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长生者》 1,宁贤弟 炎夏,大旱。 又到了施粥的时辰。 宁厌头顶着滚烫烈日,拖着瘦弱的身子淹没在雒阳城外的人群里,周围的空气中满是难以言喻的哄臭,他自己身上也是臭的,好在他这些天来也习惯了。 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一周,宁厌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腹中饥饿和全身的苦痛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里是难民营,他现在是一个靠着去领救济粥才能活命的灾民。 远处髙近五十米的城门楼下走出一队身影,这是一队身披玄甲腰胯黑剑、脸戴恶鬼铁面的卫士,前后拥簇着十几辆铁板车,每辆车上都放着两口大锅。 铁板车前面是一些漆黑的“马匹”在拉车,这些马全身被漆黑甲胄覆盖,细看这甲胄之下并非血肉毛发,而是金属的齿轮机械,黑马每行一步便发出“咔咔”的齿轮运转声。 宁厌愈发的口干舌燥,和众人一同苦苦干等,没人敢大声喧哗吵闹,最多只是暗自小声嘀咕着。 靠前的难民们已经自觉地排好了队,他们都是老油条,不敢在这些甲士眼皮底下作乱,盖因都曾亲眼见过生事之人死在那黑剑之下。 宁厌的位置在一队中间靠前些,运气还算不错,领到的粥不会只是清汤寡水,若再往前的话,晚上就会遭一些家伙的围堵了。 “仙姑来啦!” 人群中忽地响起一声呼喊,无数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眺望,宁厌也远远瞧见城门方向、跟在甲士车队后面有个身影,是位素衣女冠。 女冠穿着宽松的浅灰道袍,衣服朴素得没有一点让人着眼的颜色,脸上挂着半透薄纱巾,怀中静躺着一拂尘,气质端庄威严。 玄甲卫士中领首之人来到队伍后面,向这位女冠近前施礼,姿态恭敬。 一番交谈过后,领首那位玄甲卫士才面向难民高声道:“放粥!” 队伍瞬间吵嚷起来,不少人纷纷跪地向着女冠叩头,口称“谢仙姑”。 那玄甲卫士却大声道:“这是玄仪真人,特奉天后之命前来放粥赈济尔等!” “这世上没有仙人,对真人莫称仙姑,仙人不会在意你们的死活,唯有天后记挂你们,尔等要牢记天恩,灾情终会过去……” 甲士重复着和昨天一样的说辞,宁厌在队伍中缓步前行,领到了一碗薄粥、一块黄中带黑的硬饼,这便是能让他活命的东西。 他没像周遭人那样拿到吃食便开始狼吞虎咽,而是步履缓慢地往难民营里返回,近乎所有人都去排队了,也有行动不便的,瘫在地上眼巴巴看着队伍长龙,奢求着有人能够把救命的食物分他一些。 这些人中多是些妇女和老人,难民营里并没有孩子,每日都有甲士来此地巡查,发现幼童便会将其强行接走,对此一些父母们并不会阻拦,有能活命的去处总比在这里面要好。 宁厌对那些瘫在地上的人视若无睹,这些人他可救不了。 安禄看着宁厌端着碗过来,枯槁的脸上扯出了一抹笑。 “宁贤弟。” 安禄原本并不是灾民,来雒阳投亲路上遇了贼寇,被洗劫一空,坚持到雒阳城下时昏厥了过去,被当成逃难的灾民丢进了难民营里,当夜因有人想抢他身上那件还算不错的衣服,把他打了个半死,腿也折了。 宁厌掰给他一小半黄饼,粥也给他留了小半碗,安禄吃得有些狼吞虎咽,他瘫在地上满身泥垢,没有宁厌他早就死了,而且不会有人在意。 至于宁厌为什么肯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安禄,因为他不愿一直在这个难民堆里待下去。 等食物吃完,安禄才道:“宁贤弟放心,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那伯父是朝中大员,等我们进了城,便是享不尽的好日子。” 这话宁厌也听了许多遍了,他知道对方是怕他丢下自己不管,才一遍又一遍向他许诺。 进城…… 宁厌一边吃着自己的食物,随口问道:“你说你是第一次来雒阳,那你的大官伯父还记得你吗?” “我和伯父尚不曾谋面。” 宁厌不由一怔,侧目看向他。 安禄又连忙道:“他是家父生前好友,我来时带着家父的信物,伯父只需见过信物便能知晓我的身份。” 信物…… 宁厌似乎在思索,看着他又问道:“你所遇那些贼寇,没把信物也抢了去?” “信物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况且我贴身保管。”安禄摇头说道。“此前我也不知道有这层关系,直到家中蒙难之际,家父才念起这事来,交待我变卖剩余家产、到神都来寻投靠这位伯父。” “你就不怕你那陌生的伯父不认你这个晚辈吗?”宁厌继续问。 安禄连忙说道:“伯父和家父情谊深重,必不可能做绝情绝义之事!” 他害怕宁厌不信任自己,其实他来之前也这样想过,原本变卖过家产后手里也略有薄资,可以在雒阳城盘下个商铺门面,即便那个伯父不认他这个穷酸亲戚,以后尚能生活自足。 但眼下光景,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位素未谋面的伯父身上了。 宁厌心里思绪千转,又瞧见安禄两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食物,和宁厌目光对上,安禄尴尬地笑了笑,撇开视线。 宁厌眸光闪动了下,将剩余的那口粥和饼悉数递了过去。 安禄顿时受宠若惊:“宁贤弟,这……” “你身子弱,比我更需要。”宁厌说道。 安禄顿时动容,感激涕零道:“贤弟之恩情,愚兄没齿不忘!” 一个成年人一天的饭食,一碗粥和一张巴掌大不到的饼如何能够,这片难民营里没人不饿着肚子,宁厌的行为让安禄心中甚是感动。 宁厌随意一笑:“好说,安兄好好养伤。” 他复又询问:“安兄的伯父姓甚名谁?” 安禄一番思索,说道:“家父只说,神都中最大那支余氏便是。” 余氏…… 宁厌望向那边山岳般雄伟的雒阳城,和前世记忆中的那座城相差甚大,难以想象古人能够建造出如此规格的建筑。 这里不是大唐,而是玄唐。 一个陌生的世界。 宁厌远远看见,不少难民聚在了一起,在向那位蒙着面纱的女道磕头,乌泱泱跪倒一片称颂着什么。 离得太远宁厌也听不见在说什么,他比较好奇这位“仙姑”面纱之下的脸长什么样。 等到粥施完,玄甲卫士去赶着车辆重新进了城,那素衣女冠也离去了,神都的大门紧紧关闭,将他们这些灾民隔绝在外。 接下来一直到明天中午的这段时间,都要忍受饥饿带来的痛苦。 难民营里时常能听见呻吟和痛苦的哀嚎,宁厌见到一个中年男子在抢夺一个妇女的东西,这种事在这里屡见不鲜。 安禄见后愤懑不已:“真是禽兽!” 宁厌侧目道:“他是禽兽,那作壁上观的我们呢?” 安禄一愣,讪然道:“倘有余力,自然不会作壁上观。” 说完他又不平地补充道:“可以不相救,但至少不该残害对方。” 宁厌定定地看着他:“安兄,是这么想的吗?” “愚兄也读过几本圣贤书,知晓礼义廉耻。”安禄道:“我即便饿死,也决不夺他人口中之食!” 对此宁厌只是应了声,并未再说什么,看着坐在地上啜泣的妇人,目光深似幽潭。 翌日。 安禄被烈日烤醒,眯眼看着高高挂起的火球,他费力仰首起身。 “宁贤弟,到施粥的时辰了吗?” 身边却无回应,安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左右四顾,发现难民们已经在排队领粥了。 安禄思忖着宁贤弟一定是领粥去了,自己只需在这儿等候便可,他的腿被人打断,无法正常行走,加上腹中饥饿,不如躺在这里一动不动好省力气。 他远远望着那片人群,心想等进了城一定要好好报答宁贤弟的恩情。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拥挤在那里的人群已全部散去,安禄却没等到宁厌回来。 眼看着玄甲卫士已经进了城,安禄忍不住撑起身体坐在那儿费力眺望,他饿得全身无力,根本无法大声呼喊,他所待的位置偏僻,相距最近的人要爬过去也要费极大的力气,只得放弃。 入了夜。 安禄瘫在那儿连驱赶蚊虫的力气都没了,晚上的难民营没有兵士看管,便是一些家伙们横行生事的好时候。 他又远远看到几个男子在对地上一人拳打脚踢,嘴里辱骂着难听的话语。 周围人都在麻木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一人理会,安禄则心想着:自己倘有余力,必不会作壁上观。 他看着那几个衣衫破烂的粗鄙壮汉,突然又觉得自己即便不是这般模样,也打不过这几个家伙,那到时自己和他们讲道理,他们肯听吗? 只怕也会被他们痛打一顿,他想起自己刚来难民营的那一夜,有群家伙要抢他身上那身体面的衣服,争执时他的腿被打断,那时候旁边的人也同现在一样,麻木不仁。 为这些人抱不平值得吗? 唯有宁贤弟肯在他最危难的时候分他半块饼、一口粥。 安禄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后退一步:救也只应救当救之人! 宁贤弟莫不是也遇了一些歹徒,遭了不测…… 又是一日。 安禄被一阵动静惊醒,他虚弱地睁开眼发现是有人来他附近方便。 “兄……台,可曾见过……一位短发少年?” 他声音太小,蹲在地上那人歪了歪头问:“你说啥?” 安禄喉咙滚动了下,努力放髙声音:“兄可有吃食……我在城中有亲戚,兄救我命……我可带兄台进城……” 那人听他在向自己要吃的,便不愿再理会,嗤笑一声道:“屎你吃不?” 至于后面那些话,那人根本就不信,进城? 狗屁! 苍蝇能进城,虫子能进城,就是他们这些人进不了城。 安禄没再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天上的烈日并未让他闭眼,热烈的白光反倒让他有种置身天境的晕眩之感,恍惚间他见到一个身影。 宁贤弟,粥带回了吗? …… 夜幕降临,难民营边缘地带少有人来,因为这里是人们撒尿拉屎的地方,更臭一些。 宁厌在安禄的身上仔细摸索了番,只找出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纯白玉佩,上面镂空雕刻着一个字样——晚。 摩挲着手中白玉,宁厌脸上无悲无喜。 安兄,我并未害你,只是不救而已。 这是你说的。 2,安厌 十几米髙的朱红大门正在缓缓打开,一旁运转的齿轮机械“咔咔”作响,锁住门框的链条紧绷着,火磷水在燃壶内不断喷出白色的蒸汽。 雒阳城的正门太过巨大,仅凭人力根本无法推动,想要开门唯有凭借机械的力量才行。 余念目光看着那飘荡的蒸汽,心里估算着这开一次门所耗费的火磷水,估计够她风行驹跑一个月的了。 玄机厂那边已经研制出了四代风行驹,应该不久就能配备下来,她实在受不了三代风行驹的颠簸,除了速度和持久性,还不如寻常战马。 她站在粥车旁,玄甲和铁面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遗一双清冷的眼在外。 自家统领正在和玄仪真人叙说着什么,躬着身子姿态放得极低,这位真人身上虽没有一官半职,但作为天后近侍没人敢对她不恭。 等到朱红的巨门完全打开,城外的景象也缓缓映入余念的眼帘。 密密麻麻的人站在一起,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如同蚂蚁一般不断向外蔓延,在平地上根本看不清那些灾民有多少。 “余念。” 前列的高统领突然向她唤道。 “今天是你第一次来护送粥车吧?”高统领话中的语调很轻松,那狰狞的恶鬼铁面下的脸估计是在笑。 “嗯。”余念忽地回神,而后应了声。 “外面的那些灾民有不少可都不老实,要是见到不安分的不用想着劝阻,直接杀了便是。”高统领说道。 “……好。” 余念随着粥车缓缓向着城外走去,向着那些无数灾民的方向走去。 她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以往总是在城中听闻有外面有许多灾民,只是个不准确且十分遥远的数字而已,外面的一切如何又不会影响到雒阳城内的繁华。 然而今日所见一幕让她头皮发麻,她记忆中的玄唐可不是这样的,明明国家繁荣强盛、百姓丰衣足食,还有诗人赞叹过:两京繁华盖过天上仙境。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这本是一个天下人都称颂的伟大时代! 诗文难不成都是假的吗? 只不过是几年的天灾而已,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景象? 余念此刻心中突然又有了疑问,难不成那些风闻都是真的 妖后专权、奸臣当道,惹了上天发怒…… 余念不由按住了腰间黑剑,说出这种话的人,不少都死在了她的黑剑之下。 他们玄甲卫杀得的贪官污吏很多,她的黑剑也沾染了无数的脏血。 粥车驶出城门,来到了灾民前方固定的位置停下,靠近这里的民众已经事先排好了队,眼巴巴地盯着那几口大锅,余念并不负责放粥,而是站在一旁警哨。 “尔等要牢记天恩!” 高统领的声音传出去很远,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 余念见到玄仪真人正对着一众灾民说着什么,她身着宽大道袍,顶冠面纱衬得她端庄神圣,玄仪真人手持拂尘口颂尊号,那些灾民一个个感激涕零,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仙姑大恩大德!” “多谢仙姑!” “仙姑……” 这些民众未开化,余念心里则清楚,仙姑是禁用的词汇、修士是当杀的妖邪! 这位玄仪真人乃是玄真教道首,练得是修心养性的功夫,也是唯一能被朝堂接纳的教派。 高统领迅速走了过来:“这是玄仪真人,对真人莫称仙姑……” 烈日当头,炙烤得人十分难受,好在身上这幅玄甲总是凉的,不然在这样的天气下非得昏厥过去不可。 余念见到队伍中有不少人直接晕倒在地,后面的人则是直接跨过他的身体,并且无人睬他,这些倒在地上的人是领不到今天这碗粥了,可能明天的也领不到了。 玄仪真人来到了余念这边,同正在领粥的众人宣扬着天后恩泽,抚慰这些难民,她不曾停歇过,让余念心里有些佩服。 这样炎热酷暑的天气下,这位真人还能保持这样的仪态,想来是修心养性的功夫练到家了,怪不得会是玄真教道首。 玄仪真人的话语明显要比高统领的更让人信服,这些难民们见不到天后,在他们看来这位女道士就是救苦救难的仙姑,玄仪真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下跪,这些跪下的人带着以往烧香拜神时从未有过的虔诚,在心里求着仙姑上神能够多给予他们一点福泽恩惠、能让他们填饱肚子、能让他们活下去。 余念此刻心里觉得,世上果真没有仙人吧,不然怎么会看着这些黎民百姓受苦遭难呢? 那些相互争夺厮杀、自私利己的修士们,怎么配称仙? 叫妖人果然不错! 天后神武贤明、励精图治,怎么能是妖后?! 传此言论者其心可诛!余念忽觉得自己这种人杀得还不够多! 天上的日头无声挪了很远,粥也放完了,高统领传令返回,余念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姿,随同拉着那十几口干净空锅的铁板车准备往城中驶去。 “真人救我!” 而就在这时,后方却忽地响起一声高喊,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影朝着他们这里跑来。 “又有不怕死的。”高统领见状嘴里嘀咕了句,“锃”地一声拔出腰间黑剑,但顾忌玄仪真人在侧并未立即动手,而是言语冰冷质问:“何人胆敢作乱!” 这人迅速说道:“我与城中余姓大官有亲,此番来神都寻亲路上遇了贼人劫道,还望真人慈悲能带我进城同亲人团聚!” 高统领持剑的动作一顿,余姓大官…… 他目光飞速看了眼一旁的余念。 粥车的队伍停了下来,玄仪真人转身来到那人近前,目光深深打量起了他。 而余念听见来人所喊,亦是略有惊异地看向了这边,那人和其余难民一样衣衫褴褛,乱糟糟的短发,脸上的泥垢应该是被抹去了,虽不干净但能看清个大概的样貌,至少是个很年轻的人。 “你叫什么?”玄仪真人问道,她的声音如冷冽幽静的泉水,好听又直入人的心底。 “安厌!” 宁厌来之前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倘若一直待在难民营里即便不饿死,也迟早会染上什么恶疾而死,这番孤注一掷冒了极大的风险,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只希望这位玄仪真人是真的慈悲心善,若直接找那些玄甲卫士,怕是会被当成乱民命丧当场,他也见识过有人前来乞求这些人甲士进城反被斩杀的场面。 “哪里人士?”玄仪真人继续询问,她手持拂尘,仪态庄严。 “燕州,忘山县。” 对方这出家人的打扮难免让人心生敬畏,宁厌恍惚间也真觉得这是一位无欲无求的世外高人,有种在看电视中观音菩萨的感觉,不同的是,这种直面方外之士时内心生出的自惭形秽之感,是看电视时没有的, “你所说的余姓大官,是谁?”高统领在一片喝问。 宁厌摇头:“我只知晓他是雒阳城内最大的那支余姓。” 高统领当即冷笑道:“哪里来的野民,竟敢妄称朝廷大员亲眷,如此诓骗消遣我等,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朝廷大员…… 宁厌心中倒是松了口气,仍是镇定道:“我有信物,可证身份。” 高统领皱眉道:“什么信物!” 宁厌说道:“信物只有我那大官伯父识得。” 高统领在原地思索起来,城中的余姓大官只有一家,而且那家…… 他语气收敛了些,道:“可将信物亮出一观?” 来之前宁厌心中也预想过,不亮出信物这些人未必会相信自己所说,但既是信物,这些人也未必认识,一块玉能让自己有多少可信度…… 宁厌拿出了那块镂空雕字的白玉,亮与众人观看,如宁厌所说那样,高统领和玄仪真人都没看出这玉有什么,是块美玉不错,但放在这位腌臜邋遢的人手中却显得格格不入。 若这玉确是这人的话,倒是可以确信一点,这人的出身应该不会贫贱,但连年的天灾,不知有多少富庶人家最终都家破人亡了。 高统领正在犹豫不定,他一旁的甲士却不知为何向前一步,玄甲的碰撞时惹得高统领和玄仪真人的注意。 玄仪真人只看了那白玉一眼,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宁厌的脸上,面纱之下看不出她神色如何,但那清水幽潭一般的眸子却闪着异样的光,似乎她在意的只是宁厌这个人而已。 “你叫安厌?”她又问了句。 宁厌颔首称是。 高统领侧目看了眼一旁发出声响的余念,才下令道:“带他进城。” 宁厌强作镇定,屏气向着高统领以及玄仪真人施礼。 “谢真人,谢军爷。” 朱红的大门在齿轮和链条的运转下再次缓缓打开,沉重的声响如同号角的轰鸣,明明是处在白日,恍惚间宁厌却觉得门后有一股更加灿亮耀目的光照向他。 九州玄唐,神都雒阳。 两京之一,中原腹地。 宁厌听了无数遍安禄念叨雒阳的好,安禄却没能进来。 他进来了。 3,炉鼎 雒阳、雒阳,玉楼金阙,诗酒华章,此夜玉笛声回荡,满城尽是牡丹香。 安厌此刻亲眼见到了诗文中的神都,和前世记忆中的那座古城完全是两幅面貌,也与城门外彻底成两个世界。 从主街道一眼望去,绿瓦红墙青石路面,遍目都是参差错落的屋宇楼阁,车马粼粼人流如织,贩夫走卒沿街叫卖,热风拂面,商铺的招牌旗帜在飘扬。 他见到了龙! 一条黄铜巨龙! 盘卧在一片殿宇的上方,那是雒阳的中心,巨龙仿佛在沉睡,护佑着整个神都! “那是……”安厌有些发怔。 高统领斜目瞥了他一眼,第一次进雒阳的人大都是这样的反应。 “神都守护者。” 安厌想起开城门的蒸汽机械、拉粥车的齿轮战马…… 他心绪有些紊乱,难以平复。 雒阳城只是匆匆一眼,并没有久逛,安厌被带进了一处清静无人的别院,并被安置在一间房间里,不久便送来了一桶清水和一身干净的衣物。 他现在这身面貌实在难以见人,安厌也能想象到自己身上所散发的是什么气味。 将身上的污秽搓洗干净,穿上那身素净青衫,只是头上短发显得像是在扮相古人,看着铜镜里年轻消瘦的脸,这还是安厌第一次在这边见到自己的模样。 年少了许多,剑眉凤目,虽是张扬的年岁,但眼里并没有什么朝气,睫毛垂下时,仿佛藏匿了许多事。 门突然被打开,一位腰胯黑剑的玄甲卫士出现在门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安厌立即向对方施礼:“劳烦军爷了。” 这甲士一声不吭,铁面之下只能瞧见一双冷厉淡漠的眼,将食盒放到了饭桌上。 “玉呢?”甲士突然开口,嘴里发出的是一个清冷的女声。 安厌身形一顿,意外于这甲士竟然是个女性,思索道:“玉不是已经让高统领见过了吗?” “那块玉,你从何处得来的?”甲士再次问道。 “那是家父所留遗物。” 锃! 黑剑霎地出鞘,安厌只觉眼前掠过一道寒芒,冰冷的触感便直抵他的脖颈。 “胡说!”甲士冷笑道:“分明是你从别处抢来的,心思歹毒之辈,还妄想和余家攀亲?!也不想想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这黑剑锋利,在城外安厌见过它斩杀许多人都只用一剑。 但安厌倒是不慌,若对方真想杀自己,来时又何必带来餐食,何必带他来这里沐浴换衣。 “我所言句句属实,是非真假只需见到我那伯父便知。”安厌面不改色地说道。“若我是假冒之人,到时也活不了吧。” 甲士继续质问:“你既是余家亲戚,为何对城中余姓一概不知?” “伯父是家父早年好友,我们远居燕州,互不了解也实属正常,此番来雒阳投亲也是受了家父遗命。”安厌说道。 那黑剑抵在他脖颈上确是分毫未动,甲士一双眼死死盯着安厌,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最终,甲士将黑剑收了回去,归入腰间鞘里。 安厌心下也暗松口气。 “你可知那玉佩的来历?”甲士忽又问道。 安厌一番沉吟,他觉得这人很是奇怪,为何对自己如此上心。 “我只知那是家父遗物。” 只见甲士伸出手,在安厌的面前将狰狞的恶鬼铁面摘下,露出一张精致的脸来,只是眉眼之间过于清冷,双眸似寒潭,令人难以靠近。 是个美人,只是美人如刀。 安厌稍有惊艳。 “我叫余念。”她淡然道。 余……念! 安厌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对方质问自己先前那些话语,她便是那余家之人。 余念从怀中又拿出一个物什放在手上,安厌定睛看去,见是同样是一个镂空雕字的白色玉佩,一瞬间他还以为这是自己的不知何时被对方偷了去。 但很快他又注意到,玉上的字不一样,余念手中的是个“念”字。 “我姐姐叫余晚。”余念说道。 安厌若有所思起来,而后也拿出自己那块“晚”字玉。 “她已经死了。”余念冷冷道。 安厌这才一怔,刚才那一瞬他还幻想出了许多的桥段戏码。 余念收起了玉,而后重新戴上了铁面,转身离开了房间,只余安厌一人在那儿。 他看向刚才余念送来的食盒,有些不太明白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只是为了测试自己是不是假冒的吗? 那为何后来又是那样一番态度呢? 看着手中的镂空白玉,这里面似乎也带了许多的故事,只是自己不知道,那安禄也未必知道。 安厌吃完了饭食,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受多了,恢复了许多气力,精神也少了些疲累。 重来一世,要在这儿好好活下去。 望着窗外的晴空白日,安厌心里思绪万千。 临到傍晚,才有人叫安厌出去,他又见到了余念。 不过此刻的余念已经换了身装束,不再是此前那身遮住全身的玄甲铁面,而是一身修身的束腰衣物,她身段气质极佳,体型修长,乌发全束在脑后,挺立在那儿不像个小姐,倒像个公子哥。 “余小姐。”安厌上前问候。 “嗯。”余念却只是淡然给了回应,转身出了院门,门口街道上停了辆马车,以及一位马夫。 她的话很少,但许多事不消用话语来说,安厌也能明白其意。 二人坐在马车里,气氛静得有些诡异,这车辆华贵,内里的坐垫十分软和,余念则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闭目养神。 她的气态的确是个军旅中人没错,无事的安厌撩起帘子欣赏起了外面的街景。 行人熙攘,茶铺酒肆更是热闹非凡。 马车在一处府邸侧门停下,即便是侧门却也显得极为尊贵大气。 安厌心中暗忖,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伯父”,地位非同寻常。 此前高统领那句朝廷大员,让他心里一直在估量,能大到什么程度。 “余小姐,敢问我那位伯父……” “是这儿的主人。”余念似乎早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安厌话未说完便直接道。 “余惊棠,官居凤阁内史。” 她提及此人,语调仍旧平淡。 凤阁内史? 安厌仔细思索了一番这个官职,在前世大唐它的原身好像是中书令……宰相! 还真是大官! 侧门打开,里面的门仆见到余念后吃了一惊,连忙躬身施礼:“大小姐!” “嗯。” 余念直接迈步走了进去,安厌见状跟在其身后,心里诧异于刚才那门仆的称呼。 余念不是说还有一姐姐吗,为何称呼她为大小姐? 门仆看着远去的二人,心里疑惑,小姐怎么带了个男人回来。 这余府大得非常,仅是外院的规置便极尽奢华,亭台水榭、假山绿柳,更有无数奇花异草供人观赏。 安厌知晓古人的规矩,内宅他可进不了,那是府中女眷生活的地方。 一路上的见到仆人无数,纷纷向余念行礼,而后又用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安厌。 安厌被带到了会客厅,余念唤来管家。 “不在?”余念凝起眉来。 “老爷今日去闻人府上。”管家应道。 “什么时候去的?” “申时去的,当时老爷行色匆忙。” 余念看了眼天色,日挂西头,已经酉时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仆人们给坐在那儿的安厌奉了茶,闻着杯中的香气,安厌倒突然有些不适应,今日早上他还是从一片恶臭之中醒来,而今已成了相府的座上宾了。 余念转身刚欲说话,忽又听见门外甚远处传进一阵笑语。 “阿念回来了!” 一道明媚倩影闯进堂中,这是个贵气逼人的美艳妇人,头戴珠钗,身着彩绣,丰腴的身段撑着沉甸甸的饱满胸襟,带笑的杏眼似乎藏了钩子,能把人的三魂六魄勾走。 美妇人一进客厅,目光便停在了安厌的身上,面一笑,眉眼淌露出的媚意不由让安厌心头一跳。 “我听说阿念还带了个男人回来,果然是长得标致俊俏。” 闻其言是早就知晓安厌在此,但身为女眷却毫不避讳,她身后还跟了个怀中抱着雪白京巴犬的丫鬟。 面对美妇人的取笑,余念轻轻蹙眉。 “他叫安厌,是家中远亲。” “见过夫人。”安厌起身施礼,心里猜测这应是余念的一位长辈。 美妇人眨了眨下美目,诧异道:“远亲?” “等他回来了就知道了。”余念只道。 # 皇城,西苑。 奢华典雅的殿内静谧非常,香炉中飘出缕缕白烟。 玄仪真人盘坐于蒲团之上安神打坐,她换了一身纯白的道袍,更显圣洁端庄,脸上面纱仍未撤去。 年轻的女侍悄声走入,来到她身侧轻声开口:“师尊,今日那安厌已经被带进余府了。” 女侍的话并未得来回应,她盈盈一礼又转过身悄声离去。 少顷,玄仪真人才缓缓睁开清幽的双眸,从一旁坐榻上拿起一本书籍。 书册翻开,有折痕那页标注着两个醒目大字: 极阳! 她目光闪动,嘴里轻念着:“可惜一具绝佳炉鼎了。” 4,余惊棠 在客厅里静候了许久的安厌,终于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在客厅是吗?”这是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 “是的,大小姐带来后已经在那儿等了一个时辰了。”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了客厅门口,等了那么久的安厌此刻倒没刚来时的紧张了,他看向门口,一个身穿玄色窄袖圆领袍服中年男子,腰间系着缀有各色宝石的玉带,头戴幞头,面相冷硬,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安厌纳头便拜:“燕州人士,忘山县安厌,拜见余相爷。” 中年男子在堂中站定,安厌感受到一股目光在自己身上不断打量。 “安光烈是你何人?” “是先父。” 余惊棠蓦地一怔,站在那儿短暂失神,久久才轻叹口气。 他走到主位坐下,说道:“你也坐吧。” 安厌这才正身到一旁的侧位坐下。 余惊棠唏嘘感慨说道:“我听闻燕州故人来,便猜到可能会是这样,光烈到死也不肯来雒阳见我一面。” 安厌听闻此言心里却想,若这么想念你为何不去燕州呢? 他将那块玉拿出,起身双手抵至了余惊棠面前。 “先父走得匆忙,并未留下什么书信,只留了这件信物。” 余惊棠看着安厌双手中的那块玉,忽地沉默下去,许久才将其接过。 安厌又说道:“先父让我变卖家产、持信物到雒阳来寻那支最大的余姓,却不想路上遇了贼寇,虽侥幸逃了一命,所带财物却被洗劫了一空,好在这玉一直被我贴身保管才得以保下,不然余相爷怕是无法知晓先父的消息了。” 余惊棠听他说遇了贼寇面露诧色:“燕州也不太平啊……” 复又说道:“这一路难为你了,你父亲同我是故交,临走将你托付于我,你便唤我一声伯父吧。” 安厌当即郑重叩首道:“侄儿见过伯父!” 余惊棠轻轻颔首,坐在那儿一手虚扶:“侄儿请起,以后便在这府中住下吧,你一路劳顿,今日天色已晚,且先去歇息,明日你我伯侄二人再叙旧。” 他向外面唤道:“王贵。” 此前和余念叙话那位年过半百的管家走了进来。 “这是府中总管王贵,府中有任何事、任何需求都可以找他。” 安厌施礼道:“多谢伯父,侄儿告退。” 他一脸恭敬,缓步向着门口退去。 而等安厌退了出去,余惊棠冷硬的脸色才挂上几分疲倦,他垂首看着手中的白色玉佩,拇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目露黯然。 “晚儿……” # 安厌这边,正在同管家王贵一起穿行在庭院内。 “安少爷新来,府里的下人们可能会不认识您,若是有谁不小心冲撞您了,尽管与老奴说,老奴下去也会提醒那些小子们。”王贵面上带着和善的笑意,姿态又放得很低。 “我初来乍到,以后也要劳烦王叔了。” 王贵面上却受宠若惊道:“可当不起这个称呼,安少爷是贵人,老奴是下人,别折煞老奴了。” 安厌见他面上惶恐不似作伪,才意识到古人的门第阶级观念很深,不过看电视上那些富人管家的地位都挺高的,和少爷小姐也能打成一片。 “王总管。”安厌才换了个称呼。 王贵谦卑道:“安少爷直接叫我王贵便是。” 安厌说道:“王总管能与我介绍下府里的情况吗,我也好心里有数。” 余姓是虽不是城中大姓,却是贵姓,盖因他余惊棠,余惊棠兄弟三个,都在朝中为官,但另外两支并不住在相府,而余惊棠膝下只有一子,现不过十六岁正在长安求学,家中还有一女便是余念,在玄甲卫任职。 至于妻妾,余惊棠而今只有一位正室,江氏,并非原配。 安厌想到今日所见那位美艳妇人。 相府虽大,但真正的余家人只有三个,外院所住的多是些余惊棠的学生门客。 “王总管,相府里只有一位小姐吗?”安厌思虑过后问道。 王贵身形骤地一顿:“安少爷此话何意?” “我听说,余念小姐上面还有一位姐姐。” 王贵脸色骤地一变,问道:“安少爷这话是听谁说的?” 安厌见他这么大反应,心里更为疑惑起来,因为那块玉的缘故,安厌觉得那位余晚,应该和自己有什么联系。 王贵脸色变幻不定,最终才咬了咬牙小声说道:“安少爷,老奴劝你,在府里最好不要提那个人,弄不好可是要杀头的。” 安厌脸色微变,堂堂宰相之女,怎会连名字都不能提,还能沾上杀头的罪? 他心里愈发不解,但也没有继续往下问。 王贵将安厌带到了一处别院:“安少爷,院里配有两个婢子,一个下人,一个厨娘供您使唤,这是府上的规矩,当然您若另有要求也尽管说。” 王贵将所有仆人都叫到了一起,训话道:“这是相爷之侄,安厌安少爷,你们要好生伺候。” “安少爷。”四人问礼道。 安厌简单打量了下他们,两个婢女不过十五六岁,容貌倒是不错,厨娘是个三十多岁的普通妇人,最后那名下人二十多岁,看面相是那种麻利精明的人。 “安少爷先将就一日,明日会有缝衣匠来为您量尺寸,帮您赶制几身合适的衣服,月钱先给您支……” 王总管安排的十分妥当,大小细节多是安厌所没想到的,他在那儿认真地听着,直到王总管说完最后一句。 “安少爷您早些歇息吧,明日我再来打扰。” “王总管慢走。” 王贵离去了,这个别院说小也不小,院内也有些观赏性的花草,安厌一个人住绝对是绰绰有余的。 他看向四个仆人,他们都还低着头站在那儿。 “给我做点吃的吧。” “是。”厨娘立即应道。 “安少爷想吃些什么,可有忌口?” “不吃香菜。” 厨娘愣了愣,有些发懵。 安厌意识到了什么,便又道:“不吃芫荽。” 厨娘这才恍然。 安厌向着院内走去,推开卧房的门,闻到一股淡雅的清香,和木头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十分好闻。 房间布置典雅精致,安厌直接躺在了床上,下门铺着香软的被褥,十分舒服,让安厌有些不想起了。 不过一日,他的身份处境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前后的落差让他有些恍惚,但此番冒的险完全是值得的,富贵险中求,本就是重活的一世,又是孑然一身全无牵挂,安厌并无什么惧怕。 不过,未来在相府的日子,该谨慎还是要谨慎。 倦意很快袭来,他忘了让厨娘给自己准备饭食这件事,沉沉睡去。 这一觉安厌睡得极为舒坦,也没有做梦,睁眼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 全新的一天。 昨夜王总管又派人送来了一身衣服,料子和款式都比安厌身上的要好很多,至少看得出是富贵人家。 两个婢女一个香云、一个叫贞娘,打来了洗脸的水,倒是没有安厌预想中一人帮穿衣、一人帮洗脸的情节,但他觉得自己若是这样要求的话,这二人也是会照做的。 院里的仆人张全前来通禀:“安少爷,王总管派人来,让您醒了去前院见相爷。” 刚洗漱完的安厌也顾不得吃早饭了,直接动身离开了院子,外面倒是有个仆人在等他,为他指路。 “安少爷,请随我来。” 有人引路,安厌也不至于在这偌大的相府内迷路。 今日见余惊棠的地方是他的书房,安厌跨过门槛,侧目见到里间有个身影正在那儿看书。 他躬身扬声道:“侄儿给伯父问安!” “贤侄来了,过来吧。”里面响起余惊棠的声音。 安厌进了里间,余惊棠放下书册,示意他坐下。 “贤侄都读过什么书?” 安厌目光迅速扫过书架,上面的典籍没一个是他认识的,他心里也早想过这一点,当即硬着头皮回应:“侄儿……不曾读过什么书。” 余惊棠倒是愣了下,重新看了看安厌,又问道:“贤侄……可曾上过私塾学堂?” “……不曾。” “……” 余惊棠眼里闪过一抹失望,他原打算安排安厌入仕,若是个可造之材,未来也可辅佐霆儿。 “那贤侄……可有所长?” 安厌一番道:“侄儿……粗通些拳脚。” 前世他也是参加过综合格斗业余组的比赛,拿过银奖。 不过这一世的身体太过羸弱。 余惊棠眼里失望更甚,看安厌这幅身体,估摸着是好勇斗狠之辈。 他思虑一番,说道:“明日我给你找个老师,读书虽说何时都不会晚,但你也要勤加学习,不可再荒废度日,府上有不少我的学生,他们都是进士出身,与他们多多来往,对你大有益处。” 安厌只能称是。 余惊棠看他这幅态度,也是满意地点头,即便曾经是朽木,但家中遭逢变故,心性也该成熟了。 为时不晚,为时不晚。 余惊棠两眼定定地看着安厌,有一会儿才道:“贤侄可曾婚配?” “不曾。” 而让安厌意外的是,余惊棠听说自己没婚配后却是叹了口气,他没结婚有什么可叹气的,况且他这幅身体年岁也不算大。 余惊棠却有些出神,嘴里喃喃:“光烈,果然是一直谨记此事的吧。” 少顷,他才又正色看向安厌。 “既如此,我便做主给你安排一门亲事吧。” 5,文棠阁 那块玉! 安厌立即想到了这一点,无论怎么看,将自己女儿的东西送去当信物,这种事也太容易让人多想了,指腹为婚在古装剧里是屡见不鲜的情节,安厌心里也想过太多次这种可能。 但安厌现在寄人篱下,且别无所长,从刚才这位伯父听说自己没读过书的反应便能看出来,他对自己有些失望。 仅靠余惊棠和他“先父”之间的旧日情谊,便能让这位伯父下嫁女儿吗? 若最后再弄出一些退婚的戏码,到时难堪的还是他自己,能留在相府已是不易,安厌如今并无这份奢求。 而且,那个余晚,似乎已经不在人世了。 安厌脑海里又闪过余念那清冷的身影。 余惊棠看着安厌沉默不言,便问:“怎么?” 安厌面露为难之色:“多谢伯父好意,只是家父新丧不足一年……” 余惊棠轻抚着下巴处的山羊胡,欣慰道:“恪守孝道是好事,你有这份心便好,无需守死规矩,你父光烈也并非迂腐之人,既把你托付于我,也是希望我能照顾好你。” 安厌只得说道:“但遵伯父之命。” 余惊棠便又说道:“我挚交好友有一女,在雒阳颇有才名,容貌才气俱是绝佳,配你绰绰有余。” 安厌:“……” 余惊棠继续说道:“此女不凡,但心气也高,你需勤勉读书,才能不被其轻看。” “侄儿谨记。”安厌应道。 余惊棠这才满意地点头道:“你且回去吧,两日后我再带你去你未来岳丈府上拜访。” 他本想考校一番安厌的学问如何,但见他不曾读过什么书,便只好就此作罢。 安厌听余惊棠话中意思此事已经敲定了,也不需问那女方意见如何,但细想来也是,当朝宰相想做什么事还不都是轻而易举。 他退至门口时,忽又听见余惊棠的声音:“府上今晚设了家宴,勿要缺席。” 安厌身形一顿,目光望向里间拿起书册的余惊棠,躬身一礼。 “侄儿记下了,侄儿告退。” “嗯。”得来的只有一个平淡的回应。 安厌能感受到余惊棠对自己的格外关怀,看来余惊棠和他那位“先父”的交情匪浅,不然也不会刚见面第二天就送老婆了。 这对安厌而言也是个比较好的信号,只要他这身份不暴露,未来的待遇就不会差。 时间尚早,安厌准备回到住处吃些东西,却惊讶地发现在所住别院门口遇见一人。 余念。 她今日的打扮仍旧偏中性,素白的贴身长衣,料子细腻,将她的身段衬得修长,交领上有着金色的刺绣花纹,只是领子合的太严实,白皙的秀颈下什么也见不着。 “余小姐。”安厌简单问候了下。 “嗯。”余念语调平淡,态度也是一如既往地清冷,她的冷很有攻击性,让人无法靠近,这样的人你若想主动与其拉近关系的话,反倒被招来敌视。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余念问道。 “伯父只是关心了我一番。” 安厌的目光在余念脸上飞速掠过,这张脸精致的完全没有缺点,只是被那双寒潭一样的眼盯着太不舒服。 “没说别的吗?”余念又问。 安厌稍作沉吟,也不知她是在意什么…… “伯父关心了我的婚事。” 起初余惊棠问及他婚事时,他还想到了余念,若自己的身上真有什么上一辈人所定的婚约的话,那而今余晚离世了,有没有可能会把余念许给自己。 当然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他也只能在心里想象,余念虽然长得极美,但这样的女人太难驾驭。 “他都说了什么?”余念再次问道,安厌注意到她的呼吸突然一紧。 “伯父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说对方是个才女。” 余念顿时皱了皱眉:“只有这样吗?” 自己是没说出她想要的答案吗……安厌心想着。 这个余念似乎和余惊棠的关系并不融洽,他没有听见余念对余惊棠有过一句父亲之类的称呼,全都是用“他”替代,甚至会直呼其名。 “伯父还说,那女子是他挚交好友之女。” 余念这才有些意外,看着安厌愕然半晌,才不由说道:“你倒是撞了大运。” 安厌问:“余小姐知道伯父所说那女子是谁?” “整个雒阳城都知道。”余念缓缓道。 安厌不由咂舌:“这么有名吗?” “称得上他余惊棠挚交好友的,雒阳城内只有礼部侍郎闻人云谏,而闻人云谏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人称才貌双绝的闻人锦屏。” 听这名头,这女子还真不是凡俗,不止出身尊贵,自身也足够优秀。 这样的女子余惊棠就这么把她许给自己了? 安厌忽然有种如梦似幻之感。 而余念这时忽又问道:“他没再提过别的什么人吗?” “余小姐指的是?” “那块玉的来历。” “伯父并没有提及。”安厌摇头道。 余念蹙眉道:“你为何不问,我不是同你说过……那块玉的事吗?” 对于余晚,安厌心里也十分好奇,但又想起了相府总管王贵的告诫,他牢记“谨言慎行”这四个字,好奇心能杀死猫。 安厌说道:“余小姐若是想知道什么,何不亲自去问令尊?” 余念不再说话,而是一双眼又冷了几分,紧紧盯着安厌,最终转身离开了这里。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安厌心里思索着。 这余晚无论牵扯了什么,人不和他主动提起,他便不去过问,这相府如今称呼余念为大小姐,不就是有人想把以前的一些东西掩盖下去吗? 他又何必去做一些让别人所不喜的事。 和余晚相比,他现在心里更在意的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闻人锦屏。 也不知才貌双绝的评语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能否有余念漂亮。 安厌心里无端又想起昨日进雒阳之前,近距离面见的那位玄仪真人,会不会也是个美人。 吃过早饭,安厌让仆人张全领着自己在相府里转了转,相府之大,仅是外院安厌便逛了将近一个时辰。 在外院安厌见遇见了不少并非仆人打扮的人,这些应是余惊棠的学生门客,他们见了安厌有的还会主动上前问候。 宰相门人,大都是仕途中人,有的在宰相手下任职,有的则是刚得了功名尚未补上实缺,暂居在相府。 这些人一个个儒雅斯文,在面对安厌时都很客气,身着华服出入相府的人都不是寻常人,他们不敢随意怠慢。 在相府转了一圈下来,景看了不少,人也见了许多。 安厌坐在一处廊亭休息,亭子下方蜿蜒淌过一道潺潺细流,两侧还用许多的鹅卵石铺就,岸上种着明艳的花草。 安厌感叹富人的生活真是奢华,相府内的每一处细节都体现着这一点。 就像这亭檐上所挂灯具,下面都坠着精致漂亮的流苏。 “相府里可有看书的地方?”安厌想了想问道。 “有个文棠阁,是平日里相爷门生爱去的地方。” “那走吧。” 安厌在张生的带领下又在相府内穿行许久,来到了一处无门的别院,远远瞧见一栋二层阁楼。 “安少爷想看书的话进文棠阁里就行了,里面还供有茶水饭食,下人是进不去的,我在这儿等着安少爷。” 文棠阁门口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一个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这是林老,年轻时曾做过鸾台舍人,致仕后一直留在相府负责管理文棠阁。” 这老者要比余惊棠还长一个辈分,安厌走过去施礼,林老只是轻抬眼皮道:“生面孔啊,哪年的进士?” 张生在一片恭敬地解释:“林老,这是相爷之侄,安少爷,并非府上门客。” 林老闻言只是“哦”了一声,便没了其余反应,继续看起了自己的书。 安厌也没怠慢,再施一礼才转身向着阁楼内走去。 林老这时又道:“看书时爱护些,如要借阅到此记录。” 走进大门,安厌便嗅到一股浓浓的书墨香气,就同前世的图书馆一样,文棠阁内也提供了专门看书的座位,另一侧则是陈列整齐的红木书架。 一楼很安静,在此看书的人约有十几个,安厌径直走向书架,在上面浏览起来。 诗文、乐谱应是最常被翻阅的,这里的红木书架被摸得锃亮。 安厌却对这些并没什么兴趣,来到一处放置史书类集的书架,在上面简单挑选了番,拿出一本。 书上的字是贴近繁体字的,安厌大都认识,找了一处清静的座位坐下开始阅读起来。 玄唐九州,立国千年。 很快安厌脸上露出惊异之色,这个世界的历史远比他想象离谱。 千年前唐祖平定乱世,建立玄唐,并迫得仙秦、莽汉向玄唐俯首称臣,每百年一岁贡…… 安厌看书入了神,只剩下了翻动书页的声响,等他将整本看完,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惆怅。 玄唐九州、仙秦十地、赤明四海、莽汉八荒。 这世上只有一片大陆,幅员极其辽阔,而陆地被三个国家割据。 西北方的仙秦,修士之国! 西南方的莽汉,同样也是修士之国! 大陆周围环海,分成了四片海域,那里没有统一的政权,但却也遍布修士。 唯有占据东部,国土面积最小的玄唐,是一个严禁修行的国家。 但这样的玄唐,国力却远超另外三国,每过百年还要接受他们纳贡。 这种事看上去十分荒唐,凡人什么时候能站到修仙者头上去了。 但事实确实如此,玄唐立国之本,神机术、玄甲术。 那条盘卧在雒阳城上方的黄铜龙…… 长安重工,雒阳铁甲,镇国机神,九州圣兵! 安厌心绪久久难以平复,他本以为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古人世界,但没想到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修士。 寻仙问道、长生不老…… 这不是所有人都渴望的吗?为何玄唐要严禁修行,还对修士们极为仇视,将其称为妖人,在史书的后半段,有关仙秦的记录已经变成了妖秦。 安厌将这本史书放回了原位,而后又拿起一本认真看了起来。 在大陆上玄唐、仙秦、莽汉三国交汇之处,有一根擎天石柱,那里将三个国家分割了开来,三国彼此边界出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擎天石柱那里被称为三界关,每到岁贡之时,仙秦、莽汉的使者便会从那里通过。 史书上记载的也只有只言片语,对很多事并未详述,三界关的存在,让那些修士们和玄唐彻底隔绝开来。 所谓的修仙者、妖人,也都是些传说故事,虽然史书确有所载,但人们也都见不到。 安厌在此翻阅了许多本史书,但大都是记述玄唐自身历史了,对外面的一切、千年前的一切所述甚少。 安厌转去了另一处书架,找到一本军工机械相关的书册,上面还有图画。 这是简单介绍一些机械军工的扫盲书。 玄唐之所以能够发展处这样的科技,是因为玄唐境内独有一种名为火磷的特殊矿石,仅是指甲盖大的一小块火磷石,便蕴藏着能够摧毁一座城镇的巨大的能量。 一个名为“师乾”的人发明了燃壶,有点类似于安厌前世的蒸汽机。 自此玄唐的科技水平日新月异,一发不可收拾。 安厌正看得入神,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个声音来。 “是安少爷吗?” 安厌蓦地惊醒,侧头看他。 “安少爷,已经酉时了,您的仆人在外面等您。” 安厌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午饭没吃的他感到腹中一阵饥饿。 等下还要参加余惊棠的家宴,这仆人叫他的时间正好。 他拿起桌子上的两本书,走出了文棠阁。 “借阅的话做个记录。” 刚迈出门槛,安厌便听见一个声音,是林老,还坐在那儿。 安厌将书放在桌上,拿起笔在一旁的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写时还思索了下该怎么下笔。 “喜欢读史?”林老瞥见桌上的两本书,多问了句。 写完名字的安厌放下笔,轻笑道:“读史使人明智。” 言罢,他拿起书来同张全直接离开了,留林老坐在那儿有些发怔。 “读史使人明智……” 他嘴里不住念叨着这句话,一双老眼愈来愈亮。 6,家宴 相府的家宴,并不止余惊棠一家三口。 安厌被领进内院时,便见到院子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已经聚了不少的人。 这些人都是安厌所没见过的,他很快想到这些人估计是余姓另外两支。 余惊棠还有两位兄弟,不过看起来另外两支人丁要兴旺的多,院子里几个稚童追逐嬉戏,左右的年轻男女各成两簇。 安厌见到余念以及江氏,同其余几个女子站在一起,有不过及笄的青涩少女,也有打扮花枝招展的美艳贵妇。 不过这些女子之中,最为出彩夺目的还是余念以及江氏,江氏本就容貌美艳,今日一身华服、妆容精致,更是艳压群芳,她脸上总是带着明媚的笑容,手持一把牡丹纨扇不时遮面,被身旁人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中心。 而今日的余念也是穿了身红白相间的石榴裙,站在那儿缄默不语,脸上妆容极淡,却也十分得体。 安厌第一次见余念穿裙子,还以为她今日也会像以往那样中性打扮,今日的余念看上去不再那么冰冷,多了几分婉约,让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而另一簇人则是几位身穿袍服的男性聚在一起,余惊棠唯一的儿子并不在雒阳,这些都是另外两支的男丁。 安厌刚走进内院,便瞬间引来了不少的瞩目,众人纷纷投来目光,好奇地看着面生的安厌。 府上总管王贵快步走来:“安少爷,老爷在里面等你。” 余惊棠正和另外两个中年男子坐着喝茶,见安厌便招手道:“侄儿,来拜见你的两位叔父。” 余惊棠的两个弟弟,二弟余宗虔,三弟余文坚。 二人的面相都很和善,至少要比余惊棠容易让人亲近。 安厌拜道:“侄儿安厌,拜见二位叔父。” 余宗虔含笑道:“一表人才啊。” 他们都在余惊棠那里知晓了安厌的事,既是余惊棠所认之侄,他们自然也会善待。 余惊棠示意安厌落座,安厌便在余文坚对侧、余宗虔之右坐下。 余宗虔便问:“侄儿读些什么书,欲考取功名否?” 正端起茶杯喝茶的余惊棠闻言顿时轻咳一声,余宗虔微怔,看着一侧的安厌也瞬间会意。 安厌道:“侄儿驽钝,未敢奢求入仕。” 余文坚倒是面露古怪之色。 余宗虔笑呵呵道:“无妨,不做官也挺好的,你伯父就是因为官做得太大,现在都不会笑了。” 被调侃的余惊棠面露不悦:“晚辈面前,休要胡言。” 余宗虔和余文坚哈哈大笑起来,看得出兄弟三人之间感情很好,不然外面的景象也不会那么热闹祥和了。 余宗虔则又道:“可以不入仕,但不可以不读书,贤侄日后也需勤学善思。” 安厌垂首应道:“侄儿谨记叔父教诲,伯父今日也曾这般教训侄儿,今日在文棠阁苦坐一日、读阅古籍,大受裨益,方才知晓学问之重要,日后定当发奋勤学,再不浑浑度日!” 余惊棠目露讶色:“你今天去文棠阁了?” “是。” 余惊棠沉吟道:“都读了些什么书?” “玄唐通鉴、盛唐书、唐祖本纪。” “都是史书啊。”余惊棠脸上看不出什么。 余宗虔则说道:“读史好,历史中有大智慧,不像我那大儿子,整日看些无用诗文,结交的也都是些市井狂生。” “读诗使人灵秀,贵公子必也是不俗之人。”安厌道。 余惊棠喝茶的动作一顿,余宗虔和余文坚亦是在那儿若有所思起来。 “王贵。”余惊棠突然朝外唤道。 王总管走了进来。 “准备如何了?”余惊棠问。 “都已备好,只等佳辰吉时了。” “无妨,先让大家入席吧。”余惊棠道,而后放下茶杯从座位上站起。 余宗虔抓住安厌衣袖,笑呵呵道:“贤侄等下坐我旁边。” 安厌余光瞄了余惊棠一眼,见他并没反应便道:“是。” 外面的莺莺燕燕纷纷涌入主厅,一派热闹喜庆的画面,主厅内摆置了两个长形方桌,各是三侧座位,玄唐的风气很开放,宴会上男女同堂而食十分常见,而今天后临朝,朝中许多女官,更是拔高了女性的地位。 男性这边,余惊棠居于主位,左右两侧是余宗虔和余文坚,三人坐的是红木椅,往下则是坐在圆凳上的小辈们。 座位顺序是按长幼排的,而安厌坐在左侧余宗虔右手边,俨然是一众小辈之长。 余宗虔这么做也是想体现对安厌的爱护之意,他知道长兄的性子。 等众人坐定,余惊棠轻咳一声,主厅内立即静了下来,就连不过几岁的顽童也不再胡闹,女性那桌也看了过来。 余惊棠指着安厌向众人说道:“这是我之侄儿安厌,以后就是家里人了,你们同辈之间以后要相敬相爱,兄弟之间相互扶持。” 安厌闻声连忙站起,依次向着三位叔伯、几位伯母、叔母施礼,随后又和同辈之间一一见礼。 他也没想到余惊棠会特意为自己弄这么大阵仗,这让他心里生出一股莫名滋味。 随后余宗虔又一一向安厌介绍起了家里人。 在场除却余惊棠一家三口,便是余宗虔的正室薛氏,侧室文氏,长子余焕章,次子焕殊,幼子焕明,长女瑾,幼女瑜。 余文坚正室白氏,长子焕祯,幼子焕礽,女儿昭如。 余文坚还有个次子,余焕祺,陪着余惊棠的儿子余焕霆一起在长安求学。 安厌一一记下这些人的名字,谁为长、谁为幼,称谁为兄、姐、称谁为弟、妹。 余宗虔笑呵呵道:“你们同辈兄弟之间,私下亦可常坐在一起,焕章,你是家中长兄,安厌贤侄初来雒阳,你以后对他多照顾些。” 余焕章便是那个喜欢诗文的人,穿着一身醒目的白衣,虽然规矩地坐在那儿,但安厌能瞧见他一双不安分的眼在滴溜溜地转。 余焕章闻言便一脸豪气地说道:“厌弟,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整个雒阳城……” 他话说至一半忽瞧见自家老爹面色一黑,当即打住,讪笑道:“总之,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 安厌拱手笑道:“以后总会去叨扰焕章兄的。” “好说好说。” 余宗虔是个能言善谈、平易近人之人,除却对待自己儿子,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宴上小辈们也都会去接他的话。 而余惊棠却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说话时小辈们纷纷一副接受训话的姿态,而他说的也大都是些训言诫语,小辈们都很怕他。 除了余念。 在余惊棠说话时还敢动筷子的,也只有余念了。 安厌一直注意着这一点,在女性那桌,别人同余念谈话余念尚且会放下筷子回应。 余焕章注意到安厌的目光频频往另一桌看去,忽然笑着问道:“厌弟可曾婚配?” 余宗虔闻言这时也问道:“贤侄可有婚约在身?” 安厌则是瞧了余惊棠一眼,道:“尚不曾婚配,也无有婚约。” 余宗虔笑道:“雒阳城富家小姐多如雨露,回头让你叔母帮你寻上几家供你挑选便是。” 安厌见余惊棠没有说话的意思,便道:“多谢叔父叔母美意,侄儿暂无娶亲打算。” 余焕章也一脸认同地点头道:“也是,大丈夫何患无妻,女人而已,还怕找不到吗?” 安厌不由嘴角一抽,他明白余宗虔为何会对自家儿子不满意了。 余焕章这次似乎没注意到自家老爹发黑的脸,继续说道:“厌弟,正好明日城里有个诗会,里面名媛小姐无数,到时你随为兄同去,也让你开开眼界,要是看上哪家小姐了……” 他说得正尽兴,忽发现自己衣角被人扯了扯,扭头看去发现是自己不过三岁大的妹妹。 小余瑜两手捧着茶杯,直朝他脸上泼了过去,泼完还奶声奶气地说:“母亲让余瑜做的。” 余焕章懵在原地,众人一阵憋笑。 儿子的德行,自家人也都清楚,余宗虔无奈叹气,旋即对安厌说道:“贤侄年轻,胸怀沟壑,但也要谨记香火承祀之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安厌立即道:“侄儿省得,如有合适之人,侄儿也不会错失姻缘。” 余宗虔又对余焕章道:“焕章,明日你那个诗会,也带上安厌贤侄一起。” 余焕章嘴里嘀咕:“我不都说过要带他去了吗……” 余宗虔脸色又是一黑:“瑜儿,再泼他一回!” 小余瑜开心地应道:“好!” 待到宴席结束,余惊棠兄弟三人去了里间喝茶,妇人们也在一起叙话,小辈们都来到了院子里的亭廊上,余焕章被几个妹妹追着打,嘴里不停讨饶。 安厌淡笑着看着这一幕,身边长得五大三粗、鹤立鸡群的余焕祯忽问道:“厌弟意取功名吗?” 这一家人似乎都很看重仕途,安厌也忘了这是第几次被人问了。 安厌回道:“才疏学浅,未敢有入仕之念。” 余焕祯意外道:“你不想做官?” 安厌心想着,他即便想做官,这点学问连个童生都考不了。 “暂无此念。” 安厌说完便感到余焕祯的态度亲近了许多,笑道:“厌弟是个通达之人。” 不做官怎么就通达了? “焕祯兄也不愿做官吗?”他问道。 余焕祯这时忽往几个长辈所在的房间看了看,下意识压低声音:“我爹还有两个伯父,三个人全是朝中大官,一天到晚带个官腔,跟他们在一起老不自在。” 亭廊另一侧,聚坐在一起几个女子中响起个声音来:“祯弟,你又说爹爹和伯父们坏话,小心我告诉他们。” 说这话的是余瑾,笑盈盈地看着这边。 余焕祯却嘿嘿笑道:“瑾姐疼我,才不会做这种让我受苦之事。” “看来焕祯兄志在别处。”安厌说道。 余焕祯立即站起身来,豪情万丈地说道:“大丈夫生在世上,当提三尺剑建功立业、百世留名!” 余瑾却讽刺道:“连自家妹妹都打不过,还想着建功立业,怕不是做白日梦?” 余焕祯的脸瞬间涨的通红:“阿念的本事,哪是寻常女子能比的,那些个将军都不是阿念对手!” 安厌闻言面露讶色,他知道余念在玄甲卫任职,没想到这么强悍。 而余念此刻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欣赏着月色,听人提及自己,淡淡瞥来一眼,和安厌眼神对上,也没什么波动。 余瑾却毫不客气地说道:“也没见阿念去做将军啊,你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能赢过阿念,再和叔父说自己的志向吧。” 余焕祯气恼不已,但又无力反驳,因为他真的打不过余念,已经试过无数次了,他平日喜爱舞刀弄枪,寻常兵士也不是他的对手,但却在余念身上走不过两回合。 气恼一阵后,他选择不与女人争辩,转而同安厌说道:“厌弟既不愿考取功名,他日也可以与我一同驰骋沙场,你这身子骨太弱,容易生病,以后每日可以和我一同锻炼。” 安厌笑道:“谢焕祯兄美意,我也粗通些拳脚。” 余焕祯听他说自己粗通拳脚,又看他这幅瘦弱的身材,险些笑出声来,但细一想又觉得对方可能是听说自己打不过余念后,不信任自己了。 余焕祯略显不悦道:“厌弟不信我,可与我比试一番。” 安厌还没说话,余瑾在一旁却道:“余焕祯你疯了,你敢欺负厌弟我告诉你爹去!” 余焕祯则说:“我和阿念不也常如此吗?我心里有数,不会伤着厌弟的。” 安厌无奈,推托道:“焕祯兄,今日家宴,动手不合适吧。” 余焕祯当他是怕了,哈哈大笑道:“自家人活动筋骨而已,怕什么。” 安厌还想拒绝,余焕祯却不依不饶,拍着自己胸膛道:“放心放心,你尽管来,没事的。” 安厌见他这幅模样,心里无语至极,他起身上前,迎着余焕祯的笑脸,闪电般出手,袖袍卷起风声阵阵。 余焕祯笑容还在脸上,他忽觉下颚一痛,脸不自主地向上仰去,脚下一空,一瞬间天旋地转。 扑通! 一旁余瑾惊得跳起身来:“啊!” 坐在那儿的余念也是不由有些愕然,看着地上躺着的余焕祯,又看了看瘦弱的安厌。 余瑾的惊叫声惹来了周围人的注意,房间里的人也走了出来。 “怎么了?”余宗虔之妻,薛氏询问道。 余瑾呆愣片刻,又扬声道:“没事儿,祯弟没看路自己摔着了!” 余文坚之妻白氏却远远询问:“不是那小子又自不量力找阿念动手了吧?” 余瑾忙回道:“不是!” 安厌上前,好心地向地上的余焕祯伸出手来:“焕祯兄,你没事吧?” 余焕祯躺在地上却是有些发懵,久久没有回神。 余焕章这时也走了过来,好奇地询问:“怎么了这时,又被阿念教训了?” 余焕祯一声不吭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余瑾在一片抿嘴偷笑。 安厌笑道:“焕祯兄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余焕章顿时嘴欠地说道:“不是当哥的说你,你平日练得功夫也没什么用啊,走路还能摔着,别练了得了,来跟我一起念念诗,听听曲儿。” 余焕祯没好气道:“你找揍吗?” 他对自己的这个不着调的堂哥可没什么敬畏之心。 余焕章听到威胁,当即止住话题,转而看向安厌说道:“厌弟,明早我来找你,带你去参加一个诗会。” 余瑾好奇道:“谁家的诗会?” 余焕章嘿嘿一笑:“那可是雒阳第一才女的西园诗会,只有为兄这样的才子雅士才能接到邀请。” 余瑾眨巴了下双眼:“闻人锦屏?” 听到这个名字,安厌不由心神一动。 余焕章哈哈大笑道:“然也,阿瑾你等着,为兄终有一日必将闻人锦屏娶回家给你们当嫂子!” 余焕祯一脸不屑,余瑾一脸也嗤笑道:“吹吧你就,闻人锦屏能看上你?” 一旁余念一向清冷的脸上也是第一次露出了古怪之色,她看向安厌。 安厌:“……” 7,诗会 一大清早,余焕章就来找安厌了,不停地敲着安厌的房门。 “厌弟!起床!” 昨夜安厌看书睡得有些晚,被这闹钟一样的声音吵醒只觉烦躁不已。 安厌为其开门,无奈道:“焕章兄,扰人清梦,可不是文人雅士所为。” 余焕章却大笑道:“窗外日迟,贤弟贪睡,大好光阴虚度,才是可悲可叹!” “那诗会要去这么早吗?”安厌问。 “诗会是不用去这么早,厌弟不是刚来雒阳吗,为兄欲带你在城中逛逛。” “那焕章兄等我穿衣洗漱、吃些早饭。” 余焕章却道:“厌弟快些洗漱,家里的饭不好吃,我们去外面吃。” 安厌被催促之下只得穿上衣物,香云和贞娘端来了水和洗漱用具,余焕章目光在两女身上看了会儿,忽说道:“厌弟这两个婢女倒是长得标致。” 香云和贞娘闻言顿时羞红了脸。 安厌则说:“焕章兄府上应有更好的吧。” 余焕章撇嘴道:“是有不错的,但也不是我的。” 他父亲对他严格,身边伺候他的只有几个男仆,他父虽严,但家教却不甚严,他父愈严,他心中叛逆之下愈重。 等安厌洗漱完毕,戴上璞头,人便不会注意到他的短发。 随同余焕章离开相府,上了他的马车,余焕章直接传令马夫道:“去方镇!” “方镇是哪?”安厌问。 余焕章笑道:“方镇不是一个镇,而是一家店,为兄带你尝尝我们中原特色,胡辣汤!” 安厌:“……午后天热,不如我们吃点清淡的?” 余焕章哈哈大笑:“这美味你们燕州可没有,怎能不尝!” 马夫驱车在雒阳街头穿行,虽是早上,但城中已经活跃了起来,商铺开门做生意,茶摊酒铺早早支起门外凉棚,伙计将粗大的竹竿插进地面上的坑洞里。 方镇胡辣汤店是一家两层阁楼,正值早饭间,生意极为火热,站在店门口安厌便能感受到里面传出的热气。 胡辣汤这东西,早上喝一碗,烧心一整天,若是冬天还好,这正值炎夏,安厌实在没什么欲望。 “这可是好东西,厌弟你必定没有尝过。” 余焕章带着安厌直接上了二楼,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熟练地招呼伙计点单,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便被端了上来、外加一份油饼、一份肉盒、一份煎包、两个茶叶蛋。 相较于一楼,二楼显得清静些,这里的客人衣物也更名贵,估计菜单上价格也不一样。 看着余焕章毫无形象地直接将腿蹬在一旁椅子上,姿态极为豪放,安厌又觉得他亲近了不少,不由笑道:“焕章兄这副模样,倒是和下面的客人没什么两样。” 余焕章看着安厌眼里并无鄙弃之意,当即也嘿嘿笑道:“为兄平日都是在一楼吃,今日带你来才上的二楼,怕你不习惯下面。” 说着,他目光瞅了瞅周围的客人,又对安厌小声道:“这里吃饭的人太端着了,让我看着很不爽,喝个胡辣汤你装什么呢?” 这话从他这样一个富家少爷嘴里说出来着实让人新奇,安厌闻言也不由笑出声来,旋即拿起汤勺舀起一口往嘴里送去。 “嘶……烫!” 余焕章乐道:“厌弟,喝这东西可不能着急。” 他将剥好的茶叶蛋放进了安厌的碗里,随后拿起勺子舀出一口,在嘴边轻轻吹气,而后慢抿进嘴里。 而后又用筷子夹起一块油饼,大快朵颐起来。 安厌一边小口喝着胡辣汤,目光随意地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沿街吆喝的商贩,一张张恬淡惬意的笑脸,这分明是盛世之景。 他却又想起城外,那一双双麻木无神的眼、一只只枯槁黑瘦的手…… 哪个才是现实,哪个才是人间呢? 安厌心绪复杂,不免有些惆怅,本没什么胃口的他,还是将一碗胡辣汤喝了干净。 余焕章笑道:“怎样,为兄没有骗你吧。” 安厌赞叹:“一绝!” 余焕章朗声道:“小二,记账。” 二楼的伙计闻声当即躬身回应道:“好嘞,余公子慢走!” 余焕章这种身份的人在雒阳城吃饭向来是不需要付钱的,都是记在账上到月底伙计去府上结算,即便有故意写多的,家大业大也不会在乎这点小钱。 上了马车后,余焕章说道:“去湖西园。” 雒阳城有片云湖,因湖西园在云湖之西而得名。 傍湖而居的大都是富人,这边明显清静了许多,马车在一间看上去尊贵雅致的阁楼前停下。 余焕章和安厌从车上下来,来到门前余焕章掏出一张请柬递给门侍。 “余公子,您请。”门侍恭敬地说道。 “人来多少了。”余焕章随口问道。 “小半客人都来了。” 阁楼里面规置典雅,两侧墙上挂的皆是诗文,安厌随意品读一首,远不及前世背诵的那些。 想来也是,能够传世的都是精品。 当然,要是写上一首“远看石头大,近看大石头”这种,也是可以扬名的。 走上二楼,穿过屏风,这里已有几人在此。 “焕章兄!” “子业兄,智元兄!” 在场众人都认识余焕章,纷纷起身过来热情地和他问候。 谁让他们出身都没余焕章好,父亲四品正议大夫,伯父更是凤阁内史,当朝宰相! “子业兄可有新作?” “下月成集,先赠焕章兄观!” “哈哈哈,那在下翘首以待了。” 一番客套后,余焕章又拉出安厌来:“我与诸位介绍,这位是吾之贤弟,安厌,长安人士,尤好诗文音律。” 听着余焕章对自己的介绍,安厌心想除了名字叫对了外,没一个对的。 刚才喝胡辣汤的时候,余焕章明显知道自己燕州来的,怎么就成长安人士了? “原来是安兄,幸会!” “稍后定要一睹安兄文采!” 安厌堆起笑脸,同众人一一拱手,他哪有什么文采,诗的话倒是能抄几首,就怕不应景,而且已经在余惊棠那里立过没读过书的人设了。 难不成真要整一句“远看石头大”出来吗? 余焕章带着安厌在一处座位坐下,悄声与安厌说道:“这儿的人都很讲究出身,你说你燕州那个小地方来的,他们会瞧不起你。” 安厌笑道:“我何时爱好诗文音律了?” 余焕章却低声笑道:“等那些个名媛小姐出来,你就爱上了。” 有侍女来奉上茶水点心,空气中弥散出淡淡的香气,一旁的香炉里飘出淡淡云烟。 安厌还见到几个仆人前后抬着几个大东西上来了,下面是严实的木桶,上面则是镂空的木框,里面还放着块板凳大小的冰块,放在了房间角落。 有钱人的确会享受,有这几块冰,不消多久,房间便会凉爽起来,不然到了中午炎热之际,哪会还有作诗的心情。 余焕章同安厌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西园诗会的发展史,以及往常都会有哪些人来,还给安厌聊这些人的八卦。 交谈中才得知,能参加西园诗会的只有三种人,一是官宦子弟,二是新科进士,三是素有才名之士。 条件一里的官宦子弟,家中长辈的品级还不能太低,五品以下是来不了的。 条件二的新科进士,需在榜列前十。 至于条件三的才名,则完全是主观意向了。 安厌这才明白,这个西园诗会,完全是官家少爷小姐的聚会,至于此前安厌所想的富商家的子女、以及什么名动雒阳的花魁,是根本没资格进的。 不过从余焕章口中得知,即便是达官贵人,清高都是装出来的,真正喜欢诗文的没几个,要么是冲闻人锦屏来的,要么是过来玩的,哪家的小姐和谁谁谁私下都上过床云云…… 听得安厌咂舌不已,再看站在那儿的儒雅斯文的几位男子,都有些道貌岸然的意味在其中了。 安厌思索之后问道:“那这个闻人锦屏,也和那些人一样……” 他有些关心自己的这位未婚妻,要是私生活一样靡乱的话,这是他接受不了的。 “闻人锦屏当然不一样!”余焕章顿时瞪眼道。 “她是真正的才女,当初创办此诗会的目的也是想要结交才学之士。” 安厌却笑道:“若如此为何还要设这所谓的门框呢?若只注重才学的话,那些寒门出身之士同样不少。” 余焕章皱眉道:“若无门槛,那些三教九流岂不都来了,当这西园诗会成什么了?” “那将门槛改成诗学之题,解题达标者可进不就好了?”安厌道。 余焕章思索过后仍是摇头:“若真有学问,自去考取功名便可。” 他说着忽冷笑起来:“一道题能决定什么,这要是传出去,整个雒阳城的人岂不都想去解这道题了?让他们觉得解了题便能一睹芳容,把闻人锦屏当什么了?” 安厌无言以对,心里则是明白了余焕章的想法,他看上去放浪形骸、不拘小节,却又十分“清醒”。 就同在方镇胡辣汤店一样,他看不起二楼那些人装模作样,因为他的身份地位比二楼的人更尊贵,才有的这种不屑。 他肯与一楼的平民百姓们同堂而食,是因为他愿意这么做,是他肯和一楼的人坐一起,而不是一楼的人能与他坐一起。 门第尊卑之念,对他这种出身的人而言,是刻在骨子里的。 即便闻人锦屏是真的想结识才学之士,若放低了门槛,这些个达官子弟反而会不来了。 “才学之士”又是怎样界定的?到时候免不了各种风言风语,闻人锦屏愿意,她家里会同意吗? 这样想来,西园诗会的门框反而是很宽了,估计是他们这类人的底线,或许就不该有第三条的存在。 至于安厌此前所想的富商子弟? 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缺钱的,他们能去胡辣汤店吃两文钱一个的茶叶蛋,也能在雒阳最好的酒楼豪掷千金,那些富商子弟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用铜臭伪装自己的低贱之民。 花魁? 有钱就能睡的女人,雒阳若真出了一个艳冠全城的花魁,在场的这些个青年才俊多半都会成同道中人。 玩物罢了,这类人怎么配和他们坐在一起。 安厌并未多言,又听余焕章在那儿聊起了八卦。 时间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陆陆续续又有人来了,也并不是所有人余焕章都会起身见礼的,有的人他也懒得搭理,对方向他问候,他只给出一个“嗯”,也不顾对方尴尬的神色。 听余焕章介绍得知,并非是这些人出身较低,而是这些人他都看不惯,有个父亲是五品官的男子,众人对他不怎么理睬,余焕章却能与他相谈甚欢。 至于余焕章看不惯的那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冲着闻人锦屏来的。 知晓缘由后,安厌看这些家伙,也都有些不顺眼了。 二楼的人群突然噪杂起来,楼梯口那里又来了新的人。 余焕章侧眼看去顿时皱起了眉头,嘴里嘀咕着:“这混蛋怎么也来了,应该不会邀请他的。” 安厌往楼梯口看去,见被众人簇拥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魁梧男子,容貌生的也算英俊,只是眉宇间隐隐带着戾气。 “隽石兄,没想到你也会来参加诗会。” “美人相邀,怎能不来呢,哈哈哈。” 余焕章闻言低啐一声:“呸,闻人锦屏会邀请他?狗日的做梦呢,跟自己的狗腿子一起来的吧。” 安厌还是第一次听余焕章口吐脏话,他看着被众星捧月的男子,问道:“那人是谁” 余焕章眉头紧皱,而后端起茶杯说道:“申屠隽石,他爹是骠骑大将军、镇国公申屠赢。” “一个恶心的家伙!” 骠骑大将军,武官最高职,还是公爵,这在玄唐的地位应仅次于皇室了。 若手握兵权,或许比寻常皇室还尊贵。 “好大的官啊。”安厌不由说道。 余焕章却不屑:“有什么了不起,我伯父还是凤阁内史兼尚书左仆射、卫国公呢!” 安厌倒尚不知道余惊棠这么多头衔,这样看来余惊棠和申屠赢,一个是文官之首,一个是武官之首。 不过在这样的和平年代,申屠赢手里应该是不会有兵权的,那和余惊棠比起来,影响力就无限降低了。 安厌突然又想到玄唐国的军队并不是普通军队,而是配备了各种神机玄甲军械的特殊兵士。 可能现实和自己想得也不一样。 申屠隽石忽然向着余焕章和安厌这边走了过来。 余焕章安稳地侧身坐在座位上品茶,余光瞧着他愈来愈近的身影,以及列在他身后的众人。 “刚出门就听乌鸦在树上叫,果真该提前看看黄历,也免得遇上什么野狗。”余焕章忽出言道,像是对身旁的安厌说话,但声音之大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申屠隽石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冷了,没了对待其他人的那般客气:“余焕章,还不长记性啊,见了我不躲着点是上次的打没挨够?余焕霆都不在雒阳了,你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 余焕章怒道:“粗鄙至极!这诗会也是你这等乡野村夫能来的?” 申屠隽石的脸上顿时展露出一抹笑来:“你以为我稀罕来,但锦屏亲自邀约,我又怎好拒绝?” 余焕章气得瞬间跳将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指着申屠隽石的鼻子怒骂:“狗日的杂种,锦屏也是你能叫的?!” 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申屠隽石哪还能受得了,额间青筋直冒,本就五大三粗身材,配合着那种隐露狰狞的脸显得有些骇人。 安厌见状也是悄声起身,预防对面突然动手让余焕章吃亏。 其余众人纷纷作壁上观,余焕章和申屠隽石不对付这是圈子里谁都知道的事,他们谁都不敢帮。 而就在剑拔弩张之时,阁楼内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编钟之声,中断了这压抑的气氛。 有女侍从屏风后走出来:“诸位公子,还请落座吧,诗会将开始了。” 8,闻人锦屏 人群中也出现了和事佬,来到申屠隽石和余焕章一侧出言劝道:“隽石兄,焕章兄,今日毕竟是闻人小姐的诗会,二位总要给闻人小姐一些薄面不是。” 申屠隽石当即咧起嘴角,笑里带着冷意:“我自不会在锦屏诗会上生事。” 余焕章听他嘴里仍然直呼“锦屏”,气得鼻子都歪了,站在那儿紧攥着拳头,一双喷火的双眼要吃人一般。 申屠隽石不再理会余焕章,而是径直走到一处最靠前的座位坐了下来,只是他瞥来的视线阴冷,怕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余焕章也在一些人的劝说下重新坐了下去。 安厌听到他低声对自己说道:“那狗日的估计心里憋了什么坏,等诗会结束我们走的时候得小心些。” 余焕章似乎对申屠隽石的行径十分了解,外加上刚才申屠隽石的话,安厌猜测余焕章可能吃过亏。 “好。” 余焕章又道:“厌弟放心,有我在外人伤不了你。” 安厌闻言只是轻笑。 诗会众人已然纷纷落座,房间里又响起了编钟清脆的敲击声,屏风后有人影晃动,很快安厌便见到许多道丽影从里走了出来。 这些便是余焕章口中那些名媛小姐,俱是穿着艳丽的衣裳、画着明媚的妆容,一个个花枝招展、珠光宝气。 安厌的目光很快被最后出来的女子吸引,她的妆容反倒比较简单,既不朴素、也不繁复,耳坠也没戴,唇红擦得极淡,一身淡粉色长裙,即便如此,她出现的瞬间便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 安厌心里猜测,这应便是那位雒阳内“才貌双绝”的闻人锦屏了。 她容貌生的确实漂亮,偏属于那种婉约柔和的美,五官精致小巧,惟一双凤眼又大又漂亮,舒缓而端庄的气质,让人只看着便感到极为舒服。 安厌心里将她和余念比较,觉得虽同样美丽,余念要比她更让人惊艳,余念的美冰冷而夺目,让人望而却步,而眼前这位女子怕是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安厌又想,申屠隽石和余焕章若为这样的一个女子起争执,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自己若能娶到她的话,倒真是此生无憾了。 安厌又抽眼看了看其余人,见身旁的余焕章一双眼眨也不眨,满目都是那个倩影,失神之态倒是让安厌第一次见到。 女宾们都坐在对侧,以纱相隔,而闻人锦屏则是坐上主位,垂帘而遮。 “诸位惠临西园,令西园蓬荜增辉。” 安厌听见里面传出一个恬淡如水的声音,屏风之后也适时响起轻柔的抚琴之声,角落里所放的冰块已开始慢慢融化,凉意弥散在这淡雅清香的房间里,令人身心惬意。 “今日诗会,以文会友,众宾近期如有佳作,可先让我等瞻仰一番。”闻人锦屏只是简单的客套一番,便直入主题。 屏风后的琴声舒缓,伴着编钟奏起悦耳的律调。 有一男子起身,拿出早已备好的纸卷朗声道:“数月前在下游园之际,偶作一篇,瑕疵之处,还请列位斧正。” 安厌端起茶杯慢饮,这茶香气极淡,入口甘柔,入腹之后又有回苦。 那人展开纸卷,几番渡步,伴随着一声编钟的脆鸣,朗声道: “春云欲泮旋濛濛,百顷南沏一棹通。 回望还迷堤柳绿,到来才辨榭梅红。” 数月之前的诗……安厌瞥了眼窗外的炎炎夏日,默默吃着糕点。 “好!” “好诗!” 众人纷纷赞颂,连余焕章亦是连连拍手。 “沈公子大才,作此佳篇,诗文所绘之景,让人身临其境。”对侧的女宾之中有人称赞道,好听的声音顿使这位沈公子的腰挺直了几分。 “好诗啊好诗!想不到这沈智元有这等水准了。”余焕章喜滋滋地说道,如同这诗是他做的一般。 复又问向身边安厌:“厌弟你觉得呢?” 安厌附和:“的确好诗。” 垂帘之后的闻人锦屏亦赞道:“确为佳作,沈公子辛苦。” 这句沈公子辛苦让安厌险些笑出声来。 “厌弟?” “没事。” 听到美人称赞的沈公子愈发得意,向着帘后人影拱手道:“拙作一篇,献丑了。” 等到沈公子归座,又有人朗声道:“在下刚才望窗外之景,心有所感,成诗一首,请诸位斧正。” 话刚说完,便有人不由询问道:“徐兄是适才新作之诗?” 徐姓公子并未直言回应,渡步几许,吟道: “云湖楼下云湖通,日丽风和波不雄。 芷白蒲青景有望,鸢飞鱼跃兴无穷。” 众人正在细细品味诗中意味,徐姓公子再渡几步,继续道: “清漪水色从新秀,上室山光即渐融。 西园阁中吟数首,众家文采各不同。” 徐姓公子吟完,仰望窗外负手而立,颇有几分风流雅士韵味。 “大善!” “好诗!” “徐兄才思敏捷,我等不如也。” 在座宾朋纷纷称赞,帘后之人也出言夸赞:“徐公子佳作,西园又添新篇。” 众人应声附和,议论起了该诗的韵律内涵。 屏风之后有女侍正在提笔记录,琴声曲调和缓,编钟又响。 此后又有几人吟唱自己所做诗篇,水平也都大差不差,期间不乏两名女子,至于过于差的并不会主动起身了。 安厌看着身侧的余焕章在那儿摇头晃脑,不由问道:“焕章兄没有作品吗?” 余焕章脸色一滞,讪然道:“今日灵感不佳,灵感不佳……” 安厌会心一笑,并未多说什么,继续品茶。 相比于这些诗作,他更在意屏风后的传出的琴律,隔窗望湖景,日丽风和波不熊。 安厌觉得,这种娱乐活动本身其实很不错,他不是什么风雅之人,但这种附庸风雅的感觉让他十分惬意。 等到再无人吟诗,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众宾兴致正盛。 帘后闻人锦屏道:“西园近日移栽新树几棵、奇花异草几株,临窗可观,诸位来时,应有人注意到,今日诗会之题,便以此景如何?” “善!”众人纷纷应道。 编钟又响,屏风后的琴音转了曲调,愈发地柔缓,有时许久才只能听见一两个弦音,合在一起却让人心平气静。 不少人纷纷起身来至了窗前,观赏阁楼下方的景色,余焕章也起身去了。 女侍们纷纷趁此机会出来为各座添茶,为香炉添香。 安厌稳坐在那儿,见到申屠隽石也没有动。 有人似乎有了灵感,提笔在纸上挥洒,几人围看,或点头嘉许,或摇头叹息。 余焕章便是在围观人中一员,看看这人、再看看那人,频频点头,再看窗外时又惆怅满怀地远眺,却始终不见他归座提笔。 安厌吃点心快吃饱了,忽有人道:“有了!” 众人围观其落笔挥墨,有人出声念道: “西园临窗处,徙倚趁微凉。花木畅生意,山川媚素光。堂深爱暑远,人静觉天长。壁挂三百卷,因风散古香。” 不少人纷纷称赞,却也有人说诗不应题,难免引来一阵争执,好在有人相劝才平息下去。 炉上轻烟缭绕,阁内凉意袭人。 时间已过了三刻,又有人提笔写录,念与众听,有获得赞许的,也有被众人嘲笑的,作诗者面红耳赤,不再多言。 “闻人小姐可有新作?”忽有人向帘后问道。 闻人锦屏道:“倒是新题一篇,恐贻笑大方。” 众人纷纷笑道:“谁不知闻人小姐才气过人,所作诗篇必是精品!” 女侍将闻人锦屏桌案上的纸卷捧起,到中间位置展于众人观看。 有人念道: “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好啊!” 有人尚未看完,便听见一声兴奋地大喝,不少人被吓了一跳。 而喝彩之人正是余焕章。 “此诗妙极!此诗妙极!” “字也妙极!” 余焕章在那儿嘴里不停地夸赞着,帘后人淡笑一声:“余公子过誉了。” 闻此言余焕章立即正色道:“肺腑之言,绝非虚赞!” 其余人也纷纷叫好,并且开始议论起了诗中意味。 连坐在那儿的申屠隽石也出言夸赞:“诗好,人也好,怪不得雒阳城内尽传锦屏你才貌双绝,实在当得此誉。” 真是臭不要脸! 听着申屠隽石的话,不少人心里暗骂,但面上仍是笑盈盈的附和。 余焕章本也想骂,但在闻人锦屏面前并不愿口吐秽言。 他眼珠子转了转,冷笑道:“不知申屠公子,可有题作?” 这话顿时让众人的目光转移过来,纷纷望向了申屠隽石。 申屠隽石轻一挑眉,一手端茶起身:“倒有一篇。” 余焕章满脸不屑,他才不信这家伙能写诗。 房间内静了下来,就连屏风后的亲眼也停了,申屠隽石慢悠悠地来到窗边,目光下望。 只听申屠隽石吟道:“西园楼上瞅,庭树绿油油。” 听闻此诗,余焕章忍不住直接嗤笑出声。 庸才!蠢材! 其余人也是面露古怪之色。 “这树长得好,枝繁叶也稠。” 又有人实在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这种简陋至极大白话文也叫诗吗? 帘后之人倒是不言不语,申屠隽石临窗而立,嘴角忽向上挑起。 “西园旅人多,吾心犯忧愁。” “谁人碰此树,我砍谁人手!” 霎地,满堂皆寂! 这诗何意?这树指谁? 无人敢再笑出声来,纷纷将目光看向临窗站立那人。 申屠隽石转身笑问:“诸位,我这诗,可有需要斧正的地方?” 无人出一言以复,被申屠隽石两眼盯上者,只是讪笑着撇开视线。 他将杯中茶水饮净,啧出声道:“此茶甚妙,甘后有苦,我这人不喜甜物,唯爱苦茶。” “我在军中驯马亦是如此,温顺者必为驽马,性情刚烈者为我所喜,烈马心气高,别人骑不得,偏由我骑得!” 说着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在这笑声之下,是一张张青白交加、徒自忍耐的脸。 申屠隽石又将目光看向余焕章,笑吟吟道:“余公子以为如何?” 余焕章早就气得两眼通红,经他这般挑衅直接指着他鼻子怒骂道:“粗鄙!下贱!你那叫也叫诗?!呸!你这等人有何脸面在此跳梁,还不快滚出西园,乡野村夫!北地蛮子!跟你爹一个德行!我等羞于你为伍!恶心至极!” 余焕章说出了在座许多人不敢说的话,他已经骂的十分收敛了,若非闻人锦屏在此,更加污秽难听话还能从他嘴里蹦出来。 申屠隽石的脸色骤冷,两眼射出的寒光似要杀人一般。 “余焕章,你找死吗?!” 就在这时,帘后那人开口:“诗会风雅之地,在座亦都是饱学之士,还请两位公子谨言。” 她声音依旧恬淡如水,听不出喜怒。 申屠隽石向着帘后斜瞥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余焕章气息难顺,他双拳紧握,指甲险些陷入肉里。 有人上前劝他:“焕章兄……” 帘后那人又出言道:“可还有人有新作?” 她并未提及刚才申屠隽石诗作,仿佛此事就此过去了一般。 但经此一闹,谁还敢在这时候再出风头,纷纷回了自己座位。 帘后之人静默了会儿,又道:“既如此……” “等一下!”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她。 说话者是坐在申屠隽石身侧一男子,众人认得他,是和申屠隽石关系极好的人。 “尚不闻余公子佳作,刚才见余公子穿行于各家之间,皆有锐评,想来胸怀笔墨,已成佳篇了,何不吟出,让我等一开眼界?” 余焕章的脸瞬间黑了下去。 圈里人都清楚,这余焕章酷爱诗文,但只是爱读诗、听诗,昔曾做过一篇,但行文简陋不通,为众人所笑。 后来便不见余焕章做过任何诗。 但心里看不起他的到没多少,因为他总是真心实意为人捧场。 如今申屠隽石出言刁难,却并未有人敢仗义执言,心里纷纷暗叹。 谁让他爹是申屠赢呢? 民间有谣传,朝堂奸臣当道,说得便是那权倾朝野的申屠赢! 余焕章心中气血翻涌,看着申屠隽石冷笑不屑的脸,又看向帘后那人,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在他身后稳稳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恍惚间回头看去,见是安厌,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焕章兄,你刚才所作诗文在此,既他人如此盛邀,不妨念与众听吧。” 9,背德妻 我写的诗? 余焕章一阵发懵,但看安厌的笑脸很快便清醒过来,安厌这是在帮他! 厌弟…… 他心里感动不已。 而同样,在场众人亦是有些惊疑。 余焕章的诗? 且不说刚才众人都没见他作诗的模样,他余焕章何时能写诗了? 有人心里狐疑,也有人看明白了什么,将目光转向余焕章身侧的安厌, 但不论如何,还是要看诗如何,只要不是太烂,他们都会捧场的。 安厌将纸卷交于余焕章手上,将舞台留给他,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申屠隽石身旁那人阴阳怪气道:“想不到余公子还有隔空赋诗的本事,既如此,还不快快念来。” 明眼人都清楚,刚才余焕章在此间来回穿行,哪有坐下写诗的间隙,桌案上的白纸不还摆在那儿。 但此刻除了申屠隽石那边,也没人戳穿,纷纷静等着余焕章开口。 余焕章整理好心绪,深吸口气看向手中纸卷,嘴里跟着上面的文字高声吟道: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 这话刚出他口便戛然而止,他一脸愕然地看着纸上文字。 闻人锦屏:“……” 众人:“……” 申屠隽石那边更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在场之人纷纷呢面露古怪之色,即便他们再想捧场,这样的诗文他们也捧不了场啊。 明纱相隔的女宾那边也响起阵阵低笑,以及窸窣般地讲话声。 停顿下来的余焕章将目光看向了座位上的安厌,而安厌脸上仍带着笑意,并示意他往下去读。 余焕章一阵头皮发麻,重新着眼于手中纸卷。 “九片十片无数片……” “飞入草丛都不见!” 众人静了下去,那笑声也隐去,一个个眼里透着若有所思。 直到那屏风后编钟一响,才惊得无数人回神。 “妙!” “妙诗!” “妙极!” 房间内瞬间活跃了起来,众人纷纷出言相赞,诗文初闻并无亮眼之处,甚至可以说是简陋至极,但后藏玄机令众人眼前一亮。 质量如何且待评说,眼下要为余公子贺! 余焕章看着手中纸卷出神,他不会写诗,但品鉴能力还是有的,诗会中那些所谓的“佳篇”和真正的好诗比起来不过是中庸之作,而这一篇诗,可以说是暗藏玄机、也可以说取巧小道。 但这样浅显易懂、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诗,反倒更容易流传! 申屠隽石听着众人的喝彩皱眉不语,他身旁那人嘴里还在停念道:“确实妙啊!” 他瞥去一眼,那人顿时打了个冷颤。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暗藏着悠扬的琴律,帘后的闻人锦屏这时出言道:“余公子这首堪称绝妙,可有诗名?” 余焕章闻言看向安厌,这动作自然被闻人锦屏看在眼里,同样也向安厌看去,见对方此刻正慢悠悠地低头品茶。 余焕章才道:“时兴之作、并无细琢,题西园之名即可。” 帘后之人发出一声轻笑:“那我西园新添一妙篇。” 余焕章此刻只觉身心舒畅,他也懒得去理会坐在那儿臭着脸的申屠隽石了,朝着帘后之人一拱手,也回了自己位置。 坐下后,对身侧安厌道:“厌弟,谢了。” 安厌应道:“客气。” 余焕章咧嘴轻笑,也喝了口茶。 抄诗这种事,安厌起初并不愿意,且不说抄出来的应不应景,他现在在余惊棠那里的人设就是个不学无术的顽劣子弟。 但余焕章待他不薄,而且这首粗浅直白的诗也容易解释,说是偶然之作但也圆得过去。 阁楼上气氛活跃,一改此前的压抑。 闻人锦屏:“今日幸得诸公佳作,等改日印录成册,再送至诸位府上。” “锦屏先行告退,诸公请自便。” 帘后之人起身向着众人盈盈一礼,转身进了屏风后面。 对侧的女宾也离去不少,但也有留下来的同一些男子在一起畅谈。 余焕章和安厌这边被不少人围上,先是恭喜余焕章写出佳作,后又与安厌客套攀谈起来。 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位跟在余焕章身后的人。 诗会结束之后,不少人都没急着离去,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环节。 安厌瞧见周围人中有女子正两眼扑闪地看着自己,当即捂着肚子对余焕章道:“焕章兄,适才茶喝多了,腹痛不已……” 余焕章哈哈大笑:“走走走,为兄带你去茅房。” 他笑声爽朗,引得周围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申屠隽石刚才已经离开了,余焕章带着安厌走出西园时,见到申屠隽石刚上马车。 余焕章对着自家马夫道:“快回家!走大路!省得被那狗日的拦路埋伏!” 安厌也才记得申屠隽石此前的威胁。 路车穿行在雒阳主街上,市面繁华,余焕章心情愉悦,对安厌道:“厌弟,多谢你今日替我解围。” 安厌笑道:“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再说了,那本就是焕章兄之作。” 余焕章一怔,看着安厌问道:“厌弟,你真要将那首诗冠我之名?” 安厌道:“我说了,那本就是焕章兄所作。” 余焕章沉默了下去,用力拍了拍安厌的肩膀,畅快大笑起来:“是了,一家人何必矫情!回家!” 穿过雒阳主街,临近相府时便安全了,安厌被放在了相府侧门,余焕章下车与之说道。 “厌弟,今日不便,等改日再带你去紫坊玩乐。” “紫坊是什么地方?” “自然是好地方,厌弟去了便知晓了。” 安厌不由暗道可惜,和余焕章道别。 见马车离去,他也正冠走入相府,刚迈过门槛,便瞧见一抹倩影在眼前。 余念也是刚回家,听到马车声响才在门口看了看。 “余小姐。” “嗯。” 安厌见到余念,又不免将她和今日所见的闻人锦屏相比较,眼前的余念每一次见都能让他感到惊艳。 “余小姐要出门?”他问道。 “刚回来。”余念冷淡地回应。 说着,她语气一顿,目光瞥向安厌:“刚从紫坊回来。” 安厌一怔,随后明白她估计是在门后听到自己和余焕章的谈话了。 “紫坊是什么地方,余小姐去那儿做什么?”安厌尴尬道。 余焕章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也大致猜到了。 “去杀人。”余念冷然一句,迈步离开。 安厌心里咯噔一下,后又想到对方的身份是玄甲卫,猜测着应该是去执行公务了。 “余小姐公务繁忙。” 他跟上去说道,又落后余念半个身位。 “见到她了?”余念忽问道。 她说话总是这般简短,安厌一番思索才明白她的意思。 “嗯,在诗会上见了。” “如何?” 安厌沉吟道:“如传闻那般,雒阳第一才女倒不是虚传。” 余念却冷言道:“这名号原本不是说她。” 安厌不由一怔,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由问道:“那这名号原本是谁的?” 余念没回答,只是往前走。 难不成……又是那个余晚? 安厌心里暗忖,这女人说话怎么总是云山雾罩的。 等穿过亭廊两人便要分别了,余念去内宅,安厌则会回自己住处,然就在亭廊转角之处,一道匆忙的人影却险些和安厌撞个满怀,那人影为躲避安厌,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是一个婢女,安厌并不认识。 她倒是认识安厌,连忙跪在地上神色惊慌地道歉:“婢子该死,冲撞了大小姐和安少爷。” 安厌并不觉有什么,但余念在此,他没急着开口。 余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么急干什么?” 婢女低着头说道:“婢子奉夫人之名,出府买些东西。” 余念却忽地俯身下去,安厌还以为她要掌掴这个婢女,却不想她的手却伸向了婢女的胸前交领处,那里有一封露出一小截的信封,安厌倒是没注意到,在余念面前他不太敢往别的女孩胸口看。 将信封拿出,跪在那儿的婢女却更加慌了:“大小姐!” 信封上也没署名,有火漆封口。 “这是什么?” “是……是婢子顺道要寄给家里的书信。”婢女颤声应道。 一旁的安厌若有所思,他突然不太想继续待在这里了。 “为何署名都没有?” “当时夫人传命……婢子匆忙之间来不及署名。” 余念直接撕开了封口,将里面的信件抽了出来,安厌注意到那婢女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安厌并未去看信,而是站在一旁特意将目光望向一边,他不想掺和,思索着要不要开口告辞。 身旁的余念却忽地发出一声轻笑。 “安厌。” 安厌第一次听见她喊自己名字,不由扭过头去,发现余念的脸上竟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愈发让人心底发冷。 她将信递了过来:“你也看看。” 安厌想说自己看就不合适了吧,但那信递到他面前,余念冰寒的眼又让他不能拒绝。 他接过信,简单扫过一眼,上面的内容却让他心神一震。 这哪是什么家书,上面满是暧昧之语,且用辞大胆放浪,分明是与人私通的信! 这信是谁的? 安厌看向跪在那儿的婢女,心想最好是这个婢女的,这样自己看也就看了,不会牵扯到自己什么。 “跟我来。”余念冷声说道。 婢女不敢忤逆,但面如死灰,安厌尚站在原地,很快被余念一个眼神看来,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三人进了一间无人的库房,余念还选了个周围无人的间隙。 “谁的信?”余念直入主题,向跪在那儿的婢女问道。 “是……婢子的……” “你何时叫芸娘了?”余念却冷笑道。 书信的昵称落款,便是“芸娘。” “就是……婢子的……”婢女低垂着头,声音颤抖地回道。 余念眼里闪过一道冷光,她俯身低语道:“最后问你一遍,要是说实话,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继续拿着信出府,该给谁给谁。” “或者,你全家一起死!” 一旁的安厌心里一阵发寒,这女人太狠了,刚才谈及去紫坊杀人时都面不改色,到底是军旅中人。 婢女果然被吓住了,瞪大了双眼看着余念。 “大……大小姐……” 余念面无表情:“谁的信?” “是……是……是……”婢女面无血色,嘴唇发抖,颤颤巍巍吐出了几个字眼。 “夫人的……” 安厌脑海里瞬间想到了那个美艳无比的妇人。 余惊棠的续弦正妻,江氏! 余念的脸很快恢复了平静,她直起身子,对婢女说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婢女神色恍惚地起身,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放过了,按正常情况,她不该是被对方愤怒无比地拉到老爷面前,去指认夫人吗? “你在等我反悔吗?”余念又说道。 婢女连忙收起那信,快步离开了库房。 库房里只剩了余念和安厌二人。 安厌无奈道:“余小姐为何要害我?” 原本此事与他无关,他不想掺和,他也不想知道。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成了知情人,他不明白余念为何要这么做。 “我如何害你,不是自作孽吗?”余念却冷笑道。 安厌心下暗暗皱眉,说道:“这事本与我无关,是余小姐你非要拉我进来。” 然而余念却说出了让他脊背发凉的话:“和相府夫人私通的,不正是你吗?” 安厌神色一滞,猛然看向她的双眼:“你什么意思?!” 余念冰冷的眼盯着安厌:“我现在去找余惊棠告发此事,再让那个婢子指认你,你觉得你有概率活下去吗?” “……” 在瞬间的后怕过后,安厌又很快冷静下来,他神色也变得不悲不喜。 “余小姐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对吗?” 余念扯起嘴角,两手环抱于胸前,她一如既往地美丽,但这份美丽似乎都是假象,拨开这美丽面纱,是一柄淌着剧毒的杀人刀!这是个极为狠毒的女人。 寻常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在玄甲卫,她那柄黑剑不知沾染过多少鲜血了,人命在她眼里估计一文不值,这其中就包括他的。 余念冰冷的声音在安厌耳边响起:“你现在也知道了,那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我要你去找她,把书信的事告诉她、威胁她,无论你想对她做什么,总之你要给我毁了她!” 10,江氏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厌直视着余念的双眼,面对她的威胁恐吓,他并未退缩,心里也没有畏惧。 他没有筹码、也没有本钱,眼下的一切对他而言原本就是天降的东西,即便一夜之间全部失去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不明白余念对江氏哪来的这么大恨意。 真这么做,不止是会毁了江氏,他自己也要搭进去,他原本只是一个知情人罢了,若步入其中那便是跳了火坑且没有回头路了。 但倘若他选择拒绝,和余念鱼死网破,且不说余惊棠最终会相信谁,事关相府名声和宰相夫人贞洁,闹大之后他未来又该如何自处。 届时余惊棠还能待他和现在这样吗?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选择。”余念面无表情道。 安厌缓缓说道:“余小姐,我好不容易才有了重新开始的人生,在相府也过得不错,未来或许还能迎娶到雒阳第一才女,为何要对我苦苦相逼呢,我若真按你这样说的做,岂不是要把自己的一切都葬送了?” 他尝试和对方谈判,看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我只想安安分分过自己的生活,希望余小姐你能换一个人选,今日的一切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余小姐你要做什么我也不会过问。” 而让安厌意外的是,余念在短暂地静默过后,又再次发出一声带有嘲意的笑。 “因为他对你心怀愧意。” “什么?” “余惊棠,他觉得对不起你。”余念漠然道。 安厌皱起眉头,这又是什么逻辑,这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他竟然还有一丝人性。”她又冷笑道。 安厌沉默了片刻,道:“我没明白,余小姐到底想说什么?” 余念眼里闪过一抹恨,冷声道:“他亲手害死了你曾经的未婚妻。” 安厌蓦地一怔。 “你是指,余……晚小姐?” 这个极少被提及的名字、一直被隐瞒起来的人,安厌心里曾有过各种猜测,余念现在让他确定了一点。 他现在的这个身份,和余晚的确有过婚约。 怪不得当初余念第一次见他,所说的话里会提到余晚。 这婚约因为余晚的死而中止了,余惊棠便又想给他重新找一个未婚妻。 安厌犹豫过后又问道:“余晚小姐,是怎么离世的?” 库房里一片死寂,过了有一会儿,安厌才又听见她的声音。 “她被称作妖人,被余惊棠活活烧死了!” 安厌顿觉悚然,被活活烧死,这未免…… 但他很快又注意到余念话中的“妖人”二字,在玄唐,妖人不就是…… 修士! 安厌在那儿皱眉沉思着,余念的脸也很快恢复了冰冷。 “余惊棠对你心怀愧意,我很想知道,当他知道自己侄儿和妻子苟且私通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这女人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江氏,而是她的父亲余惊棠。 在这样一个重视名节的时代,这么做无异于是比杀人还可怕! “余小姐,那毕竟是你的父亲。”安厌不由说道。 余念却冷笑不已:“说得真好听,但你该庆幸他不是你的父亲。” 安厌还想说什么,余念打断了他:“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现在你的选择呢?” 再说他是无辜的这种话,除了显得懦弱也没别的用。 余念似乎铁了心要利用他去对付余惊棠。 安厌不知道她的经历到底有多悲惨,但那是她的恨,又不是自己的恨。 就如她所说的那样,他的父亲又不是余惊棠。 余念现在是要毁了他,可惜这张美丽的脸,安厌心里一直都很喜欢的。 他双眼看着余念,眸光也逐渐地变得平静。 “我似乎别无选择。” “你还算聪明。” 余念冷嗤一声,似乎打算转身离开,刚走两步又转身看他。 “你心里想过,先我一步去余惊棠那儿揭发我吧?” 她这话只是问句,但又充满了威胁之意。 “这方面我应该是比不上余小姐准备充分。”安厌则道。 “况且夫人生的如此美貌,我若真能一亲芳泽,死也值了。” 余念蹙眉瞥他,眼底里又多出几分嫌恶。 等她走出库房,安厌的眼也冷了下去。 疯女人。 让他去自寻死路? 他最不怕的就是鱼死网破。 # 王生是一个今年春闱落榜的秀才。 苦读数年不中,像他这样的人整个玄唐比比皆是,在老家备受尊敬,幼时被称为神童,长大了又被叫做才子,但出了那犄角旮旯便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一个。 落魄失意的他原打算回老家找个营生,却不想忽有一家富贵人家的婢女找上了他。 “碧竹姑娘,请问究竟何时我才能和芸娘相见啊。” 王生将亲笔书信交给了眼前富贵人家的婢女,每月他们都会见上两三次。 但只是交换书信而已,这位碧竹姑娘还会支应他一些银钱,供他在这雒阳城内能生活下去。 明兰看着眼前书生,心里却十分烦躁,碧竹是她的假名,今日被大小姐和安少爷撞见,这让她心慌意乱,还不知往后会是什么结果。 这可还关系着夫人,真出了事,她怕是小命难保。 但大小姐说并不追究,她心里只能祈求这话是真的。 她面露不悦地对王生说道:“你即便见了我家小姐,又能如何,如今你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了我家小姐,还不发奋苦读,等到日后取得功名,也好到我家府上提亲,除此之外莫要想一些不切实际之事。” 这种情节是戏词里常有的,明兰说时也是信手拈来。 王生闻言顿时面露激动之色:“请明兰姑娘转告芸娘,让她放心,在下必不负芸娘所望,下次科考定会取得进士之身,给芸娘和碧竹姑娘一个交代。” 给我一个交代? 明兰有些想笑,随后便根本没当回事儿,她是宰相夫人的贴身婢女,一个进士在她看来还真没什么了不起的,相府里面就进士多,夫人早就与她说过,若是相爷的那些门生弟子中看上了谁,尽管张口,夫人自会去和相爷说此事。 明兰的眼界立即便高了上去,即便是进士她也能随意挑选,何况还只是一个连进士都不是的穷酸秀才。 这种人总觉得考上了进士就能翻身,可即便是状元,也难进相府的门。 这世上根本没什么芸娘,这个王生也只是自家夫人用来解闷儿的工具而已,谁让老爷平日里对夫人冷落的太狠了。 作为江氏的贴身侍女,明兰很清楚自家老爷根本从未进过夫人的门,早年时江氏晚上常以泪洗面,说自己连一个死人都不如。 跟着夫人一同嫁过来时,明兰也偷偷想过自己有没有机会被相爷临幸。 但眼下,想着这事儿的,怕是只有这个在做着两女共侍的春秋大梦的穷秀才。 明兰心中鄙夷,面上却道:“还望王公子不要辜负我家小姐一片苦心。” 王生郑重地点头,情绪激动之下便想上前去拉明兰的手,却被明兰躲开。 和王生道别后,她重新裹上头巾,戴上面纱离开了客栈,在街市里拐过几个巷口,才在一处冷清的路边上了马车。 回了相府内宅,明兰见到江氏正慵懒地侧躺在坐榻上,因是在家里,江氏穿得比较随意,红色深衣外套了件白色的纱裙,上衣合的并不紧,雪颈下露出锁骨以及大片白嫩。 明兰看着自家夫人便想,老爷是年纪大了不行了吗,不然怎会放着这样一个美人独守空房无动于衷呢? 江氏一手拿着书册在那儿安静地看,房间里焚了香,也放了冰。 “夫人。” 江氏闻声看来一眼,瞧见是自家婢女,杏眼顿时一亮,娇媚的脸上露出笑容。 明兰的心却突然紧张了起来。 “快过来。”江氏放下书向她招手,。 明兰走过去,从怀里掏出那信封。 江氏接过后没急着拆,而是笑问道:“他最近怎么样?” “听客栈伙计说,倒是也在发奋苦读,不过一直想见您。”明兰说着,又拿出一个从自己住处带出来的狭长木盒子。 江氏轻轻打开看了眼,怪道:“怎么不一样了?” “您不是说上次的有点大吗,我又托人重新做了个小点的。” 偌大清静房间里,只有主仆两人在悄声叙话。 江氏轻扯了扯身上的纱裙,将信封撕开拿出里面的信件。 明兰又想起今日发生的事,大小姐的那张冷脸在她脑海挥之不去,略有慌张地说道:“夫人您用吧,我去外面守着。” “嗯……” 11,夜袭 安厌觉得余惊棠有些可怜,妻子私下里与他人有染,女儿还想让自己身败名裂,明明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大人,却管不好自己后院。 他可以将此事全部悉数全部告诉余惊棠,安厌来相府不过三日,说他和宰相夫人有私情?余惊棠得有多蠢才会信这种说辞。 但即便能从此事中摘出去,惹来余念的记恨后,未来在相府的日子未必好过。 安厌想着,若是能离开相府最好,生活上余惊棠应该会继续接济自己,可以趁明日余惊棠带他去闻人府上时,找个合适机会提出搬出去住。 毕竟要谈婚论嫁了,想自立门户是很正常的事。 下午安厌也没了看书的兴致,在院子里思虑着未来的路,寄人篱下难免遭受委屈,他必须要变得强大起来,但在这样一个世界,难不成要入仕做官? 他倒是想去寻仙问道,可偏偏玄唐境内严令禁止任何和修行相关之事。 临近傍晚,婢女香云来唤他去吃饭,这厨娘的手艺还算不错,所做饭食也能称得上好吃。 玄唐国祚千年,许多文化都发展到了一个顶峰,饮食方面和安厌前世相比也毫不逊色,相府家宴上那些精致的餐食,是安厌从未尝过的。 他又想到,若是成了修士,绝了五谷,岂不要少去极大的乐趣。 寻仙问道,要是为了消灭七情六欲,还的确还不如做个凡人。 吃过晚饭,安厌便感到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昏昏沉沉回了房间,澡也没洗便倒在了床上。 深夜,感到身边有人的安厌蓦地惊醒过来,手边一片温热,细摸之下竟是一个人! 他瞬间起身下床,发现自己尚穿着里衣,而床上那人似乎也有些受惊,紧了紧身上被子。 “你是谁?”安厌皱眉道,他左右四顾,确定是自己的房间没错。 昏暗的房间一片死寂,安厌燃起灯盏,借着亮光看清了床上之人,头发散乱,身上不着片缕,两手紧攥着薄被遮住了上身,仍有大片雪白外露。 “安少爷……”那人怯生生开口。 安厌顿时一怔,因为床上之人正是他白天和余念所撞见的那位为江氏送信的婢女! 她怎么会在这儿?! 明兰蜷缩在床角,她容貌生得俏丽,如若不然那王生也不会对她心生觊觎了,此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闪烁不已,她抿嘴开口:“还望安少爷不要告发奴婢,奴婢……从了你便是。” 安厌眉头紧锁,刹那间心头猛然一震,他迅速走到房间门后将门闩紧扣,而后又来到床侧从自己枕头下面掏出一把短匕。 锃! 冷刃寒芒映出了明兰惊恐的脸。 安厌冷冷地注视着她:“你要害我名声、毁我清誉,你以为我就不敢杀你?!” 在相府家宴上所见的安少爷,还是一副为人谦和的儒雅斯文形象,来之前明兰心里还为安少爷感到可惜。 她万没想到安厌能如此冰冷狠辣的一面,直接持刀相逼,她也没见过这等阵仗,心中恐惧之下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 “不……安少爷……我……”她被吓得语无伦次,不由在床上跪了下来向安厌乞饶。 遮盖身子的被子滑落,安厌却无心欣赏这春光。 “谁让你来的?!” “是……是大小姐……”明兰本就不是嘴严之人,不然也不会被威胁了,情急心慌之下也全盘托出。 “大小姐来让奴婢过来……上安少爷的床……要是您不认账,就让我去老爷那儿告发,是安少爷你撞见了夫人的秘密,以此来威胁我,还要让夫人委身于你。” 明兰说着说着,涕泗横流起来:“安少爷,奴婢也不想的,是大小姐她非逼着奴婢这么做……” 安厌心烦不已,皱眉道:“住口!” 短匕明晃晃地杵在那儿,明兰瞬间老实了,不敢再吭一声。 安厌此刻内心思绪千转,他看着床上这位美婢,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明兰。” “你是伯母的贴身婢女?” “奴婢陪夫人一同进的相府。”明兰说道,她的身份是陪嫁丫鬟,和寻常婢子比地位也算超然。 安厌冷笑:“你这般听余念的话,可知事情败露后,你又会是什么下场?” 明兰惶恐地摇头,她只知道余念是玄甲卫,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不听话就会死,这雒阳城里没人不怕玄甲卫,就连那些大官也都怕被玄甲卫找上门的一天。 “你为宰相夫人和别的男人牵线搭桥,这事让我伯父知道,他能饶你?” 明兰此刻已经心神失守,从白天她被余念和安厌撞破送信之事后她的心就没有静下来过,她想象着安厌所说的一切败露的那一天,夫人的下场以及自己的下场。 浸猪笼都是轻的,老爷估计同样不会放过她家里人。 这让她感到无尽的恐惧,忍不住说道:“夫人……夫人她并没有真的和别的男人苟且私会……” 明兰便将江氏化名和一书生书信往来,只是为了自己排解寂寞的事告诉了安厌。 安厌听闻后心里同样意外,他想不到江氏还喜欢这种调调。 一番思虑后,安厌将匕首收起,坐到了床上去,看着蜷缩在那儿的明兰,语调缓了几分。 “你不听余念的话会死,听她的话最后也会死,余念要害你、要害我、还要害伯母,现在你听我的话,我们三个便都还有活路。” 明兰呆呆地看着安厌,两人都坐在床上,凑近之下她忽闻到安厌身上有股异香。 在安厌被下药睡熟后,她爬上安厌的床时也闻到了这香气,起初还当是床铺上的熏香,现在才发现这是从安厌身上散发出的。 她心绪混乱,突然不着边际起来,竟开始想安厌身上是带了什么香囊吗。 安厌看着眼前这女人发起了呆,不由皱眉道:“你在听吗?” 明兰恍惚地点头,安少爷是让自己听他的话是吗……听他的话便有活路…… 她愣愣地开口:“安少爷,我听你的。” 12,未婚妻 闻人府。 内宅的亭廊里,一少年坐在石凳上看着手里刚装订成册的书,嘴里评判道:“这些诗文看上去和上次也没多大的差别,你这诗会上的人怎么尽是这些水平啊。” 坐在他对面是一位穿着红色石榴裙的温婉女子,一边品着茶,不疾不徐地说道:“要真有一篇传世名作,西园诗会早就名扬天下了。” 少年笑道:“雒阳就没有什么有名的诗人吗,你就没邀请过?” 温婉女子说道:“此前也请过几位,但上佳的诗文也不是通俗白话,那些有些名气的才子在诗会上的作品也都少了许多神韵,还有些人恃才傲物,对我这诗会不屑一顾。” 少年看着手中书册,感叹道:“看来这天下间,像南窗居士那样的文人,少之又少啊。” 温婉女子则道:“玄唐能出一个南窗居士,已是玄唐之幸了。” 少年继续翻看赋满诗文的书册,嘴里忽地轻咦一声。 “一片两片……这是余焕章写的?” 他看着署名,面露惊讶之色。 温婉女子则未说话,只是安静地喝茶。 少年来回品味字句,蓦地笑了起来:“有点意思,余焕章这是开窍了啊。” 他将整本书册看完,思虑一番又问道:“姐,听说你这次还邀请申屠隽石了?” 这少年是礼部侍郎闻人云谏的嫡子,闻人景衡。 “嗯。”闻人锦屏轻声应道。 “申屠隽石果如传闻中那样吗?”闻人景衡好奇地问道。 闻人锦屏思虑道:“他传闻中什么样?” “传闻中申屠隽石跟他爹一样,为人乖张凶戾,杀人不眨眼。” 闻人锦屏心下暗道,这传闻倒不是空穴来风。 她想起申屠隽石所作的那首诗,沉默片刻说道道:“诗会上他没怎么说话,我也不好判断。” “噢。”闻人景衡也没怀疑,放下书册后,无趣地托腮抵在石桌上。 他长长叹气:“真没趣啊,我也想去长安玩,焕霆没他爹管着,现在肯定潇洒死了。” 闻人锦屏挑眉:“你今日功课做完了吗?” 闻人景衡撇嘴,起身离开了亭廊:“不做不做,今天出府玩。” 闻人锦屏道:“你不怕爹爹教训你?” “爹今天有客人,我赶在下午回来就行了。” 看着顽劣的弟弟远去,闻人锦屏无奈叹气,她倒是希望弟弟能懂事一些,但她弟弟并不听她的,她也管教不住。 闻人锦屏拿起石桌上的书册,看到了署名余焕章的那四句。 她脑海中闪过诗会那日,一直在余焕章身侧的那个俊俏少年,也不知是什么来路,能在短时间内作出这种妙文,想来文采不凡。 这书册上面记录了上次诗会的所有诗文,唯独申屠卷石那首没有记下。 那诗她也觉得粗鄙,她本身对申屠隽石并无什么恶感,但对方在诗会上如此放浪的表现实在让她不喜。 闻人锦屏对自己很有自信,她觉得一个男人想占有自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至少不该如此没有礼数。 但偏偏申屠隽石的父亲是申屠赢,闻人锦屏想起那日无意间听见父亲所言的他家的处境。 她也想帮父亲分担一些。 # 余惊棠的车驾停在了闻人府的正门口,安厌随着余惊棠一同下车,他还是第一次走这种富贵人家的正门,虽不如相府那般恢弘,但也大气不凡。 在那日余惊棠提及他的婚事后,安厌便也向自己身边的下人简单打听了一番闻人云谏。 从下人那里得来的信息只有这人一连做了十年的礼部侍郎,十年来官职从未变更过,没有得到过升迁,也没有贬职过。 闻人府正门,仆人们左右列成两排,安厌同余惊棠一起迈步走了进去,便见到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正朝他们迎来,脸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笑,走起路来身形摇摇晃晃,脸上的肥肉也在那儿一颤一颤的。 中年男子向余惊棠打招呼,嘴里唤着:“惊棠!” 安厌忽觉有些错乱,闻人云谏这个名字太过儒雅斯文,外加上还是闻人锦屏的父亲,他还以为对方是个英俊不凡的人。 但再看眼前这位身宽体胖、面目慈祥的男人,安厌有些怀疑闻人锦屏究竟是不是他亲生的。 余惊棠和闻人云谏见面后并未有什么虚伪的客套,只是叫了声对方的名字,余惊棠便介绍起了安厌。 “这是我侄儿安厌,我一故友之子。” 闻人云谏上下打量起了安厌,一双眼眯起来便有些看不见了。 “这是我好友闻人云谏,你也喊他伯父便好。”余惊棠又向安厌说道。 安厌当即恭敬地施礼:“侄儿见过闻人伯父。” 听余惊棠让安厌喊自己伯父,闻人云谏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来,他看上去有些喜庆,让人难生恶感。 这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安厌姿态放得极低。 “好,好,先去里面说话吧。” 闻人云谏点了点头,随后带着两人穿过庭院,进了客厅。 “想不到你余惊棠还有朋友。”闻人云谏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也没见你提起过。” 余惊棠沉吟道:“很早之前了,他父安光烈生前曾对我有救命之恩,不久前家里遭了变故,才从燕州到雒阳投奔我来,一路还遭了劫匪。” “福大命大。”闻人云谏点头道,看向安厌又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个伯父可是雒阳最大的官儿。” 说完,他忽又思索起来:“燕州地界已经有贼寇了吗?” 盛世玄唐,百姓富庶,人人能吃饱穿暖,根本没人愿意落草为寇,但接连几年的天灾,害苦了百姓。 余惊棠皱眉道:“估计不止燕州,灾情覆盖的州县可能都出现了这种情况,当地官员瞒不上报,都怕当这第一个典型。” “天后那边呢?” “我已私下派人去各州县详细查探,等取得详细情况,再上奏天后。” 安厌听两人突然聊起了政事,也不顾及自己,便安稳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听说,昨天玄甲卫在城外杀了很多人。”闻人云谏又说道。 “新来的一批流民,在放粥时不遵秩序,起了冲突,玄甲卫便动手了。”余惊棠说道,他对这种事知道的很详细,甚至连死了的数字都知道,只是没说。 闻人云谏叹了口气:“天不下雨,地不长苗,雒阳能供这些难民一年,难不成还要供两年、三年吗?” 余惊棠皱眉不语,玄唐几百年没遇过这样连续几年的灾情,这激起流言无数,坊间传闻是妖后专权、奸臣当道,有悖天理。 这“奸臣”,有说申屠赢的,也有说他余惊棠的。 说这话的人大都已经死了。 “先不谈此事了。”余惊棠摇了摇头,指着安厌同闻人云谏说道。 “我这侄儿今年刚满十七,尚未婚配。” 闻人云谏愣了下,看了看余惊棠,又看了看安厌,在那儿沉思了起来。 安厌不免心下一紧,他觉得闻人云谏是在审视自己。 闻人云谏突然对客厅外的仆人道:“来人,去把小姐喊来。” 说罢,他看向安厌问道:“准备考取功名吗?” 余惊棠却在安厌前面说:“怎么,你想让他做官吗?” 闻人云谏咧了咧嘴角:“做官有做官的好,不做官也有不做官的好,要是想当个富家翁可以去长安。” 安厌心下思索,对方似乎是在安排自己未来的路一样。 闻人云谏继续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安厌发现,余惊棠也在注视自己,恭声道:“侄儿并无入仕之才,也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只求能生活安稳便可。” 闻人云谏点了点头,忽地笑出声来,侧首看向一旁的余惊棠:“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啊。” 余惊棠面色平静,看着安厌没说什么。 过了有一会儿,客厅门口多了道身影,安厌扭头看去,正是曾在诗会上所见过的闻人锦屏。 她今日这身红色石榴裙,要比那天明艳的多,也令她整个人更加光彩夺目。 “锦屏来了。”闻人云谏朝她招手。 闻人云谏仪态端庄雅致,款款走进客厅,向着闻人云谏和余惊棠二人盈盈一礼。 “见过爹爹,余伯父。” 看得出两家人的关系十分亲近,余惊棠和闻人云谏之间说话随意,闻人锦屏见到余惊棠也习以为常。 而她抬眼见到坐在一旁的安厌时明显愣了下,随后好奇地眨了眨眼。 “这是你余伯父之侄安厌,比你小一岁,你暂称他弟即可。” 暂称…… 心思细腻的闻人锦屏看着坐在那儿的安厌,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荒诞起来。 但她没有失态,心念飞转之下开口:“没想到又同厌弟见面了。” “你们认识?”闻人云谏意外道。 安厌这时说道:“昨日在西园诗会,侄儿同焕章兄一起见了……锦屏姐一面。” 他心里感到古怪,怎地突然互称姐弟了。 闻人云谏笑了起来:“你们倒是真有缘分。” 闻人锦屏偷偷注意着自家父亲的神情,又微笑道:“昨日厌弟所作诗文,让锦屏记忆犹新。” “哦?贤侄还会作诗?”闻人云谏抚须笑道。 余惊棠也是略有惊诧,他清楚记得此前问安厌学问时,安厌说自己连私塾学堂都没上过。 安厌也觉麻烦,便道:“锦屏姐应是记差了,愚弟并未作诗,是焕章兄作了一首。” 闻人锦屏脸上笑容不减,继续说道:“那应是我记错了。” 余焕章会不会写诗,余惊棠和闻人云谏能不知道? 闻人云谏思索道:“什么诗,吟来听听。” 闻人锦屏轻轻颔首,随后在众人面前说道:“昨日诗会之题,是以园中新栽花草树木之景,那诗内容为……” 说着,闻人锦屏话音一顿,轻吟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草丛都不见。” 听前三句时,闻人云谏面色怪异,余惊棠更是脸色一黑,而等闻人锦屏吟出最后一句,两人脸上又同时变得愕然。 片刻后,闻人云谏道:“不错,不错。” 他看着安厌若有所思,随后又露出笑容,向身旁人问:“惊棠觉得呢?” 余惊棠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闻人云谏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有了什么开心事,对闻人锦屏说道:“锦屏,你带安厌贤侄去府上转转,后院池中新添那几条彩鲤甚是漂亮,你二人可一同去观赏。” 闻人锦屏十分听话,点头称是,安厌闻声也跟着起身,向着余惊棠和闻人云谏施礼后,和闻人锦屏一同离开了客厅。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闻人云谏乐呵呵道:“此子灵秀。” 客厅里只剩了他二人,余惊棠道:“你满意就好。” 闻人云谏端起茶杯,笑道:“你余惊棠帮我如此大忙,我有什么不满意的,锦屏跟了他也不算吃亏。”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低头喝起了茶。 “我之牵挂,惟膝下一子一女,景衡是男儿,吃些苦没什么,锦屏一弱女子,读过书心气又高,常以南窗居士自比,我怕她未来会受不了。” 余惊棠默然,许久才道:“你放心,我必会护他们二人周全。” 闻人云谏却又笑道:“伤感什么,玄唐可以没有我闻人云谏,但不能没有你余惊棠,若以我一人换一世太平,这可是我少时的梦想。” 少时的梦想…… 余惊棠忽想到刚才安厌所说之话。 他年少时,哪会想到自己能有朝一日官居宰相。 “想当初武德三杰,唯有我闻人云谏做了十年的侍郎,百年岁贡在即,既成事,也成仁!” 13,玄仪真人的药方 闻人府不如相府那么大,但府中规置也别具风格,栽种的花草绿植数量极多,植物繁茂却不杂乱,有专门的仆人经常修理,鹅卵石铺就的绿荫小道,有种置身丛林之感。 “想不到厌弟竟是与伯父家里人。”闻人锦屏微笑着说道。 安厌听她对自己的称呼,心里滋味有些别扭。 “我也是才来雒阳不久,家道中落,只能来投奔余伯父。” “厌弟是长安人士?” 安厌脸上带着笑,听闻此言心中一动,这女人调查过自己! 他是长安人士这话是余焕章对外人说的,当时闻人锦屏并不在场,能传进她的耳朵想来是有心打探。 “我是燕州人,焕章兄担心我被人轻慢,才说我从长安来。”安厌解释道。 闻人锦屏不由眨了眨眼,失笑道:“倒是他余焕章的作风。” “在下出身低微,焕章兄也是为我着想。” 闻人锦屏轻轻摇头:“出身又无法选择,何来高低之别,高官子弟未必个个人中龙凤,庶民之身亦有能名动天下的人杰。” “闻人小姐见识非凡。”安厌客气地恭维。 闻人锦屏闻言浅笑道:“怎么刚才是锦屏姐,现在成闻人小姐了?” “……” 和昨日诗会上相比,今日的闻人锦屏一身红色石榴裙显得多了几分灵气,让人觉得没那么遥远。 安厌面不改色道:“叫姐像差了辈分,听着就远了。” 姐明明是亲近的称呼,怎么会听着远了…… 闻人锦屏心中想着,她又想到自己爹爹那句“暂称他弟”,心里不由一颤。 这称呼哪还有能改的,要是改的话,岂不往那方面去…… 叫了姐,便离男女之情就远了吗。 闻人锦屏心里想了许多,她不会忤逆父亲的意愿,就算她爹让她嫁给一个乞丐她也会听话照做。 安厌这样一个毫无征兆的人,让她有些措不及防,她完全不了解对方的品行才识如何,似乎也不会给她什么时间去了解。 她抿嘴走着,觉得安厌似乎知道双方长辈的意思。 是今日知道的,还是昨日诗会上就知道了……昨天自己早先也没在意这个人,他岂不一直在用审视自己未来妻子的目光看自己。 闻人锦屏忽觉得脸有些发烧,但很快又忧愁了起来。 她想到了申屠隽石,安厌会不会因为自己邀请这样一个人而生气呢…… 他一路的胡思乱想,直到连昨天的那首诗,都觉得不像是在帮余焕章解围,而是帮自己解围了。 安厌听不见闻人锦屏回应,不由觉得奇怪,他自认应该没说错什么话,难不成这女人有什么恶趣味,想听自己喊她姐姐? 穿过绿荫小道,眼前的场景豁然开朗,假山流水,一座小型拱桥横跨在一片池塘之上。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两人站在拱桥上时,那些彩鲤瞬间涌聚过来,闻人锦屏随手从一旁侍女那儿抓了些饵料撒下去,日光下澈,水面闪着七彩的光。 安厌也从侍女那儿抓了些饵料,跟她一样喂食起了池里的鱼,闻人锦屏看了他一眼,道:“这些彩鲤是从灵州送来的,父亲为官清廉,平日给他送礼的人很少,难得收下一次,也是想让我喜欢。” 为官清廉…… 安厌突然有些哑口无言,他看着这偌大的宅邸,心想大小姐你是不是对为官清廉几个字有什么误解。 闻人云谏若真的为官清廉,你哪还有闲钱去折腾什么诗会。 但这话他也只是心里想想,在安厌看来,清不清廉无所谓。 他嘴上只能附和:“可怜天下父母心。” 闻人锦屏一怔,忽地抬首看向安厌,愣愣道:“厌弟……还真是出口成章。” 安厌适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是首诗里面的。 闻人锦屏忍不住问:“昨日诗会,厌弟似乎兴致缺缺啊。” 安厌道:“我又不会作诗,即便有兴趣,也只能做个看客。” 见他依然否认,闻人锦屏只得心里暗叹,当他是个不愿显露之人,这类人多半都是品行高洁之士,这让她对安厌的印象又提升了不少。 她面上却微笑道:“看来,是我那诗会不入厌弟的眼了。” 安厌缓缓摇头:“闻人小姐误会了,吟诗作对,真不是在下所长。” 闻人锦屏继续浅笑道:“如此说来,厌弟是心存大志向,无意于诗词小道。” 安厌一脸无奈的样子道:“闻人小姐非要这般想,在下也无可奈何。” 两人说话间,又有几个人影沿着不远处的亭廊走了过来,安厌无意瞥去一眼,却惊讶地见到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宽大朴素的道袍,面带纱巾,手持拂尘,气质出尘。 玄仪真人! “是我母亲。”一旁的闻人锦屏轻声道。 这里是内院,见到闻人府女眷并不是奇怪事。 “旁边那是玄仪真人,玄真教的道首。”闻人锦屏向安厌介绍道。 安厌轻轻点头:“我见过玄仪真人。” 闻人锦屏意外道:“厌弟初来雒阳,也认识玄仪真人?” “只是匆匆一面。” 安厌一番思虑,说道:“既是令堂,在下应当回避。” 闻人锦屏却笑道:“你都唤我爹为伯父了,不该来见过伯母吗?” 她说罢,朝着那二人迎了上去,安厌便也跟在她的身后。 “母亲,真人。”闻人锦屏轻轻躬身,向着二人施礼。 薛氏正为女儿竟会和一个陌生男子在自家内院而感到奇怪,但看二人又大大方方地向自己走来,按下心中疑虑,对着闻人锦屏轻轻颔首,又看向安厌。 “安厌见过伯母、玄仪真人。”安厌也郑重地躬身见礼。 “厌弟是和余伯父一同来的,是余伯父之侄。”闻人锦屏介绍道。 听闻是余惊棠的侄子,薛氏的脸上瞬间挂上了笑容,她年过四十,但保养的极好,皮肤很白,胸襟饱满,穿着雍容的襦裙、戴有各种名贵的珠饰,虽不如江氏那般让人惊艳,但也是位很有韵味的美丽妇人。 薛氏上下打量着安厌,又笑道:“贤侄一表人才。” 闻人锦屏说道:“爹爹和余伯父在前厅叙话,让女儿带着厌弟在府中转转。” 薛氏点头道:“正好府上今日又添了新茶,可带贤侄尝尝。” 安厌致谢道:“谢伯母美意。” 他随后又将视线看向了一旁的素衣女冠:“几日前匆匆一别,还未感谢玄仪真人救命之恩。” 薛氏见状诧异道:“真人,你们认识?” 安厌说道:“我来雒阳时路上遭了劫匪,侥幸逃得性命,赶到雒阳后又落入了难民营,多亏了玄仪真人慈悲,我才能进城见到伯父。” 遭遇劫匪、落入难民营…… 这经历听得薛氏和闻人锦屏二女俱是心头一跳。 闻人锦屏看着安厌面不改色的模样,心想着这经历也太吓人了,刚才听他说来雒阳投亲时也没见他提及。 玄仪真人手持拂尘,声音一如既往地冷冽:“安施主你吉人天相,贫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安厌说道:“真人举手之劳却救我一命,这恩情在下铭记在心。” 玄仪真人半透面纱之下,也看不清她脸色如何,但应同她声音一样,庄严圣洁。 安厌前世也曾进寺庙烧香拜佛,没见什么出家人能有玄仪真人这样的气场,让人心生敬畏。 他从书上看到,玄真教是玄唐唯一允许的教派,该教弟子练得是修心养性的功夫,这玄仪真人的功夫应该是练到家了。 若非玄唐严令禁止修行,安厌真会当她是个修士,就如同城外难民所喊的那样。 仙姑! 玄仪真人清水幽潭般的双眼凝视着安厌,忽又开口说道:“安施主身上浊气太重,日后应注意调养身体才是。” 安厌闻言不由一愣,浊气重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自来到这边世界之后在难民营里待了数日,身体早就营养不良了现在也在慢慢恢复,就怕会染上什么病疾。 “还请真人赐教。” 玄仪真人对薛氏道:“劳烦夫人让人取来纸笔。” 薛氏则连忙吩咐婢女去拿纸笔,几人来到府中一处亭子里,玄仪真人端坐在石凳上,用笔在纸上缓缓写了一些名字,安厌细看一眼,猜测应该都是些药材的名字,他都不认识。 玄仪真人说道:“近日饮食莫食五谷荤腥,去药铺抓这些药,每日临睡前煎服一次,只消三日便好。” 不吃五谷、不吃荤腥…… 那还能吃什么? 安厌心里突然怀疑起了眼前玄仪真人的可信度,难不成要他天天喝西北风? 而今正是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要按这玄仪真人的方法,安厌觉得自己非得出事不可。 玄仪真人又说道:“若觉腹中饥饿,可以多食用些瓜果充饥,忍耐三日便可洗净浊气。” 虽然内心狐疑,但安厌还是郑重地收起了药方,向玄仪真人施礼:“多谢真人!” 薛氏一直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等安厌收起药方后忍不住向玄仪真人询问道:“真人,你看我身上可有需要调理的地方?” 玄仪真人从石凳上起身,平静道:“夫人很健康,气色也佳,不需要这些。” 说罢,她又看向安厌,清幽的眸光看的安厌心里莫名一跳。 “安施主,切记贫道药方。” 14,奇珍 回去的马车上,余惊棠看着安厌询问道:“此女你觉得如何?” “如传闻那般,才貌俱佳。”安厌答道。 “那你对她可还满意?” “侄儿自身条件远不如人家,不敢挑三拣四、贪心不足。” “你条件有什么差的,你不是我侄儿吗?”余惊棠淡淡说道。 “……” 安厌无言,事实的确如此,和宰相攀亲,就是乞丐也能成贵人。 “你既然没什么意见,那择日我便差人送聘了。” “全凭伯父安排。” 余惊棠轻轻点头,复又说道:“云湖旁有套宅子,我已安置到你名下了,这两日无事你可以去看看,如今安家只剩了你一人,应牢记延续香火之事,等成亲时便可搬过去住。” 安厌深吸口气,起身拜道:“伯父深恩厚爱,侄儿实在无以为报。” 余惊棠虚扶一手,语气平静道:“不用你报恩,是我在报恩。” 说着,他轻叹一声,面露追忆之色。 余惊棠继续说道:“宅子里仆从侍女等一切都配备齐全,吃穿花销也无须担心,但成了家后也要常来相府走动,你两位叔父那里也是,那些同辈兄弟之间日后都能相互帮衬。” “侄儿谨记伯父嘱托。” 余惊棠最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坐在那儿闭目养神起来。 这让安厌心里犹疑,余念之事究竟要不要告诉对方。 相府这么大,全由余惊棠一人撑着,只是太没有人情味了些,安厌心里为自己这位伯父感到惋惜和不值。 他看着对面容貌冷硬的余惊棠,眼底有光在轻轻闪动。 知恩图报,自己至少应当如此。 回到府上后,安厌和余惊棠告别,走到自己所住的别院门口,见到一个人影正在那儿来回踱步。 是江氏的明兰,她看到安厌回来,顿时面露喜色。 “安……少爷。” 她很快又收敛好情绪,小步朝着安厌这边跑来。 “安少爷。” 确定了周围无人,安厌才面色平静地开口:“怎么了?” “我已经都和夫人说过了。”明兰小声说道。 “夫人她想见你一面。” 安厌闻言皱起眉头,这时候见面做什么岂不正好给了余念把柄,这女人在想什么? 明兰继续说道:“夫人说,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解决这件事。” 安厌忽瞥见她衣领下似乎有红痕,在白嫩的皮肤上有些扎眼。 “你挨打了?”安厌不动声色地问。 明兰立即缩了缩脖子,并伸手将衣领捂得更严实些,她替夫人送信的事败露,夫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饶恕她。 “她那情郎呢?”安厌又问。 “夫人已经差人把他送出城了!”明兰连忙道。 安厌皱眉道:“只是送出城?你们就不怕他再被接回来?” 明兰愣愣道:“安少爷您是说……” 安厌只是冷冷看着她。 明兰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去:“奴婢知道了……奴婢会再告诉夫人的。” 安厌觉得这两个女人的想法都太过天真,他本不愿和江氏见面,但一番思虑,又怕她们再有什么昏昧之举,沉吟道:“明天下午,我会去云湖游玩。” “奴婢回去转告夫人。” 安厌正欲离去,发现明兰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她怯生生地站在那儿,抿嘴看着安厌,小声道:“安少爷,昨天晚上……老爷从没碰过奴婢,奴婢的身子尚是干净的……” 她突然提起了昨天晚上主动爬上安厌床的事,那时她脱了干净,安厌也将她全身上下看了干净,只是当时安厌并没一点那种心思。 这女人是想让自己对她负责吗? 安厌只是扯过衣袖,冷然回了一句:“昨晚我碰你了吗?” 明兰看着安厌离去的背影,双眼有些失神,安少爷这样的态度并未让她心里感到恼怒亦或是失落,反倒有种踏实之感,她并不奢求安少爷能对她负责,她说这些也只是想告诉对方,她是个清白之身,以免安少爷觉得自己水性杨花,嫌恶自己。 明兰也不知道这感情从哪里来的,一整天她脑海里都在想着安少爷,她觉得自己似乎要魔怔了,刚才在这里等到安厌见他那面时,有种瘾病得到满足的快感。 安少爷…… 安厌心里也在想余念和江氏的事,他的未来看似一片光明锦绣,但前提是要将眼前事解决妥善。 回到院子里,香云和贞娘来问安厌晚饭想吃些什么,安厌忽地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这上面的药材你们都认识吗?” 相府的奴婢都是识字的,二女认真看了眼药方后说道:“大都是一些寻常的药材,只是这个‘红蜒果’没见过,安少爷您生病了吗?” 安厌心里一番思虑,又喊来张全,吩咐道:“你去帮我抓点药材回来,这是药方。” 张全拿着药方出了院子,安厌又对香云和贞娘说道:“晚饭就不吃了,送些水果到我房间。” 随后,安厌回房看起了书,这两日都没去文棠阁,几本史书已经来回看了两三遍了。 但一个朝代的历史可不是什么平静的文字,安厌每每阅读时,心里都会有新的感受,对这个时代的理解更深一些。 这毕竟不是寻常的古代,而是一个机械科技和修仙并存的世界。 只是火磷被国家牢牢把控,只用在军工和建设之上,离寻常百姓还是有些距离,让安厌有时又觉得这就是个普通的世界。 平日里所能见到的火磷科技,也只有盘卧在皇宫之上的黄铜龙、城中步巡的玄甲兵士、以及城门上的齿轮装置。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张全领着几包药材回来了。 “安少爷,这是按照您给的药方抓的药,其中这个红蜒果相府附近的药店里没有,去了城中最大的药店才抓来,耽搁了功夫。” 安厌打开那个装有红蜒果的纸包,里面静静躺着三个干瘪的果子,有点类似于柿饼,红中发黑,安厌是从没见过,拿起一个闻了闻,一股奇香直冲鼻腔,而后感到异常清爽,似乎有一股凉气在他体内乱窜,这感觉极为舒适。 他长长出了口气,问道:“药店的人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看了药方说这是补气养血的方子,便给我抓药了。” “这红蜒果呢?” “这个……我没问。”张全有些尴尬。 安厌看着手中的红蜒果,沉吟一番说道:“去煎药吧。” 香云和贞娘按照吩咐拿着药材去熬制了,她们早早找来了药锅,依照药方起火放入药材。 然不多时,安厌却被告知,药锅中的水无论如何也煮不沸。 安厌走过去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红蜒果,蓦地伸手将其捞起,药锅下面火势极大,但里面的水却仍旧清凉。 这难不成是小说中的那些奇珍灵果? 安厌心想着,觉得很有可能,毕竟是玄仪真人开的方子,只是闻一闻便感觉全身舒爽,也不知吃下去会是什么功效,洗筋伐髓吗? 他心里不免有些期待起来。 而安厌将红蜒果拿出来后,药锅很快便冒起了热气。 天慢慢暗了下来,香云和贞娘端着一碗熬好的药汤进了安厌的房间。 那些药材闻起来没什么,但这碗药汤却极为刺鼻,安厌小口啜饮,感到奇苦无比,这是他喝过最难喝的药了,前世说中药难喝的真不是说笑。 安厌强忍着将一碗药喝净,又将红蜒果放进嘴里生嚼咽了下去。 这红蜒果看上去干瘪,但汁水却意料之外的丰足,而且感觉比吃薄荷还要清爽。 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滋味了,整个下肚没有一点的苦甜咸淡,安厌怀疑是不是刚才喝了太苦的药,导致味觉端在失灵了,不由暗道可惜。 按捺下再尝一个的冲动,安厌洗了澡,上床休息。 这一觉睡得很沉,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置身在一处光亮的世界,周围尽是金黄的雾气氤氲,如同电视剧中的仙界天庭一般。 他见到一个柔和的光团向他靠近、将他包裹,这滋味前所未有的舒适,仿佛漂在云端……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安厌起身伸了个懒腰,感到身上的疲惫全部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轻盈了。 喝了杯水漱口,随后去了茅厕,他晚上睡觉前有喝水的习惯,早上起来正好排泄。 但站立许久并不见尿意,安厌思索着应该是昨天那枚红蜒果的作用,若真是什么对身体有益的奇珍灵品,自己应当多买些来,好好调理身子才是。 安厌这边正洗漱,余焕章又上门了,他一身名贵的白衣,却并无什么出尘的气质,说话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呦!厌弟今日起得早啊!” “焕章兄来的也早。” “哈哈哈,昨天来寻你,你却不在家,今日只好再早些来了。”余焕章笑着说道。 安厌擦脸的动作一顿,昨天他陪余惊棠去了闻人府上,他和闻人锦屏的婚事眼看就要定下了。 那他眼前这位一直痴心于闻人锦屏、此前还扬言要娶闻人锦屏为妻的焕章兄呢? 15,憋不住了 余焕章本欲带安厌再去那家方镇胡辣汤店,但安厌谨记玄仪真人嘱托,告知了余焕章近日忌口。 二人进了一家茶楼,时间太早,二楼除了他们再无别人,余焕章要了些点心,安厌只要杯白水。 “怎么调养身体还不能吃五谷荤腥的,那吃什么?”余焕章好奇道。 “饿了吃些水果充饥,三日后就好了。” “谁给你开的方子,这不得把人吃坏,厌弟别找了个庸医。” “玄仪真人,焕章兄认识吗” 余焕章喝茶的动作一顿,蓦地抬头看向安厌。 “厌弟认识玄仪真人?!” 安厌便又将自己从燕州到雒阳来的经历讲了一遍,余焕章听后不由咋舌道:“厌弟,你还真是福大命大。” 安厌淡笑一声,虽然现实和故事相差甚远,但他的确是福大命大。 喝着杯中白水,又听余焕章感叹道:“这玄仪真人是玄真教玄宗道首、天后近侍,享国士之礼,就连伯父见了也要问候一声‘真人’,能得一张她亲自为你开的药方,你小子真是福泽深厚啊!” 安厌说道:“是真人慈悲,才给了我活命的机会。” 余焕章点头道:“玄宗辅国、真宗济世,玄真教救苦救难、存大善大爱,玄仪真人见到弱小必不会袖手旁观。” 安厌听出在他心中,玄仪真人的地位极高,看城外那些难民也是,玄仪真人就是仙姑菩萨一样的人物。 他心里只想了一会儿这事,又被别的心思占据。 “焕章兄。” “嗯?”正吃着点心的余焕章抬头看来一眼。 “焕章兄待我甚厚。” 余焕章愣了一下,重新看向安厌,奇怪地笑道:“突然说这话干什么,怪叫人不好意思。” 安厌缓缓说道:“我初来神都,全无根基、寄人篱下,焕章兄是我在雒阳的第一个朋友。” 余焕章咧嘴笑了起来:“厌弟怎地突然矫情了起来,让人不习惯。” 他放下茶杯道:“我看出伯父待你甚厚,往日对焕霆也没这般过,他既待你如亲子,你自也可视他为父,我便是你亲兄,余家便是你家。” 若说早先,余焕章还只是奉长辈之命照应安厌,但前日诗会上的事,则是让余焕章认下了安厌这个朋友。 安厌看着余焕章真挚的双眼,心里却忽有些不是滋味,他摩挲水杯,目光又望向窗外。 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这时代没什么不好,安厌心里是这样觉得的,这一家人也没什么不好。 除了余念那个疯女人之外。 安厌说道:“伯父昨日给我安排了一桩婚事。” 余焕章闻言一怔,随后笑道:“我说昨天怎么没见你,原来是忙自己的人生大事去了,既是伯父安排,那必不是寻常女子。” “是闻人锦屏。” “……” 安厌瞧见他双眼的瞳孔瞬间收缩,余焕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厌弟是说……” “昨日伯父带我去了闻人府上,见了闻人伯父。”安厌又说道。 本就无人的二楼,此刻更是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安厌在等余焕章的回应,余焕章却似乎是失了神坐在对面楞楞的看着他,安厌一时也猜不透他会是如何想的。 而静等半晌,忽然听见余焕章在那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整个人倚坐在了座位上,一手放在桌面,和刚才相比显得更轻松随意了些。 “厌弟若能迎娶闻人锦屏这等佳人,岂不是美事一桩,我倒要为厌弟庆贺了。” 安厌心下暗叹,嘴上道:“焕章兄是这么想的吗?” 余焕章嘴角噙着笑意,对安厌道:“我与闻人锦屏清清白白全无关系,你未娶亲、她未嫁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理伦常何错之有?” “还是说你以为我知晓此事之后应当捶胸顿足,与你割袍断义?” “厌弟,你也太小瞧我了些。” 这样一番话让安厌心里肃然起敬,当即道:“兄之胸怀,弟不及也,是我小人之心了。” 余焕章闻言在那儿大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闻人锦屏确为绝妙佳人,但为兄并没有能让其折服之才,还不如早早放手,断绝此念,倒是厌弟,娶了这等心气女子,以后的日子可要有所准备。” 安厌举起茶杯,却被余焕章挡下:“真要敬我也别用这个,本想带你去紫坊,但你既然身体欠佳,还是择日再去吧。” 说罢,他自顾自地喝起了茶,看着对面安厌,忽想说一句“厌弟日后要好好待闻人锦屏”,但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清清白白,全无关系…… 他心里默念着,将杯中茶水饮净,侧首看向窗外。 偌大的雒阳城,名媛千金无数,他似乎只记下了一个闻人锦屏。 从茶楼出来,安厌和余焕章分别,他要去云湖旁的宅子看一眼。 他身边没跟下人,也没有雇马车,一人行走在雒阳的街道上,感受着神都的繁华。 然而逛了小半个时辰后,安厌发现雒阳城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找人打听了下,距离云湖要徒步过去还得半个时辰。 安厌只好雇了马车,他现在体能很差,走这一段路感到又累又饿,从昨晚到现在没吃饭,腹中难受不已。 余惊棠给他的宅子很大,也分前院后院,且各种规置一应俱全。 宅子里并没有多少下人,管家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听说安厌是主子后便立即招呼了所有下人一起过来问候。 安厌在宅子里转了转,简单熟悉了下便离开了。 云湖是片景色迤逦地带,湖中有小岛,树木繁茂,是鸟的天堂。 若能忍受这天气的话,倒是个泛舟的好地方。 今日所有的船都停在一起,有旅人上前,却被告知今日被包场了,安厌在停船的地方见到了明兰,她今日的穿着有些朴素,见到安厌时两眼瞬间亮了起来。 “安少爷,夫人已经在等您了。” 安厌同明兰一上了船,朝着湖中小岛驶去,期间安厌问明兰这个船家是什么人,明兰说是江氏娘家那边的,信得过。 小岛离湖岸边很远,外加上植物茂盛,这里发生什么外面也不会知道。 上岛后,安厌远远见到凉亭里坐着个人影。 “安少爷,夫人在那儿等您。” 江氏今日的穿着同样朴素,估计是怕人认出来,但她生得好看,外加身段也好,安厌在后面打量她时觉得对方就算是裹块破布也不会难看。 而坐在那儿的江氏此刻却有些急躁难耐,心乱的她早早就来了,但午后的天气炎热,这里可不像家里,有清凉解暑的东西,只能用手里的纨扇不停地扇风,扯着颈下的衣领让自己好受些。 清茶她喝了一杯又一杯,坐等许久隐隐感到了一股尿意。 明兰在岸上候着,如今岛上无人,江氏心想着现在找个地方便一些也不会有人发现。 然就在这时,她忽听见身后响起个声音:“伯母。” “呀!” 江氏被吓了一跳,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扭头去看,才发现安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凉亭之外。 她迅速平复心情,纨扇遮面,出言道:“贤侄来了,坐吧。” 今日的江氏没有了往日的娇媚,仪态看上去端庄不少,只是那张脸太过明艳,纨扇上方的杏眼转动起来依然极具风情,这是个媚到骨子里的女人。 安厌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天气炎热,这石凳被晒得烫屁股,安厌刚坐下又迅速起身。 江氏看出了他窘境,便好心道:“贤侄可先用茶水为石凳降温,擦拭几番再坐。” “谢伯母提醒。” 安厌拿起桌上的茶壶,往石凳上浇去,水流从壶嘴喷涌而出,冲击在石凳上又四处飞溅。 滴答答—— 听着这水声,坐在那儿的江氏忍不住夹紧了双腿。 有点……快憋不住了…… 16,热流 江氏心里埋怨起了安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来。 但她脸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坐在对面的毕竟是自己的侄儿。 她强忍着身体上的那股冲动,端坐在石桌前,但这感觉袭来时又让她有些心慌意乱。 “那个王生,伯母是怎么处置的?”安厌率先问道。 “我把他交给了我长兄。”江氏有些坐立不安地说道。 见安厌皱眉,江氏又道:“我长兄必不会泄露这等事,你且放心。” 安厌道:“兹事体大,慎重些是不会错的。” 江氏心有不悦,此事关乎她贞洁,她怎么可能不上心。 想到此事她便感到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头,自己嫁入相府以来便备受冷落,余惊棠更是连她的房间都没进过一次,自己好歹也是明媒正娶来的,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她也并没有真正地行背德丧良之事,那芸娘本就是个不存在的虚构人物,自己也只是看些书信解解闷儿罢了。 “阿念为何要这样对我?”她忍不住问道。 安厌沉吟道:“她并不是冲你,她只是想利用你我来坏伯父名声,让伯父身败名裂。” 江氏闻言则是瞬间惊得瞪大美目,用纨扇遮住了嘴巴。 “阿念她……” 她心念急转,忽生出一股快意来,余念想报复的是余惊棠,她心里想得是余惊棠活该如此。 三年前她嫁入余家,那时的余惊棠刚升任凤阁内史,本以为将会是人人艳羡、地位尊崇的宰相夫人。 事实上人人艳羡是真的,进了相府有着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地位尊崇也是真的,天后亲自下旨封她诰命夫人,但守了三年活寡也是真的。 这三年来她想了各种方法想让余惊棠多看自己一眼,但有事逼得急了还会招来余惊棠的斥骂,就连她娘家那边都埋怨她三年肚子不见动静,还特意给她请了名医调理,却被她打走了。 江氏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了余惊棠,今年春闱放榜之时,她正巧乘车在外,见到了落魄失意、容貌正直俊秀的王生,心里便起了别样的心思。 她想报复余惊棠,但又害怕,若是真做了那些事,怀了孕可就惨了。 最终也只能做出这一个捏造假名书信往来这种不伦不类的事,但仍让她心里感到刺激。 余念想坏余惊棠的名声,江氏心里想得是赞同的,但要利用的人是她自己,这让她无法接受了。 此事败露,余惊棠最多沦为笑柄,她可是要被浸猪笼的!甚至她的娘家人都要被牵连。 “贤侄为何不去找老爷说此事呢?”江氏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你只要和老爷说清楚,便能证明自己清白吧。” 在去闻人府上之前,安厌的确是有这种想法,只需将余念所做之事全部告诉余惊棠,便可以让自己从这件事中清白脱身。 当然这么做了,江氏的所作所为便会败露了。 “当为则为。”安厌平静道。 他可以清白脱身,那余惊棠呢?余惊棠会去面对各种坏的结果。 安厌看向江氏,又说道:“我觉得伯母也只是一时糊涂,以后断不会再做这种事了吧?” 这小子在威胁我? 江氏暗忖道,她虽有不喜,但也清楚自己所做之事的确见不得人。 眼中最重要的还是先把一切妥善解决。 而在江氏思绪飞转之时,又感到那股冲动来势更猛烈了些,她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暂且将这些念头搁下。 “贤侄……” 她用纨扇遮面,秀口微张,强行忍耐着。 “明兰还在岛上吧……贤侄可否去找她交待一番……让她看好周边别让人上岛。” 安厌闻言奇怪,心想你来之前难不成没把一切安置妥善吗? 江氏用纨扇遮住了大半的脸,安厌也看不清她此刻的神色,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眸光闪动之下,安厌开口道:“伯母。” “嗯……” “伯母是有什么方法解决此事吗?” “没有!” 江氏的回答越来越简洁,语气也越来越急促。 这女人怎么了? 安厌盯着她闪躲的双眼看,这是很无礼的行为,但此刻江氏也无心计较这些。 她看安厌这番模样,深吸口气,说道:“贤侄可有办法?” “有。” “那贤侄快说!”江氏又急躁了起来。 安厌缓缓说道:“那书信是证物,你应该已经烧了,那王生是情夫……” “不是情夫!”江氏却叫道。 安厌语气一顿:“知情人只有我们四个了。” 江氏忽地睁大双眼:“什么意思?” 安厌只道:“事关你我清白性命,你我自然死都不会松口。” 江氏愣愣地看他,不由道:“明兰……她不敢的……” 安厌却冷笑道:“那这事是如何败露的?” 江氏能要挟明兰,余念也能,余惊棠同样能。 真到了当面对质的时候,就只剩余惊棠的话才是管用的。 江氏似乎是忘了身体的痛苦,看着安厌有一会儿才说:“明兰……还在我这儿说你的好。” 安厌皱起眉头,那侍女难不成真喜欢上了自己,就因为自己看了她的身子? 这样的时代,名节清白真的大于一切吗…… 安厌看了眼环岛的云湖,水面上一个人也没有,若是无意淹死了个人,不会有人发觉。 他眸光不住闪烁着,最终道:“我又没让你杀了她,只让余念找不到她就好。” “没了证人,余念再要撕破脸也翻不起浪花的,她应该也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安厌觉得,余念若真是不顾一切地只想恶心余惊棠,那应该早就做过许多次这种事了,而不是现在才抓住机会打算一击毙命,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她未必会再去做。 江氏也松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做了,贤侄先回去吧。” 她现在想赶紧将安厌支走,不然她必定要在自己这位晚辈面前出丑了。 安厌点头起身,朝着江氏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江氏如蒙大赦,她想起身但已经到了极限,忽感到裙下一股热流。 她羞臊到了极点,但好在安厌已经转身离开了,看不到她丑态。 然就在这时,没走出几步的安厌却又忽地转身,这让江氏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伯母,您长兄那边,又对此事知道多少?”安厌有些不放心地问。 其实石桌相隔,他也看不见什么,但江氏却快哭了,一张俏脸瞬间血一般通红,她连忙用纨扇遮住了自己的脸。 “伯母?” 眼前人又响起一声轻唤,江氏稍稍回神,才想起自己坐在这儿,身前有个石桌,只要不刻意往地上去看也看不出什么。 但她仍不敢直视安厌,用精致小巧的纨扇想将自己的脸完全遮住。 “我……只交代了他办事而已,什么也没说!”她连忙说道。 安厌点了点头:“侄儿告退。” “嗯……” 安厌来到了小岛岸边,见到明兰在这儿等候自己。 “安少爷!” 这女人真喜欢上自己了…… 安厌眸光闪动着,说道:“先送我回去吧。” 明兰望了眼凉亭中的身影,才点头道:“好的安少爷。” # 皇宫,西苑。 朝瑾和露葵在殿外侍候,天上烈日当头,她们似乎不觉炎热一般,站在那儿平心静气,面色如常。 大殿之内似乎隐隐有声音传出,两女对视一眼,朝槿迅速转身推门进去,却发现自己师尊瘫倒在坐榻上。 她吓得连忙小跑过去:“师尊,您这是……” 玄仪真人此刻全身上下又红又烫,仿佛被煮熟了一般,肌肤上隐隐还在冒着白气。 她气息微弱:“凝……凝心丹。” 朝槿连忙去一旁的桌子上找出一个木盒,从里面拿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丹丸,送到了师尊面前。 玄仪真人将丹药服下,火烧般的肤色很快褪了下去,她坐起身来重新运气,长久才睁开双眼。 “无事了。” 露葵也走了进来,跟着朝槿一同看着自家师尊。 “师尊您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朝槿犹豫道。 露葵面上顿现惊喜之色:“师尊,您进入灵境了!” 玄仪真人淡然说道:“气海漫长,哪是这么容易跨越的,况且我若这般随意地突破,这玄唐也容不下我了,三年前的事你们忘了?” 从气之境进入灵之境,必有天地异象显现,在这雒阳城内,无异于是找死的行径。 朝槿和露葵都想到了三年前余府的大小姐,也是即将突破灵境,结果天象骤变,七彩霞光、雨雪风雷同时笼罩在相府的上空,惊动了整个雒阳城。 结果也显而易见,听说最后是余相爷亲手烧死了自己的女儿! 尽管是传闻,朝槿和露葵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师尊这番也有所得吧。” 玄仪淡淡瞥去一眼,道:“把水撤了吧。” 两人当即不再多言,依言侍候起来,朝槿将一旁盛满了黑水的金盆端出去,她也不知道这黑水哪来的,师尊莫不是在练什么她们所不知道的心法。 露葵给香炉重新添了香,也退了出去,殿内恢复了安静,玄仪真人才长出口气。 她再次拿出一本书册,看着上面记述文字,嘴里轻喃道:“果如书上说的那般,极阳是仙体也是毒体,这元阳怕是暂时摘不得……” 等自己迈入了灵境,或许可以一试,百年岁贡之期眼看在即,留给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 玄仪真人暗忖道。 灵境…… 她清幽的双眼忽地有些恍惚起来。 17,圣洁 安厌回到住处天色已经临近傍晚,从昨晚到现在没吃饭让他感到无比饥饿,这就像是在城外难民营里的日子。 他让香云和贞娘送上来不少水果,但这东西并没有饱腹感,远不如碳水来的满足,他又谨记着玄仪真人的话,昨晚所吃的那一枚红蜒果的滋味他还记得很清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般忍耐了。 香云和贞娘在那儿熬药,安厌则是在看书想让自己忘却饥饿。 等汤药熬好,安厌也不顾苦涩,一口将其喝完,随后将第二枚红蜒果吃下。 和昨日不同的是,这次他没再感受那股清凉之感,而是有一股热气在自己体内扩散开来,直达四肢百骸,但与昨日相同的是这感觉也让他感到无比舒爽,仿佛是寒冷冬日躺进了暖呼呼被窝里的感觉。 红蜒果的神奇让安厌感到无比惊异,心想着这第三枚的感觉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为了缓解饥饿,他早早睡去,当夜又做了一个梦,来到了和昨晚一样的地方,如同仙境。 还有那个光团,这次他看清了,里面似乎是藏匿了一个人影,而当光团包裹他的时候,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下无尽的舒适之感。 等安厌睁开眼时,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太阳还未升起来。 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起身走到桌前将一整壶水全喝了下去才好受些,喘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安厌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但玄仪真人应当没有害自己的理由,若不然那天她也没必要帮自己进城。 又吃了些水果,安厌便直奔了文棠阁,娱乐活动匮乏,除了看书之外他暂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而且学习这个世界的知识也能让他快速融入这个时代。 他是第一个来的,文棠阁的门口只有林老一人坐在太师椅上,正聚精会神地看书,旁边一个小巧的桌案,上面放着简单的茶水和点心。 安厌本想上前问候一番,但看他看书看的入神便没做打扰,直接走进了阁楼之内。 来到熟悉的书架,安厌发现这放置史书的地方被打扫过,原本蒙尘的书籍如今都擦了干净。 安厌若有所思,随后挑出几本找了个位置坐下看了起来。 通史已经看过了,他现在看的是一些帝王本纪,以及名臣名将的传记,了解这些也预防与人聊天时别人引经据典时自己全然不知。 几本史书简单读完,安厌又找了些军工机械书籍,可惜的是这些书籍只能用于扫盲用,别的一概没有介绍。 “小兄弟也喜欢机工之术?” 就在安厌看的入神之时,耳畔突然响起个声音来。 安厌抬头看去,见身旁站了个中年男子,他穿得衣服很朴素,这在相府内可不多见,安厌觉得就连下人衣物的料子都比他身上这身要好。 不过这男子却生得相貌堂堂,浓眉短须,一双剑目炯炯有神。 这气场让安厌心中不敢轻看,起身拱手道:“只是有些兴趣。” 中年男子笑道:“平日里我都是入阁最早的,没想到今天有人比我还早,才忍不住过来打扰,望小兄弟见谅,在下史哲。” “安厌。”安厌也自我介绍道。 史哲讶然道:“我听闻相府新来了位余相爷的侄儿,应就是安公子吧。” “余相爷确是在下伯父。” “安公子勤奋好学。”史哲客套了番,而后看了眼桌上的书籍,道:“这本《千机图录》,是几年前的书了,而今神机玄甲两厂更新迭代之快,许多新的造物都是《千机图录》里没有的。” 安厌了然道:“是这样……史兄对机工之术十分了解。” 史哲轻笑一声,在安厌对侧坐了下来:“略懂一二,这文棠阁里,读书者众多,但大都是冲着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来的,想不到还有像安公子这样肯钻研机工类书的人。” “谈不上钻研,只是扫扫盲而已。” 史哲将自己手里所拿的书,放在桌上递了过去:“安公子若真感兴趣,可上二楼,那里的藏书更详细些。” 安厌接过翻开看了眼,发现这本书上的记述更为详细,除了图画之外,还有用处以及优势,比如安厌在城外见到的那些玄甲卫,他们身上的武器铠甲这上面都有记述。 “冷磷甲……黑磷剑……玄甲卫配备……” 简单翻看几页后,安厌颔首笑道:“这本的确要详细许多,多谢史兄。” 史哲笑道:“神机玄甲是国之重术,能与之接触的除了两厂人员外也唯有军士了,和寻常人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对此感兴趣的人并不多,今日能见安公子,倒也是件幸事。” “史兄言重,在下学问粗浅,不敢说和史兄志趣相投。” 时间尚早,文棠阁内暂时也无人,两人坐在那儿闲谈,也不用担心打扰别人。 “这长安和雒阳两厂有何不同吗?”安厌问道。 “长安玄机厂,一般生产大型机械,能开山掘地、凿矿切石的工业重器,而雒阳玄机厂制造的多是兵甲军械,两厂各有所长。” 值得一提的是,玄唐并非是三省六部制,而是三省五部。 玄唐没有工部,取而代之的是天工院,长官是天工院首,正二品官,下辖两大玄机厂。 天宫院是个很特殊、独立的机构,天宫院首平时并不参与朝政,且地位极高,享国师待遇。 二人相谈甚欢,虽多是安厌在向史哲求教,但史哲每说出一玄机厂造物时,安厌都能立即猜出它的用途,这让史哲感到惊异不已。 临近中午,安厌肚子忽然响起一阵“咕噜”声响,才中断了两人的谈话。 “已经到饭点了吗。”史哲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笑道。 “与安贤弟交谈,竟不觉时间流逝。” 安厌略有尴尬,拱手道:“多谢史兄不吝赐教。” 史哲思索一般说道:“安贤弟在机工之术上有大才,若精研此道,必有一番作为。” 安厌失笑:“史兄过誉了,我哪有什么大才,都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他哪有什么大才,只是类似的重工业机械他前世也有不少,虽然原理不同,但见到时也能知晓其大致用途,不至于如闻天书。 史哲也是笑笑,起身道:“贤弟且坐,为兄去取些餐食来。” 安厌忙道:“史兄不必了,在下近日身体不适,正在调理,忌食五谷荤腥,史兄自己去吃就好。” 史哲的反应和余焕章一样,一脸奇怪:“不吃五谷荤腥还能吃什么,哪个医生让贤弟这么做的?” 安厌沉吟道:“是玄仪真人。” 然而史哲闻言后却是眸光一变,看向安厌的眼神变得意味难明起来。 “这样啊……那贤弟自行当心吧。” 说罢,他向安厌拱手道:“安贤弟,在下先行告辞,再会。” 安厌有些发愣,怎地对方听闻了玄仪真人后会是这样一个态度。 让自己当心……是什么意思? “史兄?” 等安厌回神时,史哲已经走远了。 这个时间文棠阁里已有了不少的人,正值饭点,不少人都从这里的食堂取了餐食边看书边吃饭,这个时代勤奋好学之人不少。 安厌也觉得腹中饥饿难耐,便离开了文棠阁,回到住处。 在院门口正见到香云、贞娘以及张全正坐在一起谈论着什么,安厌凑近时被他们发现,纷纷起身施礼。 “聊什么呢?”安厌随口问。 香云和贞娘对视一眼,香云抿嘴说道:“昨天,府上有个人死了。” “是吗?”安厌也有些诧异。“谁死了?” “是夫人的贴身婢女,明兰!” “……” 贞娘还补充道:“听说是陪夫人出去游湖的时候,失足落水了。” 安厌脸上的表情瞬间收敛,两眼闪烁不定。 片刻后,他道:“嗯,知道了,去做饭吧。” “做饭?”香云有些意外,安少爷明明吩咐过,这几天只吃水果的。 “我饿了,去做饭吧。”安厌又说了一遍。 “好!”两个婢女当即应声去通知厨娘去了。 安厌回房后又喝了整整半壶水,随后又喊来张全。 “府上有医生吗?” “有的!”张全点头道:“安少爷要诊病,我可以去为您喊来。” “嗯,去吧。” 相府里的医生是年过半百的老者,虽然须发皆白,但双眼看上去却是精神抖擞,安厌只一眼便觉得对方精通养生之道。 这老者见到安厌的第一面,便说道:“安少爷近日饮食不佳吧。” 医生姓孙,原是是宫中御医,能在相府中谋事,自然是水准不低。 “从昨日起,只吃了些水果。” 老者又坐下为安厌切脉,抚须沉思片刻,说道:“我为安少爷开些开胃健脾的方子,吃上几副应当有效。” 安厌却不着急,反问道:“孙老先生,我身体可还有别的什么毛病?” 这话让老者重新审视了下安厌:“安少爷哪里不适?” 安厌说道:“这两日喝水不少,但一直没有小解。” 老者却奇怪道:“安少爷脉象,不像是肾有问题之人啊。” 安厌又拿出了那张药方,让老者观看,老者看罢说道:“这是补气养血之方。” 后又轻咦一声:“这红蜒果是何物?” 安厌将最后那枚红蜒果拿了出来,让对方去看,然而老者在那儿端详半晌,摇头道:“老夫行医几十载,熟读各种医方医论,药品奇珍所见无数,却从未见过此物。” “这是在城中最大药店里拿的。”安厌说道。 老者这才道:“你说御珍源啊,其东家邹兴安是我旧识,也是当世名医,他既然敢开药给你,想来是无事的。”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犯嘀咕,这红蜒果什么来头,难道邹兴安又得了什么医方? 老者最后留下医嘱离去,香云也过来请他去吃饭。 安厌则是起身去了茅厕,解开衣袍在那儿站立许久也没有反应,往日即便再没有尿意,但只要这样站着总能出来些的。 哪里出了问题…… 安厌坐上饭桌,看着桌案上的精美饭菜,他感觉自己的肚子在报警,只是思虑了片刻,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他起初并没有怀疑玄仪真人,但今日史哲的反应,以及自己身体的怪异之处,让安厌不得不上心起来。 玄仪真人所说的浊气,也太玄乎了,若说是湿气、火气,安厌尚能理解。 当夜,吃饱喝足的安厌却有些失眠了。 室内门窗紧闭,角落里放着冰块来让室温不那么燥热。 安厌躺在床上,尽管心平气静但却迟迟睡不着,忽瞥见窗外闪过一道光影,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没有一点动静,惨白的月色瞬间闯入房间。 悚然惊觉地安厌正欲跳起身来去摸枕下短匕,但走入房间那人却让他瞬间僵住。 那人身穿宽大道袍,乌发由木簪简单束着,脸上戴一半透面纱,手持拂尘,走路也悄无声息,月色映照下,这身影显得圣洁而庄严。 18,仙! 玄仪真人,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一瞬间安厌思绪千转,他想到这两日发生的一切,不安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他迅速闭上双眼,佯装熟睡的模样。 房间里一点动静没有,那门平日里开关都会发出声音,然而玄仪真人进来时却没一点声响。 安厌隐隐觉得,这位玄仪真人并不是外人口中那样,只练“修心养性”功夫那么简单。 那奇怪的红蜒果,连一位经验丰富的宫廷御医都没见过,必不是凡物! 那她图谋自己什么? 安厌想不明白,就在他双眼紧闭,心中忐忑之际,忽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 “既醒着,又何必装睡。” 安厌心中一惊,心念急转之下睁开眼坐起身,一手按在枕头上,下面藏着一柄护身的短匕。 “真人。”他开口道,神色镇定。 然这睁开眼后,却吃惊地发现这位玄仪真人并非是站在那儿,她的双脚悬停在距离地面几寸的半空! 她是仙人……不对,她是修士! 玄仪真人一手轻抬,安厌所按枕下短匕骤地划开布料飞出,落入她手中。 “我救你一命,你却想害我吗?” 这让安厌瞬间意识到彼此实力的差距,在这样一个超凡存在的面前,自己应该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 安厌缓缓说道:“真人这样深夜造访,好让人怀疑,那匕首我平日就放在枕下防身,并非是针对真人。” 那匕首又从玄仪真人手中飞出,平稳落在桌面上。 安厌生怕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好似在做梦一样,若非眼前这人气场装束让人尚存一分敬畏,他还以为是自己遇见了女鬼。 “你身在相府,贵为宰相之侄,谁人会对你生歹意?”玄仪真人却道。 “还是说,你曾做过什么亏心事,才需要这样一柄利器护身?” 面纱之下无法看清她的脸色如何,但也应当和她的声音那般清冷,她那双幽潭一般的双眸平静地让人心慌,似乎能把一个人彻底看穿一般。 安厌的声音也仍旧镇定:“真人说笑,在下来雒阳时曾遭遇过劫匪,那段时间过得很不好,有这匕首在能让我睡得安稳些。” 玄仪真人只是看他,手中拂尘纯白如雪,悬于半空居高临下。 “那第三枚红蜒果,你没吃是吗?” “我若吃了,便会不知今晚发生什么吧?”安厌反问道。 玄仪真人看着眼前这位年岁不大的男性,意外于他的镇定和冷静。 “你是真不怕死。” “真人慈悲为怀,我想是不会杀我的。”安厌缓缓说道。 “真人若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对在下直言即可,何必这么费事,我也好积极配合真人,以报真人救命之恩。” 安厌说的真挚,他眼里不见一丝心虚慌乱,即便五感敏锐的玄仪真人也看不出什么作伪,若非他最初起身下意识摸向匕首的动作,她可能真的会相信安厌。 “你真会配合我?”玄仪真人问道。 安厌稍作思索,说道:“在下也是贪生之人,除此之外自会竭尽全力。” 玄仪真人轻轻颔首,道:“你要成亲了?” 安厌略有意外,但想到对方曾出现在闻人府,知道此事也不奇怪,外加她是天后近侍,在雒阳应也是个手眼通天之人。 这明令禁止修行的玄唐,暗地里似乎也并不全是这样。 玄仪真人道:“你成亲后,不可与你妻子圆房。” 安厌闻言一愣,这要求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为何?” “若不然,你妻子会死。” “……” 安厌看向玄仪真人的目光不由变得古怪起来,这女人莫不是…… 玄仪真人看他眼神这下猜透他心中所想,蓦地冷哼一声,这一声直让安厌精神一震,头部作痛不已。 “你体质特殊,闻人锦屏只是个寻常女子,你的元阳会害死她。” 体质……元阳…… 安厌思索着这两个词汇蕴含的意味,武侠、修真小说他前世也看过不少,知晓其中意思。 这女人是在为闻人锦屏担心吗? 她出没在闻人府,似乎和闻人家有些交情,这么想的话也实属正常。 不……不对! 那药方、那红蜒果! 她是想要自己的元阳! 安厌瞬间冷静下来,他从床上起身,看着面前这位悬于半空、高高在上的女冠。 这种事让他很快又想到一个词汇,采补之术。 此前的两夜,是不是已经发生过什么了…… 安厌不清楚,但觉得自己的怀疑十有八九,这一刻他并未觉得恐惧,而是忽觉得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真人,我这体质,是好的还是坏的?”他问道。 “对你有区别吗?”玄仪真人淡然道。“你活在这世上,三灾六病、生老病死,都和你这体质无关。” “那对真人是好的吧?”安厌又问道。 玄仪真人眸光微动,她感到安厌这人极其聪慧,许多事她未明说却能被对方猜到大概。 而就在她思虑之际,安厌忽然郑重其事向她躬身一礼。 “真人想要什么,尽管从我这儿拿去,还望真人能收我为徒,教我修行!” 安厌觉得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修仙问道、长生不老,哪个不想?谁人不念? 玄唐严禁修行,但天后身边之人却是个修士,人都免不了死亡的恐惧,都有着长生的欲望! 这虽是个超凡力量存在的世界,但在玄唐错过机会,再想遇见修士就不知是何时了。 玄仪真人也没想到安厌会突然来这一出,不由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哂笑。 安厌还是第一次从她身上感受到别的情绪。 “修行是死罪,你不知道吗?”玄仪真人声音又变得冷冽,开口道。 “真人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我不收男弟子,况且你还是余相爷之侄,闻人家之婿。” 安厌仍垂首站在那儿,他听出对方话音中还有后文。 玄仪真人打量安厌许久,清幽双眸闪烁不定。 她心中暗忖道:岁贡之期已不足两月,即便进了灵境怕是也难压极阳毒性,若此子能习得修行法门,便能行双修之术,那对我而言也能方便许多。 “你若听话,我倒可以传你一些练气法。” 安厌深吸口气,强作镇定,纳头拜道:“多谢真人!” 而玄仪真人此时翻手,掌心之中多出一枚殷红的果子,颜色极为鲜艳,像是颜料涂抹上去的一般。 安厌一眼瞧出它和红蜒果很像,但不同的是,他之前吃的都是干瘪类似于柿饼的果子,但玄仪真人手中这枚却是果肉饱满,想必里面汁水充盈。 “你先前不听我嘱咐,现在只能受些苦了,这红蜒果的威力,虽然不会撑死你,但也能让你几日下不来床,吃下它你就能彻底脱胎换骨,洗尽浊气。” 那殷红似血的果子缓缓飘至了安厌面前,安厌看了看玄仪真人,双手接过果子,张嘴一口咬在了其丰满的果肉上。 汁液流入喉咙的一瞬,安厌感觉仿佛身处一阵暴风中心,难以睁眼、难以呼吸,一股前所未有的滋味,体内仿佛游荡着一股气,这气无法控制,如同虫蛊在他皮肉之下穿行。 只咬了一口的红蜒果从他手中坠落地上,无形的力量锁紧了他的眼皮,强烈的困意瞬间席卷而来,安厌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玄仪真人挥动拂尘,纤手轻抬,安厌的身体自行朝着床上飞去,稳稳落下。 她翻手间手中又多出一个透明的琉璃壶来,样式煞是好看,这琉璃壶落在了安厌所躺的床侧地面上。 玄仪真人这时侧首望向了窗外。 月色皎洁。 水声潺潺。 19,练气法 浑身酸痛,软弱无力。 窗外天色大亮,安厌却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他醒了有一会儿了,还在回忆昨晚所发生的事。 玄仪真人最后似乎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但吃了那枚红蜒果后便失去了意识,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自己难不成真的被采补了吗? 安厌感到枕下有异物,费尽全身力气伸手摸了进去,一柄断成两截的匕首。 玄仪真人是在警告他。 房间的门被敲响了,香云的声音在外响起:“安少爷。” 安厌深吸口气,应道:“什么事?” “大小姐来了。” 余念…… 安厌心中一番思虑,说道:“我身体不便,让她进来吧。” 余念此刻就在香云身后,能听见房间里的声音,不由眉头轻蹙,哪有让女性进男性房间的。 但她此时无心去计较这种事,直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安厌坐在床上上半身倚着墙,面色上的虚弱苍白,俨然一副得了重病的模样。 “你怎么了?”余念凝眉道。 “前两日随伯父一起去了闻人府上,遇见了玄仪真人,她说我身体欠佳,给我开了个药方调理,便这样了。”安厌缓缓说道。 “余念小姐说过的事,在下一直谨记在心,但奈何眼下实在有心无力,容我身体转好些,再去做不迟。” 不迟…… 余念冷眼闪烁不定,忽地向安厌的床榻走去,离近了一把伸手抓起安厌的手臂,但入手却惊异地发觉他肌肤滚烫不已。 “桌上有玄仪真人所给的药方,余念小姐若是不信,可自去找她对峙。” 余念松开了他的手臂,淡然道:“不用了。” 安厌虚弱笑道:“余念小姐是信我了吗?” 余念站在那儿冷眼瞥来:“我是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了,此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安厌目露讶色:“余念小姐这是何意?” 他面上不解,心中却暗忖:这女人是已经知道明兰之死的事了,所以才来找上自己。 余念冷笑一声:“我何意你不知道?” 安厌轻叹口气,说道:“可惜。” “可惜什么?” 安厌直视余念的双眼道,扯起嘴角:“可惜了这能和夫人一亲芳泽的机会,是在下没把握住啊。” “……” 余念的脸色微沉,这家伙竟是在嘲讽自己。 婢女明兰的死,果然和他有关系! 可她眼下已无暇再处理此事,她被召走准备入秋后的阅武之礼,要离家一个多月。 临行之前过来见安厌一面,便是想看这溺死于湖中的婢女明兰,究竟和安厌有没有关系。 她是想让余惊棠身败名裂不错,但也要有足够的证据,直接一次性让其伤筋动骨。 余念看着安厌,神色变得平静,说道:“我是要为你曾经的未婚妻讨还公道,你难道不该帮我吗?三年前,她可是日夜都在想着与你见面的那一日。” 安厌闻言却道:“玄唐明令禁止修行,余晚小姐为何要明知故犯?” 话刚说完,却不想余念勃然大怒,蓦地上前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你懂什么!他还不是为了你?!” 安厌本就体弱,余念又力大得出奇,经此重击让他险些昏厥过去。 这疯女人…… 安厌心骂道。 余念很快冷静下来,手松开了安厌。 “若她知道,自己日夜期盼的未婚夫,竟是你这等人,要该有多失望。” 安厌剧烈咳嗽几声,喘息以平复心绪,他重新倚在墙上,咧起嘴角抬眼看她:“若她知道,自己亲妹妹竟想逼自己未婚夫去爬自己后母的床,又会是何等想法?” 余念眼里闪过一抹厉色:“你真不怕死?” 安厌毫不退让地冷笑道:“我若怕死,此刻已在和你娘在床上快活了。” 他当然不想死,但他笃定对方不敢动自己。 但下一瞬,安厌的身影却骤地僵住,他没看清余念做了什么动作,眼前忽地一花,一柄通体漆黑的短刀抵在了他的喉咙之上。 这绝不是正常人该有的速度…… 余念冷冷道:“她为你而死,你自该下去陪她!” 安厌却冷笑着反问:“余念小姐和余晚小姐这般姐妹情深,为何不下去陪她?” 他话说完,便感到抵在喉咙的那短刀似乎往前顶了顶,刺痛过后便有温热淌入衣领。 再往前些,或许便能刺开喉管了。 安厌继续说道:“余念小姐刚才所说公道,倒是令我大开眼界,余晚小姐泉下有知你用这种手段替她报复,一定心中甚慰吧。” 静等片刻,余念却没再有任何动作,她眸光闪烁不定,看着眼前虚弱的毫无反抗之力的安厌。 初见之时,自己也这般拿刀威胁他,他的反应和现在一样,这家伙真不怕死…… 当初自己用江氏之事威胁他,他轻易就范只是为了权宜吗。 至少这一点特质是好的。 余念收起了短刀,看着他脖子上的血线,沉默了许久,说道:“四年前,她染了不治之症,她为了能活着嫁给你,才去碰的那禁忌。” 安厌蓦地一怔。 余念继续说道:“这是余惊棠当初欠的情,却要她去还,她短短一生都是为了履行那个你都不知道的约定……你至少该记住她。” 但这约定之人并不是我…… 安厌心里毫无波澜,平静道:“该记住的,我自会记住。” 余念就这么转身离开了,房间里重新归于平静。 安厌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温热,入目一抹殷红,他将血迹在指尖捻开,目光渐渐变得阴冷。 不管在哪里,弱小都是罪孽! 当夜。 残月孤悬,皎洁清冷入户。 安厌坐在床上看书,窗外忽闯进一阵风来,院子里树叶婆娑作响。 房间里多了个人影,门不知何时开了,无声无息。 玄仪真人一阵纯白的道袍,不知是不是装束的缘故,安厌觉得她气质愈发的出尘缥缈了,当初在城外见她时,还只觉她是位修心养性功夫高深的大师,但现在觉得她已然和真正的仙人无异。 安厌不由问道:“真人已从我这儿得了好处吧?” 玄仪真人掌心中凭空出现一本书册,朝着安厌飞了过去。 “这是我所创练气法,以你的体质潜心修行,要不多久便能进入气境。” 安厌心神一动:“气境?” “天地有阴阳二气,世间修士便分为阴修和阳修。”玄仪真人开始为安厌普及起了修行的基础知识。 她玉手轻抬,半空中出现点点星光,迅速聚拢凝现出一幅太极阴阳鱼的图来。 “阴阳对立而互生,人天生残缺,体内阴阳不衡,修行便是一个不断填补自身的过程。” “阳气重的人,便需要阴修之法,反之则要阳修之法。” 安厌若有所思,忍不住询问道:“若反其道行之呢?比如阳气重的人便不能再练阳修法吗?” 玄仪真人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面纱之上的双眼静若幽潭,声音清冷:“会被灌神!” “阴阳是天地之基,人是天地造物,人体内阴阳二气是无法褪去的,若在本身阳气重的情况下,仍然修行阳修之法,轻则患上灵瘾,受尽煎熬,重则失去心智,变成疯子,这便是‘灌神’。” “在玄唐之外的世界,灌神者会威胁到他人生命,一旦发现便会被净除!” 安厌不由心中一凛。 “无论是阴修还是阳修,其境界都是一样的。” “首先是身之境,身境没有门槛,世间所有的普通人都处在这个境界,某种意义上说,身之境并不算是修行的境界。” “其次是气之境,习得练气法,便能开辟气海,修炼阴阳气,做到以气御体,以气御物,以气御气。” “灵之境,褪去凡胎,化身真灵,容颜不老,神魂难灭!” “命之境,逆天改命,长寿无终。” 见玄仪真人停了下来,安厌不由问道:“命之境便是终点了吗?” “修行没有终点。”玄仪真人却道。 “命境之后,还有无尽的路要走,但对你而言太过遥远,玄唐也不会允许有这种存在的。” 安厌若有所思:“真人是什么境界?” 玄仪真人身形悬停在半空中,那阴阳太极图也飘在她的近前,气质庄严神圣,如同天上仙子一般。 “灵境。” 对这些境界并没有详细认知的安厌也没有感到惊讶,随后又问道:“那这修行的境界分不分前期中期后期?” 玄仪真人反问:“分这些做什么?” 安厌理所当然道:“不分怎么知晓实力强弱。” 玄仪真人冷冽的声音说道:“我所修之法,和关外修士不同,可不是让你好勇斗狠的。” “你想长生,潜心修行即可,若以为习得练气法后便高人一等能恃强凌弱,那离死期也不远了,玄唐能横压三国,任你修为再高也敌不过你家二小姐手中的黑磷剑!” 她话音一顿,复又说道:“我说错了,她现在是大小姐,余家原本的大小姐也是修士,在即将进入灵境之时,引得天地异变,最后惨死于亲生父亲手中。” “……” 安厌无言,他看着手中的书册,上面连个名字都没有。 “今晚将它熟记于心,然后烧个干净。” “这是阴修之法,还是阳修之法?”安厌又问道。 “阴修,你体内阳气极盛,资质……还算不错。”玄仪真人道。 “真人也是阴修者吗?” “这与你无关。” 安厌沉默片刻后,将书册放在床榻上,而后用手费力地撑着身体从床上下来。 他站立都有些勉强,玄仪真人目视他半晌,才发现他竟是想对自己行礼。 她抬手一股无形之力将安厌整个身体托住,冷然道:“我说了,你不是我弟子,你我只是各取所需。” “真人是能从我身上得些好处,但这对我而言无异于一次重生的机会,我应当拜谢真人。”安厌郑重其事地说道,他做这种能博取好感的事总是不会错的。 玄仪真人心中却想:你是不知你对我有多么重要,这价值可远不是一本练气法能比的。 但看安厌这幅真挚的模样,稍作思虑,掌心中多出一枚紫色丹丸,飞至了安厌眼前。 安厌也没犹豫,接在手里后便直接吃了下去。 这丹丸和红蜒果不同,来不及咀嚼入口即化,原本是固体药丸在口中却仿佛化成了一团气,顺着咽喉直通四肢百骸。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爽,让安厌恢复了气力,所有的痛感也跟着消失的无影无踪。 “多谢真人。”安厌躬身道。 玄仪真人没回应这句,空中的阴阳太极图消散不见。 “将练气法背下,烧毁。” 安厌重新坐会床上,翻看上面所记录的文字,发现无比晦涩难懂,文字佶屈聱牙,写的尽是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这难度比当年上学背离骚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键问题在于,这是练气法? 怎么练的? 他重新抬头看向玄仪真人,思索着要怎么开口,刚才的文字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将那些文字全部记下了。 安厌低头翻看起了书册,一遍通读了下去,将所有的书页翻完,闭上眼时,回忆刚才的那些文字惊觉清晰无比。 “真人,我背下了。” 他话刚说罢,手中的书册突然燃起了火来,安厌见状将其丢在地上,看着它一点点地化成灰烬。 “看不懂是吗?”玄仪真人开口。 “……嗯。” “修行是有门槛的,你且睡吧,明日便能懂了。” 安厌闻言心中疑惑,再看向玄仪真人时,忽感到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这女人……又要对自己做什么了吗? 他欲开口说话,但黑暗先侵没了他的意识。 玄仪真人看着昏倒在地的安厌,内心则是在犹豫。 自己现在已入灵境,或许可以一试…… 半透的薄纱遮面,玄仪真人目光闪烁不定。 万一经受不住……自己好不容易重回了灵境。 她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 玄仪真人翻手间又拿出了那个透明精致的琉璃壶,让其落在了安厌的床榻一侧的地面上。 窗外月色皎洁,她却喟然一叹。 20,紫坊 嗡—— 安厌只觉耳边充斥着无比烦躁、又挥之不去的杂鸣,整个人仿佛被撤进了一个诡异神奇的空间,数十万、数百万、数亿道色彩缤纷的细线,在身旁飞掠而过。 自己就在这些细线组成的漩涡中挣扎、游离、逃脱不得。 蓦地,他又意识一暗,这所有的一切如同镜子一般开始支离破碎,变成一片漆黑虚无,慢慢地,意识又开始恢复,像是浓重的彩墨在一片画布上晕染开来。 他看到一道闪着金色与白色光亮的的巨大光团,如同太阳一般,热烈、澎湃,周边萦绕着、跳动着光焰。 而在这光团的另一侧,又有一颗不过拳头大小,紫色与黑色相间的幽暗圆球。 这一大一小两个反差明显的光球各自延伸出了一道光流连接在一起,向彼此输送着自己的光,也吸收对方的光。 明明不平衡、对等的两个东西,此刻看上去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金色和白色的光球输送出的光亮将紫色、黑色相间的幽暗圆球包裹,覆在上面如同液态的氤氲光焰,满溢着,向着下方滴落。 啪嗒——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地面出现了,平整而漫无边际、荒无一物的地面,从紫色与黑色相间的幽暗圆球上滴落下来的金色与白色的氤氲光焰,正积在了这地面之上不散。 这便是气之海! 安厌睁开双眼,此刻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情况。 虽然还完全不能称之为“海”,只是一小簇的气而已,但自己已经迈出了漫漫仙途的第一步。 他今早清醒的时候,昨日所记在心里的练气法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明悟之感,像是解数学题时思绪转过了某个弯,一下子豁然开朗。 安厌感觉和这天地间的一切都产生了某种联系,仿佛全身的毛孔都被打开了,无时无刻地不在吸收着周围的“气”,进入体内融入那两个光球的循环,落入他的“气海”之中。 玄仪真人说,修行是有门槛的,一旦跨越了这个门槛,便是鱼入大海。 敲门声打断了安厌的思绪。 “安少爷。”香云在门外轻唤。 “王总管来了。” 安厌闻声暗忖,估计是余惊棠那边有什么事。 “我这就出来。” 初尝修行滋味的安厌本欲静坐一天,但又想到这么做极易惹人怀疑,修行之事一旦暴露,下场可能便和那位余晚小姐一样了。 安厌穿戴整齐,走出房间后见到王贵正在院子里等他。 “安少爷。”见到安厌,王贵姿态恭敬地问候。“老爷那边让我来问安少爷的生辰八字。” “劳烦王总管跑一趟了,请随我到书房。”安厌笑道。 “安少爷哪里话,这是做下人的本分。” 安厌心里思虑一番,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生辰八字他可不知道,只能写原身的的了。 在心里将自己的生日换算了一番,而后写在了纸上。 这个时代结婚的过程很繁琐,讲究三书六礼,而且流程所耗的时间很长,不过按余惊棠的意思,最好是将整个过程简化下来,下个月就成亲。 安厌想想也觉得有趣,闻人云谏可是礼部侍郎。 王贵前脚刚走,余焕章又来了。 “焕章兄,我还以为你不再来我这儿了呢。”安厌轻笑道。 “厌弟,你还是将为兄想成气量狭小之人。”余焕章也笑道。 “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无碍了。” “那正好,跟为兄去个好地方!” 余焕章拉起安厌的胳膊便要向外走,安厌无奈,挣开后跟在他的身后。 “焕章兄说的可是紫坊?” “看来厌弟也一直心心念念此地啊。” “……” 安厌跟着余焕章来到了相府侧门,余焕章的马车已经在这儿候着了,掀开帘子却发现里面还坐了个人。 是身材魁梧的余焕祯。 “焕祯兄?”安厌惊诧道。 余焕祯轻咳一声,说道:“厌弟近日可好?” 一旁余焕章笑道道:“这小子非要一起来。” 余焕祯不悦道:“胡说什么,分明是你硬拉我来!” 马车内的空间很大,他们三人坐也不显拥挤,交谈时安厌也听了出来,余焕祯的确是余焕章拉来的,不过是听说了余焕章要去紫坊之后才愿意跟来的。 “厌弟回来后莫要声张,这事让我爹知道我可就惨了。”余焕祯忍不住说道。 安厌脑海里闪过余文坚的模样,这位叔父的性格倒是有些像余惊棠,不过也比余惊棠好一些。 “焕祯兄放心。” 马车驶入了一片繁华的地带,街上行人不少,速度也降了下来。 这条街是安厌没来过的,透过马车的小窗,他远远见到一座极为气派的阁楼,在这片繁华的闹市中也是鹤立鸡群,仿佛周围的这片商业街是簇拥它而建的。 正门牌匾上,上书“紫坊”两个大字,安厌却没瞧见这建筑有一点和紫色相关的东西。 “这地方好气派。”安厌不由说道。 余焕章得意笑道:“那是当然,这紫坊可是雒阳最好玩的地方了!” 这紫坊的地界似乎不止一座阁楼,那院墙后面应有更广阔的空间,起初安厌所想的那般,有打扮美艳的女子在门口揽客的情景并没出现,这紫坊正门却是十分清静。 若非余焕祯刚才的那副怕自己父亲知道来这儿的反应,安厌都会怀疑这地方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种地方。 马车在其正门口停下,安厌三人下来,立即有侍从过来领着马夫走开了。 余焕章掸了下身上不存在的尘土,而后大步朝着正门走了过去。 “余公子。”大门处的堂倌认识余焕章,脸上带着笑容姿态恭敬地问候。 正门里面便是一处开阔的前院,边缘环绕着走廊,这里也能见到一些女子了,但大都是侍女打扮,安厌仔细瞧了瞧,发现即便是侍女,姿色也都是上乘的。 前院里仍旧清静,余焕章带着两人继续往里走去。 “厌弟莫要心急,好东西都在里面呢。”余焕章见安厌在打量侍女,便出言笑道。 安厌的确不着急,急也没用,玄仪真人的警示他还记在心里,即便这真是一处做皮肉生意的地方,也和他无关。 三人一路又穿过一个院子,来到了最里面的阁楼里面。 安厌心想这前后两个院子估摸着是价位不一样,里面的更高档一些,这里更清净了,侍女都不见几个。 有位身穿珠衫罗裙,容貌上佳,手持纨扇的美妇人迎了上来。 “余公子,几日没来了啊,甄公子也来了!” 甄公子…… 安厌闻言面露古怪,这余焕祯连真名都不敢用,家教这么严吗? 余焕章在那儿和美妇人客套闲叙,很快安厌被领上了楼,进了一间中间隔着屏风的雅间。 房间里弥散着熏香的气味,墙上挂着安厌也看不出端倪的字画,桌椅用的都是名贵的紫檀,这里应该也放了冰,气温适宜。 细看之下,这里的规置竟是比西园诗会还要讲究。 安厌不由暗暗咋舌,坐在蒲团上,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口,只觉芳香醇厚,不比在相府喝过的差。 真是高档场所! 余焕章先挥手让侍候的女侍下去,雅间里只剩了他们三人。 “来这紫坊玩的人非富即贵,若无人引荐,常人连正门都进不了。”余焕章说道。 就是会员制。 安厌心想,略作思索问道:“在雒阳这么大的产业,背后老板也不是凡人吧?” “听说是个女人。”余焕章道。 “女人?”安厌略有惊诧。 “传闻是的,不过谁也没见过。”余焕章在那儿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道。 “焕章兄也没见过?” 余焕章歪头道:“见她干嘛,我来这儿只是消遣的,她是谁关我何事。” 安厌失笑:“说的也是。” 余焕章随后又为安厌介绍了起来,这里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个个姿色绝佳,气质身段都是一等一的,是从九州各地搜罗过来的女子。 若是有相熟的可以指名,没有等下也可以从一众女子中随意挑选。 安厌觉得这流程有些熟悉。 “可以让她们给你弹弦唱曲儿,也可以吟诗作对,聊天解闷。” 安厌沉吟道:“是卖艺不卖身的吗?” 余焕章闻言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都出来卖了,哪还有这种区别。” 说罢,又笑吟吟地看着安厌:“厌弟若是兴致到了,自然想做什么做什么。” 安厌面上不动声色,他若是说自己不做那事,未免显得太虚伪矫情。 余焕章又吩咐了侍女几句。 不多时,安厌便见到屏风后面多了个人影坐下,而后响起了一阵舒缓的曲子。 这里的人似乎都喜欢这种调调,看着周围典雅的布置、墙上那些装裱的精美的字画。 说是一个文士聚集交流之地都有人信,谁又能想到是一个皮肉生意的场所呢? 很快,从入口处走进来一道道倩影,安厌喝茶的动作不由一顿,他发现这些女子果如余焕章所说的那般,一个个姿色绝佳,身穿着皆是名贵的裙装,气质或温婉、或端庄、或热烈、或羞怯,各有千秋,说她们是富家小姐都不会有人怀疑,一个个脸上完全没有安厌所想的风尘气,反倒是流露出的贵气,和安厌在西园诗会上所见的那些名媛千金丝毫不差,甚至更有甚之。 安厌感到有些吃惊,这紫坊的老板真不是什么凡人,这些女子总不可能都是天生的富家小姐,能后天培养成这个样子,必然是下足了功夫。 怪不得需人引荐才能进来,可能老板都觉得紫坊的女人寻常人不配一亲芳泽。 “给三位公子请安!”这十几名女子并排站在一起,齐齐叫道。 “厌弟。”余焕章面带笑意,开口道。 “你先挑吧。” 余焕祯也道:“厌弟先挑!” 坐在那儿的安厌看着这些佳丽,感觉自己如同在挑选货物一般,起初他还觉得这里的女子会有些心气,只接自己想接的客人。 但转念细想,这种风尘之地的女人,敢拒绝能进这里的客人,也得有这个资本才行。 目光一眼扫过去,安厌指了一个比较顺眼的女子。 余焕章却在一旁笑道:“一个哪够!你,还有你,都跟着一起吧,我看厌弟心急,直接去一旁的客室吧。” 安厌:“……” 余焕祯的眼正在一众女子中来回巡视,嘴里也道:“厌弟开心些!” 安厌倒是觉得这流程越来越熟悉了,起身跟着这三名女子一同离开了这雅间,在阁楼的走廊上走了会儿,进了另一间房间。 这房间比刚才小些,不过规置依旧典雅精致,撤去了屏风,多了个床榻。 安厌走到床榻上坐下,那三个女子各自自我介绍了一番,安厌却懒得记她们的名字。 “你们都会些什么?” “这要看公子您想做些什么了?”其中一名气质温婉的女子轻声回应。 “会洗脚吗?”安厌问。 这回话的女子愣了下,另外两人也是如此。 “会吗?” “公子要求,妾身门定会尽心伺候的!”回话的女子连忙说道。 来紫坊的客人见过不少,有进来就猴急的,也有喜欢先玩些调调的,这洗脚…… 没培训过啊! “再弹个曲子听听吧。”安厌又吩咐道。 “请公子稍后。” 三女彼此对视了眼,很快分配好了各自的任务,其中一名女子离开了房间,另外两人则是直接坐在了一旁放置乐器的座位上。 “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弹你们擅长的就好。” 房间里很快响起了悦耳的旋律,安厌有些惬意地躺在了床上,拉过一旁的枕头放在头下,闭目内视起来。 他发现自己的气海增多了不少,这段时间即便没有主动修炼,也在自行吸收灵气。 只是没有参照物,安厌也不清楚自己这速度是快是慢。 另一边,碧溪来到了后院。 “洗脚桶?要它干什么?” “癸字房的客人要求的……给他洗脚。” “这人什么怪癖。”此前和余焕章相熟交谈过的美妇喃喃说道。 一番周折,碧溪总算是找来了洗脚桶,让侍女帮着一同搬上了阁楼。 碧溪走后,那美妇又对身边人吩咐道:“去给余公子记个满账,让我家的女郎伺候洗脚这是什么鬼要求。” 话刚说完,转身却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女人。 和衣着华贵的她们不同,这女人衣衫朴素的像是城中的普通百姓,脸上也没施任何粉黛,穿着齐腰襦裙、交领粗杉,头发上裹着绢布,完全就是个普通妇人。 只是和这身打扮稍有不符的是她这张脸,素气的打扮下根本遮掩不住她这张脸的美艳,双眸如杏,气质稳重而知性。 美妇见到这女人吃了一惊,随后连忙神色恭敬地弯腰施礼。 “坊主!您今日怎么得闲来了?” 朴素女人淡淡瞥了她一眼,说道:“家里来了贵客,你们不知道吗?” “贵客?”美妇人面露不解。 “癸字房里的是什么人?”朴素女人问道。 “是余宗虔家公子一同带来的。” “余家……”朴素女人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 “这么光明正大,真是不怕死啊。” 21,聂南烟 典雅的房间内古色古香,碧溪跪坐在木桶前,一袭红色的石榴裙在木质的地板上铺散开,白嫩纤长的两手伸入了桶里在一双脚上轻轻搓洗着。 不时扬起的水声,总是会打破一旁女子所弹琴音的律调。 安厌坐在床榻上,全身心都沉浸在自己的气海之内,从早上到现在,他的气海已然扩成了一个小水潭,上面云雾氤氲。 但既然被称之为“海”,安厌觉得自己尚有很远的路要走。 房间里的声音却在这时突然停了下去,五感变得敏锐的安厌不由睁开双眼,见原本在房间里伺候的三个女子就这么起身离去了,而门口处则是多了个三十多岁的陌生女人。 “足下还真是胆大妄为。”那人倚在门槛上,慢悠悠地开口,身上所穿的朴素衣物和这紫坊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么旁若无人地修行,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安厌心下一惊,再看向那女人的目光也变了。 这也是个修士! 但这女人除了那张脸生得美艳之外,身上也看不出任何特别的地方,自己都察觉不到她是修士,她是如何发现自己的? 安厌稍作沉吟,开口道:“阁下是?” “你在我的地盘,这么明目张胆地行违禁之事,你说我是不是该把你交给玄甲卫呢?”女人神色平淡地看他,所说的话却让人心神一凛。 这人便是紫坊的幕后老板? 这样一身不起眼的打扮,这紫坊里的普通侍女所穿的衣物都比她要好。 安厌从床榻上下来,朝对方拱手道:“在下无意打扰,失礼之处望请阁下见谅。” 女人目光上下审视着安厌,忽关了房门一个闪身凭空出现在了安厌的近前,目露出惊疑之色。 传说竟然是真的,世上真有这样的体质…… 她眸光闪烁不定,有一会儿才开口:“你不是雒阳人。” 安厌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 女人说道:“雒阳的修士,可没你这么不要命的。” 安厌闻言心中暗道:雒阳城里,还有不少别的修士吗? 他只接触过玄仪真人一人,在修行这方面可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小白。 “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凝眉道。 女人淡笑一声:“你很快就知道了。” 同一时刻,紫坊正门迎来了一队身披玄甲、腰胯黑剑的甲士,门仆被吓了一跳,却不敢阻拦,连忙小跑着向里面禀报起来。 这些杀气腾腾的甲士使得整个紫坊都惊动了,不少人纷纷在楼上往下望,紫坊的负责人原本和余焕章相熟的那位美妇迎了上来。 “各位军爷,突然登门所谓合适啊?我们可是合法生意,该交的税一样也没少啊!” 领首的军士停下脚步,左右吩咐了几句,这些甲士瞬间四散而去,逐个排查起了这里的房间。 而领首的军士才拿出一枚令牌在美妇面前亮了眼:“搜查妖人,妨碍者定斩不饶!” 美妇顿时一副惊慌的表情:“我们这儿有妖人?军爷可不是在说笑?我这儿紫坊里都是些弱女子,哪来的妖人啊!” 这军士却不再理她,手里拿出一枚精巧奇异的小型罗盘,上面的指针此刻正在飞速旋转。 阁楼上的安厌也听见了楼下的动静,以及一声声愈来愈近的破门声。 终于,他所在房间的门也被用力推开,一位头戴恶鬼铁面的甲士出现在了门口,这人的装束和安厌在城外所见的那些玄甲卫一模一样。 他手持一小巧罗盘,开门后垂首看向罗盘却发出一声奇怪地轻咦。 指针的动静停了。 这玄甲卫士看了看房间内的安厌以及那位粗衣女人,又左右环顾了下别的房间,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 楼下,这些甲士又聚在了一起。 “王统领,突然没反应了。” 而领首那人所戴铁面之下,神色同样惊诧。 “啊呀!我想起来了!”一旁的美妇突然大叫一声。 “怎么了?”王统领皱眉道。 “前些日子,我们紫坊从天工院那儿买了一台淘汰下来的制冷仪,只是我们这儿的人都不怎么会用,是不是操作失误,才惊动了各位军爷。”美妇人小心翼翼地说道。 “带我们去看看。”王统领漠然道。 美妇人将众人领进了后院,刚走进来王统领便发现自己手中的罗盘指针又颤动了起来,他根据罗盘所指的位置,推开了一间房间的门,见到里面一台占据了大半面积的大型机器,上面遍布齿轮和链条,顶上还连接着许多根粗大管道。 王统领吩咐道:“把机器关了。” 美妇人忙道:“是!” 随后连忙吩咐一旁的下人去操作机器。 看着手中的罗盘指针动静又停了,王统领问道:“用的三等火磷吗?” 美妇人道:“军爷这话说得,二等火磷我们哪用得上。” 王统领这才将罗盘收起,对着美妇人一拱手:“打扰了。” 美妇人手持纨扇,笑盈盈说道:“是我们惊扰各位军爷了,以后定当注意!外面天热,军爷要不嫌弃,喝几杯茶再走?” 王统领瞥了眼周围一个个容貌俏丽的侍女,虽极为心动,但还是理智地拒绝了:“公务在身,告辞!” 美妇人则又开口:“快去给各位军爷准备些点心带走。” 阁楼上。 安厌摩挲着手里的一块绿色的玉佩,这是眼前这女人递给他的,摸到玉的一瞬,安厌便感到自己和天地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五感也不再敏锐。 听着楼下的动静,他眼底露出一抹惊悸,这要是被抓走,可能余惊棠都救不了他! “多谢!”安厌郑重地向眼前这位女人拱手道。 粗衣女人却道:“我可救你一命,你只是一句多谢吗?” 安厌沉吟片刻,问:“阁下想要什么?” 女人双眼闪过一道精芒,忽地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不施粉黛的脸此刻却美的惊心动魄。 “不如,你陪我睡一晚如何?” 安厌心头一跳,强作镇定道:“阁下不要开玩笑。” 女人欺身上前,又凑近了安厌几分:“我可没有开玩笑。” 安厌已经能闻到她身上的一抹奇香,沁人心脾,他不明白明明这么美的一个女人会是这样的打扮。 “我长得应该也不赖吧?”女人故意挺了挺胸脯,她胸襟饱满,将上身的衣衫撑得紧紧的,这样的动作让安厌多瞄了一眼。 女人注意到安厌的小动作,脸上笑容愈盛,轻轻抬起手来,食指抵在安厌的胸口,一点点地往下划去。 她的手指又白又细,煞是好看,这更能让人笃定,她这身朴素的衣服是在掩藏身份。 “怎么样,你不吃亏的。” 安厌却一把攥住她作怪的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就在女人以为安厌同意就范的时候,却听他开口:“你不怕死吗?” 女人脸上笑容一僵,愣神片刻后忽地轻笑了起来,她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被安厌抓住的手,安厌都来不及紧握,只得回忆起了刚才滑嫩的触感。 “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女人笑吟吟地说道,后撤了一步。 安厌心中暗忖:这女人似乎和玄仪真人一样,清楚自己的体质,自己这身体究竟有什么特殊的…… “我叫聂南烟。” “在下安厌。” 聂南烟脸上露出异色:“你就是安厌?” 安厌奇怪道:“你认识我?” “第一次见。”聂南烟美目流转,看着安厌若有所思。 “看来,她什么都没教你。” 安厌皱眉道:“她是谁?” 聂南烟轻叹一声,继而又笑盈盈道:“看来,我们两个是没有缘分了,可惜,可惜。” 安厌:“……” 这女人口中的她,难不成是指玄仪真人? 这个聂南烟是修士的话,和玄仪真人认识似乎是一件并不奇怪的事。 雒阳城说大也大,但对于修士这个群体而言,可能也非常的小。 “下次可不要这么冒失了,真要被那些人抓去了,谁也救不了你。” 聂南烟说罢,直接转身离开了房间,安厌还欲向她问些事情,却见她走出两步身形便凭空消失不见。 真是修士! 安厌凝眉看着手中的玉佩,心里有着诸多的疑惑。 他刚才并未修炼,为何能惊动这聂南烟和玄甲卫? 思量许久,安厌觉得自己未来在雒阳的日子可能是如履薄冰。 不多时,余焕章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门口。 “厌弟。” 安厌收拾好心绪,笑道:“焕章兄那边结束了?” 余焕章撇嘴道:“被打扰了兴致,也不知道那群家伙想干什么。” 他应当是指玄甲卫。 随后又问道:“厌弟房间里的人呢?” 安厌便说:“我并没那些心思,只让她们弹了会儿曲子,刚才玄甲卫搜查的时候,就让她们一同下去了。” 余焕章闻言却是愣了愣,看着安厌许久才道:“厌弟……真君子!” 安厌摇头:“哪是什么君子,刚才我也是心痒难耐,不过最近身体还在调理,不宜行此事。” 余焕章又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是我考虑不周了,让厌弟白白忍耐许久。” 临近中午的时候,安厌见到余焕祯神清气爽地从一间走了出来。 余焕章让人备上了酒菜,并有此前那些女子们侍候着,吃饭喝酒时听着她们弹琴唱曲,十分惬意。 考虑到安厌身体原因,余焕章便没让他喝酒,而是颇有兴致地同这儿的女子吟诗作对起来。 “焕章兄对这紫坊的老板有什么了解吗?”安厌询问道。 余焕章摇头:“只是听说过她是女人,别的就一概不知了,不过究竟是不是女人也不清楚。” 平日里负责这儿的是他们先前遇见的那位美妇,名叫商茹。 安厌又看这儿房间里的这些女人,估摸着问她们也不会有结果,不然这聂南烟的事也不会外界一概不知了。 下午,余焕章和余焕祯方才尽兴,三人坐上马车一同返回。 告别时,余焕章还笑着对安厌说:“厌弟若再想去,随时去找我。” 余焕祯也在一旁道:“还有我!” 安厌回了住处,心里有着诸多不解。 若修炼会被外人察觉的话,那他今早修炼时,怎么没被人发现。 是因为这儿是相府,还是说今天在紫坊只是恰巧遇上玄甲卫在附近。 安厌看着手中的绿色玉佩思索许久,在自己房间里仔细找寻了起来,终于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繁复玄奥的图案。 伸手摸上去,感到了和绿色玉佩一样的感觉。 似乎是这个图案,遮掩了他修炼的气息。 入夜。 玄仪真人又来了,她见到安厌的第一句便是:“你开气海了?” 她清冽的声音中满是惊讶,似乎在她看来,安厌做不到这一点。 “昨日记下的练气法,今早醒来突然明悟了。”安厌说道。 玄仪真人的眸光有些不再平静,看着安厌久久无言。 安厌拿出了那枚绿色玉佩。 “你从哪儿得来的?”玄仪真人似乎认得,问道。 “一个叫聂南烟的女人给我的,她帮我躲开了玄甲卫的搜查。” 玄仪真人蹙眉道:“你在外面修炼了?” 安厌摇头:“没有。” 玄仪真人凝视安厌许久,忽一抬手,那枚绿色玉佩瞬间自行飞至了她的手中。 安厌见她似乎是在思索,便等待她的开口。 “你……比我想的更加特殊。”玄仪真人道。 一日开辟出气海……身体无时无刻不再自行吸收灵气…… 这边是极阳之体吗? 要不多久,这孩子就能超越我! “你去了紫坊?”玄仪真人又道。 安厌点了点头,随后又道:“我没碰那里的女人。” 说罢,他又忍不住询问:“那聂南烟是什么人?雒阳城内修士很多吗?” 玄仪真人淡然开口:“她是紫坊的幕后主人,还是‘野火机工厂’的二当家。” “野火机工厂?”安厌惊诧不已,机工二字的含义他很清楚。 他知道长安玄机厂,雒阳玄机厂,但这野火机工厂又是什么? “一个见不得光地下组织,玄唐的修士大都受过他们的恩惠。” 玄仪真人让绿色玉佩重新飞至了安厌面前。 “这个玉佩就是他们制造的,要是没有它,雒阳的修士可能就要死绝了。” 22,双修术、御气法 安厌起初还以为神机玄甲科技是被国家完全垄断的技术,但眼下看来并非完全如此。 “雒阳的修士很多吗?”安厌又问道。 “你已经见过一半了。”玄仪真人淡然道。 这么少? 安厌心下惊异,他本以为雒阳会有一个地下修士组织,没想到会这么少。 似乎也侧面说明了,修士的生存环境,不是一般的艰难,今日在紫坊的遭遇,若非聂南烟他已经被玄甲卫抓走了。 玄仪真人又徐徐开口:“我没想到你能一日之间开辟气海,你今日能躲开一劫也是万幸。” “被玄甲卫抓去,难道真人也救不了我吗?”安厌问。 玄仪真人平静道:“玄甲卫有自己的一套法则,你大概率不会被抓走,而是被当场斩杀。” 安厌心下一紧。 “这是当年太祖所定的律法,即便是天后也更改不了。” 安厌说道:“看来我以后得更加谨慎小心才行,不然就辜负了真人在我身上的一片苦心了。” 玄仪真人清幽的双眸闪烁了下,只是半透面纱下也看不清神色,她问道:“那聂南烟,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安厌闻言心念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道:“说了我体质的事。” 身形悬于半空的玄仪真人眼中却突然闪过一道厉芒。 “是吗。” “不过被我拒绝了。” “你拒绝了她什么?” “自然是答应过真人的事。”安厌则说道,一脸真挚。“真人想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给别人!” 这话只是听的话,也辨不出真假,不过玄仪真人也没必要去分别这种事,她现在要掌控安厌可太简单了。 她翻手取出了两本书籍,将其丢给了安厌。 这书籍和昨日练气法相比要精美不少,不过封面上仍旧没有文字,多了些复杂玄奥的花纹。 “你是极阳之体,一种传说中的体质。”玄仪真人又淡然说道。 “这体质有何特殊之处吗?”安厌问。 “这一日开辟气海,便是我生平仅见了……甚至是闻所未闻。” 安厌心里倒是没多少惊喜,这特殊的体质或许能给自己诸多便利,但也会引来外界的觊觎,这聂南烟和玄仪真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他思虑片刻问道:“常人要开气海需要多久?” 玄仪真人道:“潜心修炼半年能开气海,已算是根骨不错了,我起初预估你或许七日内能开气海,都觉得是高估这传说中的体质了。” 这极阳之体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强大,也亏得是在雒阳,出了这神都这极品的炉鼎可能就轮不上自己了…… 她心想着,又继续说道:“常人吸纳灵气炼化阴阳,需要静心凝神,而你的身体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吸收灵气,速度会是常人的数倍。” 安厌轻轻颔首,又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些东西是玄仪真人所没说的,譬如她为何会看上自己,聂南烟又为何会看上自己。 “阴和阳之间,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而极阳便是处在那个临界点,你体内阳气极盛,这对你而言是件好事,修炼起阴修之法事半功倍,而对一些和你接触的人同样也会是好事。” “是炉鼎吗?”安厌打断了玄仪真人的话。 玄仪真人一怔,她意外于安厌竟然会知道这种事,心念急转之下便想到了聂南烟。 是这女人告诉他的吗…… 她眸光微沉,平静道:“不是,这世上存在一种能供两人一同修行的术法,名为双修之术,又叫合气之法,那两本书中其中一本便是。” 安厌低头翻开其中一本,上面同样是一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不过这次却和昨晚不同,上面所述的方法安厌却能理解通悟。 双修…… “双修之术是对两人都有裨益的术法。”玄仪真人为安厌解释着。 “也是能让你彻底控制自己身体的术法,等你修为到了,便能同你婚后的妻子圆房了。” 安厌将手中的书合上,对玄仪真人说道:“不论是炉鼎还是双修,只要是真人想要的,我都能给真人。” “不用净说好听的。”玄仪真人声音清冽,语调平静,清幽的双眸凝视着安厌。 “另一本是一些基本的御气法,你也可以修炼一番,日后再外出时,记得随身携带那玉佩。” 安厌点头道:“记下了。” 玄仪真人最后也“嗯”了一声,而后轻一挥手,安厌身体又昏睡了过去。 她想着安厌刚才所说的话,暗道:你是不清楚炉鼎和双修之间的区别,真让你做了炉鼎,你可就要恨我了。 不过她起初确是有的这种想法,发现极阳之体的毒性远比她想象的可怕后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若不计后果的采补,自己可就栽在着极阳之毒上面了。 那聂南烟可能不知道这一点,现在这雒阳城里,谁敢碰安厌,谁就必死无疑。 她又取出那透明的琉璃壶来,忽感到长夜漫漫。 窗外月色似乳,朦朦胧胧、清清冷冷、柔柔淡淡…… 听着耳边的水声,玄仪真人的心绪也变得无比平静。 师叔,你想不到我已重回了灵境吧,我的路没走错,再过不多久,我便能超越你了。 …… 安厌很想知道,玄仪真人晚上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可惜这世上并没有摄影机。 不过现在在意这些也没什么用,依附于玄仪真人好处明显是更多的。 他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自己的气海,又增大了许多,按照这个速度的话,只消一周便能变成一片湖泊了! 按玄仪真人的说法,自己这速度绝对远超过普通的修士,别人最快也是半年开气海,那要像自己这般形成一个湖泊,或许一年也做不到。 安厌翻看起了玄仪真人留下的书籍,那本讲御气法的,上面是几个简单的法术。 御物、御风、御火、御水。 除此之外便没了,安厌本还想着会不会有什么掌心雷这种攻击法术,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这御火和御水,也只是简单地凭空生火、取水罢了,真要将其作为攻击手段,前者对付普通人还算勉强。 玄仪真人早先也曾告诉过他,教给他的练气法并不是用来好勇斗狠的。 玄唐修士的生存环境是这样,大家都是在夹缝中求存的弱势群体,真遇见了自己之外的修士,应当是惺惺相惜的。 那聂南烟完全没理由救自己,却还是施以了援手。 不过三界关外,仙秦、莽汉、赤明的修士或许就不是这样了,它们是修士之国,必然免不了争端,可能和一些前世修仙小说中那样,修真界是一片巨大的黑暗森林。 生在玄唐,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应当是一件好事。 御气法比安厌想象的要简单,体内灵气运转起来如臂使指,不过一会儿,他便能操纵桌面上的茶杯在空中飞来飞去了。 御风之术,顾名思义便是操纵风的法术,书上说熟练到一定程度,便可做到御空飞行。 安厌心里诧异于御空飞行的门槛比自己想象的要低太多,他这种刚踏入修行的小白便能很快做到。 只是虽然能做到,但也不能随意使用,这些御气法没一个是可以在外人面前亮相的。 安厌突然想到了余晚,若她没死的话,或许能和自己成一对修士伴侣,应也是件快活事。 自己未来娶了闻人锦屏,要和她朝夕相处的话,怎么才能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安厌忽觉得有些难办起来。 这场婚姻能让他在雒阳里迅速立足,伯父是当朝宰相,岳父是礼部侍郎,他本来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这场婚姻。 但在接触了修行后,安厌的眼界已不满足于此了。 可仔细想象,玄仪真人这样的身份地位、修为实力,也要在这雒阳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 自己若以为踏上了修行路,便觉得仙凡有别了才是最愚蠢的想法,好高骛远必然会害死自己! 他是凡人,玄仪真人也是,只是拥有了一些强大的力量罢了,这力量恰好还是另外一股更恐怖力量所不容许的。 若真有仙,应当是凌驾于众生万物之上,拥有真正的自由之身,俯瞰这世界的至高存在。 他现在仍然只能算在这尘世中挣扎求生的一只蝼蚁。 外面天色已经正午,安厌手里摩挲着那绿色玉佩,将其放进怀里才安心,随后深吸口气走出了房门。 “安少爷。”香云和贞娘见安厌出来,起身问候。 “安少爷今天起得很晚呢。”性子活泼开朗些的贞娘出言道。 “昨晚看书看的有些晚。”安厌随口说道。 “总是熬夜的话对身体不太好。”香云说道。 “做午饭了吗?”安厌转移话题。 “已经准备好了。” 安厌吃过午饭,便又去了文棠阁。 继续吸收知识也是在帮他在这世界立足,修行或许成了主要的事,但次要也没必要荒废。 反正他的这具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自行吸纳灵气。 开了气海之后,安厌感觉自己五感变得异常敏锐,大脑思维也变得比以往更清晰了,过目不忘成了件很简单的事,他在书架上找了本书迅速翻阅,上面的文字能清楚地记到心里。 这就像是开挂一样…… “安贤弟!” 有人在身后唤他,安厌扭头看去,发现是前日见过的史哲。 “史兄,又见面了。”安厌笑道。 史哲拱手罢,看着安厌嘴里发出一声轻咦。 “安贤弟……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安厌心神一动,看着眼前这位中年男人:“哦,是吗?” 史哲笑道:“更加气度不凡了。” 安厌也轻笑到:“史兄尽会取笑人。” 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才配得上气度不凡这几个字,前日还没多少这种感觉,只当他是个对机工之术颇有研究之人。 而今日安厌却能明显地感受到,眼前这人异于常人的气场,似乎不止是相府门客那么简单。 不过毕竟是宰相府,即便是门客也不应小觑,这些人出去都是能做官的,也都是余惊棠自己的直系势力。 史哲说道:“安贤弟几日不来,让为兄苦等啊。” 安厌问道:“史兄等我作甚?” “知音难求,为兄还想再同贤弟多多探讨机工之术!” “倒是我的不是了,这两日身体欠佳,一直在调养。” “现在看来,是玄仪真人的药方,起作用了?”史哲忽然笑道。 安厌眸光微动,忽想到了什么:“史兄……认识玄仪真人?” 史哲摇头:“我哪有机会认识这种人物,我不过相府一食客,说难听些就是个吃白饭的。” 安厌想到那日史哲的反应,心里仍觉得有些奇怪。 “史兄太过自谦,以史兄才华,未来必定前途无量,进那天工院。” “天工院……”史哲闻言愣了下,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周围不少人的关注,正看书被打扰到的人暗皱眉头,心想这人这么没礼貌,文棠阁风雅清静之处还这般喧哗。 “就借安贤弟吉言吧,希望我未来一日真有机会能进那天工院。” 两日找了处清静的角落坐下,又开始了学术探讨。 # 闻人府。 “我打听过了,那安厌是燕州人士,家里生了变故,才来雒阳投奔伯父的。” 闻人锦屏之母、闻人云谏之妻,薛氏此刻正对着堂中父女二人说话。 “这安厌可以说除了余相爷外举目无亲,家中仅剩他一人,更无甚资产,锦屏要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 闻人云谏却道:“你操这闲心做什么,再多亲戚有他余惊棠一个有用?” 薛氏却不放心:“他毕竟只是余惊棠一远侄……” 她话说到一半又顾虑闻人锦屏在场:“他余家明明年轻才俊也有不少,不说他自己的儿子余焕霆,同族中还有余焕章、余焕祯……” 她想说的是,这婚事是不是余惊棠在敷衍闻人云谏。 闻人云谏无奈道:“妇道人家懂什么,这安厌是最适合锦屏的夫婿!” 薛氏自知自己在家里无法忤逆闻人云谏的意思,只得向闻人锦屏道:“锦屏,你觉得那安厌如何?” “全听爹爹意思。”闻人锦屏轻声说道。 薛氏只能嘟囔道:“过几日,相府送聘的时候礼可不能轻了。” 23,阳毒 在临到分别时,史哲地问他:“安贤弟真的无意于机工之道吗?” 做个科学家? 安厌摇头拒绝,称自己有自知之明,能做个富家翁就行了。 史哲似乎有些不死心,还想劝安厌,安厌只得借故告辞。 按史哲所说从事机工之道,最高也只是进入天工院,成为一个备受尊崇的科研工作者。 这有什么用呢? 还不是在给人打工,青史留名? 安厌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强的归属感,他只在意自己眼下能得到的东西。 至于机工之道也只是单纯地感些兴趣罢了,这毕竟是他前世不曾见过的东西。 安厌现在更想得到一个实际的东西。 权势! 成了修士这力量也不能随意使用,在这个世界最有用的还是权势和地位! 有了这些,才能真正地强大起来。 在玄唐做官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余惊棠愿意的话甚至现在就可以给他一个不大的官,门荫入仕是件很常见的事。 像余焕章、余焕祯,他们也都不需要走科举之路,日后他们的长辈自会给他们安排一些闲散官职当着,后面再慢慢晋升。 当然,若是有能力的话,科举入仕还是件光耀门楣的事。 想来余惊棠是对余焕霆寄予厚望,不然也不会让他去长安求学了。 而余惊棠让安厌勤勉读书,也是为了方面日后安排安厌的路。 因为很多人都是这样觉得的,什么都比不了做官。 做了官代表着你个人实力的强大,做了高官,便是你这个家族门第,自此变得强大! 安厌并不排斥入仕,此前说无意走仕途是觉得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这个世界的学术知识一概不知,即便余惊棠给自己安排了个官职,也很难往上走。 现在不同了,开始修炼之后他感觉自己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五感敏锐,思维清晰,尤其是拥有了过目不忘的本领,就连前世所看过的书籍、影视,只要可以去回想都能够清楚地记起来。 当晚,玄仪真人却没有再来。 安厌在房间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的身影,这让准备了不少修炼方面问题的安厌找不到人询问了。 一人坐在床榻上钻研气海许久,安厌便躺下歇息了。 没了余念的骚扰,安厌的日子过得稳定而有序,除了余焕章找他外出游玩,整日都会泡在文棠阁里,吸收着这里的知识。 他也常会遇见史哲,与他一同交流机工方面的事,史哲也在乐此不疲地劝他专研机工之道。 这日,余惊棠又将安厌叫到了跟前。 今天要向闻人府送聘了,余惊棠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善,这是安厌完全不需要关心的。 书房里,余惊棠坐在主位。 “你近日一直在文棠阁潜心读书是吗” “是读了几本书。”安厌姿态恭敬。 “还是史书吗?” “别的也看了些,《吕子》《论书》《乾易》等,机工之道的书也浅读了些。” 余惊棠神色平淡,将手中茶杯放下,轻轻颔首:“文学之道、广而远、博而深,你初入此道,涉猎多些不是坏事,但要择一而精,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是什么都想学好,可能道最后什么都只是粗懂。” “谨遵伯父教诲!” 余惊棠这话说得不错,即便安厌把这些书的内容全都记下了,但也只是记下了而已。 安厌又听了会儿余惊棠的教导,主要意思还是让他要认真做学问,不可三分钟热度。 余惊棠喝了口茶,忽问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从燕州来时,路上遭遇的那群劫匪是什么样的?” 安厌心下一紧,当即应道:“他们也都是一些寻常百姓落草成寇,拿着些农具自制兵器在路上劫道。” 有关自己的身世,安厌早就准备好了万全的措辞。 “燕州的劫匪很多吗?”余惊棠又问。 安厌稍一思虑,却反问道:“伯父有见过雒阳城外的那些难民吗?” 数以万计的难民,只是雒阳这一个地方而已,长安也有,别的城市也有。 进了雒阳以来,那些难民一下子变得遥远了,似乎城外和城内不是同一个世界一样。 安厌也曾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去雒阳城门看过,见到玄甲卫士驱赶着粥车出城,才会想起曾经自己也是成门外面靠着一碗粥活命的难民。 “和一些人比,那些难民是幸运的,他们至少能走到雒阳城下,至少还能每日领到一碗薄粥。” 余惊棠闻言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道:“你回去吧。” “侄儿告退。” 安厌走后,余惊棠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树景久久不语。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岁贡之期,是要向外界展示玄唐盛世的时候。 那些难民…… 他派出去调查的人带回的信息有些触目惊心,玄唐九州之地,多半都成了饿殍遍野的人间惨象。 赈不尽的灾,救不完的民。 盛世盛世,怎么玄唐到他的手里,就成了这个样子? # 皇宫,西苑。 朝槿和露葵已在玄仪真人殿外守了三日了,玄仪真人突然闭关也没和她们打个招呼,她们也不敢贸然进去打扰。 “你说,师尊最近是不是得了什么机缘?” 百般无聊之下,露葵小声对朝槿说道。 “这我哪知道。”朝槿说。 “两天前,师尊夜夜外出,回来就开始闭关修炼,你也感受到了吧,师尊的修为比以前愈发精进了,估计已经进入灵境了。”露葵嘴里说道。 “也不知道那盆黑水是干什么用的,师尊在修炼什么功法。” 朝槿则道:“师尊不和我们说,自然有她老人家的道理,我们总有知道的那一天的。” 露葵却叹气道:“那一天是哪一天啊,师尊有好事干嘛不喊着我们一起呢,真宗那些那些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弟子,可都进入气境了!咱们练得师尊的功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气海,要是遇上了真宗的纳那些人,还不得被他们笑话。” 朝槿柔声笑道:“师尊都说了,心急可是修行的一大忌讳,师尊的功法必然是比玄真教原有功法更好的,不然那值得师尊自斩修为重修呢?等我们开了气海,那些真宗的弟子一个个都比不上我们!” 露葵撇嘴道:“就怕师尊和师祖见了会打起来,到时候咱们两个即便开了气海也只会练气法,岂不是只有挨打的命?” 这话听得朝槿也面露苦恼之色来:“应该不会吧,师祖也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啊。” 要是真打起来,她们可的确谁也打不过,玄仪真人早就说过不会传授她们任何伤害人的手段。 露葵继续说道:“她们一个是玄宗道首,一个是真宗道母,玄真教只能有一个掌教,总要争一争的,师祖修为那么厉害……” 朝槿被吓到了,连忙小声提醒她:“别说了!” 露葵也惊觉自己失言,连忙住口扭头往身后看了眼,见殿门紧闭,里面也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伸手拍拍胸脯,对着朝槿吐了吐舌头。 “师尊最近可能是在为岁贡之期做准备。”朝槿移开了话题说道。 露葵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问道:“你说外面的修士都是什么样的?” 朝槿抿嘴道:“师尊不是说过吗,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露葵奇怪道:“他们那儿杀人没人管吗?” 朝槿认真思虑了一下,说:“可能管的人也杀人吧。” 露葵蹙眉道:“那岂不都乱套了。” 三界关外的世界,她们也都只是听说而已,外面的修炼界是什么样,但听来的尽是一些不好的事。 两人不明白,大家都是求长生的,这世上灵气充裕、天材地宝取之不尽,为什么要彼此伤害呢? 玄真教其实有很多强大的功法,不乏一些攻击性很强的法术。 但这些,都与她们无缘了。 谁让玄仪真人所走的是一条全新的路,只求长生的路。 外面世界的修士如何也都和她们没关系,到岁贡那日,她们也见不上。 白日聒噪、渐渐西斜。 殿里突然响起了玄仪真人虚弱的轻唤。 “朝槿,露葵……” 两人闻声连忙转身推门进去,见到自家师尊又同之前一样,无比虚弱地躺在坐榻之上,全身肌肤充血般赤红。 “师尊!” 两女被吓了一跳,刚要上前又被勒令喝止:“别……过来!” 只听玄仪真人虚弱地说道:“我身上阳毒未散,靠近我会被影响的,把凝神丹丢过来,然后出去。” 朝槿和露葵只得依言去找了凝神丹,并将其丢至了玄仪真人所在坐榻之上。 两女忽觉一股热浪扑面,随后精神都恍惚了下。 “出去!” 二人惊醒过来,又连忙转身离开了大殿,并关上了门。 玄仪真人费力地将凝神丹送进嘴里,开始重新运气,肤色才渐渐地恢复正常,片刻后,她忽地张口吐出一大滩鲜血来,溅在前方地面上。 吐出了这口血,她整个人的气息却稳定了下来,仪态重新变得庄严圣洁,又成了以为不染尘俗的仙子。 炼化不了…… 玄仪真人看着不远处架子上盆中的黑水,暗暗蹙眉。 这安厌进了气境,阳毒怎么也跟着变得这么厉害了?就连灵境的自己都无法消化! 她垂首看向自己的小臂,捋开衣袖,那雪白的肌肤上却多出一片刺目的殷红,仿佛是经络充血显现了出来一般。 是自己对这极阳之体的了解还不够深吗? 但这是传说中的体质,各种古籍上提到的也只是只言片语。 玄仪真人清幽的双眸闪烁不定。 24,沉夜 要先解毒! 玄仪真人看着小臂上凸显出的红色纹路,心里暗暗蹙眉。 她现在连灵气都无法过多运转,不然便会遭受阳毒侵蚀神智。 将衣袖重新放下,玄仪真人才出声唤来殿门外的朝槿和露葵。 “这三日有什么事情发生吗?”她声音冷冽地开口,一连闭关三日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她也没想到安厌开了气海后,阳毒突然变得厉害了这么多。 “玄甲卫的高统领登门拜访过,因为施粥的事,弟子告诉他师尊正在清修。”朝槿轻声应道。 “有好几家太太派人来问,师尊什么时候再开讲座,差不多也到时候了。”露葵也说道。 玄仪真人则说道:“讲座的事再有人来问就说推迟了,两月之后再说。” “是!” 玄仪真人每一月或者两月都召开一次讲座,宣扬玄真教教义,前来聆听的都是些朝堂官员的妻室。 玄仪真人的讲座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若无门槛的话难免会人满为患,只得以官员品阶为标准开始往下剔除。 即便如此,次次也是座无虚席。 玄仪真人在宣讲完教义,还会为这些官家太太们调理身体,不过名额不多,每次都是随机挑选的,这才是让这些官家太太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向玄仪真人求子的,全都成功怀上了! 除此之外,在讲座结束后,这些官家太太还会自行举办一个茶会,女人们的交流集会本来就少,这更是成了雒阳贵妇圈最高规格的聚会。 这样的聚会,也是天后掌握手下官员们家庭情况的一大重要途径。 起初玄仪真人并没打算将讲座办这么勤的,但为了迎合天后的意思,只好从最初的半年至一年一次,改成了一两月一次。 “有件事,要让你们两个去办。” # 雒阳城市井繁华,出了皇宫一条笔直的主干道,两侧店肆林立、商贩摊铺多如牛毛。 而在一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茶铺里,坐的都是些粗布麻衫的寻常百姓。 今日迎来的一位身穿宽松的灰衣袍子,头裹帷布、面带纱巾的身影。 看起身段是个女性,这样特殊的装扮惹来不少人侧目,但看不清她的脸也只是多瞅了两眼便不在意了。 她直接走到柜台,对着里面的伙计说道:“我找聂二娘。” 伙计闻声不由抬头打量了这装束奇怪的人一眼,随后朝着里间喊道:“老板,有人找!” “谁啊?” 门帘后响起个女人声音来,听上去大大咧咧,却也极具韵味。 一人掀开帘子走出来,瞧见这灰袍人影后略显惊异,随后笑道:“稀客啊,里面说话吧。” 这灰袍人便是玄仪真人,她这身打扮能为自己免去不少麻烦,作为天后近侍,平时注意她的有心人自然不少。 而这聂二娘,则是安厌在紫坊见过的聂南烟。 少有人知紫坊坊主是一个叫聂南烟的女人,而这间茶铺的老板聂二娘,也只是在这条街上小有艳名而已。 “真人这等人物,怎地屈尊到我这样一个破落小地方来了,提前知会声我也好安排个不错的酒席款待一下。”聂南烟笑吟吟地说着,一边拿起茶壶倒茶,她身穿着粗布麻衫,但一颦一笑却尽显妩媚。 玄仪真人没和她废话,直接拿出一张纸放在了桌上。 “这些东西,能帮我找来吗?” 聂南烟将纸拿起看了眼,美目中光波流转:“真人,这些可都是天地奇珍,要我一个弱女子去找这些东西未免有些太难为我了。” 玄仪真人淡然说道:“天工院最新的生员名单中,有个叫岑寒的人,入学测试中各项优异,被院首看重,打算收为弟子。” 聂南烟闻言脸色骤变,凝眉道:“这丫头失踪这么久,原来是去天工院了?!” “东西半个月后我派人来取。”玄仪真人道。 “半个月?”聂南烟无奈。“你以为这些东西是大白菜吗,半个月的时间我去哪给你凑去!” “天工院的新生员是集宿,八人同舍,女扮男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有七天新生员就入住进去了,届时她的身世家底要被查清,你知道后果吗?”玄仪真人语气平静,清幽双眸毫无波动。“你们野火机工厂建立这么久,连这些东西都拿不出来吗?” 聂南烟嘴角抽了抽:“说的真轻巧,玄真教的底蕴不比我们大多了?” “天后快回神都了,我近日不宜离开雒阳。” 聂南烟不由一怔:“她不是在长安吗……” 玄仪真人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天后回来后,神都守护者就会被唤醒,迎接外界的修士进神都,到时候你再想离开就难了。” 聂南烟神色变换,随后深吸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她看玄仪真人这幅模样,眸光转了转忽又笑道:“你身边那孩子怎么办?不如先交给我吧,我带他离开雒阳,放心,我肯定会保护好他的。” 玄仪真人冷然瞥来一眼:“你要是不怕死,大可以去碰他。” 聂南烟顿时举起双手无辜道:“我只是出于好心才这么一说,你不乐意就算了。” 玄仪真人漠然转过身便要离去,聂南烟又在后面开口:“半月后来拿东西。” # 夜色浓郁,相府里已经没人再随意行走,下人们也大都歇了。 屋檐下倒是亮着灯,但只有一群飞虫扑在上面盘旋。 朝槿和露葵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相府,没有惊动任何人,两人站在安厌所住院外,看着里面各个昏暗的房屋,一时有些犯难。 朝槿的怀里抱着个透明的琉璃壶,悄声对身旁的露葵道:“好像都睡了吧。” “都这个时辰了,肯定都睡了。”露葵则说道。 “师尊给的香呢?” 露葵从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精巧的木盒,说:“在呢。” 两女是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偷偷摸摸地溜进了院子里,一直到了最大的那间卧房外。 露葵将耳朵趴在了房门上,听着里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随后拿出了那个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枚淡黄色的丹丸,通过门缝将其丢进了房间里。 做完这一切,露葵开始在心里默算起了时间,两人又各自拿出一纯白的面纱绑在脸上,等到过了半刻,才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光线昏暗,各个东西摆置整齐,床榻上一个身影躺在那儿沉睡着。 反手将房门关上并扣上门闩,露葵才出声道:“已经睡死了。” 朝槿看了看怀中的透明琉璃壶,小声问道:“那我们……开始吧?” “别着急。”露葵走到了床榻旁边,看着仰面躺在那儿的安厌,笑道:“长得倒是怪好看的。” 她伸出手来,作怪地在安厌一边的脸上扯了扯。 朝槿被吓了一跳,连忙制止道:“你别把他弄醒了!” 露葵则满不在意地说:“放心好了,有这梦香丸他能一觉睡到明天中午,房子塌了都不会醒!” 朝槿仍有些不放心,而凑得安厌极近的露葵却是突然感受到了什么,一手放在了安厌的胸口,半晌道:“朝槿……” 朝槿闻言不解:“怎么了?” 露葵扭过头看她,愣愣开口:“这人……是气境!” 朝槿顿觉惊诧不已:“城中怎么还有别的气境修士?” 露葵抿了抿嘴,又说道:“你感受一下就知道了。” 朝槿狐疑地伸出手,也放在了安厌的胸口,随后眼中惊色更甚:“这是……师尊的练气法,而且他怎么睡梦中还在吸收灵气?” 露葵感到无比苦恼,师尊什么时候又收了个弟子,这人看上去和她们差不多大,竟然已经开了气海! 关于这人,玄仪真人什么也没说,只交代了她们去做件事,除此之外便没别的了。 “这家伙……”露葵两手抱在胸前,脸上满是不解。“师尊当初让我们打探他的事,原来是要收他为弟子吗。” “可咱们玄宗,不收男弟子啊。”朝槿不由说道。 两女心中疑惑甚多,也无人能为她们解答,玄仪真人那边,不主动说起的事她们也不敢多问。 露葵忽问道:“这家伙开了气海,师尊是不是瞧不上咱们了?” “不……能吧,师尊可不算这样的人。” 露葵小脸上气呼呼的,说道:“这家伙有什么好的!” “……” 朝槿觉得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便说道:“咱们还是把师尊交代的事先做了吧。” 露葵愣了下,而后干巴巴地说道:“好……” 她看向朝槿,往后撤了一步让出位置:“你来吧。” 朝槿小脸瞬间红了,说道:“我……我们说好的,一起来!” 露葵也在那儿扭捏了起来,支支吾吾道:“要不你先弄,回去的时候让我带着。” “露葵!” “好了好了,一起弄就是了。” 露葵看着床上熟睡的安厌,想了想又说道:“那我给他脱衣服,你来弄吧。” 朝槿闻言仔细想了想,反正这人也睡着,又是和露葵一起弄的,便红着脸点了点头。 “嗯……” 露葵攥了攥两手,深吸口气,俯身到床榻上开始去扯安厌身上的衣带,脱衣服倒是不难,但给一个陌生男人脱衣服,饶是露葵平日里大大咧咧此刻也有些心儿砰砰乱跳。 她闷头一阵折腾,将安厌的床榻弄得乱糟糟的,随后将脱下来的衣物扔到床榻一边,也不敢正眼去瞧,起身目光略有慌张地四下乱瞟。 “我好了,该你了。” 朝槿也是闷不作声,将手中的透明琉璃壶放在了床榻旁边的地面上,随后将安厌整个身体横摆在了床上,双腿耷拉下来。 她舒了口气,又瞧了瞧琉璃壶的位置,蹲下去给它扶正。 朝槿又从怀里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从里面取出一个丹丸放进了安厌的嘴里。 “好了。” 两女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床榻。 露葵为了掩盖心中慌乱,几步走到了桌子前,拿起桌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起了茶。 清澈的茶水顺着壶嘴喷涌而出,精准地进入了茶杯里。 水声潺潺,两种动静掺杂在了一起。 露葵掀开面纱喝了杯茶,也感觉自己稍稍平静了些。 直到房间里的动静全部止住,露葵才道:“好了吗?” “好了吧……” “你看看啊。” “我……” 露葵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凝眉道:“好香啊。” 朝槿见她面纱戴的并不严实,便道:“是梦香丸吧,解毒丹时间很短,你小心别晕过去了。” 露葵却凝眉道:“不对,梦香丸不是这种香气,这香气好奇怪……” 她往床榻的位置看了眼,而后说道:“怎么溅出来了!” 朝槿连忙低头看向地面,发现木质的地板上有着不少水渍。 “你没对准吗?”露葵问道。 “我……我对准了啊。”朝槿红着脸说。 “师尊是不是说了,不能弄出来的。” “说……说了吧。” “那地上的这些怎么办,明天他会不会发现?” 朝槿犹豫了半晌,从怀里拿出了自己手帕,蹲在地上擦拭起了那些水渍。 “露葵,你先给他穿上衣服吧。” 露葵往床榻这边走了过来,看着两人折腾半天依然熟睡的安厌,心里则是暗道庆幸。 反正有梦乡丸,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不知道师尊为什么要让她们做这种事,总不会是为了修炼吧。 难不成,师尊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露葵正要俯身去给安厌穿衣服,却忽听见身侧发出一声轻响,余光看去发现竟是朝槿坐到了地板上。 “怎么了?” “我……不知道……”朝槿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原本白皙的肌肤此刻充血般赤红起来,她声音轻浮。 光线昏暗,露葵看不清朝槿肤色变化,她感到奇怪,便去凑过去看她。 “朝槿?” 朝槿此刻只觉意识涣散,头前所未有的昏沉,像是困意,又不像是困意,全身燥热无比。 扑通一声,她仰倒了过去,最后看到的画面只有露葵急切的呼唤。 “朝槿!” 露葵有些慌了神,蹲下身要去扶起朝槿,却又闻到了那股奇香。 香气是更清晰了,绝不是梦香丸的香气! 但她的思绪却愈发的涣散、昏沉,最终全部暗了下去。 “朝槿……” 25,控人心魄 安厌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香甜沉稳的梦,眼底被一阵白光照透了才悠悠睁开双眼。 随后,房间的一幕让他的意识瞬间清醒了。 地上躺着两个容貌俏丽的妙龄女子,而自己则是横躺在床上,身上的衣裤被人脱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 安厌在吃惊过后又瞬间冷静了下来,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人进入他的房间他却毫不知情。 开了气海后的这两日,院子里下人们起夜的动静都能惊醒他。 自己又被动了手脚吗…… 安厌心下微沉。 此前的余念,到后来的玄仪真人,现在这两个女人又是什么来路?! 怎么都盯上自己了? 将房间里的一切都巡视了番,安厌穿戴好衣物,又检查了两女的气息,发现她们只是在昏睡。 这琉璃壶里装的又是什么…… 院子里传出动静,是香云、贞娘她们在忙杂务,时辰已是午时,房间里用来降温的冰块早化完了,室温有些燥热。 但安厌没醒,香云她们也不敢进来打扰。 朝槿醒来时发现自己手脚都被人用床单捆缚了起来,心中大惊之下连忙打量周围环境,她看到了一人影正坐在床榻只是看着她,不由心尖一颤。 他醒了…… 他…… “你们是什么人?”床上那人冷声开口。 “……” 朝槿两眼呆呆地看他,似乎忘却了此刻自身的处境,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小脸开始发红起来。 “我……我叫朝槿……”她声音极小地开口,模样竟是有些害羞。 安厌却皱起眉头,很快又听见这女人说道:“她叫露葵,我们是玄仪真人的弟子,昨夜奉师尊之命,过来……在您身上取些东西。” 她话说完脸色红润、两眼扑闪着,看向安厌的目光有些躲闪。 安厌闻言后有些惊疑,玄仪真人派人来自己身上取东西…… 他最初还以为是余念又在搞鬼,玄仪真人想要什么东西直接来拿不就是了,为何要大费周折地派这两个女子偷偷来取。 安厌凝眉问道:“真人让你们来取什么?” 朝槿则是往地上那透明琉璃壶的位置看了看,里面透明的液体让她又脸色通红起来。 “是……是它。” 安厌心里其实早有些预感了,但一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体质难道真的特殊到这个地步了吗?此前玄仪真人每次从自己身上取走的东西,难道都是它? 他脑海里浮现出玄仪真人圣洁庄严的形象,突然有种巨大的落差感。 但确定了这种事后,很多问题又都能说得通了。 自从按玄仪真人的药方调理身体开始,自己就一直没有小解过,原来是晚上都排干净了。 “真人要它做什么?”安厌又问道。 朝槿轻轻摇头:“不知道……师尊好像是在修炼一种特殊的功法,每次修炼完后都会十分虚弱。” 安厌盯着那琉璃壶,想到之前的每一晚,玄仪真人都会让自己昏睡过去,搞这一套是在顾及她自己的颜面吗? “她昨晚怎么派你们来了?”他又问。 朝槿仍是摇头:“不知道,在之前师尊一连闭关了三日。” “那你们昨晚又为何在这儿睡过去了?” 安厌的这个问题,却让朝槿却一脸茫然。 而就在这时,朝槿一旁的露葵也发出声音睁开了双眼。 她的反应和朝槿刚醒时差不多,但在见到安厌后又瞬间安静了下去,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安……安公子……” 安厌心神微动,这两个女子做完昨晚的事,若是害羞是很正常的,但她们的情绪了似乎不止有害羞。 “你叫露葵?” “安……安公子……知道我?”露葵语气吞吞吐吐,全没了此前大大咧咧的模样,也不顾及自己如今手脚被绑着,面色通红地看着安厌。 安厌沉默半晌,突然起身朝着两女走了过去。 两女手脚被捆后被安厌放置在了墙角,见安厌逼近神色并无惧怕,呼吸却同时变得有些局促了起来,眼神中多出了几分迷离。 安厌在她们近前蹲下身,近距离看着两女。 “你们怎么了?皮肤变得这么红。” “不……不知道……”露葵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她呼吸愈发急促,胸部在那儿起伏不定,如同缺氧一般。 安厌凝视她有一会儿,蓦地伸手将她手上脚上捆缚的床单解开,而手脚解开了舒服的露葵,在深吸口气后猛地上前扑在了安厌的身上。 “安公子……安公子……” 她双手紧紧搂住安厌的身体,头埋在他胸怀里贪婪地大口吸气,随后又发出病瘾满足后的颤音。 安厌又将目光转向了朝槿,见此女此刻也是高仰着头,瞪大了美目看她,其反应和露葵差不多。 此刻安厌心念急转,开口说道:“松手。” 露葵则是很听话地立即松开了紧抱着安厌的手,并后退了些坐在地上看他:“对不起安公子,我……” 她两手紧攥着,面色羞红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安厌不动声色地询问。 “我不知道……”露葵颤声道。“我只是……想抱抱安公子……” 安厌站起身来,看着坐在那儿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露葵,忽说道:“跪下。” 露葵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屈膝跪在了地上,并直挺起身体仰首看着他。 原本安厌只是在命令露葵,一旁被捆缚着手脚的朝槿却也挣扎着动了起来,好一番功夫才也跪在了安厌的面前。 房间里十分安静,静到只能听见朝槿和露葵粗重的呼吸声,两女此刻同时跪在安厌的面前,双眼迷离,檀口微张,一样的眼神,一样的神色,如同两只听话的宠物狗在摇尾乞怜一般。 安厌的心里却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荒诞之感。 但蓦地,他又想到了之前似乎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江氏的侍女明兰,不知为何突然爱慕上了自己。 安厌一直觉得,即便自己看了人家的身子,她可能想会让自己负责,但再重名节也不至于直接爱上自己吧。 安厌便只能将明兰视为一个或许有着特殊癖好的女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之类的。 那眼前的这两女呢……在演戏?在迷惑自己? 但她们应该完全没必要这么做,都说了是玄仪真人的弟子,他又不可能再拿她们怎样。 安厌俯身去给朝瑾也将她身上绑着的床单解开,做这时却注意到她在偷偷闻自己身上的气味。 “我让你们跪你们就跪吗,怎么这么听话?”安厌开口道。 两女似乎愣了下,随后便听朝槿弱弱地开口:“是安公子要求的……没想过拒绝……” 安厌眸光若有所思,转身走到了桌前的凳子上坐下,梳理起了自己的思绪。 而朝槿和露葵没听到安厌让她们起来,便一直听话地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莫非,是因为自己这极阳之体吗…… 安厌心里思索着,玄仪真人只告诉他体质特殊,修炼起来事倍功半,另外还告诫他不可与未来妻子圆房。 可没说这能够迷惑身边人的特质啊! 但按玄仪真人的性子,不说似乎是正常的,她连能伤害人的攻击性法术都不肯传授自己,若是让自己知晓了自己体质的这种特殊之处,是怕自己胡作非为吗? 一时间,安厌的思绪千转。 他看见朝槿和露葵还跪在那儿,又按捺下心绪,问道:“你们知道极阳之体吗?” 两女一脸茫然地摇头。 安厌随即又问了许多关于玄仪真人的问题,两女俱是仔细认真地回答着,这让安厌更加笃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但为保万全,又觉得可以再实验一下。 若这两女是因为那琉璃壶里的东西,那此前的侍女明兰,又为何会中招? 途径不止一个吗? 安厌思虑了许久,拿出了自己所平日随身携带的手帕。 这个时代没有纸巾,人们平日里擦嘴擦汗都用手帕,男女的样式不一样,起初安厌还有些不习惯,但慢慢地也觉得手帕是个好东西。 当然擤鼻涕不在手帕的功能范围之内。 安厌将琉璃壶里的东西只取了一两滴出来,让其在手帕上晕染开来。 随后开门叫来了侍女香云,安厌没将门完全打开,只开了不大的一个缝,并站在门口挡住了从外往房间里看的视线,香云也看不见里面的朝槿和露葵二人。 “去帮我把手帕洗一下。”安厌吩咐道。 “洗好了送过来,不用等晾干。” “是。”香云接过手帕,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放到脸前近前闻了闻。 “怎么了?”安厌问。 香云小脸顿时红了,她也知道自己这动作太不礼貌,羞臊不已地说道:“没……只是觉得……安少爷的手帕好香。” 香? 安厌可没闻见什么香气,无论是手帕自身还是什么。 香云转身离去了,安厌则又瞧见她在偷偷地去闻手帕,刚关上门,便听见院子里突然了贞娘的惊呼声。 “香云!” 贞娘急切地跑来禀报,说香云突然昏了过去。 安厌一脸惊讶的表情,看了看院子里地上躺着的香云,说道:“你快去喊孙先生过来!” “哦,好!”贞娘有些慌神,闻声连忙小跑着出了院子。 安厌则又喊来张全:“你也一起去,叫孙先生快过来!” 吩咐完,安厌才转身看向房间里的两女,对她们道:“起来吧,你们可以走了。” 朝槿和露葵则是听话地站起身来。 安厌沉吟一番,道:“东西你们拿走……别告诉真人今天在这儿发生的事,就说交代你们的事已经做完了,想办法找个理由圆过去。” “知道了。” 院子里正没人,也方便她们两个瞧瞧离开。 既然是玄仪真人的弟子,能晚上偷偷溜进相府必然也不是常人,安厌心里并不担心。 等朝槿和露葵离开后,安厌才将地上昏倒的香云抱起送到了她的房间里,并将她手里紧攥着的手帕取走。 贞娘和张全很快就将医生请来了,不过并不是之前给安厌看病的孙老先生,而是一个稍年轻些的年轻人。 他先是姿态恭敬地向安厌施了一礼,才去给香云查看身体,切脉后面露疑惑之色。 “这脉象……” 他听说了贞娘和张全所说的病症后还以为香云是中暑了,但观其脉象沉稳,更像是……在睡觉。 年轻医生来回切脉许久,又看了看香云的眼球和嘴巴,起身道:“香云姑娘……没什么大碍,可能是没休息好。” 他只能这么说,思虑一番又道:“我开个方子吧。” 临近傍晚的时候,香云醒了。 安厌哪也没去,一直在书房看书,香云则是主动来到了书房为安厌添茶。 “你没事了?” 香云低垂着头,小声说道:“奴婢有错,给安少爷添乱了……” “没事了就好。” 安厌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看向眼前自己的这个婢女,注意到她脖颈和耳根都泛着红润,忽说道:“把头抬起来。” 香云站在那儿闻言身形一颤,随后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秀气的小脸红彤彤一片,她双眼水汪汪的,看向安厌时,那眸子里的光泽竟是开始打颤。 “安少爷……” 她两手紧攥着衣角,嘴里的声音又轻又腻。 安厌神色平静地将目光重新看向了手中的书册,淡然道:“你可以出去了。” 香云站在原地却忸怩了会儿,又小声说道:“安少爷,那手帕……” “我自己洗过了。” 香云闻言顿时又低下头去:“奴婢该死,竟然让安少爷自己动手做下人的活。” “没关系。”安厌语气一顿,又说到。 “出去吧。” 香云朝着门口躬身后退过去,期间却频频将目光望向安厌。 吱呀—— 门关上了。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安厌看着一旁香炉里飘出的缕缕轻烟,原本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也彻底平静下来。 这个世界有能飞天遁地的修士,有能横压修士的机工之术。 但真正主宰世界秩序的还是凡人。 而凡人,在此刻的安厌看来,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26,惑乱之术 皇宫西苑。 朝槿和露葵回来时发现玄仪真人还在闭关,自家师尊近段时间的潜心修炼频率要要超以往。 二人猜测可能和安厌、以及即将到来的岁贡之期有关。 一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才听见殿内玄仪真人的声音,两女当即抱着那琉璃壶走入了殿内。 “师尊。” 玄仪真人淡然瞥了眼那琉璃壶,道:“事情办的妥善吗?” 朝槿轻声道:“有师尊给的梦香丸,进行的很顺利,那安厌估计睡到了中午才行。” 她们起初还对好了迟归的理由措辞,没想到玄仪真人一直在潜心闭关并未在意她们回来的时候,这倒是让她们省去了许多麻烦。 玄仪真人轻轻颔首,随后拿出一本书册来。 朝槿见师尊不似往日那般直接让书册飞至自己面前,而是伸手递来,短暂愣神后连忙上前双手去接。 “这是为师最近所修炼的法门,你们闲余之时可钻研一番,未来有助于你们开气海。” 两女当即欣喜不已,恭敬地拜谢道:“多谢师尊!” 又听玄仪真人声音一顿,继续说道:“今晚继续去。” 两女闻言当即应声称是,这倒遂了她们的意,师尊若不再安排此事,便无机会再去安厌那里了。 # 安厌对于自己的这份能力又有不少想不通的地方,此前侍女明兰的例子让他觉得要蛊惑人心可能不止那一个途径,他回想那一夜所发生的一切,明兰最初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是被自己威胁了一番后才变得听话的。 为此,安厌又做了一些实验。 除了那琉璃壶里装的东西外,自己身上的一些别的东西是不是也能起到这些作用。 比如唾液之类的体液,亦或是头发丝、皮肤角质。 最终的实验结果也没让安厌失望,一连试了好几名相府中婢女,这些全都起了作用,不过她们的反应却又都不一样。 除了最开始的香云之外,这些人并没有昏倒过去,看向他的目光中也没有香云那么的迷离狂热。 安厌猜测,可能是因为香云所沾染的东西,由于出处的缘故携带了一些元阳之气,所以效果更猛烈一些。 这样说来,当初玄仪真人告诫自己不能和未来的新婚妻子圆房,不是在胡言说笑,很有可能是真的。 寻常女人真的承受不了他的元阳。 安厌还选了两个男性仆人做试验品,但并没什么反应,这让安厌不由觉得可惜,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实验都是让香云和贞娘去偷偷进行的,安厌只负责提供原材料,接下来还需要观察受影响人的时长大概是多久,短期、长期、还是永久性的,而副作用又是什么。 不过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这对安厌而言都是一件意外之喜。 虽然玄唐尚是男尊的社会,但因为天后掌权,朝堂上多了不少女官,玄唐本就风气开放,女性的地位相比以往更是拔高了许多。 他再想在这个世界做任何事,都要简单方便的多了。 当夜,朝槿和露葵又来了。 她们趁着夜色深沉,相府里清静无人又悄摸摸地溜了进来,不过到安厌住处时却没再像昨晚那般折腾,而是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安厌心里早有预料所以并未休息,而是坐在床上潜心修炼。 “安公子……” 朝槿怀抱着琉璃壶,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开口。 露葵的反应则要明显许多,许是因为已经被知晓了心意,她看向安厌的目光已经毫不掩饰了,眼神里满是痴恋。 “真人怀疑什么了吗?”安厌直接开口问道。 朝槿摇头:“我们回去的时候,师尊正在潜心修炼,应该是没注意到我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安厌若有所思:“她经常如此吗?”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的频率比较高,不过师尊看上去修为比以前又精进了很多。”朝槿说道。 玄仪真人为何不来了呢? 安厌一时有些想不通,是因为修炼到了某个关键的瓶颈,才无暇来此吗? 但转念一想,玄仪真人似乎也不是非来不可,把要取的东西交代给两个弟子就行了,该告诫自己的,在此前也都已经说过了。 毕竟是地位崇高的玄仪真人,平日里有诸多事务要忙也很正常。 安厌不再多想,他这能力可以蛊惑寻常人、蛊惑修为比他更低些的修士,但对玄仪真人应当是没作用的。 她此前在自己这里取过那么多次,有作用的话应该早就被蛊惑了。 而且玄仪真人当初告诫自己不能行房事,应该是知晓自己的这份能力的。 那个紫坊的聂南烟也知道…… 自己若用这能力太过张扬地胡作非为,很有可能被察觉到。 城中的修士都在极力掩藏自己的身份,可能凡人所掌握的机工之术中,也有着专门克制修士的东西,在对这些有足够的了解之前,还是要谨慎些为妙。 这能力,当用时则用。 朝槿和露葵在反扣了门闩后,向着床榻这边缓步走了过来,朝槿怀里还抱着琉璃壶。 “安公子,师尊让我们今夜也过来取……” “嗯。”安厌语气平淡地应了声。 露葵这时从朝槿怀里夺过那琉璃壶,一脸热切地看着安厌:“安公子,我来帮您接着吧,这都是师尊要的东西,别溅地上了。” 安厌:“……” 他此刻没一点冲动,小腹那里也很平静,这段时间以来都是这样。 朝槿想起了什么,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方盒来,将其打开,里面放着一枚丹丸。 “安公子,您要吃了这枚丹药才行,不然是出不来的。” 安厌稍作沉吟,问道:“有什么坏处吗?” 朝槿摇头道:“师尊从不做对人有害的药。” 安厌方才放心一些,拿起那枚丹丸放进嘴里,和当初玄仪真人给他的那枚驱除病痛的丹药一样,入口瞬间化成了一团气,形成了一股热流,流入四肢百骸,又汇聚在他的小腹之处。 感觉是来了。 安厌看向近前手捧着琉璃壶、眼巴巴看着自己露葵,而露葵见安厌在看自己,还以为他是在示意自己什么,十分自觉地屈膝跪在了地上,将琉璃壶捧到和自己头部所齐平的位置,她面部上仰,和琉璃壶的壶口一同朝向着安厌,两眼扑闪不定,期待着接下来所进行的事。 安厌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眼前的女子是受了自己的蛊惑才如此的,他心里倒并无太多波澜。 他突然忍不住将跪在那儿的人想象成了余念,亦或是玄仪真人…… “放下吧。”安厌平静地开口。 露葵闻言一愣,原本期待的神色很快敛去,抿嘴将双手捧的精致琉璃壶轻轻放在了地面上。 她似乎有些失望,安厌面无表情说道:“怎么,你们两个想看吗?” 朝槿闻言连忙收回视线,并转过身去。 而露葵则也从地上站起身,转身走到了朝槿的一侧。 夜静悄悄的,不出声时便能清楚听到外面的虫鸣莺啼,相府里栽种的绿植不少,平日也少不了一些飞禽到此栖息。 但这份幽静很快被一阵突兀的水声打破。 朝槿和露葵两人身体同时一紧。 露葵眸光看向了前方桌上的茶壶与茶杯,昨夜她曾用其喝过水来着。 不知道安公子用过没有…… 她身体有些发热,小脸也滚烫起来,听着耳边的潺潺声响,双腿不住地轻微打颤。 要是……要是……安公子他能…… 那声音持续了有一会才停下,注意力集中的二人又听见一阵窸窣般地整理衣物的声音。 “好了。”安厌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 两女转过身去,见安厌已经坐回到了床榻上,那琉璃壶盛满了大半。 “你们可以回去了,省得被真人察觉。”安厌又继续说道。 朝槿和露葵两女脸上同时露出了失望之色,但也没忤逆安厌的意思,应声道:“是。” 安厌见状心神微动,起身来到二女近前,左右伸出手来在她们脸上轻抚了下,柔声道:“乖乖听话,有什么事记得告诉我。” 朝槿和露葵对于安厌的这种亲昵行为反应十分激动,两女直接同时扑进了安厌的怀里,紧紧搂着她。 安厌感受到露葵全身都在发颤,很快又蓦地一僵,身体软了下去。 没让两女拥抱太久,安厌开口:“好了,该走了。” 朝槿和露葵又十分听话地松开了安厌,各自后退一步。 “安公子……再见。” “嗯。” 露葵抱起那精致的透明琉璃壶,随着朝槿一同离开了房间。 沉夜如水。 安厌长舒口气,坐到床榻上重新开始了修炼。 # 玄唐是有宵禁的,能在夜里还在外活动的必是有特权之人。 出了相府后,朝槿和露葵便也不再小心遮掩,即便遇见了巡街的玄甲卫也不怕,只需亮明身份即可。 在神都,没人敢对玄仪真人不敬。 “你刚才在安公子怀里是不是……那什么了?”朝槿看着一旁抱着琉璃壶傻笑的露葵,忍不住小声问道。 露葵脸色一红,嘟囔道:“谁让……安公子怀里太舒服了,我一时没忍住就……” 朝槿小声啐道:“骚浪!” 露葵不满地反驳:“你不也差不多吗?” “我才没有像你那样!” “我看你也快了!” “你……” 无意义地争执了会儿,两女又同时停下,露葵怀抱着那琉璃壶,将脸凑过去闻了闻。 “好香啊,你说常人不该是臭的吗,为什么安公子的就有这种香气?”露葵问道。 “安公子异于常人吧,师尊都要用它来修炼,肯定是什么宝物!”朝槿想了想说道。 露葵眸光动了动,忽然说道:“你说,要不我们偷偷留一点,也用来修炼如何?” 朝槿瞪大双眼:“你疯了,你知道要怎么用吗?” 露葵摇头说:“不知道……不过可以都尝试一下。” 朝槿不解:“怎么尝试?” 露葵认真思考了下,说:“要真是什么奇珍灵液,无非两种用法,要么外敷、要么内服!” 朝槿闻言一愣,看了看那琉璃壶里的透明液体,又看了看露葵,脸突然涨的通红。 “这未免太……变态了些……” 露葵却说道:“这可是安公子的东西,你嫌弃不用吗?” 朝槿抿了抿嘴,小脸通红却不说话。 过了许久,朝槿才小声道:“还是不要了,要是使用不当出了什么问题,师尊肯定会责罚我们的,不如我们明早亲口问问师尊,她老人家爱护我们,真对我们有好处的话肯定不会吝啬的。” 露葵想了想,也觉得朝槿说的有道理,便点头道:“行,那按你说的做。” 两人继续往皇宫的方向走去,街道上清静无人,路边的店铺一家家房门紧闭,这个时辰已经没一盏灯火了。 “站住!” 就在这时,两人后方突然响起一声厉喝! “宵禁时分,何人胆敢犯夜!” 两女闻声对视一眼,而后同时驻足下来。 刹那间,一道黑色的光影如同瞬移一般瞬间来到两人身侧,身披金属玄甲,腰胯漆黑大剑,头戴恶鬼铁面,正是神都禁卫,玄甲卫! 未等此人开口,朝槿不慌不忙掏出一枚令牌来,亮于对方观看。 而在后方,一队玄甲卫正朝这里步步靠近。 朝槿淡然开口:“我等是玄仪真人座下弟子,外出公办,尔等无需过问。” 两女近侧的这名玄甲卫士,在看清朝瑾手中令牌后,又看了眼朝瑾清冷出尘的容颜,心神一凛,当即后退一步拱手施礼。 “冒犯了二位道长,在下职责所在,还望见谅。” 朝槿收起令牌,神色冷淡地“嗯”了一声,平静道:“没什么事,我们就走了。” 玄甲卫士让开道路,语气恭敬道:“两位道长轻便。” 等到两女走远后,玄甲卫也都纷纷凑了过来。 “刘统领,什么人啊,就这么放走了?” 那玄甲卫士开口:“是玄真教的道长。” “哦。”问话那人瞬间没了声音。 玄真教可是玄唐唯一尚能立足的教派,玄宗道首备受天后宠信,真宗道母在民间更是被尊为圣母。 他们可惹不起。 刚才那名玄甲卫回想刚才朝槿说话时的语气身体,心想这位女道长能跟随玄仪真人,必然也是为修行高深之士。 长得也漂亮…… 有了这想法,又觉得太过不敬,默念几句冒犯冒犯。 “走吧,继续巡夜!” 27,天后返都 闻人府,庭院里假山垂柳,绿径清幽。 廊亭下,闻人锦屏手执软毫在宣纸上挥墨,一旁的贴身女侍则是端坐着轻抚瑶琴。 琴律悠扬,缓急有度,执笔的闻人锦屏却是蓦地一顿,轻声道:“错了!” 那女侍停下琴声,颔首轻笑道:“只急了一点儿,倒让小姐听出来了,小姐这耳朵真不是凡人该有的。” “这《清夜良宵》声律优雅、静谧,又有默然惆怅,急一点就坏了意境了。”闻人锦屏缓缓说道。 “小姐说的是,我重新弹就是了。”侍女笑着说道,看得出她与闻人锦屏关系亲近,相处起来十分自然。 而就在侍女准备重新抚琴之际,庭院里忽响起一阵笑声。 “哪里错了,我倒听着浣溪琴艺极佳,是锦屏你要求太高了。” 一个肥胖的身影沿着连廊朝这里走了过来,侍女见状连忙从石凳上起身,闻人锦屏也放下了手中软毫。 “爹爹。” “老爷!” 闻人云谏对着侍女浣溪笑道:“我看浣溪的琴艺,已不亚于外面那些琴师大家了。” 浣溪闻言有些不太好意思:“老爷过誉了,都是小姐调教的好。” 闻人锦屏一身白色留仙裙,仪态优雅,微笑道:“浣溪琴艺确是上佳,但错了就是错了,况且这《清夜良宵》可是爹爹您好友贺若伯辅先生所创,爹爹怎么就没听出来呢。” 闻人云谏说道:“就是伯辅来弹,也无法保证次次十全十美吧,是锦屏你太吹毛求疵了。” 闻人锦屏则不再与父亲争辩,站在那儿笑而不语。 闻人云谏这时将目光转向石桌上的字帖,嘴里轻念道:“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 只念了一句便笑道:“又是申容膝的诗。” 闻人锦屏眸光也转向石桌上的诗句,柔声道:“这首在南窗居士作品中并不出名,爹爹竟然也知道。” 闻人云谏哈哈大笑起来:“你也太小瞧你爹了,你该去问她申南窗认不认识我闻人云谏。” 闻人锦屏目露嗔怪之色:“您是武德三杰之一,天下文人都认识爹爹不错,但南窗居士不是什么高官贵女,偏以文采惊世,可不比爹爹差。” 武德是先帝年号,而今已是永昌七年。 闻人云谏闻言笑吟吟道:“你对南窗居士这般偏爱,若让其知道,必会感慨自己世上存一知音。” 闻人锦屏轻叹一声,道:“若南窗居士真识我名,倒好了。” 这话让闻人云谏沉吟起来,在亭中渡步许久说道:“你婚事在即,为父可在此前举办一场诗会,邀南窗居士到神都来,让你同她见上一面。” 闻人锦屏愣神片刻,原本婉约恬静的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爹爹所言为真?” 闻人云谏失笑道:“为父骗你做什么,不过云州路远,外加她申容膝出了名的清高性子,未必会给为父这个面子。” 他说着话音一顿,思索片刻后又道:“还是先等南窗居士回信再说吧,她若愿意前来,再办这诗会,若不愿意便算了,为父也懒得和那些文士们折腾。” 闻人锦屏忍不住嘱咐道:“那爹爹派人去的时候,莫要失了礼数……要不女儿亲自修书一封吧……算了,还是爹爹写吧。” 她在雒阳虽然被称为才女,那也是外人看她出身家世尊贵、又是闻人云谏之女,所捧出来的,出了雒阳便没什么名气了。 闻人云谏安抚道:“别心急,若你与她有缘,自有相见之日。” “……爹爹说的是。”闻人锦屏很快冷静了下来,轻声道。 闻人云谏思索一番,看向自己的女儿又道:“你的婚事……” 闻人锦屏主动接过他的话音,静静说道:“爹爹不会害女儿的,所安排的婚事也定是为女儿好。” “……你真能这么想的话,那最好了。” # 安厌的婚事正在有条不紊地筹备。 婚服那边也赶至出来了,让安厌去试穿。 玄唐的婚服讲究男红女绿,安厌所穿的那套大红礼服,明艳喜庆,繁琐名贵。 还有便是流程中存在祭祖之事,安厌听余惊棠说,燕州那边很乱,要回去请牌位不是件易事,在征得了安厌同意的情况之下,余惊棠重新为安厌立了祖先牌位。 但只有他“父亲”安光烈一人,即便如此,安厌也在礼官的告诫之下,朝着燕州的方向行了极为繁琐的叩拜大礼。 余惊棠以安家的名义,和闻人家的每一次来往,都是遵循着礼节流程来的。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亲迎之期也定了,下月、也即是七月二十五,宜嫁娶、祭祀。 本就是六月末了,婚期还剩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这已经是比正常流程快上许多了。 雒阳城里,也传出了礼部侍郎闻人云谏和卫国公、凤阁内史兼左仆射余惊棠结亲的事。 但也只是风传,不少人还以为是余惊棠之子余焕霆和闻人锦屏要成亲呢,唯有一些知道真实消息的才明白,这闻人锦屏要嫁的人只是余惊棠的一位远侄。 余焕章有来找过安厌,带着安厌外出玩耍,嘴上说是来贺喜的,但安厌能感受到他有很沉的心事。 这心事安厌一猜也能猜透,便不去戳破。 玄仪真人这段时间也一直没来过,不过每天晚上朝槿和露葵都会来,例行公事。 这两女每天都会给安厌汇报一些玄仪真人的近况,并在安厌的要求之下,教会了安厌不少有关修炼的知识。 安厌从她们那儿知晓了一个信息,便是玄仪真人正在用从他这里所取走的东西修炼,但这么做似乎有些副作用,每次修炼完后都会全身肌肤变红,如同煮熟了一般。 这让安厌瞬间想到了当初婢女香云受影响时的场景。 难不成玄仪真人又会受自己影响?! 安厌心中有了这种想法,玄仪真人明明是灵境修士不是吗,气境和灵境之间应当有着极大的鸿沟才对。 他心中思绪纷乱,最终得出一个不太能确定的结论,或许玄仪真人也会被自己影响,但她修为高深,能将这惑乱人心的力量压制下去! 若不然,玄仪真人此前试过那么多次,应像朝槿和露葵一样早就拜到自己身前了才对。 这让安厌对自己的体质更有了一个清楚的认知。 玄仪真人想摘自己的元阳,或许并不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是她可能也无法完全承受得住! 她给自己的那本双修之术,可能是想到那一步的时候,让自己这边来帮她减缓些压力。 安厌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若非如此的话,玄仪真人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多心思在自己身上,一个炉鼎,用完丢了便是。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安厌在家里一直没见到余念,询问婢女下人也是都不知道。 “大小姐总是行踪不定的,有时候一个月不回府上也是正常的事。”婢女们这样回复。 七月。 安厌听说到了一则消息:天后从长安返回雒阳了! 雒阳城门外。 此地原本难民成堆,但已被军士驱赶到了别处,地面也被特意打扫清理过。 百官以余惊棠和申屠赢为首在此等候,仪仗整齐肃穆,背靠百米高的城门楼,一派庄严盛景! 玄甲卫骑在齿轮战马风行驹上在主干道上疾驰,不时回返。 “天后圣驾距雒阳二十里!” “十五里!” “十里!” 余惊棠身穿紫色朝服,挺立在百官前列,遥望着道路尽头的方向。 身后的众多官员一个个也都穿着正式,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众人能远远瞧见一片黑影了,仪仗礼官当即下令奏乐,威严的礼乐瞬间响彻了这片地带。 “上京之事,天后已处理妥当了。”闻人云谏这时来到余惊棠的身侧说道。 余惊棠闻言斜瞥了眼一旁的申屠赢,淡淡应了一声。 申屠赢没像其余官员那样穿着朝服,而是一身褐色为主的宽大袍子,他的体型比闻人云谏看上去还要壮硕肥胖,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来,头发只是随意地梳至了脑后,胡须看上去也不常打理乱糟糟的,眼窝深陷,射出的目光阴冷狠厉。 闻人云谏的胖让他看上去慈祥亲和,但申屠赢的胖却愈发显得他凶神恶煞。 在一众官员之中,唯独他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仅这不穿官服的行径便不符合礼数了,但却没人敢说什么,即便是作为礼部侍郎的闻人云谏,也是视若无睹。 远处的黑影愈来愈近了,眼神好的已经能看清那是一支声势浩大的车队。 “百官跪迎!”司礼官高呼道。 话音落罢,除却实在无法下跪的仪仗队外,所有官员呼啦跪倒一片,而唯独申屠赢那壮硕肥胖的身影,还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这时司礼官来到余惊棠近侧小声提醒:“余相爷,依礼制,您不用跪这么早的。” 余惊棠斜瞥一眼,淡然道:“老夫不能跪吗?” 司礼官顿时一噎,看了眼站在那儿的申屠赢,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闻人云谏拉到了一边,示意可以走了。 等候许久,车队銮驾终于是抵达了雒阳城外,六头灿金色的齿轮神骏在前,共同拉着一辆极尽华贵的龙辇。 一位女官走到百官之前,对着余惊棠和申屠赢道:“天后让镇国公和卫国公过去。” 余惊棠这才从地上起身,跟在申屠赢身后,朝着那龙辇走了过去。 “臣恭迎天后返都!” 申屠赢也终于跪了下去,龙辇上的帘子也没掀开,只知晓里面或许坐了个人。 “行了,你俩起来吧。”龙辇中传出个威严的女声,语调沉稳中又带着些许懒散。 “谢天后!”二人同时应声,随后从地上起身。 “回个雒阳还要这般折腾,让各位臣工也起来吧,这地上都是石子,跪着也硌得慌。” 一旁的女官当即去传达圣意,令百官平身。 “余惊棠,听说你有个侄儿要成亲了?” “禀天后,是礼部侍郎闻人云谏之女。” “你倒是会挑。”龙辇中那人发出一声轻笑。 “两国岁贡的事都安排好了?” 余惊棠躬身回应:“万事皆备,外界的使者也已经入关,现在距三界关最近的灵州听宣。” 龙辇中又发出一声平静地回应:“嗯,回去吧。” 銮驾外的女官当即示意车辇起行,六头机械神骏拉着龙辇朝雒阳城内驶去。 # 安厌对天后返会神都之事并不感兴趣,这种事又和他无关。 现在整个雒阳城内戒严,也不好外出,安厌便老老实实在家中修炼。 他隐隐听见相府外面传来的阵阵礼乐声,估计天后的车驾已经进城了。 轰隆! 天地间骤地响起一道惊雷之声,将原本潜心修炼的安厌惊醒。 往窗外看去,发现外面原本晴空白日的天气突然变得乌云密布起来。 风呼呼刮着,院子里的树枝叶开始剧烈摇晃,似乎要下雨了,而且看着阵仗雨还不小。 但这异变的天象却让安厌心里感到一丝不对劲。 天上的黑云越积越厚,越积越低,风大得直接吹开了紧闭严实的窗户。 轰隆! 又是一声响彻天际的惊雷,安厌瞧见那黑云中劈落一道碗口粗细的雷电,让原本昏暗下来的天地瞬间明晃了下! 这是……有人要渡劫了? 安厌心里有些惊异,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修士需不需要渡劫。 但看这景象,似乎不止下雨这么简单。 雷云中电光不断涌现,让天地间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香云、贞娘和张全此刻都来到了院子里,同时仰首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蓦地,安厌听到了一声龙吟之声! 这声音洪亮,无比清晰,估摸着可能整个雒阳都听见了! 发生了什么? 安厌不解,他见到天空之上的黑云中开始浮现了道道金光,像是一个漆黑的东西表面龟裂开来,那金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刺目! 又是一声龙吟! 安厌这下看清了,远处一条巨大的身影朝着天际直冲而起,直接将那黑云尽数击溃。 云开天明。 万千道金光洒落,无数的祥云笼罩了下来,让神都成了名副其实的仙境! 安厌瞠目无言,他看清了那身影是什么,此刻正盘旋在整个雒阳的上空! 是那条黄铜龙! 28,小舅子 整个雒阳城上方都被闪着金光的祥云笼罩,那黄铜龙盘旋在云层之上,在无尽的金光照耀下,也如同一条活着的金色神龙一般! 安厌看着香云、贞娘以及张全全都跪在了地上,朝着天空的黄铜龙伏首跪拜。 这是……怎么了? 安厌有些发怔,往天空看去一切都显得不真切起来,雒阳城仿佛荣登仙境。 香云这时欢喜地过来与安厌说道:“安少爷,今晚城中解除宵禁,要出去逛逛吗?” 安厌问道:“为何?” 香云歪了歪头:“历来如此啊,神都守护者腾起之日,城中便会解除宵禁!” 安厌若有所思起来,这种事他是真不知道,这可能是约定俗成的,安厌看过的书上便没怎么记载。 “那……神都守护者,经常这样吗?”安厌又问。 “也不是,只有发生一些大事的时候才会,比如天后寿诞、改换年号之类。” 安厌看了天空许久也没变化,似乎这场面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天很快黑了下来,那祥云却没散去,借着月色散发起了柔和的光。 余焕章来了,兴冲冲地要带着安厌出去游湖,说今夜的雒阳会十分热闹。 事实也确实如此,安厌随着余焕章驱车来到雒阳主街上,便看到一片灯火通明的繁盛景象。 行人们摩肩接踵,车辆阻塞难行,路边排满了各种商铺,房檐上挂着大红的灯笼,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 因平时有宵禁,安厌还是第一次见到雒阳的夜景。 “真热闹啊!”安厌感叹道。 “是不错吧。”一旁余焕章笑道。“这神都盛景,平日可难得一见。” 因人实在太多,两人的马车便只得绕道,一番周折才到了云湖畔,这里也早聚了不少的人,卖东西的商贩、追逐嬉戏的顽童、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 安厌见那湖西园的阁楼上也亮着灯,便问身旁余焕章:“平日那里也有人吗?” 余焕章也往那儿看了眼,思索一番笑道:“平日应该是无人的,今日特殊吧,” 安厌想到,余惊棠送自己的宅子就在附近不远,等婚后闻人锦屏或许也会常来这西园。 不过到那时要再办什么诗会的话,自己就得把关了,再让申屠隽石那样的人进来安厌肯定是不乐意的。 “怎么,厌弟想上去看看吗?”余焕章笑问道。 “不请自来岂不唐突,还是泛舟云湖吧。” 晚风凉爽,湖面上漂着舟船,安厌还见到几艘体型巨大的船只,余焕章认出船上所挂的旗号,说是一些城中名楼的花船。 “怎么,厌弟想上去玩玩吗?”余焕章笑眯眯问道。 即便上去他什么也干不了,被那些女人再撩拨起火气也是难受。 安厌笑道:“算了,太俗气,不如在湖上漂着自在。” 余焕章哈哈大笑起来:“厌弟是觉得未婚妻就在附近,心中有包袱是吧。” 安厌笑而不语,顺势默认。 残月孤悬,倒映在水里,随着波纹碎成了无数片。 “厌弟有什么志向吗?”余焕章立于船头,忽向坐在那儿饮酒的安厌询问道。 玄唐酒的度数很低,和啤酒差不多,都是粮食所酿,醇香但难醉人。 安厌沉吟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些了?” “我看厌弟是有才气的,只是不爱显露,厌弟又说不想做官,故而心中好奇。”余焕章慢悠悠说道。 安厌的志向? 长生不死、掌天下权柄,这些都太遥远了,说起来更像是妄想,算不得志向。 安厌轻笑起来:“我所希望的,便是明早还能同焕章兄一起喝胡辣汤。” 余焕章愣了愣,看向安厌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 “厌弟不诚啊。” 安厌看向杯中明月,默了片刻高举而起,朗声道:“我欲上九天揽明月!” “好大的口气!” 余焕章还没说话,安厌却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 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艘稍大些的船只正在不远处。 “哪来的狂徒,敢对皇家不敬!”对面船上有人叫喊道。 安厌心中奇怪,自己这话说的应该没什么问题,怎么就对皇家不敬了。 余焕章这时扬声回道:“休要信口胡言,来人通名,不长眼的别挡你余爷爷的路!” 夜里光线不好难以看清彼此的容貌,安厌自开了气海后,视线也变得极佳,对面船上三男五女,所穿衣服都十分华贵。 对面船上安静了会儿,不多时才有人问道:“敢问阁下是余家哪一支?” 余焕章冷笑:“哪一支是你惹得起的?还不给老子让道!” 对面那人没了声音,安厌见到又有一人站到了船头来,是一个年轻男性,看年岁和他们相差不多,可能更小些。 “余焕章,你好威风啊。” 而余焕章听到这声音后瞬间愣住了,似乎是认识,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焕章兄?”安厌起身来到他的身侧。 “对面的人你认识?” 余焕章看向安厌,说道:“闻人景衡,是……闻人锦屏的亲弟弟。” 安厌目露讶色,竟然会这么巧,碰见自己未来小舅子了。 余焕章继续说道:“这家伙就是个小魔头,脾气时好时坏,难对付的紧。” 安厌问:“焕章兄也怕他吗?” 余焕章瞬间瞪眼道:“老子怕过谁!要不是他是闻人……是老子懒得和他这种小屁孩一般见识!” 他本想说是自己顾及闻人景衡是闻人锦屏的弟弟才处处让着他,但想到安厌已和闻人锦屏结了亲,再说这种话也不合适。 安厌看了眼不远处站在船头的身影,扬声道:“阁下说我对皇家不敬是什么意思?” 闻人景衡冷笑道:“世人皆知,长安九霄宫住着明月公主,你说‘欲上九天揽明月’,这话岂不是包藏祸心、有侮皇室!” 安厌:“……” 他是真不知道还有明月公主这一回事。 一旁余焕章道:“闻人景衡,你不要曲人之言,我兄弟这话分明不是这意思,我看你才是对皇室不敬!” 他兄弟? 闻人景衡仔细看向余焕章身旁那人,但夜里光线太暗,也看不清。 若要是余焕祯的话,惹恼了他们,靠过来上船揍自己一遭可麻烦了,回去还要被姐姐骂在外惹事…… 余焕祯那家伙,自己这边三个加起来都不是对手。 他轻咳了下,又扬声道:“你旁边的是余焕祯吗?” 余焕章朗声道:“我旁边这位名叫安厌,你小子还不来给未来姐夫见礼!” “安厌!” 安厌听见对面船上传出一声惊讶的声音,随后便见那船主动靠了过来。 余焕章见状小声道:“厌弟别怕,他不敢怎样的。” 安厌只是淡笑了声。 凑近了,双方也能清楚见到彼此的容貌了。 闻人景衡的船要比安厌他们的更高更大,闻人景衡站在高处上下打量着安厌。 “你就是安厌?” “正是!”安厌语气平静。 闻人景衡看上去是位俊秀少年郎,身穿华服,眉目张扬。 大船上放下了绳梯,闻人景衡翻身沿着绳梯下来,跳到了安厌他们的船上。 闻人景衡的身高要比安厌矮上不少,两人挨近时,闻人景衡需要仰着头看他。 “你是燕州人?” 安厌没从这贵气逼人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什么善意,便也没露什么笑脸,淡然站在那儿。 “不错。” “可有功名官身?” “没有。” “你来雒阳,购置了多少家产田地?”闻人景衡像是在查户口一般,质询着安厌的情况。 而安厌念及他是闻人锦屏的弟弟,便也给出了答复。 “只有伯父所赠宅邸一套。” 闻人景衡冷笑起来:“那你凭什么娶我姐姐?她在这儿被称为雒阳第一才女,你知道有多少家世显赫者倾心于她吗?你不过是个穷乡僻壤来的乡巴佬,做的是什么白日梦!” 安厌淡然一笑,说道:“亲迎之期已定,这种事已不是你我能更改的了,届时你再不满意又如何,也要尊我一声姐夫。” 闻人景衡瞬间大怒,指着安厌骂道:“你小子找死!” 说着他抡起拳头便朝安厌砸来,但他这小身板在安厌看来完全不堪一击,在开气海之前就能轻松拿捏,何况是现在。 那拳头眼看砸至面门,安厌闪电般出手,死死扣住他的小臂,轻一用力。 “啊!!!” 闻人景衡的惨叫声瞬间在这片湖面响了起来。 那大船上的人纷纷趴在船边往这边看了过来:“景衡兄!” 一旁的余焕章则是惊呆了,他没想到安厌会比闻人景衡还不讲道理,而且就这么轻易地将闻人景衡给制伏了。 闻人景衡此刻面门冷汗直流,被安隐紧抓着手腕,他只能侧弯着身子好让自己好受些。 “给老子撒手!”他咬牙叫道。 安厌哪可能惯着她,当即手又往上提了提。 “嘶——快撒手!” 安厌冷笑道:“你跟谁自称老子呢?” 闻人景衡还算硬气,安厌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经够大了,寻常人怕是早就疼的嗷嗷乱叫了,见他脸涨得通红,当即又加了分力道。 “啊!!!”闻人景衡忍不住再次惨叫出声,小臂在安厌的钳锢之下一片惨白。 “松手!” “我问你,你跟谁自称老子呢?” “我错了!”闻人景衡大口喘着气,额头上都冒起了青筋。 “叫姐夫!” “……啊!姐夫!快松手!我错了!” 安厌这才松开了他,闻人景衡一手抓着受伤的手臂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在那儿疼的龇牙咧嘴。 余焕章见此一幕,有些憋笑。 安厌蹲下伸去,看着这少年郎,脸上露出笑容问道:“疼吗?” 闻人景衡顿时一个激灵,慌乱地起身:“不疼!” 他转过身便要返回自己的船上,却被安厌一把按住肩头。 “跟姐夫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想走吗?” 闻人景衡身形一颤,咬了咬嘴唇说道:“姐夫再见!” 他没想到这个安厌,竟是个比余焕祯还厉害的家伙,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壮,怎么力气就这么大! 不过这样也好,要是个软弱的家伙,姐姐跟了他也是吃亏。 闻人景衡在自己朋友的伸手帮忙之下踉跄地上了船。 安厌在船上笑容满面地与他挥手示意:“弟弟再见!” 这让还想放两句狠话的闻人景衡立即哑火了,余焕章也在那儿哈哈大笑起来:“闻人景衡,你姐夫在和你道别呢,以后被你姐夫关照的日子还长着呢!” “……” 妈的! 闻人景衡咬了咬牙,船越行越远,看着小船上的两人,他才恨声道:“粗鄙至极!粗鄙至极!我姐才不会喜欢上这等乡野村夫!” 小船上。 目送闻人景衡走远后,余焕章笑着开口:“厌弟让我大吃一惊啊,你竟然会动手教训闻人景衡?你就不怕你那未婚妻心里不高兴?” 安厌则道:“我本想和这位闻人景衡好好相处的,但他不愿意,我便只能用别的方法了。” 对付这种人,能用武力解决,要远胜过用言语辩解。 他和闻人锦屏成亲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是闻人景衡这个小辈能够左右影响的,而就像余焕章刚才所说的那样,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关照自己这位小舅子。 对待叛逆的家伙,就得用叛逆的手段! 余焕章畅快地大笑起来:“妙极!妙极!哈哈哈哈!我得敬厌弟一杯!” 两人继续坐回了座位上饮酒。 月色正浓,晚风也正凉爽 …… 闻人景衡从船上下来后便进了湖西园的阁楼。 闻人锦屏正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见自家弟弟回来便道:“怎么来我这儿了?” 闻人景衡直接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旁的座位上,开口:“我刚才遇见安厌了。” 闻人锦屏心神一动:“哦?” 只见闻人景衡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开始骂骂咧咧道:“姐,这家伙就是个粗鄙的乡野村夫!还出言不逊对皇家不敬,你可不能嫁给他!” 闻人锦屏脸色不变,轻声问道:“你和他起冲突了?” 闻人景衡也没隐瞒,冷哼一声:“打了一架。” 闻人锦屏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秀眉紧蹙,声音也沉了下来:“你这混小子,也不看他是谁就这样胡作非为!我非要告诉爹爹禁你足不可!” 闻人景衡瞬间懵了:“啊?” “我问你,你可打伤他了?” “快说话,你是不是打伤他了!” 闻人景衡感觉自己原本就没好的手臂,似乎更疼了。 29,情话 第二日,让安厌意外的是,闻人景衡竟让主动登门道歉来了。 他来到安厌的院子里,一本正经地朝着安厌作揖施礼。 “安兄,昨日是我莽撞了,您大人大量,还望能原谅小弟我。” 安厌看他眼里似乎仍有些不情愿,估计是昨晚的事被他家里人知道了,硬逼着他来此的。 那是闻人云谏,还是闻人锦屏呢? 安厌便笑道:“昨夜的事我并没放在心上,只请景衡兄弟也不要往心里去。” 闻人景衡只是讪笑一声,而后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两手递上:“安兄看过后请给个回信,我也好回去交差。” 安厌接过那信封拆开一看,信纸上是几行娟秀灵韵的字。 【舍弟年幼,望君宽恕,七月六日家父将在湖西园办一诗会,盼君能来。】 安厌轻轻摩挲着柔软的纸张,这上面“盼君能来”四个字,让安厌有些心痒不已,脑海里自动浮现出闻人锦屏写这封信时的神态和心情。 两人之间只见过两面,哪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婚都已经定下了,此刻心里难免是会对方有些特殊感情的。 安厌脸上露出笑容,对着闻人景衡道:“景衡贤弟,请进来喝杯茶吧,待我修书一封。” 闻人景衡不愿和安厌多待在一起,但他心里对安厌又有些畏惧,外加上自家姐姐的叮嘱告诫,只得露出一副恭敬的姿态。 安厌回到书房,提笔在桌前伫立思索起来,要怎么给对方回信。 在这样一个时代,不常见面的两人,一封书信便寄托了许多的东西,安厌思来想去,在纸上比划了许久,最终只写了一句话。 将墨迹轻轻吹干,安厌将其用一信封装起来,递给了闻人景衡。 “麻烦景衡贤弟将此信转交给你姐姐。” 闻人景衡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向安厌一拱手,转身离去。 这未来小舅子走后不久,安厌接到了余惊棠的传唤,当即往着余惊棠的书房赶去。 听府中总管王贵说,余惊棠是刚上了早朝回来,安厌不由心想着这次余惊棠要见自己是所谓何事。 他的婚事而今都在余惊棠送他的宅邸筹办,只等亲迎之期了。 书房里。 余惊棠已经脱了朝服,换上了居家时常穿的圆领袍服,他的脸色依旧冷硬,让人总觉得这是个很难亲近的人。 “伯父。”安厌走进书房躬身问候。 “嗯。”余惊棠站在书桌前,淡然回应了声,他的目光在桌案一本书册上浏览着。 书页翻动,安厌静静地站在一侧,也不出声打扰。 过了有一会儿,安厌突然听见余惊棠的声音:“你想做官吗?” 安厌闻言顿时一怔,他往余惊棠那儿看去,正好对上余惊棠看来时的眸光,沉稳平静,却好似能将人看穿。 做官,便意味着掌权! 安厌开始人真思索余惊棠的问题。 而余惊棠又继续开口:“我记得你说过,无意于仕途,只求生活安稳,是吗?” 安厌心绪此刻也平静下来,向着余惊棠躬身道:“侄儿不愿做闲官。” 余惊棠先是目露诧色,随后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什么是闲官?什么是不闲的官?你是看不起品级小的官职吗?” 安厌却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说道:“闲与不闲,不在官职大小、品级高低,在其是否掌权、能否做实事。” 余惊棠双眼微眯,说道:“依你之言,是想做个掌权之官?” 安厌却道:“要做闲官,不如在家中更清闲。” “那你想要多大的权呢?”余惊棠继续冷笑。 安厌摇头:“侄儿未曾要权,侄儿本就是闲人一个,肩不挑一物、心不担一事,蒙受伯父之荫,生活自在安稳。” 这小子…… 余惊棠看着安厌若有所思起来。 今日早朝结束后,天后又单独召见了他,说要给他这侄儿一个官职。 余惊棠心里明白,这恩典是加给他和闻人云谏的,安厌是不是当官的材料他自己都不清楚,天后又哪里清楚,反正给的也肯定只是个散官罢了。 他是想到安厌曾说过无意仕途,才特会有此一问。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安厌的回复和那天不同了。 余惊棠沉吟到:“若有五品散官,和七品权官让你选,你会选哪个?” 散官不可能永远是散官,读过些许书的人,应该都会明白这个道理。 安厌现在的年龄,只要余惊棠不倒台,可以说是前途一片光明。 安厌则恭敬地说道:“侄儿哪敢去挑选,若是伯父安排,哪怕无品无级侄儿都甘心愿往。” 余惊棠看着面前的安厌,默了有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侄儿告退。” 安厌离开书房后也舒了口气,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若真是五品官,自己这样一个没有功名的年轻小辈,余惊棠真不怕外人非议吗? 但这也是权臣让人着迷的地方,整个朝野上下说一不二。 安厌并不清楚这是天后那边的恩典,只当是余惊棠自己的能量。 书房里。 余惊棠刚才所看的书册是朝中有缺的官职。 起初安厌最先说那一堆话时,余惊棠还当他心里有些什么抱负,想做实事。 但后来的表现又让他看清,这孩子想做的不是干臣,而是权臣。 这种心思在他面前,近乎都不怎么掩饰,或者说是在故意向他袒露。 余惊棠并不怕他有野心,只是觉得也应该有能配得上野心的实力。 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人情世故这本书看懂了吗,在官场上敢这般表露峥嵘,还不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放在一个闲职上,当个吉祥物,未来成亲时,闻人家那边也好看。 这样是最好。 # 闻人府。 闻人景衡一路回了家里,进了内宅,将携带的信交到了自家姐姐手中。 “你请罪了吗?”闻人锦屏问道。 闻人景衡撇嘴道:“请了,他也说了不在意,原谅我了。” 闻人锦屏这才轻轻颔首,说道:“以后不可再做这些无礼之事,你也知道他将是你的……总之以后见了他必须要尊敬些。” 心里再不情愿,闻人景衡也不敢忤逆自家姐姐,只得嘴上应道:“我知道了!” 闻人锦屏看了眼手中的信封,将里面的信件取出展开,只有短短五个字。 【七月六日见】 没了吗…… 闻人锦屏心中疑虑,将这书信仔细端详,发现这字迹外还有几滴墨点。 她脑海之中当即浮现出了安厌在回信时提笔犹豫不决的画面。 是怕写多了孟浪吗? 七月六日见…… 他是会来的,他是想来的,他是……想见我的…… 闻人锦屏心底忽地一颤,脸色发烧起来。 “姐?” 耳畔突然响起了闻人景衡的声音,他正把脑袋往这边凑过来,想看信上的内容。 “写的什么东西啊,看这么久?” 闻人锦屏当即将书信合上,收拾好了心绪,一脸平静地说道:“你怎么还不走?” 闻人景衡才故作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小姐,你脸好红啊。”闻人景衡走后,侍女浣溪又轻笑道。 “未来姑爷是写了什么情话吗?” 闻人锦屏微恼:“休要乱开玩笑!南窗居士进神都了吗?” “哪有这么快,云州那么远,就算是坐的风神雀,也得个三五日呢!” 30,双修 安厌终于又见到玄仪真人了,距离上次见面过去了约莫半个月的时间。 她还是在夜里来的,安厌听见动静时还以为有时朝槿和露葵来了,见是玄仪真人,当即从床榻上起身见礼。 玄仪真人今日所穿的是一身黑色竖条纹的白色道袍,比以往的装扮看上去更具威严,不变的仍是面纱和拂尘,气质清冷端庄中多了分肃穆。 “真人!”安厌躬身问候道,对方的突然出现,又让他心里疑惑起来。 玄仪真人语调平静地“嗯”了声,她那穿着布履的脚悬停在和地面相差几寸的半空之中,眸光清幽,被其盯上时倍感压力。 “真人好久没来了。”安厌主动开口道。 “最近事务繁多,无暇顾及你。”玄仪真人淡然道。 “真人的事自然要比我的事重要。”安厌神态恭敬。 “我求见真人,也只是修炼上的一些问题想让真人指教罢了。” 玄仪真人翻手间,掌心中多了枚紫色玉坠,上系红绳、下挂流苏,看上去就是个寻常的坠饰。 紫色玉坠自动飞到了安厌的近前,安厌当即伸手接过,然而握住这玉坠的瞬间,他感到了比之前聂南烟给他那块玉还要闷堵拥塞。 自己和天地间灵气的联系像是被彻底切断了,他的身体也停滞了下来不再自动吸取灵气。 “两国岁贡的日期到了,三界关外的修士即将进城,聂南烟给你的玉只能帮你避开玄甲卫的视线,却躲不开修士的探查。”只听玄仪真人缓缓说道。 “在外界修士离开神都之前的未来这段时间,切记不可再继续修行,若不然惹出些什么事端了,谁也救不了你了。” 玄仪真人漠然的话语,让安厌心中一凛。 外界修士要进城了? 三界关之外,仙秦、莽汉…… “外界的修士,是什么样的?”安厌忍不住询问道。 “这与你无关。”玄仪真人却道。“三界关之外,和玄唐是两个世界,关外的一切都和玄唐没有关系,那些修士也只是在玄唐短暂停留而已。” 安厌深吸口气,只能应道:“我知道了。” 玄仪真人轻纱遮面下眸光流转,互又用清冽的声音问道:“那双修之法,你研习的如何了?” 安厌恭敬道:“已熟记在心,只是还不曾试验过。” “嗯。” 玄仪真人又给出一声平淡的回应,随后没了下文,安厌低垂着头,却能感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 过了有一会儿,那直入人心底的清冽声音又响了起来。 “明日正午,到云湖中心小岛上来,我在那儿等你。” 安厌应声称是,抬头时房间里已没了玄仪真人的身影。 房门敞开着,有晚风袭入进来,安厌独自一人站在那儿,卧室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玄仪真人这次来和以往不同了,没再做让安厌昏睡过去之后的事。 明日正午…… 安厌心绪有些紊乱。 一夜过去,安厌睡得还算安稳。 醒来后的安厌便直接离了相府,那黄铜龙还翱翔在天际,安厌此刻才算明白过来,这神都守护者应当就是为了迎接外界修士的到来而被唤醒的。 只是不知道这黄铜龙究竟有着怎样的力量。 身上携带着那紫色玉坠,安厌突然觉得有些不太习惯了,好在他的五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迟钝下去。 安厌在雒阳城中游荡了会儿,便去了云湖畔。 白天时的云湖不像晚上那么热闹,船只聚泊在一起,商家躺在乌篷里面休憩。 云湖的面积极广,那中央的小岛便成了一个绝佳的隐秘之所,不外乎之前江氏也会约他到此地来商议事情。 安厌在泊船之地见到了朝槿,今日只有她一人,露葵没有跟来。 “安公子。” “真人在岛上吗?” “今早便到了。” 朝槿拉着安厌到一旁,小声说道:“安公子,前天我师尊让我和露葵去帮她取了些东西,她回来后便用那些东西炼制了丹药。” 安厌问道:“什么丹药?” 朝槿摇头:“不知道,不过取的那些东西我倒是在一些书上见过,都是世间奇珍,蕴含着对人体有大益处的灵效!” 安厌若有所思起来,又问:“你知道真人今日叫我过来所谓何事吗?” 朝槿抿嘴道:“师尊没说……但我和露葵都猜到了,师尊应该是打算和安公子共施双修之术。” “你对双修了解多少?” “我们玄真教无论是玄宗还是真宗,都没有双修的法门,师尊应该是从别处得来的术法,不过我听说双修之术是对双方都有益处的。” 此前玄仪真人给安厌的那本术法,安厌仔细钻研过,这所谓的双修,并不是他前世所理解的男女阴阳交合之术……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却是指双方体内的阴气与阳气。 相互辅助、借体修练,这便是那双修之术的精髓。 不过,采补炉鼎、采摘元阳就是他之前所理解的意思了。 安厌跟着朝槿乘船一路到了湖中心的小岛,在此遥望岸边时许多东西都变得模糊了。 正午时天气炎热,少有人会到此,而这里又在朝槿的提前安排下清场了,也不会有人过来打扰。 朝槿没有上岛,而是又跟着船一同离开了。 岛上那熟悉的凉亭里,安厌见到了玄仪真人坐在那儿的身影,她一身纯白道袍,圣洁不容侵犯。 玄仪真人斜持拂尘,端坐在那儿闭目养神,丝毫不受周围炎热天气的影响,安厌走入凉亭时也瞬间觉得清爽了不少。 安厌心里幻想过无数次那面纱下的面容究竟会是何等的美貌,他见过无数美人,但没有一位能有眼前人的卓然出群的气质,超脱于世、不似凡人,让人自惭形秽。 但有了这样的心里,安厌便更想扯下那面纱。 他躬身施礼:“真人。” 玄仪真人缓缓睁开双眼,她的眸光一如既往清幽冷静,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你没觉得她高高在上,却总不免把自己的姿态放低。 她轻挥衣袖,石桌上顿时凭靠出现了一套茶具,玉制的瓶,里面还插了根细柳枝。 “这是每日太阳初升之时,山上取的朝露。”她轻声开口道。 安厌沉思片刻,主动上前,拿起那玉瓶倒在了茶盅之中,随后端起一杯仰面喝了干净。 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似乎就是普通的水,有点微微发涩,可能是里面沾着尘土。 玄仪真人说道:“再饮。” 安厌闻声依言照做,又倒了一杯喝了干净。 “再饮。” 安厌继续照做。 玄仪真人缓缓说道:“你虽开气海,体内却仍残存浊气,若能绝了五谷荤腥,对你修炼大有裨益。” 安厌思索过后却问:“能有多少裨益?” “能让你吸纳灵气的速度,再提升个一成。” 才一成。 安厌摇头,注视着眼前不染俗尘的女冠:“我求长生,但不求断欲。” 他沉吟一番,又问道:“真人,以我现在的修炼速度,要多久能进入灵境?” 玄仪真人则说道:“修行切忌好高骛远,气境和灵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境界,有人终生处在气境,体内气海之庞大,即便是灵境修士也远不及。” 安厌一怔:“还有这事?” 玄仪真人平静解释道:“每个人的路都不同,三界关外的修士多如繁星,但彼此间相处并不和睦,争斗屠戮是常有之事,那里的修士大多都会在身之境上耗费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来磨炼己身,以求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安厌听过后忽觉得,这或许才是那些修仙小说中的正经修士,自己这种直接开了气海、跳过身之境的修士,在三界关外的修士面前还不就跟纸糊的一样? “你在想什么?”玄仪真人目视着安厌,忽问道。 “……” 玄仪真人语气冷淡:“你炼的是我的法,我走的是长生路,杀人并不是我们要做的事,你若一昧只想变强,迟早要被这想法害死。” 安厌闻言深吸口气,拱手拜道:“谨记真人教诲!” 玄仪真人轻一挥手,那石桌上的玉瓶茶具瞬间又凭空消失不见。 “盛阴之体需要补阳玉,盛阳之体需要补阴珠,修行是个不断填补自身的过程,而借体修行,便是使两人连通彼此,借用对方的阴珠阳玉来为自己炼化阴阳气,达到事倍功半的修炼效果。” 安厌轻轻点头,这些是那双修之法上便讲述过的东西,而阴珠阳玉,便是体内构造气海的那紫黑的圆球,以及金白色的圆球。 他是极阳之体,阴珠不过拳头大小,阳玉却煌煌如白日一般,整个阴珠之上被金与白的流光氤氲覆盖,炼化过后化成气海的一部分。 “这么做的话,有什么副作用吗?”安厌询问。 玄仪真人平静道:“这是对双方彼此都有益之事。” 安厌不解又问:“若如此的话,那双修之术应当是极盛行的吧!” “……” 玄仪真人眼里有光波流转,她冷言道:“莫要再多问了。” 说罢,她翻手又拿出一枚丹药出来,飞到安厌面前。 玄仪真人给的东西,安厌也吃过不少了,这次也没犹豫,直接接过吞入了腹中。 “我在岛上设了结界,不必担心被人察觉,你可以放下我给你的玉坠,专心运转功法了。” 安厌只得根据玄仪真人的引导一步步来,他将那紫色玉坠放到了石桌上,当即坐在石凳上开始运转起了记忆中的双修之术。 玄仪真人却并未有动作,她看着安厌专心修炼的模样,眸光却不似之前那么幽静镇定。 天上烈日炎炎,岛上的亭下却一片清凉,这里仿佛远离人世,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无别人。 而在云湖畔,朝槿站在岸边目光遥望着湖中央那个模糊的小岛,一手忍不住放在心口的位置。 安公子…… 潜心沉浸在功法运转中的安厌,一时也失去了对周围变化的注意,他感到此刻自己全身都被打开了,只等和另一个人交融。 等了许久的安厌,互感受到自己的手触碰到了什么东西,柔软,冰凉,它主动贴合在了安厌手掌之上,灵气通道顿时被架起。 安厌却在这时忽然睁开了双眼,惊觉自己所处的凉亭被一片白色的光膜包裹,而自己则是漂浮在半空之中,交腿盘膝而坐。 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白光,那烁目的白光之中似乎有道人影,但任凭安厌如何努力,也无法看清里面是什么。 “不要分心!” 安厌忽听见了玄仪真人的告诫之声。 她是故意的吗…… 安厌目视着眼前的白光,闭上双眼之时,忽感受到了另一片气海。 是真正的海! 无边无际,海面风平浪静,却仙气氤氲。 气海上方,一轮紫黑色的圆月,一轮散发着金和白光芒的明日! 安厌再看向自己体内的气海和阴珠阳玉,忽感到无比的寒酸。 磅礴的灵气,没有任何阻碍地涌入了安厌的体内,在他气海之中游荡,掠过他的阴珠阳玉,又急急卷回,回归了那片更庞大的海域。 “你气海太浅,认真练气!” 安厌又听见了玄仪真人的声音,但眼前这一片朦胧的白光却让他心中不喜,他忽地伸手将贴在自己掌心上的那柔软冰冷的手紧握住。 这一瞬,安厌听见那白光中呼吸一窒。 “做什么?!” 玄仪真人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安厌感受到在自己体内来去卷回的灵气也躁动起来。 安厌不敢太过分,看着那白光只是问了句。 “真人……你是在我面前吗?” 静默。 安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体内躁动的灵气又被什么压抑了下去。 而白光中也传回了很轻的回应。 “嗯。” 31,南窗 安厌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气海正在以肉眼可见的的速度飞速扩张,阴珠之上的金色与白色的灵气此刻犹如瀑布一般向下方倾泻,涌入气海之中。 他两手左右紧握着玄仪真人柔弱无骨的手,第一次触及意外地发现她肌肤很凉。 玄仪真人后面则没了反应,也不在呵斥安厌了,而是潜心引导着二人体内的灵气运转,安厌并不清楚这次双修能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好处,自从双方身体相互连通之后一切便不受他的控制了,被玄仪真人主导着一切。 安厌只能被动接受着一切,好在这对他而言也是有好处的,便不抗拒。 若没这白光遮掩就更好了,明明都到双修这一步了,为何还还弄出这种手段来? 安厌心里这样想着,转而又将握着玄仪真人手的动作,改为了与其十指相扣。 “胡作非为,是想死吗?” 安厌又听见了玄仪真人的声音,只是这声音中并无什么恼羞,只有让人心底发寒的冰冷。 “我是觉得这样两人之间贴的更紧,更利于灵气流通吧。”安厌信口胡诌。 “专心修行!” “真人能将这白光撤了吗?”安厌尝试询问。 没有回应。 被白色光膜笼罩的凉亭,也生出了氤氲之气,飘荡在空中,让人感觉如同置身云海一般。 安厌也沉下心去,静静感受着体内的变化。 除了气海的扩张,安厌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这灵气一遍又一遍的洗涤之下,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 到底是什么变化又说不清道不明,最直观的还是他的阴珠,原本只有拳头大小,现在膨胀到了西瓜大小,阳玉却没什么变化,可能阳玉那个体积,有变化也难以看不出来。 而再观玄仪真人,阴珠阳玉如同日月一般高悬于气海之上。 磅礴灵气运转之下,原本仙气氤氲的平静气海如今变得气浪翻腾。 如此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安厌并不觉得疲惫,反而精神倍增气海相较之前又扩增了数倍,一次双修便抵得上他这么久以来的修炼成果。 这让安厌忍不住去想,平日的修行还有什么意义,找个道侣一直双修不好了吗? 他之前问玄仪真人那句“双修之术应该是极盛行的吧“也是这个意思,若存在一种没有什么副作用,却又能大大提高效率的办法,人们没理由不去用。 体内的灵气洪流缓缓止了下去,安厌发现手中那柔弱无骨的触感忽地被抽走,随后便是一股凭空的巨力袭来,只冲击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击飞了出去,坠落到凉亭之外的地上。 安厌抽了抽冷气,呲牙咧嘴,又见到凉亭里面,玄仪真人身上的白光缓缓敛去,显露她庄严圣洁的姿态,仍端坐在石凳之上,道袍垂落、轻纱遮面,睁开的双眼射出两道冷芒。 这女人怎么翻脸不认人了! 安厌踉跄着起身,身上疼痛不已,心又想说什么练得是长生法,明明自己也有攻击的法门。 “真人……” 玄仪真人声音冷淡:“心无尊卑,下次再这般轻浮无礼,就直接把你手剁了!” 安厌掸了掸身上灰尘,郑重地朝对方躬身拱手道:“真人息怒,我知错了。” 他话是这么说,低垂着头目光却瞧向了对方道袍袖口的葱白如玉的手,自己刚才所握的便是它,刚才被白光遮盖什么也看不到,安厌能想象到两人刚才离得是多么近,自己刚才或许应再大胆些。 “你可以回去了。”玄仪真人冷冷道。 安厌上前拿过石桌上的玉坠,看对方没有再和自己多说什么的意思,只得转身离去。 但刚出凉亭,又转身询问道:“请问真人,下次双修是什么时候?” 玄仪真人似乎是怔了下,眸光清幽地看来。 “到时我自会通知你。” 安厌点了点头:“好。” 天上白日不知不觉间已向西走了这么远,也没那么热烈了。 安厌的身影走的远了,玄仪真人才长舒口气,秀口微张,吐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珠玉来,她原本白皙的肤色瞬间变得潮红,又迅速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方形木盒,将里面的丹丸吞下,一番运气,这不正常的潮红才缓缓褪下。 有这冰心玉还这般难熬…… 玄仪真人黛眉轻蹙,看着掌心中原本晶莹剔透的珠玉瞬间暗淡下去,心中暗道。 只能等聂南烟返回神都后,才能再同安厌双修了,不过这双修之法确有灵效,收益竟如此之大! 若能日日如此,便是命境,似乎也不再遥远! 双修之法并非如安厌所想那样,两人如想双修,必须一人是阴修,一人是阳修,且彼此双方的体质、资质根骨也必须是恰好相对的。 要找一个和自己契合之人并不容易,而安厌的极阳之体则不需要考虑这点,他能和任何一个阴修进行双修。 只是每次消耗一枚冰心玉,未免有些太奢侈了,但倘若没有冰心玉,又受不了这极阳之体的阳毒。 玄仪真人不免暗觉可惜,这世上似乎总不会有万全齐美的事。 也不全对,对安厌好像是这样的…… 若让这孩子知道了自己体质的密辛,难免会心生恶念,对他身边人而言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玄仪真人望着远处,眸光闪烁不定。 …… 安厌这边,在小岛边缘见到了正等候自己的朝槿,踏上小舟后便和她一同离开了。 “安公子感觉如何?”朝槿忍不住询问道。 “很不错,这一次的获益比我之前全部的修炼成果都要多。”安厌道。 朝槿面露艳羡之色:“恭喜安公子。” 安厌眸光微动,上前揉了揉她的头说道:“等我对双修之术更熟悉了,便也让你和露葵试试。” 朝槿小脸通红,轻轻“嗯”了一声。 安厌发现她的呼吸又有些不对劲了,才放开了她。 靠岸时,安厌轻轻一跃便跳上了地面,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更轻盈了,即便不用御风之术,似乎也能飞檐走壁,但在这里又不好实验。 仰首看了眼高空之上的黄铜龙,安厌在想,未来一日出了神都,便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任意畅游了。 转念又觉得,离了这雒阳,便也没了纸醉金迷,行于山野川间,到底是不如醉卧美人膝。 回了相府后安厌并未立即回住处,而是去了文棠阁,夏日昼长,离天黑还有不短的时间,安厌打算再看会儿书。 常坐在文棠阁门口的林老似乎也对安厌熟悉了,每次也不再开口嘱咐。 安厌每次来都能见到史哲,他一人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看着常人所嫌少问津的机工之类的书籍。 “安贤弟?”史哲发现安厌凑近时,眼前一亮。 “安贤弟今日来的有些晚啊。” “史兄对机工术还是这般痴迷。”安厌轻笑道。 史哲也笑道:“平生也就这点爱好了。” 安厌思索到问“以史兄之才,就没想过去天工院一展抱负吗?史兄既是我伯父门客,想来我伯父也是愿意帮你的,若不然我去帮史兄和伯父说下。” 史哲缓缓摇头:“我哪是能进天工院的人,不过纸上谈兵罢了,安贤弟好意我心领了,不用为我去费心思。” 安厌问:“史兄总是劝我钻研机工之道,怎么到自己却又这般畏缩?” 史哲咧嘴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安贤弟若入此道必有一番作为,而我能在这儿文棠阁看看书,已经是不错了,不敢再奢求其他。” 安厌看着他若有所思,转身去书架上挑了本书回来。 “史兄,我有一事想问。” “是有关机工之道的吗,别的我可解答不了。”史哲笑呵呵道。 安厌无奈,便一手指了指天空:“是那神都守护者。” 史哲两眼微眯:“哦?安贤弟有何不解?” 安厌认真想了想,问道:“那神都守护者是何人所造?” 史哲笑道:“一个人可造不出来,那是几个时代的作品。” “请史兄细细说来。”安厌正色道。 史哲合上手中书籍,思索一番说道:“玄唐立国之前,乾圣公祖上便精研机工术,一直有制造出大型机关兽的想法,不过受条件限制,太大的东西没有能支持其行动的核心了,所造多是于寻常百姓生活便利之物,直到唐祖发现了火磷。” “千年之前,那时还没有三界关,没有分割世界的擎天石柱,修炼却同样盛行,但修士所过之处,大都会使当地万物枯死、草木不生。” “那时候的神都守护者还不是现在的这样,需要人去操纵驾驶,唐祖便是第一个驭龙者。” 说完之后,史哲又对安厌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些可都是史书上不曾写的,千年前的历史大都是只言片语,估计只有‘唐祖发现火磷,驭龙平乱世,乾圣公开创机工神术,成立国之本’这些。” 安厌听到这不由想问:史兄是如何得知的? 他直视史哲双眼,蓦地笑道:“看来史兄并非常人。” 史哲则是面色如常的笑:“我只是恰巧读了本记述这些的古籍罢了,安贤弟莫要多想。” # 又是一日,雒阳南门城楼之上。 这有一片无比宽敞的空地,像是特意留出来的,又兵士站在城门楼的高架之上,手持一千里镜遥望着远处的天际。 “快到了!” 只见澄澈如碧的高空之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愈来愈近、愈来愈大,慢慢看见那黑点是并排三只赤红色的“大鸟”,尾部冒着白色的烟雾,速度极快,从见到其不足一刻,那赤红色的“大鸟”已经飞至眼前了。 离得近了,才看清它的的详细容貌,通体是染了红漆的金属,体表下隐隐露出密密麻麻的弹簧和齿轮,头部是一个金属鸟头。 这是风神雀,飞行载具,和风行驹一样是军用之物。 不过若是官职大些,也是可以利用职务之便让其为自己进行私运之事。 空地上早有几人在此等候,而为首之人景色礼部侍郎之女,闻人锦屏。 兵士推来了云梯,闻人锦屏衣袖下的两手因紧张而紧攥着,她两眼直直盯着云梯端部所连接的位置。 那儿有一道身影出现,踩着云梯一步步缓缓走了下来。 这是个妇人,穿着素气,没什么明艳的颜色,头上也只有一个简单的发簪。 闻人锦屏只一眼心里便觉得,自己今早这般精细的打扮穿着,或许有些不太好了。 妇人容貌生得美丽,五官秀气,给人知性之美,眉眼婉约又隐隐带了几分愁意。 等她走到跟前了,闻人锦屏才盈盈一礼:“见过南窗居士。” 32,申容膝 七月六日,上午,晴。 天上的烈日仿佛不会变模样一般,日日滚烫如此。 余焕章一大早便来了相府,找上了安厌。 “这可是闻人云谏的诗会,可不是我们那小打小闹能比的,所去之人皆是有真才实学的,听说还请来了南窗居士!”余焕章压抑着兴奋对安厌说道。 “南窗居士?” “南窗居士你不知道?那可是才冠玄唐的申容膝啊!”余焕章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安厌一番沉吟,才说道:“听说过。” 余焕章才继续说道:“还得是闻人云谏面子大,能把她申容膝请来,为兄也是沾了你的光,才有幸参加这场盛会!” 安厌不由笑道:“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申容膝的架子更大。” 余焕章耸了耸肩说道:“虽不好听,但事实却是如此,申容膝夫君亡故后,多少达官贵人想求见她申容膝一面都没机会,若不是你这未来岳丈出面,这雒阳满城才子文士,哪能有这等机遇?” 闻人云谏的事,安厌在最初和余惊棠一起与之见过面后,便私下打听了不少。 然而这一打听,却是让他大开眼界,自己这位看上去身宽体胖、眉目慈祥中又带点滑稽的未来岳父,曾经竟也是一位名冠天下之辈!年轻时同当朝宰相余惊棠、镇国公申屠赢共称为武德三杰,备受先皇器重,还有过在明月公主成人礼上一连赋诗二十首的奇闻轶事。 安厌每每想到闻人云谏现在的模样,心里都有种难言的落差感。 两人准备好后便一同出了相府,往湖西园赶去,路上余焕章在同安厌讲述着这次诗会的不同之处,以及来参加的都是些什么人。 西园的门仆是个有心的人,他还记得安厌模样,姿态恭敬地朝着安厌和余焕章问候。 “安公子,余公子。” 阁楼和上次来时有些了变化,原本挂在墙上的那些诗文字画都不见了,看上去朴素了不少,规置倒是还是之前的样子。 上了二楼,便见到一众人在那儿簇拥着闻人云谏,安厌看这些人的装束,有穿华服的、也有穿朴素青衣的,年龄分布在二十到四十多岁之间。 余焕章罕见地十分安静,估计也是意识到自己在这儿不过是个晚辈。 而人群中的闻人云谏却一眼看到了上楼的安厌,朝这边道:“两位贤侄!” 众人的目光也纷纷往这边看了过来,安厌和余焕章走上前去,同时施礼道:“见过伯父!” 闻人云谏胖乎乎的脸上笑起来肉都堆在了一起,对身旁人开口介绍道:“我给诸位介绍下,这位是余焕章,是余宗虔长子。” 余焕章干笑着向身旁众人一一拱手。 雒阳城里姓余的就这么一家三户,余相爷家的人,没人敢怠慢。 “这位。”闻人云谏又指向了安厌。 “他叫安厌,是我女儿未来的夫婿。” 此言一出,周围人纷纷露出了惊讶之色,随后又满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的溢美之词。 安厌也不知道这些人哪看出自己年轻有为的,不过一表人才倒是真的。 往屏风后看了眼,那里似乎有人影晃动,安厌觉得闻人锦屏可能也来了,不过这场合下应该不会露面。 倒是没见闻人景衡,这小子可能对此不感兴趣。 闻人云谏抓着安厌的胳膊,笑容满面给安厌一一介绍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每个人大都很热情,见到安厌时仿佛见了多年不见的兄弟,不过也有态度平淡的,这类人穿着朴素,对待安厌只是轻一拱手,但对闻人云谏时却是毕恭毕敬。 安厌猜测这些人可能都是些出身寒门的文人,性子清高又敏感。 而成了众人焦点的安厌也不显紧张,面带笑容从容不迫地应对着每一个人,他心里也清楚这些人并没多在意自己,到这诗会来的,要么是冲闻人云谏的名头,要么是想见申容膝一面。 “贤侄等下坐在我旁边。”闻人云谏抓着安厌的手笑呵呵道。 除了一旁侍候的女侍外,诗会上竟是没一位女性,安厌本以为是和之前闻人锦屏所办的诗会那样,女宾后面才出来,但看阁楼上的众人快将这座位坐满了只得打消这念头。 屏风后面有人在抚琴,曲调舒缓柔和,五感变得异常敏锐的安厌听出来,这次和上次是应是同一人。 他还听到有人特意询问屏风后弹琴者是何人,赞美其琴艺高超。 “不过是府上一婢女罢了,若是献丑众位莫要见怪。”闻人云谏笑道。 “云谏兄府上真是能人辈出,不过一婢女就能有如此高超的琴艺。” 众人闲谈间,楼下突然传出呼喊来。 “南窗居士到了!” 整个二楼蓦地一静,甚至于屏风后的琴声也顿了下,所有人都往楼梯口看了过去。 安厌则是趁机往屏风后瞄了瞄,那里面似乎不止一个人,也不知道除了抚琴人之外的,是不是文人锦屏。 闻人云谏轻咳一声道:“诸位,请入座吧!” 人群又瞬间乌泱泱的散开,因没有女宾,所以座位也没分太细,闻人云谏坐在主位,原有的帘子撤去了,安厌在其右手首位,他对面的左首位则是空着。 而余焕章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一人到了中间的位置坐下,他也不在意,而是在人群中偷偷向安厌眨眼。 阁楼上出奇的静,众人都在翘首以盼。 安厌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发现味道和此前的也不同了,富贵人家总是很讲究,根据主人的习性来改变下面的细节。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楼梯口,这是个很素气的人,穿着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花哨,浅绿色长裙,头上也只有一根簪子束发。 当下时兴的的女子妇人装束,是像江氏常穿的大胆露出秀颈的裙装,这人衣裙却是将脖颈裹得严实的交领。 除了穿着素气,她脸上也是没施一点粉黛,唇色很淡,不过的她生的五官端正精致,不需妆容也很漂亮。 安厌认真瞧了瞧此女,心里默默为其打了个高分,是个和他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的人。 申容膝见到主位上的闻人云谏后愣了下,她似乎也是第一次见,不过眸光中并无嫌弃失望,更多的是好奇。 “见过闻人大人。” 安厌扫了眼在场的众人,发现大家的眼神都在申容膝的身上。 一个孀妇,自丈夫亡故后便断了外界的所有交际,若不是闻人云谏相邀,估计也不会再出现在这种场合。 闻人云谏的反应却有些平淡,和往常一样和煦的笑容,不热情也不冷淡,只是拱手笑道:“这里没有闻人大人,南窗居士不嫌弃和在座诸位一样直呼一声云谏就行,请入座吧。” 屏风后的琴声在这静谧的阁楼了显得更清晰了。 安厌注意到,申容膝的目光不时往主座的闻人云谏那儿看去,至于在座其余人则全没入她的眼。 可能是闻人云谏的名头太响了。 也可能是这位才冠玄唐的申南窗,对闻人云谏有些别的意思。 安厌端着茶杯暗忖:总不能,要成为自己未来丈母娘吧…… 33,画,诗 云湖西园,二楼的屏风之后。 浣溪端坐着抚琴,闻人锦屏则是在一片静听着外面的谈话声,从外貌看不到她的位置,只能在屏风上见到浣溪的身影,而闻人锦屏则又能瞧见安厌和南窗居士这两人的位置。 她面前支起了一块画板,此刻有些犯难,她本是想偷偷为南窗居士作幅肖像画,让自己日后好生瞻仰的。 而安厌如今也在这儿,作为她未来的夫君,似乎也可以给他画上一幅,也不知道让他见到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浣溪趁着空隙转过头来笑道:“小姐在纠结什么,不如给他们两人都画上就好了。” 闻人锦屏摇头:“哪有那么多精力,我画技一般,只能尽全力去描摹一人的容貌……” 浣溪思量之后说道:“那就给南窗居士画吧,安公子日后要成为小姐的夫君,有的是机会的。” 闻人锦屏闻言后也觉得在理,便笃定了心思。 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望了望安厌的方向,见他正在品茶,又忽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害羞,脸色不由微红。 也不知道这次诗会,能不能再见识到他的作品……不过若有南窗居士珠玉在前,在场无论是谁都会黯然失色吧。 闻人锦屏提起笔来,沾墨悬在半空,却久久未曾落下。 “在座之人,皆是雒阳饱学之俊杰,平日可难请的紧,此番也是听闻了南窗居士到雒阳来,才肯到我这一坐,只为能一睹居士风采。” 这话一出,惹来不少人莞尔轻笑:“云谏兄你这话把我等说成了不近人情的人了,平日你闻人云谏呼喊一声,哪个敢摆架子,不过今日有南窗居士申大家在,即便云谏兄你不请,我等也都要厚着脸皮自行前来了。” 众人齐道称是,席间笑声渐起。 申容膝微微躬身,眸光在在座人身上轻扫过去,到安厌时微微停顿了下颔首示意,她是觉得安厌所坐的位置有些特殊,如此挨近闻人云谏,有可能是他的儿子。 “容膝不过一孀妇,当不起大家如此厚爱,远在云州时也素听过闻人云谏之名,在真佛面前哪敢再称什么居士大家,还望大家不要抬举容膝了。” 话音落罢,又有人纷纷出言说南窗居士莫要太过自谦云云。 玄唐文风极盛,像闻人云谏这等人虽然未来也会名留青史,但以诗才惊世者,扒开这千年历史能找到的人也不知凡几。 侍女们这时走出来,各自手中端着托盘,为众宾客奉上瓜果点心,外加上一壶酒。 安厌专心品尝着这新送上来的吃食,听着在场之人在那儿来回客套。 “这安公子,怎么只顾着吃东西啊?”浣溪间歇之时,瞥见安厌的模样,便小声同闻人锦屏说道。 “南窗居士好不容易来雒阳,他却像是不感兴趣一样。” 闻人锦屏莞尔轻笑:“此前诗会上时,他好像也是这样,对外人之事不愿多理睬,若事不关己便会沉浸在自我世界之中。” 浣溪不由嘻嘻笑道:“小姐上次诗会的时候就注意到安公子了?” 闻人锦屏瞪了她一眼:“休要胡言!” 上次诗会的时候,起初她倒还真没在意安厌,只是事后才忆想起许多事来。 安厌并非是对南窗居士不感兴趣,这女人刚上来时他也因对方貌美多看了几眼,不过这女人明显是对闻人云谏更感兴趣一些。 诗会也引入了主题,在座才子东吟西和,一篇篇诗文映现在纸张上,安厌也在细细品味,确实要比上次诗会更具匠心些。 安厌只是默默听着,余焕章在众人间摇头晃脑,主位上的闻人云谏也是只为众人喝彩。 有人期盼着申容膝能有首诗文出来,申容膝淡笑着推脱:“我以往所作诗文,大都伤春悲秋,恐坏诸位雅兴。” 便有人道:“如能闻申大家之作,乃是我等之幸事,怎么坏了兴致!” 申容膝见所有人都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只好颔首应下,提笔思索了起来。 席间瞬间安静,无人打扰,连屏风后的琴声也停了,闻人锦屏和浣溪一同默默注视着申容膝的动作。 香炉上轻烟缭绕,茶杯中波纹浮动。 窗外绿柳轻轻摇曳,云湖如镜。 软毫浸满了墨汁,在柔软的宣纸上拂过。 足过了盏茶功夫,才见她落笔于纸上,有人按捺不住伸长了脖子仰望,主位上的闻人云谏有也是饶有兴致地看来。 等申容膝放下笔来,闻人云谏也示意一旁侍女上前去取。 有人忍不住喊道:“云谏兄莫让我等苦等,快念来。” 闻人云谏轻笑一声,朗声道:“凤额绣帘高卷,兽环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棚。秋乏厌厌难觉。” 他话音微顿,继续念道:“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等闻人云谏念完,场中仍是一片寂静,众人纷纷闭目沉浸在诗词的意境之中。 终有一人忍不住赞叹道:“好啊!” 闻人云谏又将词作交由侍女传递下去,供人欣赏传阅,笑吟吟道:“确实好极!” 众人纷纷起身,将那词作围了一圈,有人赞叹文中的意境栩栩如生,有人则说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成此佳作实在才思敏捷,还有夸字好看的。 申容膝礼貌地应付完众人后,转向主位的闻人云谏,淡笑道:“我等多少皆有拙作,怎么不见主人落笔开口?” 闻人云谏哈哈大笑起来,摆手道:“饮了不少酒,现在有些头晕眼花、不胜酒力,已做不了诗了。” 申容膝轻笑道:“酒为诗媒,人都是酒酣时诗兴方浓,云谏兄莫不是在故意推脱?” 闻人云谏不再接此话茬,而是转向众人道:“南窗居士今又有佳作闻世,今我等有幸见证,不如共饮一杯!” 众人纷纷称是,举杯同饮,申容膝心下无奈,也只能任闻人云谏就这么敷衍过去。 而闻人云谏喝过酒后,便一手抵在桌案上,撑着头闭目休息了起来,仿佛真是酒喝多了。 不过诗会的气氛并未被破坏,众人还沉浸在申容膝的作品之中,议论之声仍旧热烈。 屏风后有侍女走出来要扶着闻人云谏去里面休息,安厌见状则迅速起身上前去帮忙。 安厌一扶闻人云谏便知自己这位未来岳父是在装睡,但也不点破随同侍女一起走到屏风后面。 屏风后却没别的人影了,只有一张琴,一幅画。 安厌只瞥去一眼,便被画的内容吸引,这是一副肖像画,有些粗简,一男子坐在矮案前,一手捏着糕点张大嘴巴往里面送,另一手则放在下面接着估计是怕碎渣掉下来。 这是……我? 安厌左右四顾了下,却再没见什么人影。 这时闻人云谏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像是有醉意、又像是刚睡醒。 “贤侄啊,扶我到榻上歇会儿吧。” 安厌扶着他的胳膊,忽笑道:“伯父这样酒量,好叫佳人伤心啊,刚才不妨作出一首,也不显得这样无情。” 闻人云谏则是轻笑一声:“我十几年不写诗了,早就不会写了。” 安厌不由一怔,这话听着可有些奇怪。 而闻人云谏坐上床榻后便直接躺了下去,复又说道:“后面有一偏门,有下去的楼梯。” 安厌闻言若有所思起来,看了眼那肖像画,退后一步躬身道:“伯父好生休息,侄儿告退。” 说罢,便转身去找那偏门,推开后便见到修在阁楼外部的一条楼梯,直通下面的庭院。 安厌缓步走了下去,见到有个侍女站在一间房门前,睁着眼睛在瞧自己。 心里有了思量后,安厌走上前去,问:“你家小姐在里面吗?” 这侍女却笑嘻嘻道:“安公子如何知道我是谁家的?问的是又是哪位小姐?” 安厌说道:“刚才在里面弹琴的是你吧。” 浣溪顿时吃惊道:“你看到我们了?” 安厌摇头道:“我只是觉得屏风后的应是你,那这样说来,上次诗会弹琴的也是你。” 浣溪眼珠转了转,让开身子道:“小姐在里面呢。” 安厌笑问道:“哪家的小姐?” 浣溪盈盈笑道:“自然是您想‘见’的那位小姐。” 她特意把“见”字咬重,安厌猜到她应是见了自己所回的那封信。 安厌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间书房,里间有个人影正站在案前书写着什么。 估计是听到开门声了,里面那人便开口道:“去拿块新的墨条来。” 安厌闻声在一旁的置物架子上找到了墨条,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见她正在专心写字,誊写抄录着刚才申容膝所作之词。 应是刚才闻人云谏朗读时她在屏风后先记录了下来,才下来重新抄录的。 安厌扯过砚台将墨条放进去轻轻研磨起来,而闻人锦屏也发现了不对,抬起头来顿时吃了一惊。 “你……你怎么在这儿?” 闻人锦屏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后脸便有些红了。 “你不是要我给你拿墨条吗?” “我是让浣溪……我是问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不该是在楼上吗?”闻人锦屏抿嘴问道。 “伯父让我来的。” “爹爹他……” “伯父应该是不想应付这些人,就借故喝多离席了,我也跟着他一同出来了。” 闻人锦屏略一思虑说道:“爹爹现在是不大喜欢这种场合,办此诗会也是想让我在……得见南窗居士一面。” 她想说在成亲之前,但看着眼前安厌,便又把这话隐去了。 闻人锦屏想了想说道:“你……要不你先回去吧,就这样贸然离开,怪不好的。” 安厌这时候哪还有继续参加诗会的想法,看着眼前的佳人,忽笑着问道:“锦屏姐怎么在偷偷画我?” 闻人锦屏的脸“唰”地更红了:“你……看到了!”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在想这人怎么又突然叫自己“锦屏姐”了,之前不叫,现在又叫,听起来怪奇怪的。 两人都定亲了,按礼说在亲迎之期前是不宜见面的。 可是自己邀请的他来参加诗会吧。 她思绪一团乱麻,说道:“我是看你吃东西的时候太滑稽,随手就画了。” 安厌恍然:“原来锦屏姐刚才一直在看我。” “……” 闻人锦屏有些架不住眼前人直接又热烈的言语挑拨,退后一步撇开视线道:“你……还是回去吧,我等下,也要回去的。” 安厌摇头:“回去做什么,看那些人围着南窗居士转吗?还不如在这儿好。” 闻人锦屏道:“那可是申容膝,人对其有倾慕憧憬之心实属正常。” 安厌直勾勾地看她,说道:“我偏没有。” 闻人锦屏顿觉心尖一颤,心想这人说话怎么这般大胆露骨,一点也不知羞吗? 就算是未婚的夫妻,也该等……等那之后…… 闻人锦屏继续话题,轻声说道:“诗会上来的都是些文坛名士,多结识些也是有好处的,若是能在这等场合作出一首名传神都之的诗文,也方便日后晋身。” 她说这话不假,诗会中有很大一个作用便是如此。 只可惜诗会常有,惊世之诗却不常用。 安厌摇头道:“我并不在意那些虚名。” 他即便在意也不好胡乱写,不然若是抄了首不应景、不称心的,也难解释,惹一堆麻烦。 闻人锦屏闻言不由目露失望之色。 安厌见此忽想到余惊棠和余焕章都曾说闻人锦屏这等女子心气极高。 两人如今这般看着暧昧,也全是因为彼此定了亲,这是无法更改的事,这个时代的女子对这种事接受度很高,所以闻人锦屏并不排斥安厌。 即便安厌是个不学无术之辈,她也只会在心里多些抵触之意罢了,父母之命,是从小灌进精神思想中的东西,难以更改。 安厌转身又面向桌案,看着闻人锦屏刚才抄录的词作,说道:“但倘若锦屏姐想要我写一首出来,我倒也不是不可以。” 闻人锦屏蓦地怔了下,不由再次抬头看向他。 安厌找出一张崭新的纸,提起笔来,对她笑道。 “锦屏姐,这不是因这诗会而作的,而是独为你写的。” 闻人锦屏喉咙动了下,并没说出话,只是呆呆地看他在纸上挥笔。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闻人锦屏只觉心儿开始止不住地发颤,心里陡生出一想法来。 这坏人,能别在叫姐了吗…… 34,安郎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样的一首诗词,对这个时代的女性杀伤力可太大了! 闻人锦屏一时间失了心神,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纸上的文字,安厌刚才的话一直在她的耳畔回响。 “这不是因这诗会而作的,而是独为你写的!” 为我写的…… 她伸出葱白纤细的手指,想去触及那纸张,但在碰到时又受惊一般地飞速收回。 闻人锦屏扭头看向安厌,美目流转,心儿直跳,却又感觉自己的呼吸仿佛停滞了。 “你……” 安厌这时直接去抓住了她衣袖下的手,闻人锦屏的手摸起来软软的和,和玄仪真人不同的是有些骨感,掌心间浸着细汗,肌肤的触感十分细腻,安厌握在手里后便不舍得松开了。 而闻人锦屏被他抓住了手,便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来,但又抵不过安厌的力道,此刻心里也没多少抗拒,便也不挣扎了。 “这首可还合你的心意?”安厌请问道。 这哪会不合心意! 眼前的安厌有些超出了闻人锦屏的预料,在两次诗会上都表现的处世淡然,却不想私下里竟敢这般大胆。 而且诗才比她最初所想的要好上太多了! 这诗是写给她的,他心里是真这般想的吗,两人至今才不过见过三面而已…… 凑近在安厌身前的闻人锦屏此刻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发软,她低垂着头有些不敢去看对方。 安厌看她现在这幅模样,觉得自己趁热打铁直接强吻上去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但真这么做的话,对闻人锦屏或许冲击太大了。 而且,他的唾液中也有着惑乱功效,安厌觉得眼前人将作为自己未来的妻子,还是保持本心最好,不然自己岂不是要孤独死。 等到自己从玄仪真人那里得来了能够完美控制自己身体的方法再说。 “这词……是你刚才现想的吗?”闻人锦屏埋头沉默了许久,才小声地问道。 安厌闻言心神微动,又故意往她那儿凑近了些,说道:“诗会那一面,我就一直在想着你,一日不见,便思之如狂。”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闻人锦屏觉得自己要疯了,脑子里一片迷糊,她觉得自己现在最好就是直接倒在对方的怀里。 两人婚期还要那么久,他是要怎么忍受呢? 安厌这时又在她耳畔小声问道:“锦屏姐对我呢?” 自己对他…… 闻人锦屏细想自己对他的情愫,初见时只能说并无恶感,但这话说出来的话岂不太煞风景。 现在让她和安厌约定终身她是一万个情愿的。 自己这位未来的夫君,不止相貌堂堂、胸怀锦绣,对自己还这般深情,戏文里面那些富家千金的失败婚姻也不全是真的。 她秀口微张,半晌才低声说道:“你能别叫我锦屏姐了吗?” 安厌轻笑:“那我直接叫你锦屏了,你要如何称呼我呢?” 闻人锦屏咬了咬下唇,两人离得近的她的脸近乎要贴到安厌的胸膛上了。 “安郎……” 这微微发颤的两个字音,让安厌也激灵了下,他此刻只需轻一拥便可娇躯在怀,但还是强行把持了下去。 又想到玄仪真人此前的嘱托,不由暗暗叫苦,婚期将近,倒是守着一个美貌娇妻却不能碰,这滋味想想就不好受。 “锦屏,以后我再想见你的话,可怎么办?”安厌询问道。 “见我……做什么?”闻人锦屏颤声回应。 “自然是解相思之苦。” 闻人锦屏不知该作何回应,她觉得安厌如今这幅模样,两人日后再婚期前时常相见的话,万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出格…… 这两个字让闻人锦屏面色发烫不已,心又感到无比刺激。 作为大家闺秀的她,世俗礼教之外的东西可从没接触过,所以才对安厌大胆的行径有些招架不住。 她低头许久才轻声说道:“我日后虽不会再办诗会,但这西园……还是会常有人的。” 这话言外之意不就是要把这里当成两人私下幽会之地吗? 明明快到婚期了,二人现在不宜见面才对。 闻人锦屏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这话的。 而就在这时,门外忽响起一阵声响来,惊醒了沉浸中的二人。 闻人锦屏这才慌乱地将手从安厌手中抽出来,并后退一步。 她看了眼安厌,脸色通红地抿嘴道:“我先回去了……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再回去。” 她是怕有人看见,虽说二人现在的身份只差最后一步了,但她还是个极在乎清誉之人。 安厌笑吟吟地点头。 闻人锦屏往门口走去,半途又折返回来,将安厌写的那篇词的纸张拿起,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起,红着脸走出了房间。 门外院子里的人是申容膝。 她也是借以醉酒之故,从楼上脱身下来了,只身站在那儿看着庭院里的绿柳出神,眉眼间露出几分落寞。 在云州收到闻人云谏的书信时,她心中还有些小小的惊喜。 要知道,平日里想要邀请她出去的人数不胜数,家里收到的请柬便能堆满整个房间了。 自从丈夫去世后,她也无心参与这些集会应酬。 但闻人云谏可不一样,武德三杰,才华惊世! 当年他一连赋诗二十首的故事,这玄唐谁人不知,那场风波过后,闻人云谏和明月公主的故事便在坊间流传出了无数版本。 她曾经也听得心驰神往,心想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奇男子。 闻人云谏也是听了自己的名声,想同自己见一面的吗…… 虽然在第一眼见到他时,那副胖胖的模样不太像坊间流传的形象,她也并没有嫌恶。 这冷却许久的心,好不容易有了些波澜,谁又曾想对方对自己却根本不感兴趣。 邀自己来,只是想让她女儿见自己一面而已。 想来也是,自己不过是一寡妇罢了。 纵有些诗才名声,那对闻人云谏这等出身的人而言,反倒可能更有些放浪了吧,还在奢求什么…… 申容膝长长叹气。 “申大家。” 而后忽响起道熟悉的声音来,申容膝扭头看去,见是闻人锦屏在不远处。 “闻人小姐。” “我看申大家刚才是在叹气?”闻人锦屏轻声询问。 申容膝微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离云州这么远,心里不免有些思念家乡了。” 闻人锦屏道:“听说云州的天和云,和雒阳的不一样。” 申容膝目露追忆之色,说道:“云州的有很多高的山峰,上面万里晴空如碧,云白的像是刚弹的棉花,清风拂过,沁人心脾,有时感觉什么都触手可及。” 闻人锦屏神往不已:“听着真美好,这都是雒阳没有的。” 申容膝轻笑:“雒阳的繁华,也是云州没有的。” 两人只简单叙了会儿话,闻人锦屏看了眼楼上,说道:“申大家,我们也回去吧,可能大家都在等您呢。” 申容膝心想,可惜你父亲没有等…… 她又笑道:“闻人小姐且先上去吧,我再散散酒意,很快也回去。” 闻人锦屏想的是,安厌还一直在那儿房间里呢,自己一直在这儿院子里,他便不好出来了。 当即颔首道:“好。” 闻人锦屏转身离开了,申容膝目送她和婢女一同上了楼梯,才长舒口气,转身之际,忽瞧见了地上有什么东西。 弯腰捡起来,见是一张折起的纸,展开后着眼细读上面的文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35,机械改造人 等到诗会临近结束时,申容膝才不疾不徐地走上了楼来。 闻人云谏这会儿也“醒”了,正与不少人一一作别,众人见到申容膝上来,又纷纷将热情调转。 申容膝对于这种场合自然也是应对自如,她礼貌地同这儿的每个人道别,她也将这里的人都记下了大半,知晓他们都是雒阳文坛名士。 最后,她没再去找闻人云谏自讨没趣,而是找个间隙去了屏风后面,见到了闻人锦屏。 “申大家?” 申容膝面带笑容地从袖中拿出了那张纸来,交于对方并说道:“闻人小姐,刚才你东西掉了。” 闻人锦屏顿时一惊,连忙查看自己的袖口,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才两手接过那纸张看了眼,松了口气说道:“多谢申大家!” 而申容膝看着她的反应,心里突然有些疑虑起来,这首词,难不成不是她所作? “想不到闻人小姐竟有此等才华,这首鹊桥仙是我平生所见最为惊艳的一首了,不愧为雒阳第一才女。”申容膝缓缓说道。 闻人锦屏则是俏脸微红,紧攥着那纸张,说道:“这……并不是我写的。” 申容膝却不意外,笑盈盈道:“那这首是有人特意为闻人小姐而作的了?” “……” 闻人锦屏抿嘴不语,羞赧地轻轻点头。 “追求者能有这等文采,闻人小姐还真是让人艳羡。”申容膝淡笑着说道,眉眼间的落寞之意却更浓了些。 闻人云谏那边送完了所有宾客,也转身来到了屏风后面,身边还跟着安厌。 “南窗居士。”他仍是一脸和煦的笑容,对谁都是如此,让人生不起什么恶感。 但此刻申容膝却也再难生出更多的好感来。 “云谏兄。”她轻声道。 “还未同你介绍过。”闻人云谏拉过安厌说道。 “这是安厌,和锦屏于本月二十五成大礼。” “见过南窗居士。”安厌神色清淡,礼貌地对着申容膝拱手施了一礼。 申容膝见一旁闻人锦屏一脸羞涩的模样,心里也有了计较。 那鹊桥仙,便是此人所作…… 想到那惊艳的文字,饶是她也心颤不已,世上竟能有这样诉衷情之作。 闻人锦屏能得此人相伴一生,真是好让人……嫉妒! 但不好的念头只是一瞬,申容膝又想到这人在刚才诗会上一言不发,许是个心性清高、不愿展露之人。 腹有锦绣者,也大都有怪癖,或许刚才的那些文人墨客,都不曾入这人的眼。 申容膝微笑道:“安公子气度不凡,想来是雒阳有名的俊杰。” 安厌淡笑道:“我并非是雒阳人,来神都也没多久。” “哦?安公子哪里人士?” “燕州。” 申容膝恍然:“听说燕州现在很乱。” 话题也到此为止了,简单的客套后,申容膝也提出了告辞,离开了西园。 安厌是最后走的。 闻人云谏见到自家女儿依依不舍的眼神,轻笑道:“你们才不过见过三次吧,怎么就这般不舍了?” 闻人锦屏道:“我素来也见过不少人,可没有一个是像……厌弟这样的。” “是吗,他哪里特别了?” 闻人锦屏将手中词作递给父亲看,而闻人云谏看过之后也有些愣神。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嘴里轻声念叨,一时出了神。 直到闻人锦屏问他如何,他才回神,蓦地又轻笑道:“灵秀之才,我果然没看错。” # 安厌离开西园后并未立即回相府,而是去了距此不远的新宅转了转。 不久后的婚礼便会在这座宅邸里举行,到时也不会请多少宾客,只有余姓一家众人罢了。 除了余家,安厌在这儿也没别的亲朋了。 他想到了文棠阁的史哲,到时候可以请他来喝杯喜酒。 玄仪真人……她应该是不会来的。 这里的仆人们也都认识安厌,见到后一个个恭敬地行礼问候。 书房有些简陋,因至今尚无人使用,安厌思索着应该提前往里面放些书,等自己从相府出来后,或许去文棠阁便没那么勤了。 随后他又进了卧室。 因有仆人经常打扫,即便他还没住进来,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的整洁。 安厌躺到床上,想着自己未来的路,忽感到一些不对劲,这床上有种特殊的香气,并非是床单被褥清洗后特意的熏香,更像是人的体香。 安厌又仔细闻了闻,确定了这个观点,在床上仔细寻找一番后,找到了一根细长的头发丝。 平日难不成有婢女偷偷到这房间睡? 应该没人这么大胆吧。 安厌走出卧房,叫来一名婢女询问道:“这房间平日有人进来吗?” 婢女回应道:“会定期进去打扫的?” “床单被褥多久一换?” “因为安少爷您还没住过来,都是七天一换。” 安厌若有所思,看着庭院里各行其是的下人们,便也让这婢女去做自己的事了。 入夜。 雒阳城还处在宵禁解除的状态,不远处的云湖一片热闹欢腾。 新宅里因没有主人要伺候,下人们也都歇息的早,灯也灭的早。 主卧房。 院子里清静无人,月色透亮,一道身影轻车熟路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没被任何人发现。 这人在门口伸了个懒腰,扣上门闩,揉着肩膀走向床榻,直接躺了上去。 但下一秒这人瞬间弹起身子,目光死死盯着床榻,嘴里厉声:“什么人!” 安厌不疾不徐地坐起身反问:“你是什么人?” 这是个年轻女孩,身材有些娇小,头上扎着两根麻花辫,所穿的衣物看上去也有些朴素。 她听完安厌开口,直接起身上前一手朝安厌袭来。 原本气定神闲的安厌顿时目露惊色,因为这女孩的动作太快了!令他险些反应不过来! 开了气海的安厌身体素质早已不是凡人能够比拟的!当即一手抵开对方的手臂,迅速从床上翻身下来,站立一旁警惕地看着此人。 安厌听到了让他心神一震的话。 “你是修士?!” 只从他动作便看穿他的身份,难不成这人也是修士? 但安厌并非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任何的灵气波动,即便是没开气海的朝槿和露葵,肌肤相触时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体内的灵气流动。 这人并没有! 而下一瞬,那女人又动了,速度和刚才一样奇快无比,安厌瞬间全身神经绷紧,眼看对方手臂再次袭来,只得飞身闪躲,在这卧房里急速后撤。 年轻女孩见状不由笑道:“你这人,明明境界不低,怎么连打架都不会?” 安厌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玄仪真人从未教授他这些,而今遇上了麻烦便觉棘手无比。 不过他倒也留有底牌,一手摸向了腰间,这藏着一迷你小瓶,里面装的东西便是让朝槿和露葵痴恋于他的液体,只要将其打开挥洒在这空间内,只要对方不是玄仪真人那样的修士,应是承受不了的! 随后,安厌见到那年轻女孩也摸向了自己的后腰,似乎触碰了什么东西,安厌听到了一声极细微的声响。 是齿轮转动的声音。 唰! 他骤觉眼前一花,那年轻女孩竟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下连对方如何移动的完全没有看清! 这种感觉,就如同当初余念的动作一样! 是凡人,又不是凡人! 安厌感到肩膀一痛,对方死死扣住了他的肩头,这女孩的手硬的就像是铁一样! 等他侧目去看时,却不由瞪大双眼,因为紧扣着他肩膀的手,的确不是人的手! 而是一双镂空金属的手掌! 上面遍布精细小巧的齿轮和链条,呈黄铜色,直连通到衣袖里面,不知道里面是人的穴肉手臂,还是也是金属! 但她另一只手却是完好的血肉之躯。 这女人是谁……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年轻女孩身上泛起了白色的蒸汽,同时向安厌问道。 安厌发现对方力道大的吓人,完全挣扎不开,便皱眉道:“不该我问你吗,在我房间做什么?” 年轻女孩愣了下,随后恍然:“噢,原来你就是这宅子的主人啊!” 说着,她便松开了安厌的肩膀,面带笑容又略显尴尬地说道:“我看这地方挺好的,又暂时没人住,恰巧我暂时没个落脚的地方,所以就过来借住几天。” 安厌:“……” “不过我没想到,这宅子的主人竟然是个修士,还是个气境的修士!”年轻女孩又啧啧称奇地说道。 “但像你这么弱的气境修士,我还是第一次见。” 安厌:“……” 安厌将小瓶握在了手里,面无表情地看她:“你究竟是谁?” 年轻女孩却毫不在意安厌的冷淡和敌意,可能是觉得安厌对自己毫无威胁,若无其事地走到了床榻上坐下,笑盈盈开口。 “我啊,我叫……岑寒。” 36,师冷岑 岑寒最初也没想要对安厌怎样,若他是个普通人,直接将其打晕自己再偷偷离开就好了。 但万没想到的是,这人竟然是个修士! 体内的灵气波动明明不弱,实战能力却弱的可怜,这气海像是白开了一样。 雒阳何时有了这样的人? 她心里也感到好奇,这神都内的修士她全都知晓,唯独此人,离远了他身上毫无灵气波动,分明是带着蔽灵玉。 是刚进神都的吗? 偏偏挑在这个时间段进来,也不知该不该说是愚蠢。 “现在可以说你是谁了吗?”岑寒问。 安厌眸光轻动,不疾不徐道:“你到这儿来借宿,连主人是什么人都不打听清楚吗?” 岑寒咧嘴笑道:“雒阳像这样的房子多的数不胜数,全都是达官贵人的家产,他们也住不过来,我只是随便挑了间,还非要问主人是谁吗?” 安厌冷笑:“你倒是理直气壮。” 女孩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叫什么?” 眼前人却并没说话,而是忽将一个拇指大小的迷你玻璃瓶放在了桌子上,上面的瓶塞则被取了下来。 岑寒感到奇怪,心里又思索着,既然这人身上有蔽灵玉,那也是受了野火的庇护。 干娘莫不是看上了这个长得俊秀的家伙…… 黑夜里,她又细细注视着安厌的脸部轮廓,细邃精致,倒是极为好看。 她感觉自己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了,两眼在对方的脸上也有些移不开,甚至还想更凑近一些。 她不由暗自攥紧了手,奇怪自己怎么突然有了这种心思。 这种弱小的家伙,只是长得好看而已……只是…… “你究竟是什么人?”安厌向她质问。 听到安厌的声音,女孩更是心中一颤,暗想他是看出自己在说谎了吗? 自己好像不该骗她,但爹爹警告过自己,在外对谁都不能暴露真实身份的…… 女孩喉咙滚动了下,目视着安厌的双眼,许久道:“我的真名不叫岑寒……” “我叫师冷岑。” 师冷岑,师姓? 安厌看着她的手臂略微一怔。 女孩的呼吸却愈来愈粗重,她身上的肌肤开始蒙上了一层潮红,如同被蒸熟了一般。 她的气息又飞速变得微弱了下去,两眼迷离,而后直接瘫倒在了床上,昏迷了过去。 安厌见状将那玻璃小瓶重新收起,走到了床榻上去,在对方的身上一阵摸索,发现她的整条右臂都是金属构造,直连接到肩膀为止。 除了乍一看让人惊异之外,这手臂的做工极为精细,并不让人觉得丑陋骇人,上面各种精巧的机械零件,反倒是有种奇异的美感。 这机机械手臂并非是能凭空驱动的,女孩腰腹后背上还穿戴着一个金属束腰般的机械铠甲,平时隐蔽在衣物下面根本看不出来。 这机械铠甲内置更为复杂的金属构造,让人眼花缭乱,最外面被一层双层玻璃覆盖,而玻璃夹层中还有着大半的赤红液体。 这或许便是火磷水…… 安厌心中猜测。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装置,能让一个不是修士的的人类,变得比修士还强! 玄唐当年征服大陆,似乎不全是依靠黄铜龙那样的大型机械。 他又想到了余念,她的动作也快得完全不似凡人,可能身上也穿着这样的东西。 玄仪真人曾警告过他,任他修为再高也敌不过余念手中的黑磷剑!并不全是在恐吓他,其中还有这样的缘由。 玄唐还是比安厌所想的更为强大,师冷岑身上的这装置,他在文棠阁的书籍上完全没有看到过,或许还有更多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雒阳的修士一个个隐藏着自己不敢露头,便是气境,也不是玄甲卫的对手。 安厌起身后长长舒了口气,心绪一时有些复杂难明。 他走出房间,叫来一名侍女说道:“你去相府,说今晚我就在这里歇了。” “是。” 沉夜如水。 师冷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初是有些惊慌地四下打量了眼,在看到安厌后又很快安静了下去。 自己身上的衣服像是被人动过…… “你……对我做了什么?” 安厌反问:“你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 师冷岑抿嘴不语,她让自己冷静下来,自己身上的衣物虽被动过,但并没有真的怎样。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缓缓问道。 “安厌。” 师冷岑闻言愣了下,随后思索起来:“安厌……要和那个才女闻人锦屏成亲的人,是你吧?” “嗯。” 他要成亲了…… 师冷岑忽地有些怅然,心里此刻说不出的不舒服。 安厌这时也开始问她:“你和师乾有关系吗” “那是我先祖。” “这么说来,你既是乾圣公后人,也出身尊贵了?” 师冷岑缓缓摇头,看着安厌一会儿,想到爹爹的嘱托,但心里却有另一种冲动。 一番挣扎犹豫过后,她还是如实回答起了她的问题:“尊贵的不是我这一支,是师钦那一支,我和爹爹早就被逐出族谱了。” “你爹爹是谁?” “他叫师令,是野火机工厂火司命。” “火司命?” “就是俗称的大当家。” “这么说来,你认识聂南烟。” “我喊她干娘。” “聂南烟是什么境界的修士?” “不知道,干娘从没说过。” 安厌想起那天在紫坊所遇见的那位衣着朴素,却容貌美艳的神秘女人,她的修为实力肯定也远在自己之上,或许可能是和玄仪真人一个级别的。 自己的实战力量太弱了,前世的一些格斗技巧,在如今身体素质超常进化后显得有些无用了。 所谓的底牌,也只是对女人有用而已,若今晚遇见的是个男人,自己岂不要任其宰割? 沉思许久,他又向师冷岑询问起了野火机工厂的事,他对这个很感兴趣,而师冷岑也毫无隐瞒地向他全盘托出。 野火机工厂是他父亲师令一手创建,属于一个地下组织,核心成员不多,外围势力却遍布九州。 玄唐的修士大都受过其恩惠,在野火机工厂出现之前,九州各大主城之内是没有修士的身影的,修士只要敢现身,便会被兵士发现追杀致死。 安厌也听明白了,这师令绝对是个传奇人物,仅一人便改变了玄唐修炼界的格局。 而受过野火机工厂的修士,也会在各方面回馈野火,有了修士们的帮助,野火也才能这么短时间内在玄唐立足。 野火机工厂,顾名思义也是个专研机工之术的势力,但神机、玄甲之术乃是国家机密,寻常人想要了解也唯有通过天工院的层层严格筛选,才能有机会成为其学员。 最为关键的是,机工之术需要火磷!火磷被朝廷牢牢把控,有人但凡敢私售便是诛九族的下场! 从师冷岑口中,安厌听到了一个极为吃惊的消息:野火机工厂却有着一整座火磷矿! 安厌凝眉沉思着,这野火机工厂这么大的能量,难道朝廷对此全然不知吗? “你身上穿的机械铠甲,是什么?”安厌又问道。 师冷岑至此神色一顿,低头看向自己腰腹之间。 “千机骨,只是件仿品。” 安厌疑惑:“什么意思?” 师冷岑这时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这是我自己仿制的,偷的我爹爹的设计图,但当时太着急没偷完整……” 安厌又想到了余念,思索过后问道:“玄甲卫是不是也有种类似的装备,你这千机骨是仿制他们的吗?” 师冷岑却摇头:“他们穿的是玄机骨,是为了驱动冷磷甲以及黑磷剑用的,冷鳞甲和黑磷装备重达两百余斤,若没玄机骨常人根本撑不住。” “我的千机骨是专为提升人体机能而做的,仿制的千机灵骨,由二等火磷驱动。” 安厌沉吟道:“千机灵骨,又是什么?” “千机灵骨世上仅有一件,但已经毁在一场大火中了,爹爹后来也没再做过。” “我仿制的千机骨,和军用玄机骨都是给常人穿的,千机灵骨则是爹爹专门给一个修士所做的。” 安厌瞬间怔住。 专门给修士穿的装甲…… 而这时,师冷岑认真思索过后,又继续说道:“那个修士我还记得,好像是叫……余晚!” 37,天后降旨 师冷岑自小跟随父亲学习机工之术,她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有了极高的造诣,在野火机工厂中受许多老人钦佩。 她对父亲被逐出师氏一族的事感到不解与不满,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证明他们父女二人比天工院所有人都更厉害,只是他父亲对这件事好像并没那么热衷。 师冷岑偷跑出家里,隐姓埋名去参加了天工院的招生测试,明明都已经通过测试了,但不知为何中途又被刷下来了。 思来想去,她打算再换个身份后去长安试试运气,但因为近日神都守护者被唤醒了,她也出不了城,只能暂且找个地方落脚,等岁贡之期过去再离开雒阳。 随后便遇上了安厌,这个明明只是初次见面的男人却让她莫名心动不已。 “那余晚,你了解多少?” 师冷岑仔细想了想,随后说道:“我并没见过她,只是听干娘说过。” 她话音一顿,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余晚的身体很差,好像是遗传了她母亲的病,十三岁的时候就在床上起不来了,爹爹和她母亲是旧识,受余晚母亲之托来为她打造一个能让余晚重新站起来的机械……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后来听说她是修士的事被人发现了,被她父亲活活烧死在了家里。” “当时打造的便是千机灵骨了吗?” “不是,当时只是个普通的辅助人体的机械,千机灵骨是后面制作的,当时爹爹花费了很长的时间。” “你父亲也是修士?” “不是。”师冷岑摇头。“我们师姓之人,天生不能修行。” 还有这说法? 安厌有些意外。 有关余晚的事,竟还和野火机工厂牵扯到一起了,既然有能遮蔽气息的东西,为何当初余晚会被人发现呢? 想这些事似乎也没有意义,安厌现在对这千机骨更感兴趣。 倘若自己能有这东西,便能让自己有一个能够保命的底牌,但这应该也不是什么能够显露出来的东西,它驱动时所散发出的蒸汽,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 那专给修士所穿的千机灵骨呢? “千机灵骨你很了解吗?”安厌继续问道。 师冷岑答道:“千机灵骨,需要一等火磷晶和灵气共同驱动,我仿制它的时候,原本的许多功能都是增幅修士能力的,我用不了便都去除和更改了,它具体的能力我也理解不了。” 一等火磷…… 这东西只有国家有。 三等火磷,是用于一些大型重机械,以及尚未普及只有皇室和达官贵人能用的家用仪器所使用。 二等火磷,全部用作军械,玄甲卫的玄机骨、风行驹、风神雀等。 最后的一等火磷……安厌在书上见到的,只有神都守护者会用到它。 安厌忽又想到了什么,野火机工厂不是有个火磷矿吗? 那要弄到一等火磷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 “千机灵骨,你能做出来吗?” 师冷岑一脸自信地说道:“有设计图的话,就可以!” “那你有设计图吗?” 师冷岑的脸顿时垮了下去,不好意思地说道:“没有。” 她的千机骨,也是偷跑出来前所偷的设计图,难不成还要再回去一趟吗? 可要被干娘抓到,再出来就难了。 但安公子,好像很想要千机灵骨…… 师冷岑面露犹豫之色。 “如果,安公子想要的话……我可以想办法的。” 安厌看着眼前的娇俏少女,忽地笑道:“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肯这么帮我吗” “我……我……”师冷岑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小脸微红。 她说不上来理由,心里每次想到安厌,心便跳的厉害,这会是一见钟情吗…… “我是很想要。”安厌这时说道。 “你若能帮我做一件出来,那再好不过了,但你也不要勉强自己,此事只能有你我知道,若有被第三个人发现的风险,那我也宁愿不要这千机灵骨了。” 师冷岑闻言愣了一会儿,随后点头道:“我一定能帮安公子做出来!” 安厌却摇头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若此事会被第三个人发现,那就不要再继续做下去了!” 师冷岑又仔细想了想,生出一个念头来:安公子是在为我着想吗…… 她心尖一颤,又郑重地点头道:“我会小心的!” # 上午,相府。 宫中有天使来,余惊棠亲自携江氏去迎接。 来人是位女官,余惊棠也认识对方,是天后身边的内舍人。 余惊棠想要跪地见礼,女官见状忙上前搀扶,开口道:“余相爷,天后这是给您侄儿的旨意,先请安公子出来再说吧。” 余惊棠心里倒并不意外,之前天后就说要给安厌个官做,便命府中总管王贵去叫安厌过来。 其实若无安厌,这恩典本该加到他的儿子余焕霆身上的,但他让余焕霆去长安求学,并放言出去,他儿子考不中进士便不能做官。 女官笑意盈盈地说道:“下官还要为余相爷道喜,相爷之侄年纪轻轻便能被天后看重担任要职,实是前途无量可喜可贺啊。” 余惊棠稍作沉吟,问道:“敢问天使,是何官职?” 这是正式下达的旨意,余惊棠这样问其实有些不大合规矩,但他地位特殊,女官凑近她些小声说道:“六品起居郎。” “……” 让女官意外的是,余惊棠听闻后却并不显任何喜色,但她情知这位余相爷素来不苟言笑、面色冷硬,便继续笑道:“相爷也该清楚,这官职虽只有六品,但胜在能跟在天后近侧、直达天听,相爷之侄尚不足弱冠,能得此官位也是天后厚恩了。” 厚恩,确实为厚恩了。 余惊棠面色不悲不喜,拱手道:“天使先进客厅喝杯茶等候吧。” “叨扰了。” 将宫中来人都安排好后,余惊棠走出客厅并叫来江氏,吩咐道:“你去到院门口等着,拦下王贵和安厌,让安厌直接回去,并让王贵说安厌染了风寒病重。” 江氏闻言后有些发懵,但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离开客厅到院门口去了。 在那儿等了有一会儿,才见到王贵领着安厌朝这边走过来。 “夫人。” “伯母。” 江氏初是淡然地应了一声,看着躬身施礼的二人,目光在安厌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想到那日在云湖中心小岛上的事,不由面色微微发红。 “夫人,老爷召见,我们先进去了。”王贵说道。 “等下。”江氏回神后连忙叫下。 随后她又轻咳一声,平静道:“贤侄,老爷让你先回去。” 安厌愣了下,心里感到奇怪,他才从新宅回来不久在文棠阁看书,被王贵找到后马不停蹄往这边赶,从王贵那里听说是宫里传旨来了,可能要封他做官。 但看江氏在这儿刻意等他们,思索过后便也听话地拱手离开了。 他的事,自然余惊棠说什么便是什么。 等安厌离开后,江氏才又将余惊棠的嘱托给王贵说了一遍。 客厅里。 余惊棠正和宫中女官闲叙,宫中女官不住地夸赞着余惊棠侄儿如何如何。 直到王贵出现在了客厅入口。 “怎么就你自己,安厌呢?”余惊棠皱眉道。 王贵走到客厅中央,一脸愁容:“老爷,安少爷他不幸染了风寒,此刻正卧床不起。” 余惊棠惊诧道:“风寒?让医生看没有?” 王贵道:“孙老先生已经开了药,不过说安少爷的病情会传染,安少爷的贴身仆从也都生了病。” 余惊棠皱眉道:“怎会这样。” 他看向女官,一脸为难。 宫中女官这时起身笑道:“倒是不巧了,先让安公子养病就好了,我等就先回宫中复命了,相爷留步。” 宫里一行人便又纷纷走出了客厅,余惊棠让王贵去送客。 离开相府后,传旨女官身边的女郎抱怨道:“白跑一趟,这安公子早不生病晚不生病的。” 宫里女官却轻笑:“这哪是生病了,分明是咱们这位相爷是不想让自家侄子领这个官。” 一旁女郎不解道:“为什么,起居郎是多好的官啊!虽然只是从六品,但倘是没靠山的,想做还没门路呢。” “这就不知道相爷是怎么想的了。” # 安厌并未回自己住处,而是在外宅客厅和自己所住院子必经之路上的一处凉亭坐下了。 他没等多久,又见王贵出来了,王贵见到安厌后也是一怔,忙走过来说道:“安少爷,老爷喊您过去。” 安厌轻轻点头,随后跟着王贵一同去了刚才的客厅。 此刻余惊棠一人在那儿坐着喝茶。 “伯父。” “嗯。”余惊棠面色一如既往地冷硬,让人看不出喜怒。 “坐吧。” 安厌落座后,挺直了身子,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你这么快过来,是没回去吗?” “我觉得伯父应该会再喊我过来。”安厌道。 “你倒是伶俐。”余惊棠淡然道:“刚才宫里来人,是天后封你官了。” “嗯。”安厌也平静地回应。 “你不好奇是什么官吗?” “天后封我什么官无所谓,伯父让我做什么官,我才做什么官。”安厌恭敬道。 余惊棠却皱起了眉头:“诛心之言!” 安厌并不在意地说道:“此话自然只有伯父能听到。” 余惊棠一番沉吟,说道:“天后给的官职是起居郎,从六品,能在天后近前、宫中行走。” 安厌心神一动,天后近前……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听起来很不错。” 余惊棠道:“是很不错,即便是我儿子焕霆要做此任,也得老夫主动去向天后讨要才行。” 安厌思索道:“伯父是觉得,这官给的太好了吗?” 余惊棠沉默了会儿,才轻轻点头:“我起初所想,让你做个五品散官。”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若你领了此官,便是老夫受了天后厚恩……” 安厌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向着余惊棠恭敬一礼:“伯父放心,侄儿只做伯父让侄儿做的官,心中绝无他念,伯父您贵为当朝宰相,侄儿难道还放不下一个小小六品起居郎吗?” 余惊棠不由一怔,看着安厌心里宽慰许多,但又板起脸来:“什么叫小小六品起居郎,这般眼高手低未来要如何入仕?” 安厌嘿嘿一笑道:“伯父教训的是,侄儿谨记。” “……嗯,你回去吧。” “侄儿告退。” 余惊棠看着安厌离去的背影,心想自己这位侄子是个和焕霆完全不同的人。 最初还觉得他不学无术,此番看来,倒也是个心思敏锐之人,未来能在官场上好好辅佐焕霆。 余惊棠又转身进了客厅里间,在桌案上提笔写了封信,叫来王贵道:“差人送到闻人府上去。” 王贵看着自家老爷递来的写着“闻人云谏亲启”的信,当即恭敬地双手接过。 “是。” 等到王贵也走了,余惊棠才长舒了口气。 看着桌案上笔墨纸砚出神。 他心里暗道:这是在劝我收手啊……天后,你还要护他到什么时候。 翌日。 安厌还在熟睡,便被香云敲门的声音叫醒。 “安少爷!” 安厌从床上起身推开门问:“怎么了?” 香云的神色有些慌张,吞吞吐吐地说道:“安少爷,有人……不是,是宫里的……宫里有人找你,让您听旨!” 宫里? 安厌诧异不已,他立即想到了昨日的事,他往院子里看去,发现一对女官,一个个面色肃然地站在那儿。 他忙问道:“老爷在吗?” 香云摇头:“没有,只有她们,这些人好像是直接往我们这儿来的。” 安厌凝眉思虑了一番,说道:“你去让张全把宫里来人的事通知老爷,我穿好衣服就出来。” 关上房门后,安厌一时间心念飞转。 昨日宫里便来人传旨了,但被余惊棠给拦了回去,听王贵说还招了他病重的由头。 而今又来是什么意思?还特意绕开了余惊棠。 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门,见到一群服饰精美的女官整齐站在那儿。 为首那人见安厌出来,淡然开口:“安厌听旨!” 38,机械为骨,火磷为血! 圣旨的内容很长,通篇在拽文嚼字,大体内容是夸赞安厌一些优良美好的品德,安厌跪在那儿听着都有些想不到自己原来有这么好。 而最后一句则也是圣旨的核心内容:命安厌任起居郎,从六品,即刻赴职。 安厌沉心静气,口颂拜谢:“谢天后圣恩!” 姿态恭敬地双手接过圣旨,安厌心想或许应当给眼前这女官一些银钱,毕竟影视剧里都是这样来的。 但这女官在宣读完圣旨过后,便一改先前的平淡态度,笑意盈盈地走上前亲切地抓住了安厌的手,热情地开口:“安大人,以后便同在宫中为官了,可要互相照应些。” 安厌面色如常,他感受到这女人的手在自己手背上偷偷摩挲着,明显是在占自己便宜。 这女人二三十岁的模样,姿容倒也算是上乘,穿着齐整的女官服饰,偏知性一些。 安厌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恭敬道:“敢问天使尊讳。” 女官笑盈盈道:“在下施蓉,现居宫中内舍人。” 内舍人为正五品官,掌侍进奏,参议表章,负责起草诏旨制敕、玺书册命。 而起居郎,则类属于史官,归门下省辖管,负责记录皇帝日常行动与国家大事。 不过当朝而今并无皇帝,由天后一人执政,所以才说起居郎是在天后近前。 安厌说道:“有劳施大人跑此一趟,还请诸位进客厅暂歇片刻,也好让在下聊表心意。” 施蓉却婉拒了:“不用了,我等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多打扰了,安大人,告辞。” 施蓉等人走后不久,张全也回来了,只是并没请来余惊棠,只带回了余惊棠的一句话,说他已经知道了,并让安厌隔日便去吏部报道。 安厌不由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余惊棠本不欲让他领任此官,还找了个病重的由头,这事传回宫里,天后也是应知晓余惊棠意思的。 但今早又差人前来传达旨意,是什么意思。 “我给你的恩,你还敢拒绝?” 香云和贞娘则是一脸开心地凑了过来:“安少爷,您要做大官了!” 安厌淡笑一声:“不过一六品官,在这神都只算个有名有姓的蚂蚁吧。” 天后近前……天后近前…… 安厌仰首望了眼天上的金色祥云和腾飞盘旋的黄铜龙,心里却在想,一切真会有那么容易吗? 下午,他去了文棠阁,又在此见到史哲。 安厌发现对方看书时,并非是像别人那样逐字逐句地品读,而更像是在寻找些什么,他每日所看的书都不一样,但都是和机工之术相关的。 “安贤弟来了。” “史兄。” 两人之间已十分相熟了,见面彼此拱了拱手。 “史兄,这月二十五便是我婚期,史兄若有空不如来喝杯喜酒。”安厌向他邀请道。 史哲闻言笑道道:“我听说了,安贤弟之妻还是名动洛阳的才女闻人锦屏,实在羡煞旁人!” 安厌说:“都是长辈安排的婚事。” 史哲笑吟吟说着:“只怕到时我准备不起太好的贺礼,登门有损安贤弟颜面。” “史兄哪里话,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史兄只管人来就是。” 史哲愣了下,而后才点头:“贤弟盛邀,不敢辞也。” 安厌看着他手中的书籍,思虑过后询问道:“史兄,这文棠阁里有关机工之术的书籍,并不全吧。” 史哲说:“神机、玄甲毕竟是国之重术,有常人所见不到的机密是很正常的事。” “包括玄机骨吗?” 见史哲面露意外之色,安厌便笑:“看来史兄不在这常人之列。” 史哲则不以为意地笑:“安贤弟从何处得知的玄机骨?这东西可是军中机密。” 安厌思索道:“我有一朋友在玄甲卫任职。” 史哲说:“安贤弟所说的是二……大小姐吧。” 安厌眸光闪动了番,忽移开话题询问道:“史兄,你来相府多久了?” “很多年了。” 史哲淡然轻笑,又把话题转了回去:“安贤弟是想从我知道些玄机骨的事吗?” “……嗯。” 史哲合上手中书册,开始为安厌认真讲述起来:“所谓玄机骨,便是玄甲术的一种,诞生于三百年前,也是乾圣公一脉后人所创,在那之前的玄甲术俱是些大型的机械铠具,虽力量强大,但笨重不便,驾驭起来门槛极高。” “当时的天工院有人想出了从人体本身改造的想法,机械为骨、火磷为血,将机械植入人体,使之获得超越凡人的力量,这便是玄机骨的由来。” 安厌惊诧道:“植入人体……不是直接穿戴的吗?” 史哲摇头:“每一具玄机骨都是量身定制的,上有一根三寸长的命针,需要将其刺入人体脊柱,方能彻底操纵玄机骨。” 安厌闻言后不由感到后背一阵发寒,随后又想到了余念那个冷漠如冰的女人。 史哲这时继续说道:“玄机骨对玄甲术而言是里程碑之作,彻底改变了玄甲术之后的路,后来也有了冷鳞甲和黑磷剑,虽看上去轻便,但实则重两百余斤,没有玄机骨常人穿戴能被其压死。” 安厌又问:“这玄机骨,是只有玄甲卫才能拥有吗?” 史哲却沉吟了番,说道:“也不全是,一些有功勋的武将,也是会被赏赐玄机骨的,而且性能还要远高于玄甲卫。” 机械为骨,火磷为血…… 那千机灵骨,又会是怎样的东西呢? # 入夜。 安厌刚要入睡,却发现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随后一身穿白色道袍的身影闯入了进来,门又自行关上。 “真人!” 安厌当即从床上起身,他每次再见玄仪真人时都觉得她比之前愈发圣洁庄严,手持雪白拂尘,脸上挂着半透面纱,一双清幽冷眸,让人心生敬畏。 应是玄仪真人的修为比之前更加精进了。 那日双修过后,安厌便没再见过她,甚至朝槿和露葵也不曾来了。 原本在他身上做的那些事,让他以为似乎就此告一段落。 谁知玄仪真人见到安厌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要做官了。” 安厌心想她消息知道的真快,又想到她是天后身边的之人,这样似乎也正常。 “是,今日天后派人来传旨,任我为六品起居郎。” “你想做官吗?”玄仪真人问道。 “天后厚恩,不敢不受。”安厌只说道。 随后,却听见玄仪真人冰冷的声音:“你会死的。” 安厌惊诧道:“真人何意?” “皇宫和外面不同,你敢进去,修士身份必暴露无遗!到时你便会被玄甲卫当场斩首!” 39,宫 被杀…… 安厌定定地看着玄仪真人,静了片刻后忽开口问道:“那真人呢?” “真人作为天后近侍,就没有被发现吗,还是说有什么能不被发现的方法呢?” 玄仪真人声音冷冽,道:“我和你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是天后早就知道玄仪真人是修士,还是说玄仪真人真有什么隐藏自己的法子? 安厌则问道:“那请问真人,我该怎么办?” 玄仪真人冷然说道:“你去让余相爷为你推掉这任职。” 安厌摇头道:“这旨意昨天就来过一次了,伯父让我称病不见,结果便是今早她们又来了。” 玄仪真人闻言眸光一凝,说道:“那你只需真的大病一场就好了。” 她要让一个人卧床不起,并不是件难事,让安厌染上具有传染性的病症,是可以逃过任职。 “真人有想过这会对我伯父造成怎样的影响吗?”安厌反问道。 “你是真不怕死!”玄仪真人蹙眉道。 安厌失笑出声:“我当然怕死,但真人应该不会让我死。” 玄仪真人身上猛地爆发出一股气浪,直直冲击在安厌身上,将他整个人击飞到了床榻之上。 “我要让你病倒,你有选择的余地吗?”她声音冰冷,身上道袍因刚才的气流而猎猎作响,头后青丝与拂尘也同时飞舞起来。 安厌剧烈咳嗽了几声,捂着发闷的胸口起身。 “真人作为辅国之士,要做这种不利于君臣和睦的事吗?” 说完这话,安厌发现玄仪真人的目光似乎更冷了。 他长舒口气,好让自己气息顺畅些,随后继续说道:“我只是想变得和真人一样而已,真人教我长生之法,我心怀感激,但伯父于我同样有再造恩德,我亦不愿做有害于伯父之事。” 余惊棠可是他最大的靠山,安厌在雒阳就指着自己这位伯父生存。 玄仪真人并不做声,只是轻一翻手,掌心中多出一枚绿色丹丸来。 安厌见状咧嘴轻笑:“真人又想给我吃什么好东西了?” “忘忧丹。”玄仪真人冷冷道。 “吃下它,你便会忘记你我之间的一切,届时即便你被发现是修士,到死也不会把我供出来。” 安厌顿时心神一震,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些。 这女人来真的?! 真要鱼死网破吗,但他的底牌好像对玄仪真人无用。 安厌不自觉地将脖子仰了些,目视着对方开口:“真人在怕什么?” 玄仪真人冷笑:“你在自以为是什么,余惊棠的亲生女儿都被烧死了,你又凭什么活着!” 安厌此刻内心思绪千转,他也有些拿捏不准,这女人究竟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和他划清界限了。 她真忍心自己去死? 不对……不对…… 她留自己到现在,甚至教导自己修行,不就是因为自己的体质吗? 真要用那忘忧丹,让自己大病一场岂不更好,反正按她所言余后洪水滔天也不再干她的事了。 安厌稳住了心神,看着玄仪真人手里的丹丸,蓦地笑道:“太麻烦了,进宫横竖是死,真人既然怕被我牵扯,不如今晚就让我死在这房间里如何,最好是病死,也能应了昨天我得了重症之事,这样既不会牵扯到真人,我伯父那边也好交代。” 玄仪真人那边没了反应,她清幽的眸光紧紧注视着安厌,房间里死寂一片。 这小子是铁了心吗? 她沉思许久,忽又将那绿色丹丸收了回去,纤细的指尖轻动,从床榻枕头下飞出两截短匕来,漂浮在玄仪真人面前的半空中。 她瞥来一眼,问道:“你恨我吧?” 安厌则说:“我留它是为了时刻警醒自己,牢记真人的嘱托。” “你不过是我一工具罢了。” “若无真人,我还只是个愚昧浅薄、不曾觉悟的凡人。” “你现在也只是凡人!”玄仪真人声音冷冽。 安厌神色一顿,继续说道:“我是想成为和真人一样的人。” 玄仪真人居高临下地看他:“那你可知,要付出多少?” 安厌却反问道:“有我刚才可能会失去的多吗?” 玄仪真人神色一滞,刚才他可能会失去的,不外乎便是生命。 但她很快又目无波澜地看着安厌。 “这月二十五号,你便要成亲了?” “我谨记真人嘱咐,暂不会与妻子圆房。” “嗯。”玄仪真人只发出了一个淡然的回应,随后又道。“你可去吏部报到、宫里赴职,我会保你性命。” 安厌深吸口气,拱手道:“多谢真人!” 玄仪真人却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知道对长生者而言,等同于失去生命的是什么吗?” 安厌不解其意,疑惑地看她。 “自由。”玄仪真人说道。 “漫长的时间,无休止的时间,你既想戴上枷锁,就别怪是我害你。” 夜色凄冷,玄仪真人的身形消失的无影无踪。 门又敞开了,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安厌心想:这女人说话云里雾里的。 玄仪真人阻止他进宫,不单是、或者根本不是因为他会死这件事。 她有能力让自己活下来,既然自己进宫修士的身份必然暴露,那便意味着玄仪真人是修士的事,天后知道! 并允许她继续存在。 代价呢?理由呢? 这便是玄仪真人口中自己也要付出的东西吗? 安厌拿出一拇指大的小瓶来,在手里仔细端详。 玄仪真人都要向天后低头,自己仅靠这东西,有用吗? 之前的想法或许有些异想天开了,未来的路还需慎之又慎! 夜很快过去,天色大亮。 安厌去见了余惊棠。 “伯父。” “来了。”余惊棠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示意他坐下。 安厌见余惊棠站在那儿在宣纸上写字,便也没坐。 “而今以后也是朝中一员了,在外不同在家里,一言一行都需小心,少说话多做事。” “侄儿谨记。” “对自己的职位了解吗?” “昨夜通读了些书,有了些浅显的认识。”安厌回应道。 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并称二史,记录帝王一言一行,起居郎记事、起居舍人记言,收录在起居注里,且起居注有着皇帝不能阅的基本原则。 但这都是以往的说法。 安厌查阅了许多资料才知道,起居舍人之职早就被天后裁撤了,而今只剩下了起居郎一人负责记录君主帝王言行。 这也让安厌对这位天后的权力有了更清楚的认知,史官在朝廷官员中有种极为特殊的地位,但她说撤就撤,朝中文臣难不成没有一个反对的吗? 这起居郎岂不就是个吉祥物? 怪不得能轮到他这样一个门外汉身上,已然成了一个恩职,给一些人作为跳板用。 余惊棠又嘱咐了他一些在官场上需要注意的事,以及在天后近前需要注意的。 安厌认真听着,并将这些话谨记在心。 又过了一日,安厌大清早便去了吏部府衙报到,门吏应是早就被知会过,安厌通过姓名后便直接被引领到了里面。 主事的长官对安厌表现得甚是热情,在那儿好生吹捧了一番,大抵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词汇。 当然这全是因为安厌伯父是当朝宰相,未来岳父是礼部侍郎。 官服和官印也早就给安厌备好了,官服是深绿色的,看上去有些鲜艳,对应着他的品级。 还有出入皇宫的通行腰牌,这是只有特殊官位才能拥有的。 安厌遵照时间,下午的时候去了皇宫侧门。 无论哪个门都有玄甲卫看守,一个个凛然肃杀的模样,让人不免心生敬畏。 好在这里有人在等他。 是此前传旨的女官,施蓉。 只她一人站在那儿,身穿着不同于正常朝廷官员的银色官服,上面还绣着繁琐的纹路。 安厌将腰间小瓶的瓶塞拨开,手指在瓶口轻轻抚过,又将其塞上。 若是量大,常人受不了便会先昏厥过去。 “安大人!” “施大人。”安厌走上前行礼。 可能是旁边有玄甲卫的缘故,施蓉表现得端庄得体,只是对安厌微笑示意。 “安大人请随我来吧。” 这扇宫门似乎是有些偏,长长的过道里只有她们两人,往里面看去也见不到别的宫女身影。 “施大人是专门在等我吗?”安厌跟在施蓉身后询问道。 “宫里这么大,第一次来很容易走丢的,我来为安大人领路不好吗?”施蓉步调放缓了下来,带着笑意小声说道。 安厌又贴近了她一些:“那自然那最好不过了。” 施蓉这时回头望了眼,反向距离那些玄甲卫已有一段距离了,才伸手去捉安厌的手:“安大人可要跟紧了,别走丢了。” 真是放浪的女人! 安厌心头冷嗤,任她握着自己的手在那儿轻轻揉捏。 两人一步步走过城门过道,光线瞬间又重新亮堂了起来。 安厌轻轻眯起双眼,望向高空之上的祥云和巨龙。 这黄铜龙看上去这么骇人,说到底还是人在操控。 是人便没什么可怕的。 “安……大人……” 耳畔传来轻唤,是施蓉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色潮红、呼吸粗重地看着他,两腿还在那儿局促而扭捏着,和她身上这身端庄得体的官服甚是违和。 安厌脸上露出笑容:“怎么了,施大人?” 40,天后的条件 皇宫里面近乎只有宫女,对一些久居深宫里的女人来说,平日里要见个男人并非易事。 当然一些职位较高的女官,还是能和一些出入宫廷的官员们说上几句话的,遇上个年轻好看的总免不了心痒去撩拨几句。 施蓉却没想到,今日再见这年轻的安大人时,心里的悸动便有些按捺不住,生理上也有了反应,好在穿着整齐得体的衣物,从外是看不出来的。 安大人似乎和其余的人都不一样,身上有一种让她深陷其中的魔力,和眼前这人相比,别的男人仿佛都成了土鸡瓦狗。 他们所走的路线,是天后特意嘱咐过的,这里需要绕开几道宫门,也能省去一些盘查,平日是没人耽意走这样路线的。 两侧是高高的宫墙,使过道看上去又窄又长。 施蓉慢悠悠走在前面,却还握着安厌的手不放。 “施大人,就那么喜欢我的手吗?”安厌在她身后近乎贴着她询问道。 “安大人,你的手好热。” “施大人是喜欢热的东西吗?” 施蓉的脸上发烫,她轻咬朱唇,心里在扑通乱跳,她也不知自己怎会如此,明明以往更荤淫的话她都听过。 这安厌看上去正派俊秀、经事不多,暗搓搓也是坏透了。 “施大人,天后好相处吗?”安厌又询问道。 施蓉闻言说道:“这要看你合不合天后的意了,天后若觉得你不错,便是好相处的。” 安厌暗忖,看来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 施蓉又说道:“天后召见,我们还是快些吧……” 安厌轻笑:“不是施大人想与我多待一些,特意走慢的吗?” 而施蓉听到这句话后却突然停下脚步来,转过身一脸热切地看着安厌。 这女官二三十岁年龄,在这个时代已经属于“大龄”了,而对安厌而言则还很年轻。 她左右看了眼确定这条道路上无人,空着的那手将自己银色官服胸前交领的襟扣解开一枚,另一手则引着安厌的手往里面探去。 安厌看着这精美的银色官服,因手塞了进去而凸显出了指骨的形状。 料子的手感十分细腻,仅是看便知和寻常官员所穿的官服不同,上面的纹绣也是上乘的裁艺。 施蓉调整了下站姿,随后小声说道:“等安大人回来时,也要走这条道,这里很少有人来,我那时也不忙。” 这里真没什么人来,安厌足感受了半盏茶的时间,面前的女人呼吸粗重,身体直接倒在他怀里了。 “天后还在等着呢。”安厌将手抽了出来,说道。 “她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施蓉则说,她低头整理官服,将那襟扣重新系上,装扮又变得得体了。 两人重新往前走去,到了路尽头施蓉又不由侧头对身旁的安厌说道:“安大人,别忘了我刚才说的。” 安厌脸上只是带着笑容,并不做回应。 真要做那事,只怕你没命消受。 路上见到了宫女的身影,这些人一个个两手并于腰腹前,见到施蓉毕恭毕敬地施礼。 “这是浮鸾殿,天后这时正在里面。” 在人前时,施蓉的仪态端庄大方,与安厌说道。 “安大人知晓见到天后时应行的礼节吗?” 安厌看着前方富丽的大殿,轻轻点头,这些他也做了功课。 天后在当朝虽被称为后,但事事都享帝王之礼,也没人敢提出异议,或者敢言逾礼的人都死在了玄甲卫的剑下。 而天后之所以能稳坐大位,独揽超纲,盖因当朝文武之首,皆是她最坚实的拥护者。 浮鸾殿颜色比较简洁,主要是青褐色,玉石所铸的台阶,栏杆上点缀着朱红装饰,线条也不复杂,直线为主双层重檐顶、檐牙上翘,宽阔而庄严。 殿门敞开着,在施蓉的提醒之下,安厌在门口脱了鞋子,踏进门槛踩在木质的地板上。 里面的空气弥散着香气,是一种十分复杂的馥郁熏香,室内的温度也很凉爽,从顶上吊下来金色的珠帘和透明纱帐,将里面的景象半遮半掩。 施蓉刚进门口不久便跪了下来,扬声向里面开口:“禀天后,安大人到了。” 安厌也只得跪在了殿门内。 里面却没回应,不多时,有两名宫女退着走了出来,向施蓉递了个眼神,三女便一同离开了大殿。 许久没听见一点动静,安厌悄悄抬头往里面看去,大殿的空间虽大,却显得十分空旷,并没多少装饰之物,倒是能见到里面似乎有个床榻。 又过去一会儿,安厌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有人穿过了这透明纱帐往他这里走来,直到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双熟悉的腿。 安厌抬起头,是身穿着纯白道袍的玄仪真人。 来不及意外,安厌便听见她清淡的声音。 “进来。” 短暂思虑后,安厌站起身来跟在玄仪真人身后往里面走了过去。 等靠近了那床榻,安厌也终于见到那上面侧躺着个身影,但也只能按捺着好奇心不抬头去看,屈膝跪在地上,视线中只有一片垂落到地上的大红色袍服。 “这便是你说的那人?” 安厌听见一个慵懒成熟的女声,并没那么细,只是一个声音,听不出什么。 “是。”玄仪真人回应道。 又过了会儿,安厌听见吩咐:“把头抬起来。” 床榻上的人应是在休息,现在的姿势还是侧躺着,玄仪真人安静地站在一旁。 安厌沉心静气,随后缓缓抬起头来,也顺势往天后的方向看去。 但见一人手抵着头侧躺,床榻上有矮案,上放着几本书册,和一碟点心。 天后和余惊棠是差不多的年龄,但眼前人看上去却远没这么老,她的肌肤白且光滑,应是驻颜有术,身上穿的大红衣袍绣的是龙纹,但太过宽大,看不出身段,她头上没戴任何东西,青丝整齐披散着,面色冷峻之余,又带些女性的妩媚。 安厌的敢太过放肆,只是一眼便又将目光矮了几分。 天后在打量过他后,淡然问道:“余惊棠知道你是妖人吗?” 安厌顿觉心神一震,心念飞转之下回应道:“臣不是妖人,臣只是想长生而已,不曾有过害人之念,臣修行之事也和余相毫无关系。” 天后只是躺着,眼神却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她地位极尊,早有了这样的习惯。 “你若得了长生,到时又会想要什么?” 人之所以畏死,是因活着能享乐、满足欲望。 当一个人有了无终止的生命,也意味着他将拥有无限大的欲望,会慢慢将自己放在众生之上。 得了长生,到时还会想要什么…… 不用到长生那一步,安厌现在想要的就已经有很多了。 这问题若是回答不好,会是怎样的结果? 玄仪真人静立在一侧,缓缓说道:“玄真教徒心中无非两念,辅君辅国、济世安民。” 天后闻言斜瞥了玄仪真人一眼:“是吗,为何你那位太钥师叔,会和叛匪混在一起?” 玄仪真人平静说道:“天后放心,倘教中有逆贼,贫道自会清理门户。” 安厌心中思索着,玄仪真人是在天后面前说了自己是玄真教徒吗? “不必了。” 天后这时从床榻上起身下来,赤裸着足踩在地板上,安厌注意到她的臀围腰线实则非常丰腴。 “我有镇国公,再多的叛匪逆贼都不足为虑。”她淡然说着,一步一步朝安厌这边走了过来,那大红色的衣袍拖在地上。 安厌视线低垂,瞧见她白皙的足背出现在自己眼前。 “安厌。” “臣在。”安厌闻声立即拜了下去。 “你若能设法让余惊棠消停下来,我便让你活着,如何?” 41,香 让余惊棠消停点……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厌心中疑虑,对于天后所说之言一头雾水。 “敢问天后……是什么意思?” 天后这时负手走向了一旁,她体形颀长,仪态尊贵而威严,目望着宫殿大门外的远侧。 安厌这时趁此看了眼玄仪真人,却见她站在那闭目养神,薄纱遮面更让人看不透其心思。 “余惊棠和申屠赢不和,是朝野尽知之事,两日前,你不还大病一场,无法接旨吗?”天后徐徐说道。 余惊棠、申屠赢…… 安厌沉吟片刻,忽地心里明了了起来。 派系党争,余惊棠似乎是要对申屠赢做些什么,但为天后不喜。 这样看来,自己这个官职也是,常理而言自己是做不到起居郎的,这算是格外加恩,而余惊棠也明白天后暗藏的意思,才会最初选择让他装病婉拒。 申屠赢,镖旗大将军,镇国公,安厌自那场西园诗会遇见申屠隽石后,也打听了一番申屠赢的事,发现这位大将军竟是手握兵权的! 且五部之中的兵部和刑部尚书,皆是出自其门下。 这在朝堂之中的影响、威慑力,恐怕还盖过余惊棠,怪不得申屠隽石能那样跋扈,他是有资本的。 但这样的一个权臣,天后心里就没一点担忧畏惧吗? “臣不知余相想做什么,但他恐怕并不会听臣之言。”安厌继续说道。 “没关系。”天后淡然说道,她目光漠然瞥来。 “做不到你请死罪就好了,况且你本就是死罪,这一线生机抓不抓得住看你自己。” 安厌顿觉心下一凛。 “余相爷行事向来独断专行,他不过一子侄后辈,人微言轻,即便是余相亲子怕也难改变其心意,天后是不是太为难他了。”一旁闭目养神的玄仪真人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地说道。 天后轻嗤一声,转首看向玄仪真人:“怎么,你心疼他了?” 她在安厌身侧来回渡步,慢悠悠道:“你们玄真教向来不收男徒,这家伙有何特殊之处,竟让你肯收他进门,还传他修行之法?” “还是说,因你对余家有愧呢?” “贫道行事,向来问心无愧。”玄仪真人不卑不亢,淡然道。 “看来你是忘了当年事。”天后冷笑道。 “天后不必说这些。”玄仪真人微微颔首。 “这安厌天资绝佳,贫道若要明悟天道真意,未来少不了此子相助。” 天后安静了下来,步子也停下了,她站在安厌身后,安厌也无法注意到她此刻的动作,但他细听天后和玄仪真人之间的谈话,也了解了一些事。 玄仪真人求长生,天后一早是知道的,而且似乎在支持她。 安厌回想往日玄仪真人总是一再强调,她所修的法与外人不同。 天后这时又从安厌的身边走过,到床榻上重新侧身躺了下来,玉臂撑起时,衣袖也坠落下来,露出光洁细嫩的肌肤。 “行了,那就暂且留他一命吧。”她同玄仪真人轻声说道。 转而又看向安厌,凤目中眸光闪动。 “你回去告诉余惊棠,让他念在昔日情分,别把事情闹得不可挽回。” 安厌深吸口气,拜道:“臣领命。” “另外,你虽做了史官,但我一向不喜自己所说之话、所行之事被人记录在册,非正式场合,你老实待着就行。” “……” “回去吧。” 安厌又瞥了眼玄仪真人,见她重新闭上了双目,才又重新拜道:“臣告退。” 宫中礼仪繁琐,安厌起身后仍躬着身子向着殿外后退而去。 殿内便只剩了玄仪真人和天后两人。 天后从桌案上拿起一张宣纸,念起了上面的文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孩子倒是有些诗才,怪不得云谏会把女儿嫁给他。” “天后喜欢这词句?可让安厌为天后单独作一些来。”玄仪真人道。 天后却反手将纸张丢到矮案上,冷嗤一声:“这东西,我在十几年前早就听闻人云谏念够了。” 随后又继续说道:“我看在你的面上留他性命,但再过几日,便是两国朝贡之时,到时城中若发现除秦汉两国使臣之外的修士,一律照杀不误。” “不劳天后忧心。” # 安厌走出浮鸾殿,将后腰间的小瓶拿了出来,放在掌心之中。 天后……也是个凡人。 他心里默默想着。 而在这时,施蓉应了上来。 “安大人出来的比我想象的早。” 周围不远处尚有宫女,施蓉面露微笑,两手贴于腹前一副尊规守礼的模样。 “天后说非正式场合,不喜欢史官记录她的言行。” 施蓉闻言一愣,随后小声提醒道:“天后是这样的性子不错,此前有些不知变通的史官……都被暗中处死了,安大人日后也要小心些。” 杀史官…… 不知是这天后胆大妄为,还是权势滔天呢。 安厌面上轻笑一声,迈步朝着来时的路走了过去。 “安大人手中拿的什么?” “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安大人送我东西,这莫是什么香料?”施蓉一脸惊喜地接过小瓶,便要打开塞子放到鼻息间去闻。 安厌当即伸手拦下。 “刚才玄仪真人也在殿里,她经常伴在天后近侧吗?” 施蓉答道:“玄仪真人是国之重士,住在宫中西苑的紫兰殿,咱们刚才进宫时所走的路便途径那里不远。” 安厌若有所思,复又继续说道:“我刚才进浮鸾殿时,发现里面很香,从未闻过。” 施蓉轻笑道:“宫中所用之香,皆是出自灵州,乃皇家特供,在外面可是闻不到的。” 安厌也笑道:“巧了,我刚才赠你之物,也是产于灵州,乃是有数十种奇香之花所熬制出的精油,香气特殊,绝对是你所没有闻过的。” 施蓉惊异道:“竟是这等珍奇之物!安大人就这样把它……送给我了?” 她说着面上露出了一抹红晕。 “东西再珍贵,也得物尽其用才是。”安厌说道。“但因为是精制之物,每次使用只用一滴即可,将其滴到香炉之中,尽数挥发。” 施蓉用力地点头,两手将那小瓶放置在胸前,如获至宝一般。 安厌继续笑道:“我看施大人职务常出没于天后近侧,亦可在天后寝殿用上一滴。” 施蓉闻言却沉吟了会儿,说道:“天后所用之香,也是绝佳上品……况且,若有两种香混合的话……” 她脸上似乎露出一些不舍,安厌见后心想,这女人怕不是不想让别人闻见这东西。 安厌凑近说道:“我是想让施大人时时刻刻闻到此香,施大人能知会我的心意吗?” 施蓉一阵面色发烫,离得这么近,她都能嗅到安厌身上的气味了,这令她目眩神迷。 “我知道了……我送安大人出宫。”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一路返回,很快便走到了那道长长的街巷。 施蓉这次却拉着安厌直接转进了一间空房之中。 刚关上门,她便忍耐不住地上前紧紧搂住了安厌,气息微喘地开口:“安大人,此间……正无人。” 施蓉说着,仰起头来,脸上满是热切和痴迷,她去抓安厌的手,再次往自己衣衫里引去。 安厌却将手抽了回来,笑吟吟道:“施大人,想做何事?” 施蓉闻言妩媚一笑,再次紧握住安厌的手,捧在身前说道:“安大人明知故问,难道你心里就不想吗?只是除乏解闷而已……事后无人知晓的,安大人尽情放心。” 除乏解闷…… 安厌将脸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施大人,就不怕事后怀孕?” 施蓉闻言身形一僵。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宫中女子一个个虽都寂寞难耐,但并没几个是敢胡乱搞的,主要原因还是怕怀孕。 她们可不是什么有后台人,一旦事发,无人可保。 她看着近在眼前的安厌,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握着安厌的手更紧了。 “没关系!”她忽开口,红唇轻启,喉咙滚动几番说道。 “最后时,我……” 施蓉说着,用舌头在唇间轻轻舔舐了番,吞咽了下口水。 她俏脸滚烫,羞赧地低下头去,但很快期待地抬起头看向安厌。 “安大人,懂吗?” 42,仇怨 这女人还真是大胆! 安厌将手从她两手间抽出,看她面露疑惑便笑呵呵道:“还是算了。” 施蓉顿时一愣:怎么就算了? 她自诩容貌也不差,都做到了这等地步,是个正常男人都不应能把持的住吧。 施蓉转而想到了什么,后退一步问道:“安大人,觉得我是个轻浮随便之人吗?” 安厌不答。 施蓉咬了咬下唇,随后小声说道:“若我说,我不轻易付人,安大人信吗?” 安厌淡笑:“我为何不信?” 施蓉继续说道:“我自幼进宫,和这里宫女们都一样,一生少与男人接触,虽心里渴望……那男女之情,单见一些人最多也只是言语间玩笑几句,至今尚未与人……” “我自见过安大人后,心里对安大人便一直念念不忘,以为安大人对我也有意,所以便……便……” 施蓉说这些时看上去有些紧张,她心里很在意安厌对她的看法。 她所说一切也都是真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担忧可能会怀孕之事了,偌大的皇宫,连天后都不曾养男宠,哪轮得到她们乱搞。 若论奢靡之风,雒阳是不比长安。 安厌一手放在她的肩头,温声道:“施大人多虑了,我并非是嫌弃施大人,施大人花容月貌、气质不凡,如想要个男人还不多了去了……” “我不想要别的男人!”施蓉蓦地出声打断了安厌,眼巴巴地看着他。 安厌失笑:“我是觉得,在这种地方……太过不妥了,我现在是天后近侧起居郎,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想和施大人有一次难忘的体验。” “安大人……”施蓉听这话只觉心神恍惚不已,内心甚微感动。 “日后总还会再有机会的,等找一個不错的地方,也好过这里不是吗?”安厌宽慰道。 施蓉又羞又喜,但还是有些不愿就此作罢,又低下头小声道:“安大人不觉得……这里更刺激吗?” 安厌乐道:“想不到施大人还又这种癖好,刚才那动作也是,看上去颇有经验啊。” “我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施蓉连忙解释道,此刻连耳根都是红的。“宫里的女人……总要有些排忧解闷儿的东西……” 安厌则不再继续在意这些,而是道:“我说了,我相信施大人。” 施蓉目视着安厌的脸,又重新去捉安厌的手,同时解自己银色官服上的襟扣…… “安大人,我的心意……”她喉咙滚动着,红唇微张。 “安大人可要好生……铭记。” “那烦请施大人谨记我刚才所言,那精油其实是走私来的,不可示于他人,不然在下就有麻烦了。” 施蓉气喘的越来越厉害,同时点头道:“安大人放心,我绝不会让别人知道的……还有,安大人私下里,可以直呼我的名字的……” 安厌的手最后猛一用力,随后将其抽了出来,笑吟吟道:“但我更喜欢称呼您为施大人,喜欢您穿这身官服的样子。” 施蓉的身子忽地僵住,仰长了白颈,随后开始轻微的颤抖起来。 “施大人,带我出宫吧。” “好……” # 回相府后,安厌直接去见了余惊棠。 “回来的挺早。”余惊棠在书房见到安厌说道。 “今日并无什么事,只是被天后召见了一面。” “天后都同你说什么了?” 安厌稍作沉吟,说道:“天后让我转告伯父一句话。” 余惊棠神色一顿,道:“说。” “天后说,让您看在昔日情分,别把事情闹得不可挽回。”安厌将天后的原话转述一遍。 “……” 余惊棠皱眉不语,安厌一直注意着他的神色变化,却只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冰冷。 安厌尝试询问:“伯父和镇国公申屠赢之间……有嫌隙吗?” 余惊棠看了安厌一眼,静了许久才道:“朝臣们都说,我和申屠赢水火不容,玄唐官员还自发的分为两大党派,一是以申屠赢为首,一是以我为首。” 安厌思索道:“事实难道并非如此吗?” 余惊棠冷嗤一声:“事实确实如此,都已经水火不容的两人了,哪还有什么昔日的情分。” 安厌:“……伯父,莫非是想要除掉申屠赢?” 余惊棠冷冷瞥来,安厌当即噤声。 “奸臣误国,不该死吗?”他质询道。 安厌用力点头:“该死!” 他心想着,这申屠赢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还是说余惊棠只是为了铲除异己。 但看这架势,天后明显是要站在申屠赢那边的,余惊棠要和天后作对吗? 安厌觉得这有些不大理智,若自己留给施蓉的东西能够有用,一切都另当别论。 余惊棠对安厌说道:“你安心做事即可,其余的一概不必理会。” 安厌躬身应道:“是、” 余惊棠不打算把一切都告诉安厌,可能是觉得即便说了也没什么用,安厌也不好追问。 离开时天色尚早,安厌回住处换了身衣服,又离了相府,驱车去了云湖之畔。 湖西园的门紧闭着,楼上的窗却敞开了。 安厌只身上前敲门,开门的侍女倒是认识安厌,恭敬道:“安公子。” “你家小姐在吗?” “在楼上。” 湖西园的门重新关上,安厌走到楼梯处,又听见一阵琴声。 安厌并不懂音律,却能听出来这次抚琴之人和此前诗会上的不是同一人。 悄无声息地走上了二楼,这里已经换了规置,原本是一处能够招待宾客的场所,如今那些桌案全都撤去了,从房顶垂落许多白色透明纱帐以作装饰。 靠近里面便见闻人锦屏正端坐在那儿,琴声悠扬,浣溪则在一旁托着腮看着自家小姐,而她目光无意间往楼梯口看时,顿时睁大双眸。 “安公子?” 琴声戛然而止。 闻人锦屏愕然抬起头来,正和安厌的目光对上,她忽地站起身来。 一旁的浣溪见状不由也站起身来,左右看了看二人,识趣地走里间的侧门下了楼梯。 “你……怎么来了?”闻人锦屏这才开口。 安厌快步到她近前:“自然是来看你。” 说着他便要去握闻人锦屏的手,却被她躲开,只听闻人锦屏幽幽说道:“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安厌微怔,这女人是在埋怨他现在才来啊。 继而又凑近了些,轻笑道:“锦屏每天都在这儿等我吗?” 闻人锦屏顿时面色一红,撇开视线道:“我可没有……我平日爱好便是在这儿赏湖景、念书抚琴。” 安厌叹气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每天都在等我呢,好叫我失望。” 闻人锦屏抿了抿嘴,美目里略有不满,说道:“伱既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为何要日日守着你来。” 安厌直接去抓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是我错了,这几日事忙,冷落了你。” 闻人锦屏撇头看向一边,说道:“我又没在等你,可谈不上冷落,倒像是我要求你来一样。” “……” 安厌一阵头痛,看着眼前人倔强的模样,握着的手倒是娇软无骨一般,略作思索,忽地用力将闻人锦屏扯了过来,并顺势紧紧抱住了她。 闻人锦屏惊呼一声,她哪经得住安厌的力道,瞬间扑进了她的怀里,霎时间脸色绯红一片,一番挣扎发觉他搂得太近,又羞又急道:“孟浪!” “反正你都要是我妻子了,孟浪些也没什么。”安厌将头埋进她脖颈里,嗅着她发丝间的清香,笑吟吟道。 闻人锦屏俏脸发烫,只觉身体越来越软。 “你……你快放开我,我可真要生气了!” “那你刚才没生气吧。” “……安厌!” 安厌也不好太过分,这次气氛不同上次,有些抗拒也正常,当即松开了她。 闻人锦屏立即后退一步,整理了下衣衫和仪容,美目瞪了安厌一眼。 她正式地说道:“你虽是……我未来的夫婿,但也应尊重我,这等无礼行为……我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了!” 她说着,又忍不住将目光看向了别处。 没等来安厌的回复,闻人锦屏不由暗忖是不是说话语气重了些,思索过一番后,却不敢看安厌,小声说道:“总之,至少也得经过我的同意才行……” “那我能牵你的手吗?”安厌问道。 闻人锦屏没作答,又用美目瞪了他一眼。 安厌轻咳一声,随后说道:“我这几日,确实是有些事,天后那边突然降职,赐了我一个官位。” 闻人锦屏颔首:“我听说了,六品起居郎,爹爹说这官……” 她忽地欲言又止起来。 安厌心神微动:“闻人伯父说什么?” 闻人锦屏说道:“爹爹说,天后赐给你这个官职,余伯父应该不会太愿意。” 安厌若有所思,闻人云谏和余惊棠必是同一阵营的,且两人关系也非同寻常。 “锦屏,你知道余伯父和申屠赢之间的事吗?” “知道不多。”闻人锦屏道。 “我听母亲说过,爹爹、余伯父还有镇国公,他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他们跟随先帝时还没这番仇怨……” 安厌不由念叨:“那为何会反目呢?” 闻人锦屏也在那儿认真思索起来,过来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和前太子有关。” “前太子?”安厌诧异不已,这些事他可没在书上读到过。 闻人锦屏继续说道:“就是当今天后的亲儿子,那时候,余伯父和爹爹好像都不太支持前太子,而申屠赢却是拥立太子的人。” 安厌问:“那前太子结局如何,被废黜了?” 闻人锦屏左右看了眼,确定四下无人才说道:“在登基前夜,暴病而亡了。” 安厌猛地一个激灵。 余惊棠和闻人云谏……难不成合谋害了前太子? 闻人锦屏又说道:“不过,很多人都觉得这是件好事,前太子嗜杀成性,随意屠戮大臣,任用官员全看心情……前太子死后,甚至连丧都没有发。” 安厌在那儿沉思着,闻人锦屏又提醒道:“这种事,现在都不允许随便说的。” 余惊棠和申屠赢,两人之间,似乎还真是难以化解的矛盾。 安厌对自己这位伯父有了全新的认识,连太子他都敢…… 那天后,岂不是要恨极了余惊棠? 长舒口气,安厌对闻人锦屏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闻人锦屏抿嘴道:“倒也……用不着说谢,现在只是不让说,却并不是什么密辛,很多人都知道的。” 安厌看她这般模样,又握起她的首放在胸口:“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可不是随便说说,这几日我心里可一直在都想着锦屏。” 闻人锦屏闻此话心中羞喜,但面上只是轻咬下唇,见挣不开手也不再费力,小声说道:“你心里怎么想,我如何知道。” “那你来听听如何?” “你又想乱来!” “我没有……那我来抱抱你吧。” “怎么,都是你占便宜……” 安厌却顺势一手搂住她纤腰,将她的娇躯揽入怀里,闻人锦屏娇软的身体一颤,并未反抗,顺势将脸贴在他胸膛。 “你明天还来吗?”她小声问道。 “今天还没过去呢,怎么就想明天的事了。” “……你先回答我。” “我以后每天都来。” “那你有事要忙怎么办,而今还有了公职。” “那我提前来找你请假一天。” “请假……”闻人锦屏噗嗤一声掩嘴笑了起来,觉得十分可乐。“说的像是我在霸占你的时间一样。” “我甘之如饴。” “……” 同闻人锦屏腻歪温存了许久,又看她在那儿抚琴。 临近傍晚时,安厌才离开了湖西园,临走时看闻人锦屏依依不舍的模样,搂着她说道:“明天见。” 明天见…… 这是个温和而软化了的黄昏,空气中一片温和芬芳。 闻人锦屏已经开始期待明天了。 云湖波光粼粼,安厌重新驱车进入了热闹的雒阳街道,人流如织、声声噪杂,一切又都渐渐走远。 等马车停下,掀开帘子,太阳已经落了下去,留下那片泥金般的回光使天空变成了玫瑰色,云霞在天际铺开,另一边正在升起的月亮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世界在此刻异常静谧,仿佛一个遥远而朦胧的梦。 43,无效 翌日。 安厌身穿着深绿色官服,头戴幞头,早早来到皇宫侧门,施蓉则在正这儿等他。 “安大人!” 附近有玄甲卫看守,人前时施蓉面带微笑,身穿整齐修身的银色官服挺立在那儿。 走入宫门后,施蓉小声开口道:“安大人,您的入宫路线有些特殊,天后交代过的,日后必须要走这条路。” 安厌点了点头,他清楚这应是为了防止自己修士的身份泄露,走别的路或许就如玄仪真人说的那般,一旦被玄甲卫发现,就惨死当场。 玄甲卫有自古传下来的一套准则,对待任何修士皆可先斩后奏,甚至无需询问任何人的意见。 “施大人,那香薰精油?”安厌开口。 施蓉当即道:“我试过了,安大人所赠之物的确非同寻常,来我寝居的宫女们也都说奇香无比。” “那施大人跟在天后身侧伺候时,可曾用过?” 施蓉点头:“也照安大人嘱咐,在香炉中滴了一滴,在天后身前也能闻见安大人所赠之香。” 安厌心里顿时放心了不少,便不再言语。 而两人刚穿过宫门,又来到那清静无人的过道,施蓉本欲说些什么,却忽发现不远处有道人影。 那人安厌认识,是多日不曾见的朝槿。 她主动走上前来,对安厌说道:“安公子,真人请您过去。” 施蓉见状只好按捺下来,说道:“既是真人相邀,安大人快过去吧,我在这儿等您。” 安厌心中若有所思,随同朝槿改了个方向,朝另一条无人的街道走去。 “真人叫我何事?” “师尊并没说。”朝槿摇头,她扭头看了眼,见距离施蓉已经很远了才又开口。 “安公子……那位施大人,可曾对您怎么样了吗?” 安厌问:“你觉得她会对我怎么样?” 朝槿小声说道:“那施蓉施大人看上去一本正经,但暗地里……和许多宫女都做过……那种事。” 安厌不由一愣,那种事莫不是指…… 朝槿侧首看了眼安厌,怕他听不明白,便又说道:“宫里面少有男人,很多宫女不堪寂寞,常会有人行……虚鸾假凤之事,这施大人认了不少干女儿,但实际上都是……” 安厌不由面露古怪之色,脑海里浮现施蓉那张端庄俏丽的脸,又变成热切发痴的模样。 他笑吟吟向朝槿问道:“那你……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朝槿的小脸瞬间涨红一片,停下脚步急切地说道:“当然没有!我可不像她们一样不知廉耻!” 安厌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呵呵道:“我当然相信你,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朝槿闻言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往前行进。 紫兰殿,地处皇宫西苑,清幽雅静,殿前栽种着许多植被,奇花异草。 安厌看到露葵正站在殿前,女孩见到安厌后顿时露出惊喜的模样。 在殿前,露葵并未出言招呼,朝槿对安厌说道:“安公子,师尊在里面等您。” 安厌直接走入殿内,便见玄仪真人此刻正盘坐在床榻之上闭目养神。 “真人。”安厌见礼道。 玄仪真人睁开双目,眸似幽潭,平静开口:“你要去见天后是吗?” “今日需先去鸾台,再去天后身边。”安厌答道。 “昨日天后交代你的事,还记得吗?” “我已将天后之言转述给伯父了。” 玄仪真人眸光微动,说道:“余惊棠和申屠赢之事,你不要掺和其中,安于己任,这样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都能让伱活命。” 安厌不由思索起来,问道:“我伯父会出事吗?” 玄仪真人平静道:“不知道,我只是在说对你而言比较坏的一种结果,自古以来权臣党争的失败者,抄家灭门都是常有的事,你只要不深陷其中,即便余惊棠输了,我也能让你不受牵连。” “……多谢真人。” “另外,天后已经传旨了,三日后关外修士便会进神都。”玄仪真人又说道。“你作为起居郎在正式场合会一直在天后近侧,但要极力避免和那些修士接触。” 安厌点头道:“记下了。” “嗯,你去吧。” 玄仪真人喊他到此也只是为了嘱咐他两句,安厌看得出来她很在意自己的生死,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对她仍有很重要的作用。 离开紫兰殿后,安厌又随同施蓉一起去到了凤阁鸾台政事堂,距离宣明殿不远,而宣明殿则是神都大朝正殿。 皇宫里很大,二人走了许久才到,施蓉在政事堂不远处停下:“安大人自己进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政事堂不像别的宫殿那般,门前常有人行走,安厌看他们官服颜色、以及服上衣绣,大概能判断出品级,这里并未有什么侍卫看守。 安厌刚走进去,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地讲话声,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或坐在那儿书写抄录,或聚在一起商议着什么。 这氛围并不那么肃穆,安厌看起来觉得有不少人味。 有人主动上前来拱手询问:“这位同僚有些面生啊。” 安厌拱手道:“下官安厌,新任起居郎。” 眼前人顿时面露出热情的笑容:“原来您就是安大人!” 这人说罢,顿时惹来周围不少人的侧目,安厌面色沉静,他心里清楚,安厌和起居郎这两个名头没什么值得人注意的,但他的伯父乃是余惊棠,这政事堂中最高长官。 “安大人这般年岁便坐上六品官职,年轻有为!”这人恭维道,他三四十岁的年龄,却极为热情。 “下官自知才疏学浅难当此任,实是天后加恩,不敢妄辞。”安厌谦虚道。 这人笑呵呵说道:“安大人过于谦虚了,赵大人这时正好在,在下领您过去吧。” 安厌拱手道:“有劳大人了,敢问大人尊讳。” “在下卢义节,现居鸾台给事中一职。” “卢大人。” 安厌被卢义节往政事堂里面领去,一路上所见之人皆用好奇的目光审视安厌。 穿过内院,到了一处门前停下,卢义节向安厌示意了下后,便拱手告退了。 安厌伸手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进”字。 推门进去,便见一中年男子坐在案前批阅着什么,安厌走至案前,躬身拜道:“新任起居郎安厌,见过侍郎大人。” 鸾台最高长官为纳言,同内史并称为相,但当朝并无人担任此职,鸾台的最高长官实为眼前这位。 赵寒钦,鸾台侍郎,正三品。 也是目前安厌的上司。 赵寒钦听到安厌开口后并没急着回应,而是等到将手中文件批阅完,才缓缓抬起头来,淡然看了安厌一眼。 “见过天后了?”他道,又低下头去继续批阅文件。 “是。” “看来,天后已经教过你怎么做史官了。” “天后之言,下官谨记在心。” 赵寒钦神色一顿,淡然道:“嗯,你下去吧。” “下官告退。” 安厌到此,也只是特意来见自家长官一面而已,这是余惊棠嘱咐过的,除开文昌台(尚书省)五部外,这政事堂内,大都是余惊棠麾下门生故吏。 余惊棠的意思,估计就是想让安厌在这政事堂露個脸。 很多事,余惊棠都不需要刻意去做,只消他的一个名字,便能引起诸多波澜。 安厌回到前堂时,不少人俱是带着笑脸围了上来。 “安大人,久仰久仰!” “我是余相爷的学生,咱们是一家……” 这些人的品级大都比安厌还高,安厌面带笑容一一拱手回应。 离了政事堂,施蓉还在那儿等他。 “安大人,咱们去天后那儿吧。” “天后这时在干什么?” “我出来时,天后刚起。” 浮鸾殿,到殿前时两人并未急着进去,施蓉则是伸手招来一位宫女。 “天后这时正在召见礼部侍郎大人。”宫女说道。 闻人云谏? 安厌不由微怔。 施蓉说道:“安大人,您自己先进去吧。” 安厌从侧门走入了殿内,来到一处屏风相隔的位置坐下,矮案上放着纸墨,这便是史官的位置,能隐隐瞧见床榻上坐着的人,以及下面跪着的身影。 还没来得急听天后和闻人云谏在聊什么,安厌却发现矮案上放着的笔,竟是以四面利刃制成的笔杆,常人若要用其写字,必然会被划破血肉。 史官…… 安厌不由无声失笑,他明白这刀笔的含义,见此状也乐得清静。 “阅武之礼已准备妥善,届时请天后率百官、外使共襄盛典……” “田猎之事,已从灵州运来不少妖物,而今饲在城南……” “两国使臣的纳贡礼单臣看过了,比史载中要贵重许多,且有少部分丹丸、草株,算是妖物,不可流入我国。” 等闻人云谏说完,天后才缓缓回应:“贡礼重些不好吗?若有妖物毁了便是。” 闻人云谏道:“臣忧心此次朝贡,这些外使别有他念,天后不可不提防。” 天后平静道:“悠悠百年,对我们而言便是一世的岁月,但对三界关外人而言不过弹指之间,那些妖人若真有异心,在以往的朝贡之中必然早就展现出了。” “天后还是小心些为好。” 天后斜瞥道:“有镇国公在,玄唐何惧那些妖人。” “……” 闻人云谏不再言语,跪地拜道:“臣告退。” 他说罢,从地上起身,拖着肥胖的身躯退去了。 安厌在屏风后若有所思,瞧见天后坐在床榻上又看起了书,两名宫女在一片伺候。 大殿之内静了下来,安厌却悄然起身,走了出去。 “你有事吗?”天后听见脚步声,目光从书上挪开,见是安厌,凝眉问道。 她的声音和刚才见闻人云谏时一样,威严、淡漠。 安厌瞬间心中一沉。 而在这时,一旁却忽地传出声响,是煮茶的宫女不小心打翻了茶壶,滚水洒落一地。 宫女见状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奴婢该死!” 安厌目光看向她,却发现这宫女跪在那儿目光竟也在偷偷瞄着自己。 施蓉这时闻声从殿外走了进来,见状便对那宫女骂道:“还不滚出去!”随后又挥手让另外一名宫女前来收拾残局。 安厌瞧见,另外一名宫女,也在偷偷地看自己,低着头脸色微红。 天后漠然的声音又在这时响了起来。 “你有何事?” 44,杀心 心里来不及再多有想法,安厌拜道:“臣已将昨日天后之言转述给余相了。” 天后神色一顿,淡然道:“他说什么?” “余相并未多言,只是让臣安于己任。” 天后神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会是这般,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再作声,将目光转至了手中书籍上面。 安厌见状便又退回到了屏风之后。 看上去,施蓉是按自己叮嘱的那样做了不错,天后身边的这些宫女们也都被影响到了。 那为何独对天后没有作用? 是因为剂量不够? 但此前并没有出现过这种例子,这天后有何特殊之处? 难不成她也是修士?和玄仪真人同一水准,或者更高境界的修士! 安厌细想之后又觉得不可能,聂南烟一眼便能看出自己的体质,就连不是修士的师冷岑都能瞧出自己是气境,城内的修士似乎只有他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倘若天后也是修士,昨日也不可能会问玄仪真人那些问题了。 一上午,安厌都怀着困惑。 等到午膳时,安厌才从浮鸾殿里出来,起居郎也不必时时刻刻守在天后身边,除重要大事外,只需大致记下天后一天的行程即可。 施蓉送他出去时,安厌不由再次询问她昨日是否按照他的嘱咐去做了,而施蓉也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安大人,好像很在意天后能否闻到那香气一事啊?”施蓉犹豫道。 “它有什么特殊的吗?” “没什么,是我打算私下从事制香一行,若天后都觉得此香不错,那必然是珍品、价值连城了。”安厌缓缓说道。 施蓉忍不住提醒道:“安大人,走私的罪责可不小啊!” 安厌道:“说的也是,现在天后对这香味毫无察觉,想来也一般了,也没必要再冒风险。” 施蓉思索后说道:“安大人放心,此事我一定守口如瓶的。” “我当然相信施大人,不然也不会同你说这些事了。”安厌淡笑道。 施蓉心中顿时感动不已,左右环顾,又对安厌小声说道:“安大人……时间还早呢。” 又走至了那条长长的无人巷道,施蓉忍不住凑近了安厌一些,并伸手去抓安厌的手。 安厌笑吟吟道:“我听说,施大人认了许多干女儿。” 施蓉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道:“是……有些机灵懂事的,想寻我做靠山。” 施蓉也才不过二三十岁的模样,在安厌看来完全算不上老。 安厌凑至她耳边道:“可我怎么还听说,施大人认那些干女儿,实际上是为了行磨镜之事?” 施蓉呆了下,霎地又恼又急,羞臊无比道:“安大人这是听谁说的!” 安厌笑呵呵道:“这事都能传到我耳朵里,施大人还在意我听谁说的吗?” 施蓉在那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随后忍不住向安厌解释:“安大人,我……” “施大人不用着急,即便这些事是真的,我也没说嫌弃,就像您之前说的,宫里的人总要有些解闷儿的东西不是。” 施蓉脸色臊得通红一片,这种丢人之事竟传到外人耳朵里去了,而且还让安大人知道了! 他会不会就此嫌恶于自己,觉得恶心…… 而安厌又继续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说实话,我倒是挺想知道,施大人做那事儿时,是个怎样光景的。” 施蓉却是有些曲解了安厌的意思,思索过后说道:“安大人若是有意,我可以安排几个上佳的宫女让您消遣一番,不用担心出事,若不小心怀上了我也能替您处理了。” 她话音一顿,想了想复又继续道:“或者,宫里的女孩安大人若是看上谁了尽管开口,我可以安排送到您府上伺候,宫里人都很听话容易调教,做個美人盂、美人纸,还是没问题的。” 美人盂、美人纸…… 安厌眉头不由跳了跳,他听余焕章说过,长安那边的贵族中,似乎很兴这种事。 雒阳这边都是官员家眷,又在天后脚下,没人敢太过分。 他道:“施大人误会了,我其实真不嫌弃施大人做那些事儿。” 施蓉则缄默不语,抿嘴转过身往前面走去。 安厌见状笑了笑,也不再多言。 # 未时。 天后午休刚醒,宫女过来禀报,说玄仪真人已经在等她了。 作为玄真教玄宗道首,玄仪真人博古通今,能谈经讲道、也能注文解惑。 天后穿戴整齐,走出内殿,见玄仪真人此刻站在香炉案前,明纱遮面、怀持拂尘,两眼注视着上面的缕缕白烟。 “怎么了?” “今日的香,有些特别。”玄仪真人道。 “我倒没闻出来,感觉和昨天一样,应该还没到换香的时候。”天后坐到紫檀案前,淡然道。 玄仪真人静默了会儿,眸光闪动不已,说:“兴许是我弄错了。” 天后看着玄仪真人若有所思,便也起身走到了香炉前,俯首认真嗅了嗅,仍未发觉什么不同。 “那便是你弄错了。”她道。 玄仪真人走至案前,拿起一本书册翻阅了下说道:“今日讲乾易。” 天后也重新坐回位子上。 “开始吧。” …… 半个多时辰后,玄仪真人走出浮鸾殿,正瞧见一个宫女端着点心要往殿里走去。 她上前将其拦下。 “真人何事?” 玄仪真人看着她开口:“那位新来的起居郎,你见过没有?” “您是说安大人?”宫女小声问道。 “嗯。” “见了,今日上午还来了呢。” “你觉得他如何?”玄仪真人问道。 宫女不由愣了下,微微抬起头看向玄仪真人,很快小脸羞红一片。 “我……” 玄仪真人清幽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彩。 “没事了,你去忙吧。” # 入夜。 云湖之畔的新宅。 安厌在此见到了消失了几天的师冷岑。 “安公子!我拿到完整的设计图了!”师冷岑见到安厌后显得有些激动,从怀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纸摞。 这所谓的设计图专业性极强,安厌只扫一眼便觉如看天书一般,而且他大致翻了翻后,发现足有上百页之多! “你看得懂吗?”安厌问。 “这设计图很清楚,当然看得懂了。”师冷岑道,又觉此话不妥,便补充道:“安公子并未钻研机工之道,看不懂很正常。” 安厌心里当然也清楚这点,思索后问道:“伱之前不是偷跑出来的吗,这次是又回了趟家里?” 师冷岑笑嘻嘻道:“干娘出城了,厂里的大叔大爷们也拦不住我。” “那你爹呢?”安厌又问。 师冷岑摇头道:“爹爹已经失踪好久了,连干娘都不知道他去哪了,他走的时候只留了一封信,说要去找什么东西,找到了就回来。” 安厌若有所思,看着桌案上这厚厚的设计图纸,仔细看了看,发现上面精细到每一个零件的制作方法。 “要制作千机灵骨,是不是还需要一些专业的仪器。” 师冷岑点头道:“是,得等两国朝贡之期结束,我能出城了才行。” “需要多久能做出来?” 师冷岑想了想说道:“顺利的话,一年吧,这设计图我看了,上面许多零件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可能会有些麻烦。” 安厌看着设计图纸最后,成品的图画,以及诸多形态的模样,许久才道:“你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师冷岑顿时一脸自傲地说:“那是自然!机工术上,没人比我爹爹更厉害了!” 安厌则是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也很厉害,我相信你也会成为和你父亲一样的人物。” 师冷岑认真地点头,随后又嘿嘿笑了起来。 安厌看过图纸后又问道:“这千机灵骨,不需要命针吗?” “修士的体质和常人不同,不用命针也能驱动它。” 而就在两人讨论之际,原本兴致波波的师冷岑突然犯起了困,两手撑着桌子,眼皮开始打架。 “你怎么了?” “安公子,我……好困……” 安厌忽觉背后一凉,瞬间转身,发现一个雪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儿。 他心跳都慢了半拍。 玄仪真人立于半空,眸光清冷,声音中也不带一丝的感情。 “我原本还在奇怪,你当初为何要执意进宫……你是何时发现自己有蛊惑人心能力的?” 她果然知道! 安厌心道,随后又沉心静气:“也是无意间发现的,真人当初没告诉我,我只能在自己慢慢摸索了。” “你在怪我?”玄仪真人瞥来一眼,又看向已然昏倒在地的师冷岑。 “告诉你,让你就这般随意玩弄人心吗?” 安厌说道:“我也只是为了生存,保护自己。” 玄仪真人冷笑道:“你妄图蛊惑天后,这也是为了生存吗?我看你分明包藏祸心,欲将整个玄唐握于掌中!” “真人高看我了,我没那么大野心。”安厌耸了耸肩。 “天后对我有杀心,我只是想防患于未然。” 玄仪真人两眼凝视着安厌,许久才道:“我都说了会保你性命,为何还要这般胡作非为,天后为玄唐之主,当然和寻常凡人不同,你不知道自己在找死吗?” 安厌深吸口气,说道:“日后不会了。” “你都对谁用过这能力?” “只她一人。”安厌指着地上的师冷岑道。 见玄仪真人两眼直盯着自己,便又说道:“外加天后身边的几人,具体几个我也不知道,别的没了。” 安厌清楚,玄仪真人可能是从宫里得来的线索才找上自己的,便索性将那几个宫女推了出来。 玄仪真人轻一抬手,桌案上那设计图顿时飞至了她的手中。 “若让师令知道你敢这么对他女儿,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不知。” 玄仪真人冷笑:“他于整个玄唐的修士有恩,他只需一声令下,便有无数人来取你性命,你还指望我保你?” 安厌却毫无惧色,淡然说道:“那不让他知道便好。” 玄仪真人本想说安厌不知死活,却又听安厌开口道:“真人何必忧心胆怯?我敢做这些事,自然留有退路。” 玄仪真人蹙眉道:“凡玄唐修士,无一不谨言慎行、如履薄冰,没一个像你这般胆大妄为的!” “所以他们才永远只能藏在暗处。” 玄仪真人神色一滞。 “你想做什么?”她缓缓问道。 “我不想做什么,既然知道了对天后无用,我也不可能再去冒险了,我所做一切都只是想更好的活下去而已,真人,你是我的恩人,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害你。” 玄仪真人看着安厌不言不语,思绪却在飞转。 等朝贡事一过,做足准备,拿了他元阳……就都结束了。 这样的人,留着实在危险! 45,关外修士 轰隆—— 朱红巨门在金属链条的带动下缓缓打开,身披玄甲腰胯黑剑的卫士整齐列在两侧,庄严肃杀之气弥散在雒阳正门。 “神都雒阳……难以想象,这竟是凡人的城市。” 近五十米高的城门下,站着一群身穿两种制式服饰的年轻男女,不远处载他们而来的风神雀重新起飞离去。 “这里是玄唐,和我们那儿不一样,这里的凡人可掌握着超凡的力量。” “的确不一样,这里的灵气浓郁的简直可怕,真想一辈子待在这儿。” “在凡人的国度作威作福吗?怕你没那个福分,会死在那儿黑磷剑下!” 人群中一阵窸窣般的讲话声, 这些男女看上去都极为年轻,十七八岁左右,而其中领首两人,容貌也只有二十多岁模样,个个身穿精美的服饰,六人黑衣,六人红衣,男性俊逸灵秀,女子明媚动人。 “一些老古董,又在一群凡人手里,能有多厉害?”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等朱红巨门完全开启,又有一队骑着风行驹的玄甲卫缓缓驶出。 见此景,众人之中又有人小声嘀咕:“这风行驹,怎么跟我的不太一样?” “你也有?”旁人侧目不已。 “在沉渊买的,花了大价钱。”说话之人轻轻颔首道。 “沉渊卖的都是仿品,当然不一样。”有人轻嗤出声。 “仿品?” “玄唐外没有火磷,你之前见到的所有对外声称是玄唐之物的东西,都是假的,沉渊那地方奸商又是出了名的多,你的风行驹是不是要靠灵气才能驱动?” 最初那人呆滞了片刻,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那该死的家伙,说什么从玄唐渊州私运而出,竟敢诓我!” 这时,一位明媚的红衣女子悠悠说道:“渊州有重兵驻守,沉渊虽和渊州毗邻,但毕竟在玄唐国门之外,谁这么大本事能从那儿走私东西?这一听就是骗人的话你也信?” 那人青白交加的脸色绷了许久,才狠狠吐出一個字眼来:“妈的!” 领首的黑衣男子扭头看了眼说话之人,皱眉道:“噤声!” 人群当即安静了下去。 骑在风行驹上的玄甲卫士缓缓驶至了这些人近前。 “秦使/汉使携国书、贡礼而来,请见玄唐天后!” 玄甲卫统领翻身下了风行驹,恶鬼铁面之下漠然开口:“尔等在灵州时,可曾读了玄唐律法?” 黑衣男子拱手道:“上次朝贡时,也是在下前来,我等外臣在玄唐必会谨言慎行,请上官放心!” 上次朝贡……一百年前?! 玄甲卫统领闻言不由心头一跳,看着眼前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瞬间心里说不出是荒诞还是别的滋味。 他沉声道:“随我来!” 雒阳主街,两国外使由玄甲卫簇拥着,惹来两侧无数百姓瞩目,孩童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指着这些人问身边父母是什么人,却被自家长辈连忙按下胳膊。 “他们是妖人!” 这些外使自然都听见了道路两侧不时响起的“妖人”字眼,有人不由轻嗤出声。 “凡人!” 但这话又招来了自家领首的瞥视。 众人被玄甲卫带至了一处馆舍,而附近的整条街早被肃清,并由玄甲卫士严密看守。 “伱们先在此住下,等候天后召见,有事知会门口卫士就行。”玄甲卫统领对几人说道。 黑衣男子拱手道:“有劳上官。” 而等玄甲卫统领离去后,众人也迈步走入了馆舍之内,里面同样空无一人,但是各类东西用具倒是一应俱全。 而在这时,那年轻的黑衣男子脸上的恭敬之色敛去,声音也变得冷漠。 “来时已经同你们说好了,这段时间但凡有生事者,休怪我无情!” 其余一众年轻男女顿时心中一凛,纷纷躬身称是。 红衣众人中的领首男子这人拱手道:“穆兄,你我在这雒阳各自行事。” “罗道友请便。” 客房之内。 “真是无趣,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出去转转不行吗?” 坐榻之上,姿容明艳的红衣女孩伸着懒腰开口。 “我们初到这里,这里的人对我们警惕很深,只有等到朝贡结束才有机会接触外界。”刚才那红衣男子此刻正一脸地对着这红衣女孩开口,姿态放得极低。 女孩侧目看向窗外,高空之上金色祥云笼罩,黄铜巨龙穿梭于云层之间。 她开口道:“这玄唐灵气这般浓,一路飞来,怎么也没见地上有什么蛮兽妖物,连些灵株都没有。” 红衣男子答道:“灵州有禁灵卫,专门负责清剿玄唐境内一切通灵之物。” 女孩不由轻笑出声:“那唐祖究竟是有多恨修士,竟做到了这种地步!” 红衣男子却是面露犹色,沉吟片刻后说道:“郡主,现在看来,唐祖或许更有先见之明,玄唐闭关锁国至今,虽是凡人国度,但却繁荣昌盛、且安然无恙。” “你说……天后会答应我们的要求吗?” “凡人世界和我们那儿不一样,天后不同意,我们可以找个愿意的,人只要畏死,长生便有无尽的诱惑。” 郡主一时沉默,许久又问道:“这玄唐,真的一个修士也没有吗?” “只是比较少而已。” “有厉害的吗?最强什么境界?” “这……不清楚。” 红衣男子沉思了会儿,又说道:“玄唐内有一古老传承,曰为‘玄真’,乃千年前遗留于此,为阳修一脉,而在仙秦有另一支同宗,名为‘玄清’,是阴修一脉。” “玄清……怎么有点耳熟?”郡主若有所思道。 “五百年前造反那一支,已经被灭门了,幸存弟子也都隐姓埋名。”红衣男子提醒道。 郡主瞬间恍然:“那个圣女……听说被做成了人彘。” “是。” 郡主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反贼,确实该死!” 她忽瞧见窗外院里有一道人影走过,是个背剑的少女,不由问道:“怎么陈清焰也来了?她不是灵境吗,加上穆云青,仙秦来了两个大修?” “她败给铁菩萨后,散灵重修,现在是气境。” 郡主愣神了片刻,复又失笑摇头:“果然都是疯子!” 46,朝贡 《杀死长生者》46,朝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杀死长生者》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