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替我跪佛堂》 第一章 头青色 过了中秋,燕京城外庄子里的风就凉了下来。 透过小小的窗楹白日里还能看见南归的大雁,到了夜里也只不过有零星的几点星子在窗边妆点。 偶尔有萤虫勾着碎光在外面纠缠,又或者蛐蛐间歇叫两声,也有些无精打采。 比蛐蛐更无精打采的是掌灯站着的婢女阿池,守着那烛火,她又一次唉声叹气。 坐在窗前捏着磨石的女子却突然笑了: “外面那蛐蛐叫得没力气是求偶不成,你这又哪来的愁绪呀?” 阿池又想叹气,叹到一半又生生憋了回去:“姑娘,我听府里的来人说,姑爷要回来了。” 左右看看,阿池走到窗前将窗合上,又看了看守在外间的另一个婢女说: “你去烧水来给二少夫人擦洗。” 见旁人走了,阿池转身,看见自家姑娘还在窗前神情怡然地用手挑了水继续研磨着青色的粉糊,忍不住又要叹气: “我的姑娘啊,不是阿池想要多嘴,谢家府里连中秋都不提让您回去的事儿,这次姑爷回来,怕是要把那个冯小姐给带回来了。” 说了两句,阿池几乎要替自己家姑娘委屈地掉下泪来,她家姑娘可是已故大学士沈韶的独生女儿沈时晴,从小被家中如珠似宝地捧在掌心,细算起来,要不是老爷突然去了,夫人一病不起,叔伯不可靠,舅舅在他乡,也不会还未及笄就跟谢家的二少爷谢凤安定了亲事,赶着老爷的百日内顶着热孝匆匆嫁了进来。 谁能想到,宁安伯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得过老爷的照拂定将她家姑娘视如己出,什么过年故旧定能让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安息,实则却只为了图个好名声罢了。 姑娘一嫁过来就是父母两重孝在身上,直到出孝连姑爷的面都没见过两回,她在宁安伯府的深宅里陪着姑娘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整整七年,眼睁睁看着姑娘身量长成,眉目中褪去稚气,也眼睁睁看着姑娘一天天仿佛尼姑似的淡泊度日,与之相对的,是谢凤安以子嗣为名一房又一房地纳妾。 眼看着自己每日床榻独眠,院子外头给她当儿子女儿的已经足有五六个了! 堂堂宁安伯门第号称什么诗书传家,哪有这样空晾着正房夫人的道理?这是什么样的门第?又是哪家的诗书? 如此种种就算勉强可忍下,今年晋阳那边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冯小姐,她留心细细打听了才知道,原来谢凤安与他姨母家的表妹冯氏早年间青梅竹马,两家都要定亲了,宁安伯突然让他娶了她们沈家之女。 冯姑娘从前嫁了个五品武官,去年那武官因为守备不利被摘官去职,过了没几个月就去了,冯姑娘守了寡,却又把谢家姑爷的心给占了,她从前只觉得那些小妾眉目间有些神似,原来是像了那个冯小姐。 她家小姐原本在府里住的好好的,虽然与谢家的二少爷罕见说几句话,可是对两重婆婆晨昏定省从未缺过,谢家夫人平日里骂自己儿子不知道体恤儿媳,等她儿子和她妹妹家的女儿闹出事来,那位平日里规矩、贞静塞了满口的伯夫人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让她家小姐称病避到了庄子上,连中秋都没让小姐回去。 这般前后一算,他们谢家竟是把自己家姑娘给诓骗来守活寡的! “老子无德,儿子无耻,硬生生蹉跎了姑娘一辈子!”心中气恼急了,阿池骂了这一句。 沈时晴端坐窗前,静看着蓝色的石粉在她的水磨石盘上被研磨得越来越细,手上一圈一圈儿用陶杵稳稳地画着圆。 她穿着一件出炉银红的短袄,下身一条折枝花的白色马面裙,周身除了头上一根银杆子的白玉珠簪子之外再无装饰,坐在那儿就仿佛一副娴静雅淡的仕女图。 明丽的蓝色在她面前渐渐匀开,仿佛是从秋日天上借来的一汪澄蓝。 “有空生气,不如去取瓮过来,把这色再漂一遍,惠宜坊这色做得着实不干净,总得我将胶泡去了重研,等明日头青色重新晒干后重新兑了胶进去就能用了。” 阿池还要说什么,却还是去取了细瓷大瓮,走到外间看见小婢女正好端着水进来,她避着人擦擦眼睛,过了会儿才回了内室。 沈时晴站起身,小心地把自己研磨了一夜的石青色倒进瓮里,又注入了清水,搅弄几下,水越发浑浊,她将略发白发乌的水倒出,只留下瓮底明亮的蓝色,这就是石青制色中最亮眼的头青,至于那水中悬浊的,便是二青色、三青色了。 对着光仔细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 “以后买颜料还是去楞伽斋看看,还是他家的石青、朱砂用起来舒心,不用咱们再收拾一遍。” 阿池的眼眶却又红了。 宁安伯府上下都知道二少夫人是个仙女儿似的人物,目下无尘,不通庶务,每日只想着吟诗作画,仿佛一盏高挂檐廊的灯。 她也听到过府里人传的闲话,似她家姑娘这般的娇花弱柳,又哪里知道夫妻间的琴瑟和鸣?也难怪二少爷连蒹葭院的门都不肯进。 难道大学士之女、宁安伯府的二少夫人难不成还要学狐媚子笼络男人那一套不成? 可是如今,只怕情势不由人。 已经被人从府中送来了庄子上,要是再下去,让那冯家女登堂入室,只怕偌大伯府都没有姑娘能站脚的地方了。 净了手和脸,沈时晴坐在文椅上端水漱口,就看见阿池小心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姑娘,要不、要不咱们回伯府里去找谢家夫人,您就说,愿意那冯家表姑娘进门,把她拢在府里当妾定下名分总好过如今……我看姑爷也不是有长兴的,只等他对冯姑娘淡了我们自然可以再计较。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只要姑娘您愿意退一步,牢牢握住了名分,剩下的自然可以从长计议。” “淡了?”沈时晴垂眸看她,语气轻轻,透着些冷泉似的清冽,“淡了又如何?他也总有情到浓时的新人,到时我还让人一抬一抬地抬进来?听着倒是不错,是个顶好的牙婆了。” 抱着自家姑娘的腿,阿池连声说:“姑娘可千万别动气。” “我与你动气做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与垂云、图南、培风三个人陪我嫁入了这宁安伯府,自然事事替我谋划,可我沈时晴不愿过曲意逢迎看一个男人脸色过争宠的日子,过去不肯的,来日自然也不肯。” 沈时晴脸色淡淡,抬手将额边的一缕碎发勾到了她耳后。 “谢家娶了我这个沈府遗孤,就算把我休了,哪怕是为了名声也不敢在明面上亏待我,这也够了。” 沈时晴生得极为净白,眉长而乌,瞳色也深邃,看人时常带着一股幽然之意,仿佛藏着无数欲语还休的浅愁轻恨。 灯影轻颤,她轻声宽慰:“阿池,我暂且过得还不坏。” 阿池无声啜泣:“哪里不坏了?谢家的下人们也是狗仗人势的东西,见小姐你迟迟没有回府,一个个都不像样起来,竟然连巡夜值守的差事都无人愿意做了,还要图南和培风带人巡夜,这也才不过月余光景,日子久了奴婢只怕更委屈了姑娘。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就先认了安姨娘生的儿子……” 沈时晴拍了拍她的肩,不让她再说下去。 当初又如何?人在当下活,不可回头看。 “阿池,要不,我也为你安排亲事吧。” 跪在她脚边的婢女差点揉了她的裙子:“姑娘?” “垂云出嫁的时候她相公贺长轩还是白身,现今也被人称一声举人娘子,她属鼠,比你大四岁,你的事也拖不得了。” 沈时晴不是临时起意,谢凤安借口游学去晋阳一待数月,谢家的夫人突然态度大变,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去年边关大捷,冯姑娘之父高升至三品广武卫指挥佥事,又如何肯让自己的女儿当妾?却又没有将谢凤安早早赶回燕京,只怕也是有难言之隐……比如那个冯家姑娘已经怀有身孕,怀有身孕却不急着入宁安伯府,冯家在故意抻着谢家让谢家把二少夫人的位置奉上。 而她呢?十五岁加入谢家,至今七年,只“无所出”一条就能让她无话可说。 趁着还在宁安伯府二少夫人的位置上,她的婢女还能稳妥出嫁,等她真成了困在这庄子里的“下堂妇”,她的婢女想要风光嫁人恐怕就难了。 看着她定定地看着自己,阿池眼中终于滚下了泪: “我的姑娘呀,你可多顾念下你自己吧!” 第二日午后,重制的头青色刚刚兑着油胶和好,宁安伯府却来了人。 是一车粗壮婆子。 “二少夫人,这几日老夫人身子不适,夜里又梦见了老伯爷,夫人说阖府女眷当抄经往佛前供奉,为老夫人祈福。” 看这些人竟然带来几十卷经书让她们姑娘抄写,沈时晴身边的婢女们面色铁青。 沈时晴面不改色,又听那个管事说:“二少夫人,夫人还说了,为了让菩萨知道您的诚心,这经书还请您跪在祠堂里边颂读边抄写。” 这次,沈时晴没有说话。 几个婆子站成一排“请她”去佛堂,几个婢女要冲上来阻拦,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佛堂里只一个蒲团,一个香案,上面摆着铜铸的佛像。 沈时晴伏在地上,身上仿佛已经被冷意给浸透了。 看守她的婆子们不知去了哪里躲懒,她慢吞吞地抬起头,看见香灰从香案上落了下来,已经是又燃尽了。 窗外,几声虫鸣,一点远星。 她怔怔看了片刻,抬起手,从头上拔下了发簪,簪头的玉珠浑圆明润,仿佛另一轮圆月被她捏在了掌心里。 簪杆上凹凸不平,是镌刻了几个字。 ——“淑善为要”。 这四个字又何止刻在了这簪上,也早就被人刻在了她心里。 “淑善为要,我行此道至此,却惶然惊觉已无路可逃。” 从宁安伯府退到庄子上,如今又退到这佛堂,天下之大,她无处可退了。 怅然一笑,她将簪尖对准自己的肩膀,狠狠地刺了下去。 第二章 朝华苑 入夜时分,京中各处早该下钥宵禁,距离宫城数里之外的西苑却门户打开,高大的宫门层层开过去,男人骑着黑色巨马一路疾驰,一直到了西苑偏西的朝华苑才终于停了下来。 “明日起凡有觐见者一概不见!让他们在西苑门外给朕跪着!” 见他暴怒,守门宫卫早就跪了一地,连气都不敢大喘一声。 “废物!废物!废物!” 连骂了数声男人还觉得不解气,抄起手中镶了宝石的鞭子就抽向门前的立柱: “一群尸位素餐的禄贼还敢挟制朕?” 几个朝华苑伺候的太监急匆匆冲出来,见状只得屏息静气,只当自己是这宫苑里的飞虫落叶。 一个年轻太监左右看看,跪行两步温声说道:“陛下千万以龙体为重,不过一些摆弄笔杆的酸儒,您是万金之体何必为他们动了肝火。” “啪。”被称作陛下男人一鞭子抽在地上,转身看向那个年轻太监。 那个太监伏在地上不敢动。 男人笑了笑,他生得极其俊朗,五官灼灼明亮,只是眉目间有些阴鸷狠厉之气,使人不敢直视,他就是已经登基六年的当今陛下——昭德帝赵肃睿。 冷眼看了这小太监片刻,他问道: “高怀明,你说朕的文武大臣是酸儒,你又是什么?” 他语气平平静静,却像是一柄浸在秋风里的刀,迫得人肝胆俱颤。 名叫高怀明的小太监战战兢兢,还是笑着说: “奴婢是陛下的猫狗奴才,专给陛下解闷儿。” “猫狗?你也配?” 年轻的君主嘴中骂了一句,杀气却淡了几分,他一抬手,说道: “一鸡二狗那些废物都落在后面了,你先来伺候朕。” “是是!” 站了几下才把膝盖从地上抠起来,高怀明小步跟在了陛下的身后进了正殿。 走进正殿,昭德帝随手将鞭子扔到了角落里,鞭子手柄上镶着的赤红宝石有寸许大小,磕在了石砖地上也没人心疼。 斜靠在软榻上看着给自己脱靴的太监,昭德帝的心中仍有些抑郁之气。 他十五岁登基,十八岁亲征漠北都沁部,二十一岁又征讨漠西都尔本部,皆是大胜而归,只论军功,虽然比不上开疆扩土的太祖成祖,总也足够彪炳后世一扫大雍数代以来的颓靡之气,结果呢?那些言官却动不动就用祖宗家法来说他不合规矩、不得体,今年江淮一带庆收之年,仓廪丰实,他说想要调十万白银再修西苑,那些言官却像是要被刨了祖坟! 他赵肃睿花点儿小钱而已,怎么就成了桀纣之流了? 那些言官还攀比起来了,骂的是一个比一个顺,奏本是一本比一本长,朝堂都快成了他们唱戏的地方! 手指捏着腰间垂悬的小印,赵肃睿心下发狠,过两年平了漠西漠北,他定要把那些酸儒扔去开河种树! 看见那个叫高怀明的小太监跪在地上给自己捶腿,他垂下眼睛说: “你既然是猫狗奴才,就得哄得朕开心,可朕正气着,你却毫无办法,连猫狗都不如。” 高怀明低着头,小心看了一眼殿外。 他心里是怕的,又不只是怕。 陛下来得急,身旁的几位“爷爷”怕是都被甩在了后面,平日里那些“爷爷”们走到哪儿都是把陛下团团围着,也没有他能露头的时候,像今日这般的机会,他要是错过了,只怕下半辈子也只能在西苑做个洒扫太监。 “奴婢还真有一法子,能替陛下惩治了那些酸儒。” 捏着小印的手顿了下,赵肃睿看向高怀明的头顶: “你说来听听。” “陛下,奴婢在朝华苑洒扫了多年,外面的砖都被奴婢一块一块敲过去了,有那么几块砖不管怎么敲都不出声,明日那些言官来了,奴婢就带人把他们引到那些砖边上,陛下只管训示,他们磕头磕不出声响来便是对陛下不敬,他们被奴婢拿捏了错处哪里还敢对陛下聒噪?” “这主意不错,恶心那帮言官是够了。” 赵肃睿点了点头,仿佛对这主意很有些意动。 高怀明却心如擂鼓,直觉自己怕是说错了话,趴在地上对着榻上连连磕头: “陛下,奴婢只是心疼陛下……” “朕知道。”赵肃睿正了正身子,垂下的眼睛看向了手里的小印。 那上面有四个字:“君子不器”。 大殿外,几个太监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口,气喘如死狗。 赵肃睿抬眼看向他们: “你们这些鸡狗猫鼠可来得太慢了,去了根你们连马都坐不住?” 昭德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名字也与众不同,所谓“一鸡二狗三猫四鼠”,正是他们这四个大太监的名字。 四人带着成队的小太监跪在殿门前不敢说话。 赵肃睿从榻上站了起来: “行了,别在朕面前装样子,把这个叫高怀明的拖出去,带人去直殿监,连同宫里守门、洒扫太监一起关了审,明早朕就要知道还有哪些阉奴竟然敢在地砖上耍花招挟制朝臣。” 天威之下,不过瞬息之间就有数百上千太监要遭殃,朝华苑内外一片死寂。 鸡狗猫鼠喘不匀的气一下就顺了,差点儿把自己憋得背过气去。 赵肃睿越过他们,走向被他们护送来的奏本。 “怎么,你们这帮阉奴是连抓人的力气都没了?” 一鸡连忙折着腰站了起来,看见殿里那个做梦想攀高枝儿的小太监已经被吓得不会动了,他摆摆手,让几个亲信进去把人捂住嘴给拖走。 他又给四鼠使了个颜色,四鼠也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带着人去抓人审人了。 高怀明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人踹倒在地用他自己的拳头塞了嘴硬拖了下去,路过殿门前,他听见陛下说: “凡是查出来的,一并扔虎豹院里喂了。” 知道了自己下场的高怀明目眦欲裂,却根本挣扎不得。 大概是因为终于杀了人,赵肃睿眉目间的郁气终于散了不少,见三猫还赔着笑跟着自己,他一脚踹在了三猫的屁股上: “去给朕弄点儿吃的来,言官气朕,光禄寺也不知道给朕进点儿能吃的上来。” “皇爷放心,三猫一准儿让皇爷吃得顺心!”叫三猫的大太监脚尖儿踩脚跟儿地跑了,屁股上还顶着陛下的靴子印子,脸上却是笑的,他们皇爷踹他屁股了,这是兴致又高了! 昭德帝脸上也有了一分笑,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了一本奏折就借着院子里的灯火看了起来。 “丰收。” “报捷。” 连翻了几本,他心情越发好了起来:“天下承平,四海丰足,这等盛世那些言官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 又拿起几本奏折他走回了殿里,二狗三猫早就带人把各处归拢齐整,小心侍立在一旁。 遥远之处传来了几声惨叫,赵肃睿反而笑着抿了口茶。 下一刻,他手中的茶杯就被他捏了个粉碎。 “减税裁军与民生息?他是想让和漠西那些蛮子议和?朕一举中兴,百战百胜,在他这倒成了搜刮民脂民膏的罪状了?!亏他说得出口!” “陛下!您的手!” 几名大太监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却看见他们昭德帝的手上已经被碎瓷所伤。 赵肃睿却全然不放在心上,随手一甩手上的血,他厉声道: “内阁竟然连这种折子都敢送到朕的面前?这个陈守章!立刻派人去给我拿了!” …… 因为区区一个登州府同知的奏本,气得赵肃睿连奏折都不愿再看,包好了手之后几个大太监命人带了南边进贡的孔雀、朱鹮给他取乐,他也提不起兴致,因为手上一直隐隐作痛,他更烦躁了几分。 就连梦里也不安稳,一会儿梦见滔天洪水,一会儿梦见了夕阳如血,一会儿又梦见有人穿着一身白衣骑马进宫城报丧。 耳边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搅得他心烦意乱。 “哭什么?朕还没死呢!” 睁开眼,入目就是浅青色的幔帐,还有一个面容白净的女子红着眼看他。 赵肃睿眉头皱起,鸡狗猫鼠四个废物怎么又让这些心怀叵测的女人混到了他的御榻之侧? 他摸向枕边,却只摸到了轻柔的软缎子,总是随身不离的鞭子竟然不见了踪影。 “姑娘!你可算醒了!” 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要扶他,嘴里也不知道说着什么昏话,赵肃睿连忙躲开,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也并非是有些不对。 而是哪里都不对。 赵肃睿看见了自己的手。 那双能纵马能执鞭、能亲自持刀迎敌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小?手指纤细,手背素白,连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这分明是一双弱质女流的手! “你……” 赵肃睿捂了下自己的嘴。 他的嗓子又是怎么回事? 双腿一夹,堂堂昭德帝几乎要从床上拔地而起。 他浑身上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神态惊惶,心都要疼碎了,她家姑娘一身血一趴在了佛堂里,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吃了多少苦呀! “姑娘!您别慌!图南带着您的信去求了柳夫人,柳夫人让人带了大夫过来,培风就守在门口,那些婆子谋害主家,已经被培风带着护院们给拿了。” 图南是谁? 培风是谁? 什么柳夫人? 赵肃睿只觉得自己是乱梦未醒,他越过阿池看向不远处的桌案,上面摆了一面铜镜,照清楚了他的样子,不,是“她”的样子。 一个惊慌失措,柔弱可欺,面色苍白的女子。 他劈手从面前婢女的头上抽了一根珠簪下来,比在了婢女脖颈的血流之处: “这里是何处?你又是何人?朕……我是谁?” 第三章 “沈三废” 用了半个时辰,赵肃睿弄清楚了自己如今这个身子叫“沈时晴”,是已故大学士沈韶之女,嫁给了宁安伯谢文源次子谢凤安,不仅守着活寡,还马上就要被人休妻,现在已经被送到这个小庄子里跪佛堂了,要是再进一步,那就是脖子一勒送乱葬岗,再报个急病暴毙的名头。 听见这个叫阿池的婢女说她在佛堂写了两封血书让会武艺的图南送走,赵肃睿笑了。 气笑的。 倒也没到了蠢透了的地步,可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求救,也未免太晚了些。 这沈时晴的爹沈韶当年深受他父皇和大哥重用,不到四十岁就出任文华殿大学士专司辅佐他那个太子大哥,还主持过南直隶的学政,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别的不说,只要去喊几声世叔世伯,这些好名的文人自然会排着队来照拂一下沈韶的遗孤。 手中有棋而不用,废物! 她们所处的这个庄子四下简陋,更谈不上什么攻守防备,她沈时晴既然手中有武婢能制住这些人,早就该在那些婆子刚来的时候就杀她个七进七出。 遇敌不懂先发制人,废物! 再远一点说,那个姓冯的寡妇也并非什么难题。去年他在漠西大败都尔本部铁骑便放话说三年之内必要再征漠西,谢文源虽然有一个伯爵的爵位,其实并无寸功,靠的全是祖上荫庇,在他父皇当政的时候还差点把爵位都丢了,他会讨好冯右棋那个区区三品广武卫指挥佥事,不过是想在军功上捞一笔,对冯右棋多有仰仗,可谢文源之所以沦落至此还是因为当年筹措军粮不力,被先皇也就是他赵肃睿的爹给撸掉了身上的所有官职,这样的人想要再得差事,真正要打通的第一个关节就是吏部,吏部侍郎李涵青是沈韶的同科好友,为人也算清正,只要沈时晴求上门去就能狠狠地卡住谢文源的脖子。 让谢文源有差事做不容易,让他两手空空可太容易了。 道路千万条,却落得自伤己身的下场,废物中的废物! 阿池打量着正阴晴不定地自家姑娘,小心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她刚刚是真的有些被吓到了,可看着她家姑娘红着眼问自己是谁,她又只剩了心疼。 她们姑娘真的太可怜了! 察觉到那个婢女不怕死的目光,在心中骂人的赵肃睿狠狠看过去,却不知道沈时晴的这副眉头轻蹙、眼波含嗔的样子越发惹人怜爱。 他掂量着手里的珠簪,想试着扎自己一下看能不能醒,肩膀上却还一直传来痛感。 他捏了下自己的肩膀,整个人疼得缩了一下。 却还没“醒”。 突然外面房门被人推开,一个面容俊秀的女子和阿池一样穿着浅青色比甲,沉着脸提着一把剑走了进来,抬眼看见“沈时晴”醒了,她的脸上猛然绽出了喜悦: “姑娘!你可算醒了!” 赵肃睿挑了下眉头,这个婢女一进来,他就闻到了血腥气。 “你杀人了?” “啊?”图南被自家姑娘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姑娘您可别与我说笑了,大夫说您失血过多,只怕伤及肺腑,我杀了只鸡用黄芪当归给您炖上了。” 听说是杀了鸡而不是杀了人,赵肃睿兴致大减。 他上下打量了下这个新进来的婢女,发现她身形高挑步伐沉稳,确实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与禁军好手当然不能比,但是让三五汉子难以近身也足够,已经算是难得的武婢了。 一直守在这儿叫做“阿池”的婢女也是慌而不乱,言辞清楚,说话时目光清正,可见也是一心为主的。 由仆观主,沈时晴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无强权在手,却也有几分驭下手段。 只不过,有点本事却无决断之心,被人逼到了极致才敢回击,在赵肃睿看来,依然是个废物。 此时,阿池小心地走到了图南身边,轻声说:“姑娘可能伤了头。” 图南瞪大了眼睛。 阿池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摆手:“都不认得了。” 图南先是大惊,然后大怒:“我去将那个管事的婆子拎来,问问她是不是对姑娘动了什么手脚!” 阿池连忙拽住了她:“先将大夫请来给姑娘查看才是最要紧的!” 两人拉拉扯扯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赵肃睿的双眼,他歪头看着,觉得有趣。 他的那几个鸡狗猫鼠跟这两个小丫头比,还真少了几分这样一心护主的真切。 “你要去看那些被押起来的婆子?”赵肃睿又来了兴致,“押来让我也看看。” 几个谢家的婆子被押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平时美人灯儿似的二少夫人斜岔着腿歪坐在床上,手里还端着一碗热鸡汤。 被关了大半日没吃没喝的几个婆子跪在地上,神情委顿,其中一个穿着青色绸褂,腕子上还悬着个扁金镯子的,一看就在主人面前有些脸面。 那个婆子一见着沈时晴立刻喊道:“二少夫人您没事儿可太好了!老奴我实在是不知道您怎么就突然伤了自个儿,老夫人让您抄写经书全是一片关爱之意,望您修心养性,您如此可是伤了老夫人的心啊!” 这话在这婆子的心里已经琢磨了许久,她奉命看守少夫人却让人受了伤,她是难辞其咎也得把对方也牢牢拽着,二少夫人受伤是她自己的过错,让老夫人面子有损就是她们全家人活到头儿了! 说完,这个婆子把头磕在了地上,磕得重了,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老奴我罪该万死,二少夫人您也不该对老夫人生了怨怼之心啊!” 高坐床上的“二少夫人”看都没看她,只将碗里的汤喝了个干净。 又哭又嚎了好一阵儿,尘土飞扬热血涂地好不热闹,别人却不接茬,翻腾了大概一刻,这个婆子渐渐静了下来。 斜光从窗子照进来,亮堂堂的地上飞尘轻晃,突然,“咔哒”一声脆响将婆子吓了一跳。 却是二少夫人将喝完了的碗放下。 顶着沈时晴壳子的赵肃睿喝了两碗鸡汤,觉得自己有了些力气,看向了一直坐在案前的阿池。 阿池连忙站起来: “姑娘,刘嬷嬷的认罪书已经写好了,她承认自己是受宁安伯夫人指使来庄子上……” 看着阿池递过来的纸,赵肃睿心里一赞,那沈三废虽然干啥啥不行,养出来的这几个婢女倒真是能文能武,这一手小楷笔法秀展、字形严整,不下苦功是写不出来的。 他摆手:“让她们都摁下手印。” 几个婢女连忙按着她说的做了,这些婆子都被捆得严实,从后面抻着手指头就能留下印子,很快,图南拿着那张摁满了手印的“认罪状”转了回来。 赵肃睿也不耐烦再看:“行了,处置了吧。” 处、处置? 什么处置? 阿池看看图南,看见她脸上是别无二致的茫然无措:“姑、姑娘,如何处置?” 赵肃睿笑了,到底是养在闺阁的小丫头,看着好看,用起来难用,要是鸡狗猫鼠他们在这儿,现在他的面前已经清静了。 看了一眼“沈时晴”肩膀上的伤,赵肃睿懒懒说道: “她都说自己罪该万死了,你们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刘婆子嘴里重新被塞上,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口里吚吚呜呜却难再说话。 连着押她们进来的培风在内几个奴婢都被自家姑娘的话给吓坏了。 阿池连忙跪在地上: “姑娘!您心里有怨,可、可她们终究也是听了谢家夫人的话……” 话说到一半,阿池停了下来,她看见了自家姑娘的眼睛。 她家姑娘那双总有些嗔怨浅愁的眼睛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冰冷。 姑娘分明是在笑的,仿佛正听着她说话,可那双眼却告诉她,再说下去,死的人又要多一个了。 阿池吓坏了。 赵肃睿扶着受伤的肩膀站了起来,淡青罗裙垂地,他嫌恶地瞪了一眼。 “只要我拿着那份认罪书告到顺天府,宁安伯夫人也会弄死她们全家上下,剥皮揎草你可听过?就是将人皮剥下来做成鼓立在门前,让旁人不敢再犯。此法,宁安伯夫人定会很乐意用在这些婆子的身上,让图南给她们一剑穿心、割喉放血,给她们个痛快,反倒是做了好事。” 堂屋里寂静无声,浅青裙摆晃了又晃,赵肃睿走到了刘婆子跟前,略略弯腰,看着这个让自己受了疼的卑贱下人: “去见了阎王,别忘了谢谢沈家娘子。” “唔!”刘婆子剧烈挣扎起来,终于吐掉了嘴里塞的布巾,“二少夫人!您别杀我!夫人要二少爷休了您另娶冯家表小姐进门!老奴!老奴这儿有封夫人给冯家夫人的信!” 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赵肃睿直起身子,摆了摆手: “搜出来。” 阿池她们笑容满面,赵肃睿却没了兴致,他现在这个身份,想杀人都不方便,也只能吓唬几个婆子。 这种小事儿都得他自己来,还没人给他捧场。 两条腿不自在地动了动,堂堂昭德帝深吸了口气,他小时候喜好看志异杂谈,倒也听说过什么移魂换魂的怪谈,要是他真的是被人移魂换魂,那他自己的身子是死了?还是……被那个三废之物沈时晴给占了去? 第四章 “天理” 斜阳夕照,树叶苍青的梧桐树在朝华苑里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一直延到了墙上。 门廊下面,昭德帝用惯了的四个大太监一字排开,守着紧闭的殿门。 陛下已经一个白日都没说话了。 个头矮小精干的四鼠看向眼圆脸嫩的三猫,三猫又看向了最高壮英武的二狗,最后三人一起看向了带头的一鸡。 一鸡一动不动,心里已经慌了。 他从陛下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陛下喜怒无定,从来是不藏脾气的。 这么多年憋着脾气不发作的时候也只有两回,那两回,可都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儿。 这次…… 一鸡缩着脖子,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秋风把他骨头缝儿都吹透了。 “水。” 殿内突然传来人声,一溜儿太监都晃了晃,二狗蹿出去提来了烧水的银壶,然后递给了一鸡。 一鸡看向四周,其他人都看着他,眉眼官司打得血肉横飞,他寡不敌众,拎着壶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 殿里有些气闷,年轻的昭德帝坐在榻上,一堆折子被扔在地上。 一鸡提着银壶凑到榻前,将水注入了茶盏中。 上好的建宁紫笋要备着皇帝随时取用,都是一壶壶泡好,等放到温了再弃之不用,每日光这一项,朝华苑就要用掉好茶一整斤。 闻着茶香,陛下抬了下眼睛。 “取个火盆来,都烧了。” “是!” 一鸡连忙吩咐下去,回转过来,就看见陛下放下了茶盏。 他连忙又把水续上。 “皇爷,西苑这边儿的鱼肥了,三猫做的鱼您一贯喜欢,要不要让他再进一点儿?” 皇帝没说话,只看着那些被扔进火盆里的折子。 一鸡退了一步,连喘气儿都憋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这个动动脚整个宫苑都得抖一抖的大太监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 “皇爷啊!您要是有那气,就往奴婢身上撒!奴婢就是只鸡奴才拔毛脱皮由得皇爷您高兴,您可千万别跟自己生了气呀!” 沈时晴看着自己练过字的折子都被烧了个干净,回过神,就见一片人从殿里跪到了殿外。 那一刻,她轻轻挑了下眉头。 原来,这就是当皇帝的滋味儿? 朝华苑也不过是西苑别宫的一角,却因为旁边就是养了大象、孔雀、虎豹之类的象园而颇得昭德帝的钟爱,每次来了西苑他几乎都住在此处,也因此,朝华苑又被称作“御象苑”。 比起皇城内的规整端方,西苑的院落依山水走势而成,精巧天然,沿着石路而上可直通塔山。 几位内阁大臣行走其间,却无心欣赏沿途的郁郁葱葱、秋风怡人。 “算起来,捉拿陈守章的人快马两日就能到登州了吧?” 登州同知陈守章进言皇上废除马政、削减守军,引得龙颜大怒伤及龙体,这事闹得朝中沸沸扬扬,他们这几个内阁辅臣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 那本奏折送到内阁,他们几个人是传阅过的,谁都知道这些年在西北金山银山填进去花钱就是因为陛下要再起战事。 可朝中大臣们却不这么想。 用兵一时就要养兵千日,这每一日都要花钱,每一日都要用民脂民膏供养西北的数十万大军。 钱从何来? 大雍从立国以来就和北蛮相争,有赢有输,赢的时候不过夺回了些许土地,输的时候可是真的动摇国本。新帝登基以来能够一扫数代以来对北蛮各部的疲弱之态重扬国威当然是好事,但是凡事要有度。 在这些大臣们看来,打到如此地步让北蛮五年十年不敢进犯,正是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好时候,也该让户部的钱用在其他地方,比如黄河的水利、闽浙的潮堤。 这次陈守章的奏折就是他们的一块探路石,他们也想过陛下会震怒,却没想到会伤了龙体。 想让御座上那位年轻的陛下硌脚,可没想让他真的流血。 一路上无人说话,到了朝华苑,他们就看见待觐见的群臣等在门前不得其门而入。 陛下不上朝,这些刚进京或要出京的官员只能在这等着。 宫苑门前一片寂静,几位内阁辅臣看看左右,发现从前隐约记住了脸的洒扫太监竟然一个都不剩了,想起前两日内廷动荡,不由默然。 陛下此次发作来势汹汹,那陈守章只怕凶多吉少。 “臣李从渊。” “臣杨斋。” “臣刘康永。” “臣等闻陛下圣体微恙,特来探望……” 三位内阁辅臣联袂到了朝华苑的消息鸡狗猫鼠几个大太监早在他们进西苑的时候就知道了,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在案前看奏本的昭德帝,一鸡点点头,二狗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司礼监秉笔二狗见过几位阁老,皇爷已经气了一整天了,到此时才愿意说两句话,几位阁老手里可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今年风调雨顺,只在六月的时候淮北一带有点涝情,各处丰收,仓廪充盈,这样的好消息每天都有,未必能让陛下展颜。 更何况陛下生得这几重气里有一重就是言官们反对陛下修西苑,再因为税收让陛下想起来可得了? 见几位内阁都沉默,二狗轻叹了口气:“不瞒几位阁老,陛下今日一共只说了不到十句话,再过几日,那陈守章可就要被押解进京了。” 言下之意,如果不能让他们的陛下消气,那就只能让陈守章的血和命来给陛下泻火了。 所有人都看向李从渊,此人多谋善断,又给陛下做过太子少师,自从前任首辅刘绅被昭德帝罢职回家,内阁中就隐隐以他为首。 李从渊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众人无声叹息。 “你们可想过请宫里的娘娘来伴驾?” 二狗苦笑:“我们几个早就商量过几次,可谁也不敢跟皇爷开这个口……皇爷受伤的事儿至今还瞒着后宫呢。” 不一会儿,三猫带着成摞的奏折也出来了。 “这些都是皇爷已经亲自批过的折子。” 三猫把“亲自”两个字说得很重。 看着两摞二尺高的折子,几位辅臣颇为惊骇。 一日未见,陛下怎能勤勉至此? 难道说陛下之所以闷不做声,竟然是已经把心火都倾泻在了这些奏折之中? 几个内阁辅臣看了,竟然不敢去接。 这、这、这些奏折里面,藏了几个御笔朱批的“杀”? —— 殿内,披着昭德帝皮囊的沈时晴终于放下了笔。 一整天,她看了不计其数的奏折,有新的也有旧的,一来是熟悉朝臣、时事,二来是仿着昭德帝的朱批学他的行事语气。 昭德帝行事放纵,对大臣的奏折也极为随意,大多只是圈圈点点,偶尔几本写了要紧事的,他的朱批也都十分……不拘小节。 在看过了几个红彤彤的“滚”之后,沈时晴只能对自己说她好歹已经学到了几分精髓。 又看了一眼自己刚批完的奏折,沈时晴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也幸好现在天下还算太平,她在这身子里暂时当了个太平皇帝,还是个骄纵不驯的太平皇帝。 移魂之事惊世骇俗,她早上睁眼就被眼前的陌生幔帐吓了一跳,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高大男子的时候她更是觉得自己做了个怪梦。好在,在安宁伯府的七年将她的性子打磨得镇定平和,就算惊慌也没有失态尖叫出声。 听见了外面有细微响动,她就帐中闭目装睡,听着几个人掐着嗓子低语,她才知道了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皇帝,还是正在暴怒之中的皇帝。 索性,她就利用了这一点,假作余怒未消先独处了许久。 独处的时候,她一边临摹皇帝的字迹,一边思索应该如何活下去。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每日照顾皇帝起居,对皇帝身边的一切琐碎定是了如指掌,她生怕自己出了差池,连话都不敢说。 她是家中独女,她那个学贯古今的爹恨不能把一身本事都教给自己的女儿,未出嫁的时候,沈时晴也能靠了解朝中动向,幸得如此,虽然被关了七年,她也不至于连奏折都看不懂。 有了看懂奏折的本事,又能模仿旁人笔迹,沈时晴心中因此安定下来,又开始思量其他。 第一步,她大着胆子让太监们进来伺候,看见这些太监战战兢兢地样子,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扮演一个皇帝比她想象中容易得多。 因为她是一个“皇帝”。 她是皇帝,所以她无需看别人的脸色,别人要端详她的喜怒行事。 她闷声不吭,是别人要战战兢兢。 她稍有言语,是别人得赔笑奉承。 她是皇帝,所以她也不必过于担心自己的举止和“从前”有何不同。 “只要我随性而为不作出女子之态,就算和从前不同,谁敢质疑当今陛下不是陛下呢?”又看了一眼朱批上与昭德帝可谓是一模一样的“滚”字,沈时晴在心中问自己。 这宫苑内的太监们当然是不敢的。 至于宫苑之外……沈时晴正打算试试。 “外面还有谁在候着?” 听见陛下突然说话,旁边伺候的一鸡连忙说: “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曾想探望皇爷,等到了申时两刻才走的,现在外面只有监察御史姚迁。” 说话的时候,一鸡小心看了看陛下的脸色。 监察御史姚迁,正是此次带头反对陛下修整西苑的言官。 沈时晴没有说话。 宫室内又静了下来。 一鸡也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了,这是要见?还是不见? 过了几息,他听见陛下语气淡淡地说:“你是要朕等他?” 外面站着的三猫立刻屁滚尿流去传姚迁进来。 监察御史一职只有七品,单论品级,在权贵遍地走的燕京是一块砖头能砸到俩的小官,可是上到皇帝下到百官他们皆可监察进谏。 先帝在时对这些言官极为宽仁,在位十三年没修过宫室、没加过杂税,这也使得区区七品言官在朝中凝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只可惜,接过皇位不是同样善于纳谏的先太子,而是昭德帝,他对监察御史的态度一贯是“你们说你们的,朕自作自己的。” 姚迁从翰林院转调御史监察已经五年,五年来他每日以劝诫陛下为己任,今日,他也是为此事而来。 进了朝华苑,在绕过几棵梧桐的时候,趁着无人留意,三猫太监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陛下身上有伤,万万不可动怒,姚御史身为朝臣,想来比咱家更知道如何让陛下保重龙体。” 从来看不上这些阉奴的姚迁“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臣御史监察姚迁请奏,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当保重龙体……” 站在一旁调朱砂的一鸡听得心头冰凉。 这姚御史!皇爷都已经被气成这样了,他怎么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朝华苑没有高高在上的御座,只在几排多宝阁的前面设了一个宽大的书案,相较于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的琉璃玩器、以波斯文装饰的双耳大金瓶、还有墙上挂着的宝刀宝剑长鞭弓弩,反倒是案上摞得高高的奏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姚迁说完了自己要进言之事,只等着陛下像从前一样再冲自己发顿脾气。 陛下的怒火,也是他们这些言官威武不能屈的象征。 可他等了许久,殿内安静如故。 又批完一本奏折,年轻的皇帝打开一本新的,看了一眼,用朱砂笔直接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 奏折被陛下随手扔到了一边。 姚迁情不自禁地吞了下唾沫。 陛下,为何还不发怒? 他想问,却又不敢。 窗外的水漏声传了进来,姚迁心中一动,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 静与默皆是无形之物,可越是无形,越是无孔不入。 站在原地不动,姚迁微微抬头看向陛下。 今日的陛下,仿佛与平日不同。 姚迁又说不出他是哪里不同。 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身为大雍之主,陛下应当效仿先帝广开言路、勤政慎行、简朴爱民,可陛下好奢侈、好玩乐,就如一棵长歪了的树,他们这些言官私下说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该让陛下走上正道,对陛下也颇有些不敬。 那是私下。 就算他们在写奏折的时候把陛下当不成器的儿子骂,陛下也是陛下。 生杀予夺,尽在掌握。 宫室内萦绕着浅淡的香气,大太监面容肃正地整理着奏折、研磨着朱砂,往来的宫人静谧无声,窗外的水漏偶有声响,却一下下都打在人的心上。 他面前那个正在批阅奏折的人,是当今圣上,天下之主。 刹那之间,姚迁的心里一空。 他手中还捏着抨击皇上不懂珍重自身的奏折,却又觉得自己原本以为的字字铿锵变得轻佻无礼起来。 水滴叮咚。 磨声绵细。 他在令人窒息的静默里,越来越心虚。 他自诩铁骨铮铮,从外面吹进来的秋风似乎此时却都能从他的身子里带走什么。 “姚御史,陛下要歇了,您也出宫吧。” “是!”也许过了足有半辈子那么长,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恩赦让姚迁激动坏了,他连忙行礼,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再提自己的奏折和劝谏,慌慌张张退出了朝华苑。 在他身后亮起的灯火中,年轻的“昭德帝”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果然,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皇帝,已经足够让人畏惧。 “陛下”抬起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一个笔力遒健的“理”字。 沈时晴,年二十有二,本是宁安伯府里行将下堂的无用妇人,却在突然成为昭德帝赵肃睿的第一天,有了些许心得 ——帝,即天理。 第五章 奉承 收拾了几个婆子对于赵肃睿来说连个开胃菜都算不上,看着那个刘婆子交代的口供,他对沈三废现在的处境又有了几分了解。 阿池是沈三废的婢女,自然事事向着自家姑娘,说话的时候也怕沈三废伤心,少不了藏着掖着。 原来这沈三废家里还有一个伯伯一个叔叔一个舅舅,当大伯的沈咸一直在山上隐居当名士,当小叔的沈夏现在是湖南提学分司任教,在赵肃睿看来,这二人可以称得上是穷且酸,虽然指望不上,但也不至于惹下什么大祸,真正出了事儿的是沈三废的舅舅——太仆寺丞秦同希。 赵肃睿想搓搓自己的私印,手伸到一半儿才想起来下面只有沈三废的小细腿儿,他索性抬手去挠头。 然后被银杆的玉头簪子给绊了手,他随手想把簪子抽出来甩出去,又想起阿池说这个簪子是沈三废她爹留给她的。 赵肃睿把手收了回来。 说起来,这事儿与他还有些关系。 去年他御驾亲征,责令兵部筹措十万军马,结果等了两月,江南各处马监一共才拿出了七千匹军马。 兵部说是南太仆寺养马不利。 南太仆寺说兵部从太仆寺调用军费不还。 两方互相推诿吵得赵肃睿心烦,干脆把兵部的一干废物革职留用,又把南太仆寺的废物们免去了大半儿。 这秦同希就在那“大半”里。 原本还要问罪的,他大胜而归,一高兴,内阁又求情,他就把那些废物都放回家了。 太仆寺丞虽然只有六品,秦同希也是沈三废血亲里最大的依仗,他倒了,本来在谢家眼里就已经一无是处的沈三废又多了一门糟心亲戚。 环顾四周,入目都是些《老子道德经河上公注本》、《庄子集注》、《黄庭经》之类的道家经典,窗外更是连景色都算不上,仅有的些许色彩还是这身子的主人调弄出来的色料瓶,每个瓶子上都贴着一张色纸。 随手打开一个看着被装在瓷瓶里的头青色,赵肃睿在心中连连摇头。 群狼环伺,这个姓沈的女子却只知道画画读经,被逼到自残己身也是让人不意外了。 身子废、性子废、脑子也废,沈三废这个名字还真不算辱没了她。 门外一阵轻响,那个叫阿池的婢女端着托盘轻步走了进来:“姑娘,吃些东西吧,图南给您熬了山栗粥,您配着饼和蒸蛋好歹吃点儿,吃完了咱们再喝药。” 赵肃睿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银簪扎进去不过半寸许,看起来吓人,其实半点儿没伤到筋骨,也就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子觉得大惊小怪还得喝药。 这山栗粥熬得倒是挺香。 赵肃睿端起粥直接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了这沈三废唯一的好处就是吃的不错,那个叫图南的婢女厨艺比光禄寺的厨子们可好多了,三猫那阉奴做的鱼还值得一吃,单说灶上手艺也比不过图南。 “素了点儿。”用筷子尖儿挑了点儿蒸蛋上的肉末儿,赵肃睿不太满意,“这庄子里养了猪羊吧?明天一早杀两口。” “杀,两口?姑娘,一只羊那么多肉,你也吃不了呀!” “怎么吃不了?”赵肃睿把蒸饼卷了蒸蛋咬了一大口,“庄子里不是有三十多家丁?还有上百佃户,他们替朕……替我抓了那些婆子,自然要犒赏他们,顺便也让他们都操练起来,给我找一身不拖拉的衣服,明天我去校场练兵。” 校场?练兵?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大口吃饼大碗喝粥,忍不住眨了眨眼。 她家姑娘伤了这一场,倒真是……开朗了许多。 赵肃睿说到做到,他说要练兵就真的是要练兵,沈三废在谢家无所依凭,能抓住什么他都不嫌弃,三十多个家丁最小的十五最大的四十九,也都是能打的时候,只要操练一番,别的不说,谢家再派多少婆子过来他都不怕。 一大清早,一口大铁锅支在田间的晒场上,两只被扒洗好了的羊在里面大火烂炖,勾得人心里长草。 穿着阿池带人连夜赶出来的玄色窄袖衫,赵肃睿斜坐搬出来的花梨木大椅上。 “前日谢家几个婆子趁机作祟,想要害了我,若不是你们出手相救,我怕是就要死在佛堂里了,这些是赏你们的。” 人群中一阵骚动。 被发配来了庄子上的家丁不少连宁安伯府大门到底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又哪里见过谢家深宅里的夫人?让夫人给他们分肉吃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噼里啪啦,几个脑子灵巧的在“二少夫人”的面前跪了一片。 “二少夫人您是主家……使不得。” 其实这些汉子们到如今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前天夜里培风突然提着剑进来跟他们说有婆子作乱伤了二少夫人,他们稀里糊涂就跟着出来抓人,左右不过是几个婆子,顶多是在肚皮和头顶被挠了几下,比上山抓个野猪还容易不少,谁能想到居然还能被分着肉吃呢。 “哪有什么使不得的。”赵肃睿的脸上带着笑,从这些家丁的脸上一个个看过去,想从里面找两个机灵的,结果一个都没有,加起来都没有沈三废身边的几个婢女看着顺眼。 “你们不光今日有肉吃。”他的手指轻轻张开又合拢,“从明日起,我让培风每日在这场上操练你们两个时辰,凡是能做完的,都有肉吃,凡是做的好的,还能带块肉回家给你爹娘媳妇。只一条,吃了我的肉就得听我的话,再来些作乱的婆子闯门的贼,你们得替我把他们收拾干净。” 听见能每日吃肉,这些家丁脸色涨红,恨不能当场给二少夫人磕几个头。 至于抓婆子抓贼这种事儿,跟肉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见这些家丁疏疏落落地给自己跪下,赵肃睿在心里只觉得无趣。 不过操练十几个家丁,又算得了什么?他可是曾经带着千军万马在漠北生擒敌方三位王子,那才叫大阵仗。 看看左右,赵肃睿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看看左右,他对站在自己旁边的阿池说: “如何?威风吧?” 少了人奉承的昭德帝颇有些不习惯。 穿着青色比甲的婢女眼睛里亮亮的,笑着说:“我家姑娘想做的事总能做到。” 啧,沈三废?她能做个什么?说不定现在还在朝华苑里哭呢。 赵肃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坐正了身子。 一想到是他赵肃睿的身子在哭,赵肃睿的心情又变差了许多。 “姑娘,您大费周章操练这些家丁,可他们说到底也还是谢家的人,如果是谢家又派了人来害您……” 听见这问话,赵肃睿抬起头看向了说话的人,是沈三废身边那个叫图南的婢女,有几分武艺,和十几分厨艺。 赵肃睿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长了几分脑子。 “谢家在燕京城里不过是四等门第。”昭德帝语气不屑。 “谢文源都沦落到让自己儿子向个三品将军的女儿卖身了,又哪有钱去养府卫?只要操练上十天半个月,这些家丁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再者,只怕谢文源也没想过动用府卫来对付沈……你家姑娘。以后谢家再派人来也不过是些家丁婆子罢了。至于你说他们是谢家的人……” 秋日天凉,风从林间呼啸而来,震得树叶簌簌,女子冰冷的声音就散在了这风里。 “他们会明白,吃了我的肉,就当不了谢家人了。” 得意一笑,赵肃睿用沈时晴的眼睛看向图南,想看见这个婢女一脸懵懂,又或者被惊着吓着。 可他没想到,图南只是沉默片刻,对她行了一礼: “谢谢姑娘教诲。” 教诲啥了? 见图南眸光清亮仿佛是有所顿悟,颇有些意外人反倒成了赵肃睿。 难不成这个婢女真的懂了他在说什么?若真如此……身边的婢女都是长了脑子的,怎么沈三废自己就能这么废呢? “对了,还有件事儿。” 赵肃睿看向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婢女,她的名字好像叫培风? “这个庄子上的管事还被关着呢?” “回姑娘,是,管事在柴房被关了两天了。” “嗯。” 婢女们只看着她们家的姑娘点了点头,然后摆了摆手: “去把他家抄了,把这庄子上的账本带回来。” 秋风突然大作,身姿纤细的女子随手拂开额边的一缕乱发,眯着一双含着秋水的明眸,淡淡地说: “我都受了伤他还敢拦着不让找大夫,这样的人留不得。” 几个婢女不约而同地看向她们家的“姑娘”。 然后一齐行礼:“是,姑娘。” 刚回了内院不到一个时辰,培风就抱着一个匣子进来:“姑娘交代的奴婢已经做好了。” 赵肃睿摆摆手:“都给阿池。” 阿池看着自己手里抱着的匣子不明所以:“姑娘?” “这是这庄子上的账册。” 赵肃睿斜岔着腿坐着,手上端着一盘羊肉馅儿的饺子,热烫烫的饺子里藏着肉汤,他眯眼享受了片刻,笑着说: “以后这就是咱们自己的庄子了,你好好管着咱们的钱袋子。” 虽然这庄子是谢家的产业,可既然他来了,这庄子就是他的了。 赵肃睿又吃了两个饺子,正在得意享受的时候,一个小丫鬟突然进来禀报说: “二少夫人,柳夫人来了。” 小丫鬟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女人已经掀了帘子进来: “可怜的小阿晴,又文弱又纤瘦,哪里能吃这样的大苦头?快让干娘看看身上的伤好点儿了没有?” 嘴里叼着半个肉饺子的昭德帝还没看清来人,就被一个妇人连人带盘子紧紧地抱紧了怀里。 第六章 关门 自从六岁开始读书,赵肃睿连随身太监都不让他们随便抱自己,被人乍然抱住,他差点儿把手里装饺子的盘子给拍出去,挣了两下没挣动,他越发恨沈三废这个身子瘦弱可怜,但凡沈三废身上有二斤腱子肉,他也不会被一个妇人这般轻薄! 那边,见妇人失态,两边的婢女也连忙上来劝。 好说歹说,在赵肃睿抬起脚想把人踹出去之前,那个妇人被图南和培风给联手拉开了,妇人嘴里却骂了起来: “堂堂伯府,越发地不要脸面了,当年那谢伯爷可是在你爹灵前对天发誓要对你好的!谢凤安对着大学士的灵位三叩三拜才娶了你进门,竟然就敢这么对你!” 赵肃睿图方便,穿着窄袖短衣,此时只要站得离“沈时晴”近些就能让人看见她衣服下面藏着的绷带。 仔细端详了下,妇人的眼眶还是红的。 “阿晴你不必担心,此事就交在柳姨母身上,过两日就是左都御史府上老太太过寿,待我将谢家所作所为宣扬开,定要那个谢凤安来磕头把你请回去!” 到了此时,赵肃睿终于知道了这个妇人是谁。 阿池说那沈三废的娘生前有一个极好的手帕交,姓柳,虽然是庶女出身,可家中豪富,嫁妆极为丰厚,十多年前嫁给了一个姓姚的举人,后来那举人科举高中也当了官儿。 这些年沈三废颇得这位姓柳的姨母照顾,这次她被人逼得刺伤自己用血书求援,其中一封信也是给柳氏的。 也是柳氏给沈三废请来了大夫,还派了家丁来和图南一起将沈三废从佛堂里抢了出来。 他在那儿思量此人如何可用,在柳氏眼中就是小阿晴受了大难连苦楚都不知如何诉说。 穿着一身雅青短衣的年轻女子头上只一根白玉珠的素簪,双眼微红、轻喘细细,平日里眉目间的安然闲适也不见了,细瘦的手腕脖颈都没有被宽大的袍服遮掩,越发显出了几分伶仃可怜的样子。 看在柳氏眼里,她几乎要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十岁以来第一次在气力上输给别人的赵肃睿并不知道别人是用怎样的目光在看自己的,他随意地擦了擦嘴,说: “柳姨母不必为我担心,我在庄子上挺好的。” 赵肃睿心里盘算得很清楚,他就算要回京,也得回去之后立刻将宁安伯府拿捏在手里,想办法与宫中用着他身子的沈三废互通消息,决不能像个平凡妇人一般被关入后宅任人拿捏。 柳氏却摇头:“你又哪里过得好了?你可知道,前几天英国公府宴请,你的婆母可是把那个冯氏给带去了!你在谢家守了两重孝,我们自然知道,可外面的人只知道是你嫁入谢家七年无所出!如今你家中败落,谢家想要休了你自然就休了,你到时可怎么活?等沈家送你去庙里出家?” 知道自家姑娘现在不记得多少事儿了,阿池连忙上来打圆场: “夫人您别急,我家姑娘的意思是这事儿还得往长远打算……” “长远?女人家除了生孩子傍身还有什么是长远的?” 柳氏转身环顾内室,看见了那些装了颜料的瓶子,摇头叹息:“你爹一心为民,却横死淮水,你娘才气纵横,在你爹死后也只能以泪洗面早早也去了,但凡你娘给你留下了个兄弟,你又怎会被谢家这么磋磨?你呢,每日看书,画画,也没从里面看出一条新的路来,还是被人一步步逼到了这庄子上,现在连这个庄子都快没有你的存身之地了!” 这种话说给女子听也就算了,赵肃睿有些无趣地移开了目光,谢家这等在燕京都快混不下去的三流伯府,为了攀附权贵,别说抛弃一个次子媳,就算让谢文源休了给他生了一堆孩子的发妻他也会眼都不眨一下。 他们那么做,是因为他们想,想要制住他们就得让他们怕。 连这些都想不到,反而埋怨起了沈三废没有生个孩子……赵肃睿在心里嗤笑一声,如果连唯一说得上话的长辈都是这等见识,也难怪沈三废会成了沈三废了。 摸了下吃了个五分饱的肚子,赵肃睿用帕子擦了擦嘴: “柳姨母,让我回谢家这种话不必说了。谢家既然已经把我赶出来,自然也不想我再给他们碍事,在这个郊外庄子上,我为主,旁人为仆,我还能有几分能说话的地方,要是再回了谢家……才是真的无声无息了。” “沈时晴”的瞳色深幽,因为瘦削文弱身世可怜,眼睛里总似藏了一汪雾气清浅的泉。 泉水远看清澈明透,触手其中方知其冷。 所以,当这双眼睛不再柔软婉转欲语还休,而是定定看着别人的时候,人们所知的就是冷。 就如此时。 柳氏仿佛被人泼了一身的碎雪,心头的燥急渐渐缓了下来, 窗外乍起的风卷走了几片还残留了青色的落叶,柳氏看着面前清瘦的女子,轻声说: “阿晴,你是什么意思?” 在柳氏有些迷惑又有些惊骇的目光中,“沈时晴”笑了: “柳姨母,谢家心思早就定下了,沈时晴如今还活着,也不过是因为谢凤安不愿意为妻守制罢了。” 妻死,夫守一年,一年的时间倒是不长,只是谢文源心心念念的军功却耽搁不了,他们要尽快娶冯氏入府,沈三废反而还不能死。 既然沈时晴不能死,谢家也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休妻,可是沈时晴毕竟是谢家恩人之女,又是个孤女,就算犯下滔天大错,恐怕也未必能真休了,真的在燕京城里闹出风波,丢人还是他们谢家。 另一条路,就是逼着沈时晴自请下堂,一个无权无势地下堂妇,关上一段时日再随意处置了,对谢家反倒是最有利的。 因为这个念想,谢家这才一步步把沈时晴逼到了自残身子写下血书求援的地步。 然后就碰到了他这个换了魂过来的赵肃睿。 柳氏缓缓跌坐在了身后的文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她回过神,就看见“沈时晴”又端起一盘羊肉饺子吃得正香。 “阿……阿晴,谢家好歹也是勋贵人家,你、你也别胡思乱想那么多,等、等我去闹了一番,他们……” 柳氏胡乱说了几句话,却连她自己都不信。 终于,泪珠儿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她捂着脸哀嚎一声: “小阿晴,你的命怎么这般苦啊!” 苦么? 这等危急时刻偏偏让他堂堂昭德帝替了过来,赵肃睿觉得这沈三废就算什么都废,运气嘛,还是有几分否极泰来的好。 不对,这么一想,岂不是他的运气不好? 赵肃睿深感晦气,说话的语气也不耐烦起来: “柳姨母你别急着哭,你又不是孟姜女,能把谢家给生生哭塌了,你要是真想帮我的话,你可有办法联络上荣禄大夫家的夫人?” 柳氏收了泪,用细绢帕子擦了擦眼睛,看向“沈时晴”: “阿晴,荣禄大夫府上可是外戚呀,你姨丈身为国子监监丞乃是朝中清流,一向不与外戚往来……” 看着柳氏为难地摇了摇头,赵肃睿在心里“啧”了一声,他就烦这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装模作样不跟外戚往来,要是他们自家的女儿当了皇后,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这等骨气跟自己女儿来断了往来。 国子监监丞,正八品,大朝会都在个末尾站着,指望他往宫里送消息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养只鸽子。 再吃几个羊肉饺子,赵肃睿嘴上觉得不够,肚子里却已经饱了,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又擦了擦嘴: “柳姨母,我不能回谢家,还得防着谢家对我再下杀手,劳烦您给我寻几个得用的护院……” 正说话时,赵肃睿透过窗看见一个小婢女匆匆从院门处进来。 “二少夫人,府里又来人了!” 来了什么人赵肃睿也不怕,他大声道:“图南培风,拿上你们的剑,咱们再去会会谢家的人!” 见从来文弱的“沈时晴”素手一挥仿佛就要带人冲杀出去,柳氏看得目瞪口呆。 谢家到底对她们家小阿晴做下了多大的孽呀! “你们速速去探,来了多少人,多少车,多少马,带了什么兵器!” 小丫鬟也从没见过自家夫人这般“豪气干云”的样子,呆愣愣地说: “二少夫人,没有兵器,就是几个押车婆子,把府里二少爷的妾室都送了过来。” “妾室?” 赵肃睿皱起了眉头。 院门洞开,一群莺莺燕燕穿着罗裙绸袄抱着金银细软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 “少夫人!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呀!二爷接了一个冯家的小姐进府,把我们都赶了出来!” “夫人!夫人呀!奴婢不敢居功,也给谢家生了一对儿女,如今孩子都在府里,只把我们赶了出来,这可让我如何活呀!” 看着成群的女人带着眼泪和脂粉香气向自己扑过来。 自封上柱国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靖边抚威将军,擒杀漠北各部首领、将漠西各部远逐数百里,一振大雍数代积弱的昭德帝,只说了两个字 ——“关门!” 第七章 沐浴 “将门开着。” 夜深了,朝华苑里仍是灯火通明,大太监一鸡怕晚风侵扰了圣驾想命人关了大门,却被陛下给叫住了。 朝华苑外有几棵桂树,是多年前宫里的匠人们花了大力气才从江南移栽过来的贡树,凉秋时节,有桂花的甜香气盈盈袭来,颇为怡人。 一鸡停在了门边儿,脑子却没停,召了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搬了个绢纱做的障子挡了挡风,又不妨碍这夜里的清凉舒爽。 做好了这些,一鸡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角落,只等着陛下使唤。 这几日陛下勤勉得紧,几乎每日都要批改奏折到深夜,不爱与他们说笑,也不爱生气了,从前的陛下虽然喜怒无定,可七情皆在面上,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只要小心行事别犯了贪病也能趋吉避凶,现在陛下喜怒不形于色,反倒让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棘手起来。 鸡狗猫鼠几个为难了好几天,还是带头的一鸡给拿了主意: “闭嘴缩手,小心做事,咱们就是皇爷养在手里的畜生,皇爷给的咱们跪谢,皇爷不给的,咱们什么都别要。” 定下了这个主意,从四个大太监往下都比从前更添了十分的小心。 对照内阁的票拟看完了手里的奏折,沈时晴徐徐出了一口气,这才抬起了头。 不得不说,昭德帝的身子比她自己的真是康健太多了,坐着看了一天的奏折也只是稍有些疲惫,如果是她自己的身体,画一个时辰的画、看两个时辰的书之后要是不歇一会儿,身子是肯定熬不住的。 见陛下放下了笔,一鸡试探着说:“陛下,今日可要沐浴?” 沈时晴愣了下。 这两日她出恭如厕都不敢往下看,沐浴…… 好在,在谢家受了七年冷落,沈时晴性子上是个想得开的,想想此刻在她身子里的昭德帝也不会一直忍着不洗澡,她也就淡定了。 反正都得洗,又不能不洗,她洗了他的,他也洗了她的。 公平。 这么宽慰自己,她点了点头:“是该洗了。” 热腾腾的紫檀木浴桶里,为了让自己别往下看,沈时晴仰着头,假作小憩。 几个大太监亲自脱了罩袍挽着袖子为“昭德帝”擦洗身上。 长长的头发也解了,单独浸在了洗发的盆里,三猫拿着篦子一点点给陛下洗着“龙丝”。 沈时晴的目光从几个大太监身上一一扫过,当了这三天“皇帝”,她也对这几个大太监有了些了解。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鸡长相有些清俊,像个读书人,年岁是几人中最大的,约在三十岁往上,为人也最稳重,其他三个人也都以他为首,他也是昭德帝最依仗的大太监。 司礼监秉笔二狗看着最不像太监,反倒像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武人,身材劲瘦,长手长脚,着实英俊有力。 尚膳监掌印太监三猫管理的是昭德帝衣食住行的细处,他生得圆润端庄,眼睛还大,说话时未语先笑,看久了还真像一直白胖的大猫,他也是几个人中最爱说笑哄昭德帝开心的,。 排名最后的四鼠个子最小,生得白净秀气,说话声音仿佛也比别人小一些,他的职务也最低,在司礼监不过是个随堂太监,可昭德帝却越过了一鸡二狗将东厂交给了他掌管。 这四个人不论是对皇上还是对外官都极为谦卑,总以畜生自称,可见昭德帝平时也没少骂他们是鸡狗之辈,但是他们自身的用度也无不精美,多是御赐,在御前说话做事也从容亲近,能看得出来,昭德帝虽然嘴上对他们极为严厉,却又信之用之赏之,给了他们不少的权力。 以此倒推,沈时晴在心中逐渐描摹出了昭德帝待人处事的样子——为人喜怒无常、为君好大喜功、为主知人善用恩威兼施……除了乾纲独断的专横之外,私下里应该还有几分年轻人与人相处的率性和不拘小节。 在心中把一君四仆的秉性反复琢磨推演过,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沈时晴也就更多了些把握: “这几日可有什么好玩儿的?” 听见陛下随意说出了这种话,鸡狗猫鼠的眼睛都亮了。 正给陛下洗头的三猫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皇爷您想玩儿什么?这几日塔山上的枫树都红了,甚是好看,陛下若是愿意动弹,奴婢找几个武士就在枫林地里摔跤给陛下看?皇爷要是嫌嘈杂,那就找几个弹唱的,就在林中唱,闻声不见人。还有还有,湖上起了风,让两队小儿孙来给陛下赛龙舟也不错。” 说起吃喝玩乐,三猫总是忍不住越说越热闹,要不是还记得给陛下洗头,他一双猫爪子都要舞到天上去了。 一旁的一鸡轻咳了一声,现在的皇爷可是和平时不一样,要是三猫得意忘形犯了忌讳,他们可连求情都不敢。 被一鸡提醒,三猫整只猫都僵在了原地。 他偷眼去看陛下,却之间陛下双目似闭非闭仿佛正在享受。 没生气?! 三猫心下松了一口气,胆子又大了一点儿,手指轻柔地给陛下摁着发根,他重新笑着说: “皇爷,您几日没跟奴婢说话,今天突然问起奴婢,奴婢一高兴,说的话又多了,奴婢该罚,您踢奴婢的屁股吧。” 踢屁股? 自幼饱读诗书,从来没动过自己婢女一根手指头的沈时晴还真没想过世上有这种“惩罚”。 想了想,沈时晴仿佛随意似的说: “先记着。” “好嘞!奴婢记下了,奴婢这屁股上还欠了皇爷的一脚踹!” 沈时晴面上纹丝不动,在心里也记下了一件事儿——她得学会怎么踹人屁股。 学会让人“滚”,学会让人等,学会了怎么让人怕,还得学会怎么踹人屁股。 当皇帝也不容易啊。 昭德帝不喜欢身边有宫女伺候,这倒便宜了沈时晴,虽然她现在的身体是个男人,但是正因为身子是个男人,她反倒更愿意让太监碰而非宫女。 对着一面等身铜镜,沈时晴缓缓看向左边,又缓缓看向右边,就是不太好意思看中间。 铜镜里,三猫四鼠用帛巾将“他”的长发拧起来,净掉其中的水分。 昭德帝赵肃睿长相极为俊美,身形更是高大矫健,此时,“他”只穿了一套里衣,透过轻薄的布料,沈时晴觉得自己能看见昭德帝胸腹上的筋肉轮廓。 在心里默念着“非礼勿视”垂下眼睛,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这男人身上的“非礼”之处有点多。 “没关系,你看了他,他也得看你,有来有往,不算你趁人之危。” 在心中默念数遍,沈时晴睁开了眼睛。 镜中的男人也睁开了眼睛。 长发披下,衣衫轻薄,坐姿也不羁……沈时晴的眸光细细勾勒着现在属于她的身体,从结实有力的手臂到颇有棱角的胸腹。 终于,她忍不住抬起手掩了下嘴角。 移魂到这个身体里三天以来,她小心谨慎、费尽心思,到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赚了。 不是因为她从一个被逼下堂的落魄妇人一夜间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也不是因为她身边有无数人笑脸逢迎,可以一言决断别人的生和死。 而是她有这样的一副体魄,这样的一个身份,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看她想看的风景,吹她想吹的风。 七年来,这是沈时晴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在。 真是久违了。 雕花嵌玉的等身铜镜中,俊美无俦的年轻君王勾唇一笑。 “一鸡。” “皇爷,奴婢在。” “这几日给陈守章求情的奏本,朕怎么一本都没看见?” 一鸡弯着腰,小心说道:“回皇爷的话,给陈守章求情的奏本都被内阁留下了,想等着陈守章被押解进京之后再与条陈一并呈上。” 其实不过是怕再引了陛下怒火,防着陈守章刚被押解进京就直接被陛下送去法场砍头罢了。 “嗯……那这几天,也没有人上折子说一声他觉得陈守章该死?” 一鸡顿了顿,小声说:“回皇爷的话,还是有几本的。” 沈时晴心中了然。 也就是说,大部分朝臣都觉得陈守章说的有理,无论如何是不该死的。 这几天,她把陈守章的奏折看了不下十遍。 单从行文来说,陈守章写的很痛快。 从去年对漠西大胜以来,昭德帝声威日隆,连她这个被困在深宅里平平无奇的妇人都知道昭德帝只对两件事感兴趣——打仗和享乐。 享乐就不必多说了,她此刻所在的西苑有小半都是他登基后修建的,其中驯养的各种珍奇异兽也都是他从各地搜罗来的,据说他之前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骑着大象逛园子。这次昭德帝之所以又搬进西苑不见大臣,是因为他要在西苑建出一条“百戏街”,让太监宫女假扮百姓供他游逛玩乐。 该怎么说呢?沈时晴觉得前朝末帝跟昭德帝比起来,都算是简朴老实不会玩儿的。 为了打仗,昭德帝一直往西北一带调拨大量军队,花费无数钱财,耗损无数人力,去年那场大捷号称王师三十万,差不多把国库都掏干净了。 按照陈守章奏折上所写,各地为了支援陛下的亲征,不仅连连加税,还征发徭役,黄河沿岸百姓苦不堪言,纷纷带着田地投向不用缴纳税赋的乡绅,今年虽然各地丰收,但是百姓的日子并未好过,粮食收的多了,要缴纳的赋税也多了,光是他所在之地今年又增加了六种新税,包括什么“征西饷”、“剿蛮饷”、“练兵饷”、“兵马饷”……百姓不堪重负竟然在秋收之际纷纷弃田而逃。 在奏折中,陈守章劝谏昭德帝身为一国之君不能只想着穷兵黩武,要学学先帝,学学先太子,要当个治世仁君与民生息。 对于一心想要创下不世功业的昭德帝来说,陈守章的奏折算是摸了一把老虎屁股,他下令让人把陈守章抓了,口口声声说要杀了,只怕也并非虚言。 ——以沈时晴对昭德帝的一点浅薄认识来说,他既然想要明年再征西北,那就听不得朝中再有其他的声响。 现在,她成了昭德帝,她该怎么选呢? 要是她放过了陈守章,只怕等她和昭德帝换回了身子,她就会因为擅自喘气儿而被下令处死吧? 沈时晴动了动手指,下意识想要去摸自己头顶的银簪,又把手轻轻握住了。 “明天把那些觉得陈守章该死的人都召进宫来,朕要看看。” 看着铜镜里神情淡漠的“昭德帝”,沈时晴在心里有了主意。 昭德帝不是喜欢杀人吗?她弄死几个比陈守章还该死的不就够他消气了? 第八章 右脚 沈时晴想的其实很简单,她要试着给陈守章找个“替死鬼”,从阿谀奉承的苟且之辈里找应该容易很多。 可她没想到,第二日她就在那些“替死鬼”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臣,谢文源,参见陛下。” 沈时晴没说话。 看着自己那个从来趾高气昂的“公公”跪在地上,她一时间竟没想好自己应该说什么。 谢文源穿着簇新的朝服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见一个大太监在他头顶问话:“这个觉得陈守章欺世盗名的奏折就是你写的?” “是,是微臣!陈守章他身为朝廷命官,当……” 负责问话的一鸡看了一眼“昭德帝”的脸色,淡淡地提醒道: “谢伯爷,在皇爷面前,没问您的话,您就别说了。” 谢文源连忙闭上了嘴。 自从十年前被先帝撸掉了官职,他便成了京中“无召不可觐见”的尴尬人,明明身上有爵位,可上次面圣还是在陛下的改元登基大典上,那场大典,他身为伯爵,却被排在了角落里。 因为他没有实职,只能抱着祖上留下的爵位苦苦支撑,宁安伯府在燕京勋贵之中也沦为末流,连一些新起的将军府都不如。 一年又一年,他等着一个机会,等着一个,能够让他重振宁安伯府的机会,他本以为能借着沈韶之女与沈韶的故旧同僚搭上线,可没想到那沈氏女根本是个木头脑袋,除了写字画画之外就是看书,连她爹的半分伶俐都没学到,更不会与人交际往来,反倒又让他蹉跎数年。前些年太监张玩势大,被人私下称作“皇虎”,他有心投靠,可还没等他寻到门路,张玩就被陛下砍了脑袋,他只能再另寻他法。去年陛下征西大胜,他突然明白了,想要入了陛下的眼,他还是要靠军功立身,正好他的连襟冯右棋立下军功,他也希望对方能提携他一把。 不过是给自己的二儿子再换个妻子,此事在谢文源眼中简直不值一提。 当然,谢文源也不会只指望着冯右棋这一条路,像他这样没有人想要往上走,最该做的还是揣摩陛下的心思。 这次陈守章上奏,陛下暴怒,他在家中想了许久,都觉得这陈守章必死无疑。可这时机最妙之处并不仅是如此,朝中自内阁以下的文官都不想陈守章死,还想要劝着陛下做什么仁君,在这种时候,他上奏请斩陈守章,才能显出他的与众不同,才能得了陛下的心意。 果然,奏本才递上去不到两天,他谢文源,就在整整十年之后再次得了面圣的机会! 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谢文源紧了紧自己干涩的喉咙,只等着陛下问话,他立即一表忠心。 朝中旁人都想陈守章活,只有他与陛下同心,陈守章必须死!不止是陈守章,只要能重振宁安伯府往日光辉,陛下想让他谁死,他都可以为陛下的手中刀! 短短几息光景,又仿佛过了无数年月,坐在案后的年轻皇帝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你这奏折上说陈守章欺世盗名罪在欺君,他哪里欺君了?” “是,陛下北伐西征功在千秋,乃大雍之幸也。陈守章他身为登州府同知竟然妄议军国大事,所图的不过是虚名,可如此一来,又将陛下置于何地?竟是损陛下威名来图谋自身之虚名,其心可诛……” 谢文源对着朝华苑光洁的石砖好一阵慷慨陈词,恨不能把一颗心给挖出来陛下,让他知道自己是何等地忠心。 一声水漏轻响,接着,是放下了笔的声音。 谢文源猛地停住了。 他又想起了刚刚一鸡大太监说的话,皇上没问的,他不能说。 桌案后面,沈时晴站了起来。 进了这个身子几天,她逐渐适应了俯视别人,看着别人的头顶。 “谢文源。” “臣在。” “方才,你是哪只脚先迈进殿门的?” 谢文源愣住了,思索片刻,他低着头说:“臣,大概是左脚先迈进殿门的。” “是么?”出了名喜怒无常的昭德帝背着手,缓步绕过了桌案,“你可要想清楚,若是说错了,你就是欺君。” 略低了低头,沈时晴颇为玩味地重复了下谢文源说过的话:“其心可诛。” 不可抑制的,谢文源的身体开始颤抖。 冷汗出现在了他的额角。 “臣……臣……也可能是右脚。” “如果真是右脚,你上一句话,就是欺君。其心可诛。” 沈时晴的目光扫过谢文源颤抖的手臂,他几乎是要趴在地上了。 无端地,沈时晴想起了宁安伯府每年过年大宴时的样子,无论已经如何捉襟见肘,宁安伯府的家宴上都少不了一道慢炖黄鼠肉,年末时候大同黄鼠在燕京可以卖上百两银子一只,宁安伯府会用一个极大的汤碗将慢炖过的装在里面,香气腾腾。 其实里面只有一只黄鼠,谢文源身为一家之主总是单独享用的。 因为身上有孝,沈时晴在嫁入宁安伯府的第二年才参加了年宴,那年,宁安伯世子才三岁的儿子闹着要吃那道黄鼠,刚刚还笑着说吉祥之言的谢文源却突然神色大变,让下人把他的孙子从年宴上带下去。 “我给,你们才能要,我不给,这府里的一丝一毫都是我的,你们不能要,明白么?” 在那之前,沈时晴印象中的谢文源大多是温和有礼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威风”。 十六岁的沈时晴尚且有些天真的探究之心,她想了很久都想不通,谢文源为什么要为了一口吃的跟自己才三岁的孙子大发脾气。 二十二岁的沈时晴却已经明白了。 因为谢文源他可以这么做,他就这么做了,旁人无力反抗,无从反驳,这便是权力。 就像此刻,谢文源在皇权面前,也不比一个三岁的孩子强到哪里去。 “陛下,臣……”谢文源努力让自己的大腿不要颤抖,他的里衣在这极短的时间里竟然已经湿透了。 “臣不记得了!” “你既然不记得了,那你上面两句话岂不是都在欺君?你,有两颗头让朕砍么?有两颗心让朕诛么?” 朝华苑里桂花香气阵阵,抬头看着门外高远湛蓝的天空,沈时晴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她又学会了一点东西。 天下权柄,莫过为皇。 “臣、臣……”谢文源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沈时晴漠然地看着他被人拖下去,自己不过是以一个更有权柄的身份来问他,这位自诩不凡的宁安伯,真是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以旁人血肉做自己晋身之阶,以他人性命藻饰自身不堪,这样的事情谢文源七年前就做过,只不过那时候的沈韶已经死了,如今的陈守章还活着罢了,轮到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被人威逼,他可真是半分气节也无。 这样的人,用来给陈守章当替死鬼,在昭德帝的眼里肯定不够格。 沈时晴失望地摇摇头: “宁安伯谢文源御前失仪,关起来让大理寺问罪,换下一个。” 一鸡看着自家皇爷表情冷淡,一面去宣人觐见,一面在心里暗暗记下,他刚刚迈出殿门,先用的是右脚。 第九章 妾室 “姑娘,谢凤安一共有五房妾室,这次一下送来了四位,其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就是安年年,她从前是老侯夫人身边的婢女,粗通一些文墨,您进了谢家第二年谢凤安从南直隶回来要娶苏瑶儿为妾,老侯夫人召您过去谈过,回来的时候您就把安年年带了回来。她是外面采买回来的,在府里没有根基,一向老实,过了一年就生下了端哥儿。端哥儿也是谢凤安的长子。 “安年年虽然识字,到底比不上秦淮出身的苏瑶儿,安年年有孕之后,谢凤安专宠苏瑶儿,还要带着苏瑶儿再去南直隶的书院,侯夫人就又抬了夏荷做给谢凤安做通房,夏荷是花园管草木的刘随家的,是谢家的家生子,性子又要强,和苏瑶儿争了有小半年。结果,苏瑶儿怀孕了,谢凤安去南直隶的时候就一个也没带,回来的时候倒是又带回来了几位‘红颜知己’,有苏瑶儿在前面,侯夫人早有准备,几个美人还没进府就被打发了。 “为了让谢凤安收心,侯夫人又把柳甜杏给了他,柳甜杏的爹是宁安侯府在北面庄子上的管事,她的性子有些娇憨,谢凤安喜欢了一年多也丢到了一边,至今没有生养过。 “再有一个就是崔锦娘,她爹是个举人,她算是个良妾。” 说起崔锦娘,阿池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怒意,语气也变得越发不客气: “崔锦娘的爹崔举人从前得过老爷的指点,中举之后他屡次考进士都不中,反倒是把家里的家业都败得差不多了,前年科举的时候崔举人带着一家进了燕京,偏偏崔举人自己生了病,那崔锦娘借着从前和老爷的那点牵扯求到了姑娘面前,姑娘你让垂云出面替她爹治了病,又替他们在燕京赁了房子住下,结果那个崔锦娘借口是来探望姑娘时时上门,一来二去却与谢凤安勾搭成奸,她怀孕三月跪着求姑娘成全……姑娘,奴婢是哪里说错了么?” 阿池正在心里骂着恩将仇报的崔锦娘和色中饿鬼谢凤安,看见自家姑娘盯着自己瞧,她又无措了起来。 她家姑娘是个温软柔善的性子,就算是对崔锦娘也不过说过一声“久贫无依,到此地步犹如溺水之人抓浮苇求脱身,着实可怜”,也是决不许自己这样说话的。 赵肃睿正听得兴起,将属于沈时晴的那双眼睛瞪得浑圆,他爹也就是先帝与他娘也就是太后的感情甚笃,仅有的两个儿子就是他那个先太子哥哥和他,他的太后娘当皇后时候就颇有手腕,把后宫管得如铁桶一般,赵肃睿身为中宫嫡出的皇幼子对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的事儿仅有耳闻,从未亲见,这样几个女人争风吃醋的热闹他还真觉得有些稀罕。 也是因为他在这庄子里呆得无聊。 不能杀伐决断,甚至不能踹太监屁股,也只能听着这些后宅小事儿解闷儿。 “然后呢?五个妾有四个被送出来了,被留在府里的是那个秦淮绝色苏瑶儿还是女中枭雄崔锦娘?” 阿池被自家姑娘的话吓了一跳,什么秦淮绝色、女中枭雄…… “是苏瑶儿被留在了宁安侯府。” “哦……那还是秦淮绝色略胜一筹,这谢凤安还真是个好色之徒。” 赵肃睿随手把玩着手里的毛笔,就见阿池连连点头。 “没错!姑娘,谢凤安就是个好色之徒!” 自从知道了谢家是决意要逼着自家姑娘自请下堂,甚至可能害了姑娘的性命,阿池就连“姑爷”都不称呼了,对着谢家上下指名道姓,甚为不恭敬,见姑娘指名道姓说谢凤安好色,阿池也觉得心里出了一口恶气。 赵肃睿却挺喜欢她这份儿忧主人所忧、恨主人之恨的“小气量”,脸上多了一分笑,他有心让阿池替她张罗庄子上的事务,就问她: “那你觉得这几个人中有没有能得用的?” 阿池想了想,说:“安氏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在老夫人身边有几分面子情,夏氏是谢家家生子,在下人里有些门路,柳氏的父亲算得上是宁安侯的亲信,至于崔氏……崔氏……” “这些人里你最忌惮的就是那位宅斗枭雄,因为她够狠,够豁得出去,够没有廉耻。”赵肃睿都不用看,就知道阿池在想什么。 阿池沉默了片刻,小声说:“她恩将仇报背弃姑娘,只人品一条就是最下成的。” “小人有小人的用法,想要用他们,就决不能怕他们。” 满朝文武有几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对于那些小人不过是以权势引之,以财帛诱之,以皇威慑之,一旦有一天他们对权势财帛的渴望大过了对皇权之威的恐惧,那就可以杀了。 想起了几个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赵肃睿打了个哈欠: “你去后头看看她们哭完了没有,哭完了就带过来。” “是,姑娘。” 阿池出去了,赵肃睿站起身用沈时晴的身子伸了个懒腰。 桌上摆着图南送进来的茶点,一碟烤成金黄的糖薄脆上洒着芝麻,一碟去了内外皮子的核桃仁儿,一碟蜜枣,还有一壶氤氲着香气的菊花茶。 赵肃睿看了一眼,嗤之以鼻:“也就是沈三废这种穷酸人家养出来的女人好吃这种东西。” 随手拿拈起一枚蜜枣放在嘴里吃了,又连吃了两块糖薄脆,喝了半壶茶,赵肃睿瘫在沈时晴坐惯了的文椅上长出了口气,又抓了把核桃仁儿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宁安侯府的这处小庄子前后不过四进大小,还没半个朝华苑大,在他眼里就是连个屁股都腾不开的地方,就这么点儿个小地还被塞了四谢凤安的小妾过来,加上丫鬟婆子足足十几个人。 抬头看看窗外,景色实在是乏善可陈,赵肃睿有些奇怪,沈三废住在这种地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没被逼疯了。 “咔嚓咔嚓……” 又喝了口茶,赵肃睿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秋日里新开的甜丝丝的魏紫姚黄给围住了。 “也难为了这沈三废,变着法儿让自己活得自在,可惜这些聪明劲儿就是没让她过得好。” 人生在世,哪有不争的道理? 苟且偷生所换来的一时的安然就如一个薄胎瓷盏,说碎了就碎了。 正想着事儿,赵肃睿便听见窗外又隐隐有哭声传了进来,他随手把手里的杯子砸了出去: “图南,你带人看好了,谁敢再哭一声立刻拖下去给我扔河里!” 守在门口的图南应了一声。 站在院门口的几个谢凤安的妾室先是被迎面砸过来的杯子吓了一跳,又听见一向宽仁的少夫人突然疾声厉色,都有些茫然无措。 几个人中只有一个女子没哭,她左右看看,笑着说:“各位姐姐,咱们来了庄子上,还是听着夫人差遣吧,就算再想孩子,也得先把泪水往肚子里流。” 听见这话,阿池霍然转头看向那个穿着青绫袄的女子。 那女子只对她笑笑,没说话。 胳膊撑在床边的案上看着外面的眉眼官司,赵肃睿立刻就知道了那个看着极和善的女子就是被他称作“女中枭雄”的崔锦娘。 其他几人来见这个被关在了城外庄子上的主母,心里都存了试探的意思,原本哭的两分真八分假,听崔锦娘提起孩子,想起她们被逼着硬生生骨肉分离,眼眶里的泪倒有了八分真。 夏荷一贯有些不管不顾的泼辣,当场就要嚎哭出声,却被人死死摁住了嘴。 安年年抱着她的头,在她耳边小声说:“别听崔姨娘的撺掇。” 最后进来的柳甜杏还是想哭,却因为没人带着,心里又有些害怕,只能咬着自己的帕子。 这些女人真不哭了,赵肃睿心情也好了些,手伸出窗外摆了摆:“让她们就在门外站着,阿池,你去找培风让她把搜出来的东西都带过来。” “是,姑娘。” 晌午时分,没什么景致的院子被晒得一片白地,往屋里看去只看见一片幽深,什么都不真切。 几个女人挤挤挨挨站成一团,在原地等了片刻,就见房门大开,一只踩着缎面绣鞋的脚从里面迈了出来。 乍一看见沈时晴,崔锦娘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仍旧是一张清瘦文弱的脸庞,仍旧是点漆似的眸子,可她就觉得眼前的“沈时晴”与那个看了她片刻,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就让她给谢凤安当了妾的“沈娘子”不一样了。 上身一件东方亮的织花长袄,下身一条鹅黄马面裙,头上除了一根玉珠素簪之外再无装饰,脸上毫无脂粉妆点,向来柔婉娴静的二少夫人大步从房里走出来。屋檐下摆着一把榆木交椅,上面盖着簇新的椅披,“沈时晴”跨步过去坐下,左腿已经翘在了右腿上面。 第十章 训妾 沈时晴,她竟然翘腿坐着! 谢凤安的几个妾都被这个做派吓了一跳,不知道二少夫人怎么仿佛个男人似的,倒比谢二少爷还狂放了几分。 “既然来了我的地界儿,有些话我就提前与你们说清楚,别等着挨了我的教训还有脸跟我诉委屈。” 赵肃睿懒得与她们废话,一上来就甩出了规矩。 “第一,这院子太浅,你们哭得我心烦,以后在这庄子里再见不得眼泪,再敢哭的全扔外面池塘子里。 “第二,我不管你们从前为了争风吃醋都干过什么,结了什么仇,来了我这,一律按我的规矩办事,从前种种一笔勾销,再搞出事端的,我不问对错,不问是谁干的,你们四个人一并在这儿给我挨板子。” 崔锦娘低着头,一副恭顺样子,却又忍不住想抬头,她知道,这句话是沈时晴说给她听的,沈时晴知道自己总是在这几个人中挑拨是非坐收渔利,就警告自己,以后她们四个人中间的摩擦都已经记在了她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赵肃睿几句话吩咐下去,并不会在乎崔锦娘怎么想,从来都是旁人猜他的心思,他不比在乎别人怎么想。 “第三,这院子里内外一应听我调派,我身边三个大丫鬟各司其职,你们只管老实呆着。” “少夫人,听您的意思您是把我们在这庄子里关起来了,那您能给我们什么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回侯府里去?什么时候能见着我们的孩子?”突然出声的是夏荷,她手里攥着一条桃红色的帕子叉腰站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咱们都是被赶来这庄子上的,我也不跟你讲什么尊卑,现在宁安侯府里可已经连红绸都备好了只等着二爷再娶,除了苏瑶儿那个狐媚子咱们都是被赶出来的,您也别在我面前装什么奶奶,我好歹给二爷生了一儿一女,将来儿子大了也有点指望,您呢?您要是有办法让我见了我的孩子我自然服了您,从前的冲撞得罪我一天磕一百个头向您赔罪,可你要是只想在我们身上逞威风,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翘腿斜坐着,赵肃睿吃了颗核桃仁儿,笑了: “你们来的时候,被那些押车的婆子给抢走了不少东西吧?” 夏荷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宁安侯府连看门的狗都知道谢二爷要迎新人进门,她们这些妾被打发出来这辈子的前途也到头了,一路上她们的包裹细软被一次次打开争夺,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 夏荷性子要强,她家里人也差不多,因为夏荷攀上了二爷又生了儿女,夏家人总把自己当府上的半个亲家自居,自然也得罪了不少人,夏荷一朝失势,那些婆子们自然要踩上一脚,动手争抢的时候也对她格外不客气,夏荷的耳垂上还带着伤,是她那对银坠子被人薅走的时候被划出来的。 这时,培风和阿池带着两个小丫鬟提着几个极大的包袱走了进来。 “姑娘,搜出来的东西都在这了。” 包袱落在地上,露出里面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 培风将一本小册子送到了自家姑娘的手边:“按照姑娘的吩咐也都已经分类造册,细细审过每样东西的来历,若有缺失也能查出是谁没说实话。” 翻开随便看一眼,赵肃睿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你们被抢了东西,我让人给你们抢了回来,银钱暂且充公,衣服首饰你们都拿回去,你们要是老实呆着,下个月起银钱也还你们。” 谁能想到,一贯清风明月埋首作画,既不管她们争风吃醋又不在乎内院权柄的少夫人竟然满嘴说着什么银钱首饰? 几个妾室蹲在地上收拢着自己的细软,偷眼去“沈时晴”,却只看见了极为冷淡的一双眼。 不是从前的温和好欺,而是带着顺者昌、逆者亡的逼人气势。 一直站在夏荷身后的安年年脚下微软,心头多了几丝寒意。 她出身老伯夫人身边,得的消息比旁人都更真切,前几日伯府中分明派了婆子来庄子上要对少夫人下手,可少夫人不仅好好的,还将整个庄子拿捏在了手里,那些婆子呢?押送她们过来的婆子们本该已经返程回燕京,现在她们的细软都在这儿,那些伯府的婆子又去了哪里? 抓着衣服的手抖了抖,她侧身站着,再不敢说一句话。 “我能给你们拿回细软,自然也能拿回其他的。” 赵肃睿看向刚才还颇有气焰的夏荷,翘起来的脚晃了晃: “懂了吗?” “是,少夫人。”一群女人各怀心思,都对“沈时晴”低了头。 震慑几个旁人的小妾,这活儿赵肃睿不仅干得不痛快,甚至有些腻味,虽然这不耽误他晚上喝了两碗黄芪粥又吃了一碟蒸鸡一碟蒸蛋一碟萝卜干小炒肉另有三个菘菜肉丁包子。 可到了夜里,他就有些睡不着了。 绝不是因为这沈时晴的肚子被他给撑着了! 躺在床上,威武善战的昭德帝辗转反侧,脑海中隐隐还有人隐隐约约的哭声。 进了这沈三废的身子之前,一群女人哭成一团的样子,赵肃睿只见过两次。 偏偏这两次还都不是好时候。 一次,是他大哥先太子的葬礼。 一次,是他爹先帝睿宗的葬礼。 把头埋进被子里,赵肃睿心烦意乱。 仿佛一闭上眼睛,眼前又是铺天盖地的白,很多人在哭,哭得山崩地裂,天地无色。 听见自家姑娘没有安寝,夜里当值的图南走了过来: “姑娘,要不要给您点一点安神香?” 赵肃睿没说话,只是抱着被子“嗯”了一声。 图南的唇角挂着笑,她的年纪比自家姑娘还大一岁,从来将自家姑娘当妹妹,见姑娘伤了身子之后比从前更甜了几分娇气任性,也只觉得心疼,只不过她不是阿池那样口齿伶俐的,只能靠着手巧来宽慰姑娘。 从被子里露出眼睛,看着沈时晴的婢女取了香丸放入香炉,又用盆里的炭火引出一线香气。 “姑娘,你看!”只见图南手上一转,白瓷香炉在她手上兜了个圈儿,那一缕烟勾连成了个层层花瓣儿似的淡影,渐渐消散在了秋日夜晚的清凉里。 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好奇问道: “这香是什么做的?” “这是姑娘您之前用桂皮、菊花、橙皮、丁香、檀木、大黄合出来的安神香。” 没一样儿是值钱的,赵肃睿在心里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儿。 图南说话的时候又用手将烟勾出了白鹤展翅高飞的样子。 赵肃睿定定看着,随着一缕缕带着甜香暖意却并不腻人的香气慢慢萦绕在他身边,他的头却好像不那么疼了,翻了个身,在睡过去之前,他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沈三废虽然废,教出来的丫鬟不错,做出来的的东西……更不错”。 睡醒时天还没亮,赵肃睿瞪着淡青色的幔帐叹了口气,才坐了起来。 一觉醒来就成了被逼着下堂的沈家小废物,这事儿到底不是一场梦啊。 “姑娘,外面几位姨娘来给您请安了。” “不见。” 不肯在头上顶着那些琐碎珠翠,赵肃睿照旧让阿池拿那根白玉银杆簪子给自己固定了个简单的发髻就算了。 看着镜子里沈时晴这张有些娇怯文弱的脸,赵肃睿嫌弃地转开眼睛,又摆了摆手: “跟她们说,没事儿就在后面呆着,少来烦我。” “是,姑娘。” 话刚说完,房门打开,图南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 “姑娘,您昨晚说想吃猪肘,我用酱烩的猪肘肉做了浇头,您尝尝这个面怎么样?” 赵肃睿看了一眼摆在素面碗旁边的酱肉和几个一看就可口的菜,心里顿时舒坦不少。 在沈时晴这儿待几天,他好歹不用被光禄寺逼着吃那些什么苦菜蒲公英苏子叶野韭菜做的小菜。 大雍朝的开国之君是泥腿子出身,为了让子孙后代不要忘本,还定下了不少起居饮食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历任皇帝、皇子必须和各部大臣一样吃光禄寺每天准备的饭菜,早上更是少不了一些野菜做的小菜,不吃还不行,不吃就会被记在起居注上。 想当年赵肃睿十二岁被封昭秦王,十三岁就搬出了宫,就因为他实在不耐烦跟自己的皇帝老爹、太子大哥一起丧眉耷眼地吃野菜,没成想好日子过了不到四年,宫里吃野菜的人没了,他又得回来填数。 现在,他算是暂时避开了。 大口吃着裹了大片酱肘子的面,想到现在那沈三废在宫里吃野菜,赵肃睿顿时觉得嘴里的肉更香了。 沈三废啊沈三废,朕替你管家奴管小妾,还得替你收拾那好色的夫君废物的公公,就让你替朕吃点儿野菜,也算是便宜你了。 “派过来的两拨人都被咱们扣住了,那宁安伯府应该再派人过来了,培风和图南,你们两个派几个机灵的守在来往要道上,一旦看见了人马就立刻来报,再点齐一百得用的庄户家丁随时候着,不管谁来,一律让他们有去无回。” “是,姑娘。” 赵肃睿严阵以待地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宁安伯府却根本没派人来。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柳氏急匆匆找了过来。 “小阿晴,你家伯爷惹了圣怒,如今在牢里呢!” 第十一章 劝告 柳氏再来这宁安伯家的庄子上时,远远地就听见了一阵呼啸热闹声,她掀开车帘子去看,就看见了打谷场上一群穿着粗布衣的泥脚汉子汉子正围着摔跤。 天高地阔,蓬草渐枯,汉子们摔得尘土飞扬汗水横飞,打谷场边上几棵板栗树叶子耐不住这热闹,挣扎了几下就落了地,仿佛也要施展拳脚。 皱了皱眉头,柳氏正觉得这些粗野汉子失礼,却看见打谷场的边上摆着一把交椅,上面端坐着一个女子,身后还有三四个婢女小心伺候着。 那人正是她的小阿晴。 沈时晴一如既往的面色素白,衣衫也简单,目不转睛看着那些汉子们摔来打去,还时不时拍手叫好,柳氏瞪眼看过去,只觉得她像是俏生生的一枝雪素兰花开在了猪圈旁边。 这种场合,柳氏是绝不肯抛头露面的,她一面指使车夫往庄子后门去,一面又差遣小丫鬟速速把沈时晴给唤回来。 好歹也是世代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小姐,看着几个泥腿子在土里翻腾又像什么样子。 打谷场边上,顶着沈时晴壳子的赵肃睿用手拢在嘴边,大声道:“好,打得再精彩点儿!我给你们再加二百……二两银子的彩头!” 说完,他自己先嫌弃地撇了撇嘴,二两银子,扔地上他的鸡狗猫鼠都不去捡,要不是现在一共没多少银钱,又怎么配被他用来当彩头? 转念一想,幸好他是用了沈时晴的身子,穷酸也是她沈三废穷酸,为了二两银子彩头委屈的昭德帝心里好受了些,抓了两颗阿池去了皮的栗子放进了嘴里。 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寻常家丁和庄户,要说武艺精湛那是不可能的,四五个人加起来围攻培风和图南都未必能占了便宜,可是在那屋里放个屁就顶了院墙的小院子里憋了好几天,就算是树下的蚂蚁打架赵肃睿都有闲情逸致观赏一会儿。 当然,赏乐之余,他也有别的意思,只要用彩头吊着这些汉子,让他们士气不堕,一旦宁安伯府的人从燕京来了,只要他趁机振臂一呼,这些热血上了头的汉子就能为他所用。 到时,就算在单打独斗上稍有欠缺,依仗这些人的争斗之心,对付一些从燕京远道而来的家丁还是够的。 当年他第一次到晋阳御驾亲征,当地数万守军却已经被都沁部给打得人心涣散,从守将往下全成了废物。 那时,他手里能用的兵不多,晋阳守军熟知都沁部的打法,又曾多次深入草原,是他最依仗的兵力。 于是,那年十八岁、刚刚登基,除了贪玩之外一点好名声都没有的他设下黄金百两做彩头,引得全军上下争相比武,几天下来,朝中上下都以为他不过是到晋阳看看热闹。 他有一天假装心血来潮,甩开了一众将帅,要五千已经被百两黄金挑得心绪躁动的精锐穿甲骑马出城,那些兵士还以为自己这个脸嫩的皇帝要跟他们再玩什么把戏,他把他们带到晋阳城外三十里,隔着河岸遥遥指着十里之外,之前已经暗中探明的都沁部铁铎营右翼所在之地,告诉他们“先夺旗者,赏黄金千两”。 那也是他第一次亲上战场,两千敌军被他的五千人杀的溃不成军,他自己差点死在铁铎的弓箭之下,可他毫不在乎,不仅冲垮了铁铎营右翼,甚至追出去数十里直捣对方主帐,吓得晋阳城里的十万大军为了护驾倾巢而出。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怀疑他征讨都沁部的决心。 现在他玩的,也不过是从前的那点小把戏罢了。 听说柳氏又来了,赵肃睿拍了拍站起身:“你们接着玩儿,那边锅里炖着的猪肉,今日上场的一日可得一碗。” “谢谢沈娘子!” 听见汉子们穿着粗气谢自己,赵肃睿摆了摆手,留了培风在这,带着图南和阿池往庄子里走了。 闺阁里常穿的绣鞋是走不了土路的,他现在穿的是一双羊皮底子的半截小靴,还是阿池连夜带着小丫鬟赶出来的,身上穿的也是素色长袄,斜襟样式,仿佛男子穿的道袍,头上偏着一个堕马髻,依旧只有一个玉珠银簪子,他自觉这一身穿着还算方便,也不女气,在别人眼中却为本就如白玉似的沈时晴多了些出尘之气。 柳氏原本是带着几分怒气的,气“沈时晴”不庄重,见“她”迈着大步进来,气又消了一半,连忙把宁安伯谢文源已经下牢的事情说了。 “哈……”赵肃睿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还以为沈三废是个泥塑的菩萨呢,没想到还是有几分气性的。 “给他定了个什么罪?是砍头还是夷三族?” “没有定罪,只是在议,陛下没有立刻将谢伯爷推出去杀了,想来还是能转圜的。” 柳氏前面说得匆忙,顿了顿,又说道:“小阿晴,你……作何打算?” “打算?有什么可打算的?” “小阿晴,姨母我来的路上为你仔细盘算过了,你要是这时候回了谢家,想来……” “回谢家?干嘛?陪葬?”赵肃睿冷笑,在他眼里,谢家已经是满家的人头了,区别不过是他来砍还是那个沈三废来砍。 柳氏的神色却有些游移不定,她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她夫君告诫她不要再与谢家女眷来往,还让她把借给沈时晴的十个家丁要回去,她听她家老爷的意思,倒不是说宁安伯必死,只是不齿宁安伯竟然上书陛下请斩陈守章。 “小阿晴,你听姨娘一句劝,如果谢家真的出事,你到底还是谢家妇,就算……就算你想办法离了谢家,以后又如何立足?倒不如搏上一把,反正冯氏与那谢凤安的婚事怕是不成了,只要谢家能过此劫,他们也不至于再逼你下堂,说不定感念你的大义,反倒对你多了些敬重,靠着这份敬重,你也能在谢家活下去。” 柳氏言辞恳切,她想去拉沈时晴的手,却被避了过去。 “沈时晴”看向她,面上似笑非笑: “柳姨母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我要一群死人的敬重做什么?等他们去了地下给我供奉香火?” 此时的赵肃睿心中多了几分恼怒,沈三废是活生生扎了自己一簪子才好歹争了一把,她虽然是个废物,也废不到该死的地步,谢家磋磨她逼着她下堂是真真切切要她死的,就这,还要她回去? “谢家上下,活着是畜生,死了是恶鬼,一把黑心肠扔黄河里能臭死八百里的鱼,这种货色还指望沈时晴去和他们同甘共苦?” “小阿晴……”看着“沈时晴”越发愤恨的样子,柳氏一声长叹,“我何尝不知道谢家人该死,又何尝不知道你是恨的?可是出嫁从夫,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谢家真的没了下场,你纵然脱身了又该如何自处,回了沈家被你的叔伯逼着楚家么?我也是为你仔细想了想,谢家之前是被冯家的富贵前程迷了眼蒙了心。经此一遭大概也能得了几分警醒,俗话说患难与共真夫妻,那个谢凤安也该知道谁才是真正能跟他过一辈子的。你饱读诗书,何尝不知道周处斩蛟射虎除“三害”的典故?那周处一朝惊醒,洗心革面……” 赵肃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柳氏。 神色冷淡得像是覆了层霜雪。 上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屁话还是他去年亲征即将大胜的时候有人跳出来跟他说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什么上国之德当恩加四海。 所谓的“上国之德”就是让一个皇帝一次次地看着自己的臣民被外族劫掠?! 所谓的“恩加四海”就是让满朝文武吃着朝廷俸禄说应该放屠戮他们治下百姓的刽子手们一条狗命?! 何等荒唐的屁话! 赵肃睿当即展示了一把自己的“恩德”将那个满嘴屁话的屁人以“妖言惑众”“延误军机”的罪名拖了下去。 他倒没当即杀了他,只将他捆了在阵前,给漠西蛮族的箭当靶子。 那屁人倒是命大,没死,只是胆子太小,等他被放下来,人已经半疯了。 冠冕堂皇之言从来在那些酸儒的嘴里,有谁真看见了流了血赔了命的人呢? 此时怒气攻心,赵肃睿竟然还有些佩服那沈三废,身边有柳氏这样的人她还没被活活气死,光是这个心胸倒是比他“强”了不少。 “凶恶如周处,也不曾想要杀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吧?如果那谢凤安真是周处,只怕他巴不得把沈时晴这个给不了他权势富贵的废物喂了老虎,你竟然还要人再回那虎狼之地去?怎么?你是想沈时晴被狼吞虎嚼之后只等着给她收尸吗?” 赵肃睿垂下眼眸: “这世上替人收尸的总是名声最好的……人死之前会攀着路过人的腿脚,哀嚎挣扎,血流满身,因为形容可怕还会被人嫌弃。可等着这人死了,替这人收了尸,刚刚还见死不救之人立刻能得了最大好处。毕竟人一死,嘴一闭,变成了个功德摆件,替人收尸便是得了功德,自有世人夸耀。” 此话不可谓不诛心,柳氏后退一步,看向此时的沈时晴,满脸的不可置信。 “阿晴……我们多年情分,你竟然如此想我?” 赵肃睿抬起头,深泉一样幽然的眼眸里满是刺骨寒凉:“你想多了。”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是一座山,压着柳氏说不出话来。 “沈时晴”缓缓坐在文椅上,一条腿搭在了另一条腿上面,她容颜素淡,穿着清雅,声音也比寻常女子少了些甜脆,此时,“她”笑容满面,却有些让人胆战心惊: “那干等着收尸的路过之人是坏,你这连收尸都不懂只劝人去死的就是蠢,蠢比坏更可恨百倍。” 柳氏看着“沈时晴”:“沈时晴,你说这等话,可曾想过我这些年对你的照顾和爱护?我是造了什么孽,一片真心竟然被你这个小辈如此羞辱?!” 骂人骂得通体舒坦,赵肃睿已经不耐烦与柳氏再说什么,柳氏对沈时晴或许有些真心,可她脑子不清楚,那份真心就可能成了沈时晴行事的掣肘。 正如朝堂上那些昏庸之徒,他们对大雍也有忠诚。 可要是听他们的,大雍早亡国八百回了。 若不是念在这柳姨母的几分真心,他早把人一刀砍了。 “图南,你把柳姨母送出去。” “是!” “罢了,我也不用你送我!我之前借你的奴仆你都还了我罢,我只当我这些年是被迷了眼,只当你是叶姐姐的女儿,竟没想到你是个没心没肺的!” 柳氏也不许图南碰她,转身就要往外走去。 阿池看两人闹到这个地步,连忙说:“等下!姑娘!你可不能让柳夫人这般走了!” 坐在椅子上回味着自己几日来难得骂痛快了的舒坦,赵肃睿冷眼看向阿池,刚想说一句“你要是不忍心你也一并走”,就听文文弱弱的小丫鬟大声说: “姑娘您把《诸子注经》三册和《水经会考》都借给了柳夫人!” 几本书而已,赵肃睿还以为这小丫鬟想说什么呢,摆摆手,他正痛快着,也懒得替沈三废计较这等琐事: “罢了,小事而已。” “姑娘!那可是老爷留给您的书!” 赵肃睿优哉游哉地站起身,他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几本书而已,大不了他让鸡狗猫鼠去重新寻来给沈三废罢了,刚逞了威风,他可不想为了几本书就失了气魄。。 见自家姑娘不为所动,阿池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把压在自己心底最俗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姑娘!那几本书可是孤本,千金都买不来,是您压箱底的嫁妆!” 赵肃睿抬起头,想起自己给人当彩头的钱才只有二两,立刻回转过身冲向门外: “图南!让她先把书还来!” 那么贵!他用来养兵杀回宁安伯府也好过便宜了这等蠢货! 第十二章 心乱 “贪墨钱粮。” 看着被人呈上来的证据,皇帝陛下轻轻抬起手,摸了摸下巴。 书案前面,奉命查办几位大臣的刑部官员与锦衣卫副指挥使低着头默不作声。 负责东厂事务的太监四鼠站在角落里,仿佛一道没有声音的暗影。 前几日,陛下见了几位上书请斩陈守章的大臣,这几人中和宁安伯谢文源一样都是出身世家亟需立下军功的,也有本就有军功在身的武将,对他们而言,杀了陈守章既能讨得陛下的欢心,又能让他们更多几分建功立业的机会。 谁也没想到,陛下却把他们都发落了。 尤其是广威将军张契,此人军户出身,大字都不识几个,陛下在晋阳认识他的时候他不过是个百户,偏偏他孔武有力,陛下以重金让军中勇士比武,他脱颖而出,后来陛下征都沁部让他护卫左右,还真让他立下了不小的功绩,这才一路青云直上,从一个百户升为正四品广威将军。 这样的一个亲信,因为上书奏请陛下杀了陈守章,反而被陛下斥责是“私心太重”,又因为他言语不敬而查办。 满朝文武还没弄明白陛下的心意,先被查出来的结果吓了一跳。 不过得意了三四年光景,这张契竟然就贪墨军饷数万两,根据锦衣卫传回的消息,在他所掌兵营之中,士兵严冬中也只能穿单衣,吃的草根和着粗粮做的饼子,“面露饥馑之色,手无持兵之力”,与此同时,东厂在他燕京的家中查到数十箱金银财宝。 “强抢民女,草菅人命。” 因为自身经历的缘故,比起孟子所说的“性善论”,沈时晴反而更喜荀子的“性恶论”,认为人生而就有贪欲,应该以法理行教化,可纵使如此,她也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在短短四年间就成了这般穷凶极恶的模样。 一室寂静,唯有窗外一点水声,在这些历数的惨状之中犹如人血落地。 沈时晴心头一阵冰冷。 锦衣卫副指挥使童行谨轻声说道:“陛下,还有一些证据正在查证的路上,这些天广威将军一直想觐见陛下,偶尔还有些不敬之言……” 站在陛下身侧的一鸡没有动,倒是二狗抬头看了童行谨一眼。 自大雍立朝以来,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都由皇帝的亲信担任,上一任指挥使朱启是大太监张玩的亲信,待张玩被陛下罗列九大罪名斩首示众,朱启这多年来为虎作伥的党羽也难逃一死,从那之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便一直空悬。 童行谨靠着行事谨慎当了这么多年的“副指挥使”,最怕的就是有人比他更得圣上心意,自然是看张契之流不顺眼到了极点。 现在就已经忍不住要出来踩一脚了。 “不敬之言?草菅人命的事都做了,说几句不敬之言又算得了什么?反正他脖子上也生不出第二颗头让朕去砍。” “昭德帝”缓缓站起身。 今日“他”穿了一身蓝底织金的龙纹曳撒,腰间配着金玉革带,越发显得身形颀长矫健有力,比起行伍出身的童行谨也不差什么。 天光照进宫室之中,照亮了剑眉星目,就像是照在了一捧秋霜上。 年轻的君王连话语中都透着冷意:“张契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朕查清楚。” “臣领命。”童行谨低着头,却又说道,“只有一事,那张契号称自己曾经立下战功,陛下允了他三代富贵。” 沈时晴站定在窗前,双眼看着远处院墙之外探进来的几枝金桂。 “呵,朕还说过这种话?这种话就被他当成了护身符?” 顿了顿,沈时晴又想起了那纸上写的张契的种种罪状。 她原本只是不忍心一个大臣只是因为为百姓疾苦说了几句话就去死,想给陈守章找个替死鬼,可现在,她是真的想张契去死。 真诚地,希望他去死。 “三代富贵?待张契死后……” 手扶在窗楹上,沈时晴语气淡淡: “二狗,你去取一匹贡绸过来。” “是!” 二狗连忙退了出去,只片刻就抱了一匹绛色的贡绸回来。 “皇爷,贡绸取来了。” 沈时晴转身,指着那一匹贡绸说:“张契家人三代,死后以此绸裹尸。” 贡绸裹尸,谁又能说一句不富贵呢? 朝华苑里没有蠢人,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让张契认罪伏诛,童行谨双手捧着那一匹贡绸跪在地上,大声说道: “臣,领旨。” 午后,朝华苑里安静下来,陛下没有再召见臣子,只说自己要清静片刻。 一鸡立刻带着一群大小太监退了出来。 几个大太监也从站着伺候了大半日,此时也能得了点空隙,去朝华苑的一处耳房里休息片刻。 趁着四下无人,二狗把自己的脑袋探到了一鸡的面前: “之前还以为皇爷是一定要杀了陈守章的,怎么那不怕死的酸儒没死,皇爷反倒要杀了张契?” 一鸡先是喝了口茶,看着三猫从温水盆子里取出了一碗炖烂的野鸡和几个小菜,见三猫也在看着自己,他才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说: “皇爷要杀陈守章,是因为明年必要西征。皇爷没杀陈守章反而要杀张契,也是因为明年必要西征。” 说完,他端起细瓷碗里的粳米饭,先吃了几口腌萝卜,又把杯子里的热茶倒在饭里扒了几口。 二狗想了想,问三猫:“三猫儿你听懂了吗?” 三猫看也不看他,野鸡翅膀撕了放在饭上又浇了点酱油,他说:“皇爷之前那般宠爱张契,只因为他敢动粮饷,皇爷就要杀了他,此事一出,各处都要更小心些,倒是比杀一个酸儒有用。” 二狗终于听懂了。 他也端起饭碗,直接把炖野鸡的汤泡了进去: “皇爷做事真是比以前难猜了,我还以为皇爷能饶了那姓张的一回呢。” 他们伺候的皇爷是个喜恶都毫不掩饰之人,凡是哄了他开心的人,惹下天大的事他都愿意兜着,倒是少见这般的杀伐果决。 连着四鼠在内都没人搭腔,几人匆匆吃完了午饭,一鸡用先是用青盐擦了牙,又用茶水漱口,确定了嘴里没有杂味,才缓声说: “皇爷是皇爷,从来只有皇爷想做不想做,我等奴婢只有尽心伺候的份儿,你以为,你算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物?” 二狗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言。 朝华殿里,沈时晴已经面对着一页纸看了很久。 有一个人,因为她的一句话、一匹绸,就注定了死路。 到现在,这件事还像是一篇念不完的长经,在她的脑海里不肯离去。 张契该死,她毫不怀疑,亦毫不后悔。 寄身在一个君王身体里的女人徐徐喘息,看着那双仍然在微微颤抖的手。 这双手因为惊惧而颤抖。 身为君王,就是有着这样的权力。 这权力仿佛无边无际,像是望不到头的天空,不能探到幽底的深海,天之高,海之深,以身相试者必死,皇权也是如此。 徐徐握住拳头,沈时晴向后瘫坐在金丝楠木打造的椅子上。 她知道,在惊惧的同时,有无数隐秘的喜悦和渴望从她心中无数缝隙中缓缓涌出。 无边无际的权力,此时正属于她。 她为此而喜悦。 也惧怕这样的喜悦。 这种喜悦就像是一滴落入水里的朱砂。 只要一滴朱砂,那水就绝不是清水了。 朝华苑里桂香阵阵,仿字迹、训朝臣、贬斥谢文源、斩杀皇帝宠臣……已经当了好几天天“昭德帝”的沈时晴第一次真正为自己的处境为难起来。 因为她自己的心乱了。 抬起头看向窗外,过去七年,沈时晴总是习惯如此,可此时,她又不只是看着窗外的景色。 比起宁安伯府的小院,这朝华苑极大,西苑更大,而西苑也不过是皇帝的一处行宫,在西苑之外有皇城,皇城之外有燕京,燕京之外是直隶,直隶之外,是天下。 目之所及,风之所往,芸芸苍生所在,文武百官所倚靠,西北蛮荒,东南汪洋,生杀予夺,无人敢不从。 这就是此时握在她这个女人手中的权力。 沈时晴笑了。 清风徐来,卷着一点金色的花瓣恰好落在了“昭德帝”的手边。 “他”拈起这一点碎金,片刻后,突然大声说道: “来人,召武英殿大学士李从渊。” 鸡狗猫鼠从厢房里用了饭出来,就看见午后的光微斜而下,他们侍奉的皇爷立在窗前,垂眸轻笑。 陛下急招,李从渊文渊阁到了朝华苑时已经快到未时,在宫苑门前等着他的是四鼠。 “李阁老快随咱家进去,皇爷有命,您一来就请您进去。” 身为吏部尚书的李从渊从来不以对太监的倨傲来标榜自身的清高,他对四鼠点点头: “烦请内官带路。” 四鼠只低头看着路,他身高不高,走在昂藏英武的李从渊身侧,只刚过他的脖子,身为四大太监之末,他手握东厂却又平素寡言,与朝中大臣也没什么来往,游走宫廷仿佛一道影子。 绕过梧桐树的时候,这道“影子”却突然开口了: “李阁老,陛下与从前不同,若您想保住陈守章性命,先将心里的打算放下才好。” 李从渊双手抄在袖中,并未做声。 第十三章 老臣 皇帝此时并不在朝华苑的正殿里,李从渊跟着四鼠一路穿过侧殿旁的游廊,从一处种满了海棠树的拱门出去,又绕到了一个山坡后,山坡上多是松柏,映着远处的枫林如火,反倒越发苍翠繁茂。 拾阶而上,李从渊终于看见了正坐在亭中的年轻男子,男子身上穿着窄袖直身长衣,仿佛刚骑马回来,神色沉静,与往日大不相同。 一旁的一鸡和三猫两位大太监正小心伺候着。 三猫半跪在地上给陛下手上的伤处换药,软着声说: “皇爷好歹顾念下自己身子,手还没好哪里能握得了缰绳?” 一把将手抽回来,陛下挑了下眉头:“些许小伤,偏让朕不能尽兴。” 李从渊一看就知道是陛下手伤还没好全就急着骑马,却又牵累了伤处。 看见李从渊来了,陛下挥挥手,三猫端着药匣子下去了。 李从渊行了一礼,还没说话,就听见陛下直直地问自己:“你觉得陈守章该死么?” 他立刻明白了刚刚四鼠太监对自己说的话,陛下确实变了,从前陛下只会说“朕要陈守章死”,内阁为了让陛下能收回成命,只能在别处一退再退,退到陛下满意才会勉强松口。 现在,陛下换了个法子,他想讨价还价都有些摸不着套路。 “启禀陛下,臣以为,陈守章纵然有些轻狂,言辞稍有放纵,也是、也是、性情的缘故,总是罪不至死。” “朕也这般觉得。” 六岁被称作神童,进宫与皇帝对谈《礼》,十六岁中进士入翰林院,从此平步青云,不过三十五岁便任东宫侍讲学士,至今年不过四十九,已经是吏部尚书兼领武英殿大学士,人生大半已过,李从渊自认世上也难有什么令他惊诧之事了,此时却几乎藏不住眼中的诧异。 陛下,在说什么? 倒也不是陛下说的话不合情理,只是……李从渊依稀记得,上次陛下这般“通情达理”还是他八岁的时候,嘴上说着要好好读书做一个贤王,结果那课业文章是他找了别人代做的,他自己跟太监们玩了一下午的蛐蛐儿。 此时的李从渊几乎忍不住想要立刻出宫去往锦衣卫的大牢,看看那陈守章是不是已经被暗中处死了。 摆出了皇帝做派的沈时晴没有看李从渊,而是看着面前的画轴,方才她试了试骑马,昭德帝本人善骑射,她小时候被母亲教过的骑术几乎都已经忘了,好在这身子还记得如何骑马,一坐在马上腰腹就自然而然地松懈下来,丝毫不见紧张,双腿有力,手臂张弛有度,自然而然就是善骑的样子。 如此一来,她就算骑术上稍有生疏,也可以借口说是因为她手上的伤。 又解决了一事,她也有闲情逸致赏画,御用监送来了几幅宫廷画师的画作,多是工笔花鸟,画功自然是一流,只是多了许多匠气,看了几幅,沈时晴最喜欢的就是一副松林图,笔触细腻又不失松林风骨,意境深远,堪为佳作。 当然,将绿盐1搀极品孔雀石磨成的石绿调合成的绿色也让精于颜料的沈时晴极为喜欢,这一幅画单说用料就值白银数两,果然是宫廷画师,在用料上完全不计花费。 “朕不想杀陈守章,因为朕不想以后朝堂上连个敢说说百姓疾苦的人都没有。” 李从渊顿了顿,沉声说:“陛下圣明。” 圣明? 沈时晴看了李从渊一眼,又看回画作。 “朕已经派了锦衣卫去登州彻查陈守章所说之事。待有了结果,再议如何处置他。朕叫你过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坐在石凳上的年轻人言语和蔼,李从渊心中却又一紧。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用这种商量的语气跟他说话,无外乎为了三件事:杀人、打仗、修宫殿。 这三件事儿,没一个是能让人省心的,提前找了他来商量,又说不杀陈守章,只怕是要他这个大学士出面替陛下挨那些御史言官的骂。 罢了,能保住陈守章,他向陛下让出两步、挨些骂声又如何? 城府颇深的李大学士、李大尚书暗暗提了一口气,准备迎战自家皇帝陛下新一轮的冲击,却听见陛下问他: “张契当了一个四品将军不到两年,却攒下了数万两白银的身家,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沈时晴看了锦衣卫奏报之后不懂的地方。 依照大雍朝军制,张契的实职为彭城卫指挥佥事,上面还有指挥使,彭城卫不过五千多人,指挥使知道他深得军心,将两千人调给他分管,两年时间,调拨给彭城卫的钱粮加起来也比不上他贪墨所得,他就算把这两千人敲骨吸髓,又如何能攒下那么多钱呢? 她看向李从渊,却见李从渊有些惊诧地看着自己。 一旁的一鸡连忙小声唤道:“李尚书?皇爷问你话呢。” “啊……”李从渊自觉失态,连忙低头敛袖稍作掩饰,“那张契所得钱财,一面是侵占军饷中饱私囊,一面是从侵占军田而来……” 看见陛下一直静静地看着自己听自己说话,李从渊只觉得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说得也越发详细起来,从大雍立国以来的军制说到如今各地卫所军田被占难以维持的局面。 这一说,就说了个没完没了,君臣两人说话的地方从濯心亭转移到了朝华苑的侧殿,中间,还一起用了晚膳,李从渊性情中颇有些疏狂不羁,说着说着,见皇帝陛下听得认真,干脆对着舆图讲起了整个大雍卫所的分部。 他博闻强识,凡是过目文书皆留存于心,各处收支数目皆熟稔无比,说起来滔滔不绝,头头是道。 等到他终于讲痛快了,朝华苑里的灯都已经亮了起来。 “多谢李尚书。” “昭德帝”面带浅笑,还对他道谢。 李从渊察觉其中并无敷衍的意思,又是一阵老怀欣慰,恨不能当即在宫里住下,趁着陛下难得好学的时候把从前该讲没讲的再给他讲一遍。 他打算鞠躬尽瘁,沈时晴却没有让一个准首辅累死在西苑的打算,就在李从渊行礼告退的时候,灯火煌煌,照亮他有了些许白发的鬓角。 沈时晴的心头随着烛火轻动。 “李尚书。” 听见陛下召唤,李从渊停下了后退的步子。 来了来了!陛下今日强忍性情当了一日好学生,这是要捅下多大的一个篓子啊? 李从渊在这瞬间甚至开始考虑上书乞骸骨。 “朕听闻京中名士都会在折竹台相聚,吟诗作对,诗文成集,你可曾去过?” 折竹台? 李从渊喟然:“陛下所说折竹台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臣已经久不闻其名了。当年我与我几名旧友年轻气盛,自以为能使天下文章为之一新,才写出了什么《折竹台集贤集》。” 说完,他笑了笑。 端坐在桌案旁的皇帝垂下眼眸,缓缓说道: “几名旧友?能与李尚书为友,想来也都是当世栋梁。” 当世栋梁? 有人已丢官回家,有人被发配边疆,有人昔日意气风发如今暮色沉沉,也有人,才华盖世却早就不知埋骨何方,唯有他,还站在朝堂上,为报几代陛下的皇恩罢了。 诸般旧事涌上李从渊心头,他笑中带了点苦意: “世事沉浮难料,聚散不过须臾,臣年轻时也觉得‘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2,到如今才明白活了一日才算一日,活了一日方能做一日之事呀。” 说完,李从渊又行了一礼:“陛下,您还有何事吩咐?” 年轻的皇帝眨了下眼睛,突然笑着说:“没了,李尚书早点回家歇息吧。” 真的没了? 李从渊躬身退去了殿外,终究再没听到皇帝叫住他。 转过身,眼睛的余光看见了两旁侍立的太监,李从渊突然想起了四鼠太监下午对他说的话。 陛下与从前不同? 陛下,似乎、也许、大概……真的与从前不同? 朝华殿里,沈时晴抬起一只手撑在脸侧。 她十二岁那年,父亲让她做男孩儿打扮,假称是自家侄子,牵着她的手带她到了折竹台。 折竹台上一群穿着青衣白袍的文士不在乎官职不在乎年纪,直抒胸臆,指点江山,让年幼的她大开眼界。 有人敲鼓吟诗好不快意,有人一手馆阁体写得清俊非常,有人拿着看着她的画笑着说“这小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家”,有人将她揽在怀里比自己得了赞赏还高兴百倍。 她还记得十年前的李从渊既不作诗也不写文章,只先喝酒,喝得酒足才提笔在纸上写诗,落笔都是狂草。 李从渊老了。 她爹死了。 正在她沉思的时候,三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皇爷,新的络子打好了,您选一条?奴婢给您把章子挂回去。” 沈时晴抬眼,看见了托盘上摆着十几条缀着不同宝石的络子和一枚寸大的白玉印章。 印章颜色素白,玉质细腻非常,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把玩。 她拿起那枚印章,反过一看就明白这印章之前应该是被污了,不仅换掉了穗子,整个章子还被清洗过之后又用龙泉印泥重新养了几天。 “君子不器。” 看着印章上的字,她莫名想起了自己父亲留给自己的白玉簪子。 这两块玉虽然形状大小不同,质地却极像,仿佛是一块玉上雕出来的。 一旁的三猫表功似的说:“今年缅甸进贡的宝石成色极好,皇爷您看这条红络子配着这章子是不是极相称?” 看着“昭德帝”受伤的手,沈时晴突然明白这印章是怎么弄脏的了。 她脑海中回想起了在小佛堂自己用银簪捅伤自己的画面。 猛地将印章握在手中,她吩咐道:“朕先不戴了,找一个匣子,将这印好好收起来。” 第十四章 骑马 就算柳氏哭得伤心欲绝,赵肃睿还是以沈时晴的身份硬是逼着她派人回京把沈时晴借出去的书取了回来才放她离开。 一来一去,柳氏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图南将人送出去,回来时就见自家姑娘已经指挥着阿池带着几个小丫鬟把屋子里的箱笼都打开了。 赵肃睿伸头看着,十分惊讶。 他原本以为沈时晴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她的衣服细软,着实没想到居然都扎扎实实地装着书。 六口红木大箱,一个都有半丈长,三尺宽,高逾三尺,加起来装的书足有几千册,每一口箱子都是三四个小丫鬟一起使劲儿才能拖动。 瞪着这些箱子仿佛瞪着自己的国库,赵肃睿嘴上悠悠然说道:“把这些东西从府里拉出来的时候累死了不少牛吧?谢家就这么让你们搬了出来?” 他粗粗看了几眼,别的不说,有几本书一看成色就是比他爷爷还老的,恐怕也值点儿钱,以谢家人的秉性,要是能让沈时晴平平安安带着这些贵重之物离开宁安伯府,他赵肃睿可以三天不吃肉。 听见姑娘问话,阿池笑着说:“也是凑巧,咱们往外搬的那天乐清公主请了谢家的夫人们去,您一大早让我去问搬行礼的事儿,正碰上公主府上的长史也在,世子夫人怕被人知道,就连忙派了些家丁来给咱们搬东西,也没人拦着咱们出来。” 赵肃睿点点头,只觉得沈三废是有点儿运气在身上的。 拿起一本《淮南万毕术》翻了翻,里面夹了几张纸签差点掉出来,赵肃睿翻看了一眼纸签,只见上面的字清俊飘逸,写了个他看不懂的丹方似的东西,落款处写了“沈离真”三个字,他以为这是那沈三废兄弟叔伯留下的,把书合上扔了回去,又问阿池:“你可知道这些书里哪几本是最贵的?” 阿池转到另一个箱子边上:“这一箱书大多是些孤本,大概会更贵些,不过姑娘您手抄过一遍之后就极少碰这些原本了,只要我们小心收着。” 见自家姑娘很感兴趣,阿池笑眯眯地说: “这些书也才只是姑娘您藏书的一部分,姑娘您要是想看,垂云那还替您收了几箱子书。您说过,这些书都是老爷留给您的,就算是别的都不要了,这些书也得好好收着。前两年您还说,要是以后手里有了钱,就把里面极好的几本书修订刊印出来,也让天下人都看看。” 沈三废这个人是有些迂腐无能……到底也是沈韶的女儿。 想起这些都是沈韶的遗物,把它们卖了换钱的心思淡了几分,赵肃睿悻悻坐回到椅子上,又侧着身子对一旁的图南说: “图南,我有些饿了,你弄点儿东西来吃。”他没忘了多吩咐一句,“多放些肉。” 图南应了一声出去了,赵肃睿坐在灯下,看见一群丫鬟们小心翼翼整理着书。 阿池将一本《丹房捷法》的手抄本小心翼翼整好,扭头笑着说:“姑娘,要是明日天好,我们将书晒晒吧。” 不换钱了,赵肃睿立刻兴致缺缺。 要是这些不是几千本书而是几千匹马,别说是晒晒,就算是带着它们跑到昆仑山去赵肃睿都不会觉得累。 “随便你们,别扰了我的清静。” “嗯。”阿池笑着点头。 赵肃睿嫌弃地转开眼睛,沈三废满脑子都是书,教出来的丫鬟也是看见书就眉开眼笑,眼见着书房里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了,他抬脚走了出来,正好碰见图南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进了院子。 沈时晴平时都是在书房吃饭的,赵肃睿之前也是如此,看了一眼书房的人来人往,赵肃睿指了指没掌灯的偏房说:“去那儿用吧。” 一碗汤煮馄饨,一碟凉拌的豆芽菜,一碟切得细细的猪耳丝,赵肃睿吃了颗馄饨,实心儿肉蛋子的馅儿滚进嘴里,他满意地点点头。 再吃一口耳丝,一口豆芽,再来两颗馄饨一口热汤,只两个字——舒坦。 图南怕自家姑娘着凉,取了火盆放在旁边供他取暖,赵肃睿吃完了馄饨,一推碗筷,就看她还在闷不吭声地忙里忙外。 “图南。” “姑娘。” “我今日赶走了柳氏,还拿回了那几本孤本,你觉得我说的那些话如何呀?” 是了,吃饱喝足,咱们昭德帝又欠夸了。 图南放下手里熏屋子的香炉,慢吞吞地说:“姑娘说的话自然句句在理。” 说完,她站在一旁不动。 赵肃睿撇了撇嘴:“这就完了?” 就算不夸一句英明神武,也该说一句“理识明赡,决断如流”吧? 图南将碗筷收了,端在手中,脸上带着一丝笑,语气仍是慢吞吞的,仿佛每个字都仔细斟酌过:“从前姑娘觉得柳夫人虽然陈腐,但是心善,常说以柳氏为镜可知女子决不能被困在一方天地,图南觉得姑娘说的是对的。今日柳夫人为姑娘出的主意虽然一片好心,却无一字有用,姑娘气她顽固愚昧,同她断绝往来,也是对的。姑娘总是对的。” “哼!以人为镜?”赵肃睿冷笑,“以人为镜,却混了一个自己要在佛堂里靠血书求援的下场,从那柳氏身上能照出什么来?也不过五个字——‘万不可如此’。” 图南又不做声了。 入了夜,图南为自家姑娘准备的就不再是醒神的茶水而是用炮制过的红枣加蜂蜜冲的蜜枣饮,赵肃睿喝了一口,只觉得甜丝丝的,干脆一饮而尽。 要是此时那沈三废在他面前,只怕他骂的还要难听百倍。 守着一堆祖辈留下的书,却没有丝毫自保之力,家业丧尽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一人行在这世上,每一分安稳,每一分清静,都是换来的,有人用血肉之躯来换,有人以狗苟蝇营来换,你家姑娘从前,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换。” 要不是他赵肃睿进了这个壳子,只怕沈时晴一条性命都要被老天爷收去作她过去七年无所作为的代价。 图南没说话。 只有赵肃睿喝了足有一壶的蜜枣饮。 “既然谢家现在自己都焦头烂额,咱们也不能闲着,图南,你可知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 正好有个小婢女在院子里,图南唤她过来把碗递了过去,才说: “附近多是田亩,不远处的山上有几棵柿子树,还有一片枫林,景色不错,姑娘要是喜欢,可以去走走。” 听见有林子,赵肃睿立刻动心了: “咱们有没有弓箭?” 图南说:“有一把十五斤的小弓和三十几枝箭。” 能用六十斤战弓驰骋疆场的昭德帝顿时失去了兴趣。 十五斤,也就是个女人家的玩意儿罢了。 低头看见沈三废纤细的手腕子,他又是一阵气闷。 就这小身板儿,只怕连十五斤的弓都拉不开。 此时此刻,赵肃睿非常想换回去,他想骑他那几匹汗血宝马马,想射他的六十斤黑角桦皮大弓,想骑马射鹿,还想把射来的鹿扔进象苑里,看着他的老虎争抢撕咬。 越想,心里就越难受。 赵肃睿叹了口气:“算了,咱们有马么?” 不能打猎,骑马总是可以的吧? 图南说:“有几匹驽马和十几头骡子,都是拉车用的,还是之前那些婆子们带来的。这庄子上原本只有几头拉磨的驴和三头牛。” 原来就这点儿薄得不能再薄的家底儿还是他来了之后才打下的微薄基业?! 赵肃睿瘫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就算是把大雍的国库掏空了他都不会有这么穷! 此时,他又忍不住去想沈三废书房里的那些书,他可以先把书卖了,等他买了马,有了刀,他就可以再把书抢回来,反正也不过是转了两手的事儿。 就在昭德帝为了几两买马的钱恶向胆边生打算以女子之身挑战《大雍法典》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接着,她就听见有人匆匆忙忙跑进来。 “少夫人!培风让我传信回来,二少爷骑马来了咱们庄子上!” 二少爷?一听见这三个字,图南连忙握紧了腰间的剑,她正要护着自家姑娘去往安全去处,却见姑娘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马! 那人是骑马来的! 赵肃睿欣喜若狂,提着袍子一路狂奔。 卖了沈三废的书还得抢回来,这直接有马可以抢,不是容易多了? “图南,召集人手!把人给我绑了!马得护好了!” “阿池,带人守好后院,但有妄动,格杀勿论!” 阿池急忙追出来,就看见自家那位总是看书、画画、调香、调颜料的文弱姑娘一溜烟儿地冲了出去,让人赶都赶不上。 庄子的二门处,一个男子正用马鞭指着挡在他身前的婢女。 “这庄子是我谢家的庄子,你敢拦我?” 培风没说话,只手握一柄长枪站在门前。 突然,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穿月白缎袍的女子快步走了出来。 谢凤安一眼就认出了这女子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沈时晴。 看着沈时晴步履匆匆,谢凤安的心中一阵得意,这沈时晴多年来对他冷淡至极,在这庄子上关了些日子,也终于知道对他低头了。 可惜,纨娘怀了他的骨肉,如今谢家风雨飘摇,他只有立刻娶了纨娘才能让姨丈出面救下他父亲。 凉月如水,照在沈时晴素白的脸上,透出了几分飘然出尘之气,谢凤安自诩风流多情,此时又忍不住心中一荡。 要是沈时晴愿意从此乖顺,他也可以将她留作妾室,等过两年纨娘生了孩子安定下来,他再把沈时晴接进府里。 纵观他的这些妾室,或是风流妩媚,或是娴静可亲,或是娇憨动人,或是泼辣率性,冯纨娘温柔多情,识字却不多。还真少了一个如沈时晴这般清逸的,到时他携妾同游秦淮河畔,也让那些同侪见识一下大学士养出来的女儿是何等姿容。 刚一照面,谢凤安就想了许多许多。 他看着“沈时晴”,“沈时晴”也看着他——身后的马。 腿长而匀,皮毛光滑,双眼有神……虽然不能算是什么“名马”,也绝对是一匹好马。 谢凤安见“沈时晴”向自己走近,正要说话,却听见一声怒斥: “你是何人?怎会假扮谢家郎君?来人,将这个假扮我夫君的歹人拿下!” 第十五章 红痣 不止谢凤安,在场所有人都被“沈时晴”这一声吓了一跳。 其余人还没动,跟着自家姑娘出来的图南一脚飞踢直接把谢凤安踹倒在地。 谢凤安吃痛大叫:“这是我家的庄子,你们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培风也赶紧带人将跟着谢凤安来的几个家丁拿下,十几二十几个人扭打在一起,闹哄哄乱糟糟,夹着谢凤安和他家丁们的怒吼声。 眼见两个丫鬟勇猛无比,赵肃睿仿佛得了许褚典韦的曹孟德,他后退一步,袖着手饶有兴致地指点江山。 “先将这些歹人的嘴捂了,竟敢冒充宁安伯府的二少爷,胆大包天,想来都是惯犯,先假装主家将庄子的门骗开再行劫掠之事!务必将他们齐齐拿下,一个也别放过!” “这几日咱们京中的府上不太平,不知道多少人动了歪心思,这才有了一波又一波的歹人,你们可务必要守好了门户。” “没想到操练了你们几日就遇到了这么大的阵仗,抓了这些歹人,我叫厨房杀只猪来犒赏你们!” 一时间谢恩压过了惨叫声,赵肃睿又看向那些马: “你们小心些别让马伤了!” 谢凤安惊怒非常,嘴里却不知道被谁糊了满嘴的烂泥,头被死死摁在地上,他隔着无数人的腿脚的缝隙往沈时晴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见了些微灯光下一点裙角。 他奋力挣扎要站起来,肚子上却又狠狠地挨了一下,口里的土腥气又混了几分血腥气。 抬眼往上,他看见了一个手中握剑的婢女用极吓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赵肃睿甚至懒得去看那谢凤安一眼,沈三废饱读诗书、出身清贵,却被一个落魄的谢家逼到这个田地,其中有几分是时运,几分是谢家人龌龊,几分……是因为她沈时晴脑子里全是木头,真要论起来,谢凤安在这其中着实算不得什么。 他在沈时晴那都算不得什么,在赵肃睿这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还不如他的马。 不对,是还不如他赵肃睿的马。 眼见区区小场面已经被控制住,赵肃睿吩咐一旁的丫鬟:“会牵马么?牵着那匹马给我送进去。” 小丫鬟身上穿着布衣,她本就是庄子上的丫鬟,才进了二门伺候不过几天,见“二少夫人”和和气气地跟自己说话,她羞着脚站着,小声说:“我、我会牵牛、牵驴。” “一样。” 赵肃睿摆摆手,示意小丫鬟上去牵马。 这时,一个跟着谢凤安过来的家丁奋力挣脱了几个人的拉扯扑倒了“沈时晴”的面前: “二少夫人!我们真的是从宁安伯府来的!那是二少爷!是您夫君啊!” “夫君?”赵肃睿冷笑,他表情倨傲,微微倾身看向这个又被制住的家丁,“你是说我看错了。” 他转头,徐徐看向听命于自己的丫鬟家丁和庄户。 “天黑灯暗,我和我夫君许久未见,大概也生疏了,乍一见,有几分陌生,就认错了人。” 人们让开了一条路,看着身量清瘦的女子缓步走了过来。 谢凤安感觉压在自己肩上的力量稍有松动,他挣了挣,费力地半跪在地上,怒瞪着“沈时晴”。 赵肃睿的手还拢在袖子里,看着谢凤安的狼狈,他笑了: “不过,光看脸,我实在记不分明,倒是记得我夫君大腿根上有三颗红痣。” 听清了“沈时晴”说了什么,谢凤安目眦欲裂,若是眸光能作了刀剑,他一定立刻将这狂悖放肆的女人斩杀于当场! 可惜,目光不能杀人。 于是他只能听着这个被自己冷落了七年的女人说:“将他裤子扒了,不就知道了。” “是!” 赵肃睿对男人的屁股不感兴趣,转身见马被小丫鬟牵走了,他眯着眼笑了笑。 在他身后,堂堂宁安伯府二少爷仿佛一条离了水的白条鱼,被人活生生把裤子给扒了。 扒裤子这种活儿当然不用图南培风来做,动手的是跟着“沈娘子”吃了好几天肉的精壮汉子,他们在比斗中亮出了本事,不光得了肉和赏钱彩头,还得了护院的差事,现下正用蒲扇似的大手料理着谢凤安的两条光腿。 “左边没有红痣。” “右边也没有红痣。” “里面也没有啊。”说着,汉子在自己身侧抹了抹手指头。“沈娘子,看了两圈儿哪儿都没有红痣,这人是假的!倒是皮挺白。” 瘫倒在地上的谢凤安悲愤欲死,只觉得二十多年的风流倜傥都被人扒拉了个干净,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有了马自然是要骑的,赵肃睿一回了后宅就开始指使人翻箱倒柜地找骑马穿的衣服,阿池听说了,匆匆忙忙赶回来,找出来了两身轻便衣服,一套是浅青面缎子做的仿曳撒样式的袍子,一套是橘皮红的短袄,下面配的都是马面裙,阿池还找出来了一件银纽子的蛋青色披风。 “这两件还是之前姑娘去山上进香的时候穿的,现下看着姑娘比从前还清减了许多。” 赵肃睿左右看了看,不甚满意:“给我做件男子款式的曳撒,不管颜色,必须方便行走,也不要配裙子,做一条黑绔给我就行。再给我找条鞭子,要八股牛皮编起来的,也别太轻,手上能使上劲儿。还有靴子,再给我做两双长靴。” “是。”阿池自然没有不应的,看看自家姑娘的身形,再看看手上的袍子,打算今天夜里就动手给姑娘将衣服改改。 心里估量着怎么改衣服,阿池又说:“姑娘,您将那谢凤安抓了,我们该将他如何处置呀?” 赵肃睿面带微笑地畅想着自己在这山林间骑马的样子,嘴上说:“那人是个假冒的歹人,以后不要再说错了。” 阿池点了点应了。 “也不必如何,宁安伯府自身难保,只要咱们这里别出了内鬼,他们就不能拿咱们如何。” 内鬼? 听见这两字,阿池立刻想起了后院那几个谢凤安的妾,她抿嘴笑了笑: “姑娘,天也凉了,也该做些冬衣,后院那些女子针线上都还不错,明日我就收拾些棉花布料送过去,让她们赶制些冬衣。” 赵肃睿看了阿池一眼,点了点头,沈时晴的这些丫鬟能文则文,能武则武,总知道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倒比他朝堂上那些踹一脚只会就地躺倒的废物们得用多了。 “明日我带图南出去骑马,你和培风一道守着咱们的庄子,要是谁敢妄动,你只管处置了,回来有我替你兜着。” “是,姑娘!” 赵肃睿挥挥手让阿池退下,自己披着发斜坐在床上,又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这是沈时晴的旧作,今日被赵肃睿翻找了出来,挂在了墙上。 赵肃睿觉得这画还是挺有意思的,画轴正中,几只斑斓的雀鸟站在枝头上,个个活灵活现神态闲适,有一只还有闲情逸致去看花枝上的花,可就在这些鸟身后的天上,一只鹫鸟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 仔细端详,赵肃睿觉得这些雀鸟就是沈时晴画的她自己。 只看这画中意思,她大概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做了盘中餐,只是困顿已久,无力挣扎罢了。 “沈三废啊沈三废,朕可以替你将这谢家上下处置了,可你要是在朝堂上也敢一退再退,就别怪朕换回来之后拿你的人头来消气了。” 说话时,赵肃睿随手拿起放在了案上的银簪,对着镜子里沈时晴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 别庄最深处的一排厢房只剩一间还亮着灯。 厢房里陈设简单,只一床一桌两凳,桌上连张桌椅帔都没有,只素着刷过清漆的木头面,床上倒是好些,虽然没有幔帐,铺着的被子好歹是绸面的。 女子守着桌上的灯坐着,手上拿着一件做了一半的男人的中衣,却迟迟下不去针。 第六十三阵风声过去了,门外传来了极轻的敲门声,女人连忙站了起来去将门打开,一个穿着小袄的丫鬟闪了进来。 关好门,等在屋里的女子低声问:“如何了,今夜外面那么吵嚷是出了何事?” 婢女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镯子递给她,微微喘息着说:“姨娘,我想尽了办法也没到前院去,少夫人那的几个丫鬟防贼似的防着咱们。” 收回那镯子扣在掌心,被称作“姨娘”的女子皱着眉头说:“来往的小厮,洒扫的粗使丫头,能帮咱们传消息的你一个都没笼络了?” 丫鬟低着头不敢说话。 女子又是一阵气恼:“我让你去寻从前被发配到庄子上的青莺你也没寻到人?” “这我倒是问了守门的小丫鬟,小丫鬟说青莺前年就被配了个种地的佃户,早就连庄子都不让进了。” 听闻此言,女子紧皱的细柳眉微微一松:“当年都在夫人跟前伺候的时候,真没想过她会落到这等田地。” 深吸一口气又泄了,她的神色也不像方才那么严厉: “除了这个你就再没问着什么有用的?” 小丫鬟摇了摇头,怯生生地反问:“姨娘,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府里呀?” 这下,沉默的人反倒成了夏荷。 厢房里又冷又静,夏荷低着头,一面念着自己的孩子,一面又焦心自己的前程。 突兀一声啜泣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哭什么?” “姨娘,咱们还能回府里吧?今天那小丫头跟我说,青莺因为连着两胎都是女儿,每天都被她家男人打骂,前几日拉磨的时候慢了两步,硬生生被踹下一个刚成了形的胎儿下来,那之后人就不成了,被人扔在了外头草棚子里,怕是活不过几日了。” 说着说着,又惊又怕的小丫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要是咱们回不去府里了可怎么办呀姨娘?” 夏荷无言以对。 转头看向桌上自己做了大半的中衣,心中竟油然生出了一股恨意来。 与夏荷相邻的厢房里寂静无声,仿佛房里的人早就睡下了。 两道人影贴在墙上,静静地听着夏荷屋里的动静。 “姨娘,夏姨娘她们怕是没有得着什么有用的消息。” “没用的东西。”崔锦娘轻骂了一声,拢了拢身上的衣衫。 “那沈时晴想让我们老老实实任她拿捏,我就偏不如她的意,明日赶在午食之前你找个由头让夏荷发作你一番,闹得越大越好,你趁机往前院跑,只看一件事,看看有没有人往能关人的地方送饭。” “是,姨娘。” 小小的院落中暗潮涌动,最东头的厢房里酣睡的柳甜杏声音软软地说着梦话:“抱着安姐姐睡,比抱着少爷舒服。” 安年年无奈地将她的头轻放在枕头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十六章 青莺 “唉。” 谢家庄子附近和图南说的一样多是田垄地,有一片林子也确实不大。 不过最让赵肃睿泄气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沈时晴的身体。 弱!太弱了! 腿上无力,腰上无筋,稍一颠簸整个人就像是被乱风吹垮了的树一样。 沿着林子边的路跑了两个来回,赵肃睿只觉得从脑袋以下每块骨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也本来就不是他的。 心里骂了几千声沈三废,赵肃睿还是硬撑着骑了一个时辰的马。 他停下来的时候图南从后面过来扶他下马,他强撑着一口气甩开了图南的手。 然后,差点因为脚没办法从马磴子上抬下来而用脸着地。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靠图南架住肩膀才平稳落地的昭德帝愤怒了。 “图南,你给朕……给我找个五十斤的石锁来,我就不信……” 五十斤石锁? 图南不由得看向自家姑娘的细腰,还没那石锁粗。 “姑娘,您要是想要磨练体魄,不如先让阿池给您做两个十斤的沙袋,每日用来锤炼气力?” 赵肃睿闷声不吭,心里只想杀几个人来解恨。 十斤的沙袋?他甩出去打兔子都觉得太轻!沈三废这个废物! 闷头往前走了几步,赵肃睿觉得腿上的皮仿佛被人用火烫了一般疼,他心知骑马的时候磨了皮,心中又是一阵恼怒。 想他赵肃睿,六岁学弓马,日日习武不辍,寻常禁军都难近了他的身,当年北伐都沁,他带人疾驰三百里,到了晋阳还能直接登城观敌,那是何等的威风霸气? 沈三废这般一个羸弱身体,要是逃命怕是要累死在半道上,更不用说什么带兵打仗、所向披靡了,他赵肃睿竟然被困在了这样的一具身体里? 微微转头,看见图南一手牵了两匹马信步跟在自己身后,赵肃睿一阵羡慕。 哪怕是一定要当女子,像图南这样矫健有力也总好过他如今,至于身份,图南虽然为奴为婢,可是有一身好武艺,仗剑杀出去从此浪迹天涯都比他现在自在。 总之,一切都是沈三废的错! 不能杀人,赵肃睿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 两人一前一后路过一片荒地,赵肃睿恍惚听见了一阵嘈杂声。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一间废弃的茅舍门前,几个男子正对着地上的一团“东西”拳打脚踢,口中谩骂不止,那团东西偶尔几声呜咽,听着凄惨无比。 骑马骑出了一腔怒火,赵肃睿怎能看着别人比自己还嚣张?他挥挥手,对图南说: “把这些人料理了。” 图南点头应是,腰间的长剑已经拿在了手里。 这几个人也不过是些乡野闲汉,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够大打出手,碰上图南这样的高手不多时就趴在地上不敢再动。 赵肃睿想牵着两匹马,却又实在没有力气,只能把马留在原地,自己拖着腿缓缓走近刚刚被他们围打的那一团东西,本以为是一条濒死的老狗,没想到却是一个人。 这人极瘦,身上污糟不堪,头发乱蓬蓬的一团,比野狗毛都不如,口鼻中还有血迹。 秋风萧瑟,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看着图南用绳子把那些打人之人串成了一串。 他笑了笑,悠然说道: “殴人至内伤,口鼻出血,拔发有伤,当笞五十,你先抽这些人一人五十下。” 竟是连审都不用了。 图南对着自家姑娘点点头,回身就将腰间的马鞭取了下来。 看着那几个行凶之人被抽成了滚地葫芦,赵肃睿心里舒坦了些,他有有心坐下慢慢欣赏,可腿根处实在疼得他不想动,便只是站着。 过了半刻,地上那被打到人畜不分的“东西”终于转醒,赵肃睿虽然让图南去鞭笞那些行凶者,对此人却也并无半分同情之心,只问: “你是行窃还是强抢?不然怎会被人围殴?” 行窃是杖八十起,强盗则是杖一百起,只看这人已经伤重至此,在赵肃睿的眼里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 “咳……”瘫在地上的人试图站起来,可揪了一把旁边的枯草使了半天力气,也未曾让自己的身子挪动分毫。 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向那个站在一旁的女子,这人突然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二少、少夫人。” 听声音这个被围殴的人是个女子,还是个认识沈时晴的女子?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你认识我?” “奴、奴婢是……是从前伯夫人院里伺候的青莺啊。” 赵肃睿眯了下眼睛,宁安伯府虽然是个落魄门第,曾经在伯夫人面前伺候的丫鬟也大多配了小厮管事,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境地?多半是犯了大错,才会被人发卖,又或者胡乱配了人。 一个背主的奴婢而已。 直起身,他随意说道: “图南,此人说她从前是宁安伯府的丫鬟,你看看可认识?” —— 阿池说到做到,用过早饭,她家姑娘带着图南去骑马,她就让几个丫鬟提着棉花抱着棉布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要谢凤安的四个小妾带着她们的丫鬟一起做冬衣。 棉花是庄子上自己收的,只是用轧车轧过成了皮棉,庄子上没有弹棉花的弓子,想要它们变成被子里的棉絮还得用手撕开,柳甜杏有些贪玩,觉得这个活儿比低头动针线有趣多了,就带着两个小丫鬟一起做了起来。 安年年负责裁布,夏荷和崔锦娘带着手巧的丫鬟负责缝制,另有几个小丫鬟将棉絮匀铺在裁好的布料上。 阿池将各人的活计分配清楚,自己也拿起几根布条开始做起了衣服上的盘扣。 一群女人各有各的活儿要做,一时没人说话,过了一个时辰,天上有了些阴云,阿池总忍不住抬头去看。 姑娘出去骑马已经走了半个上午,也不知道去的地方远不远,能不能赶在下雨前回来。 趁着她走神的时候,崔锦娘对自己的丫鬟使了个颜色。 那丫鬟看了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的夏荷一眼,自顾自地站起来,进了屋里端着炭盆走了出来。 炭盆是昨晚烧剩下的,还有些零星余火,泼在夏荷裙子上的时候把那件湖州青绸做的长袄上硬生生烫出了几个洞。 这些小妾们来得匆忙,一应用度都是阿池安排的,她自然不会为她们找来什么铜盆取暖,只是找人烧了几个泥盆子,烧得也不是什么红罗炭而是寻常的木炭配着豆杆锯末之类,泥盆砸在地上,碎屑炭灰飞了一地,不说离得最近的夏荷,连稍远一些的安年年、崔锦娘都被波及。 以夏荷掐尖要强的泼辣性子,有人在众人面前毁了她衣裳她肯定是要闹起来的。 崔锦娘设计这一出也就是为了让她闹起来,好让自己的丫鬟趁机出了院子。 这几个小妾之间你争我夺了这么多年,彼此也都知道是什么性情,柳甜杏一下子就蹿到了安年年的身后躲了起来,安年年也把靠近夏荷的两个丫鬟往后拉了拉,免得她们受了波及。 在众人的“期盼”中,夏荷却只是掸去了身上的灰,看了看衣角上的几个小洞,就坐了回去。 这却比她暴怒起来更吓人了。 柳甜杏小鸡啄食似的探头走过来,大着胆子摸了摸夏荷的额头。 “也没病呀。” 说完,她又夺路逃回了安年年的身后。 夏荷却没搭理她。 拈着针缝制着手中的棉衣,有着一双吊梢细眉的女人垂眉敛目,透出了些说不清的心灰意懒。 她也知道旁人都在看着她,可她就是提不起精神。 此时院子里最尴尬的就是崔锦娘的那个婢女,都已经做出了被人殴打的样子,求饶的话都说出口了,结果却是自作多情。 “夏荷,你有心事?”问话的是安年年,作为几个妾室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她不仅能管住柳甜杏,只要不涉及争宠,夏荷对她也是有几分信服的。 夏荷手中的针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向了安年年。 “安姐姐,你可还记得夫人面前的青莺?” “记得,生得样貌极好,还会绣花,她给太夫人做过两条抹额,都很精巧。”安年年没说的是,原本府里都以为会被赐给二少爷做妾的是柔婉听话的青莺,谁也没想到青莺却突然遭了夫人的厌弃,被发配到了庄子上,倒是人们都觉得太过要强的夏荷被夫人给了二少爷。 “是啊,她手巧,一样大的年纪,我的针线还得她来教。” 二少夫人还在孝里不顶用,安年年怀了身孕,二少爷被苏瑶儿迷住了心神,日日都去那芙蕖小院,夫人想要给二少爷再找个知根知底的丫鬟做妾。 所有人都觉得会是青莺。 她也这般觉得。 她喜欢二少爷。 于是她借口要给自己父亲做个手套却做不好,求青莺帮忙改个花样。 青莺心善,替她重新绣了仙鹤松柏,她转身让自己的娘将手套塞到了给伯爷的针线里。 她还记得青莺被拖走的时候跟她说她从没想过要跟二少爷。 夏荷是不肯信的,她要是信了,她就毁了,她就被自己的心给毁了。 如今,青莺要死了,死在离她很近却又看不见的地方。 眼泪落在拈着针的手上,她的手指发抖,怎么也缝不下去了。 第十七章 羊肉汤面 人来人往的院子里沁着刺骨的冷。 几个女人看着一贯要强的夏荷簌簌地掉着泪,神色各有不同。 阿池捏着新做好的盘扣一个个看过去,只见崔锦娘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安年年沉着脸神色黯然,柳甜杏从安年年身后支棱出了个脑袋跟着掉眼泪。 一边哭着,柳甜杏还问: “夏荷,别光哭呀,你提起青莺姐姐,她是出了事吗?” 夏荷抿了抿嘴,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有些话一说出口,她这些年的所有就尽数散了。 那她又算什么呢?她的一双儿女又算什么呢? 院门被打开,一个小丫鬟匆匆跑了进来:“阿池姐姐,少夫人回来了,图南姐姐遣我来问你可有收着跌打损伤的药。” “姑娘受伤了?” 穿着青色比甲的阿池猛地站起来,提着裙子快步向外走去。 院子里只剩了几个妾室,一时无人说话。 过了片刻,崔锦娘攥着帕子角缓声说:“二少夫人受伤了,咱们这些做妾的怎么也该去探望吧?” 给自己找好了缘由,她抬脚就往院门外走去。 有她带头,其余几人也都跟了过去。 却不曾想,到了正院只看见了正坐在软垫上翘着脚吃柿子的沈时晴。 在沈时晴身体里的赵肃睿此时心情不是很好,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怎会对一个被主家发落的婢女有什么怜悯之心?可图南认出了那个叫青莺的女子,为了她求自己救人。 他自知自己手头能用的人极少,图南算是沈三废三个婢女中最得用的那个,这点恩惠他自然不吝啬。 可看着培风派人去找大夫,阿池去找药,图南也在那偏院里守着,他又觉得浑身不舒坦,心中暗想是不是自己平时对这几个丫鬟太过和颜悦色,才让她们竟然将自己撇在了一边。 要是在宫中他的鸡狗猫鼠敢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忘了他,他是定要踹他们屁股的。 眯了眯眼睛看着这几个一看就没什么好心思的小妾,赵肃睿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柿子水: “你们几个匆匆过来,是听说有人受了伤,想给我奔丧呢?” 崔锦娘后提了一步,见其他三人连着身后的丫鬟都跟鹌鹑似的闭着嘴,她也低下头不肯做先出头的那个。 赵肃睿却没打算放过她们:“怎么?话都不会说了?那也不必说了,看见墙角的那块石头没有?既然你们都没事儿做,去把它给我敲成十斤大小的块儿。” 院子角落里的那块石头是早年间修院子的时候落下的,约有两尺长一尺宽,到人小腿那般高,少说有三四百斤。 没有专门器具,她们几个女子哪里弄得动那块石头。 柳甜杏眼睛还红着呢,咬了下嘴唇,委委屈屈地说:“少夫人,我们今天做了一上午衣裳呢,不是没事儿做。” 她上前两步,给少夫人看自己自己指甲缝里的棉絮:“我撕了一上午的棉花,起先还觉得挺有意思,后面手腕都疼了。” 赵肃睿挥手止住她:“你别往我眼前凑,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柳甜杏瞪着圆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夫人,声音甜软甜软的:“少夫人您比以前威风多了,也比从前凶了。” 从前?赵肃睿冷笑:“那我从前又是什么样子?” “少夫人从前可好了!”柳甜杏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少夫人刚嫁进来那几年我还小呢,我给少夫人院里送东西,您还给我糖吃,山楂糕、琥珀核桃……还有柿子饼,都是少夫人您亲手做的,我再没吃过更好吃的点心。后来我被夫人给了二少爷,因为我胆子小,人又傻,厨房欺负我不让我吃饱,少夫人就让图南去替我出气,还用炭盆里的灰烘马蹄给我吃。” 说起过去跟着少夫人吃过的好吃的,柳甜杏悠然神往,又上前几步,几乎流着口水地撒娇: “少夫人,您什么时候再做柿子饼啊?您做的那个豆沙柿子饼又香又软,我现在想着还……” 赵肃睿眼睁睁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姑娘直白地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嘴里的柿子不甜了。 豆沙馅儿的柿子饼? 那是什么味儿? 真的那么好吃? “有那么好吃吗?”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问出口了。 柳甜杏把头点得像弹棉花的弓子。 赵肃睿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的柿子。 阿池抱着装药的匣子匆匆回来,就见自家姑娘对自己招手:“阿池,去跟图南说,我今天要吃柿子饼,豆沙馅儿的。” “是,姑娘。” 进屋将药匣子放好,阿池出来说:“姑娘,青莺吃了药,看着比之前好些了,只是培风去找的土郎中来看过说她身上最要紧的是小产后没好好处置,一直还在流血,让咱们去镇上或者燕京城里找个稳婆看看。培风问过佃户,都说镇上有个稳婆不错,培风已经骑马去找了。” 赵肃睿哼了一声,当是知道的。 反正允了图南救人,多些花费他倒不在意。 听见“青莺”两个字,夏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阿池。 阿池察觉她的视线,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了主意:“姑娘,咱们人手不够,夏姨娘从前倒是和青莺极好,不如就把青莺交给她照顾吧。” 这法子不错,惦记着柿子饼的赵肃睿摆摆手算是答应了。 柳甜杏要跟着夏荷去看青莺,却被他叫住了。 “你再跟我说说,从前还有什么好吃的?” 他都记下来让图南给他做! 他堂堂昭德帝,想要什么好吃的没有? 哼! 两个院子间的夹道上,阿池步履匆匆,嘴上却和缓: “夏姨娘,青莺是我家姑娘和图南出去骑马的时候救回来的,图南说她是在在一个破草棚子边上看见青莺的……也是她命大,遇到了我家姑娘,不然就要被几个泼皮给打死了。” 听见“死”字,夏荷脚下一顿。 阿池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姑娘对谢凤安的后宅不在意,她却不能不替姑娘在意,青莺手巧温顺,被伯夫人看重,却突然落得一个被发配庄子的下场,夏荷从中得了利,自然也是最有可能动手脚的人,再联想之前做衣服的时候夏荷提起青莺就哭了,阿池心中越发笃定。 她家姑娘让她做好这庄子里的大管家,她自然要处处为姑娘分忧,夏荷此人掐尖要强,之前不知道被崔锦娘挑唆着给姑娘添了多少麻烦,要是能借着青莺将其压制住,也是她不辜负姑娘的期待了。 两人进了偏院,就闻见了一股药香气,阿池说:“这是之前那个土郎中开的方子,给青莺止疼的,郎中说青莺现在既不能活血又不能止血,只能提着一口气让她硬熬着。” 说话间,房内有人掀了帘子出来,手里端着一盆脏水。 是腰间还挂着剑的图南。 看了夏荷一眼,图南对阿池说:“我刚给她擦洗了身子,现在要去给姑娘做饭,你们费点心,青莺……现在身子上着实不堪,别被吓着。” 夏荷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阿池与图南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像是银光闪闪的绣花针,将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夏姨娘,青莺就交给你了。” 阿池掀开帘子,将夏荷让进了房里,让她独自去面对自己失落已久的良心。 自己则转身走到院角对烧火的小丫鬟说:“警醒些,夏姨娘和青莺说的话你仔细听了记了再告诉我。” 出了偏院,她却正遇见了等在那的图南。 “你不是要去给姑娘做饭?”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图南抱着剑,倚着墙,颇有几分像是话本子里的好汉,只不过她生得眉目秀致,乍一看仿佛更像是乔装好汉的小家碧玉,也只有真动起手来才让人惊觉她果然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看着阿池,她的神色有些深沉: “你觉不觉得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了?” 阿池还以为图南是要跟自己说什么要紧的,听这话,她摆了摆手:“姑娘伤了身子,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听见阿池这么说,图南轻轻皱了下眉头,眸光微微闪动,她又问阿池:“不记得了,是不记得什么?” 图南的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姑娘看着青莺的神情。 她家姑娘虽然……也仍是个自己身在困顿还会为别人苦楚而奔波的纯善女子,怎会用那般淡漠无情的眼神看着一个被残害至此的无辜之人? 回来的路上,她的马背上驮着青莺,看着姑娘策马驱赶那几个破皮。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旋不去。 她家姑娘究竟是丢了记忆?还是丢了心? 阿池看着图南的样子,低头一笑:“我倒觉得姑娘如今也挺好的。” 图南正要反驳,却听阿池叹息似的说: “七年了,姑娘不曾有一日像如今这般痛快。” “图南,我知道姑娘私底下吩咐你做了许多事,姑娘不说,我也从来不问。可我心疼姑娘,有时候我甚至盼着姑娘是个如夏荷崔锦娘那般只将眼睛放在荣华富贵郎君宠爱上的庸碌之人,也就不会过得这般辛苦。现如今姑娘忘了从前的事,我也知道她终有想起来的一日,因为她是咱们姑娘,可在那一日之前,我只想姑娘能顺心顺意地过日子。这是老天爷欠了咱们姑娘的。” 图南心中还有无数的话想说,却被阿池短短的几句给封住了。 抬起眼,图南看见了院墙上早就枯死的藤萝。 闭上眼叹了口气,她只应了一声: “好。” 晚上,赵肃睿如愿吃到了图南做的豆沙馅儿柿子饼,果然香软可口,比空口吃个柿子还痛快十倍。 “图南,听说我从前也会做饭?那我做饭的手艺和你比又如何呀?” 吃着第三个柿子饼,赵肃睿随口问道。 图南笑着说:“姑娘您是不记得了,我做饭的这点本事还是您翻阅古籍之后先琢磨会了再教我的,真说起来,我也就是给您打下手的帮厨罢了。” 赵肃睿低头看着自己手里半个柿子饼。 这……不过是帮厨? 那沈三废的手艺得有多好? “那我从前做的菜,最好吃的是什么?” 图南想了想,说:“姑娘做的青虾卷1极好吃。” 阿池在一旁说:“我倒是更喜欢姑娘做的甲乙膏2。” “说到甲乙膏,姑娘那年做的鹿肉也真是顿足了火候。” 就连寡言少语的培风都极认真地说:“姑娘做的羊肉汤面,极好。” 阿池立刻附和:“对!姑娘做的羊肉汤面,天下一绝!” 图南也连连点头。 赵肃睿面无表情,手中捏着一口柿子饼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什么青虾卷、甲乙膏,他听都没听过,定是附庸风雅的做法。 至于鹿肉,光禄寺隔三差五就要进上鹿肉,也不过那么回事儿,能好吃到哪里去? 夜深人静,夜雨无声,正是安眠的好时候。 躺在床上的赵肃睿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沈三废做的羊肉汤面,那是得多好吃? 第十八章 香气 光禄寺给皇帝送来的膳食到底有多难吃呢? 看着十六道菜八道点心组成的“早膳”,学贯古今的沈时晴竟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辞来形容。 有羊肉炒、裹了面浆煎出来的鹅肉、黄菜炒的猪肉、煎了鲜鱼浇了酱汁……还有几道少不了的野菜配着豆汤、泡茶等等,花样繁多摆盘精美,乍一看五光十色,吃到嘴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吃了一筷子鹅肉,再吃一筷子羊肉,沈时晴几乎分辨不出两道菜的差别,统一都是大油大酱,为了定型,特意调制的糊僵包裹着每一道需要煎炸的肉菜。 如果是刚出锅的时候,这样菜也许还能吃出一点酱汁包裹的香脆,可是当它们被人从位于东安门的光禄寺大厨房一路用车送到了朝华苑,全程用装了热水的食盒温着,到了御前的时候连热气都散了三成,又能尝出什么口感呢?入口只剩了被酱汁泡糊烂了的口感,让人甚至无心去品味其中的味道。 刚当了皇帝的时候沈时晴要在意的东西太多,口腹之欲被她压到了后面,现在几天过去,她看着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御膳”,已经忍无可忍了。 她自觉自己也不是什么精于厨艺之人,只是喜欢把从书上看来的东西给做出来,好在味道总还不错。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在宁安伯府的日子虽然清寡,但是用度上也因为用心而精细。 谁又能想到,一个堂堂一国之君吃的饭竟然连她这个守活寡的都不如? 吃了一碗还算烫口的松仁栗子粥,两个素菜小包子,又捡了还算鲜嫩的拌野菜吃了几口,沈时晴放下筷子,不肯再吃了。 她有心说以后不必做这么多只能看不好吃的荤菜,可是却又知道光禄寺安排给皇帝的菜色和大臣们是一样的,要是她冒然减了用度,那些当值的大臣们能吃的东西就更少了。 可是这些东西,真的是太难吃了! 皇爷早膳用的不好,见皇爷在殿里埋头批奏折,几个大太监互相使了个颜色,三猫悄悄走出了院子,过了约有一个时辰,他乐颠颠地回来了。 大雍朝立国之初,开国之君就对后世继任者定下了极为严苛的起居时刻,寅时初刻醒,用膳,上早课,卯时上朝……批奏折直到深夜,真正起的比鸡早熬得比耗子晚,后来的历任君主为了让自己好过些便提拔内阁替自己筛选奏折,又或者三日五日才开大朝会。 到了昭德帝的时候,他最先取消的是学士们给自己上的早课,后来连早朝也是十几二十日才上一次。 不用上朝的时候,他偶尔还会睡个懒觉,吃完早饭打个盹儿也是常有的。 等沈时晴当了这个皇帝,她不愿把时间花在懒觉上,用过早饭,她在昏暗的晨光中练习了一下骑马,等秋风将脑子吹得清醒了就开始批阅奏折。 放下一本折子,沈时晴抬眼就看见了他那张喜气洋洋的脸盘子。 “皇爷,奴婢这边有一只小肥羊,已经放血去毛烫好了,这就架上架子给您烤上!” 三猫刚说完,就看见皇爷颇有些兴致地看着而自己,皇爷还问他:“烤?你打算怎么烤?” “一些孜然和盐,皇爷您要是想吃甜的,奴婢就去弄些糖?” 三猫的厨艺也是这几年为了给皇爷填肚子才练的,也算不上是什么正经御厨,会做的菜也有限,除了炖了就是煮了。 沈时晴听了,只觉得有些为那只羊担心。 皇爷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能吃个烤羊就开怀,三猫不禁有些抓耳挠腮,他从前也想过要不要学点儿厨艺,可皇爷说光禄寺的饭难吃就是因为讲究过了头,倒不如他这样原汁原味儿的新鲜。 他依了皇爷的话做饭总是原汁原味儿,能用的花样儿也就少了。 “那,那,奴婢把这羊给皇爷煮了?” 煮了?沈时晴打量了下三猫这一副仿佛要去跟一只死羊搏命的样子,又垂下眼睛继续看奏折。 过了几息,她嘴里悠悠然说道: “取面粉,用陈皮末、生姜汁加水调和成面团,先擀成饼,再切成小指粗细的面,下锅煮透。羊上腹肉与羊骨冷水入锅同煮,将血污煮出之后捞出来用温水洗净,再将一把白胡椒、一把红袍花椒、一把五脉地椒装在棉纱袋里淘洗两次,放进热水锅里和羊肉羊骨一同细煮,锅下只放一支大柴,过三刻,将羊肉捞出来,羊骨则在锅里炖到大柴燃尽,汤成放盐,肉切片码放在面上,另配葱花香菜,浇上滚汤。” 看似简单却又精细无比的菜谱被年轻的君王随口说来,仿佛只是煮了壶开水那般容易。 三猫站在下首已然听呆了。 什么和什么和面? 什么椒什么椒和什么椒? 一、一根柴怎么做汤? “皇、皇爷……”三猫往前蹭了几步,“奴婢愚笨……胡椒花椒奴婢还知道,那地椒,奴婢未曾听过呀。” “地椒是一味中药,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药房抓药的都知道。” “是。” 三猫退了出去,沈时晴又看了半个时辰的奏折,就听一鸡来报说李从渊来了。 这些天她经常召内阁来朝华苑为她讲政务,三位内阁辅臣之中,兵部尚书杨斋开口闭口都是历朝皇帝如何,仿佛一本会说话的起居录,礼部尚书刘康永看似寡言少语极为老成,偏偏一旦开口就得“子曰诗云”,李从渊则以实务入手,讲出来的治国之法由点及面,又能切中要害。 沈时晴对比一番就明白,自己要是想知道从前的皇帝如何行事,就要听杨斋的,想要在处理朝政时引经据典驳倒群臣就可以听听刘康永的,想要好好做事,就得听李从渊的。 这种感觉,沈时晴也觉得很新奇,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娘也病重不起,她又入了宁安伯府,无论是历史典故也罢、诗书经传也好,再也没有人能与她讨论,为了排遣寂寞,她只能给自己的丫鬟们讲书,所以,垂云学《春秋》,图南学《孟子》,培风学《庄子》,阿池学《诗经》,而她则在一遍又一遍讲书的时候告诉自己,她过往十五年所学的一切都是有用的。 史书中的浩瀚,经学中的至理,诗文中的清风朗月都不会因为她身陷桎梏而褪去斑斓。 在这人世间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实在不多,她珍惜着它们所有,就像此时她也如饥似渴地以皇帝的身份求学。 李从渊这次来朝华苑也不只是为了给陛下讲时政,他带了几本奏折,都是替人求情的。 被求情的人就是如今被关押在牢中的宁安伯谢文源。 将那几本奏折翻过去,坐在书案边的皇帝陛下挑眉一笑: “没想到宁安伯平时无声无息,在朝中的人缘倒是不错。” 李从渊低着头说道:“陛下严查张契贪墨军饷军田一案,朝中上下无不赞颂陛下理识明赡,决断如流。如张契之流自然死不足惜,锦衣卫与刑部却并未查到宁安伯有做不法之事……谢文源其人确实昏聩无能,可治他欺君不敬之罪,只怕难以服众。” 与陛下相处了几日,李从渊能察觉到这位多年来喜怒无定做事随心的陛下真的比从前沉稳了,不会动辄就把人拖出去打,他在进言时也变得大胆直接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陛下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奏折站了起来,“只昏聩无能这一条,也足够朕褫夺他的爵位了吧?” 李从渊沉思片刻,说道:“陛下,谢文源虽然于国无功,可其父谢湛曾在先帝被困时带兵相救,其母怀远县主又是英郡王的嫡亲姑母,怀远县主年事已高,又如何经得起自己亲子被夺爵一事?还望陛下看在英郡王一系的份上暂且饶过宁安伯吧。” 走到李从渊的身侧,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沈时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沈韶。 当年她的父亲是不是也这样站在先皇面前,为谢文源的爵位求来了一线生机? 肃立一旁的李从渊突然听见一阵轻笑声:“李尚书,若是朕没记错的话,当年先帝在时,谢文源也是险些丢了爵位,是协办大学士、翰林院侍讲沈韶向先帝进言,替他保下了爵位,那时沈学士应该也说了些相似之言吧?可这十几年间,谢文源还是一件好事都没做,尽做了些阿谀奉承狗苟蝇营之事,再过十几年,是不是又要有个大学士来朕的面前替他求情?” 李从渊一时间无话可说。 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想为那虫豸般尸位素餐之人说话。 沈时晴也不为难他:“把谢文源关上一段日子让他长长记性,要真是查出来他没有作奸犯科,我自然会放了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沈时晴面上带笑,仿佛诚恳至极。 见陛下松口,李从渊也不再继续纠缠:“微臣替宁安伯谢文源谢陛下恩典。” 恩典么? 背对着李从严的沈时晴手中把玩着案上的一块镇纸。 脸上的笑更深了些。 辰时刚过,李从渊就从殿中退了出来,路过桂树下的耳房,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和桂花的香糅杂在一起。 像是在煮着肉,却比寻常的肉香气清爽许多。 宫中重地,难道是陛下从外面寻了名厨进来?李大学士有些好奇地想去看看,却正遇见四鼠太监从外面匆匆进来。 他对四鼠点头致意,想去的看的心又淡了,陛下已经快十日没嚷着建院子了,不过是一点口腹之欲,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必事事深究。 另一边,四鼠刚进了正殿,就见皇爷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奏折: “费劲写着奏本给一个赋闲在家多年的宁安伯求情,这些人可真有意思,你替朕去查查。” “是!” 穿着一件常服的“昭德帝”长身玉立,眉目间少了些许的阴鸷暴戾,却比从前更让人捉摸不定。 “查的深一些。” “皇爷放心。” 四鼠低眉顺眼,只一心想着将事做好。 倒退出了朝华殿,四鼠小步走到了三猫专门用来给皇爷加小灶的耳房门口: “赖猫子你在给皇爷倒腾什么?我怎么没听说你从哪儿接了外面的厨子进来。” 耳房里却没有什么外面来的大厨,只有在发呆的一只猫。 “贼耗子,你也闻见香味儿了?” 打开锅盖,浓浓的肉汤香气熏得三猫两眼发直: “皇爷给我的方子……这也太香了吧?” 第十九章 赤霞 确实太香了。 三猫端托盘进了大殿,一直守在殿门前的一鸡和二狗都忍不住抬眼看了看。 羊上腹的贴肋肉是薄薄的肥膘夹着一层红肉,煮好之后恰如羊脂玉里夹了胭脂玉,分明剔透,却又光泽闪闪,勾着人口水横流。 因为掺了陈皮姜汁的缘故,面的颜色微黄,根根分明地浸在浓白的汤里,用筷子挑起来的时候沾了一点翠色的葱花香菜,看着浓浓的热气从面条上散出来,就让人觉得这透着光的面进了嘴里一定格外爽滑劲道。 一鸡用银筷子挑了面,放了片刻,正要往嘴里放,旁边突然探出了一颗狗头:“鸡老大,给皇爷试菜的活儿还是让我来吧。” 横了二狗一眼,一鸡又用银勺子往小瓷碗了添了点汤,将瓷碗端起来连汤带面的下了毒。 二狗三猫四鼠都盯着他,倒不是真怕这面里有什么毒。 三个人六只眼,眼里写着同样的几个字儿:“啥味儿啊?” 一鸡没理会他们,将面转呈到了昭德帝的面前:“皇爷,这面适口,只是还烫着。”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能吃点儿合心意的东西,沈时晴还是有点儿心急的,吃了一筷子面,她看了正眼巴巴看着的三猫一眼。 这个太监在做菜上是有些天分的,面淡汤浓,他将盐调的恰到好处。 见皇爷进得香,三猫两只猫爪子都搭在了一起,昂着头还真像只在抻着脖子看的猫。 看见他的模样,沈时晴又夹了碗里的两块肉吃下,再喝了口汤,带肥的羊肉从舌上滑过,油润不腻,肉丝弹嫩不柴,汤中用羊骨和香料蕴含而生的浓香气随着汤水滚入喉咙而直冲颅顶。 一时间让人不禁心神飘忽,阖目忘怀。 “皇爷,这面是奴婢按着您赐下的方子绞尽脑汁才做成的,奴婢愚笨,生怕做错了再让皇爷吃不着舒服的……” “优哉游哉,亦是戾矣。*”放下碗筷,沈时晴感叹了一句。 一鸡微微抬头,用脚碰了碰三猫:“陛下夸你呢。” 三猫赶紧跪下给皇爷磕头。 “得了,你差事做得好,夸你你就受着。”沈时晴擦了擦嘴,又用茶水漱口,才说道:“这个方子记牢了,不光可以解馋,羊肉和姜汁陈皮面都有温补之效,用来当食补也不错,要是给老人吃,就在面里加蛋清,还能滋养肠胃。” “是,皇爷。” 三猫脸上乐呵呵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奴婢今日真是涨了见识,世上竟然真有这么香的羊汤面,奴婢做了这几年的饭,都比不上皇爷随口一说,不如皇爷就将这面赐个名?以后奴婢做再做这个御赐的羊汤面,那可真是……” 沈时晴站起身,将擦手的丝帕扔到了一旁:“这本就是朕从《云仙杂记》、《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几本书里看来的方子,拾前人牙慧之事罢了,不值得你这般阿谀奉承。你应该做了不止一份,叫上外面当值的侍卫,你们下去都用了吧。” “谢皇爷赏赐!”几个太监齐齐磕了个头,一鸡和二狗退了出去,只剩了三猫还留在原地跪着。 “奴、奴婢谢皇爷赏赐,可奴婢不敢欺君,奴婢已经吃不下了,那肉炖着的时候,奴婢试味儿来着。”三猫说着话,鼓起了肚子,作势自己撑得要打嗝。 看他的做派就知道他这个“试味儿”一定不止一两口,做出这等样子也不是真的为了请罪,而是继续向皇帝献媚变着法儿地夸皇帝给的方子好罢了。 沈时晴心中一清二楚,面上却笑着,还轻踹了下他的屁股。 三猫捂着自己圆滚滚的屁股,笑得像是捡了个大元宝:“皇爷你可算是又踹奴婢的屁股了!奴婢这猫屁股想皇爷的龙靴想得都瘦了!” 这话实在是不着调,沈时晴也不再与他玩笑,而是转身看向窗外。 天气阴沉,快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过了这一场雨,重阳节就近在眼前了。 算起来,她当了这个皇帝也有些日子了。 “等一鸡吃完了面,你让他去内阁传旨,明日一早奉天殿听政。” “是!皇爷。那皇爷,既然明日要上朝,今日是不是就该摆驾回宫了?” “嗯。” 皇帝仿佛有些不耐烦。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下了多大的决心。 面对皇帝贴身的太监。 召见朝臣。 以男子之身沐浴。 动用锦衣卫和东厂。 决断旁人的生死。 召见内阁辅臣。 踢三猫的屁股。 上朝面对文武百官。 …… 一步又一步,她走了过来,以一个君王的身份。 转过身,沈时晴看向堆满了桌案的奏折,还有布满了一整面墙的大雍舆图。 在她的身后,是沉默积蓄的阴云和愈发阴冷的风。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上面绣着的金龙直直地看着她,仿佛正盯着她这个隐藏在帝王皮囊下的窃权之人。 沈时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极淡,却让她眉目飞扬。 无论还剩什么摆在她的前路上,她都已经准备好继续走下去了。 ———— 五凤楼上朝钟响,左右掖门次第开。 踩着还未散去的晨曦微光,大雍朝的朝参官们到了金水桥前按序排好,待几声鞭响之后就穿过金水桥一路行至奉天门丹墀下的御道两侧。 丹墀之上的廊内设有御座高高在上,此处又被称作是“金台”,每日早朝也常被称作是“金台观政”。 朝臣们对着金台肃手而立,身侧还站着持刀校尉,凛冽的凉风从他们的后颈上拂过,驱赶了身上的疲乏与困顿。 昨夜下了些雨,天角还有些阴云,东天之下初阳将现,将那些云都染成了赤色的朝霞。 兵部尚书杨斋正在与户部尚书万森才商议军中冬粮调拨一事,身为吏部尚书的李从渊则是沉着脸看着今日要向陛下述职的入京官。 忽然一阵红光映入眼帘,李从渊抬头看去,只见天地间万物皆披上了一层红光。 “今日这天,似与往日不同。” 捋了下长须,他心中似有所动。 “呜——”笙管吹响,钟鼓齐鸣,御道之上举着伞盖团扇的力士缓步行来,接着是接引内侍等人,繁复的仪仗之后,头戴金冠穿着龙袍的昭德帝坐着大轿披着赤色的天地辉光从御门沿着御道一路被抬到了金台之上。 陛下落座。 鞭声再响。 执掌仪礼的鸿胪寺拖腔拉调地唱:“入班!” 朝臣们这才一齐迈步上了御道,对着高坐在上的皇帝一拜三叩。 端坐在奉天门的金台上,看着无数朝臣对着自己叩首,沈时晴无声地轻叹。 坐在这里的人是真的会产生“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的错觉。 —— 起初,赵肃睿以为自己肚子疼只是错觉,可时有时无的疼却总是在扰他,摸了摸肚子,他猜测自己大概是因为昨日吃多了柿子,可他又不想如厕。 只是疼倒还罢了,坐在文椅上他又觉得自己腰背有些酸软乏力,仿佛是被人抽走了一根筋骨。 “沈三废的身子可真是不经用,不过骑了那么片刻的马,到了今日还难受。” 在心里照例骂了一通沈时晴,赵肃睿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昨日他让人把墙角的石头给敲成了石块,一块有二十余斤的分量,陶侃能够靠搬挪砖头锻炼身子,他抱着石头也差不多。 等练上几日身上有了些许力气,他就打算把射箭捡起来,沈三废是个……能做羊汤面的废物,他可不能让自己就在这样不顶事儿的壳子里苟且下去。 这般想着他伸展手臂又转了转脖子,面色却又一僵。 他……这沈三废的身子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又是一阵热烫濡湿之感从身下传来,赵肃睿慌了。 这这这,这沈三废的身体不会差到如此地步吧?他昨天不过是骑了马就把这个身体给颠漏了? 明知道看不见,他还是回头看了眼身后,却突然在文椅的坐垫上看见了一团深色。 出血了! 真的出血了! “一……图南!快骑马去找郎中!朕……我,我这身子……” 赵肃睿被惊到口不能言,一只手翘在半空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堵着自己屁股上漏血的地方。 惊怒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小腹又开始闷疼,头上甚至沁了冷汗出来。 图南和阿池都在院中,闻言连忙冲进了房内,却见自家姑娘面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惶。 两个婢女心口一紧,看见了坐垫上的血又不约而同地出了一口长气。 “姑娘怕是最近累着了,月事早来了五六日。” 说话时,阿池熟门熟路地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细棉布条,放在熏笼上蒸了下,她又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稍小一点的棉布条,只是里面塞了东西,看起来鼓鼓囊囊。 图南则将坐垫撤下,又拿了一个素青布坐垫出来。 赵肃睿瞪眼瞧着二人的所作所为只觉得心冷,这两个婢女平日里看着体贴周到,主人流了这么多血,她们竟然还不慌不忙起来? 看着阿池还有闲情逸致将小棉布条塞进了大的里面,赵肃睿深吸一口气就要骂人,却见图南走到了自己身边。 “姑娘要不要先擦洗下再换上月事带?” “什么擦洗?”我还没死呢!你们在说什么擦洗?! 图南却笑了:“姑娘倒比从前还惊惶,您总不会连月事都忘了吧?” 阿池拿着月事带走了过来:“是我的错,姑娘忘了旧事,我就该提醒姑娘。” 赵肃睿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自己在流血,怎么也止不住,下腹仿佛藏了一块冰,又冷又疼,他现在要的是大夫和药,而不是这两个婢女的闲聊! “你们还在拖沓什么?怎么还不去找大夫?!唉?你们拖我裤子做什么?!” 片刻后,身上被图南和阿池清理干净的赵肃睿瞪着眼裹着被子坐在了床上。 窗外的朝霞美得令人惊叹,他看着满目红光却只觉得这是老天爷都在嘲笑他来了月事。 月事?!月事?! 沈三废身上竟然有这样又疼又流血的东西! 几个时辰前还惦记着羊肉汤面的赵肃睿现在只想诛了沈时晴的九族。 这时,他想起沈时晴的夫君还正被他关着呢。 正是一个现成的“九族”啊。 “图南!牢里被关着的那个贼人!一天按三顿给我打!” 第二十章 肘子 夜里一场秋雨,第二日的风就更冷了,赵肃睿身上裹着棉被坐在文椅上神情委顿,只觉得风冷心更冷,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明明整个人都被捂得冒汗,偏偏整个人正中的小腹那儿一片冰冷,因为那一处,身体里流着的血仿佛都被冻住了似的凝涩不堪,四肢乏力也就算了,好像脑子也不太好用。 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斜倚在椅子上,赵肃睿盯着墙上的画出神儿,阿池提着食盒和一个铜壶进来,他看也没看一眼,只是嘴上轻飘飘地说: “我这般……得多久啊?” 他自以为此刻还是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样子,落在阿池的眼里却像是一只吃撑之后伤春悲秋的胖鹌鹑。 看着自家姑娘着实可怜,阿池先将浓浓一碗汤水从铜壶里倒出来:“姑娘喝些四物汤,好好保养,四五日也就好了。” 竟然还要四五日?! 赵肃睿闻到了一股药味,瞪着那一碗热汤:“这是何物?” “这是给姑娘补血的,您多喝一些,能好的快点儿。”阿池说着,打开食盒,取出了一盘手撕的鸡腿肉、一盘白菜烧木耳,还有几个掺了红糖做的馒头和一碗添了红豆的素粥。 眼睛看着面前的几样菜色,赵肃睿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再看向那一碗泛着草药香气的汤,他皱起了眉头: “补血?这么一碗汤水能补什么?你还不如让图南给我做个肘子。” 听了这话,阿池却劝他:“姑娘,来月事的时候还是吃得清淡些,不然……不好闻。” 什么不好闻? 赵肃睿愣了一下又向下看了一眼才知道阿池说的是什么,他冷笑一声:“行军打仗的时候有人受了伤,那旁人都知道给伤员让一口肉吃好的快,我要流四五日的血,你倒反让我清淡些?” 一阵心绪浮动,赵肃睿觉得自己心头的火气平白多了三分: “什么哪来的狗屁道理!?” 阿池站在一旁,已然呆住了。 她跟了姑娘十年,眼睁睁看着姑娘从一个才华横溢自由自在的的学士府大小姐变成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闲适寡淡的伯爵府少夫人,刚进府一个月就要替公婆抄经的时候姑娘忍了,烟花女子跟着自己新婚的丈夫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姑娘也忍了,一个又一个妾进了院子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子女,姑娘也忍了。 甚至谢凤安要姑娘替他作诗他要带去南京的时候,姑娘也忍下了。 第一次看见姑娘这般大动肝火,竟然是为了一个肘子,阿池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呆怔是因为姑娘的怒火,还是因为肘子。 区区一个肘子!竟然仿佛有着天大的委屈! 赵肃睿越想越气,仰着头怒瞪着阿池:“流血多日,身乏体困,却连肉都吃不得,若是将此事换在一个不来月事的男子身上,那是何等荒诞?我身上还有伤呢,怎么前几日你不劝我我清淡饮食?” 怒火之外,赵肃睿心中无端多了些委屈。 他!昭德帝!北伐西征未尝败绩!文治武功彪炳史书!不过区区一个月事,他竟然连吃肘子都不能了?! 这是欺君! 这是犯上! “去把图南叫来!我不光要吃肘子!我还要吃浓汤赤酱的大肘子!” 赵肃睿动了雷霆之怒,落在阿池的眼里却是自家姑娘红了眼,扯着嗓子跟自己撒娇使性子。 她心疼坏了:“姑娘别气,您想吃什么都成,不过是交代一声的事,哪里值得这般动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肘子!”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唤图南来给您做肘子。” 看着阿池的背影,赵肃睿心中憋气憋得狠了,要不是这丫鬟是个女子,他早踹烂了她的屁股! 知道自家姑娘为了个肘子动了气,刚对谢凤安动了刑的图南匆匆赶来。 “我要吃肘子!大油大酱!炖得烂烂的!” 图南连忙应下,一抬头就看见了红着眼眶的姑娘。 赵肃睿却还是不解气,总想着杀个人解恨眼珠子一转,他恶狠狠地说: “牢里关着的那个贼人,一天打三顿!” “是。” —— 谢凤安被关的地方是庄子夹院里的磨房旁边的驴棚,除了他之外还有他带的几个随从。 庄子上原本关人的地方是柴房,赵肃睿为了练兵囤积粮食和柴炭,将柴房塞得满满当当。原本被关在这的谢家婆子们都被赶去了牛马的粮草棚,每日还要轧棉花、捡棉籽,手巧的就被指派去织布。 轮到谢凤安被抓,就只能关在驴棚子。 为了防止他挣脱或者寻死,谢凤安被捆住手脚绑在栓驴的木桩上,嘴也是堵着的,庄子上的驴因为被他占了地方,只能委屈一些都关在一丈外栅栏里。 虽然宁安伯府一日不如一日,谢凤安到底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他本以为这般被抓被绑被迫守着驴已经是噩梦一般的酷刑了,没想到今天一早沈时晴那个叫图南的婢女就来了磨房,也不多话,挽起袖子拿起抽打驴子的鞭子将他抽了一顿,打完了还告诉他以后每天早中晚要挨一顿打。 谢凤安被抽了个半死不活,等图南走了,他看着比那头拉磨的驴还狼狈。 一天三顿打。 三顿。 这日子可怎么过? 谢凤安想起了宁安伯府,想起了刚和他吵过一架的冯纨娘,想起了陪伴他多年的苏瑶儿。 想着这些,他总算缓了过来,日子不是没有盼头的,他还是得活着,让沈时晴这个卑鄙妇人付出代价! 正在心里算计到时候怎么羞辱沈时晴,谢凤安猛地瞪大了眼睛。 还不过一个时辰!那个图南!她怎么又来了?! 图南做事严谨,抽人的步骤都和之前一样,挽起衣袖,拿起鞭子,在谢凤安的身上抽二十下。 谢凤安惊怒非常,却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 “姑娘说了,每天再给你加三顿。” 谢凤安口不能言,一旁负责看管他们的汉子忍不住说道:“图南姑娘,沈娘子说要一天打他三顿,怎么又加了三顿?” “姑娘要加就加了。”图南看着谢凤安,她知道姑娘对谢凤安无意,更看不上这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子弟,可这些年里姑娘在谢家受的委屈,总有几分是从这个人身上来的。 作为谢家媳的姑娘晨昏定省从不拖沓,掌管内院毫无疏漏,可谓是仁至义尽,眼前这个男人呢?对姑娘可曾有过半分仁义之心?谢家上下,谁又真的把姑娘当人看了? “姑娘说是每日六顿,我每日早中晚饭前饭后各来打一顿。” 说完,图南放下鞭子洗了洗手,又将它重新放好,要不是腰间还挂着剑,只看她穿着对衿小袄配着深蓝拖裙,怎么看都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深宅丫鬟罢了。 抽完了人,说完了规矩,平平无奇的深宅丫鬟图南转身往外走去,她家姑娘要的肘子还在灶上炖着,她不能离开厨房太久。 拉磨的驴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干草,谢凤安被抽得半昏半醒,歪着脖子流泪。 看守他的壮汉见他这样,都有些同情,他是庄子里的佃户,之前并不曾见过谢家二少爷,真的信了眼前这人是贼人,只啧啧说道: “你说你这贼人装谁不好?偏要装了沈娘子的夫婿?沈娘子这般精明强干,她的夫婿定然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哪里是你这等贼人能假扮的?” 谢凤安泪都要哭干了。 早知道沈时晴这般毒辣,他……他……他娘和他奶奶怎么还不曾派人来寻他? 谢凤安却不知道在他出城之后,冯纨娘收拾了东西带着丫鬟细软悄悄出府回转晋阳。 安宁伯夫人孙氏知道此事的时候冯家的马车都已经出了燕京城上了官道,追也追不上二楼,她找不到自己的儿子还以为谢凤安跟着一起去了晋阳。 他带来的家丁随从也都被培风悉数拿下,无人能去燕京城里送信,这么一来,偌大安宁伯府竟然没有人知道他被困在这里。 吃饱喝足的驴子叫了几声,谢凤安看它的目光中有了几分羡慕。 这驴一天挨的打都不如他多。 回了厨房,图南正遇见在给青莺拿饭的夏荷,两人一照面,图南点了点头。 夏荷却有些不好意思,她有心让开路,却见图南绕过自己走到大灶旁。 “我从前真是有眼无珠,没看出来图南姑娘还是能挂着剑的女侠。” 说完了这话,夏荷恨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她从前掐尖要强,得宠的时候没少做猖狂事,图南身为少夫人的丫鬟,自然也少不了被她磋磨。 现在她人在矮檐下,青莺的性命还是靠着图南救回来的,夏荷有心说几句好听的,可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能觉出阴阳怪气。 图南没在乎她的语气,只问守灶的小丫鬟有没有人碰过姑娘的肘子。 夏荷在她身后张了张嘴,最后丧气地闭上了。 见夏荷出去了,小丫鬟小声说:“夏姨娘现在知道讨好了,之前不也威风么?早知今日她当初怎么不积点阴德?我听旁人说青莺能落得这般田地都是夏姨娘害得。” 图南用筷子扎了下猪肘子,缓声说: “姑娘说过,宁安伯府不过是个迷障,得势是假,恩爱是假,富贵荣华也是假,尔虞我诈也是假,现在夏姨娘也算是堪破迷障,你又何必再替她记得从前的糊涂?迷障一破,无人比她自己更疼了。” 小丫鬟撅了噘嘴,没有再说话。 厨房外面,夏荷并没有走远,听见图南说的话,她端着饭食的手晃了晃,几乎要端不住了。 青莺今天早上醒了,认出她来之后一言不发,只往她的脸上啐了一口,那口水里面还掺着血。 她回到偏院,刚进了屋,就见青莺在床上猛地颤了下,惊慌失措地睁开了眼睛。 夏荷强拧出笑,轻声说:“我给你端了饭来……” 青莺的一双眼睛先是瞟了下那些饭食,又死死地看着夏荷的脸庞,终于说了自早上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这幅样子,二少爷是决然看不上的。” 你也不必处心积虑,再来害我。 夏荷听懂了青莺的意思,嘴唇颤了颤,端起放了肉末的粥猛地喝了一大口。 放下碗,她同样死死地看着青莺: “我知道你不能信我了,那你就恨我罢!活下来,恨我罢!” 第二十一章 银丁香 青莺到底是将夏荷端来的那碗粥给喝了。 粥里加了鸡肉末和姜末,青莺喝了几口身上就开始冒汗,等她喝完,一股热意在冲刷着仿佛早就死去多时的五脏六腑,不一会儿,她又晕睡了过去。 夏荷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出去,见一个小丫鬟又在廊下熬药,她想了想走过去,从腰间取了个小荷包递过去: “吃饴糖么?这里面的两块分你一块。” 顿了顿,夏荷又补了一句:“荷包也给你。” 小丫鬟从落地就在庄子里,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绣工精巧的荷包她不舍地看了好几眼,还是没敢伸手: “夏姨娘,我要是拿了你的东西就没有差事了。” 要是往常,夏荷听见这个话非要翻白眼儿骂人不可,现在她有些尴尬地把荷包往回收了收,捏着嗓子说: “阿池姑娘可真会管人。” 夏荷可以对天发誓,自己这话绝没有别的意思,可听着就是古怪,仿佛她在骂人似的。 把饴糖拿出来放在盛药的碗旁边,夏荷灰头土脸地走了。 沿着夹道一路回了最里面的院子,院子里其他几个谢凤安的妾还在带着丫鬟们做衣裳,见夏荷进来柳甜杏乐滋滋地跑了过来: “夏荷,青莺怎么样呢?” 夏荷却不想多说,只走到安年年身边:“安……安姐姐,咱俩能不能私下说两句?” 正在裁布的安年年放下手里焦黑的柳树枝子,擦擦手,说:“你跟我进屋里吧。” 夏荷是来替青莺跟安年年借衣裳的,她自己的衣服青莺是肯定不肯穿的,夏荷思来想去只能跟安年年来借。 “我不是白拿你的衣裳,我那还有一匹细绢,夜里我就给你送过来。” 跟人低头这种事儿夏荷做得磕磕绊绊,舌头都不好使了。 安年年没接话茬,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这个素来趾高气昂虚荣跋扈的女子。 在宁安伯府的时候,少夫人不管事,给她们的吃穿用度一概是一样的,柳甜杏虽然亲爹得伯爷器重,人却太过憨厚,安年年她自己的祖父母都是老夫人的配房,在府里也没什么地位,只有夏荷仗着自己是谢家的家生子总是掐尖要强,强拉着她们两个去跟出身秦淮的苏瑶儿斗。 后来崔锦娘进了府,总是撺掇着夏荷强出头,夏荷顾忌着安年年生下了谢凤安的长子长女,也越发远了她和柳甜杏,只当她俩是扶不上墙的累赘。 等了几息安年年都没说话,夏荷越发心虚了: “要是你看不上细绢,我那还有一副鞋面,绣的是芙蓉花的样子……” 一阵柜门响动,夏荷眼前多了一个包袱。 安年年在她头顶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道:“这是我昨天夜里收拾出来的,你给青莺穿,多是八九成新,听说她下红不止,这里面还有几条我昨天夜里做的月事带,里面的软鞋是甜杏的,她还没穿过,听说我要给青莺找衣裳,她兴冲冲地送了过来。” 夏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抱着包袱冲着安年年行了一礼。 安年年连忙避开,目光从夏荷的光秃秃的耳垂上瞟了过去。 抱着包袱回了自己的房里,一进门,夏荷就皱起了眉头。 “崔锦娘,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崔锦娘透过窗逢看了一眼屋外的院子,她是趁着阿池不在才寻机来找夏荷的。 “夏荷,前天夜里前院的动静你也听见了吧?我疑心是二爷来寻咱们,却被少夫人拦下了。” 听见“二爷”这两个字,夏荷怔了下,语气淡淡地: “一边是苏瑶儿一边是冯姑娘,二爷眼里哪还有咱们落脚的地方,咱们都被赶到庄子上来了,你怎么还不死心?” 听见夏荷这么说,崔锦娘心中暗笑,这个夏荷看着厉害,在这几个女人里却是最好拿捏的,因为既不像沈时晴那么寡淡无趣,又不像安年年那么胆小木讷,更不像柳甜杏有口吃的就高兴,她聪明,却又痴心,奴婢出身,又不甘下贱。 简而言之,夏荷什么都想要,崔锦娘就能变着法儿地摆弄她。 “死心,夏荷,你就甘心么?苏瑶儿那么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偏偏能占着二爷的心……” 夏荷微微低着头,她从前自然是不甘心的,因为她对二爷有情。 她从六岁被选去夫人院里当洒扫丫鬟,眼里见的、心里想的就都是比她大了三岁四个月的二爷,二爷穿着锦袍戴着玉冠腰里垂着宝石坠子,看着比院子里的小厮家丁精神百倍,二爷还会吟诗作画,还会提着鸟笼来哄她们这些小丫头开心。 可二爷呢,她被送出府的那一天,二爷看都没看她一眼,押她出来的宋婆子是二爷乳母刘嬷嬷的亲家,平日里见了她都是要陪着笑脸的,那天却凶神恶煞,还从她手里把她藏钱的匣子给夺了去。 她夏荷不求二爷用一整颗心对她,她是个丫鬟出身的姨娘,她不配,可她只想要那么一点点,她丧尽天良坏事做尽就只想要那一点点!她难道错了吗? “崔锦娘,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罢。” 崔锦娘扶了下自己的鬓角,笑着说:“夏荷,你能出入咱们这个院子,不如寻了机会往前面看看……” 一直到崔锦娘走了,夏荷都拧着眉没说话,等屋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又打开柜子翻出她给二少爷做的衣裳看了一眼,又把衣裳塞进了柜子最深处。 抱着收拾给青莺的东西出院子的时候,夏荷正好遇到了阿池。 “夏娘子,还请留一步。” 阿池叫住了她。 “青莺既然是我们姑娘做主救回来的,自然会被尽心照顾。几块饴糖一只鸡腿,咱们庄子上还是供得起的,也不用夏娘子额外破费。” 说话间,阿池从腰间取下了一个荷包,又从里面倒出了一对镶了金珠的银丁香。 ———— 将从厨房查出来的银丁香给夏荷送了去,阿池又转回了正院,一抬头差点吓死。 “姑娘啊!你正来着月事呢!怎么能搬石头?” 二十多斤的石头让赵肃睿咬牙切齿,避开阿池的帮扶,他一路搬得连蹭带晃,终于把石头搬到了后夹道的一个墙角。 腰间酸得让他几乎要跪在地上,赵肃睿扶着腿勉强站着,喘着气说道:“既然决意要练力气,就得立时做起来,你们也说这月事一个月总要来四五天,难道我这次歇上四五日,下次还要歇上四五日吗?” 那沈三废这破败身子几时才能让他纵马打猎? 阿池一时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喘息一通之后又折返回去搬石头。 赵肃睿的手上戴着一副皮手套,身上是一件男子穿的黑色贴里,外面还有件象牙色的对襟罩甲,也都是阿池给他赶出来的男子装扮,穿衣还好,赵肃睿实在不会梳头,头上就还是女子样式,仍旧戴着素簪,看着实在不伦不类。 看自家姑娘累得满脸大汗,阿池叹息一声从屋里拿了斗篷出来,只等姑娘练完了就立刻给姑娘披上。 二十几块石头,大的二十多斤,小的十几斤,从院子一角搬出院子到夹道上约有二十丈远,十几个来回下来赵肃睿已经头晕眼花,手臂也在打颤,可他还是咬着牙将石头搬完了。 阿池急着要给他皮斗篷,被他推开了。 “还没完呢!” 拉开架势以长拳的基本式拉伸了筋骨,一整套做完,赵肃睿几乎要瘫倒。 阿池连扶带拉要带他回去休息,赵肃睿喘着气说:“不坐……走步,走上一刻。” “姑娘,你何苦如此折腾自己。”用斗篷裹住自家姑娘,阿池几乎要哭出声来。 “折腾?人、人活一日,便要折腾一日,不然何不早早躺在那三尺坑里?” 说完,赵肃睿笑着站直了身子。 他要是就因为自己现在是沈三废的身子里就消停下来,那也不过是另一个沈三废罢了。 走了几步,捏了捏手臂,他还有点惊喜:“这手臂倒是比我想的好些,这么一会儿就不酸了,过几日就可以在加上拉弓。” 又走了几步,赵肃睿回过头看向站在原地的阿池。 穿着青色比甲的姑娘丫鬟满脸都是泪,把英明神武腰酸背痛的昭德帝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 阿池张了张嘴,哭声终于藏不住了:“姑娘!奴婢好些年没看见姑娘这样了!呜呜呜呜!姑娘,奴婢陪您一道儿练,等咱们练好了身子咱们去就去塞北骑马吧!咱们还要去江南、去泉州……呜呜呜呜!” 赵肃睿被这小丫鬟哭得心烦,偏偏连吼人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僵着脸说:“别哭了!” “呜呜呜!” 看了一眼晚霞笼罩的天空,他一脸的生无可恋,只能说: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家姑娘带你去骑马,什么塞北,什么江南,什么泉州,都去,都去行了吧?” “嗯!”看着自家姑娘无奈地哄自己,阿池终于破涕为笑。 “你哭够了就去告诉图南,晚上再弄点结实的来吃。” 搬石头饿得快,赵肃睿觉得中午吃的那大半个肘子已经消化完了。 “我要吃炸肉段!” “晚上就吃点清淡的吧,将虾取了肉做成虾泥,调过味道之后用烫过的白菜叶子卷起来,用虾皮、八角炸过的油略煎一下,上锅蒸熟。” 霞光映进殿内,还在批改奏折的沈时晴随口交代了个菜谱。 三猫连忙记下,又看了一鸡一眼。 一鸡轻轻摇了摇头。 “有话就说,不必当着朕的面打哑谜。” 沈时晴放下手中的笔,把手里的奏折放到桌角:“这本折子送去户部,问问他们堂堂一个户部是不是连账都算不对了,怎么一面说着今年收成大好,一面让这些藩王来对着朕哭穷。” “是!”二狗双手捧起折子退了出去。 三猫小心笑着说:“皇爷,奴婢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后宫……就是太后娘娘遣人来问,您是不是该召幸了?旁人也就算了,皇后娘娘那您可是二十多天都没去了。” 第二十二章 皇后 召幸? 沈时晴将手臂撑在御座的扶手上,低头看向云龙纹襕衣之下的某处。 那一团……那一处……反正就那个地方,她不想看也看了,不想碰,也是碰过的,每隔三四日晨间刚醒时,她也能感觉到某处蓬勃而起,总要等上好一会儿它才能下去。 昭德帝颀长健壮,那一处也物似其人,竖起来的时候颇为可观,沈时晴能接受它这样偶尔的惊扰,却实在不想让它有什么用武之地。 本也不是她想用就能用的呀! 关于昭德帝的后宫,沈时晴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皇后姓林,是从小被养在宫里的内定太子妃之一,先太子十九岁时还未大婚就走了,昭德帝十五岁被封太子,同年迎娶了林氏,刚成亲不到半年,先帝又去了,昭德帝登基,林氏也当了皇后。这林氏自从嫁给了昭德帝之后也没什么动静,只在深宫里伺候太后,偶尔宫中大宴她也几乎从不吭声。 早几年京中勋贵们说起她,眉目间总有些异样,林家不过是小官出身,只是太后喜爱林家女才将她召入后宫教养,宫中曾盛传先太子对林氏极好,只等她及笄之后就要娶她,谁曾想林氏还未及笄先太子就去了,太子尸骨未寒林氏却转头嫁给了先太子的弟弟,竟有些“流水似的皇位,铁打般的后座”之感。因这事有些离奇,夫人们偶尔言谈间也多会阴阳怪气地说一句“皇后好本事”。 只是后来昭德帝君威日隆,皇后又鲜见于人前,这些搀醋之言才少了下去。 看着面前的奏折,沈时晴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盘算,竟觉得这事儿比应付那些藩王哭穷的奏折还要麻烦。 这些天这些太监也极少在她面前提及后宫之事,只一味哄着她吃喝玩乐,可见昭德帝平时对女色也是不上心的。 但是她要是一味躲着,时间一久只会让人疑心昭德帝的身体出了毛病,只怕到时又是更大的麻烦,还不如先应付着。 心里落定了主意,沈时晴在面前的奏折上画了个圈儿,随意说道:“还是去皇后那儿吧。” 见皇爷有了兴致,一鸡立刻接话说道:“那皇爷不如就把晚膳摆在长春宫?您也和娘娘多说几句话。” “也好。刚刚吩咐三猫做的那道菜,直接送去长春宫。” “是。” 一鸡连忙走出殿外吩咐人往长春宫送信,还不忘吩咐尚食局准备几道皇爷爱吃的菜——依着大雍祖制,皇帝要用光禄寺送来的饭食以表示和满朝文武同甘共苦,后宫嫔妃的饭菜则有尚食局的女官们准备,从前皇爷在宫里的时候常去找皇后,也有一半的原因是可以蹭饭吃。 乾清宫前候着的小太监们领命要走,一鸡又把人给唤了回来: “去长春宫传信的时候让她们警醒些,皇爷久不进后宫,可别让皇爷扫了兴致。” 叮嘱好了,一鸡这才放了人去了。 因为之前高怀明撺掇皇爷为难朝臣,皇爷下令清理內监,光乾清宫一处一夜之间就没了十几个小太监,一鸡举目看过去,只看见好多人都是刚被选上来的。 一鸡叫过二狗,小声说:“今天夜里趁着皇爷不在,跟下面的小儿孙们都紧一紧皮子。要是再出一个高怀明,咱们这些猫狗畜生也下去接着给张玩提鞋吧。” 张玩是先帝时就信重的大太监,皇爷登基之后他越发势大,连他们这些在御前伺候的都要口称他是爷爷,为他提鞋跟端唾壶,皇爷以雷霆手段扳倒张玩才有了他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现在长大了的皇爷容不下宫里再有一个张玩,御前可少不了高怀明一般的精明人物伺机上位,要是他们鸡狗猫鼠四个人不能替皇爷把御前管好,皇爷杀了他们也不比杀一个高怀明更麻烦。 这话说得重,二狗点头应下。 沈时晴看奏折一直看到了申时末,乾清宫里的灯都亮起来了,她才将奏折放下。 摆驾长春宫的路上,她越发拿定了主意,若林氏真的如传闻那般懦弱安分,她就哄着她,若她是个精明的,自己就给她些差事让她顾不上找自己。 后宫以皇后为首,自己只要稳住了皇后,其他人也能更容易些。 御驾一路到了长春宫,沈时晴下了龙辇,就见一个穿着正红的女子正守在宫门处带着人迎着自己。 “妾恭迎陛下。” 沈时晴趁机打量了下这位当朝皇后,只见她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头戴嵌着各式珠翠的棕帽,棕帽下还有一条镶宝抹额,身上的竖领通袖夹衣是正红妆花缎所做,下身一条织金的云龙纹襕裙,周身华贵非常。 待她直起身,沈时晴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位皇后个头挺高,倒不至于像个男子,只是比四鼠要高上两寸,发顶到了昭德帝的唇鼻之间,穿着一身锦绣也有一种芝兰生于庭前之美。 沈时晴以“昭德帝”的身份走在前面,皇后落后半步跟在后面,石道旁跪着长春宫里的一众宫女太监,两人徐步而过,一路行到了殿里。 因为陛下要来用膳,长春宫里灯火辉煌,进了正殿,沈时晴刚落座,就见宫女和女官们鱼贯而入开始上菜,很快就把林林总总二十几道菜摆在桌上。 皇后姜氏却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取下了手上两枚红宝戒指,又净了手,对殿内的其他人说: “你们出去吧,我伺候陛下用膳。” 身为皇后竟然要亲自伺候陛下用膳,也难怪人们都称她恭顺。 沈时晴稍有些紧张地喝了口茶。 连着一鸡三猫在内的太监宫女们应了一声,齐齐退了出去,转眼间,偌大的长春宫正殿里只剩了皇后和她两个人。 沈时晴坐在座上正在想着如何能与皇后不那么亲近,就看着皇后走了过来,然后捏了下她的耳朵。 沈时晴:? 捏了皇帝耳朵的皇后随手倒了一杯酒,却是给自己喝的:“行啦,那些大臣不让你修西苑咱们就想别的办法再弄钱,哪里值得你气了那么久?你定是又借机跑去西苑玩乐,把你姐姐我忘在了宫里。” 沈时晴有些呆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刚刚那个恭敬守礼的皇后联系在一起。 正红妆花缎做的通袖夹衣的袖子解开,织金云龙纹的长裙被撩起,各种传闻里都颇为离奇的林氏以更加离奇的姿态坐在了她的旁边。 林氏当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皇帝”换了人,她用筷子夹了一个包着虾仁的白菜包仔细端详,笑着说: “这菜倒是新鲜,你养得那只胖白猫总算是长了脑子。” 皇、皇后是这样的吗? 沈时晴努力镇定地拿起筷子,就看见林氏将那个白菜包放在了面前的小碟里。 “你这皇帝当得也是可怜,除了大油大酱就是些野菜。” 这说话的语气实在不像是昭德帝的妻子,反倒更像是昭德帝的一位亲近挚友。 沈时晴看向林氏的脸,发现她生得甚是明艳大方,眉目明朗,高鼻丹唇,带着一股在女子身上极少见的爽朗气。 怕被她看出破绽,沈时晴也不再端着皇帝的架子,反而笑了下说:“多谢……” “你跟姐姐道谢作什么?”林氏拍了下“赵肃睿”的手臂,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这是五千两,我爹送进宫好几日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得装模作样给你送粥送点心去了……这钱是我大哥在辽东跟女真人倒腾山货得的,除了钱还有一棵极好的人参,我爹没带进来,你得了空让一鸡去我家拿回来。” 说起送粥送点心,林氏的脸上一脸的嫌弃。 沈时晴差点被自己做过的翡翠虾茸卷呛到,连忙接过银票收起来: “好。” 林妙贞看了赵肃睿一眼,见他垂着眼睛,只当他还是提不起精神,又给他夹了两筷子菜,才笑吟吟地说:“你要仿制番鸟铳也得一步一步来,等你造出了更好的出来,在战场上不会炸膛伤人,那些大臣们自然也不会再跟你啰嗦什么祖宗规矩,何必急在一时?” 番鸟铳?原来昭德帝闹着要钱修园子是为了拿钱去仿制西洋火器?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沈时晴索性装出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吃了几口碗里的肉才说: “明年就要打漠西,朕就想那些人亲眼看着朕的火器如何建功立业。” 这话有些孩子气,让林妙贞笑了:“总有机会的,打完了漠西还有倭人,你不是说要建历代未有之功业,让肃乾在天之灵也为你欢喜?” 一边说着,林妙贞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这已经是她今晚的第六杯酒了。 沈时晴从她的眸光流转间依稀看出了几丝落寞伤怀。 在这一瞬间,沈时晴想通了一切。 原来如此…… 用过晚膳,不太像皇后的林氏拉着“赵肃睿”又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就让他走了,看她语气自然随意,沈时晴自然也明白了昭德帝是从不会在长春宫过夜的。 因为长春宫里住的不是他的妻子。 坐在龙辇上看了眼漫天星斗,沈时晴转头,看见长春宫门口一个人提着灯回转进了门内,那人大概有些醉了,步伐都有点踉跄。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宁安伯府里的看书、练字、调色、作画的沈时晴。 这世间的女子,看似才华横溢,看似桀骜不羁,其实什么都没有,才华横溢换不来官爵加身,轻狂潇洒也换不来仗剑天涯,世人称赞的聪慧也不过是开在云中的花,到头来,她们都只有自己这一副不甚健壮的骸骨,一段无可依凭的人生,这些总要全部都赌出去,才能换来一点点的“得偿所愿”,就像是赤脚而行在满目荆棘的旷野之中,靠自己的血滴出一条路,这样的一条路注定喑哑无声,不能与这人世诉说。 就像林氏撒下弥天大谎与昭德帝有了这么一场有名无实的婚事,旁人知道了只会说她疯癫猖狂,谁又会想到她也许只想换来一个安安静静的宫室,能让她喝着酒,想着当年那个和她互许终身的少年太子。 那她呢?她沈时晴茕茕孑立困顿七载,又换来了什么? 手指缓缓揉搓在一起,仿佛手中正握着一个捣碎东西的石杵,沈时晴垂下眼眸, 番火器……火药……昭德帝想搞的居然是这种东西。 “一鸡。” “皇爷。” “你说,朕能从古书里看见菜谱,会不会也有人从古书里看见火药的精制之法?” 一鸡在龙辇旁一路小跑,笑着说:“普天之下能人异士多不胜数,奴婢想着,说不定真有这样的人呢。” 沈时晴手指摩挲,继续问:“这样的人,该怎么寻呢?”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她想起了此刻在城外庄子上当着“沈时晴”的皇帝陛下,她已经发现了陛下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知道陛下可曾发现他一直想要的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阿嚏!”庄子上,因为月事难受在床上蜷缩成了个虾米的赵肃睿迷迷糊糊打了个喷嚏。 睁开眼睛,他有些遗憾地砸了咂嘴。 刚刚他好像梦见沈三废那个家伙用他的身子调戏林姐姐,结果被林姐姐摁在地上揍,他还没来得及叫好呢,这梦就结束了。 第二十三章 多吃肉 因为昨夜睡得不好,赵肃睿的脸色比平时又难看了三分,就算图南给他做了他想吃的棒骨配大油饼,他也还是不开心。 三根棒骨四个油饼两碗肉汤就能让他开怀? 他堂堂昭德帝哪有那么容易讨好? 怀里揣着一个手炉,赵肃睿在院子里一步三晃地消食儿,完全不知道裹着斗篷拖着步子垂着头的自己看着颇像是一只肥鹅。 晃啊晃,赵肃睿晃到了偏院门口,看见一个穿着朱子褐圆领袄子的女子正被人扶着走出来。 歪头看了片刻,赵肃睿才想起来这个女人应该是图南救回来的那个谢家弃婢,之前看她是一副死狗模样,现在穿着略宽大的衣裳倒是显出了几分秀气。 青莺走到光下就执意挥开了扶着自己的夏荷,一抬头她就看见了少夫人正在圆门外面歪头看自己。 “少夫人!”青莺踉跄两步,勉强跪在了地上,“奴婢青莺,多谢少夫人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奴婢卑微之身,少夫人但有用得上的便只管吩咐,奴婢一条命以后都是少夫人的!” 这种话赵肃睿从前听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手上摩挲着手炉,他又看了一眼跟着跪在了地上的夏荷。 哟?之前还嚣张跋扈的,现在倒是乖巧了? “你如今这样子一条命还不如药钱金贵,先养好自己再说吧。” 赵肃睿摆摆手,示意两人都站起来。 见青莺的脸色仍旧青白,站在光下一丝血色都没有,赵肃睿说:“你身上有伤,怎么还出来了?” 青莺有些气喘,夏荷连忙替她答话:“少夫人,大夫说青莺流产未尽体内仍有残余,要多走一走,让余下的胎衣都随着血流出来。” 夏荷是生养过的,只把“沈时晴”当做同她一样的妇人,说话也毫无避忌,却不知道在这方面毫无见识的堂堂昭德帝听得心里一突。 从前在军营的时候他也看见过那些伤兵,甚至他自己肩膀上挨了一箭也敢带兵冲出十几里追杀敌方残部,那时他虽然也疼,可那疼总能止歇。 他的疼,能带来漠北敌部退去三千里。 这般一想,他甚至能带着伤去跟同样受伤的士兵们说笑,别说只是一点皮肉伤,就算是缺胳膊断腿的,只要敢跟着他往前冲,他身为一国之君也能随口许诺一个半生不愁的富家翁。 夏荷不知道“少夫人”心里在想什么,她有心替青莺多要点照顾,急忙忙地说:“少奶奶,青莺被人一脚踹下了五个多月的孩子,已经是去了半条命,又……又被人磋磨了一通,那大夫说了要是此时养不好在身体里留了祸患,不说下半辈子毁了,只怕……只怕也活不了多久。”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 女人可真麻烦。 她们一直疼,也就只是疼。 别说他现在在沈三废的壳子里,就算他以昭德帝之身看见了这么一个女人,他也只能让人拖下去别给自己碍眼。 赵肃睿摸了下肚子里发凉的地方,虽然在流血,女人的月事却像是按月发作的病…… 本来就心情很差的皇帝陛下咂咂嘴,难得没了撒气的兴致。 “既然病着就小心些。” 语气也不算和缓,也没啥气势。 肥鹅似的昭德帝转身想走,却又转了回来: “还是得多吃些肉。” 没头没脑地扔了一句话,晃着身子溜达回了正院,还没等坐下,赵肃睿就看见图南快步走了进来。 “姑娘,青莺的丈夫纠集了几个佃户来讨要青莺,培风已经带人将他们堵在了庄子大门外,该如何处置还请姑娘示下。” “讨要?”赵肃睿眼前一亮,只觉得自己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恨不能抄起手里的暖手炉就大干一场,“他们有多少人?带了什么兵器?是谁走漏的消息?” 见自家姑娘满脸写着“想打架”,图南眨了下眼睛说:“只是五六个佃户,有男有女,正在庄子外面哭喊。至于消息,应是咱们把人带回来的时候被其他农户看见了。” 没有来攻打庄子的强敌也没有里通外敌的奸细,只有撒泼打滚的无赖,赵肃睿顿时没了兴致,一屁股在文椅上坐下,又是岔着腿的大爷模样: “由着他们哭去,让培风也不必管他们,也不必听他们说什么,只管继续练兵。” 图南应了,正要下去,赵肃睿却又叫住了她: “我中午要吃烤羊腿,你干脆烤半只羊,挑着细软的给偏院送去一份,这几日凡是我吃的肉你都给那边也送一份儿。” 腰间垂着剑的婢女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笑意: “我替青莺多谢姑娘。” 两口吃的有什么好吃的? 被难得的疲惫和乏力之感围绕,昭德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既然是在我的地盘养病,总不能一直是那么一副死狗样子。” 在文椅上坐了一会儿,赵肃睿穷极无聊打算捏着鼻子去翻翻沈三废那些藏书的时候,阿池又急匆匆地进来: “姑娘,还是让人将那些人赶走吧,我找人问过了,他们本就是一些附近村子里的闲汉,偷鸡摸狗的事情做了不少,跟外院茅厕边上绑着的那几个人是一路的货色,说话也都是不入耳的,要是任由他们闹下去我怕影响了姑娘的名声。现在那些庄户们都无心操练了,只围着看热闹。” “几个泼皮就能坏了的名声那本就是一张纸。”赵肃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罢了,既然这般猖狂,我就去看看。” 阿池有心要拦自家姑娘,赵肃睿又哪里是他拦得住的? 就算是来着月事揣着手炉的昭德帝,那也是昭德帝,大步流星地走在二门前,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男人是自己来的还是带着自己家里人来的?” 阿池被他甩在后面好几步,急匆匆跟上来说:“那人还带了自己的老娘兄弟过来。” “没了?” “没了。” 阿池不明所以,只见她家姑娘摩挲了下暖手炉,突然笑着吩咐她:“你去把图南叫过来。” 庄子门外几个汉子正在撒泼打滚,一会儿说自己家的女人死在了庄子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会儿说主家强掳民妇,一开始他们的胆子还不大,只敢哭委屈,后来见那些彪壮汉子只围着他们不动手,胆子就越来越大了,再想到这庄子里如今做主的只是个女人,就越发恶向胆边生,连“什么少夫人,也不过是个被赶出家门的小娼妇”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培风又哪里能忍了?当即要命人动手,却见大门霍然大开,一个裹着浅青色兔毛斗篷的女子大步走了出来,一脚踹在了那个带头之人的脸上。 “培风,这些方才骂了你的,骂了我的你可记清了?一句十鞭,给我抽!” “是!”忍了这许久,泥人也要生出火性来,培风一挥手,几个大汉立刻扑过去将几人摁在地上,培风自己亲自拿起了马鞭,对那几个汉子说: “将他们扒了裤子打。” 赵肃睿踹去那一脚只觉得心里畅快,见培风面色凶狠地抽打这些无赖,顿时十分欣赏。 哎呀,沈三废啊沈三废,你这几个丫鬟是真不错。 比你强多了! 这时,一个穿着粗衣的婆子扑过来要抱住赵肃睿的脚,又被他一脚蹬了出去。 “夫人呐夫人呐,打不得啊!” 赵肃睿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就是那个男人的老娘,冷笑一声,他说道: “你们敢骂上我的家门我竟然还打不得?我何止打得!阿池,你掌管庄子上的账册,这些人谁租了咱们的地就立刻将地收回来。” 这可真是要让人往死路上走了。 那个婆子顾不上自己在挨打的儿子,连忙扑上来说:“夫人,错了!我们错了!我们不敢再要人了!” 赵肃睿却没打算放过他们,连日来因为这月事上受的气被他一并发作了出来: “一群草菅人命的畜生也敢来我面前叫嚣?也不过是打量我一个女人好欺负想要占便宜罢了!我要是放了你们倒显得你们的话都成了真!培风,这几人连同前日图南带回来的、冲进咱们庄子假扮我夫君的,你一并给我绑在这庄子前面,一日打一顿,我倒要旁人都看看敢在我面前作奸犯科是个什么下场!” 站在庄子门前,赵肃睿面露凶光地看着正在看热闹的仆人和佃户。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我实话告诉你们,你们每日在我这吃肉喝汤受了我的教训,就是我的人,当我的人,做得好自然受赏,做错了自然受罚,你们一边想从我这里得了好处,一边想看我的热闹,这天下就没有那般的好事!培风,今日没有好好操练的,一概免了今明两日的肉,跟着起哄的,鞭十下,多出来的肉分给那些仍旧好好操练的,好好操练之人今明两天的肉加双倍。” “是!” 无心操练的仆从和佃户们登时傻了眼,想要分辨,却见那些跟着培风训练有素的汉子们一脸得意,不禁又羡又妒。 有人连声讨饶:“沈娘子!我们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们都听您的!” 赵肃睿却不理会他们,一番发作之后他神清气爽,转身就回了庄子,给众人留下了一个得胜肥鹅般威风凛凛的背影。 回了正院,他就看见青莺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图南怀里抱着的两个女孩儿,也笑吟吟地看着自家姑娘:“姑娘果然神机妙算,那泼皮无赖的家里没人,只有两个孩子无人照顾。” 赵肃睿得意地一抬下巴:“行了,别谢了,查查文书,你跟那个泼皮早些和离。” 青莺磕得额头发青,已经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夏荷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也泪流满面。 赵肃睿见不得这个,仰着头就要离开,却听见夏荷突然开口说道: “少夫人,当年您母亲临终时候给您写了信送了东西,只是都被夫人扣下了。不止如此,这些年里从您叔伯舅父处的来信,十封里总会被扣下七封,余下的还都是被夫人看过的!前些年我还在夫人院子里的时候就知道您舅父秦大人给您送了一箱东西和五百两的银票,都被夫人昧下了。” “我也知道。”青莺擦去了眼泪,勉强抬起头,“我还知道,从前您叔父打发了人来看您,夫人和伯爷都谎称您不在。还有伯爷说借了您的书去看,其实都当做礼物送给了京中权贵。乐清公主喜好金石拓片,您的那副三绝碑拓片早就被送到公主府了。” “哦?照你们这么说,宁安伯府还欠了我不少财物呢。” 赵肃睿早把沈三废的东西都看成了是自己的。 他的还是他的,沈三废的身子是他的东西自然也是他的! ————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儿童返家。 暮色照在庄子前的二十几个木桩子上,只闻呜咽阵阵,哀嚎连连,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几个人驾着骡车到了近前,见此景不由得惊骇莫名: “管事,咱们伯爵府的庄子怎么看着像个匪寨?” 管事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些人都被打成了猪头狗脑,连长相都难以辨认,他也不敢细看,只说: “燕京城外哪来的匪寨?可能又是抗税的贱民被咱们的人整治了。” 见其中一个被打得格外人畜不分,他指了指,说:“这个一定是抗税的贱民头目。” 说完,他在那人脚下啐了一口。 不远处,几个小丫鬟背着草篓回来,他迎上去吩咐: “你们去通传一声,我们是京中府上的,来接二少夫人回府。” 天还没黑透,庄子外又多了四根木桩子。 第二十四章 写信 “啪!” “啪!” 院墙边的两棵银杏树在夜里静悄悄地暗暗使劲,把自己从太阳地里存下的那点儿金色挤出来染黄自己的叶子,却被接连不断的敲打声惊扰,夜风吹过,它簌簌发出一点琐碎的声响,就像是在抱怨院子的主人扰了它的清静。 “啪!” 烛火摇曳,一块石头越过了火苗砸在了它后面一尺处的院墙上,发出一声脆响。 又没砸中。 赵肃睿攥着手里剩下的两块石头,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这身子到底没练过,没力气就算了,还没准头。 阿池在一旁抱着一件新制的大氅,数丈开外的那一星灯火真的太过渺小,她盯着都觉得眼睛疼。 “姑娘啊,夜已经深了,不如咱们回去换个事儿来解闷儿?” 赵肃睿没说话,连着把自己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最后一块儿刚好砸灭了烛火,他咧嘴一笑,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只当那被打灭的火苗是谢家全族的命: “行了,还有什么能解闷儿的法子?” 阿池连忙把大氅给自家姑娘裹上,用哄人的语气说:“我保准姑娘喜欢。” 赵肃睿点点头,看向熄灭了的烛火处: “今日我只是打个石头,明天我还是射箭吧,虽然准头不高,不过……就算射偏了也没人知道。” 已经熄灭的蜡烛轻轻晃了晃。 倒不是地动石塌,而是因为在下面做“烛台”的本就是个人。 此人穿着粗布破衣,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看就是一天被人按着打七遍一般的凄惨。 他嘴被封住,手脚被紧缚,整个人仿佛一个“跪地陶俑”,连挣扎都不得。 赵肃睿拿起一本阿池整理出来的账册,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说: “也不用多好的箭,只要够尖利即可,天亮之后我也不用再点蜡烛,只要一支又一支,先用射这头,然后射这眼,最后,将他的嘴强撑开,我能一箭入喉,到时候就可以带你们出门射兔子玩了。” 他的话是对小丫鬟们说的,眼睛却死死地看着“烛台”。 头上的蜡烛熄灭了,谢凤安看着“沈时晴”一步一步地走近,只觉得这个和自己成婚七年的女人比图南手里的鞭子还可怕。 “唔!” 另一边的墙角,他的几个随从也在奋力挣扎,却被人死死地制住。 廊下的灯照在“沈时晴”的身后,将她从前的隐忍恬淡一一藏在了她的影子,只留下了令人心悸的狠辣与冷漠。 她在笑。 却吓得谢凤安想尿。 “嗯!”他猛地往前一拱,整个人倒伏在了地上,脑后有一根三尺长的木棍死死地与他的脊柱贴合绑紧,让他当“烛台”的时候连当摇头都不行,即使倒在地上他也像是一个被掀翻在地的石像。 谢凤安却顾不得这些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在使劲儿,终于让他的身子撑起来一寸又倒下去,撑起来,又倒下去。 他在磕头,他在拼尽全力地磕头。 他受不了了,让他做什么都行,他不要当瞎子,更不要死,更不像再被这样恐吓和鞭打。 见谢凤安终于被吓破了胆,赵肃睿心里的气闷终于纾解了几分,他摆摆手: “图南,让他写一封信给他娘,既然那个管事说整个宁安伯府都以为他在去晋阳的路上,就说他在宣府遇到了匪盗,匪盗要谢家拿白银万两赎他。” 图南连忙应下。 站在廊下的阿池却觉得有些不妥:“姑娘,若是他们不给钱,反而报了官……” 赵肃睿默想了下之前驻扎宣府的万全都司关于宣府周围山匪横行请求兵部下令剿灭的奏报。 他是允了的,并且下令万全都司章咏半月内剿匪,兵部尚书杨斋还保荐了即将离京往江西一带决断刑狱的刑部主事明若水协办此事。 “然后他们就会知道兵部允许万全都司调兵剿匪。” 阿池不懂了。 图南依旧静静地看着自家姑娘。 赵肃睿伸展了下筋骨,转身往书房里走:“那就再让他写一封信,就说万全都司章咏带兵剿匪正巧救出了他,因见他一表人才,甚为赏识,有意留他做一幕僚。” 走到廊下,他转头看了看还懵着的阿池:“有了这一封信,宁安伯府自然要往宣府送钱送东西。东西和人都不会多,钱却不会少,且多半是银票,图南你带人盯紧了,在燕京往宣府去的路上将这些东西统统拿下。” 阿池恍然大悟。 她家姑娘是在放线钓鱼! “图南拿到东西之后,立即安排人往宁安伯府再送第三封信,信上写他与章咏结交之后得知章咏与刑部侍郎卓生泉将要结作姻亲,他想要请章咏帮忙让宁安伯府与卓侍郎搭上线,如此一来就能早日救回他爹,章咏已经意动。” 见小丫鬟们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赵肃睿颇为自得,又把自己定下此计的细微之处也说了出来: “章咏此人惜兵爱财,胃口不小,宁安伯府四下打听自然能得此消息,知道章咏意动,自然会竭尽所能。可此时的宁安伯府摇摇欲坠,他们想要往宣府送礼定然不敢大张旗鼓,想来会是只让几个人押送几车东西,说不定里面还有个谢家的爷们儿压阵。” 他搓了搓手指头:“到时候,图南你多带几个精锐,连人带车,都给我带回来。” “是!” 赵肃睿说得尽兴,连月事带来的烦闷都散去了,他在屋里站定,不去理会带着人把谢家一干人等都拖下去的图南,而是看向脸上带笑的阿池。 “你方才说有好玩儿的,可有我这计策好玩?” “那自然没有。”阿池将手里的大氅挂好,“只是从前姑娘总是做来解闷的。” 赵肃睿难得有了兴致,片刻后,他看着阿池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一些深青色的粉末。 “姑娘之前没受伤的时候就说过应该重新制一些花青来用了,这些是青黛*,姑娘,咱们来制色吧?”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赵肃睿的兴致没了。 他抿着嘴不肯动,看着阿池又起了一个小泥炉,泥炉上摆了个装着黄水儿的白瓷小碗。 “这是我白日泡发的骨胶。”知道自家姑娘不记得了,阿池一边做一边教,“只要把煮好的骨胶和青黛泥在一起,小心研磨,等色都融进水里再一遍一遍地沉净飞水,最后取色水煮去浮胶,再熬煮、烘烤,最后就能制出花青色的锭子了。姑娘您不必动手,只管看着奴婢做。” 左手敛着右手的袖子,阿池取了一根小木棍搅拌了一下白瓷碗里的骨胶,笑着说:“姑娘从前总是嫌弃外面画材铺做的色不够精细,着色轻浮,也确实没有人比姑娘更精细了。” 赵肃睿的目光从阿池的脸上掠过,看向了那个白瓷小碗。 胶熬好了,阿池戴上了一副早就被各种色染到斑驳的手套。 书房一角的边桌上一直有一块内里略凹陷的石板,赵肃睿本来以为那是用来放花瓶的,还嫌弃它朴拙难看,没想到阿池竟然搬起它放在了案上用来当研磨色料的器具。 白色的瓷杵碾压着青黛和骨胶,把它们和成了泥。 阿池低着头静静地做,屋里越发安静了下来。 赵肃睿坐在了文椅上,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了敲,桌边摆着一碟被剥出来的石榴籽,他抓了一把直接填进了嘴里。 青黛与骨胶混合出的靛泥被研磨得越来越细滑,阿池往里面添了点儿水,又说: “其实楞伽斋制出的色锭子姑娘就很喜欢,不仅够细,溶水快,色也好调,只是价钱也高。我听图南说姑娘从前在家的时候总要攒着月钱好逛一逛楞伽斋,老爷的钱都买书了,夫人的钱都养马了,姑娘的钱都换成了色锭子……” 说着说着,清亮的语气渐渐沉了下来。 浓浓的青色沁在水里,她看着水里的自己。 昭德帝自觉自己这些日子也是养出了些许的好耐性,要是从前敢有小丫鬟在自己面前这般早被他让人打出去了。 忍到现在他也忍够了: “阿池啊,你要真是气不过,那一对老畜生生出来的小畜生还在往外拖呢,你再去打一顿,你要是打不动,我就让图南再去打一顿。” “没有。”手指捏着白瓷杵都快捏出青筋了,阿池憋着嗓子否认,“姑娘这些年都忍过来了,阿池哪能生气,阿池只能学着姑娘从前的样子,给自己静一静心。” 哦,这是气狠了。 赵肃睿单手撑着头,斜靠在文椅的靠垫上。 看看阿池,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靠墙架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 沈三废的这些年就是这么过的,守着一院无趣的风景,写字、看书、画画、调色、调香、调教小丫鬟……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借”给谢家的那些书是有去无回么?那为何一面把书交给自己嫁出去的丫鬟,一面即使被赶到庄子上也要带着书一起走? 她知道,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她是脑子废、身子废、性子废的沈三废。 赵肃睿不懂内宅,可他懂如何驭人,朝堂上几百个大男人勾心斗角他能看得分明,又哪能看不出来这谢家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要把她废了的心? 不让她与亲戚往来是断了她的外援,“借”走她名贵的书画是断了她的依凭,还有今日来说要接她回府的管事,口口声声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何等的笑话?他们家宁安伯还在牢里关着呢,他的恩典跟着他的屁是从大牢里飘出来了吗? 他们笃定沈三废对朝中事务无知无觉,才能将她任意拿捏。 何等猖狂?又是何等谋划深远? 赵肃睿眯了眯眼睛,看了看自己盘子里仅剩的一些石榴籽。 谢家遇到了沈三废,坑蒙拐骗无一不做。 谢家遇到了他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自然……要把坑蒙拐骗再统统受一遍。 把石榴籽吃下肚,赵肃睿懒洋洋地看向了镜子里的“沈时晴”。 怎么看,都比之前顺眼了不少。 自然是被他的帝王之气给染出来的。 “沈时晴啊沈时晴,朕给你挣出的根基,你要是再受不住,你就不是沈三废了,你是沈白废,活着都白废。” 随手将桌案上的几张供词拿开,昭德帝看见了最上面的一张,轻轻皱了下眉头。 谢家要接沈三废回去,是因为乐清公主请沈三废帮忙鉴别字帖,他这个小姑姑啊,还真是活得闲云野鹤……要是她早几日下帖子请人,想来也没有他和沈三废的这一遭了。 院墙边的银杏树终于染好了色,松了口气,一片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落了的叶子挑着好看的收起来,我留着做花笺。”燕京城中的公主府上,赵明音将一片金色的银杏叶子夹在了一古籍之中。 身旁的女官笑着说:“公主放心,早就安排妥当了。” 赵明音点点头:“对了,宁安伯府可有消息?” “回公主,只知道是派人去接沈娘子了,想来明日沈娘子就回燕京了,您也不必太过忧心。” “我倒觉得未必。明日你再让人去谢家催一催。” “是,公主。” 对着灯火,赵明音拿出了一封信又看了两眼。 等赵明音将极为轻薄的信纸放下,明亮的烛火照亮了那封信上红中带着黑的字迹,这封信才透出了诡异之处。 它,竟是用血写成的。 第二十五章 谢府 进了九月,燕京城中的勋贵人家都在为着重阳节忙碌非常。 当今陛下是个喜好奢靡享受的,从登基以来每年重阳节都要带着文武百官朝中勋贵登山远眺,最初的几年还说要在山上修建高台,是后来西北战事起了才作罢。不过比起后来那个热爱御驾亲征、钟情于把外族追出去三千里的好战之君,文武百官们再想起当初只是想要耗费人力物力在山上修建高台的贪玩君主,就像是想起了年少时自己不曾珍惜的一份真心,午夜梦回,忍不住辗转反侧,几乎要思念成疾。 只可惜即使如今的他们围着偌大燕京城修建无数的高台,也已经圈不住在西北风沙中尝到了敌血滋味的昭德帝。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也许是出于对皇帝陛下能够回心转意的美好愿景,这几年燕京城里庆祝重阳节的花样儿也越来越多了,勋贵公卿们要穿有菊花景补子的蟒衣,命妇们的头上也要戴各式菊花簪,不仅皇宫里各处都要摆上争奇斗艳的菊花,摆出一座绚丽的“菊花山”,公卿府上也总得摆满菊花名品,各种赏菊宴上的帖子能挤满了门缝,宴上还有菊花酒、菊花饮、菊花糕、菊花粥、黄菊煎,就算是平日里再克己自制的文人,在重阳节也会赴宴写几行重阳和秋菊之类的应时诗文。 别处的热闹非凡越发衬出了宁安伯府的冷清。 小丫鬟穿着素青色的布鞋从石道上快步走过,石道修在池塘边上,池塘里的荷花谢了,只剩了大半池子枯萎的荷叶,在秋日里淡淡雾气的笼罩之下越发显出了几分苍凉。 自从老爷被抓了,府里的人也少了好些,下人里面流言纷纷,都说是伯府里有了什么邪祟。 这种事一旦说起来是没完没了的,传了几十年的老府邸了,哪里没死过几个人呢? 小丫鬟想起前年在这个池子里淹死的红芙姐姐,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一路绕过了池塘到了一处僻静院落,小丫鬟松了一口气连忙对守门的婆子说: “乐清公主府上的长史又来了,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二少夫人,世子爷正在招呼着,让我来向夫人讨个主意。” 守门的婆子点点头,让她在外面候着,自己进了院子又把话传给了穿着铜纽青色绸布比甲的二等丫鬟,又等着丫鬟传信回来。 小丫鬟在外面等了足足一刻,院门突然打开,宁安伯夫人孙氏穿着一件银褐色的大袖衫子,戴着八宝纹云肩,头上戴着两寸高的髻缓步走了出来,随着她步伐走动,裙摆上的龟背纹隐约可见。 越过池塘边上,孙氏看了一眼,慢声细气地说道: “这些日子家里不甚太平,连仆人都懈怠了。是谁管得这片池塘,将人拿来好好问问清楚。” 她身后跟着的仆妇穿着一件油绿色的菱花袄子,头顶的发髻上插着金簪,耳朵上还有个灯笼坠子,看着比寻常富家太太还富贵,听见孙氏的话,她笑着说: “这下我可得替人讨饶了。看池塘的蔡婆子前些日子家里女儿生了外孙,她便告假了一段日子,想来这一二日就回来了,夫人向来宽仁,还请饶了她这回吧!” 孙氏点点头,心中却一动。 什么蔡婆子家里女儿生了孩子都是虚言,半月前她派了心腹带着几个仆妇一起去了距离燕京城二十多里外的庄子上,让她们逼着沈氏自请下堂,一去许久竟是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 莫非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昨天早上乐清公主家的长史专门来请沈氏过门的时候孙氏心里就忐忑不已。 她派心腹过去的时候是留了话的,只要沈氏拿出了自请下堂的文书,即使用上些手段她也不会追究。 她在床上辗转半夜,难得不是为了自己儿子的爵位担心,而是怕那些婆子下手没有轻重,把沈氏给逼死了。 平时倒罢了,给沈氏报一个急病去世,再花些钱财遮掩些。可今时不同往日,伯爷被关在牢中不准探望,府上还常有些锦衣卫和东厂之人往来,据管事说府外也有人专门盯着伯府的门户。这般情势下无事都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寻出事端,倘若沈氏真的死在了府外……秋风一起,孙氏打了个冷战,脚下的步子也急促起来。 其余的麻烦且不论,乐清公主虽然从来只管赏玩金石不问俗事,也是她们谢家如今万万得罪不起的。 走在前面的夫人步履匆匆,跟在后面的丫鬟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瞥一眼静立在池子里的残荷,她们越发信了府里有邪祟 宁安伯府的花厅里,乐清公主府长史文孝准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谢世子,公主为新得的金石拓本茶饭不思,听闻沈娘子于此道上学识渊博才特意派了本官再三相请,您昨日说她得了风寒,公主怕贵府烦乱,今日特意命本官和叶女官带着女医同来,您却又说她无需诊治,那下官是不是可以立时带着沈娘子回公主府了?” 宁安伯世子谢麟安今年三十有二,他刚二十出头的时候他的父亲谢文源就被剥去实职,等他入仕的时候只有个七品虚衔,至今十多年了,他也不过是羽林左卫的指挥佥事,看着是一个四品官,可如今的羽林卫不过负责协理禁中、护卫燕京,各种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早就成了安置闲散勋贵皇亲的所在。 这么说吧,谢麟安的顶头上司正是太后的亲弟弟,数年间,谢麟安只见过他七次,有五次是在招香阁里。 仕途如此不通达,一面是因为宁安伯府圣眷不再声威日减,一面……谢麟安觉得是因为自己的亲爹谢文源。 谢文源今年四十九,孙子孙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却做着自己还能一展宏图的大梦,家中的钱财、关系全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他谢麟安好歹以后有爵位傍身,二弟谢凤安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连个官身都没有,年年南下说是在书院攻读,去时半车书香,回来三车红袖,他爹也不管管。 他爹入狱之前还想搭上冯家,让他二弟娶了冯家表妹,他知道此事就忍不住笑了,他爹卖来卖去,这是要把儿子都卖了给自己换前程,也不想想他二弟那个贪花好色的性子也就沈氏那种人才能忍下,换了冯家表妹看他左一个右一个地带回家,不出两年结亲就得成结仇。 心里骂完了亲爹损完了亲弟,谢麟安笑得十分谦卑: “文长史稍安勿躁,我已经派人往后宅去问了,实不相瞒,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我那弟媳病了,昨天夜里就派了人去探望,下人回报我那弟媳是过于劳累才致体力不支。也是我疏忽,这些日子家父被陛下申饬,我二弟又游学在外,家中事务繁多,二房的一应事务全在我弟媳身上,我早该让贱内对她多有照看才是。” 文孝准只在脸上有些许淡笑。 谢麟安有些心虚,只盼着管事能早些将沈氏给接回来。 后堂的小厅里,宁安伯夫人孙氏也见到了公主府的身边的女官和医女,也少不得是一番拖延搪塞。 待几人走后,谢麟安连忙吩咐人骑马去城外庄子上看看催催: “二少夫人的衣服细软之类可以慢慢往回搬,务必要先把人带回来。多带些人。” 管事的自以为听懂了,连忙说:“世子爷放心,小人一定把二少夫人接回来。” “我让你带人去不是让你把我弟媳给强带回来的!”谢麟安气笑了,“我听说之前我母亲派了些下贱婆子到庄子上,恐怕这些日子没少给了我弟媳委屈,让你多带人去是给我弟媳出气的!那些婆子、庄子里的管事丫鬟,谁对我弟媳有所怠慢,是打是杀全凭她高兴,你只管让她高高兴兴回来伯府。懂了吗!” 孙氏刚要掀帘子进暖阁就听见了自己儿子杀意腾腾的话,她不禁握紧了手上的青玉佛珠。 “麟儿,就算是公主要见沈氏,你又何至于此?” 相处七年,孙氏自认是知道沈氏秉性的,她柔善温软,几乎是个没性子的泥人,哪里还要哄她高兴。 青着脸打发了下人出去,谢麟安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今时不同往日,那些替我爹求情的折子都被陛下给压了下来,若是能让沈氏讨得公主喜欢,让公主愿意替咱们家说一句,也好过那些人说一万句。” 乐清公主是先帝的嫡亲妹妹,陛下的嫡亲姑姑,虽然寡居多年不问世事,可两代皇帝都对她极为优待,当今陛下登基第二天就加封她为大长公主,又在顺天府划出千顷良田作为公主的田庄,这些年的各色赏赐更是流水似的往公主府里送,说乐清公主是天下最有钱的女子那是绝没有错的。 谢麟安看看自己的母亲,又软下了声说:“娘,派人把二弟从晋阳接回来吧,让他好好哄哄沈氏,至于冯表妹……” “你以为你姨丈冯右棋是好惹的?” 手里捻着佛珠,孙氏眉头紧皱,一贯慈和的脸上难得有些恼怒模样。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可沈氏现在只怕已经恨死了谢家上下……唉,沈氏若是早些得了公主赏识,她也不会下了那等狠手啊。 炭盆里爆了个火星,暖阁的墙上挂着一副《江山秋景图》,画风俊逸灵秀,与金玉浮华的暖阁格格不入。 母子对坐,终究俱是叹气。 “那个沈氏,到底是什么时候让公主知晓的呢?” 突然,暖阁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嘈杂声,接着有个二门上的下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夫人、世子,二少爷来了一封信,是从北面来的商客送来的!” 谢麟安连忙接过信拆开,只看了两眼就担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麟儿?如何?凤儿可是已经到了晋阳?还是他已经劝了你表妹回来?” “娘,凤安在路上被山匪给截了,山匪要咱们送五千两白银将他赎回来。” “这真是——佛祖要将我往地狱逼啊!”长哭了一声,孙氏抽了半口气,整个人就向后倒了过去。 暖阁里顿时人仰马翻,奴婢们有的扶头有的抱腿要把人往榻上送,谢麟安嫌她们不顶用,一把将自己的母亲抱了起来又一叠声地唤人去喊大夫。 大夫还没来,又有人带着一封信到了谢家。 这次这人不是商客,而是一个镖师打扮的壮汉,还牵着一匹不错的马。 看着二弟送来的第二封信,谢麟安的手也抖了起来,小心翼翼打开,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举着信直接冲到了自己母亲的病床前: “娘!二弟没事了!二弟得救了!原来二弟写了那封信之后不过两天就被万全都司的人给救了下来!他安然无恙,如今正在章都司府上作客!怕咱们担心,他特意请人骑快马把信送了回来!” 孙氏昏昏沉沉中听得自己长子欢喜的喊声,缓缓转醒,听着谢麟安给她把信好好读了一遍。 胸口塞住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给凤儿,收拾些细软钱财,让个妥当人赶紧送去,在旁人府上作客,哪能、哪能无钱傍身。” 谢麟安连忙应下,赶紧让人去账上支钱。 ——— “两千一百两,谢家对谢凤安倒是不错啊。” 谢家的动作很快,图南的动作更快,谢家赶在午饭前送出的钱,天黑没黑就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赵肃睿翘着脚坐在椅子上,喜滋滋地开始分赃。 把十张百两的银票放回到桌案上,他抬了抬下巴:“这笔钱培风拿去弄些刀剑之类的,上面不要留印记,我的人整天拿着木棍操练像什么话。” “是。”培风双手接过银票。 “这一百两碎银子阿池你收着,是咱们吃喝嚼用的花销。” 阿池提起装银子的包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她那没出息的样子,赵肃睿摇头:“怎么?不信我能把钱弄来?” “不是……”阿池连忙摇头。 她就是觉得自家姑娘比起一个大家闺秀似乎更适合当个劫道的匪类,当然,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她在心里藏得严严实实,绝不敢轻易吐露半个字。 赵肃睿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继续分赃: “最后这一千两,图南,替你家姑娘收好,这是谢家赔的钱。” 图南愣了下,默不作声地将钱收了起来。 “这才刚开始呢,后面还有一票大的,以后你们跟着我,有肉吃,有钱花!”英明神武的昭德帝露出了极为擅长坑蒙拐骗的娴熟笑容。 第二十六章 菊花 沈时晴带着人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正遇到一群小太监搬着紫色的菊花鱼贯而过,她驻足看了片刻,笑着说: “那几本紫袍金带开的不错,再加几本雅致的,万卷书或者灵根菊*都不错,给几位大学士送去。” 一鸡连忙应下,笑着说:“之前江南进上了些菊花纹、寿字纹的宫锦,奴婢觉得美则美矣,若是赏给几位阁老就少了些雅致之气,皇爷您加了这几本名品的菊花,倒是更衬几位阁老的风骨。” 沈时晴回头看了这大太监一眼,心中不由得赞叹,她随口说一句话这几个太监都恨不能把她夸上天去,昭德帝每日活在这样的阿谀奉承之中,没成了一个刚愎自用的疯子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她却不知道一鸡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自从他家皇爷赏了贡品绸缎给张契一家裹尸,宫里赏出去的绸缎都带了些忌讳,这几日他手下的小儿孙们照例往各处勋贵送赏赐,都不敢把绫罗绸缎等物放在开头说了,生怕哪位爵爷好好地领着赏人却栽了过去。一鸡自己也知道,想想他们皇爷一贯的肆意妄为,也实在怪不得那些多心之人将“赐贡绸”看作了“夺人头”。如今皇爷给亲口几位阁老赐下了菊花以示宽仁,朝中群臣大概也能安安稳稳地过了重阳节了。 沈时晴沿着汉白玉打造的台阶迈步而下,又穿过红柱长廊,身后一鸡三猫两个大太监带着十几个小太监举着仪仗器物伺候着。 小太监们软脚轻步,跟在她身后几近无声。 一路走走停停,到处是姹紫嫣红的菊花,除去乾清宫前面两侧高有丈余的“花山”,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还用各式菊花拼出了鸾凤呈祥的吉图。 正在沈时晴站在乾清宫后面赏花的时候,一抬肩舆从西六宫里被抬了出来。 她居高临下,看见了肩舆上戴着翟冠穿着金色霞帔的女子。 三猫凑上来,躬着身子小声说:“皇爷,那是乐清大长公主,今日进宫来见皇后娘娘,您若是想跟她说说话,奴婢把她请上来。” “不必了,去长春宫说一声,今晚朕去长春宫用膳。” “是。” “既然到处都是菊花,干脆就吃个菊花锅吧,把鸡汤去了油做锅底,下面摆着炭炉,鸡脯肉锤松、鲜虾去皮开背、连着猪里脊都切成薄片,用盐和蛋清略作调味摆盘,再把白菊花摘下洗净和锅底一齐上桌。” 三猫恨不能自己头上全是耳朵好把皇爷吩咐的都听清记下。 听完了又在心里琢磨一遍,他笑着说:“不愧是皇爷想出的吃法,一听就鲜美非常,奴婢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可惜六七月的时候没有菊花,不然奴婢一定用鲥鱼给皇爷做个菊花锅。” 听见“鲥鱼”两个字,沈时晴轻轻皱了下眉头。大雍朝历代君王都以鲥鱼为七月太庙祭祀的祭品,长江沿岸的渔户百姓每年四五月都要打捞鲥鱼上缴,鲥鱼被盐渍过之后要放在堆满冰的船上一路北上,沿途每到一地都要加冰换冰,如此才能在七月之前将鲥鱼送入燕京。 民间管这兴师动众的上供之路称为“鲥供”。 “在路上走了一个月的鲥鱼有什么好吃的?” 听见皇爷这么说,三猫被吓了一跳。 “皇、皇爷?” “昭德帝”看着高台下的堆花锦绣,袍袖下手指轻轻摩挲。 这是沈时晴调制色料时的动作,过去的七年间她用这种法子让自己神思清明。 鲥鱼进贡是大雍朝历代皇帝都守的规矩,她在这时候突然废掉定然有人跳出来阻止,那些朝臣们何尝不知道鲥鱼北上之路劳民伤财?可如果一个皇帝说了免去这一项,他们立刻会举出一个写着“祖宗家法”四个字的牌坊。 这些日子,这样的事她见得太多了。 沈时晴甚至有些理解了传闻中性情反复的那位“昭德帝”,想要靠讲道理做成一件事需要大决心大毅力,要是不讲道理,反而容易些。 喜怒不定,反复无常,大概也是他与朝臣斗智斗勇的法子。 “想要吃新鲜的鲥鱼,是不是应该去长江岸边?” 她问身边的太监们。 四下寂静,只有冷风吹着菊花花瓣的声音,几片花瓣被风从凤凰的翅膀上吹下来,轻飘飘地往天上去了。 一鸡和三猫扑通通跪在了地上。 被吓得。 知道这句话一定会传到朝臣的耳朵里,沈时晴笑了笑,转身走了。 晚膳时候,林妙贞在菊花锅里涮了块鸡肉脯,笑眯眯地说:“之前我劝你多吃点儿清淡的你却不肯,现在总算是改了些。” 沈时晴面色和缓,把煮好的虾往酱油碟子里蘸了下:“看了些杂书,这都是书上看来的。” “那也不错。”林妙贞还是笑,随口又说道:“今年尚食局把花糕做得更好看了,味道也更甜了,幸好有你的这个菊花锅。” “要是觉得太甜还是跟尚食局说说。” “罢了罢了。”林妙贞摆手,“宫里发点心的时候不多,那些小宫女小太监有一块花糕能攒上好几,做得甜一点不容易坏。” 再吃一口菊花锅里捞出来的猪肉片,脱下了大衫只穿着长袄和马面裙的皇后娘娘吃相极为豪迈: “你方才说到书,今天姑母来看我,提起了一个颇善金石字画的女子,我一直以为女孩儿家像我这般的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世上也有学富五车的才女。” “咳。” 没想到会被人突然夸赞,沈时晴小心咽下了虾肉,脸上微微有些红。 林妙贞也不在意,她吃得高兴,自然又端起了酒杯,醇香四溢的琼浆玉露她一口气就灌下了半碗。 “要不是在这宫里,我还真想见见那个沈家姑娘,对了,她爹就是沈韶沈学士,你还记得吧,当年——你大哥跟着他读书,你非举着一把小剑进去要你大哥看你舞剑,结果被沈学士三言两语就绕着去学了兵法。” 突然想起了幼时的趣事,林妙贞面泛微红,她生得明丽大方,垂眸一笑的时候犹如红霞笼罩了在远山和近处的深潭,远山豪迈,深潭幽幽,在这一抹赤色下却都有了别样的动人。 沈时晴垂下了眼眸:“这种事,你倒是记得清楚。”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林妙贞又喝了一口酒,“我要记一辈子的。”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旧事,也许是因为心情太好,这次林妙贞是真的喝醉了,连把皇帝送出长春宫都不能了。 沈时晴挥退了轿子,自己走在被月色笼罩的石道上。 七年了,这个皇宫里竟然还有人记得她爹。 她抬起手,才想起那根“淑善为要”的素簪连同“沈时晴”这个身份现在都在昭德帝那里。 而她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君主,掌握着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权力。 她想做的事仿佛已经轻而易举,可她依然觉得自己身在泥泞。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在心中默诵着《逍遥游》中的这一句,她的神情渐渐松弛了下来。 正值月初,月亮只有浅浅的一弯,站在夹道中的沈时晴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又低下了头。 “一鸡,给宁安伯求情的人又多了么?” “回皇爷,这几日倒是少了,只有零星几个人,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英郡王遣了世子进京,说是要来京中过重阳节。” 英郡王的姑母就是谢文源的娘怀远县主,谢文源也算是英郡王世子的表叔,世子进京,总要去宁安伯府拜会。 这不是求情,却比什么求情都管用。英郡王袭封于江西,从先帝起就极为优容,他连儿子都派进了燕京,算作他堂弟昭德帝怎么也不能不明不白地继续把人关着。 “英郡王世子?赵勤仰?他要进京?” “是,皇爷,前几日就上了折子,内阁觉得这是小事,已经允了。” 夜色下一鸡不甚分明地看到了自家皇爷笑了。 “召四鼠来见朕。” “是。” 陛下勤勉了几日,又断了朝会,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李从渊早早醒来,陪着自家夫人吃了块花糕喝了点花粥,他正要去上朝,却听见有人正急匆匆地拍他家大门。 “李阁老!不好了!开门呀!快开门呀!陛下为了吃新鲜的鲥鱼要要要要迁都啊!” 第二十七章 迁都 陛下要吃新鲜的鲥鱼。 陛下要在长江边吃到新鲜的鲥鱼。 “鲥贡”本是为了七月初的祭祀太庙而设。 陛下想要在长江边吃新鲜的鲥鱼,也就是说陛下要在长江边以新鲜的鲥鱼祭祀太庙。 太庙立于国都。 由此可知,陛下是要把国都都迁到长江边上! 陛下要迁都回南京! 听着张侍郎头头是道的分析,李从渊手捋长须,片刻后才说道: “张侍郎,只因为陛下想要吃一口鲜鱼就想到陛下要迁都,这着实也没什么道理。” 张侍郎一早上又急又气,胡子都翘了起来,见李阁老不肯相信,他痛心疾首地说道: “李阁老!咱们陛下又何时讲过道理?!他在云中不也是口口声声说是要练兵结果带着人直接冲了敌营?想当年陛下刚登基的时候可是不声不响就攥着剃头刀就要去永昌寺出家啊!” 想起旧事,张侍郎老泪纵横,陛下登基七年,他就跟着担惊受怕了七年,但凡陛下是个讲道理的,他头顶那块儿头发又是怎么掉光的? 见自己同僚就差声泪俱下,李从渊叹了口气。 陛下在云中突然发兵是因为云中诸将无胜战之心,陛下闹着要出家是因为太后娘娘为了给先帝祈福要在永昌寺修三丈高的纯金大佛。 “虽然陛下确实肆意妄为了些,喜怒无常了些,可陛下终究是陛下,乃一国之君,但有行事必有其因。张侍郎你别急着哭,今日我去宫中为陛下侍书,也会问问陛下的意思。” 虽然这般安慰了张侍郎,李从渊的心里却也没有几分把握。 江南富庶,陛下又贪图享乐,就算不会迁都,说不得他也要在江南再建新的行宫,总要花费大笔银钱。 之前陛下要修西苑而不得,也没有大闹,原来是在这等着他们这老骨头呢! 李从渊穿上七成新的官服,看看上面新换的菊花景补子,又想起来昨天陛下派人送的赏赐。 “夫人,陛下送来的那一本万卷书白菊还劳烦你替我将掉下来的花瓣收拢了。” 他的夫人米氏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怎么了?你还要把那些花瓣戴在身上向陛下献媚?” 米氏说的这话也并非无的放矢,上上代皇帝雍明宗选官不通过吏部,大雍上下献媚成风,下官谄媚上官,朝臣谄媚君主,甚至有阁老向皇帝进献方术丹药以邀宠,至今仍有遗风。 李从渊失笑:“咱们陛下可不喜欢这一套,我把菊花瓣绑在身上,倒不如挂一身金叶子……将那些菊花制成茶,我喝了之后好感念皇恩,少生些肝火。” 说完,他重重地吸了口气,戴上乌纱帽,才终于踩着晨曦启程前往皇宫。 李阁老奉诏入宫的时候是卯时三刻,陛下却不在乾清宫正殿,他跟着二狗太监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却见陛下正在二层的仙楼上翻阅书籍。 晨光熹微,自悬窗照下,几处烛火映照四周,重重书柜之间书尘隐隐浮在半空,大雍朝年轻的君主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高处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书册,神情从容举止恬淡,让人无端生出了些信赖。 李从渊晃了晃神才想起了他们这位陛下可从来不是什么静好从容之人。 嗯,陛下想要在江南修建行宫定然不可。 要是陛下愿意将南京的宫室修建修建将就一下……也不是不能商议。 李阁老在心里松了松,愿意小小地退一步。 合上手中朝廷历年来赏赐藩王的账簿,沈时晴单手背在身后,几步走下了仙楼。 “李尚书,听说英王世子要入京,朕想起来自朕登基以来给了英王不少赏赐,倒是没见着英王往燕京送什么值钱的东西。” 在心中斟酌了下,李从渊说道:“启禀陛下,先帝皇恩浩荡,体恤各地藩王治下不易,对各位藩王屡有加恩。” 也就是说都是先帝人太好,每次藩王进贡他都要说一堆客气话,还要给一堆赏赐,久而久之藩王们每年节庆时候进贡的东西也就越来越“面子情”了。 先帝做的又何止如此啊,沈时晴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看到的各种从前的诏书奏折,心中对先帝真是充满了不敬之情。 一向宽仁的先帝在面对同样姓赵的藩王时简直是个予取予求的菩萨,不仅不再让各地藩王的世子不用再呆在燕京可以一直呆在封地,甚至还让一些曾经获罪的王府可以重新拥有被藩王自己控制的甲卫。 数量也不算多,按照祖制,也就是三千人。 打家劫舍、占山为王都绰绰有余。 英郡王赵集渠的祖上曾经因有过狂悖之言被废掉了府中甲卫,等他以庶长子之身继承了王位就屡屡向先帝上奏折,提出了一些藩王应该削减用度让利于国的虚言,哄了先帝高兴,得了不少好处。直到昭德帝登基,昭德帝视藩王为只能花钱不会赚钱的虫豸,对一群藩王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赵集渠每年得的赏赐才没有从前那么丰厚。 去年昭德帝西征,英郡王进献了十匹极为神骏的好马,昭德帝非常喜欢,于是送了个都尔本部小王子的人头给他“同乐”。 可这也能看得出来,比起其他的藩王,昭德帝也愿意给英王一些面子的,哪怕是看在好马的份儿上。 沈时晴从桌案上拿了一本折子递给了李从渊: “这本折子是英王在十八年前进上的,他在折子上说大雍朝起于草莽之间,各位藩王身为赵氏子孙应该不忘祖上艰难,每年有一月穿布衣、吃粗粮。” 李从渊低头看了一眼,就看见了一片洋溢在字里行间的虚情假意。 这种东西他在藩王们的奏折里见得多了,什么梦见了先祖,什么梦见了替大雍血战疆场,什么梦见了一只龙盘旋在燕京城上,其实不过是怕皇帝陛下忘了他们也姓赵,提醒陛下不要忘了他们。 像这样的东西都能放十八年,李从渊觉得这纯属是宫里地方太大。 把奏折合上,李从渊刚要说话,就听见他们的皇帝陛下说: “朕觉得这主意不错。” 李从渊:…… 沈时晴穿着绣有团龙的天蓝色交领直身袍走回了书案后面。 “英郡王言辞恳切,先帝因为体恤几位老藩王年迈便只赞赏了英郡王,如今各地藩王最年长者也不过四十有余,正好可行此策,对了英郡王献策有功,等英郡王世子进京,赏他一匹贡绸。” 李从渊站在原地,心中盘算,这件事说大不大,终究是赵家人的家事,说小……它确实不大!反正是藩王们吃糠喝菜穿麻衣跟他们这些文武大臣还有天下百姓都没关系。 况且,李从渊还没忘了自己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陛下,臣也觉得英郡王此策不错,只是此事终究该与宗人府同议。” 沈时晴点点头,依照昭德帝的积威,只要朝臣不反对,宗人府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陛下,如今是正是秋天……”李从渊想要借机提起江南,来探探陛下的口风。 皇帝陛下却有些忧心似的说:“不知道各处可有存够马匹用的草料,太仆寺可有奏折送上?” 陛下偏偏问起了马政,李从渊一不留神就讲了个没完,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终究,他没有说起与迁都或者行宫相关之事。 回了文渊阁,他还没进门就看见杨斋等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可见所有人都知道了“陛下有意迁都”一事。 李从渊摆摆手,安抚自己的同僚: “陛下如今勤学好问,一心政事,又有亲征之事悬在心上,怎会轻易想要迁都啊?你我都在御前许久,万不可为了一点小事就揣摩帝心,平白闹得朝中人心惶惶。” 杨斋张了张嘴,也觉得李从渊说的话有些道理。 几位阁老都镇定自若,文渊阁中也渐渐一如往常,临近午时,一溜儿小太监突然提着食盒到了文渊阁。 带头的是笑容和气的三猫太监。 “陛下体恤各位阁老辛苦,特命咱家备下了菊花鱼片粥给各位阁老加菜,这鱼片是新鲜的鲤鱼所做,陛下甚是喜欢,直言鲤鱼之鲜美更甚远道而来的鲥鱼。” 小太监们放下粥轻手轻脚地走了。 杨斋看看粥,又看看李从渊,又看了看粥。 “李阁老,你刚刚让我等不要多想,如今你又在想什么?” 李从渊端起粥碗,只能苦笑着说: “菊花降火,我等还是多吃些吧!” 第二十八章 菊花与银杏 “今年的菊花怎么这么贵?你这老狗才可别是觉得自己难得能碰了钱索性从府里多占一笔吧?” 宁安伯府里谢麟安将面前的签押单子拍在桌上,只用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府里的管事。 这个管事从前是负责府中屋舍修补的,要不是府里没人用了谢麟安也不会打发他去买菊花。 管事站在一旁,头上细细密密全是冷汗,一脸的愁苦: “世子爷,您把小的踹回娘胎里让小人多挂二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贪了府里的钱呀,小人看了街市上菊花的行情着实也给吓着了,还以为今年满街的菊花都是金子打得呢。听人说是宫里的皇帝老爷今年兴致好,不光喜欢菊花,还把菊花赏了几位阁老,这燕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发了狠地买菊花,世子爷您说府里有贵客要来,让小的买上好的菊花回来,现在上好的菊花就是这个价了。” 谢麟安却还是表情难看。 虽然是个顶着闲职的纨绔,谢麟安也并非不通庶务的娇公子,自从他阿爹失了差事,这些年谢家一直在吃着祖上的老本,虽然没到卖房子卖地的田地,可是他妻子的嫁妆、沈氏手中的值钱字画早就被掏了个干净,他也知道他娘明面上是放权给儿媳其实不过是让两个儿媳用自己的钱贴补家里。现在他爹入狱,他为了打点各处把钱流水似的送出去,已经连花酒都舍不得喝了,他娘又偏疼二弟,二弟在宣府和章都司结交,他打算只送五百两过去,娘却非要说送一千六百两,一千五百两用来结交章都司,一百碎银用来赏人开销。娘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谢麟安只能应下了,后来娘又说是收拾了些衣服也要给二弟带过去,谢麟安心里忍不住冷笑,二弟手上有那么多钱什么样的好衣服买不到,还要从府里带过去?不过是又私下塞了钱还得防备着他这个大儿子罢了。 二弟的信一封接着一封,又说自己颇得章都司赏识,可以请章都司引荐刑部侍郎卓生泉为父亲说项。阿娘要往宣府再送五千两银子,谢麟安却不肯。 章都司这人谢麟安是听过他的名声的,一次给了那么多银子只会养大了他的胃口。 再者,如今府中的账上已经空了,今年各个庄子送来的收益都已经贴补出去了,再掏出五千两银子,他只怕偌大宁安伯府还没等到抄家就得先卖庄子卖地卖器具了。 可他娘孙氏却执意如此,两人一番争执,最后还是久居深宅的老太太派人送了二十枚金锭和一尊用绣金布裹着的白玉菩萨立像,送东西来的大丫鬟笑着说:“老太太说了,一家人在一处只要齐心便没有过不去的,钱财都是身外物,家里正是艰难的时候,能找到一条出路便是一条出路,凤哥儿能得了外面大人的青眼未必不是他的缘法。” 老太太都直接送了财物过来,谢麟安又能如何呢?知道那尊菩萨立像是老太太出嫁时英王妃给的压箱底的宝贝,谢麟安亲自捧着送回了后宅,又回房问自己的妻子要钱。 他妻子红着眼睛把自己一套头面连着一个红包璎珞当了,好歹又凑出了三千两银子给谢麟安。 五千两银子加上谢麟安他娘又揣出来的小包袱,谢麟安找了府里的护卫头领带了三个壮汉一同护送。 护卫头领听了他的吩咐,说道:“世子爷,如今府外不少人都盯着咱们府上小人再走了,府中人又少,小人若是又走了,只怕府上有事也难以策应,给二少爷送钱这事倒不如交给武师傅。” 头领说的武师傅姓邵,年轻的时候是锦衣卫的小旗,后来犯了事不光被免了官,还杖刑八十打断了一条腿,好在一身武艺仍在,才被伯爷谢文源看中,请来府里当了武师傅,除了训练护卫,还曾经给谢麟安和他几位兄弟教过拳脚。 可惜锦绣堆里长大的伯府子弟早就没了建功立业的气性,更没有吃苦的本事,练一天躺三天,再有他们的母亲奶奶心肝肉儿地哭几天,练武之事便都作罢了。 谢麟安想了想,觉得也行,又请了武师傅带人去送钱。 武师傅 前脚武师傅走了,后脚派去庄子上的人终于送了信来说沈氏病在了庄子上,找了大夫来看,不仅说现在不能动,开得药方也甚是不菲,谢麟安又赶紧让人请了大夫连药材一起送过去,又让传信的人去告诉庄子里的管事无论如何得把沈氏接回府里,哪怕是人参吊着命,也得接回来。 里里外外都是花销,家里的账上没有钱了,全是各处要钱和赊账讨债的押票。 走出账房的时候,谢麟安抬头看看天,都不知道他小时候那个锦衣玉食的宁安伯府是怎么就到了这么一个田地的。 终于,在无数的坏消息里有了个好消息,还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英郡王世子要进京!还要来拜访老太太! 看见了英郡王府的信,谢麟安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英郡王的面子在,就算他爹真的被问罪,宁安伯府的爵位也保住了!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谢麟安在府里兴师动众地了张罗起来,荷塘里的枯叶得捞,府中各处要洒扫,旧了的东西得统统换掉,没有钱,他让自己的妻子又卖了些首饰。 买菊花的钱是他咬着牙从自己的私房里挪出来的。 结果现在一本上好的菊花能卖到二十两!他挤出来的那二百两银子别说修一座花塔,十盆花横排竖排都寒碜! “不如这样,你找人搭个木架子,然后弄些……什么竹叶之类的把那个缝隙都填上,再把花摆上。反正就这二百两银子,你给我弄出两座花塔来,不拘里面什么样儿,外面务必看得像样,今日之内就给我做出来!” 管事越发愁苦了,退下去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 谢麟安定了定神想继续看账本,却又觉得烦闷。 区区几盆菊花,他们谢家什么时候能被几盆菊花给为难到这个地步?! “没事,没事,否极泰来,迎了英郡王世子来了府上,我们谢家也就算是闯过这一关了!二弟那边要是能靠章都司搭上卓侍郎,以后我也能谋个实缺。” 这般劝慰着自己,他徐徐吐出了一口浊气。 “世子爷!世子爷不好了!送去宣府的银子被土匪给劫了!连武师傅都被绑了去,只剩一个护卫逃了一条性命回来!” “噗。” 谢麟安一口长气差点改成吐血。 城外的庄子上,赵肃睿也差点吐血。 他知道谢家第二次往外送钱用的人一定是得力的,可没想到这人居然还真挺厉害,连着打伤了他四五个人,还是带人望风的图南回转过来和培风一起出手才将人制服。 图南的手臂还被人砍了一刀。 可把赵肃睿心疼坏了,图南的手那是手么?那是他的扒肘子蟹粉面羊肉饺子栗子糕! 这人一刀砍下去伤的是图南的手,坏的是他昭德帝的心情! “也不必绑了,竟敢伤了我的人,直接把人砍了。” 大马金刀地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顶着沈时晴皮囊的赵肃睿一脸的心狠手辣。 阿池看着他双目微红,知道自家姑娘是动了真火,只当是姑娘心疼图南,连忙劝: “姑娘您别生气,图南的伤到底是没伤到筋骨,养些日子就好了,也是邵师傅认出了图南收了力气,他也并不知道姑娘所想,只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 “哼!”赵肃睿横了被绑在地上的汉子一眼,“这人你认识?” 穿着藏青比甲的丫鬟脸上带着笑,哄人似的说:“姑娘您忘了,邵师傅是宁安伯府里的武师傅,那年姑娘从谢伯爷书房出来的时候邵师傅正巧路过,说自家女儿想习字,问姑娘能看什么书,姑娘不光给了书单还给了邵师傅一套字帖,邵师傅一直念着这事儿,这次咱们搬书出来还是邵师傅帮咱们找的人呢。” 赵肃睿挑了挑眉,这沈三废啊,除了一副好心肠是啥也没有了。 “小人伤了少夫人身边的图南姑娘,少夫人要杀要剐小人无话可说。” 话倒是说的硬气。 赵肃睿冷哼了一声,从手边抽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培风: “这次受伤的,一人给十两抚恤银子,再弄口猪分了给他们各家送去,这次跟你出去的每人再赏一笔另有一头羊,让他们都知道跟着我做事是不会被亏待的。” 培风应下。 赵肃睿又看向那个叫邵志青的武师傅。 邵志青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一身灰褐色短打都沾了灰,外套有件撕烂了的棉罩袍,生得不甚高大,却能看出身形矫健,双目有光,虽然有些不修边幅,却不是让人生厌的邋遢汉子。 唯一的可惜之处就是他的一条腿是跛的,不然在各处卫所里也能有一番作为。 “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看了一眼那条跛着腿,赵肃睿刚要让人把邵志青的另一条腿也打断,却又有人拦住了他。 “姑娘,我只是一些皮肉伤,并无妨害,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将银票兑出来,防着宁安伯府报官,官府靠银票查过来。” 这话是有些道理的。 几千两银票不管在哪个银号兑出来都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还得想一个妥当的办法。 单手撑着脸,赵肃睿环顾四周,最后又看向图南刚刚被包裹好的手臂。 图南受伤了。 每日的三餐和点心也定没有从前那般好吃。 从宁安伯府里刮了这么近万两白银,他也算是给沈三废攒下了家底儿。 沈三废在宫里把宁安伯下了狱,也算是出了口恶气了。 要是这样沈三废还能混成个废物……罢了,他也算玩得开心,沈三废再废物,他也能让她过得比从前好。 毕竟,他可是皇帝。 北风一吹,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大后日就是重阳节了。 赵肃睿“啧”了一声。 这“软弱弃妇脚踩伯府”的戏码儿,他昭德帝玩腻了。 “我记得宁安伯府里的人要接你们姑娘回去是说乐清公主想见你们姑娘。” 他语气轻飘,神情变得冷淡起来。 “也就是说,只要是你们姑娘去乐清公主府上,就能见到公主了。” 这不是一条现成的能见到沈三废的路么? 赵肃睿抬起手,摸到了头上的素珠银簪子。 “替我写个帖子,明天我就去乐清公主府上拜见。” 又一阵风起,又有几片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一只手从白玉栏杆上将银杏叶子捡了起来,拿在手里赏玩。 “皇爷,您吩咐奴才找人做的东西已经得了。” 四鼠端着一个绣匣小心打开,送到了沈时晴的面前。 沈时晴看了看,点了点头: “做的不错。” 得了皇爷的夸赞,四鼠低着头越发恭谨起来: “皇爷,这几日英郡王……” “这几日乐清公主府上有什么动静?” 四鼠愣了下,回道:“乐清大长公主仍是每日研究金石字画,再就是每日派人往宁安伯府接人。” “接到了吗?” “还没有。” 正说话间,一鸡急匆匆跑了过来: “皇爷,乐清公主府送了密折。” “后日就是重阳,他果然不肯等了。” 沈时晴面带微笑,手指一松,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地上,被她一脚踩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相见 “夏荷夏荷,你看我绣的这个兰花怎么样?安姐姐一直说好呢!” 一大清早,柳甜杏就举着自己刚修好的荷包敲响了夏荷的房门。 房门打开,夏荷拢着头发走了出来,脸上还是素着的,透出了几分睡不足的疲累。 斜睨了一眼柳甜杏手里的绣品,她甚是嫌弃地说:“针脚都不匀,也就是别人都让着你才用好听的哄你。” 柳甜杏还是欢欢喜喜地:“从前你说我都说是鸡爪子都比我的手强,现在也就挑个针脚,可见我这花是真好。” 安年年跟在柳甜杏身后走过来,见夏荷又打了个哈欠,连忙拍拍柳甜杏的肩膀让她别再吵闹,这些天夏荷过得着实艰难,她和她的那个丫鬟两个人轮流照顾着青莺,青莺几次肚子疼得死去活来都是她整宿陪着。 “夏荷,青莺的身子可好些了?” “昨天又流出来了一大块,血比从前少多了,也不发热了,大夫说只要好好养一个月也是能好了。”说起青莺的身子,夏荷一贯刻薄的脸上都带了笑,“也难为了阿池姑娘,昨天那么忙还替青莺拿了药过来,人参和当归都是上好的。”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几步之外崔锦娘抬头看了几人一眼,又假作无事一般地看着丫鬟晾晒刚洗好的衣物。 几十步就能走到头的小院儿从来都是挨挨挤挤地过日子,原本只有一棵半枯死的石榴树,墙角多出来的几盆菊花还是柳甜杏前两天陪“沈时晴”说话得来的。 想要多瞧见些景色就得仰着头去盯着院子外金色的银杏树尖尖。 柳甜杏小心翼翼地问:“夏荷,今天少夫人还会喊我去说话吗?” 少夫人那儿好多点心果子,柳甜杏想起来就馋。 “多半是不能了,你呀在院子里好好绣你的花吧。”拿着篦子把自己两鬓和额顶的头发分出来,夏荷眼睛看着自己的发梢儿,嘴上说着话,“这几天前头事忙,少夫人得带着人出门去,你们别拿闲事去给人添麻烦。” 柳甜杏失望地哦了一声,手里攥着自己的绣的东西,嘴都撅了起来:“从前在府里是老爷夫人二少爷拘着我们,只有少夫人教我识字给我讲故事还让我吃点心,怎么现在到了庄子上又是少夫人拘着我们了?” 这句话让院子里一静。 安年年一把攥住了柳甜杏的手腕把她往回拽。 两个人拉拉扯扯进了屋里,安年年抬手捏住了柳甜杏肉呼呼的圆脸蛋:“这种话你也敢往外说,你是不想要你的命了!” 柳甜杏脸都被揪红了,她奋力挣开,气得拍了下安年年的肩膀表示愤怒:“安姐姐你干嘛呀!少夫人那般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为了一句话就恼了我?” 那般好的一个人? 安年年几乎想把柳甜杏的头给揉清醒些,这庄子原本的管事、之前被派到庄子上的婆子都哪里去了?押着她们来的那些婆子又哪里去了?少夫人占了这庄子半个月多了难道府里就没派人来过吗?那些人如今又在何处? “就算从前的少夫人对你确实好,如今的少夫人也不一样了。” 抬手拢了龙头发,安年年心中长叹。 二少夫人沈氏若真的是个柔善可欺之人,老夫人又怎么会把她赐到二少爷的院子里,只为了让她盯着二少夫人呢? 柳甜杏似懂非懂。 安年年一把推开窗子,就见崔锦娘的贴身丫鬟快步走开。 冷冷的风吹了进来,昨夜用过的炭盆还有些许余灰。 安年年眺望着院子外金黄的银杏树,轻声说: “你只管撒娇卖乖,没头没脑地活着,只是别轻易把人都当了好人,知道么?” 还不到十七岁的柳甜杏听了个似懂非懂,只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两个女人都没再说话,方寸大的小院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却仿佛,又能关了她们一辈子。 “我可总算离了那个破院子了!” 公主府的一角侧院里,赵肃睿伸了个懒腰。 这院子的亭台水榭都算平常,几棵玉兰也早就干了叶子,唯有松柏还绿着,从前,这样的地方赵肃睿是肯定看不上的,在那个城外庄子上憋久了,他看着这小院子都看出了几分山清水秀。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在绛紫织锦大衫外面另有一件半袖金丝斗篷的女子静静地看着“她”。 “沈娘子,我已经将你手中的圣旨送进了宫里。” “多谢乐清公主!”赵肃睿对自己的小姑姑抱了抱拳。 赵明音点了点头:“此处虽然偏僻,也安静,沈姑娘只管再次好好歇息。” 说完,赵明音转身离开了院子。 看着自己姑姑的背影,赵肃睿呼了口气。 他实在不想同人解释自己和一个女子互换了身子,哪怕那个人是他从小亲近的姑姑,索性就写了一份“圣旨”,上面写着让看见圣旨的人帮助沈时晴送密折入宫。 赵明音见了那份“圣旨”自然照做了,也并没有问东问西,让赵肃睿着实松快了许多。 阿池在屋内张望了下,见公主走了才走了出来: “姑娘,您让我收拾的东西可要在这里摆开?” “不用。”赵肃睿摆摆手,“装在箱子里就行,自然有人带走。” 阿池点了点头,她仔细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脸,仍是玉肌长眉的长相,也仍是眸光深深的模样,却和从前又不太一样。 赵肃睿转身看了一眼自己带来公主府的箱子。 沈三废调的香不错,他打包了。 沈三废配的茶不错,他也打包了。 沈三废炼的花露不错,他还是打包了。 文椅上常用的靠垫、白铜打造的暖手炉、挂在墙上的画、书架上翻出来的菜谱……偌大庄子上所有让他舒服的东西他都尽数打包了,就剩了一个图南,赵肃睿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 阿池只当自家姑娘是要搬来公主府里住,没想到却不是,出了口气,她笑着说: “现在想想会庄子上住虽然偏僻,可到底自在。” 赵肃睿没说话。 是啊,自在,不用想着跟朝臣吵架,不用提防刁奴欺主,不用去给母后请安,不用对漠西的都尔本部日思夜想,不用对着户部尚书那张天天哭穷的老脸,九州天下自可从两肩卸下。 可惜,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他玩够了闹够了,还是得回到重重宫闱里,当他那个注定留不下好名声的荒唐皇帝。 “姑娘,天阴了,您先回屋休息吧。” 赵肃睿笑了笑:“阿池,你看看这院里哪块石头大小合适?我再搬几趟石头练练身子。” 练完了就还给沈三废了。 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沈三废啊沈三废,朕给你留了人手留了钱财还留了宁安伯府对你几番欺凌的认证物证,朕做了这么多你要是还废得一如既往,朕可就得杀人了。 可惜,皇帝陛下终究没有搬成石头。 因为下雨了。 冷冷的秋雨落在不远处的池塘里,公主府的下人提着灯笼拎着食盒给他们送来了饭菜。 一道糟鱼、一道鸡油炒的鸽丝、一道凉拌的苋菜,还有参归鸡和大烙饼,菜色不错,赵肃睿却提不起兴致,勉强吃了个半饱,他在心里想: “等换回来饿的也是沈三废了。” 心情竟然就好了些。 ——— 夜雨不歇,已经是路上行人聊聊,一行人骑马而过,惊动了屋檐下躲雨的鸽子。 听闻有锦衣卫上门,正在灯下练字的乐清公主笔下一顿: “把他们带去西侧院,无论来去,不必再来拜见我。” “是。” 女官走到屋檐下,撑起一把画了金桂的油纸伞提着一盏灯去二门处转告了公主的吩咐。 一队锦衣卫共七人,都在飞鱼服外穿了蓑衣戴着斗笠,让人看不清面目,偶尔有灯光闪过照在他们的脸上也多是一片幽幽暗影。 女官在前面引路,带着几人一路向西南角走去,走到院子近前,带头的人对她一拱手: “多谢女官带路。” 女官侧身回了一礼,又提着灯打着伞摇摇远去。 待她走远,带头的锦衣卫四下看看,回身跪下:“陛下,待臣……” “不必了。”一直隐在几人中的年轻男子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庞。 “你们在避雨处守着,没有朕的招呼不可擅进,也不准其他人再进去。” “是!” 屋里的赵肃睿打了个哈欠,终于把手里的话本放下了。 “这些故事真没意思,到头来都不过是让人向善的,这天下间的人要是看几页纸就能从此向善,又哪来的什么打天下,什么做皇帝?”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了一声轻响敲在了门上,雨声里,敲门声不甚清晰。 赵肃睿愣了下,然后脸上有了一丝笑:“阿池,你开门。” 阿池连忙站起来,一开门差点惊叫出声。 一阵湿润的冷风席卷进房间,夹着男子的说话声: “姑娘别怕,卑职锦衣卫百户,宁安伯府侵占先协办大学士沈契财产一事锦衣卫奉命协办,深夜打扰只是为了找沈家苦主问几句话。” 阿池有些惊惶地看着自家姑娘,却见“自家姑娘”正盯着门口,随便对自己摆了摆手: “你慌什么,出门去找个公主府的人问问能不能送点茶点过来。” “是。”阿池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一步三回头。 赵肃睿还是盯着那个“男人”,却见他先脱去了身上的蓑衣斗笠,掺着水的蓑衣落在地上,发出了一片稀碎的声响。 啧啧啧,直身宽肩长腿窄腰,他从前还真不知道自己穿飞鱼服竟然这般风流倜傥。 正欣赏着自己的玉树临风,却又看见穿着飞鱼服的“自己”抬脚进门,被绊了下。 赵肃睿:“……” 走到灯下,“男人”终于露出了俊美又苍白的脸庞。 “民、民妇沈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哎?你可别拿着身子跪我!” 赵肃睿连忙从榻上坐起来。 看着“自己”给沈三废的身子下跪,赵肃睿浑身的不自在。 沈时晴听话地没有跪下,低着头肃立在一旁: “陛下圣明,民妇、民妇实在不知自己怎会冒犯龙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战战兢兢,直到看见陛下手谕……” “得了,朕看你这些日子也不是什么都没做,鸡狗猫鼠他们战战兢兢的奴才样子你还真学到了几分精髓。” 赵肃睿下了榻走了几步,在发现沈三废的身子比他自己的矮一截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沈时晴脸上的仓皇之色淡了些,她看了“自己”一眼,又低下头: “陛下,民妇只是一个被逼着只能自伤己身的妇人,这些日子每一日不是惶恐难安,事事都小心谨慎,绝无祸乱朝纲之心。” “我让你祸乱,你又能祸乱成什么样子?你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朕也不是亡国之君,要是朕的朝廷让你区区二十日就毁了,朕这七年的皇帝倒也白做了。” 看着沈时晴用自己的脸露出的软弱模样,赵肃睿看得一脸腻烦。 这沈三废幸好没哭,不然前脚拿回自己身子,后脚就把她埋在前面的池塘里。 “陈守章你杀了吗?” 沈时晴低着头:“杀人之事,民妇……”杀了别人。 赵肃睿一声冷笑。 “宁安伯你想杀么?” 沈时晴仍然低着头:“虽然民妇这些年过得有些艰难,可……”民妇更想让他生不如死。 赵肃睿二声冷笑。 “你看着那些天天在朕面前叽叽歪歪的御史了?有没有挑个敢矛头的揍一顿?” 沈时晴还是低着头:“御史有监察之职,民妇只敢听其言。”顺便一声不吭就吓破了他们的胆。 赵肃睿三声冷笑,终于忍无可忍。 “废物!废物!废物!朕叫你沈三废还真是没叫错啊!” 气得一脚踢翻了一个木凳,昭德帝炸着毛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 “朕的那块私印你带了没有?”他随手拿下头上的白玉珠银簪子,“你赶紧弄点血出来,咱们俩睡一觉醒了就换回来了!” 沈时晴被他的暴怒吓到了,连忙从腰间扯下了那枚白玉章子,双手递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赵肃睿看了那章子一眼,突然笑了笑。 外面细雨绵绵,雨声滴答滴答响,沈时晴听见当朝昭德帝用原本属于她的声音说: “怎么配了个绿色的穗子,丑死了。” 第三十章 双玉 簪子的尖儿自然是捅不破手指头的,赵肃睿又指了指沈时晴的腰间: “刀。” “是,陛下。” 接过刀,赵肃睿随手将手指在刀刃上一抹,直接抹在了两块白玉上。 他又把刀递给了沈时晴。 沈时晴看看刀,有些为难地说道:“陛下,民妇不敢损伤龙体。” “废物,你现在是朕,你用朕的手握着刀弄伤了朕的手,关你屁事?!” 赵肃睿上前两步把刀放在了“自己”手里。 沈时晴握着刀柄,微微侧头,闭着眼睛就要把手往刀上扎,吓得赵肃睿连忙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子。 “朕是让你在手上弄个小口子,没让你把朕的手给废了!你往自己肩膀上扎簪子的胆子呢?” 看见“自己”脸上掩不住的胆怯赵肃睿就来气,他可是英明神武的大雍昭德皇帝,开疆扩土军功赫赫,英明神武举世无双,让沈三废用了他的身份可真是糟践了! 取了血也一起抹在了玉章和玉珠上,赵肃睿又瞪了正在包扎的“自己”一眼: “你去那边榻上睡,明日换回来之后你就先在这院子里呆着,朕让你走了你再走。” 听见赵肃睿的话,沈时晴连忙答应。 赵肃睿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这屋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身子,一个是他的魂,他不管杀了哪个来撒气到头来都是杀了自己。 这么一想,他更生气了。 “沈韶是个寒门出身的状元,活着的时候也算是个朝廷栋梁,怎么有你这么个女儿?” 听到这句话,沈时晴的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却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民妇替先父谢陛下赞誉。” “朕那是在夸你爹吗?!” 赵肃睿叉着腰却不小心碰到了手上的伤口,他“嘶”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憋屈。 “陛下,还是让民妇替您将伤口包起来吧。” 沈时晴抓着手里的半个帕子,看向“自己”的手。 赵肃睿捏着受伤的手指头冷笑:“哈,也对,这是你自己的身子,流的血也是你的。” 沈时晴上前两步,垂下眼睛,用手指灵巧地在捏着帕子小心地给“自己”包扎。 属于“沈时晴”的手确实纤长,却不是那种被人追捧的纤纤玉手,右手的手指上有着很厚的指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此外,掌心和指间还有些细小的疤痕。 看着这只手,沈时晴蓦然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一日又一日地坐在一个书案前,写字、画画……好似她生于人间,却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 她在纸笔间煎熬度日,越发觉得唇齿无用、人间喑哑。 “沈三废?你看什么?” 赵肃睿抽回手,也避过了沈时晴的目光。 沈三废竟然敢居高临下地看他,要不是用着他的身子,早被他派人拖下去了。 “民妇看陛下神采奕奕,十分羡慕。”沈时晴说得真情实意。 喜怒无常,年少骄躁……这些日子她在宫中一点点描绘出的年轻君主仿佛从她心中的画轴上跳了出来似的,虽然用着她的皮囊,却一丝一毫都不像“沈时晴”。 那双眼睛会愤怒,手和脚会因为恼怒而又踢又打,仿佛受了一分委屈就能将这人世抽打出千百倍的乱糟糟来哄着自己。 这样的人,她如何不羡慕? 赵肃睿又是一声冷哼。 退后两步,他坐在了椅子上。 “人生在世却过得懦弱无能不争不抢,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投胎做个畜生!你明明出身不错,又有些写写画画的小聪明,怎么就能让自己一步步沦落到被刁奴欺负?!你身边还有几个不错的丫鬟,有人可用,有势可借,有财可依……唯独你什么都废,沈三废啊沈三废,你真是活生生活成了个笑话!” 沈时晴微微低头: “陛下说的是。” 还真是个棉花性子! 赵肃睿随手拿起东西就想扔出去,又想起来自己拿的是那枚带两人血的簪子。 “淑善为要。” 看着簪子杆上镌刻的小字,他不禁冷笑。 “这簪子是你爹娘留给你的?” “回陛下,是家父在明康十七年给民妇的,” 明康是先帝的年号,明康十七年正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转过年来便是昭德元年。 赵肃睿看向自己从前寸步不离的私印,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原来如此。”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缓缓说道,“明康十七年我皇兄从一个都沁人手上靠射箭赢来了一块玉料,他给我这个章子的时候告诉我说着玉料虽好,却也小,余下的料还有一颗玉珠被他送了人。我皇兄极为信重沈韶,大概就是把玉珠赏给了他,没想到太子赏下的东西你爹没有自己戴着而是给你做了根簪子。” 他拈起那枚印章看看上面“君子不器”四个字,又缓缓放下: “朕当年沉迷行军打仗之道,烦透了那些书里的道理,时不时就要被先皇给教训一通。朕还不服气,这天下自有我皇兄担着,至于朕自己,只要能打仗就好。我皇兄就在这个章子上刻了这四个字给我。” 门外雨沉沉,秋水深深,黄叶飘零乱池中,檐下伶仃雀鸟。 赵肃睿靠在椅子上,回想起自己挨了父皇亲手教训之后趴在床上,他皇兄拿着药笑着走进来,外面还有林姐姐藏不住的笑声。 那时是明康十七年的春日,宫里已经在商议明年为太子娶妻之事,他这个昭秦王趴在东宫的床榻上看着一对璧人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顿时觉得牙比屁股还疼。 可那样的日子也如雨夜中的檐下雀鸟,扑棱棱飞起来,从此再也不见。 六月,淮河大水,奉旨去往江南的太子转道徐州寻访汛情,再回京城的便是十里哀声,天下缟素。 和太子一同死在淮水的,还有协办大学士沈韶。 想到沈韶,赵肃睿心里的火气又淡了几分。 在他沉思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沈时晴看向被他捏在手里的簪子。 “民妇……少时,颇有些桀骜难驯。家父最喜将我打扮成男孩儿模样带我去各处诗会,只说民妇是他的远房堂侄。天长日久,民妇就生出了些许的不甘心,男子读书,可科举进身为官做宰,女子读书……却只是读书。一个才女之名,换不来为民做主也换不来内阁称相,这些不甘心藏在民妇的心里,渐渐让民妇生出了些不为世间所容的念头。那年,家父的一位好友想让他儿子与民妇定下婚事,民妇在他来的时候写了一副对联挂在沈家门前,讥讽他不过看中了大学士这三个字罢了。婚事作罢,民妇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母训斥,过了几日,家父就将这枚簪子给了民妇。” 本是同一块玉,一半被做成了章子,一半被做成了簪子。 章子给了一个男子,便要他“君子不器”。 簪子给了一个女子,便要她“淑善为要”。 君子不器的,终是朝上君。 淑善为要的,不过下堂妻。 火盆里的火有些颓了,沈时晴从炭匣子里取了炭放进了火盆里,火星子跳了下,映在了她的脸上。 赵肃睿看着那张本属于自己的脸,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沈三废虽然废,举止却沉静稳妥,这样的性子显得他那张脸平白长了几岁,多了几分那些文臣天天鼓噪的“稳妥”。 母后看见这样的“赵肃睿”定是很喜欢的吧?更像大哥,更像父皇。 这个念头从心里生出来,就像是破土而出的藤,纠缠在赵肃睿的心上。 他胡乱挥了挥手,也没了说话的兴致,穿着一副就滚进了床上:“赶紧睡吧。” “是。” 沈时晴从柜子里找到了一副给下人准备的铺盖,她和衣躺下,就听见外面雨声淅淅沥沥不休不绝。 远远传来了更夫的锣声,飘渺如烟尘。 沈时晴闭上眼睛,压下了心中无数思绪。 “沈三废。” “陛下。” “你那个姓柳的姨妈就是个脑子不清楚的,谢家都要倒了她还让你回去跟谢家一道去死,我替你把她骂跑了,以后她再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你只管将人打出去。” 沈时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陛下,柳姨母说的是这世间女子的存身之道,并不是我一人不听,这道便不在了。” 赵肃睿翻身,借着灯光看见了榻上的一点飞鱼袍的袖角。 “那你就听了她的真跟谢家一道死去?你若真这么想,朕立时就成全了你!” “陛下,民妇没有那般想,民妇只是说……人行于世,犹如蒙着双眼走在山道之间间,万丈深渊近在咫尺,柳姨母所说之言,于我就是谷中山风轰鸣猿猴啼啸,我听着那些话,就知道深渊在何处。” 深渊?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想说些什么,可他这一日着实疲累,沈三废的月事又刚刚才结束,他张了张嘴,没等想明白自己想说什么就睡了过去。 沈时晴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 赵肃睿是被一声轻响给惊醒的。 窗子被推开,原本模糊的雨声变得清晰起来,他在被窝里翻转了下身子,嘴里嘟嘟囔囔: “阿池,什么时候了?让图南给我做个肘子肉夹白面饼。” 抽了抽鼻子,没有闻到熟悉的安神香的香气,赵肃睿烦躁地蹬了下被子,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渐渐明亮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 穿着飞鱼服的男子宽肩长腿,正趴在窗边逗弄着在避雨的小麻雀。 “陛下,您醒了。”看向赵肃睿,“男子”面露浅笑。 赵肃睿悚然惊醒。 “沈三废?!你居然还在朕的身子里?”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沈时晴拿起桌上仍旧沾着血渍的私章,小心收好,又将那枝玉簪轻轻推了推。 “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宫里的人就该知道陛下出宫了。为今之计,还是烦请陛下替我继续‘淑善为要’,民妇暂且替陛下‘君子不器’。”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 也许是因为光线变化,今日的沈时晴在他看来和昨夜也甚为迥异。 “沈三废,你我没换回来,可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陛下,民妇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如今就算暂借了陛下身子,终究也是沈双废,要是真做了手脚,陛下又怎会毫无所觉?” 这话倒是没错。 沈三废但凡有些许头脑志气,都不会被一个谢家给欺负到这般田地。 可赵肃睿还是觉得甚是古怪。 同源而出的两块玉在同一个夜晚沾了两人的血才让他们二人互换了身子,这定是没错的,怎么用同样的法子两个人竟然换不回来呢? 院外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敲门声,是沈时晴带来的锦衣卫在催促她赶紧回宫。 赵肃睿打量了沈时晴一番,突然一笑: “罢了,你先走吧。” 飞鱼服的袍角消失在屋外,赵肃睿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焦躁之色。 他究竟在哪一步失算了。 走出偏院,戴上了斗笠穿好了蓑衣的沈时晴看着跪了一地的锦衣卫们没有说话,而是摆了摆手。 立刻有人挡在她的面前替她遮住了旁人的窥探。 一群人急急离开了公主府,快马穿过皇城西门向北折去,抵达了西苑的朝华苑。 几个大太监带着小太监们严防死守,生怕走漏了消息,见皇爷回来,连忙都迎了上来。 “皇爷,您一夜未归,可急死咱们这些奴婢了。” 沈时晴脱去飞鱼服,穿上了金色蟠龙直身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笑了笑说: “美人相邀,却之不恭。” 只看皮囊,昭德帝还真是个美人。 再加上那性子,大概是个过分活泼的美人。 随手将一个荷包递给了二狗,她吩咐道: “你去院子里找块大石,当着朕的面将这里面东西砸碎。” “是。” 二狗连忙照办,沈时晴又看向了三猫: “朕皇兄当年给朕的那枚私章,你取出来给朕挂上,别配绿色的络子。” 一切都处置妥当,沈时晴坐回到桌案前继续处置奏折。 只要让昭德帝以为此法不通,他自然会去另寻法门,求神拜佛、旁门左道由得他去找,对她来说,只要继续安安稳稳当好这个皇帝,便已经是立在不败之地。 这么想着,沈时晴随手在一本奏折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沈三废…… 这三个字来形容这七年里淑善为要柔善可欺的“沈时晴”,还真是贴切。 “四鼠,明日就是重阳,英郡王世子到宁安伯府了吗?” “回皇爷,英郡王世子已经进京了,他刚到宁安伯府奴婢就派人传了皇爷的旨意,让他吃在京中这一个月吃粗粮穿布衣,不忘立业之艰难。英郡王世子接旨之后诚惶诚恐,当即说他定会将祖上辛苦牢记于心,还说这一个月会在宁安伯府中好好修心。” “一个月?他都呆在宁安伯府?” “回皇爷,英郡王世子是这般说的。” 沈时晴停住了手里的笔。 “他带了多少人进京?” “回皇爷,一共带了一百二十名王府护卫。皆披全甲。” 沈时晴的手指摩挲了片刻,她才终于慢吞吞地说: “把他们,盯紧了。” “是,皇爷。” 四鼠说完,小心地看了看左右,只有一鸡陪侍在侧。 “皇爷,昨晚那位佳人,可要接进西苑?” “噗!” 端茶要喝的“昭德帝”险些将茶水喷在奏折上。 第三十一章 重阳 “姑娘,咱们这又是去哪儿呀?”阿池坐在马车上四处看看,就看见了后面绑着的大箱子。 “回那庄子上。” 赵肃睿只说了这五个字。 为上位者平时可以喜怒无定,唯有在心慌意乱的时候必须强逼着自己镇定稳妥,眼下的赵肃睿虽然心中千头万绪,表面却比平常稳重了百倍。 听说要回庄子上,阿池回头看了一眼昨天她家姑娘欢欢喜喜趾高气昂装起来的箱子。 再看一眼自家姑娘,她没说话。 姑娘心里不自在,她可是能看出来的。 既然不能换回去,那这个沈三废,他还得当下去,赵肃睿掀开车帘子,正看见马车驶出了公主府的侧门。 再远一些的地方,隔着黄叶枯枝隐约能看见一线的红墙黄瓦,那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呆腻了的皇城。 赵肃睿收回手指,任由车帘子落下。 一旁的阿池看着他,嘴角带着笑。 赵肃睿横了她一眼:“看什么呢?” “姑娘这样静坐着,真像从前的样子。” “从前?”赵肃睿冷哼了一声,“我从前是什么样子?” “姑娘从前就是每天看看书、写写字……” “我不是说那个从前。”赵肃睿打断了阿池的话,一只手臂撑在车架上斜靠着,他的语气懒洋洋的,仿佛很是漫不经心。 “我是问你,更早的时候,你家姑娘嫁进谢家之前。” 阿池听了,笑了:“那姑娘您得去问培风和图南,再不等垂云回来您去问她。我是老爷出事之后才被送到沈家照顾姑娘的,我刚进了沈家不到一个月姑娘您就嫁进宁安伯府了。” 赵肃睿挑了下眉头,他还真没想到沈三废留在身边照顾自己的贴身大丫鬟竟然还不是她从小呆在身边的。 “那谁是从小一直跟着……我的?图南?” “图南培风还有垂云姐姐,她们都是一直伺候姑娘的,培风是姑娘十岁的时候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垂云姐姐是夫人身边的丫鬟,图南他爹是老爷身边的长随,当年老爷出事的时候他也一道没了。”阿池给自家姑娘细细地说了下几个丫鬟的来历,说完先笑了,“我到姑娘身边最晚,可从垂云姐姐往下都照顾我,垂云姐姐出嫁的时候姑娘就把我提到了身边伺候。” 明明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却仰赖阿池这个半道才来的丫鬟么?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想起了沈三废昨夜说的话。 那个桀骜难驯逼得沈韶在她簪子上刻了“淑善为要”四个字的沈时晴阿池也未曾见过,那阿池眼里柔善可欺无依无靠的“姑娘”,就真的是真正的沈时晴么? 马车渐渐远去,公主府的角楼上,赵明音穿着绣金斗篷看向车行的地方。 在她身后,女官抱着一件半袖金丝斗篷,正是她昨日穿过的。 “公主,离真君看见绣在您斗篷上的字怎毫无所觉似的?从她送了信来公主府,您可是为了她在各处张罗,总该有一声谢。” 赵明音却只是轻笑:“初言不必替我不平,我和她沈离真是君子之交,从来无需什么俗礼,她当年帮我,又何曾要我谢过?大雍立朝二百年,传至九代,勋贵庸碌,苛捐如麻,百姓苦,百姓中的女子尤其苦,能看见之人却寥寥无几,沈离真算是我的半个知己。我既然得她助力良多,别说她只是想掀翻一个区区三流的伯爵府,就算她让我替她去掀了哪家藩王的封地,我也没什么做不得的。” 名叫卫初言的女官静默了片刻,笑着说:“既然这般,公主何不留着离真娘子在府中多待些日子?反正有研究金石碑刻的名头在,也省得谢家人再打扰离真娘子?” “不必。”赵明音摇了摇头,“昨日我见的……” 话没有说完,赵明音眨了眨眼睛。 昨日沈时晴和她从前见过的截然不同,却又并不让她感到陌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她东张西望活灵活现小狗似的样子,还觉得有些熟悉。” 说完,赵明音自己先笑了。 一阵风起,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转身走下了角楼。 “让文长史辛苦些照旧去宁安伯府要人,只管不客气,不必给谁面子。” “是,公主殿下。” ——— 重阳节一早,沈时晴就穿着全套衮服袍头戴金丝翼善冠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还是照旧不见,只让身边的宫令传了几句话,意思就是说让皇帝带着群臣登高的时候也不要只记得玩,得想想大雍历代先帝如何筚路蓝缕才有了今日盛世。 沈时晴应了,又回乾清宫用膳、看书,等到太阳升起,才终于起驾前往万岁山。 京中有头有脸的官员早就在午门前等了许久,等圣驾从皇极门出来便分列两队浩浩荡荡地跟在御驾后面。 即使如内阁大学士、各位国公、大将军此时也要跟在皇驾后面徒步走向万岁山。 站在队首的李从渊深吸了口气,为了今日他可是提前半月就每日夜里在院中遛弯散步。 这时,却有大太监从后面一路小跑过来: “昨天夜里皇爷就叮嘱了,几位老大人日日为国操劳,今日特赏老大人们坐轿上万岁山,小儿孙们已经准备好了肩舆,老大人们,上轿吧。” 二狗说完话,众人便看见一群小太监从东面的金极门抬着肩舆快步跑了过来。 几位阁臣连着没有入阁的几位尚书大人还有英国公等人连忙跪下谢恩,唯独李从渊有些纠结,他跪了,却又不是很情愿。 毕竟,虽然已经手掌吏部成了实际上的内阁首辅,可他今年还不到五十。 实在算不上“老”大人。 英国公应晟见李从渊在肩舆前踌躇,他一把将李从渊推到了座上,推完,他哈哈大笑: “李阁老虽然年纪不大,身板却连老夫都不如,这肩舆你还是好好坐着吧。” 李从渊一时无语,英国公今年七十有四,结结实实的四朝老臣,一顿饭还能吃五斤肉,要是跟他比身子骨,满朝文官一半儿都得算是腿脚不健全的。 “多谢老国公,方才本官只是在想今年既然不用走上山,省下来的力气就该多做几篇诗文以谢陛下厚待。” “哈哈哈!”不通诗文的老国公瞬间想起自己耳背,一个字也没听见。 万岁山位于西苑东北角,百官们一路所见都是西苑树木金黄秋水微凉的景象,跟在后面的朝臣们时不时就要发出几声惊叹。 缀在最后面的多是些六部小官和翰林院的编修之类,缀在浩浩荡荡的群臣后面成了一团的青青绿绿,他们也都得了各自上官的赏识才有这次伴驾的机会,也不知道中间又有过多少勾心斗角,对他们而言,能入得西苑一观实在是毕生难有的幸事。 当然,若是能趁机在陛下面前一展所长,那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了。 万岁山并不高,到了山脚下,年轻的“昭德帝”下了銮驾。 李从渊一看,也连忙带头从肩舆上下来:“陛下恩厚,赏臣等坐轿入西苑,如今陛下下了銮驾,臣等万不敢坐轿上山,还请陛下允了臣等能配陛下一道步履上山。” 沈时晴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她之所以让人准备肩舆就是因为她记得前两天早朝的时候兵部尚书杨斋面色难看,她让人私下打听,原来是那位老臣痔疮犯了。 君臣一并往山上走去,能看见成片的桃李杏梨,还有已经挂了红果的柿子。 山道两旁备有纸笔,若是群臣有了想要写诗作画的念头就尽可随意挥洒笔墨。 说是群臣陪着陛下登高,走着走着,李从渊倒觉得这更像个文会。 一棵松树下竟然还有几个宫人吹奏着弹唱,旁边摆了几坛御酒。 见李从渊看着那些弹唱的宫人,沈时晴笑着说:“既然是登高赏乐,就要有些赏乐的兴致,凡是写了诗文的尽可以送去让他们弹唱出来,还能换一杯酒喝。” 已经戒酒整整七年的李从渊心中不禁一动。 沈时晴又说:“李阁老才名冠九州,不妨去当个评判?” 这一招正搔到了痒处,李从渊哪里还有心伴驾,提着官袍就大步走了过去。 沈时晴低头一笑,继续与其他人一起观景。 这时,一个人走到了她的面前。 “臣英郡王府赵勤仰,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时晴看着面前大概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微微眯了眯眼睛。 “英郡王世子今日穿得倒是得体。” 说完这一句,她不再理会此人便继续往前走去。 赵勤仰跪在石阶上,既没有人叫起,也没有人出声宽慰于他。 堂堂一个郡王世子,竟然在第一次面圣的时候就被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皇帝给撂了面子。 群臣们假装看不见,只是眉眼间你来我往皆是热闹。 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男子拎着一小坛御酒从松林下出来,听人说起英郡王世子还跪在地上,他歪头透过人群缝看了一眼,轻轻一笑。 他们的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随性。 “明主事,李阁老夸你诗写的好,正到处找你呢,你怎么从松林出来了?” “我进去是贪酒,既然得了酒,我自然就出来了。” 抱着小酒坛子,被人称作明主事的年轻男子笑了笑,竟然不再往上,转身往山下走去。 “明主事,咱们还没到山顶,你怎么就要下山了?” “登高是为了观景,并非为了登顶,我已经看到了想看的景,心满意足,应该找个好去处以景下酒了。” 说完,他摆摆手,逆行到了同僚寻不到之处。 第三十二章 心声 站在万岁山顶环顾左右,向西一侧看去是碧波荡漾的太液池,池上龙舟游弋,池心小岛也清晰可见,向南向东看过去都是煌煌宫城,正值正午时分,高天之上的泼洒下的阳光照得偌大宫城金碧辉煌,向北则是沿着几条斜街蜿蜒向远处的民宅,黎民苍生皆在脚下。极目远眺,还能看见塔山之上白塔巍峨隐在层层金红相映的枫林之间, 成为一个皇帝,要看见的似乎就是这些,山与水,宫与墙,还有百姓和百姓。 更远的地方有什么呢? 有陈守章奏折上为了逃避税赋而弃田奔逃的百姓,有一片又一片作为这天下基石的土地,有西北的铁骑、南方的倭寇、东边的藩国。 皇宫与皇权庄重威严,可这些东西就如这座万岁山,它很高,能看见很美的景色,可它不是全部。 它永远不是全部。 沈时晴抬起手,没有摸到陪了她七年的素珠簪子,只摸到了属于帝王的翼善冠。 “陛下今年没让咱们看着马队操练,臣还真有些不习惯。”英国公应晟大步走到陛下的身边,“我那小孙子一直想看陛下演练锦衣卫,今年好歹央着老臣来伴驾,如今倒去看人写诗了,臣是实在看不懂啊,看不懂。” 应晟须发皆白,双眼仍是有神,说话时的语气颇有玩乐不成的可惜,仿佛一个侥幸没有把家业散尽的老纨绔。 沈时晴却知道他年轻时就是对西北的主战一派,也曾经带兵打退过小股的都沁人。 可惜这位大雍朝的第三代英国公运气不好,遇到的前三代皇帝都对打仗这事过于热衷或者过于不热衷。 过于热衷的那位御驾亲征结果失利,被人一路撵回了燕京城,似乎是被吓破了胆,过了几年就死了。这也导致了后面两位皇帝对打仗过于不热衷,都沁和都尔本两部常年侵扰西北,每隔几年就要越过阴山一路侵占河套一带,又一次甚至打到了太原城下。 应晟是开国功臣之后,几位皇帝极为看重英国公府,自然也不敢派他去西北,只让他在辽东一带驻守,硬生生把一个少年郎熬成了“老文盲”。 看不懂诗文的老国公仿佛是身上长了虱子,站在皇帝面前都不自在: “陛下,不如臣去找几个锦衣卫来摔跤如何?” 沈时晴笑着摇头: “英国公别急,在宫里操练锦衣卫有什么意思,朕更想去西北动点儿真刀枪。朕前几天看到了老国公十年前写的军报,十分老辣,当年建州右卫的夺印之争要不是有英国公的军报,也不会处置得那般顺利。” 英国公应晟镇守辽东的几十年间对辽东以北的各部用了“分而治之”之策,由靺鞨人组成的建州三卫在他的管制之下被不断分化成了不同的势力,彼此之间相争不断,也就不会像西北各部一般能凝成一部进而窥伺中原。 十年前建州右卫镇抚铁尔木一家坐大,应晟几次上书朝廷扶持起了他的弟弟,铁尔木身死,他的弟弟和他的儿子为了建州右卫的卫所镇抚之职大打出手,为了争夺卫所大印不惜兵戈相向。应晟便出面调停,最后将铁尔木几乎要占据半个建州的势力一分为二。 沈时晴根据当初的军报和奏折将此事剖析清楚,也不得不佩服英国公的手段老辣。 可惜,自从昭德帝登基就不喜欢这等手段,铁尔木的儿子不讨他喜欢,他就下旨贬斥,又重赏了铁尔木的弟弟图察,图察每次上书都盛赞昭德帝的英明神武,所得的好处也越来越多。英国公自然不希望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建州平衡就此打破,可是他每次说起要防备靺鞨人昭德帝就觉得他是在反对自己对西北用兵,久而久之,就连这个老国公也不受他待见了。 这一二年间,应晟越发像个老纨绔,少提政事,只说些练兵训马之类昭德帝感兴趣的,才又得回了些许圣心。 旁人都觉得应晟是老了之后开始贪图享乐,沈时晴倒觉得他一把年纪还能想办法哄着昭德帝实在是令人敬佩。 罕见地听见陛下夸了自己从前对辽东的处置,应晟愣了一下,哈哈一笑:“陛下,咱们英国公府的子弟生下来就是躺在军报上睡着的,倒是诗文这种东西……” “英国公,朕说自己要去西北,你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 被皇帝打断了说话,应晟又是哈哈一笑:“陛下圣心所向,谁人不知?别说老臣了,就是咱们头上飞过去的鸟都知道。” “那远在西疆的都沁部也一定知道。”沈时晴轻声说,“这一年,大雍的将士们秣兵历马,都沁部想必也是如此。若是,他们能如当年的建州右卫一般……” 年轻的君主没有把话说完就先笑了。 因为一位老将的眼睛亮了。 像是一头渴望鲜血渴望了数十年的老狼,毛发光泽不再,一把老骨早已嶙峋,可他依然是狼。 应晟顾不上御前失仪,他死死地看着面前年轻的皇帝,心中忽有热血奔涌,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沈时晴还是笑,她的笑很轻,在属于昭德帝的脸上犹如一缕撕裂了秋冬而来的风,春风。 “老国公不通诗文,奏折总是会写的吧?” “那、那是自然!陛下!” 陛下要用他了? 对西北一战,陛下要用他了?!!!! 沈时晴甚至不忍心再看他的神情,微微侧过头,她看向波光粼粼的太液湖,那湖上的光极为耀眼。 “回去写个折子,趁着腿脚还能动,自己送进来。” “是!陛下!” 松林下的文会很是热闹,能让李从渊心动的诗词文章却没有几篇,难得最让他心折的却又找不到人了。 提着两坛子酒走出来李从渊就碰见了匆匆忙忙要下山的英国公。 只见英国公腿脚利索得仿佛一只老猿猴,走两步还想蹿一下,吓得他身边几个帮忙伺候的小太监差点跟着一块儿跳起来。 “英国公这是怎么了?”他问同是阁老的兵部尚书杨斋。 杨斋摇了摇头,因为痔疮发作他既不敢喝酒也不敢乱走,只能端庄地坐在路边喝茶看着别人谈笑风生,见英国公那般失态,他叹了口气: “或许是陛下又想出了什么玩乐的法子,英国公忙着回去给陛下献殷勤。” 李从渊却觉得不像,他正想说什么,却隔着重重人群看见了站在山顶楼阁上的陛下。 陛下似乎也看见了他,举起手中的杯子对他略略致意。 重金叠翠之中身穿龙袍的陛下当风而立,一副明君气派,看得李从渊心下一软。 若是先太子没有早逝,想来就是这般气派的一位明君吧。 “子楼兄。”他以字号称呼杨斋,“陛下如今和从前大为不同,你我可不能再如往常那般妄自揣测圣意了。” —— 白日登山,下山回来,沈时晴又去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也一如既往地没有见“自己儿子”。 沈时晴也乐得省心,用过了晚膳就继续坐在灯下看奏折。 各处请安问好的折子不必看,发现一本奏折是署名江西道监察御史,沈时晴翻看了几页又放到了一边。 这个江西道的监察御史每日就知道歌功颂德,仿佛江西是什么人间福地一样,她想从中看见英郡王的动向还不如看看江西附近各地官员的奏折,比如浙江官员就说最近有流民自江西广信府等地而来。 沈时晴将这本折子又放在了一边。 “一鸡,将这两本奏折送去督察院,问问左都御史这江西道监察御史是不是有眼疾,让他先卸官回家养病吧。我记得监察御史姚迁甚是有些骨气,派他去江西将流民一事探查清楚。” “是,皇爷!” 一鸡将两本奏折收起来,听见外面有更声响起,他轻声说: “皇爷,快要二更天了,歇歇吧,要不就进些点心?” 沈时晴点点头,从书案后站了起来。 “朕要沐浴,你去让人安排上。” “是!” 见一鸡轻步退了出去,沈时晴活动了下脖子,抬脚走到了殿外。 明明是初九,月亮看着却挺大。 她看看月亮,又想起了今天应老国公的样子。 “昭德帝,赵肃睿,喜怒随心固然能让百官疲于奔命无暇应对,也会寒了真正忠良之人的心。为君者既然自以为是英明神武,就应当知人善用,能将良将之功据为己有,也该将败军之责担在身上,怎能只要好的不要坏的?既然自以为是天下之主,百姓之苦自然是其肩上之责,怎能只挑好听的,不要难听的?” 眼前浮现起了真正见到的“昭德帝”,沈时晴不得不承认,他比自己所想的要活泼许多,或许当一个男人没有了能够夺人性命的权力之后又有了一副丝毫不会伤人的相貌,就会让人褪去心中的恐惧。反正,对于沈时晴来说,她原本对“皇帝”本身的惧怕和忌惮,因为之前的见面反而消淡了几分。 没有了那些因为猜测和无知而生出的心障,沈时晴发现自己能够更加清晰地看清“昭德帝”本身。 他是个不是很差的皇帝,也许永远不会被人称一声“明君”,可他在大雍王朝渐显疲敝的时候努力地去寻找出路,他身为君主却和整个朝堂格格不入,只能以荒唐为名才能做了想做之事。 当然,他也不能被称作是个好人。 李从渊的期盼,应晟的祈求,天下黎民的悲苦,他不是看不见,可他就可以看不见,因为他是皇帝。 “身子废,性子废,脑子废……赵肃睿啊赵肃睿,你叫我是沈三废,那你被我轻易就骗了过去,我又该叫你什么?赵大傻?” 京郊庄子上,赵肃睿被烫了手。 他原本正在吃芋头,是用沈三废平时用来烘颜料的小泥炉烤的,拇指大小的小芋头被烤出了香气,他刚拿起来就烫了手。 因为他听见有人叫他“赵大傻”。 他听见有人说轻而易举就骗了他。 向四周看看,他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这庄子上有鬼?!不对!沈三废!” 沈时晴站在原地,听着脑海中赵肃睿暴跳如雷的声音。 “沈三废!你欺君罔上!果然是你使了手段让你我二人没有换回去!沈三废!你这是欺君罔上!诛九族!” 沈时晴只是惊奇了一下,却又淡定了下来。 她徐步走向乾清宫的东暖阁,在心里也慢吞吞地说道: “陛下,从民妇在朝华殿中醒来被人围着喊陛下的那一刻起,民妇就已经欺君罔上了。” 赵肃睿猛地站起身,差点一脚踹翻了他烤芋头的小泥炉。 “沈三废!朕已经不与你计较你的欺君之罪,你竟然恩将仇报!” “陛下,您果然不懂您和民妇之间的问题。”沈时晴慢条斯理地让人脱了自己身上的龙袍,走进浴桶中开始沐浴。 沈三废越是镇定自若,赵肃睿就越是气愤,如果沈三废此时站在他的面前,他能当场就将她乱刀捅死! 这是造反! 这是窃权! 这是犯上作乱! 他!英明神武的昭德帝!竟然被沈三废给骗了! “陛下。”沈时晴也不再假装自己惶恐不安,她笑了笑,说,“不过是一场意外的交换,民妇我却犯了欺君之罪,您不杀我,我还要感谢您的恩典。” 看着浴桶中属于男人的健壮的身躯,沈时晴在心中说话的语气悠悠然: “您说,我为什么要换回去呢?” 第三十三章 不还 红泥小路里烧着的红炭哔吧作响, 炉子上斜斜支棱着几根竹签,原本架在竹签上的小芋头已经落在了火堆里,被火苗舔出了一片糊香气的黑。 赵肃睿的目光无处可去,死死地盯着被火苗烧着皮的芋头。 「沈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朕,是皇帝!是天子!你窃占皇位瞒骗天下,朕已经赦了你一次,你竟然还妄图继续鸠占鹊巢?」 他的心声不再暴躁,却隐隐带着雷霆之声。 「你以为你在皇帝的身体里你便是皇帝了?你虚有其表就以为能一直欺瞒天下人么?你以为内阁诸臣、宫中太后、皇后就能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么?」 清水徐徐流下,沈时晴抬起手将湿了的长发捋到脑后,露出了一张年轻又冷峻的脸庞。 一鸡带着人用金色的丝帕缓缓擦拭着属于「昭德帝」的身体,小心翼翼。 沈时晴能从他们的眸光里看见「自己」,正是大雍朝唯一的君主。 「陛下。」她在心里唤了赵肃睿一声。 「您既然能够如此自如地用您的权力‘赦免,我,又怎么会忘了皇权到底是什么?」 「听见」沈时晴语气淡淡,赵肃睿的心中一紧。 随后,那个有些疏离冷淡的女子的声音就在他的心里响起:「皇权,便是皇帝,大雍朝的皇帝便是天理。就算是太后、内阁,谁又敢违背天意?太后敢说民妇不是皇帝,民妇便可说太后疯了,内阁敢说民妇不是皇帝,民妇便可将内阁废了。更何况,太后也好,内阁也罢,要是原本喜怒不定的荒唐皇帝变成了一个广纳谏言的贤明君主……陛下,您猜,他们是会觉得陛下不是陛下,还是喜不自胜,自觉天佑大雍。」 赵肃睿顿了顿,竟无言以对。 从八月十六到今日已经过去了二十余日,他每日都要骂这个沈三废,自觉此女子孱弱无力飘零于世,直到现在他才恍然 ——沈三废,她一直都是装的。 赵肃睿站起身,再一次看向墙上的一幅画。 这幅画还是他在看沈三废藏书的时候无意间翻出来的,画轴正中,几只斑斓的雀鸟站在枝头上,个个活灵活现神态闲适,有一只还有闲情逸致去看花枝上的花,可就在这些鸟身后的天上,一只鹫鸟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 那时,他以为这画轴里的雀鸟是沈三废画了她自己。 现在再看,那天空中窥探盘旋的鹫鸟也许才是沈三废画的她自己。 至于那些神气活现的小雀。 赵肃睿冷冷一笑。 也许,在沈三废的眼里,他这个当朝皇帝才是等着被她拆吃入腹的小麻雀。 「沈三废,你也知道朕喜怒无常,你就放心把你的身子连同你的这些丫鬟、你父亲沈韶的藏书都交给朕处置?」 随手拿起旁边的蜡烛,赵肃睿看向沈三废的那些藏书。… 「朕此时就持火而立,你猜这一场大火之后你沈家还会留下什么?」 对面一阵沉默。 就在赵肃睿要得意的时候,沈时晴的声音再次响起: 「陛下,你猜民妇在做什么?」 赵肃睿才不猜呢,凭什么沈三废让他猜他就猜?他可是英明神武的昭德帝! 举着蜡烛气势汹汹地坐在文椅上,赵肃睿甚至翘起了脚,哼,他手中可不是无牌可打! 赵肃睿拒绝回答,沈时晴也不恼,她笑了。 「陛下,民妇在给陛下的龙体沐浴。」 心中默念,沈时晴双臂一展靠在了浴桶的边缘,结实有力的臂膀舒展开来,极为健美。 「这些日子,民妇在陛下身 子里着实见了些俊俏的男子,也不说外臣,只说陛下身边伺候的几个太监,一鸡俊俏颀长,二狗矫健威武,三猫机灵讨喜,四鼠……玲珑可爱。每一个,民妇都甚是喜欢。」 沈时晴的语气也算不上轻佻,她好像只是很正经地说着一些不那么正经的话。 赵肃睿却觉得自己后脖子上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沈三废,你什么意思?!」 「民妇没什么意思。」 「沈三废!」 「哎呀,民妇此时招招手,就能把一鸡拉进浴桶里和我共浴吧?要不,民妇让二狗脱了衣裳让民妇赏玩赏玩?」 「沈三废!」 「三猫的屁股真圆啊!」 「沈三废你给我闭嘴!朕已经把蜡烛放下了!」 沈时晴挑了下眉毛,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淡笑。 「民间有句俗话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民妇是个下堂妇,是个孤女,就算家产散尽身败名裂,也不过一死,我死后洪水滔天又与我何干?陛下,大雍各位先帝的陵寝要是被气塌了几座,只怕偌大天下也没有什么安稳可言了吧?」 朕竟然被沈三废给拿捏住了! 空出手来的赵肃睿气得浑身发抖,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一旁的铜镜,正看见了那张真正属于「沈三废」的脸,气得他恨不能将铜镜给掰成两半。 但凡他力气够他就掰了! 「沈三废,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所说之话已经够朕杀你一百次了!」 「区区一百次。」 赵肃睿恍惚觉得沈时晴是笑着说这句话的。 「陛下,您可别再恐吓民妇了,您要是再说什么要打要杀的,民妇本性怯懦,贪生怕死,听了陛下的这种话,恐怕就更不想把身子还给陛下了。」 有生以来,赵肃睿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气恼,或者说,从来没有竟然敢这样让他憋屈! 「难不成你还想让朕哄着你?」 沈时晴沐浴结束,任由几个大太监替她将「龙体」擦干,又穿上了簇新的里衣。 「陛下,比起您毁去民妇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那点念想逼着民妇一把火烧了奉先殿,部下您不如想想您能从民妇这里得了什么,也不枉费您与民妇这一场奇遇,又或者您能给民妇什么,让民妇心甘情愿地把身子还给陛下。」… 赵肃睿觉得沈三废在放屁! 沈三废已经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他的身体和他的身份,又怎么会换回来,当皇帝有多舒服这件事儿这世上还有比他这个皇帝更了解的吗?! 「沈三废,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借着朕的身份便猖狂,你不过是个沈家遗孤,读了几本书的穷酸妇人,你能给朕什么好处?」 「火药,性直者主远击,硝九而硫一;性横者之爆击,硝七而硫三。*陛下,您感兴趣吗?」 赵肃睿猛地瞪大了眼睛。 「沈三废,你怎么知道朕要改良火器?你怎会知道火药制法?沈三废?沈三废!」 可不管赵肃睿怎么念叨,他的心中再也没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赵肃睿左右张望了一番,恍惚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梦里那个事事不行的沈三废竟然是个居心叵测之人,不仅霸占了他的身子不还,还敢恐吓他!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赵肃睿「嘶」了一声,把手收了回来。 阿池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就看见自家姑娘龇牙咧嘴地坐在椅子上,原本让姑娘当宵夜吃的芋头已经彻底烤糊了。 「姑娘?怎么了?原本不是说要吃宵夜,怎么又动了气?」 赵肃睿只觉得心里邪火乱窜,要是出不了这口气他今天晚上都不用睡了! 沈三废! 他要诛她九族! 从她夫家开始! 「宵夜?我突然想起来,那谢凤安还没有宵夜吃呢!图南受伤了,你去告诉培风,让她给那谢凤安加一顿打当宵夜!」 那可就是一天打八顿了! 阿池生怕谢凤安被打死了,有心想劝,可是看着姑娘气得眼睛都红了,甚至还有了几分泪意,直让人心里发酸,阿池就没了劝的心思。 「好,都听姑娘的,奴婢这就去找培风。」 「快去!」 阿池快步往外走,赵肃睿却又推开窗子叫住了她。 「阿池!芋头吃不成了,我要吃点儿别的。」 「是,姑娘,我、我去让图南想办法。」 「啪。」赵肃睿把窗子合上了。 沈时晴,沈三废,你敢占了朕的身子,你敢威胁朕,朕偏要痛殴你的夫君,支使你的丫鬟!哼! 另一边的沈时晴同样发现她已经听不见从赵肃睿那边传来的心声。 耳边传来三猫小心给她擦头发的声音,她轻叹了一口气。 她实在没想过会把自己的本心显露于人前,原本她只想着一点点哄着昭德帝,得一个保命符,等她借着皇帝的身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会把身子还回去。 直到今天夜里,她自己听着自己对昭德帝说的那些话,才终于想明白了。 她是不想还的。 或者说,普天之下,任何人能够一夜之间成为一国之君,都没有人想要把身子还回去。 而她沈时晴,就算装了整整七年的贤良淑德、闲适隐忍,可她终究,还是那个会写对联骂人的沈时晴。 她有权欲,有私欲,且不以为耻。 「皇爷,您是想着了什么开心事儿?」 「嗯?」 听见三猫的声音,沈时晴回过神,就见自己对着的铜镜里那个年轻君王的脸上是笑着的。 「朕确实甚是开怀。」 她对「自己」说。 「英郡王让各路藩王吃粗粮穿麻衣之事让朕甚是欣慰,明日一早让四鼠派人去宁安伯府看看英郡王世子吃的什么,穿的什么,用的什么,统统记下来,朕要发往各位藩王处好做表率。」 头发差不多干了,沈时晴站起身,却又笑了。 赵肃睿还真是性情暴躁,此刻应该还在骂她。 不够赵大傻再骂又怎么样? 江山在沈三废的手里。 六喑 第三十四章 饮茶 重阳节过后的第二日是休沐,一大早,二狗袖子里揣着几本奏折站在乾清宫外,趁着一鸡出来的时候凑了上去。 「鸡老大,皇爷今日看着不是要发火的样子吧?」 一鸡吩咐了一个小太监去替皇爷给长春宫传信儿,才转过头来看了看二狗的袖子。 「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折子」 二狗轻轻点了点头:「锦衣卫派去登州的回来了,确实跟陈守章说的一样,登州府不少百姓弃田逃家,因为没办法缴足了粮税。」 说话时,二狗左手手指朝下,先比划了个「二」,又比划了个「七」。 一鸡立刻懂了,那帮狗杀才竟然设立了二十七种苛捐杂税。 他回身看了一眼东暖阁里正在看书的皇爷,心中也有些踌躇,这些日子皇爷难得有了一时的松快,要是再被毁了好兴致,只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还没等一鸡想好说什么,他又看见二狗弯下腰从靴子里掏出了一卷银票。 「这是谁给的?」 「昨儿下午英王府的亲兵送我宫外宅子里的,放下就走,把我老子娘吓了个半死。」 他们四个大太监只有二狗的爹娘还在世,前两年二狗擒获张玩的时候立了功,皇爷特意开恩让二狗把家里爹娘接进了宫,还赐下了宅邸。 「四千两银子。」手指头在这卷带着自己袜子味儿的银票上一弹,「这是给咱们四个一人一张,鸡老大,你说这钱咱们拿不拿?」 二狗生得孔武有力,一双眼睛却不小,他巴巴地看着一鸡,颇有些像只大狗子。 一鸡知道这看着傻憨憨的狗子心眼儿也不少,明着是问他收不收这钱,暗着则是问皇爷到底对英郡王一系是什么心思。 作为领头大太监,皇爷单独召见四鼠的事儿也不瞒他,一鸡就算不知道皇爷到底对四鼠吩咐了什么,心里也清楚有那么几次定是为了英郡王府的。 只不过这些话他也不能对二狗说。 「皇爷前几日刚免了江西监察御史的职,又派了监察御史里功名心最盛的姚迁去江西,你猜这钱咱们收得不收得?」 听一鸡这么说,二狗顿时觉得手中的银票烫手了:「那我赶紧找个小孙子给送回去。」 「倒也不必送回去。」一鸡又遥遥地看了一眼皇爷,「这钱如何处置,得让皇爷做主。」 二狗一听,连忙把银票往一鸡的手里塞,被一鸡抬手挡了回去。 容貌俊美的太监首领脸上是掩不住的嫌弃:「你下次洗脚的时候多用些皂丸子,要不用撒点香露,一双臭脚也敢在皇爷跟前伺候!」 说着话,一鸡抬手用袖子扇了扇风。 生了一双臭脚的二狗顿时苦下脸来。 一鸡也不与他多言,又找了个小太监拿了个烧着白檀的小香炉将几张银票好好熏了熏,这才连人带钱一并送到了御前。 看着锦衣卫调查登州府的结果,就算心中早有预料,沈时晴也着实有些惊讶。… 整整二十七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硬生生将登州百姓敲骨吸髓,可锦衣卫搜尽了登州知府周庶等七人家中,也不过得银三万两。 要说贪,这些人确实贪了,可这数额却远远对不上。 周庶等人事到临头,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在锦衣卫的手段之下将自己所行罪状都交代了个干净,却都说自己只贪了这些钱,并没有藏匿起来的钱财。 那钱呢? 数年以来登州百姓的民脂民膏去了何处? 沈时晴拈了下手指,面上忽然一笑: 「陈守章上书让朕减税裁军,却没有检举周庶等人贪污,一鸡,你让人把 陈守章带来……不,你们两人收拾收拾,陪朕去一趟北镇抚司。」 听说陛下又要出宫,两个大太监连忙跪下。 二狗趁机把英郡王府送来的银票拿了出来:「皇爷,英郡王府给奴婢送了这么多钱来,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看了看那一卷隐隐散发香气的银票,沈时晴摆摆手,她昨天那么下了赵勤仰的脸面,他自然会想尽办法讨好她的身边人: 「他既然愿意送,你们就多要些,正好都拿去做火器。」 说完,沈时晴站了起来就打算换掉自己身上的云龙纹直身袍,走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看向这两个一直伺候在自己身边的大太监: 「英郡王一系在江西作威作福,所得净是些不义之财,朕早晚有一日让他们都吐出来。他一个姓赵的藩王都是如此,你们看见钱的时候,心里也掂量掂量。」 皇爷这话听语气仿佛只是随口说出,可毫无疑问,这已经是最直白的告诫了。 一鸡二狗恨不能把脸埋在地上。 「皇爷放心,给奴婢们多挂几百个胆,奴婢们也不敢拿自己不该拿的!」 说完,一鸡看了二狗一眼。 二狗的脸上已经密密麻麻都是汗。 见状,一鸡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被人唤从大牢里提出来的时候,陈守章心中甚至有些欢喜,自从被锦衣卫驮死狗一般地带来了北镇抚司,除了开头几天有人来提审之外,他日复一日地被关在黑牢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要是早知道在北镇抚司门口抬头看的那一角天是他这数十日来最后一次站在晴天之下,他说什么都要多看两眼。 可让陈守章意外的是,狱卒并没有将他带去用来审讯的黑屋里,沿着黑色的甬道一路向前,陈守章突然觉得眼前一疼。 几个狱卒连忙拿出了黑布袋子往他的头上一扣: 「这么些日子没见着太阳,小心瞎了眼。」 陈守章挣了下,到底还是被遮住了眼睛。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带着微微的暖意。 狱卒带着他一路往前,东走西拐了一阵儿,又有人接手了他,这次的两人步履坚实,行动有素,陈守章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就知道这些人一定是锦衣卫了。… 「启禀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关门声入耳。 陈守章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却听到屋子中又传来了一阵脆响声。 是茶盏被放在了桌案上的声音。 「听说陈大人是湖州人,我特意备了些紫笋茶,陈大人不妨尝尝这茶味道如何?」 陈守章侧耳听着,只觉得这说话之人年纪极轻,一口官腔,却又不像他见过的锦衣卫。 「在下不过是一名被羁押的犯官罪臣,哪敢与大人同坐对饮?不知大人找在下是有何事?」 一阵水流注入茶杯的声音响起,陈守章又侧了侧头。 呆在朽烂腐臭的大牢里这么些日子,光是闻见了茶香就让他觉得口齿生津。 「陈大人,实不相瞒,我来此处是有事相询,并非审讯,陈大人也不必拘束。」 锦衣卫中本就不乏公侯子弟,听此人的语气,陈守章只当这是又有哪家的纨绔要来与自己戏耍,他略顿了顿,心底一横,到底又往前走了一步: 「既然如此,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他刚说完,立刻就有人走上前来引着他坐下,先是将他头上的黑布袋子略卷了起来露出了嘴,又将一个三寸高的大盏送到了他的掌心。 上好的瓷器入手温润 ,犹如美玉,陈守章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茶香气充盈了自己的肺腑,他才举起茶盏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舒坦! 他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心中也松快了许多。 将茶盏放在案上,他刚要询问对方来意,却又听见了斟茶的声音。 没忍住,陈守章又端起来将茶水灌入腹中。 由是再三,对方连斟三杯茶,他也连饮了三杯。 喝完,陈守章笑了。 「这位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来,看在这三杯茶的情分上,我陈守章就算这次殒身在燕京,也承了你的送茶之情!」 对方还是将他的茶盏倒满,也终于开口说话了: 「锦衣卫一行三十余人前往登州,查了这么久,查出来登州百姓今年要上缴苛捐杂税就有五万余两,可是登州各处官员处总共只查到了三万多白银,我来此就是想问问陈大人,其余的钱去了哪里?」 听完这人的话,陈守章先笑了: 「大人为何来问我?是觉得我陈守章连减税裁军这种话都敢写在奏折里,定然也没什么不敢说的了是么?」 「非也。」与他隔案对坐的年轻人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我来问陈大人,不是因为陈大人感谢减税裁军,而是因为陈大人只写了减税裁军,却没有写登州府上下的贪财聚敛。」 陈守章沉默了。 片刻后,他端起了第四杯茶: 「当年开国之时为了防备西北两部,朝中定下了各地养马之策,黄河沿岸百姓五家养一匹马,又责令太仆寺掌管各地马政,可自神宗打败于西北以来,历朝不敢再提战事,却还让百姓们养马,种马配出的幼马但有差池百姓便要向太仆寺缴纳罚金,明宗体恤百姓,允许百姓以钱代马,太仆寺管马又成了管钱的,自先帝起,朝中有事便屡屡调拨太仆寺中的银钱,东边抵御倭寇,西边抵御西北两部,南边水患,北边大旱,州府无钱,便向本州府的牧监伸手,甚至户部、兵部没了钱也都向太仆寺伸手,大雍朝数十年来的太平盛世钱皆从此出。直到陛下北伐西征,向各地要马……」 以指为杵用力地敲在桌案上,陈守章说话的声音越发卷动了胸腔中的怒气。 「陛下废了南太仆寺,经年旧账便无人敢动,皇命不可违,兵部向太仆寺要马,太仆寺向各州府的牧监要马,没人敢跟陛下说一句这几十年来的马政收入早就成了填补各处亏空的钱袋子。没有办法,各处州府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只能想尽办法筹措钱马,马送去了西北,钱则添了太仆寺的窟窿,他们认下了贪腐不过是一人人头落地,他们要是把整个千疮百孔的马政抖在了陛下的眼前,就是要拉着自己的九族一起去死了。大人你问我钱去了哪里,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钱是成了药,却救不了大雍朝历代积累的痼疾。」 说完,陈守章将茶饮尽。 他听见他的对面传来了一阵轻响,是有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目光从只遮住了鼻子的布袋子下缘看出去,陈守章恍惚看见了一角绣袍。 「多谢陈大人解惑。」 扑通通。 似乎有人跪在了地上。 陈守章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穿着锦绣飞鱼服的年轻人对他躬身行礼。 而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后,一群人已经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 六喑 第三十五章 翻书 「那边儿几本书,拿来给我看看!」 沈时晴在北镇抚司询问陈守章的时候,赵肃睿正在这个京郊庄子里抄沈时晴的家。 当然,面对沈时晴的这帮丫鬟,他说自己是在晒书。 书房外的空地上铺满了生宣,各种前朝孤本摆了一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赵肃睿抻着脖子踮着脚一路看过去,不再像上一次那么走马观花了。 「这本,那本!」 手里揣着小手炉,身上披着厚实的浅青兔毛边儿斗篷,赵肃睿对着书摇摇晃晃指指点点,让跟在后面的阿池给他把想要的书都收拾了。 阿池自然照做。 「《淮南万毕术》这本儿……」赵肃睿突然想起来什么,有些费劲地蹲下身亲自把这本书拿了起来。 翻开书页,他从里面拿出了几张配方似的东西。 哼!他就记得他看见过配方似的东西! 昭德帝得意洋洋看着面前的配方,看着看着就……看不懂了。 「取头靛五矾三……朱砂胶飞三回……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姑娘,这是您做的染料方子呀。」 站在他身后的阿池笑着说:「就是用头靛溶于水和明矾一起澄净,才把磨成了粉末的朱砂少加一点胶研磨均匀,放入水中澄净取色……」 见自家姑娘傻乎乎呆愣愣的,阿池小心地把那张配方接了过来: 「这个颜色好像姑娘取名叫落霞青,染出来就是晚霞浸染了天的颜色,之前姑娘还说这是您天天在四角天里看天看出来的颜色呢。」 一听说这个配方和火药火器并无关系,赵肃睿当即没了兴致,可听见「落霞青」三个字,他又挑了下眉头。 这个名字,他倒是在哪听过。 「那这张方子呢?也是染料?」 「这是秋银杏色,是姑娘看着银杏叶子调出来的色。」 配方被阿池拿在了手里,赵肃睿看着最后署名的「沈离真」,恍然大悟:「所以这个名字也是你家姑娘?」 阿池笑着哄他:「对呀对呀!也是姑娘你呀!」 如果是从前,赵肃睿对这种事可完全没有深究的心思,现在看着这两张配方,他想起沈时晴对他说的话,便又问: 「你可知道这些配方我给了什么人?」 阿池摇了摇头:「姑娘说过这些方子是能帮一些女人活下去的,让我抄了一份儿交给了垂云姐姐,至于给了谁,姑娘还是得问垂云姐姐。」 哼!沈三废防备阿池还真是防得紧!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如果说从前在赵肃睿的眼里「沈三废」是一事无成之楷模、身娇力弱之典范、慈善可欺之表率,经历了昨夜,赵肃睿只觉得她是个心狠手辣、狡诈阴险、诡计多端的集大成者,阿池言辞间透出关于沈三废从前的一点一滴琐碎,在他的眼里都是居心叵测的阴谋。 「帮旁人活下去?」赵肃睿只觉得可笑,那个瞒骗了全天下霸占了皇帝身体的沈时晴,她能救了什么人?… 身上带着伤的图南抱着剑站在小院门口,看着院子里的「自家姑娘」,看了一会儿,她又垂下了眼睛。 替图南去抽了谢凤安一顿的培风走过来,轻轻戳了下图南的腰。 「怎么了?在这儿看着姑娘发呆。」 图南看了看培风,却没说什么。 姑娘自己身陷囹圄,听说乐清公主想要兴建制衣坊安置无处可归的可怜女子,还是数日不眠不歇地配出了几张染料方子,她家姑娘刚毅果敢至此,真的会因为一点外伤就伤了神志以致记忆全消甚至性情大变么? 她想 不通。 赵肃睿又点了几本书让阿池替自己拿回屋里去他要细细翻看,一抬头就看见了院门口的图南。 他早就知道这个沈三废的丫鬟怀疑了他,从前他不在乎,现下,他也不在乎。 一个丫鬟而已。 「图南。」 「姑娘。」 「我想吃鸭子,你去厨房看着,务必弄得一点腥气都没有,再给我烂烂地炖个猪手,就像你上次炖肘子那么做就好。」 「是,姑娘。」 图南退下给他做饭去了,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一步两摇地迈过那些书,走回了书房。 没关系,他不着急,张玩那狗阉奴盘踞朝堂十数年,骄横张狂不可一世,也能被他伺机杀了,那沈三废越是猖狂,他反倒越能寻着机会。 赵肃睿雄心壮志,想从沈时晴的藏书里找到火药的制法,可惜打开书看了不到一刻,他就恍惚自己是回到了当年的学堂之上。 只是手边少了蛐蛐。 打了个哈欠,赵肃睿觉得自己的两眼都在发涩。 什么「曾青得铁则化为铜」? 什么「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 在赵肃睿看来,这些东西和变戏法差不多。 又打了个哈欠,他将手里的《淮南万毕术》放下,又拿起了一本纸页黄脆的《齐民要术》,没想到一翻开就看见了一个「炒鸡子法」,说是把鸡蛋搅匀和葱一起炒,下盐豆豉和麻油一起炒。 看着看着,赵肃睿咂咂嘴。 「阿池,你去跟图南说,晚饭再给我加个炒鸡蛋。」 「是,姑娘。」 赵肃睿忙乎了一天,最后的收获就是晚饭上多了一顿炒鸡蛋。 深夜,他又加了一道羊肉饼当宵夜。 因为图南的伤还没好,姑娘现在的饭食都是培风从厨房送去姑娘院中。 送了宵夜出来,培风挽了挽袖子,又走到了磨房。 被关了这么些日子,谢凤安早就老实了,图南见他没有自尽的念头,索性也不再把他严严实实地困在柱子上了。 培风到的时候,谢凤安正用嘴叼了草叶子喂驴。 嘴里还念念有词: 「驴兄,我见你今日拉磨的时候有些乏力,可是天气渐冷你也得多吃草料?」 驴又哪会跟他说话?从另一头薅走了草叶子就扭头看向了另一边。… 谢凤安却还是在笑。 看见培风,他也在笑。 「培风姑娘,图南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培风没说话,比起图南,她做事颇为大大咧咧,也不用鞭子,在地上捡起了一根三指粗的木棍就抽在了谢凤安的身上。 谢凤安每天挨八顿打,身上早就没了半寸的好皮,照例疼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 培风抽了约有三四十下就停了手,将棍子放在一边就要走。 谢凤安却出声叫住了她。 「培风姑娘!三餐前后下午加餐晚上宵夜,今日不会再让我多吃一顿了吧?」 培风看着一脸凄惨的谢凤安,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约不会。」 她什么都没有允诺,谢凤安却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安慰,他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竟然有些宁静祥和: 「那就好,那就好!」 等培风走了,他一脸欣喜地看向了跑到了驴棚另一头的驴子: 「驴兄,今日我也算是捱过去了!」 这天夜里庄子上却并不清静,最后面院子里谢凤安的几个妾连着她 们的丫鬟突然都上吐下泻,阿池不愿意惊扰了姑娘,只让人去喊了大夫来看。 她站在院子里,突然见一处房门打开,是夏荷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见夏荷要出院子,阿池连忙走上去扶住她: 「夏姨娘你不用担心,青莺那边我让小丫鬟守着呢!」 夏荷却还是焦急:「万一是疫症,青莺身子那般弱,我只怕她熬不过去!」 阿池却还是拦着她:「夏姨娘,如果真是疫症,你去了侧院,青莺反倒更危险,倒不如先把你的身子养好。」 夏荷又连忙避开了阿池的搀扶:「阿池姑娘!你也快些出去!」 看着一贯厉害的夏荷又惊又怕又虚弱的样子,阿池还是搀着她把她送回了院子: 「你们上吐下泻,多半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不必这么忧心,我让人熬了止泻的汤药,你们先喝着,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院子里却还是忙乱不已,呕吐声此起彼伏,帮忙照顾的小丫鬟们都慌了手脚。 忽然,一间屋子里传来了惊叫声:「崔姨娘怎么人不见了?」 费尽心血,崔锦娘终于找到了庄子上关押着人的地方。 趁着守卫不在,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就看见有个人正贴着一头驴睡得正香。 「醒醒!你可知道二少爷来没来过庄子上?」 那人却突然大叫起来: 「说好了今日不加了!怎么又来了人!!!」 六喑 第三十六章 月黑风高,昏昏暗暗的磨房里什么都不甚清明,崔锦娘还是听出了这人的声音。 「二少爷?二少爷?!二少爷,我是锦娘啊!你是不是二少爷谢凤安!」 崔锦娘又惊又怕,一把将匍匐在地上的人薅了起来,借着月色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听见有人喊自己二少爷,谢凤安松开了抱着头的手,颤颤巍巍抬起眼睛,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是图南,也不是培风。 「二少爷,你怎么会被磋磨成这副样子?我这就扶你起来,咱们想办法逃回燕京城里去让伯爷他们做主!」 逃回燕京去? 谢凤安瞪大了眼睛,只能逃出这虎狼窝,他什么都愿意做! 「快,我手脚上的锁,你赶紧撬开!」 崔锦娘连忙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把铁制的裁纸刀去捅谢凤安脚上的锁眼。 谢凤安一叠声地催促她。 一旁的驴被两人的动静惊醒,站了起来,尥了下蹶子。 谢凤安连忙拍了拍驴的腿:「驴兄,你不要慌,等我解困,我一定立刻带人回来也救你出去。」 崔锦娘的动作却有些狼狈,裁纸刀虽然小巧,也足有两指粗细,根本进不去锁眼,她废了些力气,又从头上拔了一根包金的铜簪下来,那根铜簪是她暗地里磨过的,要细一些,好容易进了锁眼她左右晃了几下,却因为生疏没有将锁撬开。 谢凤安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越是知道能逃出去,他这些天受的疼都变得真切起来,恍惚间他又成了丝毫委屈都受不得的宁安伯府二少爷。 「快些!一会儿来了人可就逃不出去了!」 崔锦娘也是满头大汗,她本以为能找到能回燕京送信的宁安伯府下人,没想到直接找到了自己的夫君,也说不上来这是意外之喜还是意外之惊。 这些日子在后院做衣裳,她的两手的无名指和尾指都留了半寸长的指甲,现在为了撬锁她右手的指甲已经断了。 忍着疼,她哆嗦着手终于把簪子一点点扎进了锁芯里,这时,她却停住了。 抬起头,崔锦娘看向谢凤安。 「爷,泉哥儿在府中还好吧?」 泉哥儿?谢凤安张了张嘴,竟然想不起来泉儿是谁,从前崔锦娘在府里的时候倒也能算上他的宠妾之一,可谢凤安是个风流性子,既然能把崔锦娘和早就不得他宠爱的安年年一并送了出来,那些宠爱也就淡了,一面是小时候想娶却没娶成的冯纨娘情火又起,一面是这些年里最得他心意的苏瑶儿恩爱未绝,两人在府里斗得你来我往,谢凤安疲于应付又那还顾得上崔锦娘她们的孩子? 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磋磨,他竟是连自己泉哥儿是谁都不记得了。 「你赶紧将锁解了!有话出去再说。」 听谢凤安不答自己的话,崔锦娘手上越发不动了。她一直是个心狠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勾搭了对沈时晴的夫君,更不会为了逃出来就给一院子的人都下了药,见谢凤安对一头驴好言好语却连她的儿子都想不起来,她心中不免翻腾起了恨意。… 她辛苦筹谋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这儿,可不是要给谢凤安个连驴都不如的***的。 「爷,我救了你出去,你如何赏我?赏泉哥儿?」 谢凤安可不想听这些,见崔锦娘不动,他赶紧自己伸手去解自己脚上的锁,可他膝盖还没弯过来,就被崔锦娘在腿弯处狠狠捏了下。 「啊!」 谢凤安发出了一声惨叫。 崔锦娘死死地盯着他:「爷,你给了我和泉哥儿好处,我就给你解了锁。」 谢凤安疼得身上打颤, 再看崔锦娘的时候眼神就收敛了些。 「你、你要什么好处?」 崔锦娘笑了笑,声音柔了下来:「爷,我要泉哥儿能进国子监。」 国子监乃是大雍的最高学府,其中的学生被称作监生,成为监生在国子监读上几年的书便可被举荐为官,宁安伯府这样的有爵人家每代都可以送一两个子孙进国子监就学无需考试,是「恩荫」的一种,被称作「荫监」。 崔锦娘要的,就是这个「荫监」的资格。 「锦娘,泉哥儿还未开蒙,荫监一事还早。」 崔锦娘却不依不饶,她这半生,亲爹荒唐,丈夫无能,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儿子了。 「我只要爷你现在应下。」 这是她这些日子里反复思量过的,世子爷的两个儿子不成器,安年年的儿子天资平庸,夏荷是个家生子,她的儿子也不过是个奴婢生的,现在夏荷被青莺牵着心神,她使一些手段就能让夏荷一辈子被留在庄子里,冯纨娘肚皮里那个是长是短还不知道,只要她能得了谢凤安的允诺,她自有办法替自己的儿子把前路都扫清。 谢凤安看着此时的崔锦娘,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身子往后挣了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自己的驴兄。 「爷!你快应了我!」 「我、我应了,你、你先放我出去!」 「噗呲。」 磨房门口,有人笑出了声。 崔锦娘连忙回头,就见有人掏出了火折子,点燃了手里的灯笼。 灯光照映,披着长发的沈时晴身上裹着厚厚的斗篷笑着看着她们。 「崔锦娘,好歹我也夸过你是个女中枭雄,没想到你给一院子的人下了毒想要的不过是个荫监。你怎么不问问你要救的这人,他们谢家连爵位都要保不住了,那还有什么恩荫的监生给你。」 说完,赵肃睿打了个哈欠,他还以为这崔锦娘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干点儿什么大事儿出来,匆匆忙忙就爬起来看热闹,没想到啊,吹了这么一会儿的冷风,居然就听了这么个玩意儿。 「你要是想要你儿子进国子监,怎么还要爬这人的床呢?协办大学士之女有无数藏书,家里的叔伯都是饱学之士,随便来往的都是国子监监丞的夫人……你真是走了好大的一段儿弯路啊。」 赵肃睿啧啧了两声表示失望,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在他身旁的阿池也笑,嘴上难得刻薄:「崔姨娘,七品官就能把自己的儿子送进国子监,当年我家姑娘替你相看的贺长轩现在已经是举人,姑娘说他学问扎实,明年科举说不定就能中了进士,到时候他的儿子想当个监生可比谢凤安这落魄户的儿子容易百倍。可惜呀,现在当了举人娘子的我们垂云姐姐,以后要当官夫人的也是我们垂云姐姐,倒是你,良心丧尽,一无所得,还真是老天爷开了眼!」 这话倒是说得有意思。 赵肃睿对阿池落井下石的行为十分满意,摆了摆手,他说: 「你既然千辛万苦地来了,就别走了,将她一并绑在磨房里,从今天起,凡是谢凤安挨打,都要崔氏在一旁数着,一旦数错了就从头再来。」 崔锦娘没想到自己在这方寸大的小院里机关算尽,可外面早已天翻地覆,到头来她真是万事成空。 「沈时晴!你骗我!你……」 在她身后的谢凤安猛地惨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想出去!是她非要来放我走的!我没想到!沈时晴!你不能打我!我没想出去!我和驴兄安安稳稳睡得正香呢她突然就来要放我出去我没想出去!」 说着,他一脚将崔锦娘蹬倒在了地上。 「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心机深沉的,当年也是 她先勾引了我!要不是她勾引,就凭她丫鬟都不如的姿色我又怎么会看得上她?!沈时晴!沈娘子!你明察秋毫,千万别怪到我的头上!」 磨房里安安静静,崔锦娘跌在石磨旁边,直愣愣地看着谢凤安。 幽幽的灯光从远处来,照在谢凤安的身上把他照得像是一团形状不明的怪物。 刹那间,崔锦娘只觉得一阵恶心,恶心得她几乎要吐出来。 她竟然就将这么一个东西当成了自己毕生的依靠和仰仗? 她就为了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一点衣食无忧的日子,就背叛了曾经一心为她打算的沈时晴?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色中饿鬼!见了女人就像是进了牛棚的苍蝇怎么赶都赶不走!我大着肚子进了你的门,你倒把跟你有染的丫鬟塞到了我的身边!手里没钱了还拐着问我沈时晴手里的嫁妆底细!要不是有个伯爵府子弟的皮囊妆点,你以为我能看上你这么个草包货色?早知如此我当初嫁个杀猪卖鸡的都强过嫁给你这半截指头长的废物!」 崔锦娘越骂越恨,扶着磨盘站起来,手里捏着她的那根铜簪。 培风缓缓靠近,发现她手里拿着东西,连忙卸了下来。 崔锦娘冷笑: 「之前听你风流名声在外我还以为你怎么也是个嫪毐似的人物,你在那晃了半天我还以为你是换了根小指头开疆呢,没成想是已经动了真刀枪了!几十下不到就恨不能让人替你扶着腰的废物,***躺在床上恨不能磕着瓜子等你,再用瓜子皮替你接上一截!」 谢凤安这辈子没有被女人骂的这般不堪,骂的又是男人最在乎的,他又惊又怒,身子都拔起了半截。 「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德行!肚皮上的褶子我看着都恶心,你自己不也清楚得很?腰上掺着红绸子跪在地上用嘴上功夫对付我!」 听见这话,崔锦娘恨到极点,猛地挣开了其他人的束缚走上前一脚踹在了谢凤安的身上。 阿池听着两人的对骂恨不能用清水把自己的耳朵淘洗三遍,一转头,却看见自家姑娘倚在石墙壁上听得津津有味。 「姑娘?」你可不该再听下去了! 这样直击下三路的对骂赵肃睿也是生平仅见,他听得津津有味,看得两眼放光,只觉得还不够过瘾: 「培风,你别拦着了,让他们骂。阿池,你去拿点儿瓜……你拿点儿图南之间腌的杏脯过来。」 刚说完,赵肃睿就听见那边崔锦娘骂谢凤安连个杏核儿大都没有,英明神武的昭德帝顿了顿,直接改了口: 「算了,还是拿点儿核桃仁儿吧。」 核桃比杏核大,怎么也能安全些。 昭德帝谨慎地选择了要吃的零嘴儿。 六喑 第三十七章 点心渣渣 闹闹哄哄、叽叽喳喳了一夜,总算糊里糊涂地到了天亮。 安年年等人是被人下了生巴豆晒干磨成的粉,巴豆虽然是泻药,吃多了也会让人心脏麻痹而死,好在阿池一见崔锦娘跑了就怀疑是有人下了毒,赶紧让人煮了黄连水绿豆水给她们灌下去,又有大夫对症下药开了止泻保心的汤药。 等太阳从林子那头的晨雾里窜起来的时候,身子最结实的柳甜杏已经能蹦跶着下地了。 小姑娘白着脸先去看了还躺在床上的安年年,又去看了挣扎着坐起来要去看青莺的夏荷,她和照顾夏荷的小丫鬟一道把人摁回到了床上,拍拍自己的胸脯说:「青莺我去看,你只管好好歇着。」 因为让崔锦娘轻而易举地摸了出去,掌管着后院儿的阿池姑娘很是发了一通火,一大清早就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丫鬟都召集起来,说从此以后她们每天也得跟着去操练一个时辰。 路过了那些被骂得灰头土脸的丫鬟,柳甜杏先去偏院看了看青莺,青莺仍旧虚弱,脸上却已经有了些血色,看着倒是比夏荷强上了些。 听柳甜杏说了昨晚上她们被下药有多么凶险,青莺的脸上也是忍不住的担心: 「你折腾了一晚上怎么还出来?赶紧回去好好歇着。」 「我身子好,出来走走就好了!让我一味躺着说不定还更容易生病呢!」 柳甜杏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看着青莺。 青莺看看她,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加了鸡肉脯和火腿屑的肉粥,小心地说:「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好呀好呀!」柳甜杏连忙点头,「怕我再吐,大夫让我今日别再吃东西,不吃东西哪里能好?」 青莺失笑:「那边还有空碗,你自己给自己盛罢!少吃点儿应该也没事儿。」 柳甜杏笑嘻嘻地盛了满满一碗,三两口就喝完了。 用过了早饭,青莺就倚在床上绣花借着窗外的天光绣花,柳甜杏看了看,劝她:「绣花费神,你先养好了身子再做。」 青莺摇了摇头:「我已经养了快半月了,就算是坐月子这时候也该做点活计了,沈娘子养着我这个病人,还养着我的两个女儿,我总不能心安理得只等着被照顾。再说了我只是给姑娘做条裙子,绣的是最简单的鱼戏牡丹团花样子,才用了四种针法六种线,哪里算得上费神?」 才、才用了四种针法六种线,最、最简单的鱼戏牡丹团花样子。 看看青莺布满伤疤仍旧灵巧的双手,柳甜杏小心把自己的笨爪子藏在了袖子里。 青莺的两个女儿一个不到一岁,一个不到两岁,据说是一个生在年头一个生在年尾,两个孩子都干瘦得像个小猴儿,小的连站还站不稳,柳甜杏抱着她一勺一勺地喂羊奶,大的已经会说话了,只是不多,柳甜杏让她喊自己「姨姨」,她晃了晃小手,挤出了一声「姨」。… 柳甜杏顿时心满意足,又陪着青莺说了会儿话,她摸着有三分饱的肚子出了偏院。 看一群丫鬟们被培风带着绕着夹道跑步,柳甜杏眨眨眼,又溜达进了主院。 刚进院子,她就看见只穿着一身素色短衣的二少夫人在墙角蹲着……那是在搬……砖? 赵肃睿也看见了甚是悠哉的柳甜杏,手里抱着石块,咬紧牙关提着气往前走,也不理她。 柳甜杏叹了口气,蹲在地上看着「二少夫人」搬石头:「少夫人,连我这般蠢笨的都知道从庄子上跑不回燕京城,崔姐姐那么聪明,怎么就非要跑呢?」 赵肃睿一路搬着石块走到了另一头的墙角放下,直起身换了口气: 「看来崔锦娘也是对你们手下留情了,还能让你现在就出来闲晃。」 柳 甜杏又叹了口气,她生得圆润,蹲在地上弓着背是圆乎乎的一团,捡起一根枯枝挑弄着地上的蚂蚁,她又说: 「我们这几个人里,安姐姐是最安分的,夏姐姐是最痴的,崔姐姐是最聪明的,可现在夏姐姐绝口不提二爷,崔姐姐也犯了傻,倒显得我不那么笨了。」 能说出这话,就还是个笨的。 赵肃睿白了她一眼:「要说心机手段,崔锦娘确实是个女中枭雄,只可惜她见识有限,见到了一个谢凤安就觉得是顶好的归宿,谢凤安不行了,又盼着自己的儿子能给自己当依靠,岂不知从第一步就错了,后面就算把事儿做成了花儿也不过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柳甜杏眨了眨眼睛,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有: 「少夫人,不依仗二少爷,不依仗儿子,还能依仗谁呢?」 看着地上几个蚂蚁为了一点点的点心渣渣忙忙碌碌,柳甜杏晃着脑袋说: 「我家从我爷爷辈就是奴籍,我四岁就被送进府里给夫人解闷儿,再大一点儿夫人嫌我不能陪着她数佛米,又把我发落到了院子里,还是少夫人你不嫌弃我教我认字。我本以为等我学了写字算数就能回我爹那当个管家婆子,结果老爷又把我指给了二少爷当妾。我爹和我娘知道了消息进府里来磕头的时候都可欢喜了说我以后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少爷,不用再给人为奴为婢了。」 她抬头看看少夫人,又低下头: 「少夫人,你说,不指望二少爷,不指望孩子,我能指望谁呢?崔姐姐也一样,她刚来府上见您的时候我就见过她,比现在的青莺也强不了多少,我给她带路,她想给我赏钱都逃不出东西来,只给了我一个绣着松树的青布荷包,还是用过的。」 搬完了两趟石头,赵肃睿用手背擦了擦身上的汗,看向那个在那嘀嘀咕咕的小丫头。 「指望谁?自然是指望自己!」 他冷笑一声,伸展了一下臂膀: 「不想做奴婢就想办法让你爹知道你有本事能赚了银子,比呆在府里当妾还能赚了钱,到时候自己给自己赎了身,谁还能让你当妾?想要争,就得有能争的心气儿。」… 赵肃睿也实在是搞不懂这些女人,区区一个荫监,竟然能让崔锦娘铤而走险,还有这个柳甜杏,身子也不知道好全了没有就在他眼前说傻话。 搬完了最后一趟石头,赵肃睿长出了一口气,接着用长拳拉伸筋骨,正在他长出一口气准备发力的时候,突然看见柳甜杏抬起了头。 「不对!」柳甜杏说。 赵肃睿差点呛着,差点儿就要说柳甜杏「大胆」。 「什么不对?」 「少夫人你说的不对!」 柳甜杏仰着头看着他。 「少夫人!你读了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你看我们,就像是我看这些蚂蚁。」 枯树枝戳了戳地面,柳甜杏认认真真地说:「蚂蚁为了一点点心渣渣费尽力气,就像您看着崔姐姐依靠着男人、儿子。我们看着蚂蚁的时候觉得蚂蚁很可笑,因为我们不用在乎这一点点心渣渣,我们可以吃桌子的整块点心,可以去厨房让人做点心,还能换着花样吃点心。您看着我们也可笑,因为您知道这世上有好多路可以不用依靠男人,也不用依靠儿子。」 小丫头有些胆怯,说话的语气却依然认真。 「少夫人,我们嘲笑蚂蚁的时候,没人告诉蚂蚁,这个世上有别的点心,所以,蚂蚁一定会为了这么一点点心渣渣拼命的。」 宁安伯府的后宅就是她们的点心渣渣。 二少爷极其微薄的宠爱就是她们的点心渣渣。 不用再为奴为婢生下的孩子不用再做奴仆就是她们的点 心渣渣。 一点点的自在、一点点的前途、一点点别人看不见眼里的「前途」,就是她们的点心渣渣。 什么点心渣渣,什么蚂蚁,这都是什么荒唐之言?赵肃睿正要张嘴反驳,看着柳甜杏的脸却又顿住了。 他倒是见到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蚂蚁」,那个蝼蚁一般的女子窃占了他的身体,就不肯再换回来了。 「……民妇是个下堂妇,是个孤女,就算家产散尽身败名裂,也不过一死,我死后洪水滔天又与我何干?」 沈三废那日说的话又浮现在他的耳边。 些微蝼蚁,不过见了点比点心渣渣大一点的点心便忘乎所以不肯退却,沈三废见得少,自然也得的少,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要挟他。 他堂堂昭德帝,被一个蝼蚁似的女人挟制,不就是因为他见得多也得的多么? 图南算着时间端了一碟点心走进正院,就见自家姑娘正恶狠狠地搬石头,柳甜杏则是在看着姑娘发呆。 「姑娘,先用些点心,这个大耐糕是把李子用白梅甘草焯水之后再把细切过的桃脯、松仁、瓜子仁用蜂蜜调过填进去做馅儿,最后放在锅里蒸出来的,这李子还是之前当季的时候晒干的,现在蒸了吃也脆。」 「你放下吧。」赵肃睿心情极差,走过去捡起一块塞了馅儿的李子就放进了嘴里。… 是挺脆。 内里还挺香甜。 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 赵肃睿看着旁边眼巴巴瞅着的柳甜杏。 「你昨天又吐又泄的,那些庸医是不是不让你吃东西?」赵肃睿对大夫看病这一套可太熟了,不管是什么病,那些大夫动辄就让人清清静静地饿一顿,仿佛人修仙一日就能百病全消似的。 柳甜杏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赵肃睿往椅子上一坐,腿一翘,点心碟子往前一推,非常大方:「吃吧。」 多吃点儿点心,别再当个因为一点点心渣渣就忘乎所以的蝼蚁之辈。 心中这般念叨着,赵肃睿却又想起了沈三废。 她教这个傻丫头识字,大概也是这般想的? 因为又想起了沈三废,昭德帝吃点心的动作越发凶狠起来,仿佛自己嘴里在嚼的沈三废的心肝脾肺肾。 午饭时间还没到,柳甜杏已经蹭了一顿粥一顿点心,回了后院儿她就看见安年年正坐在院子里,面前还有一碗加了鸡蛋的汤面。 「安姐姐?你好了?」 安年年点点头,笑着对她说:「大夫嘱咐了不准吃东西,我猜你定是撑不住的,特意央了阿池姑娘弄了碗面给你。」 柳甜杏如燕归巢般的一路小跑,欢欢喜喜地坐在了石桌旁边。 「可不是嘛!大夫不让我吃饭,可是要愁死我了了!」 她摸了摸肚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 「沈三废沈三废沈三废……」 距离上次沈三废在他心里说话已经过去四日了,夜晚时分,赵肃睿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念叨着沈三废的名字。 窗外二更天的梆子声传来,他的心里突然也有了异响。 「陛下,你是把民妇当经在念么?」 六喑 第三十八章 争论 尽管这几天没事儿就在心里念叨着沈三废的名字,但是当女人略显冷淡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响起,赵肃睿还是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后颈。 捋顺了炸起来的毛儿。 乾清宫东暖阁里,沈时晴将两本奏折放在桌角,又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将香炉里的香换得清淡些,太香了有些让人生燥。」 一鸡连忙记下照做,又说:「皇爷,早些歇了吧,已经二更天了,明日还得早朝呢。」 皇爷比从前勤勉了数倍对天下而言自然是好事,可说到底,他们这些伴驾太监的职责却并不是辅佐明君,而是伺候皇爷,皇爷要是为了政务累病了,于皇爷那是勤政爱民,于他们就是罪该万死了。 「好,歇了。」 沈时晴放下了笔,一旁的三猫趁机端了一个白瓷碗过来。 「皇爷,您之前说的丁香雪梨已经煨好了,依照皇爷的吩咐只略加了两块冰糖。」 沈时晴接过来,吃了已经被煨成了琥珀色的梨肉,又喝了两口汤。 自从那日见过陈守章之后她就有些精神不振,胃口也不如从前,吓得一鸡二狗他们暗地里都在担心她是不是被北镇抚司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沈时晴却很清楚,她不是遇到了什么脏东西,只是有些烦闷,大概因为赵肃睿本就有个容易上火的肝,才让她的烦闷出现了些许表征。 这才让三猫替她做了这个丁香雪梨。 她在那边慢条斯理的喝着梨汤,面上一派风平浪静,心里却像是有个在闹天宫的猴儿。 「沈三废你说话呀!」 「沈三废你将朕的江山祸祸得如何了?」 「沈三废,你可知道那个崔锦娘演了一出好戏,可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沈三废沈三废沈三废……」 「陛下,您太吵了。」 赵肃睿:「……沈三废你信不信朕现在立刻去让图南培风给朕摔跤看看,不死不休?」 细瓷勺被放回了碗里,沈时晴抬起头:「陛下,民妇这就去找二十个精壮锦衣卫进来侍寝。」 赵肃睿:「……」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沈时晴缓步向就寝的乾清宫后殿走去,在心里慢慢地说道:「陛下,焦躁易怒对身子不好,虽然您现在用的身子是民妇的,万一生了口疮,疼得也是陛下。」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自己拿着竹签子翻了下小泥炉上的烤白果。 自从知道这个精巧的红泥小炉是沈三废平常用来烘烤颜料的,用起来极其爱惜,他就更喜欢用它来烤东西吃了。 沈三废祸害他的江山,他就祸害沈三废的炉子! 「说起来,沈三废,朕还得谢谢你教出了几个好丫鬟,又忠心又手巧,把朕伺候得不错。」 「陛下富有四海,竟能对民妇的几个丫鬟赞不绝口,民妇代她们谢过陛下了。」沈时晴站在内室,自己摘去了头上的冠帽递给了一鸡,又展开手臂任由几个太监解去自己的袍带。… 沈时晴谢恩谢得仿佛很是真心实意,却又让赵肃睿暗暗哼了一声。 他夸沈三废可不是为了让她谢恩的。 「沈三废,朕这几日想了想,你其实也并非一无所有,藏书无数、忠婢数名,若是再有些家财,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一处别院,无外人侵扰,应该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沈时晴却没有立刻说话,她用青盐擦牙漱口之后又坐下脱去了靴子,却没有立刻就寝,而是又拿起了放在床榻一侧的一本书看了起来,又对几个太监挥了挥手: 「你们先退下吧。」 「是,奴婢们先退下了 ,请皇爷安寝。」 她不过一时没有说话,那边的赵肃睿已经又急了起来:「沈三废你觉得如何呀?沈三废你想要住个什么样的庄子?」 「陛下,您是天下之主,既然有神仙般的日子可以过,民妇自然也要请陛下去过,至于俗世劳碌,功名往来,自有民妇替陛下担着。」 赵肃睿又被噎了个够呛。 「沈时晴,你到底如何才愿意把朕的身子还给朕?」 「陛下,你也别以为民妇如今就过得很自在。」沈时晴一边看书一边在心里说,「我前几日去见了陈守章,陛下,如今的大雍也可以说是千疮百孔,到处都是亏空,大半的地方官都在拆东墙补西墙,我这些天对着户部的账册算了又算,除非陛下你明年能在两个月内彻底击溃都尔本部,不然大雍的国库都要让你掏空了。」 沈时晴这话说得极为不客气,完全就是把当初陈守章奏折上所写的又补充了一遍。 听见沈三废竟然还算了户部的账册,赵肃睿嗤笑一声,用筷子夹了个外皮烤出焦色的白果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盘子里。 「户部那账还用算?要不是我爹操劳了那许多年,现在一年六百万两的税银都收不上来,你莫不是以为我真不知道?要不是为了攒钱打漠北漠西,***嘛还要忍了张玩那厮整整三年?」 张玩是从先帝时就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先帝身子羸弱,一度将朝中的官员任免之权都揽了大半,先太子临朝之后他有所收敛,可惜先太子还没扳倒他就先去了,昭德帝继位之后一度放任张玩把持朝政,张玩以为皇帝年幼还要对他多有仰赖,便肆无忌惮地大肆敛财,卖官鬻爵无所不为。 一直到昭德帝登基的第三年,某一日,张玩如往常一般在御前服侍,昭德帝手上一松,一个杯盏落地。 张玩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几个小太监摁倒在地,年轻的皇帝蹲在地上笑着看他: 「张玩,你竟敢御前失仪?」 只这一句,盘踞半朝的张玩一党便在短短数日间烟消云散。 朝中臣工还没来得及夸赞他们年轻的陛下乾纲独断,就见陛下在早朝的时候摸了摸下巴,说:「朕要御驾亲征。」… 沈时晴本以为昭德帝杀张玩是为了立威,现在听赵肃睿亲口说了她才明白,原来在赵肃睿的眼里张玩不过是个被他养起来的肥猪,到了该杀的时候自然就杀了。 时至今日,赵肃睿都觉得自己当初真的是英明神武到了极点,他用手指戳了下白果的外壳,被烫了下。 「阿池。」 「姑娘。」 「给我把白果剥了。」 「是,姑娘。」 吃着阿池兢兢业业剥了外壳的白果,赵肃睿懒洋洋地瘫在文椅上,对沈时晴说:「张玩一党一共掏了两千万两白银,一百万两黄金,我打完都沁部打都尔本部都够用,他们那些钱本就是贪来的,用在西北也算是抬举了他们,让他们到了地下好歹有一分功德。」 也只有一分,不能更多了。 靠在龙床上看书的沈时晴眉头轻轻一动,又将书翻了一页。 「陛下,要是明年的战事不顺,您再杀谁来筹措军费呢?」 赵肃睿嚼着白果,在心里念着自己早就瞄准了的钱袋子: 「江南各府的官吏,杀一杀肯定是有钱的,要是还不够就看看各处送贡品的,什么鲥贡、绸贡、茶贡,还不够就杀盐政,再不够……各处藩王也挺肥。」 七年来修心养性,沈时晴自问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事能让她惊奇了,此时却还是被这位暴君毫不避讳的说辞给惊到了。 江南是支撑天下财赋之地,如果各府官员都贪,也难怪如今的 大雍入不敷出。 藩王不仅从各自封地上得来财物,每年还有朝中的赏赐,原来从赵肃睿手里掏出去的赏赐他还要拿回去? 至于鲥贡就不必说了,这是她已经决意废除的,现在朝中还有暗涌不绝。 这些,原来赵肃睿都知道,他不仅知道,他还任由他们坐大,仿佛已经认定这些人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已经注定进了他的口袋。 沈时晴开始觉得自己刚刚的丁香雪梨吃少了。 极短暂的瞬间里,她彻底理解了李阁老看见她问及民生时的喜出望外,甚至理解了刘阁老透过纱帽隐约可见头皮的头顶以及杨阁老得了多年的痔疮。 「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江南各府、各处掌管贡品官吏、各处藩王都在鱼肉百姓,百姓又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百姓在过什么日子?」嚼着烤白果,赵肃睿笑了,「沈三废,你不会觉得这天下有百姓穷困就都是朕的错吧?那这天下还有百姓过得富裕呢,也该算是朕的功劳吧?有手段有胆魄的自然家底丰厚,没脑子也没胆子的过得不好也怪不到朕的头上。朕杀的是贪官污吏,那些人还应该夸朕圣明才对。」 沈时晴却不这么想。 「陛下,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疾在肠胃,药剂之所及……既然能在最初将病治好,又何必等到病到肠胃?肠胃距离骨髓,终究太近了。*」 「你才当了几天皇帝就敢来指责我了?」 赵肃睿又是一阵不耐烦:「那你让朕怎么治?天天盯着那些官,他们谁敢贪就立刻拖出去,或者干脆从菩萨那借个法宝,照着镜子看他们的心,心是黑的就立刻拖出去砍了?」 将一枚热乎乎的白果放在掌心,用手一拍掌根,白果顺势弹起落进了嘴里。 「蝼蚁就是蝼蚁,一旦有了些许权柄,就觉得自己能让天下都焕然一新。」 大雍朝的昭德帝垂下眼眸,在心里笑着说: 「殊不知,权力本身就不是用来救人的,而是决定让谁先死的。」 窗外又是一阵更声响起。 六喑 第三十九章 她之道 乾清宫里的刻漏发出一阵轻响。 沈时晴将一枚缀着穗子的玉符夹在书页之中充当书签,又将书合上。 抬起手,她摸了下胸口,里面是昭德帝的心,这颗心里并没有什么为人君主的仁德,与其这颗心可以心怀天下,不如说是精于权术的权谋之心。 「从前有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民妇今日终于领教,在龙椅上虚坐了近一个月,陛下一言就将民妇惊醒。」 原来这就是皇帝?原来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不必将天下百姓放在心里,不用殚精竭虑地去思索如何让更多的人能够安居乐业,只要将人间万人万物都视作随时可杀的蝼蚁,就可以做皇帝。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踩在苍生之上享尽荣华富贵也是理所应当。 眸光沉沉,沈时晴在一个极短的刹那间想了很多。 可她的心中又是空的。 手上摩挲着书页,看着封面上的《尚书》二字,她在心里徐徐说道: 「陛下,你用一句话告诉了民妇,如果民妇想要做一个对天下有用之人,就不能沿着你的旧路向前,那条路上只有权术而无百姓,只有心机而无诚意。非民妇之道也。」 说完,沈时晴顿了顿。 她的心中没有响起赵肃睿的声音。 因为一个时辰的时间已经到了。 这些话,她也不是对那位叫赵肃睿的君主说的。 将《尚书》放到一边,沈时晴走下龙床,走到了紫檀木所造的窗边。 外面有深冬的风呼啸而过,窗子上只略开了一道口子,那阵风就吹了人一头一脸。 听见屋内的响动,一鸡轻手轻脚地走近内室,就看见他们的皇爷正站在窗边,披发跣足,任由冷风肆虐,他连忙取了软底的鞋子跪下一路膝行送到了皇爷的身边。 「皇爷,奴婢伺候您穿鞋。」 「不必,你把鞋放在地上就好。」 皇爷都这么说了,一鸡只能照做。 两只脚踩在鞋子上,沈时晴轻轻吐出身子里的浊气。 「一鸡?」 「皇爷。」 「四鼠还是让东厂的人每天去宁安伯府盯着英郡王世子仿效先祖吃粗粮穿麻衣?」 「回皇爷的话,东厂的人围着宁安伯府,让他们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四鼠来回报说每日英郡王世子都给他们不少银票,四鼠一面每日换了人去,一面又将那些钱都尽数收了上来,如今大约有三千多两银子,和着之前我们从英郡王处得的银子,一并送去火器研造所了,想来够他们用一段时日。」 知道皇爷对英郡王府生出了嫌隙,他们这些鸡狗太监自然要想办法顺着皇爷的意,这样每天换着茬派人去宁安伯府盯着就是他们这些人使出的小手段了,每次去了人都能从伯府和英郡王世子手上薅一把,数量不多,却足够恶心人。… 「嗯。」沈时晴点了点头,自己动手关上了窗子。 窗子合上的瞬间,她轻声问:「二狗把自己这些年拿的钱也都送去了?」 刹那间,一鸡将自己的头埋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之前皇爷提点他们的时候他就发现二狗的脸色不对,他私下里去问,一开始二狗还咬着牙不肯说,后来才说了实话,这些年里英郡王府上没少往他家里送钱,加起来已经足有几万两,二狗本以为这些藩王的钱没什么不能拿的,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一鸡十二岁进宫的时候就和才九岁的二狗被分到了一处,后来一鸡被指派到昭秦王身边伺候,二狗还是个洒扫的小太监,直到后来昭秦王成了太子,又成了皇爷,想要铲除张玩,需要 几个得力的太监,一鸡才把二狗举荐到了皇爷身边。 那时的一鸡还叫方祈恩,二狗叫段求贵。 两人也算患难与共相伴长大,一鸡怎能不替二狗想办法?咬着牙逼着二狗把钱全都挤了出来,他又贴补上了自己这些年的所得一共凑出五万两银子连同英郡王刚送来的四千两银子一并送去了城外的火器研造所。 他不求皇爷不知道此事,只希望皇爷看在他们这些畜生奴才还算乖觉的份上能不要追究。 「皇爷,二狗这些年尽心尽力……」 沈时晴听见了「咚咚」的磕头声,她垂下了眼睛。 依照赵肃睿的心机,他定是也知道二狗在私下贪钱,可他不在乎,等哪一天二狗成了第二个张玩,他也定会将之杀了,再美滋滋地抄了二狗的家底充当军费。 「让二狗将自己得的每一笔都写下来,写分明,再去司礼监挨六十棍。」 听到皇爷没有直接让人把二狗送去喂了老虎,一鸡如释重负,连忙又磕头:「奴婢替二狗谢过皇爷饶了他一条狗命!」 「朕不追究,是因为朕之前也有疏于管教之处,但是从此以后,你们再犯,我就会依着《大雍律》处置。」 「是!奴婢记下了!奴婢谢过皇爷!奴婢定让宫中上下太监都记下!」 这些日子下来,沈时晴对一鸡还是有些信任的,他勤谨聪慧,时刻将皇帝的所思所想挂在心上,只要他别生出贪心,也是个不错的内官了。 转身,看了一眼随一鸡跪拜而倒伏下去的三山帽,沈时晴慢慢走回了床榻前: 「朕有三件事要做,第一,朕要彻查这些年‘鲥贡,账目,派锦衣卫下去,所有经手官员全数查问,无论品阶,不能放过一个;第二,朕要清算这些年太仆寺的出入账目,这件事交给刑部与都察院去做,六科给事中协查督办;第三,朕明日要出宫,再去见陈守章。」 从皇爷说完了要办的第一件事,一鸡就蹲在地上不敢动弹,等三件事说完,他连气也不敢喘,只匍匐在地深深埋着头。… 自从皇爷见过陈守章,对陈守章行了一礼,一鸡心里就一直惴惴难安,到了今夜,他的担心终于成真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让陈守章死了。 他死了,这天下还能继续太平。 见一鸡已经吓成了木鸡,沈时晴先笑了。 她心知走出这一步之后,她和真正的昭德帝就算是彻底分道扬镳,等到昭德帝回到这个身体的那一天她必死无疑。 可她还是要做。 她站在这,她看见了,她听见了,她就要做自己该做和能做的事。 想通之后,她只觉得如释重负。 她是沈时晴,就算在一个皇帝的身体里,享受着一个君王的权力和奢华,她依然是沈时晴。 「明日早朝,你替朕宣旨。」 「……奴婢领旨。」 旭日还未升起,冷肃的奉天门之下,一鸡奉命宣读了陛下的旨意。 满朝皆惊,几位阁老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陛下并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商量过。 不知怎的,李从渊的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他这颗心悬了十几日,终于放下了。 原来陛下不是要迁都啊。 仔细想想,比起劳民伤财的迁都,废掉一个区区的鲥贡也不算什么。 每年朝中为了鲥贡花的钱不在少数,能省下一笔,说不定还能用来做点儿好事。 至于陛下要清查太仆寺,李从渊在心里默算了下,当初兵部和太仆寺之争以南太仆寺大半官员被罢黜而作罢,如今清查账目,少不得又会掀起旧事。 他抬了抬眼皮。 从心底来说,他并不反对此事,太仆寺这些年被户部和兵部当成钱袋子,反倒成了各处遮掩自己亏空的工具,如果能清查一番,说不定还能抠些钱出来。 只是,这个查,是大查,还是小查?是查到兵部户部为止?还是将这些年大雍朝从各地到六部的窟窿口子尽数查了? 眼睛的余光窥见了金台上的一角龙袍,李从渊心中一动。 此时,他想起了今日早朝之前去给陛下讲书时陛下说的话。 其实,陛下不过了问了他一句《尚书》中的话。 那句话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今年不过二十又二的陛下穿着一身浅绛色的龙纹直身袍,愈发衬得他眉目有神,站在乾清宫东暖阁闻着有些陌生的淡雅香气,李从渊只觉得自己眼中的陛下比从前又变了一副模样,他似乎眉目间愈发舒淡,可身上却有了几分渊渟岳峙般的气势。 李从渊想通了。 陛下,他是要大查,或者说,彻查。 手中横持象牙笏板,这位实际上的当朝首辅躬身行礼:「臣等,领旨。」 看着满朝文武对着自己行礼,沈时晴的脸上没有表情。 远处的天上渐起熹微,御道旁的灯在风中飘摇。 遥远晨钟声响彻整个燕京。 被钟声惊起的鸦鹊从金色的屋瓦上掠过。 日光所及之地,也许是她这一生都无法抵达的远方,可她要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属于她的痕迹。 「诸位,大雍立朝二百年至今,不管有多少窟窿,朕都敢看,要看,从窟窿里抓出来的蛀虫,朕也都敢杀,要杀。朕将丑话说在前面,十月初一之前能将亏空填上的,朕可从轻发落,十月之后被朕查出来的,自有《大雍律》在看着各位。」 四下寂静。 沈时晴站起身,一拂袍袖,转身离开了金台御座。 「退——朝——!」 六喑 第四十章 东阳若水 「陈大人,这边请。」 穿着一身簇新的直身袍,外面一件烟草灰鹤氅,头顶对角方巾,陈守章在几个穿着贴里的小吏引导之下一路沿着回廊往北镇抚司侧堂走去。 自从那日那个公侯家的小郎君来过,陈守章就再没回从前的那个暗牢里,而是另换了一处有窗的石室,除了有窗之外,还有全新的床铺被褥、枣木造的桌椅还有火盆子。 之前对他极为不客气的锦衣卫小旗不仅亲自来对他嘘寒问暖,甚至还请了大夫来治疗他的眼睛,久在暗牢,他不止眼睛有损,身子也受寒邪所侵,那小旗知道此事之后竟然还专门请教了药浴的方子,另置办了一个浴桶将熬煮的汤药倒进去替他调理身子。 至于吃的更不必说,短短几日里,小杏楼的烧猪、讴歌楼的鱼羹、鹤鸣楼的清汤鹿肉、醉仙楼的松子炙鲤鱼……陈守章虽然半生清廉,为官之前家中也算小康,也从来没有这样奢侈度日,只觉得那小旗供着他比祖宗牌位还殷勤十倍。 第一顿饭的时候陈守章还以为是断头饭,提前又被刷洗了一通,他还在心里暗暗叹过北镇抚司果然讲究,杀人都比旁处体面,于是他用过了烧猪之后就正襟危坐等着赴死。 没想到他等啊等,又等来了第二顿好饭。陈守章当即就有些为难,断头饭总不能吃两顿,人头都砍了也不至于再来个腰斩,他闭着眼又把鱼羹吃了,没想到安眠一夜,仍是没人让他死,反而是他又等来了对他各种逢迎的小旗。 「召在下去见的,仍是之前那位年轻大人?」 小吏却不敢多言,两人一路穿过比平时空荡了很多的卫所院落,终于到了侧堂。 眼睛好了,陈守章站在门前,终于看清了那个年轻大人的模样。 只一眼,陈守章就想到了一句话「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这位与他相谈过的年轻郎君不仅仅是年轻,更是令人赞叹的俊美,又不只是俊美,白玉为枝碧玉为叶打造的翠树顶端生出了一截金色的新芽,令人不敢亵渎的高洁与逼人的贵气相合,方才有了这般扑面而来的慑人之感。 那个年轻人也看见了陈守章,将一枚金质书签夹在了手中的书里,将书放好,站起身对他行礼:「陈大人,晚生又来叨扰了,之前得大人指教,晚生豁然开悟,再次谢过陈大人。」 穿着一身银白色飞鱼服的年轻人身量颇高,肩宽腰秀,头戴黑色纱帽,压不住他的眼中的明光灼灼。 陈守章连忙回礼:「陈某本是戴罪之身,却得大人援手,是我当向大人道谢才是,之前在下目不能视,竟不知大人是如此丰标不凡。」 年轻人抬手请陈守章落座,自案上取了一个银壶从里面倒出了一盏清茶。 「陈大人对茶多有研究,不妨尝尝晚生这次带来的是什么茶?」… 听见这句话,陈守章肩膀一松,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斗彩大盏,略笑着道:「上等的银壶泡出来的茶没有丝毫杂味,正和用来喝白茶,这茶香气清而不浮,汤色清澈,想来正是婺州东白茶。」 说完,他一抿茶汤,又是一笑:「今年的上品新茶,要不是有幸认识大人,在下就要错过了。」 之前在对方面前曾经豪饮数杯好茶,陈守章也不掩饰自己对此茶的喜爱,先品后饮,将杯盏里的茶喝了个干净。 「陈大人客气了。」年轻人提起银壶,又将他的大盏倒满。 又是连喝了两杯茶,陈守章用袖角擦了下嘴:「大人这次来找我,是想问什么?」 年轻人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案上的《尚书》,面上带着些许轻笑,仿佛只是讲一件闲事: 「今日早朝,陛下下令彻查鲥贡和各处太仆寺的亏空,经手官员在十月之前补齐 亏空可得从轻发落。」 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被这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仍不改其中的惊心动魄,陈守章从椅子上惊起,又缓缓坐下。 「陛下,陛下……陛下圣明啊!」说着,他朝着皇城的方向跪下连磕了三个头。 从他写下奏折的那天起,他也不是不曾做过这等梦,梦见陛下乾纲独断清缴亏空扫除积弊,可梦醒是凶神恶煞冲进他奖励将他缉拿的锦衣卫。 谁又能想到,在他已经心灰意冷只待赴死的时候,事情却又峰回路转。 陛下竟然决意清除弊疾?! 激动之下,陈守章竟然哭了:「陛下年纪轻轻,却不讳疾忌医,愿意直面大雍数代之痼疾,这实在是大雍之幸!天下百姓之福啊!」 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用手提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清冽的茶汤,眉目唇角皆是淡笑。 「陈大人也不必如此开怀,陛下随性惯了,说不定今日想清查太仆寺,明日就想拿钱修园子,若是后日陛下自己也从太仆寺里拿钱走了,您不是白跪了。」 这话着实有些不驯,陈守章用袖子捂着脸又哭又笑: 「不怕大人笑话,自我递上奏折,我便知道自己唯有死路,无奈之下我还还联系了几位与我有同志之人,告诉他们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一定要再次择机告诉陛下如今的大雍究竟是什么模样。能有今日之果,我死而无憾矣!」 年轻人的脸上还是笑,站起身,他扶住了陈守章的臂膀:。 「陈大人,您先起来吧。」 陈守章踉跄起身,崭新的鹤氅已经沾了灰尘。 「在下失态,叫大人看笑话了!」 年轻人只笑着摇头。 过了许久,陈守章又喝了几盏茶水,终于冷静了下来。 「大人告知在下此事,是有何事要问在下?」 「实不相瞒,晚生来此是想问陈大人……」看着陈守章的脸,年轻人忽然一顿,又转了话头,「大人那几位同志之友,不知都是何人?」… 陈守章摸了下自己的胡子,哈哈一笑:「不过是如在下一般人微言轻的小官罢了。」 说完,陈守章想了想,又笑:「不过若是大人想要结交,我倒有一小友可举荐给大人,我那小友当日说过,陛下决心清查亏空之时,就是他扶摇直上登殿入阁之日。」 这话可真是狂气十足。 穿着飞鱼服的年轻人一笑:「陈大人这位小友倒是很有意思。」 「是啊!他虽然只是刑部主事,眼界却极广,知道我执意上书,他还写信告诉我说等我死后他可以替我续六年的香火,也只有六年,因为六年之后,他要么挂印而去穷困潦倒,要么也死在北镇抚司了。」 听起来这人还真挺有意思。 年轻人有些兴趣,又给陈守章续了一盏茶:「还请陈大人将这位有趣之人介绍给晚生。」 「好好好,他叫明若水,东阳人士,正与咱们今日喝的这茶来自一处!」 北镇抚司的大门前,一个穿着白色襕衫的男子正与守卫的锦衣卫说话: 「在下好友虽然被关在北镇抚司的大牢之中,可既未问罪,又未提审,更不曾被划为不可探视的重犯,为何在下不可探望?」 守门的锦衣卫兵士一言不发。 能止住小儿夜啼的北镇抚司是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偏偏此人左手一个纸包,右手两个小酒坛,仿佛把他们堂堂北镇抚司当成了什么诗会游园之所。 这时,大门内走出来了一个锦衣卫小旗,一见此人就哭笑不得: 「明主事,您怎么又来了?您之前不是说您奉调离京了么,怎 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男子看着这个眼熟的小旗,笑着一拱手:「张小旗多日不见,我之前奉调去江西决断刑狱,半路被指派去了宣府协同剿匪,因为得罪了章都司只能灰溜溜回来了,实不相瞒,在下已经连官都辞了。」 张小旗一时间无话可说。 自从陈守章进了北镇抚司就由他负责看守,陈守章进来的第二日,这个叫明若水的前刑部主事就天天来北镇抚司堵人,知道是由他看守陈守章,这个一看就有些穷酸的书生还给了他十两碎银子请他帮忙照顾陈守章。 张小旗自认也不是什么坏人,收了人家的钱也对陈守章松了松手,进了北镇抚司的哪有不被折腾的?虽然上头没说要对陈守章用刑,但是像他们这些手里有点小权的小旗想要糟践一个人可太容易了。要不是有这十两银子,陈守章都未必等到了后来的翻身。 想起那位说不得的贵人,张小旗的肩膀又往下压了压,陈守章翻了身,他又怎么会给陈守章的朋友脸色看?只陪着笑说:「明公子,您要见陈大人,自然没有不可的,只是陈大人之前染了风寒,还未好透,您闻闻我身上这还带着药味儿呢,就是给陈大人张罗着看病才染了的,您只管放心回去,我一准能将陈大人照顾得好好的。」 男子看着张小旗的神态不似作伪,心中了悟,朝中风向变了,这些人自然也对着陈守章客气了起来。 他退后一步,对着张小旗行了一礼:「多谢,多谢!」 那张小旗也赶紧回礼:「明公子千万别与我客气!」 一辆马车从北镇抚司的侧院悄无声息地出来,转到了正门前。 坐在车里的人垂眸沉思。 陈守章可用,却又不可大用,此人执拗非常,又有几分愚忠,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了他自身。 她需要更适合的人。 听见「明公子」三个字,车里的人将手中书册一卷,轻轻挑起了车帘。 「外面那位可是明若水明公子?」 听见有人叫自己,男子转过身,就看见了从书册里露出来的坠子挑着车帘摇摇晃晃。 车里的人含笑看着他。 「明公子,在下沈离真,久闻公子大名,可否来车上一叙?」 晚霞浸染垂柳噬去凉风。 明月悬于高树俯瞰湿雨。 看见那双眼睛的一瞬间,明若水心中便无端生出了这两个长句来。 六喑 第四十一章 书皮 「姑娘,今天下雨了,您就别出去搬石头了。」 阿池打着伞提着食盒进来,就看见自家姑娘大开着窗子盯着外面的雨水。 赵肃睿斜坐在文椅上,翘着二郎腿,恨不能将沈时晴的一身骨头都拧成一条冬眠的蛇。 瞥了一眼食盒,他抬了抬下巴,懒洋洋地说:「里面装了什么呀?」 「这几日庄子上新买了些羊,里面有两头母羊,图南取了羊奶打成酥给您做了奶酥饼子当点心吃。」 说话的时候,阿池打开食盒,小心从里面取了个白瓷小碟子出来。 细白瓷的碟口有六寸宽窄,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焦黄色的小饼,赵肃睿拈起一个看了看,咬了一口就感觉到酥脆的面皮儿在自己嘴里层层爆开,放出了浓浓的奶香味儿,再里面还包着松子儿的香和大枣的甜。 有点儿意思。 赵肃睿吃完一个又拿起了一个。 庄子上买了产奶的母羊这事儿是阿池报给了他的,正在产奶的母羊价钱比普通的羊要高上一截,买回来多半也是为了青莺和她两个女儿养身子,现在能吃着这样的小点心,赵肃睿又觉得这钱花得也不算冤枉。 深秋时节的雨不像夏日的雨那么让人烦闷,却又是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啰嗦,赵肃睿吃完了点心拍拍手站了起来: 「从前这样的天气你们都做些什么?」 阿池笑着说:「姑娘多半是看书,天冷气湿,姑娘也不喜欢画画……对了,姑娘,每到这个时候您就会制些木炭,然后炼丹。」 忍不住用手指头拈着碟子里碎点心渣的赵肃睿手上一僵,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阿池: 「炼丹?!」 「对呀,姑娘您说这样的时候炼丹不会传出气味儿。」 说着,阿池从架子上拿了一本书下来。 「这些都是姑娘您的丹方。」 赵肃睿知道沈三废喜欢看书、喜欢画画、喜欢调制颜料、甚至喜欢做羊汤面,可怎么都都没想到这货的爱好竟然从偏门到了邪门的地步。 炼丹?这是她一个深闺里的女子该做的吗? 能做的吗? 再看阿池手里的书,他翻开看了一眼,又合上,死死地盯着书名。 书名:《春闺散记》。 内容:用簪花小楷写的如何炮制硫黄以供炼丹。 再次翻开书,再次合上。 这本书,他每次看见名字都会匆匆略过去啊! 谁能想到沈三废的春闺里记得是这玩意儿啊! 英明神武见多识广的昭德帝终于没忍住:「你家姑娘这春闺里记的东西也火气太旺了吧?」 阿池点头,有点小心地说:「只不过这些东西姑娘如今都不记得了,还是别碰比较好。」 赵肃睿抬头看着还哄着自己的小丫鬟:「你……我……弄这个东西,你就不害怕?」 阿池摇头:「姑娘做什么阿池都不怕。」… 赵肃睿一时无言。 他算是明白了,沈三废当着这个丫鬟的面装模作样,这个丫鬟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只不过她一心一意为她家姑娘想,所以沈三废让她知道的她就让自己知道,沈三废不让她知道的她就完全不去知道。 再看看手里的册子,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说话的时候难得有了点气虚:「就这样的,春闺,咳,记事,还有么?」 看见自家姑娘对这些起了兴致,阿池更高兴了:「有的有的。」 眼睁睁看着小丫头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折花集》,又打开箱子拿出了一本《自恨罗衣三折》,昭德帝忍不住用手撑住了头。 沈三废啊沈三废,搞这种鸡鸣狗盗的小把戏还是很有一手的么。 先是翻开《折花集》,看着里面用极为遒劲的字迹写着硝石制冰之法,赵肃睿冷笑了下,要是早些看见这些东西,那日见面的时候他又怎会被沈三废轻易蒙骗了去? 难怪沈时晴知道火药的配置,又是硫磺、又是硝石、又是炭,她要是不懂火药那也没人懂了! 再看看那本《自恨罗衣三折》,翻开第一页,赵肃睿的眉头就皱了下。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同是百斤血肉骨,乾坤自有二两定。」 比起《折花集》那一本的笔力虬劲,这一本里面的字迹要圆滑端正很多,可写出来的东西却比前两本都还要惊心动魄。 该如何形容这种惊心动魄呢——除了第一页之外,剩下的纸上明明都写满了东西,偏偏赵肃睿连一个字都不认得。 赵肃睿只是有些许的不学无术,又不是个傻子,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本册子上写的东西是沈三废用另一种字写的。 一个堂而皇之占了他的皇帝之躯的女子,不光给自己写的东西加了个让平常人完全不想翻开名字,还在里面用一种旁人看不懂的文字写出来,这里面想要藏住的是什么样的秘密? 越想,他就越是心惊,身为一国之君,他最怕的就是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东西,这样一种旁人看不懂的文字既可以写成密信又可以沟通情报,要是沈时晴与什么有不臣之心的人勾结…… 窗外突然传来了湿淋淋的脚步声,赵肃睿抬起头映着风往外看去,就看见一个小丫鬟撑着伞匆匆忙忙从石道上走到了廊下: 「姑娘,外面有几个佃户和人生了争执,如今对面的管事带着人来了!几十号人都带了棍子,邵师傅让奴婢告诉姑娘对方来意不善,姑娘在院子里千万别出去。」 小丫头的话刚说完,赵肃睿就看见图南带了几个小丫鬟进来将院门关上。 「等等!」 赵肃睿叫住了几个小丫鬟,一拍站起身,他提着嗓子道: 「阿池,伺候我穿衣!」 「姑娘!那些人都拿着棍子。」 「怎么了?有人都打上门来了,我怎么能在后面躲着?」… 赵肃睿环顾屋内屋外,冷冷一笑:「对面既然来了人,那就是必要定个输赢的,若是咱们赢,我有何可怕的?若是咱们输,我在哪儿不都是输?」 西征北伐,面对数万敌军他堂堂昭德帝什么时候眨过眼?怎么能被这些小阵势吓着? 说罢,他一把拿起斗篷就要裹在身上,阿池连忙凑上来帮忙。 衣服穿好他的鞋子还没换,赵肃睿嫌弃阿池拿出来的鞋子太软不好打架,直接蹬上了自己骑马穿的羊皮短靴。 「图南,会射箭么?」 听见姑娘中气十足地问自己,图南连忙回话:「姑娘,骑马射箭不行,站在地上能保六十步必中。」 「好!」 赵肃睿先把马鞭挂在自己腰间,又直接抄起墙上挂的弓和箭筒大步走到房门的廊下,将弓箭一股脑扔进了图南的怀里。 「一会儿你就站在墙上,谁敢攻门你就将带头的给我射下!」 「是,姑娘。」 「你们这些小丫鬟也别闲着,去寻了木棍火把之类的拿着,去其他各处小门守着,三五人一组,看见有人胆敢闯入的立刻尖叫,知道你们力气小,连打带踹,都往男人腿根去,知道了么?阿池,你领着她们,再把庄子里体弱的人都移到正院来。」 「是,姑娘!」 吩咐完毕,站在廊下的赵肃睿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然后,他拿起之前被小丫鬟放在 廊下的伞,大步走了出去。 庄子外面,邵志青正带着家丁和佃户中的青壮与人对峙。 来人之中带头的那个穿着赭石色绸袍,用极刻薄的眼神看着邵志青: 「我家主人可是寿成侯,侯爷乃是太后兄长,名正言顺的国舅,侯爷世子也身居锦衣卫要职,深得皇上重用,你们宁安伯府的佃户竟敢侵占我们侯府的田地,还真是生怕你们那个坐监的伯爷能安稳出来。」 邵志青是个寡言少语之人,可心里又极为清明,不管沈娘子如何,这庄子就是宁安伯府的产业,宁安伯被皇帝陛下亲自下令关了大牢到现在都没出来,伯父余下的人都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如果说从前宁安伯府一日不如一日是一棵渐渐衰老的树,那如今的局面就是这棵树被人连根拔起,让人看见了里面已经完全朽烂再难救回的根基。 要知道,宁安伯府的老夫人可是英郡王府出身的县主,之前他打听到英郡王府的世子要入京,还想过宁安伯府是不是有救了,没想到陛下连郡王世子都一并发落了。 他在燕京城里打听消息的时候听人们都在说英郡王世子是因为宁安伯府而被陛下迁怒。 这就越发坐实了宁安伯府再难翻身。 真要说起来,寿成侯府不过是外戚,邵志青甚至直到寿成侯世子所谓的「锦衣卫要职」也不过是个虚职,这个管事模样的人说得唾沫横飞也唬不住他。说起来寿成侯、保平侯两位太后的兄弟也不过是仰仗着太后庇护的一对老纨绔罢了。 可是太后是皇上的亲娘,他们是皇上的亲舅舅,若无意外,整个寿成侯府都能再延续数十年,比起日薄西山的宁安伯府可以说是蒸蒸日上了。 既然如此,也不怪寿成侯府上的人如此嚣张跋扈,面上说是被他们的佃户侵占了田地,实际上是这个管事今天要带人来强占了他们庄子的地。 别看对方只带了六七十人来,邵志青心里很清楚,只要一动起手来,对面一定能再出来百多号人,杀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看着对方的嚣张嘴脸,邵志青握紧了轻轻动了动肩膀,悄悄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怎么?你还想动手?来呀!我怕你不成?」 那管事看着邵志青的动作,冷笑。 「啪」的一声响。 上一瞬还极嚣张的管事惨叫一声,竟然被一块石头砸到在了地上。 邵志青连忙回头看向石头投来的方向,就看见院墙上站着一个穿着青色斗篷头上戴着素簪子的女子。 「虽然我从前没见过这样讨打的,可你既然求我了,我当然要打个够了。」 是沈姑娘! 在邵志青惊讶的目光里,手里掂量着另一块石头,赵肃睿笑容满面地一挥手臂,又正中一个对面的壮汉: 「给我往死里打!」 六喑 第四十二章 内外 秋雨簌簌不休,银杏叶子「啪叽」一声落在泥水地里,还悄悄窥探着掺着泥水味儿的喧嚣热闹。 这时一只系着半边儿烂草鞋的臭脚踩过来,接着整个人都倒了下来。 可怜的银杏叶儿为了看热闹借着雨水力气离了枝头,却慌慌张张被卷进了乱局里,被揉得七零八落,碾得粉身碎骨。 不出邵志青所料,寿成侯府有备而来,一动起手来,后面就又有数十人拿着刀棍赶到,邵志青手持一把宽刃柳叶刀就迎了上去。 他出身行伍,下手极准,直接劈翻了三人之后,刀刃再扫就无人敢近身。 培风手持长枪守在另一边的门前,在她身侧,十几个汉子手持新制的长枪喊着号子,迈步向前,这十几人都是力气不太好却在操练时候极为听话的,培风的枪去了哪里,他们就跟去哪里,硬是把对面几十人死死地拦在了门前数丈之处。 每天比武时候能拔得头筹的几个壮汉也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团成一团携手进退,手里的枪棍舞的虎虎生风。 余下佃户和家丁力气上差了些,人心也不齐,不能合成战阵,只能与对方的人捉对厮杀,竟然是最惨烈的一群。 身后有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打着伞,赵肃睿观察着其中的局势,将将不到一月光景,培风真的从一堆庄户家丁里练出了些令行禁止的精锐,这比起那些以一当几的壮汉还让赵肃睿惊喜。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培风看着不声不响,却从自己指派她练兵那一日起就搬去与那些家丁同吃同住,在这庄子上下都极得人心。 想想培风不过十九岁,赵肃睿在心中有些遗憾。 如果培风是个男子,他说什么也要把她擢升入锦衣卫,过几年就把她派出去练兵,到时何愁她不能成了自己手里一把钢刀? 叹完了培风,赵肃睿又转头看向了图南。 相貌只能说是有几分秀气的小丫鬟如往常一般穿着颜色素淡的短袄,配着一条深青色的马面裙,裙摆已经满是污泥点子,头上是长辫子绾出来的发髻,只用一根与裙子同色的青带子结结实实地固定。 如论怎么看都是那般平平无奇,却有一双极静又极冷的眼睛,挽着弓,定定地看着前方。 猛然间,指松弦动,一支箭挟着翎羽飞出去正中一个人的脸颊。 赵肃睿的目光跟着箭看过去,只见中箭的人手里一把短匕首掉了出来。 好眼力,好准头,好胆气。 看得开心的赵肃睿「呱唧呱唧」开始拍手叫好。 「图南,我认识一个姑娘箭术跟你差不多,你多练练骑射本事,改天让你们俩上山比一比!」 图南看了一眼自家兴高采烈的姑娘,又垂下眼睛,下一刻,她继续搭弓凝视前方。 又一箭划破了雨幕击出了一蓬的血花。 过瘾!好过瘾!赵肃睿看得手痒,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细腕子,他心知自己连一把小弓都用不好。… 「图南!把你的剑给我!」 图南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姑娘,相比较一剑之能,您更该站在此处纵览局势统御全军,我们都要姑娘教我们如何对敌。」 赵肃睿站在原地,他心里很清楚,图南这是拒绝了他。 可是吧…… 可是吧…… 对呀,他英明神武,天生的大将军,就是要纵览局势统御全军的嘛! 「你说得对!」 他点点头,神气活现地看着围墙下面的战局。 虽然他庄子上的这些人也勉强能称作是训练有素,可寿成侯府上的人显然也是极擅打群架,一个个都是眼毒手黑的主儿,下手专挑着人的腿 窝子、后脖子、侧肋条,他手下的人一不留神就得吃亏。 看见有个壮汉身上挂了彩,赵肃睿心中怒火熊熊。 他手下这些人可都是他用一顿顿的肉给喂起来的,稍有折损,损的都是他的肉! 「图南,瞄着那个手上戴着六合一统小帽儿的,废了他的招子!」 随着他的话,图南的弓已经转了方向。 赵肃睿又看向另一边:「培风!中军向前,两翼向后,枪尖交错,上下皆守!」 「是!」培风大喊一声,立刻带人变阵,口中一叠声念出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枪尖向下,防备被人攻腿。 赵肃睿看过去,发现培风是每隔两人念出了一人的名字,竟然是把整个队列人名都了然如心。 强摁下想把培风塞回娘胎里再接上一截重新生出来的妄念,赵肃睿又对其他人说道: 「这些人打惯了群架,总想将你们围起来,你们三人一团,彼此照应,千万别让他们围上!废了他们的腿!」 邵志青一听就知道沈娘子也是懂的,他杀去战圈拎了两个自己人出来,大声喊道: 「一群地痞哪里敌得过咱们,各位兄弟守好了下盘,互相护着后背!这一场赢了沈娘子定会赏咱们!」 「赏!」赵肃睿仰着头道,「不光杀两头猪给你们庆功,我再每人赏两匹棉布,三两银子,让你们回去跟老子娘过个肥年!」 「是!」 重赏之下,所有佃户们的眼睛都亮了,一时间气势如虹,杀得对手节节败退。 赵肃睿看着场中,突然皱了下眉头。 「我记得有个瘦高个一直护在那管事后面,人呢?」 正说着,后面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赵肃睿想起那些后面的妾,心中不免有些憾然,女子生来体弱,就算有图南培风这样骁勇的,更多也是些废物。 电光火石之间,赵肃睿的心中突然升困惑——若是那沈三废知道那些谢凤安的妾死了,她会如何想呢? 想起那些在自己心中响起的声音,赵肃睿挑了下眉头。 多半是要嘲笑他身为皇帝,连几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这么一想,他就站不住了。… 「你们几个丫鬟拿着棍子跟我走。」 他随手从图南的腰间抽了剑,递给一直替他打伞的小丫鬟: 「一会儿看见了贼人只管冲着肚子捅,要是贼人夺你的剑你就往我身后躲!」 小丫鬟抱着剑,仿佛抱着一个孩子。 见他竟然要亲自去后面救人,图南自然不放心,要跟她同去。 「也只有那一声尖叫,想来没进来几个人,我叫着守门的家丁跟我一道。若是后面生出了变故,我就放火烧院子,你到时再杀进来救我。此处,我交给你。」 说话的时候,赵肃睿抬手拍了拍图南的肩。 图南怔了下,就见自家姑娘从腰间抽出鞭子大跨步向院子里走去。 她回转头,重新看向庄外的乱斗场。 「她家姑娘」不是她家姑娘。 却也不算是个坏人。 这么想着,她又一箭射出,正中了一人的喉根,那人仰面倒下,血喷溅了几尺高,身子抽了抽,不动了。 赵肃睿一路往后面走去,却不见自己之前指派的守门之人,他手中攥紧了鞭子,却毫不畏惧。 什么样的风浪他没见过,就算这身子是沈三废的,他也依旧是战无不胜的昭德帝! 一路疾走到了正院之中。 院子里的景象却大出他的预料。 「捆上! 捆上他的手!」 「先捆手还是先捆腿?」 「要不要先把头捆一捆?还在流血呢!」 「算了,你们让开,还是我来绑吧!」 「青莺姐姐,你会绑人呀?」 「好歹是被绑过的。」 两个穿着布衣短打的男子倒在正院之中,头上往外潺潺流血,青莺的手里拿着绳子,正跨坐在一个瘦高的汉子身上困捆他的手臂,绳子捆得又密又匀。 赵肃睿住惯了的正院里乱七八糟,他平时用来锤炼身子的石头上有好几块都沁着血,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两个男人到底是受了怎样的惨祸。 柳甜杏把马面裙的前裙门别在腰上,蹲在地上端详着青莺的动作。 夏荷掐着腰如同茶壶,指着倒在地上的另一个男子骂骂咧咧:「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就敢来要挟我!」 那个男子不光头上流血,手腕子上还被密密地扎了一把银针,闪着粼粼的寒光,看得人胆寒。 唯一看着与平时并无两样的是安年年,她用帕子沾了雨水正在擦手。 柳甜杏仰头笑着说:「安姐姐,你力气真大!」 赵肃睿:……好了,他知道负责砸人是谁了。 他站在院门处一时无言,在他身后,阿池又带着十几个小丫鬟浩浩荡荡过来了,推搡着五六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子。 那些汉子各个一脸青肿头破血流,看着也不比前头那些人好到哪儿去。 赵肃睿问阿池:「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看见自家姑娘,阿池笑着说:「姑娘,一共来了三拨人,都被我们收拾了,也不光是我们动的手,被捆着的那些谢家的婆子里有想立功的,我挑了七八个,还告诉他们现在外面都是要冲进来打杀的恶人,她们自己就没有想跑的心思了。」… 说着,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受伤的汉子:「这个就是张婆子抓的,她一口咬在了这汉子腿上,差点撕了肉下来。」 「哦。」 刚刚在前头挥斥方遒的赵肃睿点点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细雨绵绵,外面的架还没打完。 原本战意正盛的昭德帝却抬头,看向开着窗的正院书房。 那窗前的案上有一本册子,册子的开头写的是一句狂悖之言。 「同是百斤血肉骨,乾坤自有二两定。」 同是,百斤,血肉骨。 看看院里院外的这些女人,赵肃睿无端生出了些奇异的念头 ——这些女人,他也可当兵来用呀! 黄昏时分,雨还没停,战局终于停了,寿成侯府被打退,留下了三十多个没跑掉的俘虏。 赵肃睿自然守诺,又是让人杀猪炖肉,又是让人开仓库取了棉布分给大家,连同参战的丫鬟仆妇、谢凤安的三个妾,也都拿了三两银子两匹布。 有了赏钱,众人自然开心。 只是邵志青眉头紧锁: 「沈娘子,寿成伯可是国舅,此事只怕不能善了。」 「不怕,打得就是国舅。」赵肃睿啃着一个用花椒和酱料煮烂了的羊蹄子,无所谓地挥了下手,「有人能替我将这事儿兜了。」 他说的人自然是在宫里的沈三废。 都当了皇帝,要是沈三废连「自己」都护不住,她趁早把皇位还了他拉倒。 明明之前对沈三废有着极多的揣测,此时却像是被雨水给冲净了似的。 沈三废不会让这个院子里的这些女人们遭了厄运的。 毫无根由,赵肃睿却又异常地笃定。 再嘬一口羊骨头的汤汁,他又笑了。 也就是说,不管他现在怎么作,总有个皇帝得兢兢业业替他兜着! 这么一想,昭德帝顿时神清气爽。 —— 笨拙地抱着自己怀里的布,柳甜杏喜笑颜开地挤在安年年的伞下: 「安姐姐,这些布我可不打算做衣裳,我要留着!」 安年年将两匹布揽在怀里,手中的伞歪向柳甜杏,问她: 「怎么?这布有什么不同?」 「嘿嘿嘿!少夫人说这是军饷!」柳甜杏笑嘻嘻的,「我爹做梦都想跟着伯爷上战场建功立业,他还从没拿过军饷呢!倒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先拿了。」 安年年停下脚步,看了柳甜杏一眼。 「傻子。」 六喑 第四十三章 红豆粥 重阳一过,菊花粥就不时兴了,一把赤小豆放在水中泡软,再与上好的粳米一同入锅小火细熬到出沙,出锅的时候再加一勺桂花糖,又稠又甜的香气就热腾腾地散开了。 只可惜,守着这样的红豆粥,乾清宫里的几位阁老却无人敢动。 被誊抄好的账册就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低着头,无人敢说话。 「成祖的时候,鲥贡的花销是三千三百两到三千七百两,肃宗时是五千九百两到七千两不等,神宗时候动辄万两,明宗时已经到了两万两,先帝的时候是四万两,去年的鲥贡,朝廷花了六万七千两白银。大雍立国二百余年,从江南到燕京的运河年年花大钱疏通,财货往来一年多似一年,唯独这鲥贡的开销,朕实在想不通。」 从前花三千两就能做的事现在要多花足足二十倍,这是何等荒唐? 可这样的荒唐,在如今的大雍比比皆是。 李从渊轻轻翻动账册,看着上面每年开支都有的「紫檀木大车八辆」、「黄花梨木大车十六辆」,不由得在心中轻叹。 「鲥贡」沿途靠的大多是运河,又哪里用每年都造新车?只不过是为了做平账目罢了。 每年从江南运来燕京的鱼数目相差不过两倍,账册上用掉的冰多了又何止十倍。 桌案上红豆粥的甜香气幽幽升腾。 李从渊当先一步跪下,后面的杨斋和刘康永也跪在了地上。 「臣等愧对陛下。」 沈时晴拈动着手指,目光看向殿门处。 「自朕登基起,凡是经手鲥贡的,朕一个都不打算留了。先帝时经手鲥贡的,若是已经告老还乡,或是死了,朕许他们的后代以家财平账。」 李从渊等人都是一愣。 按照大雍朝一直以来的惯例,官员告老便既往不咎,可依照陛下的意思,就算是死人都要刨出来补上亏空! 礼部尚书刘康永出声说:「陛下,依照祖制……」 沈时晴看了他一眼,语气轻快:「依照《大雍律》,贪污白银六十两,剥皮揎草。朕未曾依照祖制,实在愧对列祖列宗,礼部尚书说的对。」 其实是想说陛下应该宽仁体恤臣下的刘康永张了张嘴,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朕也知道,如今与刚立国时不可同日而语,六十两银子就剥皮揎草有些过于严苛了,这样吧,三百两,三百两银子以下,去官夺职,三百两以上,发配流放,五百两以上,斩立决。」 「扑通」一声,刘康永跪在了地上不敢动了。 这话要是传出去,陛下没有如何,他这礼部尚书就要先成了满朝文武的众矢之的啊! 重阳的时候他还以为陛下是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做事不像从前那般依着性子来了,今天他才明白,陛下不是稳重了,陛下是比从前更难测了! 「陛下,整顿吏治万不可一蹴而就……」刘康永话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因为陛下正在看着他。… 用一种极为冷淡的目光。 「整顿吏治不可一蹴而就?朕是不是应该跟那些人好好说道说道,慢慢贪,缓缓贪,不要急着贪?」 见刘康永面色涨红,李从渊缓声说道:「陛下整顿吏治之时也要防备构陷之祸。若是如武周时那般纵容酷吏,弄得人心不安,群臣不敢动作,也非百姓幸事。」 这话还算稳妥,沈时晴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这时,门帘掀开,三猫蹑手蹑脚地进来站在了门口处。 沈时晴看见了,问他:「有何事?」 三猫低眉顺眼地说:「回皇爷的话,慈宁宫来了人,是太后娘娘遣人来给皇爷送东西。」 按说慈宁宫给皇帝送东西也不是什么可怕之事,可三猫说话的时候战战兢兢,让沈时晴心里有了些揣测。 「让人进来吧。」 「是。」 下一刻,一个穿着玄色太监服的太监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一进来就先跪下给皇帝行了个礼。 「奴婢慈宁宫太监,奉太后娘娘的旨意给陛下送来十万两银子另有两尊纯金佛像。太后娘娘另有话带给陛下。」 说完,太监抬头看了看同样跪在地上的阁老们。 他这个样子让沈时晴越发有些好奇,挥了挥手,她说:「几位尚书先起来,朕猜着太后送来的东西也跟吏治一事有关,你们不妨和朕一起听听。」 李从渊等人站起身,心里其实非常想走。 太后与先帝感情甚笃,又深爱先太子,陛下登基之后太后曾多次当着命妇的面说起陛下不适为君,前年有一日陛下在上朝之前去给太后请安,太后竟然说看见陛下穿着龙袍就不舒服这种话来,甚至让陛下以后不要穿着龙袍来请安。 陛下骄狂任性,喜怒不定,对于太后却算得上恭顺,从那之后虽然极少能见太后,各种赏赐却从来不缺。 可对于他们这些朝臣来说,太后当着他们的面下了陛下的面子,他们要是掺和了,只怕同时得罪陛下和太后,要是在一边眼睁睁看着,那就是失了臣子的本分。 于是,三位阁老有志一同地低着头,仿佛这偌大的乾清宫正殿里又多了三块空心的木柱子。 一鸡对那个那个捧着东西的太监说:「太后娘娘有什么旨意,你只管说就是了。」 「奴婢传太后娘娘的话,听闻陛下要整顿太仆寺的账目,前些年寿成侯在太仆寺的时候因为不通实务被下面的人糊弄了,弄出了些亏空,先帝仁厚,念着寿成侯还要奉养哀家的母亲便只免了寿成侯的官职,发落去了一个闲差。寿成侯虽然是陛下的舅舅,却是个胆小木讷的,当年因为糊涂而辜负了先皇恩典,就已经大病了一场。昨日听闻陛下要查账,又吓得来哀家的面前哭了一日。他与哀家一母同胞,哀家又不能不管自己的哥哥,这些钱便是哀家替他清的账。曹家深受皇恩,却才能不足,不敢忝列朝中,可也不至于被赶尽杀绝,便让此时过去吧。只盼着陛下收好这些钱也别再与满朝文武为难,咱们老赵家能坐稳了天下都是靠着这些朝臣们的夙兴夜寐,先帝在的时候就常说为君者要大度,要做仁君、明君,为了一点钱财闹得满朝人心惶惶到底是不好。太后娘娘吩咐的话,奴婢传完了。」… 乾清宫里安安静静。 刘康永几乎能听见自己的汗水顺着自己的脸颊流进自己衣领的声音。 前天陛下说了要整顿吏治,清查鲥贡和太仆寺,今天太后就堂而皇之地下了陛下的脸面。 他们几人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陛下的脸色。 坐在龙椅上的沈时晴却并不生气,毕竟她不是昭德帝本人,甚至都没有亲眼看见太后长什么样。在他看来,太后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母亲,她的权势也是来自于自己的儿子,她使用自己权力的手段就是这样裹挟着亲情与道德的敲打,也恰恰是沈时晴过去那些年在宁安伯府里最常见的。 她此时想的人,是赵肃睿。 原来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皇帝陛下也要经历这样的手段。 她甚至有点想笑。 寿成侯与保平侯的名头她从前在深宅里都听说过,曹家这两个兄弟原本都是游手好闲之辈,他们的父亲从前也不过是个工部郎中,偏偏生了个好女儿,十四岁就被选入禁中,十六岁被指给当时还是郡王的先帝为妻,先帝对她甚是爱重,不仅和她恩爱相守不纳妃嫔,甚至还将她的两个兄弟都封了侯。 太后的长兄寿成侯是个满燕京都不敢惹的混人,大概是知道自己家的爵位不能承袭,这些年他到处强占土地田庄,手下豢养了一批打手,凡是看上的庄子和田地就去强抢过来,再扣人家一个指使佃户侵占田亩的罪名。 他倒也聪明,极少与文官纠缠,盯上的都是写没有官身的富户和没落的勋贵,许多年下来,在京郊收拢了不知多少土地。 这样人不仅敛财无度还贪赃枉法,明明是辜负皇恩,太后却还要替他遮掩。 太后掏了自己的私房出来,名义上是为了替寿成侯平账,实际上就是在左右朝堂,皇帝前天刚下令清查太仆寺,她今天就跳出来让皇帝对朝臣宽仁些,这些事这些话传到那些太仆寺官吏耳中,就算原本有几分想要自首的心也已经没了。 不过,也好。 沈时晴面上露出了一丝笑。 太后既然把寿成侯推出来,她就可以把寿成侯当靶子。 「当年寿成侯府的案子是谁查的?去将卷宗找来,让朕看看太后送来的钱够不够平账。再召寿成侯即刻入宫。」 听见皇爷的吩咐,一鸡抬眼看了皇爷一眼,又垂下头: 「是,皇爷。」 沈时晴低下头,正好看见了赵肃睿的那枚私印,她用无名指挑起来捏在手里轻轻摩挲: 「太后娘娘还真是阔绰。」她轻声说,「一年二十两黄金两千两白银的俸禄,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出这十万两的银子?」 这话三个阁老没人敢接。 一鸡站在那,恨不能自己是一只木头鸡。 沈时晴站了起来: 「朕记得先帝曾经拨了两个皇庄给太后娘娘贴补脂粉,如今太后年事已高,私房优渥,想来也用不了那么多脂粉了。」 李从渊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说到底,太后所用的开销也都是皇帝从私库里分出去的,从前太后用皇帝私库的钱来贴补自己的娘家,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太后连陛下清查太仆寺的事都敢插手,陛下不打算再忍了。 那个传话的小太监还跪在地上捧着银票不明所以,只等着陛下的回话。 沈时晴看了他手上的银票一眼,抬脚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寿成侯的亏空她要分毫不差地从他身上讨回来,至于十万两白银,既然送到了她的面前,她就不客气了。 红豆粥的香气仍未散去,李从渊看着面上带笑的陛下,恍惚觉得摆在案上的红豆粥像极了血。 陛下让别人放的血。 六喑 第四十四章 说没说 传召寿成侯入宫的旨意送到的时候,寿成侯曹逢喜正在家中大发雷霆,昨天他派了一百多打手竟然没有抢下宁安伯府的那个庄子,那一百多人跟着他横行燕京战无不胜,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偏偏就在宁安伯府这条小阴沟里翻了船! 「一家子扯着女人裙摆子的破落户也敢跟本侯爷面前张狂!把那些受了伤的都给我拉进城来堵在宁安伯府门口,本侯爷倒要看看他们给不给本侯爷一个交代!」 说着,曹逢喜就让人给他绑上他的齐腰甲,他要去去宁安伯府会会宁安伯的世子。 家丁进来传信说陛下召他即刻进宫,曹逢喜抱着自己的裤腰带笑了,急匆匆就要进宫。 寿成侯夫人梁氏得了消息,匆匆忙忙提着裙子进来正堂: 「侯爷莫急,您昨日刚进宫去跟太后哭诉,今日陛下就召你入宫,妾只怕不是好事。」 曹逢喜不耐烦地甩开自己夫人的手,斜睨了她一眼。 他素来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夫人。 三十多年前他只是个小官之子,妹妹入宫没多久,他爹就用她妹妹得来的赏赐做聘礼给他娶了一个县令的女儿当妻子,后来他妹妹先是被指给了桂俊王成了王妃又从郡王妃一跃而成皇后,他也从了一个街头混混成了国舅,所谓富易贵贵易妻,他有了富贵在身,就怎么也看不上他的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原配夫人了。 他也不是没动过休妻另娶的念头,可他妹妹因为梁氏伺候两位老人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就对梁氏另眼相待,一听说他的心思就把他召进宫里臭骂了一顿,死死压着他不许他休妻另娶。 这也就罢了,还不许他多纳妾。 他弟弟保平侯每天流连青楼教坊都没事儿,他休妻不行,纳妾更不行!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曹逢喜再不成器,也知道要在自己妹妹面前摆出乖顺样子来,只是把火气都往梁氏身上撒,天长日久,连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夫人是不得宠的,只是靠着两个公子过活罢了。 「不是好事?就你这小门户出身的贱妇哪里知道什么好坏?本侯爷看你是巴不得本侯爷摊上坏事!」 让娇娇俏俏的小丫鬟取来朝服,曹逢喜恶狠狠地看着梁氏: 「本侯爷是陛下的亲舅舅!大雍朝国舅!你再敢挑拨本侯爷与陛下的舅甥情分,你别怪我再赏你棍棒!」 让两个小丫鬟替他换了鞋,曹逢喜拉着两个年纪够做自己孙女的小丫鬟一边做了个嘴儿,得意洋洋地说道: 「打本侯爷的人,姓谢的老杂毛儿哪有这本事?英郡王家的小崽子不是住进了宁安伯府?照我看,就是英郡王的小崽子派人出了城在那个庄子里搞些勾当,正巧被本侯爷碰见了,等本侯爷将他们的行径禀报圣上,哼哼……」 麒麟补子紧紧地箍在曹逢喜粗壮的肥腰上,他两手一提革带,就带着官帽大步走了出去。… 留下了被他好一顿呵斥的梁氏看着他的背影。 「赶紧让人把两位少爷都请回来,就说我有要紧的事儿要跟他们吩咐。」 梁氏有些不安地揉着帕子,她何尝不知道曹逢喜看不上她觉得她出身小门小户,可是曹家又算什么大户呢?也不过是拽着一个女人的裙带子爬上来的罢了,既无根基又无人脉,一旦失了圣心,那就是瞬息间如飞灰。 不一会儿,她的两个儿子曹远朗和曹远润就先后赶了回来。 「昨日你们的爹为了旧年在太仆寺贪的钱去求了太后娘娘,回来就说太后娘娘允了他不必补钱,今天陛下就派人来将他召走了,我总觉得此事不妥,自从先帝去了,陛下对咱们府上优容就是全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面子这种事,从来是别人给一分自己补十分的。可这次陛下刚下 旨清查你们爹就去太后那借了大旗来落了陛下的脸面,陛下那性子如何能忍了?依我看,大郎你现在就去清点了家里的库房,数出多少能用的银子来,一旦陛下盛怒,咱们就赶紧将银子送上。二郎你去求你婶婶……让你婶婶去一趟城外,昨日你爹指使人去闹了宁安伯府上的庄子,被人打了回来。我从前恍惚听过一耳朵,那庄子上现在住的是从前协办大学士沈韶的女儿,她虽然只是个孤女,到底也是清贵出身,沈韶从前的学生遍布朝堂,要是你爹被问罪,这事儿又被掀了出来,满朝御史的唾沫也能把咱们家里淹了,二郎你带些财物,去好好求你婶婶,你二叔是宁安伯世子的上司,你婶婶也是文官家里出来的女儿,求你婶婶务必借着这两重面子好好跟沈氏说说,千万不可将此事闹开。」 曹家两兄弟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嫡亲的姑姑是皇后,自然也有几分傲气在,可是梁氏一贯教他们勤谨为人,又肯护着他们,比起他们的爹实在是靠谱太多了,曹远朗想了想就找管事拿了对牌去开库房,曹远润还是有些不乐意。 梁氏见状,提了嗓子指着自己儿子的骂:「要不是我怕你爹那个混不吝的连累了家里都没人去疏通,现下我已经自己去了!你以为你是多大一个金贵人物?当年沈娘子我可是见过的,十三四岁就是三月天里白玉兰花似的人物,要不是家里出了变故进宫当了娘娘都使得,还能让宁安伯府得了去?!你别打量着旁人是个女流之辈如今又遭了困厄就瞧人家不起!人家读的书不比你多百倍!你要是你跟她似的落在那么个破落户的贼窝里指不定被人扒了多少层皮去了,不过仗着你有个好运道的姑姑罢了!论本事你连人家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见自己亲娘在自己面前露了真身,曹远润嘿嘿一笑,梗着的脖子也软了下来: 「娘你让我去我就去是了,您千万别动火气,婶婶替咱们劳碌一番,我给她提一盒灵芝去可好?」… 打发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梁氏抬头看了看到处煊赫非凡的侯爵府,忍不住叹了口气。 多少年来,旁人都觉得这是天降的富贵窝,她却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木笼子塌了,不过砸的人身上疼,金笼子塌了,是要活活把人压死、困死的。 曹逢喜并不知道自己这边儿想的是建功立业,自己那看不上的妻子已经在做树倒猢狲散的打算。 从左掖门进了皇城,见引领自己的小太监一路往西走,他连忙叫住了小太监:「从前陛下见我都是在乾清宫,怎么今儿到让我到武英殿见驾了?」 小太监又哪里知道,双手捧着曹逢喜赏的银瓜子,他只笑着说:「回国舅爷的话,只知道皇爷早上练完了武之后就去了武英殿,中午还请几位老大人吃了一道糟羊肉。」 听说还有别的外臣在,曹逢喜老大的不乐意,他和陛下是骨肉至亲,怎能和那些外臣一道在武英殿见驾?额外多了些生分。 只是这不乐意他也无处说去,进了归极门看见几个文官从六科廊里出来,他连忙挺起肚子上的麒麟补子,就算这些人都是什么进士状元出身又如何?又哪有他这泼天的运道? 挺着肚子走路实在是累,他平常进宫见太后都是一进了皇城就换乘小轿,一路沿着夹道就到了慈宁宫外,跟那些姓赵的王孙贵胄没什么两样,极少有这般辛苦的时候。 只不过在这武英殿前,他到底不敢托大,他姐姐是姓曹,陛下虽然是从他姐姐的肠子里爬出来的,也到底是姓赵。 终于走到了武英殿的外廊下候着,曹逢喜已经被累得气喘吁吁,廊下不少等着被召见的大臣,手里都拿着折子,见他来了,都略略避开。 左右看看,曹逢喜大声对候着的太监说:「我是寿成侯,陛下的舅舅,陛下传旨要见我,你们赶紧去通传,别让 陛下等急了!」 廊下原本就安静,此时就更静了。 有几个刚调入燕京的官吏抬头看看他,又赶紧低下头。 等他被二狗大太监迎进去,有个穿着云雁补子的四品文官摇了摇头: 「外戚跋扈日久,非朝廷兴旺之兆啊。」 武英殿里「昭德帝」原本正在与刑部尚书卓生泉、左都御史钱拙等人议事,召了寿成侯曹逢喜进来,她也没让这些人退下。 曹逢喜一进殿里立刻跪下行了一礼,膝盖不堪重负地弯着,他也没敢擅自起来。 武英殿和慈宁宫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在慈宁宫可以刚弯个腰就被人扶起来,在武英殿就只能结结实实地跪着。 沈时晴看着跪在地上人称「大国舅」的曹逢喜,只一眼,她就看出了这个人的骄狂。 都说外甥像舅,可是只看身材,曹逢喜和赵肃睿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甚至会让人怀疑起了太后娘娘的长相以及先帝的口味。唯有身上的气质倒是有些相似。… 只不过赵肃睿的狂是有底气的,他身上的骄纵是一种长久的位高权重和功成名就铸造出的如刀一样的气势,曹逢喜的狂却有些可笑,他进殿的时候腆着肚子一步三晃,似乎生怕别人看不见自己肚皮上的麒麟补子,可谁都知道这个麒麟补子的后面真正站着的不是他曹逢喜,而是他那个贵为太后的妹妹。 沈时晴对着静悄悄站在一边的四鼠摆了摆手,手轻轻往前一推,将几本账册和折子扔在了地上。 「寿成侯,明康九年你奉旨掌管甘肃行太仆寺,四年间亏空白银三十万两,如今刑部清查太仆寺各处亏空,朕才知道你竟然一直未曾将亏空之数补齐。」 刹那间,曹逢喜的身上沁出了一层的冷汗。 当年他央求自己的妹妹替自己跟先帝要官,先帝便让他去甘肃养马,他自以为这差事轻便,不曾想到了之后才知道甘肃艰苦,草场贫瘠,他这个官说是行太仆寺少卿,其实就是个天天围着马转的,他既不懂账本又不懂马政,他弟弟给他的幕僚劝他要行事谨慎,他又把幕僚给赶走了,后来他急着建功立业,干脆就花了大价钱从关外买马充当行太仆寺的马匹,不曾想那些撺掇他的人都从中吃了大笔的好处,他以为自己弄来了一千匹关外良马,实则只有二百匹病马,不仅自己病恹恹的,还把病传遍了整个马场。 惹下了如此大祸,他赶紧写信给他妹妹求援,她妹妹向着先帝脱钗求情,好歹给他保了下来。 「陛、陛下,先帝可是说了我不用还钱的。」 「是么?」 沈时晴笑了笑。 「先帝没说过。」 「先帝明明说了!」曹逢喜急了,差点就要爬起来。 却看见自己那个当皇帝的外甥看着自己。 「是么?先帝什么时候说的?跟谁说的?」 正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曹逢喜顾不上那热闹,连忙磕着头说: 「那年我在甘肃行太仆寺惹出祸来,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替我跟先帝求了情,然后写信让我赶紧回京,说让我在府里老实呆着就不用我填补亏空了!当年传旨的是现在还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李念恩!昨天我去跟太后哭的时候太后还跟我说这笔钱是说定了不用还的了,陛下,我可是你亲舅舅,三十万两银子的账你非要算在我头上,你是要逼死你舅舅么!」 武英殿外几个要来把曹逢喜拦住的大太监被守殿禁军给摁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曹逢喜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带头的大太监正是李念恩,见曹逢喜真的一口咬定了太后插手过外朝之事,他的脸上一片灰白之色,当下就往禁军的 剑上撞去,却被二狗一把薅住了脖子。 武英殿里,年轻的皇帝淡淡笑了,她看向一旁角落: 「朕实在没想到,太后竟然如此行事。」 角落里,被四鼠安排好的文书小太监小心地捧着曹逢喜刚刚的「证词」,一路膝行到了殿前。 沈时晴看着那张纸,十分满意。 有了这个,无论是那笔钱还是她要做的事,太后就拦不住她了。 六喑 第四十五章 面子 沈时晴自己都没想过事情会这般顺利。 她本来想的是设下套子让曹逢喜自己往里钻,没想到她不过开了个头曹逢喜就直接说出了最要命的话。 这也可见曹家上下到底被太后娘娘宠成了怎样的废物。 多年来养成的小心谨慎让她宁肯多想不敢不想,此时见了曹逢喜这种无脑的猖狂,她不禁有些恍惚 ——原来这世上有人愚蠢至此也可以富贵荣华一把抓。 见陛下迟迟没有说话,同在武英殿里的刑部尚书卓生泉、左都御史钱拙等人此时已经跪在了地上。 卓生泉生了一张忧国忧民的国字脸,一跪下就连忙往地上一磕:「陛下,太后身在后宫,怎能干涉朝政?寿成侯曹逢喜身为太后之兄,不思以身报国,只想借身份之利掩盖自己贪赃枉法之实,请陛下依律治罪!」 左都御史钱拙的胆子比起还差一步就能入阁的卓生泉还是要大些的,他直接剑指太后,说太后干政有当年吕后、武后之风,仿佛太后娘娘从前能够让先帝掩下曹逢喜的罪责,以后就能祸国乱政。 吓得殿外几个慈宁宫的太监一叠声地替太后喊冤。 曹逢喜看着闹哄哄的你来我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听见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杂毛说他妹妹有祸国之心,恨的他差点就要爬起来去揍人,被两个太监给拦了下来。 见曹逢喜要打自己,跟着左都御史钱拙一起面圣的一位御史心下一喜,他们这些言官一不怕下牢二不怕挨打,要是这大国舅真的坐实了一个「在武英殿上痛殴言官」的罪名,他可就成了扳倒外戚的功臣,足够青史留名了! 这么想着,那御史甚至还往曹逢喜的方向蹭了蹭,半截身子都歪了过去,浑身上下都写着四个字: 「你打我呀!」 曹逢喜恨得牙痒痒,头上的帽子都快挣掉了,挺着肚子上的麒麟补子大声说:「我妹妹生了陛下!陛下!这些人攀扯你的母后,你得治他们的罪!不然你就是不孝啊!」 「当。」一块镇纸被人拿起来又放回到了案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武英殿里安静了下来。 「今日一早,太后派人送了十万两银子和两尊金佛过来,是为了让朕安心地清查各处账目,朕的母后如此贤德,怎会做出包庇寿成侯之事?」 说完,沈时晴招招手,让被拦在殿外的慈宁宫太监进来。 「李念恩,你身为慈宁宫的管事太监不好好伺候太后,来武英殿所为何事?」 李念恩匍匐在地上,死死地将头埋在两臂之间。 他知道,这是皇爷给太后留了最后一丝颜面,要是他实话实话将太后让他们来拦着大国舅的事情交代了,太后必会受文官攻讦,从此真的被当做是祸国妖后也说不定。 小小地吞了下唾沫,李念恩低声说: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在慈宁宫中听闻陛下立意扫除朝中积弊,深感宽慰,直言陛下有先帝之风,随后便亲自选了两尊金佛给陛下,至于那十万两银票,是当年先帝历年拨给太后娘娘的脂粉钱,太后娘娘一向勤谨,获此厚赐惶惶难安,因陛下雷厉风行像极了先帝,令娘娘甚是欣喜,便命人将钱也送给陛下,只盼着陛下能革除旧弊告慰先帝。至于奴婢等人,则是因为太后娘娘听闻寿成侯令朝廷损失数十万两白银不思归还,心中难安,特令奴才来传话,一者望陛下能秉公办理,不要念及情面,二者则是吩咐寿成侯速速将亏空银两尽数还清。」… 李念恩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每个字都是真的。 沈时晴坐在龙椅上都忍不住惊叹这李念恩不愧是曾经与张玩交好又能在昭德帝绞杀张玩时全身而退的人物,这一番话简直是将太后摘得干 干净净,又给皇帝留足了面子。 曹逢喜听了李念恩的话简直要疯了,明明是他妹妹替他打扫了事情的首尾还说他的钱不必还了,怎么现在这个太监竟然睁眼说瞎话?! 左都御史钱拙出声问:「李内官,寿成侯说你当年曾传太后旨意给他……」 李念恩对着陛下的方向磕了个头:「奴婢当年确实曾去甘肃行太仆寺见过寿成侯,乃是因太后娘娘知道寿成侯闯下大祸,令奴婢去申饬寿成侯。太后入宫多年,一向只以照顾先帝与陛下为要务,于朝政上从未多发一言,望陛下明鉴。」 把粗壮的脖子拧出了三千层的褶子,曹逢喜恶狠狠地看着李念恩:「你这老阉奴在胡说什么?太后是我亲妹妹,她如何不会帮我?要不是我不愿意,别说区区一个行太仆寺少卿,本侯爷我就算是要当阁老,我妹妹也没有不允的!」 「放肆!」 昭德帝似乎是气急了,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怒盯着曹逢喜,他仿佛将胸中的浊气压了又压,才一甩袖子: 「来人,将寿成侯收押,责令锦衣卫去寿成侯府收缴三十万两白银,以抵他当年之罪过!」 寿成侯还要说话,早被四鼠塞住了嘴,几个太监连着侍卫一起动手将他拖了出去。 武英殿外过了桥就是六科廊,六科值房里的文官们听见了殿前的响动都探出头来,就看见了被拖出来的寿成侯。 李从渊看见这一幕,轻轻一叹,他身侧站着的吏部侍郎庄长辛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似乎是自言自语:「这些年陛下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对曹家百般优容,这次为了清查太仆寺一上来就拿自己的亲舅舅开刀,只怕陛下这次是真要动真格了。」 说者似乎无心。 听者自然有心。 很快庄侍郎的话与李阁老的轻叹就变成了各个版本的传说飞向了燕京城里的各个高门大户。 吓得不少人都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们的脖子可没有陛下的亲舅舅硬。 等到锦衣卫真的上了寿成侯府上一箱箱搬银子的时候,整个住满了达官显贵的鼓楼大街前似乎都比往常安静了三分。 「真静啊,怎么寿成侯府上还没点齐五百精兵杀过来?」 京郊的庄子上,赵肃睿百无聊赖地吃了一口糟猪耳,脆骨被他咯吱咯吱咬碎,他一边吃,眼中还露出了几分凶狠。 刚跟着图南学会了怎么用棍子的柳甜杏大着胆子也夹了一筷子的猪耳朵,在赵肃睿的注视下从夹三根变成了夹一根,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嘴里。 「少夫人你别着急呀,他们来得越晚,咱们外面的坑就挖得越深。」… 「哼,你懂什么?」赵肃睿白了她一眼,又喝了一小口用秋露白熏出来的茉莉酒,这酒是从前沈三废做的,也就这一小坛子,要不是因为要打个痛快赵肃睿还舍不得喝呢。「寿成侯曹逢喜这个人脖子上面就是个空的,一整个儿的酒囊饭袋,就剩下那点儿心眼儿一半用来记仇一半用来贪财。按说他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不来,到现在都没动静,要么是他脑子坏了,要么就是他被人劝住了。」 说完,赵肃睿又喝了一口酒。 名为茉莉酒,却好像比本就醇辣的秋露白还要辣几分,赵肃睿差点被呛到,又夹了一大筷子的糟猪耳放进嘴里。 能劝住了他那个废物舅舅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那个恨不能在青楼里喝死的小舅,一个是他那个太后娘。 这俩人在赵肃睿这还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都让他不舒坦。 尤其是他那个娘。 赵肃睿又喝了一口酒,他才不要想起当年那些糟心事儿。 「少夫人,你说错了吧?你刚刚说寿成侯脖 子上面是空的,怎么又说他脑子坏了?」 柳甜杏一边说着,一边趁着少夫人在喝酒没空看她,往嘴里扒拉了好几根猪耳朵丝儿。 赵肃睿不想跟这个傻子说话了。 傻子才跟傻子说话呢! 「我说他脖子上面是空的,他又不是真的没脑袋!我看你的脖子上面也是空的!」 「才没有!我能吃东西还能陪少夫人说话,脖子上面是有个脑袋的。」 赵肃睿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连个傻子都说不过。 正在我们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认真考虑要不要用酒瓶子敲柳甜杏头的时候,院门处阿池领着一个穿着丁香色茉莉头长袄、头上戴着宝相花宝石簪子的女人走了进来。 赵肃睿眯了眯眼睛,就见女人笑着说: 「这位可是沈娘子?我娘家姓韩,当年和你娘也算旧识,你不妨叫我一声韩姨母。」 韩姨母? 赵肃睿看着自己的小舅妈,揉着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保平侯夫人何等金贵,我可不敢随便攀亲戚,你来找我是有何事啊?」 白日里就在院子里喝酒,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这样的女子寻常妇人看了就算面上看不出来,也得在心里念两句「没规矩」,韩氏却仿佛看不见一样,只用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沈时晴」。 「我也不与你虚与委蛇,我来找你是受了我嫂子寿成侯夫人所托,之前寿成侯府的家丁得罪了你家,她心中有愧,我就来说和几句。」 柳甜杏一看来了一位气派的夫人早就站了起来让到一边,韩氏也不客气,径直在她的位置上坐下。 「这酒倒是香,是用秋露白浸了茉莉花吧?香气倒是比旁出的正,给我倒一杯可好?」 赵肃睿看看自己的这个小舅妈,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自从成人他也少见自己母家的这些女眷,对自己的两个舅妈却还是有印象的。 大舅妈是个县令的女儿,只知道对着大舅唯唯诺诺,小舅妈的爹是个书院的学政,大概是读书读傻了,在宫里仿佛是个能眨眼的木头。 因为他那他皇后娘压着皇帝爹不准选妃,曹家怕给他娘惹了麻烦也不敢让他的两个舅舅休妻另娶,赵肃睿总觉得他这两个舅妈就是曹家的两个活牌坊。 一个写着「糟糠之妻不下堂」。 一个写着「后宅只要一个好」。 没想到啊,他小舅舅流连青楼,他的这个小舅妈也……是个酒中女豪杰? 另取了酒盅喝了几杯酒。 韩氏拍了拍「沈时晴」的手:「别理曹逢喜那傻子,他就是个天字一号的大废物!早晚把我那大姑子也连累了!你要报复他有的是机会!不必这时候跟他硬碰硬,给你韩姨母一个面子,咱们先不计较了。」 赵肃睿:「……哦。」 六喑 第四十六章 美人 金色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半,夕照的阳光穿过院子照在金色的小扇子上,风一吹,就是扑扑簌簌的迎风招摇,仿佛一群身形玲珑的舞姬悬在树上起舞。 韩氏眯了眯眼睛看着那树,一仰头喝了一盅酒。 「畅快,早知道沈大甥女这里有好酒我不用我嫂子央求,早就自己骑着马来了。」 几根猪耳朵丝进了嘴,她眯了眯眼睛:「糟出来的猪耳朵味道也极好,哎呀,沈大甥女你这是过得什么日子啊?早知道我也在城外寻个清静庄子待着,让丫鬟婢女伺候着,再养几个漂亮的小可人儿,每天吃着小菜喝着酒,谁也没有我自在!」 说完,她放了筷子把一旁站着的柳甜杏拉到近前:「你今年多大了?这手生得可真嫩。」 赵肃睿皱着眉头捏着柳甜杏的袖摆往后拽,一双上下打量着韩氏,已经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小舅舅披着小舅妈的皮来了。 看见「沈时晴」护着小丫头,韩氏摆摆手还是笑:「我不过是随便看看,你紧张什么?这小丫头一看就是个手笨的,沈大甥女你快点儿把你那个做菜调酒的丫鬟找出来让韩姨母看看,方才带我进来的丫鬟也不错,知书识礼,你都是怎么教的呀?」 韩氏生的一副好皮相,柳叶眉芙蓉面,一双生来带笑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平白多了三分亲近,赵肃睿看在眼里却忍不住生了几分防备。 倒也不是因为他这小舅妈显出了什么厉害本事,而是因为上一个里外两张面孔的女人可是实实在在把他坑苦了。 没错,就是那个霸占着他身子不还在那儿装模作样当皇帝的沈三废! 「韩姨母这样,晚辈可不敢再让韩姨母再看我的丫鬟了。 「我也没怎么样啊!」脸上隐隐有了两分酒晕,韩氏大笑了起来,「怎么,就许他们男人流连花丛喜欢这些漂亮的小娘子小丫头,女人就不能喜欢了?小小年纪,忒迂腐,可不如你娘疏阔,你这几个丫鬟不会是你娘替你调教的吧?我还记得从前你娘身边有个叫垂云的丫鬟,身段儿漂亮,细腰乌发,据说还会算账,哎呀,满燕京真是找不出比你娘更会调弄小丫鬟的人了。」 所以自己这小舅妈说自己跟沈三废她娘有旧就是因为调戏过人家的小丫鬟是吧? 赵肃睿突然觉得有意思。 他那个小舅舅据说当年也是有些才学的,只是年轻的时候屡次科举不中,就转道秦楼楚馆当起了什么「花中名士」,拿着他给的俸禄干着嫖客的买卖,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夫人是个比他还能玩儿、会玩儿的,还总是仗着身份之便看着别人家的小丫鬟不眨眼,也不知道他那颗脂粉堆泡出味儿来的猪头会不会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沈大甥女,你看***什么?喝酒吃菜呀!」 赵肃睿拈着小酒盅,笑着说:「我只是在想,小国舅可知道韩姨母你的这般做派?」… 「他呀,他哪里懂美人?不过是个耽于皮相的庸才,每天去青楼,他能看见个什么?不过是一些庸脂俗粉!哪像我,今天去英国公家,明天去镇国将军家,每天见的都是不同的美人儿,见识可比他多多了!要看美人,得看骨头,就像大甥女你呀……」 抬起手用三根手指遥遥指着「沈时晴」的脸,韩氏笑着说:「眉骨秀而不娇,颧骨到颌骨一线犹如大家执笔一勾,无一处不好,鼻骨更是挺括,大甥女你的这张脸宜喜宜嗔,要不是身上有些不羁之气压着,又不爱用胭脂粉黛,啧啧啧……只怕你就要成个祸害。」 朕,是不是被调戏了? 赵肃睿看着自己越来越猖狂的小舅妈,脸上逐渐僵硬。 韩氏酒意上头,用手支着下巴对着「沈时晴」直笑。 「好甥女,你也别生气了,姨 母告诉你,曹逢喜那个草包算是大祸临头了。最近燕京城里外都在说陛下比从前深沉难测,只有他那个草包还以为去求了求太后就能把陛下给拿捏了。从前,陛下愿意给太后面子,是因为他把儿子的身份放在了前头,可要真论起来,那可是陛下,是皇帝,皇帝才是根,是天下的根,也是曹家的根,没有皇帝,太后都不是太后了,他曹逢喜又算是什么东西?」 女人的语气格外轻蔑,她的长袄的袖子落下,露出了一截手臂,手臂上带着累丝镶宝的金镯子。 听了她的话,赵肃睿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是一国之君,曹家是他母后的娘家,本就该过得肆意些,可惜,他给的,曹家人却总觉得不够,甚至他母后也是如此。 「韩姨母,你说寿成侯得罪了陛下?此话从何说起?」 韩氏喝着笑着说:「前日陛下下了旨意,清查历年的鲥贡开销,废除鲥贡,再清查太仆寺各地的账目,明说了,各地官吏动过太仆寺银钱的,十五日之内将欠款补齐便可从轻发落,十五日后还冥顽不灵的,就得尝尝咱们陛下的刀子了。偏偏曹逢喜那个大草包还要往上凑,别人还没说什么呢,他就跑去跟太后诉苦,让太后压着陛下免了他的账。」 说着,韩氏自己都摇头。 蠢,太蠢了,曹远润来跟她说的时候她就觉得曹逢喜的脑袋剁下来扔进恭桶里都会让那收夜香的嫌弃。 抬头见「沈时晴」呆了,她笑着说:「大甥女,我都跟你说了,只管等着曹逢喜自己倒霉就是,根本无需将她放在心上。」 她却不知道,曹逢喜的愚蠢固然让人吃惊,真正让「沈时晴」呆住的却是「陛下」下旨清查太仆寺账目一事。 沈三废!沈时晴!她竟然敢!? 前天!前天下的旨?赵肃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们二人上一次「通心声」正是大前天的夜里,也就是说沈三废那个家伙在那个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清查太仆寺的账目!… 她怎么敢?她算什么东西!她一个鸠占鹊巢的废物,不就是会画画、会调香、会弄颜料、会做羊肉面、会调配火药、会教人读书写字、会一些别人看不懂的小把戏、会一点装模作样阴奉阳违两面三刀的小手段……她竟然真的敢动了属于他的权力! 暴怒的昭德帝在廊下来回踱步,双目赤红。 他才是皇帝! 他!才!是!皇帝! 见「沈时晴」突然暴起,韩氏睁着一双微醺的眼睛看着她: 「大甥女,就算不能真揍了曹逢喜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看你这上下家丁管的甚是不错……」 赵肃睿根本听不见韩氏在说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敛下了滔天怒火,重新在文椅上落座的时候神情已经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既然大国舅大难临头,我这点小账反而不能和他算了。」 「别算了别算了。」韩氏摆了摆手,「我嫂子给了我白银五千两和一车上好的药材,我在京里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宁安伯府现在也过得凄惨,等过些日子我进宫去皇后面前替你说两句,让她做主让你与谢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和离,以后你只管拿着钱继续在这养着小美人儿不是快乐似神仙?」 听她这么说,赵肃睿眉间一动。 「韩姨母为何说的是皇后不是太后?」 「别提了,我那个大姑子也是个傻子,她跟先帝过得好就以为天下女子都似她那般好运气,女子受苦,到了她的嘴里反倒成了女子不知惜福,也不知道那等福气给她她要不要。倒是皇后,好心胸好气魄,也头脑清明,跟她说这种事儿她多半就允了。」 赵肃睿垂下眼睛,面上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 「韩姨母,不瞒你说,晚辈我是很想和宁安伯府再无牵扯的,您若是能帮了晚辈这个忙,晚辈定铭感五内。」 「这哪算是帮忙?我都说了这是他们曹家欠了你的。」 看见美人垂眸,韩氏心都软了,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沈时晴」的肩膀。 赵肃睿心里龇牙咧嘴,面上硬是憋出了感恩戴德: 「那我写一封信,还请韩姨母转呈皇后娘娘。」 「好好好,你去写!」 赵肃睿抬头召了阿池和她一起进了书房,吩咐说:「你把……那些苦楚事情都写了给皇后看看。」 阿池一听,满心欢喜,连忙应了。 赵肃睿站在一旁,眼中幽沉一片。 现在的沈三废占了她的身子,可谓是占尽先机,他如果想要夺回皇位,就必得出「奇兵」。 皇后林妙贞,就是他可用的奇兵。 全天下人或许都只看着「昭德帝」的那一副皮囊,唯有林妙贞,在她眼里的「昭德帝」,永远是「弟弟」。 阿池的文笔功夫是沈时晴教出来的,一封信洋洋洒洒,不过半个时辰就写完了,字字情真意切,句句入情入理。 前面讲的是丧父丧母之苦,中间是这些年在宁安伯府的孤清惨痛,后面则是对皇后的恳求, 赵肃睿草草看了一遍,提起笔在信的末尾处添了一句话: 「只求水香送秋而擢蒨,林兰近雪而扬猗。*」 抖一抖手上的信纸,待信干了,他亲手将信折起来放进了信封。 韩氏喝足了酒,骂完了曹逢喜骂曹家也骂得尽兴,揣着那封信就走了。 赵肃睿站在院中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终于忍不住自己胸中的怒意。 沈三废!沈三废!你还真以为你是皇帝了?!从前朕见你可怜不与你计较,可你如今妄动皇权,待换回来那一日,别怪朕把你九族诛灭挫骨扬灰! 恨到了极点,赵肃睿左右看看,怒道: 「谢凤安呢?死了吗?」 谢凤安当然没死,守在院门处的图南看着暴怒中的「自家姑娘」,软着声音说: 「姑娘,谢凤安现在一天被打八顿,还被崔锦娘变着法子折腾,实在是不能再加刑罚了。」 瞪了图南一眼,赵肃睿一甩袖子: 「你去给我炖个东坡肉!」 不能打人,他就要让沈三废的身子肥死!还什么美人?等沈三废换回身子,她就是个胖子! 这么一想,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心里舒服了不少。 六喑 第四十七章 请安 「昨日的扒鹿肉实在是太腻,三猫,早膳的时候你给朕弄一碗四合汤来,做着也不麻烦,用五份面四份芝麻加茴香和盐分别炒熟了,再碾碎,喝的时候用滚水冲出来即可,也可以多做些,以后早膳前朕先喝一碗,也省得再被伤了胃气。」 三猫耳朵直直地支棱着,将配方在心里暗暗记下:「皇爷,这四合汤做起来是不麻烦,可是皇爷您一会儿就能从慈宁宫回来了,不如奴婢先取了山楂丸子给您吃了?」 垂眸看了看在给自己整理袍角的三猫,沈时晴笑着说: 「往常只去慈宁宫门前站一站,今日可未必了。」 一鸡端了温热的茶水过来,她喝了一口将杯子放下,又取了温热的帕子重新擦了擦手。 四鼠默不作声,放下帕子又取来革带替陛下束上。 从三个御前大太监面前看过去,沈时晴慢慢地说:「二狗挨了六十杖,倒是把你们都吓得清静了不少。」 三猫轻轻缩了缩脖子。 二狗被杖打是前天夜里的事儿,趁着皇爷安寝了,一鸡把他们这一串御前伺候的太监都叫去了司礼监的院里,二狗被扒了裤子一下下地挨揍。 一鸡还嫌弃司礼监的太监不敢用力气,直接让四鼠从东厂调了行刑的锦衣卫过来。 看着二狗的屁股被活活打成了烂肉,三猫着实是被吓得炸了毛儿。 他们四个大太监,一鸡是因为通文墨又聪慧,是十多岁的时候被选到了皇爷身边伺候读书的,说是贴身伺候的,也算是个陪读太监。四鼠那小耗子看着平平无奇,其实是十岁就在东厂里当番子,是一步步踩着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才来了御前的。二狗算是他们几个里最了不得的,杀张玩的时候立下了头功,不光一下子从一个洒扫太监一跃进了司礼监,皇爷还专门赏了他宅子让他安家。跟他们三个比,他这只猫还是个崽子的就只知道陪着皇爷玩儿,到现在快二十年了,脑子里没啥文墨,只有玩乐,手上也没啥功绩,只有一点伺候人的本事和皇爷刚开始教的那么点子厨艺。 连二狗都能被揍成那样,那他要是犯了错,一准儿得被皇爷揍成一只死猫! 「皇爷,奴婢是真给吓着了。」三猫嫩白白的圆脸上堆着笑,「后来奴婢一想,奴婢没爹没娘没家累,吃了喝了都是宫里管得,心里也只揣了皇爷。这么一想,奴婢心里就稳妥了。」 这话里透出了几分二狗是因为在宫外有了家业才贪了钱财的意思。 默不作声的四鼠看了三猫一眼,只看见了一张笑猫脸。 沈时晴看着铜镜中着装整齐的年轻皇帝,口中说道:「照你的意思,朕当初让二狗在宫外安家就是错的了?」 一鸡拿过了帽子替皇爷戴上,三猫也从熏笼上拿下了给皇爷穿出去的黄缎子云水纹的披风,小心给皇爷罩在身上。… 「皇爷,奴婢仔细想了想,大概就是奴婢没家没业的,所以只想给皇爷当个逗趣儿的奴才,躲在皇爷的龙靴边上过日子,不像二狗,还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呢。说到底,奴婢们都是皇爷拴在手里的猫狗,皇爷打骂教训,奴婢们才学得会乖巧。」 一鸡为「昭德帝」扶好了帽子,掠过皇爷的肩膀看了三猫一眼。 三猫看着胆小怕事,平日里嘴上也刻薄,这时候竟然还能给二狗求情。 沈时晴当然也听出来了三猫的意思,不仅提醒她二狗从前的功绩,还强调了二狗的可用。 「哼,倒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行了,过两日二狗能下地了,让他自己来朕面前说话吧。」 走暖阁的时候,她抬起脚踹在了三猫的圆屁股上。 十六台的雕龙纹暖轿被徐徐抬起,跟在后面的四鼠回头,就看见三猫 两手捂着屁股,兴高采烈地往小膳房的方向走去。 龙舆一路到了慈宁宫门前,往常这边都会站着一个大太监或者女官,皇帝坐在轿子里不必下来,一鸡去传话说皇帝来请安,慈宁宫大太监进去传话,过一会儿出来说「太后吩咐了,陛下政务繁忙,就不必请安了。」,这时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孝道就会问太监几句话,比如太后吃的可好,睡得可好,说完了,皇帝就可以回去了。 可今日,慈宁宫门前连个大太监都没有。 冷冷清清的宫门前,几片枯黄的叶子随着风在空中打卷儿。 一鸡一看就知道这是太后又要给皇爷使脸子,心里不由得一紧。 自打皇爷登基,虽然他们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并不十分和睦,可一鸡心里清楚,皇爷对太后娘娘是有几分孺慕之情的,要是换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皇爷的脸面,只怕快马跑上两天都拼不出那人的一副完整身子了。 「皇爷……今日风大,不如咱们早些回去。」 「不必。」 皇帝的暖轿极为宽大,不仅有软椅还有小几,沈时晴看着摊在上面的奏折,缓声说:「一鸡,你让人去拿几个手炉过来,你们几个在外头别冻着。」 一鸡快哭了。 却不是感动的。 「皇爷,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年岁大了,难得睡得沉一些,朕这个当儿子在在外面等等也没什么。」 沈时晴神色平静地将批完的奏折放在一边。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帝能当多久,可她要做的事情却越来越多。在她换回去之前,清查太仆寺这件事必须推而广之,这样一来,就算赵肃睿将身子换回来了也不能随意中止,这是她沈时晴要在这个世上留下的一点痕迹。 每隔三天就有一个赵肃睿在她心里唠叨一个时辰已经够烦的了,她不允许有人还能以身份挡在她的前路上。 慈宁宫前,冷风瑟瑟,一鸡将双手拢在袖子里,神情略有些忐忑。… 昨日皇爷到最后还顾忌着太后娘娘的颜面,虽然是将太后娘娘手里的脂粉庄子收回来了,又留下了太后娘娘送来的银钱可金佛,可如果不是皇爷留了手,只把罪责往寿成侯一个人身上推,太后娘娘早就成了御史们笔下的祸国妖后了,哪还有心思在这儿使着这点儿小心眼子? 心里为皇爷不平,一鸡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站在轿尾的四鼠。 四鼠察觉到他的视线,看向他,皱了下眉头。 一鸡一鼠四目相对,啥也没说,又啥都说了。 过了几息,四鼠悄悄不见了踪影,一鸡看了一眼掩着的轿门帘子,又看了一眼慈宁宫紧闭的宫门,垂下眼睛,遮掩着自己难得的戾气。 一刻之后,夹道上又有仪仗顶着冷风到了慈宁宫的门前。 轿子还没停稳,皇后林妙贞已经跳了下来。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林妙贞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掀开了轿帘子,进了龙舆:「陛下,你好歹顾念下自己的身子。」 见林妙贞的脸上一片急色,沈时晴倒了一杯茶笑着递给她: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林妙贞哪能不急? 她「嫁」给赵肃睿就为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她能清清静静地念着赵肃乾,另一件事就是替赵肃睿稳着后宫,说白了,她每日里对着太后恪尽孝道,为的就是太后能少折腾赵肃睿,让他将想做的事做了。 「今早母后免了我的请安,我还以为母后是想明白了你给她留了颜面,没想到她是专门要来对付你的,早知道这样你早些告诉我,我陪你一起来呀。」 喝了茶,林妙贞仍是咽不下心里的那口气。 看「赵肃睿」仍是在不慌不忙地批奏折,竟然一点性子都没使,林妙贞心里突然明白了几分: 「你是不是早知道母后会这么对付你?」 沈时晴笑着说:「只是猜到了两分。」 这样的手段她在宁安伯府的时候可见多了,头上有两重婆婆,她又是个没有生养过的,各种暗地里磋磨人的法子她每个月都要领教几回。 请安的时候在门口吹着冷风等上个把时辰都是小事,空荡荡的茶杯子、明知道你不能吃却摆在你面前的菜、突然让你用牙箸给长辈布菜、晚到了半个月的开销银子……沈时晴看了看自己的手,当年她决意守两重孝的时候,孙氏突然让她去小佛堂,给了她一个两寸见方的小香炉让她捧着。 一尺多高拇指盖粗细的香灰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落在她的手上,里面还夹着火星子,让人忍不住就提着心。 那时候可没人觉得她受了委屈。 面前属于男人的手掌修长有力,沈时晴的眉目间有了些笑意。 她如今是皇帝,皇帝受了一分委屈,就有人替他心疼到十分百分,不会有人对皇帝说:「吃亏是福」,也不会有人对皇帝说:「旁人都是这般过来的,生儿育女熬上几十年也就过去了。」 抬眼,看见林妙贞在为「自己」不平,沈时晴伸出手,用食指与中指拽了拽林妙贞身上四合如意金丝大衫的袖子。 「林姐姐,别气了。」 看见「赵肃睿」用一双含笑的眸子看着自己哄着自己,林妙贞又哪里气得起来?一敛袖子,她坐在了一边。 「我陪你一起等着,不光是我,既然母后娘娘有台阶都不肯下,我就替她将台子垒得再高些。我已经通传了宫官六局二十四司及宫正司各***官和宫女,我倒要看看,太后娘娘能在在台子上呆多久。」 她在轿子里刚说完,夹道口,宫正司的司正已经率领着数百的女官和宫女浩浩荡荡走来。 「奴婢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女官们对着轿子行礼,接着,又转向慈宁宫的宫门处。 「太后娘娘凤体金安。」 几百个人齐声请安,声势极大。 终于,慈宁宫的门打开了,一个大太监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传太后娘娘口谕,陛下和皇后娘娘入内请安,其余人等,散了吧。」 沈时晴合上了手里的奏折。 她有预感,这是她第一次进慈宁宫请安,也可能是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最后一次请安。 六喑 第四十八章 慈宁 「把自己亲舅舅下了大狱,又带着一宫的人威逼自己的母后,赵肃睿,你真是当了个好皇帝,耍了一手好威风!怎么?你如今进了这慈宁宫,是想把哀家这伺候了先帝几十年,生了先太子生了你的太后给拖出去打板子?」 按年纪来说,曹太后已经年近五十,看样貌却仿佛只比林妙贞大上几岁,她头上戴着有全套红宝石头面的棕帽,正中是一个白玉佛镶金的分心,四周宝光煌煌。身上穿着的一件大红色龙纹百福短袄,下身一条有玉女献寿、行龙出海的双襕马面裙。 在慈宁宫正殿里,沈时晴终于以赵肃睿的身份见到了这样的当朝太后。 不理会曹太后的夹枪带棍,她微微行礼:「儿子给太后娘娘请安。」 「请安?请什么安?哀家倒是觉得要是没有哀家,这宫里才是真正安了。」 这话……倒也没错。 沈时晴没有接话,曹氏的这些话或许能让赵肃睿心里难受一下,可她又不是曹太后的儿子。 林妙贞见这对皇家母子之间剑拔弩张,也对着曹氏行礼:「儿媳林氏给给太后娘娘请安。」 看着她,曹氏先笑了一声: 「哈!林氏!哀家还以为你当了七年的皇后总算是知道了些女子该有的礼义廉耻,没想到哀家还是小看了你!你竟然又撺掇了哀家的儿子欺凌自己的母后!哀家看你是祸害了一个乾儿还不够,还要祸害哀家的另一个儿子,你是要害了这大雍朝的整个天下!林家可真是养出了极好的女儿!分明是褒姒妲己一般的人物!」 如果说曹氏骂「赵肃睿」的话是刻薄,那她骂林妙贞的就都是诛心之言了,字字句句都恨不能直接成了刀枪剑戟将林妙贞斩杀在当场。 沈时晴从前只知道林妙贞是赵肃睿自己求来的皇后,在燕京城的勋贵豪门之间的风评不好,此刻她才明白了过来,为什么那些侯府里的女眷敢任意评说当朝皇后,原来其中的根子就是曹太后的身上。 听着曹太后的话,林妙贞神色不动,提了下裙角就要跪下,却被人拦住了。 拦住她的人当然是沈时晴。 「母后,皇后是朕选定的皇后,她贵为一***,替朕主持后宫排忧解难,林家身为后族也勤勉谨慎,林氏的父亲至今也不过是个荣禄大夫,多年来,皇后也好,林家也罢,兢兢业业为人之妻、为人之臣,从未逾距,如果这样的皇后都是包藏祸心之人,那怂恿先帝将自家兄长派任实职,却令朝中损失数千军马数十万白银的母后又是什么?一门双侯却不思报国,一个国舅侵占田亩作女干犯科,另一个国舅流连青楼下流好色的曹家又是什么?母后,你说皇后是褒姒妲己,那朕又是什么?周之幽王,商之纣王?」 「啪!」一个斗彩茶盏被砸在了地上。 曹恰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胸中已经怒意滔天。… 「你竟然这般跟哀家说话?赵肃睿你是要反了天么?!哀家要是早知道生下了你这样的不孝子,当年就应当将你扔进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殿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已经结结实实地跪了一地。 李念恩膝行到她面前慌慌张张拦住了她:「娘娘!这话说不得呀!」 「有什么说不得的!」曹恰恰挥开阻拦自己的李念恩,站起来走到了「自己儿子」的面前。 「先帝当年优待曹氏,那是先帝对哀家的恩典,赵肃睿,要不是乾儿没了,皇位到了你的手上,哀家何至于受你这等侮辱?你构陷曹氏、构陷哀家,你还有什么手段?你只管使出来!哀家如今什么也没了,连一个太后的体面都没了,索性不如一根绳子了结了,到了地下去找先帝和乾儿!哀家倒要看看,你这个不忠不孝逼死亲母的来日如何去见赵家的列祖列宗 !」 听见曹太后一口一个「乾儿」,沈时晴能感觉到被自己扶着的林妙贞身子微晃。 沈时晴大概懂了这些年曹太后为什么能如此跋扈,除了她手中牢牢攥紧的「孝道」二字,她的另一只手里捏着的是「赵肃乾」,七年前先太子赵肃乾和先帝先后去世,让赵肃睿得到了皇位,也让他和林妙贞两个人的心上都有了一层桎梏。 尤其是赵肃乾,他是满朝文武都期待的大雍储君,是林妙贞深爱多年不能忘怀的挚爱之人,他是天上的明月,人人赞其皎皎之美,人人都想将它的光辉揽入怀中。 曹太后不停地提起赵肃乾,就像是在念一个咒语将一个轮月亮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她说月亮是圆的,月亮就是圆的,天下万物就都是圆的,她说月亮是弯的,月亮就是弯的,天下万物都要是弯的。 稍有不如意,她就用一个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来折磨着林妙贞,也折磨着赵肃睿,让他们对她只能放任。 可真正的赵肃乾是什么样子,又哪里是曹太后能任意矫饰的呢? 轻轻叹了一声,沈时晴不急不躁,只是轻轻捏了下林妙贞的手臂来安抚她:「明康十三年,先太子入朝听政,第一封奏疏就是禁绝勋贵在京郊吞没百姓良田。明康十四年,先太子读《后汉书》,感怀两汉末年外戚专政,写下文章《天下与外戚之论》。母后,朕的大哥、大雍朝的端盛太子胸怀天下,一心想要革除大雍历代的积弊,使大雍百姓有田可安生,使天下人人奉公守法,更反对外戚扰政。朕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朕都可以拿到大哥的面前说清楚,倒是母后,您总是提起我大哥,你可曾想过,我大哥要是知道你这般放任曹家,他会怎么想?」 她用属于赵肃睿的眼睛看着曹太后: 「母后,我大哥会高兴么?会高兴我那个大舅舅昏聩无能让朝中亏了几十万两?会高兴看见你用皇庄的钱堂而皇之地说要给大舅舅补亏空?会高兴你对着朕的皇后说出这样的无礼诛心之言?还是会高兴你动不动就用他的死来让他的弟弟来对你就范?」… 曹恰恰没有想到,她今天竟然没看见自己小儿子那种愤怒、委屈又无奈的表情。 她当然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在说什么、在做什么,这些年里,每当赵肃睿让她有不如意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自己的长子。 比起只知道任性妄为的赵肃睿,她的长子就如天赐至宝,她的长子一出生就帮助先帝成为太子,帮助她成了太子妃,她的长子聪慧好学从小就是翩翩君子,为她拦下了无数先帝专宠的非议……跟乾儿比起来,赵肃睿不仅天资平平,更是一个混世魔王的性子,她为什么不能怀念她的长子? 她当然要怀念!她要让所有人都怀念!她就是要赵肃睿和林妙贞都知道他们今天所得的种种都是用她乾儿的命换来的! 可是今天的赵肃睿,他和往常太不一样了。 曹恰恰甚至被自己的这个儿子给问住了,她顿了顿,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的儿子为了林妙贞这个克死了乾儿的***顶撞了我」。 「你在说什么昏话!是不是林氏这贱妇教你说的!」 说话的时候,曹太后的一只手直直地指向了林妙贞的脸,可是下一秒,「赵肃睿」就挡在了林妙贞的前面。 「不是,这些,都是朕想说的。」沈时晴看着曹太后,这个女人好像拥有一切,可她非要抓住自己曾经失去的那一点,还要让所有人都只看见那一点,因为那一点的光,足够遮掩她全部的私心。 「母后,朕听够了你借着朕的皇兄说出的那些话,皇兄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你从不在乎,皇兄对这整个天下的宏图大志,你也并不关心,你一次次地借着皇兄之名为曹家要好处,这样的把戏,朕 不想再陪母后你演下去了。因为朕是这大雍的皇帝,朕才是天!」 沈时晴上前一步,她的目光冷淡,却又坚毅。 「母后,这么多年,你是真的不明白么?你能成为太后,是因为朕。」 男子身形高大,宽肩长臂,像是一颗树,能遮蔽了这天下的所有风雨。 林妙贞站在那儿,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赵肃睿」,她心中酸涩,可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她在慈宁宫里露出了真心的笑。 曹太后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等「赵肃睿」转身向外走去的时候,她终于腿下一软,坐在了椅子上。 「李念恩,他是什么意思?!」 李念恩却不知道该如何回了自己主子的话。 陛下的意思是,太后,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去了。 沈时晴拉着林妙贞一起大步离开了慈宁宫。 站在慈宁宫门前,她回身看了「慈宁」两个字,忍不住冷冷一笑。 慈。 宁。 「去西苑。」拉着林妙贞进轿子的时候,她对一鸡说。 轿子里四下寂静,连外面轿夫的脚步声都几不可闻,林妙贞看着赵肃睿,神色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当年明明说了是替你张罗后宫,怎么到头来还是你来护着我?」 沈时晴看着她,明明林妙贞五官明艳,和她自己并无相似之处,可她就觉得此刻的林妙贞和她从前很像。 为了心中那一点点微薄的念想,她们都将自己困在了风雨交加的一处,在看似如静水般的流年里,让一颗心过刀山又过火海。 「林姐姐,你喜欢蓝色还是紫色?」 林妙贞茫然:「怎么?你又要给我打头面?不用了,我今天到底也没帮你做什么……」 「林姐姐。」沈时晴打断了林妙贞的话。 「选一身衣服,我们出宫玩儿去。」 走出去,看一看。 看看高墙外的人间与落日,看看不再孤寂的流云与炊烟。 想到那些,沈时晴笑了: 「林姐姐,我大哥是为了给百姓治水患而死的,他留给你的不是只有宫墙冷月与酒。」 林妙贞仍是震惊的,她从没想过自己除了死还能有离开皇城的那一天。 可是看着面前这人深而静的眼眸,她的心在慌张之外却多了些什么。 「好。」 她点点头,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的皇后服上。 六喑 第四十九章 出宫 虽然刮了一早上的邪风,到了正午的时候燕京城里还是显出了点天朗气清的气象,前门外大街上人来人往,达官显贵坐的马车和小轿来往不绝,还有挑着扁担的货郎和小贩抬着东西沿街叫卖。 坐在一辆四轮木车里,林妙贞忍不住撩开了帘子看向外面,只觉得那些叫卖着「松子糖」、「蒸糕」的小摊子都让人稀罕得不得了。 见林妙贞一直忍不住往外看,沈时晴笑着说:「姐姐要是喜欢什么只管让人去买来吃,只是一条,咱们今天说好了去醉仙楼吃烤羊肉,你可不得留点儿肚子。」 林妙贞转回来拎了下「赵肃睿」的耳朵:「我不过是许久没见罢了,你当我是多贪吃的人了!」 见她脸上因为那一份嗔怒而显出比平时多了几分的活气,沈时晴笑着说:「姐姐一出宫连手上的力气都大了。」 林妙贞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往后一靠又坐了回去。 看看身上穿的靛蓝色杂宝折枝花的短袄,林妙贞再看看车窗外面,忍不住悠然一叹。 在车子外面做仆从打扮在赶车的是四鼠,一路缓缓到了醉仙楼,他连忙掀开帘子请两位贵人下车。 沈时晴抬脚就跳了下去,转身要接林妙贞,却见林妙贞的动作比她还利落。 于是伸出去接人的手转回来摸了摸鼻子。 皇爷要出宫,四鼠自然里里外外都安排妥当,守在醉仙楼门口的小厮急忙忙迎上来,也不多话,只把人往楼上引。 可就算一行人都不做声,以赵肃睿之俊美、林妙贞之明艳,醉仙楼里的吃客们也不可能看不见他们,等他们两人上去,就有人笑着说:「燕京城里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俊俏的一对璧人,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少爷从外面刚回来。」 「哪家的小少爷现在都不顶用。」和那人同桌的青袍男子吃了一口面前被炸到了酥香的芝麻肉,嘴里咔嚓作响,「国舅家都自个儿在抄自个儿的家呢,听说两日内就要凑出三十万两银子,不然咱们那大国舅可就在北镇抚司出不来了。」 说起这件事,刚刚还在看俊俏年轻人的人也笑了:「大国舅十几年前的旧账都被刨了出来,听说最近鼓楼大街那边最近可是太平的很。」 太平?是冷清还差不多吧?家家户户都缩着脖子,生怕陛下的下一刀就砍在了他们的身上。 两个人碰了碰杯子,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二楼靠窗的雅座上,沈时晴和林妙贞刚坐下就有跑堂的送来了热腾腾的清羊汤,香菜葱花和胡椒的香气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林妙贞端起汤喝了一口,笑着说:「比宫里的味道清净一些。」 听她这么说,沈时晴笑了:「宫里的饭一要好看二要够金贵,哪里是给人吃的,当贡品还差不多。」 林妙贞差点被汤呛到,放下汤碗指着「赵肃睿」笑骂:「你身为一国之君,吃的不就是各处贡品么?」… 沈时晴愣了下,也忍不住笑了。 对呀,这么一想,当皇帝本来就算不得是个人了。 醉仙楼的烤羊肉和他们的羊汤一样突出的是羊肉本身的鲜美,明明在宫里一入秋就开始吃羊肉,林妙贞啃完了一块外焦里嫩还流着汁水的羊肋排,就看见「赵肃睿」让吩咐四鼠多去要两只烤羊给跟出来的护卫分了,再留单独包两个羊腿回去给一鸡三猫他们。 「前几日我出宫认识了一个朋友,他跟我说这醉仙楼的烤羊肉不错,杏仁茶也不错。」沈时晴说着,拎起手里的红铜小壶给林妙贞倒了一碗。 林妙贞捧着杏仁茶说:「又是羊汤又是杏仁茶,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不想让我喝酒。」 「喝酒伤身子,能不喝就不喝。」沈时晴一点也 没有被揭穿的窘迫,用银柄小刀剃了羊的脸颊肉放到了林妙贞的盘子里,「再说了,你喝完了酒,咱们还怎么在这街上逛?」 竟然还能逛街么? 林妙贞睁大了眼睛,她还以为「赵肃睿」带她出来也不过是出宫来吃顿饭,再去西苑赏赏景散散心,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可以在街上逛。 「你倒是早些说啊!我换一双轻便的鞋子,不对,***嘛还穿这啰嗦的袄裙?直接穿件圆领袍子出来就是了,或者跟你似的,也穿件飞鱼服。咱们既然要出去逛,就要有逛的样子,你那个朋友可还说了什么燕京城里好吃好玩的?」 听说要逛街,哪怕是当了七年皇后,林妙贞还是透出些年轻女子的渴望和鲜活。 沈时晴吃了一口羊肉,回想着明若水说过的话:「他也没说什么,我们一共聊了不到一个时辰,除了这家醉仙楼,就是燕京城里的几家书坊了。」 一听书坊,林妙贞顿时没了兴致,专心致志地吃起肉来。 沈时晴一时有些无语,不愧是亲近的姐弟,皇后娘娘这幅不学无术的样子和皇帝陛下还真挺像。 这么想着,沈时晴不由得摇摇头,无奈地说: 「那咱们去珍宝楼看看吧,姐姐你看中了什么都尽管拿。」 林妙贞一听,又高兴了起来,端起一碗杏仁茶就当酒灌下,坐姿也越来越来豪迈。 「对了,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什么人?我记得你从前最不屑跟人来往,与人说话不过几句就能骂人废物,竟然也能把旁人当了朋友?」 说起赵肃睿小时候的事情,林妙贞的眼角都是笑,她这个弟弟从小就乖戾不驯,偏偏又聪明,不光是四书五经,就连那些从海外传来的西洋人的书他略学一学也就看懂了,可惜实在没有耐性,今天看了懂了过几天又忘了,与人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再加上一个尊贵无比的身份,弄得旁人都战战兢兢,谁也不知道哪句话就能惹了他生气。 就连林妙贞也没少受了赵肃睿的气,那时候的林妙贞十岁出头却比小自己一岁的赵肃睿足足高出了一截,忍无可忍之下,林妙贞干了一件事。… ——她趁着赵肃睿在西苑里使性子甩开了伺候太监的时候,把赵肃睿摁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两根拇指那么粗的棍子,她用来「啪啪啪啪」地抽了赵肃睿的屁股。 怒气上头的时候打了当朝皇子,怒气一消,林妙贞觉得自己在宫里是待不下去了,殴打皇子她说不定还会被赐死,回了住处,她红着眼睛收拾了行礼,心里想的是自己就算死也不会给那骄纵的二皇子道歉的,不曾想,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却只等来了一切如常。 用鼻孔看天满嘴骂人废物的二皇子看见她,哼哼唧唧地绕开了一丈远。 想起那时的赵肃睿,林妙贞用帕子擦着手,一边擦一边笑。 沈时晴想了想,说:「那人叫明若水,是个刑部主事,我查了查,此人是明康十七年的传鲈,先帝让他在工部观政,从前的方阁老也很器重他,可惜第二年他就得罪了张玩,告病回乡,加上他母亲去世,他直到昭德五年才回朝,张玩没了,方阁老也告老了,他进了刑部就着手将历年讼狱之事理清,兵部尚书杨斋对他极为看重,他当了刑部主事要出京巡视讼狱,杨尚书还举荐他去宣府协同剿匪。」 趁着她说话的功夫,林妙贞已经豪迈地拿起了羊脊骨开始啃,咽下去嘴里的嫩肉,她说: 「宣府剿匪不是最近的事?那你怎么还能在燕京结识他?」 「万全都司章咏与宣府一户姓韩的人家有仇怨,趁着剿匪说韩家与山匪勾结,明若水勘验之后想办法把韩家人救了出来,章咏就状告明若水与匪类勾结收受贿赂,明若水 就索性回了燕京辞官待审。万全都司的事我已经派了锦衣卫去查,宣府离燕京近,这两日大概就是有消息了。」 沈时晴慢条斯理地将一条羊骨上的肉撕成条放在碗中,又将特制的酱料浇在上面一口一口用筷子夹肉吃,倒是比林妙贞看着要斯文多了。 大概是因为在宫外,心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儿松了下来,林妙贞说话的时候也不在乎什么「后宫不得干政了」,听完赵肃睿说的,她笑着说: 「明若水既然是这般的人才,又在刑部颇有建树,倒是能在清查太仆寺亏空的事情上有些建树。」 「我也确实是这般想的,也有人向我举荐了明若水。」沈时晴倒觉得没什么不能对林妙贞说的,「明若水的才干不止在讼狱事上,他家在东阳,距离沿海一线不远,前几年他常去沿海,在整治海盗、倭寇的事情上也颇有些见地,估计杨尚书正是知道他这一面的才干,才起了惜才之心。只是在用他之前,得先把宣府匪患的事情理清楚,万全都司拱卫京畿,要是章咏这人不可用,我还得另选人才来换了他。」 这也是最难的地方,沈时晴必须承认,在内政、财务等事上她可以靠啃奏折和算数来掌握大概情况,在群臣的建议中做出决断,但是调兵遣将,要考验的是一个君主对朝堂的把握和眼力,还要有对群臣的洞悉,这些是要靠时间来弥补的。… 「哎呀,听起来也是一件麻烦事。」林妙贞「呼噜呼噜」地吸着羊骨头里的骨髓:「万全都司辖十一卫和七个千户所,章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十年,如果拿掉他,就得有一个威望、资历、功绩都能服众之人才能不会让各处人心浮动,你明年还要打漠西,为了防止漠北的都沁部趁机攻打京城,你也要找个极为可靠之人出任万全都司指挥使一职。」 把已经被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放在一边,林妙贞又盯上了另一块有骨髓的羊脊骨,嘴里说道: 「你觉得蔡老将军怎么样?他虽然之前反对你出兵都沁部,可是你当初免了他的军权只让他军前效力,他也是尽忠职守,虽然他去年称病,也是被你新提拔的那些年轻将军给挤兑的,我倒觉得让他这样稳妥的人在万全都司会更好些。」 在林妙贞说话的时候,沈时晴已经抬起头看向了她。 明亮的太阳光照在林妙贞身旁的菱花格子窗上,荧荧一片白光,照得这大快朵颐的女子像是在天上饿了七百年终于能下凡饱餐一顿的仙女。 若是沈时晴面前有一面镜子,她定会惊讶于自己此时看着林妙贞的眼神——是如获至宝的欣喜。 「林姐姐。」 「嗯?下次咱们出宫再去吃点儿别的。」 「还有下次啊?」 「自然。」沈时晴面带微笑,「只要我还在,总要带林姐姐出来玩儿的。」 林妙贞看着俊朗非凡的「赵肃睿」,心中却突然一动。 ———— 二更钟响,沈时晴听见某人的声音如约而至。 「沈三废!听说你关了我的一个舅舅?」 「陛下在宫外消息不畅通,臣妇还骂了太后,顺便从太后手里抠出了几十万两银子。」 灯下,沈时晴面带微笑。 刹那间,她的心里变得安静了。 六喑 第五十章 交换 为了吃肥沈三废的身子,明明已经是二更天了,赵肃睿还是让图南给他做了一只红炖鸡,是把极肥的好鸡先用甜酱里外擦透,再下油锅炸成了红皮,最后加花椒八角之类的香料用慢火煮到酥烂,吃的时候手指一提就能把一整个鸡腿儿给卸下来。 赵肃睿举着一个鸡腿,吃肉的时候都不能说是在「啃」,而是在抿着吃、吸着吃,稍一用力连鸡腿关节的脆骨都被他叼进了嘴里。 听见沈三废说她骂了太后的时候,赵肃睿被鸡脆骨呛着了。 沈时晴等了片刻,将手中的《中庸解义》又翻过去一页,才不紧不慢地说:「陛下别着急,臣妇窃占皇位以来做了不少该杀头的事,您也不必事事生气,只管记在心里,改日有机会就将臣妇多杀几次。死一次也是死,死十次也是死,还请陛下替臣妇攒着,攒到了千刀万剐咱们再一并了账。」 沈三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冷淡,如果是往常,赵肃睿早就损她了,只是如今真的对沈三废动了杀心,赵肃睿反倒谨慎了起来。 他沉思片刻,说:「沈三废,你竟然对朕自称臣妇?你这算是哪门子的臣?反臣?逆臣?叛臣?」 沈三废笑了一声:「陛下,臣妇如今高坐朝堂,您要是不想听臣妇自称臣,那臣妇也可以自称点儿别的。」 比如,「朕」。 赵肃睿何等聪明?他瞬间就洞悉了沈三废的意思。 停了半天的手里只剩了一根鸡骨头,赵肃睿手指一松,任由鸡骨头「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沈三废啊沈三废,几日不见,你跟朕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沈时晴面上仍然带着笑,「陛下」这两个字,意味着权术而非正道,数日前,她被赵肃睿一言点醒,不仅决心要走一条与赵肃睿不同的路,也终于脱去了她在皇座上的最后那点战战兢兢。 这样的她在面对赵肃睿的时候自然也就更难恭敬。 「君主」是一幅好皮囊,谁在这皮囊之下,谁就能引万千苍生走向她想去之处,现在她沈时晴是这皮囊之下的一缕魂魄,从前的赵肃睿又何尝不是呢? 沈时晴又翻了一页书,才说:「陛下,人的胆子一旦大起来,除非被吓破了,不然是很难能小回去的。」 抓了一个鸡翅往嘴里塞的赵肃睿听得一阵龇牙咧嘴,旁人也就算了,沈三废这货的胆子什么时候小过? 让自己别去想那些糟心的,赵肃睿说:「朕真是没想到啊,你竟然真的要清查太仆寺的旧账,还拿我那大舅舅开刀。你以为这事儿做起来就容易了?从兵部到户部从太仆寺里拿钱的人可多了去了,这些当官的别的不会,勾结串联的手段比他们吃下去的米粒子还多,你想查账,你有能用的人么?那些御史你让他们拦着朕修园子那一个个能原地蹦起三丈高来,你让他们去上折子骂勋贵、骂外戚,他们也乐意,可你真想让他们去查他们的同科、上官家的姻亲、同僚?哈。」… 赵肃睿说完自己先笑了:「沈三废啊沈三废,不说别人,三个阁老里面真正能帮你干活儿的也就一个李从渊,朕就等着看,他那一把老骨头能替你扛到什么时候。」 西苑朝华苑侧殿暖阁里烛火轻跳,沈时晴抬起眼眸,看向了堆在角落里一些奏折。 这几天御史们各种弹劾曹逢喜,就好像让太仆寺亏空至此都是曹逢喜一个人的错。 「陛下说的有道理,您觉得臣妇应该如何找到能用之人呢?」 赵肃睿这下真被气笑了:「沈三废!你用朕的身子捅出了大篓子还要朕替你描补?」 沈时晴低头继续看书,在心里道:「陛下当然可以不说,那臣妇就先累死李阁老,再闹得朝堂动荡难安,最好是把国库里的钱都花 尽了,反正臣妇不会打仗,打漠西都尔本这种苦差事就算了吧。」 赵肃睿:「……」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他会被一个什么都废的废物给拿捏成这个样子! 「行啊沈三废,你是觉得这世上你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是吧?你信不信朕……」 想起之前自己用图南威胁沈三废,结果沈三废直接要喊二十个禁军陪侍,赵肃睿突然噤了声。 「陛下,我如果还是那个被困在后宅里的女人,我自然颇多顾忌,可我如今不是了。既然已经犯下了无数大罪,那我也已经是个必死之人,所以,我既不是沈时晴,不会在乎那方寸宅院里的种种,也不是昭德帝,这天下如何动荡,来日史书所记也与我无干,就像我想关你的舅舅,我就关了,我想骂你的母后,我就骂了。可您不一样,此时那个小小的庄子是您实实在在的栖身之所,你也依然是大雍朝的皇帝陛下,小小的庄子您舍不掉,大雍的天下您也舍不掉。」 沈时晴斜靠在榻上,眼前看的是明明是那几个字,却依稀想起了当日她见过的顶着自己皮囊的昭德帝。 会嗔会怒,头总是仰着,是她沈时晴多年没有过的生机勃勃。 现在的「沈时晴」会是什么样子呢?大概已经被气得脸都红了吧,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发现不能换回来的时候一样。 半月高悬,天上的星子格外地亮,赵肃睿顶着一张吃肉吃得油光满面的脸,嘴里叼着骨酥肉烂的鸡翅膀恶狠狠地踢了一脚凳子。 下一刻,他又冷静了下来。 因为沈三废说的是对的。 如果他当初没有被沈三废无能的模样蒙蔽,他或许也不会现在这般被人掣肘。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沈三废已经用她的胆子和命挣出了一条路,在这条路上,她可以无所畏惧,而他赵肃睿却不行。 一瞬之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包裹了英明神武的昭德帝。 「去年朕把南太仆寺的人全都罢官赶回了家,里面或许有几个可用的,里面不是还有你的那个舅舅?」… 「咔嚓。」在心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肃睿把嘴里的鸡翅骨头硬生生咬断了。 他!昭德帝!年少登基!诛杀祸国宦官!北伐西征战无不胜!竟然真的被这么一个被他当废物的女人给拿捏了! 沈三废!他早晚有一天把她细细地剁成肉臊!一半包饺子!一半汆丸子!做好了全用来喂猪! 「沈时晴,你别以为你说得绝情,朕就信了,你教柳甜杏那个傻子识字、又用教导你的几个丫鬟,还给邵志青的女儿写字帖,这些人你哪里能轻易舍下?你想把你身上的诸多桎梏扔给朕?朕可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宁安伯府你自己处置了,别让那些人再来扰了朕的清静,这是其一。其二,朕不管你如何为了你的七年惨淡光景迁怒英郡王一脉,各地藩王,绝不可乱,否则朕亲自拿刀将你沈家上下一个个地捅过去。」 赵肃睿越是焦躁,沈时晴就越是心平气和,面上带了轻笑,她说: 「陛下放心,现在宁安伯府一系已经被臣妇拍东厂给管了起来。听说咱们陛下又带着家丁护院拿下了城郊庄子的大捷,您的大舅母应该给你送了不少东西过去吧?这件事臣妇也已经替您处置妥当,说实话,能看见一个拳打国舅脚踢勋贵的‘沈时晴,,臣妇也觉得很有意思。」 她仿佛是想安抚赵肃睿,可赵肃睿却更气了,邪火在心里乱窜,他直接用手把小鸡的身子撕成了两半,那恶狠狠的架势仿佛是将这红皮浓香的红炖鸡给当成了沈三废本人。 沈时晴今晚的目的就是从赵肃睿这拿到些建议,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了,她也不在乎是不是再给赵肃睿一点甜头,也省得这位火气太大的皇帝陛 下把她的肝给气出个好歹: 「陛下,您可找到研究火药的配方了?」 说起这件事,赵肃睿的火气又压下去了几分:「沈三废,朕还真没想到,你竟还对硝石颇有研究?怎么?你是在宁安伯府里呆腻了想做出火药来把他们整个府邸一股脑炸了?」 沈时晴翻书的手指顿了下,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她仿佛没听见赵肃睿的那句嘲讽,只说: 「用火药制火铳少不了先将其做成小粒,火药成粒法用的也是水飞研磨和化胶法,和磨制石青、石绿并无不同,臣妇也只是穷极无聊才研究了下,略有所得,陛下要是喜欢,臣妇就将方子都默写出来交给陛下的心腹去研究。」 回想起沈时晴那些藏在《折花集》里的硝石用法、藏在《自恨罗衣三折》惊世骇俗的诗句和密文,赵肃睿真是越来越佩服沈三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了。 穷极无聊? 哈! 「沈三废,你还真把朕当个傻子在哄!」 难不成他赵肃睿会因为这么一点区区的好处就消了气? 「陛下误会了,您要是想知道臣妇是如何哄傻子的,不妨去问问宁安伯府的人。民妇对陛下是真正诚惶诚恐,绝无半点敷衍的意思。」 赵肃睿的白眼儿都快翻上天了。 「今天晚上你总算说了句人话,那宁安伯府里确实是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沈时晴笑着又翻了一页《中庸》,只见上面有一句话: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 「今夜多谢陛下教诲,再过三日,臣妇再来叨扰。」 …… 三更的梆子声响起,赵肃睿面前只剩了一堆被咬碎了的鸡骨头。 今夜是伤好了大半的图南在他面前伺候,听见他唤人,连忙进来收拾桌子。 「嗝。」 赵肃睿打了个嗝儿。 他用洗净的手拍了拍有些撑的肚子,对图南说: 「再给我拿几个芝麻饼来!」 他还没忘了自己要让沈三废肥死。 他要沈三废胖成球!正好能受足了千刀万剐!刀刀见油! 图南看了看腆着肚子的「自家姑娘」,垂下眼睛笑着说: 「姑娘,您晚上吃得太多了只怕不消化,不如我给您拿几颗山楂丸子?」 山楂丸子? 赵肃睿撇嘴:「你可别小看了我的饭量!除了芝麻饼再拿些蜜糖来。」 当天夜里,赵肃睿上吐下泻。 大夫看过之后,只留了一句话: 「吃得太多了,肠胃失和,还是清清静静饿几天吧。」 六喑 第五十一章 童年趣事 天冷了,地也荒了,雀鸟从远天飞到近地里来,动摇西晃地从地里找着秋天的草籽和麦秸堆、碎土堆里的麦粒子。 一只胸前有着褐色斑点的胖麻雀落在石头墙上,圆滚滚的小脑袋张望了好一会儿。 院子里,穿着一件不老红缎纹斗篷的女子正用自己纤瘦的手指拉着一柄细巧的弓,姿势极为端正,带着翎羽的箭矢寒光凛冽,一张弓子被拉到了七分满,正对着那麻雀毛球似的小屁股。 穿着青色褙子的丫鬟进来看见了,连忙拦住了她。 「我的好姑娘,您好好养着身子过几日身子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怎么连这小麻雀都不放过了?」 听见人声,神气活现的小麻雀扭了扭屁股飞走了,赵肃睿一脸失望地放下了手里的弓。 「养好身子?哼。」 赵肃睿用手指点了点阿池拎着的食盒:「就指望这些东西?」 阿池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扶着自家姑娘:「姑娘,大夫说了,您是肠胃失和,只要不沾荤腥按时吃药,很快就好了。」 赵肃睿又哼了一声,还翻了个白眼儿。 「怎么能好了?跟兔子似的只吃草就好了?那怎么没见着比人长寿的兔子?」 再一看阿池在桌上摆出来的一碗豆腐脍蛋、一碟煨白菜、一碟素包子,赵肃睿的脸直接垮到了脚背上。 食盒分两层,看着阿池又小心翼翼拿出了一个大盖碗,赵肃睿眼神又飘了过去。 「姑娘,这用山药做的玉糁羹,能化积食。」 一看那一大碗烂白的粥比自己的脸还憔悴,赵肃睿直接倒退了一步。 他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连一口肉都吃不得了! 「我要吃肉!」 他梗着脖子,语气十分嚣张。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没有血色的小脸儿,语气又软了两分:「姑娘,不是阿池不给您肉吃,昨天您吃了三口肉,不过半个时辰就又吐了,难受得半夜都没睡,还不如听了大夫的话,等您将身子养好了,想吃什么肉都容易。」 还以后呢!赵肃睿只觉得自己今天就要死了。 「我记得之前图南做了些熏羊腿,你去给我拿两块下粥。」 阿池却不肯:「姑娘啊,就这两三日,熬过去了就好了。」 赵肃睿要被气死了! 他!英明神武昭德帝!连吃口熏羊腿都不能了?! 「那我不吃了!」 阿池也已经习惯了自家姑娘使性子,半蹲在地上哄:「姑娘,饿着肚子可比不吃肉难受多了,阿池知道您如今是嘴馋,可要是不吃饭,就是嘴馋还胃空了。」 赵肃睿仍是气,却也知道阿池的话没错,他这两天上吐下泻,肚子里像是揣了个破口袋,要真是不往里面填东西只会更难受。 拿起筷子,看着满桌自己平时自己都不屑一顾的东西,赵肃睿的一张脸仍是臭的很。… 「我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呢?」 赵肃睿问自己。 他想吃肉,可他偏偏不能吃肉。 他不想吃素。 但是不吃素就会更难受。 就像他现在这处境一般,他想换回身子,却偏偏不能。他只想给沈三废添堵不想给她出主意,可要是不出主意,最先吃亏的还是他自个儿。 奇奇怪怪,让人想起来就觉得难受得紧。 他这副样子落在阿池的眼里,那就是一张脸庞素白,两弯愁眉轻蹙,三声浅叹怅然……总之,是十分的凄惨可怜,比起姑娘醒来时忘了所有的时候还要让人心疼百倍、千倍。 「姑娘。」阿池轻轻唤了 一声,手掌一翻,掌心有了一个小巧的油纸包,「这个给您下粥。」 赵肃睿阴恻恻地看了一眼,他已经对吃肉这件事不抱希望了。 「这是什么?」 「肉松,用猪精肉加了香菇和甜酱做的,正好可以给姑娘下粥。」 阿池打开小纸包,赵肃睿立刻闻到了一股肉香气,他的眼睛亮了。 —— 成功哄着姑娘吃了饭,阿池挎着收拾好的食盒进了后厨,转了一圈儿,她像只燕子似的又去了一处侧院里,侧院距离主院很近,是她们几个丫鬟住的地方。阿池没有直接回了最东边自己的小屋,而是直接掀开了正中间的帘子,还没看到图南她就得意地一笑: 「姑娘把玉糁羹都喝光了,菜也吃了个差不多。」 图南将上身的短袄脱下来系在腰间,身上只有一件短小的小衫,也半解着,露出了手臂上之前被邵志青用刀砍出来的伤。 阿池见状连忙走上前:「你要换药好歹喊个人来帮你,要是不小心再受了伤可怎么办。」 「我哪有那么笨?」图南看了阿池一眼,将干净的布巾绑在了自己的换过药的伤口处,她的伤口还没有彻底好全,用力扎起来的时候仍是疼的,可她的脸上却丝毫不变。 只是一边打结一边问阿池:「姑娘没有再发脾气?」 「发了发了,我只是哄她,姑娘还说不吃饭了呢,我也是哄好了,照你说的,最后才把肉松拿出来,姑娘果然就高兴了。」 听到阿池这么说,图南笑了笑。 阿池却又有了些担心:「咱们这次用肉松哄了姑娘,下次吃饭的时候,姑娘是一定要肉松了。」 「对。」图南点头,「‘姑娘,会要肉松,多半也就是肉松了,咱们又不是不能给。」 帮图南把小衫穿好,阿池看着图南,轻轻皱了下眉头:「这话是没错,可这些手段……我可真没想到能用在姑娘身上。」 图南垂着眼,没说话。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姑娘从前就是这么教她们的,首先让一个人知道他什么都得不到,让他生不出妄想,再稍给点甜头,这点点甜头比起这人之前想要的种种也许只是万分之一,却也能让这人心满意足。… 如果是姑娘,哪怕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会看不穿这样的伎俩? 又怎会屈从这样的伎俩? 自从七八岁跟在了姑娘的身边,图南就觉得自家姑娘像是一面极干净的铜镜,将这乱尘纷杂的人间照得纤毫毕现。 正想着,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来了:「图南姐姐,姑娘唤你过去。」 图南连忙应了,将葱绿色的短袄穿起来,彻底遮住自己结实有力的臂膀轮廓。 她到了正院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姑娘」正懒洋洋地坐在廊前晒太阳,眯着眼,抿着嘴,像是一只睡得不太安稳的小白狗,一听见人进来就睁开了眼睛。 「图南,你搬个椅子坐。」 图南却只是站着:「姑娘有什么吩咐?」 「让你坐。」赵肃睿看着图南,沈三废的四个大丫鬟他已经见了三个,阿池灵秀,培风英挺,唯有图南,长相上并无出奇之处,只有几分细细端详才能看出来的温婉,扔在人堆里让人转眼就忘了。偏偏是这样的平平无奇的小丫头,不仅能用剑,还能挽弓,更能做一手好菜。 赵肃睿每次想起来就觉得纳罕,沈时晴是从哪里挖来了这么个宝贝的。 图南到底是按照他说的找了个绣墩坐下,低眉顺眼的样子里又多了一点温顺。 「我听阿池说你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在我身边待得最久?」 「是,奴 婢的爹从前是个走镖的,因为得罪了人被下了大狱,是老爷和夫人正巧遇见,救了奴婢全家,那之后奴婢的爹就跟在老爷身边,我也跟了姑娘。」 原来也不是家生子。 赵肃睿动了动肩膀,眯着眼问: 「那你这武艺是家传的?」 「也不全是,也有进了府之后学的。」 「嗯……」赵肃睿的手指在新做好的躺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仿佛只是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琐碎。「从前那府里还有别人会武艺?」 图南低着头,缓声说:「姑娘是不记得了,夫人家里从前就是开马场的。」 哟,这件事儿赵肃睿还真不知道。 「秦家从前是开马场的?在哪儿?」 「奴婢进府的时候舅老爷也已经中了举,据说夫人的娘家也把马场卖了,不过夫人娘家在平凉府,大概马场也在那。」 赵肃睿突然一乐,他要是没记错的话,沈韶祖籍是在青州附近,没想到倒是从大西北取了个夫人。 「那你跟着你……我回过祖籍么?沈家人对我怎么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肃睿心里已经有了底,在沈韶一举得中状元之前,这朝堂上就没听说过有什么青州沈家的人,他爹当年也说过沈韶算是出身寒门,可是这样的门第又让沈韶兄弟三个都至少中了个举人也有了些文名,可见是对子孙后代读书的事极为看重,又怎么能容忍他们家里最出彩的沈韶娶了个养马出身的姑娘?… 果然,图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沈家,对姑娘不甚亲近。姑娘祖父去世时,老爷回乡丁忧,姑娘也跟着回去住了几个月,沈家人都夫人和姑娘都很冷淡。」 看了图南一眼,赵肃睿说:「不止是冷淡吧?你实话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还想让沈……我……,还想让这家里换个夫人?」 图南没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赵肃睿又想起了之前柳氏说过的话,说沈时晴如果离开了谢家也不会有好下场,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几分。 沈时晴有个不被沈家待见的亲娘,却又有着不少家财和一个当过大学士的爹,在沈家人眼里,恐怕不光沈韶留下的钱财,就连沈时晴自己都是可以「待价而沽」的货品。 也难怪急急忙忙就得嫁进谢家。 亲爹死之前是金尊玉贵的府中姑娘,亲爹一死就是就成了豺狼环伺,嫁的人家又是一群蠢货,也难怪沈三废这么阴险刻薄。 想起了「沈三废」,赵肃睿的脸色比吃了十天的素还差,他翻了个身,用手臂撑着头,看向图南: 「从前有没有什么有趣儿的事儿?你捡几件出来给我讲讲?」 图南仍是低着头:「姑娘最喜欢颜料……」 赵肃睿又想翻白眼了:「我不是想听这种有趣的!」 相貌平平的丫鬟抬起头,表情有些困惑似的。 赵肃睿用手比划着: 「我想听的是那种!什么,七岁还尿床,九岁上树掏鸟蛋,十岁不做课业被夫子打手板子,十二岁跳进池子里说要洗澡结果被池子里的老王八给咬了……」 举了一堆例子,赵肃睿用期待的小眼神儿看向图南,这些才是他把这丫鬟叫来的目的。 图南也看着他:「姑娘,这些只能说的倒霉事儿,不能说是有趣吧?」 「你不用管那么多!我觉得有趣就行!」 他就想听沈三废倒霉! 赵肃睿头都快探出来了,像个找粮的麻雀:「快给我说两个。」 穿着普通的丫鬟摇了摇头:「这样的事,姑娘没有。」 赵肃睿 :「……」 图南慢吞吞地说:「姑娘七岁学完了论语,九岁作画得名师赞赏,十岁女扮男装在学堂里辩倒了名满燕京的夫子,十二岁的时候在街上救下了一家子人……」 赵肃睿:「……」 过了半天,赵肃睿憋出来了一句话: 「是么?小时候不错,长大了也不行啊,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图南抬眸看向「姑娘」,忽然一笑: 「是,姑娘现在比之前好。」 六喑 第五十二章 好转 所谓「时刻有漏、换时有牌、报更有鼓」。 燕京城里暮则先钟后鼓,晨则先鼓后钟,报时之事也是专有定例。 李从渊袖着手从武英殿出来,就听见北边传来的鼓声,他在心里算了算,就知道现在已经是巳时了。 一个翰林学士抱着几本奏折匆匆走过来,小声说: 「阁老,陛下被太后气到西苑已经三天了……」 前几日宫中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们这些外官如何不知道? 年纪大概三十多岁的翰林叹了口气:「李阁老,陛下之前说寿成侯是攀诬太后娘娘,将其下狱,这已经是在保全太后娘娘的体面了。怎么太后娘娘就非要跟陛下发作呢?」 李从渊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被升起来的太阳光照了下眼睛,用袖子遮了遮才说:「太后娘娘与先帝鹣鲽情深,她将先帝当夫君,将陛下当儿子,这本是好事。」 听他这么说,那翰林却有些不忿:「有道是妻贤夫祸少,太后娘娘照料先帝与陛下乃是应当之事,可说到底,太后也只是太后。」 李从渊没有应这句话,有吏部的管事拿着几本折子正在廊下等他,他抬脚就走了过去。 同他说话那个翰林站在原地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里的折子。 这几天弹劾寿成侯兄弟二人的折子都被陛下留中不发,从前他们这些文官都觉得陛下实在是放纵外戚,现在见太后竟然敢把陛下拦在宫门外那许久,直到皇后带了满宫女官一同请安才作罢,又觉得是太后实在咄咄逼人。 「王翰林,前几日陛下的一份旨意……」 吏部侍郎庄长辛匆匆走来问起了一份之前的奏折,问完之后两个人又闲话了几句。 庄长辛是六部中出了名的长袖善舞之人,和人都能聊得起来,王翰林在御前侍诏多年,与他的私交也不错: 「庄侍郎,下官现在心中忐忑,陛下现在好不容易处置了寿成侯,却还挂念着太后的颜面,要是太后再说几句,让陛下将寿成侯轻轻放过了……」 想到这个局面,这位翰林心中不禁一紧。 他们这些文官通读史书,皆认为古往今来朝中有两大祸患,一是宦官,二是外戚。 陛下铲除了张玩才几年,曹家兄弟两个废物一堆,要是这样都能让外戚坐大,他们这些文官干脆排队往护城河里跳吧,也别提什么当官了。 庄长辛看看王翰林的脸色,笑着说: 「王翰林,此事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心,寿成侯虽然荒唐,可陛下既然将他关了,想来也不会再轻易放出来。」 他仿佛是在安慰人,却让王翰林听出了另一重意思——「陛下现在也不过是将寿成侯关了,也没说怎么处置,等太后娘娘再使使性子,说不定也就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这可不行! 王翰林倒吸一口气,已经决心让自己当御史的同僚们继续上奏折弹劾,不光要弹劾寿成侯,还要弹劾竟然将陛下拒之门外的太后!… 务必要将外戚们的嚣张气焰给打下去! 见王翰林跨着大步走远了,庄长辛摇了摇头,理了理自己腰间的革带。 等他慢慢悠悠到了文渊阁,将手里的条子递给李从渊,又从李从渊手边的壶里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 「尚书大人,您这茶虽然败火,寒性也大,喝多了难免腹泻。」 李从渊抬头看看他,长出一口气,苦笑说:「从陛下要清查太仆寺以来,我只恨这些茶喝得少了。」 庄长辛也苦笑,他身为吏部侍郎,李从渊的副手,哪里不知道这些天李从渊过得有多难? 左右看看,他又笑了:「好在咱们 陛下先拿外戚开刀,有了这一遭,有些人一时也不能凝成合力。」 要是这时候跳出来反对陛下清查太仆寺,不就是跟他们最看不上的外戚同流合污了么。 「这也只能顶一时。」李从渊摇摇头。 庄长辛看看李从渊几日间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不由得放缓了语气:「云山公,陛下既然已经有了除弊之心,我等只管砥砺向前,您又何必这般耗损自身呢?」 「我是担心……」李从渊看了庄长辛一眼,又是一叹。 他担心朝中人心涣散,担心各地为官者为了填补亏空而加倍戕害百姓,又担心陛下年纪尚轻,遇事不定,遇到了两难之时就将除弊之事延后。 可这些话,旁人能说,他李从渊说不得。 「云山公,下官倒觉得,您不妨将您的种种担忧告诉陛下。」 庄长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败火的「大寒茶」,牛饮而下:「云山公,这几日我总在想,咱们这些为臣下之人总想得陛下信任,那陛下是否也这般想呢?」 说完,庄长辛自己先笑了:「要是从前,这话我是不敢说的,可如今的陛下虽然比从前更难测些,可是陛下没杀陈守章,我倒恍惚觉得陛下现如今是有一颗向好之心的,此心难得,为君者身上,更是难得百倍。」 庄长辛走了,李从渊看看自己面前堆叠的奏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只拿在手中。 他们的陛下啊,自幼顽劣,却在权术一道上天赋异禀,这些,李从渊如何不知道? 总说陛下喜怒难测让朝中惧怕,满朝文武惧怕的是一个喜怒难测的昏君?非也,群臣怕的,是一个精明透顶又以权为术,不在乎群臣生死,也不在乎百姓苍生的君主。 如果说整个大雍就是一艘在风雨飘摇的船,精于权术的君主是不会去填补船上漏洞的,他只是会想只要将人一批批推进水里,他就是能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当今陛下如此,被人称赞贤明的先帝也是如此,就算是至今还被怀念的先端盛太子,也不是不通权术之人。 李从渊为官几十年,见过最多的就是被推进水里的人,那些人里有他的恩师、同僚、挚友和死敌。… 「向好之心?」 轻轻呢喃这四个字,李从渊将茶一饮而尽。 「曹家运了价值四十万白银的财物送到了户部!」 听到传信之人的这句话,李从渊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四十万两白银?」 「是,寿成侯夫人带着曹家两个儿子亲自将东西送到了户部,还穿着素衣要进宫请罪。」 同样的消息传到了西苑的朝华苑就更晚了些,一鸡收了折子,转身走进朝华苑,召来了自己最信任的小太监。 「你拿着我的腰牌赶紧出宫去寻了陛下,将这消息呈给皇爷。」 说完,一鸡又犹豫了片刻。 「罢了,你去寻三猫过来朝华苑守着,再给找一身在宫外穿的衣裳,我自己去寻皇爷。」 自从皇爷登基,一鸡出宫就都是随驾,就算皇爷偶尔出宫玩儿也都是二狗或者四鼠陪着,他换了一身玄色的交领棉袍,摘了头上的三山帽换了唐巾,对着镜子一看,自己先愣了下。 替他张罗的三猫口里啧啧有声:「鸡老大,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这么一看倒像是个二十出头刚中举的嫩书生。」 「休要胡沁,二狗不在,你带着人守好了门户,出了岔子可不是小事。」 三猫哪里不知道?脸上嘿嘿笑着,嘴里说的话却实在:「鸡老大你放心去就是,我保管你出去的时候这里啥样,回来的时候还是啥样。」 一鸡抬脚就要往外走,三猫一 边送他嘴里一边啰嗦:「上次皇爷让四鼠包回来的那个醉仙楼的烤羊着实鲜嫩,就是有点少,我怀疑那贼耗子是偷摸藏了不少自己吃了,鸡老大你出去可盯好了,要是皇爷又让你们包什么带回来赏了咱们,可千万别让那贼耗子自己揣了。」 在朝华苑门前翻身上马,一鸡差点儿先赏了三猫屁股上一个大脚印子。 这只胖猫,总没个正形,也难怪皇爷总想踹他。 沿着角门出了西苑,先沿着河边走了一截,过了桥,又斜插几个胡同就到了鼓楼大街上,一鸡挥手让护卫自己的几个东厂番子散开分头去找人,自己也牵着马走在了热闹闹的大街上。 一鸡生得俊秀,一张面皮白得像是玉,平时在宫里低眉顺眼尽力地不惹眼,好歹也遮掩住了,现在走在大街上抬头找人,实在是一位极让人瞩目的俊美公子哥儿。 坐在杏花楼的二楼沈时晴远远地就看见了他。 「姐姐你看,那人是不是一鸡?」 林妙贞正在端详刚买的一把精钢好刀,拨冗看了一眼:「还真是一鸡,咱们在宫外就别叫他一鸡了。」 说完,林妙贞将身子探出去对着一鸡挥手:「方公子,上来坐坐?」 吓得沈时晴一把将言行都过于奔放的林妙贞给拽了回来。 林妙贞也觉出不妥,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下次出来还是穿男装吧,我看一鸡都要给吓成乌鸡了哈哈哈哈!」… 被皇后娘娘当众招呼,一鸡哪能听不见?一会儿就到轻手轻脚地到了杏花楼的二楼。 正是饭点儿,他们家皇爷和娘娘的面前摆着刚蒸好的鱼,葱油香气铺面袭来。 沈时晴看向一鸡:「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让你急急忙忙寻了过来?」 一鸡低着头,将手里的折子递了过去:「寿成侯夫人带着家里的公子一起将四十万两白银送到了户部。」 沈时晴愣了下,有些意外地打开了折子。 据她所知,昨天下午的时候太后还在宫里下旨让寿成侯夫人进宫,没想到寿成侯夫人不仅没有进宫,反倒是顺了她这边的意思。 寿成侯夫人递上来的折子里说的很明白,寿成侯身为外戚却无能报国,才使得甘肃行太仆寺亏空数十万两白银,于情于理他们寿成侯府都应该将这笔钱补上,否则就是对愧对皇恩、愧对百姓。 「这折子写得倒是通情达理。」 沈时晴笑了笑,将折子递给了林妙贞:「姐姐你看,咱们这个大舅妈可真是个聪明人,明明是个请罪的折子,赞颂圣恩的话不要钱一样地写,要是咱们的舅舅有半分这样的心机,现在也不至于在北镇抚司的大牢里哭。」 她说的并无虚言。 曹逢喜被关进了北镇抚司之后每天照三顿哭,哭完了就骂关押他的北镇抚司不知好歹关押国舅,可谓是把「色厉内荏」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林妙贞将折子反复看了两遍,却不像「赵肃睿」这般高兴:「寿成侯夫人认了罪,太后娘娘恐怕又要发作她。」 同样是被太后磋磨,林妙贞又为寿成侯夫人梁氏的处境担忧了起来。 「这有什么?」 沈时晴想了想:「朕记得寿成侯是不世传的爵位,着令其免去侯爵位,贬为庶民,让梁氏的大儿子降等袭辅国将军爵,他之前有什么差事?」 一鸡连忙答道:「梁氏有两个儿子,长子曹远朗之前勉强中了个举人,梁氏一直想他能更进一步,至今还在国子监读书。曹远润在文采上比他哥要出色些,上一科刚中了秀才。」 「哟,出身外戚还能让自己的两个儿子科举上进,梁氏是个有打算的。」沈时晴沉思了片刻:「明天召他们兄弟两个进宫, 朕当面看看,至于梁氏,保留其诰命不变,传旨下去,曹逢喜能被封侯是因为替太后尽孝,尽孝之事梁氏也有功,就留着寿成侯府给他们一家住着,直到梁氏去世为止。」 听完了皇爷的吩咐,一鸡连忙应下。 林妙贞忍不住笑了:「留着诰命,留着府邸,唯独曹逢喜什么都没了,你这旨意下得有趣,这岂不是当寿成侯已经死了?」 「让甘肃行太仆寺几成了空壳,寿成侯当然已经死了。」沈时晴抿起唇角一笑,语气轻飘飘的。 看一眼下面的人来人往,她拿起杏花楼特有的杏花酿浅浅抿了一口。 六喑 第五十三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因为太后娘娘为了逼迫陛下给寿成侯免罪竟然让陛下在慈宁宫外苦等,还要皇后娘娘去救,太后娘娘怒斥陛下和皇后娘娘二人,逼得他们躲去了西苑。 ——此事燕京城里甚嚣尘上,寿成侯夫人梁氏原本是不信的,可是随着她一路跟在女官身后到了西苑琼华殿等着皇后娘娘召见,她也不由得忐忑起来。 「没事儿,皇后娘娘这些年被太后磋磨多了,也从没迁怒过咱们。」 陪着梁氏一起来的韩氏拍了拍她的手臂。 梁氏脸上好歹松了几分。 昨天圣旨传来让她的儿子承了一个将军的爵位,又让她留着诰命,着实让她又惊又喜,只是她谨慎惯了,又怕自己一家子成了陛下和太后斗气的筏子,现在知道连七年都没出宫的皇后娘娘都被太后赶来到了西苑,她怎么能不怕? 梁氏看看韩氏,轻声说: 「一会儿进去,要是娘娘发作了我,你也别替我求情。」 韩氏笑了一声,她俩今天进宫都是戴着一品命妇才能戴的五翟冠,冠顶是一对衔珠金凤下面是珍珠宝石拼出来的牡丹开头,下面是金玉宝石做的一圈圈钿花,身上穿着正红的云肩通袖襕袍子,肩上披着霞帔都是团团绣出来的仙鹤样式,腰间有玉带,韩氏唯独比梁氏头上多了个四指宽的珍珠做的头箍儿。 穿着诰命大袍,站在皇家的苑子里,旁人看来是泼天的富贵,可她们两人半生过得什么日子,可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琼华殿外有一棵沿着墙蜿蜒出去的树,若是夏天上面会开满大片白色的绣球花,花瓣北风吹落到地上就像是玉屑似的,琼华殿也正是因为这一棵极为难得的花树而得名的。 只不过现在马上要立冬了,花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倒是露出了被它依着的石墙,虬结的树、青黑的墙纠结在一起不可分割,倒是有一种格外的粗犷疏阔之美。 目光投向那墙,韩氏声音压得很低:「梁玉盈,你可真是个好嫂子,礼部那些官儿年年往外送牌坊,怎么就偏偏落了你?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这儿显摆你那三两不到的贤德呢?曹逢喜那个废物现在已经废了,能撑着寿成侯门楣只有你这个侯夫人,陛下的圣旨里清清楚楚地说了,保留你的诰命是因为你孝敬了老太太,你是替太后娘娘尽了孝,这个诰命你拿得问心无愧。今天你要是撑不住也倒了下去你让你家两个小崽子以后怎么办?就在燕京城里当个破落户?眼下你也别想着什么事儿都能自己担着,我韩若薇今日随你来就是明明白白要保了你的。」 一边说着话,韩若薇隔着两身一品诰命的袖子在梁玉盈的上臂上拧了一下。 梁玉盈眉头一跳,似乎是有些疼的,只是脸上的神情又松了几分。 两人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皇后身边伺候的女官就来请她们入殿。… 琼华殿里也和皇城里规规矩矩的长春宫不同,既没有铜制的仙鹤大香炉,也没有许多能彰显皇后端庄的精巧摆设,墙边一溜儿的黑油大架子上疏落落地摆着一些书,还有几件模样稀罕的西洋玩器。 眼角的余光从床边桌案上摆的那把银鞘宝剑上掠过,韩若薇跟在梁玉盈的身后一齐向皇后行礼。 「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妙贞一大早就拿着昨天刚从宫外买的宝剑去练剑了,虽然有些生疏笨拙,却又十分尽兴,因为练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得沐浴更衣才能见人,这才让她们两人在外面等得久了。 「两位舅母也很久没来过西苑了吧?东边的九孔玉连桥旁边有片柿子林,结了果子很好看,一会儿咱们去瞧瞧。」 听见皇后一上来先叫了她们舅母,两人的心中都是一定。 认识了这么多年,对于皇后 娘娘的秉性人品,她们两个经常出入宫中的命妇都是知道的。自从皇后嫁给了陛下,太后娘娘总是对皇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是皇后多年来晨昏定省从未少过,宫中有了什么好东西进上也都是让太后先挑。前几年江南进上了一定极为精美的珍珠冠,最顶上那一颗南海大珠就有一寸半的大小,陛下明明白白地将这珠冠赏赐给了皇后,可等她们两个人进宫的时候就看见那顶珠冠出现在了慈宁宫里,太后娘娘并没有戴那顶从她儿媳妇手里抢来的精美珠冠,而是将上面的珍珠一颗颗取下来赏了她们这些诰命,唯有最顶上的那一颗极好的珠子被太后自己留下了。 这样丝毫不给皇后娘娘脸面的事情,太后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了多少,可皇后娘娘从来不曾恼过。 一次两次也可能是装的。 陛下刚登基的时候也可能是为了替陛下稳下朝堂。 可至今为止已经快七年,陛下已经乾纲独断,皇后娘娘依然恪尽本分从未逾距,在她们两个同样从未被太后娘娘看在眼里的「弟媳妇」眼里,皇后娘娘实在是个率真真挚之人,不像她们俩,一个装木头,一个装另一根木头,天天杵在慈宁宫里听太后说那些自怨自艾的废话,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暗地里别有面孔的老油子。 让她们两人落座,林妙贞又让人将她今早上刚爬树摘的柿子洗净端了上来: 「一共得了两盘柿子,一盘送到了陛下那,这一盘请两位舅母尝尝。」 熟透了的柿子又经了霜,剔透的皮子下面藏了蜜似的果肉,让人吮一口就入了神。 梁玉盈和韩若薇两个人都是几十年如一日在太后面前练出来演技,一个木讷乖顺,一个乖顺木讷,两个人连吃柿子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一边吃一边不忘了用似乎并不丰富的辞藻来赞颂这柿子的甜美。 因为是在西苑不用向太后请安,林妙贞身上穿戴都很简单,一件立领的淡紫色云龙团纹对襟袄显得她身段修长,最上面领子处的两粒盘扣用的是珍珠,又多衬了几分年轻女子的灵动俏皮。… 盘着金色如意纹的黑色马面裙晃了下,是林妙贞换了个坐姿。 「大舅母,余下的事你不必担心,你这些年里对曹家上下尽心竭力,不知道给人收拾了多少烂摊子,陛下心里都是知道的,今日陛下召见两位表兄弟也是看看他们的课业,毕竟以后要撑起曹家长房门楣的就是他们了。」 这个话说得直白干脆,让梁玉盈彻底将心放了下来。 她连忙又要跪下行礼,被林妙贞拦住了。 纤瘦明媚的皇后用一只手就扶住了寿成侯夫人的要跪下的身子,仿佛毫不费力。 「大舅母,不必如此。」 两位舅母的境遇,林妙贞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煊赫两朝的曹家需要用她们两个人来证明先帝专宠太后的并非孤例,却并不会给予她们如先帝给予太后的那些宠爱和尊重,比起什么「鹣鲽情深」、「白首偕老」的文辞装裱,她们在从太后往下的所有曹家人眼里都并不算一个真正的「人」,而是一个牌坊,一个物件儿。 「这些年您也辛苦了。」 这句话,林妙贞说得真心实意。 梁玉盈略略抬起眼睛,只看见了皇后娘娘眼中的一片真挚,她心中一酸,连忙抽回了手:「多、多谢皇后娘娘。」 「是我该谢大舅母。」林妙贞重新落座,拿过一个柿子拧掉了头上的小帽子,「陛下决意清查太仆寺,曹逢喜却正好撞在了这关口,太后发难,百官激愤,要不是大舅母你当机立断将钱送去户部,此事也不能这么容易就收场。昨天夜里陛下还说因为大舅母您的决断及时,为朝中官吏带了头,昨天白天就有十几个官员递了折子,说了自己曾在任上挪用了太仆寺的钱财。」 一旁陪坐的韩若薇略略抬头,就见皇后娘娘将腿斜在一边,和她在宫里的端坐姿态截然不同。 体态修长的美人略斜坐在椅子上,紫色的大袄下缘露出了浓黑灿金的裙角,恰似一点平时难觅的风情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韩若薇不禁有些痴了。 林妙贞当然是长得好的,不然当年太子又怎会对她一见钟情?只不过这些年里林妙贞处处小心谨慎,活得拘束极了,在韩若薇的眼里就成了一潭死水似的,就算景色幽静,也不和她的口味。 现在却不同了。 静水鱼跃,蝶起花动,都是鲜活灵动之美。 二舅母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林妙贞当然感觉到了,她看过去,笑着说:「二舅母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啊,我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色字头上一把刀!赏美人赏到皇后头上去可真是离千刀万剐不远了! 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自己,韩若薇取出了一个信封。 递信之前,她先看了梁玉盈一眼。 那个沈家女儿的事儿她之前已经跟梁玉盈说过,梁玉盈连忙又起身请罪,曹逢喜那厮真是连废物都不如的闯祸精。… 听说曹逢喜侵占别人的田地闹到了嫁进宁安伯的沈氏女身上,林妙贞一怔,将手里的柿子放回了白瓷碗里。 「二舅母,你说这个妇人姓沈,可是……从前协办大学士华年公的遗孤?」 先协办大学士沈韶,字存之,号华年。 听见皇后这么说,韩氏装出有些惊讶无措的样子,手里的信已经递了过去。 接过信一直看到最后,林妙贞盯着最后一句「只求水香送秋而擢蒨,林兰近雪而扬猗。」里的「林兰近雪」四个字不禁出神。 这是从前赵肃乾写在扇面上的句子,华年公的女儿为何会知道?为何会在多年后写在给她的信里?她写这句话是为了诉说冤屈,还是因为她知道些与肃乾有关之事? 心中思绪万千,林妙贞面上却没有露出来,只将信收了起来。 「二舅母,还请你下次进宫的时候……」林妙贞本想说让韩若薇下次进宫的时候把这个沈氏女带进西苑她当面见见,可是看见昨天在宫外买的剑,她又改变了主意。 「三日后,请二舅母你带着这位沈娘子去杏花楼。」 「杏花楼?」 韩若薇茫然地看向梁玉盈,这次她的茫然不是装出来的。 「皇后娘娘……」 「我出宫见她。」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林妙贞微微仰着头,笑容分外灿烂。 「什么?!」 韩、梁二人惊讶出声,多年伪装出来的木头样子「啪啦啦」在地上碎了一地。 远在庄子上的赵肃睿并不知道自己不过离开了皇宫两个多月,林姐姐已经敢自己出宫还约人相见了,看见韩氏传来的信,他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图南阿池!收拾收拾!明天我带你们进城玩儿去!」 一高兴,赵肃睿觉得自己的肠胃也好了,胃口也回来了,能连吃三只烤乳猪了。 「多带些银子,咱们去燕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六喑 第五十四章 逛街 青帘小车晃晃悠悠从安定门进了燕京城,刚到鼓楼东大街,赵肃睿就坐不住了,车还没停稳他就掀开帘子跳了下来,坐在旁边的阿池拦都拦不住。 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赵肃睿深吸了一口气,顿感神清气爽。 他可真是疏忽了,既然已经换了一副在宫外的身子他就应该趁机玩个尽兴才对呀! 都怪沈三废,她被据在那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竟然也把他这一国之君给拘了快两个月。 路上人来人往,阿池匆忙下了马车来扶自家姑娘,就见自家姑娘甩开大步已经往一处南货铺子去了。 「姑娘姑娘!您是要买些什么?」 「你好好揣着钱替我结账就行了,哪里管那么多?」 赵肃睿看了看阿池腰间的梅花纹小袋子,那里面不多不少装了六百两的银票,图南的身上还揣了一千两,赵肃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簇新的枝红色莲瓣纹对襟披风,不太满意地扁了扁嘴。 他在院子里的时候压着阿池给他做了不少样式轻便的衣裳,甚至有几件类似曳撒的男装,他一说要出门,阿池立刻就把这种繁复的衣裙给拿了出来,念经似的劝他。 要是能轻易听了几个小丫鬟的话赵肃睿也不是那个让满朝文武都惧怕的昭德帝了,可是偏偏图南的一句话说在了他的心上: 「姑娘明天要见韩夫人,是女眷之间的小会,难得有人主动邀姑娘游玩,姑娘穿得郑重些也是对韩夫人的尊重。」 区区一个韩氏,赵肃睿不放在心上,可他要通过韩氏见到身为当朝皇后的林妙贞,就应当先装得像个平常的女人才行。 毕竟她现在是被宁安伯府逼迫、不得不写信向皇后陈情的「沈时晴」。 能屈能伸的昭德帝这才不情不愿地穿得花枝招展,头上虽然还戴着那根素珠簪子,也多了一支精巧的祥云钗。 带着这一身的繁琐进了南货铺子,赵肃睿一来是为了解闷儿,二来也是想看看给林妙贞买点儿什么。 一进铺子就先闻到了一股又鲜又腥的气味儿,赵肃睿皱着鼻子就看了笸箩里摆着的虾干。 「这是什么?」 「四明来的虾干,夫人要是喜欢先尝一个?」店里的伙计连忙过来招呼,又指着挂在梁上的火腿说,「金华来的火腿,会稽来的女儿红,岭南来的果干,夫人喜欢什么只管看看,咱们这还有各色的茶……夫人要不要看看湘绣的绣样子?都是最新的样式。」 赵肃睿看着各种南货,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 他当皇帝之前也当了几天的逍遥王爷,虽然也要被摁着读书,好歹还是能在燕京城里逛逛的,后来登基之后再溜出宫都是有一群人在暗地里跟着。 倒是少来这种看着不起眼的地方。 「原来金华火腿是能挂在梁上的。」 仰着头看着那金黄黄的一条猪腿,赵肃睿觉得好玩儿极了。… 见自家姑娘对着一条猪腿双眼放光,阿池顿时紧张起来:「姑娘,这个足有几十斤重,又占地方,咱们来的时候只坐了一辆小车……」 赵肃睿却觉得这个吊在梁上的猪腿比乾清宫里的雕梁画栋有趣多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闻到了些许不同的气味儿,有点像酒味,又不太一样。 循着味儿,他向前几步走到了一溜儿小坛子前面: 「这是什么?」 「回夫人的话,这是香糟,是黄酒的酒糟继续封坛子做出来的,在江浙一带都是用这个做糟鸡糟鸭糟鹅掌,这是一位从松江来了京城做官的老大人特意跟咱们定的,就为了过年的时候做些糟鱼,您要是想要,我给您匀出来几坛子。」 糟鸡,赵肃睿吃过, 是图南做的,他不感兴趣地摇了摇头,这香糟闻着不如图南做出来的那么香。 「这又是什么?」 「这是辽东那边儿来的昆布,能入药,也能做菜。」 「昆布不是绿的么?怎么这么黑?」 赵肃睿是喝过昆布汤的,味道还行,一块昆布三块肉他能勉强将就。 「夫人说的是做成了菜的,那得把昆布先切了小块儿再泡再煮,现在这是渔民把昆布捞上来之后晒干了,不然也没办法从辽东运到咱们燕京城里来。」 巴掌大小的一个南货铺子,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像个刚从窝里爬出来的小狗子似的翘着尾巴东看看,西瞅瞅,也亏了是一大早没什么人,不然也不知道耽误人家店里多少生意。 阿池在旁边看着,一开始只觉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家姑娘要买些不得用的东西,后来见姑娘问多了,她反倒放下心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阿池都暗中打了个哈欠,突然听见姑娘叫自己。 「阿池,掏钱。」 阿池傻眼了,看着姑娘。 她家姑娘也在看向她。 「姑、姑娘?」 「掏钱呀。」 昭德帝问得满意了,自然要花钱:「那条猪腿,那个昆布,香糟就不要了,还有那些饴糖都给我包了。」 阿池的脑袋里都快拧成麻花了,就为了能劝住他:「姑娘,咱们买这些东西带不回去呀!」 这个赵肃睿倒是不怕:「这有什么难的?咱们有钱,找个车马行问问,只要给了钱还怕不给咱们送回去?」 想到了小丫鬟想不到的法子,赵肃睿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英明神武。 阿池捏着荷包,站在原地不想动。 说好了是来燕京城里见人顺便吃香的喝辣的!哪有带了个猪腿回去的?! 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守在门口的图南,发现图南低着头假装自己是块木头。 阿池想哭。 那边的伙计没想到居然真来了大生意,连忙去喊了掌柜出来算账。 「这位夫人,您要的这些东西一共是……」 赵肃睿从阿池的手里把荷包薅过来,从里面抽出了一张银票,他展开一看,「啪」的一声拍在了柜上。… 那掌柜的刚要将银票拿起来,赵肃睿却抬手又把银票拿了回来。 然后,所有人就看着这位穿着端庄五官秀美的年轻夫人又把银票拍回了案上。 「啪。」 「啪。」 连着拍了三次银票,赵肃睿双眼放光。 财大气粗付钱给别人的感觉可真是太舒服了! 他多少年都是让别人掏钱,在外面逛街,让别人掏钱哪有自己掏钱来得有意思? 从南货铺子出来,阿池拽着自家姑娘的袖子刚要劝两句,赵肃睿又兴冲冲地进了一家银楼。 「图南!你好歹劝劝姑娘啊!」 图南正跟店里的掌柜定下了下午来取货,回头对她说: 「你好好跟着姑娘,买东西都是小事。」 阿池一跺脚,又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逛街逛得上头的赵肃睿好歹还记得要给林妙贞买件礼物,他依稀还记得年少的时候他哥送给了林姐姐一对有珍珠的白玉栀子花耳环,所以,后来林妙贞生辰,他要么送个栀子花的绣屏,要么就送最好的珍珠头面,珠宝首饰这种东西这些银楼里最精巧的也比不上宫里的各色贡品,赵肃睿看了一圈儿,也没看见能配得上林妙贞的。 倒是阿池的手上多了个镶宝的金镯子,赵肃睿说她是庄子里的管事,就得显出和别人的不一 样。 图南头上多了一支镶着绿松石的金簪,赵肃睿说这个绿松石的成色还算过得去,也不张扬。 留在庄子里的培风也多了一个金花钿,花钿上嵌一只玉鹰,赵肃睿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草原上的手艺,适合培风的长相。 买上了瘾,柳甜杏、青莺甚至夏荷、安年年赵肃睿都给她们买了东西。 一口气买到了将近中午,阿池提着大包小包提醒自家姑娘: 「姑娘,你和韩夫人约在了杏花楼,还是早一点去吧。」 赵肃睿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一个糖人上面收了回来。 到了在杏花楼包间里坐着的赵肃睿刚等了不到一刻就了听见门响,还没抬头就看见了一角青色的飞鱼纹。 「你就是沈氏?沈韶、沈云山之女?」 听见熟悉的声音,赵肃睿心中大惊,他抬头看过去,差点儿从凳子上翻出去。 来见他的人穿了一件青色的绣纹曳撒,脚踩长靴,腰系革带带,腰间还有一柄镶着宝石的剑,一边问他,一边将一顶宽檐圆帽从头顶拿下。 如果这个人不是长着林妙贞的脸,赵肃睿说不定还当她是什么勋贵人家的小公子。 可这人就是生了林妙贞的脸。 这人就是林妙贞! 英明神武见识不凡两个时辰前刚买下了一整条金华火腿的昭德帝赵肃睿傻眼了。 林妙贞一进来就先在心里暗赞了一句好相貌,不愧是云山公的女儿,和云山公真有三分相像。 没想到沈氏看着她竟然大惊失色,林妙贞笑着说: 「看你的神色,你莫不是从前见过我?我极少出宫,倒是曾经去过云山公他们办的文会,你是在那见过我的?我倒记得你有个族弟文采极好。」 赵肃睿见林姐姐一脸真挚地同自己说话,还是觉得找不到自己的舌头。 他、他林姐姐不是在宫里每天除了去给他娘请安替他哥尽孝之外就是关在长春宫里喝酒吗? 怎么会突然出宫? 还打扮成了个男人?! 林妙贞却不知道面前的壳子里装的是赵肃睿,七年前她失去了赵肃乾,几乎被逼死,这沈家的女儿也失去了自己那么好的父亲,多年来也是历经坎坷,这么一想,她心里就觉得自己和这沈家女儿有同病相怜的亲近。 走上前几步扶住「沈时晴」的手臂,林妙贞笑着说: 「咱们俩既然是故旧,客套话就别说了,你说吧,你是想把宁安伯府上下给生吞了还是活剥了?」 赵肃睿:「……」 六喑 第五十五章 保证 林妙贞这人的骨子里颇有些一旦决定了什么目的就完全不计较付出与后果的执拗。 就像她可以为了缅怀赵肃乾就让自己在深宫里闭门自守,也可以为了帮赵肃睿稳固后宫,对曹太后的所有刁难都唾面自干。 就像她身为待选太子妃的小官家女儿,也敢把混世魔王一样的赵肃睿摁在地上痛揍。 现在,她为了保护云山公的女儿,也已经决心让宁安伯府湮灭于燕京城中。 看「沈时晴」一直默不作声,林妙贞还以为她是不信自己,又说:「虽然我这些年不问世事,弄垮一个落魄伯府也不难,陛下现在正在清查弊政,当年谢文源筹措军粮不利,让朝廷损失了好大一笔银钱,还是靠云山公说情才没有被多爵,既然他恩将仇报,咱们就只管把该给他的给他就是了。」 赵肃睿看着这样的林妙贞,无端觉得屁股有些痛。 他张了张嘴,刚把「皇后」两个字说出口,又被林妙贞打断了: 「我比你略大一点,就自称一声姐姐,沈妹妹你听姐姐的一句劝,你今年才二十多岁,正该把宁安伯府甩在身后大步往前走,我知道你像云山公那般心善,不忍心谢家覆灭,可你想想,谢家这样的满屋子龌龊小人又怎么会只祸害了你一个?」 「林、林姐姐。」重新叫出这个称呼,昭德帝心中五味杂陈。 被叫了一声「沈妹妹」,他再怎么说出自己身份? 还有…… 「林姐姐,您怎么会出宫来?」 赵肃睿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沈三废那个家伙因为怕被林姐姐怀疑身份才把她给赶出宫的。 「陛下让我出来的。」想起「赵肃睿」劝自己的话,林妙贞脸上笑吟吟的,「出来了几次,我现在觉得从前那几年也真是白过了,沈妹妹,你也一样,不要觉得云山公去了你就应该谨小慎微地过日子,谢家那种腌臜地方就不是你这种人该待的。」 从前那些年……白过了? 赵肃睿微微仰起头,看向满面笑容的林妙贞。在宫里的时候,林妙贞看见他也总是笑的。 他把林妙贞当嫂子,当好友,当难得的亲近人,朝堂上的不顺也好,研制新火器的憧憬也好,平定八方的野心也好,他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林妙贞。 可是林妙贞在他面前从来没像这样神采飞扬。 一张明艳的脸庞像是能发出光来,仿佛这个世上没有她不能做的。 赵肃睿晃了下身子,只觉得自己的屁股仿佛更疼了。 他当了皇帝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从别人的言辞中听出他们的本心,他听出了林妙贞的本心,短短一段时日里,顶着他的壳子的沈三废在林妙贞的心里有了别样的分量。 眯了眯眼睛,他的目光从林妙贞的脸庞上划过,终于说: 「林姐姐,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写出先太子扇子上的话么?」… 林妙贞怔了下,又笑了:「沈妹妹你是不是曾经见过先太子?」 眸光微沉,赵肃睿挣扎着从巨大的惊奇中捡回了自己的心机,按照他最初的预想,他要找机会入宫当着林妙贞的面说出自己的身份,林妙贞自然会站在他的这边为他所用。可现在的林妙贞,并不是从前的林妙贞,如果他贸贸然说出他才是赵肃睿,就是让林妙贞在他和沈三废之中选一个人,可他,偏偏不想让人选。 他拿回自己的身体,是天经地义之事,就像他当皇帝,是因为他是赵氏血脉,是先帝之子,是天命所归,不是被人推选而出的。 沈三废她做下了这么许多的荒唐事,怎能不露出马脚? 林妙贞此时刚刚能出宫,玩心正盛,就如初生牛犊,过些日子,她自然会发 现沈三废身上漏洞百出,到时候她定会主动来寻真正的陛下。 到时,才是他的「名正言顺」。 藏在袖子之下的拳头缓缓握紧,赵肃睿的唇角轻轻勾起一抹笑。 「林姐姐要是想知道,不妨回宫问问陛下。」 陛下? 这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林妙贞茫然不解。 包间的竹编小门打开,几个精壮男子端着杏花楼的几道招牌走了进来,赵肃睿一眼就认出来这些人是西厂的番子,可见林妙贞出宫一件事自始至终都被稳妥护着。 他心里一松,也不再打算再多说什么,两人对坐吃了些东西,林妙贞先结账走了,赵肃睿留在了包间里,拿起一个酒壶,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沈三废! 她以为这些微末好处就能让她稳固后宫? 她以为她的那些什么空口白话的什么清除弊病就能让她坐稳了帝位?! 一片碎瓷崩在了被推开的门上,赵肃睿一声爆喝:「滚出去!」 一角绣着飞羽纹的白缎子入了他的眼帘,伴着一声轻笑。 「这位姑娘性子也太暴烈了些,这般易怒,对身子不好。」 听见这个声音,赵肃睿猛地抬起头,看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两步窜过去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襟。 「沈!三!废!你好呀!你竟然敢让一国之后出宫!」 看见属于自己的那双眼睛里怒意熊熊,沈时晴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反手关上了房门。 「赵肃睿」身材颀长,「沈时晴」在女子中也不过是中等身量,两人贴的极近,属于女子的身子仰着头,额头几乎碰到男子的下巴。 「沈三废,沈时晴,你爹沈韶为国尽忠死在淮水,他在天之灵知道你这般窃国无耻么?」 沈时晴还是笑: 「陛下,你把任外戚、横征暴敛、坐视贪腐、穷兵黩武……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你!」 沈时晴又往前走了两步,赵肃睿也只能后退。 小小的包间里到处都是碎瓷,眼看赵肃睿快要踩在碎瓷上,沈时晴一把拦住了他。… 微微低头,沈时晴的声音又轻又慢:「陛下,你下次还想见什么人只管告诉我。无论是李阁老、杨阁老、刘阁老,还是英国公、镇远侯,又或者你相见太后、国舅……臣妇都可以帮你。」 一把挣开了健壮的手臂,赵肃睿一脚踹在了沈时晴的腿上。 可惜他今天穿的是轻便的软靴,底子是又薄又软的小羊皮,挨踹的人不疼不痒,倒是他这个踹人的差点儿杵了脚指头。 「陛下,您好歹保重龙体,臣妇的身子是无足轻重,可现在疼也是疼了陛下呀。」 沈三废越是这样,赵肃睿越是气得头昏眼花:「沈三废,你是有恃无恐了,你以为你霸占了朕的身子就能万无一失?朕告诉你,朕……」 脚指头疼,他一个不稳,差点儿就摔倒。 沈时晴手疾眼快,长臂一伸,揽住了女子纤细的腰肢。 赵肃睿看一眼差点儿就要扎到自己的瓷片,又看看自己眼前的飞鱼纹。 「沈三废!你竟然敢用朕的身子抱你的身子?!」 沈时晴一手揽着自己的身子,另一边又用穿着靴子的脚把瓷片小心地踢到一边,还真没留意两个人此时的姿势是多么引人遐思。 听见赵肃睿的一声暴喝,她转头,只觉得……自己的这个身子可真是被赵肃睿用的仿佛一块爆炭。 「陛下,臣妇也是无奈之举,摔到地上疼的是你。」 「你放开朕!」 「陛下你冷静些,不然受了伤也麻烦。」 「你闭嘴!」 过了一息之后,赵肃睿又骂:「你哑巴了?!」 沈时晴仍是不紧不慢的样子:「回禀陛下,您刚刚让臣妇闭嘴。」 赵肃睿:「……」 阴狠狡诈!居心不良!顶着他的脸仿佛是个乖顺忠心的,其实就是个貌是情非的小人! 「陛下,您大费周章见到了林姐姐,可是已经告诉了她您才是昭德帝本尊?」 「林姐姐是你叫的?」 沈时晴只是笑。 接连吃瘪,赵肃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终于从沈时晴的怀里出来,跨坐在了圆凳上。 「怎么?朕说了你就一点都不怕?」 沈时晴笑着摇头:「并不是一点都不怕,只是会有些可惜,林姐姐刚刚能逃出桎梏,又要陷在陛下与臣妇的相争之中。」 她的话让赵肃睿一阵龇牙咧嘴。 「沈三废!你不必在朕面前装模作样,你以为朕还能被你这幅样子给骗了?!」 沈时晴只说:「陛下英明神武。」 赵肃睿差点吐出来。 「你来见朕到底是为了干什么?为了把朕气死在杏花楼里?」 「并非如此。」沈时晴笑着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臣妇刚刚在外面书斋里写的,陛下下次见到林姐姐的时候可以将这个信封给她。」 赵肃睿接过来,毫不客气地打开看,看了两眼,他又看向在自己皮囊里的沈三废。 「火药制法?署名沈离真?你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有心精研火器,臣妇身为大雍子民,自然要出一份力。」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过了片刻,他说: 「你不会以为区区一个方子就能顶了你的窃国之罪吧?」 「陛下放心,臣妇不会如此天真。」 沈时晴笑了笑,将赵肃睿随手扔在桌子上的信纸拿起来重写叠好,装在了信封里。 她神色沉静悠然,越发衬出了赵肃睿此时的烦躁不堪。 「臣妇交出这个方子,只想换陛下一句保证。」 她将信封重新放在了赵肃睿的面前。 「臣妇想请陛下保证,有一日陛下换回了身子,也依然让林姐姐可以出宫做她想做之事。」 六喑 第五十六章 杏影酒香 杏花楼也是个从明康年间开到了如今的老酒楼了,楼前两棵垂枝老杏比肩而立,春日风来,落瓣如雪。此时深秋,自然没有杏花可看,卵似的叶子也枯黄了,零落在枝头,遮掩不住几枚干在了树顶的杏子。 一对鹊鸟飞了过来,对着杏干叽叽喳喳叮叮咄咄地受用了一番,又盘旋着飞走了。 树影斜了一角在窗楹上,仿佛在窥探着里面的机密似的。 赵肃睿冷眼看着沈时晴,看了许久,他嘲讽一笑:「沈三废,你疯了?于情于理,林妙贞都是朕的人,朕要如何对她,与你何干?」 沈时晴面色不变,林妙贞和赵肃睿吃过的饭菜早就撤下了,桌上摆着一个幸存的白瓷酒壶和几碟点心果子,她拿起一个没用过的白瓷酒杯,倒了一点酒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烧酒辛辣,陛下在这个时节想要喝酒还是喝点温过的黄酒比较好。这些日子我在宫里也这么劝林姐姐,没想到她出宫还是由着性子来了。」 赵肃睿回了她一声冷哼:「我和林妙贞认识十年,你在我面前跟她装什么亲近?」 沈时晴垂眼轻笑:「陛下乾纲独断久了,大概也不明白有些人可以转瞬为知己,天涯同一心。」 仿佛要跟沈时晴对着干似的,赵肃睿一把夺过沈时晴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冷冰冰的烧酒下肚,赵肃睿死死地看着沈时晴,看了片刻,他眸光一勾:「沈三废,你凭什么说你和林妙贞转瞬为知己?嗯?你可知道当年……」 赵肃睿顿了顿,略略抬起头,却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他又说: 「不过是让林妙贞以后也能出宫,这有什么难的。」 说着,他一把拿过了配方就要往自己的怀里收。 却不小心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互换身子两个多月,该看的不该看的,该摸的不该摸的,因为一些不得已之处他也都碰过了,可是……可是那些碰跟他当着沈三废的面一把擦过去。 沈时晴低头啜了一口酒就看见「自己的身子」耳朵红了,她不禁愕然: 「陛下,你可是身子不舒服?我记得我从前酒量还不错。」 赵肃睿:「……」 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他拿起酒壶又连着喝了好几杯。 「沈三废,朕真是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你就让林姐姐又成了当年揍朕屁股时候的样子,她当年不过是个待选太子妃的小官女儿,她爹的官儿还是捐的,在那六七个人都是身份最低的,可她就是敢揍朕的屁股!朕还以为……那个林妙贞早就随着朕的大哥一起去了。」 赵肃睿眨眨眼,仿佛又想起了当年那一幕。 大哥去世,原本要跟他定亲的林妙贞自然要被遣送出宫,他以为林妙贞会被送回家,直到他看见了方祈恩夹在了礼部奏折里的纸条。… 那时的方祈恩还没被他改名叫一鸡,也只是一个伺候他读书的小太监罢了。 窄窄的一张纸条上用炭灰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句话:「皇后送林姑娘去了永昌寺。」 她的母后并不打算让林妙贞回家,她要让林妙贞出家……不,永昌寺是皇寺,主持和尚对母后阿谀奉承至极,林妙贞在那出家,是一条性命都被母后捏在了指间,母后是要林妙贞给他大哥殉葬。 想通的一瞬间,他如坠冰河,冲出大殿夺了马就去闯出了宫。 穿过满目缟素的宫门,他一口气追到了永昌寺,一把鞭子攥在手里,谁敢拦他他就抽谁。 着一身素白的林妙贞被绑着跪在佛前差点就要落发。 他抽出了剑比在了主持的脖子上。 那时的他无权无势,只 是一个不被朝野信任的新太子,他想要找人把林妙贞远远送走,却也没把握林妙贞不会再次死在母后的手里。 更可怕的是,林妙贞想死。 「沈三废呀沈三废,朕用朕皇兄的遗志好容易把林妙贞的半个魂魄留在了人间,不过两个月,你却让她又活了大半,凭什么?」 他斜眼觑着沈三废,入目却是自己的身体。 二十二岁的赵肃睿,英明神武昭德帝,这样矫健有力的身子,这样手握天下的身份,偏偏落在了这么一个阴险狡诈、胆大包天的女人手里? 他说这话才不是真的要向沈三废求教呢,他就是……就是怕沈三废用了什么阴险手段! 没错!阴险!沈三废这人阴险得很,起初在他面前装出了一副怯懦卑微的样子,其实骨子里、骨子里! 「胆大包天的逆贼!目无君父的女干党!你最好别对林妙贞使你的那些鬼蜮伎俩,否则……」 「陛下放心。」沈时晴皱了下眉头,从赵肃睿的手中将酒杯轻轻拿了出来。 「臣妇不过是给了她一条新路。」 「新路?」喝得面色潮红的赵肃睿又是冷笑,「天下哪有那么多的路?朕身为一国之君尚且……她一个痴情女子,要不是朕借着皇兄的名义请她替朕掌管后宫制衡母后,她早就跟着我皇兄去了,她至情至性,哪是你这种女干逆能懂的?」 「奇怪。」眼眸微垂,沈时晴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一个女子至情至性,所以就该死么?还是说,一个女子心存死志,才能得了别人的一句‘至情至性,?」 赵肃睿抬起头:「沈三废,你又在说什么混账话?」 「臣妇说的是实话。」沈时晴抬起头,笑着看向赵肃睿,「未婚夫死了,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只有死路一条,陛下你的母后让她死,她自己也想死,陛下不想让她死,反而还要大费周章,可即便如此,她也成了个喜怒不由心的假人。女子,为何总要葬送一点什么,才能得了别人的一句称道呢?」… 她反问。 赵肃睿听了,却仿佛没听懂,他红着脸一挥手:「荒谬!」 「荒谬?陛下,荒谬的到底是臣妇的话,还是这人间约定俗成之事?如果林妙贞是男子,端盛太子是位公主,太后会让林妙贞去死么?不会,正相反,一旦林妙贞露出些许悲怆哀恸之意,先帝或者陛下还会想尽办法给她另找一个淑女成就一番好姻缘。没有人会觉得她死了才是对的。陛下,林妙贞要死,是因为她在这世上无路可走,你给她的也不过是一条半死不活的路罢了。」 她靠近赵肃睿,再次将酒杯从他的手里拿了出来。 「陛下,男人可以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就算死了个把未婚妻也不耽误他们蟾宫折桂沙场迎敌,可女人并非如此,这些年民间不止多少女子因为未婚夫死了反而要去守什么‘望门寡,,大好年华都要为一个死了的男人陪葬,她们有机会蟾宫折桂?有机会沙场迎敌?她们连走出家门的机会都没有。」 沈时晴的目光沉沉,直白无比地看着被困在自己皮囊之中的皇帝陛下。 「她们都是林妙贞。大雍江山幅员千万里,无一寸她们可立足之地,长江黄河浩荡多少岁月,谁又肯为她们提笔?大雍立朝之时说要效仿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秦有扶植三朝的宣太后、有行商天下的巴清,汉有权掌天下的吕雉、有编写史书的班昭,唐有改朝称制的武帝、有女子为官的上官婉儿,宋有穿龙袍上朝的刘娥、有千古词人李清照。陛下,你的大雍有什么?只有要被逼死的女人,一个,一个,又一个。」 「呵。」 一根手指伸到了沈时晴的颈下,赵肃睿一揪住了她的对襟衣领。 四目相对,赵 肃睿笑着说: 「沈三废,大雍朝不是有你么?窃占皇位的国贼,欺君瞒上的女干逆……你我身魂互换一事若是让史官知道,来日你沈三废可就德比吕雉功盖武周了!」 德比吕雉、功盖武周? 沈时晴看着眼前带着酒晕的脸颊。 「陛下,吕雉熬死了刘邦,武周熬死了李治,陛下您是在提醒臣妇要坏事做绝,将皇位坐到底么?」 什么叫坏事做绝?什么是将皇位坐到底,不过是弑君罢了。 「哈哈哈,沈三废,朕知道,你不会。你对林妙贞都心软,你也没办法对朕下杀手,你只能等着朕一次次地出招,想尽办法把原本属于朕的都夺回来。」 酒意上涌,赵肃睿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前一阵模糊。 可他仍是牢牢地拎着那一点领子,认认真真地端详着本属于自己的脸。 这明明是自己的脸。 却与他从前照镜子的时候不一样。 他眼前的「自己」在笑,看得他一阵心烦意乱。 「陛下,您为何如此笃定臣妇不敢弑君?」 「因为,你看不起权术,你看不起朕的旧路,所以你就一定要让朕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出另一条路。沈三废,你是天下难寻的桀骜之人,朕不想做的,你偏要去做,天下不容的,你也偏要去做,朕说权力是用来杀人的不是救人的,你就就要用权力来救人,朕说天下女子本该无路可走,本该只有那么一点碎碎的点心渣渣,可你就偏要让朕看着你给她们路让她们去走。你可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大逆不道!」 强撑着把话说完,赵肃睿头一歪,就彻底醉了过去。 看着骄矜到了极点的昭德帝竟然晕在了「自己」胸前,沈时晴一时无言。 「上次相见,陛下还当我是蝼蚁,此次已经成了国贼女干逆……能得了陛下这几个字,臣妇甚是欢喜。」 六喑 第五十七章 醉里乾坤 杏花楼的一楼楼的梯口,几个穿着黑色短衣的男子持刀而立。 坐在角落里的阿池已经快要急死了。 自从姑娘上去之后杏花楼二楼就再没上去过人了,只有这些人死死地把守在那,刚刚他们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袍的男子大步下来带着一群人走了,还以为姑娘也要下来了,没想到楼上又传来了砸碎了东西的声音。 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在大声说话,可她们在楼下实在是听不清楚,这杏花楼在燕京城里屹立不倒几十年,迎来送往了无数达官显贵,有一条长处就是让人「敢说话」。 说不管在那些小间里说了些什么,外面的人都是极难听见的。 「都快一个时辰了,姑娘怎么还不出来?」 比起慌乱的阿池,图南就镇定多了,还有闲情夹了块点心放在她的盘子里: 「你尝尝这个栗子糕,里面加了陈皮,等回去我也试着做做,到时候你替我试菜。」 阿池快被图南老神在在的样子气死了:「姑娘孤身一个人在上面也不知道是何等处境,你居然还有心思吃?」 「旁人也就算了,咱们姑娘自从上次从佛堂出来,你什么时候看见过她吃了亏?」 这话……阿池想了片刻,都没想出来应该如何辩驳,见图南又拈起了一枚果脯在吃,她又有些泄气。 「姑娘说是来见韩夫人,咱们又不是没见过公侯家的夫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图南没说话。 目光仿佛无意似的从那些带刀护卫脚上穿的官靴上划过,她又垂下了眼睛。 穿着官靴的护卫在燕京城里不算稀奇,但是……图南看向斜对角坐着的一人。 那人五官平平,身量不高,钻进人堆里能让人转眼就寻不着,看着年纪也在二十上下,却有些异样的沉稳。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图南的视线,抬眼看了过来,图南也不避忌,仿佛只是随便看看似的随意移开了目光。 这时,门口突然有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他背着光,只能让人看出身型瘦高,仪态端方。 一鸡刚走进杏花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两个丫头,他没放在心上,只问独坐在桌前的四鼠:「咱们爷还没出来?」 四鼠摇了摇。 眉头一皱,一鸡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四鼠也在为难:「鸡老大,再晚了,二狗还在养伤呢,我怕只有那一只肥猫兜不住事啊。」 一鸡在他的头上点了下: 「爷说了,出了宫咱们也不算猫狗畜生了,我姓方,你姓余,我叫方祈恩,你叫余四妹。」 一听见自己的本名,四鼠的脸上一苦:「方老大,你还不如索性叫我余老鼠!」 「爹妈给的名字,爷让你叫那是恩典,该怎么叫就怎么叫。」 嘴上说得正经,一鸡已经先笑了。 平常板着一张脸的四鼠仿佛吃了只苦瓜。…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声响。 穿着白色飞鱼服的男子大步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下说:「方管事,给我把大氅拿来。」 爷的大氅一直有人专门伺候着,一鸡连忙接过来,一溜烟儿上了楼。 「爷,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沈时晴没有说话,接过大氅走回了小间,一鸡跟过去,就看见有个年轻的女子面带红霞地斜靠在椅子上,竟是已经醉得睡过去了。 「皇、皇爷……」 见这个女子作妇人打扮分明已经为***子,在宫里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的司礼监大太监有些慌张。 他他他们家皇爷不好女色这么多年,原、 原来竟是有孟德之好么?! 将大氅盖在了「自己」身上,沈时晴略弯下腰,一手护着头,一手揽在腿下,将人直接抱在了怀里。 一鸡已经看呆了,连忙抢上去说:「皇爷,还是让奴婢……」 「算了,要是知道被别的男人抱了他一准要生气的。」横抱着自己的身体,沈时晴忍不住颠了下。 真轻啊。 一鸡嘴里听着皇爷的语气轻柔,眼睛里看着皇爷小心翼翼横抱着一个,心里一阵乱跳,皇爷在宫外和一个妇人厮混,又把人带回了宫里,这事让那些文官知道,最先死的就是他们这些跟着皇爷出来的太监。 小步跟在皇爷的身后,短短几步路,一鸡只觉得自己眼前一会儿是上吊的绳子,一会儿灌下肚的鸩酒,一会儿是噼里啪啦把人拍成了肉馅儿的板子。 「皇爷,这位……夫人,如何安置啊?」 「不用安置。」沈时晴随口说,到了楼梯口,她看向角落,果然看见了早就站起来等着的图南和阿池。 看见两个和自己朝夕相伴的小姑娘,她的唇角浮起一抹笑。 「她的丫鬟都在,好好护送回家就好。」 一鸡心里一松,眼前的绳子鸩酒和板子都散了。 「噔。」 「噔。」 黑色的大氅如鸦翅一般覆盖在了自家姑娘身上,图南和阿池抬着头看着,就见高大昂藏的男子牢牢地抱着自家姑娘走了下来,黑色的氅衣一角与白色的飞鱼服轻碰在一起,自家姑娘脸色面带红晕地靠在男子的胸膛上。 两个丫鬟连忙迎了上去要接自家姑娘,也没忘了先行礼。 「两位姑娘不必担心,沈娘子大概是许久不曾喝这么多烧酒,有些醉了,不知道贵府将马车停在了何处?在下可以帮忙将沈娘子送过去。」 阿池等得心急,早就将车马叫到了杏花楼的门口,她对着这个彬彬有礼的男子又行了一个福礼:「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咱们虽然是婢女,力气还是有的,还请公子将我家姑娘交给我们就是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图南已经伸手去接自家姑娘,沈时晴看她手臂抬起的动作略有些迟缓,轻轻皱了下眉头:… 「你受伤了?」 图南一愣,抬起眼仔细打量面前的男子,口中说: 「公子慧眼,小婢之前受了些小伤,力气还是有的。」 抱着赵肃睿,沈时晴脚下一转已经向杏花楼门口走去。 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一群人。 阿池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将自家姑娘小心送进了车里。 「路上颠簸,二位不妨带着沈娘子在京中寻个客栈休息一晚。」 姑娘进了此城就莫名其妙就醉成了这样,阿池哪里哪里还敢在燕京城里停留?钻进马车就要招呼车夫快走。 图南比她慢了一步,站在车前,这个从来稳妥的小丫鬟难得流露出了些许的踌躇难安:「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待我家姑娘身子好些,定会致谢。」 「在下姓沈,沈隐。」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沈时晴笑了。 极短的一瞬间,图南的眼睛亮了,她又看了这位「沈隐」一眼,再次行了一礼。 「原来是沈公子,我等心忧自家姑娘,举止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说完,图南才跳上了马车。 目送马车离开,沈时晴心中幽幽一叹。 「去寻姐姐,咱们也回去吧。」 「是。」 一辆绣棚大车缓缓驶到了沈时晴的身边,她一撩衣角上了车。 趁着 皇爷上车的功夫,四鼠,啊,是余四妹挖了一下方祈恩腰间的革带,皇爷冷不丁抱了一个女子出来,可把他的鼠胆子都要吓破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素来警醒的方祈恩竟然未曾察觉他的动作,竟然被他直接把革带给扣住了。 走神的方祈恩猛地回头,就看见余四妹对着自己杀鼠抹脖子。 「怎么了?」 余四妹只觉得有火气从自己肝尖儿往外冒:「方老大,刚刚这事?」 「让上上下下都封了嘴。」方祈恩只说了这一句话。 随着马车往皇城的方向走,走过了两条巷子口,他转了下头,却又好像只是晃了下脖子。 一辆青皮小车后面还跟着一辆车马行的板车一同出了燕京城。 刚上车没多久,赵肃睿就醒了,越是神思昏沉,他是越不肯让自己迷睡的。 「阿池?」 「你不是说我酒量不错么?」 阿池眨眨眼:「姑娘应是喝了急酒,回去喝些醒酒汤就能好些。」 赵肃睿头晕难受,哼唧了一声也懒得再说话了。 黄土路被往来的车马压得还算平整,人们坐在车上身子随车而晃。 图南的头靠在车壁上,看着阿池小心翼翼地护着「姑娘」的头。 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狼毛大氅被卷起放在了一边。 沈隐,沈隐。 图南微微眯着眼睛,脑海中又浮现起姑娘小时候作男子打扮时的得意样子。 「姑娘!你怎么穿男人的衣服呀?」 「什么叫男人的衣服?哪本书上说了这衣服还分男女的?不过是穿着舒服罢了。不过,既然换了装扮,我也得换个称呼,以后我这么穿的时候就叫沈隐,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沈隐,字离真!怎么样?」 沈隐,自离真,是她家姑娘。 仿佛犯困似的用袖子掩了下脸,图南的脸上是根本没办法忍住的笑意。 她就知道,她家姑娘现在过得比从前好了太多了。 好到她做梦都不敢想。 嘿嘿嘿嘿! 六喑 第五十八章 买宅子 回了庄子上赵肃睿才终于扎扎实实地睡下,一口气睡到了第二天的天色大亮。 图南早早就备下了绿豆甘草汤给他醒酒,捏着鼻子喝了一口,发现是甜滋滋的,赵肃睿才「咕嘟咕嘟」把一碗温热的汤水都喝了下去。 「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他问图南。 「姑娘喝多了酒,当然是被我们接回来的。」阿池抢着说,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外男抱下来这种事儿要是姑娘不记得了她也不愿意再让姑娘知道。 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揉了揉脑门儿,到底只记得自己拎着沈三废衣领子的样子。 算了,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儿他也懒得去计较。 「阿池,咱们账上现在有多少钱?」 「回姑娘,咱们原本有七百两银子,夏荷她们手里的二百多两细软也被咱们收了上来,共计九百七十两银子,开销花了一百四十三两,到九月初剩七百二十七两,九月初三、初七、上次韩夫人来的时候,姑娘三次给了我一共四百两银子做日常开销,到如今又开销了一百七十两银子,还剩九百五十七两银子。 「咱们从宁安伯府先得了两千一百两银子,一百两给了我做开销,挂在了前账上,一千两给了培风去打器具,先是付了在京外的九家铁匠铺子共付了一百三十两的定银,到前日,一百二十柄精钢好刀尽数得了,又付了二百三十两,临近村里有个打铁器的铁匠能造出枪尖箭尖来,培风让他打造了长枪,三百长枪,两千箭矢,四十把弓,共计开销二百两,至于甲衣要更难得些,明甲都是官制,普通匠人不能做,培风寻到了两位军户家会做棉甲的娘子来教,出了钱让庄子上下里外的女子都学着做,到昨日得了五十件棉甲,一件棉甲用棉八斤,布七尺,加上工费,合计八钱银子一件,两位军户家的娘子得银二十两,棉甲一项合计开销了六十两银子,共计已经花费了七百二十两银子,还剩二百八十两。加上图南那存在的一千两,还剩一千二百八十两。 「九月初六那次宁安伯府又送来了二十枚十两金锭、三千两的银票、五十张金页子和一对十五两重的足金大簪子,合计约有五千五百五十两银子,姑娘给了培风一百两银子让她打赏,图南和培风带去的人有四个受了伤,每人得了十两抚恤,所有人又得了五两银子的赏钱和一头羊,共计开销了八十八两银子,还剩五千四百又十二两银子。 「上次寿成侯来打咱们庄子,后来送来了三千两银子的赔罪礼和一些暂时不能换钱的贡缎之物,有二十七人受伤,姑娘论功行赏开销了七百两二十两银子,剩下两千二百八十两。 「昨天姑娘出门一共开销了二百四十三两银子。 「现在我和图南两边共收着有九千六百八十六两银子。」… 赵肃睿「啧」了一声,假装自己没听见阿池报出他昨天花销时候那格外沉重的语气,摆摆手,他说:「我想在燕京城里置办一处宅子,越大越好,你们估量着能花多少钱?」 还在为昨天二百三十两银子心疼的阿池傻了。 燕京城城南一处寻常民宅便宜的也不过三四十两银子就能买下,她家姑娘又怎么会屈就那种地方?可要是往贵了找……燕京城到底是勋贵云集之地,她们就算买得起,也未必「住得起」。 「姑娘,您是打算回燕京?可您到底和谢家还没了断干净,咱们贸贸然拿出来钱来在燕京城买了房子,万一走漏了消息,奴婢只怕谢家又来生了是非。」 「我是怕是非的人么?」在燕京城逛了一圈儿,赵肃睿玩心大炽,恨不能生出爪子来直接把这个困着他的小庄子给刨塌了。 说到底这个庄子困的人是沈三废,和他赵肃睿有什么关系? 语气有些不 耐烦,赵肃睿披头散发抱腿坐在床上,又想起了昨天买的那条火腿: 「我昨天买的火腿呢?在外面屋檐下面挂上。」 比起姑娘要在燕京城买房,在屋檐下面挂一整条猪腿在阿池看来已经不是事了,连忙答应了。 「姑娘先梳洗了用膳吧,今天难得天气极好,培风要在外面校场上重开比武,说是赢了的就能跟邵师傅对打,咱们庄子上的人都等着去看呢。」 一听说又要比武,赵肃睿的眼睛立刻就亮了,也顾不得宿醉头晕,直接从床上滑到了地上,不耐烦别人动手,踩着羊皮小靴子就要穿衣服。 图南连忙拦住他:「姑娘别急,先用些东西,您昨天喝了酒,今天给您做了一道‘瓜鸡,,是用肥母鸡的鸡脯肉和酱瓜都劈成细丝加滚油热拌出来的,正好用来下粥。」 虽然「下粥」两个字让赵肃睿心里不太舒服,可有了新鲜的菜色可吃,他也不至于发脾气:「赶紧用了膳咱们就去外面看热闹!」 两个丫鬟当即分工,阿池带着两个小丫鬟伺候他梳洗,图南去厨房取了菜过来。 用温热的帕子净了脸又用青盐刷好了牙,坐在镜前看着阿池手上戴着的镶宝金镯,赵肃睿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不光能把账算清楚,还显出几分贵气,这才是能跟在我身边伺候的女管家。」 被姑娘这么夸,阿池又欢喜又有些羞涩:「是姑娘厉害,能弄了这么多钱回来,不然奴婢也只是个小丫鬟。」 这话让赵肃睿甚是舒心,正在他得意的时候,图南提了菜进来,除了一道瓜鸡还有一道猪肉蛋卷和一道雪花豆腐,猪肉蛋卷的肉馅儿是用绿豆粉蛋清和甜酒调的,入口有淡淡的甜味又带了荤香,雪花豆腐则是用笋丁和芥菜丁拌了水豆腐,甚是爽口。 就着这几道菜赵肃睿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两笼蒸饺,还没忘了嘱咐图南他今日要吃羊肉。… 他带着几个丫鬟到的时候就看见一堆庄子里的小丫鬟正挤在门前看热闹,赵肃睿一把将一个拎起来,一看,竟然是柳甜杏。 「你不在后面做衣裳跑到前面来做什么?」 柳甜杏正看得兴起,一双眼睛还亮晶晶,看见了赵肃睿还反问她:「少夫人都让丫鬟们操练了,怎么我们就不能看?之前打架的时候也没说就让我们在后面绣花啊!」 小姑娘挺胸抬头,她们之前也是立了功的,谁也别想拘着她不让她看热闹。 「一点小功劳,看把你嚣张的。」 赵肃睿抬就要踹她屁股,好歹想起来她是个女子。 「别在这趴着看了。」他挥了挥手,「去外头正大光明地看,剩下还在庄子里的,除非手上还有活儿,不然都出来看。」 「哇!」听见少夫人这么说,小丫鬟们都高兴了,你推我我拉你凝成了小团儿一股脑儿滚到了大门外头,看得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 庄子外面的晒场早被培风带着人改成了校场,两边的木架上整齐摆着刀枪,还有一个木制高台让人可以站在上面演武,地上也用三七灰土重新夯平了,看着还像模像样的。 校场正中,两个汉子正扭打成一团,赵肃睿看了两眼,心里有些满意:「果然,真刀真枪打了一场就是不一样,下手比之前都稳当多了。」 在他身后,两个丫鬟搬了他常坐的椅子出来,他在上面坐定,抱着怀里的铜制暖手炉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趁着姑娘看得入神,在一旁伺候的阿池退了几步趁机回了庄子。 「图南,刚刚你怎么不帮我说几句话呀?姑娘要在燕京城里买宅子这事咱们可千万得阻了,宁安伯府还在呢,那满家子不知道礼义廉耻的东西要是知道咱们姑娘手里有钱,定能使出千百个 坏招出来。咱们姑娘现在好不容易得了自在,何必再陷进去?」 图南挽着袖子包着头正在腌羊肉,带着香气的腌料被她在羊腔的里里外外抹了个透。 阿池知道她在认真听自己说,左右看看,又放低了声音:「更何况咱们姑娘什么也不记得了,现在又是这幅性子,要是在京里再冲撞了什么人可怎么办?昨天夜里我一晚没睡,怎么也想不明白咱们姑娘怎么会跟一个男人单独喝酒醉成那样。」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姑娘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在燕京城里买宅子这事……确实不必。」 一甩手上多余的腌料,长相平平的丫鬟笑了笑。 校场上的热闹一直到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散了,赵肃睿看得高兴,只觉得自己快要练出一支精兵了,极大方地散了二百多两银子的赏赐出去,让庄子里里外外连同外面的佃户都跟过年了似的。 吃着被烤得极酥脆的羊背肉,赵肃睿又想起了要在燕京城里买宅子的事儿了。 在庄子上能操练自己手下固然不错,可赵肃睿还是想去燕京城里玩儿,当然了,也不全是为了玩儿,在这城郊的庄子上消息难通,他连沈三废又闯了什么货都不知道,实在是不方便。 阿池自然还是要拦着他的。 赵肃睿又不是能被劝住的人,正在阿池筋疲力尽的时候,图南在一旁给赵肃睿倒了一杯茶。 「姑娘,您真的无需在燕京城里买宅子。」 赵肃睿抬头看她:「怎么?你们几个今天是要联手来拦着我?」 几个小丫鬟还学会联手了? 「姑娘,您在燕京城里本就有庄子。」图南脸上有一层淡笑,「从前的沈府还在,正阳门外正西坊的石榴胡同,五间七架三进宅邸,里面种了玉兰和西府海棠,光是马厩就有十六丈纵深,足够养下十七八匹好马。还有一个书斋,还是姑娘您提的字叫‘逍遥去处,。」 阿池震惊地看向图南,却见图南略叹一声: 「可惜,这宅子明明是夫人从前的嫁妆,可夫人去了之后,这处宅子就被姑娘您的大伯家里占下了。」 六喑 第五十九章 谁在和她争家产? 赵肃睿由衷得觉得,在「吃亏」这件事上,他就没见过比沈三废更废的。 好歹也是个官家小姐,竟然能被人将自己家的宅子都给霸占了去,这等废物,这等废物! 依照图南所说,沈三废她娘秦氏家里从前是开马场的,历经数代,直到沈三废的舅舅秦同希中了举人,秦家才将产业给转了出去,将手中的大笔钱财分了分,其中沈三废她娘手中就有数千两银子在手,不仅在燕京城里置办了不错的宅子,还能供应沈韶和沈三废父女二人研究金石拓片和各种古籍,沈韶去后,远在青州的沈家匆匆忙忙来了燕京想要接手沈韶的家业,却不知道秦氏早早做了打算将他们家在石榴胡同的宅邸过给沈时晴,还把房契夹在了那些书里让她一并带去了谢家。 比起闷声使坏的沈时晴,秦氏是个刚烈在外的性子,她活着的时候强撑着身子一手操持了沈三废和谢家的婚事,没让沈家占了一点便宜,可秦氏自从沈韶去后就病了,先是久咳昏厥,后来又成了肺痨,沈三废嫁进了谢家没多久她就彻底起不了身了。 幸好那时还有沈三废的舅舅秦同希在京中做兵部职车驾司员外郎,能够照应自己的亲姐姐,没让秦氏额外受了沈家的委屈,可惜不到一年秦氏就去了,过了不久,秦同希则高升了山西行太仆寺少卿,那时沈家还不敢轻举妄动,只偶尔写信给沈三废,说家中子弟到京,可否暂住府上。 后来秦同希因为养马不利被贬为南太仆寺丞,沈三废的大伯沈咸又在青州一带名声鹊起,沈家人就开始不客气起来,只把那个宅子当了自家的,进出再也不告诉沈三废了。 自打占了沈三废的身子,赵肃睿只管把沈三废的都当了自己的,又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宅子」被一群吃绝户的给堂而皇之占了去? 要不是阿池死命劝住了,他当即就要点其兵马杀向燕京。 就算如此,他也没闲着,脑子里仔细设想了一千八百种沈家人的死法,可以说,如今他的脑海里沈家人已经不是人了,而是被反复细剁了了数个时辰的八百斤肉臊子。 「沈三废啊沈三废,你可是个废物!废物到家了!」 二更时分,沈时晴正看着手中的折子,就听见自己心里传来了一声痛骂。 她愣了下才想起来,今日距离上次她和赵肃睿心声相通已经又隔了三日。 「臣妇可是又做了什么不和陛下心意之事了?」 终于又有了骂沈三废的由头,赵肃睿美滋滋地靠在文椅上,手里捏了块儿油酥饼,椅子舒服,饼也香,他也蓄足了力气: 「沈三废啊沈三废,你什么时候做过和朕心意的事儿了?朕可真是没想到啊,你这协办大学士之女,被宁安伯府的几个婆子欺负了也就算了,竟然能被沈家一门子白丁给抢占了房子!怎么?你那些亲戚故旧是假的?你那当官的舅舅是假的?你自己不是浑身本事么?你要是用你的火药将你家宅子一把火炸了朕还赞你一句好气性,可你能么?这么一个废物也有脸窃占皇位?你连人都做不好当什么犯上作乱的窃国女干逆?」… 用了一整天梳理朝政的沈时晴长出一口气,轻轻揉了揉额角,在曹逢喜交出了四十万两白银之后,清查太仆寺历年账目的事情算是正式开始,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仍是人手不够,刑部侍郎卓生泉上书请她下旨从户部抽调人手查账。 沈时晴却不打算从户部调人,而是打算在都察院里另立一司,里面多用精于账目之人,以后就用来复审全国财赋账目。 查账之事已经开始却才想着要设立有司,沈时晴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是想要钓鱼现伐树了。 可是鱼竿不能不做,已经到了这一步,沈时晴只能硬着头皮将事情往深处做,从全国选调精于账目的人 才入京。 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听着赵肃睿这一通狂骂,沈时晴倒觉得是一天里难得的闲散时刻,不仅放下了手里的奏折,还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热茶汤。 「陛下,火气不要这么大,对身子不好。我那房子本也是空着的,沈家不占,谢家也要占,沈家人占了那个房子还得小心遮掩着别让人知道那家是我的,也省了谢家额外的惦记。」 「哼!歪理!朕若是你,谁敢对朕的东西出手朕当场剁了他的爪子,还敢强占朕的宅子,他们家里没有镜子总还有尿吧?先照个影儿看看自己最后的囫囵模样才是真的!」 咔嚓咔嚓吧酥饼吃了,赵肃睿抬头看向窗外,廊下垂着好大一条猪腿,十足是令人垂涎的好风景。 「沈三废呀沈三废,朕给你起的名字还真没错,你这个连仗势欺人都不懂的废物到底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觉得自己能做好了大雍的皇帝?」 「陛下,仗势欺人终非自身,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臣妇如今以陛下的身份将宁安伯下狱,看似已经报了仇,可来日将身子换回来,臣妇也得赔上一条命。您觉得仗势欺人很容易,因为您出身皇家,本就有着天下最大的权势,大树底下好乘凉,您是遮阳的高树,不是乘凉的人。‘势,对你来说是天生之物,凝固不变,用之不竭。」 沈时晴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打算明日得闲了去找林妙贞一起骑马松散下筋骨。 「这些年,朝中风云变幻,家父的同僚故旧,有的依附张玩,最好的下场也是被罢官回家,脑袋在菜市口满地滚的也不在少数,有的依附了前首辅刘绅,落了个流放边疆,还有的因为反对陛下加税之策被强令告老还乡,短短七年,已经风云变幻到了如此地步,如果臣妇真是个仗势之人,只怕早就在不同势力之间疲于奔命,散去了不知多少家财,又哪是区区一处宅子就能抵得上的?陛下你看不起宁安伯谢文源,他不就是个在不同势力之间狗苟蝇营之人么?一会儿想要托文官,一会儿想要靠文官,一会儿想卖儿子,一会儿又想把自己的儿子再卖一遍,可他到头来又得了什么?不过是为人所不齿罢了。」… 赵肃睿真没想到沈时晴自己守不住自己家的宅子竟然还有这么多道理可讲,他几乎要被气笑了。 「好呀,就像你这样什么都不做就行了?就像你这样眼睁睁看着从前看不起你母亲的人出入你母亲的嫁妆产业,你就觉得心安理得了?」 「臣妇倒也不算是什么都没做……」 沈时晴还没说完就被赵肃睿打断了。 「嗯,你搞了火药,弄了颜料,教小丫鬟识字,你沈三废好大的功绩呢!对了你还给染坊出了染布方子!可你家还是被占了呀,你还是连你娘的嫁妆都没守住呀!也不知道你娘拖着个病体替你打算了那么多有什么用,不还是让你给祸祸得不剩了什么?要是她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被你再气死一遍。」 站准了这一条,赵肃睿越骂越开心,越骂越有气焰,连吃酥饼的动作都越来越嚣张了。 这时,他却听见了一声笑。 很轻的一声,是沈时晴在笑。 「陛下,臣妇根本守不住我娘的嫁妆,却不是臣妇守不住,是因为整个大雍都在从臣妇的手里夺产。」 赵肃睿往自己嘴里填饼的手停住了。 「臣妇是独女,家父去世之后,依照大雍律,沈氏宗族可以为家父选一嗣子延续香火,而那个嗣子,才是包括我娘嫁妆在内的家业沿承之人。《大雍律》户令一篇,上载‘凡户绝财产,果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承分。无女者,入官,,大雍官吏遇到这种争产之讼,所循不过两条,一为原情,二为息争。 「原谁的情?原我父无子之情。息谁 的争?息沈家宗族财产之争。根本不会偏向我和我娘两人,如果我为争产之事和沈家对簿公堂,第一个被拉出来作为罪魁祸首的,只会是我娘。而我这个贪图家业不让我父亲留后的不孝外嫁女,毫无胜算。」 见皇爷站起身,一鸡以为皇爷要睡了,连忙来收奏折,却见皇爷对他摆了摆手。 「先放着,今夜我看完了再睡。」 「是,皇爷。」 心中半晌无声。 沈时晴却没有放过赵肃睿的打算,唇角带笑,她反问这位英明神武所向披靡的皇帝: 「陛下,自您以下,整个大雍都让臣妇不得争产,自您以下,整个大雍都觉得臣妇不配、不该、不能拿我爹娘留下的财产,自您以下,整个大雍没有一寸土地、没有一两银子是可以名正言顺属于臣妇的。您让臣妇怎么争?」 「您觉得谢家狗苟蝇营,可嫁入谢家是臣妇能够保护爹娘基业的唯一机会,您觉得臣妇废物无能,那请问陛下,偌大大雍,女人无书可读无财可守,身家性命全要依附于夫家父家,在族谱上连名字都不能有,连人丁都不能算,岂不是生来就被人当了废物?」 灯火微晃,鸦鸟夜啼。 站在宽阔而寂静的乾清宫里,沈时晴终于对着当朝皇帝问出了一直以来想问的话。 「陛下,你觉得臣妇身子废,性子废,脑子废,那是因为您觉得我生来和您一样能读书能置产能沿袭家业,可我偏偏不能!我在京郊骑马会被人说不知体统,我反驳旁人会被人说骄纵无礼,我看两眼《资治通鉴》都被人说辱没斯文,我废了身子废了性子废了脑子才活到了今日,您未曾如我一般地活过,怎能轻易论断了我的半生?就因为你是个生在皇家的男丁么?就因为你是皇帝么?」 六喑 第六十章 杏仁酪 静夜沉沉,数个鎏金的蟠龙龙纹熏笼里不时传来霜炭燃烧的脆响。 一鸡站在鎏金的仙鹤灯后,双手拢在袖里,纹丝不动。 他听见了皇爷的脚步声,从台阶上缓缓下去,又在殿中停驻,过了片刻,又转向了一侧。 在乾清宫里有四面紫檀木雕龙纹的水晶大镜,对立摆放,正对着殿中四处侧门,这镜子也叫风水镜,在风水家眼里有解厄化煞之能。 只听闻脚步声,一鸡就知道,皇爷是在风水镜前站着不动了。 明明皇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鸡却觉得这乾清宫里仿佛要成了一块冰,寒气又冷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站在高达一丈半的水晶镜前面,沈时晴看着镜子里的「赵肃睿」。 皇帝,皇家,男人……有人生来就在高出,还要居高临下嫌弃那些生在泥坑里的人爬得太慢,嫌弃她们畏缩、胆怯、无能。 同一块玉,到了她的手中是要她「淑善为要」,到了赵肃睿的手中却要他「君子不器」,她不会恨么?她当然是会恨的!她恨!她恨一个心中并无仁善之心的君王竟然能掌握着天下苍生的命运,她恨一个只知道穷兵黩武玩弄权术的男人坐拥着万里江山,难道她连恨都不能了吗? 当人们对着皇权顶礼膜拜的时候,当人们喊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候,当人们随意将三从四德扔在了女人面前的时候,当女人被一点点剥夺了所有权力却又成为了史书上的罪人的时候,当她沈时晴面对着谢文源如看货品一般的打量目光的时候……她又怎么能不恨呢? 她用目光探询似的看向镜子里的「昭德帝」,她的恨意绵远悠长,却又沉默无声,所以她容忍了昭德帝一次次把她过去几年的隐忍当作笑话。 可她不能容忍赵肃睿提起她娘。 如果不是大雍律法严苛纵容了沈家宗族对她们母女的逼迫,让她娘在她出嫁后还要拖着病体与沈家周旋,她又怎么会连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明亮的灯火照在镜子上,沈时晴转身,看见了远处相对的那面水晶镜里的「赵肃睿」。 「他」和自己一般面无表情。 这些镜子里都是「他」,都不是「她」,就像是先圣典籍中的那些道理一样,他们循循善诱告诉了人如何成为一个有德行和才干的贤达,可这些人都是「他」,都不是「她」。 自始至终,沈时晴的心音都是沉的,稳的,一如既往,却越发让赵肃睿不舒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文椅里站了起来,手里是酥饼也早被他放在了盘子里,等他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在房里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 难怪,难怪沈三废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原来她从来就是个狂悖之人。 赵肃睿想起了沈三废写的那两句「狂诗」,那时他还以为沈三废是恨自己的女儿身,真没想到呀,原来沈三废真正恨的是这世间的纲常。… 「既恨男女之别,又恨君主之权,沈……沈三废,原来你早就存了狂悖叛逆之心。」 听到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赵肃睿的语气却是冷静的。 沈三废一点点在他的面前露出了本性,在他看来并非坏事,一个女人她连窃国都敢做了,别说她是个大逆不道的狂徒,就算她真的是个忠君的贤良人也难逃一死,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才能更好地揣测她以后的所为所想,进而将她击溃。 口口声声一口一个「沈三废」的赵肃睿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把这个一会儿虚情假意一会儿阴阳怪气的狠毒女子当成了毕生难逢的敌手。 「沈三废啊沈三废,你窃占着朕的位置不放,不会真以为就能从此颠倒乾坤吧?怎么?你是想修改《 大雍律》?还是想让女子也能据有田产?又或者你能让女子也科举,从此登阁拜相?那你当个皇帝还真不够,你得当个神仙。」 说完,赵肃睿忍不住冷笑: 「为下者卑,为上者尊,从来变得是人心不是地位。你真以为你当了皇帝就真的能比朕更好?你觉得朕出身皇家,又是个男人,竟然堂而皇之地受用着种种好处,便因此恨朕。那你如今成了朕,不也是做着朕一直做的事儿么?你想让谁生就让谁生,想让谁死就让谁死,你会因为这个人是男人所以让他死,那个人是女人所以让她生?不会。因为你如今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沈三废,朕不怕明明白白告诉你,皇帝也好,寻常人也罢,都是活在框子里的,只不过你们的框子小些,朕的框子大些,朕能轻易碎了某个人的小框子让他换个大些的,可终究那框子也只是框子。你让朕允了林妙贞溜出宫去,朕当然可以,可你要是说让林妙贞走上朝堂,就算朕允了你又敢信么?」 重新在文椅上落座,赵肃睿翘起脚,又看向外面的猪腿。 「沈三废,你不乐意朕这般叫你,朕还偏要这般叫你。咱俩易地而处,朕在你的身子里有千万种法子破局,说到底,还是你这个人脑子废、身子废、性子废。」 对着镜子,沈时晴勾了下唇角。 「好,陛下,我等着。」 更声响起,万籁俱寂。 赵肃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沈三废,你现在是装都不装了?连一声臣妇都不叫了?直接自称‘我,?」 时辰已到,沈时晴自然不能再与他说话,赵肃睿的火气反而「蹭」地冒了起来。 方才的镇定模样被他连同酥饼一起给咔嚓成了碎末子吞下了肚子。 沈三废居然敢恨他? 沈三废居然敢说他是凭借着身份之利?! 沈三废她才当了几天皇帝?她是只受了当皇帝的好没挨过当皇帝的打! 哼!等群臣都反对她的时候,等着他那个太后娘又作妖的时候,等着西北战火四起……这个就算了,哼,反正早晚有一天沈三废还得来求他!到时候他倒要笑着问沈三废是不是觉得他当这个英明神武的皇帝是因为身份之便!哼!哼!哼!… 想要一脚踹开房门,赵肃睿想起自己是在屋里,他拉开房门又狠狠地踹了一脚: 「图南!我饿了!白天烤的羊肉还有么?夹了面饼给我送进来!」 今天正好是图南守夜,她应了一声就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提着一个小篮子走了进来。 「姑娘,想要做夹羊肉的面饼得废些功夫,我在灶上炖了素山珍的汤本想着明天给您做馄饨吃,现在只能先给您下一碗面了。」 一碗面怎么够? 赵肃睿火气上涌,饭量也大,听说没有羊肉夹饼气得就要摔盘子,却又闻见了一股鲜香气。 图南说话的时候已经打开了篮子,只见里面是个极大的海碗,装了小半碗的汤面,素鲜的汤里窝着细丝似的面,上面撒了些烹熟了的韭黄,一旁有一勺炒香的肉酱,还卧了一个荷包蛋。 等图南把面放在他面前,赵肃睿已经诚实地拿起了筷子。 乾清宫里,沈时晴又在水晶镜前站了一会儿,才踱步回到了龙椅处。 原本压得人喘不过来的气散了些,一鸡小心抬头,见皇爷又拿起了茶杯,连忙说: 「皇爷,已经三更天了,茶就别喝了吧。」 沈时晴放下茶杯,说:「前几天三猫弄的杏仁酪还不错,再去冲一碗来。」 一鸡点头应是,心里却忐忑,也不指派别人,自己亲自去了茶水房按照三猫的方子调配杏仁酪,正好他自己也定 定心。 「鸡老大,那日那位女子我已经派人查清了。」 听见四鼠的声音,一鸡捏着银调羹的手纹丝不动,只是耳朵竖了起来。 「那女子是宁安伯府老二谢凤安的原配,已故协办大学士沈韶之女,如今正在城北郊二十里的庄子上住着,之前都传说谢凤安要把她给休了,现在谢家自顾不暇,倒是没人提了。」 宁安伯府? 谢家? 已故协办大学士沈韶? 一鸡略点了点头,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儿千万烂在咱俩肚子里,你派去打探消息的也先弄去西北吧。」 「鸡老大放心,这等轻重我还是有的。」 杏仁酪的香气蒸腾而起,两位大太监忍不住齐声叹了一口气。 杏,杏……难怪皇爷那么爱去杏花楼。 现在皇爷想喝杏仁酪,说不定也是想起了佳人呐。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俩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却还是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 到底他家皇爷和那位少妇……谁是那「出墙的红杏」呢? 六喑 第六十一章 求情 赵肃睿原本就要去带人将沈三废家从前的宅子抢回来,现在存了一份要让沈三废知道是她自己废物的心思,更是把这事儿看得极重,第二天一早就招呼了几个丫鬟过来调兵遣将。 「姑娘想要找几个人能进城去刺探消息?」 阿池眉头紧皱,又想劝姑娘熄了心思:「姑娘,咱们这庄子里都是些粗汉,您操练一番让他们打架还行,刺探消息这种事儿可实在太精细了。」 说话的时候她用眼睛看培风,却见培风低头行礼说道:「姑娘,之前我们就派人去盯了谢家,用的两个机灵汉子,这两人都是庄子上的佃户,也都没有什么坏习气,只是见识还是少了些,之前去盯谢家的时候被西厂的番子盘问过几次。」 这么一听,赵肃睿就不满意地摆摆手:「这种良家子在军中当斥候还差不多,做不了探子,有没有那种能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 培风被问住了,这时图南说: 「姑娘,咱们庄子上能在燕京城里打探消息的人大都还关着呢。」 赵肃睿一听就明白了,图南说的是宁安伯府一串儿一串儿送过来的管事和婆子,这些人都是在高门里混出了些许脸面的人精,比老实巴交的庄稼户好用多了。 沉吟片刻,他问:「这些人里收服了几个?」 培风说:「这些人有得被关了快两个月,最短的也差不多是九月初来的,之前和寿成侯府起纷争的时候里面十三四个青壮和四五个婆子已经归附了,至于之前带头的刘婆子、松婆子和谢家的几位管事都还关着呢,他们倒也喊着求饶了,只是还顺着姑娘的意思一直不搭理,现在也被磋磨去了七八分性子。」 「这些人还不能动。」赵肃睿斜靠在铺着新制软垫的文椅上,两脚斜伸出去,并在一起晃了晃,「他们可是谢家实实在在的罪证,家业根基又都在谢家,要是偷跑了可就抓不回来了。」 说着说着,赵肃睿突然一笑:「我有了个合适的人选。」 抬头看见几个丫鬟都好奇地看着自己,他摩挲了下怀里的手炉:「去把崔锦娘叫过来。」 听见沈时晴要自己过去,正要给谢凤安「加餐」的崔锦娘放下了手里的沙子,抬手略拢了下自己的头发,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穿戴,她冷冷地说:「沈时晴又要我去做什么?把我当个玩意儿戏耍?」 来叫她的人是穿着件靛青短袄的图南,因为一日有一半都是在厨房干粗活,又来往于内宅,她既不像阿池穿上了绸面比甲,又不像培风已经全然像个男子打扮,一张乍一看只能说工整的脸上什么都是淡淡的。 沈时晴的几个丫鬟里面崔锦娘最讨厌的是垂云,这里面自然也有垂云嫁给了贺长轩的缘故,其次就是这个图南,崔锦娘不喜欢她,是因为图南就像是沈时晴的一道影子,明明是个丫鬟,却也用一种能将人看透了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崔锦娘只想犯恶心。… 此时的图南正是用崔锦娘最讨厌的目光看着她,嘴上一如既往的平和:「崔娘子,我家姑娘给了你机会你最好就将它抓在手里,从前我家姑娘能忍了你一次又一次,现今却不会了。你留在这驴棚子里是真的恨急了谢凤安?还是怕我家姑娘把你忘了?」 崔锦娘脸色一变,就见图南垂下了眼睛,手里仿佛是在解着袖口,嘴里不疾不徐地说着:「前几日我陪姑娘去了趟燕京,听闻西厂的番子一直围着宁安伯府,就算谢家请来了英郡王世子,也只不过是拉了个一同陪关的。宁安伯府只是外面看着光鲜,里面早就穷得当东西了,又经历了这么一遭,你说,宁安伯府里现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泉哥儿也是可怜,亲爹亲妈在这个城外的驴棚子里当仇人,好说话的嫡母也被赶来了庄子上……」 再次抬起眼的时候,图南 的眸中带了些笑: 「崔娘子,我家姑娘从前说你是个抓浮苇求脱身的可怜人,可不要再将别人递来的手给打回去了。」 恨恨地瞪着图南,崔锦娘的眼睛里几乎沁出血:「她沈时晴也不过是个不能自保的泥菩萨,也敢来让你这个小***拿捏我?!」 她话音刚落,脸上突然炸起一声响,接着是一阵巨痛,不等她回过神来,另一边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 「啪!」 「啪!」 「啪!」 被连抽了三个耳光,崔锦娘双手捂着脸,后退两步跌坐在了草料堆里。 她傻愣愣地看着图南,却见图南又慢条斯理地把解开了的袖口系了回去。 原来图南刚刚解袖子只是为了抽她的脸?! 「我家姑娘说你可怜,一贯不与你计较,可你背信弃义恩将仇报,挨我一记是理所当然。垂云嫁给贺长轩是他们有缘,并非是从你手里抢走的,你却总心怀怨怼,对垂云多番刁难,我打你第二记是情义所至。昭德五年,你刚进府的时候为了争宠害得阿洛差点断腿,这件事宁安伯府不追究了,姑娘也不过对你小惩大诫,我却还要让你长了这个记性,我打的第三下,你也受得起。」 崔锦娘没想到图南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丫头下手竟然这么狠毒,看着图南走近,她慌忙后退。 一旁的谢凤安看着眼前的热闹和他的驴兄一起瞪大了眼睛看着,要不是嘴里塞了东西,他恨不能大喊一声「打得好」。 图南却没有再动手,双手放在身前,她微微倾身看向崔锦娘: 「敢问崔娘子,可以同我去见姑娘了么?」 崔锦娘穿着一身干净衣裳刚进了院门就让赵肃睿觑见了她脸上的伤。 看了图南一眼,赵肃睿懒洋洋地说:「我今日找你来,先要解决一件旧事,这庄子上下是我的地盘,你和你的丫鬟叠翠两人却敢明目张胆地下毒,这等通敌的内贼自然是杀无赦。」… 崔锦娘这才看见许久未见的叠翠被人绑在了一张条凳上。 她吓了一跳,连忙去给叠翠解绳子。 被人拦住了,她看向「沈时晴」:「沈时晴,你是要私刑杀人么?」 之前她虽然被同样捆在驴圈里折磨,却并不担心自己的丫鬟,因为她知道沈时晴不是那等狠毒之人,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天,却突然又要算账了,竟然还是「杀无赦」?! 赵肃睿才不同她客气,对于崔锦娘这种小人不过是以权势引之,以财帛诱之,以威势慑之,先教会了她什么是怕,也就算是拿捏了一半了。 「愣着干什么,把这个丫鬟杖毙。」 负责行刑的是从前宁安伯府里的婆子,可以说个个都是靠心狠手辣能办事儿才得了来庄子上的差事,现在对付这种小丫鬟自然不会手软,一听「少夫人」下令,一个穿着赭石色斜襟袄的婆子往手里啐了口唾沫抡起棒子就打了上去。 就算嘴里塞着东西,在场众人也都听到了丫鬟的一声惨嚎,可见这一下是真的打得极重。 此刻的院子里除了崔锦娘和一众丫鬟婆子,还有安年年她们三个谢凤安的妾室,赵肃睿招呼她们来只说要给她们一个「交代」,又哪里想过是这个局面? 柳甜杏捂着脸不敢看,夏荷也微微侧开了头,剩下安年年,她看向了崔锦娘。 婆子抡着棒子的力气是一次比一次大,丫鬟嘴里的帕子都沁了血出来,崔锦娘的脸色已经彻底惨白了下来。 旁人都已经不忍再看,「沈时晴」却还是神情怡然,甚至有闲心吃点心,让崔锦娘看出了从前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冷漠。 她是真的要杀人的! 沈时晴!她是真的要杀人的! 终于,崔锦娘跪在了地上:「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被伯府的富贵迷了心!从前到如今都是我对不起你!少夫人!沈、沈妹妹!不……沈娘子,沈娘子你想让***什么只管吩咐,我求求你了,放了叠翠了吧!她只是个听了我的话的傻姑娘,真的没有要害人的心!」 脸上还痛着,崔锦娘的心也疼。 叠翠是她第一次到宁安伯府见识了高门排场之后从沈时晴接济她的钱里硬挤出来去买的丫鬟。 刚到她身边的时候才十二岁,像个破壳破早了的小鸡崽子,只花了她二两三钱的银子,可是叠翠忠心,看她干什么就跟着干,唯独吃饭的时候不敢动,只敢蹲在桌子底下吃她的剩饭粒子,这个丫头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饭养大的,就算一开始只为了争口气可她也养了五六年了。 男人对她不过一年就厌了,两尺长的孩子除了吃饭睡觉又懂得了什么?跟她相依为命十几年的亲爹都想把她卖了去抵掉赌账……只有叠翠,只有这个傻丫头跟着她、陪着她,做什么都陪着她。… 「是我教坏了她!沈娘子,你打我吧!我是罪魁祸首!你别打她!她坏一分我比她坏十倍!背弃了你的人是我!陷害垂云的人也是我!害得阿洛差点断了腿的还是我!」 赵肃睿无动于衷,崔锦娘现在能依靠的也就是那个孩子和这个丫鬟了,要是她到此时对丫鬟的死无动于衷,他反倒会觉得此人难用。 所谓驭人之术也不过是养狗给肉,养狼拿刀,真要养狼,手里的刀够利,狼能带回来的猎物也得够多才行。 突然,又有一个人跪在了地上,不光跪着,还一路蹭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少夫人,我想了想,崔姐姐给我们下的药也毒不死我们呀,不过就是拉了几天肚子,不、不至于死吧?」 看着歪着头看着自己的柳甜杏,赵肃睿皱了下眉头:「给你们讨公道呢你来装什么好人?」 「我没装啊。」 现在的少夫人虽然比从前吓人,柳甜杏觉得自己和少夫人还是有点「吃饭交情」的,她笑了笑,甜着嗓子说:「崔姐姐眼里的点心渣渣就这么点儿,叠翠眼里的点心渣渣就是崔姐姐,少夫人您这么厉害,一定有法子给她们更多的点心渣渣,让她们将功补过呀。」 一看见柳甜杏跪下了,安年年也连忙跪下,只剩下夏荷还记恨着崔锦娘多次想利用自己,她不肯为了崔锦娘跪,却也低了头。 几个婆子都是机灵的,一见有人求情就停了手,赵肃睿再看看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崔锦娘,摆了下手。 「既然苦主都不追究,你们两人的两条命先记下。」 崔锦娘已经绝望了,没想到「沈时晴」又松了口,这时她突然明白了图南告诫自己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连忙重重地磕了个头: 「沈娘子,我从前猪油蒙了心分不清好坏,做下了无数错事,以后您但有吩咐,我必竭尽所能。」 用手撑着脸颊,赵肃睿从面前这些女人的脸上一个个地看过去。 柳甜杏、安年年、夏荷、阿池、图南、培风、崔锦娘……还有已经放下了棒子老实站着的婆子。 半晌,他用鼻子「嗯」了一声。 算是应了。 「我要在燕京城里安插人手,崔锦娘,我给你五十两银子,五天时间,第一,你要在燕京城里把根儿扎下去,第二,你要知道鼓楼大街上人们说的最多的十条消息,第三,你要把石榴巷沈家旧宅里现在住了多少人、都是什么人,每天干些什么都打探清楚。你能做到,你从前的事我既往不咎,把你当得力之人用着,以后也会找机会救回你的孩子,你做不到,我 就把你和这个小丫鬟一并扔驴圈里由得你们自生自灭。」 「是!奴婢知道!奴婢一定照办!」听着崔锦娘的磕头声,赵肃睿却并不觉得开心。 明明并不把沈三废说的话放在心上,可刚刚这些女人替那个丫鬟求情的时候,他又无端端地想起了昨夜自己用心听到的话。 「……请问陛下,偌大大雍,女人无书可读无财可守,身家性命全要依附于夫家父家,在族谱上连名字都不能有,连人丁都不能算,岂不是生来就被人当了废物?」 这些女人,她们,生来废物,呀。 六喑 第六十二章 执子 除了崔锦娘,赵肃睿又相中了一个宁安伯府的婆子,婆子姓张,今年五十七,因为长得粗壮老实,从来也没有混到主子面前去,领的差事就是带着几个人给女眷运恭桶洗恭桶的,这次能得了一个押送谢凤安妾室的差事到了庄子上,是因为她自己的孙女儿就是柳甜杏身边的丫头小包,她本来就想留在庄子上守着女儿,却又被带头的婆子给拿捏了一把,强要带回府里去,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培风带人把她们全都拿了下来。 旁人都觉得是受了天大的苦楚,张婆子却是顺了心意,旁人还在马棚里呼天抢地,她就求阿池给她些差事。 阿池谨慎惯了,一开始是不敢用她的,图南却觉得张婆子唯一的牵绊都在庄子上,是个可用的,就让她在厨房里干些洗下水之类的粗活儿,只是晚上还让她住在关押的地方,倒是每天的伙食都好了,还有了新的衣裳穿。 有她做样子,很快又有婆子投了过来,这时阿池的胆子也被教得大了,也给这些婆子都安排了差事。 之前寿成侯府的人绕到庄子侧墙翻进来,离着正院不远,正好被张婆子遇到了,她先装着老实怯懦的样子唬了人,把人骗到了柴房外头拿起棍子就打了下去,那个寿成侯府的人会一些拳脚,两下把张婆子打在了地上,口鼻都冒着血,这个粗手粗脚的婆子却还是抱着那人的腿不放,用牙咬着那人的小腿肚子,硬是把一块巴掌大的肉撕下来一半。 赵肃睿看中了她的果敢和狠辣,让她进燕京城帮衬着崔锦娘。 张婆子跪在地上,背都是佝偻的,听了这话,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孙女儿,才说:「少夫人的吩咐,老婆子一定尽心竭力。老婆子只剩小包这一点骨血,只盼着能得少夫人看顾一分。」 说完,她又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比起朝廷上那些想要好处又不肯明说的官,赵肃睿倒是挺喜欢这婆子的直率:「这也没啥难的,以后就让小包……」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柳甜杏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小丫鬟,理直气壮地说:「小包在我这养得白白胖胖的,我还教她识了好几个字呢,张奶奶你只管去燕京城建功立业,有我一口吃的我一准儿分小包半……三分之一口!」 谈着正事儿呢这傻子又在这凑什么热闹? 赵肃睿架子刚端了一半儿啪啦掉在了地上,对着柳甜杏冷冷一笑: 「行啊,正好崔氏空出来了个屋子,就让小包住着,每天吃喝和你们一样。你还能教她识字?你能教她什么?你自己能把《千字文》默写出来么?」 昭德帝敢拿自己的玉玺打赌,这个好吃懒做的柳甜杏能正经写出来的字不超过五百个。 柳甜杏被说得撅起了嘴。 终于在同傻子的交锋里占了上风,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十分得意,语气都轻快了:「你读书写字连我身边的丫鬟都不如,就别在这班门弄斧了,阿池,教小包读书的事儿交给你了,你……」… 「姑娘放心,之前我也是带着小丫头们识字的,索性把小包也加进来。」 赵肃睿早就知道了沈三废把身边的丫鬟教得个个识字,却没想到居然还让大丫鬟教小丫鬟,见阿池说的笃定,也不知道她给多少人当了多久的识字师父了。 哼哼了两声,压下心中的异样,赵肃睿摆了摆手:「行吧,就照你们说的办。」 又跟跪在地上的张婆子说:「我不光让你孙女吃得好住得好,还让阿池教你孙女,这下可是让你如意了?」 抬起头,他看向院子里的其他人:「凡是差事办得好、顺了我的意的,我也从来不会吝啬,要是差事办的不好……咱们庄子上的马棚子还有空地方,你们面前的这条凳子还没正经沾过人血呢。」 一院子的女人都对他行了个礼。 「少夫人(姑娘)放心。」 张婆子垂着一张有些苍老的脸庞,重重地磕了下去。 一张老脸抬起来,上面全是笑,英国公应晟脸上的得意遮都遮不住: 「陛下,派往西北的人臣已经选好了,就让他带信儿给都沁部的阿知喇。」 沈时晴坐在东暖阁的榻上先看了眼手里的折子,对一旁的一鸡说:「给英国公看座。」 英国公一面极利落地站起来,恨不能蹦了个高以示自己老当益壮,一面又极为得意地坐在了小太监搬来的椅子上。 「陛下,卓罗虽然实际上是都沁部的首领,到底还是要拜都尔本的阿嘎台吉为大汗,之前他被陛下驱赶了数百里,同大雍议和之后就休养生息,只等着陛下再次出兵都尔本部他好坐收渔利,称王之心已经毫不遮掩了。这个阿知喇虽然是卓罗的部下,也忠于他们的台吉,一直不满卓罗的称王之心,之前隐忍不发只不过是怕咱们大雍黄雀在后。只要让阿知喇相信陛下暂时没有远征都尔本的心思,再从中挑拨,他自然会调转刀枪对付卓罗。」 沈时晴点点头,仔仔细细看着手里的折子。 英国公不愧是个老将,对于都沁部也极为熟悉,其中错杂的各方势力被他抽丝剥茧一一说了个清楚。 这些东西沈时晴已经听了很多遍了却依然听得很认真,不时地问出些问题,有些是她之前想的,有些则是她在英国公讲述时候又察觉的。 应晟本以为自己这些分裂都沁与都尔本各部的方略已经注定了要跟自己长埋地下,又怎能想到竟然被陛下这般聆听? 讲着讲着,老爷子顿了顿,拿起帕子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和脸: 「臣老了,这鼻子眼睛都不听使唤。」 哪里是老了,分明是一不小心流了泪出来,沈时晴也没点破,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 等应晟终于说完了,她抬起头:「此计如果想要奏效,咱们又得做些什么,才能让阿知喇信了咱们呢?」… 一听见陛下说「咱们」,应晟一张老脸当即开了花: 「陛下,臣以为,不如就假装咱们朝中没钱了,这仗打不起来。」 这倒也不用假装。 沈时晴想着一年收上来的几百万两银子的赋税和赵肃睿之前靠抄家得来的军费,面色十分平和。 「陛下您不是逼着各处将鲥贡与太仆寺的钱都查清楚么?咱们不妨就将这事儿挑得再大些。让远在西北的都知道咱们是没钱了。」 看着应晟一脸与年纪不相称的贼兮兮模样,沈时晴挑了下眉:「英国公可是有什么法子?」 说完,她就见英国公又掏出了一本奏折。 「陛下,我那三儿子从前也在扬州当差经手过鲥贡一事……」 听到这句话,一旁伺候的一鸡第一反应就是老国公要给他儿子求情,正琢磨着一会儿国公跪下的时候让人去将椅子撤了,他就听英国公说: 「陛下既然要清查鲥贡,不如就将老臣的儿子也抓了,再让臣在朝上哭穷打滚儿,到了这个地步旁人不信也得信了。实不相瞒,陛下,臣连折子都准备好了,陛下只消说是西厂查出来的就是了。」 沈时晴接过那折子,就见里面写的是英国公的这个第三子应逯花费奢靡挥霍无度,早上要吃三只鸡炖出来的蘑菇,晚上要用甲鱼裙边下酒作宵夜。 加上一些他在扬州府同知任上的行径,略加些春秋笔法,还真让人觉得应逯是在鲥贡一事上吃了个脑满肠肥。 沈时晴仔仔细细地读完,忍不住叹了一声:「英国公,你是真不怕朕把这个当了真?」 这 句话让老者又是咧嘴一笑: 「陛下,我们英国公府最早跟着太祖打天下,死了的儿郎也不在少数,要是陛下用了我这儿子的命能换了都沁、都尔本两部彻底分崩,大雍西北再无敌手……别说我儿子,您要臣的命,臣也乐得给。」 笑容满面的老者唯有一双眼是亮的。 让沈时晴轻易就能察觉出里面的执拗和狂热。 英国公应晟,他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眼前年轻的皇帝,为了这他等了一生的机会,他什么都可以抛去。 沈时晴默然不语。 她想起了昨夜赵肃睿对她说的话,每个人的都不过活在框子之中,不同的,不过是框子的大小。 想要击碎框子,无论是什么人,哪怕位极人臣世卿世禄,也要做好粉身碎骨的打算。 这样的英国公府能换来什么呢? 瞬息间,沈时晴想了极多。 一旦都沁与都尔本部不能再威胁大雍,辽东的各部也就少了都沁部的压制,甚至会伺机分羹,到那时,辽东以东的白山黑水也会成为大雍的威胁,击退西北之敌是英国公的梦,经略辽东之权是英国公府的根。辽东越重要,英国公府的基业也越稳固。 能够参与西北战事,对应晟来说既是圆梦,也是要借功劳稳固英国公府的根基,一举而多得。… 想清楚了这些,她随手将奏折扔到了地上。 「来人,派锦衣卫去将永州知府应逯给我拿了。」 「是!」 英国公当即站起身,装模作样地要跪下: 「陛下,臣教子无方是臣之过,臣,无话可说。」 「既然无话可说就别说了,英国公,你也辛苦了这些年,就在府里好好颐养天年吧。」 昭德六年立冬,燕京城里罕见地刮了一天的南风。 昭德帝下令将曾任扬州同知的应逯缉拿入京同时申斥了英国公府,却让这阵南风里满是刺骨的寒意。 在这样震惊朝野的大事掩盖之下,很多事就变得格外耐人寻味。 比如从前反对陛下北伐的老将蔡蛰被宣召入京,起复有望。 再比如陛下下旨令内阁再议与都沁、都尔本两部重开互市一事。 「风要变了。」斜阳光下,明若水举着杯子对自己久候终至的好友说道。 他的好友淡淡一笑,白色的飞鱼纹斓衫被罕见一抹的冬日晚霞镀了一层金光。 在他们二人所坐的茶楼下,一对穿着半旧棉衣的母女拉着板车缓缓经过。 两人溜着皇城根一路往南出了正阳门,最后停在了正西坊的观音寺东边的一处牙行前。 「我夫家姓朱,行二。」 女人脸颊秀气,只是左半边脸上一大片红色的胎记看着骇人。 「只是想寻个能前头做点儿买卖后头住人的落脚地方,还请行老给个方便。」 女人在前面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守板车的婆子默不作声,一看就是个老实木讷没见识的婆子。 天快黑了,牙行的行老看着自己面前的几百个大钱,磨了磨牙:「这儿遍地都是南来北往的买卖人,你们想做什么买卖呀?」 女人歪着头不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胎记,小声说:「我祖上传的手艺,能做些女人家里用的药。」 行老到底收了钱,给她们领去了不远处的一个临街小房,只有前头铺子半间,后面也只有半进院子,勉强两小屋能住人,前头的铺子和后面的院子用的砖瓦都不一样,一看就是拿别人从前的跨院隔出来又推了墙改的。 好处是院子里有一口井,为了这口井行老多收了她们一年一两的租金,用一年 六两银子的价把这儿租给了这对母女。 六喑 第六十三章 缺人 「从来都说是杀鸡儆猴,咱们陛下可真是杀猴儆鸡啊。一个寿成侯还没处置清楚,又把声明赫赫的应二爷给关了,倒显得我们都察院平时不够勤勉了。」 立冬之后百官当差穿的也更厚实了,苎麻丝做的朝服穿在外头,里面加一件从头到脚的皮袄子或者棉袄子,朝中依例赏下来的暖耳也都到了各位京官手里,就是几块拼成了一圈儿的貂皮套在纱帽上,前面是一长条的迎面,两边左右都各缀一块,垂下来略遮住了耳朵和后颈,三品以上用的紫貂,三品以下用的是青根貂。站在六科廊看过去,满目都是圆滚滚的各部郎官,顶着貂穿着袍,风从西边刮过,让他们走起来有一种圆润的轻盈感。 圆滚滚的吏部侍郎侍郎庄长辛在去文渊阁的路上遇到了同样圆滚滚的左都御史钱拙,钱拙是福州人,入京为官这么多年都没有受得了燕京城里的干冷凛冽的北风,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舌头。 庄长辛笑捏着手里的几本文书,笑着说:「钱大人上次寿成侯之事就晚了一步,听说这次又被西厂抢先?听说这几天锦衣卫在各处走动得很是勤快,也不知道又盯上了哪家高门大户,钱大人,听说那群翰林现在都在参各处用度奢靡的达官显贵……再这么下去,你们都察院都快成闲差衙门了。」 钱拙脸上被风扑出了一点血色,越发显出了眼中的焦灼。 他也在为此事忧心得很,往年这个时候陛下要么就想要出城打猎,要么就想着让辽东再进贡极为名贵的金貂和东珠,再加上宫中为了准备过年定然会奢费无度,正是他们这些御史们大展拳脚的时候,可今年陛下不按照流程来了,不仅不提什么出城打猎,给辽东的圣旨也是让他们提防严冬的风雪灾变,不要让百姓因为大雪塌屋而流离失所,既没要金貂也没要东珠,反倒还赏了辽东各部一批贡缎和好酒。 摩拳擦掌的御史们连衣裳都脱了却没等到对手,一个个赤条条地干晾在了原地,又冷又尴尬。 想到现在都察院的处境,钱拙摇了摇头:「唉,姚迁被派去了江西倒是有了些大展拳脚的意思,陛下几次都亲批了他的折子,前几日他上奏江西布政司借茶贡之名横征暴敛,陛下不仅立刻就派人去查,还直接将批奏折用的紫竹笔也赏了他。」 虽然他身为左都御史是姚迁的顶头上司,钱拙说话的时候还是带出了浓浓的酸意。 世人都说他们当御史的都贪图名声,御史为什么贪图名声?是因为他们的上奏根本不能被陛下采纳,不能从上求功只能从下求名。 从前姚迁是带头从陛下身上捞名声的,捞得都疯魔了,现在呢?他对着那根笔只怕已经把自己当了魏征转世、管仲再生,谁要是再去说陛下有什么细枝末节的不好,他当场就能变了疯狗咬上去。… 这是什么神仙日子?这就是得了圣眷!跟圣眷相比,那一点直言进谏的名声算什么? 钱拙都恨不能把自己去跟姚迁掉个个儿。 「听说那个王翰林参了曹逢喜侵占百姓田地,陛下去翰林院的时候还特意见了他。」 百年陈醋都要从钱拙的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了,他却不知道撺掇了王翰林纠集人痛打曹逢喜那条落水狗的人正是乐呵呵走在他旁边的庄长辛。 庄长辛歪头看了他一眼:「老钱啊,从前陛下不待见你们御史,你们算是无路可走,现下陛下换了心思,眼见一条康庄大道在前,怎么,你竟然不敢走了?」 钱拙略吞了吞口水,没有吭声。 寿成侯、英国公一是外戚一是勋贵,可鲥贡与太仆寺的账,牵扯更多的是文官,是和他们这些御史一起科举入仕的同科、同僚、同好,稍有不慎,他这个左都御史就会成了众矢之的,姚迁是条疯狗,他钱拙还是要做人的呀。 知道钱拙还在犹豫,庄长辛再没说什么。 他之前劝李从渊对陛下多些信任,却不会对钱拙说这种话。 如今御史们诡异的缄默其实就是文官们对清查弊政一事的无言反抗,想要扭转,还要另想办法。 看一眼手里的文书,他在心中喟叹,陛下绕过户部令他们选精通账目的人才进京,此事进行的并不顺利,就像钱拙一样,这些官可并没有什么「敢为天下先」的气魄。 刚进文渊阁大门,他就看着英国公大步走了出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颓唐灰败,显然他就算舍了老脸来求几位阁老,也没有人愿意替他去御前求情。 对着英国公行了一礼,庄长辛抬脚进了文渊阁,脚下却突然一顿。 求人求到了文渊阁……英国公是真不怕自己这幅模样被满朝上下都看个清楚啊。 一点思绪倏然而逝,还没等他想明白,他就听见李从渊唤他。 「庄侍郎,你来看看这本账册。」 庄长辛走过去,就看见李从渊手里拿着一本册子,看着上面梳理出的账目,庄长辛问道: 「这账做得极好,您是从哪儿找来了这样的能人?」 「不是我。」李从渊举着账册,抚须而笑,「这是圣上让人做的,这账目做的清楚,字也写得好,就算是不通账目的人看了也能大概看个明白,依着圣上的意思,最近十年太仆寺的账都要这样重新理出来。」 庄长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全部?」 「全部。」 知道现在没有人手可用,李从渊放下账册,脸上的笑淡了些。 「从各地选人进京算账的事要抓紧。」 还不等庄长辛说话,李从渊叹了一声:「陛下现在心意坚决,要是咱们前朝给不出足够的人手,就得眼睁睁看着这份儿差事被交给内廷了。」 他看向庄长辛:「陛下今日交代了我,让我给内书堂再找个算学夫子,要教会他们看账算账。」… 内书堂是宫中教导太监读书的地方,一向由大学士领着教导之责,当然,只是挂名的,具体课业都是另找了人来教,每年都有二三百名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十二岁以下小太监被送到内书堂读书,现在的司礼监掌印一鸡从前就是内书堂里学得最好的,先帝爱惜他的聪慧,才把他赏给了当时还是皇子的当今陛下当陪读太监。 庄长辛苦笑:「陛下手段一贯刚烈,又怎会任由前朝推诿牵制?钱御史要是知道这个消息只怕今天晚上饭都吃不下了。」 他的语气俏皮,李从渊不由得一笑,笑完了,李从渊深吸一口气: 「罢了,我这有个人选,明日早朝我会向陛下举荐。」 「您是要举荐这人教算学,还是举荐他清算太仆寺账目?」 庄长辛不过随口一问,倒是让李从渊怔愣了片刻。 「看他自己的意思吧。」想起那人的脾气,李从渊喝了一口清心败火的桑叶泡水。 乾清宫里,沈时晴刚说晚上要去长春宫,就听见一鸡轻声说:「陛下,娘娘今日应是不方便。」 又跑宫外玩儿去了,今日不方便去找。 明白其中的意思,沈时晴笑着点了点头,从能够踏出宫门的那一天起,这一道皇城就再也管不住林妙贞了,每隔一两天她总要出去一趟。 沈时晴体谅她被关得辛苦,只让四鼠小心护着林妙贞,其余的一概不过问。 两人刚说完没多久,前面守门的小太监小心禀报说皇后派了宫女过来传话,请皇爷晚上过去用膳。 这是林妙贞从宫外回来还带了好东西的意思,沈时晴当然应下。 批奏折一口气批到了晚上, 再下一道旨意申饬英国公府做做样子,天色完全暗下来,沈时晴才想起自己和林妙贞有约在先。 最后看一眼吏部的折子,她随手将之放在一边。 整个大雍多少官吏,连个能算账的都照不出来了,何其可笑? 长春宫里,林妙贞欢欢喜喜地给她献宝: 「你看这块缎子上的花纹,这是绣的鼓楼大街的道路图,据说外来的客商都喜欢得紧,你说咱们把大雍朝的疆域图也绣出来怎么样?当然这活儿我是指望不上了,不过我这有两个得用的女官,让她们带着绣娘绣也不错。」 沈时晴捏着缎子上的一角,面上带着笑。 这块缎子的上的颜色叫「秋银杏色」,还是她调出来交给了乐清公主的染坊,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竟然在林妙贞的手里又见到了。 「好,姐姐喜欢就尽管去做,你把大雍疆域图穿在身上也好。」 林妙贞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只当是被打趣了:「我是要给你绣了当明年的生辰礼,你怎么又编排到了我的身上?」 沈时晴还是笑:「姐姐给自己也做一件吧,我知道你喜欢。」 林妙贞看着「赵肃睿」的脸上,心中轻叹,她知道最近自己这弟弟也不好过,想做的事情推不动,这才想着哄他开心下,没想到又被反哄了回来。 「等我找我的女官来算算,怎么能把你那么大的一副疆域图给缩在衣料上,说不得还得格外弄个宽幅料子出来。」 林妙贞随口一说,沈时晴眼中突然一亮。 「姐姐,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就可当是给我的生辰礼了。」 「什么事?」 林妙贞看向「他」,竟看见「赵肃睿」竟然极为畅快地笑了。 「沈三废啊沈三废,你窃占着朕的位置不放,不会真以为就能从此颠倒乾坤吧?怎么?你是想修改《大雍律》?还是想让女子也能据有田产?又或者你能让女子也科举,从此登阁拜相?那你当个皇帝还真不够,你得当个神仙。」 赵肃睿,你说得对。 那我就先试试。 「姐姐,我想请你上书,奏请让内书房教宫女读书。」 沈时晴笑着说。 六喑 第六十四章 赏赐 皇后娘娘经常最近溜出宫,吃过了什么醉仙楼的烤羊、杏花楼的蒸鱼,不仅尝了个新鲜,还被勾起了一些口腹之欲,对司膳司送来的饭菜也不像从前那般无所谓,一会儿觉得送上来的羊汤做的不够清爽,一会儿又觉得当点心吃的乳饼不够绵软。 就像是一个人重新活了过来又知道了什么是喜怒哀乐似的。 今天她喊了「赵肃睿」来,也是提前让人精心准备了吃的,一道用榛蘑炖的鸡用的她兄长从辽东带回来的榛蘑,还是她娘上月进宫给她带来了十斤,用来炖鸡炖肉都极香要不是看「赵肃睿」这阵子实在辛苦,她还舍不得拿出来让她吃呢。 现在,热腾腾的鸡被穿着深青色交领衫的宫女端上桌,她愣怔怔地看着,突然叹了一口气: 「旁的也就算了,这事儿我不能答应。」 沈时晴坐在桌子对面,看见林妙贞垂着眼,手里攥着那块秋银杏色的绣缎。 「我知道你是在跟朝上那些文官们生气。」林妙贞换了口气才又开口说话,「实在不行,我哥哥走南闯北到处经商,我让他弄些商铺的管事来替你算账,谁不想当官儿呀,你随便给他们一个九品的顶戴赏个出身,他们都能给你把账查个清楚明白。可是宫女们不行,她们已经是没了退路的苦命人,一辈子见不着爹娘也就算了,这样朝堂上你来我往的事儿就别把她们推出来了。」 怕「赵肃睿」生气,林妙贞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门两边儿站着的心腹宫女: 「那群文官是什么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最会掂量着给人下刀子,我上了折子,你准了,我是皇后处置宫务推行了德政,你是陛下借着这群宫女的名头打了那些当官的脸,这些宫女们呢?等这一阵风过去了,她们就算有我护着在内书房能识了几个字,说到底还是没指望的,反倒是能被那些文官记恨,以后我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些文官上这折子的时候一定不会放过这些宫女,到时候她们又怎么办?男人们在前朝斗个天翻地覆,眼里看的都是钱权名利,那都是往上爬的,就算是缺了一截的太监还能权倾朝野呢,宫女能得了什么?她们既没有前程,也没有后路,只要不是被你给幸了,就少不得当个白头宫女老死宫里,你就别折腾这些苦命人了。」 说完,林妙贞又看向「赵肃睿」,她本以为能看见一个气哼哼要哄好的弟弟,却没想到看见的是一张笑脸。 沈时晴举着筷子,笑着夹了一块鸡腿肉放在了林妙贞的碗里: 「姐姐光说话不吃东西可不行。这榛蘑炖的鸡太香了,别辜负了它。」 「我违了你的心意,你不生气?要吵要打随你,你可别在我面前玩儿笑里藏刀这一套。」 「你说的是对的,我为何要生气?」沈时晴的脸上依然是笑,这深宫里还有林妙贞这样愿意为了宫女们而「违抗皇命」的皇后,她欢喜还来不及呢。… 自己夹了一块吸满了鸡汤的榛蘑配着米饭下肚,沈时晴缓缓说: 「那要是我给她们前程呢?」 林妙贞叼着鸡腿肉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筷子没拿住,「啪」的一声先掉在了盘子上又跌落了地上。 前程?什么是前程? 升官位极人臣,敛财富可敌国,向前为先祖立祠,向后能福泽数代。 这就是前程。 让人面红耳赤用命去换的前程。 女人有才不能为官,有钱不能立身,一落地就注定为别家妇人,舍了半条命生下孩子却不在别家的家谱上留名。 自然就是没有前程的。 林妙贞还在惊愕,沈时晴已经坐直了身子: 「今日这道鸡做的不错,可是是尚食局做的?」 守 在门边的宫女连忙说道:「回陛下,这道菜应是尚食局司膳司一位姓吴的膳所做,她出身大宁府,善于整治这些辽东来的山货。」 很快,一个穿着雅青色团领绸袄的中年女子就跪在了沈时晴的面前,她头上戴着垂乌纱帽,帽子上另有对簪的粉黄两色绒花,腰间有一条镀金束带,脚下穿着皂靴,正是宫里常见的女官扮相。 沈时晴看着她,语气和缓地问:「宫里的女官多是从江浙一带选来的,吴掌膳却是北面的大宁人,还真是难得,怪不得能将这道菜做得极有味道。」 吴掌膳跪在地上,声音却有些抖,却还算得上平缓:「回陛下,明康元年臣随着爹娘入京,被选为宫女,之后就一直在尚食局被姑姑们教导,明康十六年太后大寿,臣进了三道菜太后都甚是喜欢,才将臣拔擢成了女官,侥幸在前年升为六品掌膳。」 听了她的来历,沈时晴点点头:「竟然是宫女升起来的女官,这就更难得了。」 大雍的女官和宫女不同,几乎都是从江南各地选了读书识字的平民妇人入宫,年纪在三十五到四十往上,在宫里待到七十岁可以出宫回原籍被各地官府奉养。 当年大雍太祖设立女官是为了避免宦官弄权,甚至令宫中宦官都不可识字,更不可干涉朝政。宫内各司事务都由女官行决定之权,可惜到了肃宗的时候肃宗因为不喜中宗为他指婚的皇后也不喜欢在皇后统御下的女官,便在宫中设内书房让宦官识字替他处理宫务,因为宦官能够内通外朝,比起上了年纪的女官们又跟皇帝多了一份亲近,很快,女官们所在的各司就失去了各处的要紧职权,沦为了要看着司礼监脸色行事的附属衙门。 到了神宗年间,宦官权柄就更为可观,甚至被派往各处做监军,那一场让大雍颜面尽丧的大败也是神宗重用宦官的下场。 可惜即使是这样的祸事也没有阻止宦官们依旧是最得皇帝们宠爱的奴婢,那之后的历代皇帝身边也都有权势滔天的宦官,比如明宗身边的王湾、王贵,先帝身边的张玩。宦官虽然没有子嗣,却能靠着互相认的「爷爷孙子」扶持自己的党羽完成权力的交替,把女官们死死地压制在了后宫深处。… 如今,宫中虽然每三年依然会选女官入宫,她们也依然被太监们尊称一声「姑姑」,可谁都知道,她们不过是另一种宫女罢了,穿着不一样的衣裳,叫着不一样的名字,却同样是要被宦官踩在脚下的。 像吴掌膳这样因为偶然在差事上得了上意进而从宫女被拔擢为女官的更可以被称作是偌大皇城中的传说了。 吴掌膳把头埋在手臂之间,说的都是感谢陛下和太后恩赏之类的恭敬之言。 却听陛下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三十多岁的女官小心回答:「回陛下,臣家里还有老母与弟弟,弟弟应是已经成亲了。」 「什么叫应是已经成亲了?你弟弟成亲你都不知道么?」 吴掌膳连忙说:「臣上次与家中通信是臣得封女官那年,那时家父孝期刚过,家母说是在给弟弟相看了。」 明德十六年到如今也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她和家中却再无消息往来。 沈时晴点了点头,抬起眼眸,看向窗外,她说: 「明德元年入宫,至今二十三年,你诚心事君,得了太后和皇后的赞赏,朕要赏你。徐宫令,你替朕和皇后拟旨,吴掌膳恪守其职二十三载,几番有功,多次得两宫赏赐,念其母养育有功,破格封赠其为五品宜人,赏良田百亩,官银百两,贡缎十匹。」 吴掌膳跪在下首,听着陛下的旨意已经是连谢恩都不会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看见陛下垂着眼眸,脸上带着淡笑。 心知自己的动作有 失体统,她又连忙低下头,不会说话,就只能拼命地磕头:「谢陛下,谢陛下恩典,谢娘娘恩典……」 徐宫令是个年纪在四五十之间的妇人,受命写这样惊世骇俗的圣旨她脸上也丝毫不露异色,当即将旨意一挥而就。 诰命、田亩…… 男子为官才能为母亲挣来的诰命,男子才能置办在自己名下的田地产业。 林妙贞到了此时才终于相信了「赵肃睿」是真的要给满宫上下的宫女们一份「前程」,她强压着心里翻腾的热涌笑着说: 「得了五品诰命也能递折子入宫了,就从本宫这里再出一百两银子,同样给……吴掌膳,还不知你娘如何称呼?」 「臣、臣、臣母、臣母姓王。」 「好,赠给王宜人纹银百两充作路资,本宫要亲眼见见这位生养了好女儿的王宜人。」 说完,林妙贞看向旁边侍立的其他宫女和女官:「陛下赏赐给吴掌膳之母诰命乃是因陛下仁孝,感怀于吴掌膳数十年来的一片忠心,你们当以吴掌膳为楷模,只要你们也尽心效忠,本宫也愿意身边这宫里的宫女和女官们一心上进,能为家里的母亲挣一份诰命。」 宫室内外的宫女和女官们轰然跪下,齐声应是,哪怕是屋檐上飞出去的鹊鸟听出了她们与平日不同的声势,挥动着翅膀从层层深宫里向南边的宫墙飞去,飞了许久,终于落在了高高的乾清门上。… 鹊鸟挺着小胸脯左右张望,看见黑暗中的宫城里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从长春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了,初冬的寒风在巷道里呼啸,沈时晴坐在暖轿里,心中也是久久难平。 也许明日旨意发出去,百官只当是宫里有了个极走运的女官,又或者觉得她这个做皇帝的又在任性妄为了。 只有女人,只有在长夜中沉默了许久许久的女人才知道,她今天做的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林妙贞知道,徐宫令知道,她沈时晴,也知道。 接下来,就是在内学堂里让宫女们都能读书。 林妙贞说的对,她确实有几分用宫女嘲讽满朝百官的意思,那些官吏们嘴上说的是为民请命,心里想的往来生意,既然他们不愿意选派精于账目的吏员进京,她自然要从别处找人来了。 给内书房增加算学课,要是一两年后宫里多了数百个能写会算的宫女,依着赵肃睿的性子他也未必舍得再把这一项给裁撤了。 「别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手指在半空中好像在缓缓地拿着陶杵研磨着什么,沈时晴心中的翻腾终于归于平淡。 「皇爷,乾清宫到了。」 听见一鸡的声音,沈时晴抬起头,饺子停稳,她从掀开的龙纹织锦门下走了出来。 「一鸡。」 「奴婢在。」 「明天你去告诉内阁,朕给那些人留的时间不多了,既然迟迟找不到足够的算账之人,那也可以不必找了,明日起太仆寺的账目就堆在乾清宫里,朕随手翻开一本,只要看见了支出账目,就将挪用之人剥去官皮扔进北镇抚司。」 赵肃睿的喜怒不定这个时候不用,她什么时候用呢? 这么想着,沈时晴走进了乾清宫,她打算再看一百本奏折再睡觉。 京外的庄子上,赵肃睿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脸色突然一变,抱着裹在肚子上的小被子慢腾腾地动了动屁股。 是的,英明神武百战百胜战功赫赫的昭德帝,他又来月事了。 六喑 可以用手机版: wap,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六十五章 侠盗 来了月事的昭德帝不光轻车熟路地青着一张脸换月事带,还轻车熟路地臭着一张脸给自己找了羊皮毯子裹上,然后张开嘴唤了图南进来。 「你之前用糖扒的那个鸡爪不错,就是吃着不甚过瘾,法子还是那个法子,扒个猪肘子吧。」 看着缩在床上的「自家姑娘」,图南点头应下,又说: 「那姑娘明日早上先吃些清淡的,也省得再伤了脾胃,之前做的风鱼明天就能开缸了,给您蒸一条鱼来下粥可好?」 一听说要让自己吃清淡的赵肃睿就有些气不顺,可一听说是要蒸风鱼,他又有些馋了。 图南做鱼的时候是特意给他看过的,肥美的鲜鱼用盐和花椒、砂仁、葱花、香油、姜丝和陈皮丝一起入缸腌了十日,他还真想知道做出来是什么味道。 「行吧,蒸了鱼也得有肉,给我蒸两个肉包子。」 「是。」能哄了他别一大早上就要吃大肉,图南已经达成目的,做点包子对她来说也不费什么事儿。 「姑娘,您来了月事,我给您再加个炭盆吧。」 赵肃睿摆摆手:「放两个炭盆太燥了。」 「姑娘不必担心,我再给您取两盆水放在炭盆旁边,也不会燥的。」 赵肃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揣着他的小暖炉坐在床上,看见图南转身出去,不一会就端了两盆水进来。 天冷了,井里的水都不好打,图南挽着袖子,手上被冷水给激得发红。 赵肃睿瞥见了她湿红的手指,突然说:「天天见你力气大得不行,怎么不见你也有来月事的时候?」 将水盆摆好,图南又蹲地上将一个炭盆里燃着的炭分在两个盆里,闻言她笑了笑:「天下哪有不来月事的女子?只不过是我运气好,来月事的时候不那么疼。」 听说有女人来月事的时候不疼,赵肃睿顿时大感兴趣:「你是怎么就能不疼的?」 一向沉稳的丫鬟却被这话问住了,低着头想了半晌才说:「姑娘,这大概是天生的。」 赵肃睿:「……」 「姑娘来月事的时候多半是身子虚乏,其实也算不上疼,真有那种疼的是连腰都直不起来的。从前院子里的阿汀就是,那时候孙夫人身边的嬷嬷说她是躲懒,要把她给送出府去,还是姑娘勉强把人收下了。」 眨眨眼,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勉强知道除了三个大丫鬟之外的小丫鬟们都是随了阿池的名字叫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有个叫阿汀的。 「那阿汀人呢?」 图南正打开一香露要倒在水盆里,听见他的话手上顿了下才说: 「前年她娘老子把她赎了出去说是要给她说门亲事,姑娘还赏了东西给她做嫁妆,结果听说是给他哥哥换亲的,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鳏夫,没多久就大了肚子,生产的时候难产,被强剖出了一个儿子,到底也没活过满月。」 明知道生孩子这事儿跟自己没丝毫关系,可赵肃睿在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原属于沈三废的肚子。 难产? 强剖?! 嘶—— 抻着脖子,他看向图南:「人呢?就那么死了?」 图南抬起头看向他,烛火照在她的眼里,幽幽带着光:「姑娘是问那个儿子吗?」 「谁管那儿子呀,我是问那小丫头,就这么死了?你们也没个人去给她讨个公道?」 长相寻常的丫鬟还是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一笑:「姑娘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您得了消息已经是第二日了,就让培风翻墙出府去找了大夫给阿汀看病,好歹抢了一条命回来,因为孩子死了,阿汀嫁的那家人家就想卖了她另娶个 媳妇回去,姑娘就托了贺书生出面假装是山西来的商人将人买下,偷偷送走了。」 经历了一遭生死大劫好歹能逃脱虎口,旁人或许觉得叫阿汀的丫头已经是命好了,赵肃睿却极是不满意: 「那家人姓什么叫什么住哪儿?明日一早你就……罢了这种事儿还是让邵志青去做,你现下就去找邵志青,让他明天去找了那人把他命根子给我带回来。还有那小丫头的家里也不是东西,一个女儿得卖上几遍才能够?让邵志青顺手把那家人上下给揍了,」 就算是图南一贯沉稳,此时也不由得愣住了,她将装了用橘子皮蒸出来的香露放回架子上,才笑着说: 「姑娘放心,坏人总有天收,那家人其实是个小吏,家里还有个小当铺,碰上一外地人急着用钱,低价从他手里收了一副米芾的字画,得了这样的宝贝,那家人连忙送去讨好上官想要谋个升迁,那上官得了字又往上送,几经转折,终于有人看出来那字是假的,又一层层压了回去,把那一家人压了个粉碎,当铺没了,差事也没了,还被打断了一条腿,家业也败了个干净。至于阿汀家里,得了这么一个好亲家自然被黏上了,现在过着好日子呢。」 图南字字句句都说得平和,仿佛只是讲了个笑话给赵肃睿听,说话时她手上也没闲着,用泥炉上的烧的热水浸湿了帕子给「她家」姑娘擦脸擦手。 赵肃睿听得入神儿,平常都是不耐烦地自己接过来擦了了事,这次伸手伸头都乖乖的。 等图南说完,他拍了下羊毛毯子大喊一声:「痛快!两家恶人竟然被一个造假的给惩治了,哈哈哈哈,要不是他们贪念横生要去用字画求什么升迁,哪有这等痛快事出来?哈哈哈哈!那造假之人倒像是个侠盗,捏着这等人的七寸收拾他们!利欲熏心的就偏要绝了他们的路,卖女求财的就要让他们不得安宁!痛快痛快!」 一高兴,他又忘了自己在来月事,鲤鱼打挺就要下床,被图南好容易给按住了。 「姑娘还是早些睡吧。」 「这等痛快事儿你就该早些跟我说,可还有么?」 图南摇头:「姑娘,深宅大院里有这么一桩就已经难得了,足够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小丫鬟念叨半辈子,实在没有更多了。」 将屋子里外收拾妥当,图南端着热水走出了房门,关门的时候,她低着头,嘴角是翘着的。 留着赵肃睿躺在床上,心里还是百爪挠心,他一贯喜欢看那种行侠仗义的话本集子,现在恨不能指挥锦衣卫上下把大雍疆土掘地三尺找出那个造假画的人出来,心里更是认定了那人一定是早知道了小丫头的惨事才故意给那家人下了套子。 心尖儿上想得火热,他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第二日醒了倒觉得肚子上隐隐的凉痛好了不少。 心情舒畅的昭德帝一口气吃了一碟子蒸风鱼一碟子拌鸡丝一碟子腌芥菜和三个手掌大小的笋干肉包子,又喝了两碗粥,就在他吃饱喝足又去看小丫头们操练姐们儿的时候,培风带着一个年轻汉子匆匆走了进来。 「姑娘,崔锦娘来消息了。」 赵肃睿掐了掐手指头,今天是崔锦娘启程进了燕京的第三天,掐头去尾她在燕京城里住下也就将将一天,这就打探出消息了? 裹着新做的白兔毛大氅,手上除了暖炉还戴了个袖笼,赵肃睿一步一晃地回了正院坐定,才让阿池替他读了崔锦娘的来信。 崔锦娘送来的信还挺厚,先是详细说了她和张婆子两人现在安置在正西坊观音寺前街细柳胡同头上的半间院子里,距离石榴巷不远,距离到处都是商人往来的广宁门外大街也不远,打算靠着她手上一点能治女人病的手段先安稳几日看看,昨日已经挂了个幡子出去,到了下午就有人来问了。 听到这儿,赵肃睿抬手打断了阿池读信。 「女人病?就是月事疼?崔锦娘这个女中枭雄还真是瞅准了一门好生意。」 阿池在一旁摇头:「姑娘,崔锦娘说的是别的病,她现在干的是三姑六婆里药婆的行当。」 这时,图南突然接口说道:「观音前街那附近都是来往的生意人,还有些专门招徕他们的暗门子,崔锦娘在那儿当药婆确实会有不少生意,她从小就在燕京城的赌坊里去寻他爹,想来对这些三教九流的门道也知道一些,这才选在此处做起了这个行当。」 赵肃睿摩挲了在袖笼里的手炉,来了几分兴致: 「继续念。」 崔锦娘的信里接下来就说起她昨天下午认识了一个暗门子里的「妈妈」,这个「妈妈」说起了石榴巷里住了的三个兄弟,其中两个兄弟有一个是纳监的贡生,明明是靠了家里的钱财在国子监就读,却逢人就说自己是官家子弟,有个当了大学士的叔叔,在燕京城里整日吃喝玩乐,是有些名气的纨绔子弟。 这个「妈妈」手中有个「女儿」叫梅影,今年才十五岁,生得眉目秀丽还弹了一首好琴,偏就被这里两人看上了,这两人就天天来她门上骚扰想要纳了给梅影,可这「妈妈」早就盯上了那些往来燕京的豪商,又怎么看得起这两个浪荡子?之前还以为他们俩住在石榴巷的那个三进大宅是他们自己的,还对他们有些好脸色。结果上个月又有个小公子搬去了石榴巷里的沈家宅子,这个小公子的年纪更小些,只有十六七岁,前头的两个兄弟带着他去了这个「妈妈」的院子里「小坐」,这个妈妈才知道这个小公子看着脸白面嫩的,却是个已经中举的举人小老爷了。 梅影看着这个小公子跟自己年纪仿佛,又有才学在身,说话的时候就亲近了些,前头那两个兄弟就不愿意了,争风吃醋,在这个「妈妈」家里就闹了起来,他们一闹,这个妈妈就知道了原来那个挺气派的沈家宅子根本不是那对兄弟的,也不是后面来的小公子的,而是他们沈家嫁人了的姑奶奶的。 「我手里都是些苦命丫头,从前都爱做梦只觉得要是有个兄弟傍身又或是嫁了个好夫家总能有个好归处,哪里想到那么体面的人家还有霸占出嫁姐妹亲娘嫁妆的事?」 这个「妈妈」说得无心,等崔锦娘给她上了药就提了裤子,却不知道她随口说的正是崔锦娘在打听的。 有了这个消息,张婆子又用篮子提了些艾草煮了的鸡蛋送人,言语间提了两句,就得了更多的信儿,那三个兄弟闹过一场之后竟然就翻了脸,两个大的合起伙儿来把小的赶出了门。现在那个小的就带了两个老仆人去安定门外头租了房子住着。 听完了一场兄弟争风吃醋的大戏,赵肃睿抬头看向图南: 「图南,你自小在沈家长大,可知道这三个废物都是谁?」 图南想了想,说:「两位一直住在石榴巷旧宅的应该是沈大老爷家的沈献儒和沈守儒,这二人是兄弟两个,沈献儒是青姨娘生的沈大老爷的二公子,沈守儒是沈大老爷的继室生的,排行老三。沈大老爷娶妻三次,又有五六个妾室,总共生了七个孩子,养到成年的有四个。 「最大的沈方儒是沈大老爷的原配所生,算起来已经年过而立。他娘王夫人是青州一个举人的女儿,当年大老爷中举的时候还多亏了岳家相助,可惜没过几年沈大老爷就开始纳妾,一次闹得狠了,王夫人大着肚子被硬生生气死了。姑娘还没出嫁的时候沈方儒就已经去了福建,和沈家大房早就没了什么往来,倒是咱家老爷和夫人一直记挂着他,老爷去世的时候他还从福建回来了一趟,那时候姑娘已经出嫁了,与他见过一面,他还给了姑娘一对镶着红宝的水晶兔子另二百两的银票作添妆,还说实在不知道姑娘这么 匆忙就嫁人了,不然他这个做大哥的定要备上厚厚一份嫁妆。夫人原本想留他在燕京多住些日子,没想到沈大老爷要把他过继给老爷,他自觉没颜面再见夫人匆匆就走了,之后偶尔有信来,却不见东西,多半是被谢家给拦下了。 「后面就是沈献儒和沈守儒,沈大老爷想把沈献儒过继给老爷,夫人当即给沈献儒出了纳监银子,见沈献儒成了监生,沈大老爷就舍不得了。那时沈守儒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母家还是知府之女,沈大老爷虽然也动过让他兼祧的心思,可是沈家别的房也有子孙等着要接老爷的产业,他母家不愿意落下个不好的名声,到底就算了。前几年张大太监倒了,沈守儒的母家也落了罪,大老爷又休了妻改娶了一个有钱的寡妇,沈守儒没了依仗反倒要看着沈献儒的脸色过活。 「还剩下的一位成人的小姐叫墨娘,是位缠着脚的闺秀,四年前十六岁就嫁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名士」,姑娘还让我挑了两幅字画送过去。」 赵肃睿抓了几颗蜜饯枣子放在嘴里嚼,一边嚼一边笑:「一个废物爹生了一窝小废物,除了惦记别人的家业也没什么本事了。那个中举的小举人是哪来的?沈家三房的?」 「是。」图南端起水壶给她续了杯子里的姜茶,「三老爷年少时就有才名,教出来的一对儿女也不错,现在住在安定门外的应该就是他的长子沈衍,今年十六,是去年中了举人,女儿沈盼晴才十二岁。」 大房的女儿叫墨娘,三房的女儿叫盼晴,赵肃睿在心里品了品: 「这沈家三房给女孩儿取名是从了沈……我的字?」 「是。」图南点头,「三老爷一向亲近二老爷,虽然不喜欢夫人的出身,对姑娘是很好的,要不是有三老爷从中相助,夫人也守不住这些产业,只是可惜了三老爷官途不顺,这些年一直在湖南提学分司当教授,家境也单薄,比不上靠换老婆发家致富的大老爷。」 嗯?刚刚图南是不是刻薄了一把? 赵肃睿抬起头看向图南,只看见了一个老实木讷的丫鬟。 「嗯……安定门外离着咱们庄子倒也不远,先看看沈衍是不是个能用的。」 赵肃睿伸了个懒腰,对图南吩咐道: 「去准备准备,把那个沈衍绑过来,练练手,咱们也当个侠盗。」 第六十七章 刑事一片大好 见到沈衍的时候,赵肃睿端详着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龇牙咧嘴的。 倒不是因为沈衍长得有多么不堪入目,而是赵肃睿自己在中午如愿吃了冰糖扒出来的大肘子,结果乐极生悲在搬砖的时候逞了强,不小心把腰给抻着了。现下的他做个弯腰的动作都难受,要是打喷嚏就更惨了,不光漏血还肚皮疼。 面皮白净的少年郎还没脱去两腮上的奶膘肉,眼睛上遮了了个几层厚的黑布带子,整个人被结结实实困在立柱上,只有嘴皮子能动。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在下不过是个在国子监读书的穷举人,身无长物家资微薄,却也有国子监的各位夫子看顾,你们抓了在下不光拿不到什么钱,还会惹下不小的麻烦,还请各位将在下放了,在下保证自己从未见过各位,从此只当此事并未发生,在下鞋底藏了一张十两银子的宝钞,各位拿去喝酒便是。」 话说得还算条理,只是磕磕绊绊,能听出一股子努力想要心平气和却做不到的稚嫩。 赵肃睿咧咧嘴,对一旁的邵志青摆了摆手。 邵志青苦笑一下手腕一转,关节处发出了一声脆响。 从前他在锦衣卫里好歹吃的是皇粮,干的活儿是骑着高头大马抓些不合圣意的官吏,虽说不是大富大贵,横行市井也够了。后来到了宁安伯府每月领着银钱,虽然老少爷们儿凑不出半个不是废物的,他也是前途无期,旁人好歹还尊称他一声「武师傅」。 自从到了沈娘子手里他都做了些什么? 一会儿是劫别人的银子,一会儿是带着人打群架,现在连绑票的生意都干上了。 从实际差事来看,已经基本约等于落草为寇了。 可谓刑事一片大好。 「沈衍,青州举人,你爹是湖南提学分司的教授,你伯伯是济宁府名士沈咸,你在燕京城里还有两个堂兄就住在石榴巷北头的沈宅里……某说得可对?」 尽管努力让自己镇定,沈衍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知道自己一说话就露怯了,他索性紧闭着嘴。 邵志青扭头就看见沈娘子歪坐在椅子上看热闹,还不太满意地摇了摇头,他转回去硬着头皮继续装出了些匪气: 「某也不与你说虚的,你写封书信,让你家里拿五千两赎你!」 这位前锦衣卫小旗杀人见血的时候没露过怯,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么一句话就让他把脸都憋红了。 说完,邵志青又回头去看沈娘子。 看见沈娘子扁着嘴眼神儿飞向了一边儿。 在沈娘子身后一群应该在后宅里老老实实看热闹的女人都在这儿围观「少夫人的举人堂弟」,看邵师傅这么一个大汉被为难成这样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唯独没什么见识的沈衍被唬住了,他从小就跟在自己亲爹身边读书,就连他从长沙府回济宁府原籍考试他爹也跟上官请了假陪着,直到他考中了举人进京读国子监,他爹娘才第一次把他从身边放了出来。… 他哪知道面前这人都快难受死了?被面罩子挡着的小脸下面一片赤红,是他强忍着泪水憋的。 「在下家里贫寒,实在没有五千两银子。」 哎哟,听听这个声音,真可怜。 站在「少夫人」身后的夏荷手里帕子一展,露出了几颗瓜子,手上的喜鹊登枝银镯子晃了下,她拈起一颗瓜子用新涂了丹蔻的长指甲捏碎皮子,随手将瓜子仁儿递到了柳甜杏的嘴边儿。 柳甜杏叼着瓜子仁儿左右看看,差点儿又要忍不住笑。 因为邵志青又转头看向了「少夫人」,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赵肃睿快被这个邵志青的蠢笨给气死,他不过是想从这个沈衍的嘴里诈出 些话来怎么就这么难?难怪邵志青明明功夫不错却在锦衣卫里混不下去,就这个脑袋,也就只会练个兵,但凡是要点儿心眼儿的都得让他砸个稀烂。 这时,沈衍又说话了,语气里已经有了些情真意切地惊骇和委屈:「在下家里实在没有这些钱的,家父只是个书院里的教书师傅,闲暇还要靠着给人写牌匾赚钱,这次为了送我上京连自己最珍爱的裘衣都卖了,我虽然已经中了举,可我爹管得严,别人送来的投田一亩都没收。」 说着说着,他的胆子倒大了起来:「你们要是非要这五千两不如把我杀了,只是这事别让我爹娘知道,让他们只当我是被人杀了就好,不然让他们知道我是为了他们凑不出的五千两银子死的,我怕他们更自责己身。」 「你除了爹娘不是还有堂兄在京?住着石榴巷那么宽敞的宅子总不会拿不出钱来吧?」 「我那两个堂兄自私自利为人下流,让他们知道我被绑了也只会当不知道,断然不会给你们钱的!」 见这小孩儿说话也不哆嗦了,语气甚至还铿锵起来,已经有了些凛然不惧的气势,邵志青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又又又回头看向「少夫人」,只看见了一对白眼儿。 赵肃睿决心找人替他,可转身一看,自己身后一群都是莺莺燕燕,还都是养在后宅里的,怎么看都比邵志青还不靠谱。 有心找人去唤图南或者培风过来,他突然看见眼前一枚银镯子晃了晃,是吃着瓜子的夏荷当着他的面抬手拢了拢发髻。 「少夫人,让我去试试?」 嘴里叼着帕子,夏荷探在「她」耳边微声说。 崔锦娘虽然讨厌的得紧,可她的心机手段人尽皆知,少夫人吓了吓她,还是要用她的。 那天听见少夫人当众允了崔锦娘会让她再看见自己的儿子,夏荷也心动了,现在的少夫人能挟制了崔锦娘,说不定也真有一日能回了宁安伯府,除了一对儿女,她的娘老子都还在府里呢,她怎么能不记挂? 从那时起夏荷就存了心思要在少夫人面前露个脸儿,她也确实是个不怕事儿的,见少夫人挑眉看自己,她鬼使神差地冲着少夫人眨了下眼睛。… 其实本意是想学着柳甜杏跟少夫人撒娇的。 兔子抖耳朵跟花皮豹子抖耳朵那可真是两个东西。 赵肃睿的身子「唰——」一下倒退两尺,结果又抻着了今天已经饱受摧残的腰。 捂着肚皮他呲着牙摆手,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夏荷没做好,就冲着他肚子上这一疼,他就得让她三天吃不着肉。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着实称得上一句「赏罚分明」了。 眼见自己又犯了错,夏荷的心里又露了怯,这时,突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裙角。 是蹲在一边儿看热闹的柳甜杏。 「夏荷。」小小声唤了一声,柳甜杏比了傻乎乎的笑脸出来。 夏荷差点笑出声,再抬起头的时候手里桃红的帕子一甩,将剩下的瓜子都给了柳甜杏,掌心那点儿瓜子皮被她扔到了地上。 瓜子皮落地,她的眼神已经变了。 「我还以为好歹是抓了个肥羊,想来掂量掂量,没想到竟然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青当家的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看他身上穿的也不像个有钱人家的呀,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抓回来?还不如将石榴巷里的那两个给绑来,怎么都比这个有油水。」 沈衍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他身前,接着,两根冰冷的手指掐起了他脸上的一块肉。 他能感觉到长而冷的指甲戳进了他的肉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生得倒是白净,倒也不必杀了,小小年纪就当了 举人,家里应该也管得严,现在大概还是个雏儿吧?把用船装了卖到南边儿去,不管是南风馆子也好还是卖给人家采补,好歹能赚回点儿辛苦钱。」 女子尖利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沈衍打了个冷战,刚刚心里升起的豪情又褪了下去。 「你!你别乱来!」 「乱来?呵呵,未长成的小鸡崽子知道什么是乱来么?」 续了长指甲的尾指慢慢下滑,从少年举人的颈下的圆领口上划过。 「姐姐给你讲讲什么是采补,据说南边那些盐商的大宅子里养了比宫里还多的女人,根本宠幸不过来,日子久了,宅子里就生出了怨气,是渴坏了的女人们怨气汇聚而成,怨气凝成了精怪,盐商老爷们住在里面身子日益虚乏,就有道士想了个法子,选些干净周正的童男子送进宅子里让精怪采补。」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是她就成了一个幽怨而生的精怪。 「只是那些童男子进去再出来,人也就废了……哎呀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衍奋力想要躲开却又动弹不得,终于忍不住说:「你、你别吓我!子、子不语……」 「你的子要是真有用,你怎么会落在我手里?」 比指甲更凉的是女人的语气:「到时候我就差人告诉你爹娘,让他们去寻你,把你完完整整地带回家,你猜他们寻见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模样?他们一定欢喜坏了吧。」 嘴唇轻轻颤抖,沈衍脸上蒙着眼睛的黑布颜色更深了,是被泪水洇的。 「听说你有一个堂姐嫁进了高门,只要你写了个字据让我们去找你堂姐要钱,我就放了你,让你来的时候是个童男子,回去了,也没丢了清白。」 长长的指甲越来越往下。 沈衍身上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是咬着嘴唇说: 「我、我堂姐是出嫁女,你们要找钱,别找她。她、她也过得不好,没有钱。」 「没有钱,石榴胡同那个宅子也行啊,只要她能把那个宅子卖了,不就能救了你了?」 「不、不行!」 十几步之外,赵肃睿连核桃仁儿都忘了吃了。 他试探沈衍确实是有想看沈三废堂弟热闹的意思。 可这个热闹……是不是也太好看了? 邵志青不知何时也已经退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手里还多了几颗柳甜杏分的瓜子。 赵肃睿轻声问:「老邵啊,你们锦衣卫从前可有这本事?」 邵志青木着脸看着「沈娘子」一脸的兴奋,再看看面前的「逼良为娼」,心里不仅长叹。 他之前还想过,沈娘子是正室夫人,怎么会和谢家二少爷的这些小妾关系亲密?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 这是女土匪遇到了美人蛇。 刑刑相惜啊! 六喑 第六十八章 杖责 沈衍是真的哭了。 他四岁开蒙,十三岁中秀才一等录科,十六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高中乡试第七名,被学政大人写了亲笔信举荐来国子监读书。 十六岁中举是什么分量? 要知道现在内阁实际上的首辅李从渊李大人也是十六岁中举。 他二伯沈韶当年惊才绝艳,十四岁就连中小三元,也因为错过了一场乡试在十八岁才中了乡试第二名。 坐着马车进燕京城的那天,那真是鸡的头能仰多高,他沈衍的头就能仰多高,自以为有远大前程就在燕京城里的青石路上等着他。 结果呢? 「小举人,你别哭呀,你只要乖乖写上一封信,我们自然能放了你。这么冷的天气,你被绑在这儿吃苦受罪,又有谁念着你了?是你那个嫁入了高门的姐姐,还是舒舒服服住在沈宅里的兄长?你想着他们,他们又谁曾想了你?」 夏荷翘着手指,用尾指长长的指甲勾了勾沈衍的下巴。 沈衍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君子爱财总该取之有道,你们这些匪人打家劫舍也就罢了,怎能盯着苦命女子手中的傍身钱?在下就、就算是个书生,也是有骨气之人,这等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 「呵——你前途大好,就觉得你那嫁入高门的姐姐是苦命人,在我们看来你姐姐手里可是捏着我们几辈子也赚不着的银子。你可怜她?怎么不可怜我们?老老实实将信写了,我们拿了钱,你留了性命和清白,也不耽误你姐姐依旧是高门大户里的少夫人。」 沈衍还是不肯。 如此反复了半个时辰,夏荷就差将沈衍就地办了,却只换了他哭哭啼啼又死不松口。 邵志青甚至给了沈衍两拳,他仍是咬紧了牙关不愿意把沈时晴也拖下水。 赵肃睿在旁边看着,心里对沈三废的这个小堂弟的人品有了些把握。 「罢了。」他突然开口,夏荷立刻退开了两步,就仿佛刚刚差点儿要扯了沈衍裤带子的是旁人似的。 眼上的布条子被人一把扯了下来,沈衍不敢睁眼,只有眼泪毫无遮掩地往下滚。 啧……要是沈三废跟她堂弟似的这么爱哭,他单枪匹马也得冲进宫里把她砍了。 赵肃睿隔着袖笼和衣裳揉了揉肚皮,提了提声量对沈衍说: 「睁眼。」 「你们这些匪人恃强凌弱以众敌寡,还要对我多番戏弄,你们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就可欺辱至此么?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你们今日得意不过是侥幸遇到了我这样蠢笨无力之人,来日你们定会遇到悍勇之人,到时候我今天所受之苦也会到你们身上!死便死了,吾道不改也!」 啧……哭得嗓子都抖了也只剩个嘴还是硬的,这小子哪日真死了都不必烧纸钱祭拜,就往火堆里堆《论语》得了。… 赵肃睿有些不耐烦了: 「我让你睁眼。」 「我不!」 啧……这一声可真是豪气干云呢,赵肃睿「噗呲」笑了一声,突然感觉身下一阵热流,他的脸顿时又转青了。 赵肃睿爪子一挥:「给他解绑,他要是还不睁眼就把他扔磨房去替驴干活儿。」 打了沈衍两拳的邵志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上前亲自给他解绑,轻声说:「小公子对不住,某是沈娘子麾下的邵志青,不是什么真的匪人,让小公子吃了点苦头,还请多包涵。」 听见邵志青的话赵肃睿冷笑一声:「堂堂一个举人跑去暗门子里狎妓挨打都是轻的!依《大雍律》‘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附过,候荫袭之日降一等,于 边远叙用。,沈衍你身为国子监举人出入国子监看着里面匾额不心虚么?你爹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做过翰林院的五经博士,现在做教授身上也是有官的,你身为官员子弟我六十杖把你打死也是你罪有应得!」 沈衍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外面裹着杏色大氅头上只梳了单髻簪了素珠簪的女子斜靠在文椅上看着自己。 他傻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你、你是我二伯家的大姐姐?」 赵肃睿挑着眉头看了片刻,摘了蒙眼布,这沈衍和沈三废的眉目之间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似乎也是因为不仅同宗还都是自幼饱腹诗书,竟然不光是眉目像,书香浸染出的气质也有些相似。 想到沈衍是顶着这么一张像沈三废脸去狎妓,赵肃睿心中平添了几分气恼,当即就改了主意: 「邵志青!将这小子重新绑在条凳上,扒了裤子给我打!六十杖全给我打结实了!打死算我的!」 沈衍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就听见自己大姐姐又要把自己打死,他甩着鼻涕又哭了: 「大姐姐你别打我!我错了!我实在是不知道沈献儒和沈守儒带我去的是那种腌臜地方!他们说是带我去喝茶的,我看那院子里面清雅,里面的婶婶对我笑我还以为是个管家婆子!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暗门子!后来沈献儒和沈守儒让我掏钱我才明白过来的!」 「不知道?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见邵志青站在一旁满脸为难,赵肃睿又是冷笑,猛地站起身说:「去把图南培风叫来!这般蠢笨的下流货色就地打死了也是给沈家清理了门户。」 夏荷和阿池等人都被「她」突然爆发的怒意给惊呆了,之前还有几分看笑话的心,现在都有些惊惶。 赵肃睿越说越气,满脑子想的都是现在的沈三废顶着自己的壳子去狎妓的样子,只是略略一想他就觉得心火翻涌。 阿池让传话的小丫头去叫了在外面的图南进来,还想劝自家姑娘不要对沈衍这么凶,却被自家姑娘的一个怒视给钉在了原地。… 「行啊,你们也都觉得他嫖娼是小事,我不该兴师动众?」 阿池吞了下唾沫,让自己的声音和缓下来:「姑娘,衍哥儿从小家教严明,三老爷看着眼珠子一样地看着他,这次又派了老仆来燕京,衍哥儿多半是被大房里的两位少爷给骗了……」 「给骗了?人家骗他钱他就知道了?骗他狎妓他就什么都不知道?我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一时聪明一时傻,聪明的时候十六岁中了举人,傻的时候偏偏就能被人骗去狎妓。还有,阿池,你是个姑娘家,别没事儿给个爷们儿开脱,你以为你是好心,人家看你跟看暗门子里的估计也没了差!」 阿池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曾再说。 沈衍眼睁睁看着二伯家的大姐姐成了个修罗模样,是实实在在真要打他了,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少年举人,连忙说: 「大姐姐!我是被骗了钱的!我入京的时候我娘给我带了五十两碎银,沈献儒和沈守儒带着我到处吃喝玩乐不到十日就挥霍光了,我是真的不聪明!」 图南刚进了院子就听见沈衍在嚎自己不聪明,她愣了下,看向了正叉腰生气的「自家姑娘」。 「姑娘?」 「图南,将他摁在条凳上打!他既然认了是他不聪明误入了暗门子,我姑且信了,减罪一等,给我杖责三十下!」 图南面上寻常,心思灵慧,立时就拿起落在地上的绳子将沈衍重新绑了。 沈衍被一个丫鬟给摁在条凳上挣扎不开,实在是不像一个十六岁中举的少年举人,更像是个被家人惩戒的顽皮孩子。 图南毫不客气,手中木 杖落下,院子里顿时回荡起了一声惨叫。 赵肃睿却还不解气:「图南,用些力气,让他结结实实地长了记性!中举不到两个月,又让人骗钱又让人哄着去狎妓,这种废物送进朝堂还想着能为国为民?不过是个庸碌昏聩的废物罢了,你将他打废了说不定还是为民除害!」 屁股上又「啪啪」连挨了几下,沈衍「嗷」地一声嚎哭了起来: 「我就不该来燕京,呜呜呜呜!先是被我两个堂哥骗了钱赶出来,又被我大姐姐连绑带打!这燕京城到底是什么地方,两个堂哥成了骗子,一个大姐姐还成了土匪了!呜呜呜呜呜!」 来燕京城不到一个月,沈衍真是遭了自己这辈子没想过的苦楚,受了这辈子没受过的罪。 图南重重地打了沈衍十下,每一下都让他疼得痛哭流涕,十下之后,她将行刑用的木杖放在一旁对「自家姑娘」行了一礼: 「姑娘,我知道您一是恨小公子愚钝,辜负了长辈教诲,二是恨小公子身为举人却不通世故,也不将国法家规放在心里。从崔锦娘送回的消息上看小公子大概确实不懂暗门子是什么地方,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定然不会再去了。他毕竟年纪小,经历的事情也少,有您提点,想来小公子定会在短短时日内大有长进,能懂了人情世故,也能明白国法家规。」… 这话说得让赵肃睿心里舒服了不少,看着已经被打成了个泪人的沈衍,他长出了一口气。 「罢了,剩下的先记着,要是以后再有不规矩,这二十下一并打了。」 「是。」 缩在一旁的夏荷和安年年交换了个眼神,之前她们都觉得少夫人将管家权交给了阿池,阿池就是几个丫鬟里的顶尖人物,今天一看,最得了少夫人心意的还是图南。 在来了这个庄子之前,她们还真的都不知道图南和培风这两个丫鬟身上是带着这般好功夫的。 让人把大花猫似的沈衍从条凳上拖下来,赵肃睿想要弯腰,又酸又疼的腰却不允许。 「你这下长记性了么?」 「记得了!大姐姐,我以后定不会再去那等地方了。呜呜呜呜!」 「你是被沈献儒和沈守儒搜刮完了身上的银子赶出来的,那沈府里有多少仆人?」 「不到二十个,他俩都在燕京城里纳了妾,都在沈府里住着,二十个人里一半是伺候他俩妾室的丫鬟婆子。」 想起跟个妖精洞似的沈宅,沈衍小心地抬头看向「沈时晴」。 「大姐姐,我刚来燕京的时候去过宁安伯府上想要见你,结果门户紧闭,怎么都叫不开门。」 算算日子沈衍入燕京的时候宁安伯已经被下狱了,赵肃睿对沈衍被拒之门外这事儿倒是不奇怪,一个乐清公主天天找沈三废已经够让谢家人头疼了。 「你在沈宅住了几日,可发现这两人身上有什么短处?」 沈衍被邵志青带人架了起来,他自己小心翼翼地站着,茫然道: 「短处?缺钱?他俩不光去暗门子,还赌钱,就在宅子里开了局,一开始还跟我说是文会。」 好么! 「在我的地盘上还开赌局?」赵肃睿手上用力,恨不能把手中的暖炉给掐出个洞来。 「图南!你今晚上就带人把他们兄弟两个绑了弄进山里喂狼!」 赵肃睿敢说,图南也敢做,当即就要出去准备,却又被赵肃睿叫住了。 「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想到那个用一副假画惩女干除恶的「侠盗」,赵肃睿的心里也有了主意。 「明日……」 身下又有一阵湿热,提醒了赵肃睿此时的「不便」,他顿了顿说: 「后日我要进京,你们给我准备一套男子装扮。」 六喑 第六十九章 庖丁 赵肃睿在杀进燕京之前先在床上又横了大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了肝火,他越发觉得下腹胀痛,和上次月事时候的酸痛还不一样,流的血也更多了。 他难受,几个丫鬟却觉得是好事,尤其是阿池,虽然脸上还有两分委屈,但是看见换下来的月事带还是高兴的: 「上次姑娘有些血瘀,这次好多了,姑娘还是得穿得多些别冻着了。」 赵肃睿躺在床上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只露着一双眼睛看着阿池欢欢喜喜地将他用过的月事带子给收了,心中一阵无力。 「沈衍那小废物安顿好了?」 「姑娘放心,已经安顿在了偏院,正好青莺身子好了已经移到后院去了,我让人将从前的佛堂给拆了腾出地方,正好让她跟小包和夏荷她们住在一处作伴儿,在屋里点着炭盆也不冷了。」 赵肃睿「嗯」了一声:「让沈衍的两个老仆管他,除了必要的活计你们也不必照应,已经十六的人了整天哭哭啼啼,不成个样子。」 阿池点点头应了。 看着她的脸色,赵肃睿眨了下眼睛:「阿池,你不会还在记恨我今日说你的话吧?」 阿池没吭声。 赵肃睿笑了一声:「有些话该是你说的时候你说了就是对的,有些话不该你说,你就万万说不得,你是我的丫鬟,首要该想的是如何顺着我的意,这一点,你远不如图南。要是平日的生活琐碎,你多说两句我知道你是忠心,可有些事光靠忠心是不够的,你得用脑子。」 也许是因为躺在床上无聊,赵肃睿难得有了些兴致教导小丫鬟,他略侧了侧身子看向阿池: 「你可知道图南为何顺了我的意思?」 阿池抿了下嘴唇,有些赌气又有些泄气:「图南比我聪明。」 「错,图南是知道何为第一。」赵肃睿从被子里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翘在半空,「第一,为理。无论知情与否,沈衍身为举人却嫖娼,这是触犯了国法。我依着国法要惩戒她,你一个做丫鬟的如何能求情?我要是顺了你的求情饶了他,岂不是显得我也成了枉法之人?」 穿着浅青色棉比甲的丫鬟想了想,点了点头: 「姑娘,阿池知错了,阿池只是觉得您一个人在庄子里撑着实在辛苦,衍哥儿来了您也能多个依仗……」 「我依仗他?」要不是坐不起来赵肃睿都要坐起来了,「就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废物我能依仗了他什么?我依仗他替我屯田还是替我带兵?他是厨艺比图南好还是写文章比你强?嗯?他就算来日封侯拜相,咱们这个庄子的的人还是吃我的粮花我的银子听我的话,与他有什么干系?他现在还得谢我呢,我不打他,他来日在旁处也会挨了这一顿,那时候动手的可就不是又让他疼又没有伤了他筋骨的图南了。」 赵肃睿是何等聪明的人,当然看出了图南一面顾全了自己的心意一面又没让沈衍真的受伤。… 对图南的这种「心思」,他却不觉得反感,因为足够周全,把他想了的没想的都给想过了。 这种能替着主子全了里子圆了面子的行事倒让他想起了远在宫里的一鸡。 从一鸡他又想到了正在当昭德帝的沈三废。 心情不好,赵肃睿收回了被子外头的小手儿:「跟图南说一声,晚上给我弄点肉吃,流了这么多血,我得好好补补。今天不是刚杀了羊?让图南把羊肋排骨的地方给我炖了吃,炖得烂烂的,再弄点蒜酱韭花酱之类的。」 清炖出来的羊排蘸了蒜酱也好吃,还是赵肃睿在庄子上吃了一次才知道的,图南做出来的肉不带丝毫腥膻气,蘸了酱料入嘴只有满当当的油汤和鲜香。 想着想着,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吞了吞口 水。 「再让她在汤里放点萝卜。」 「是。」 阿池见自家姑娘有了睡意,将床帐放下,又在炭盆里加了几块霜炭才退了出去。 走到厨房,阿池正好看见图南从井里提水出来,半扇羊肉支在了木盆里,被水浇了透。 「你来这可是姑娘又有什么想吃的了?」 抬头看见阿池,图南将木桶扔回井里,甩了下已经被冻得发红的手。 和平常一样,她做饭的时候会把外面的衣裳脱了,身上只有一件被溅了水点子的中衣,中衣的袖子也卷到了臂弯之上,马面裙的裙摆也被她卷起来从两边儿掖到了腰间的束里。 见她这幅模样,阿池连忙拿了个干净帕子给她擦手:「你干活儿好歹顾惜下自己身子,大冷的天还碰着凉水,明明自己还来着月事呢。」 「我没事,从小都习惯了,倒是你,不生我的气了?」 阿池手上顿了顿,恶狠狠地把图南的衣襟给整平了:「你别以为我就忘了你撺掇姑娘去夺回宅子的事儿了!图南,我到底是想不明白,安安稳稳的日子到底有什么不好,姑娘既然不记得了就让事情都过去算了,你又何苦再提起来?」 「我也是想着以后的事。」 图南语气淡淡的,又蹲下继续清洗着盆子里的羊。 阿池看见一旁的灶台上有热水,去倒了些在一旁的盆里,又在里面兑了冷水,挽着袖子沾了沾,是温的了。 「你用这个水洗。」 图南从善如流,提着羊腿换了盆。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以后?」 「自然是姑娘和谢凤安和离的以后,姑娘总得有个能落脚的地方。」图南看了阿池一眼,「就算姑娘能从谢家手里把这个庄子也夺下来,你不会想着就让姑娘在这个庄子上过一辈子吧?沈家以前的宅子好歹是老爷夫人从前住过的地方,就算沈家想要强夺了去也得掂量掂量,住在那儿比住在旁处的好处又何止多了十倍?」 「可沈家……」 「从前的沈家奈何不了夫人和姑娘,现在也一样。」… 阿池仍是皱着眉头:「可是这其中牵扯的麻烦也太多了!万一咱们在燕京城露了行迹,让谢家盯上怎么办?」 「无妨。」清水从羊腔处冲洗而过,图南捏碎了骨头边上的一点碎血渣子,「燕京城那么大,谢家又算得了什么?你只管放心,自从咱们姑娘醒过来他又何曾输过?」 阿池却还是忧心忡忡:「咱们姑娘毕竟是个姑娘家,外无兄弟内无……」 「阿池,咱们姑娘就算什么都没有,也是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你就算再忧心,既不能更姑娘多出一个亲生兄弟,也不能让老爷夫人复活过来。你与其想这些,不如想想怎么让咱们姑娘不好走的路能走得顺一点。毕竟,就算咱们这些做丫鬟的为姑娘把一颗心都操碎了,到底也是咱们跟在姑娘身后的路上走。」 这话像是劝说,也像是告诫。 穿着青色棉比甲的丫鬟沉默了。 她从以前就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垂云还在的时候姑娘最信任是垂云,什么事都交给她去做,垂云嫁人了,姑娘最信任的就是图南,她一直觉得图南比自己强是因为和姑娘打小儿的情分,所以姑娘失了记忆之后她就事事往前凑,有时候甚至想着让姑娘觉得图南只是个会些做饭手艺的丫鬟就好了,图南也不同她抢,不当值的时候也愿意在厨房里待上整日。 有时候看着姑娘又娇又嗔地同自己说话,又把内账都交给自己去管,阿池她甚至会觉得自己真的成功了。 可是到头来,最明白姑娘的还是图南。 姑娘说图南知道怎么能顺 了姑娘的心意。 图南说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不过是跟在姑娘身后走。 倒显得她这个急赤白脸想要争什么的落了下乘。 怔怔地看着图南洗好了羊拿出刀开始切分羊骨,阿池的眼里突然一热,是泪水滚了出来。 「图南,我……」 「对了,姑娘要吃哪块儿呢还没告诉我呢?她是想要吃羊肉吧?」 「啊,姑娘她想吃羊的肋条排骨,让你务必炖得烂烂的,再配着蒜酱和韭花酱。羊肉汤还要下萝卜。」 图南笑了:「今日动了一通肝火还要吃羊肉这么燥的,那我再给姑娘做个绿豆芽,羊肉汤泡饼才好吃,我再给姑娘烙几个饼。」 被图南一打岔,阿池道歉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她抹了抹眼睛站起来:「姑娘这两个月看着胖了些,又每日搬石头,也比从前康健了不少。」 「是,吃的也多了。」说完,图南已经手起刀落用斩骨刀将羊肋排整个卸了下来。 阿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肺里都是冰冷的血腥气,让她一直以来争强好胜的心都淡了不少。 「我先回去了,你也把衣裳好好穿着。」 转身,阿池走了几步,又听见图南唤她。 「阿池,前一阵子我说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你说你只想让姑娘过畅快日子,你可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我想的是,那些从前欺辱了姑娘的,让姑娘受了委屈的,我想让如今的姑娘把他们一个个都踩在脚底下。」 阿池转身,看见图南随手把刀甩进了榆木墩子做的菜案上。 用平淡无波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长相平平的丫鬟眼里露出了阿池从未见过的戾气。 仿佛她手里捏着的不是羊腿,而是一些人已经洗净待宰的脖子。 赵肃睿并不知道自己的丫鬟之间还有什么暗地里的机锋,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晚上美美地吃了一顿羊肉,第二日又修养了一日,到了入夜,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全然好了。 不仅能去撕烂了沈家的几个废物,也能在跟沈三废的争锋里不落下风。 是了,又到了他们每隔三日能互通心声的时候。 「沈三废沈三废沈三废,你那个小堂弟哭起来的时候鼻子眼睛都是红的,你哭起来是不是也那个样子?」 「陛下要是想看我可以当即给你哭一个,再找画师画下来,连夜给您送到庄子上。」 低头看着奏折的女人语气淡然得一如既往。 赵肃睿:「……」 六喑 第七十章 嘲笑 小泥炉里烧着碳,火苗舔着架在铁网上的栗子,栗子提前都被图南用刀豁开了口,烤着烤着偶尔爆出一声响,是栗子壳上的口子爆得更大了。 赵肃睿是个闲不住的,拿着个木夹子一轮一轮地给栗子们翻身,一时都不得闲。 他手边还放了几个金色的小饼,是芋头与糯米和面炸出来的芋头饼,内里是红豆馅儿,这才是他今天夜里点名要吃的点心,这几个栗子纯是他烤着玩儿的。 好歹还记得只有一个时辰,他也就由着性子静默了片刻就又开口了: 「沈三废,你最近又干了什么祸祸朕江山的事儿了?」 手中拿着朱笔的沈时晴想了想,说道: 「陛下,现任万全都指挥使章咏意图杀良冒功,未遂,我已经下令让他回京自辩,另选龙威将军蔡蛰在掌万全都司事。」 只这么短短一句话就让赵肃睿脸上的闲适得意之色退了个干净。 捏着夹子,他的语气淡淡: 「章咏杀良冒功?他身为二品将军,杀多少良民也攒不够让他能升官的功劳,多半是手下的人做事不妥当吧,既然没死人,定个失察之罪也就算了。蔡蛰虽然会用兵,却总是谨慎过了头,越老越顽固,朕好不容易等到他自己称病回家,你又把他给找了回来。与其用这等老顽固,你不如看看章咏手下参将有没有得用的,之前朕听说有个叫于三彩的,脑子机灵,打都沁的时候也有军功,提拔他代掌也够了。」 短短几句话昭德帝就将自己的好恶展露无遗。 杀良冒功?是章咏失察。 会用兵又如何?蔡蛰不够听话,他就是要把他弃之不用。 得用之人就可以偏心包庇,看得上的年轻人也能随意施恩,唯有大半生为大雍鞠躬尽瘁的老人,只是因为「顽固」二字就在他的眼里一文不值。 「看来陛下也觉得蔡老将军算是个将才,我这人选得还不错。」沈时晴说话时面上带着笑,直接曲解了他的意思,「至于章咏,他和曾任庆阳知府的韩昶有旧怨,韩昶与他长子前几年陆续死了,只剩下一家子的孤儿寡母留在宣府旧宅,章咏之前就多次上门滋事,这次又借着剿匪将韩家上下七十多口人打成了山匪的同党要一并诛杀,此间种种,锦衣卫已经探查清楚。陛下,只是一点旧年私怨就能让章咏将别人一家老小赶尽杀绝,大雍朝重中之重的万全都司您竟然放心交在这种人手里。」 又被沈三废嘲讽了一番,赵肃睿却没有恼怒,而是在心里说: 「你打算如何处置章咏?把他也杀了过一把匡正除恶的明君瘾?章咏虽然贪财,也惜兵,这些年万全都司治下副将参将游击可都没少从他的手里拿了好处,你撤了他下去换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蔡蛰上来,你就不怕蔡蛰的一把老骨头再被他们欺负出个好歹来?」… 沈时晴将手里批阅完的奏折放到一边,问:「那依陛下之见我应该如何处置?」 「章咏预谋害命,终未得手,依着《大雍律》当杖一百另徒三年,你也不必将他流放,只管让他留在万全都司内作杂役效命,只要继任之人不傻都知道该怎么用他来威慑他从前的部下。蔡蛰那老匹夫治军严厉,让他掌管万全都司还得找个人给他当副手,或者干脆派个钦差过去。」 说话的时候,赵肃睿瞅准了一个栗子反过来覆过去地烤,烤到栗子壳上的口子爆开,他又把那栗子放在了一边。 放下了一份空洞无物的奏折,沈时晴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里面的三分茶,所谓「三分茶」就是茶叶蜂蜜喝荞麦面滚水冲泡后又微煮而成的茶,这几日也许是地龙里火烧得过盛,沈时晴总觉得喉中有异,早晚还容易咳,索性就让三猫做了这道茶来喝。 荞麦微 苦,蜂蜜却是香甜的,觉得喉咙里舒服了些,沈时晴又拿起了一本折子,心中对赵肃睿说: 「钦差就罢了,蔡老将军给我立下了军令状,明年九月之前在万全都司辖下七所十一卫中训出一支五千人的精锐之兵,若是做不到,他便自请辞官,子孙后代也不再从恩荫。」 看着一颗栗子从夹子中落回了铁网上,赵肃睿盯着那火舌突兀一笑: 「沈三废,你在朕面前显摆你的明君雅量呢?嗯?重用贤达,知人善任……你以为你是唐太宗还是汉武帝?可就算有了这五千精锐之兵又如何?你能带着他们上战场?蔡蛰那老匹夫能带着他们横扫漠西漠北?你以为如今的大雍还需要什么天纵奇才的练兵之法?大雍不缺精兵,缺的是战意!缺的是必胜之心!你有么?蔡蛰那老匹夫有么?当年都沁左部叩边,他除了闭城坚守什么都不会,明明兵力两倍于都沁,被人硬是困了二十余日,结果还敢说没有百姓伤亡,说这就是他的功劳!你让这样的人来练兵,他能练出什么?」 语气嘲弄,赵肃睿轻蔑地看着那个在铁网上烤着的栗子,仿佛那就是沈三废。 「你以为你学了些书本上明君的做派就真能当了明君?当皇帝要是真有那么容易又哪来那么多的亡国之君?一年后蔡蛰不光没有练兵有成,还让万全都司上下军心涣散内斗不休,你又如何?那可是拱卫燕京的七所十一卫,一旦散了人心被都沁人抓住了可乘之机,你也不必与我换回来了,那亡国之君你自己当了去吧!」 被他这么说,沈时晴也没生气: 「陛下提醒的是,万全都司各处也要小心,我打算明年开春之后就从九镇守军中抽调三百精锐入京演武,那时正好也是班军入京的时候,可以让九镇精锐与各位所轮调操练的班军、京营各卫守军同场竞技一番。」… 赵肃睿听得一阵悠然神往,他当年可没想到这个玩法,要是他坐在高台上看着,一高兴就往下撒一筐金豆子……回过神,他又是冷笑: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九镇守军生出战意了?」 「陛下,难道九镇没有战意的真是守军么?」沈时晴面前的折子正是她让户部重新整理出的历年西北蛮族叩关对百姓烧杀劫掠的统计,死在他们屠刀下的百姓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九镇边城一旦被攻破,蛮族都会在城外都会用尸体垒砌出「京观」,看着那些书于纸面的数字她都觉得气血翻涌,那些亲眼看着这一切的边军们真的会无动于衷么?比起那些出身九镇的军户边军,反而是各处守备将领更畏战才对,毕竟不打仗的话只要熬满了几年搜刮够了钱财就能往别处做官了,军功可不如小命重要。 沈时晴召边军入京,更想知道的就是他们在想什么,她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有办法像赵肃睿一样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跑去西北,就只能让他们来了。 赵肃睿冷哼了一声,只觉得沈三废这家伙异想天开。 当然,这么有趣的比武让他来主持那就是他英明神武文治武功了。 「沈三废,‘轻信,乃是为君者的大忌,古往今来没有几个当皇帝的没有被大臣骗过,只不过那些为君的不愿意把它们记在史书上罢了。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当皇帝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把让你不如意的都杀了,却不能让如意之事变多,你与那老匹夫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又是许他练兵又是要办演武,要是明年诸事不成,你丢的可是朕的脸。」 沈时晴在一处军报上画了个圈,又喝了一口「三分茶」,眼睛仍是没有离开军报上的计数,心里还在跟赵肃睿说着话:「多谢陛下提醒,陛下放心,我既不是皇家子弟,又不是名门之后天之骄女,自我父母去后,我百事难成其一,信错的人做错的事也不知凡几。错了就错了,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接着走就是了 。」 虽然竭尽所能地想要将事情做成,沈时晴却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失败的打算,可以将全部心血投入其中,又已经不在乎失败,这是她在谢家深宅七年间磨砺出的性情。 就如同作画,从调色到选纸,从研墨到勾勒,她无一步不是尽心尽力,可要是画错之后整幅画都被毁掉,她也是能够坦然接受的,只是会继续调色继续选纸继续研墨继续勾勒——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身为皇帝的赵肃睿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世上已经有无数人为了让他「如意」而殚精竭虑,沈时晴却只有她自己。 「啪!」又一颗栗子被烤出了香气,赵肃睿放下木夹拿起一旁的芋头饼咬了一口。 红豆馅儿的香气在嘴里散开,他心里的语气带了些戏谑:… 「是么?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路走?那沈三废,你可知道你放任你大伯家的两个废物侵占你的宅邸,现如今你那从前的沈宅已经成了个私赌坊了,依照《大雍律》,他们兄弟俩聚众赌博,不光要杖八十,你那房子也要罚没充公。沈三废啊沈三废,你说你嘴上说的那么好听有什么用?你爹泉下有知道他生前住的地方沦落到了这种境地,你猜他会不会连夜找你?」 终于能在沈三废面前扳回一局,赵肃睿十分得意,嘴里的芋头饼有些凉了,他也没喊人,自己用木夹子夹了放在火上轻轻烤了烤。 「聚众赌博?」 沈时晴却并不像赵肃睿以为的那么恼羞成怒,她只是重复了下这四个字。 赵肃睿幸灾乐祸:「还不止呢,他们还去逛暗门子,听你那小堂弟说他们还纳了几个不知道哪个门子里出来的妾,弄得你家跟那妖精洞似的。明天朕就去把那赌窝妖精洞给掀了,也让你见见朕的本事。」 「……多谢陛下。」 沈三废只说了这四个字,赵肃睿却觉得通体舒坦。 阴阳怪气的「多谢」听多了,听见了一个真情实意的,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三更一到,两边都再无声息,赵肃睿吃完了芋头饼,又随手剥了个还烫手的栗子。 一边剥着,他还得意地哼了两声。 忽然,他又停住了。 等等?他刚刚是不是要损沈三废是个废物来着?怎么沈三废不过是跟他道了声谢他就得意起来了?痛哭流涕呢?痛改前非呢?他对着沈三废的仓皇可怜样子哈哈大笑呢? 怎么都没有? 「没意思。」英明神武的昭德帝想把手里的木夹子掰折撒气,没掰动。 乾清宫里,一鸡挑了挑灯芯,突然听见皇爷说:「四鼠进来,一鸡,你去将这几日御史状告京中勋贵子弟私德不修的折子找来。」 四鼠本就在殿外候着,闻声连忙走了进来。 「皇爷。」 「这几天御史都疯了似的参奏朝中的勋贵子弟,你对着那些折子安排人手下去,那些在燕京城里又嫖又赌为非作歹的就别留到冬至了。抓了之后直接送去刑部,依律定罪,不管谁要求情,让他们一律来找朕。」 「是,皇爷。」 靠坐在龙椅上,沈时晴低垂着眉目,一手靠在扶手上轻轻握拳,另一只手摩挲着它的手背和指节。 「宁安伯府最近没什么动静?」 「回皇爷的话,没有,只有英郡王差人送了两次东西。一次是给英郡王世子穿的粗衣,还有二百斤带糠的粮食。一次是冬衣,大概是等着英郡王世子吃粗粮穿麻衣足了一个月之后再换的,算算时间也快了。」 「宁安伯世子最近还有找人去救他爹吗?」 「回皇爷的话,宁安伯世子这半个月来只偶尔出来,也不曾再去联络故旧。」 修 长的手指从指节上划过,沈时晴徐徐说道: 「看来他是觉得没了指望,要看朕再如何动作了,赶制一件郡王世子的礼服,等赵勤仰一个月期满就给他送去,说是朕赏他不忘祖上辛苦,这事儿一鸡你亲自跑一趟。」 一鸡站在一旁连忙领命:「是,皇爷。」 「二狗的伤好了吧?」 一鸡低头回话:「回皇爷的话,已经好全了,只是自觉有负皇爷恩典,只敢在乾清宫外守着。」 「他这是给朕当起守门太监了,告诉他,去跟英郡王世子赵勤仰好好套套话。」 「是,皇爷,二狗一定尽心竭力办好皇爷给的差事。」 一鸡替二狗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白玉似的脑门在石砖上磕出了一片红。 吩咐好了这些,沈时晴站起身: 「告诉刑部,这次查出来的有胆敢聚赌之人中有身负功名又或受父辈恩荫的,罪加一等。」 「是!皇爷!」 六喑 第七十一章 讨债 正阳门外的正西坊一带在前朝时候是从燕京往西走货的要道,通惠河一路沿着皇城根儿往北连着海子河,从通惠河沿岸到广宁门外大街一溜儿就成了通商要地,整日骡马接连不曾停歇。 到了大雍朝,成祖扩建皇城,索性将通惠河沿着皇城的一溜儿给填了一半,彻底只纳作皇城的护城河,不许再走船,海子河也被拦腰分成了两截儿,中间一部分甚至被填了土充作稻田。 如此一来,自通惠河上下来的南货想要燕京就要先在东边的通县下船再进燕京,反倒让东边的街市热闹了起来,正西坊一度几乎要没落下去,可随着朝廷开科取士,在燕京城里做官儿的越来越多,历代君主一年里又总有些日子住在西苑,赏赐勋贵的府邸宅院自然是绕着西苑来的,渐渐的,各处衙门也都移到了西城,文武百官图往来方便又纷纷在西城置办宅邸,正西坊这从前商人云集的地方也因为从正阳门入朝方便而逐渐成了群臣青睐之地。 又因为靠近正西坊的广宁外大街仍旧是从燕京往西去的通商要道,正西坊一带现在还是官商混住的局面,不像宣武门里已经被群臣给占满了。 在正西坊,五品官家的正门对着江南商人的院墙都是寻常事,做羊马买卖的晋商家里开了宴,丝竹声也能扰了正趁着休沐在家品鉴字画的工部员外郎。 石榴巷通往正阳门西河沿边上有一座宅子,据说左右两个宅子都卖不上价,就因为这宅子里每日喧闹不堪甚至不分昼夜,当官的也好、经商的也好,谁也不愿意与这家人住在一处。 日跌时分,隔着两扇黑油大门都能听见里面的吵闹,穿着一身银鼠大氅的年轻男子头戴平定四方巾,两侧坠着暖耳,手上也是鹿皮手套,坐在马上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他略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沈宅。」 为他牵马的仆从同样做男子打扮,头戴圆帽身穿半袖棉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仆从。 「公子,我这就去叫门。」 「不必。」坐在马上的年轻人阻止了自己的仆人,「不用你去叫门,咱们既然是来上门讨债的,自然是要砸门才够气派。」 说完,只见他摆了摆手,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壮汉立即翻身下马站成一排。 「瞅准了那门,给我踹!」 「是!」 汉子们齐声呼喝,齐齐抬脚,重重地踹在了门上。 黑油大门被踹出一声巨响,竟然真有地动山摇的气魄。 院子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接着便听门内急急传来了声响,有人隔着门喝问:「外面是什么人?我家是前协办大学士沈大人府上,不容闲杂人等放肆!」 「找得就是你们这沈宅!」 一个精壮的汉子爆喝一声,又一脚踹在了门上。 门上的铜环被撞得叮当乱响,吓得里面的人半晌没说话。… 「你们家人欠了我们主人家五千两银子,赶紧将钱还了!不然今日就把你们这宅子里外砸个干净!」 说完,壮汉又去踹门,他那脚生得极大,还宽,活像个石墩,一下下砸上去没一下是失了劲头的,几乎就要把门连着门框一并踹下去。 这时,门里又换了个人说话:「这沈家如今就只有我兄弟二人,都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我家兄长还是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断没有欠钱不还的,外面的兄台可是找错了人家?」 「你家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在安定门外枣叶儿胡同的沈举人不是你们的堂弟?快快将门开了,不然我们打将进去见什么砸什么,我家主人说了,那沈举人欠了钱跑了,他现下只想出气,让咱们只管砸够五千两银子的东西了账!」 燕京城里豪门勋贵多 不胜数,也不是没有蛮横之人,能横成这样的也是让人生平仅见。 沈宅里又安静了下来,过了片刻,从院墙上探出了个头来,骑在马上的年轻男子手里捏着一对铜球,见状直接砸了过去,只听一阵乱响,爬上墙头窥探的人掉到了地上哀嚎着自己的眼睛。 「别等了,破门。」 坐在马上的人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挥手让人自马鞍下面抽出了斧头扔在了地上。 「将这门给我劈了!」 「哐啷。」今日饱经摧残的沈宅大门终于是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在干黄皮袍子外面又穿了赭石色搭护头上还戴着小帽儿的男子战战兢兢地迎了出来: 「在下沈守儒,乃是先大学士沈韶之侄,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姓赵,名迭。」 牵马的仆人连忙要扶着他下马,却见他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 虽然小有踉跄,但是站稳了。 沈守儒在燕京城里多年,也算是有些见识,见这人身上一身上好的银鼠皮,脚上是小羊皮的皂靴,手上戴着的鹿皮手套也极精致,就知道此人来历定然不凡。 虽然样貌上有几分柔美,却一身的煞气,让人不敢直视。 沈守儒连忙退开一步,赔笑说:「还请贵客入门相谈?」 他也知道自己这话不过是给自己留几分颜面。 两排壮汉开路,这位自称「赵迭」的凶悍公子哥儿甩了袖子就直接走了进去,真是连一个眼神儿都没给他。 过了影壁,这公子哥儿就笑了: 「大白日里公然聚赌,这就是你们嘴里的清白人家?难怪沈衍那废物能输给我五千两银子,原来是从你们这儿学的。」 只见院子里乱七八糟,各个堂屋门窗紧闭,可就算如此也能让人看见地上散乱的骰子盒、黑白马、象牙牌、还有摆在院中的铜壶。 「骰子、双陆、牌九、投壶……你们玩儿的花样还不少。」 刚刚带头叫门的大汉早走到正堂一脚将门踹开,在几个绸袍男子的惊呼声里扯了一把交椅出来。… 交椅上铺着的锦披七零八落还挂着瓜子皮儿沾着茶水渍,之前牵马的年轻人连忙走过去一把扯下来,又将一张皮毡铺开垫上。 公子哥儿这才款款落座,手里还把玩着一块青玉坠子。 沈衍刚进京的时候沈守儒就将他身上的现银和值钱物件儿都摸了个清楚,自然也认出了这块青玉坠子是平时沈衍不离身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赵公子,不知我堂弟眼下在何处?」 「赵迭」只看着他冷笑,却并不搭话,只是又摆了摆手: 「四下,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来。」 一群大汉顿时如恶犬般长驱直入,不一会儿就先将躲在各处的人都揪了出来。 一些人一看就是府里的下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另有一些身上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是来沈府赌钱的。 另外又搜出了几百两的散碎银子和几张宝钞,加起来将将够了一千两。 不甚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东西,「赵迭」又听见后院儿一阵响动,很快,他的两个手下就押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从后院过来。 这男子和沈守儒眉目相似,只不过沈守儒看着更清瘦瑟缩些,倒是这个男子身上穿着有暗纹的墨绿色直身锦袍,腰间挂着个象牙雕出来的香囊,头上戴着书生们惯常戴的方巾,有一种不伦不类的富贵跋扈,一看就知道是沈家大房的次子沈献儒。 让沈守儒去见人,自己却躲去了后院,沈献儒见了「赵迭」竟然嚣张至极: 「你可知道你砸的是什么地方?我叔父可是协办大学士 沈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是他的旧宅!我妹妹高嫁伯府,你留下些压惊银子速速退去我们就可既往不咎!」 「啧。」赵迭用手指隔着暖耳撑着太阳穴,「狗仗人势的货色还在我的面前嚣张?童五,给我打!打断一根手指算一百两银子,先从他身上讨了一千两银子回来。」 「是,主子!」 刚刚带人破门的壮汉立刻走上前去,甩开大脚将沈献儒踹倒在地。 惨叫了一声,沈献儒似乎突然知道了面前的人是硬茬子,他立刻转了声调哀求起来,仿佛刚刚那么嚣张的人是条狗。 沈守儒在一旁也连忙求饶。 赵迭冷笑一声只当这二人是两条丧家之犬。 「这种废物的手指哪里指一百两银子?十两一根儿,童五你给我都撅折了!」 沈家两个兄弟惊叫成了一团,这时,一旁看着热闹的绸袍纨绔里有一人站了出来: 「这位兄台何必如此急躁,这二人的兄弟欠了你的钱让他们想办法还了就是,何必喊打喊杀?就算沈氏兄弟的钱财不够,这个宅子也是能值些银子的。」 「赵迭」微微抬眼,看向那个说话之人:「你这法子不错,赶紧去将这院子的契书取来,要是敢蒙骗我,我当即就把你们这些人的腿都打断。」… 趴在地上的沈献儒突然抬头说:「此处是我们叔父的遗产,怎能轻易许人?何况这宅子也不止区区几千两……」 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堆着的银子和宝钞,「赵迭」环顾四周,不得不说,就算是被人折腾得乌烟瘴气,这沈家旧宅依然能让人看出是个极好的院子,不光廊柱都是上好的木头所造,院子中的梧桐就算树叶落尽也能看出生得极好,让人不难想象夏日繁茂之时坐在这院中乘凉的惬意模样。 院子四四方方,各个角落却都各有布置,一团的干枯的藤爬在架子上,恍惚还留了几分旧时的闲适模样。 「这院子是不错。」 赵迭表示他看中了。 沈守儒与沈献儒暗地里交换了个眼神,沈献儒大声说: 「这院子作价七千两,我是断然不会折给你的!」 「沈兄,这位公子一看就是你我同道中人,依我看你们不如就和这位公子赌上几把,用这个院子作为赌本……公子,你既然看中了这个院子,不如就给这二位一个机会,我们这些在场之人都可以替你做个见证,您要是能赢走了这个院子不是比您喊打喊杀好看多了?」 赵迭想了想,歪靠在了椅子上斜觑着跪着站着的一众人。 「我要是不接这赌,倒显得我怕了。」 这便是应了。 不过片刻,院子里就传来了两声惊叹。 赵迭依然歪坐在椅子上,看着给自己牵马的仆人投壶每投必中,赢得沈家兄弟一脸菜色。 「这投壶我们实在赢不了,赵公子,咱们还是赌骰子吧。」 赵迭打了个哈欠,不置可否。 「你们可算清楚了,再输给我两把你们这沈家的宅子就是我的了。」 沈家兄弟战战兢兢,站在桌前却连骰盒都拿不稳了。 「赵公子,我们兄弟受了惊吓,实在拿不稳骰盒,我可否让别人来替我投骰子?」 「去吧去吧,一群废物屁事儿真多。」 赵迭自恃已经稳操胜券,也不怕这沈家两个废物再找来什么帮手。 很快,一个穿着桃红罗衫脸上蒙着轻纱的女子从后院走了过来,对着众人行了一礼。 接下来不到一个时辰,掷骰子比输赢,她二十七把里一共赢了十七把,看起来不多,可是其中十把她摇出了三个六,不仅赢还 赢了连番,把赵迭那边每次都要旺起来的「手气」给压了下去。 越是如此赵迭加码就越大,一来二去竟然让这个带着风尘气的女子越赢越多,不光保住了沈家的宅子、作废了那张沈衍五千两银子的借据,还让赵迭又输了一千多两。 赵迭赌得红了眼,挤开替自己摇骰子的下人决定亲自上阵。 一把脱下身上的银鼠大氅,他从里面摸出了一沓银票,足足有八千两。 「敢不敢跟我玩儿把大的?」 看着那厚厚的一摞宝钞,沈家两兄弟眼睛都移不开了。 「赌!」 他们没有宝钞票子,沈献儒当即写下了一张八千两银子的借据压在台上。 动作之间,沈献儒看向自己的妾室,对她使了个眼色。 女子将三枚骰子放入骰子盒,已经笃定了自己又会摇出三个六。 此时的赵迭却不慌不忙,他看着自己手里的三个骰子,用手指每个都拨弄了一番。 骰子在他纤长的指尖处翻转了十好几下,他才终于把骰子放在了桌上,又把骰盒扣了上去。 片刻之后,错落的摇骰子的声音停了下来。 「砰」地一起扣回了桌子上。 六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