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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未再        书名:对对糊        类型:高辣文       直达底部↓       返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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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难以成云烟

    方竹坐在床上,仰头看何之轩。他一夜没睡的样子,眼睛里都有血丝,可头发还很服帖,整个人也是。刚才的激情,似乎丝毫没有带给他任何影响。

    这令方竹感觉面颊发热而且难堪。他刚才这样抚摸过她,转头就及时抽身,她却把这副情态摆在面孔上,无端端就弱了。

    方竹把头蒙进被子里,她说:“我晓得了,你去上班吧!”

    这样说的时候,她感觉身边的床榻微微下陷,他好像坐了下来。他的双手应当撑在她身体两边,他应当是在看她。

    方竹把被子拉下来。

    “何之轩,如果你有女朋友,我有男朋友,那该多好?”

    何之轩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望住她问:“你为什么不找男朋友?”

    这叫她怎么答?她被激怒,赌气答:“我是想找的,这个要看缘分。”

    何之轩摸摸她的头,好像在拍小孩子。他说:“嗯,那也得先把伤养好。”

    说完起身,让方竹身上的压力顿失,就像跌进了棉花里。

    方竹就这样直勾勾看他去了卫生间,他开始洗脸刷牙,刮了胡子。

    她想,她真傻,做什么要说煞风景的话,平和安稳,各自存着心事,未尝不美。又会猜测,如果抱着他不放,他们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可他什么都不说,她又是没有把握的。方竹想,自己从来没有猜透他的心事。他总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她却总不能确定,在这样一刻,是否真正能够把所有的前尘往事化为过眼云烟。

    何之轩开始为她烧早饭了,他问她:“吃什么?”

    方竹答的干脆:“泡饭吧!”

    这是他们新婚时期常吃的,可以把隔夜饭消耗完毕,减少浪费。他原本不习惯吃本地人的泡饭,跟着她吃了几回,渐渐也能习惯了,后来发现烧起来便当,他学会以后,竟还能触类旁通,学会了怎么做菜泡饭。

    何之轩做好了饭,会等着阿姨来替班,帮她洗漱和吃饭的工作由阿姨来做。方竹闭上眼睛,想想睡一会算了,等他走了,等阿姨来了再起床。

    厨房的排风机开着,有人忙碌着。后来电话铃响起来,她可以听见何之轩接电话。她住进来的这几天,每天早晨都会有一通或好几通电话,她都习以为常了。而他常常工作到三更半夜,看来工作是真的忙。

    他答电话的声音很低,低得她几乎听不见,不过也能偶尔听到一两句。

    “情况不错……没什么大问题了……我在查。”

    他挂上电话,阿姨就到了,简单的交接以后,他回房间换衣服。他的衣服还是挂在房间的大橱里,他穿的款式不多,都是商务型的西服衬衫,有登喜路这样的大牌,也有价位较平的g2000。

    她头一回看到他拉开橱柜,里面竟然会有g2000,不是不惊讶的。

    以前他们没钱,他换工作去了广告公司,需要天天一身套装上班。她就用自己打工的钱买了一套g2000给他,他自己也买了一套,替换着穿。他二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开始攒钱,想,一定要买一套登喜路给他。现在他三十岁了,已经不需要她买任何东西给他。

    何之轩从橱柜里挑了一套西服出来,然后抽了一条领带,转过身就看到怔怔望住他的方竹。他手里的领带是黑底带斜条纹的,配黑色西服颜色太沉,方竹说:“换一条蓝色的吧。”

    何之轩就真的换了。

    此时此刻的他们,似足真正夫妻。

    阿姨笑着端了泡饭上桌,说:“何太太眼光老对的,听老婆的话才会发财。”

    何之轩系好领带,拿了公文包,笑一笑,好像在默认这句话,又叮嘱阿姨几句才离开。

    阿姨对方竹说:“这样的老公,好福气,在家里不工作都可以了。你们在浦东的房子要装修好了吧?上一次看到何先生和装修队的人打电话说要漆房间,还要从美院里请人来油漆。乖乖,装修房子还要画画啊!”

    方竹并没有仔细听阿姨说的话,她又半坐起身,问阿姨要了电话来,报了号码,阿姨帮她拨电话。她现在手指还动不了,生活处处受阻,才明白了残疾人的痛苦。她前几天向主编提议,残奥会以后做一期残疾人士生活的专题。

    主编只是要她好好休息,还说:“方竹,你男朋友给你请了三个月假,你放心大胆地休息吧!”

    她想,何之轩想要做什么,这一下全天下都以为她和他有一腿了,他们明明离婚都好几年了。总是这样,当她全然要放弃,他又会给她一个希望,让她无法放弃。

    相识至今,她全凭一副蛮勇去爱他,却从没摸准过他的思路。爱情的失败之处,即在于此。

    她想,杨筱光如她一样,一开始就将爱情想的简单了,这样会误入歧途。但杨筱光比她好,她会想的多一点,如果想的多一点,步调缓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方竹叹息,只恨一切无法由头来过。

    她今天打电话给主编是问派出所调查的情况,主编答她:“你今年做的报导我都整理好给公安了,这是我们社里今年最恶劣的一次事件,上面的领导很重视,我们会配合公安局一查到底。”

    方竹说:“我今年没有做过曝光性质的新闻,几个经济大案和工商查处有关的新闻也没碰过,比较敏感的新闻只有一两条。”

    这些天,除了琢磨何之轩,她也琢磨自己受伤的始末。

    莫北打电话关怀她,她问:“我前两年做过一些报导,比今年的厉害得多,怎么从没出过事?”

    莫北答得很太极也很不太像太极,他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方竹话头醒尾,融会贯通之后,有了醍醐灌顶的自觉。

    真是三分汗颜三分心酸和三分惆怅。她想,她真的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了。

    主编还是那样说:“你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回到工作岗位。”

    方竹放下电话,阿姨正在卫生间洗衣服,她就暂时把电话机搁在自己的膝头,一下无聊,就开始翻已拨已接电话。大多是他公司里的,她熟悉杨筱光的公司电话,还有一些号码她不认得,只是在一堆号码里,有一个号码特别熟悉。

    方竹看一眼,先是奇怪,再翻前天的记录,仍然有这样一个号码,她试着拨过去,没有人接。

    她想,也该是没有人接,这个时间是周阿姨在医院里照顾父亲的时间。方竹望望电话,正巧有录音功能,她承认她是存心地按下那个键。

    恋爱未爱烦恼多

    恋爱未爱,将始未始。杨筱光生活烦恼的重心从工作转到了感情上,和方竹聊过以后,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她平生第一次了解感情之烦恼,乃人生大烦恼之一。

    连带办公室里的风起云涌在她眼里也不过成了身外物,或者她想,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和做领导的有着天差地别。把方竹接回家照顾的何之轩依旧那么淡定自若,好像生活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竟还能在组织财务部配合香港审计公司的年度财报同时按时下班。

    杨筱光知道他的生活也开始发生变化,可外人看不出来,她想,这就是道行。

    她可做不到。

    好几个下午,她都是恍恍惚惚地开小差,老陈以为她晚上游戏打多了才犯困,提醒了好几回。

    选秀的决赛就要到了,“云腾”的秋冬新款及物流系统也全部准备好。决赛一过,就可以借决赛锋头做一个声势浩大的发布会,然后网络和平面媒体全线出动,要打一个翻身仗。

    还有其他大事件。

    老陈通知同事们,“君远”就要并购“天明”,正式开设广告拍摄业务。这事情杨筱光并不知道内情,待她知道,老陈已经做好了部门架构的提报。

    “这是战略改组第一步,‘天明’内部结构混乱,私营体制,广告摄制和艺人经济两大业务分工不明确,现在去芜存青,收编他们的广告拍摄制作团队。这盘生意绝对ok。”

    何之轩同梅丽同“天明”走这样近,原来还为这个。

    “我们公司会有项目小组去跟进和完善流程。”

    然后,就会有人高升了。

    杨筱光瞅了老陈一眼,他到大功告成才透了风。这堵墙很严实。

    有同事带了酸劲:“老陈,这下能给你女儿买小汽车了吧?”

    老陈貌似傻呵呵地笑,并不争辩,也不回应。

    杨筱光只是惊讶于何之轩的速度,在菲利普还在想着拓展现有业务时,他已经大胆地开始动资源整合的脑筋了。这个项目由香港总部直接批示,同菲利普没有丝毫干系。

    消息传出来以后,每个人都态度都有些变化。

    梅丽同她打电话时,笑着说:“以后就是同事了。” 连邓凯丝难得都同企划部的同事们聊天了,还一道喝下午茶,端的是其乐融融。

    杨筱光突然发觉自己谁都不认识。

    随着公司里行政和经营结构悄无声息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网络上的形势也是一日三变。

    事情是这样闹起来,最近一个礼拜的短信投票,潘以伦的票数本来应该得最高,可十号突然就追了上来。于是潘以伦的“轮胎”们坐不住了,大喊有内幕,并在几个人气很高的论坛上发了帖子。

    其中一张帖子下面有人跟帖,不咸不淡地说:“你们在贼喊抓贼。”

    那人摆事实讲道理,说出潘以伦也是有后台的内幕。证据之一就是同杨筱光看演唱会的照片,那个人说照片里可不是潘以伦的女朋友,是他身后经济公司的工作人员,还说他已经拍过广告,是内定的前三甲。

    这个帖子跟帖的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人声称知道内幕,不断有其他的料被曝光出来。潘以伦的粉丝们心急护主,回帖言辞犀利的立刻同别人吵成一堆。

    梅丽开始着急,请示何之轩:“粉丝真是好心办坏事,要不要找人删帖?”

    何之轩说:“不做回复就是最好的回复,先静观其变吧!”

    老陈也赞同:“网络上的各种丑闻,其实也是炒作契机,真正内幕如何,全部口说无凭,就当增加曝光率。”

    不过何之轩还是和潘以伦拍过广告的饮料公司协商,希望他们的广告投放能放在决赛之后,对方也认为决赛之后效果会更好,便答应了。

    只有菲利普显得同梅丽一样着急,他收到几个媒体的来电询问,就直接下令客服部,要他们同梅丽拉拢关系,红包送出去,希望能够封口。倒是很积极。

    老陈明着赞了一句:“老菲这样做,还是很有风度的。”

    这个风波牵扯最多的就是潘以伦,如果他拿了名次,正合了喧嚣尘上的黑幕说,如果他拿不了名次,他是“云腾”项目最主要代言人的地位就会有所变动,他们已经开始做广告脚本。

    脚本是她的构思,就是从他那天走秀时候拿着烟头的一霎那得来的灵感。杨筱光不情愿别人用了她的灵感去。

    她平白地就为他担心。

    不过潘以伦本人的精神状态倒是不错,他同别的选手来“君远”试最后一次衣服,试完之后,他走进他们的办公室。

    杨筱光远远看过去,如今的他愈发风流倜傥,全身打理得有声有色,明星样子出来了。一进来就光芒四射似的,把人都吸到身边去。

    “趋炎附势的人。”杨筱光低咒。

    潘以伦先同梅丽和何之轩谈了一会,再走出来,径直就走到杨筱光身边,居高临下地俯望她。

    他竟然有了气势,看得她鼻尖冒汗。包装果然使人进步,她想。

    “你要是再看下去,明天又得被曝光。”

    “曝光就曝光。”

    “得不了冠军,然后会被电视台雪藏。”

    他不语,她又说:“别傻,你需要赢。”

    潘以伦靠在她的办公桌前,这样长手长脚的,大家都以为他们在闲聊,其实他的手伸过来,一下就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无汗,干净又温暖。反而是杨筱光自己,紧张得好像全身都要冒汗。

    她叹一口气:“正太,我们才认识多久?”

    “够久了。”潘以伦说。

    “正太,你有没有恋爱过?”她低声问他。

    潘以伦很坦白,说:“念中专的时候和女孩约会过。”

    “嗯,我要同你说的是,我活了二十五年,没有谈过恋爱。”

    潘以伦在沉默。

    “我很平凡,也很普通。也许你将来是天皇巨星,衬得我黯淡失色——”

    她没有说完,他反问她:“你是在说服你自己还是在说服我?”

    杨筱光要抽出自己的手,但是抽不出来,她说:“我已经过了可以浪漫恋爱的年龄。”大大叹气,“你想让我想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女人一样问你,你是不是将来会娶我?”

    潘以伦说:“杨筱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杨筱光仰头看他,这样显得她矮了一截,看他也看得吃力。但他的眼睛清亮,声音低沉,但也是清晰的,他小声的,对她一个人讲:“你太诚实了,什么都放在一张面孔上。让我总得到鼓励。杨筱光,我有时候想,你如果决断一点,或许我就死心。”他捏一捏她的手,几乎是用一种耍赖的表情说,“我越来越不想放手。”

    杨筱光死死靠在椅子背上,整个人都要陷进去,这样是没有后路的,可她仍旧嬉皮笑脸:“正太,太了解我的人,我会惧怕,说不定会干掉你!”

    潘以伦另一只手伸过来,竟然扳住她的脸:“杨筱光,我不会认输。”

    这样的动作太危险了,周围还有同事,杨筱光的小心肝噗通噗通乱跳。她要挣脱开,又隐隐不愿挣脱开。

    他说:“小姐姐,你让我见到前所未见的光明。”

    “正太,我――”

    潘以伦退了一步,放开她。他说:“我得先走了。”

    那头有人叫他,他转身前看她一眼,目光相触又相离。他最后伸手握一握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濡湿。他笑起来,明媚又爽朗,让她的心也跟着云开雾散。

    潘以伦说:“杨筱光,给我时间。”

    心似网中千千结

    从来打完游戏沾床就睡的杨筱光也学会失眠,整夜的辗转,感叹人生如乱麻。

    她应该给潘以伦怎样的答复?

    杨筱光并不百分百清楚,她瞪着黑魆魆的夜,辨不出方向。

    曾经幻想的恋爱,应该是美好而水到渠成的。彼此相爱,说起来这样简单。但如今每幻想一步都要探头张望现实,走得太过小心翼翼。

    杨筱光想,她何时变得这样谨慎小心?

    自从杨爸揭发了潘以伦的往事,杨妈对比赛也不关注了,在比赛时段存心转频道去看电视剧。

    杨筱光多少有点心虚,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上网。打开公众论坛,总有他的帖子。他的忧郁他的乖他的阳光他的沉默都被人们广泛认知并热切地去喜欢。

    要红起来多么快?他这么合大众眼缘,连上一回的风波都瞬间成云烟,人们丝毫不在乎。

    这个周末的比赛,他们演了小短剧,照搬某经典电影片段,有女主角搭戏。人人的戏份都有亲吻,电视台在比赛里掺一点荤腥,观众更兴奋。

    潘以伦演的那个角色失恋了,痛苦蜷缩在桥边,声声呼唤心上人的名字,幻想之中,女主角窈窕走来,他猛地站起来,就是一个热烈的长吻。

    他问:“你为什么不等我?”

    那情态,痛苦得入木三分。

    杨筱光看不下去,要站起来活动筋骨,转个头,杨妈正在她房门口探头,说:“今天和这个香嘴巴,明天和那个香嘴巴,哪能受的了哦!”

    杨筱光翻白眼,她承认,母亲的这句话活生生在刺激她。

    再转回头,潘以伦演的投入,简直入木三分,就是一个失恋男子,心中有万分的苦痛。她看着看着,又不忍心了。

    屏幕里的他,像是离开她八丈远。她和他,到底怎么牵到了一处去的?

    看中潘以伦演出的还有上一次拍广告的导演,他亲自发邮件询问何之轩,是否可以提前来试镜头,他的创作灵感如泉涌。

    这样就催促杨筱光赶着交剧本。剧本是按她的构思请了人来写的,而她的构思是从方竹那边讨了来的。

    最近几天的上午,方竹没事就会和她通通电话。她明白,那是老友养病寂寞,她很乐意同老友闲侃一阵,顺便报告领导动向。

    当然,杨筱光不认为这是打小报告。是方竹先问的她:“你们新广告准备怎么拍?”

    杨筱光短短说了一下上回的情景构想。

    方竹说:“我有一个故事。

    “三十年代战火纷飞的上海滩,唱戏的女孩遇到做记者的男孩,相遇之后是相爱。后来男孩参军,女孩等他,等了一辈子,他没有回来。时光飞逝,来到七十年后的上海,繁华的上海街头,穿着时尚的女孩在十字路口,惊鸿一瞥,看见男孩的身影。”

    杨筱光摇头:“这么老土的剧情。”

    方竹说:“这是真人真事。人生就是一出戏,你别嫌弃它老土。你的情景构思刚刚好符合这个剧情,三十年代的时尚,跨越战争,跨越岁月,如今还能流行,就像那个年代的感情。我们不需要阿达派的just do it。”

    杨筱光灵机一动:“广告可以叫‘我一直在这里’,哇,怀旧的。”

    “没错,有年代就有文化。当年的上海相对如今要摩登百倍,拍得色彩浓烈缤纷,比暗黄老照片更有效果。”

    “竹子,你应该做广告。”

    方竹笑:“我不抢你们饭碗。”

    杨筱光来了干劲:“我得把构思整理一下,交给人编剧去。这条广告好,说明咱们的品牌也有历史感。”她朝何之轩办公室探探头,“今天领导下午要开一个项目沟通会,大约六点可以下班了,你安心在家等吃晚饭吧!”

    方竹嗔她:“八卦精”。

    挂上电话,她活动活动手指。昨天拆了线,现在可以做些轻微的小动作,她试着用筷子吃饭,倒也无妨的。这样生活就轻松很多,处处依靠别人,的确不好受。

    昨晚她对何之轩说,等她的手可以碰水了就能搬回去,何之轩答她:“再说。”

    她是赌气的,又怯场。什么叫再说?他的回答这样不明确。念大学的时候,她追他,他一直不明着拒绝,她的舍友说这样就是有问题的。

    如今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方竹用手臂推好门,她开了电话录音。里头有很多段对话,她一条一条听下去,有一段是周阿姨同何之轩的。

    周阿姨说:“这两天你不用过来了,工作又忙又要照顾小竹。”

    他说:“好。”

    然后是周阿姨絮絮说着她的生活习性,提醒何之轩注意这个注意那个。

    他说:“我都知道。”

    周阿姨笑了笑:“瞧我这记性,你们好坏做过夫妻,她的习惯你总归知道的。这回全靠了你,这父女两个病的病,伤的伤,我就怕忙不过来,只好求你。你能这样不计前嫌——”

    何之轩打断了她,说:“你放心,她现在恢复的情况不错,可以拆线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方竹一直对着电话机发呆。直到窗外夕阳西斜,阿姨敲门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才回了神。她说想吃芹菜,又说想跟阿姨一起去买小菜。

    其实不过是想走一走,心头乱的很,走一走会好一点。

    外头的阳光很好,空气湿热,气候渐渐转入热烈的夏季,走两步就会冒汗,一切都变得浮躁了。

    走到菜场门口,阿姨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话。方竹就往菜场门口的书报亭转悠了下,卖晚报的老头孤零零坐在报亭前喃喃自语:“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啊!”

    他的膝头撂着一摞晚报,一阵晚风吹过,“哗哗”作响,画面颇凄凉。方竹就多事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头低着头数报纸,说:“报纸卖不掉,太阳要落山了,晚饭来不及吃了。”

    或许是孤寡老人,被子女逼迫在此卖报。这样的情形方竹遇见过不少,向来能激得她同情心泛滥,问:“还剩多少份?”

    老头说:“五六百张哪!”

    方竹把钱包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用手翻一翻,一共有两张百元现金一张五十元现金,全部拿出来给了老头:“报纸都给我吧,老伯伯你快点回家吃晚饭。”

    老头茫然地把报纸递给她,那样重,她不好拿,正犯愁,想找阿姨来帮忙,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跑了来,叫:“小姐,钱你拿回去!”她从老头手里抢钱,老头还不肯给,两人僵持。

    方竹说:“我买报啊!”

    中年妇女哭笑不得,说:“买什么报啊!这些是直送后面小区订户的。”

    方竹傻了。

    “对不住啊!我爷爷有点老年痴呆,让你误会了。”

    原来如此,方竹失笑。

    中年妇女终于从老头手里抢出了钱,原封不动还给方竹,还连连道了几个歉。那头阿姨通好电话,走到她身边见到这情景,讲:“哦吆,何太太,你良心太好来。以后要问问清楚再给钱哦!这个老头坐在这里老是搞得别人以为他们家虐待老人。”

    这话说得方竹面红。她是真武断,不问青红皂白。这样实在不好,她得自省。

    阿姨说:“何先生说晚上要请客,何太太你说买点什么小菜好呢?”

    方竹在想,他请客做什么要请回家里来?不过还是用心想,说:“总是要有鱼有汤的,这个要现做,其他菜来不及做的话,去马路对面的馆子里买了就是了。”

    阿姨应承,按着方竹的意思在菜场里挑好老母**,又买了一条大黄鱼。方竹站在她后头,也相帮说说价。这几年她有空的时候,也会去小菜场买小菜给自己改善伙食,学会挑选菜肴,还有讨价还价。

    走出菜场时,她手机响了,是何之轩。他说:“‘云腾’的李总今晚要来家里。”

    他说“来家里”,这样的话让方竹心生快跃,她说:“好啊,我和阿姨一道买小菜。”

    何之轩在那头简短沉默,似乎轻笑了一声:“好,你注意伤口。”

    方竹的声音温柔,心也在软和:“我晓得的,何之轩,你放心好来。”

    跟着何之轩一起回来的只有李总一个人。他看见方竹,自然先是很惊讶的,然后就笑开了,打趣何之轩:“我说小何啊,难怪方小姐这么帮我写稿子,把我们‘云腾’左夸右夸,原来是你开了后门。连红包都没要。”

    方竹的笑容很大方,态度也很合适,且一点都不拘束。她说:“李总,不要这么说,我是为了工作,你这样说,我要犯错误的。”

    何之轩脱了西服,把衬衫袖口挽起来,一转头,正见方竹瞧着他,她想要接过他的西装帮他挂起来,但他顾忌她的手,仍自己动手挂好。

    李总看到方竹手上缠着纱布,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我连累的吧?”

    方竹催促阿姨上菜,一边说:“老外是守法公民,怎么会干这种事?”

    何之轩问她:“你记得是谁?”

    方竹摇摇头:“也许见到会想起来。”

    李总说:“要是抓出来是谁,我找虹口扛把子抽死他丫的。”见方竹欲笑不笑的,又解释,“我粗人,不好和你家小何比,见谅见谅。”

    方竹瞅着何之轩进厨房同阿姨说话,她问:“李总早就认识何之轩?”

    李总点头:“前年去买我们牌子那个五百强的香港大中华总部,谈来谈去要不回我们的‘云腾’,急得我差点没从维多利亚港跳海。恰巧碰到小何,他请我吃了一顿九记牛腩面,跟我说已经是脱底棺材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大不了重新来过!”他越说越动情,又讲,“没想到小何一言九鼎,说到做到。他这次回来亲自来找我做个项目。人人不看好我买回牌子,他帮我做了不少公关,还帮我搞定网销渠道。今天回城里就是要请他吃饭的,结果他说急着回家,原来是回来看太太。我这老头厚着脸皮跟过来,冒昧的很。”

    方竹没有纠正他,或者根本不想纠正他。心态就是这样奇怪,明明知道是自欺欺人,还是宁愿欺下去,且这样享受欺骗时刻。就像阿姨唤她“何太太”,她也是应承的。

    方竹承认自己的心态可鄙又可怜。

    何之轩出来的时候,方竹正和李总聊的欢。他也不打断,坐在他们身边,给李总倒了酒,给方竹布好菜。她受伤期间好几天没开大荤,今天他特地嘱阿姨做了小炒肉和松鼠黄鱼,都是能开胃的。

    李总遇到方竹这样能谈能倾听的,不由也说的多了,把创业经历一股脑都倒一通,说到后来,差点拍案:“现在不是工贸技,就是贸工技,全把技术丢一边。一开始政策刚开放,大家都在搞大生产,懂的少,以为卖给老外销售额上去了就是老大,哪里就知道着了洋人的道。我们不争出去,别人哪能看得起我们。路是要自己走的,不去走,哪里就知道走不通?”

    这话是说的铿锵的,方竹细细地听,慢慢地想,悄悄地悟。都是血泪经验,只是太沉重,她往轻松里说:“最近听我的同事说,他们跟着工商局抽检国际名牌那条线。鲨鱼、都彭、雅格狮丹这几个牌子问题大的很,不是ph值不合格,就是耐汗渍色牢度比较差,都给罚款整顿了。其实质量做好了,牌子做好了,我们不一定比不过别人。”

    李总倒了酒,敬方竹:“可不就是这句话?”

    酒还是被何之轩截了去,李总笑笑:“上回小何代你的酒,我就该看出来的,是我老糊涂了。”他对住方竹很认真道,“丫头很豪爽的,小何虽然不爱说话,但看着就和你是一路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何之轩淡淡笑道:“老李,你喝多了。”

    李总摇摇晃晃站起来,的确是喝多了,他说:“天也晚了,我也不能做电灯泡的,你们早点休息。”

    阿姨收拾了餐具也正好告辞,便送李总出门。

    房间里又剩下方竹同何之轩两人。方竹吃得委实饱了点,抱着肚子半躺在沙发上面。何之轩收拾房间,动作很利落,方竹就看着他擦了桌子扫了地,把垃圾清理了。

    她说:“何之轩,你这样照顾我,我是很感激的。”

    何之轩手里的活做完了,坐到她的脚边。

    方竹说:“我承认的,你什么都比我强,成绩比我好,工作能力比我好,办事能力也比我好。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冲动的要跟你结婚,你的今天也许会更好,你妈妈说的对,真的是我把你给害死了。”

    何之轩面色不大好看,看住她,说:“方竹,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方竹坐起来,望牢他:“何之轩,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拖累的你,我受什么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下去,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管我了,我的心理底线就要崩掉的。我情愿——”她想说“没有再遇到你”,可是说不出口,还在想,总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这样不好,于是继续说,“这样的我是不应该再麻烦你的,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作为老朋友的情份,你已经做的很到位了。”

    何之轩似乎是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双手插到口袋里,这样俯望方竹:“方竹,你有这样的想法,让我说什么好呢?”他转一个身,“等你伤好了再说,这几天安心修养,算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我令你一无所有

    方竹又回到最初失眠的状态,她抱着枕头蜷缩在床上。她睡不着。

    她想她是把话说的多了点,本来不应该说的话,她偏偏要说,把好好气氛破坏掉。何之轩回来了,他在她困难的时候留在她的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她如果抛开去猜测他的所思所想的心,才会让自己更快乐。

    方竹望着窗外白月光,只觉得自己傻。事情装装傻,是可以糊弄过去,对大家都好。她就是这样不留缝隙给自己。

    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约莫朝阳初起,第一缕阳光洒落进房间时,她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方竹翻一个身,是何之轩。他穿戴很整齐,只有领带微斜,其余一概整齐得就像一夜未睡。方竹半坐起来,看着他坐在自己的床畔,眼中只得一个他,他的眼中也只有她。这样四目相映。

    何之轩伸手过来,掠过她的发,他说:“方竹,我们复婚吧!”

    方竹的唇动了动,她耳鸣,心跳也快,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的清晨,外间的万物都未醒,有人也会做糊涂的事。

    她想要说话,被何之轩打断了:“你不用急着说话。我知道对于你来说,也许是很突然,不过这几年我们好像都已经不会再去爱别人,不是吗?你的心理底线应该不会崩掉,我不是要管你,或许——”他笑一笑,方竹不能辨他的深意,“我只习惯管着你。”

    方竹惊讶低叫:“何之轩——”

    何之轩收手正好领带:“我去上班。你好好想一想,不急。”

    他起身,方竹抱住他的手,动作一块,压疼自己的手,她又收回自己的手。何之轩替她掖好被子,虽然天气逐渐热起来,但她天生怕寒凉,不到七八月绝不抛弃被褥。

    这些习惯,他是记得如此清楚。

    方竹忽然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何之轩最后说:“方竹,一切在你。”

    他为她关好房门,等来了阿姨,交代好才出的门。

    方竹一直维持半坐在床上的姿态。他最后说什么?怎么会说“一切在你”?她早已没了主动权,甚至连最初的勇气都丧失。

    怎么可能在自己?

    她虚软又无力,不辨微光,扭亮了台灯,拿手机过来拨号。那头的人接起来,她说:“阿光,何之轩说要和我复婚。”

    杨筱光愣一愣,问她:“你不愿意?”

    方竹不响。

    杨筱光说:“难道你傻了吗?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想他吗?他肯提这个,不是挺好吗?”

    方竹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不,不是的。”

    杨筱光在疑惑:“竹子,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么。你明明知道自己爱他,为了他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帮他写新闻,帮他的广告想构思,几年前你打工就为了给他买西装啊!你为什么要想的这么复杂?难道不是单纯的爱吗?”

    方竹叫:“是的,我爱他,我从来没有回避过。可是——”她抿紧唇,又松开,“这些都抵消不了我的错。”

    杨筱光问她:“我不懂了,到底怎么回事?”

    方竹捧着手机,手心微微地疼,往事令她心弦颤动,不忍回想,不愿回想,又不得不回想。

    “我曾经对他犯过不可饶恕的错,甚至我都没有想过这辈子他会原谅我。”

    “到底是什么啊?”杨筱光叫。

    “那个时候,他的父母来看我们,我和他的妈妈闹不愉快。他的妈妈要找我爸理论,我怕给我爸丢脸,我逼他,我想要他的妈妈快回去,不要再给我们的生活添麻烦。我瞒着何之轩求他的爸爸,一切的事情等我们回东北再说。他的爸爸答应了我,当晚就买了火车票——”

    方竹说不下去,她捏紧了手机,手在疼,也顾不上。杨筱光听得心惊胆战,她低声问:“然后呢?”

    “他们回乡的大巴翻车了。何之轩失踪了两个礼拜,他不准我和他一起回老家办后事。我知道,他是晓得我做的事情的,我真的受不了他讨厌我甚至恨我。所以我提了离婚,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他当时对我说,他从没有失败的这么彻底。”

    杨筱光听傻了,这前所未有的复杂和纠结的事情。她只好问:“那你怎么办呢?”

    方竹说:“破镜重圆,说的容易,那个裂缝摆在那边,看一看都会觉得刺。我真怕看见他,他还是对我这么好,越对我好,我就越愧疚。他那样的脾气,什么都不会外露,我不知道他怎么渡过那段日子的,可是痛不欲生那是一定的,而我是罪魁祸首。我怎么去面对他?怎么好安之若素地享受他为我做的一切?”

    杨筱光喃喃问:“可是他还爱你,你还爱他,不是吗?”

    方竹闭上眼睛,狠狠咬自己的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我是没有脸再和他光明正大走在一起。”

    这话,她忍耐太久,如今倒露出来,切开皮肉带着血,依旧痛苦万分。

    我们都懦弱,我们都不想输,我们都怕受伤害。她想。

    她从不知道爱情也会成为利刃,用自私的手变作锐利的凶器,把人生划得支离破碎。

    同何之轩办离婚的那一天,他们去了办结婚证的同一个民政局。那所行政大楼,是一座尖顶的城市建筑,扎向天空,扎得她的心鲜血淋漓。

    她快快签字,只想逃离。何之轩不声不响,臂膀上的黑纱是她眼中的伤口。

    如果说她的爱情开始得轰轰烈烈,那么这个结局是凄凄惨惨,还有两个不再完整的家庭。

    她觉得对不起他,一路走来,她的冲动,她的莽撞造成了这个结果。而他,最终也是放弃了。

    当时的方竹根本不敢回头看何之轩,只是疾步快走,脚步踉跄,跌下了台阶,脚扭了。没有人能扶持,她身后的他都没有赶过来。她眼里汪了一眶泪,一抬手,一辆出租车停下来。

    “小姐去哪里?”

    “黄浦江。”

    司机同她一样茫然,最后她要求司机往南浦大桥上开,一路过去,天色暗下来,也无星辰也无月,只有路灯明明暗暗,像个无边的黑洞。

    这也是她的选择。

    江风猛烈,方竹扭开车窗吹了会,眼睛干了。

    车子一路开到陆家嘴,大楼上的霓虹都关闭,一片漆黑。

    司机问:“小姐,到底去哪条路?”

    她答:“绕着滨江大道跑一圈。”

    这个黑夜里,她看不清楚黄浦江的波涛,只是想起曾经她在这里听何之轩和他的同学意气风发地唱“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谁知道他们这段感情的结果,真的是他一无所有了。

    方竹用手捂着脸,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就像蜿蜒又怯懦的心事。

    司机带着她绕了两三圈,然后把计价器关了,说:“五十块了,小姐,我送你回家?”

    这是个好司机,可是方竹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司机把她又带回浦西,她回了父亲那里。

    这又是走错了一个方向。她的愤怒、委屈、彷徨全数爆发。现在想想,那也是错误的。

    山有虎向虎山行

    杨筱光把电话挂了,人已到了公司。

    在清晨的例会上,何之轩把她的广告构思拿出来讨论,基本无人反对,也就当下拍案。这个环节确定得快的离谱,杨筱光显然适应不良。

    例会之后,她主动留下来。

    何之轩问她:“是你写的?”

    杨筱光诚实摇头,她说:“是竹子给的构思。”

    何之轩在她的稿件上签好“阅”,说:“找编剧编脚本吧!”

    杨筱光问:“领导,你和竹子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关系?”

    何之轩把稿件推给她,他说:“只要她想,就可以。”

    杨筱光微微笑起来,她说:“我不认为现在的你们会有任何障碍,我希望你们可以在一起。”

    何之轩也微笑:“谢谢你。”

    杨筱光走出来时,想,事情应当很简单,不应当复杂。如果人类可以少思考,该多多少欢乐?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方竹,说:“竹子,你需要的是不是思考,而是放开怀抱。”

    她暂且放开了怀抱,先将广告脚本的事情安排下去。这一次依然是老搭档,最初的廉价学生编剧加资深的香港导演。不过他们的身份都已变,属“君远”聘任的外脑。

    梅丽主要负责拍摄协调工作,她也有一些通天的本领,可以把正热门的几个选手一道请过来试镜头。

    导演挨个的暗自观察,对身边其他工作人员说:“这个潘以伦,和其他两个比一比,就不大像能混的下娱乐圈的。”

    杨筱光问:“为什么?”

    导演讲:“主观能动性差,艺人要秀的出,他太收锋芒。”

    潘以伦跟着另两个选手走过来,他看上去很疲惫,所以戴了棒球帽,帽沿压的很低,眼圈也青着,这些天的集训和比赛,还有他病重的母亲,都让他压力重如山。

    杨筱光抬眼看他,对上了他的眼睛。

    潘以伦第一个看的就是她,扬眉一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然后才同各人打招呼,笑容矜持又有礼貌。导演和梅丽还是适宜的。

    导演同他们讲剧本,这个剧本在杨筱光的构思上还有所延伸,潘以伦要拍的是她构思的第一版,暂且叫做《烽火情缘》。

    潘以伦听得认真,在许多情节和拍摄手法上问得很细致。导演见他对自己的说法有反馈,就比较喜欢同他交流。

    梅丽是颇得意的,对杨筱光小声说:“还是我的慧眼。”自诩伯乐,言语之间,夸夸其谈,杨筱光烦不胜烦,听了几句就想找个借口走人。身子才一动,手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她扯不开。

    潘以伦就坐在前面,她的右手原本搭在他的座椅旁,他的手也搭下来,这样似有若无地触碰,终于忍不住牵了上去,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扫过来扫过去,就好像无数只猫爪子在她心里抓上抓下。

    杨筱光站不住了,不动声色想要用力抽开,无奈他握的死紧,她的动作又不可露相,实在辛苦。她能感觉他的手心沁出了汗意,却抓她抓得更紧。

    两人握在一起,容易出汗。你的汗我的汗,到最后分不出到底是谁的。

    杨筱光暗中长叹,这算不算职场性骚扰?她只得同梅丽继续胡侃下去。

    潘以伦的拇指在她的手心若有若无地划着什么。她分辨不出,也无力分辨。他为什么要这样握住她的手,让她的心也被紧紧握住。这样的咫尺,好像近的密不透风。

    忽然,她的手就被放开了。

    他们要试两个镜头,请来女模特配戏,竟然又是当初和潘以伦拍饮料广告的那个女孩。女孩不认生,看见了潘以伦,笑如春花,潘以伦也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俊男美女,风景如画,还有前世姻缘般的剧情配合。杨筱光不能感到愉快。她觑一个空,溜回办公室办公。

    莫北的电话是在下午时候来的,杨筱光正心烦意乱,她把方竹的事情大约说了。

    莫北问她:“你想怎么做?”

    杨筱光说:“我想看一个happy ending。”

    莫北说:“方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谁都帮不了她。”

    “莫北有时候你很冷血。”

    “人不可以逃避一辈子,好在何之轩能回来,不然她画地为牢,还想过一辈子。”

    “因为她内疚,她还爱着他。”

    “她爸也爱着他。”

    杨筱光敲脑门:“我怎么没猜到你压根就是一个‘内奸’?”

    莫北笑了:“你以为世界上真有完全放弃自己孩子的父母?”

    “你认为方竹做错了?”

    莫北不答,只说:“她有一句话是说对的,就是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虽然她负责的方式不对。”

    杨筱光妥协:“只要给我一个大团圆结局,其他我不要想了。”

    莫北又笑:“你真是平底锅,她也真是焖烧锅。”

    这次对话稍有一些不投机,杨筱光站在好友立场看问题,誓死捍卫好友的思想。

    晚上做面膜时,她还郁郁不乐。她仰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手机响起来,她闭着眼睛接,而且知道是谁。

    “正太?”

    “别叫我正太。”潘以伦说。

    她听见电话的那头,有人在叫:“各位居民,请注意煤气,请关好门窗,临睡前要加强安全意识。”这声音从那头传到这头,离自己很近。

    杨筱光察觉不对劲,手忙脚乱撕开面膜,跑到窗前一掀窗帘。

    楼下的梧桐树下,潘以伦仰头站在那里。

    她以为她和他离开很远,而此刻离得这么近。她能看清他的眼角眉梢,能看清他向她微笑,招手。

    杨筱光有点激动,又小心谨慎,擦干净脸,背着父母跑出了门,一直到跑到梧桐树下,拽着他的手就跑到小区外的街心花园。

    两人气喘吁吁,她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说:“你晓得哇,我这把年纪……虽然……上大学的时候羡慕过……室友被男朋友用这种方式追……不过,现在……让我自己体验一次……很要命的……好哇?”

    潘以伦皱眉,说:“杨筱光,你别老这把年纪这把年纪。”

    杨筱光想,他真年轻,说话气都不喘。

    “我都二十五六啦!你想,我三十的时候你二十七风华正茂,我四十的时候你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唉……”

    潘以伦俯下身,就用亮得惊人的眼眸盯牢她:“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那时候正当年,挺好的。”

    杨筱光想要掐他,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今天放工以后去看我妈妈了,然后就想来看看你。”

    杨筱光不好动,因他钳制的力道刚刚好,让她不疼也动不了。这个曾经的不良少年宝刀未老,让她在月光底下大红脸。

    潘以伦一动不动看着她,好像要一次看个够,看到杨筱光脸孔如火烧。

    他说:“决赛结束以后,如果拿了名次,差不多也够二十万,我妈换肾的手术费就够了。”

    杨筱光轻轻说:“可你卖了七年。”

    潘以伦笑了,是很调皮的笑。是他稍有的调皮,杨筱光几乎贪婪地看。

    “拍广告做电视剧小配角,不用太红,做三线,我想我可以在七年里存一笔钱,把书念完了先,以后可以做一些别的。”

    是呵!七年以后,他才二十九,对男人来说,从头开始,未为晚也。而她三十多了,按照父母的安排,该做的是带孩子当家庭主妇。

    杨筱光黯然了一点点。

    他看出来,倾身抱紧她:“杨筱光,机会成本我也懂的。你总认为我年纪小,未来变数太多,你怕失去选择的机会是不是?”

    杨筱光点头又摇头,她问:“正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只是想单纯地谈一次恋爱,做一些正常人该做的事,不用太头疼,可——”

    他看牢她,眼神灼热,而拥抱又霸道。

    杨筱光从未被异性的气息环绕的这样紧,仿佛世界上只剩两个人。

    他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抬头,这一步就做错了。她迎上的就是他的吻,这个男孩身上有初夏青草的气味,让她一靠近就开始迷恋。

    她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他的眉眼。

    他演戏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不等我”,在现实里直接来身体力行。他的舌头灵巧,用最原始的接触来袒露他的心迹。

    杨筱光浑浑噩噩想,他为什么这样爱她?原来抵制也是个力气活儿,她太累,懒得动了。如果他真的这么爱她,那么就算山有虎,虎山也是能行的。

    她懒得思考了,有个自己爱靠的胸膛靠一靠,世界多美好?如此一想,便依偎得更紧,只用唇舌与他沟通。

    潘以伦了解的,他的手臂紧了紧。

    他与她的默契,一直准得很灵异。

    谢谢你给我的爱

    杨筱光仰着头,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夜空。潘以伦在夜空下,明眸皓齿不足以形容,还有他时常挂满身的萧索。

    她是知道安慰的方式的,闭上眼睛,用舌尖与他触碰,接触的感觉这么美好。他不再战战兢兢,不再试探,而是探入她的口腔,将冷转成了热。

    热的还有身体,他们拥抱得紧紧的,但他又是未敢逾越雷池的。

    杨筱光气短,热得浑身受不了,她轻轻挣了一下,潘以伦就放开了她。

    他们分开了。

    她涨红面孔,说:“正太,我的初吻哎!”说完以后,脸更红,不免暗骂自己三八。

    潘以伦竖了手掌,这样说的:“我只好发誓,以后我只吻这一张嘴。”

    杨筱光不相信,问:“如果以后你演戏不得不吻呢?”

    潘以伦也笑,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有种方式叫借位。不过――”他又凑近了,“我不想和你借位。”

    这样又一个吻,让她溃退千里,全部的情绪显山露水。亲密接触以后,心会更明朗。是谁令她如此悸动?

    潘以伦说:“你这个象牙塔里的乖宝宝”。她想,是呵,活了二十五年连接吻都不会。但他是熟练的。

    分开时候,她细微不可闻地叫:“正太。”

    他答:“我在。”

    杨筱光躲无可躲,不能再躲。

    她的年纪比他大,她的学历比他高,她的家境比他好,甚至她的未来都比他稳定……她,从来都比他幸福。他们是多么不一样,也多么不可能在一起。

    她从没想过这么多无数的不可能能够变成可能。他们之间不再说话,只闻对方的呼吸声。这也是一种力量,这样排山倒海,是她无法抗拒的。

    杨筱光又不做声了,她低下头,唇上还残留他的温度。她舔一舔,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并排坐到冰冷的石凳上。

    杨筱光说:“我真是不明白,我真是很奇怪——”

    潘以伦握紧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轻轻拂扫。

    他的发,密密黑的,留长了就柔软了,可以在夜风下微微地飘动,会更美。她瞬间明白了长发美男为何会这样流行,忍不住伸手拂他的发。

    这是什么感觉?发丝在指尖,这个男孩是她的。

    想一刻,心里就有滚烫的东西在激荡。从未有过的感觉,呼吸都困难。

    潘以伦握着她的手,紧了松,松了紧,他开始说话:“我的爸爸是知青,在安徽铜陵插队的时候娶了当地出身的妈妈。回城很艰难,好在全家都回来了,不过爸爸没有劳保,也找不到固定工作。”

    他头一回说起他的事情,她也头一回听。她安静地坐着,听他说。

    “爸爸给小区做保安,有一天遇到小偷,他尽忠职守地去追了。他们有三个人,他才一个,没有路人帮助他,对方人多势众,捅了他三刀。”

    风冷了,这是杨筱光意料不到的故事,她怔怔地反握住潘以伦的手,也唯有握住他的手。

    “区里给我们发了一个锦旗,是‘见义勇为好市民’,还有两万块钱的抚恤金。警察没有抓到小偷,这样的案子太多了,不少是破不了的。

    “初三的时候我认识了区里的扛把子,他们说可以帮我捉到小偷,我就跟着他们,打架斗殴,贩卖盗版cd的事情都做过。我们这个区的人看中邻区地盘人气旺,卖碟子卖的动,就过界挑衅。我是个打前锋的小喽啰,可是我打听到捅死我爸爸的小偷就是他们那边的人,我就控制不了我自己。

    “那天的前几天,我找到两个嫌疑人,偷袭了他们,一个人被我打断了肋骨,另外一个伤了眼睛,我只是被砍伤拇指。我爸爸是‘见义勇为好市民’,我不是。我在初三的时候就学会了以暴治暴。那天早晨,要不是你从车里出来多管闲事,恐怕我当天就被废了。”

    他的声音轻轻飘在夜风里,杨筱光很艰涩地听着。她想,他的童年和少年,和她多么不一样?

    潘以伦说:“你大概不知道,你爸爸是我初三时候的数学老师。我经常逃课去卖盗版cd,被他批评过很多次。”

    杨筱光问他:“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我在少教所待了三年,我妈妈不来看我,她被我伤透了心,说权当没有生过我。我放出来以后,念了中专,考不上大学,只好早点工作。我被关进去时,那两个人也被刑事扣押了,杀我爸爸的那一个失踪了,我打伤的那两个只不过是望风的。他们伤的很重,我被罚了款。妈妈为了那些罚款,一天打两份工,那两年她过得很累。”

    “正太。”

    潘以伦也握紧杨筱光的手。

    “如果我爸爸当年遇到像你这样能管闲事的,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天你一钻出车说话,我就认出了你。我初中对面就是你们学校,我看到过你扶老人过马路,有人骑自行车撞了你同学,你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没想过过了这些年还能再遇到你。呵!杨筱光,你怎么这些年都没怎么变过?老李受伤压根就不关你什么事。”

    杨筱光难以呼吸顺畅,她几乎震惊了,定定看着潘以伦,听着这些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往事。

    “你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我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做你男朋友。”潘以伦无奈地望住她,“我比你小,你爸妈也不一定看的上我,但我管不住我自己。”

    杨筱光任有潘以伦握紧她的手,将它安放在他的胸口,她很难厘清自己的思绪,很难开口再说些什么。

    潘以伦说:“小姐姐,谢谢你。”

    爱你这些年以来

    潘以伦送了杨筱光回家以后,又在她家楼下站了一会,看到她的房间灯亮起来,又看到她掀开了窗帘布。

    杨筱光探出身子摆摆手,打了一个手势,在问他怎么回去。

    她原本以为他大概是懂不了她复杂的手势的,但是他懂了,他也做了一个动作。

    “翻墙。”

    杨筱光笑起来。这时跑来一条小区邻居养的金毛,竟绕着潘以伦摇头摆尾,要好的不得了。连狗都是好色的,她撇嘴。

    潘以伦拍拍金毛的脑袋,金毛乐的转一个圈,看见了站在窗口的杨筱光,不知道为什么就凶狠地叫起来。

    这让杨筱光顿感失去了面子,金毛一点都不讲邻里情分。她怒,随手抓起电脑桌上的一叠报纸就朝金毛脑袋上砸去。金毛徒然长了大个子,其实底子弱,被报纸吓得夹起尾巴逃跑了。

    杂志被潘以伦拣起来,他翻了一下,然后抬头冲她笑,又打一个手势,是个“八”。

    好吧,杨筱光承认自己八卦,那是一份托同事从香港带回来的闻名遐迩的《苹果日报》,她还没看完呢!

    潘以伦收了报纸,也冲她摆摆手,转身走了。

    他抄了一条草坪间的小石子路走,这里周围花木茂盛,可以避开人群。他是顶熟悉这条道的,很久以前,他就走过这条小路,去杨筱光家里补课。

    潘以伦记忆中的杨老师上课严谨负责,会主动给成绩退步的学生义务补课。初一下半学期,代数课难度增加,刚从安徽转学来的他学的有些吃力,杨老师就帮他补课。

    他第一次去杨老师家,就看见客厅右边的房间里,有个穿米老鼠粉色棉布裙、扎一条马尾辫子的女孩挂着walkman耳机在床上又蹦又跳,自娱自乐得浑然忘我。

    他当时想,这丫头真够疯的。

    杨老师听到声响,就进了女孩的房间训了她几句,女孩被做了规矩,乖乖开始做作业。杨老师对学生说:“我女儿不好好做功课,我就给她几个毛栗子。”

    这话软中带了威胁的,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和老师。潘以伦正襟危坐,决定要好好学习。

    再次看到杨筱光,是在他的校门口。她大约是来找她的爸爸,在校门口遇上一位过马路的老奶奶。老奶奶走的慢,才到路中间,绿灯就换成红灯。她明明是过了马路的,这时候又冲了回去,用手往要开驶的车前一挡。

    司机打开车窗骂骂咧咧:“作死啊!赶着投胎呢?”

    杨筱光一手扶住老奶奶,一边朝司机笑眯眯说:“尊老爱幼懂不?”

    潘以伦想,这个女孩倒是遗传了杨老师的幽默细胞。

    杨老师是个严厉的老师,会批评学习退步的学生,不过他是这样说的:“你们是男同学啊!怎么能像女同学一样对数学这么不敏感呢?我女儿的数学成绩就像坐过山车,能保证及格就不错了。这是我这个教学的失败,你们怎么好再让我失败一次?”

    数学成绩不好的男同学们哈哈笑了,同时生了要学好数学的心。潘以伦微笑,想,他一定极宠爱自己的女儿,所以能容忍女儿数学学的不好。

    其他老师也笑起来,说:“老杨,你不要老说你女儿,她最近不是在区里拿了奖吗?”

    杨老师无奈摇头:“什么奖啊!就是一张‘学习雷锋好少年’的奖状,奖励她组织的那个去敬老院慰问的活动的。她也就只好拿拿这种奖。”

    十四岁的潘以伦不大参加学校的公益活动,因为他要在放学以后去母亲的奶茶铺帮忙。

    铺子租在学校对面的中学,杨筱光就在那里上学。那个学校是区重点中学,潘以伦念的学校只是一个普通初中。那时她正念高中,他念初中。她经常来买三明治垫饥,他经常在后面烤箱前做三明治。

    林肯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那是不现实的。

    他记得有天天很暗,响雷阵阵,要下雨的样子。学校里管租赁的负责人通知他们,这是租期的最后一天,他们付不出更高的租金,只好明天把房子转租给做盒饭的。

    母亲千求万求,还是没用。他一声不吭,写了一张结业告示,贴到了铺子的窗户上。他的字写的很好,是父亲从小督促练出来的,店里所有的价目表都是他写的。他还做了一块小黑板,用粉笔画成漂亮的板报形式,很是吸引学生。

    可是这些都不能帮助母亲把铺子继续租下来。潘以伦跟着父亲学过木工和电工,他在那个阴沉的下午动手改装设备变作餐车,明日开始他就要跟着母亲做流动小贩了。

    杨筱光放学后跑来买三明治,要火腿生菜和七八分熟的**蛋。一个三明治是三块五,她给了五块钱,母亲心慌意乱,不小心找给她六块五。他们都没察觉,杨筱光拿了三明治一溜烟跑走,是要赶在下雨前回家的。

    过了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避雨,不少拥在小铺子前。没想到最后的一天生意忽然因为天气爆棚了,潘以伦放下手里的活儿,帮着妈妈收钱算账,忙得团团转。

    这时一个浑身湿淋淋女孩拼命挤开人群冲进来,她手里攥着湿淋淋的一张五块钱放到台面上,说:“刚才多找钱了。”

    这是杨筱光第一次和他打照面,显然,如今的她不记得了。可潘以伦记得,他当时真觉得这个女孩傻,为了五块钱冒雨跑回来,淋得自己似足落汤**,怎么做人这样憨,这样一条筋?

    过了几天他又去杨老师家补代数,女孩在房间里做作业,他听到她不停打喷嚏。杨老师的爱人一会端汤药一会送水果一会倒开水一会送酸奶,把她照顾得像个公主。不过该训的还是训了:“我看你脑子就是搭牢了,自讨苦吃。”

    杨筱光瓮声瓮气说:“哎呀,你别说我了,那个铺子第二天就要搬了呀,我到时候上哪里找人家还钱啊!”

    母亲的流动餐车没经营几天,父亲就出了意外。那对于他们家来说,几乎就是一个灭顶之灾。

    潘以伦不再有心思念书,他每天在父亲出事的那条路上来回走,想要找到蛛丝马迹。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极乱的角落,小发廊,黄碟摊,录像厅,每一个都是万花筒世界里肮脏的一角。

    他认识了一些人,提出自己的请求,然后被带进了那个世界。他们教给他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还有一些其他的旁门左道。他想的是,以后抓到凶手,可以给父亲报仇。

    那一年他十五岁,开始逃杨老师的课,游荡在人员复杂的马路上兜售一些非法的东西,会在工商或城管突击时,飞快跑进临近的弄堂里,用最短的时间把自己装扮成无辜的学生。

    他还会做一些更严重的事情,手里拿着片长的西瓜刀,跟着一大帮人,做只有香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古惑仔群殴的事。

    他打伤过人,别人也打伤过他。整整一年,他在伤痛中渡过。不过他还是会回学校上课,杨老师看到他,就会问一下:“最近成绩又退步了,要不要补习一下?”

    他说话时蹙紧眉头,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见不得他小小年纪,把衬衫拉到裤子外面,把外套拉链拉开。这是小流氓的腔调。

    杨老师让他更加想念父亲,他羡慕杨筱光有这样一个爸爸,而他再也没有了。

    他的父亲念高中时遇到上山下乡潮,从此便没有再念过书。潘以伦出生以后,他就对儿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潘以伦在安徽念的小学,书读的其实不错,又练过书法,还拿过“三好学生”。来到上海后,因为异地转学,不得不留了一级,可还是和这里的学习进度有出入,不过老师说,如果他想跳一跳,上重点高中是有希望的。

    这个老师是杨老师。

    父亲听了杨老师的话很高兴,就写了一个字条贴在他的床头勉励他,用的是毛主席的古老格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父亲说:“要重新站到人前,先要自强。”

    他是能体会父亲写这句话的初衷的。回到上海后,他才知道父亲的家族人口多而底子薄,祖上的房子正遭遇拆迁分房,这样一块“肥肉”让几门亲戚闹的不可开交。人人都以为他们是来分一杯羹的,因此没有人欢迎他们的到来。

    父亲不愿搅进复杂的家族房产风波,领着妻子儿子租了棚户区的小平房,找到几份没有劳保的临时工先干着。

    父亲当时打两份工,早上给临近小区的物业公司做电工,晚上则做保安,收入可应付家庭支出,还可节余一些存着让他上大学。父亲工作认真,活又干得出色,物业公司有意聘他做正式工,薪水有的加不算,劳保都有了着落。

    那天父亲很高兴,说回到家乡终于有正式落户的感觉。潘以伦炒了一盘花生米一盘韭菜炒**蛋给父亲下酒,他们爷俩坐在门口乘风凉,絮絮说着话。父亲要他“自强”,长叹自己蹉跎了好时光,才会像如今这样累。

    满目都是遗憾。

    父亲赞他人是聪明的,男孩子烧菜手艺都能这么好。潘以伦笑笑,他做菜的手艺确实不错。以前在安徽,父母下田干活,他就跟着邻居大妈学做饭烧菜,给父母留中饭。渐渐也就熟能生巧了。

    他一直觉得以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不过父亲说,要上好的大学,就要回老家。他们就回到父亲的老家,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父亲出事的柏油路,如今开挖了地铁站,连路都找不到了。可那上面留下的暗红的血迹,永远涂在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父亲不会愿意他做那种堕落的选择,但他年轻,而且气盛。

    在做小混混的那些日子里,他也遇到过杨筱光。

    那时候他正发育,个子一个劲猛窜,但是还是有“兄弟”笑他长的太漂亮,有点娘娘腔。他们要带他去做男人。他第一次进了发廊。

    发廊妹穿很短的吊带裙,涂了很红的劣质口红,一身的油耗味道,还喜欢用手指点点他的唇,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情欲。发廊妹问他是要“敲大背”还是“敲小背”。“兄弟们”要让他上全套,说这样才算是成长。

    他进了一间窗口糊着报纸的小黑格子间,整个屋子散发着腐朽的霉变的气味。发廊妹的舌头像条蛇,狠狠缠住他的。他毕竟懵懂,年轻,莽撞,还不肯认输。

    他的手第一次摸到女性的躯体,滑不溜手的,像蛇皮。他说不上什么感觉,任由女人也抚摸着他的身体。

    慢慢的,他有了反应。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窗外有人说话。竟然是杨筱光的声音。她大约在买一张什么港版的打孔cd,正和盗版贩子讨价还价。

    他已经忘记了她当时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她的声音让他顿时打消了全部念头。他推开发廊妹,躲在暗处,用手将年轻的欲望释放出来。那滋味又苦又涩,并没有什么快感可言。

    后来他找到卖碟给她的人,知道她买的碟是张国荣和达明一派的。

    她和他的过去,很多在他的回忆里,她并不知道。她当然更不知道,他当时像做小偷一样翻墙进她的校园。那是他原本想要考的学校,后来则成为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他知道她的教室在哪里。如果运气好,他还能看见她正坐在靠窗的一排。一般上语文课,她的精神头会很足,上数学课物理课她就打蔫,有时还会打瞌睡。

    放学的时候,她陪着她的好朋友出校门,总有一个男生踩着自行车来接她的好朋友。她笑嘻嘻看着他们离开,他怎么看都觉得她在羡慕人家。

    这个女孩在那种年纪,是有懵懂的情绪的。就像他一样。

    潘以伦一直以为杨筱光和他,是云泥之别。在她高考的清晨管了他的闲事之后,她考去外地的大学,他进了高墙之内,也许就再无瓜葛了。可他没想到能再遇见她。

    好几年过去了,他们都长大了。他在茶馆看到她相亲,只觉得好笑,好笑又羡慕,羡慕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可以和她相亲。

    潘以伦忽然就觉得自己不可以再等。

    她就像明媚的阳光横冲直撞,再度到了他的面前,他先想,我是否有资格来得到这束阳光。然后,他不愿意再想了。

    潘以伦摊开了手里的报纸,上面大幅版面是tvb的胡杏儿和黄宗泽最近闹的姐弟恋,人人都说黄宗泽吃软饭。他看一遍标题,把报纸卷起来,夹在胳膊下面。

    今天的杨筱光,终于没有抗拒,让他亲吻让他拥抱。他觉得像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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