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意成仙》 第1章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碧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积云,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烫,蝉的声音比初夏时沙哑了许多。 前面就是翠云廊了。 宋游迈着步子,抬头望去。 一条只能由一人通行的小陌弯弯曲曲,一边是田,一边是土,通往一条被千年古柏所遮盖的官道。 柏是古柏,路是古路,不是多年后才会成为历史,即使在这个时代,它们也已经有上千年的年岁了。 此道名为金阳道,是虞朝时为了打通逸州到关中平原的道路而修建。古人有在路旁栽树的习惯,目的是向人们标示大道的方向,人们看见两旁有树,就不会走岔了。也是从虞朝开始,官方在金阳道两旁栽种柏树,规模最大的时候金阳道上的柏树有数十万株,远远看去,如一条被翠云笼罩的长廊。 因此又称为翠云廊。 再走了几步,行到翠云廊前,便看得更清楚了。 时值夏秋交际时节,古柏呈现出独特的灰青色,千年来无人修剪,枝丫自由生长,狂放交错,郁郁葱葱的叶子连阳光也只能艰难透过,洒在路上斑斑点点,明暗恍惚。 下方是由石板铺成的路,并不平整,每块石板高低好像都不同,铺得也并不紧密,常有间隙坑洼。 宋游停下脚步,往后看去。 走了半天,早已看不见那座熟悉的山、熟悉的道观了。 宋游依然凝望着,神情宁静。 昨日与师父相谈,今早便收拾好了行李,辞别师父和观里的老八哥,轻装简行,半日走了四十里,终于来到了这条知名的大道前。 可是又该去哪里呢? 师父没告诉他,他也不知道。 “……” 良久,宋游才收回目光。 还是继续往前。 没有几步,就踏上了翠云廊,脚底的触感迅速变得坚硬,晒人的阳光也被遮挡了大半。 宋游没再回头了,坚定而沉稳的往前走着,只是时刻留意着路旁景致。 这条路在这个时代的作用不亚于后世的高速公路,将逸州与关中平原连接在了一起,还建有拦马墙,类似后世高速公路的护栏,只是千年风霜不止,使它显得有些残旧了。 即便如此,它仍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要道。 宋游细细感受着这条古道,感受着这个时代翠云廊上的真实画面。 时而骡铃叮当响,有商队从他身边经过,柏树下光影交错,双方互相打量。时而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这个时代特有的节奏感,官府的邮差打马扬鞭,飞驰而过。 有时也会碰上背夫。 这是宋游唯一能赶上并超过的。 逸州的背夫往往是瘦小的个头,皮包骨头似的,全身黝黑,背着壮汉也难以承受的货物,杵着竹木杖子,低头默默前行已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哪有余力管身旁的事? 好在有古柏遮阴。 这古柏也无人敢伐。 从前朝开始,朝廷就官方立法保护古柏,军民相禁剪伐,州官离任,须向接任官员清点移交古柏。 传闻在这险峻大山之中、这虞朝建成的翠云廊上、葱葱郁郁的古柏之间,常有年岁太久成精者,甚至有商人夜行,听见过身旁古树与他说话。 可不是嘛—— 这些树在此遮阴挡雨,已有一千二百多年了,多少人曾从它们身边走过?只是听怕也学会说话了。 宋游倒真想听见它们与自己说话。 可惜没有。 这一路独行,注定是沉默的。 如此行了不知多久,数着路边土堠已过了四座,算下来又走了二十里路。在古柏枝叶缝隙间找着太阳,也明显朝着西边斜了些许。 宋游有些乏了。 见前方有一古柏,怕是几人才能合抱,树干弧度刚好倚靠,树下地面干净,想来常有人在此歇息。 宋游也不讲究,走过去坐下来。 吃个饼子,喝了点水。 起先心头还想些事情,不断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与这个时代的一张张面孔相逢,总有种奇妙的相遇感。当觉得困时,宋游也一点与它争斗的心思都没有,抱好行囊,眼睛一闭,便沉沉睡去。 蝉声不扰人,只催人眠。 午休间太阳西斜,眼前时而是树影,时而又是光,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如此交错不知多少度。 迷迷糊糊醒来时,竟见一群小人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打闹不停。 每个小人儿都只巴掌那么高,生得苗条,长得漂亮,穿着五彩斑斓的服饰,有男有女,玩得无忧无虑。可当伸手揉揉眼睛仔细看去时,才恍然发现,不过三五只山雀而已。 “呵……” 宋游总算露出了笑意,逐渐清醒过来。 再抬头看天,只见天上原本几朵积云不知何时聚集起来,形成了一大块的浓积云,厚得遮蔽天光,因此底部是一片黑乎乎的影子。 方向正在道路前方。 接下来恐怕会下雨—— 大多数积云都不会带来雨雪,反而多在晴天出现,是好天气的象征,可当它们变成浓积云,便可能会带来短时大雨,视温度气流变化,还可能发展成更凶猛的积雨云。 宋游也无所谓,带上行囊,继续出发。 既外出游历,便是晴是雨都是经历,是好是坏都是体验。 果不其然,走出没几里路,前方浓积云的云底已变得越来越暗,当宋游站定抬头时,只见雨水倾斜而下,刹那间连接了天与地。 这云还在向这方飘来。 “……” 宋游稍作迟疑,选择了折回。 身后一里之处有一亭舍,分左右两座,不知哪朝所设,如今虽破旧,遮风不能,挡雨倒是勉强。 走到亭舍时,雨也刚到。 据之前路上看到的路牌上写,这个亭舍原本是有人卖茶的,不过宋游没有见到茶水贩子,也没见到人,只有亭子里堆了一堆干柴,地上有烧过火的痕迹。眼下来到这里避雨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宋游不慌不忙的选了一座顶棚较好的亭舍,就地坐下,开始观雨。 雨刚来时还有些温柔,只在干燥的地上炸开一朵朵水花,水珠裹进灰尘里,不料眨眼间就变大了起来,一时耳旁满是穿林打叶声。密集的水花在石板上绽放,将石板完全浸透,泥土也被彻底打湿。 浓重的灰尘味儿几乎是扑面而来。 这方天地慢慢变得湿润,山间一切颜色都干净了许多,蝉声也停了,山中道上只剩下了雨声。 淅淅沥沥,噼里啪啦,让人心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倒是越来越晚了,雨却全然没有要停的意思。看这样子,不知还要再下多久。本身午休就浪费了不少时间,如此即便现在雨停,怕也到不了下一站。 宋游如此想着,从观雨听雨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转头看向了角落那半堆干柴和地上的烧火印子。 应是江湖人在此过过夜。 过两天才立秋,这天倒是不冷,即使山中凉些,在此过夜也不无不可。 宋游心静了,干脆闭上了眼。 大雨落,万物生。 山中灵气也浓厚了几分。 直到天黑,雨才小了。 宋游起身捡了些干柴,放到一堆,又拿了一根木枝在手上。 “风熄火起。” 贯穿亭舍的风短暂的停了片刻。 随即是一声轻响—— “篷!” 手中木枝燃起一捧橘红火焰,看着与凡火并无不同。宋游也只将它当凡火用,垂下木枝伸进干柴里,保持片刻不动,才缓缓将干柴点燃。 “呼……” 风又吹了起来,雨斜斜的飘进来,亭舍边缘早已被浸湿了。 火堆燃烧出噼啪的声音,温度传到了宋游身上,身上暖洋洋的,面门有些烫,而他只继续盘腿枯坐,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出神,好似里边藏着极其好看的东西。 有时他会想一想未来的游历规划。 可是注定是想不出来的。 自来到这个世界起,他就在道观中,与师父相依长大,离开的次数挺多,走过的地方却有限。况且他对这个世界的憧憬和兴趣本身也少,了解不足,动力不够,自然很难做个详细规划。 有时他会想一想从前。 有些画面不受控制的从脑海中涌出来。 但更多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就这么看着火堆燃烧,感受着传来的温度,大脑逐渐放空,一种深藏于基因中的安全感和舒适感使他的心越发宁静。 雨小了雨声也小了,山中一时变得安静,最明显的反倒是面前火堆燃烧的声音。 乱山残雨夜,孤火异乡人。 一想到未来不知会独行多远、多久,这样的夜不知有多少个,内心便有一种孤寂感升起来。 想也难捱。 不知多久,隐约有蹄声得得。 宋游将目光从火堆上移开,扭头看向自己来的方向,夜中有一队客商冒雨前来。 牲口以马骡为主,驮着极其大包的货物,看包装应该是茶叶。十来个人,还带了两个镖师,由此可见,这行人应该是从某个比较偏远的地方来的,这一段官马大道还是相对安全。 人还未到,先听见了说话声。 “走不拢了,应该过了那一段了,前面有个亭子,今晚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怕是再走一段哦!” “前面没得遮雨的地方了。” “前头有人!” “在烧火呢……” 宋游依旧坐着,看那群人走近。 第2章 山间有雾鬼 十来个人都是中年样貌。两个镖师很好辨认,穿着一样的衣服,江湖人打扮,一人手上提着眉尖刀,一人腰间插着一把链枷。其余人则是作商人打扮,按大晏规定,服色以黑白为主。 一行人进了另一座亭舍,卸下货物,堆在淋不到雨的地方,这才取下斗篷,抖落一地的水。 亭舍不大,马骡皮实,留在外面淋雨。 十来人用带着方言的口音小声交谈,淋了水又经夜风吹,冷嗖嗖的,有人不禁看向了宋游面对的火堆,还有亭舍角落里的干柴,随即互相努嘴瞪眼。 终于有一人走了过来,对宋游拱手。 “小先生有礼,这柴是你集的?这一夜怕用不完,可否卖我们一些?衣服润了,想烤烤火取暖。” 大晏一朝爱称道士为先生。 宋游现在身上还穿着道袍呢。 “不是我集的,我来时就有,各位如有需求,任意取用。” “便不客气了。” 中年商客抱了一小捧柴过去,倒是没再来借火,而是自己生了火,随即取出干粮,在火前烤热,就着水一边吃一边小声交谈,不时左看右看。 风将声音吹了过来。 听见他们在讨论先前避雨的决定,略有些争执,宋游大致知道了他们夜行至此的原因。 这一行人都是茶商,本来今天的目的地是前方三十里处的邸店,一种方便商人的住所。奈何中途大雨,有人的货物不知什么原因防水出了问题,怕茶叶浸润,于是找了个地方避雨,可偏偏那一段路最近闹雾鬼,很多人都不敢在晚上走那一段,于是雨刚转小,解决了防水问题,他们就匆匆出发了。 行经此处,天色已夜,走夜路也不是个好主意,只好在此歇息了。 有人说此处早已过了那一段,有人说茶水贩子都搬走了,必是雾鬼在此处作乱。有人说当时不该避雨,有人说刚刚也不该停下来、该继续往前走。还有人讨论到了宋游。 宋游虽着道袍,奈何实在年轻,这年头会捉妖驱鬼的道士十中无一,自然也没人太当回事,交谈两句后便也不再将关注重点放在他身上。 “雾鬼……” 宋游盯着火堆出神。 这是一种山野常见的鬼怪,喜在雾中出没,本事低弱者靠雾掩盖身形,往往靠恐吓来害人,道行高的,则能喷吐雾气笼罩一处,在雾中袭击行人。 不过这种鬼怪通常成不了气候,寻常血气方刚的江湖武人、甚至胆大的壮汉都是不怕它的。 火变小了,宋游又添了柴。 不知不觉雨停了。 山雨停时往往会起雾,以团雾居多,或蓄于山凹处,此时也不例外。 只是这雾似乎有些太浓了。 原先天色虽晚,却也不是一点光都没有,隐隐约约是可以看见远处群山的轮廓影子的,火光照处,也能看见道旁的古柏和树下的杂草,可如今只是一恍惚的功夫,整个世界都好像被大雾充斥了。 浓雾之间不见山也不见树,即使挨着不远的两处亭舍,还燃着火堆,也只能见到彼此模糊的火光。 即使是这火光,也被雾压缩到了极限。 似乎不知不觉间就诡异了起来。 商客们顿时大惊,哪里还不知道,是遭了妖鬼。 “大家不要怕!人越怕,它越凶!” “说得对!鬼也怕人!” “加柴加柴!火烧大点!” “没得柴了……” 众人面面相觑,望向原先另一处亭舍的方向,只见火光橘黄。 虽只有三两丈的距离,可中间大雾充斥,看眼下情况,似乎只有这火光照耀的一小片区域是安全的,谁敢穿过浓雾去那边拿柴呢?还是说大家一齐过去,干脆到那边去? 外头忽有冷风吹来。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请来的两名镖师。 带链枷的那位镖师心里打鼓,目光略有些躲闪,带眉尖刀那位迎着大家目光,则是扭头吐了口吐沫,眉头一横自生戾气,怕是小鬼也为之惊惧: “我去借些柴来!” “师兄我和你一路!” “不妨事,师弟你在此守着,护着各位东家,要是中间遇到鬼,爷爷一刀便把它宰了!” “陈公当心!” “区区小鬼,去去就回!” 陈姓镖师提着眉尖刀,大踏步钻进了浓雾中,直奔对面火光而去。看他身材不甚高大,倒也有几分气势。 众客商见状,心下稍定。 俗话说得好,人怕鬼三分,鬼惧人七分,有这么一个胆大武人,又气血旺盛,寻常小妖小鬼也不怕了。 于是众人只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迅速模糊,隐约见得他还挥了几下刀,用关西口音骂了几句什么,只是这雾除了模糊视线似乎还有模糊声音的效果,才走出没几步,竟然听不清楚。 商客们又紧张了起来,时而盯着那方,时而扭头四下环顾。 不多时,一道身影自雾中走出。 正是那陈姓镖师。 陈姓镖师依然提着眉尖刀,另一只手却是空无一物,只站在亭舍外面,脸上带着些许惊慌:“不好,旁边那小先生昏过去了,快来个人,帮我一起去抬他一下!”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瞳孔都瞪大了。 而那另一名镖师早抽出了身上的链枷,握在手中,垂下来摇晃着,却是不断舔着嘴皮,掩饰紧张心情。 最终还是那名去隔壁亭舍借柴的商人站了起来,强作镇定,甚至还施了一礼: “我等也只是从此路过,赚些辛苦钱,并未搅扰足下。若足下愿就此离去,我等返回之时还走这里,届时定为阁下带些猪羊香烛来,算作答谢。” “你说什么?快来这边抬人呀!” “足下、足下这声音学得不像。” “……” 那陈姓镖师顿时僵住,睁圆了眼睛盯着他们,只下一秒便如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篷一声炸为一团雾气,融入周边雾里,再无影无踪。 这鬼去得干脆,却更让人心惊了。 一切都和传闻中一样…… 可传闻中这鬼可不好对付。 大约又过了弹指一挥的功夫,才又有一道身影从雾中走出,一手提着眉尖刀,一手抱着一捆木柴,匆忙间三两步便从雾中跨了过来,直到走入火光的范围,才放松下来。 这一打量众人,却发现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用惊恐怀疑的目光盯着自己,直勾勾的。 陈姓镖师一愣,目光也凝重起来。 “怎的?发生甚么事了?” “刚那雾鬼扮作是你,想哄我们出去。” “可有人去了?” “它学得不像……” “哼,小把戏!” 陈姓镖师将左手一松,抱的木柴咕噜噜滚在地上,余光一瞥,见雾中似有人影在走动,连忙警惕。 “陈公,那边怎样?” “哪边?” “自然是那位小先生那边!他可发现了异常?可有被吓着?你去借柴,他可有不情愿?” “这……” 陈姓镖师反倒愣了下。 刚才心提得紧,匆忙去借柴,说了几句话,又匆忙抱柴而归,柴都掉了几次,倒是没有在意。如今仔细一想才发现,那边亭舍和那亭中的小先生竟都出奇的平静,此时回想,居然只能想到火焰噼啪的声音,再无其它了。 想了想,陈姓镖师才说: “多的我也没在意,但我一去说借柴,那小先生立马就同意了,还让我都抱走。” “你可向他说明了情况?可有请那位小先生过来?” “李公说笑了,我怎能忘了这事?”陈姓镖师有些不高兴,“我告诉他这边闹鬼,说咱们货多,不方便搬到那边去与他一起,叫他过来,他却只叫我把柴都抱走。” “这……” 众商客又是互相对视。 还待说些什么,只听呜咽一声,那风声似鬼在哭,寒风带雨,竟吹得亭中火堆摇晃不止,几近熄灭。 火焰一度转为深红色,映照得这雾间亭舍好似阴曹地府。 众人连忙绕成一圈遮风,火才重新燃起,亭子里的光线也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带来了几分安全感。 那陈姓镖师持刀而立,又骂开了。 民间有说法,脏话能驱小鬼,也许陈姓镖师抱的是这个想法,也许只是为自己壮胆。 无论因何,商客们也真因此感到了些安慰。可转念一想,练武之人气血旺盛,妖鬼难犯,若有一颗不惧妖鬼的胆大之心就更安定了,可寻常武人似乎也拿这缥缈无定的雾鬼没有办法,恐怕最多自保,难以保全他们。 而且这柴……即使火堆不被阴风吹灭,怕也撑不到天亮。 这雾鬼完全可以等到他们柴火用尽! 刚一想到这个念头,又是一阵阴风吹来。 “呼……” 比刚才更急更寒,好似从皮肤吹到了五脏六腑,直入灵魂深处,让人忍不住战栗。而那火更是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竟一下收缩到了极致,甚至只能看到猩红的木炭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护—— “呼……” 火堆瞬间熄灭。 一时只剩木炭发着猩红的光,映在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上,人也与鬼差不了几分了。 木炭还在迅速变黑变灰。 惊恐之间,众人看见浓雾中似有人影在走动,又看见不远处有另一团火光,在浓雾中透着模糊的黄。 那边的火竟然没有熄灭!? “到那边去!” 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立马争先恐后的爬起来,疯狂的往那处火光跑去。 细雨打在身上,透骨的凉。 李姓客商五短身材,又最年长,即使拼了命的跑,也跑得最慢,眼见得那代表安全的火光越来越近,忽然感觉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裳,接着又抓向了自己的胳膊和颈子,冰凉的指尖仿佛要刺入自己肉里,那一刻的他心里已害怕到了极致,伸长胳膊想抓前面人的衣服,却已够不到了。 这下完了…… 死到临头,他已想不起那些走商时学过的文绉绉的话,只晓得自己今天怕是要栽到这里了,说不得要被那鬼吃掉血肉吸掉精魂,什么也不剩下。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抓住了他,那茧硬如木头,刮得皮肤生疼。 李姓客商睁大眼睛,发现是那花了不少价钱请的镖师起了作用,此时紧抓住自己手腕,一边往自己身后怒骂,一边以大力气拖着自己往前。 双方好像在争抢一样。 “篷……” 李姓客商隐约见有火光迸现,像是木结被烧炸,身上的阴冷触感顿时消失,身后的拖扯力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抗拒的把自己往前拖的力。 刷! 李姓客商已被扯进了亭舍。 耳旁又回荡起了陈姓镖师吐唾沫的声音,还得意与鄙视的说了句: “我当多了不得嘞!” 李姓客商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才觉这亭中竟如此安静—— 非是没有风声,而是只有寻常风声,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对比起方才的鬼哭狼嚎,简直风平浪静。而只见亭中火堆熊熊燃烧,噼啪作响,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那阴风像吹不进来一般。 好像和刚到这里时一样。 火光映照处,一年轻人穿着道袍,依然盘坐于地,他面容清秀,神情平静,低垂着头,眼中倒映着火堆的光。 这个亭舍,真的好安宁。 再回头看外边,依然浓雾笼罩,依然有人影晃动,既徘徊不舍离去,却也好似不敢靠近。 “各位……” 是那小先生的声音。 众人一个激灵,连忙扭头看去,目光恭敬。 “今夜就在此休息吧。” 那小先生说着抿了抿嘴,扭头看向亭舍外面,雾中细雨纷纷,他又柔声补了一句: “莫急,等雨停了,我就来找你。” 第3章 不愁千里路 “先生,听传闻说,这段路上这雾鬼可不好收拾!”李姓客商心有余悸,“它在这里作乱几月有余,此前南华县衙请了庙里的高人来,也没能将此事办了,这大雨过后起了山雾,又正好给雾鬼行了方便……” “是啊,而且天黑路滑……” “要不,先生等到明天天亮之后,换个晴天再去寻它?” “先生若去,陈某愿同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数人都想劝说宋游别去。 其中有关心的意味,恐怕也有不想宋游轻易离开的想法,但即便后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话太多了,宋游一时间不知道该回那个,盯着火堆继续看了几秒,还是决定不一一回复了,只对那陈姓镖师说: “镖头应当留在这里。” 如此也算是表明了态度。 这陈姓镖师是个讲究的人,有信誉有胆识,这样的人无论本事如何,都是值得尊重一下的。 不过这话过后,宋游也不愿再多说了。 没过多久,细雨已停。 宋游直接站起身来,从火堆里抽了一根木柴,便在客商镖师们注视下,独自走入了大雾之中。 此时黑夜孤寂,寒雨刚停,雾中人影闪动,冷风瑟瑟,就连野草都在警惕,唯一无惧前行的,只有那道身影。 众人一时又是敬佩又是担忧,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缩在这火堆旁边,担忧的盯着浓雾深处,不知是盼着那小先生回来还是怕雾中又有雾鬼显现。 不多时,雾中火光迸发。 随即有鬼嚎之声,像是凄厉的哭喊,又像是发狠的嚎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嘶!” 客商们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在疙瘩上汗毛一根根竖起来,心中对那位小先生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然而无人敢去查探。 唯一有这个胆量的陈姓镖师,也不好抛开众人钻进雾里去。 很快,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近处又有了动静。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雾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眼前这雾浓郁得化不开,像是冬日里山中的清晨,忽的一阵山风吹来,山雾随之流动,在火光映照下好似能看见那些微小的颗粒,在这朦胧如梦境的景象中,一道身影脚步平缓,逐渐从雾中走出。 那人年轻俊秀,穿着朴素的道袍,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刚刚只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直到进了亭台,在火堆前重新坐下,他才又说了句: “夜还长,各位早些歇息。” 众人对视一眼,李姓客商领头,其余人纷纷起身,齐齐整整深施一礼。 火焰噼啪响,那小先生已闭上了眼。 众位客商一时却睡不着,面面相觑间,脑中又回想起了方才的画面——小先生在大雾中折回,身影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像是携带着希望,大概有些人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幅画面了。 …… 这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山风裹挟着雾,寒意扰人,一晚到头醒了好几次,明明没睡好,偏还睡不着。天刚蒙蒙亮时宋游就醒了,而其余客商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没睡踏实,不乏彻夜难眠者。 清晨露重,空气湿润,能闻到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和黄昏一样适宜修行。 宋游虽然醒了,却继续闭目盘坐。 耳中能听到身边的声音。 露水压弯了野草的腰,又沿着弯腰的弧度下滑滴落,打在青石板上破碎开来。古柏上有松鼠在活动,林子里亦有鸟雀早起了。 那陈姓镖师在小声对李姓客商说,自己那师弟走镖是一把好手,功夫高,敢打敢杀,只是第一次见鬼怪,一时心里发憷才致使表现不佳,希望李姓客商不要在意。 又听李姓客商与其他客商窃窃私语,商量要凑钱答谢宋游,却又纠结于该出多少钱,想大方又想计较。 泥花草露,世事人心,皆是修行。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客商们已重新升起火堆,用小锅烧了开水,恭恭敬敬给宋游端了一碗来。 宋游也不推辞。 以前在道观下山为附近村民解决了问题,村民也是这般恭敬,而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时接受别人的好意其实是一种大度的体现,更别说感谢了。 “呼……” 山中清晨清冷,朝碗吹一口气,顿时沿着碗沿荡开一层白雾。饼子干得厉害,本就要用水来下,山中夜宿后有一碗热水倒也是一件舒服的事。 一口下去,自喉咙暖到肺腑。 商人健谈,吃早饭时交谈几句,宋游也对他们多了些了解。 先前知道他们是逸州茶商,也知道逸州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如今又从他们口中知晓,近几年来朝廷在各地收购茶叶的指导价虽然没有变,但具体到地方,却是一年比一年低,于是不少茶商被逼无奈,有人选择将茶叶运到逸都再卖与茶马司,有人则冒着风险,到了逸都卖给专门为西边国家收茶的贩子。 至于他们是哪一类,他们没说,宋游没问。 这群客商还想请宋游与他们同行去逸都,大抵是想报答昨夜救命之恩。可宋游行路向来随心所欲,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想何时走就何时走,如果非要和他们组队同行,既是对他们的拖累,也是对自己的拖累,于是很直接的拒绝了,只让他们一路小心,莫要再在荒山野岭过夜。 喝完水吃完干粮,便到了分别之时。 有意思的是,那陈姓镖师吃过后还带着师弟去林子里翻了些不那么湿的木柴,砍成段放在了亭舍角落,算是补足了昨晚烧掉的量,兴许晾个两天,也就干了。 宋游在旁看着,若有所思。 接着李姓客商又拿出一个小钱袋,恭恭敬敬递到他面前,说是谢礼。 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讲究。 这世道妖鬼不少见,民间亦多有捉妖驱鬼之人,有些庙观中也承办此类业务,不是一个稀奇的行业,于是付钱也就成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坦然者不拘小节。 而见到宋游接过钱袋,揣进怀里,李姓客商和身后众人才松了口气。 “我们吴山茶商在逸都有铺子,就在西城,打听吴山茶铺就行。先生到了逸都,若有用得到的地方,不管是想找个带路的,还是办点什么事,请尽管来找我们。” “慢走。” 宋游语气柔和且冷淡。 “先生别过。” “先生别过……” 客商们装上货物,匆匆而去。 昨日少走了些路,今日得补回来。 一时间亭舍又只剩了宋游。 这时太阳才出来,一下子照出了天边的蓝色,光线从云层下斜斜打过来,好似有形状一样,一丝一缕,初时打在脸上没有温度,很快就变得暖洋洋的了。 似乎又是个好天气呢。 “逸都……” 宋游抬头望天,小声喃喃一句,也背上行囊,继续出发了。 不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只见路上一棵棵古柏如水里洗过,枝上悬着水滴,晶莹剔透,不时会滴一滴下来。这早晨仍有晨雾,远看一团团静静蓄积在山凹之处,近看糊了翠云廊,使得古道一眼望不到头,又都在晨光下逐渐消散。 这一段路不会再闹雾鬼了。 第4章 村庙有神灵 大晏商品经济发达,为历朝之最,翠云廊作为交通要道,沿途茶铺逆旅是少不了的。尤以茶铺最多。 茶水铺店是官马大道上的刚需。 向着逸都,越往前走就越多。 这些茶铺不仅可以提供一个休息、喝水的地方,有些还提供简单的吃食,怎么也比带的干粮好。而提供的茶水也是有不同的等级的,最次的就是清水加盐,了不起有点茶味,多给点钱,也能喝到城里卖的煮茶,至于味道如何就看店家的手艺和良心了。 宋游没走多远,见前面有家茶铺,人还不少,蒸屉上升腾的水汽对于山野旅人是不小的诱惑,他便过去坐下,要了一碗茶,两个蒸饼,这才打开客商们给自己的钱袋。 里面都是碎银子,分不清多重。 粗粗一估,大概十来两的样子。 白银作为普遍流通货币在这个世界也就是本朝才开始的事情,此前民间是很少用白银来做买卖的。这倒是方便了宋游这种远行的人。不过目前民间还是多用大晏通宝,也就是铜钱,用银时将之折算为钱。 上次下山,一两白银折钱近一千二。 昨日出门差点掏空了观里的积蓄,共带了十九两银子,铜钱一贯多,那老道要有段时间不能下山买肉了。 加起来似乎也是不小的一笔钱。 奈何大晏商业繁荣,能买的东西多,花钱的地方多,有钱人多,工作岗位也多,连平均薪水都更高,出了道观那片山和山下的小村小镇,这笔钱花不了多久。 宋游走时没带多少东西,一切都得在路上筹备,东西一旦多了,多半还得再买一匹马骡。 宋游打算到了逸都再买。 茶马互市在逸州虽然由官府掌控,法规上不能私自交易,但在逸都买马买骡仍然比其它地方物美价廉,听说一匹品相不错的西南马只在二十千左右,骡子会更便宜。 买头马骡也不错…… 思索着时,茶水已上来了。 一碗铺里最好的茶,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两个蒸饼,比拳头大,原始的浅黄色面团,冒着热气。 宋游一口蒸饼,就一口茶,同时瞄向其它客人。 坐这里的大多还是客商行人,也有些江湖人,赶路时或许沉默,坐下来就会闲谈。 有人说起最近的茶马市,有人说将开的秋闱,有人说哪个庙里显灵、哪段山路有妖,有人讲到庙会,还有江湖人聊起江湖中的盛会,和这碗茶一样乱七八糟,勾勒出世界的一角。 宋游缓慢吃喝,安静听着。 茶桌包了浆,盛着斑斑点点的阳光。 此时的茶不是清泡茶,茶汤是浓稠的,加上这俩蒸饼,吃完后宋游也差不多饱了,便叫店家结账。 总共十多文,茶比蒸饼贵。 宋游数着钱,顺便问一句:“店家,此地距离逸都还有多远?” “将近四百里,须经四县。” “四百里……” 据宋游自行感觉,大晏的一里没有前世的一里长,四百米顶天了,脚力好一天走百八十里问题不大。 “前边可有旅店?” “往逸都走,最近的车马店有六十里,脚程好能赶得上。”店家从他手中接过了钱,看着他数的,因此他也不再数就揣了起来,“不过路上有两个庙子,都是空的,要我说,那车马店也不见得比庙子睡得好。” “原来如此。” 这个时代很多寺庙都是接受借宿的,尤其是佛门寺庙,功能性极强,远不止拜佛上香那么纯粹简单。 不过路边的空庙的话…… 宋游看了眼边上两桌江湖人。 应该是他们的首选吧? 谢过店家,宋游继续上路。 逐渐日已过三竿,今天天气和昨天一样好,阳光下的翠云廊美得不像话。 若有闲心,其实行走其中是种享受。 宋游在几名背夫后头跟了一段,他们走多快他就走多快。有人在前面领着,走路能省不少精神力气。 有时跟着他们找到古道旁的小溪山泉,见他们用手掬水喝,他也用手掬水喝,有时见他们停下歇息,仗着这身道袍和他们小谈两句,问一问路长,听一听别地的风情和方言,都算是收获。 下午阳光继续灼人,蝉鸣聒噪,全然看不出昨日曾有过大雨大雾,大雾间还曾有鬼出没。 宋游停下休息时,一时忍不住,又小憩了一会儿。 睡醒时那群黝黑干瘦的背夫早已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青石古路,林荫光点,青石板中间一串小坑,一直延伸到林荫古路的深处,那是那些背夫走的方向,看不到头。 宋游只好带上行囊,沿着这些小坑,再次独行。 他刚刚是看见了的—— 那些背夫们拄着竹木杖子,如同传承一般,每一次都精准的杵在这些坑里,似乎他们与千百年前的背夫先辈们不止是走的路一样,连迈的步子都一样大。 千年来的水滴石穿,才造就了这条道上抹不去的烙印,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传承? 如此走着,只觉脚下每块石板、每株古柏都是时光的见证者,宋游目光闪动间,又想起了前日师父的话: “你以为在这山中打坐吐纳、读书练习就叫修行吗?” 宋游一听就知道,她想让自己下山了。 这老道年轻时也曾踏遍大江,游遍四海,也因此有了一身不错的道行,她向来不认为枯坐等于修行的。加上宋游早有了解,伏龙观代代人都是要下山游历的,有长有短,却从无例外。 果不其然,很快又听她说: “你该下山去,去踏遍山川湖海,去看看世事人生,寻访名山仙师也可,偶遇妖魔鬼怪也可,去见你在山上见不到的真实世界,那万里之路中,既有你的修行,也许也能找到你感兴趣的东西。” 原来她都知道啊…… 下山便下山吧,宋游也想去看看,这个世界除了妖怪鬼神,还有多少有趣的东西。 不觉渐到黄昏时候。 宋游在路旁一间庙子前站定,抖了抖行囊,抬头打量着庙子大门两侧的对联,不由小声念了出来: “这条路谁人不走? “那件事劝你莫为!” 这是一间附近村子自建村庙,一间屋子,里面杂七杂八供了很多神灵,佛道二教都有,也有本地神灵,大致是以前有德行声望的人死后所化。每尊神像身后都写有名讳,有些还写有生平事迹。 村庙离翠云廊不远,常有旅人在此过夜。 宋游已决定今晚夜宿于此。 抬步踏进大门,还有香在烧着,宋游先对各位神像施了一礼,道一声打扰,这才找了个离门远的角落,弯腰吹掉地上的灰,靠着墙盘膝坐下。 地上冰冰凉凉,逐渐被捂热。 晚些时候,陆续又到了七八个人,如宋游猜的一样,几乎都是些江湖人,拿刀带剑的。 他们借宿于此也是没有办法。 历朝历代为了限制人口流动,通常是不许百姓随意行走的,不过这些规定也只对老实百姓有效,生意人江湖人和宋游这种修道者都各有各的法子。 来往客商有正当需求,是有路引的,走的是官方批准的路子。 江湖人有些有路引,有些没有,倒也有各自的办法,只是中途就不好借宿于旅店了,只好自想办法。 所幸大晏寺庙多,无论有人的没人的,大多都能借宿,只是不要找到那些淫祠邪祀就好。不乏一些武艺高强又胆大气盛的江湖武人,有鬼的破庙也敢去睡一晚。 这官道旁的庙子,自然是正经的。 兴许是同被官府所不喜,也兴许是格外看重人情世故,这些江湖人遇到一块儿,不管先前认不认识、听没听说过的,互相打个招呼,很快就能聊到一起去。即使性格偏静的,遇到别人来见礼,也都立马端正回礼,丝毫也不敢怠慢,生怕传出去坏了自己名声。 这些人吵得很,一直聊到很晚。 还有人来打扰宋游,不过发现宋游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后,就不再管他了。 宋游倒也无惧。 这些江湖人虽然看似凶狠,其实行事讲究,且在这个世界,即使山贼碰见僧侣道人,多数也都不会为难。 不仅如此,白天宋游路过茶铺若是实在没钱,凭这身衣服只讨一碗粗茶来喝,成功率也是很高的,而这些江湖人尤其讲究名声和脸面,碰上他们,说两句好话,大概率还能要个蒸饼吃。 如此折腾到半夜,终于睡觉。 山里的夜无比安静,只有风吹门板和不远处江湖他乡客的呼噜声。 不知不觉间,宋游做了一梦。 梦中仍然是这间庙子,神像和布局都大致一样,只是身边没了那些横七竖八躺倒的江湖人,仔细看,神台上的神像也少了一尊,是比较边缘的一尊本地神灵。 反倒是面前多了一人。 这人一身商贾打扮,颜色却是五彩缤纷,生了一张老实脸,面红如枣,身影似看得清,又似看不清,模样打扮倒是和缺了的那尊神像差不多。 宋游睡前仔细看过这些神像,尤其是那些本地神灵,知道这位被称为王善公,算是当地阴神。 王善公本是前朝人士,家境富裕,当时全国闹灾荒,饿殍遍地,这位王善公开仓放粮,广济难民,最后也许是误判了灾荒的强度,自己家粮食也吃完了,被生生饿死。后当地民众感念他的恩德,为他塑像立庙,甚至于朝廷知晓之后,也对他进行了册封,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神灵。 没等他细想,王善公先向他行了一礼: “冒昧打扰尊驾,这番有礼。” “善公深夜找在下所为何事?” 第5章 三花娘娘 “小神乃当地村野小神,生前姓王,敢问尊驾上下?” “在下宋游,师父取字梦来。” “尊驾可是道门中人?” “自小在道观长大。” “不知可有道号?” “暂无道号。”宋游平静的与这位本地神灵对视,“善公找我所为何事?” “那小神便称先生一句梦来先生。”王善公依然客客气气,“深夜打搅先生清梦,实在冒昧,然此事关乎当地黎民百姓生计,小神观先生修行高深,特来求助。” “善公请直言。” “此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王善公稍作沉吟,说话间有着前朝人拖拖拉拉的风格:“十年前有一大妖来到这地,蛊惑人心,还让当地百姓为它建了寺庙祠堂,就在离此地二十里处。” 宋游一听,便差不多明白了。 一人一神大眼瞪小眼。宋游在等他继续说,而他似乎在等宋游接话。 “为何不上报呢?” “先生请听我说。” “……” 宋游登时露出无奈之色。 只是这些本地阴神大多是德行出众者死后所化,又有那么大的岁数,作为晚辈,怎么也该多尊重些的,他一个年轻后生实在不好直言挑毛病。 “那我便长话短说。” “……请。” “那大妖虽然法力高强,但在几年前,也已经被剿灭了,是由天海寺高人与周雷公携手镇杀的。只是当时想着那淫祠离大道不远,毁了可惜,砸了石像,也能给来往旅客歇脚避雨,便留了下来。近来小神巡游,游至马家湾,发现那庙子里不知为何竟然又有了香火。” “善公可有前去查看?” “惭愧惭愧,小神法力低微,又不会争斗,远远看见香火,便不敢再靠近。”王善公露出惭愧之色。 “善公明智之举。” “这次正是想请先生去往查看一番,若是属实,趁过几日满月,小神便向上禀报。” “善公怀疑那妖怪借香火重生?” “小神以为,大概如此。” “我明日就去看看。” “先生品性高洁,小神先替周遭百姓谢过先生。”王善公又深深行了一礼,接着说,“先生修为不俗,那妖怪就算重生定也没了先前本事,先生白日里前往,料也不甚打紧,只是就麻烦先生走一趟了。至于地址,小神已写在了纸上,就放在神台前边。” “善公,告辞。” “……” 王善公愣了一下,旋即才施礼。 礼刚施下,还未直起身来,这周遭的一切便都化作烟云,瞬间散去,宋游的眼前也黑了下来。 再睁开眼时,自身仍在村庙角落缩着。 村庙有门无光,木门不严,月光自缝隙中照进来,在地砖上留下一道斜长的白霜,一排神像模糊可见。 江湖人鼾声此起彼伏。 宋游起身在神台上寻找,没在王善公神像前找到纸张,反而在赤金大帝神像前找到了。 画符常用的黄藤纸,书法不错。 宋游收起纸张,再度打量一众神像。 这种村庙向来不管佛教道教,老百姓没钱给双方一人修一座庙,只好让你们挤在一起了,也别嫌委屈。 中央的自然是当前道教天宫主神赤金大帝,以及佛教万佛之主,两旁各有神灵,基本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在当前社会上比较有名的神灵。例如此前有本话本小说流传甚广,里面提到了雷部神灵周雷公,于是周雷公在人们心中知名度便水涨船高,在许多新建的尤其是民众自发修建的小庙中,他的位置也变得显眼起来。 倒是不知他本人是否因此受益。 神灵的发展演变大多如此。 随即是本地神灵,非要说管辖和职权的话,山神河神路神村神都有,大多是人所化。 这些人死了后,人们对他们念念不忘,愿力加持,自然化作神灵。朝廷大概率也会封他们个正神之职。 其实在这个世界,道教天宫也好,佛教西天也罢,所谓满天神佛,虽然在民众尤其信徒心中地位崇高,但其本质和这些因愿力而成神的地方小神并无区别。 所以经常出现一朝天子一朝神的情况。 就比如这赤金大帝,传闻他诞生自天地初开,修持苦历过一千三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才得证天帝之位,很多民众对此深信不疑。即使不信他的,多数也以为自古以来就有人信他,但其实他的名号近两百年才诞生。两百年前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信奉他,甚至都没有他的名号。 在民众心中保持崇高的神灵形象是有必要的,但师父自小就告诫宋游,作为修行者,和普通百姓不同,要对他们有正确的清晰的认识。 但这个认知具体该是怎样,师父却从没给他说过,只让他自己去认识。 宋游还在构建认知中。 借着月光端详神像许久,想也睡不着了,他才转身,迈步推门而出。 半夜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清新,抬头一望,见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几朵云在月光下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边,似在发光,大山则被勾勒出连绵起伏的轮廓来,好一片月下美景。 就此月下枯坐,直到晨光破晓。 …… 宋游离开了金阳道,走入了一条支线。 这也是一条大路,不过就不知道名字了,比金阳道这种连接国都的官马大道要低一级,但也宽敞。 宋游全然不急,一路走走停停,还停下来问了几回路,终于找到这间庙子。 说是离大路不远,其实是在大路旁边的山腰上,可以远远看得见,但走过去怕也要二里地——宋游开始想着王善公说它离大路不远,便一直沿着大路走,不知不觉就走过了,还是问路后折回来的。 到的时候已是下午。 宋游隔着一百来米,把行囊挂在树枝上,便沿着小路往破庙走去,好似全无畏惧之心。 刚一靠近,便闻到了香烛味。 确实是有香火的。 仔细一闻还能闻得出来,应当是当地的自制香,味道偏向于驱蚊的草药,清新提神。 这间破庙和昨晚那间差不多大,形制仿照正规寺庙的宫殿,只是略小一些。而且只有一间独庙。一般乡村自建寺庙多是这种规制,平常也没有僧人道人住持。 不过它比昨晚那间破旧许多。 宋游停在门口,细细打量。 依然是有门无窗,但这间庙子连门都没了,现在挡在门口的是一个竹编的篱笆。墙壁原先刷了红漆,现在不仅多有脱落之处,还有许多裂缝及伤痕,不乏刀削斧砍、雷劈火烧的痕迹,有的甚至洞穿了墙壁。 宋游目光顺着这些痕迹移动,仿佛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当时的打斗现象。 收回目光,走向门口。 篱笆只轻掩着,随手就拿开了。 宋游踏进庙中,深吸了口气,并没有闻到让人不适的味道,只有自制香的草药味道。 再抬头看向神台—— 原先的神像早已没了,倒还有神像立过的痕迹,而如今这里放的是一尊泥捏的猫的塑像,相比起原先至少与人等高的神像,它显得格外的小,就是正常猫的大小。 前面一块泥方,被香烛插得千疮百孔,大多都已燃尽了,只有三炷香还在烧着,也烧到了后半截。 果然是自制土香。 就是那种用红纸裹着,里面是草药粉末和一根竹签的那种,很耐燃,香味也很好闻。 另外居然还摆着有贡品。 有煮熟的肉和一指多宽的生鱼。 宋游站在庙子中间,左右扭头,将整个庙子都打量了一圈,又上前到神台前,捻起一根毛发,放到眼前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这才扔掉它,转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位好像没在庙子里。 因公外出了? 而他目前仍不能判断到底是什么情况。 也许是当地成了精的动物,贪慕人间香火,见这里有座庙子,便不知轻重的将之据为己有。 香火对于山精鬼怪有致命的吸引力。 也许是当地人自发而为,又恰好有山上的野猫将这里当成了窝巢。 这个年代确实有些地方会把猫当神供起来,以期盼它们能把老鼠捉干净,为家里多留一些粮食。 也可能当年那妖怪真的复生了。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眼见得太阳越来越斜,金色的光芒由门口照进来,一点一点往里面蔓延,将将要把光打在盘膝而坐的宋游脚下时,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宋游不慌不忙的起身看去。 一只猫沿着小路在阳光下缓步走来,小路上乱生的杂草不比它矮,时常被它挤开,遇到土沟,它的身体则好似没有重量一样,轻轻一跃,便优美的跨了过来。 早就知晓庙子里有人,但它也不警惕,仍旧大摇大摆走过来,直到走到门口,一只爪子扒上了门槛,抬眼望见里边的是一名身着道袍的人,它的眼睛陡然凝了一下,才逐渐有了警惕之意。 左看,右看。 沉吟,思索。 扒上门槛的爪子收回去又放回来,终于还是决定走了进来。 见它轻巧的翻过门槛,抬头与宋游对视,那双眼睛好似琥珀一样,怕是不用手段也能迷人心神: “道士?” 精怪声带结构和人类不同,没有化成人形的情况下,即使口吐人言,也无法从中辨别男女,最多能从声音中听得出原本的种族,再最多能听出年纪。 这猫说话声音清细,并不沙哑。 “足下怎么称呼?” 宋游客气的对它行了一礼。 “我乃三花娘娘。” “在下姓宋,三花娘娘,有礼了。” “你来我的庙子里做什么?” “昨日夜宿村庙,受当地神灵所托,前来看看这庙里的香火。”宋游站得直直的,却得低着头,“敢问三花娘娘在此聚吸香火可有人类朝廷敕封?” “那是什么?” “就是……” 宋游与它对视,却停顿了下。 这只小猫妖道行低微,多半成精不久,且看它眼里透着清澈的愚蠢,怕是得好好组织一下语言才行了。 第6章 猫神难当 “就是说,这里是朝廷的地盘,往常来这里给你上香、祭拜的人都是朝廷的子民。”宋游顿了一下,“你占了这个庙子从这些人身上吸收香火,要得到朝廷或天宫的许可才行。” “他们是谁?” “……” 宋游又思考了下用语,才说:“理论上说,朝廷管着世间所有人,天宫管着世间所有神。” “你们找我做什么?” “不是我们,是他们,我只是受他们所托,过来查看一下。” “他们找我做什么?” “找你麻烦吧。” “……” 三花娘娘闻言也沉默了下,随即继续抬步往前走,小碎步走到神台边,轻轻一跃而上,再蹲到神台上时就比站着的宋游低不了多少了,而它只说: “是那些人自己给我烧香的。” “这庙子是你的么?” “是没有人要的。” “恐怕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世间香火有限,有人给了你,就给不了别的神,或者说就要少给别的神。”宋游说道,“而朝廷和天宫不会和你一只道行低微的小妖讲道理的。” “那我不吃了就是。” “恐怕也不行。” “又为什么?” “天宫有规矩的。之前这里也有妖怪私自吸纳香火,被诛杀了,你占的这个庙子,原先就是它的。” “……” 三花娘娘只盯着他,眼睛圆溜溜的。 人类难以从猫脸上看到情绪,但宋游心想,估计它是被吓着了的。 许久之后,它才再开口问: “为什么?” “可能它做过坏事。” “我没有。”三花娘娘盯着他,“我只是帮山下的人捉耗子。而且我原先有庙的,是个小庙,后来有人把我的泥像端到了这个大庙里来,不是我要来的。” “再小的庙也不行。只是原先没被发现,现在既已被发现,即使我今天不管你,也还会有人来找你的。” “那怎么办?” “若你不曾谋害人命,不曾吸人精气,食人血肉,不至于身死。” “那我会怎样?” “如果你不跑,也不反抗,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他们会按照规程制度来办。”宋游对眼前的猫说,“这样对你来说也许会更好一些。” 三花娘娘眼珠子一转: “好……” 见这道士目光看向别处,它立马就跑。 “刷!” 猫的动作何其敏捷,何况一只有修为的猫妖,几乎瞬间就从神台上跳了下去,下一瞬间便出了庙门。 一直跑上小路,像是一道闪电,只能看得见杂色的影子。跑出一段距离后,三花猫才停下来,扭回头,伸长脖子好使得目光从杂草顶上越过,看向庙子的方向。 “唔?” 竟然没有追上来?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有些疑惑。 又等了会儿,还没有人出来,它换了一个位置,好从大门望进去,见那人依旧站在庙里,不知做什么。 真是奇怪。 三花猫干脆就地坐下,坐得端端正正,伸着脖子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时间缓慢的过去。 三花猫终于是忍不住,朝庙子走近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探头往里瞅。 却只见那道士淡然看着它:“遇见我是你最大的幸运了,下次再有人来的话,也许会比我凶很多。” “你怎么不来追我。” “我怎么追得上你呢?” “那我跑掉了你怎么办?” “……” 宋游看着它的眼神,倍感无奈,却还是耐心解释道:“我只是受王善公所托,过来看看情况而已,并不是来抓你过去或者要惩罚你的。再说了,庙里这泥像和你牵扯很深,再远也能找到你。” “是哦!” 三花猫顿时睁大眼睛,如醍醐灌顶般震惊,又有解开疑惑的畅快,还有为此而生的困恼焦急,那张小巧的猫脸上竟一下子展现出了这么多种情绪。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三花猫就差没团团转了。 “道士以清除淫祠邪祀为己任,你该感到庆幸,我是个假道士。” “那怎么办?” “我把你带去见王善公,那是个好心的人,我与他说明你的情况,争取让他们对你从轻发落。当然,在这之前我会去山下打听打听,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再然后……” “再然后!” “你会得到你的结果。” “什么结果?” “应该会被罚。” “被罚?” “大多是被关起来,关在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 “比如一座塔里。” “!” “我不想吓你,但结果大概如此。”宋游看着这只小猫妖,心有些软,“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 “!!” “妖怪寿命很长的。” “!!!” 三花猫依然睁圆了眼睛盯着他,脑子飞速运转。 本能让它想要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可它很聪明,聪明又告诉它,留下来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它现在好后悔,之前那几个村民把它的泥像从小庙放到大庙里来时,它就该在晚上再偷偷搬回去的,要是一直呆在小庙里说不定就不会被发现了。 争斗许久,三花猫还是进了庙子。 “那你要带我去哪?” “不远。” “现在就走吗?” “还是明天吧。”宋游抬头看了看天,“今晚就在你这暂住一晚,明天一早过去。” “不是不远吗?” “也不近。” “好……” 三花猫干脆就地坐了下来,一眨不眨的和宋游对视。 “随意一点吧。” “好……” “这不是你的庙子吗?” “是哦!” 三花猫猛然醒悟,却也放松不下来。 外面马上就是黄昏了,而此前来时燃的那三炷香早已烧尽,只剩下清淡的草药味儿。 三花猫又一跃跳上祭台,吃起了本地的小河鱼,想着这些肉今天定是吃不完了,觉得可惜,于是又扭头想给下方的道士分一点儿,到时也好多给自己说几句好话,可惜这道士不吃,只吃自己带的东西。 天色逐渐暗下来,温度骤降。 今晚月亮很早就升了起来,比昨夜更圆一些,月光照着愈发清冷,偏这庙子无门,寒风肆意的灌进来。 看了会儿月色,渐觉无聊,回头一看,那三花猫已趴了下来,缩成一团,只有脑袋和身体,不见脚尾,扭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道士,我要是被关起来了,那还有人给我上香吗?” “自然没有了。” “那能出去玩吗?” “自然不行的。” “还有肉吃吗?” “多半没有。” “……” 三花猫神情颓丧,其实它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它也只是一只猫而已。 别说朝廷和天宫,别说这些道士,就是寻常路过在此借宿的很多江湖人,也是它惹不起的。 夜越发的安静了,只余风声。 过了许久,又听那道士说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啊?”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吧,在我的庙子里自然一点。” “三花娘娘开了灵智多久了?” “有几年了。” “才几年啊。” “很长了。” “你是怎么成的妖?” “就这么成的妖。” “有什么奇遇吗?”那道士点点头看向它,“比如遇到过什么人,或者吃过什么独特的东西,或者在一个感到尤其舒服的地方呆过一段时间。” “没有。” “真没有吗?” “……” 三花猫不肯出声了,只扭头和这道士对视,一眨不眨,许久才说了句: “我很聪明。” “可能。” 宋游收回目光,不再多说。 时间越来越晚,山间也越来越冷。 宋游靠在角落,闭上了眼。 三花猫趴着打呵欠,时而盯着宋游看,时而脑子里冒出乱七八糟的逃生计划,其实只是无聊罢了。 偏偏现在它既不能出去玩,也不能像平常在庙里时那样上蹿下跳,实在为难。 直到凌晨五更,最是寒冷。 寒风进门。 宋游将眼睁开一条缝,将环抱于胸前的双臂抱得更紧了些,好像这样能锁住热量一样,再一看旁边,月光下那三花猫趴在一团稻草编的蒲团上,也缩得紧紧地,看上去只是一个不大的小毛团儿。 宋游仿佛有所感触,不免沉思片刻。 次日清晨,山下有鸡报晓。 三花猫比宋游更先醒,就坐在蒲团上,直勾勾的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在思考自己未来的命运。 宋游吃了一个昨天路上买的冷蒸饼,便带着它到山下询问了一番,得知山上庙子里确有只灵验的猫仙,谁家若被老鼠祸害得厉害,只消带点鱼肉香烛过去,当夜就能清净,以至于它的名气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十里八乡都有人慕名而来,只求破除鼠害。 问完最后一家,宋游又站在门口不动了,仰头看向远处,陷入沉思。 “怎么不走了?” 三花猫就跟在他的旁边。 “这就走。”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你还不动。” “我在想……”宋游又瞄向它,“你的信徒分布还挺广的。” “是的!” “每天有人来上供,晚上你就去他家捕鼠吗?” “对的!” “那要是很远呢?” “走快一点。” “那你还挺辛苦的。” “不辛苦。” “走吧。” “去找王善公了吗?” “是。” 一人一猫走出村庄,宋游迈步走在前头,三花猫不远不近的吊在后头,都没有说话,只默默走路,只是这幅画面要是换了别人看来,兴许会感到新奇。 第7章 愿与君结缘 重新走上翠云廊,眼前的光景熟悉起来,只是与来时是相反的方向。换个角度再看,也别有一番风味。因此宋游依然走得慢,不时留意路旁风景。 那座村庙渐渐出现在了视野里。 宋游慢步向它走近,却是对身边默默走路的三花猫问:“三花娘娘,你可愿随我一同游历天下?” “游历天下?” “就是去走遍这天下的路,去看无数个日出日落,去认识许多人和妖魔鬼怪,去吃各个地方的好吃的,去经历许多令人感动的感触的瞬间。”宋游顿了下,“我师父说,这才是修行。” “不是要带我去见王善公吗?” “若三花娘娘愿意,我自会与王善公说。”宋游顿了一下,依然照原先的速度迈着步,又想了想,“或者三花娘娘跟我同行一段时间,待身上的香火气消散,便可自找一山野,重新逍遥自在,也可免去囚困之苦。” “那我可以回我的小庙吗?” “还想被抓吗?” “唔……” 三花猫思索片刻,继续问道:“跟你走的话,要多久才行呢?” “反正比关的时间短。” “你要我帮你捉耗子吗?” “那倒不用。” “那你要我跟着你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只需做到一点,尽量别在普通人面前说话即可。” “别的没有了吗?” “没有了。” “那你为何要我跟着你?” “让我不孤独。” “我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一个人,就是孤独。” “我一直孤独。孤独很好。” “不孤独也很好。” “我不知道。” “所以……” “我跟你走。” “好。” 宋游走进村庙。 三花猫却在门口停下,警惕的左右看了看,又抬头看向庙里那些高大且涂色鲜艳多彩的神像,只觉相比起来自己那个泥捏的小小的泥猫如此不堪,心里不免发憷。可见到宋游进去,它稍作犹豫,还是迈过了门槛。 现在是正午时分,庙里没有过夜的人,宋游反身便关了庙门。 左右环顾,神台上有香。 多半是江湖人留下的。 这些江湖人知道庙里的老爷们需要香火,自己在此借宿躲雨算是仰仗了这些老爷,因此除了点几炷香,往往也会留下一些香放在神台上,这样之后的借宿者来这里,若是没有带香,也可藉此给老爷们上几炷。 草香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人的敬仰。 “多谢。” 宋游取了三支,不忘道一声谢。 双手持香,摇晃画圈,只画一个圈,香便自动燃烧起来,青烟袅袅。 地上的三花猫眼睛瞪得溜圆。 “请王善公出来一见。” 宋游将香插在泥方上,恭声道。 青烟升而不散,一丝丝一缕缕在空中蓄集,青烟之中,穿着五彩衣裳、满身神光的王善公便出现了,一见宋游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先生有礼。” “善公有礼。” “先生可查探好了?” “查探好了。” “可是那妖怪复生?” “并非如此。”宋游对他说道,“只是一只猫成了精,无知且贪慕人间香火,恰好有人给它上香请求捕鼠,便不知轻重的占了那庙子,吸食香火供奉。如今我已将它带来。” “淫祠邪祀,天理不容。”王善公沉声说道,“多谢先生将它带来,我这就把它拿下,按天条处罚。” 三花猫被吓得缩到了宋游脚边。 “天条如何处罚?” “若它未曾害人,未吸人精魂气血,压百年,或徒百年,若它有行善事,酌情减半。” 宋游低头看了眼这猫,用眼神传达了“看吧,我没骗你吧”的意思,这才又对王善公说:“可我听说吸纳香火修行是精怪本能,又曾闻无知者无罪的道理,我看这猫妖也是初犯,既无知,所吸香火也少得可怜,再者我观它从未害过人,反倒兢兢业业帮一方百姓除鼠保粮,未行错事,心地不坏,若因此被困百年,实在不公。” “不知先生意思是……” “不如由我将它带在身边,好好教导感化。” “这……” “善公心善,请网开一面。” “可天条如此……” “法律无外乎人情,天条亦有不少不公之处。” “先生慎言。” “拜托善公。” “我也为难……” “非是让善公不向上禀报,也非是让善公撒谎说那占了庙子的猫妖已被除去,善公只需如实向上禀报说那占了庙子的猫妖被一道士带走即可。”宋游顿了下,再次向王善公拱手,“我名宋游,字梦来,师承自阴阳山伏龙观多行道人,善公记下。” “阴阳山伏龙观……” 王善公一时睁大了眼睛。 此处距离阴阳山不过一百多里,且那阴阳山伏龙观人虽少,名气却大,他自然是听说过的。 想了许久,他也只得叹了口气,对着宋游拱手,又在青烟中消失。 “唔?” 三花猫从惊疑中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似是在寻找消失的王善公,自然没有找到,随即才又看向宋游: “他走了么?” “走了。” “好了么?” “好了。” “那我们快离开这里。” 三花猫一扭身就往外跑,跨过门槛后才又在门口停下,回身望着还没走的宋游。 宋游却不解的看着它。 “为何这么急?” “我在这里不舒服。” “自卑么?” “什么是自卑?” “就是……算了,走吧。” 宋游也起身了,走出庙门。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又仰头问: “什么是感化?” “就是影响你,使你产生好的变化。” “怎么影响?” “慢慢影响。” “怎么变化?” “话说多了,路上会很渴的。” “怎么变化?” “慢慢变化。” “我们去哪?” “先回你的小庙,把你的泥像毁了,断绝它与你的联系。” “然后去哪?” “逸都。” “去逸都做什么?” “三花娘娘是个好奇的性子呢……” “去逸都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 “那你快想。” “我尽力。” 刚从孤独的旅途中解脱出来,立马就迎来了一只问题宝宝,这是宋游没有想到的。 “便请三花娘娘多多关照了。” 莫名其妙的,心境便有所不同了。 …… 一人一猫回了那破庙。 到的时候又已经是半下午了,一去一来又耗费了一天的时间。不过这个时代向来如此,一切都很慢,几十里山路之间就会蹉跎掉一天的光阴。 居然又有人来上香了。 还是自制的香,配料和自家道观里的有所不同,味道清新,似乎还有驱蚊功效,宋游还挺喜欢的。 供台上多了一条泥鳅。 三花娘娘飞快跳上神台,凑近那三炷香闻了一口,又强自停下,看向供台上的小泥鳅,面露不舍,接着扭头看向门口的宋游:“道士,昨天那个人给我上了香,我还没去帮他捉耗子呢,还有今天这个人,我今晚能不能去他们家把耗子捉掉啊?” 宋游看着它许久,点了点头。 “那泥鳅我能吃吗?” “想吃就吃吧,反正也是最后一顿了。切记,以后不可以再接受别人的贡品,不可以再吸纳香火。”宋游看着眼前这只三花猫,因为吸食香火,它已经有了一些神道的神通,例如它可以知道每一炷香是谁上的、每一个贡品是谁给的,且能籍此找到他们,“吸食香火会让你不知不觉走上神道,届时就与香火分不开了,等到哪天没有香火了你就会衰弱乃至消亡,而且,你会被天宫正神视作邪神。” “知道了知道了。” 三花猫在神台上趴了下来,病恹恹的,它舍不得自己的庙子,舍不得自己的泥像和自己的香火,这可都是它几年如一日的捉耗子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 这时候就尤其想念当时的小庙。 那个小庙虽然小,也就眼前这道士一半高,但住一只猫是绰绰有余了。虽然遮不了风却能挡雨,而且在一棵大树下的它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现在想想,简直就是一个温馨的小窝。 三花猫更没有精神了。 等天一黑,它就出去了。 晚些时候,有江湖人来借宿,还带了城里卖的红香,哪怕这庙里只一尊泥猫像,也恭恭敬敬点了三支,说了一些江湖人爱说的场面话,又与宋游打了招呼,这才在破庙另一边住下。 宋游则彻夜打坐,感悟山间灵气。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也不知那三花猫几时回来,总之第二天早上睁眼见到它时,它是有些疲惫的,问它原因,说是那两户人一家在最那边一家在最这边,也不知是哪边的哪边。 “吃过饭就走吧。” 宋游对三花猫说,他手上拿着蒸饼吃着,三花猫昨夜吃了不少耗子,现在还饱着。 边上的江湖人也醒了。 其中有一个衣着不错、还带有跟随的年轻男子,兴许是见宋游穿着道袍,长得也年轻,有结交之意,便拿着他带的风干肉走过来,对宋游说: “先生也是爱狸奴之人?” “算是。” “我也是爱狸奴之人,不过如先生这样,出远门还带狸奴同行,可不多见。” “是。” “先生光吃蒸饼可不行,我这有家乡产的风干猪肉,先生可要尝尝。” “心领了。” “先生无需客气,同是江湖人,相逢就是有缘,就当早已相识。” “多谢。” 宋游还是笑着摇头。 这男子被拒绝了却不像其他爱面子的江湖人那般羞恼,而是笑着转身,与昨晚相识的其他江湖人分享,互相几句好话吹捧下来,就又开始称兄道弟相谈甚欢了,仿佛相识已久。 这些江湖人见识匪浅,听到的各方面的八卦也多,即使多有夸张之处,宋游也爱听他们吹牛谈天。 没过多久,蒸饼也吃完了。 “走吧。” 宋游说了句,便起身往外走。 三花猫自觉跟在他身后。 那群江湖人盯着他们,待他们走后,才小声谈论开来。 “这小先生倒真是有趣,出远门还带一只猫。这猫也是有趣,竟会跟着人走,我家猫连摸都摸不到。” “话说回来,这庙里供的好像也是只猫。” “是啊……”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神台上那泥像。 正巧这时,却见那泥像如不禁看一样,立时生出了几道裂纹,裂纹飞速扩展,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眨眼间就遍布了整个泥像,随即哗啦一声碎成碎片无数。 落地时已成泥粉。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茉莉平常不求票的,但是不投也是浪费,回收一下也好,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第8章 且借一抹霞光 山下村中,一间低矮的土墙茅屋里,一名老妇人在自制土香。 跟宋游在观里一样,她有一张木制的香桌,和单人书桌差不多大,上面是一块约莫一尺宽的平木板,木板上用锥子扎着一沓约三指宽一尺多长的红纸,用于卷香,下边是一个装满香料的香槽。细看这香料,隐约能辨别得出几样熟悉的原料,被打成了粟米大小的颗粒,呈现出青绿带黄的颜色。 但见老人家用一根与红纸差不多等长的竹片铲起香料,在红纸上倾倒出整齐的一长条,随即拿出竹签,折叠几下将红纸顶部封了口,用手一搓,十分熟练的就卷起了整支香。 再粘好土香底部,一支土香就成了。 如此一支香卷下来,按秒来算,也就十来秒,而老人家动作流畅,每分力都刚刚好,看着实在是种享受。 宋游静静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老人家满头银丝,专心致志。 房间里满是草药的清香,有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有细微的香末飘在空中,一下子双方都有了形状。 就连三花猫的心都很静。 三十支香很快卷好。 老人家仔细数了数,用茅草捆起来递给宋游: “小先生。” “多谢老人家。” 宋游恭恭敬敬将之接过。 这种香一支有手指粗细,比城里的细香要粗不少,一把拿在手里很不容易,可其实三十支才卖六文钱,且成本里边最高的还是这粗糙的劣质红纸。 宋游多付了些钱,算作给老人家先前告知他土香配料的报酬,便道谢离开了。 别看这香便宜,卖不上价,可宋游与之打过交道的那些道观里边,不少道士都喜欢用这种自制的香,其中多数又尤爱用自己亲手调配卷制的香。 倾注过心血,方可通晓鬼神。 离开村子,宋游走上大路,又折回了村庙。这三十支香他只留了三支,其余都放在了王善公神像前。 有借有还,有取有予。 心情舒畅了,方才继续上路。 现在从一人变成了一人一猫。 三花娘娘起初还很老实,兴许是和宋游不熟的缘故,它只老实的跟在他后头,不紧不慢的保持着距离。很快它的天性就被解脱出来了,开始不时的快跑几步到前头去,又回头来看宋游,不时原地站着不动,低头冲着路边的野草闻啊闻,不时被空中的蝴蝶或飞鸟所吸引驻足,等到宋游走远了,它又飞快的小跑着追上去。 有它这么闹腾,这一路倒也没那么无聊了。 没走多远,便遇上了一道关卡,宋游出示了度牒,便成功过关。 先前说过,行脚客商和江湖人各有各的法子,宋游这一类人也有自己的特殊路引。 在这个世界,宗教也受朝廷管制,各朝都有不同,具体到大晏,其实对宗教的管理更严格了许多,与前朝差别最大的一点就是减少了普通宫观寺庙的特权。 例如不再免除各种税收。 不过这毕竟是个有鬼神的世间,对于那些有道行在身的修行高人,还是需要尊重的。 因此大晏有了两级度牒。 普通度牒就是一张纸,上面画着符,写着颁发机构、道观和个人信息,盖着大印,需压在箱子里,否则弄坏了。这种度牒只要是正儿八经的僧侣道人都能拿得到。 另一种则是一个折子。 拿到这个折子,就证明你多少是有点东西的,或是曾经师门长辈有点东西,有一定的免税额度。考虑到世间妖鬼频出,而一部分修行者又有着云游四海辩经论道的硬性需求,因此这个度牒也有着路引的作用,除自身以外,还可携带五名弟子随从。 算是对修行高人的优待。 不过年生久了,这种度牒也难免泛滥,到如今已说明不了什么了。 过了这关,路旁景色产生了较大的变化,左旁的山不再温柔,变得高耸陡峭,右边倒一直和之前一样,道路顺着溪流在山间穿行,三花娘娘每次想看山顶,都得把头仰到最高。 “好高!” 三花娘娘说道。 “三花娘娘见过这么高的山么?”宋游坐在石头上吃着蒸饼,问道。 “没有。” 三花猫扭头看向他。 宋游似这才想起,连忙从手上的蒸饼上掰下没咬到的一小块,弯腰递到三花猫嘴边。 三花猫却只愣愣的盯着他。 正巧这时,一只虫子嗡鸣着从它面前飞过,三花猫只是一抬前爪,就稳稳地将这只飞虫抓在了手掌心,随即只见它将爪子往嘴边一送,等宋游看清时,已经只能在嘴边看到飞虫半透明的翅膀了。 三花猫一边吃着,一边瞄宋游。 “……” 是我不懂事了。 宋游默默收回了拿蒸饼的手。 “你吃不吃?”三花猫对他问,“三花娘娘再去帮你捉两只。” “不用了,我不吃虫子。” “很好吃的。” “心领了。” “耗子呢?” “也不用,谢谢。” “唔……” “三花娘娘听说过吗?”宋游吃着蒸饼,又问道,“前面有个地方叫手爬岩,格外险峻,但风景极佳。” “什么是手爬岩?” “就是说要爬着才能过去的一段凿壁小路。” “你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在庙里住,听那些江湖人说的。” “我很少听他们讲话。” “挺有趣的。” “我们要去那里吗?” “我想去。” “唔……”三花猫又忽的跳起,精准的捉到只虫子,这次宋游看清了,是只蝗虫,而它只对宋游说,“反正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宋游点了点头。 太阳西斜。 宋游问到第三个当地人家时,总算已经来到了手爬岩下方。 编灯笼的老人戴着竹编斗笠,站在自家门口,高指着左边入云的山崖对宋游说:“这上边就是手爬岩。” 一人一猫高仰头看去。 一面千尺绝壁仿佛就抵在他们面前,离得太近,一时眼前除了这高山绝壁,再看不见其它。 “手爬岩确实是一条近路,但早就没多少人走了。这路危险得很,又湿又滑,山里还经常闹妖闹鬼,每天晚上都鬼哭狼嚎的。倒是经常有人上去玩耍,都是白天去白天回来,没人敢在上边过夜的。”老人家好心的对年轻的小道士说,“现在太晚了,你要是看风景还是明天再上去吧,要是去那上面,天黑前是必须回来的。” “敢问老人家,爬上去要多久?” “爬上去一个时辰,回来还得一个时辰,要是从那边走下去,走到底,得要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啊……” 宋游算了算,还来得及。 老人家却不满的瞪他:“你要今晚上去?那可得摸黑走夜路,这山上真的有鬼。” “不碍事的。” 人死变鬼,鬼天生弱于人。 “就算不怕鬼,走夜路也危险得很。”老人家继续说,“千百年来,这上面摔死的人不计其数。” “老人家卖我一个灯笼吧。” “我这可只有灯笼,没有蜡烛。” “无妨无妨。” “你这道士不听劝呢!” 宋游也只是笑笑,花了十六文钱,从老人家这里买了个简洁灯笼,常见的形状,竹编框架纤细轻巧,上面糊的是一层米白色的纸,有些偏黄,没有别的装饰。 一人一猫沿着小路往山上而去。 “天阴雨,鬼夜哭……” 宋游呢喃着,嘴角露出笑意。 这是世人对手爬岩的形容。 向上穿过山林,沿着二尺宽的峭壁小路斜着往上,走到最顶上,便是颇具盛名的手爬岩了。 这段峭壁垂直于地面,而小路完全是依据峭壁上的天然裂缝和人为开凿而成的一条不足人高的小道,宽处可能有三四尺的样子,窄处也就能让一个人贴着崖壁险险走过去,全程都得弯着腰,要不然就得手脚并用。 三花娘娘是轻松的,这对它没有丝毫影响,宋游就要走得艰难许多了。 既要弯腰前行,还得担心失足跌落。 不畏山高路远的跋涉者,山川回馈以最奇绝的风景。 从这个角度看,下方山沟被绿荫覆盖,像一块深色的毯子,悬崖上偶有不知名的树,不知扎根于何处,就这么顽强的贴着峭壁生长,被多年山风吹得朝向一个方向,似是迎接勇敢的登山者。 惊奇的是,如此惊险之地,前人不仅在此凿出了这么一条路,还在头顶和峭壁上凿下无数摩崖石刻。 有超度亡魂的经文,有镇压邪祟的神像,很多都开始有些模糊了,岁月一丝丝流淌在它们身上,千年来他们见证着一批一批从这里走过的人,不知是否还能再续千年。 宋游走得很慢,不光是小心,也在慢慢欣赏下方险峻风景,或是抬头与这些石刻上的神灵对视。 这些摩崖石刻年代跨度很大,因此有着不同的画风。有些神灵画风诡异,有些神灵画风阴柔,有些神灵则刻意凸显出强壮的体魄,这些都是当时民众对于神灵形象的幻想,反应出不同时期的社会风气和民间喜好,从中也大概可以判断出这些石刻来自于哪些朝代。 最古老的怕是有上千年了。 宋游细细看着,不止画风和工艺,也看这些神灵的眉眼,似乎能从中看到那些已经远去的时代的一角。 也许在某个时代,此路还未被废弃,还常有人走时,这里真的会有无数妖鬼借地势拦路索命,而这些石刻上的神灵在民众的愿力加持下,真真切切的震慑着这山间的妖魔鬼怪们。 忽然心中有种想法,也许手足并用、弯腰前行不止是开凿难度大,也是为了让从此走过的人在这些镇压妖魔邪祟的神像面前弯下腰来,保持几分恭敬。 天色越来越暗了。 宋游在最高处停了下来,就坐在悬崖边上,两腿自然垂下,吹着山风,决心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今日倒没有阴雨,反倒夕阳如血,红霞满天。 这个时代热爱旅游的人不在少数,很多士大夫和文学家都热衷于自然山水,据山下的老人家说,常有人被手爬岩上的险绝风景吸引,不惧危险攀爬游玩,可却极少有人敢在上边过夜。 在宋游看来,他们真是错过了不少。 可更美的还不是夕阳,而是夕阳余晖褪去之后,头顶已黯淡下来时,天边呈现出的如梦似幻的色彩。 似蓝非蓝,似紫还红,似粉又白,渐变成温柔的傍晚霞光。 天色越暗,天边越美。 宋游怔怔看着,如痴如醉。 在这个世界,纯粹的自然风光和神鬼法术是少有的能吸引到他的东西,因为只有这极少数的东西,在他心里是这个世界不比另一个世界枯燥乏趣的。 “道士,我们不下去吗?” “不下去。” “天黑了。” “嗯。” 山风吹得有些冷了。 宋游依然坐在悬崖边,欣赏天边色彩和脚下山脉剪影,忽的好似想起了什么,于是伸手拎起刚买的灯笼,一手将灯笼举起来,另一手对着远方天边遥遥一捻,捏了一点虚无投入这灯笼中。 一瞬之间,灯笼之中亮起了如此刻天边一样如梦似幻的光芒。 且借一抹霞光,以消寒夜漫长。 第9章 买鱼穿柳聘衔蝉 山风呜咽,如鬼夜哭。 宋游坐回了安全处。 此处大约有四尺宽。还是据宋游个人的感觉,大晏一尺大概相当于前世的三十厘米左右,此处的宽度也就是住宿学校的架子床的宽度,高度也差不多,反正是站不起来的。 一面石壁,一面悬崖。 盛着霞光的灯笼就放在地上,在这凿壁小路上照亮了一小片范围,于狭窄之处竟也有几分温馨感。 三花猫正在左跑右跑,这边闻一闻,那边嗅一嗅,时不时还走到悬崖边,探出头左看右看,陷入沉思。 看得出它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后内心是有些不踏实的,最后似乎觉得在这个地方最熟悉的竟是身边这个人,于是纠着眉头抬头望了宋游好几次,试探着试探着,一点一点挪到宋游身边趴了下来。 宋游则早已闭上了眼,静心打坐。 山水有灵,山有山灵水有水灵,一山有一山灵,都是不同的,需要细细感悟。 耳旁呜咽的山风,山下之人的敬畏,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于此处留下的绝句名篇,千百年前人们为了保护平安而在绝壁上刻下的每一笔,走过的每一个人,乃至从这里失足摔落的人,都是这山灵蕴的一部分。 山间灵气被风吹来,汇聚于此。 三花猫本是怯生才缩在宋游身边,此时却好似找到了更舒服的东西,又离宋游靠得更近了一些。 夜越来越深,星月先后出来,温度一点点下降,三花猫不由得离宋游越来越近,最后干脆贴着他睡,只觉他身上传来让自己温暖的热量,又有着一种沁爽内心的舒服。 灯笼里的霞光依然亮着。 若是下方有人赶夜路,抬头一看,也许会发现千尺之上的悬崖之间这不同以往的一星光点。 大约夜半时分,宋游睁了眼。 将手抬起来,手上漂浮着一缕灵力。它像是一道流光,呈现出浅黄色,略微透点绿,由内外两层组成,内层是高度凝结的一缕光,外层则透明如气、松散如烟。 这是这一阶段的收获了。 宋游修行的法门为四时轮转法,修行与天时更替、节气轮转有关,修出的灵力往往也带有时节属性。 与师父修的五行法功效恰好相反,可延年益寿,却不擅长强身健体。同时它的每道灵力都自带妙用,却不如其它例如阴阳法修出的灵力那般自带不错的破坏力。 而这世界的灵力就长这样—— 中间灵核,外层灵气。只有灵气是消耗品,灵核是本源,是不可被动用的。灵气被消耗掉之后,灵核会随时间及打坐修养重新蕴养出灵气来。打坐修行既可增加灵力,也可淬炼灵核,在此之间找个平衡即可。 “呼……” 宋游吐出一口长气,随手将这缕灵力散在了山间,只余发着黄光的灵核如一根细线,钻回体内。 稍一扭头,身边贴着一只小猫。 宋游盯着它一动不动。 猫的体温比人要高,很难说是三花猫借他的温暖,还是他借三花猫的温暖,总之此刻的它紧挨他入睡,却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被依赖与信任感。而见它睡得正沉,似乎全无烦恼,他的心里好像也安定了许多。 实在不忍动弹,今夜便如此睡去吧。 此后半夜,隐隐有山妖闹出动静来,却也没有来惊扰宋游。人迹罕至之处,往往会成为精怪的乐园,可没有了来往不绝的人类,害人的妖鬼也会消失无踪。 哪怕被冷得醒来不知多少次,但对于宋游来说,仍是一个安静的夜。 次日清晨。 山间有雾,却都在悬崖之下。 宋游背靠着崖壁坐着,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旁边三花猫用爪子拨石头玩。 今天比前几天吃得好些。 昨天不是过了一关嘛,那地儿挺热闹的,宋游买了一些馒头,全挑的肉馅的买,有猪肉馅有鸡蛋馅。虽然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纪,没有肉还是不行的。 只见那三花猫玩着玩着,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跑到悬崖边沿,探头往外看了眼,回头来对宋游说: “变成红色了!” “什么?” “昨天还是绿的呢!” “什么?” “树子!” “嗯……” 宋游顺着看去。 果不其然,原先那些生长在悬崖上的树一夜之间树叶全都变红了,像是已经就到了深秋。浅色的石壁和下方滚滚白雾在峭壁红叶的映衬下,景色显得精致了许多。 宋游却不显惊讶,只看风景: “今天立秋呢。” “立秋?” “就是秋天到了。” “冷天。” “差不多……”宋游将一个新的馒头掰开,“三花娘娘吃馒头馅吗?是肉的。” “唔?” 三花猫回头盯他。 右爪拨着石子儿往左,左爪本来想去拦,一时没拦住,石头掉下了悬崖,让它愣了一下。 “掉下去了!” “吃肉馅吗?” “今早你没睡醒,三花娘娘去那边捉了只小鸟来吃。”三花猫说着,有些遗憾,“可惜只捉到一只。” “很好。” 这是一只很省心的猫。 宋游很快吃完这个馒头,爬起来弯着腰,说:“山上好冷,咱们下山吧。” “三花娘娘也觉得冷。” “走。” 宋游弯腰前行,三花猫在他脚下爬,一边爬一边仰头看他。 “这里这么冷,走起来也不好走,你怎么不走下边?” 宋游笑了笑,却是不语。 此时山雾仍未消散,一侧崖刻鬼神,一侧万丈深渊,只见白云不见底。 旁边石壁上有人题诗: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此时还早,晨曦如金,雾中万里山河,小桥流水,村庄隐现,如此原始的山村风景画在后世是难见的,在这样的美景中会让他忘记自己身在一个落后的地方。 …… 远远听见吆喝叫卖声,宋游便知道,自己和三花娘娘运气比较好,碰上了这边村庄的集镇。 这种村上的集市一般要隔几天乃至十天半个月才会开一次。 来到如此热闹的地方,三花猫难免有些拘谨,少了在山路上蹦来蹦去的活泼,只紧紧贴着宋游的脚走,使得宋游总担心自己踩着它的脚或它的尾巴。 可惜来得始终有些晚了,集市也快散了,虽还有些商贩不舍归家,却没有找到卖鱼人。 再听到同样的吆喝时,就意味着走了一圈又走回来了。 “道士,你找什么?” 三花猫仰起头来盯着宋游看。 “说了我不是道士。” “那你是什么?” “说来复杂。”宋游想了想,对它解释,“我只是在道观长大,虽修习法术,也读道教经典,但既不遵从道教教义,也不供奉道教神灵,即使我师父,也最多算个假道士。” “听不懂。” 三花猫态度极其实诚。 “就是说,我们只是占了一间道观、穿了道袍的修行者而已。”宋游说道。 “为什么要占别人的道观?” “是我们自己修的,先辈修的,传下来的。”宋游无奈解释,“目的是享受国家对宗教的政策优待,有些好吃懒做的师祖也可以凭它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还是听不懂。” “那你爱叫就叫吧。” “好的,道士。” “走吧……” 宋游无奈又遗憾的说道。 刚想离去,一个转身,将近中午时的阳光刚刚好驱散了雾,只见远处河畔柳树成排,在一棵柳树下,有一老叟戴着斗笠坐在河边,手上持着鱼竿,正在起竿。 “三花娘娘,还请在这边等我。” 宋游沿河穿柳而去,很快来到鱼叟身边,恭恭敬敬:“老人家,有礼了,敢问鱼获售卖否?” “老夫钓的都是小鱼,自己吃的,先生还是去集市上买吧。” “在下近日与一花猫结了缘,与它相约相伴一程,可却一直未曾给它聘礼,心中愧疚,今日途经此处,想买两条小鱼与它做聘礼,可适才逛遍集市,也未曾买到。”宋游恭敬说,“只好求助于老人家了。” “如此,赠先生两条又何妨?” “如何敢受老人家相赠?我当以市价购之!” “老夫更愿赠予先生。” “便多谢老人家。” 宋游不敢再多推辞,因为老人家已赠了他鱼,相对的,他也该赠老人家一腔畅意才对。 不多时—— 宋游提着两条小鱼,又穿柳而回,三花猫嘴上叼了一只蝉,刚捉的,正端端正正坐在这里等他。 见他走近,它低头将蝉吐在地上:“道士,我刚捉了一只蝉,你要吃吗?” “谢谢,不了。” 宋游也难得郑重,一边回绝它,一边将小鱼弯腰递与它,态度诚恳:“三花娘娘,我愿与君结缘,这是我给你的聘礼。礼物虽轻,却是我的心意和大晏的传统,还请享用。” 三花猫低头看鱼,又抬头看他: “我不知道什么是聘礼。” 宋游直起身来,柔声解释: “就是寻常人家要想养猫,就得给小猫的妈妈,或者猫原来的主人,或者给小猫自己送礼物。意思就是请猫到自己家里来帮着捉老鼠,辛苦猫了,给的工钱酬劳。” “听懂了。” “请享用吧。” “吃了你的鱼,我就是你的猫了吗?” “不是。”宋游说道,“三花娘娘还是自己的猫,三花娘娘永远只属于三花娘娘自己,只是在以后的一段路上我们将会并肩同行,互相陪伴,互相扶持,有些地方还得仰仗三花娘娘帮助,或仰仗三花娘娘宽容,所以提前给三花娘娘一些吃的,当做礼物。” “像是我以前吃的贡品。” “有一点类似。” “……” 三花猫盯着他看,若有所思。 …… 月初有月票啦!拜托拜托…… 第10章 逸都租房 三天之后,逸都城外。 这里的路口明显变大,往来人流变多,地上全是马蹄印,车辙印深深,已经初窥繁荣了。 宋游坐在开设于路口的摊棚下,吃着馄饨,三花猫就趴在他碗旁边,吃着宋游由摊主那买的一团肉馅儿。 身边坐满了来往客商,声音嘈杂。 “听说了吗?凉水坳那一段的雾鬼被除掉了。” “真的假的?” “正威镖局放出来的消息,还有吴山茶商都在传,说那一段安全了……吴山茶商信用还是不错的,就更不要说吃这口饭的正威镖局了,断不可能扯谎!” “南华县又请了高人?” “听说不是。似乎是一路过的年轻先生,顺手就给除了。硬是一点动静没闹出来,那雾鬼就没了。” “哎哟!那可了不得!” “就是泰安寺里的高人,也不见得有这个本事!” “泰安寺?泰安寺也就名气大,修得好!这逸都哪有多少高人啊,哪个高人在城里修行啊?” “倒也是,要找高人都得往城外走。” “……” “吸溜!” 宋游吸溜着热腾腾的馄饨。 一口下去,肉馅和葱的鲜味在嘴里绽开,使他不由得把头仰起来,眯起眼睛,有一种久违的感动。 虽然来到一个较为落后的年代,但在道观里的这些年来,宋游也不曾在口舌之欲上亏待了自己,他甚至找了许多前世不能吃的食材来弥补另一些方面的亏空——搞不到辣椒番茄,那就搞点熊掌娃娃鱼。 这些天吃够了蒸饼馒头了。 “三花娘娘,好吃吗?” “好吃。” “那就好。” 说好要带三花娘娘品尝不同地方的美食,却是一直到今天才算带它吃上了肉,真是惭愧。 那些客商还在讨论他和雾鬼。 行脚客商赚钱就靠行商,一路是否安全确是他们最关注的问题。山贼还好,至少要钱,鬼可是要命的。 宋游对此兴趣不大,而是一边吃一边思考着逸都住宿问题。 他打算在逸都小住几个月。 一来在此停留歇息,感受一下逸州治所、天下第三城的繁华与文化,访问周边名山盛景、宫观寺庙。 二来再过一段时间有整个逸州最大的庙会,一年一度,那是最热闹的了,也许能看到这个世界真正精彩的值得他感兴趣的东西,为无聊的生活添几分乐趣。 在庙会上买马骡也会比较便宜。 那么就得找个住处。 客栈通常以长住服务为主,方便是方便了,就是可能价格不是很美好。 租房可能会便宜些。 “吸溜!” 宋游吃完最后一颗馄饨,又端着斗碗把汤喝得干净,等三花猫吃完肉馅,他端起水倒在自己手心,细心的喂三花娘娘喝饱后,这才结账离开。 共计二十文钱。 一碗馄饨十文,摊主说这团肉馅收一碗馄饨的钱,吃了馄饨清水就不收费了。 再走几步就是城门口。 青砖砌成的城门,坑坑洼洼,满是历史的风霜。 城边站着军校检查进出,墙上还贴着有告示,大致是通缉令和哪里闹了妖鬼希望找高人去剪除的意思。 这些布告还有些意思,其中被通缉的,不乏武林高人和玄门人士,而那些地方妖鬼,宋游看了一眼,将之剪除的报酬大多都挺丰厚的,但想来这些写在告示上贴到这里的妖鬼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此外还有许多牙人和闲汉等在这里。这个年代没有导航,他们可以提供带路、帮工和中介等服务。不过他们的目标客户里似乎很少有道士,或者是怕道士不给钱、给他们讲缘,总之没有凑到宋游身边来的。 宋游走到门口,正纠结着想出声找位牙人帮自己赁屋僦居时,忽然遇上了熟人。 “先生!” 扭头一看,却是那李姓客商一行人。 看样子似乎是出城要回吴山了。 “有礼。” 宋游向他行礼。 脚下的猫也跟着人立而起,学着他的样子对李姓客商行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三天前给它买了小鱼做聘礼后,它就开始偶尔跟着宋游的言行学了。 “哎呀!” 李姓客商连忙回礼,见他脚下行礼的猫,愣了一下,又回了一礼,却是不敢问也不敢怠慢: “先生这是刚到逸都?” “路上耽搁了几日。” “先生要是早到一日,我们也该为先生办一桌酒宴的。”李姓客商倍感遗憾,不知是真是假。 “早到一日,就碰不见了。” “这倒也是!”李姓客商又愣了愣,“不知先生在逸都停留多久?住在何处?” “正打算寻一牙人,赁一房屋,短住几月。” “我们茶铺后方倒有一小院子,虽有些挤了,若先生想短住几日,也可将就一二,省些房钱。” “不打扰了。” “我想先生也看不上。不过逸都房牙子水深得很,我有一妻弟,也在逸都干这行当,人还算老实,先生若有需求我这就把他带来见先生。”李姓客商说着咧嘴一笑,“到时候小人也好再来拜访先生。” “那就麻烦了。” “请先生稍等片刻!” 李姓客商转身跑去,就在身后没多远处领了一人来,边走边交代,等来到宋游身边时,两人又行一礼: “先生,这便是我那妻弟。” “小人王季,见过先生。” “便委托阁下了。” “必尽心尽力。” 没有多久,李姓客商一行人再度离城而去,黄土路上,淡淡青山,一串身影越来越小。 而远处仍不断有客商背夫前来。 宋游也跟着王季进了城。 逸都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城市一样,规划得方方正正,道路横平竖直,不易走丢,只是容易在小巷里绕圈。 王季看起来倒确实是个实在的人,领着他看了几间房子,但是要么是价格超出了宋游的心理预期,要么就是房屋质量或周围环境实在不合宋游需求。 没办法,大晏的城市房价不仅是历朝之最,还超过前朝上十倍。主要原因是大晏取消了“均地制”,也就是不再给每个人分配土地和宅基地了,同时商业经济的发展促进了人口流动,人口开始往城市聚集,这才导致城市房价迎来了历史上可能是第一波飞涨。 目前逸都城内一套宅子售价怕要千贯起步,租金自然也随之飞涨。 宋游实在无奈,只好拿出了师父讲过的办法:“不知这城中可有什么闹鬼的、不吉利的房子?” 王季听后倒是一愣,打量着他: “这些房子先生不嫌?” “真有?” “还真有!不止一套!有住进去就会生病倒霉的,有会败财运的,有夜夜闹鬼的,先生想要哪种?” “价最低的。” “小人知道有一间宅子,地段清净,但买菜也方便,传闻闹鬼,租过几户人家,都没几天就退租了。以前报价一千钱一月,先生若确有想法,小人先带先生去看看宅子,若看中了,也算帮了主人家一个忙。” “多谢。” “请跟我来。” 王季得知宋游是第一次来逸都,也是第一次租房,便一边走一边与他讲一些租房规定。 大晏的房牙子还是比较讲究的,主要是因为大晏租房和房牙子受官方严格管控,租房必须通过房牙子,只有通过房牙子的契约才能得到官府的认可,所以每个房牙子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佣金也是规定好的。甚至官府还出台了很多律法来保护租房市场,例如买卖不破租赁,这个说法在这个年代就已经有了。 此外租房市场还有店宅务,是一个掌握房源的政府机构,也就是公租房。 百姓来城里务工、官吏到地上任、外地学习来赶考备考租不起房子怎么办?就可以租店宅务的房子。 许多东西都让宋游感到惊奇。 倒不是惊讶于有这些东西,而是惊讶于现在就已经有了这些东西。紧接着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惊讶仿佛带着一种来自一个更先进文明的优越和傲慢,而这实在是不应该的,于是又不由得陷入反思。 一个时辰后。 两人一猫已来到了一处小院前。 这间院子位于北城,是比较值钱的路段,商业繁荣,取水方便。 院子在一条小巷中间,门外不远有棵大树,大树下有石桌石凳供人乘凉。木门的红漆已经褪色变旧了,院子里原本种的树将枝叶从院墙顶上伸了出来。 门口有行人见又有房牙子带人来看房,都投来异样的目光,看来确实是有些问题的。 “先生是有本事的……” 王季念叨一句,似在安慰自己。 咔咔的开锁声,有着质朴的金属质感,随着他推开大门,酸涩的声响中,院落出现在宋游眼前。 “先生可进去查看。” 王季说着,自己却站在门口。 宋游也不在意,点了点头便跨进院门。 看得出院子原先还是比较精致的,有梅有竹,只是久无人住,杂草深深,屋后的竹林长到了院落中来。 “房主说,如果您愿意租,契约上只写一月也可以。按照律法规定,掠房钱每月一付,从第六日起付,前面五日是给您搬家和收拾宅子的时间。” 宋游在院中踱步,回头问: “价钱呢?” “还是一月一千。” “定了。” “好嘞。” 签下契约,协议生效。 宋游送走了王季。 三花娘娘则在院中左看右看,来到新环境的她心里又开始不踏实了,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似有感悟,忽的扭过头来小声问宋游:“我们今天就住在这里吗?” “明天也住这里。” “后天呢?” “要住一段时间。” “这房子好像真的有鬼。” “嗯。” “为什么我们要住鬼的房子?” “三花娘娘怕鬼吗?” “三花娘娘是猫神,猫神不怕鬼。”三花猫跟着他走,像跟屁虫一样,“可是这是鬼的房子。” “因为我们缺钱,只好打搅他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缺钱。” “就是钱不多。”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钱。” “就是我路上用来买饼子、蒸饼和馒头的东西,也是给三花娘娘用来买肉的东西。买房子住也要用钱。我们买房子少用一些钱,就可以多一些钱来买鱼买肉吃。” “哦……” 三花娘娘似懂非懂。 刚想问那鬼怎么办,便见宋游转身面朝院中,施了一礼,平静说:“实在是逸都房贵,而我等囊中羞涩,将来一段时间不得不暂住于此,多有打扰之处,还请阁下海涵。” 三花猫连忙跟着行礼: “还请嗨嗨……” 院中静悄悄,只风声吹竹,已近黄昏时候,但阳光仍未消散,斜斜打在院子瓦顶上,瓦松如五彩的花。 不管这满园的杂草,这倒真是一个漂亮的小院子。 第11章 女鬼歌舞 “我们明天再清理院子里的杂草,今天趁着天没黑,先出去买些东西回来。”宋游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是留在院子里休息,还是跟着我一起?”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要我抱你吗?” “唔?” 三花猫歪头盯着宋游。 “……”宋游对它一笑,“我只是看你走了一天了,有些累。” “不累。” “好……” 宋游便又推开门走出去。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着他。 现在这个世界似乎正处于从两餐制到三餐制的过渡阶段,视个人经济,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一日三餐了,也有人有时一日三餐有时一日两餐。这个时间点,一日三餐的人刚开始吃,一日两餐的早吃完了,因此可见许多无聊的人坐在大树下聊天乘凉,有的拿着蒲扇拍打蚊子,有的端着碗,很有生活气息。 见宋游从这院子里出来,歇凉的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闲聊,都不由得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见他穿着道袍,目光又微妙了些。 似乎话题度又增加了。 宋游虽只是暂住,却也向他们点头致意,随即才往远处走去。 大晏是没有坊市制度的,买东西在哪买都可以,不过商铺还是有明显的集中性。现在所在的这一部分区域主要以居民住宅为主,要去买东西,得往下走。 还未走多远,那些人就又讨论了起来。 宋游没有仔细听,因为天快黑了,得赶快一点,他只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念叨着要买的东西。 首要的还不是被褥。 现在刚过立秋,还未处暑,城里的天气仍然炎热,而他山里那么冷都能过夜,城里怕什么? 宋游出来时看了一圈,院子里还有扫帚撮箕等清扫用具,不少家具也都是齐的,却没有锅碗瓢盆,而当下首要任务就是买口锅再买个桶,趁时间还不晚把锅开了,再去打水买柴,宋游需要一个热水澡。 顺着门口这条笔直小巷往下,便是逸都的繁华了。 白墙青瓦,檐角如林。 只见道路两旁全是商铺,商铺门口全是各种各样极具个性化的招牌,与后世的古装片全然不同。 有的招牌几乎快放到了路中间来,有的招牌硕大无比。有的店在顶上挂起了巨大的旗帜,有的店就把店名写在店面门口垂下来的巨大帘幕上。还有的店在门口建了巨大的门楼,将街面都占了不少,行人要想过,要么绕一点儿要么就得从这些店的门楼底下钻过去。还有些店天还没黑,就已经点亮灯箱了。 总之怎么显得大气怎么来,怎么吸引目光怎么来,怎么彰显实力怎么来。 后世大家都说古镇太过于商业化,其实对比起来,后世的古镇已经很素净了,至少招牌形制都很统一,市政管理也不可能允许店铺把招牌门楼修到街上来。 而在这个年代,这是一种文化。 “哇~” 三花娘娘见状不由惊叹,几乎忘了走路。 等回过神来时,宋游已经走远了,从它这个角度往上看,路人背影都差不多,它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站在前边等它的宋游,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一边跑还一边高仰着头,左右乱看。 没走多远,便遇上家卖木桶木盆的店。 宋游买了一个桶一个盆,顺嘴问了店家哪有卖炊具的铺子,放回桶盆后便直接过去,挑了一个铁锅——铁锅在这个世界还没有流行多久,却也已经凭借其优越性走入千家万户了。 顺势又再买了一双木屐。 再往回走,天色便暗了下来。 有些店铺阁楼门口已点了灯箱,可以理解为一种大型落地灯笼、发光的招牌,开始迎接大晏的夜市了。 是的,这里是没有宵禁的。 “好多灯笼和蜡烛。” “三花娘娘喜欢?” “好亮!!” “明天收拾好了,晚上带你出来闲逛怎么样?” “唔……” 三花猫却不回答,而是扭头看宋游:“你喜欢吗?亮晶晶的晚上。” 宋游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这里的夜,还远不够亮。 …… 当天晚上。 罗捕头坐在床头,刚从木盆里拿出来的脚被泡得通红,一个妇人拿着帕子替他擦掉水珠。 “听说对面那间院子又有人住了?刚从班上回来就听人在说。” “我听人说,是个年轻的小先生。” “小先生?” “是啊。”妇人拿起帕子站起来,就站在面前与他讲话,“说不定是个有本事的呢,能多住些日子,要是能让那间院子从此清净下来,也是好事一件。” “清不清净又如何,人家轻易又没有打扰到你,等你睡了,她也消停了。”罗捕头说道,“话说回来,哪有那么多有本事的先生?会捉些小妖小鬼的倒不少。” “心里也瘆得慌。”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行得端坐得直,又都是认识的邻居,活着是个好人,死了就能变坏不成?你怕什么?” “那你说,这小先生能住多久?” “年轻人胆气壮,许能撑得久些。” “久些是多久?” “谁知道呢……” 罗捕头语气里透着疲惫。 正在这时,对面隐隐飘来了女人的歌声,那歌声幽幽楚楚,如泣如诉,在这夜里,听起来有几分寒意,而这声音是附近街坊邻居都熟悉的。 两人立马停下了各自动作,屏息望向前方,好像目光能透过房门和院墙,看向对面院中景象一样。 罗捕头心里叹气。 明早那小先生怕是又要报官,而他又要象征性派人去走一趟。这几年来前前后后他也经历过几次了,反正那女鬼他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来的。 渐渐地他心里反倒清净下来,背往后倒靠着墙,竟专心听起了这小曲儿。 与此同时,斜对面院中—— 宋游刚洗完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身上还带着水汽,衣裳宽松,料子粗糙但不磨人,十分舒服。 听着这歌声,他在房间门口顿了许久,手已扶上了门框却没有推开,直到一曲终了,他才推门而出。只见院中白墙上隐隐有黑影晃荡,长发过腰,令人生惧。 宋游却只施施然一礼:“娘子生得一副好歌喉,唱功更是了得,不知可否再来一曲?” 那黑影陡然顿了一下。 随即蓬然一声,消失无踪。 宋游见状,也是一愣,不由摇头。 再将目光一低,只见一只三花猫就蹲在门口,看这样子,似是在他洗澡的整个过程中都在这里守着他。 “三花娘娘这是何意?” “什么何意?” “三花娘娘不是在探查新家吗?怎的又跑到这门口来坐着了?” “我已经探查完了。听见你在里面搞水,怕你淹死,所以跑到门口来等着你。”三花猫歪头盯着他,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你在里面做什么?” “洗澡。” “人类真奇怪。” “不会淹死的。” “奇怪奇怪……” 宋游也不多管它,踩着木屐走回房间,每一脚都嘎吱作响。 房间中早已打扫干净,铺好了崭新的被褥。 借着月光,隐约可见一只猫从他脚边窜过去,先他一步上了床,扭头盯他,又说道: “那只鬼刚刚在说话呢。” “我听见了。” “说话声音好奇怪。” “那叫唱歌。” “唱歌是什么?” “是一种好听的艺术表达形式。” “听不懂。” “没有关系。”宋游顿了下,又望向三花猫,“三花娘娘今晚也挨着我睡吗?” “你睡那边。”三花猫看了眼床的另一头,给他示意他睡的地方,随即收回目光,继续农民揣,“三花娘娘晚上趴在这个角睡就可以了。” “也好。” 床还是很大的。 宋游躺下来,却一时睡不着。 倒不是因为院中那女鬼。 不知那女鬼什么来历,要做什么,总之他是走的正规渠道赁的屋子,也确实在城中租不起别的房子,未来还须得在这里住段时间。既然无论如何都得睡在这里,不如先睡一觉再说。 倒是未来如何安排,让他困恼。 师父让他下山,肯定不是让他换个地方修行发呆,可该如何去找些乐子,却是伤透了他的脑筋。 今天购物路过一片瓦舍勾栏,灯还点得挺亮,这似乎是包含戏剧、舞曲、评话、杂技表演等多种表演形式以及体育运动、吃喝为一体的综合性娱乐场所。 也许可以去尝试一下。 还应该买几本书来看。 若是能买到“旅游图书”就更好了,不仅之后一段时间有了规划,未来该去哪里都能找到建议。 不知不觉的,宋游也睡着了。 晚上隐隐有人在门外晃动,月光下人影与树影共同打在地上,影影绰绰。 这并没有打扰到宋游。 真正打扰到宋游的是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说是睡在床角,却不自觉被宋游被窝里的温度吸引,本能的钻到他的被窝里来。猫的睡眠浅,晚上爱活动,稍微听到外头有些动静它就会在被窝里匍匐前进,钻出来查看,看完又钻进去,有时还会叫醒宋游,问他怎么办。 可也许是好些天没睡过床了,即使整夜被这么打扰,宋游居然也还睡得不错。 清晨被鸡鸣声叫醒,那叫个神清气爽。 第12章 只是闹鬼而已 三花猫四只爪子紧紧摁在地上,每一片肉垫都开了花,而它正用嘴咬住一棵杂草,努力往一个方向拔。 “噗……” 石板缝里生长的杂草被拔了出来。 三花猫迅速稳住身形,避免了被摔个跟头,随即它拖着这根杂草,一直将之叼到了门口。 这里堆着一小堆杂草,大概有十几根的样子。 旁边则有一堆大的,堆了半人高。 三花猫停下来,扭头看向不远处弯着腰的宋游,又看了看两堆杂草的巨大差距,一张小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暗暗羡慕着人类的灵巧,随即又马上跑回去继续自己的拔草大业了。 半个时辰后,院中变得整洁起来。 “三花娘娘。” “唔?” “可以请你去房顶,把瓦片上的野草也拔掉么?”宋游几乎站到了门口的位置,伸长脖子眺望房顶,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放过那些瓦松,即使民间有着“家败长瓦松”的说法,认为那是不吉利的。 可是它们真的很好看。 “三花娘娘记得不要把那些长得像花一样的瓦松拔掉了。” “知道了。” 三花猫两三下便上了房顶。 瓦片一时叮当作响。 看着这间院子在自己和三花娘娘的努力下变得越来越像是人住的,即使是租的房子,宋游也感觉很不错。 随即又砍了乱竹,剪了梅枝,大约花了一早上的时间。 下午便用于置办各种东西。 宋游并不急着一下子将所有东西买齐、立刻就要把整个院子打造成完美适配自己生活习惯的样子,而是带着三花娘娘在外面街上闲逛,看见什么需要的,就买回去,并不刻意的绞尽脑汁的去想要买什么。 如此居然也花了一下午时间。 这一下午进进出出,邻居们依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宋游有心想打听一下这院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算是对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住处和同一屋檐下的邻居多些了解,可忙碌起来,又觉得没有必要。 对于别人来说,一间闹鬼的院子可能很可怕,对于他来说,也就是有点脏东西罢了。 无关紧要。 如此不觉又到了黄昏。 宋游搬了张老旧的椅子坐在院子里,听风吹竹叶声,看天上带霞光的碎积云。 三花猫在院子里闲逛,不时和他说两句话,例如抱怨这院子里没有耗子,说隔壁人家也养了猫之类的,他一般都会耐着性子回它,与它聊几句。 这个时代的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为缺乏娱乐活动,宋游每天都起得很早,但也睡得很早。 相比起前世的生活,它多了天刚蒙蒙亮时的清晨,能感受到清晨的一天是极度完整的。可相对的,它少了许多个天黑以后才刚刚开始的夜。 习惯了倒也觉得挺好。 渐渐地,头顶的云被黄昏映成了金黄色,不多时又被染成了粉色,可粉色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那云便如同燃烧后的灰烬一样变成了深灰色,这片纯净的天空仿佛在提醒宋游他置身于什么时代。 “天黑了呢……” 院中光线逐渐暗了下来。 宋游感觉到一阵阴风,有着寒冷的气息从竹林的方向蔓延过来,扭头看去,似多了一道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楚。 与此同时,三花猫一下跑了过来,停在宋游面前,警惕的左看右看。 “三花娘娘在保护我吗?” 三花猫没有说话,依旧左看右看。 有影子在竹影间闪烁。 宋游仔细看去,仿若有人在起舞。 观赏竹贴着白墙生长,光线一暗下来,白墙上便分不清是竹还是竹影。又有人影在竹影间时隐时现,那面白墙好像成了她表演的背景板,每次看见她的身影,都是不同的动作,而她轻灵如鹤,自在随意。 租个便宜房子,还有歌舞表演。 细想倒也挺划得来。 直到一舞作罢。 宋游才起身又对那方行礼:“娘子既已成阴魂,为何还要逗留阳宅?可是有什么隐情或念念不忘之事?” 无人回复,一如昨日。 宋游想了想才明白—— 她可能是执念所至,能阴魂不散已是极致,却是没再保留身前的所有记忆和智慧。这种鬼智商很低,若是恶鬼便是只会害人的怨灵,若不害人,也难以交流,只会凭生前喜好习惯做些事情。 如此也罢,互不打扰就好。 宋游伸了个懒腰,待得阴魂散去,他看向脚边的三花猫,忽的出声问: “三花娘娘。” 三花猫听见喊声,陡然扭头: “唔?怎么了?” “你原先是家猫还是野猫啊?” “为什么问?” “突然想问。” “反正不是家猫。” “是野猫吗?” “我有妈妈的。” “然后呢?” “饿死了。” “原来如此。” 这里说的野猫不是指野猫品种,指的是流浪猫,没有主人的猫。 三花娘娘显然不是野猫品种,它是一只有长毛猫血统的三花猫,生得精致漂亮。按它的说法,它的母亲很可能是一直离开了主人的家猫。小猫对人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母猫的言传身教,它的妈妈习惯了和人相处,所以它才与人亲近。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怎么成的精。” “就那么成的精。” “也行……” 宋游摇摇头,也不多纠缠,只是想了一会儿,又对三花猫问:“那三花娘娘应该是只母猫吧?” 三花猫立马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 宋游只好又摇摇头,当没问过。 在院子里又坐了会儿,听了两首曲子,没别的事可做,宋游便也回房休息了。 他有种预感,也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夜晚都会这么度过,这么一想,还得多谢这间院子的阴魂,多多少少是为无聊的夜添了一些乐趣。 …… 几日之后。 宋游外出买了一盏油灯,打了一壶灯油,还斥巨资买了一本《舆地纪胜》。 《舆地纪胜》是一本这个世界当前比较流行的旅行指导书,里面记录了许多风景名胜地及其交通路线、沿途住宿、周边特产美食等,也记载了一些仙山名水、宫观寺庙。 以助宋游暂观天下。 回到家时,看见隔壁大树下坐着一堆人,有人在乘凉,有人在下棋,他也不由站过去看了看。 几个老人,下的是象棋。 两个人在下,三五个人在看。 不远处还坐着一群人,聊着谁家女儿要出嫁了、谁家儿子讨不着媳妇这类琐事。 夏日蚊虫多又毒,这里人手拿蒲扇,夜里高低都是蒲扇打在身上的声音。 这几日下来,附近邻居对他的态度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 起初大家持着看热闹的心态,并不认为他能在这里久居,时常在私下里讨论他能撑几天。可这几天下来只见他每日进进出出,全无慌乱与惊惧,一副已经在这里安定下来的姿态,再结合他初来时穿的那身道袍,众多街坊邻居再看他的目光,就多了些敬意了。 宋游看了一会儿,有人来与他搭话。 “小先生晚上吃过了?” 宋游扭头一看,是斜对面那家的女主人,隐约记得男主人似乎是公门人士。 “吃过了。” “这间院子都好几年没有租出去过了,就是有人来租,也当天就退租了。”这妇人好奇问,“小先生住这里每晚听见这鬼唱曲的声音,真就一点不惧吗?” 这话一出,傍晚昏暗的光线中,便是不少目光朝宋游看来。 显然大家都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 也许在这几年里头,这间闹鬼的院子帮助他们度过了不少无聊的茶余饭后。大家聊它的话题很久了,这倒是第一次见有人在里边住了这么些天,自然又为它添了一个新的话题。 却只见宋游盯着老人下棋,笑了笑说道:“各位不也听得见么?” 果然不怕! 有人内心一凛。 还以为他睡得早睡得死,听不见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我们是知道那鬼在这院子里出不来,何况没人住进去的时候,她只三五天才闹腾一次。”妇人说,“并且我们平日不做亏心事,晚上也不怕鬼敲门。” “是这个道理。” 宋游依然盯着老人下棋。 木质象棋互相击打,发出清脆声音。 人死后成鬼,鬼天生弱于人,比人更强大的鬼都已经是有道行的了,大多数鬼是比人更弱小的。即使许多恶鬼害人的方式也是通过欺骗和恐吓,一个正常人不贪、不惧,是没多少必要怕鬼的。 甚至宋游还听说过某个壮汉夜遇鬼魂,反倒反过来把鬼给欺负了的事情。 这时又听那妇人问: “先生是个有本事的,既然如此,为何没把那鬼给除掉呢?”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而已,在下多亏了她,才得以租得这么便宜的院子,怎能恩将仇报呢?”宋游转身对这大嫂微笑着施了一礼,“何况长夜无聊,有她在,也算多了些趣味。” 此话一出,许多听众顿时明了—— 这位小先生不仅是真不惧,而且是真有本事的,寻常人避之不及的鬼魂,在他看来却不值一提。 第13章 有人来访 罗捕头今日又回来得晚。 王氏依然端来热水为他洗脚,见自家官人满面疲惫,不由得问道: “人还是没抓到吗?” “怎么可能抓得到?”罗捕头长长叹气,“那人多疑又狡猾,我们设了几处陷阱,要么是方法无效,要么就是他提前识破,根本不踩进去。” “什么方法无效?” “就是泰安寺高人的法子。” “知县那边……” “还有几日期限。” “要我说,这么硬抓还是不行的,人家虽不会飞天,却会遁地,让你们去抓,这不是在难为人吗?难不成还能把他架起来让他摸不到地?”王氏说道,为夫君细心洗脚,“还是得找高人帮忙才行。” “还找什么高人?那埋一圈粪的法子不就是泰安寺高人出的么?” “换个别的高人请教呢。” “在哪还能找到别的高人?”罗捕头烦躁而惆怅,“除妖驱鬼的人我倒是认识一些,可他们你也知道,只是一群知道些土方法的胆大之徒而已,最多能出些馊主意,怕是帮不了我。” “我看对面那小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不如去问问他有何办法。” “那小先生?高人?” 罗捕头不由皱起了眉头。 “那小先生搬到隔壁好几日了,一点惧怕的意思都不见有,每天正常进出。今日晚上我和他聊了几句,问他难道不怕那院中女鬼,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王氏便将今日晚间的谈话告知了他。 罗捕头听说完后,倒不见得听出了宋游有多少分本事,但也立马觉得这是个妙人。 “不畏阴魂,可能只是胆大,就算有本事,也不见得能帮得上忙。”罗捕头将腿从木盆里拿了起来,也没有立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此,“再过几日没有法子的话,我便带礼过去拜访一下吧。” 王氏又蹲了下去,为他擦脚。 …… 日上三竿我独眠,不是神仙胜神仙。 宋游又睡到了中午。 这几日起得是越来越晚了。 有时候在床上躺到中午才起床,有时候早早就起来了,也在房间里打坐修行,一直到中午才出去。 这样能省一顿早饭。 下午便看看书,天气好的话也出去逛一逛,买点菜回来,亲手做顿晚饭。到了晚上则出去歇歇凉,跟四周的街坊邻居凑在一起,听他们聊家长里短,感受一下逸都城的生活。 每天晚上院中阴魂还是照例会高歌一两曲,不然就是在院中跳舞,有时也能看清身形和样貌。 是个已不再年轻的女子。 宋游习惯之后,便毫不在意了,真真只把她当成了枯燥生活的调剂。 甚至被她渐渐养成了听曲的习惯。 有时晚上遇见她突然出现他也不觉惊骇,倒是三花娘娘容易受惊,常常走过一个转角碰见她,或者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碰上她突然出现,会被吓得跳起来。 不过昨晚…… 这女子有时会在不同房间乱窜,昨晚竟打开了宋游的房间门,在门口看了他许久,无疑影响到了他睡眠。 要不是良心过不去,他肯定将自己睡到这么晚才醒的原因推到这女鬼身上。 不过这个问题还是得解决才行。 “……” 宋游想了想,决定出去买几张黄麻纸,再买上笔砚朱砂,画几张符贴在卧室门口,让那女鬼不得靠近。 同时这几日来越来越多人听说了他的事,觉得他是有本事的,于是开始有人来向他请教中邪遇鬼之事,还有人想向他求购驱邪或保平安的符箓,宋游觉得此事可行,多少也能挣点菜肉钱。 以前在道观时这也是一大收入来源。 勾栏附近似乎卖杂七杂八的东西的很多,吃过饭可以去看看。 宋游如是想着,也爬了起来。 昨晚剩的酸菜粥还没吃完,进锅热了热,便是中午的午饭了,也有滋有味的。 吃完洗了碗,宋游直接往外走,只对院子里的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我出门一趟,拜托你看家。” “知道了。” 三花猫专心玩耍,头都没回。 宋游出门沿小巷而下。 没走多远,便是一片勾栏瓦舍。 前面说了,这里是一个综合性的吃喝玩乐的娱乐场所,依托于逸都的繁华,现在虽是白天,却也很热闹。 一路过去,除了唱戏曲的,还有讲评书的,有角力比武的,有投壶射箭的,各有各的看法和玩法。 宋游明明是来买黄纸的,却一时忍不住被那讲评书的老先生吸引,在此坐了下来。 甚至还要了壶茶。 “那阿延齐带着一众亲兵从水上追到陆上,那叫个穷追不舍,非将马元帅杀死在这里不可!关键时刻,马元帅逃上一条小路,阿延齐连忙追上,却只见前方路面上出现了一员大将! “好威风一员大将!! “黑盔黑甲黑战袍,脚下黑色虎头战靴,手提一柄红缨枪,胯下一头花斑兽,是面如冠玉,眼似寒星! “大将身后五百持刀校尉,都长得一般高,各自手提大刀,那刀长五尺,刀头二尺半,刀杆二尺半,大刀是刀寛背厚刃飞薄,背厚有一指,刃厚一丝,光闪闪明亮亮白湛湛冷森森,隔着几丈仍有逼人之寒,每人背后还都背着铁胎弓雕翎箭,一个个好似猛虎生双翅,蛟龙海中游…… “正是陈信陈子毅将军! “阿延齐当即大惊,陈子毅怎会出现在这里? “更要紧的是,当前自己手下谁能敌得过陈子毅?又有谁能敌得过这支陈子毅的亲兵?” 这是这个世界一段真实历史。 就发生在几年之前。 当时大晏北方发生战争,三军大元帅马宏不慎遭到伏击,军队大败。即将被敌军主帅俘虏时,眼下在说书人口中热度极高的陈信将军赶到,传闻他几乎是单枪匹马喝住了阿延齐的追兵,救下元帅,留下一件传奇。 这位说书的老先生以很激昂的语气讲了这个故事,当然,是有些艺术加工的。 宋游对这种故事很感兴趣。 大抵是觉得此般传奇的故事必定青史留名,那么很多年后,后人在读历史时多半也会读到这个故事吧?读到他在千年前就已经听说过的一样的故事。这对他这个滞留古代的人来说,也算一种安慰了。 于是他一直听完,才起身离开。 没有忘记出来的目的。 随后在勾栏瓦舍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成功找到一家卖黄麻纸的店铺。 画符并不是非得用黄纸,只是长久以来佛道二门和民间奇人已形成了习惯,多数符箓都用黄纸来画。 也不是非得用麻纸。 一般用藤纸麻纸都是可以的,少有用竹纸的,更没有用宣纸的。通常来说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习惯,例如产麻纸的地方便多用黄麻纸来画符,产藤纸的地方便多用藤纸画符,而逸州盛产竹纸和麻纸。 宋游也用惯了黄麻纸。 这家店的纸做得不错,纸张厚实坚韧,这样的纸只要不受潮,经久不易变色。 黄麻纸比白麻纸还要厚一些,也更粗糙一些,呈现淡黄色,背面有些草棍和纸屑,也都不影响使用。只是宋游拿起一张黄麻纸对着天左看右看,总感觉颜色有些不对。 “客官,怎了?” “不知是我眼花了还是怎的,总觉得有些偏红呢?” “哎哟!客官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来了!”店家立马堆笑,“这一批纸是昨日才新造的,造纸时小人家中顽童不甚弄了些染红纸的颜料进去,不过寻常人可没客官这眼力!” “原来如此……” “这……影响客官使用吗?” “影响不大。” 店家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又吹嘘道:“客官您来到小店可算是来对了,可不是自我吹嘘,小人自认自己造的麻纸在整个逸都也少有人能及,即使是那些大店,也轻易比不上小人家的纸,也就是小店名声不显,可但凡在小店买过纸的人,保管会再回来!” “便宜点吧。” “最便宜了……” 宋游一番讨价还价,买了一沓黄麻纸,又买了一支笔、一块砚台和一条墨,居然也花了三百多文钱。 其中笔墨砚都是最普通的货色,若是要买好的,那就上不封顶了。 这个年代,读书写字是真贵。 朱砂则是换了家店买的。 回去的路上,看见肉铺,想着反正都花了不少钱,便又割了一斤多猪肉,再买了点蒜苗,这才满意而归。 “吱呀~” 刚一推开院门,便见一道杂色影子飞快从里屋跑出来,一见他就说: “道士,刚刚有人敲门找你。” “谁呀?三花娘娘给他们开门了吗?” “好像是那天在城门口遇见的那些人,还有住在对面的人。”三花猫仰头盯着他,“三花娘娘没有开门,你说不让三花娘娘在普通人面前说话。” “记得就好,不用畏之如虎。” “什么?” “敲门的有两拨人吗?” “对的,他们还在门口遇上了,还聊了一会儿天。”三花猫说道,“他们说明天再来。” “知道了,多谢三花娘娘。” “不必多礼。” “我买了猪肉,三花娘娘想吃生的还是熟的?” “跟你一样。” “那好。” 宋游也不再管今天来敲门的人,提着肉菜便到了灶屋,开始收拾起来。 大米煮后沥水,上蒸笼。 上好的二刀肉加花椒生姜煮至八成熟,切成薄片,蒜苗洗净切段,在三花娘娘的注视下重新起锅烧油,将肉片以小火煸出灯盏窝,往灶里再添一把火,便嗤一声下入蒜苗。 整个过程宋游都可以独自完成。 而他也一点不手忙脚乱,反而忙中有序,在这人间烟火气里,寻找着属于自己内心的宁静。 无需多的作料,只需以豆豉酱油调味,一道美味的回锅肉便出炉了。 这个年代炒菜兴起也就几十年,也许还没有这道菜,可这座小院已升起了本该属于若干年后的菜香。 第14章 首单进账 罗捕头今日回来得要早一些。 夫人王氏正在问他有没有去拜访邻居,这婆娘八卦得很,倒也让罗捕头想起了下午那群人。 今日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下午他便提了一些礼物,去拜访夫人口中越发具备高人风范的新邻居。可他站在门口敲了半天门,里边也没有回应,只听见了几声猫叫。 反倒是离开时又碰见了几名外地茶商和两名镖师,提着家乡带来的礼物,竟也是去拜访那小先生的。 互相一问,罗捕头才知道—— 自家对面新搬来的那小先生竟然就是路过凉水坳时、随手剪除了那作恶数月的雾鬼的高人! 那雾鬼作乱于金阳道,本来也快上城门布告了,如今一朝被除,故事早已在逸都传得满天飞。尤其是南华县请了高人也未能将之除掉,竟被路过高人随手灭了,便更让人讲起来津津有味。 却没想到这般高人竟然就在身边。 有剪除雾鬼的本事,虽说罗捕头仍然觉得不一定能帮上自己,却也已经值得自己加倍尊重了。 想想自己今日备的东西,一包红糖,一壶好酒,算是这年头走亲访友常带的礼品里边不错的了,寻常百姓人家还不见得有这个财力,可比起那些茶商带的东西,多少显得少了些心意。 “明日我备上厚礼,再去拜访。” 罗捕头对夫人说着,却又听见了对面院子里传来的幽幽歌声,是最纯净的人声,初听觉得瘆得慌,听久了倒是觉得比勾栏瓦舍里那些歌女还要唱得好些。 不知那小先生此时归家了没有,若已经归家了,现在又在做什么?便当真是对家中之鬼毫不在意? …… 宋游扫干净了院中的石桌,乘着傍晚凉爽,便在院中吃晚饭。 今日难得奢侈,蒸了一碗白米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个年代的米一蒸出来就有一股浓郁的饭香,是隔着一两户人家都能闻到的香气,闻着便食欲大震。宋游盛了一碗,又另拿了一个盘子,给三花猫夹了些肉,也给它配上一小坨米饭,一人一猫便在这黄昏时安静的消磨着时光。 院中仍然人影晃动,有鬼在唱曲儿。 一人一猫却好似不知晓一样。 “好吃吗?三花娘娘。” “好吃的。” “那就好。” 宋游夹一片肉下白米饭,唇齿间是熟悉的味道,他也露出了笑容。 人间烟火本是凡人的诗歌,酒足饭饱之时最容易满足,加上三花娘娘的陪伴,独居在此也不觉孤独了,甚至他有了一种即使在此长住下去也不无不可的感觉。 吃过晚饭,坐着回味了一会儿味道,待得夜深了些许,宋游便点了油灯,试了试新笔,开始画符。 伏龙观不以符箓出名,宋游会的几种符箓,也都是历代观主游历天下时所得。 市面上最常见的、也是人们去宫观寺庙经常求的符箓无非两种,一种驱邪避鬼,一种便是保平安的。 靠灵力驱邪避鬼的符箓宋游会几种。至于保平安的符,通常需要沟通神灵,借助各自神灵的力量,而伏龙观里虽然摆放着一大堆道教神像,却也只是每年腊月二十三为它们打扫一下灰尘而已,对他们尊敬有限,所以伏龙观的道人通常是不会这类符箓的。 宋游今日也只画辟阴符。 这种符专驱阴鬼。 一时灵力吹风,笔走龙蛇,油灯的火豆随之颤抖,使得院中光影明灭不定。 三花猫好奇心重,起先在地上仰头张望,这样实在看不清楚,于是又干脆跳上石桌,凑近了看。 好在它看归看,倒也不打扰宋游。 一人一猫仿佛有着天生一样的默契。 直到连画五张,宋游才收手。 将之小心折好,其中一张用麻线串起来,就挂在卧房门口,可保女鬼难以进入。其它房间就不挂了,既然说好和平相处互不打扰,便也该给人家多留些活动空间才是。 “对不住了。” 宋游向竹林方向施了一礼。 抬头一望,满天群星,四周街坊邻居早已歇息了,远处春明街的动静也传不到这里来,夜安静极了。 “似乎是处暑了呢。” “处暑是什么?” “就是快要转凉了。” “哦……” “睡吧,三花娘娘。” “好……” 三花猫跟着他进屋,上了床。 这些天宋游与三花娘娘也渐渐熟悉起来。虽是萍水相逢,可互相依靠一段时间,宋游向来以真心待它,三花猫也没有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如此久了双方也有了些感情。 猫喜暖,常偷偷挨着他睡。 …… 次日清早,依然雄鸡报晓。 宋游起得早一些,披上衣裳在院子里打坐,仅以体感判断,今日比刚来那日的清晨凉了许多。 院中黄梅树已开始落叶了。 有风吹来,宋游随手一摊,手中便刚好接了一片黄叶。 “处暑……” 处暑也是末暑。处,止也,意味着暑气开始消散,酷热难耐的天气到了尾声,开始进入转凉的过程了。 宋游扔掉手中黄叶,继续闭上眼睛。 清晨的灵力最是清晰浓厚,似有生命一样环绕在他身旁,勾引起青灯,使得头顶梅叶又多落了几片下来。 这座城市也在这個时候苏醒。 只听外头有人担着菜沿街叫卖,还有卖柴卖水的,吆喝声、议价声声声入耳。宋游却并不觉得吵闹,只觉得自己听见了这个时代民众生活的息息相关。 可就在此时,门口响起敲门声。 “笃笃笃……” “……” 宋游睁开眼睛,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李姓客商一行人,还是上回那两位镖师,各个手上都提着有东西。 “见过先生。” “请进。” “清早来访,如有打扰之处,还请先生海涵。”李姓客商连忙说道,“我等都很想来拜访感谢先生,于是从我那妻弟那里问到了先生如今的住处,若有不当之处……” “无需客气,快进来吧。” 宋游实在不习惯这般多礼,只把众人往院中迎。 一行人有些忐忑,面面相觑。 从王季那里早听说了,这院子闹鬼,几年间租了几次,全都第二天就被退了,先生敢住是艺高胆大,可作为普通人的他们却是难免感到心虚。 想着终究是大白天,人又多,况且有先生在此,一行人才陆陆续续跨进小院。 可刚一进门,却全然没感觉到想象中鬼宅那般阴森森的感觉,反倒见院子被收拾得干净,有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在院中萦绕,吹落梅叶随风摇曳,又见一只三花猫懒洋洋的从房中走出,就地吐着舌头伸着懒腰,立马给人一种平静安宁、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院中倒确实比外面凉一些。 可这种凉却不是令人不自在、毛骨悚然或起鸡皮疙瘩的凉,而是一种舒适又干净的凉爽,宛如一觉睡饱推门而出刚好感觉到清晨的湿凉,又好像闷热黄昏洗尽炎光走出来晚风拂面的惬意。 众人又互相对视,各自在对方眼中读到了惊奇,随即连忙提礼上前,口中说着感谢先生救命之恩的话。 这些人带的礼品多以自家做的腊肉腊肠、自家产的好茶为主,心意十足。 “诸位客气了。” 宋游口中说着,却不扭捏,也不拒绝。 一堆礼物全都摆在石桌上。 众人见状,也是轻松了不多。 随即便见三花猫跳上石桌,似是被腊肉腊肠的肉味儿吸引,又似是习惯性的检查闯入领地的陌生物品,凑近一堆礼品前左闻右嗅,居然也没人去赶它。 “先生与猫为伴,真是雅兴。” 李姓客商笑呵呵的看着三花娘娘,脑中回想起的画面却是那日在城外这猫学着先生与他见礼的画面。 想来也是,先生走到凉水坳时还是独身一人,走到逸都就有了只猫,想也不可能是山间随便捡的野猫,怕也是快要成精或者已经成精的,才被先生收服做个伴。 于是即使面对着这只猫,他的语气也极为客气:“有只猫陪着也好,先生游历天下也不那么孤独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猫跟着先生,也是它的造化。” “相比起我陪伴于它,却是我更需要它陪伴于我,不好说是谁的造化。” “这……” 李姓客商初听不觉有什么,细想却是越想越妙。 只能说先生果然不凡。 如此聊了一会儿,李姓客商忽的瞥见宋游卧房门口挂的黄符,想到自己等人来的第二个目的,不由大喜。 “先生会制符?” “会几种驱邪符箓。” “不瞒先生,我等苦命行商常年行走于大山之中,难免夜路遇鬼,山路遇妖,早前也曾找过吴山的寺庙宫观求个一两张符箓想保平安,可惜,有的干脆无用,有的虽然有用,却也只能做个提醒之用,我等今日前来也有想在先生这里求一纸驱邪避鬼的符箓的想法。”李姓客商说,“若能如愿,自是感激不尽。” “不必这般客气。” 这本就是伏龙观的业务之一。 宋游当即拿出昨夜画的几张符箓,不够的便铺开黄麻纸,招来朱砂,提笔现画。 众人当即大惊—— 他们虽不见灵力随笔游走、封注于朱砂之中,却也可见下笔生风,梅树叶子被隐隐吹动,往常去宫观寺庙求符有时也可见一些异象,可哪有这次来得明显? 一时人人心中大定。 直到每人分了两张,贴身收起,一时胆气大增,竟有一种再见雾鬼也不惧之的错觉。 “折成三角的为辟阴符,可辟阴鬼。方块的为驱妖符,可驱妖邪。辟阴符不可驱妖,驱妖符不可辟鬼,不同符有不同的作用,各位还请记下。” “自当谨记。” 想着大家都带了礼来,宋游本打算不取钱财,可耐不住众人心诚,每人还是给了些碎银子。 也算是首单进账了。 好不容易送走一行人,宋游刚回院中盘坐片刻,感受时节灵韵,凝聚灵力,便听门外又起了敲门声。 想来这次是自己邻居了。 “唉……” 扰我清修。 第15章 我有一计 “吱呀~~” 木门合页声响酸长。 外面站着一人,年约三十,一身皂衣皂靴,虽没有带铁尺长刀,却也看得出是捕头捕快。可此时他的两手却都提满了礼物,面上也挂着笑意。 “见过先生。” “班头这是……” “哦,在下罗钧,就住先生斜对门。”罗捕头笑着说,“早就听说咱们甜水巷新搬来了一位高人,却是一直没有腾出空来拜访,见谅见谅。” “当不起当不起。” “不知……” “罗班头请进。” 宋游连忙将罗捕头请进来。 大晏是流官制,主官调任频繁,一地的实际权力大多掌握在下边的小吏手中,是不可怠慢的。 其中捕役本是武职,却又与民生息息相关,本身代表官面,又常与江湖人打交道,可谓黑白两道通吃。而且大晏的捕役很可能是世袭制,一代大关系权力传承下来,在当地是很不好招惹的。 罗益此时却对宋游很恭敬,一进院子,就把带的礼品放到了石桌上。 有天心楼自酿的好酒,有九河县产的红糖、何家庄的布匹,还带了一套茶具,看得出是费了心的。 “罗某早该来拜访的,只是最近一直忙于抓捕贼人,忙得脚不沾地。”罗捕头这才空出手来行礼,“昨日下午倒是得了空闲想来拜访先生,不赶巧,先生刚好出门了。” “怎当得班头如此大礼?” 宋游看着这些礼物,皱起了眉。 “先生是高人,自然当得。”没等宋游说话,罗捕头便又说,“实不相瞒,昨日罗某到来时,刚巧遇上吴山县的茶商也来拜访先生,相谈之下才听说,将金阳道上雾鬼剪除的高人竟然就是先生……” “顺手而为罢了。” “先生为民除害却不图名利,罗某实在敬佩,该向先生施一礼。”罗捕头说着便又向宋游施礼。 “太客气了。” 宋游只面露无奈之色。 大晏社会上这种风气就很重,无论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礼貌至上的。 例如陈姓镖师并非镖头,但寻常人见了他都称一声镖头,例如宋游开始并不知罗捕头是捕快还是捕头,但也开口就是一声班头,再例如寻常人说话,都格外的客气,宋游不知习惯与否,总之是不喜欢的。 好在罗捕头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见状哪里还不知道,像是先生这种高人,多半不喜这些弯弯绕绕。 自己直接一些怕还能博几分好感。 “实不相瞒,罗某此次前来,除了拜访邻居,也还有一事想向先生求教。” “罗班头无需客气,直言即可。” “说来话长。” 罗捕头长叹了口气: “最近一两年来,逸都城中盗案频发,那窃贼所盗之物尽是贵人府中珍宝,甚至盗到了知州大人头上。城中大人们皆是大怒,责令我等立即将之捉拿归案,可我等想尽了办法,仍丝毫也捉不到盗贼踪迹,甚至城中百姓一度传为是妖鬼作案。直到前几月,我等才终于见到了那盗贼的真正面目,也终于知道那盗贼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贵人府中作案且逃脱我等追踪的了。” “那盗贼会飞天遁地么?” “先生也听说过?” “城门口见过。” 宋游想起了自己来的时候,在城门口看到过一位遁地大盗的通缉令。 “就是那盗贼!那盗贼虽不会飞天,却不知从何而来一身遁地的本领!”罗捕头说着,看向宋游,“不知先生对那遁地之法可有了解?” “有些了解。” “当真?” 罗捕头下意识说道。 话音落地,才觉不妥,便又慌忙解释道:“这段时日来,那遁地贼久抓不到,城中大人已经下了通牒,偏偏我们又拿他没有丝毫办法。好几次设了陷阱,可那贼人生性胆小、狡诈多疑,到了陷阱前都不进去,甚至前日那贼人就站在不远处嘲讽我等,端的是可恶至极,在下也是想捉拿他好紧了…… “而且不瞒先生,在下也曾去找过泰安寺的高人请教过,然而……” 罗捕头话没说完,摇了摇头。 “泰安寺的高人出了什么主意?”宋游忽然来了些好奇心。 “泰安寺的广宏法师说,让我们挖一圈坑埋下大粪,可破那贼的遁地术。”罗捕头说着无奈的笑了。 “对一些学艺不精的人,倒可能有用。” “这么说那广宏法师也没哄我?” “污秽破法的说法向来有之,也许那位法师也只是看班头心切,自己心里也是拿不准的。” “罗某也是这般想的。” 罗捕头说完,又看着宋游:“先生可有别的法子?若是有先生相助,擒了那贼人,罗某向先生承诺,不仅劝说知县视作先生捉了那贼,赏金全额奉上,额外还必有重谢。” “听班头说,那贼人是个胆小多疑的性子?” “这是罗某的个人判断。” “班头经验丰富,想来不会错。” “不知这与捉那贼人有何相干?” “班头有所不知,这遁地术和穿墙术一样,有個讲究,就是施术之时要对遁法成功深信不疑。若是施术者自己心中都有所怀疑和忐忑,便可能将自己闷死在土里,或封在墙上。”宋游如是说道,“所以自古以来,学穿墙术遁地术的人,要么是心性坚定、胆大之人,要么便是愚蠢,痴绝之辈。” 宋游是真的了解过这门遁术的。 伏龙观有完整的遁地术、穿墙术的术法,甚至他对这两门法术的原理很了解,只是他却不会这两门法术。 信则有不信则无、坚信则强生疑则弱的道理对很多法术都适用,可遁地术穿墙术本身就是有缺陷的——它的缺陷就是无论你将它学得多好,用得出神入化,它也始终会存在失败的概率,只是概率高低罢了。 你苦心钻研半生,也只能让这个概率降低些许。 而这就与前面所说的“施术者要对成功深信不疑”产生了矛盾。 因此自古以来,很少有修道高人会这两门法术的——对它越是了解,越知道它的缺陷,当施术时心里就越会不可避免的产生动摇,从而放大它的失败概率,乃至于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使用它的,多是宵小之辈。 罗捕头听完皱起了眉。 “这段时日以来,罗某陆陆续续也与那贼人打了几次照面,只是因为他会遁地之术,每每才让他跑掉。而且罗某上月已知晓了他家住何方,自认对那贼人已有了几分了解。罗某断定,那人最多与愚蠢沾些边,绝不是先生口中坚定胆大之人,也称不上痴绝。” “那人以前可有精于此道?” “以前不过一个落魄书生罢了,考不上功名,不知从哪学了这遁地术,开始走起了歪路。” “也许背后有人传授与他,要么是没告诉他此法的弊端,要么便是以秘法使他不再生疑生怯。也许是他只得了遁法却没得知个中奥妙。”宋游说着停顿下来,余光瞄了瞄罗捕头带来的礼物,稍作沉吟才说,“若是这二者对了其一,我便有一计可试,但也只是请班头试试,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先生请说。” “点破即可。” “如何点破?” “班头可知有一本书,名为桃李岁时记?” “桃李岁时记……” 罗捕头怎么也不明白破除遁地之法怎么与一本书扯上关系了。 好在大晏读书识字率为历代最高,他出身大族,也是习过字的,想了半天,还真想起来了——这似乎是一本讲述各类奇怪诡谲的故事的文集,可以当妖鬼玄幻故事集来看。 “罗某有些印象。” “班头只需在下次碰见那他时,告知他说,桃李岁时记上曾记,有人惯施遁地术,闷死于三尺地下。” “能成?” “也许。” “这……” 罗捕头愣了一下,虽觉得这比挖坑埋粪还要玄乎,却也表示记下。 又聊了几句,宋游将他送走。 这《桃李岁时记》也是有名。这类杂书销量本身就高,这年代又没有版权意识,很多书铺都有刊印。而此书的编纂者本就是一玄门道人,里边很多事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或亲闻之事,细节真实度相当高,但凡与玄门沾点边的人都能看得出这点来,那贼人既胆小多疑,听说之后,定然会去查证。 即使他不认字,听人这么有头有据的喊出来,内心也会不由得动摇。 能成则成,不能成再说就是。 “……” 宋游摇摇头,开始清点起物品来。 腊肉腊肠挂上灶屋的房梁,红糖茶饼和酒也收到灶屋放好,本是租的鬼宅,居然也多了几分家的味道。 “要吃一段时间了。” 宋游呢喃着,又看向这匹布。 布是上好的料子,怕是众多礼物中最值钱的,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旧衣袍,倒是可以重新做一件。 只是这布太花,他爱的是素色。 “……” 还是算了。 这身衣袍虽穿得旧了,但多年来一直为自己遮羞避寒,兢兢业业,多年来也磨合成了最舒服合适的样子,而今它不曾破了洞漏了风,依旧在为自己蔽体保暖,自己又怎能因它旧了一些就将它换掉呢? 再回到院中时,见三花娘娘已跑到了石桌下方,桌上原本用来提酒的麻绳垂了下来,它正用爪子勾着玩。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宋游如此,三花娘娘亦如此。 第16章 夜有访客 几日之后,接连几场小雨,逸都的天气便入了秋。 宋游照例出去听书去了。 一下午花了十几文的茶钱,喝了个半饱,听老先生讲到精彩之处,又赠了几文,刚好凑齐二十文花销。 当他踩着湿润的石板和潮烂了的树叶回到小院,刚一推开门,便见一只三花猫由灶屋朝自己跑来,到了近前它便慢下来抬头盯着自己看,那模样看上去和寻常家猫无异,只是它多了灵智,会说人言。 “道士,你又去哪了?” “和前几天一样。”宋游诚实回答,“三花娘娘又想去了吗?明日再带你一起。” “唔……” 三花猫稍作迟疑,却并不回答,而是将目光一转:“你手上拿的什么?” 看来这猫不爱听书。 宋游如是想着,也将手上东西拿了出来。 逸都周边橘子新出,回来时见路边有人设摊,卖得很贱,他也称了两斤。随即又听有人叫卖冰糖葫芦,倒不是有多嘴馋想吃,只是多年没尝过它的味道,忍不住也买了一串。 一人一猫便凑到石桌前。 宋游知道猫大多不喜欢橘子的味道,于是把橘子放到一旁,只拿起糖葫芦,先用手取下一颗。 “三花娘娘吃糖葫芦吗?” “果子。” “是果子,山楂。” “猫不吃果子。” “偶尔也会吃吧。” 三花猫扭过头,用一种“你是猫还是我是猫”的眼神盯着他,沉吟了好几秒,才说道: “三花猫不吃。” 宋游细细品味了下才明白,这里的“三花猫”估计约等于“三花娘娘”,是它的自称。 “真不吃吗?” “不好吃的。” “我觉得好吃。” “那尝一颗。” 眼见得那颗糖葫芦已凑到了自己面前,三花猫伸长脖子凑近了它,仔细嗅嗅,看看它又看看宋游,嗅觉和理智都给它传来这并不好吃的反馈,可犹豫半晌,它还是张开了嘴。 轻轻的咬一口。 小尖牙顺利刺入了糖葫芦,外层的冰糖传来脆脆的触感,里边的山楂也被它咬开。 三花猫两边牙换着咬。 宋游却不看它,只自顾自的也取了一颗,送进自己嘴里。 糖衣只轻松就被咬破,仿佛在嘴里有轻微的碎裂声,随即山楂炸裂开来,酸味甜味儿都一下子炸开,坚硬的山楂籽则在嘴里与牙齿不断碰撞,有着咯嘣咯嘣的声音。 宋游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这个时代要发展到现代文明可能还要千百年,也许更长,可这小吃的味道却是和他记忆中几乎无异。 一时不知身是客。 过了许久,甜味酸味都在嘴里散尽了,宋游才睁开眼。 三花猫也已将糖葫芦吃完了,只留下石桌上几颗山楂籽,其中两颗还被咬破了,不知有没有被吞下的。 宋游用手将它吐出的山楂籽都归拢起来,把自己嘴里的也吐在掌心,和它的放在一起,才和它对视。 “好吃吗?” “外面那是什么?” “是糖。” “糖好吃。” “山楂不好吃?” “果子不好吃。”三花猫打量着宋游的神色,“你喜欢吃?” “嗯。” “猴子喜欢吃果子。” “那你还吃吗?” “三花娘娘可以只吃糖吗?” “那果子谁吃?” “伱吃。你喜欢吃。” “那我不是要吃你舔过的?” “只是舔过而已。” “有你的口水。” “只是口水而已。” “恐怕不行。” “那三花娘娘不吃了。” 三花猫语气清脆有力,说完一扭身,就从石桌上跳了下去,摇晃着屁股走了。 宋游也不在意,继续品味小吃的味道。 “笃笃笃……” 外头忽的传来了敲门声。 “嗯?” 直觉告诉他,是罗捕头。 宋游刚好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将木签搁在石桌上,便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罗捕头。 今日罗捕头还是那一身装扮,腰间却带了铁尺,身后还跟了两人,也是皂衣皂靴的装扮。 一见宋游,他便拱手:“先生有礼,罗某来向先生道谢送礼了。” 稍作停顿,又偏头对身边人说: “还不快见过先生。” 身后两人便也立马拱手,口呼见过先生。 “请进吧。” 宋游将他们让进院中,掩上大门,又领着他们穿院而过,直至在堂屋坐下。 随即取出罗捕头前几日送的茶杯,置于几人面前,也没见倒茶,杯中就如自渗茶水一样,渐渐满了。 三人顿时大感惊奇。 再凑近一看,只见杯口浮白飘翠,茶香诱人,端的是一杯好茶。 “请饮茶。” “先生真是神仙手段!” “谢过先生。” 三人连忙道谢,举杯小啜。 “听班头所说,可是那遁地的贼人捉到了?”宋游直入正题。 “正是!” 罗捕头恋恋不舍,却也暂放茶杯,转而兴奋的对宋游拱手称谢:“先生料事如神,未见一面,仅几句指点便让那贼人的遁法失了效,真是令人敬佩。” “捉捕可还顺利?” “顺利至极。”罗捕头说道,“三日前我等遇到那贼人,喊出先生教的那句话,昨日三更时分,我等再找到那贼人藏身之所时,他还想用遁术逃掉,却只入了半截土就陷在了那里,被我等当场锁拿。” “那就好。” “先生又行了一桩为民除害之事。”罗捕头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裹红布,“事先已与先生说好,此事便当做先生抓获了贼人,赏金该归先生所有。这里二十两是布告的赏金,剩余十两则是我家大人私人所赠。近来城中贵人屡屡施压,我家大人也是有苦难言,权当感谢先生解围。” 宋游接过红布打开一看,里头三块束腰蜂窝银,每块皆铸有“十两”的字样,是大晏的官制银。 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心头也沉甸甸的。 这种感觉当真不是纸钞能比的,更远非电子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可比。 不过宋游却只取了两块,剩下一块递还给了罗捕头。 他倒也没说自己只是出了一计、不该得这二十两,也没说捕役昼夜劳累辛苦,该分些给他们之类的话,那种徒增牵绊的事做起来心累。只是除了这事先说好的二十两赏金,知县的十两私人赠礼他却是不愿拿的。 还是那个原因,不愿徒增牵绊。 罗捕头立马会意,面上不免有些为难,却也不敢违逆这等高人意愿,只得将之收起。 却又听他道: “可是,刘大人自在下口中听说先生风采之后,十分仰慕,托在下向先生提出,想要摆宴酬谢先生,若先生赏脸则就定在明日正午天香楼,却是不知先生……” 也许罗捕头自己也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他在宋游面前的口气态度已放得很低了。 尽管宋游并未做什么事。 “不了。” 宋游脸上带着微笑,却拒绝得很干脆,干脆到在这個重视礼节的年代,听起来有些狂傲: “我本山间一介清修散人,平日也只喜好清净,当不得大人抬爱。” “在下明白了。” “麻烦班头。” “先生哪里的话。”罗捕头恭恭敬敬,饮完杯中的茶,“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先生清净了。知县大人那边罗某自会回复,此案之后有任何进展,若可能牵扯到先生的,罗某也自当前来禀报先生。” “多谢班头。” “告辞。” 其余两人也连忙随他而起身。 逸都是逸州治所,天下第三城,这里的捕役是见过世面的,可面对这等不掺水的高人,也难免局促。 三人也都不觉丢份。 君不见知县大人想要结识宋先生,都要小心翼翼的由罗捕头牵线么? “吱呀~” 木门合页的声响依旧酸长。 听起来着实有些恼人。 宋游站在门口皱了皱眉。 回身之时,只见三花猫不知何时又跳上了石桌,正低头舔他吃完的竹签子,上面剩得有糖。 “……” 宋游摇了摇头,回屋算账。 来到逸都有段时间了,逸都繁华,物价也高,在城里吃穿用度花销不小。加上房租,搬家后的采购,最近还经常去勾栏瓦舍听书,差不多也花了几千钱了。 之后应当花得会少些。 这二十两,能花很久了吧? …… 两日后的夜晚。 天气凉爽,最适合闲坐。 宋游点着油灯,坐在窗前静静看书。 面前窗户大开着,夜空中一轮满月,已升到了城市上空。这里没有城市霓虹,没有车流噪音,只有古式建筑的檐角与圆月相互冷清,深色的瓦顶映着月光,纯粹的暗承载着纯粹的皎洁。 身后三花猫静静趴着,眯着眼睛。 夜静得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 这本《舆地纪胜》也有着这个世界特有的风情,上面除了记载名山大川、知名的宫观寺庙,以及古今知名文人用诗词文章打卡过的网红景点外,还记了一些玄幻神异之处。 例如传闻曾有仙人出没的云顶山。 神话故事中火神长眠的地火城。 介绍十分详细。 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深了,油烟熏得眼睛疼,宋游这才决定今日到此为止,该去睡了。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借着月光刚合上书,却见身后三花猫不知何时醒了,爬到了近前来,一下跳上书桌,双眼直盯着窗外。 “嗯?” 宋游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响动。 悉悉索索,由院墙处传来,似有人爬墙。 可这声音又与爬墙不同,更像是坚硬之物与墙碰撞,尖锐之物划破墙皮,夜风中隐隐吹来嗬嗬的风声,又有瓦片摔落破碎的叮当声,有巨大狰狞的头颅在院墙外映着月光晃动。 第17章 扰我清修 “嗬嗬……” 像是有人在拉着破旧的风箱,又像巨怪粗重的喘息。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院中白影依旧飘动,这时候正是她的活动时间,可在白影身后,隐约间却可见两道庞大的身影正粗暴的翻过院墙,进了院子。 它们长得怕是有一丈多高,走起路来却没有声音,等走到院中月光最明亮处,方才看清它们真容—— 幽青的面庞,红发披散,满脸红胡子还打着卷儿,血盆大口,獠牙上翘,嘴里还有锯齿般的碎尖牙。 倒三角的强壮身材,身上没一处平整的,都是一块块一坨坨疙瘩一样的腱子肉。双手近膝,单一个巴掌怕是有街坊妇人夜晚扇风的蒲扇那么大,指甲像是钩子一样又弯又尖,挥一挥手怕能把人串起来再提起来。 到来时就连院中白影都愣了一下。 这决然不是人,也不是妖不是鬼,不是神不是仙,正是两只吃人的夜叉! “有鬼。” 三花猫的背已经躬了起来,背上毛发竖起,它盯着院中寻着什么似的夜叉,又扭头小声对宋游说: “我们快跑吧。” “不用。” 宋游已然看出来了—— 没有阴风,没有腥气,这夜叉行动虽不笨拙迟缓,却也不够敏捷,不是真正的夜叉。 此乃一门法术。 再观它虽面容狰狞,体魄强壮,却总感觉有些别扭不当之处。 不是画得不好,就是裁得不当。 纸夜叉也! 此乃佛门传出的法术,以纸画夜叉,裁出施法,可令其活,听命与人。起初是用来守护法坛寺庙的,后来不慎流出为江湖奇人异士所习,常用于谋财害命。 虽是纸夜叉,凶猛却不逊于真正的夜叉,施术者若于此道有些造诣,甚至犹有过之—— 不仅身负神力,身上硬处可比坚石,软的地方也能赶得上树干木皮,还浑不怕死,即使灵智较低,寻常武艺高强的江湖人遇上了也要小心着走。 可它却有个致命弱点。 只见宋游伸手覆在三花猫背上,从背一直捋到尾巴梢,小声叫它不要惊慌,这才转身推门而出。 听见动静,那两只夜叉立马扭转头来,眼如铜铃,紧盯他的方向。 刷的一下! 两只夜叉大张双臂,巨大的身体竟腾空一丈多高,一跃半个院子,俱都朝他扑来。 “火起。” 声音刚一落地—— 篷然一声! 院中燃起熊熊大火。 两只夜叉明明体大如牛,在这烈火之下,却如同空心的纸糊的还涂了油一样,瞬间被火包围,之后竟没两三下就烧得個七七八八,只留几片黄纸带着黑灰飘摇落下。 毕竟是纸做的,最怕的就是火了。 世人若不知这点,用刀砍箭射,怕是要一队兵士才能将之解决。换了江湖人,也要些武艺才行。可若是看出它是纸夜叉又知晓它怕火,即使是毫无法力的驱妖捉鬼的能士,也能轻松将之灭掉。 万物相生相克,总有破法之法。 个中之妙,妙不可言。 眨眼间,火已熄灭,夜又恢复了本该有的样子,寂静无声,清辉满地。 宋游抬手摊开。 最后一片黄纸的一角带着火星摇曳着,刚好落到他手中,火星也随之熄灭。 宋游收手转身。 三花娘娘就坐在他的身后,坐得规规矩矩,用尾巴绕着小脚,见他转身回屋,也连忙起身跟上。 “篷。” 油灯自动燃起,照得房间影影绰绰。 宋游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 三花猫也跳上了桌,直勾勾盯着他。 “你好厉害。” “三花娘娘过奖。” 宋游对着油灯,细看这角纸。 这夜叉是用大张的黄麻纸画刻的,也是画符的纸。借着月光,隐约可见这角纸上夜叉的一只眼睛,凑近了还可见到上面细密的朱砂纹路、血点的符号。 这纸倒是难得的好纸—— 厚实坚韧,质地略微透着红。 “道士都这么厉害吗?” “倒也不是。” “那你为何这么厉害?” “不厉害怎么保护三花娘娘?” 宋游一边随口回答,一边对纸沉思。 自己才来逸都城不久,终日不是出门听书,就是在家做饭修行,不曾与人结怨。唯一要说做过的事,就是金阳道上除了雾鬼以及为罗捕头设谋捉了那遁地的贼人。 总不可能是有秉性古怪的奇人异士听说这里住有一玄门中人,故以这种方式特意前来拜访讨教吧? 这时又听三花娘娘清细的奶音: “那鬼是从哪来的?” 宋游毫不觉烦,耐心回答: “还不知道。” “为什么要来打我们?” “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 三花猫直直盯着他,重复他的话。 “总之……” 来而不往非礼也。 宋游收起了这枚纸片。 别人既已来拜访,于情于理,自己也该有个回访才对。 …… 次日清早。 宋游仿佛已将昨夜之事忘却,不慌不忙的切了些酸菜,给自己煮了碗酸菜面。 这在这年头也算奢侈的早饭了,还得多亏了前几日那二十两的进账。 三花娘娘则吃它捉的耗子。 把面煮好放一旁,宋游又找来扫帚,将昨夜留下的已被风吹乱的纸灰扫了干净。 这时候就有些遗憾,三花娘娘虽开了灵智,道行却还不够化形。若是它化形了,哪怕是个小孩儿,也可以哄骗着去做些扫地烧火之类的杂事,自己得些松闲。 清理完毕,这才开饭。 酸菜面是前世老家的大锅面做法,汤汁勾了点芡,因此显得略有些浓稠。所有味道都在汤里,又随着这浓稠的汤汁满满当当的挂在面条上,最是入味了。 酸酸烫烫,开胃又暖身,清晨一口下肚,从喉咙口到心子尖都是舒服的。 吃完他也不洗碗,只在院中闲坐,听城市复活,看三花猫追着地上落叶玩儿,任由梅叶落在自己身上,清晨暖洋洋的阳光也穿过梅枝落在他的身上。 再剥一颗橘子,作饭后水果。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就是三花娘娘不喜橘子味儿,又最怕剥橘子时溅出来的油了,原在他脚下打转儿,一下子就缩得远了,还用一种极度迷惑不解的眼神远远地盯着他看。 宋游也不在意,一瓣瓣送入嘴里。 又酸又甜,水分充足。 甚至让他眯起了眼睛。 直到橘子吃完,他才想起,不得不又将昨夜那一角纸片拿了出来,对着天光看了又看,随即长长叹气。 “麻烦三花娘娘看家。” 三花猫闻言,盯着他的眸子顿时一缩: “你去哪里?” “去找人。” “找谁?” “昨晚害我们的人。” “三花娘娘跟你一起。” “也好。” “你先洗手。” “也好。” 一人一猫共同出了门。 在屋外查探一番,见昨夜那两只夜叉翻墙进院之处已被钩爪毁得乱七八糟,他不免有些困恼,按照契约这是要向宅主进行赔偿或在退租前为人家修缮好的。 随即又找了一圈,终于在东院墙外、最下边挨着地面的位置发现了一处红笔标记,法力未消。 是了—— 那夜叉灵智不高,离得近还好,远了哪会寻路,要让它们害人,必事先做好标记。 对方昨日或前日应当来访过。 宋游看了看,便转身走了。 该去那家纸铺问问。 宋游有种直觉—— 自己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 与此同时,罗捕头刚出门上班。 沿着巷子没走几步,路过宋游住的小院,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只见墙壁上方几条竖着的抓痕,宽有三指,长有一到二尺,宛如猛兽肆虐过,却都集中在墙的上部。而上方雨檐的瓦片也掉落了不少,有了个缺口,地上的瓦片碎了八成。 “这……” 罗捕头不由弯腰捡起一块,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瓦片已经很细碎了,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而地上的瓦多数都是如此,像是被什么碾压过一样。 有什么东西从此处翻墙而入? 而且是毫不讲技巧的翻墙而入。 罗捕头第一时间如是想着。 可若是果真如此,那这翻墙而入的绝不是人。不仅不是人,恐怕还是个体型不小的东西,利爪如刀。 罗捕头皱着眉头,暗自心惊。 如此怪物,不知先生可好? 随即慌忙跑到院门前,开始敲门,口呼先生之名,却不得回应。 想要破门,却又不敢破门,觉得该破门,又觉得不该破门,一时连他这等果决之人也拿不定主意了。 直到从一路过的街坊口中听闻,先生大约一炷香之前就出门了,许是去买菜,罗捕头这才松了口气,又在门口等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待得上班要迟了,这才离去。 第18章 礼尚往来 西城,泰安寺。 广宏法师站在万佛宝殿前,目光平静的看向远处,手中念珠一颗颗转动着。 在闹市中建设宫观寺庙虽于清修不利,但香火最盛。此时还未到正午,泰安寺的香客已是络绎不绝,炉中青烟隔着几条街都能看得清楚,哪是城外的寺院能比的? “广宏师父。” “阿弥陀佛。” 但凡有相识的香客路过,向他打招呼,他也都低头微笑回应,可内心却不如表面平静。 前夜派出夜叉前往城中寻那管闲事的修士麻烦,却再也没有回来,而且不声不响就与自己失了联系——纸夜叉之法绝非寻一张纸画出夜叉模样和符文就能成的。要让夜叉活过来且有灵性,须得长期的积攒,要让夜叉能幻化出个刀枪难毁的强壮体魄,也得不断祭炼。 那两张纸本就是消耗品,没了就没了,可失了其中灵性,就得一切重头了。 多年积累,三失其二。 广宏法师知晓对方不简单,却实在难以甘心。 心里抱着“也许对方只是恰好看出这是纸夜叉、又恰好知晓该用火克制,这才先胜一筹”的想法,昨夜广宏法师又派出了自己供养多年的梦鬼,开启第二次斗法。 却不料三更时施法,到了五更梦鬼尚未归来,直到天将大亮,方才迟迟而归。 竟是对方在门口贴了一张符。 仅这张符,便让梦鬼徘徊于门外,焦急不得而入,快天亮了才不得不回来。 梦鬼常入人梦境,可以造梦,或是噩梦或是美梦,是他骗取香火的一大帮手,也可梦中取人性命,神鬼不知。借寺庙香火供养多年,梦鬼无论本事还是智力都不是寻常妖鬼可比的,却被小小一张符拦阻住了。 广宏法师当即心惊不已。 除了夜叉与梦鬼,他已没有多少本领了,如今哪里不知,对方本领远在自己之上。 惶惶不安之下,他令最后一只纸夜叉和几只纸兵纸将在屋内守候,直到听见天亮时寺院的钟声,心才平静了些。有弟子来喊他吃饭了,他才终于从惶恐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渐渐也明悟过来。 对方初来逸都,如何知道是他所为? 逸都这么大,人海茫茫,又怎么能找得到他?谁又敢想,夜里驱鬼害人的竟是泰安寺高僧?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 广宏法师扭头一看,小沙弥在阁楼上敲钟。 ……………… “咚!” “咚!” 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 宋游一身旧袍,拾阶而上。 三花猫跟在他后边,不住的左看右看。 身边香客来往不绝。 其中还可以见到不少江湖人,不知是在寺庙借宿习惯了,还是混进了城门但依然没有路引,只好借宿于此。 “香火真盛啊。” 宋游作为出身道观的修士,且身为一间道观的继承人,和这里的僧侣算半个同行。此时看见这么多香客,他的第一想法就是按伏龙观的营收模式计算每日能收多少香火钱。 当家肯定要管柴米油盐嘛。 修士也是要吃饭的。 “喵~” 三花猫在他身后附和他,同时高高仰起头,看左右宫殿中的佛像,看巨大的插满香的炉鼎。 要是早知道来的地方是别人的庙子,它多半不会愿意来。要是早知道来的是个这么大的庙子,而且每個神都长得金灿灿的,香烟如云,它是绝对不会来的。 现在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喵啊~” 努力装作是只普通的猫。 宋游听不懂它说什么,不过也放慢脚步,等它追上来,和它并肩而行,边走边看。 了解一下同行的先进经验。 就扩展信徒、吸纳香火这方面,大晏的佛教对道教是降维打击。 大晏的道教讲究随心、自在,更喜欢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修行,有香客来了也不见得理会,甚至时常不把金主老爷当回事。 相较于佛教,多少有些清高了。 大晏的佛教在这方面要专业很多,他们不仅有更强的传教意愿,而且更能迎合信众及当权者的想法。 佛教的业务也要更广泛。 以泰安寺为例—— 除了香火香油、卖符箓及各种开光物品、驱邪治病、白事、取名等业务,他们也提供住宿、借贷等服务,有些大的寺院田地千亩,还可以用于出租给佃户获得收益,甚至有些城中的寺院还带有商业市场的功能,小贩在这里摆摊,得给他们抽水。 至于大晏的道观…… 你去借宿还得看观主的心情呢。 “比不得啊。” 按理说这世界有满天神佛,道教作为大晏本土宗教,占了天时地利,而天宫总管万神,至少在大晏的传说中,天宫赤金大帝是有号令万佛之主的权威的,不会这么轻易让外来的佛教占了上风。可是事实是,佛教进大晏以来,硬是凭着强大的运营能力和凝聚力站稳了脚跟,并迅速扩大。 对此宋游倒没什么想法。 本就是个假道士,加上他心里其实明白,神鬼都来自于人,而佛教道教这两个宗教也没有本质区别,高人俗人好人恶人都有。崇佛抑道和崇道抑佛的人智商上也很难分出高低。 不过都是人而已。 如是想着时,宋游已在寺院中逛了一圈,走到了最中间的万佛宝殿。 到门口停下了脚步。 抬头一看,两侧写着门联: 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 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 宋游笑了笑,跨门而入。 浓重的香火气扑面而来。 只见中间的万佛之主宝相庄严,周边的菩萨们或慈眉善目,或悲天悯人,两旁的护法神则威严怒目。 香烟袅袅,如云如雾。 不少香客跪坐于蒲团之上,男女老少都有,有的默默祈祷,有的念出了声来,有的磕头起身离开,又不断有人从门外进来跪上他的蒲团。 万千愿力在发着光,比太阳更灼热。 杂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有请菩萨帮忙治家人重病的,有请佛祖保佑生意顺利的,有望子成龙的,也有生不出孩子的,欲望哀求声声入耳。 “唉……” 佛前不缺三炷香,人生何止万种愁。 宋游叹完了气,目光左右看了一遍,却并未在此处见到任何僧侣。 看看时间,已是饭点了。 他也前去上了三炷香,再回头看三花猫时,见它躲在大殿的门槛外,门槛比它还高些,它的两只前爪扒拉着门槛,多半是站着的,好从门槛上方探出一颗小脑袋来,眼巴巴的看着他。 宋游笑了笑,又走出去。 “走吧。” “去哪?” “五观堂。” “那是什么?” “吃饭的地方。” “你要去吃饭了吗?” “也可以。” 宋游想到这里,忽的又停下,往功德箱里投入了几枚铜板,这下便是决定了,要在这里吃个午饭:“泰安寺的斋饭听说还挺有名的,不知道让不让你进去。” “哦……” 三花娘娘先前被同行的顶尖大佬震得不轻,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在这个地方下意识不敢造次,唯唯诺诺。 所幸,五观堂的沙弥没有拦它。 里面熙熙攘攘,坐满了善男信女,也有不少僧人在吃饭。这泰安寺僧侣和香客是在一起吃饭的,不过多数都是僧侣和僧侣坐在一起,香客和香客坐在一起,实在没了位置,才会混坐。 宋游目光扫了一圈,眼神淡然,随即走向了少有的几处空位之一。 “法师,我可以坐这里吗?” 广宏法师下意识打量了眼宋游—— 他在泰安寺地位不低,在众香客心中也是如此,即使泰安寺僧人和香客一同用饭,但为表尊重,多数香客也是不会和他坐一张桌子的,往往只有贵客才有胆气前来或受到他的主动邀请。 这位看起来不像贵客。 但见这人陌生,又见五观堂几乎坐满了,心里差不多有了计较。 不管如何他也断然不至于拒绝。 “施主请便。” “多谢。” 宋游微笑着坐下,与广宏法师、别的两位僧人和三名贵人同桌用餐。 也没什么好菜,借着酸萝卜、腐乳和两碟小菜,他喝了碗青菜粥,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心里便大致明白了,这里的斋饭出名可能是因为对下层民众友好和长期施粥所致。 与此同时,同桌人相继吃完,拱手告辞离桌而去,不过广宏法师有些心事,吃得慢些。 吃着吃着,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广宏法师。” 广宏法师一抬头,见是最后来的那年轻香客,正淡淡的看着自己。 不知何时他身边坐了一猫。 “阿弥陀佛。” 广宏法师暂且放下心中愁绪,也将筷子横放在碗上,合十行了一礼,声音温和: “施主认得贫僧?” “认得。” 只见那香客微笑着说,依然盯着自己,接着又开口:“不过广宏法师好像并不认得我。” “嗯?” 广宏法师心中忽起不祥的预感,连忙告罪:“贫僧健忘,不知施主尊讳……” “姓宋名游。” “谁?” 广宏法师顿时大惊,双眼圆睁。 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第19章 说来也巧 出了五观堂,是一条迂折的木质长廊,青瓦遮顶,红木柱子一根接着一根,檐下蓝金云纹和护法神像,为它添了几分精致感。 在众多僧人和香客的眼里,泰安寺最有道行的高僧广宏大师与一身着旧袍的年轻人缓步并肩而行。可令人惊讶的是,往常总是一副从容不迫模样的广宏法师此时面色却有些不好看,甚至哆哆嗦嗦,再观那年轻人,反倒面带微笑镇定自若,与广宏法师说着话。 “吴记纸铺的纸挺好用的。” “足下……便是靠它找到贫僧的?” “差不多。” “每日去吴记纸铺买纸的人那么多,足下怎么断定是贫僧呢?” “吴记纸铺有一批纸,因幼儿顽皮,不慎将染布的颜料洒入其中,纸张有些偏红,不知法师注意到了吗?” “你怎知道的?” 广宏法师面色已有些白了。 说实话他真没注意到。 “法师和我刚好买了那一批。而那一批纸产得不多,我去问了店主,那段时间来买黄麻纸的只十几人,买大张黄麻纸的大概也就几人,店主认识且能记住的也就三人罢了。” “足下挨着去找过了?” “在下很有耐心。”宋游说,“不过即使没有黄麻纸,法师昨夜又令小鬼来访,仅凭这小鬼,在下也完全可以找到法师这里来。” “……” 广宏法师将手伸进了袖袍里。 他两边袖子里藏有几张弓手兵将,都卷了起来,一挥手便能幻化出来,可想到那一夜的两只夜叉都灭得无声无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足下是如何破贫僧夜叉之法的?” “在下精通火法。” “……” 广宏法师霎时面色惨白。 “足下意欲如何?” “法师在泰安寺多年,既有修为又有道行,何必惊慌?”宋游笑了笑,随后又问,“法师既会使纸夜叉,不知可有纸马纸驴之法?” “纸马纸驴?” “然也。” “有当如何?没有又当如何?” “若有的话,在下想向法师请教。” “没有呢?” 看来是没有了。 宋游露出遗憾之色。 本想着这和尚既然有纸夜叉之法,也许能从他这里学到纸马之法,能为自己省下不少力气,将来也可以充实伏龙观的法术库,如此,绕他一命也不无不可。 可惜。 那就得礼尚往来了。 只不过嘛,我能破你之法,是我的本事,至于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宋游这才回答广宏法师先前的问题:“法师是佛门中人,本该心怀善意慈悲才是,可法师借他人之手,在城中大肆盗取宝物也就罢了,被人破了遁地法后,竟又怀恨在心,派夜叉意图加害,实在难以说是佛门中人……在下很好奇,法师每天面对这些佛陀金身,难道就不心悸吗?” “心悸?”广宏法师强提起胆子,“不过是一座座泥像罢了,你我心知肚明,佛陀不在此,菩萨也不在此。” “也是。” 宋游点了点头。 佛像神像都是泥铸,耳不可听目不可视,即使能显灵,可天下如此之大,而神佛精力有限,又怎能对每座泥像前的事物都了如指掌呢? “不过也只是无人通禀罢了。” “足下何意?” 宋游却不答了,只看了眼门联,便对广宏法师拱手行礼: “法师保重。” “?” 广宏法师皱着眉头,看他背影远去。 就这么走了?还是在玩什么手段? 等回过神来,他一扭头,却发现方才自己二人已走到了万佛宝殿门口。 宝殿瓦顶有缝隙透光,一束束细小的光自头顶打下来,穿过殿内重重青烟,勾勒出了清晰的形状,照在地板上、神台上、金身上,广宏法师则惊觉往常那些熟悉的金身佛像一下好像全都变了模样。 除了中间的万佛之主依旧眼眸低垂,宝相庄严,其他菩萨慈眉善目也好、悲天悯人也罢,都好像在看自己。 最可怕的还是那些护法神。 本身就怒目圆瞪,现在一来,竟好像全都瞪着自己。 广宏法师惊骇惶恐之下,心脏怦怦直跳,恍然间这声音好像成了鼓点一样,咚咚咚的,而随着这鼓点,每跳一声,那些护法神怒目圆睁的面容就在他眼中变大一分,离他更近一分。 几息之间,那一张张面容便已杵到了他的面前,威严可怖,像是在逼问他平生做过的所有恶事。 呢喃经声入耳。 往常读的那些经书文字、本不太在意的佛法奥秘一时全从心头涌了上来。 如此对吗? 如此对吗? 犯戒了吗? 可曾心安? 只觉胸中有团烈火,起初只是痒烫,让他伸手想挠,可很快就越来越热,滚烫之感由心间而起,往外蔓延,烧得浑身难受。 “啊!!” 广宏法师不由喊出声来。 众多僧人、香客乃至借宿于此的江湖人听见声音,都连忙赶来。 却只见德高望重的广宏法师全身由内到外燃起了火焰,烧得他满地打滚,面容扭曲。 口中则大呼着: “贫僧有罪! “贫僧知错! “佛祖饶命!” 任由他喊,这火却不停。 且奇妙的是,这火只烧皮肉,不烧衣裳,又像是广宏法师浑身涂了油,烧得极旺,才几个弹指的功夫,殿前就只剩下一件衣裳了。 在场者无不惊骇莫名。 有人先前见过广宏法师和一年轻香客并肩而走,连忙寻着那年轻香客的踪影,只见山门方向,有人身后吊着一只迈着小碎步的三花猫,才刚走到寺院门口,却也渐行渐远了。 三花猫停步回头望来。 …… 宋游走回甜水巷,刚巧碰上罗捕头,又听说罗捕头正有找自己的想法,便将他请进了院子。 “先生家中院墙昨夜损毁严重,可是遇到了危险?” “不碍事。” 宋游笑着摆了摆手,没等罗捕头继续关切,便率先问道:“不知那遁地贼人审问得如何了?” 罗捕头眼光闪烁。 他虽不知昨夜闯入宅院者究竟是人是鬼是妖,但仅看院墙和雨檐上留下的痕迹,便足以让他心惊了,而眼前的宋先生却似乎毫不在意,再看这院子,竟也毫无打斗破坏的痕迹。 难道没有发生争斗? 还是高人之间斗法就是这样? 还是说…… 心里如是揣测,却不影响罗捕头嘴上回答:“这几日我们一直在审,那贼人所盗赃物也追回了一部分。不过说来有点巧妙,我们所追回的都是些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至于各大贵人府中私藏的珍稀药材,却全都不得而踪,那贼人只说自己为了修行遁地术,全部吃掉了。” 罗捕头顿了一下,又看向宋游:“这方面罗某倒是不甚了解,不知修行中人是否……” “都有些什么药材?” “千年灵芝,几百年的老山参,上等龙骨之类的,都是些年生久的药材。” “断不可能。” “那便是此贼藏起来了,或是……”罗捕头又停顿了下,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我们除了追问赃物,也审过他的遁地之法从何而来,而他竟说是从祖父遗物中找到的一本古籍。” 罗捕头每说一句,都不说完,后边拖着尾音,瞄向宋游。 修行中人需不需要那么多名贵药材、能不能短时间吃下那么多药材,修行中人能不能自学成才,这些都是他这个寻常捕头的知识盲区,可面前不就有一高人吗? 此前还好,今早见到宋先生院墙破损,他心中便已大致明白了,那贼人后面多半还有人。 昨夜怕是那贼人背后的人前来寻仇。 宋游也知晓他在咨询自己。 遁地之法虽有缺陷,但并不简单,反而妙处不少。没有相关基础的凡人自行参悟,怕是不仅进展极慢,练习过程中也很可能出危险。 不过宋游却没必要和他说这些。 “说来也巧,今日我去了一趟泰安寺,恰好见到一桩奇事,想要说给班头听听。” “哦?” 罗捕头愣了一下,但还是拱手: “愿闻其详。” “班头曾请教过的广宏法师今中午竟在万佛宝殿前自燃心火,其间大声向佛祖请罪求饶,但只一会儿功夫,那火就把他烧得干干净净,灰都没剩下。”宋游笑了笑,“所以这人啊,真不可做亏心事。班头不妨将这故事讲给狱中那贼人听听,兴许能打动他。” “!” 罗捕头登时睁大了双眼,脑中疯狂运转。 良久,他刷的一下站起身,又对宋游拱手:“罗某知晓了,多谢先生指点。” “客气。” “罗某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退。” “慢走。” 罗捕头转身往外走,脚步很快,风风火火,眼中却有精光闪耀。 一下子他想起自己月前去泰安寺请教时,传闻有真道行在身的广宏法师为他出埋粪计时的场景。一下子又想起了城中贵人乃至衙门里不少人去泰安寺烧香礼佛、与广宏法师相谈的画面。 难怪会有人夜袭宋先生。 难怪那贼人背后之人这么快就能知晓此事有宋先生的指点。 难怪每次作案如此精准。 难怪…… 罗捕头早知道宋先生是真高人,自己前来请教必有收获,却是没有想到,这收获竟有如此之大。 如是想着,他又忽的将牙齿一咬—— 那秃驴竟敢如此戏耍于他!若非宋先生指点,他怕是要一直被蒙在鼓里,而那秃驴便一直逍遥法外,依旧当他城中贵人的座上宾! 与之相应的,便是越发觉得这斜对门的宋先生深不可测起来。 第20章 江湖传闻 罗捕头走进县衙,脚步匆匆,当即召集手下捕役,这就把案子彻底结了,却正好遇上红光满面的刘知县。 刘知县作为逸都知县,按理说是一县长官,可逸都是逸州治所,大晏地方行政基本是州郡县三级制,州的级别目前还很大,约等于省,所以州上和郡上的大人们几乎都在这里,相比起来,刘知县这个知县虽比寻常知县级别还高,却也有些不够看。 前些时日那遁地大盗实在猖獗,专挑贵人府中珍藏宝物下手,刘知县暗自猜测,恐怕除了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与珍稀药材,还盗了一些大人们不希望被外人所得的物件。 他的压力极大。 近来大案告破,虽是罗捕头办案得力,也有他这个知县顶住压力、在背后大力支持的功劳,城中贵人也对他赞赏连连。看那架势,若是将赃物的事再处理得妥帖些,就此高迁也不是难事。 刘知县自是春风得意。 眼下见罗捕头如此匆忙,他不由笑呵呵关心道:“名远,又出什么事了?怎的又如此匆忙?” “回大人,遁地大盗一案还未完全查清,属下还要再跑一趟泰安寺。” “名远啊名远,本官知你一身正气,又破案心切,可眼下贼人既已被擒,你便不必再如此劳累了,不如回家休息两日,剩下的巾巾吊吊交给手下人慢慢查也不急嘛。”刘知县劝解道,“前些时日你便彻夜不眠,现在若还不休息,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大人有所不知,属下已有了眉目,这就将案子彻底告破。”罗捕头说话语气很急,“大人且忙,等属下将案情全部捋清,再回来细细与大人禀告其中有趣之处。” “有趣之处?” “比大人想的更有趣。” “那你且忙去!” “是!” 罗捕头立马指挥着手下人分为两拨,一拨先去泰安寺赶着时间弄明情况,自己带一拨进了县衙监狱。 果不其然,刚到狱里,提出那学了遁地之法的穷酸书生。这书生已被打得浑身是伤,罗捕头却很讲究的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还斥责了几句对他用刑的衙役,这才告知他今日中午泰安寺发生的妙事,并暗示几句,自己已经知晓了他与广宏法师之事,劝他坦白从宽。 书生大惊,当即招供。 几年前书生去泰安寺上香求问功名,碰到那广宏法师,两相交谈,广宏法师却说他此生与功名无缘,倒是修奇门之法的好苗子。 从此两人便搭上了线。 书生果然是个好苗子,短短两年时间,在遁地术上的成就便超过了广宏法师。随后他便在广宏法师的指引下,四处盗窃。其中盗得金银珠宝便全归他自己所有,古玩字画一人一半,广宏法师先挑,至于珍稀药材,便全归了广宏法师,说是用来炼丹。 此外有时他还会替广宏法师盗一些账本之类的东西。 罗捕头听得暗自心惊。 泰安寺作为城中香火最盛的寺院,在逸州宗教界地位虽比不上城外那座千年道观,可占了地利,那广宏法师亦是城中多位贵人的座上宾。 罗捕头觉得自己该尽快破案。 于是又风风火火赶往泰安寺。 早前已派出手下最得力的人来了这里,已将事情经过打探了個七七八八,如今那些旁观者都还在这里。倒也不是手下捕役不放他们离去,而是八卦心理作祟,都自发的围在这里,红光满面,等着看热闹。 罗捕头一来,大家七嘴八舌。 话里话外都离不开一清秀的年轻人。 有人说看见那年轻人带着猫进了五观堂,没有座位,他礼貌询问过后,才坐在了广宏法师旁边,看起来很随意,像是个巧合。 有人说看见那年轻人和广宏法师一起沿着迂折长廊走向万佛宝殿,小声谈话,都很有礼,像是认识,又像不认识。 有人说听见广宏法师问那年轻人想要如何。 有人说那年轻人必是妖人,用妖火谋害了广宏法师。又有人说那广宏法师自己心中有鬼,才在佛祖面前自燃告罪。 有人说那火没有温度,又有人说隔着老远便感觉到了烫,有人说是黄的,有人说是红的,但那落在地上毫发无损的衣裳却是做不得假。 大家都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罗捕头听得心惊不已。 接任捕头一职多年,他见过不少涉及妖鬼的案子,却少有处理过这种牵扯到神佛的案子。 怕是他父亲也没见过几次。 不过他依然保持着镇定。 先带人去搜查了广宏法师的住处。 这泰安寺除了这妖僧,似乎也没别的有道行的人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有公职在身,就算广宏法师还在,只要牵扯进了案子里,想要阻止的唯一方式也只能是通过城中贵人进行施压。 因此无人敢于拦阻。 果不其然,凭着多年经验,一众捕役很快找到了被广宏法师藏起来的赃物。 一堆没用完的药材,一些古玩字画,至于那些书书本本,无论是佛法经书还是别的什么,罗捕头一概不看,只用箱子收起,带回衙门。 …… 一个时辰后,逸都衙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公堂中间放着一口木箱,边上点了烛火,摇曳着照出几人的身影。 刘知县身材矮小,站到了公堂正中,箱子的前边。在他身后跟着一位师爷,罗捕头和两个捕役恭恭敬敬站在边上。 虽是流官制度,可作为一县主官,他与底下的小吏自然有着高低之分,不过主官施行政令也得看底下小吏配合,加之为人处事的讲究,因此在他们的日常相处当中,罗捕头一直对刘知县恭敬有加,刘知县也对他多有客气,这是他们的合作模式。 罗捕头事无巨细,从今日早晨上班见宋先生院墙破损开始,到下午抽空又去拜访宋先生,两人间的谈话,再到泰安寺一行,甚至自己的相关推测都向刘知县汇报得清清楚楚。 听完后,刘知县长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幕僚在身后小声提醒:“大人,还是先处理贵人们的遗失之物吧……” “嗯。” 刘知县这才回过神来,第一时间看向那口箱子,接着又看向罗捕头:“这里面的物件,你可清点过了?” “大人,属下一眼未看。” 刘知县转过身,与幕僚对视。 幕僚对他点了点头。 “明远你办事向来讲究,我是放心的,这些物件我自会请大人们来认取。”刘知县这才说道,不过停顿了下,他仍是忍不住,又问,“那甜水巷的先生当真只与广宏法师说了几句话,就让广宏法师自焚而亡了?” “回大人,当时泰安寺香客众多,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啧啧……” 刘知县内心震惊,只觉宛如神仙手段。 “那伱说的院墙受损一事……” “属下虽未从宋先生口中听闻那究竟是何妖物所为,但听狱中那贼人说过,广宏法师养有三只青面夜叉,身高一丈有余,体大如牛,站在地上便可平视二楼之人,想来就是这怪物所为。” “那你又说院中毫无打斗痕迹……” “不仅没有打斗痕迹,属下下午去问时,见那宋先生面上毫不在意,恐怕这夜叉鬼只在瞬间就被制服了。” “……” 刘知县闻言,又回头与幕僚对视一眼,随即才感慨:“这般高人,往常只在山中清修,何时我逸都城中也来了一个……” 罗捕头听出他的意思。 知县之前便有结识之意,现在恐怕已有了登门拜访之心。 “属下听说宋先生是云游至此,暂且歇脚,以前也是在山中清修的。即使到了城中,也是独居一处,只与狸奴为伴,最喜清净,每天进出也都是独来独往,怕是去看红尘去了。”罗捕头隐晦提醒。 “可惜……” 刘知县摇了摇头。 既如此,自己倒不敢去打扰了,不过城中知州大人向往此道已久,广宏法师一案传开后,多半会来询问,自己倒是可以与他细细讲讲,一来投其所好涨涨谈资,二来知州大人官居高位,身份不凡,自然有去拜访的资格。 至于那广宏法师…… 显然是犯了戒条、做了亏心事,才被业火焚灭于佛祖殿前。 …… 罗捕头为宋游修好了院墙。 宋游倒也没有拒绝—— 自己给罗捕头设谋,本身是收了钱的,如此已经两清,而承担被贼人背后之人报复的风险也是应当的,都在这二十两银子里了。可自己之后又助罗捕头彻底破了这案子,罗捕头为自己修缮院墙,也是应得的。 在宋游心中,如此依然两清。 只是罗捕头似乎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自己仍未还完宋游的相助之情,常常送些东西来,但也都是些很实在的肉菜水果。 宋游有时会收,有时不收。 还是那句话—— 有时适当的接受别人的好意,其实是大度的一种体现。 有时收下,是让罗捕头心里好受。有时不收,是把握一个尺度,免得造成过多的牵扯。 如此一天天的,日子也过得快。 平凡之间藏有非凡的乐趣。 广宏法师在佛殿前自焚一事很快传扬开来,成了逸都老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事,在江湖圈里则传得更广一些,越传越玄。 世事传闻大抵如此。 而宋游除了听书,又迷上了听琴。 北城的松庐是杨公的住所。杨公以擅长抚琴出名,常在家中邀三五友人抚琴为乐,城中许多贵人都会去拜访,而他每日傍晚抚琴,于是有些爱好声乐之人便会在此时去到松庐之外,茶棚下点茶一杯,以琴声而醉。 松庐不远,宋游常常路过,会停歇片刻。 天气眼见得转凉了。 第21章 山中寻高人 对于广宏法师一案,最为震惊的还是城中的贵人们。 普通老百姓哪与广宏法师有过多少接触,最多去泰安寺上香的时候见过,知晓泰安寺有这么位高僧,可城中那些向往仙佛一道的贵人可多数都与这位高僧交往不浅,不是常请广宏法师来府中喝茶讲经,就是常去泰安寺拜访广宏法师,甚至有了心事也都说与他听。 哪曾想这高僧竟是这般为人。 不过最震惊的还是这位高僧的死。 广宏法师的本领他们是见识过的,掀纸成兵,夜半托梦,还有夜叉护法,加之种种奇妙之术,就是说他是菩萨在世他们也信。可如今却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益州知州名为俞坚白,是昌元二年的榜眼,也是个向往神佛长生之道的人,不过他却与广宏法师少有接触。 不是早知有今日,也不是知晓他心术不正,只是俞知州挑剔,眼光甚高,听说了他与城中别的贵人交往之事,其中不少钱财往来,便实在难以将广宏法师与他心目中真正的高人结合起来。 这种人,自己都不得长生成佛,又怎么可能带他走上长生之道呢? 前段时间听逸都知县讲了广宏法师一案的具体经过,他便对那甜水巷的先生来了兴趣,再将此案捕头叫来,细细问了与那先生有关之事,只觉那小先生虽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形象有所出入,却也是世间少见的高人了。 至少远在那广宏法师之上。 于是有了结识拜访之意。 可对于自己心生向往、仰慕之人,无论是修行高人,还是音律大家、丹青妙手之类的,自然要放低态度,不能行身份上的便利。 又听说那小先生喜好清净,可着实让他为难了好久。 终于得知先生常去城北的瓦舍听书,近日又常去杨公屋外听琴,俞知州终于找到了结识的机会—— 瓦舍听书他是少有去的,可听琴本是雅好,即使公务繁忙,他也常常约上好友在府中弹琴为乐。杨锦声作为逸州有名的雅乐大家,俞知州自然是去拜访过的,与之有些交情,可以从这里入手。 甚至俞知州都想好了,相遇后若觉得那先生确如罗捕头所说,便可顺势请先生去杨锦声家中做客,介绍他与杨锦声认识,也算投其所好。 “备马。” “大人,去哪?” “松庐。” “好。” 俞知州出门看了看天,甚是满意,便喜滋滋的坐马出行了。 …… 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 “秋高气爽,正是外出寻访的好时节啊。”宋游盯着天空,喃喃念道。 外头正是蓝天白云,却不觉得晒,因为此时正好有一朵云遮住了太阳,使得整个世界既不阴沉,又看起来凉快,异常清爽。 这几天应当都是这样的天气。 是外出最好的天气了。 正巧三花娘娘在院子里扑来扑去的捉虫儿,听见声音又没听清,好奇得很。 “你讲什么?” “我们该出城逛逛了。” 三花猫闻言顿时停下了手上的事,转过身直直的盯着他。 “去哪里?” “去寻访当地高人名士。” “去哪里?” “昨日听罗捕头说,出城往西有一個县叫思远县,思远县新庄有一老鹰山,住着一位奇人,不如我们去拜访他吧?” “去哪里?” “出城往西。” “哦。” 三花猫端坐下来等他。 三花娘娘是知道的,人类比不上猫,出门要麻烦一些。 但也说走就走。 宋游换了那身能给自己带来方便的道袍,别的也没带多少东西,就带了一个包裹,出门买了些干粮装上,就径直出城往西而去。 只一只猫与他同行。 好在有官道可走。 沿着官道翻了不知几座山,反正过了两座桥,从上午走到下午,总算看到了思远县。在县里找了间旅店住下,趁天还没黑,在小小的县城里问了一圈新庄怎么走,老鹰山又怎么找,次日清早便出发了。 路有几十里,亭台三五座,烟村十余家。 新庄是个很美的地方。 身后千仞高山,白云深深,村中小河蜿蜒,流水潺潺,间间民屋又被烟雾朦胧,翻山而来时,入眼的如画中的风景。 该是奇人居住的地方。 又在村中一问,便向村尾行去。 “好远。” 宋游不由有些感叹。 这个年代访友访人真是困难,难怪能留下那么多优秀的离别诗。 又听见三花娘娘在身后小声学他讲话,似是也觉得山水太长了,宋游不由扭头,出声问道:“三花娘娘走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是来上香的人家里。” “那也不远。” “没有这里远。” “要是我们有一匹骡马就好了。” “有一匹骡马就好了。” 三花猫眼里也有几分憧憬。 “我们到了。” 宋游停下脚步。 三花猫抬头随他看去。 眼前是一间竹院,竹排为墙,茅草为顶,篱笆为院,有几只鸡在院子里啄食。 宋游轻扣门扉,有童儿来开门。 “先生找谁?”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灵泉县一山人,前来拜访孔大师,不知大师可在?” “先生是我家师父的旧识好友?”童儿细细打量了宋游一番,皱着眉头,觉得不像,“还是慕名而来买木雕的?” “慕名而来。” “你来拐了,我家师父不在家。” “哦?” 真不赶巧。 宋游顿了一下,又恭敬作礼:“不知大师去往何处,几时回来呢?” “师父去砍树去了,我只知道在这座山里,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童儿仰起头看向宋游身后,“天黑之前会回来。” 宋游不由转身,随他看去。 白云深深,又怎知去处。 “多谢。” 宋游向童儿拱手道谢,见得他转身回了屋,稍作思考,便带着三花娘娘往那大山而去。 他欲穿花行路,直入白云深处。 这山巍峨雄壮,却又连绵成片,山顶隐在云雾深处,如今只看得到山腰,云雾随风变化无穷,说里面住着神仙世人怕也是相信的。而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这巨山面前,很快就成了微不足道的两个小点儿。 山路难行,有樵夫高歌,山中回音响彻不绝,亦有异鸟鸣啼,声音清澈空灵,净涤灵魂。 宋游沿着砍柴的路往山上走,不觉已身处云雾之中,此时视线受阻,几丈之外便不可视物,不远处野兽出没动静有如妖魔。待得眼前的层层白雾中逐渐透了光透了蓝,宋游便知道,自己将穿过云层了。 于是快走几步,眼前果然开朗。 天空是无比纯净的蓝,如同一个半圆的罩子,身后云海翻涌,波涛层层。下午的太阳斜挂在天边,亮得不可直视,一圈光晕,十分圣洁。 三花猫睁圆了眼,宋游也驻足许久。 可惜啊可惜,宋游问了山中樵夫,又问了山中野兽,却只是收获了满眼的风景,并未遇到那位擅于木雕的孔大师。 那位孔大师世代都是木雕匠人,到他的时候已不知多少代了。而他从小痴迷木雕,仿佛为此而生,成年时技艺便已登峰造极,据说他四十岁时曾有作品停刀而活,在屋中乱跑,吓坏了不少人。 这个故事在思远县广为流传。 因此总有外地人慕名而来,在孔大师这里求购木雕,不过之后再也没听说过木雕活过来的事情发生。 宋游刚从罗捕头口中听说时,便打定了注意,要来拜访孔大师,甚至在逸都乃至整个大晏极其有名的道教名山青成山都被他放到了后边。 就想见识一下木雕怎么活。 本以为能在山上遇上,多点缘分好说话,可惜上山没遇上,下山也没遇上。 也许不在此山中,在另一处山中。 只是这山一程水一程,寸寸皆是修行。 脚下的每一步都不会误你。 下山时正好黄昏,孔大师已回了家。 这次再去拜访,便见到真人了。 “在下姓宋名游,师父取字梦来,灵泉县一山人,慕名前来拜访。”宋游依旧恭敬行礼,“上午听说大师去深山里寻木砍树了,一时兴起便前往山中寻访,可惜缘分不够,不得相遇。” “哈哈这山这么大,先生从哪找我去?” 孔大师年近六旬,头上已满是银霜,但仍红光满面,身体极好。 想来他已从童儿口中听说过了。 这些年来拜访他的人不少,达官显贵、名人名士都有,可他见过有在屋前等他的,倒还没有见过去山中寻他的。 这云深如海,怎可寻人呢? “先生还请屋中一坐!” “却之不恭。” 竹屋清凉,满地木头木屑。 三花猫跟随宋游而入,左看右看,直到宋游在一根长板凳上坐下,它才收回目光,跟着一跃而上,跳上板凳,就在宋游身边坐下来。 宋游看孔大师,它也看孔大师。 宋游看童儿,它也看童儿。 孔大师先与宋游寒暄几句,很快目光就被这只三花猫所吸引了。 只见这三花猫体态匀称,颜色虽多,但分布并不杂乱,生得比大多数三花猫更讨人类的喜欢。可他看了又看,却觉得这三花猫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述的体态之美,似乎任何一处都恰到好处,多一点便多了,少一点又少了。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还好。 可不知怎的,孔大师一眼就觉得这猫并不一般,其神态灵动,似有灵智,每一个眼神的变化都值得他琢磨,远非寻常动物可比。 “这猫……” “忘了给大师介绍了。” 宋游捧着一杯茶,语气淡然,内容却很直接:“这是南华县猫儿庙的三花娘娘,乃我下山之后偶遇,与我相约作伴,一同游历红尘。大师只把它当做一个人来对待就好。” 第22章 一句已胜千言 南华县猫儿庙…… 三花娘娘…… 只把它当人来对待…… 孔大师细细品味着其中意味。 人常说,活得久的人没有没见过鬼的,这话是没有错的。又有人说,工匠到了极致便可通神,也是没有错的。而对于孔大师这种人,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极致的工匠技艺都占了,鬼神妖灵之说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故事,在他这里却是更离谱的事都发生过。 孔大师当即就明白了—— 这位客人和平常那些来向他求购木雕、怀着寻访奇人的心态来满足好奇心、增长见闻的达官显贵、名人名士并不一样。 这位客人很不一般。 孔大师客气之余,又多了几分恭敬。 “先生早上进山,傍晚才归,山路难行,不知中间可有吃饭?” “中间遇到山野金猴,厚着面皮请它带路,摘了几个野果子吃,口味也还不错。”宋游也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拱手而答,不过今日的他就不是出于这世道流行的繁文缛节了,是对高人的敬意。 刚进房屋他便看了一圈。 只见满屋子的木雕成品与半成品,每件成品皆是栩栩如生,更有甚者,没刻出眼睛便已极为生动,仿佛一不留神它就会自己跑动起来,实在难以想象若是为它刻上眼睛会当如何。 “东阳。” “师父。” “去杀鸡。” “好。” 童儿乖巧的转身就走。 孔大师这才又对宋游和三花猫说:“天不早了,两位客人回不了城了,就在老朽这里吃顿便饭吧。今天运气好,在山上捡了一些菌子,炖个老母鸡能把舌头都鲜掉,吃完后客人就在老朽这里睡。” “多谢孔大师招待。” “大师当不得当不得,折煞老朽了。” “多谢孔待诏。”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外头已经响起了老母鸡的叫声和扑腾声,很快又停歇下去。 鸡汤炖好时,已经掌灯了。 这个年头的美食自然比不得前世,可也得分什么,有些菜肴的做法再过几千年也几乎没有变化,有些菜肴几千年后还未必比得上此时。 就如这一锅鸡汤,无非就是姜片鸡肉与菌子,只需加一撮盐,别的什么调料也不用放,千年前是这种做法,千年后也是这种做法。 野生菌有着独特的鲜美,每种菌子又都不一样,都是后世的工业鲜味剂难以代替的。宋游在道观也常常上山采菌子吃,此时锅中能认得出来的便有竹荪松茸见手青老人头和鸡油黄等等,煮出来鸡汤都成了金黄浓稠的,两种鲜味混合在一起,只喝一口,当真是舌头都能鲜掉。 这是无法代替的山珍,是难以言述的鲜美,亦是山野间最高级的待客之道。 宋游记不清喝了几碗汤了,只知道喝得肚子里全是水,一大锅满满当当的鸡汤都见了底,菌子也吃得多,反倒是鸡肉吃得少。 三花娘娘肉吃得多。 它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类只喝水,不吃肉,但又不敢问,怕把他们给说通了。 今夜有星辰,油灯摇晃。 客人们吃得满足,孔大师心里也舒畅,见得童儿把桌子收拾干净,他才对宋游问道: “先生从灵泉县来?” “从逸都来。” “怎的从逸都来?” “待诏有所不知。在下出自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观中有传统,每代弟子都需下山游历,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宋游答道,“又因在下自小在山上修行长大,对世事了解有限,师父便命我下山游历,为期二十年,以观世界。如今才刚走到逸都。” “是这样……” 孔先生点点头,眼中若有所思。 这下怕是遇到真正的隐世高人了。 伏龙观…… 似乎听过,又好像忘了。 “只是不知先生远道而来寻访老朽,所为何事啊?可是想购一木雕回去?若是如此,先生尽管挑选,老朽皆赠予先生。” “在下曾听人说,孔待诏木雕技艺登峰造极,早年前曾有木雕活过来的事情发生。在下对此好奇而仰慕,于是特意从逸都前来拜访,想要见识一下这令木雕而活的通神技艺。” “哈哈……” 孔大师却是仰头而笑:“那不过是世人误传而已,哪有木雕活过来的道理。” “愿闻其详。” “年生太久了,只隐约记得,当时老朽应城中陈大官人之邀,雕了一只苍鹰,因太过活现,旁观的人看得心惊,随后屋外风来,那鹰便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吓坏了不少人,大家都以为它活过来了,其实没有。”孔大师说道,笑呵呵的摇头,“世人爱听这类故事,慢慢就将故事传成了他们爱听的样子。” “竟是这样。” “让先生空跑一趟了。” “待诏哪里的话,只山中一行,或是与待诏夜谈,或是这锅鲜汤,哪怕只有一样,都不算空跑了。” 宋游笑了笑,却又顿了一下,接着环顾屋中木雕摆设,又问道:“只是待诏屋中众多木雕,却都尚未雕刻双睛,又是为何呢?” “先生有所不知,这死物一旦长得过于逼真,细看便有大恐惧。” “原来如此。” 宋游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灶屋位置,那童儿正从缸中舀水洗锅,他张口欲言,却又无奈而止。 “先生早些休息吧。” “麻烦待诏了。” “不麻烦不麻烦。” “待诏也请早些休息。” “也好,老朽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便道一声招待不周了。” 孔大师看了眼三花猫,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站起身来,与宋游拱手道礼,便一步步往房中走去。 宋游也进了客房。 晚上没有别的活动,油灯一灭,便只剩下满天星斗,宋游盘坐床榻之上,没有关窗,便让秋风入房来,看外头繁星与群山,等着困意来。 突然觉得腿上痒酥酥的,低头一看,见三花猫爬到了他身上来,圆乎乎的小脚踩在他的大腿上,能感受到那梅花似的肉垫触感。 轻轻的,酥酥痒痒。 宋游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很欣喜。 这是三花娘娘第一次与他这般亲切。 “三花娘娘有事么?” “那個老人总是看我。” 三花猫站在他盘曲的腿上,仰头伸长脖子看他,四目相对,两张脸挨得很近。 宋游想了想,组织了下语言: “我曾听说,擅长画画的人看见山水奇景,便会忍不住停下,将之画下来。想来擅长木雕的人也是一样。三花娘娘长得好看,又有灵性,那孔待诏应当是想照着三花娘娘的样子,雕一个木雕,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开口。”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能开口。” “这要问他了。” “三花娘娘这就去问。” 三花猫毫不犹豫,扭身就走。 “诶诶!” 宋游连忙叫住了它。 不出意外,随后又是一堆为什么。 好在他有耐心。 此夜长长,倒也好眠。 住在天水巷时,半夜会有更夫打更,清晨会有人吆喝着收夜来香,会有早起的小贩卖菜,说扰人清眠吧,倒也不见得,可终究吵闹。而这山村夜里到早上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夜间偶尔几声犬吠,也都入不了梦,睡眠质量极佳。 宋游醒来后在床上找了找三花娘娘,发现它已不在房间了。 他不在意,穿鞋推窗。 外边天刚大亮,晨雾缭绕村庄,时值秋季,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本就精神十足,见此秋景,更是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推门往外,欲取晨露,可刚走出客房,便见堂屋之中有人雕刻。 一把代代相传的刻刀,木柄已被手掌摩挲得油光滑亮,刀锋削木如纸。一截上好的黄杨木,在刻刀下木屑片片掉落,真当如纸一样,让人不禁怀疑这木头为何会这么软这么松脆。 这刻刀正握在孔大师手中。 孔大师背对着宋游,而在他面前的板凳上,一只三花猫坐得端端正正,只在宋游到来时,飞快的瞄了他一眼,此外便目不斜视了。 是个好模特。 大师聚精会神,不觉身后来人。 宋游亦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惊扰。 只听声音沙沙,十分治愈。 孔大师换用着不同的刻刀,精细打磨,木屑掉落如雪,这块木料渐渐有了形状,又渐渐有了神韵。 正是面前端坐那只三花猫。 体态匀称,神情灵动。 待得孔大师放下刻刀时,面前的木雕虽然仍没有雕刻眼睛,却已仿佛活了过来,与身后那端坐的三花猫更是几乎找不出区别。 不仅宋游惊叹,就是亲手刻下它的孔大师,细细端详之时也心惊不已。 直到他发现身后的宋游。 “先生睡得可好?” “好极了,多谢款待。” 宋游恭敬回答,又看向木雕,正待称赞之时,三花娘娘也从板凳上跳了下来,凑近了打量木雕几眼,渐渐睁大眼睛,随即看向孔大师。 只听三花猫开口吐人言,声音清细,语气疑惑,歪头与老人问: “你是怎么知道它在里面的?” 宋游闻言一愣,随即笑容绽放。 这一句已胜过世间绝大多数赞美。 第23章 坏我高人气质 孔大师被惊了下。 早已知晓此猫不凡,没有成神也成精了,今早与它商量之时,它也完全听懂了人言,可现在却是第一次听它说话。 一只猫真真切切的说了话。 吐字清晰,声音悦耳。 知晓和真实见过有着巨大差距。 孔大师惊讶之余,细细一品这句话,心中也有几分得意,再看向面前没点眼睛的木雕和这会说话的猫时,一时不知为何,又陷入了沉思。 “待诏何不刻上双眼。” 那年轻先生的话传入了他的耳中。 “它怎么没有眼睛?” 清细的声音更打动了孔大师。 “不点双眼已有神韵,何必再点双眼?”孔大师终究是放下了刻刀。 “不点双眼已有神韵,何不再点双眼?”宋游顺着他的话说,不过声音很轻,用的是征询的语气。 “……” 孔大师沉默许久,这才说道:“先生与三花娘娘都非凡人,老朽便与先生说实话了。” 只见他向着宋游拱手,又向着三花猫拱手。 “昨日夜里哄瞒了二位,其实雕木成活确有其事,那是老朽四十岁时的事情了。不过老朽也只是一匠人,虽有此奇技,能带来名声,但这般技艺却是有违天合的,若是随意使用,遍地木人乱走木狗狂吠,怕是要出乱子。” “原来如此。” 宋游淡淡的点着头。 其实昨夜他便知晓了。 只是老先生对他好生款待,又是山珍鸡汤,又是留他住宿,还说要赠他木雕,如此礼遇有加,当知晓老先生并不愿意透露此事之后,他又怎么好为了增长见闻修行而过多为难老先生呢? 至于今早,则是三花娘娘与他的缘分了。 “况且人们看过稀奇,便难免对老朽生出畏惧之心,恐当怪物来看。”孔大师继续说道,稍作停顿,不由叹了口气,“因此自那之后,老朽所刻之物但凡有了灵韵,皆不点上双眼,若有外人远道来访,也都说那只是三人成虎,误传罢了。” “大师所言有理。” 宋游点点头,顿了一下:“不过有一点宋某却是不赞同的。” “请说。” “大师是匠人不假,可实在无须妄自菲薄。”宋游对孔大师说,“大师技艺已然通神,有此神技,便与神人也无异了。” “先生慎言!举头三尺有神明!” “……” 宋游也只是微笑。 若这老先生真有此本事,哪怕只是凡人,但便是天宫众神,西天诸佛,又有几位比得了他呢? “请大师点睛。” “先生可别怕。” “大师说笑了,宋某也是一山野异人,知晓这世间奇技,每一项都是绝顶天赋和半生努力才有的登峰造极。”宋游边说边拱手,“有此神技说明大师于此一道已是当世之巅,宋某只有仰慕敬佩,又如何会生出惧意呢?” “先生果真仙人也。” 孔大师遂持刀入木,刻上双眼。 这木雕的猫从活灵活现、神韵十足,眼睁睁的便活了过来。 整个过程毫无神异,就像是它本身就是活的,孔大师只是用刻刀将之唤醒了而已。好比先前的雕刻过程,就如三花娘娘所说,就像是这栩栩如生的木猫本身就藏在那节木料之中,孔大师只是用刻刀将它找出来了而已。 即使以宋游的道行,也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见到刻刀停下,那木猫立刻变成了活的,扭动着头,左顾右盼,开始还有些僵硬,很快就活动自如,将屋中几人全都看了一遍之后,它竟忽的跳下木桩,闪电般往外跑去。 “它跑掉了!” 三花娘娘惊呼出声。 “快拦下它!” 孔大师也慌忙喊道。 只有宋游不慌不忙,朝着那方说道: “还请归来。” 那木猫立马停下,背朝这方,却扭头看来。 待看见叫它的是宋游,便如一只真猫听见熟人呼唤一样,转身朝这边慢吞吞走了过来。 这猫真的活了。 宋游已感知到了它的生机,还感知到了它对自由的渴望。 在它走过来的这短短几息之间,甚至可以看到它身体上的一些部位逐渐由木质转为毛发,一根一根的,隐隐可见不同的花色,似乎不久就会变成一只肉眼难辨真假的花猫。 宋游伸手摸着木猫的头,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木料质感,望着木猫露出享受的表情、张嘴无声,他只面露沉思。 思考的是自己思考了很多年也没得到答案的一个问题——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 一個时辰之后。 木猫已与真猫无异,肉眼是辨不出来了。 只见这猫与三花娘娘有七八分相似,想来孔大师即便是照着三花娘娘的模样雕刻,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而除了这七分的外表,这猫几乎没有任何地方与三花娘娘相似,哪怕是它这强烈的对自由的渴望,其实也是孔大师赋予的。 木匠的地位在匠人中算高的,沾了艺术,便受文人雅士的追捧,便又更高了一些,但在这个时代,说到底也终究只是一个匠人。 加上其它种种方面的约束,例如世俗的眼光,内心的道德,导致孔大师技艺通神,却不得随意使用。 也许他内心也想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也因为如此,宋游考虑再三,并未将这猫带回去。本来想将它送回伏龙观与师父作伴的,也放弃了,只在竹屋之后便将它放归了山林。 “去寻你的天地吧。” 宋游对着这猫小声道别。 孔大师就站在他身后,凝望出神,也没有一丁点阻拦或不舍的意思。 宋游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 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眼见得它走远,按它自己所想,入了山林,他才转身,又对孔大师拱手:“今日所见所闻之奇妙,实乃冠绝平生,宋某此行不仅不虚,更是于自身修行大有收获,在此多谢大师了,请受宋某一礼。” 一人不急不忙,深深施礼。 一人醒转过来,慌张搀扶。 “搅扰一天,承蒙大师招待,受之有愧,如今既已知足,宋某也该返程了。”宋游顿了一下,“至于那猫,大师大可不必担心,宋某已为其补足了缺少的灵韵,即使有修为道行不弱于宋某且精于此道的高人再来,也无法再看出它曾是一块木料。” 孔大师闻言顿时一愣。 宋游只是一笑,再度拱手: “告辞了。” 于是携猫而行,不再回头。 昨日才来,又上回程之路,然而此行虽短,却是妙到了极致。 若问妙在哪里,却也不可言说。 宋游自己也一路沉思。 思考的还是那个问题。 修行之路有千万条,可大道殊途同归,最终也不过是窥视、触碰这个世界的本质罢了。就如伏龙观代代观主,其实各有各的本事,甚至连所修之法都各不相同,只有一样是代代相同的,便是下山。 下山何为? 是看名山大川,是寻奇人异事,是吃喝玩乐,是降妖除魔,是看太平安宁,是叹民生酸苦,是观世界。 …… 到逸都时,天已黑了。 宋游由北城门进,路上吃了碗面块儿,路过猪肉铺,见还剩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便又花了几文钱,给三花娘娘买了一小块猪连铁。这玩意儿逸都人不太爱吃,卖得很贱,但三花娘娘还挺喜欢。 回到小院,又彻夜未眠。 倒也没做其它事情,就是心中隐隐有所感触,于是盘坐院中黄梅树下,感悟天地灵韵,想着脑中所想,去捕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夜。 宋游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清早。 抬头望天,稍作停顿。 “秋分了呀。” 分是平分之意。 秋分之时,世界各地昼夜几乎等长,阴阳之气同强同弱,世间灵韵协调,达到完美的平衡,是极为玄妙的一个时节。 昨夜宋游倒是捉到了天地之间的那一抹妙处,也捉到了这一抹协调玄妙的灵韵。 扭头看去—— 只见卧房门口,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坐在门槛前边,也没见有什么表情,只是直直的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它在想些什么。 是在疑惑这人的行为么? “三花娘娘。” 宋游想着,朝它招手。 三花猫立马如同复苏了似的,站起身来,俯下上身,翘起屁股,张嘴吐舌,长长的伸个懒腰,这才慢吞吞朝他走来。 “做什么?” 三花猫懒洋洋问,声音好听极了。 “三花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三花娘娘昨夜没睡。” “为何不睡?” “你为何不睡?” “我不想睡。” “我想看你什么时候睡。” “原来如此。” 宋游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抬手摊开,掌心立马有一丝灵气漂浮,是很干净的草黄色,宛如流星,其中又有玄妙,玄妙至极。 “三花娘娘可愿化为人形?” “三花娘娘修为不够,还不能化人。” “三花娘娘可想化人?” “三花娘娘是想的。” “我便赠三花娘娘一点造化,还请三花娘娘不要闪躲,细细感悟。” 宋游随手一摆,手中那丝流星似的灵韵便凌空朝三花猫飞去,在大白天也清晰可见。若是夜晚,想必会更美几分。 “三花娘娘不躲…… “诶!怎么回事? “是它自己躲的!!” 便见三花猫意外的往旁边蹦跳,而流星也转了个弯,紧追不舍,终于还是没入了它眉心当中。 宋游则面露无奈之色。 第24章 知州来访 妖怪精灵若想化形,要有一定道行。 但也不是只要道行。不是道行够了,自然就能化形,还要一点契机,一点造化,一点灵妙。 就差的这一点,说来也玄。有的妖精自然而然就把这一关过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的妖精千难万难,左寻右找,也得不了。又或是放弃之时一个平平无奇的昼夜,就又成了。这类故事宋游在道观书里看过不少。 化形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化成人形的妖怪宋游见过几次,道行有高有低,但这个化形的过程他却是从未见过,听书里说,也是有长有短,于是便常在家中看它。 寒露过了又霜降。 天气由凉转冷了。 三花猫仍是猫的样子,天冷了总缩在温暖处,不然就是往灶眼里钻,弄得每次烧火造饭就像山中求访一样,得先凑近洞口,客客气气问一声三花娘娘可在,不然就是弯腰低头去灶眼里寻它,往往四目相对。 每次出来,必是黑漆马虎。 若是说它身上脏了,它便轻声细语,好像认真又好像并不在意的答道: “只是沾上了灰而已。” 宋游一般也就不多深究了。 不觉已到了吐气成白的时节。 某日下午。 北瓦子,云说棚。 北瓦子就是宋游常去的瓦舍。逸都七八所瓦舍,北瓦子也算大的,里边大小勾栏十几座。云说棚是其中一座勾栏的名字,是张老先生、程五郎等人一同承办的勾栏,卖的都是嘴上功夫。 一般下午是张老先生说书,有时还会有一位先生来讲史,晚上则是程五郎的队伍来说诨话,有点儿相声的意思,也是找个乐子。 勾栏的建造形制借鉴了神庙戏台的特点,四周围起,上边封顶,像是一個棚子,所以很多勾栏也以棚为名。里面一般是阶梯式的观众席,从内层到外层逐层加高,叫做腰棚,进场要出钱的,不同座位价格不一样,已经是很专业的演出场地了。 只是天气一冷,很多人就不想出门了,宋游正常出钱,却坐了个不错的位置。 点一壶热茶,捧在手中取暖。 张老先生卡着时间上台。 讲的还是几年前那场北方大战,以陈子毅将军为主角的故事。 这可是连续剧。 这场战争还没有人把它写成书,说书人已根据自己收集到的杂七杂八的内容,加上自己的胡编乱造,把它编成了故事来讲。相比起正儿八经的小说和演义编成的故事,这类故事完整性、流畅性、合理性有所欠缺,但胜在人们对这类各方面都离自己够近的故事也很感兴趣,如张老先生这般占了先机的说书人也能从中获取不少利益。 宋游前边有几回没听,缺了不少内容,如今听着说书先生讲着后续,凭着前后文来联想中间,努力的将之补了起来。 隔壁是芙蓉棚,是唱曲的。 一边说书一边唱曲,都是专业人,声音个顶个的洪亮清晰,两种声音此起彼伏,有时在耳朵跟前打架,有时倒也能结合起来。 “那陈子毅单枪匹马,直杀得是满身鲜血,看东西都变成了红的!你猜最后怎的?他竟又万军丛中力救主帅,北方军士都被吓破胆了!所谓是血染征袍透甲红,当世谁敢与争锋?陈子毅除了武艺,一身都是胆!” 宋游听见身边有一声轻笑。 转头看去,是位很有风度的士人。 看岁数五十上下,皮肤很好,鬓有银霜,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这个年纪还头戴簪花,实在风流,怕也是个名人雅士。 衣裳是上好的逸锦,鞋子上一点灰泥都看不见,非富即贵,尤其讲究。 既有文气,又有官风,且都非同一般。即使宋游不谙命理气运一道,也能一眼看出,此人不仅此时不凡,未来恐怕更加不凡。 这样的人,该坐青龙头才对。 也就是最上等的黄金位置。 换作京城的勾栏瓦舍,最好的位置叫金交椅,给皇帝坐的,剩下便是青龙头,最佳观赏区。逸都没有皇帝,便不设金交椅,但凡是富贵人家多出点钱也就坐在青龙头了,要是高官驾到,不用多说也自然会有人安排妥当。 这人却坐在自己旁边,只隔了一个位置。 再看这间勾栏,也只卖了三四成座,大有空着的位置。 宋游心中便已然明白了。 张老先生讲完一回,喝茶歇息,离得近的青龙头坐着几位小衙内,年轻人好奇心重,就着故事问东问西,老先生也都妥当回答。 宋游感觉身边人看了自己一眼。 一会儿功夫又看了几眼。 茶喝了半杯,终于等到了这位官人开口:“这老先生说得倒好,只是故事未免偏差太大。” “官人是为此而发笑?” “足下听见了?” “宋某耳力还行。” “让足下见笑了,俞某并无对台上先生轻蔑之意,只是恰好知晓兰水一战的经过。台上先生所讲差距虽大,却更精彩有趣。不由得想,俞某知晓的只是兰水一战的真实经过,而台上先生知晓的,却是台下世人想听的故事,一时觉得其中有妙趣,这才轻笑出声。” 宋游听着点了点头,不由露出微笑。 听这人说话,倒是有几分妙趣。 “俞公不必解释。” “足下常来此处听书?” “得闲就来。” “这勾栏里的故事,还是假的为多。” “故事虽有真假,可但凡存世的事物,又有哪样是虚假的呢?真中未必有假,可假中必定有真。” “哦?还请指教。” “俞公先前不也说了?俞公知晓真实的兰水之战,台上先生知晓的,却是台下世人想听的东西,各有各的用处,俞公若要觉得台上先生所知之事比俞公所知更为浅薄也不无不可。” “原来如此……” 俞知州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等到想通,不由眼睛一亮,心中只觉妙极,差点拍手称快。 原本他以为这位宋先生来云说棚是听几年前那场北方战争的,可原来并非如此。这位先生听的其实是世人的喜好追求,或是向往。 也就是台上先生所知晓的,台下世人想听的东西。 故事也许是假的,这无疑是真的。 俞知州心中称妙,而对于他一个特意来结交的人来说,更觉得妙的是,自己其实先前也想到了这一点,难道这不算是不谋而合? “在下姓俞名河字坚白,原是京城人士,敢问足下尊讳?” “俞公若不认识宋某,又为何来找宋某?” 俞知州顿时愣了一下。 不过他倒也不窘迫,只在脑中稍作思索,便有了计较,却是反问道:“先生又怎知俞某是来寻先生的?” 宋游只指了指前边那片椅子:“俞公若只是来听书的,该坐那边才是。” “原来如此。” 倒是与他想的差不多。 “实不相瞒,俞某此前听闻先生泰安寺一事,后又听闻先生曾在金阳道上除鬼,不由心生仰慕,想与先生结交。”俞知州干脆直言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本身文人结交就该是很简单的事,“俞某多番打听,听说先生常去松庐外听琴,便去松庐外守过几日,可惜未能得见,以为先生是喜好清净不想被打扰,便有段时间没再过去了。” 说着他甚至站起了身,对宋游作揖: “若对先生有打搅之处,还请先生见谅,若先生喜好清修,不喜与人结交,俞某这便离去。” “我也不是天天去松庐的。” 俞知州一听,心中大喜,却不表现出来: “那便是当时与先生无缘。” “相见即是有缘。” “此处喧闹,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先生常去松庐听琴,想必也钟爱此道,正好俞某与那松庐杨锦声有些交情,先生若是愿意,听完这回之后俞某便请先生去松庐一坐如何?也好做个中人,将那杨锦声介绍与先生相识,岂不美哉?” “多谢俞公好意。”宋游却拒绝了,“不过宋某只是喜好杨公的琴声,并不知杨公为人,对于结识杨公一事,也并无兴趣。” “原来如此。” 俞知州愣了一下,又陷入思索。 “宋某倒有一问。” “先生但说无妨。” “俞公既然觉得宋某喜好清净,不想来打扰,为何今日又特意前来寻访呢?”宋游问道。 “说来惭愧,俞某对仙道长生十分向往,这段时日时常想起先生,彻夜难眠。实在按捺不住,前几日便又去了松庐,没有见到先生,今日这才来北瓦寻访先生。”俞知州露出惭愧之色,“多有打扰。” “俞公找我,是想求仙道长生?” “俞某向往多年。” “俞公真是高估宋某了。”宋游不由轻笑出声,“宋某尚且看不到仙道长生的影子,又如何能相助俞公呢?” “俞某只想求一答案。” 俞知州目光灼灼的盯着宋游:“先生既是世外高人,可否告知俞某,这世间可有长生之道?” “宋某也只是凡人而已。” “先生可见过有人长生?” “多长算长?” “天地同寿。” “天地初开时,这世上还没有人呢。” “日月同生呢?” “日月初生时,这世上也没有人。” “可有仙神?” “我猜没有。” “猜?” “是。” “哦?” 俞知州还是睁大了眼睛,心中震惊,既震惊于先生给出的答案与自己想的不符,又震惊于先生所说,但他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 “那千秋万载呢?” “宋某也只是凡人。” “……” 俞知州不由露出失望之色。 宋游则摇头笑了笑。 此人文气非凡,官气也非凡,逸州虽大,怕是留不住他,京城庙堂才是他该去的地方。而听他说的第一句话,便很得宋游心意,觉得这果然是个不俗的人,可却醉心于仙道长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啪!” 一声惊堂响。 “话说那陈子毅在兰水河中策马扬鞭,单枪匹马勇救主帅,吓得北方军士肝胆俱裂……” 宋游把头转向了前边,没有再与这俞坚白说话的意思了。 只见前边几位小衙内听得满面通红,心生向往,恨不得就此参军,要么效仿那陈子毅将军上场杀敌,要么便追随陈子毅将军而去,这棚中满堂数他们几个听得最兴奋,铜钱叮当往台上飞。 大晏重文而又尚武,难怪能打下如此江山。 直至散场,他也未与俞坚白说话。 第25章 信有凝香 “呼……” 宋游站在瓦舍门口,双手捧在面前,朝手中吐出白气。 这天倒是越来越冷了。 衣服却还正单薄着。 大晏早已有了棉花,也开始用棉花做衣被,只是并不普遍,目前还只有达官显贵才用得起。平民多是纸衣纸被,取暖还得多方设法。宋游这身衣袍的保暖性还比不上街上路人穿的褚纸衣裳。 瓦舍人流量大,也是商业聚集之地。 宋游看了几家店铺,也买了件纸裘,这种衣服便宜保暖,颜色也很素净,素净到有文人会在上面作画,把它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宋游就喜欢素净的衣裳。 也是到烤火的时节了。 火炉倒不必买,家中就有。 不觉竟又绕回了瓦舍门口,对面有家专卖文房四宝的店。宋游驻足想了想,此前买的那支笔用到现在已经有些毛糙,加之那笔是大笔,他其实想再买支写小字的,质量好一点的。 出来已久,该写封信回去。 于是走进这家店铺。 笔没见得好的,倒是见到了好墨。 这店居然进了阳州产的“凝香”墨。 凝香墨是大晏最具盛名的墨之一,是文人雅士的最高追求,说价比黄金毫不为过。 墨主要分两种,松烟墨与油烟墨。 无论哪种,都是取燃烧之后的烟灰加药材熬胶制成,有的还会添加特有的香料。 松烟墨取松木燃烧之后的烟灰。油烟墨则取油灯烟灰,用油有桐油、麻油、菜油、豆油等等,其中桐油烧后得烟最多,为墨色黑而光,写完之后会随时间越来越深,字迹可留千年,余油得烟少,为墨色淡而昏,字迹会随时间越来越淡,所以油烟墨中又以桐烟墨最常见好用。 松烟墨黑而暗,略微偏蓝,油烟墨黑而亮,略微偏紫,书画各有各的用处。 凝香是桐烟墨。 以桐油取烟,加数十种名贵中药材熬胶,再加独特香料,轻胶十万杵,阴干数年,才有这漆黑油亮、千年不褪、落笔有清香的凝香墨。 这是这个年代的顶级奢侈品,也是传统工艺、匠人精神的巅峰代表,是可以代表一种文化、一项技艺的极致的。 宋游这种人不擅绘画,也不精书法,也依然对这种东西有些兴趣。 可惜人家身价不凡,一笏万钱。 宋游看了又看,也只得道声再会。 今日缺钱,来日方长,既是游历人间,这个年头最顶级的技艺作品自然是要见识一下的。 最终他只买了支笔,花了二百钱。 而在街道对面,俞知州在棚子里坐了会儿才走出瓦舍,在门口又见到宋游,他站着看了片刻,身边随从牵着马,也是安静等候。 直到宋游离去。 思索许久,他才说了句: “去问问。” 立马有随从应了一声,走去询问,片刻后又回来禀报,是阳州产的凝香。 “一枚几钱?” “叫价十千。” “买一枚……两枚吧。” “是。” 俞知州这才上马,得得归去。 …… 说来也妙—— 宋游归家之时,竟发现三花娘娘莫名其妙过了化形这关。 不过与他想象不同,他本以为三花娘娘已是成年的猫,即使久居村庙,心智纯净,化形后也该是成年女子才对,却只是一个几岁的女童。 推开卧房门时,女童穿着他的长衫,整個人还没有他的长衫高,像是穿了及地的裙子,又松垮垮,就坐在床铺中间,愣愣的盯着他看。 “三花娘娘化形成功啦?” “三花娘娘化形成功了。” 女童在床中间鸭子坐,仰头盯着他答,答得很认真。 化形之后她的声音倒有了些变化,更能听得出是人的声音了,也能听得出性别了,但语气和措辞还是那样,认真却也死板,不是常人常用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多少有些不聪明。 “怎么化形成功的?” “它自己化形成功的。” “仔细讲讲。” “就是……” 女童支支吾吾,也讲不出什么来。 “好……” 宋游只得作罢,又问:“三花娘娘不是大猫吗?怎么化形成了一女童?” “它自己化成女童的。” “那三花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穿衣服的呢?” “三花娘娘看你也穿。”女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表情严肃,“身上不长毛的人都要穿衣服。”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该给你买些适合你的衣服。” “我要和你穿一样的。” “那不行。” “为什么?” “因为……” 宋游花了很长时间,才与她说清。 于是又外出为她买衣裳。 等到三花娘娘穿上合身的衣裳,看上去总算顺眼多了,只是她依然保持着一些猫的习性,一举一动看上去难免有些奇怪。 晚些时候,外头忽然有敲门声。 “笃笃笃……” “三花娘娘既已化成人形,便帮我去开门吧。”宋游瞄着三花娘娘,“若是认识的人,就请他进来,若不认识,就问他找谁。” “好。” 小妖精蹦蹦跳跳就朝门口而去。 “吱呀。” 三花娘娘抬头一看。 “找谁?”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不知梦来先生可是住在这里?”门外站着一从人,拱手道礼,恭恭敬敬。 “不认识。” “嗯?先生不住这里?” “哪个先生?” “宋梦来宋先生。” 三花娘娘一下不说话了。 宋先生她是认识的,但是宋先生没有教她后面怎么做。倒也不是为难,不是不知怎么做,就是恰好什么也不想做,干脆就这么盯着他看。 观察一下这人先。 直到身后宋游走来。 “在下宋游。” “见过先生。”从人立马躬身,双手恭恭敬敬捧上一小木盒,“小人从俞坚白俞知州府中来,替我家知州送来薄礼,并替知州带话。感谢先生下午在瓦舍与我家知州答对,愿下次还有机会与先生清谈。请先生务必收下。” 宋游已然闻到了墨香。 原来是知州大人啊。 “下午不过兴起而谈,不止俞公尽兴,宋某也有所受益,俞公又为何特意派人来赠礼?”宋游说,“况且礼物贵重,宋某如何能收?” “不过区区薄礼,再贵重也是凡物,而我家知州与先生相谈却是世间难得。”从人顿了一下,“况且文人之间相赠文物本是雅事,并不算作俗人的礼情往来,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你倒是个能说会道的。” “先生莫要为难小人了。”从人立马露出为难之色,“先生若不收下,即使知州不责罚,小人怕也内心难安。” “……” 宋游笑了笑,又想了想,便也将之接过。 “替我谢谢知州。” “小人告辞。” 宋游这才转身,揉揉身边女童的头:“以后你变成人形的时候,对外我就说伱是我的童儿。” “为什么?” “找个说法。” “童儿。” “嗯。” 宋游关了院门,往屋里走。 打开雕花的小木盒,里边是红布包着的一小条。再把红布也打开,正是下午看过的凝香墨,二两的规制,上面印着花纹。 三花娘娘伸长了脖子盯着。 “是烧了的柴!” “是墨。” “哦。” “三花娘娘既已变成人形,便帮我研墨吧。”宋游又对女童说。 “什么是研墨?” “就是像我偶尔写字时那样,在砚台上加水,用这墨条研墨,把水变成黑的。” “什么是砚台?” “就是装水的那个。” “哦。” “可以吗?三花娘娘。” “为什么?” “拜托你了。” “那好吧。” 三花娘娘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自己来做,但还是带着疑惑走了过来,从宋游手中接过这根烧过的柴,又乖乖站在原地等着宋游为她把袖子撸到胳膊弯,露出细细白嫩的一截小臂。 看看衣服,又看看胳膊,再看被手拿着的墨条,仿佛手不是自己的手,世界也不是自己原本眼中的世界。 刚化形的小妖怪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先加水吗?” “三花娘娘怎么知道?” “三花娘娘看你是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 “这样转圈圈么?” “三花娘娘智慧过人。” “三花娘娘见过你用。” “仅仅见过几次,就能融会贯通,如此智慧,实属难得,宋某佩服不已。” “……” 三花娘娘不说话了,越磨越认真。 凝香没有墨皮,下墨很快,一旦磨开便有香味散出,是一种奇妙的药材香,既不浓烈也不清淡,自成一种韵味。 宋游则在旁边铺开了纸。 “好了。” “可以了么?” “谢谢三花娘娘。” “不用谢。” 新笔沾墨,在砚台上刮了又刮。 宋游想了又想,才抬笔落字。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墨香怡人,湿字反光,落下的每一笔都精致极了。 金阳道的古柏,青石板上的坑洼,逸都城的凡人烟火,老鹰山的云卷云舒,难挡贪欲的僧人,技艺通神的大师,宋游用很寻常的笔墨,向师父讲述着下山以来的经历感悟、修行收获。 也讲了三花娘娘。 说来奇妙,本身与三花娘娘结伴只是一时兴起,想抵长路孤独,却不料收获意外,如今只是与她相伴,便已让这段旅程多了不少乐趣了。 不能忘记,还有向往长生的知州。 这墨是天下顶好的墨,不知那老道以前见识过没有,得提醒她闻一闻。 写着写着,忽然有一只毛绒绒的猫爪子伸过来,勾弄着笔上晃动不止的挂绳,小猫的指甲有着琉璃般的质感。 宋游停笔转头。 只见三花猫一脸认真,爪子一勾一勾。 再在房间里找了一下。 今日新买的衣裳已掉到了地上。 “三花娘娘你干什么?” “唔?” 三花猫像是这才发现他已停笔了,转头盯着他,思考几秒,竟还一本正经的说:“你写你的,我玩我的。” “……” 宋游于是继续写。 三花娘娘继续玩。 画面和谐而安静,竹林风声入窗来。 第26章 长生如梦 北城小院,天已黑了。 宋游的信早已写完,叠好放在了桌面上,他与又化成人形的三花娘娘相对而坐,床榻上的被子折得整整齐齐,放在里侧。 房间里点了油灯,灯影摇晃。 只听宋游问道: “三花娘娘可会什么法术?” “三花娘娘会捉耗子。” “那是三花娘娘的本事,却算不得法术。”宋游摇头。 “三花娘娘会吃香,能记得每个给三花娘娘上过香的人,能找到他们。”三花娘娘立马又说。 “那是三花娘娘的神通,也算不得法术。”宋游还是摇头,“况且三花娘娘现在已经远离神道,久了不吸香火,神通自会慢慢散去。” “三花娘娘很聪明。” “那也是三花娘娘的本事。” “那不会了……” 三花娘娘的语气难免有些沮丧。 “如今三花娘娘既已化形,不如我便教三花娘娘学习法术,怎么样?” “好啊好啊!” “三花娘娘想学什么?” “什么都想学!” “只能选一样。” “为什么?” “学习法术并非一朝一夕,耗子也得一口一口的吃。况且很多有真道行在身的高人隐士一生也只会一两样法术,便足以纵横天下、甚至被人立了像奉为一方神灵了。”宋游淡淡看着她,“此道贵精,不贵多。” “那你会什么?” “我有火行之法,下可烧阴鬼,中可烧妖人,上可烧神魔,到了极致,便如火阳真君,焚一方城国也不是不行。” “这个好!这个厉害!” “想学么?” “学了是不是就不怕冷了?” “你看我怕冷吗?” “那我不学了!学其它的!” “我有水行之法,随修为深浅,可在水中呼吸自如,可起波涛,可降雨雪,到了极致,便如裂海真君,可令大河改道,四海变色。” “学了是不是就可以下水捉鱼了?” “捉鱼用不着此法,凡人不下水也能捉鱼。”宋游说道,“还能捉很多呢。” “那我学其它的!” “我有土行之法,还是随修为深浅,可掀土成墙,可点石成兵,可坐山为神,到了极致,便如厚土天尊,可起山陷谷。” “这個难不难?” “几年就能入门。” “你学得厉害吗?” “略有涉及,不如火行。” “那我再选选。” “我有木行之法,可助万物生长,可反季催花挂果,可枯枝出芽,到了极致,便如长春仙翁,可起死回生,青春不朽,长生不老。” “猴子肯定喜欢这个!” “我还有金行之法,可吞刀断刃,可点石成金,可指地为钢,到了极致,便如金灵官,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怎么吞刀?” “把刀子吞进肚子里,也不会划伤。” “为什么要吃刀子?” 女童睁着费解的大眼睛。 “若不喜欢,我还有符箓之法,可驱鬼避妖,可炸雷取火,符文千万种,妙用无穷。” “我就是妖。” “我有通灵之术,可与鬼神交谈。” “三花娘娘不喜欢和神讲话。” “不要自卑。” “什么是自卑?” “……”宋游摇摇头,“我还有招来挥去之法,可隔空取物,又可放回原位,好比我空杯来水,举樽酒干。” “学了这个,是不是就可以叫耗子自己过来?” “精于此道自是可以。” “那我要学这个!” “那三花娘娘可得有耐心。此法常人几年方可入门,起初只可取相隔不远、自己知晓又属于自己的东西,造诣深了,别人的也能取,到了极致就是千里之外的东西,只要知道地方,也能取放自如。” “逮耗子要多久?” “常人短则十几年,长则几十年。” “你会逮耗子吗?” “我只学到了入门。” “那……” 三花娘娘歪着头想了想: “那我再听听。” “很好,多听多选,不鲁莽下决定,这是好事。”宋游夸奖道,“三花娘娘果然智慧超群。” “快讲。” “我有聚兽调禽之法,入门之后,便可使野兽山禽对你亲近,可使它们明白你的意思,伱也能领悟它们的意思。随着造诣精进,甚至可以调遣野兽山禽乃至世间珍禽异兽为你所用。” “嗯……” 三花娘娘歪着头想了想:“这总可以叫耗子自己过来了吧?” “这倒可以。” “那我学这个!” 宋游笑了笑,却又说道:“不过世事难全,万法皆有限制,若非如此,便是有破绽、缺陷或克制之物。就好比这聚兽调禽之法,修习者施术时内心必须完全坦然,充满善意,连一丁点的愧疚、歉意也不可有,哪怕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丝丝一毫毫,也不可以有。” “听不懂。” “就是说,这门法术是心法,学这门法术的人,无论造诣深浅,都要先修心。”宋游顿了下,“而要做到完全坦然,毫无愧疚亏欠,也是看这人心性上的修为,有人须终生吃素,有人则只需不用它来谋害动物即可,只有少之又少的天地奇人,才能用它来骗害生灵。” “听不懂。” “三花娘娘可以用它把耗子叫过来,可若是用它来捉耗子吃掉,它就会失灵,甚至以后再也用不了它了,此道上的多年修为毁于一旦。” “猫本来就要吃耗子。” “那不一样。” “为什么?” “就好比我,每次施法之时,其实是用一颗纯善之心面对那些动物,于是动物受此感染,又有法术加之调合,便也对我抱以纯善之心。可若我有一天借助这门法术,利用了它们的纯善之心来骗害他们,今后我就再也拿不出这颗纯善之心了。”宋游顿了一下,“即使三花娘娘现在能做到那极少极少的天地奇人才能做到的,认为就算这样做也天经地义,一丝一毫的愧疚亏欠也没有,可随着三花娘娘修行学习日久,渐渐也会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到了那时,多年的苦修便付之东流了。” “听不懂。” “以后慢慢懂吧。” “哦。” 三花娘娘继续眼巴巴的看着他。 “我还有造梦之法,下可入梦托梦,中可造梦困人,上可织梦于天地,世人生活其中而不得知。” “三花娘娘自己会做梦,为什么要去别人梦里?很好玩吗?” “三花娘娘还记得我第一个说的法术是什么吗?” “忘记了。” “……” “怪你说得太多了。” “也许。” “为什么你会这么多?” “都是略懂而已。” “还是很多。” “我很厉害。” “哦。” “三花娘娘想学什么?想好了吗?” “三花娘娘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还记得什么吗?” “长生不老。” “哈哈……” 宋游不由得轻笑两声。 看来长生不老不光是人类的终极追求,也是其它生灵的终极追求。 可惜啊可惜…… 宋游虽不确定木行之法到了极致能否真的青春不朽、长生不老,但即使真的能,这世间能于此道走到极致的,怕也就独有长春仙翁了。 至于长春仙翁是靠愿力信仰不老,还是靠法力不老,甚至长春仙翁是真是假,现在还在否,谁又知道呢? “道士。” “嗯?” “怎么不讲话了?” “三花娘娘有没有听过道韵?” “没有。” “有一首道韵唱得好……” …… 俞知州坐在上首,有从人进门。 “知州,小人回来了。” “先生可收了。” “先生收了。” “让你去果然没错。” “知州过奖。” “收了就好……” 俞知州摆了摆手,让他下去,随即陷入沉思。 在这年头,仙道就如那头顶的明月,本就神秘,高不可攀,又被历代文人佳作更涂了一层别样的色彩,文人雅士向往仙道是常事。甚至有大才人干脆自诩谪仙浊仙,常常梦着自己能如古时诗人那般,忽有一日举头望月,或是醉后得诗,或是某个契机,便一下子明悟了,于是抛下这凡人翩翩然成仙而去,就此长生不老,逍遥自在。 俞知州年轻时便向往仙道长生,甚至邀过三五好友去过名山求仙,可惜未得,如今年近五十,仍然时常寻觅丹方自己炼丹来吃。 每吃一丸都离浊世更远一些。 今日那先生也许不是仙,但也确实是他平生遇过的少有的高人了,只可惜与之相谈,却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也许是与先生相交太浅,交浅言深,先生自然不愿与自己多说。 可又能怎么办呢? 谁能猜出这些隐世高人的想法喜恶?自己先前听说那先生喜欢听琴,信心满满,想靠杨锦声与先生拉近交情,可又如何才能想到,那先生竟只想听琴而对那一墙之隔的抚琴人毫无兴趣?自己能偶然看见先生把玩墨条,已是幸运了。 况且自己也该知足的—— 仅今日这三言两语,也够惊人了。 俞知州不由陷入沉思。 天地初开当真没有神仙? 日月初生也没有神仙? 那又如何才能成仙? 神仙总该可以长生了吧? 难道也不能? 在这一坐,便是天色渐晚,而他一直思索着,幻想着,沉迷其中。 直到夫人来叫他吹灯去睡,躺到床上了,他还是睁着眼睛,看着虚无的黑暗,窗外月光浅浅,他又开始思索月宫上的神仙们。若是自己成仙,必定也常常飞到月宫上去游玩。 不知怎的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际,他居然听见有人在唱歌,其词玄妙,声音半老,曲艺粗糙,却有一种自然朴实的韵味,悠悠然然,让他想到一名老道,而这声音自然也该是从深山间的道观中飘来,理所当然带着线香的香味儿。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圆。 “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稀逢百岁人。 “生碌碌,死茫茫。 “要觉何时觉,想长哪得长。 “…… “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 “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 第27章 画猫 “刷!” 俞知州从床上坐起。 正是月光入窗。 刚刚做了一梦,梦里听见玄妙的歌,迷迷糊糊之际还记得一些词调,如今清醒了,刚一坐起来,那词调便一点点从脑中消去。俞知州知道常人做的梦大多都是这样的,只觉得是梦里的内容果然不该存在于现实世界,并不因此惊奇,惊奇的是梦中的内容。 可那意思他却记得清楚。 但行好事,莫问鬼神。 但过今生,莫求长生。 趁着脑中的东西还未消去完全,他疯狂的回想着,要抓住那一抹韵味。 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 “在哪方……” 俞知州喃喃自语,可细细一品。 答案不就在下一句吗? 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青史上……” 俞知州明白了,这不是自己做的梦。 这是先生与他寄梦来了。 下午时先生说得含糊,许是后来被自己诚意打动,特此寄梦信来,好告知自己,这世间没有人可以长生,不然还请翻阅史书,就连三皇五帝历代公卿都留不下来,尘归尘土归土了,自己又何德何能于此道上超过他们呢? 如是一想,这半生追寻仙道,岂不是落了一场空?在虚无缥缈的一条路上蹉跎到这般年纪才醒悟,这又是何等的糊涂? 俞知州不想承认,不愿相信,这背负的结果太让人惭愧,可那玄妙的韵味似乎在提醒着他,让他不得不承认相信。 好在先生又告知了自己,为自己指了另一条路。 是那三皇五帝历代公卿的路。 青史上留有他们的名字。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长久? “糊涂啊糊涂…… “快哉啊快哉……” 俞知州在床上小声念叨。 身边人被闹醒了,还以为是最近家中常闹的耗子作妖,等发现不是耗子,便呵斥他作疯,他也不在意,只叫夫人先睡,自己却没有睡意。 俞坚白啊俞坚白,你是又糊涂又眼瞎。 那先生如何不是仙人呢? …… 昨夜来霜,今早天空又有些灰,院里叶子黄了,使得逸都城好像也清冷了许多。 宋游在黄梅树下、石桌上画画。 三花娘娘站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当模特她已经是第三次了。 画猫很简单,浓墨细线,勾出嘴鼻眼睛的轮廓,耳朵也来两笔。随即换上水墨,一笔下去,水墨立马沿着纸张晕荡开来,只消几笔,猫的身子和头就由水墨晕出了,稍作修饰,便是一只传统画法里的猫了。 再画出树枝,朱砂洒梅花,轻松写意。 “好了。” 三花娘娘早就呆不住了,闻言顿时从树枝上跳下来,探头探脑往宣纸上看。 “是只黑猫!” “也没那么黑吧。” “麻猫!” “像三花娘娘吗?” “三花娘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是三花猫。” “照着三花娘娘画的。” “不是三花猫!” “我只有黑墨。” “哦……” 三花猫拖着长长尾音,盯着宣纸上的猫细细看了又看:“原来三花娘娘长这个样子,和庙里的泥像一点也不像,和木雕也不像……” “还是木雕像。” “那你不行。” “献丑了。” “树上明明没有花。” “冬天会开的。” “画上有花。” “我先画上去。” “你乱画。” “……”宋游无奈摇头,放下笔摸摸她的头,“三花娘娘想了一夜,想好自己要学什么法术了吗?” “想好了!火!” “选得很好,我当年第一次学法术,也是学的这火行之法。”宋游坐在屋中,对三花娘娘说,“水是生命的根本,火是文明的起源,每个修行者都该参悟水火之道,三花娘娘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火暖和!厉害!” “差不多。” “我什么时候开始学?” “让我想想。”宋游稍作思索,“趁着天气尚未严寒,我想去一趟城外青成山,拜访我家师父的故交,也请他帮我带信回去。今天出发的话明上午或许能到青成山脚下,寻得道观得到晚上了,总之来回不过三五天,三五天后,我便教三花娘娘最简单的吐火之法。” “吐火之法。” “是的。” “要学多久?” “那要看三花娘娘想学到什么程度了。世间法术本无上限,五行之法又分支极多,按我伏龙观所集法术,三花娘娘可先学吐火之法。口吐火焰是众多妖怪道人都会的手段,学得好了,便不必再吐火,只消吐一口气就可引燃物体,再高深一点,伸手一指,火就来了,若是三花娘娘能在这条路上钻研千百年,也许火阳真君也要为你让路。” “千百年!” 三花猫睁大了眼睛。 “若只学到吐火,便用不了那么久。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一年两年,也就学成了。”宋游笑笑,“也有常人要学十几二十年的。” “十几二十年?” “那是走江湖耍把戏的艺人,本身谈不上道行,才要慢慢的磨。三花娘娘既已成精化形,自是用不了那么久。” “一年两年?” “我会好好教三花娘娘的。” “哦。” 正在这时,外头又有了敲门声。 “笃笃。” 宋游转身去开了门。 外头还是昨夜那名从人。 “给先生道早。” “早。” 从人手中又捧着毛毡。 “我家知州说,昨夜感谢先生指点迷津,我家知州已幡然醒悟,此后决心不再追寻仙道长生,只安心为民做些好事。承蒙先生指点,我家知州本该亲自前来道谢,只是糊涂半生,实在无颜再来面见先生。想赠先生一礼,又不知该赠什么,思来想去,见冬日将至,寒气北下,恰好前日偶然得了一床不错的西方毛毡,便命小人为先生送来。不说抵御冬寒,铺在房中,进出踩着,修行坐着,冬日也舒坦一些。” 从人说着深深鞠躬,双手奉上。 “还请先生收下。” “……” 宋游望着他手上叠得整齐的毛毡,在门口站了几息时间,这才接过。 “替我谢过知州。” 从人见他毫不推辞,似是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不由愣了一下,随即才连忙又躬身: “多谢先生。” “便请知州好生为民,留名青史吧。” “小人一定带到。” 吱呀声中,木门缓缓关上。 转身之时,只见秋风又入院来,要将那黄梅树下、石桌之上的宣纸掀起,三花猫便站在石桌旁边,一只爪子摁着宣纸,抬头盯着他。 宋游走过去时,它便对他说:“道士,你画的猫要被风吹走了。” “有三花娘娘在呢。” “多谢三花娘娘。” “多谢三花娘娘。” “不必客气。” “……” 宋游摇头笑笑,这才摊开手中毛毡。 似是羊毛压成的,不厚,但摸着很暖。 “是一块布!” “是毛毡。” “做什么的?” “给三花娘娘保暖用的。” “给我?” “是啊。” 恰好天气凉了,猫怕寒喜暖,把它铺在房间里边,修行时能坐在上面、围炉煮茶时也能坐在上边,三花娘娘进进出出小脚也不冰了。 这知州送礼倒有些讲究。 这块毛毡即使再好,也贵重不到哪去,虽没有字画墨宝的文气雅气,却也没有贵重财物的俗气,是常常能用到的物件,保暖也贴心。若是用来赠给普通好友,冬日靠它取暖时,怕是常常能惦记起它的来处。 宋游前世今生读过的诗词中,就有不少诗人严寒取暖之时写到了友人赠送的纸被纸裘。在冬天能感受到来自友人的温暖,当然是桩美事。 “呵……” 来而不往非礼也。 宋游左看右看,只看到石桌上那张画,想了想便对三花娘娘说: “三花娘娘,借一撮毛。” “做什么用?” “还礼用。” “还什么礼?” “用来换三花娘娘的毛毡。” “要借多少?” “一小撮。” 宋游手已伸到了三花猫的身上。 三花猫依然蹲坐石桌之上,保持着一只爪子摁着画不动的姿势,却是低头直直盯着他的手看,像是任由他扯、又怕他扯多了似的。 “……” 一搓也就十几根。 宋游捏着在空中晃晃,随手一扔。 “呼……” 极轻极轻的声音。 那一小撮毛便在空中炸开一小团焰火,留下一篷灰烟,尽皆钻入了那画里。 画中的猫好像也多了几分玄妙。 湿墨已干,神韵渐显。 宋游将之拿起来,细细看了又看,不谈画技,这猫倒是活灵活现。可他也没有自得之意,心知肚明,只不过是从孔大师那里得来的造化。 第28章 青成山寻故人 去青成山有一百大几十里路。 逸州城边交通发达,大路也多,去往青成山也是有官道的。 换作前世,这点距离,怕是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到,而在这个年头,脚力再好也难以一天之内走到。有官道实属方便了行人,不然还将耗费更多时间来寻找山路及与山路作缠斗。 要早到,就要早走。 宋游已开始装行囊了。 这时又有敲门声起。 “笃笃笃……” 宋游又去开了门,外头站的是罗捕头。 “见过先生。” 宋游有些意外,低头看去。 “班头这是……” “老家的柿子熟了,昨日家里托人带了点来,卖相不好,可甜得很。不过带得多了些,家里人也吃不完,便带过来给先生也尝尝。”罗捕头手里提着一竹编的篮子,里面装的是灯笼似的柿子,“也不算多,就能尝个味道,先生不要嫌少。” 这捕头也是個会说话的。 宋游如何好意思拒绝。 于是接过竹篮,将小灯笼一一捡出来,摆在石桌上。 任由三花娘娘凑近嗅了又嗅,宋游将空竹篮递还给罗捕头,思索着说:“多谢罗捕头,不过宋某还有一事想请捕头帮忙。” “先生但说无妨!” “昨日有幸与俞知州在瓦舍结缘,知州既赠墨条,又送毛毡,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思来想去,宋某想赠知州一画,作为回礼。不过宋某赶着去青成山拜访师门故人,却是不便前往。记得班头每日上班都要路过知州府邸,便想请班头行个方便,顺路带去。” “俞知州!” 罗捕头当即一惊。 那可是一州长官,封疆大吏。 逸州在大晏也是大州,不仅管辖范围相当于寻常两三个州,经济上也很富裕,文化上更是盛极,逸州知州比其它知州也要更重几分。 但俞知州还不止如此。 俞知州名气很大,文名官声都不小,此次来到逸州任知州一职,其实是被贬的。相比起这等大人物,自己不过一小小捕头,还是家传的,哪怕只混个面熟恐怕也是有不少好处的。 这哪是让自己帮忙带礼? 分明是先生赠自己的福分。 “在下一定带到!” 罗捕头连忙伸手接过这一纸卷。 什么上班顺路?这就特地去! “多谢班头。” “多谢先生才是。” 罗捕头小心拿着纸卷,出门而去。 宋游则站在房门口,看着罗捕头离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思,一动不动。 似乎牵扯越来越多了。 宋游本不想与人有过多的牵扯,原因倒也难说。可不料在城中居住两三月,虽深居简出,与人的牵扯却是越来越深,仿佛难以避免。 就如今日请罗捕头帮忙—— 宋游本不想这样做,又不想不这样做,这其中实在矛盾。而这矛盾是值得细品的,值得思索的。 左思右想,也只一个答案。 或许那样的想法本就不对。 这下山行走就是要和人有牵扯的,或者说,它的其中一部分意义就来自于此。 “道士你死了吗?” “还没有。” “哦。” 三花娘娘望他许久了,松了口气。 “何出此言?” “三花娘娘看你不动了。” “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 “我们也走吧。” “也走吧。” “……” 宋游心里还有些杂念,但也带上行囊和信,带上三花娘娘,往城外走去。 边走边想,越想越通。 通达之后,便是浑身清爽。 这才发现,不知有谁种了桂花,半城飘香。 这路也不长了。 要说这青成山啊,真是逸州乃至整个大晏西南的道教名山。不过青成山很大,又极有名,不少隐士都来山上修了宫观或茅舍,虽说这些隐士的道行或修为也是有高有低,绝大多数都是既没有修为也没有道行、只单纯爱慕此道的清修之人,但这山上的宫观确实很多。 从山脚到山腰,据说大大小小宫观几十座。 不过宋游要去拜访的,并不是最大、最出名、最古老的那几座,而是后山腰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福清宫。 一听名字就知道,多半是正经道观。 福啊清啊都是道教取名常用字眼,像是伏龙观这种听起来没有道韵的名字,反倒是非主流。这种宫观,若非过于古老,早在这些起名的习惯约定俗成之前就已经取好了名字,就是不正经的。 伏龙观两个都占了。 既古老,又不正经。 福清宫是在宋游师祖那一代与伏龙观结缘的。当时师祖与现在的宋游一样,游历天下,刚出山门不远,就认识了福清宫后来的宫主。等到师祖游历回来接手伏龙观之后,福清宫的宫主几乎每年都会来伏龙观拜访,往往还会带着弟子门生来交流修行心得,请教法术奥秘。 宫主死了,便是他的弟子来。 这缘分一直保存到了宋游的师父这一代,又到了宋游这一代。至少目前为止,他还记得福清宫,福清宫也年年都来,缘分也就还没消。 因此才得以让他们帮忙带信。 这年头山高水长,虽有邮传系统,却不对平民开放,音信难递,有时候一封书信当真能抵万金。 不过宋游却从未来过福清宫。 得慢慢走去,慢慢找人问路。 还好宋游很有耐心,更好的是有三花娘娘相伴,于是路途上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清晰,在脑中记忆深刻而有意义。 走到半路,更好的事接连发生。 先是有老者赶着牛车,见他一道人独行,顺路带了他一程。 牛车早晨拉菜进城,已经累了,主人怜爱,回程空车也是慢慢的走,大概和宋游自己走的速度差不多,好在省些力气。 道别老人不久,又遇一商队,跑得比牛车快了很多,也是见他穿着道袍,停下询问之后,又带了他一程。 居然晚上就到了青成山下。 不过此时早已经上不了山了,宋游只好在山下寻了一宫观,拿出度牒表明身份,恭恭敬敬,道明来意。观主留他在客房住了一晚,晚上还解下腊肉与他做了顿好饭招待,就是饭间的吹牛、饮酒环节让他应付得艰难。 …… 逸都城,知州府邸。 俞知州背着双手,站在一副刚装裱好、挂起来的画前。 画的内容很简单—— 几笔勾勒的树干树枝,不见头尾,随手洒下的几点朱砂以作红梅,树上则是水墨勾勒晕成的一只猫,很是写意,也没再有别的东西。 俞知州是风雅之人,对丹青一道也颇有造诣,以他看来,这画不仅简单,技艺也平平无奇,可就是不知怎的,总觉得有种莫名的韵味。那简单勾勒晕成的猫竟是如此生动,活灵活现。 越看越生动。 看得久了,有时一恍惚,竟好像觉得这猫在动一样,或是扭头眨眼,或是抬头赏花,定睛细细一看,又与先前无异。 这画是有风韵神妙的。 何况是先生所赠。 于是俞知州下午便令人将之装裱好,挂在了房间中。 奇妙的事发生了。 寒露霜降之后,眼见得要立冬了,不仅城中百姓着急,府中的耗子也着急得很,常常在家里上蹿下跳,弄得晚上叮叮当当吵闹得很。偏偏他这知州能管城中百姓,却管不得这与他同住知州府邸的小生灵,也是头疼得很。 挂上这画,竟是一夜安静。 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俞知州还以为是自己睡得好没听见,可问了问枕边人,又问了问下人,却都说昨夜清净,像是耗子老爷们集体休沐了。 俞知州更是暗暗称奇。 那朝中国师未必有此本领。 第29章 福清宫访友 山下雾重,房间潮湿,布衾多年冷似铁,宋游睡得不算很好。 本就早睡早起,若是被窝舒坦,还能多绵一会儿,可若被衾寒冷,便实在没有再窝下去的想法,不如赶早上山。 于是果断起床。 出门时恰逢宫主领着童儿开始早课。童儿勤劳,早已烧好热水,互道一声早,宋游简单洗漱一番,便恭恭敬敬的向他们道谢道别了。本来他还想给点钱以作食宿费用,宫主不愿意,宋游便也干脆收回。 大晏佛道差别就在这里了。 去佛教寺庙借宿方便,但给钱财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去道教宫观借宿要难些,可若是观主看你顺眼点了头,多数时候都是不会收钱的,而且少不得要好吃好喝招待你一番。 宋游其实更习惯前者。 顺便向宫主问了福清宫怎么走,得到回答后,他便带着三花娘娘往山上行去。 一路青石小道,浅浅白霜,一步就是一个脚印,拨露水与蛛网,不到中午,便已找到了福清宫。 这年头没有电话,宋游也不会纸鹤传书的把戏,于是只得登门拜访。 拾阶而上,已是道韵悠悠,轻扣门环,没等几下,就有一小童儿来开门。见他穿着道袍,却又面生,小童儿恭敬施礼。 “道长面生……” “在下伏龙观宋游,师承多行道人,来此访友。” “敢问道长访谁?贫道好进去通报。” “光华子道兄。”宋游说道,“道友就说伏龙观宋游来访即可。” “道兄?” 小童儿眨巴了下眼睛。 光华子是福清宫现任宫主,已经六十多岁了,平日往来的都是山上各大宫观的观主仙师,无一不是白发苍苍的高人。再看面前这位道长,最多也就双十出头,居然称呼宫主为道兄。 小道童脸嫩得很,怕是刚进道观不久,并未听过伏龙观的名字,但也再不敢怠慢了,道了一声稍等,便连忙朝里边跑去。 没有多久,门内道韵便停了。 随即是震耳的迎客钟声。 “咚……” 每撞一声,三花娘娘就要颤一下。 很快,里边传来杂乱仓促的脚步声,大门再被打开时,面前已站了一群道人。 三花娘娘抬头愣愣盯着。 只见为首的光华子白发苍苍,却是面色红润,不见皱纹,领着一群中年道人迎向宋游,人到跟前,先施了一礼,抬起头来已是满面笑容: “道友,好久未见。” “道兄身体健旺。” “一年不如一年了……” 光华子连忙将宋游迎进山门:“道友快快进来,这山上冷得很。” “是有些寒意。” “里边有火。” “正好。” 宋游尽量不多客气,维护这传了两三代人的友谊。 一行人便往宫殿中走去。 身后的中年道人有十来个,年轻些的还更多些,小童儿们被挡在身后,数不了有多少,总体看来福清宫是在逐渐兴旺。除了小童儿,其他人自是知道伏龙观的名号的,有些表示恭敬,有些表示友好,有些不断偷看宋游,也有些看三花娘娘。 年长者没有作声,年轻的也不敢开腔,便只听光华子与宋游边走边寒暄。 “道友这是出来游历了?” “终于是被师父赶出来了。”宋游笑着说,“刚好路过逸都,在逸都小住一段时间,趁冬天前,过来拜访一下道兄洞府。” “哈哈哈……” 光华子笑了几声,忽的有些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贫道记得第一次见道友,道友还在襁褓中。贫道第一次跟着师父去阴阳山,你们观里还只有多行道爷和黑羽道爷,记得那时贫道也才二十来岁,一晃眼都多少年过去了。” “时间不等人。” “这位是……” 光华子仿佛这才看见一直跟在宋游身后的三花猫,虽是一只猫,却也没有轻视。 “与我结伴同行的三花娘娘。” “原来是三花娘娘,老道有礼。” “喵~” 三花娘娘直立而起,回了一礼。 宫殿门口仍有门联。 写的是: 善为至宝,一生用之不尽; 心作良田,百世耕之有余。 宋游照例站在门口默读一遍。 到了殿中,便是围炉煮茶。 光华子将福清宫里二三十岁的道人都叫了过来,一一介绍与宋游认识。这些人以后是要接手福清宫的,宋游则是伏龙观的唯一传人,这段缘分的延续还得看这些年轻人的交往。 随即又吩咐人取肉杀鸡,捉鱼买羊,拔菜沽酒,就是山中刚熟的猕猴桃,也叫了几个童儿去摘。 别说,这些道士手艺还不错,平日清闲,怕是没少往这方面使劲。 吃过午饭,又是奏唱道韵。 青成山的道韵很出名,用的是方言,已是自成一派体系,宋游也坐着安静欣赏。就是三花娘娘听不进去,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赏完道韵,便坐在一起闲聊。 不要以为僧侣凑在一起就是辩经,道人凑在一起就是论道,那和两個学生凑在一起互相讲题一样,有是有的,但不会是经常的事。多数时候还是如正常人一样闲聊,聊轻松的话。 “从逸都来,道友走了多久?” 宋游老实回答:“昨日早晨出发,晚上天黑时到的山脚,山脚禄清观的观主心善,留我住了一宿,今早上山。” 对面有人立马道: “好脚力。” 宋游抬眼一看,是一位认识的道长,光华子的弟子,前几年去伏龙观时他都去了,大概是福清宫下任宫主的候选人之一。 这时又听有人说: “宋道友是伏龙观的传人,日行百多里,自是不在话下。” 也是去过伏龙观的一位道长。 道门隔山不论辈,修道之人本身也很随意,只要不是年纪地位有过大差别,都是只叫道友即可的。所以哪怕他们是光华子的弟子,也是管宋游叫道友就行了,不必特意再升一辈。 “只是路上凑巧,遇到一队客商,带了我一程而已。”宋游也只如实说。 “无论如何,道友此行也累了,我已让出云为道友准备了最好的房间,道友在这里多休息几日吧。”先说话的道长说道。 “师兄说得没错。道友没来过青成山,应当让我们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才是。”另一位道人也说,“便请道友尽管住下,明日我便让应风带道友去登一登这青成山,左右都是游历,赏一赏青成山的秋景也不错。” “……” 宋游想了想,看向光华子。 这老道笑眯眯的,只说别的:“禄清观观主心善,留宿我宫贵客,我们福清宫该去还礼才是。” 两名中年道人立马附应。 宋游有些无奈,转头对三花娘娘问:“三花娘娘觉得如何?” “三花娘娘觉得好。” 声音一出,众人都是眼睛微亮。 既是有修道法的,自然早已看出这只三花猫的不凡,但也只有隐隐有所察觉,只能从细节来判断。直到这时三花猫开口说话,大家才能完全确定这确是一只成了精的小猫妖。不过他们多数也是见过妖鬼精怪的,并不过于惊奇。 只有年轻些的小道士见识不够,一时睁大了双眼。 只听宋游说道:“既然三花娘娘也想多留几天,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 当即有道人对身后弟子吩咐,多去捉鱼。 一人一猫便在此处暂住下来。 这里客房要比昨晚的禄清观好了不少,房间大而整洁明亮,被褥什么都用的新的。不过并非是禄清观怠慢宋游,只是条件所限而已。福清宫的规模和实力都远非禄清观所比,今日住的是福清宫最好的客房,昨夜住的也是禄清观最好的客房,从这一点来说,并没有区别。 到了晚上,有两名年轻道士来找。 一名乾道,名为应风。 一名坤道,名为出云。 应风长得高大,温柔有礼,笑起来阳光开朗,言谈之间带着道韵,玄之又玄,应是修道经的奇才,该讨道人的喜欢。 奈何宋游是个假道士。 出云是个清瘦的女子,肤白貌美,五官精致,穿着一身道袍更显得清秀。 这种缘宋游是不愿结的。 二人各为昨天那两名道长的弟子。 宋游明白这里边的道道。 很显然那两名中年道人便是这蒸蒸日上的福清宫继承人的有力争夺者,他们都想与宋游结缘,是一种温柔的提升竞争力的方法。光华子知晓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但既不介意,也不阻止。 宋游也不介意这种做法。 换个思路想想,伏龙观与福清宫交好数十年,福清宫年年前来走动,宋游若与谁交好,更喜欢谁,大可大大方方表现出来,今后若这人真接手了这福清宫,再来走动时,是交好的人,他也自在一些。 接手的不是这人也没关系,宋游只是按着性子表达喜欢而已,并没有插手这福清宫宫主之位的传承,今后还是照常相处。 只是与人交际,让他觉得麻烦。 “宋道友,明日便由我和应风师兄带道友去登山了。”出云边说边打量宋游,“这山上我和师兄都熟透了,定能带道友好好游玩一番。” “宋道友想几点出发?” 应风则是热情温和的问道。 看相处气氛,这两人关系倒还不错,师父之间的争计并未影响同门之谊。 “明日天气不好,怕是难以登山。” “哦?道友能预知天象?” “只是凭经验猜测。” “那明日再看吧,若天气好,我们一早就来叫道友。” “麻烦两位道友。” “道友哪里的话,贵观与我宫世代交好,这份情谊该延续下去才对。” “有理。” 宋游送走了他们。 次日天气果然不好,朝来寒雨晚来风,中间雾重重。宋游又在这里混了三顿好饭,正好立冬时节,山中修行再适合不过了。 第30章 有如人间仙 冬,终也,万物收藏。 这是冬季的起始,从此时起,至少这一方天地生气开始闭蓄,万物进入休养状态。 按宋游修行的四时轮转法,在这时节修出来的灵力有闭蓄生气、终止进程、蛰伏潜藏的作用,不过这只是灵力自带的特性,并不强大。若用这时修出的灵力来激发类似的法术,有增幅效果,若用来催动普通法术,便如正常灵力一样,若用来催动相反的法术,则效果不佳。 这与博取天地灵气的法门不同。 起身下床时,正是清晨,体内已又添了一缕洁白如雪的灵力,这缕灵力还很不凡,看来修行果然要取不同山水之灵才行。 屋中地面一层厚霜,也是奇妙。 三花娘娘又不知跑哪去了。 宋游正待外出寻她,忽听外边有人闲聊。 “师父,那伏龙观究竟是何处仙山?那宋道长又是哪方高人?我以前都没听说过,怎的见了宫主连道爷也不叫一声?” “伏龙观是隐世洞府,你没听说过很正常,不过我们福清宫有幸与之结缘,对伏龙观却是很了解的。” “为什么叫伏龙观?曾有仙人降伏过龙不成?” “所谓伏龙观,非是降伏,而是卧伏、蛰伏之意。不是曾有仙人在此降伏过龙,而是比喻观中之人好比伏龙。伏龙隐居则天下不知,伏龙出山则天下无人能及。”温和的声音充满耐心,“这伏龙观代代单传,谁也不知传了多少年,不仅从未断过,而且真当对得起这名字,每一代观主皆如天下龙凤,难有人及,宋道长就是这一代的传人。” “只有一个人吗?” “一般是师徒二人。” “好少。” “现在的伏龙观观主多行道人,好比人仙。” “难怪他叫宫主道兄。” 小童儿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宋游却只是笑笑,站门口不出。 其实他叫光华子道兄而不是道爷,一方面是隔山不论辈,一方面也是他确实和光华子同辈。 当年伏龙观的师祖和福清宫的宫主结缘时是平辈论交,不过伏龙观的换代速度远比正常宫观寺庙更慢,福清宫二三十年就一代,而伏龙观一代最少也要四五十年,以至于伏龙观才换第二任观主,福清宫已经换到第三代了。 光华子年纪比宋游师父略小,年轻时仰慕宋游师父,一直叫她为道爷,这一般是对年长很多的外山道人的尊称。 如此一来,宋游自然也只得叫他道兄或道长。 门外人又聊了会儿,声音没动位置,似是在等人,逐渐聊得越来越远,宋游怕他们窘迫,一直没有出去,直到他们走了,这才推门而出。 刚巧三花娘娘迈着小碎步从外边回来。 “三花娘娘早。” “道士早。” “三花娘娘去哪了?” “三花娘娘去吃早饭了,看你坐着没动,定是在修炼,就没有叫你。” “你呀……” 宋游摇头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前天三花娘娘之所以答应留下来,就是因为中午那顿丰盛的宴席,大鱼大肉让她吃得很爽。昨天也是顿顿都有鱼有肉,这福清宫的道长们似乎明白了想让宋游在此久住得把三花娘娘也伺候好,于是每天都换着花样讨好她。 这是一只小馋猫。 宋游关上门,也去吃了早饭。 还没吃完,出云和应风两位小道长便又来了,对他说:“道兄,今日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去山顶赏云,如何?” “甚好。” “道兄慢吃。” “好。” 宋游果然慢慢的吃。 早饭是馒头,是带馅的,发面很结实,里头的馅也很扎实,十分朴实的味道,配上稀粥泡菜,这年生平头老百姓是吃不起这种好饭的。而看饭堂内其他道友的模样,这福清宫也不是天天这样吃。 饭后爬山,青石板上早有人迹。 应风和出云是两个很好的人,一个温和善谈,一個讲话贴心,讲话特别照顾人,长得也好,生在后世,不入道门的话,多半是两个海王。 道人清闲,常以登山远足为乐,两人对这青成山再了解不过了,边走边为宋游介绍山中宫观。 据说山上大小宫观五十六座,清修茅舍不计其数,大多数只读道经,有道法传承的宫观只有九座,茅舍中也有些隐世高人。 其实这世间宫观大多如此。 绝大多数是没有道法传承的,只读道经,拜道教神灵,参悟道家思想。 极少数有道法传承的,传承的内容也许和大家想的也不相同。 怎么说呢…… 这极少数里边,大多数又只是传承一些知识经验,例如某些鬼怪的喜好弱点、如何点香通神,还有法事流程等,这些东西不需要灵力,即使换了心诚的普通人或毫无道行的捉鬼捉妖人,也是可以奏效的。 这些东西或许能称得上道法,称得上法门,或者称得上一种本事,但要说它是法术,却是有些不恰当。 其它有法术传承的,也多是些简单法术。 如通幽、驱邪、见神等。 算不得高深的手段。 甚至民间也有不少人会。 几十年前的福清宫就是这样,在这青成山上,不俗也不起眼。后来与伏龙观结了缘,这才有了如今公认有真传承、有真高人的福清宫,即使是青成山上最大那几座宫观,名气、规模和人数都大于福清宫,每次论道也胜负各半,可若是斗法,也都只能在福清宫面前败下阵来。 由那时起,福清宫才逐渐兴盛。 到现在规模、名气虽仍不如那几座几百上千年的古观,经论道义也有所不如,可论道法,却已在这青成山上难觅对手。 也正因此,应风出云二人生怕没把宋游招待妥当,回去挨骂是小,失了礼仪是大。 走走聊聊,没觉得累,便已到了山顶。 今日天气果然不错。 不过青成山并不算太高,若非山下大雾,雨后积烟,否则是见不到云海的,出云说的赏云,是指看天上的云。 宋游也爱看云,躺着最好。 配上山间与鸽子蛋差不多大的熟烂了的猕猴桃,带的酸菜馅的馒头,再惬意不过。 “道兄,你听说过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这句诗吗?” “听说过。” “这种仙山,世间可真有?” “没有见过。” “多行道爷走遍天下,有见过吗?” “应该没有。” “如此的话,便只是传闻了。” 穿着道袍的姑娘有些失望,好似心中梦里的仙气少了几分。 宋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时间不可逆,白首难回,但若是放慢时间,且不说这个世界,即使是上个世界,也是有足够的理论去支撑的。 以他所学所见,也是玄妙难说。 他只啃着馒头赏云。 此时的云如铺满蓝天的轻羽。 “道兄真是惬意。” “是有些困了。” “我和师妹去寻些果子来,咱们在这坐到黄昏,看完日落再回去。道兄既已倦了,在此等着即可。” “好。” 两人便笑嘻嘻的,去寻果子去。 果子还没找到,倒是见到远方山腰红光闪耀,升起滚滚浓烟,冲天如龙。 “起火了!” 应风道长惊呼一声。 昨日清晨才下的雨,此时竟起了山火。 然而火借风势,才眨眼的功夫,便已蔓延开来,留下大片黑色的伤痕。眼见得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可此乃天灾,他们道行低微,况且修道之人也不是神仙,又如何能以凡人之力熄灭山火? 两人顿时急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 只听身后有声音传来: “道友莫急。” 转头一看,宋道兄已站了起来,拍掉身上草碎泥灰,如他们一样凝视山火,却一点不慌张。 山火肆虐,生灵涂炭,该灭。 “终!” 挥手点出白星。 白星跨过长空,落入火中,火气闭蓄,这半山山火就如受了刺激一样,顿时收缩,眨眼就已消失不见,连一点火星、烟气都没了,若非留下了大片的草木枯灰,甚至让人以为它从未来过。 两人一时屏住了呼吸,惊为天人。 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福清宫已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却还要对伏龙观来人毕恭毕敬。 原来不止是礼节和恩义。 弹手止天灾,岂是凡人? 此后一下午两人都毕恭毕敬,比在师父宫主面前还要乖巧几分。 一直待到黄昏后,三人方才下山。 只是回了道观,各自师父问起他们相处如何,可有了交情,他们却都不知如何言说。只觉这宋道友比从师父口中听到的,几十年前初下山的上上任伏龙观观主道行还要高深不少。 而以宋游一日相处看来,这两人也都是不错的人,至少现在不错。奈何他不愿交友,让他选亲近谁,选不出来,选膈应谁也选不出来,注定是无法为福清宫未来的继承人提供选项了。 晚间吃过晚饭,宋游便已掏出自己准备好的书信,对光华子说: “道兄,我还有一事所托。” “嗯?” “出来已过了一季,写了封信,想请道兄明年春天捎带回去。” “原来如此。” 光华子将信接过,小心收起。 第31章 庙会 房中油灯摇晃,灯芯焦红。 三花娘娘在木桌上踱步,也不知走个什么,忽的便在桌边端坐下来,一截尾巴很自然的环住了小脚,对宋游说: “道士,你今天修炼的时候好冷。” 宋游也不惊奇,小猫总是想一出做一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小声回答道:“因为汲取的是冬藏灵韵,有静气。” “那是什么?” “说来话长。” “唔……” 三花猫低头舔一舔身子,没有要听的意思,只说道:“三花娘娘只需自行吐纳。” “比不得三花娘娘。” “你这个修得快吗?” “有人快,有人慢,即使是我,也有时快有时慢。”宋游说道,“原先在道观,修行便中规中矩,下山之后,天地开阔,便一日千里。” “为什么?” “说来玄妙。不过三花娘娘是妖非人,无需学习这些,只需照常吐纳即可。” “知道了。” 宋游露出微笑。 也许是两世为人,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已越来越不喜欢复杂的东西,越来越喜欢简单的事物。虽然这福清宫中诸位道长都很友好,可相比起来他还是觉得和三花娘娘说话更轻松有趣。哪怕说的话毫无营养。 “三花娘娘。” “嗯?” 三花猫正舔毛呢,闻言顿时抬头。 “我们后天回去怎么样?” “你决定就可以了。” “你我既结伴而行,这么大的事,还是要和三花娘娘商量一下。” “后天……” “是。” “唔……” 三花猫盯着宋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好像不太喜欢他们。” “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天天都有肉吃,你不喜欢这里。” “只是觉得和他们玩耍没有和三花娘娘在一起有趣而已。”宋游摇了摇头,“况且也不能天天吃人家的肉。” “是哦。” “怎么样?” “那我们明天就回去!” 三花猫立马出声,十分果决。 “那也不好。” “为什么?” “明天要去帮人家解答一下道法疑难,这是别人招待我们几天的回报。” “是哦……” 三花猫若有所思。 “睡吧。” 宋游吹灭油灯,散落灯花如星。 次日清晨,出云与应风又来寻宋游,竭尽所能想好生招待于他,可终究没有几十年前的缘分,如此强行相处,倒也不是说不好,只是短时间难以结下如几十年前那般的情谊。 宋游只为道长们解了疑难,晚上便向光华子表明了明日就将回程的想法。 任众人挽留,他也毫不动摇。 倒是出云与应风对他仰慕不已,大抵已在心中将他奉为人间仙了,想追随他而去,随他云游天下,但他也只说他们无缘。 又过一日,宋游清早摸黑下山。 明月清照我,只与猫同行。 从凌晨走到黄昏,夕阳西下时已离逸都不远,宋游想了想,此时已然入冬,夜里借宿寒冷,不如趁月光再走一程,于是一口气走回逸都。巧之又巧,刚好赶在晚间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一回院中,小曲声起,心中便是一片安然。 …… 逸都的天气越来越冷了。 宋游每日也很清闲,除了常去瓦子听书,多数时候便在家中烤火、修行,与猫闲谈,过着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生活。 偶尔会有人慕名前来求一纸符箓,或是开光的护身符什么的。开光的物件宋游是没有的,可符箓也就是画一笔的事,他是有求必应,多多少少也能换些钱财来给三花娘娘买肉吃。 有时也出去走走,看冬季的逸都城,看人们冒寒寻着生机,穿着单衣行色匆匆,见天气一寒盛世面纱就掉了个干净,倒是也有不少收获。 院中黄梅渐渐冒出了花苞。 宋游常在树下看它,不知它几时才开,但凑近轻嗅已能闻见幽香了。 “笃笃笃……” 院中又有敲门声响。 宋游开门一看,外头是罗捕头。 寒冬腊月,罗捕头还是穿着一身皂衣皂靴,只是里头加厚了些,脸颊被风刮得通红,手上提着一条小鱼,用过江藤串着腮: “见过先生。” “班头不冷吗?” “习武之人,又走动不停,不冷。” “快快请进。” 罗捕头跟随宋游走进院子,还反手关了门,已然很熟稔了,边走边说:“我家妻弟游手好闲,最近又迷上了钓鱼,今日去钓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冷得直打摆子,却只钓了这么条小鱼,还没有二指宽,竟敢说拿回来我们煮汤喝,哈哈,我干脆拿来献给三花娘娘。” “伱有心了。” “三花娘娘……” 罗捕头说着取下过江藤,并未将小鱼扔在地上,而是放在了干净的石桌上。 原本他来小院拜访先生是不会给三花娘娘带礼物的,只给先生带些东西,只是偶然有一天,他来找先生求问魇鬼之事,忽然见到先生院中多了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女童,可他此前从未在先生这里见过女童。之后陆续又来几次,有时能见到猫,有时能见女童,见猫就不见女童,见女童时便如何也见不到三花娘娘,日子一长,再联想起三花娘娘平日里的神韵举动,他便也渐渐明白怎么回事了。 在逸都当了多年捕头,没少遇见关于妖啊鬼啊的东西,也处理过动物成精的案子。说实话没那么玄,这些畜生成精也只是多了智慧,能口吐人言已经算是很骇人的了,没有故事里化成人形的本事,在武人手下,一刀照样砍死,最多只是它会在被砍的时候以各种方式求饶罢了。 会化形的妖他却是第一次见。 罗捕头一时又是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 惊讶的是自家对门居然就有一只化形的妖,自己还这么久都没发现。可转念一想,她出现在先生这等高人身边,又似乎很寻常了。 哪個故事里的高人身边没有个不是凡人的童子童女,成了精的坐骑? 先生自然也该有一个。 从那以后,他每次前来便都会给三花娘娘带些礼物,三花娘娘则保他家中无鼠,粮米无灾。 眼见得三花猫已经吃了起来,罗捕头又看了会儿,这才转头与宋游说:“先生,过几日就是岳王庙的庙会了。” “过几日?” “过三日,初三。” “啊……” 宋游这才恍然,已经是腊月了啊。 “现在岳王庙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到了,不过还是要初三过后才最热闹。”罗捕头说道,“先生可有什么想买的?这庙市鱼龙混杂,可需要在下为先生当个向导?在下手下还有一群人,可给先生做个苦力。” “到时看看再说。” “先生若有需要,来敲门就是。” “那便先行谢过班头。” “先生客气了。” 又聊了一会儿,才将罗捕头送走。 宋游脸上已带了笑容。 庙会又叫庙市,起因是宗教聚集人群,尤其在各大节日或宗教特殊节日,会有大量信徒聚集于此,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在这交通闭塞购物不便的年代人们又有着采购的需求,于是便有人开始在庙会摆摊促销。聚集的商人越来越多,来的顾客也越来越多,形成良性循环,后来庙会便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香客了,而成了一个大型购物节,成了一年中最热闹的盛典之一。 庙会其实也有大有小。 小的庙会也就附近村庄或是一个同县的人会来,大的庙会可就了不得了,最夸张的,影响力能够辐射好几个州。后世人是很难想象的,有人用半个月的时间跨千里而来,就为了上一炷香,在庙会逛几天热闹,然后又用半个月回去。 在这期间,有人能增长见闻,有人能赚个盆满钵满,有人能结识一生好友,有人能邂逅佳人或郎君,也有人独身来独身走,还被偷了钱。 岳王庙的庙会就是逸州影响力最大的庙会,虽不能辐射几州,但州中偏远之地也会有人来,有些州外的把戏人、客商也会赶到。 而之所以定在腊月初三这一天,是因为腊月初三是传闻中岳王神君的诞辰。这种规模的庙会已经不再局限于岳王庙了,只是挑着这个时间开始而已,通常会延后几天结束,好完成这一盛典。 宋游期待这场庙会已经很久了。 出去走了一圈看看,果然如罗捕头所说,今天已经有很多客商、把戏人到了逸都,就聚集在岳王庙附近的街巷里,乱腾腾的,好不热闹。 三花娘娘自是看出了他脸上的兴奋,可她对此却是有些不解的: “道士,庙会很好玩吗?” “不知道。” 宋游如是回答,又补充了句: “希望有趣。” “你好像很喜欢庙会。” “很热闹呢。”宋游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见过热闹的场景吗?” “这城里就很热闹。” “不……” 宋游摇了摇头,大晏人口再多,逸都城再繁荣,可受限于这个时代,也许城内住民还没有后世跨年时聚集在省会地标建筑下的人多,也许还比不上黄金周热门旅游景点一天的接客量,只有这庙会,才是真正的热闹。 那是这个时代最盛大的人间烟火。 也是可以比拟后世的热闹。 宋游眼光闪烁着,却不给三花娘娘解释,只是说道:“庙会上有很多平常见不到的东西,像是会把戏的奇人,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我们不仅可以去看几天的热闹,还可以买到很多好吃的,嗯,再买匹马骡。” “买马?” “是啊。” “我们?买一匹马?” “怎么了?” “我们要买马?” “买一匹马,也可能是一匹骡子。”宋游对她说道,“以后才好游历天下。” “好!!” 三花娘娘眼睛亮晶晶。 宋游盯着她看了又看,有些疑惑。 这猫好像格外兴奋。 第32章 江湖把戏人 腊月初三。 三花猫很早就站到了宋游的床头,先是蹲着不动,对着他那一张脸看了很久,见他没有要醒的样子,想叫他又怕吵着他,不叫他也不行,于是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开始压低声音,很小声很小声的道士道士的喊。又怕他听见,又怕他听不见。 突出一个纠结。 没有办法,今天要去庙会上买马诶。 而且道士说的不是“我”,是“我们”。 谁能想到,一只丁点大的猫儿,竟然有能买一匹大马的一天? “道士道士道士……” 宋游终于是被她叫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那猫头快钻到自己眼睛里来了。 “三花娘娘你干嘛?” “唔!” 三花猫顿时缩了回去,一时并不回答,直到眼睛闪了几下,才说道: “看你怎么样了。” “我只是睡着了。” “快起来,去逛庙会了。” “不急不急。” “早点去,不然马都被人买完了。” “那就算了。” “!!” 三花猫扭头直盯着他,表情严肃,过了几秒才又出口,连声催促:“快点起来!快点快点!” 说完咬着被角往旁边拖。 “……” 宋游只好起床。 穿衣洗漱,才花了一刻钟的样子,那只三花猫就一直跟在旁边,寸步不离,目不转睛的看着,像是监督,又像是催促。 “三花娘娘是变成猫的样子出去,还是变成人的样子出去?” “你说呢?” “庙市人多,猫太小了,恐怕会容易踩到三花娘娘。”宋游顿了一下,“三花娘娘若化成人形,便可与我同行。若用猫的样子出去,便只好由我抱着三花娘娘去逛了。” “化成人形。” “请去你屋。” “好!” 三花猫一溜烟就跑回了屋。 “道士!” “……” 宋游无奈,怕是又把衣服忘哪了。 “给我找找衣服!” 真是一点也没猜错。 折腾一番,终于出门。 岳王庙在东城,要走一段,正好走远一点,找家没吃过的店吃个早饭,接着在三花娘娘的紧盯式催促下,往东城走去。 宋游揣了半吊钱,两块官银,一路怀里都是沉甸甸胀鼓鼓的。 越往岳王庙走,人气就越重。 身边行人多数都顺路。 在这年头,祭祀是天大的事,少有事能比祭祀更重要了,碰上当地广泛信仰的岳王神君的诞辰,又碰上这盛大的庙会,无论封疆大吏、贩夫走卒还是养在深闺的千金,这时都出门了,往岳王庙赶去。 更是不知有多少走江湖的远道而来。 宋游便偶然遇上了来赶庙会的俞知州,只是他没有上前招呼,而是如其他民众一样停下脚步,看着俞知州和他的从人们远去。 隐隐听见身边人在讨论: “那是知州大人?” “还能有谁?” “知州大人的仪仗就这么点人?今年这是怎么了?去年可都牵了半里地那么长!” “谁知道呢。” 宋游听着,只露出微笑。 让过知州仪仗,再往前几步,就能看见岳王庙了。 只见岳王庙外人挤着人,满是攒动的人头,庙顶青烟如云,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也由那個方向飘来。街道一下变得十分拥挤。而以岳王庙为中心的每条巷子都满是商贩,摆摊设点,不然就是耍把戏的,人潮汹涌,几乎挤得走不动路。 人还没到,已先听见了吆喝声。 “走江湖闯江湖,卖钱不卖钱,摊子先扯圆,大家走过赏个脸,光是看不收钱。 “途径宝地,怀里无钱,肚皮乱叫,先来卖点草草药。 “草草药,长得高,十个人去采,九儿把命消……” 宋游跟其他百姓一样,忍不住在原地驻足,听着那顺口溜一般诙谐幽默的吆喝声,嘴边露出笑意。 就是要有这些,才热闹嘛。 “三花娘娘跟紧我。” “在哪里买马?” “不知道,先找找。” “好!”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 这一路真是开了眼界。 有耍杂技的。 抛碟丢碗,立杆上爬,走钢索,钻火圈,铁枪插喉,铁索勒颈,多是苦练的本事。 有耍猴的。 耍猴人与猴儿配合默契,一个教猴做事,一个装笨搞笑,耍猴人用刀威胁,猴子立马认怂,等耍猴人一不留神,又夺刀反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早就编排好的戏,可演得自然,也能逗得大家哈哈直笑。 有玩神仙索的。 一根绳子丢上天,立马便有烟云遮挡,绳子也变得笔直,而人竟能顺着这根绳子往上爬。等人渐渐看不见了,爬到了云雾当中去,那绳子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来,烟云散去,头顶哪还有人,只留下一片惊惧呼声。 有喷火的。 起初喝油喷火,只让大家觉得热闹,给庙会的热闹又添了一分热闹,可很快围观者便发现不止如此——那人嘴中的油早就喷干净了,但只消他凑在火把前大喷一口气,便又是火焰如龙。 到后来干脆不用火把,空口吐火。 众人这才明白,那是真本事。 于是满地铜子儿叮当。 有变戏法的。 一个空盆,转眼就能变出鸟儿鱼蛇来,再一挥手,又能令其无端消失。与后世的魔术差不多,这位变戏法的师傅也得要一块布来遮挡,不是取巧的障眼手段就是精妙的迅捷手法。 宋游每到一处都会驻足片刻。 而三花娘娘起初还心心念念着买马,渐渐也被这些戏法吸引,只乖巧跟在宋游身边,睁大了她的眼睛,盯着这些热闹看。 每当有人托盘来求赏钱,宋游也都从不回避,多少也给几个铜子儿。 一般江湖人才这么大方。 倒不是江湖人有钱,是江湖人知道走江湖的难,又讲究这些,所以要么不看,要是看了,当下再窘迫也要给个一子半子的。 只是看完刚准备走,宋游忽觉异样,伸手往怀里一摸,那半吊子钱还在,可两块官银竟是不翼而飞。 “……” 这倒有趣。 宋游又转回来,看向那仍在变戏法、表演搬运之术的中年人。 再看周边,喝彩连连。 即使旁边客栈上也有人往下丢钱。 他没说什么,只在此稍事等候。 逛了这么久,早已过了中午,这些耍把戏的、变戏法的江湖人一个接一个的停下,说要准备吃食,围观群众也逐渐散去。 宋游这才走向那名江湖艺人。 这人三四十岁的样子,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此时和几个手下人一起,端着碗大口干饭。 吃得还挺好,有大块的煮的肉。 “足下餐食丰盛。” 宋游在他面前站定,微笑着说。 江湖艺人顺着影子抬头一看,见是个领着女童的年轻人,不由愣了一下,一脸憨傻的问:“看官找咱何事?咱们要吃完饭才会开场了。” “不是大事。”宋游客气说道,声音不高,“就是方才在此处看足下戏法时,身上掉了些银子,不知足下看见了没有。” “嗯?” 江湖艺人摸不着头脑:“看官掉了银子,该去报官才是。这庙会人多杂乱,难免有些贼人混迹其中……看官不会见咱会使些戏法,便真以为咱能将东西凭空变无不成?莫不是要诬陷咱们?” 说到后边,他已有些怒了。 本来体格就壮,面色也浑,一旦挑眉瞪眼,便连半分憨傻也无了,只剩下吓人的凶厉。 宋游却依旧温和从容: “在下只是见足下一手招来挥去之法虽不算出神入化,却也是登峰造极了,比在下造诣高深许多,所以前来请问一下。” 江湖艺人顿时神色一凝。 其实变戏法的时候,他并未用招来挥去之法,而是纯粹的手上功夫,但他此时也没辩解否认,只打量宋游几眼,随即拱手: “敢问阁下来路?” “在下阴阳山伏龙观,宋游。” “原来是位道爷,失敬。” “不敢。” “道爷所失财物几何?” “二十两官银。” 江湖艺人立马转身,对身边人挥手,既没有大方承认财物为自己所盗,也没有再否认,就连一句诸如“与先生相逢就是有缘,那么先生所失财物由咱们来补上就是,就当交个朋友”这类的客套话也没说,只让手下人拿钱。 两块束腰蜂窝银,不是丢的那两块,数目却是对上的。 宋游掂量了两下,将之收起。 只能说江湖中人,善恶难讲,但多少都有些讲究。 “多谢。” “多有得罪。” “不过在下还有一问。”宋游问道,“足下既有此本事,为何做这行当呢?” “道爷说笑了。”中年男子一笑,竟也有几分洒脱感,“这招来挥去之术本就是江湖戏法升变而来,再说这年头,我们就这一样本事,除了这一行还有更来钱的行当吗?还是道爷觉得,装作个高人大师去骗那些贵人,比这更光彩更轻松?” “……” 宋游不由想了想: “有理。” “咱们也有咱们的规矩。”中年男子又端起了饭碗,边刨边说,“咱们只取官银,不取铜钱碎银。若被高人看穿,或是有人有所猜测,但凡能找到咱们面前报上个来路的,一概退回。” “原来如此。” 宋游不由得想了想。 大晏官银十两起铸。只取官银,不取铜钱碎银,一方面是方便携带,一方面也可以由面值来排除掉穷苦人家,是一种劫富济贫的心态。 后面一条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别人报官。 江湖人讲究是互相讲究。 这年头不比后世,平头百姓尚且对官府信任度不高,江湖中人遇事更是有江湖中人自己的解决办法,报官的话,会被同行耻笑的。而寻常富人既难以发觉自己竟是被这隔着两丈远的汉子偷了银子,就算看出了,只要钱回来了,也会忌惮江湖人报复,不会再接着报官。 其实风险已经降到很低了。 再流动作案的话,风险就更低了。 不过宋游站在他面前,还是问了一句:“足下就不怕官府盘查吗?” 听见这话,中年人眼睛一眯,刨饭的动作也顿了一下,抬头盯着宋游:“道爷莫不是在与咱说笑?” “我是好奇。”宋游表情一如往常,“足下变的就是这类戏法,若遇上有经验的捕头,出了这档子事,恐怕会第一个怀疑足下吧?” “道爷被自己的所识困住了。在多数人眼里,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法罢了,就算知晓其中有鬼,又有几人能想到隔空取物呢?就算,就算有人能反应得过来,我们早已离去。” “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宋游若有所思,便答边点头。 “道爷可还有事?” “那便告辞了。” “道爷!” 宋游正待要走,又被那汉子叫住了。 却是那汉子仍不放心,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问说: “可不敢报官!” 迎着他的目光,宋游想了想,才点头。 “好。” 这汉子很生动的告知了他,不要被所识困住。这汉子又是个讲究的人,宋游虽不是江湖人,却也愿意陪他讲究一回。 这次就不报官了。 只是讲究归讲究,也不能化黑为白,混淆了是非对错。 罗捕头经验丰富办案得力,必有所疑,届时必来请教他,却还是要说的。 就是不知是他跑得快还是罗捕头追得快了。 第33章 斗胆问神君 “道士,你刚才在和那个人说什么?” “他偷了我的钱。” “嗯?啊?” 小女童一下停住脚步,不再走了。 看那样子,似乎想去抢回来。 “我已经找他要回来了。” “把他咬死。” “人不能这样做。” “打死。” “这不是咬死和打死的问题。”宋游摸摸她的头,以她的身高,一伸手就能摸到,倒是正好,“犯多大的错,受多大的罚,不能说别人偷了你一些钱你就把人打死,那样不符合人类的规矩。” “哦。” 女童点着头,若有所思。 正当宋游以为她明白了些什么、或许又有收获的时候,只见她将手一伸,对自己问道: “你吃不吃仙丹?” “什么?” “仙丹。” “?” 宋游不解。 低头一看—— 小小的一只手,白嫩嫩的掌心,漂亮极了,正中间躺着一粒小丸子,极小极小的一粒。 女童抬头盯着他,面庞白净,表情严肃。 “这是什么?” “仙丹!” 女童仿佛对此深信不疑。 “哪来的?” “找到的。” “从哪找到的?” “鼻子里。” “……” 宋游顿时一阵无语。 而那女童还在催问: “你吃不吃?” “不吃。” “为什么?” “以后别找这种仙丹了。” “不吃我吃!” “啪……” “咦?你怎么打掉我的仙丹?” “以后别吃这个。”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越行越远了。 找了一圈,终于找到骡马市。 顾名思义,这里主要交易骡子、马和驴。 一进来便是一股粪便味道。 有很多人讨价还价,既有伸进袖子摸手的,也有正常交谈的,不少江湖人也来到了这里,要选一匹中意的坐骑。 相马是个技术活,好马配英雄,若谁挑了一匹好马,自是如虎添翼,若马被英雄选走,也能沾一些光,只是千里马难求,英雄也少见。可若是千里马恰好碰上了英雄,便是互相成就,今后有谁写個传记演义什么的,说不得双双名留青史。 宋游不是个会相马的,但他也有他的挑选方法。 只是他也没打算今天就买,这年头买一匹马好比买车,骡子也便宜不到哪去,即使是大户人家也要慎重一些的,草率不得。 “三花娘娘记得跟紧我,这里江湖人太多了,不要被人拐走了。” “哦。” 三花娘娘的眼睛早已被路边那些大马大骡所吸引,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宋游看她多半是没有听见,这小猫儿就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宋游只好拉住她的手。 一大一小边走边看。 逸都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这里的马大多是从西南方向来的马,生得矮小,不算夸张的说,比一些大型驴子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这世间本没有劣马。 各有各的用处罢了。 即使是常被当做劣马的西南马,要说山路行走,也再没有别的马种比得上它。 只是马儿精贵,要精饲,要刷洗,饲养成本较高,好马售价也高,优点只是善于奔跑、容貌英俊。可长途行路本没有多少奔跑的时候,它爆发力强的优点似乎不太能派上用场,性价比就不高了。 除非能买到北元马。 北元马生活在北方高原,条件恶劣,因此极度皮实,耐寒抗热,耐粗饲,耐力强。可这马虽然也算不得高大,爆发力也不算强,却也一直是大晏朝廷最常用的军马马种,市面上不太多见。 驴子就恰好相反。 耐粗饲,耐力强,役使价值也不低。 这年头文人流行骑驴,是雅事,前几年当朝宰相就曾骑驴上朝,以标榜自己文人清贵,道人骑驴也很流行,有飘然仙气。 骡子就在中间,吸取了二者的优点。 不过骡子也分两种,驴骡和马骡。 二者相比,驴骡体型更接近驴,力量和习性也更接近驴,皮实耐粗饲,矮小一些。马骡体型更接近马,高大,甚至有不弱于马的力量,好的马骡价格不比一匹马便宜。二者都有着超过驴的役使价值,也都比马更皮实耐用。 这么看来,似乎骡子才是个更好的选择。 奈何近来天子似乎又有对北方用兵的打算,马匹和骡子都是重要军事物资,据说官府在庙会开市前就已买走了大量马匹和马骡,这不仅使得庙会骡马市上的马匹骡子价格大涨,一匹西南马动辄二十多贯,而且好的几乎都被选走了,留下一些不那么好的,还都被江湖人骂骂咧咧的争抢着。 宋游选了一圈,实在没选到中意的。 “我们还不买吗?” “没有中意的。” “三花娘娘叫伱早点起来吧!” “是我错了。” “别人都在买……”三花娘娘指着一个牵着马骡走的人,“那个人都买走了!” “不急。” 宋游打算再看两天,实在挑选不到合适的,就买一匹小毛驴,牵着毛驴游历天下,想着也是美滋滋的。 心中已冒出了几句骑驴的诗。 此时已经快黄昏了。 逛了一天的庙会,怎么能不去岳王庙里烧柱香呢?正好此时人也少了。 宋游便带着三花娘娘往庙子走去。 门前依旧一对门联。 写的是: 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 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许多钱财。 听罗捕头说,以前门联不是这个,是有一天岳王神君托梦而来,才改成了这个。由此来看,也许神君还真是逸州人,至少这股子什么也不在乎的洒脱劲儿是逸州人身上常有的。 一大一小跨进神庙。 里头一位神君,虎背熊腰,七彩神衣,一脸正气,大马金刀的坐在神台上,瞪着走进来的每个人。 三花娘娘刚一跨入,神像眼中便精光一闪,惊得三花娘娘浑身一抖,随即连忙止住脚步,看向宋游,小脸上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那精光转眼间又熄灭了,并没有几人看见。 “神君在啊。” 宋游摸摸三花娘娘的头,上前施礼,算是见过,随即点香敬上。 逢庙敬香是他的习惯,左右也无事可做,倒不是对庙中神灵有多敬仰。师父常说他仗着绝世天资和一身道行便目中无神,也许是的,但她又常说真正的古修道人该用另一个角度来看待神灵,所以宋游不是不敬神灵,只是和常人敬重的点不太一样。 线香青烟袅袅,烛火摇曳。 宋游敬完香,转身正待要走,忽又停住,看向面前这神像,想了想,才说道:“神君既在此处,不知可有见到外边宵小为非作贼?” 神像眼中又是精光一闪。 “斗胆了。” 宋游大步出门,只觉心中愉悦不已。 这是近来做过最快乐的事了。 出庙每走一步,天色都更晚一分。 庙会夜里不比白天冷清,更是有不知多少才子佳人提着花灯出来游玩,穿行于灯谜廊下。佳人偷瞄才子,才子也偷瞄着佳人,缘分稍微好一点儿就是如易安居士一样的佳话了。 宋游只流连于夜市小吃。 几串烤肉,一碗水盆羊肉,加个流心的火柿子,是平常难以吃到的北方风格,口味即使比后世也不差。便是今日的晚餐了。 宋游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这种不比后世差的感觉。 “草草药,效果好! “瘦子吃了能长膘!屙尿能飚八丈高! “各位要问怎么吃?有酒泡酒,无酒泡尿,无酒无尿,干嚼都有效!” 一群人被他吸引,上前围着。 宋游又露出了微笑。 这位竟还没有收工啊。 第34章 瘦瘦枣红马 “道士,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是啊。” “没有买到马,你开心什么?” 三花娘娘头歪着也仰着,疑惑的盯着宋游看,看那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虽然没有买到马,但是看了热闹啊。” “你喜欢热闹。” “有时喜欢。” “咱们什么时候买马?” “不急不急。” 一大一小行至天水巷院前,却发现门口已有两人等候。 两人穿着厚厚的道衣,手里牵着一匹马,正是福清宫的应风与出云二位道长。 宋游见此十分意外,忙迎上去。 “二位道长,怎到这来了?” “见过道兄嘶。” 两人吸着冷气,朝他作礼。 瞄见身旁的女童,又不由问道: “这是……” “三花娘娘。” “竟是三花娘娘!” “见过三花娘娘!” 两人连忙朝三花娘娘见礼,眼中有讶异之色。 他们只听师门长辈说起过妖精化人的故事,限于道行太浅,这还是第一次见。 三花娘娘也学着回礼。 随后应风这才说道:“师祖知晓道兄要游历天下,又缺一骡马,今日岳王庙庙会开市,道兄必去寻买骡马。然而近来北方边境缺马,师祖猜测道兄多半选不到中意的骡马,正巧我们也要来赶庙市,买些东西,也与逸都的道长们做些交流,又正巧宫里有位香客有些关系,师祖便让我们牵了一匹驽马来赠予道兄,不说供道兄骑乘,就是在漫漫长路上能为道兄分担些行囊负重也是好的。” 出云也跟着说: “我们还一直担心呢,担心等我们寻到道兄,道兄已经买好了骡马,那样我们只能牵回去了。现在看来,万幸没有。” 宋游看着二人。 道衣御寒能力实在有限,在这冬日寒夜,两人已被冻得嘴皮乌青,偏偏夜里起雾,眉毛发梢都有了湿意,怕是更添了几分湿寒之气。 而这马哪是驽马? 虽然体形也长得不高,其貌不扬,算不得高头大马,可看其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分明是匹北元马。 最多在北元马里品相算不得好,可怎么也是北元马,最是适合长途跋涉了。 宋游站着不动,眼光闪烁。 二人便是心中忐忑。 如此过了几秒,才见宋游伸手,脸上也露出笑意,将马匹牵过来。 “便多谢了。” 两人连忙长舒一口气。 “道兄何必客气。” “深夜寒冷,快来屋中烤火。” “不多打扰了。”应风连忙说,“我们出来已久,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我宫与西城青霄观交好,长辈都借住在青霄观。”出云补充道,“夜晚多贼人,再不回去长辈该担心了,还是明日再来拜访道兄。” “师妹说得对,明日还得来赶庙会的。” “道兄当心,这马年轻,可能脾气还不稳定。” “道兄自有神仙手段。” “说得也是。” “马儿啊马儿,今后你可要听话,能与道兄游历凡间,是你几生修来的福分。我们想要还得不到呢。” “道兄,我们便告辞了。”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无缝衔接,感觉也挺奇妙的。 宋游只得看着他们走远。 再回身看这马,果然是匹极年轻的马,不得不让他感叹,那光华子道行修为如何不好说,可这人情世故和算计的本领却是极高的,这老道这辈子定是成不了仙了,但却已经成了人精。 “噗……”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 “嘘……” 宋游不慌不忙的对它说:“在这城中还请安静一些,得了空,我便带伱出去驰骋。” 枣红马果然安静下来。 哪有脾气不稳定的样子? 宋游便也满意的笑了。 三花娘娘则全程高抬着头,睁大眼睛盯着马,眼里亮晶晶,好比有星星,两位道长一走,在骡马市逛了一圈的她便连忙问: “这马好吗?” “当然好。” 三花娘娘一听,便高兴得不行。 宋游琢磨了一天,大抵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至于能否充分理解,倒是没什么必要,人与人之间尚且不能完全通心,何况人与猫。 再说这马,常见的枣红色,北元马本身不算高大,它在北元马里也算矮的,不过他多数时候也只需要它驮些行囊、慢慢赶路罢了,并不需要如军中行军一样紧张赶路,倒也不要求它多么强壮。 宋游关上院门,只把马儿牵到竹林处,才说:“小院条件简陋,没有马厩,便委屈阁下暂居于此。平日里莫要吱声,明天一早,我便去买些草料来。” 马儿站着不动,果然没有作声。 “今后山一程水一程,劳烦阁下与我同行,替我驮些行囊,我也必不亏待于你。” 说着宋游竟与它拱手作礼。 说来也妙,这马虽仍站着不动,可见它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竟像是听懂了一般。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敲门声。 三花娘娘艰难的将目光由大马身上移开,一溜小跑,出去开门。 外头站的正是罗捕头。 皂衣皂靴,腰间佩刀。 这几日岳王庙庙会,城里来了许多江湖人,鱼龙混杂,捕役们也都将铁尺换成了钢刀。 见今天又是女童,罗捕头眼色稍异,但既不表现出来,也保持着不叫她三花娘娘的默契,只拱手问道:“先生可回来了?” “回来了……” 三花娘娘刚说完,回头一看,宋游便自身后走来。 “班头还没下班?” “又有个玄乎的案子,来找先生请教。” 自立冬前宋游想通之后,便不再有意克制这些,如今罗捕头但凡遇上玄乎的案子,需要请教的,都不再到处去寻宫观寺庙或民家高人,而是直接来对门求问宋游。宋游多数都能给出回答。而他平日带些零碎东西来,宋游通常也不拒绝。 两人相处已有了些默契。 此时也请他尽管说来。 “今日衙门接到许多贵人报案,说是银子莫名失窃,大多都是在看戏法、把戏期间失窃的。”罗捕头讲得仔细,“要说这庙市本就乱,有些小蟊贼混迹其中也是常事。可奇怪的是,这些人身上只丢了整银,碎银和铜板一点不少,还有些人裹得很严实,甚至有官人坐轿出行,所有钱财都放在轿中箱子里,却仍旧有银子不见了,并且只有整银不见了。” “班头可有怀疑……” “这些江湖把戏人中,不乏手脚不干净的,也不乏有些奇异本事的,罗某怀疑是那些江湖把戏人流窜作案。”罗捕头悄悄打量宋游,“其中有一伙人玩的是三仙归洞、凭空变物的戏法,不仅与此沾边,而且报案的贵人中,多数失窃都集中在看此戏法期间,想请问先生,这世上是否有类似可以隔空窃银的手段?” “有种法术,为招来挥去之法,学起来条件苛刻,民间流传不多,但习至高深,便可隔空取物,不为主人所觉,亦可令其凭空消失。” 罗捕头继续打量宋游表情。 看似先生只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与先生相处数月,从先生语气神态中便能看出,先生其实已然肯定了他的猜测。 “就算如此,可此种手段难以捉摸,律法又严,若找不到证据,我们随便拿人,恐怕也麻烦。” “这类法术,若施术者有千里取物的本事,不说千里取物,就是百里十里取物,哪怕一里取物,也用不着来变戏法了。”宋游说,“既然银钱是从身边人身上取走的,就算放,也放不了多远。” “!” 罗捕头神情一凝,顿时明白了,随即啪的一声,朝宋游抱拳。 “多谢先生!这便告辞!” 说完便风风火火的往外走去。 只是走到门口,他又忽的一顿,转身看了眼竹林方向,飞快的撂下句:“先生是在庙市上买了马?若是饲养不便,衙门有专门的马厩,先生有需要可由在下帮先生带到衙门去养,花费自有朝廷拨款。” 宋游不由一笑,连忙称谢。 外头脚步声便迅速远去。 记得从岳王庙回来时,那变戏法的人还没收班,就是不知道罗捕头此去还能不能找得到人。 第35章 此间亦有修行 次日清晨。 宋游睁眼起床时,外头已有说话声。 推门而出,只见罗捕头站在竹林里边,应是三花娘娘给他开的门,而他一边摸着马的鬃毛,一边与身旁女童说话,多是女童问,他在答。 “你家也有马吗?” “我家没马,不过衙门有马,要用的时候去取就是。” “多吗?” “只说县衙的话,不多。不过驿站马多,若有急用,根据情况,也能临时抽用。” “有我家的马好吗?” “这……” 罗捕头一时支支吾吾了。 看样子三花娘娘竟和他挺熟的样子,让宋游想起前世一些人家中养的宠物猫,心情好的时候,家里来客了,它立马能和客人玩成一片,心情不好的时候便趴在那里,动都不会动一下。 三花娘娘今天心情很不错。 而见宋游出来,罗捕头这才从三花娘娘扑闪扑闪的眼神中逃走,立马转身面向宋游,拱手作礼: “先生醒了?” “班头早。” “今早是来与先生报喜讯的。”罗捕头说道,“是在下来得早了,先生还没起,本打算等到中午再来与先生报讯的,不过……先生的童儿非请在下进来看先生买的马,在下便厚着脸皮先进来等先生了。” “是别人给的!” 三花娘娘闻言立马纠正道。 “哦?” “是青成山福清宫的道友相赠,我们世代交好。”宋游小声解释道,“昨夜才送来,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厚颜收下。” “原来如此。” 罗捕头继续看着马:“北元马是好马,此马血统也正,就是似乎有些先天不良,才长得矮小。” “足够我们用了。” “也许此马能随先生一同得道。” “……” 宋游摇了摇头,知晓世人夸耀多是些恭维客套话,只对他问:“班头说的喜讯,可是昨日盗窃的贼人捉住了?” “多亏先生!” 罗捕头只是拱手称谢。 此时想起来,他又是红光满面,又是暗中称奇。 红光满面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得意。 昨日窃银案与之前遁地窃贼案有一些相似之处,便是失窃者多为城中富贵人家,丢失钱财可是一个大数字。这等案件非同小可,放在往常三五个月能破都不错了,更可能就成了悬案,可谁能想到,仅仅当天晚上,他就人赃俱获。 更令人兴奋得意的是,这等窃贼,必然不会只在逸都作案,稍后盘查一番,怕是能连带着将京城阳州的相似失窃案都给破了。 这是多大的功劳? 至于称奇,就要说到破案过程了。 昨日晚间得了先生指引,他带人分为两路,一路去捉那江湖把戏人,一路去盘查附近可以藏人、容人的地方,两路加急。 这个时候,虽然庙会夜市还未散场,可那伙人已经收拾准备跑路了。 才一天就跑,也是谨慎。 眼见得众捕役就要扑一個空,这时奇妙的事发生了—— 冬日打雷,晴夜霹雳! 硬是将那伙人劈了个半死。 罗捕头一到,人赃俱获。 现在若是再去庙市逛一逛,恐怕大部分人都在对昨夜的事津津乐道。不仅今日,到了明日,甚至明年,多年之后,这庙市上恐怕也会依然流传着岳王神君降下神雷惩罚庙会窃贼的传说。 但其实呢?事实真的如此? 罗捕头却不这么认为。 这可是逸州最大的庙市,这几天活跃庙市上的小蟊贼不知多少,作奸犯科、藏刀斗狠的江湖人也不在少数,可有见岳王神君劈了谁? 若与先生无关,他是不信的。 定是先生指点他之后,又料到那伙贼人将走,于是才设法降雷阻拦。 昨夜知县问他,他也是这般说的,直到现在他仍清楚记得知县和幕僚当时的表情。 和自己早些时候一样震惊。 不过还是该与先生通报一番。 罗捕头依然讲得详细,一边讲着,一边悄悄看着先生表情。 只见先生听到冬日惊雷时,脸上立马露出笑意,不过那笑里藏有深长的意味,却是他看不懂的。 只听先生说道: “抓到就好。” “不负先生。” 罗捕头连忙低头。 停顿了下,他又说道:“在下还要审问那伙贼人,就不打扰先生洗漱了。” “班头慢走。” 宋游这才回身去洗漱。 之后来到竹林看马,见马依旧保持着安静,只是嘴边咀嚼不停,而旁边有些苜蓿,是上好的精料,想来是罗捕头带来的。 “呵……” 宋游摇了摇头,以手抚马。 “你想去衙门的马厩呆段时日,还是就留在这里?衙门有专人伺候,或许比我做得好些,但留在这里,我也不会轻慢了你。 “好,那就留在这里。 “……” 吃过早饭,又有人来找。 是出云和应风两位道长,福清宫的道长们请他一起去逛庙市。 正好宋游也有些要买的东西,便与之同行。 于是一群真道士混着一名假道士,到了岳王庙附近街巷。只听周围声音杂乱不堪,来往行人皆满面兴奋,倾诉欲和求知欲写在了脸上,像是刚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想听个清楚,或是已经听清楚了,又迫不及待要往外讲。 “发生什么了?” 一名中年道长奇怪说道。 年轻道长性格要活泼一些,见有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便凑过去听,待得回来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拼凑起来。 “听说是神君显灵。” “说什么打雷劈了贼人。” “说有人丢了东西……” 中年道人听也听不齐,烦人得很,倒是正好找到了话题与宋游说话:“宋道友可有听说这岳王庙显灵的事?” 本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宋游点头。 “早上刚刚听说。” “嗯?” 众位道长顿时竖起了耳朵。 “只是昨日有伙贼人在此用奇门手段行窃,后被逸都捕役察觉,捕役前来抓捕,那伙贼人正要逃跑时,岳王神君显灵,降雷劈了他们。” “当真?” “应该做不了假。” “那可真是神君显灵。”中年道长连忙说道,“我们该去神君庙里上炷香。” “应该的。” 宋游也去再上了炷香。 只是今天神君便不在了。 随后继续逛庙市。 众位道长要买些庙里用的生活用品,当然了,只买山下集镇不便购买的那些。宋游则给枣红马买了个铃铛,还有例如小锅、蓑衣等未来长途游历能用得上的东西。 顺便陪着他们再看一遍戏法。 这群道人昨天去访友论道了,今天是第一次逛庙市,即使年年都来,也是一年只逢一次,年轻人自是兴奋不已,站在人群外便舍不得离开。好得师门长辈也是有耐心的,往往会在外边等他们,或者跟着一起看。 这些江湖把戏人多数也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千锤百炼是本事,奇门道法也是本事。 都值得一看。 尤其是这些奇门道法,小道长们看得可起劲了。 可千万别以为道长们修了座道观,看起来光鲜、正式一些,就要高于这些跑江湖的把戏人。 奇门道法本无高低,又极难得,这些江湖把戏人代代相传的本事,宫观寺庙里不见得有。就算是有,大多人都是用一生来练一样本事,民间把戏人也不见得输给宫观寺庙里的道长和尚。事实上他们若是能忍受清净,找个宫观寺庙修行,凭此本事,拿个折子不是难事。 只有天赋与努力,才能拉开差别。 如此一直从早晨又逛到了黄昏。 待得天色昏暗的时候,今天的庙市又与昨天不同了,多了许多黑乎乎的帐篷。帐篷有大有小,有人在门口收钱,给了钱就能进去。 年纪大的道长们倒是见过一次两次,年轻的道长则全没见过,想着门票也不贵,他们一一进去逛了逛,看个稀奇。 有些帐篷里是些珍奇玩意儿,例如羽毛纯黑的孔雀,洁白无瑕的豹子,据说长了千年已成了精的巨型灵芝等等。有的确实能开个眼界,有的则纯粹就是仗着人不知晓,骗一道钱了事。 身旁常有惊呼或吐槽。 有些是各种畸形、惊悚展览。 会动的干尸,只剩上半截身子的人,甚至还有人彘,长大的畸形儿。 在这夜幕下,居然有很多人结伴前来观看,看得出他们又害怕又喜欢这种惊悚的展览,甚至越害怕越喜欢,越害怕越兴奋。 出云道长是女儿身,时常觉得惊悚,遮住眼睛。应风道长虽是男子,也常常露出不忍之色,想要提前出去。 再往后的帐篷出云道长便不愿进了,正好宋游也不愿三花娘娘看到这些,便请她在外面照看三花娘娘。 而他倒是心静,边看边深思。 既看展览,也看看官。 如此品察人性,思索人心,隐隐也有所获。 最后的帐篷则是淫秽展览。 入门只消几个铜子,先前不知道,进了帐篷才发现,烛火摇曳间,满是赤条条的妇人。 当然没有那么多婀娜的曲线、姣好的容颜,就是给来逛的男性们放肆一下眼欲。进来的也几乎全是男人。这些人或是隐晦的偷瞄,或是三两结伴带着不堪的笑意指指点点,有不知情进错了的,只快步离开,有胆大的,甚至作势伸手去摸。 见有一群道人进来,不少讥笑之语。 “道长也喜欢这些啊?” “道长在哪里修行啊?” “色欲果然是人之本性啊哈哈!” 中年道长们修养高,只微笑回应,不予理睬。 年轻道长们则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直悔恨进来前没问清楚,只想快点出去。 宋游则依然从容,眼光多往看官们身上瞟。 时代就是这样,却是不能以此来判断这些看官的秉性善恶,无论行为放肆还是收敛,也只能够映照出他们近期的性格与想法。 若问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答:只是凡人。 第36章 欲寄梅花 出云道长站在帐篷外,目光瞄向那些一个个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人,只觉有的兴奋,有的窘迫,有的既兴奋又窘迫,不时低头瞄一眼身边女童。 女童就站在她旁边,不足她一半高,小衣裳干净整洁,眼珠子也是到处乱转,瞄着满地的人类、新奇的事物和发出声响的地方。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正常人那般丰富的表情,也许是化人不久,还没有学会人类丰富的表情能力,遇到惊奇的事,最多她也就是把眼睛睁大一些。 刷的一下。 帐篷被掀开了,一群道人走了出来。 出云道长不由打量大家表情。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宋道兄。这位道兄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是那样,好似惊悚的惊悚不了他,恶心的也恶心不了他,没什么特殊的。 倒是身后的师门长辈和同门师兄弟们神色与先前有些不同。 师门长辈脸上多了一分尴尬和窘迫,师兄弟们则满面通红,有的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不堪入目”、“进去前该问问的”之类的话。 道人与猫都是满心的好奇。 三花娘娘歪着身子,伸长了脖子,眼睛也睁大,透过掀开的帘子往里偷瞄。 出云道长则走到应风道长面前:“师兄,这个帐篷里面又是什么?” 应风道长脸色一下更红了几分。 “没、没什么……” “为何这副表情。” “别问了。” “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你这幅模样,反倒让我更想知道了!” 应风道长支支吾吾,依旧答不出来。 即使修道之人洒脱,可在这年头,又怎么好意思在师妹面前讲那些东西。 只听出云道长的师父斥责道:“还能有什么?不都是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紧问紧问!有什么好问的?” “哦……” 出云道长不由缩了缩脖子。 想起先前那些帐篷里的东西,干尸恶臭、奇形怪状的扭曲的人体,她仍是有些反胃。 倒是宋游笑了笑,对出云道长说: “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 一边说着,一边瞄见想钻进去的三花娘娘。 “刷!” 宋游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裳后领子,将她扯了回来,随即又看了眼其他人,拱手说:“诸位道友,天色晚了。” “我等也该回青霄观了。” “那便就此道别。” “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就连三花娘娘也学着宋游的话,用她的奶夹子音像模像样的道了一声后会有期。若不是衣裳后领子正被人抓在手里,想来会多几分正式。 双方并不同路,就此分开。 出云道长收回目光,有些遗憾,有些不舍: “还是道兄定力强。” 中年道长则是怔怔的,一时皱眉苦思。 今晚逛下来,宋道友确实比他们从容许多。不止比小辈们从容,也比他们这些以前见过的人更从容。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回想起来,其中尽是修为。那句“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看似只是对出云等几位小辈说的,其实是顾全他们这些年长者的脸面。 许久之后,他眉头才解。 “唉……” “师父为何叹气?可有哀愁?” “不是哀愁,是明悟。” “明悟什么?” “只觉我等苦读道经、参悟道法,整日沉醉其中,倒是忘了道法自然的道理。最后竟还得靠宋道友来点悟。” “怎么说?” “这世间万物,无处不蕴含大道,若用一双慧眼去看,无处不有收获。只把眼睛限制在道经上,只苦思道经深义,而忽略了道经之外,在看世间万物时只流于表面,不去深思,岂不是落了下乘?” 众位道长也不是愚钝之辈,先前就有所悟,经此一说,立刻心中通明,随即只觉惭愧不已,忙对宋游离去的方向拱手。 这句指点,少说可胜十年苦悟。 “所以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出云道长放下手时,还是忍不住问。 …… “只是凡人的欲望。” “欲望?” 三花娘娘不太明白这個词。 “就好比三花娘娘饿了,就想吃饭。渴了,就想饮水。无聊了、精力用不完了,就想到处去跑。看见耗子从面前过、虫儿在眼前飞,也很难忍得住不伸手去把它们抓住。”宋游耐心解释,“欲望和这些差不多,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能想办法把它们消除,就一身自在,消除不了就会有如饥渴一样各种各样的难受,如何对待你的欲望是最能体现修为的事。” “听不懂。” “那就算了。” “里面是不是很好玩?” “为什么这么问?” “你出来后,好像很开心。” “三花娘娘有一双慧眼。” “是不是很好玩?” “是收获的喜悦。” “什么喜悦?” 宋游却没有答,而是停住了脚步。 与福清宫众道长道别之后,不觉又走回到了庙会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白天那些耍把戏、变戏法的,烙葱油饼的,还多了唱戏唱曲的,踩着高跷的和舞龙舞狮的,以及打铁花的。 一千六百度高温的铁水,像是岩浆一样,装入洞槌,随即赤膊壮汉用力一打。 “啪!” 漫天飞星,碎火流萤。 此般绝美震撼,后世烟花亦难及。 宋游一时不由怔住了。 在原地驻足许久,铁花放了一树又一树,他才低下头,又摸了摸身边同样睁大了眼睛、看得入了神的三花娘娘的脑门,说: “就好比看见了这银花夜落,心中有感有获,自然喜悦。” “像是星星掉了下来~” “是啊。” “这个明天还会有吗?” “不知道。” “三花娘娘明天还要来看!” “好。” “还要来看猴戏!” “好。” “你可不可以给我买点耗子药?” “为什么?” “我把耗子全部闹死,再拿来吃,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去捉了。” “再说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慢慢走远了。 回到院子,竟又有一喜。 院子里的黄梅花开了。 推门入院时,只觉暗香夜来,幽幽沁人心。又有虚幻的人影在树下游荡歌唱,其声也幽幽,有着如黄梅花一样的清冷。二者相衬,一时有种凡间难以寻遇的清绝脱尘的美。 三花娘娘声音细细的: “这花开了。” 宋游只看着前方,小声的答: “是啊。” “这花是黄的。” “是啊。” “你画的是红的。” “你还记得。” “我很聪明。” “是。” “伱为什么画红的?” “随手一画。” 话到此时,篷然一下,鬼影消失了。 宋游只得遗憾摇头。 世间美事总不久长。 随即他去端了油灯来,要掌灯夜看花。 其实黄梅就是前世的蜡梅。原名黄梅,有说是苏东坡和黄山谷见黄梅花瓣好似蜜蜡,遂取名蜡梅。又有说是黄庭坚觉得蜡梅的花瓣就好像女子用手捻蜡而成的一样,所以后来改叫蜡梅。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它的花瓣晶莹半透,好似蜡质一般奇美,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又因其腊月开放,后常写作腊梅。 蜡梅与梅花并不相同,蜡梅多在寒冬腊月开,常为黄色,梅花多在春天开放,多为红色,按后世分,一个蜡梅科,一个蔷薇科。后人很难知晓古人诗词中的梅是蜡梅还是梅花,哪个是梅花哪个又是蜡梅,宋游也尚未遇见文人,若是得遇文人作诗,至少能得知一句。 其实宋游前世很少见到梅花,倒是经常见到蜡梅,经常闻到蜡梅的花香。 蜡梅的香对于前世故乡的人是有深刻的记忆的—— 春天的栀子花,夏天的黄桷兰,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蜡梅,是每年常常能闻到的味道。即使是在城市里也不用担心,只要到了季节,就会有很多老人或是挎着篮子或是推着车,来满街贩卖花香。 最好闻的就是这蜡梅香。 它是甜香,又是冷香,比桂花更甜,又不如桂花腻,清爽怡人,是久远记忆里的香,是故乡的香。 宋游实在欢喜,不忍进屋。 忍不住要摘下一朵,别在三花娘娘的头上。忍不住又摘一朵,放在鼻尖细细品闻。忍不住长立梅花树下,举着油灯细细观赏。若非这年头交通邮寄不便,还该折一枝寄给庙里的老道,以诉说思念,可既然不便,就只好令其留在枝头了,再舍不得折它。 油灯照蜡花,别有一番美感。 而越是夜深,院中越冷,这满树的蜡花便在寒气中逐一盛放,越发清美。 宋游心里好静,一时不愿离去。 若是外边有人路过,也能享得此刻院中的香,若肯停下脚步,便能听得院中隐隐的说话声。 “越来越冷了,道士。” “是。” “你怎么不去睡。” “舍不得。” “摘一枝回去看。” “也舍不得。” “……” “……” “你怎么不说话?” “三花娘娘也没说。” “三花娘娘在看你。” “我在看花。” “你在想什么?” “想些故人。” “想你师父?” “三花娘娘怎么知晓?” “我很聪明。” “自然。” 宋游此时想起的也不止是师父。 这花香既从记忆深处来,也理所当然要牵扯出记忆深处的东西,古人有寄梅花以诉思念的传统,可宋游即使折下梅花,也不知该往何处寄。 好在有三花娘娘作伴。 消解了不少孤独。 第37章 不觉又多一年 寒冬腊月,溪柴烤火,撸猫赏花,逸都的清闲生活日复一日。 每天的事情多了一项—— 照料马匹。 支出也多了一些。 城中养马就是麻烦。 本来北元马消化能力强,是很耐粗饲的,不使重役不必喂精料,但城中打不了草,也得花钱买草料,还得为它常做清理。好在宋游与它说过之后它便一直安安静静,否则吵到邻居,不说惹来麻烦,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腊月眼见得也要过完了。 马上就是宋游来到这个世界后过的第一个一个人的春节了。 前几日福清宫的道长们托一位住在逸都的香客送信来,说想请宋游去青成山过年,说去的话就二十八到,宋游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只是他也没有办法给福清宫的道长们回信,不知那天他们在山门前等了多久。 罗捕头也有来请,宋游也婉拒了。 包括俞知州都有送信来。 宋游一概没有答应。 蜡梅开得久,到了除夕这天,花都还在,迎霜傲雪,凌寒独立。 宋游在院子里盘算着日子,三花娘娘化成了人形,却还是改不了猫的习惯,爱在院墙雨檐上行走。 今年过年的时间倒是合适,年后几天就是立春。 记得自己是立秋后来的逸都,过了立春,差不多就过了秋冬两季了。 头顶院墙上传来声音。 “我们要走了吗?” 宋游抬头看去,见小女童赤脚站在院墙雨檐顶上,檐顶本来窄滑,她却站得无比稳当,正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 这猫真是有一双慧眼。 “都说了,三花娘娘不要在化成人形的时候爬上房顶行走,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三花娘娘就是妖怪。” “会影响邻居。” “这边房子里没有人。” “这不礼貌。” “好吧好吧。” 虽然如此说着,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只继续盯着他: “我们要走了吗?” “立春后就走。” “立春是多久?” “还有几天。” “为什么要立春?” “立春是一年之始,生气旺盛,万物复苏,是开启一段旅程的好时候。” “听不懂。” “快下来。” “给我拿梯子来。” “你明明可以跳下来。” “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 宋游去给她搬了梯子来,还给她拿了鞋。 三花娘娘穿上鞋子,感觉别扭得很,而她环顾这间屋子,难免有些不舍。 半年时间对于猫来说是很长的。 这里已经全是她的味道了。 “那我们这几天做什么?” “要请屋主来验房。” “什么是验房?” “就是这是别人的房子,赁给我们住,所以我们还给人家时,要请人家来看看,有没有把房子弄坏。” “验了房呢?” “要去和说书先生道别。” “还有呢?” “过年。” “三花娘娘知道过年。” “三花娘娘有大智慧。” “对的。” “此次启程,就离家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家。” 宋游扭头与她对视,沉默片刻,见她眼里只是纯粹的清澈,便又沉默了片刻,不知说什么。 初四就是立春了。 初五院子刚好租满六個月。 宋游想了想,没有大年初一请人来验房的道理,初二按逸州习俗,又要去上坟、给逝去的老人拜年,之后还要回娘家,走亲访友,怕是直到初五六都不见得有空闲,这么算来,年后还真没有年前方便。 干脆今日就去请屋主过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屋主就到了。 屋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文人打扮,姓唐名中字心成。 早听说过租住这里的是位高人,这也是近几年来唯一在院子里常住的租客,甚至他还来向宋游求过符箓,此时自是尊敬不已。 壮着胆子稍作检查,小院并无损坏。 “先生,一切妥当。” “那我初五就走。” “唐某还有一事求问先生……” “请说。” “先前这院子里……”唐中左看右看,虽身上并无不适,可仍是有些胆寒,说话也是扭扭捏捏,“先前这院子里……有些……不太干净,在下听说先生道行高深,不知先生是否……是否已经将之除掉了?” 宋游看了他一眼,只说: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执念,若非心中有愧,不必惧之。” 宋游当初一眼就看出,那女子阴魂并未害过人,也缺乏害人的本事,而他只是个过客,暂居于此,懒得费心,便没再去关心她的故事。 是在这里住了很久之后,好像是上月底,又好像是这月初,一次偶然的机会,罗捕头才向他说起。 这女子原是青楼歌女,后嫁给了唐家长子,她的夫婿就是面前这位唐官人的兄长,两人恩爱极了,一时传为美谈。不过后来北边打仗,唐家长子随一位熟知的将军从军而去,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却没几年就断了联系,女子独守空闺,思念郎君,逐渐抑郁,不久便与世长辞。 这故事一度感动了逸都的很多人。 这间院子是唐家长子和她的。 如今男主人全无音讯,女主人也死了,作为他们仅剩的亲人,唐中理所应当将院子收到手上。奈何女子执念太深,阴魂久久不散,这院子既没人敢住进来,也租卖不出去,唐中也是无奈。 宋游当初听说的时候,心里也是感触的。 既感触于这份真切存在于封建时代的难得的爱情、跨越生死的执念,也深思于这个故事和他原本想的并不一样。 这女子残魂藏得很深,不好找出来,确实能难倒不少吃这口饭的民间先生,可逸州之大,也不是就没有能人了,而她硬是在此呆了数年。宋游原本以为其中必有隐情,就像小说里的故事一样,要么女子生前身份不一般,要么便牵扯到了别的东西,弯弯绕绕,却绝没有想到,使这女子残魂执念在这里存在了数年都没有被解决的原因,仅仅只是周边社会对她的广泛同情和感动。 往复杂的地方想惯了,一时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竟只是人们简单的纯粹的善意。 于是宋游恍然,于是宋游称妙,于是又一次清楚的认识到,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即使这个时代落后、愚昧,可它也是有温度有色彩的。 古今虽有差异,人心却是相通的。 若论对女鬼生前的了解,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多,若论受女鬼存在造成的影响,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大,既然街坊邻居都在宽容忍受,罗捕头就住在这间院子斜对门,以他的性格和职责,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游又哪来将之除去的理由呢。 唐中顿时失望至极,却也还是不死心。 “先生可有法将之除去?” 宋游并不回答,只看着他摇头。 “唉……” 唐中长长叹息,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这几年想尽办法,我也认了,就让她留在这里吧,先生,这便告辞。” “预祝新年如意。” “也祝先生新年吉祥。” 木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合上。 宋游在院中又坐了会儿,待得天色将晚了,要开始做饭了,这才回了屋中。 踩着板凳,从梁上解下腊肉一条,腊肠一节,又取了一条风干鱼,烧热水仔细洗净。这腊肉还是熏过的,要用刀子刮掉表面黑灰,那曾曾曾的声音一响,就好像到了过年的时候。 “道士,今天怎么不吃草了?” “过年。” “是哦。” 三花娘娘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待宋游洗菜接水,她便追在后头跑来跑去,也不知跑个什么劲。待宋游点上了油灯,忙碌间影子晃动,她又在地上追逐着宋游的影子,扑过来又扑过去,玩得投入得很。 “三花娘娘帮我烧火吧。” “唔?” “去找衣服,化成人形,帮我烧火。” “为什么?” “年夜饭该我们一起做才对。” “是哦。” 小猫儿立马跑了出去。 炊烟袅袅,万家灯火,城中每门每户都点了灯笼,外头又传来了吹吹打打声。 院子里也渐渐有香气出来。 煮好香肠,宋游耐心把它切成薄片,余光瞄见灶前烧火的女童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手上动作一顿,心中亦有所触动,于是露出微笑,切到香肠只留下屁股后边的一小截时,便不再切了,捏起递给她。 三花娘娘凑近嗅一嗅,又抬头盯他。 “给我的吗?” “是。” “还没开饭呢。” “小孩可以先吃。” “哦。” 宋游不由露出回忆之色。 “三花娘娘知道吗?以前我小的时候,每到过年,大人忙着切菜,我就总爱围在旁边,大人切着切着,就总会留下一块来,递给我们,我总觉得那味道比第二天中午桌上的更好吃一些。” “唔唔……” 宋游好像也没期待她的回答,只是陷于回想中,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真是快乐幸福极了。 今天把它传给三花娘娘。 不多时—— 桌上一碗腊肠,一碗蒜苗炒的腊肉,一碗腊鱼,今早买的猪脚炖了半锅汤,算不得丰盛,但其实已经吃不完了。一大一小两人隔灯对坐,油灯的火光只能照亮很窄的一片区域,在粗制陶碗上映出一圈一圈的纹路。 没人说话,只默默的吃。 宋游倒不觉得冷清,在道观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他、师父和那只老八哥而已,早已习惯了。 没过多久,外头开始放烟花。 不觉在这世上又多一年。 第38章 说这天下玄妙奇幻之事 夜逐渐深了,油灯移至屋中。 宋游坐在桌案前低头写字,三花猫趴在窗沿上,将脸凑近了窗户中间,借着那一丝狭窄的缝隙,看外头的天空。 一边看一边与身后的道士说话,头也不回。 “为什么过年要爆那个?” “烟花吗?” “对的。” “好看。” “是哦。” “很简单。” “一年只过一次年吗?” “当然了。” “能过两次就好了。” “三花娘娘以前过年怎么过的呢?” “在庙子里过。” “怎么过呢?” “庙子里过。” 宋游也不觉得烦或无奈,只继续写着,笔绳摇晃,同时耐着性子,头也不抬的继续问:“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呢?” “吃很多肉,捉很多耗子。” “过年也捉吗?” “对的。” “辛苦。” “一点点。” 宋游不由抬头看她。 小猫儿眼睛睁得极大,浑圆,对准了那条缝,窗外烟花很是稀疏,但已让她看得不舍得眨眼了。 是一只老实的可怜猫呢。 但这年头也就是这样,哪怕太平盛世,烟花的璀璨也只属于少数人。 除夕也只属于少数人。 不信侧耳听—— 风雨夜深人散尽,隔灯尤唤卖汤圆。 …… 明德二年,大年初一。 吃过汤圆,宋游沿街行走,又来到了北瓦子,云说棚。 许是大年初一的缘故,即使宋游来得早,云说棚也快坐满了,这次给普通的钱,只能坐普通的位置了。 照例点一壶茶,坐下慢慢品。 只听张老先生咳嗽两声,便又开始了。 “诸公新年吉祥。 “前面说到,陈子毅奇兵绕后,直端了阿延齐的老巢,塞北只得派人请和,割地赔款,向我称臣,这一战以我大晏获胜告终!要说此战除了马元帅用人有方,最大功臣是何人,陈子毅当仁不让!” 宋游端茶坐着,安静的听。 今天是兰水之战的最后一回。 正好,有头有尾。 只是一回也就两刻钟,却是撑不了一个下午。 “陈子毅将军的故事就暂且说到这里,将军眼下仍在北方镇守,吓得塞北人不敢南下牧马,他的传奇仍在继续!明日咱们讲神鬼演义,小老二风雨无挡收费不贵,赚个养家糊口钱,诸公听得舒服还望继续捧场!” 这個故事便算是讲完了。 只见张老先生端起茶碗,不疾不徐的喝了口茶,这才瞄着台下客官:“下午还有些时间,便与诸公说些散碎故事,若诸公有想听的,亦或是前面没有听到的、想再重听的,也可说来,只要大家都愿听,老夫便讲来。” 下方立马有人喊,说想听去年秋天泰安寺广宏法师一事。 声音一出,顿时一片附和声。 “好! “那老夫便与诸公说一说老夫所知之事,若有不对之处,还请斧正。 “咳咳!”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便又开讲了。 只听老先生从那遁地贼人说起,甚至从那遁地贼人还未行窃之前的经历说起,最后才说到广宏法师,说到他在寺庙偶遇一年轻后生,说到他在佛祖面前悔过自燃,说到罗捕头破案,随即逸都震惊。 宋游在下边喝着茶,依旧安静地听。 别看他是广宏法师一案的重要参与者,他所知晓的还真没有老先生详细,再加上老先生很有技巧,用词考究,句式精彩,感情充沛,在说到遁地贼人所盗之物和泰安寺搜出来的珍奇宝物时,张嘴就是一段贯口,在说到广宏法师悔过求饶时,语气又学得惟妙惟肖,说到衙门捕役倾巢而出时,就连脚步声也要用口技模拟一番,营造出紧张感,整个过程就像是此前早已写过草稿练过一样,行云流水,精彩得很。 这先生当真是很有水平。 宋游听了他半年,每次少说也要讲小半天,而他从始至终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即使下边嘈杂,也能将他所讲听得清清楚楚。 这年头做不得假,都得靠真功夫。 讲完广宏法师,下边众人都被那奇妙的道法和神乎其神的故事深深吸引,开始问东问西。 有人问那年轻后生是谁。 有人问何处能学道法。 有人问哪里才有仙人。 老先生精于此道,所知甚广,也都照着自己所知一一答来,渐渐越说越远,讲了越来越多的玄妙神奇的故事传说。 传闻那平洲的云顶仙山终日云雾缭绕,山底不见顶,山顶不见底,一山有四季,有人曾在山顶见过神仙。 传闻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满青桐,每一棵皆有千年万载的岁月,高耸入云,若是夏至冬至时节去,便可能见到凤凰飞来,在青桐树上梳羽。 又说云州的最南边有一片不可逾越的高山,穿过高山有一世外桃源,有人曾在那里见过真龙。 再说起江湖奇事,说起朝中国师,说起北方的家仙野神,南边的巫术蛊毒,深山中妖的世界,脚底下鬼的殿堂,时常出没的虚幻城市,火焰烧了千年也不见熄灭的地火村,这天下之玄妙奇幻,在那讲坛之上,盏茶之间,已然揭了一角。 宋游兴致越来越浓。 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老先生嘴也干了,端着茶杯喝水,却没有走,而是目送客官们离去,传统艺人的规矩一点不丢。 宋游坐了会儿,才上前施礼。 “哎哟!” 老先生不因他年轻而怠慢,连忙回礼,比他躬得更深几分。 “客官可是常客!” “是。”宋游点头说,“自半年前来到逸都,便日日来听张公讲书,少有缺席。” “承蒙客官抬爱。” “是张公讲得好。” “客官这是……” “我本拙郡灵泉县一山人,下山游历,途径逸都,在此小住半年,如今开了春,天气也日渐暖和了,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宋游又对着面前的老先生行了一礼,“特来与张公道别。” “不敢不敢……” 老先生连忙也把腰躬下,随即才对他拱手:“只愿先生一路顺风又顺水。” “多谢张公。” “不敢不敢……” “只是不知张公先前所说,那云顶仙山、凤栖龙腾之地,有几分真几分假?”宋游说着一顿,“此次游历并非一年数载,若是顺路,宋某想去张公所言之处看看,寻访仙踪。” “原来如此。” “不知张公可方便告知。” “哈哈!有何不便?” “还请张公讲来。” “云顶仙山是平洲早有的传闻,已传了几百年了,不少人说在那里见过仙人,其实啊,呵,见笑,老朽也只是听说,并非真正见过。至于那些人说的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老朽也不敢妄言。”张老先生惭愧笑笑,“不过数百年来,常有去云顶仙山探访仙踪的名人雅士,或是向往此道的隐士,不是求仙就是求长生,不然就是求个逍遥自在,但请先生看,几人成仙,几人长生,又几人逍遥自在啊?” “多谢。” 宋游点了点头。 这位张老先生也只是听闻,不过以他数十年的人生经验、世事见闻来看,他是不相信的,只是不好直说罢了。 “至于那越州之北青桐凤鸣山一事,则是前朝承安伯记载于《山水注》上的事,后常有人声称自己也看到了,不过老朽却是没见过的。” “原来如此。” 张老先生认为这个可信度要高些。 “而那云州之南,穿过齐云山,便是老朽口中的世外桃源,有真龙长踞于此,常于云中盘桓,吞吐烟云。”张老先生顿了一下,“这却是老朽的父亲年轻时亲眼所见,亲口说与老朽听,只是世事沧桑,不知如今又如何。” “亲眼所见……” 宋游一时有些惊讶。 世间有龙,千变万化。 其实不是龙千变万化,而是万物得了道行成了精,有些就被人叫做是龙。 例如有人行至深山,见大蟒生角,吞云吐雾,心中惊惧震撼,便称之为龙。有人行舟水上,见水底黑影,动辄掀起波涛,便以为是龙。甚至水中有些动物,因生性凶猛,也被叫做龙。甚至有人在井中养蛇,以观水质,时间长了,见蛇颇有灵性,也赞之为龙。 伏龙观则说,真龙早已绝迹。 若果有真龙,定然要去见识一番。 “哈哈。” 只见张老先生抬头看他,不由笑了两声:“先生若是有兴趣,就此坐下,老朽细细说与先生听。” “麻烦张公。” 宋游又点了两壶茶来。 两人便找了就近的座椅坐下,如多年好友一般,一直谈到夜深。 张老先生一连讲了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在台上时讲得更细。了解得清楚的,便把如何走、如何找都给他说了个明白。了解不清楚的,也把自己知道的尽力全讲了出来,好让宋游自己决定要不要去,若决定要去,又该如何自行探寻。 深夜两人才道别,互相离开。 只见张老先生站在巷口,借着灯笼光亮,可见天上丢星,而他凝视着宋游冒雨离开的身影,眼中却有疑惑之色。 “阴阳山伏龙观……” 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应是年轻时才听说过了。 第39章 只往东去 正月初五,也是立春。 宋游正在院子里收拾行囊。 衣物要全都带上。 也没几件衣裳,不占多少空间。 水囊干粮、锅碗茶杯、笔墨纸砚、舆地纪胜,包括灶屋梁上挂的没吃完的肉,不多带东西,可该带的也一样都不能少。 此去路长,难免风餐露宿,春寒料峭,夜间保暖之物也得带上。 俞知州赠予的羊毛毡是上品,压得很薄,比褥子更隔寒保暖,叠起来也没多少地方,再带一床庙会上买的薄毯,借宿荒山野庙也不怕了。 这年头有类似驮包的被袋,也是在庙会上买的,商旅、随军常用的那种,结实能装,装好之后,便放在马背上。 斗笠蓑衣挂在上边即可。 枣红马乖巧站着不动,任他摆弄。 今昨两日都是立春,万物生机之始,生气最是浓郁,这抹生气对世间万物皆有大好处。今年山下第一缕立春的灵力,又有不同,宋游将之赠予了枣红马,使它现在看起来神采奕奕。 全都收拾好了,又把院子也给收拾干净,无论是头顶的蛛网还是墙脚的灰尘,都要清扫干净,该收捡起来的也都要捡起来。 最后才拱手与竹林方向道别: “半年来多有打扰,又常听夫人唱曲,消磨闲暇时光,虽心中享受,可细细想来,实在无礼。此般离去,该向夫人道个别,道声歉意,只愿夫人早日化解执念,或早日等到郎君回来。” 这是白天,竹林方向自然没有回应。 倒是三花猫抬起头来看他: “我要说什么吗?” “不用。” “哦。” 一人唤马出门,一猫身后随行。 门外罗捕头一身皂衣,站在巷口。 “在下为先生送行。” “班头有心。” 还未出城,刘知县又领着俞知州慌忙赶来。 “要早知先生今日要走,俞某昨日便该为先生设宴送行,还请先生恕罪。” “知州哪里的话。” “无论如何,都是俞某不周!今日赶来也匆忙,好在没有错过为先生送行,只在来的路上为先生买了些能放的点心,半路充饥用,又为先生带了一床羊毛毯一件莲蓬衣,半夜御寒用,请先生务必收下。” 宋游依旧看了俞知州几眼。 “便多谢知州。” “先生此去何方?” “暂不知该去何方,只往东走。” “先生此行多久?” “二十年。” “……” 俞知州一时怔住了。 身后的罗捕头、刘知县也为之一愣。 二十年…… 人这一生有几个二十年? 只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来追名逐利,有人用二十年来自甘堕落,却从未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来游历人间。 二十年间风雨无数,谁人能料?等到二十年后,谁也不知他们是否还会站在这里,甚至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人世,就是最年轻的罗捕头,其实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二十年后,五十有余,就是还没入土,也已白发苍苍。 而听先生说这话时,却是语气淡然,好似觉得稀松平常,全然不把二十年的岁月当一回事。 俞知州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此时一别,便是今生难见吧? “先生慢走。” “多谢诸公。” 双方面对面深深施礼。 随即宋游领马而去,越行越远。 几人在身后看着,内心都很奇妙。 回想起这半年来先生在逸都的所作所为,无论是金阳道上剪除雾鬼,还是佛祖殿前火烧妖僧,亦或是帮助抓获庙会上变戏法的贼人,隔着半个逸都城降雷劈人,又淡泊名利,逍遥洒脱,往常他们多少也见过有道行有本事的人,好比那广宏法师,可如先生这般高人,又哪曾见过? 故事中在世的神仙怕也不过如此。 这般神仙,该用书记下来。 ……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一人一猫一马出了城门。 那马没有缰绳,宋游也无需缰绳,只见他在前边走着,马儿便默默跟在后头,再旁边还有一只猫,也是乖巧的跟着,旁人看来只觉神奇。 前方又是千山万水,晴雨难测。 不过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宋游只保持着一颗宁静的心,一步一步往前走。 城外黄土路,通往视线的尽头。 道旁农田村舍,风景清秀。 一路浅草枯黄,随着太阳出来,露水蒸发,而地上灰土厚重,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激起一小篷灰尘。宋游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更有视觉效果,也因此变得更清晰真实。 三花娘娘依旧跑前跑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时而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们好像走过这里。” “三花娘娘聪明过人。” “我们为什么又要回去?” “只有这一小段是重复的。” “我们要去哪里?” “往东走。” “东是哪边?” “太阳早晨出来的那一边。” “去那边做什么?” 三花猫一边迈着小碎步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歪头往上看他:“你要去找太阳从哪里出来吗?” “不是。” “那你去找什么?” “去找山水奇绝之处,去找民风淳朴之地,去找传说中的神仙,去找那些故事里才有的生灵,去看这個世界所有精彩奇妙的地方。” “……” 小猫儿歪头看了他很久,消化了很久,才搞清楚,随即说:“庙子里就有神仙,三花娘娘以前也是神仙。” “他们……” 宋游摇头笑了笑:“不过是当官的鬼罢了。” “那你说什么是神仙?” “不好说。” “你也不知道?” “我没见过。” “那你还去找。” “没见过才要去找。” 这个世界不如前世发达,却也有不少奇妙之处,即使宋游前半生一直待在道观,也已经见识过了一部分,但他觉得还该不止于此,所以想再去见见更多的更精彩奇绝的风景,更玄妙有趣的东西。 这次再出发,无疑比之前要舒服很多,一来有三花娘娘陪伴,二来准备充分,三来多了一匹马,至少不必再背行囊,是空手前行了,于是有更多心力来感受走过的每一步路。 到了下午,便又上了金阳道。 古道有古树,遮阳又遮雨。 正好今天天气也好,走在这样的林荫小道里面,阳光隐隐绰绰,斑斑点点,从中缓慢的行走,脚踏在青石板上,眼前时亮时暗,一下被阴影所笼罩一下又有阳光打在身上,耳旁马蹄得得,心中从容,不愁千里路,不惧风雨声,感觉便也美极了。 没走多远,又见一茶摊,人也不少。 这条路虽同为金阳道,但过了逸都,已不再是之前走的那一段了,这茶摊也是没遇见过的茶摊。 正好有些累了。 宋游牵马过去,在茶摊前停下。 “要一碗茶。” 末了又补一句: “好茶。” 茶摊老板是个驼背的老人,看起来很是慈祥,立马过来招待:“小先生,除了茶水可还要些吃食?马的草料小摊也有提供,价钱便宜。” “不必了。” 宋游出门带了蒸饼和馒头,只消一碗热茶化着吃。 而这马看似驮了不少东西,其实都不重,这一路走来远算不得重役,反而慢慢悠悠,它边走边在路旁寻些野草来吃,现在全然不饿。 “哎哟!” 老丈想为宋游拴马的时候才发现,这小先生的马竟没有牵绳。 “小先生你的马……” “马儿聪慧,不必缰绳。” “不怕丢?” “不怕。” 老摊主大为惊奇,但也去打茶了。 一个炊壶,倒上满满一碗。 身边的江湖人、商人也频频向宋游投来目光,这本只是一件略有些出奇的事,配上宋游那身道袍,好像立马就多了几分玄妙的意味,即使桀骜的江湖人也收敛了轻蔑的目光。 但见宋游掰开馒头,取肉馅喂猫,自己吃外头的面饼,不由又多几分称奇声,小声议论不止。 一人一猫都不管他们。 马儿也只默默站在摊前,没有栓绳也不乱跑,见旁边有中意的浅草嫩芽,也只走出一两步,低头慢慢啃食,不走远了。 期间不断有人结账离去。 但凡有从左边路来、往右边路去的,老摊主必上前躬身请问,问他们去往何方,想要请人帮忙带信。 不过问了很多人,都收获不大。 这年头山高路远,书信难递,离了官马大道,路上既有妖鬼又有山匪,书信便更难递了。 而这金阳道上除了官府的人,便多是客商与江湖人。商人要么重信,要么重利,重信的怕带不到,不敢轻易答允,重利的又嫌钱少,问了半天也只有一个商人同意,却也不见得能平安送到。 “……” 宋游把碗端高,喝下最后一口茶。 甚至端起碗还停了一下,等挂在碗壁上的茶汤留下来。 他算是摸清楚了,这官马大道上的茶,越贵料越多、越顶肚子,且滋味丰富,有盐又有糖,还加了梅子。满满一大碗,加两个馒头,他居然已经感觉肚子里被填饱了。 “结账。” “十文钱。” 赶上一碗馄饨了。 倒也正常,前世喝杯奶茶,还要比吃碗馄饨贵一些。 老丈佝偻着腰,看宋游数着铜板,一边看一边堆出笑意:“敢问小先生,这是要去哪?” “往东。” “可要经过栩州拢郡?” “……” 宋游将十个铜板数好,却一时没有回答,而是笑着问摊主: “老丈想要带信?” 其实他只听过栩州,在逸州的东边,往东是要经过栩州的,却完全没听过拢郡。 “正是!小先生若要去拢郡,顺路的话,小老儿便想请小先生为我带一封信!”老摊主说完,又连忙道,“小先生尽管放心,绝不让小先生白带!” “一封什么信?” “小先生真要去拢郡?” “在下山野闲人,游历天下,正不知往何处去。只知道往东,要过栩州。若老丈有急事,去走一趟拢郡也无妨。” “小老儿不骗小先生,早年家贫,我那儿子随他二叔去栩州拢郡做买卖,后来就留在了栩州,中间隔得远,离了大路又有山贼,上次回来离现在已经有两年了,前几日我家老婆子想她那儿子,思劳成疾,彻夜不眠,前日已卧病在床,小老儿求路过的官人写了几封信,想请人带过去,好教他回来看看……” “原来如此。” 山水能隔音信,却不该隔了母子亲情。 宋游几乎没有多想,淡然一笑:“那在下就借为老丈带信一事,去见识一番拢郡的山水。” “谢过小先生!” 老丈顿时感激不已,深深鞠躬。 宋游哪敢承受,只得连忙将他托起:“受不得如此大礼,在下本就云游四海,老丈为我指路,说起来该我谢过老丈才是。” 第40章 我欲与君交心 老丈免了宋游的茶钱,又给了一百文的带信费用,说送到之后,儿子还会再给二百文。 总计能得三百文钱。 带信一般都是分两次给。 至于信,则被卷起来装进了一个小竹筒中,宋游随便将之插到了被袋里,而他也与老丈说好,自己游山玩水,走得慢,可别嫌他送得迟。 于是宋游领着马,又再度启程了。 回身望去时,只见那老丈又在点头哈腰的问一群江湖人,似乎信还没递完。 这很正常。 这年头叫人带信必然不会只带一封,若是重要一些的信,怕送不到,怕送得晚,带好几封也是正常的。 “栩州拢郡,凌波县北,干枣巷,陈汉……” 宋游口中念叨着。 倒也不必记,已写在了竹筒上。 看这地址倒是好找的。 只是此去栩州还有大几百里路,听老丈讲述,这拢郡凌波县在栩州也格外偏远,道路难行,难怪那么多客商和江湖人都不去或不接。 所幸这陈汉至少住在县城里边。 这年头没有地图导航,若是送信的地址比较偏,从一个州到一个郡,又到一個县,到了县里也分不清方向,送信人便得耐心打听,打听到一个方向后又得在错综复杂的小路上寻找,沿途不知要费多少力气,多少时光,又要走多少错路。 所以这薄薄一封家书,才会重抵万金。 细细一想,今日已是初五,照往年算,恐怕福清宫的道长们也已经在前往伏龙观的路上了吧?走得早的话,师父恐怕已经看到他的信了。 不知她读到信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那个老坤道好吃懒做,嗜睡成性,自己一走,怕是三天饿九顿吧? “道士,你又在想什么?” 跑到前边去的三花猫停下来回头等他。 宋游笑了笑,只缓慢跟上。 枣红马依旧在他身后默默跟着。 便又是穿山过水,日出就走,日暮则停,偶尔兴致来了,也星月兼程,哪天犯了懒困,就找个舒舒服服的地方一躺,晒着太阳睡个午觉。 道人心静,脚步从来如一。 马儿老实,始终沉默可靠。 那三花猫最是活泼,总在一人一马前后晃悠。穿过树林时是人,走过河边时又成了猫,与宋游一起躺着午休时是猫,坐在马儿背上大笑着拍打着马儿叫马儿快跑时又变成了人,总是如此变换。 不知过了七天还是八天。 只见远处青山如黛,山脊是平的,与云相接处有一条青白分明的线,在这曲线温柔的山脊上,远远可以看见一人一马缓缓行走着。从这个角度看这一人一马就好像走在天上,不知他们来路,亦不知去向,一时这天地之间好似只有这一人一马了。 这里其实不是官道,是山顶。 官道在下边山腰上。 是宋游又临时起意爬上来的,开始没找着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对此三花猫是不太理解的,只觉得在下边走路也挺好,有树可以爬,有虫子可以捉,树上还有不少鸟窝,上这山费了好大力气不说,这上边比半山腰上要光生很多,没那么多的乐趣,还多是比她还高的草,难走死了。 而到时候还得费心爬下去。 三花猫问题可多了,没少问为什么。 不过她也只是一只猫罢了,既然跟着这道士一起出来游历,也只好跟着他了。 没有别的办法。 眼见得又是一天日暮。 三花猫随着化形日久,自行有了吐气的神通,可吐黑烟遮蔽视野,可吐白烟使人昏睡,是妖精常见的神通,不过一直跟着宋游,她多数只将吐黑烟的本领用于化形时换衣服,此般便又借着黑烟化作人形,勤勤恳恳的去捡了许多木柴来。 晚上冷,要烤火的。 烤火最舒服了。 宋游则面朝西边,盘坐不动,也不感悟这方山水的灵韵,只静静看着太阳西沉。 赏夕阳,又赏霞光。 直到天黑才转身。 只见三花娘娘在身后堆了一堆木柴,被袋被搁在枯草地上,枣红马似是格外安心,也趴坐于地,嘴里嚼吧着附近的干草,斜眼瞥着女童。 女童蹲在柴堆边,凑得很近。 “呼……呼…… “咳咳! “呼……” 宋游看出她想使自己教她的吐火之法,竟是想自食其力自己生火,可是费尽了力气,也只吐出一簇灰白的烟气,偶尔还把自己呛得咳嗽。 “你差点道行……” 宋游对她小声说着,但顿了一下,眼睛微微一眯,又带起笑容,接着说:“但也只差一点点了,下一口你再加把劲,必定能成!” 女童抬头看了他一眼,自是对他所说深信不疑,于是内心大定,又深深的吸足了一口气,连胸膛都鼓了起来。 “呼!” 一簇明黄火焰自她口中吐出。 不过此时她吐出的火只是凡火,没有别的神异之处,对着柴堆吐了一小口,也只是燎了柴堆一下而已,烫人都嫌不够,远不能将之点燃。 “恭喜。” 宋游笑着对女童说:“三花娘娘天赋异禀,才几个月时间,就已学会了吐火之法。” 女童不理不睬,只专心吐烟。 灰白的烟气里夹杂着许多火星子。 过了一会儿,才失望扭头。 “烧不起来……” “已经很厉害了。” “道士你以前学了多久。” “……” “怎么不说话?” “能吐出明火,说明三花娘娘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日后多多感悟、多加练习即可。切记,每次施法时,要对成功深信不疑。” “那你以前学了多久?” “……” “道士你以前学了多久?” “两天。” 宋游一边答着,一边伸手一指。 “篷!” 木柴顿时燃起火焰来。 女童一屁股坐倒在地,直愣愣盯着眼前的火,一句话也不说了。 宋游则借火烤了两个蒸饼,类似前世的馒头,而这里叫做馒头的东西,其实里边是有馅的,前世常叫做包子。本想给三花娘娘烤点肉干,结果她说她这会儿不想吃,也不想吃肉干,说这山上有耗子,等晚上耗子出来了,她去捉新鲜的来吃。 这小猫儿比他吃得好—— 这才开春,天气还冷,但她却已经不愁吃食了,路边捉虫,白天捉鸟,晚上捕鼠,都是她的家常便饭,要不是这季节还不对,感觉她这一路能把宋游的伙食也一并给管了。 吃过晚饭,天也冷了,宋游寻了一处平整之地,用火烧过,便铺上俞知州赠予的羊毛毡,盖上毯子躺了下来。 三花娘娘则与她心爱的马儿躺在一起。 躺下睁眼一看,周天星斗,密密麻麻,这片天空都好像要装不下了,所以才沿着夜幕垂到了大地上来。 “三花娘娘请看天上。” “三花娘娘在看天上。” “满天星星。” “看见了。” “三花娘娘知道吗?天上每颗星星都是一个像我们一样的世界,只是有些有人,有些没有人。也许在我们看星星的时候,在星星上也有某个人在仰头盯着我们的方向看。” “有人的地方也有猫吗?” “多半有。” “没有人的地方呢?” “也许有。” 宋游小声回答,心越来越静。 三花娘娘有一种超脱于人的思维,每当他与她说什么,她的回答或问题总是让他觉得十分奇妙,又让他觉得格外轻松。 宋游小声问道:“星星好看吗?” “好看。” “山下树多,看不到星星呢。” “这里看得到。” “这就是我们爬上来的意义。” “是哦。” 三花娘娘仰着头,眼巴巴看着星星。 只觉得星星真好看,亮晶晶的。 让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捉。 而她也真的伸出了手,在眼前空中晃啊晃,招啊招。 如果是为了看星星爬上来,虽然辛苦,虽然不能爬树捉鸟了,可好像也是可以的。 这时又听见那道士的声音: “三花娘娘。” “唔?” 三花娘娘若有所感,忽然放下手来,扭过头。 只见那道士莫名的长呼了口气: “以前我并不喜欢这个世界。” “为什么?” “原因很多。”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落后原始。没有灯火通明的城市,没有便利的交通,没有精彩的网络,不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不能在一座城市里就尝遍大部分地区的美食,饭菜也多不好吃。城里白天臭烘烘,到处都是粪便,行人衣服大多稀脏破烂。一到晚上,若没钱点烛灯,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即使点着烛灯也只能在黑暗中照出豆大点的昏暗光芒,这世界也是这样,黑漆漆暗乎乎,除了神鬼法术、自然风景,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精彩的地方。” “晚上不黑!还可以捉耗子玩!” “伱瞧,送封信都这么难。” “送信就是这么难的。” “还因为这个世界陌生愚昧。我刚来的时候,举目无亲,而世人愚昧,哪怕读书人,哪怕贤者,思想也被困在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不是喜欢践踏别人,就是习惯了被人践踏,或是两者都有,很多时候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和他们交谈。” 宋游躺着看星星,脸上却不见傲慢,只有那一如既往的淡然。 三花娘娘这次老实说了: “听不懂。” 宋游闻言也只笑笑。 这正是他会说给她听的原因啊。 不知何时三花娘娘又变回了猫,从宋游一边爬过来,爬过他的身体,踩得他上身痒痒的,又跑到另一边来,用她的小爪子摸他的脸。 爪子冰凉凉的,还带着泥沙的质感。 “道士你不开心。” “谈不上。” “那是什么。” “只是有些感慨。” “那你说——” “嗯?” “星星也会觉得我们好看吗?” “也许。” 三花娘娘在治愈着他。 眼中装不下这漫天繁星,身边的篝火持续燃烧,有噼里啪啦的声响,不远处枣红马卧伏啃草,那一下一下的咀嚼声听起来居然也很舒适。 风声,低语,都令人心静。 师父以前说他温和淡然的外表之下,藏着对整个世界的傲慢。 其实这是难免的。 宋游从不反驳,也努力收敛。 不过那也已经是以前了,到了这个世界后,随时间增长、年纪增长,他也逐渐想明白了。 既然今生已经注定难以回去,他便努力试着融入这里,努力把自己的心放开,去接受这个世界,把自己的眼界也放开,努力去看、去体会这个世界独特的其它的美。 不知道它有什么精彩的地方,那就去找。想不出它有什么美好之处,那就去看。 此般下山游历,千山万水,世事人情,没有别的,他只希望这一生能过得精彩一些,有趣一些,不负这一生。 幸之又幸—— 才刚启程,便已收获不小。 第41章 请山君回山去 “前边是不是到栩州地界了?” “你怎么知道?” “那里有块界碑。” “界碑?” 三花猫探头探脑看向前边,随即一溜小跑,跑向了青石板路视线可见的尽头,停在那面界碑前,又仰起头来上看下看,随即才跑回来说: “确实有块碑。” 宋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前边。 “下次再在哪里歇脚,有了空闲,我便教三花娘娘认字吧。” “为什么要认字?” “认字才能读书。” “为什么要读书?”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那猫呢?” “也是猫进步的阶梯。” “为什么?” “因为上面凝聚着前人的智慧。” “什么智慧?” “不学算了……” 宋游表情依旧淡然。 再走得近些,那面石碑上的字便看得清了。 面对着他这一面刻的是“逸州界”三个大字,左右各有小字,刻着郡县界和立碑年时。走过这界碑,另一面刻的就是“栩州界”了,左右同样的格式刻着郡县和立碑年时,是本朝开国时立的。 明德二年春,宋游到了栩州。 哦还有三花娘娘和枣红马。 宋游觉得是值得纪念的。 但也没有在此久留的必要,稍作停歇,吃点干粮喝一点水,便又继续上路。 “我们没多少吃的了。” “到处都是吃的。” “我没多少吃的了。” “三花娘娘捉虫子给你吃。” “我不吃虫子。” “很好吃的。” “不必了。” “那给你捉耗子。” “心领了。” “那给你捉小鸟。” “我们该找个村庄或集镇,看能不能买些易于携带的吃食。”宋游远眺前方,只见碧云天,黄草地,山脉起伏,见不到村庄的影子,只有分不清是烟是雾的灰白停在视线的尽头,“刚好我们也要找人问问拢郡怎么走。” “那个老人给你说过怎么走。” “哪说得清楚?还是得找人问。” “你不聪明。” “三花娘娘聪明,三花娘娘说怎么走。” “三花娘娘跟着伱走。” 一人一猫一马又走了一段路程,终于见到一個村庄,看起来人气还挺旺。 路边有一青石,写着刘家村二字。 看这村庄,背靠深山,山泉汇聚成溪,蜿蜒流过,溪畔良田成片,沃土千顷,是个好地方,离大路也不远,难怪如此兴旺。 宋游下了大路,领马前行。 眼见得要走近这座村庄时,却只见一群男人持刀拿棒的走了出来,风风火火往外边大路赶去。 见到宋游一行,他们不由停住。 有个年纪稍大的老者走出来,凑近了打量宋游几眼,眉目间有些急躁: “小先生这是往我村去?” “在下宋游,乃一游方山人,途径贵地,刚好干粮吃尽,想去贵宝地买些易于携带的干粮,顺便问问路。”宋游好奇的与他们施礼,“不知诸公如此持刀带棒的往外走,又是为何?” “哎呀小先生你还是暂且别去。”老者握着一把镰刀,“近几天我们村闹了大虫,从后边山上下来的,现在还在村里没走呢,我们正要去县里请人来把它打死。不是我们刘家村不会待客,你要是早些天来,晚些天来,老朽请主家赠你些吃食银钱也不是不能,若是没这档子事,主家后天本是要过大寿的,也少不得留先生吃喝几天,只是现在是不行了。” “哦?可是山虎成精?” “倒也没有成精,不过那东西也狡猾得很,人一多他就跑了。”老者说道,“小先生你要顺路就跟我们走,半天就能走到县里去。” “那山虎可有吃人?” “倒还没有,只是吃些牲畜。” 这才初春,老者已是满头汗水:“先生还是不要进去了,怕伤了性命,我们这么多人也奈何它不得,要去县里报官请专门的人来。” “听老丈所说,在下倒是可以试试将它驱回山中,为诸位省些功夫与钱财。” “你?如何驱离?” “在下薄有道行。” 老丈顿时扭头,与身后人面面相觑。 “先生可有把握?” “试试。” “我们该如何配合先生?” “带我过去便可。” “不知先生收多少钱财?” “分文不取,给些易于携带的吃食即可。” 一群人又是面面相觑。 “好!” 虽只是带路,老者也不敢轻视,依然带了所有的人,拿好手中刀棒,紧张往前走。 边走便与宋游说。 这刘家村虽然挨着深山,但山中猛兽都会避人,少有下山,反倒是常常有野猪下来糟蹋庄稼,最近也许是刚开春,山中动物蛰伏,这头猛虎一时捕不到猎物,又不知为何知晓了山下村庄,于是下山造访,暂时还没伤人,只咬死了些鸡鸭、猪羊来吃。 村民惊恐不已,由大户领头,组织了青壮,设了陷阱,却都没有作用,今天才去县里报官找人。 一路过去,只见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一群人绕了一圈,停在村中一户人家外头。 有人向宋游指着前边。 声音压得极低: “就在那。” 宋游顺着看去,见一圈棚中露出一片黄黑斑斓,细看还在动弹,只这一片皮毛,已显出了对方的体型。 “诸位再退一些,隔得远点,莫要惊着它了。” 众人闻言连忙往后退去。 宋游又低头看向身边的猫。 “三花娘娘也要去么?” “要……要去……” “那可是老虎。” “不……不怕……” “不要结巴。” “你听错了……” “那便去吧。” 宋游只迈步往前,步伐从容依旧。 视线渐渐往墙脚那边过,这斑斓大虎的身躯也呈现在宋游眼前。 他在阴阳山背后也见过老虎,还见过有了道行的虎精,逸州的虎体型一般,眼前这虎看起来和逸州的虎是同一品种,不过要大些,其皮毛像是上好的崭新的绸缎一样,在阳光下反着光,再精美的艺术织品也到不了这境界。 它趴伏于地,正在吃一头猪,已吃了快一半了。 与此同时,猛虎也发现了他,顿时停下了嘴上动作,扭头紧紧盯着他看。 满嘴的鲜血,眼瞳骇人。 再伸出舌头舔一舔嘴巴,露出舌上的倒刺,比手指还长的尖牙。 若是来的人多,它怕早就跑了,眼下只见到一个人,一只小猫儿,它眼中也依然充满警惕,只上下打量着他们,偶尔还闪烁几下眼光,竟像是在思索一样,警惕中不乏从容。 这说明它很聪明。 宋游常在三花娘娘脸上看到类似的神情,即使是化成猫的时候,透过这眼中的思索,也能一眼看出她的不凡。 于是在这山间猛虎警惕查探的时候,在身后一群人紧张担心的时候,便只见宋游抬起手,施施然一礼: “见过山君。” “吼!” 猛虎被他动作所惊,顿时站起,继续紧盯着他。 身后众人亦是愣了一下。 三花猫离他几步远,睁大眼睛盯着这庞然大物,好在没有瑟瑟发抖。 只听这年轻道人的声音。 “山君无需惊惧,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历途经此处,想买些吃食,无意间碰到村中百姓外出求助,听说山君与这村中百姓起了冲突,特来解劝。” 山间野虎不懂人言,可听了宋游的话,不知为何,眼中的警惕却逐渐收起,转为思索,又转为疑惑。 身后村民则几乎呆了。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不见猪圈里的猛虎,只能看见与猛虎行礼作谈的年轻道人,一时觉得惊讶,又觉得荒谬,觉得害怕。 老虎又没成精,怎能听懂人言? 又哪来和老虎说话的道理? “我观这村庄背后,大山千里,山君不在山中狩猎,逍遥自在,为何下山猎捕家畜?” “吼……” 猛虎的吼声将村民吓了半死。 怕是下一秒墙后的老虎就会冲出来,将这道人扑倒在地。 却只见这道人摇头说道: “这不是个好办法。” 宋游低头看了眼它身下的半头猪。 这边的猪以小黑猪为主,长得不大,以这虎的胃口,怕是两顿就能吃一头,这么下来,再富裕的庄子也经不住它折腾。 “山君胃口甚大,只这一片村庄,是负担不起山君的食量的。况且人也要生活。”宋游摇头说道,“先前在下到的时候,这村中农户已准备去县里请人猎捕山君了,山君纵有再大能耐,终究也敌不过人类。” 猛虎盯着他,却不说话。 “我观山君已有了不少智慧,将来未必不能开启灵智、得道成妖,现在山君已吃了不少牲畜,还是早点回去,莫要自误。”宋游说,“今后还是莫要再过线了,山上才是阁下的猎场,而这山下,尤其是道路所至之处,是人类的世界。” “……” 猛虎眼中光泽闪烁,陷入思索。 只见它变换着目光,时而看看宋游,时而看看宋游身后的猫,时而又看看身下的半头猪,片刻之后,爪子竟真的松开了这半头猪,又往旁边走了几步,才对宋游低下头颅,致谢行礼。 宋游也连忙回礼。 接着让一众村民傻眼的事发生了,那恶虎竟真的跨过村中小路,一路往山上奔去。 再回过神来时,路上偶遇的小先生已来到了他们面前。 “今后它不会再下山了。” “多谢先生!” 还是那名老者反应最快,朝宋游施了一礼,又连忙说:“先生请这边来!老朽先去禀报主家,这两日本是主家寿辰,因这恶虎作乱,本不知是否还能按时庆贺,如今先生驱走恶虎,便是我刘家村的贵客,还请先生在村里多留几日,让我等好好招待一番!” “不必了,只消给些吃食就是。” “先生可莫要推辞!若就这么让先生走了,我家主人必然责怪!”老者说,“先生尽请放心,必是好吃好喝招待着先生,若过两日的寿辰顺利举行,还有唱戏的班子嘞!热闹得很!” 宋游实在推脱不过。 第42章 谁说落后就不美? “先生真是高人!” “我等今天是开了眼界了!” “真是神仙手段!” 一路众人围着宋游,惊骇又推崇,俨然把他当成了游世的高人。 一大群人往老者的主家走去。 就是这村里最大一户人家。 不说别的,只站在院子外面,看这白墙檐角,透出院落的竹梅,便知这里住的定是一户讲究的人家。再过了石狮子,进了那朱红大门,里头的景致也绝不是普通山村富户所能有的。果不其然,待老者进去通报、说明情况时,身边便有人告知宋游,这户人家原是做官的,到了年纪还乡之后在此养老,此前在路上所见良田沃土,多是这位刘老官人的产业。 过两日就是刘老官人七十大寿。 七十古来稀,刘老官人还乡已久,虽不打算大办,也没请什么客人,但家里的子侄还是要来的,还请了戏班,想好好热闹一番。 偏偏前几天村中来了这头恶虎。 起先以为它吃饱了就会走,还给它杀了猪羊,说了好话,可人家竟是赖在了这里。 刘老官人开始有些急了。 若是寻常老虎,组织些青壮也就驱走了,奈何这虎狡猾,竟与他们斗智斗勇,几天了还奈何不得,这才决定去县里请人。 驱虎顺利,寿辰还能勉强举行,驱虎不顺,便去派人告知县里子侄,不要来了。 如今宋游轻松驱走恶虎,既帮了大忙,又展现了非凡的本事,刘老官人自是礼遇有加,连忙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请他们住下,枣红马也拉到后院去好生伺候,又派人来问宋游在衣食住行上有什么喜好忌讳,还说叫他们把衣服拿去给家中浣衣娘洗,可谓十分上心。 只是宋游毕竟只是劝走猛虎,并非除掉了猛虎,村里众人还是放不下心。 晚上刘老官人便安排了一顿丰盛晚宴,桌上满是大鱼大肉,可怜老官人路都快走不稳了,还亲自为宋游倒酒。 “先生真乃高人也。” “只是一清修山人,当不得。” “不知先生在何处修行?” “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 “想来也是仙山名府。”刘老官人说道,“老朽向往仙道多年,只是不知先生驱退那猛虎的,又是何妙法?”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刘老官人和身边人对视几眼,露出为难之色,随即又恭维道:“先生几句话便能劝离山中恶虎,实乃神仙手段,只是那恶虎归了山林,等先生过几日一走,我等怕是又要提心吊胆。” 说着老官人立马堆笑: “不是怀疑先生仙家手段,只是这畜生毕竟是畜生,秉性难除……” “刘公敬请放心,我已与它说通,它不会再回来了。” 宋游也清楚,他们竭力将自己留下多半也有这个原因在内,只是那猛虎伤了人也就罢了,却只是吃了些家禽家畜,而看它一身清洁,身上既无黑腥之气身后也无伥鬼随行,也是从未害过人的,加之又有了些智慧,离开启灵智也不远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也愿意网开一面。 而万物有灵,畜生愚笨,不讲规矩和信用其实是需要“聪明”来做支撑的,因此动物比人行事更讲规矩。一旦脑中有了规矩,知晓一件事可以这样或不可以这样后,便很少再违背。 再加上这调禽聚兽一法自有奥秘,既与那山间猛虎做下约定,宋游便不会再去寻它伤它,它也不会再违誓下山。 既是约定,也是道法。 既是心性,也是玄机。 二者相加,宋游才敢给众人保证,说它绝不会再下山了。 而见到宋游如此肯定,刘老官人再与身边人对视几眼,也不好再多说了,只得相信。 “真是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 “吃菜吃菜……” 晚上回了房间,刘老官人还派人送了几支蜡烛来。 蜡烛的光比油灯要亮些。 宋游点灯时还有些感慨。 说实话他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主动点蜡烛。道观中倒是偶尔会点,但那也是香客来上香敬神点的,道观师徒二人都不诚心敬神,平常自然不会为了敬神买蜡烛来点。 蜡烛可太贵了。 宋游上次在逸都打灯油,一斤还不到一百钱,而若换成蜡烛,一支就得三四百钱,通宵点一夜的话,少说也得用个两三支。 这刘老官人真是大方。 宋游洗漱好躺上床,盖好被子随意一瞥,又见三花猫趴在窗边,凑近窗口,看着外边的夜。 猫的心思人怎么猜得透。 过了一会儿,才见她扭过头来,盯着床上的宋游,脆声问道: “老虎都长那么大吗?” “三花娘娘在想白天的老虎啊。” “对的。” “三花娘娘第一次看见老虎?” “对的。” “老虎就是会长得很大。” “都长那么大吗?” “也有大有小。” “今天那个算大的吗?” “不算最大的。” “还不算最大的呀……” “又自卑了么?” 窗边的猫儿却不答,只是继续问道:“猫可以长那么大吗?” “恐怕不行。” “成精的猫呢?” “恐怕也不行。” “哦……” “其实说起来,三花娘娘比它厉害。” “为什么?” “三花娘娘会说话,会吐火,会化人形,而那山虎力量强大,也不过只是先天优势罢了。”宋游看着这猫,“还是三花娘娘更胜一筹。” “我很聪明。” “一点没错。” 猫儿便从窗边跳了回来,不再东想西想的了,依旧象征性的在床尾角落趴下来。 不出意外的话,明早她会出现在被窝里。 “睡吧。” 宋游随手一挥,熄了烛灯。 次日清早,刘老官人又派人来请,请他去吃早,又请他屋外散步,恭恭敬敬与他闲谈,无非年纪大了,看他是有本事的,便病急乱投医,想求些延年益寿的丹药或法子,宋游帮不上忙。 又过一日,便是刘老官人大寿。 刘家请了村中所有农户,也有些在外的子侄回来,还请了吹打的唱跳班子,弄得很是热闹。 本来前几日村子里才闹了恶虎,即使刘老官人百般强调,人心也还有些不安定,但这人一多,聚在一起,就什么也怕不得了。 宋游被请到了主桌坐。 身边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人。 桌上则是平常少有吃到的大鱼大肉,不乏山珍野味。厨子也是难得的讲究,每一道菜都有章法,起码像是一道菜。还真别说,在这個铁锅也才刚刚普及不久的年代,村中宴席能有这么多的菜式花样是比较难得的。 很快宋游又发现,这里吃饭很有意思。 大家热情得过分,因此在吃的时候,你得把碗小心护着,身后有专人端着饭盆四处游走,稍有不慎,就会有一大勺饭盖在你的碗里。甚至有时候会有两个这样的人左右夹击,让你顾左不顾右。 宋游觉得有趣,仔细观看。 很快他便想通,这其实是主家大方热情的象征,因为在这年头,白米饭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很奢侈的,能做到白米饭管够,甚至把你吃撑,既说明主人家一点不吝啬,也能说明主人家的实力。 而这强行添饭的戏码,便柔化了主人家的显摆,遮盖了客人的窘迫,又为此添了许多乐趣,使得席间氛围也变得极好。 再看吃饭的人。 即使这些人才刚开始吃第一碗,完全有着两三碗的饭量,也一开始就将饭碗捂得严严实实,默契的与添饭的厨娘斗智斗勇,等到一个“不经意间的失误”才给碗里添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然后引发笑声一片。 似是配合,似乎玩闹。 又似是一种含蓄的文化。 宋游渐渐地陷入深思。 而就在他思索时,一个不慎,厨娘已悄悄到了他背后,他慌乱之下,只学着身旁人,端着碗从右往左避,却不料左边还有一个厨娘,反应过来时刚吃一半的饭碗已经重新冒出了尖尖,成了一个冒儿头。 “哈哈哈哈……” 桌上笑声顿时响成一片。 宋游一一看去,除了他自己和站在他腿上好奇不解的猫,所有人都在笑,那沾了油汤乱颤的胡须,黝黑又布满沟壑的一张张面容,张嘴露出的黄色的不健康的缺三少四的牙齿,奇怪的是,心中不仅毫无反感抵触,反而只感受到了满满的淳朴与灿烂。 是纯净的心和纯粹的喜悦。 莫名其妙的,他也露出了笑意。 这是这个时代的乐趣。 是这个时代的肆意开怀。 随即身边的刘老官人点下头来,乐呵呵的要传授他护碗的诀窍,他心中通明,只俯首侧耳,专注的听。 不解的只剩下三花猫了。 …… 晚上,戏班登台。 台子用的是祠堂的神台,边上挂满了灯笼,这时比白天更热闹了,戏班子唱了一整晚,台下人也听了一整晚。满地都是奔跑的孩童,在这没有霓虹灯的夜晚大叫着追寻着最朴实的快乐。 宋游也坐在下边听了一整晚。 为什么说比白天更热闹呢? 因为白天寿宴只宴请了村里的农户,而到了晚上唱戏了,却连隔山隔水的人都赶来了。 他们有的是在猛虎进村之前收到的信,说今日这里有人搭台唱戏,便提前算着日子,并不知道前几天这里来了老虎。有的离得近的,倒是听说过最近有猛虎下山,但想着人多,也没什么可怕的,为了听戏,也在天黑前赶过来了。 不少人是走了十里山路来的。 甚至有人还带了草席来,听到困了,随地就睡。 这无疑是个乐趣极少的年代,找个乐子也十分难得,或许正因如此,有些东西便变得弥足珍贵,需好好珍惜,不可轻慢了。 第43章 道经哪有这个好 “先生这就要走,也太过匆忙了,可是老朽招待不周?” “刘公哪里的话?这两日以来,刘公以厚礼相待,在下住得好吃得好,尤其昨日,刘公之热情,村民之淳朴,都是在下生平少见,其实在下心里很想在此多留几日。”宋游诚恳的对刘老官人说,“只是在下此去拢郡,还要替一位老丈带封家书,已经逗留两日,实在不便多留。” 为防他多想,宋游把封在竹筒里的信给他看。 “即使如此……” 刘老官人不由叹气,用拐杖顿地,但送信是要事,又关乎信义,他也不好再多留,只吩咐人去取银钱干粮来。 “先生为我村中驱了恶虎,保全了不少资产。况且就算没有先生,老朽派人去县里请人,也得有些花费,于情于理,该有所相赠。”刘老官人杵着拐杖站起来,端起一盘银钱对宋游说,“只赠一些干粮于理不合,略备一些银钱,给先生当作盘缠。” 宋游低头一看,一盘散碎的银子,恐有二三十两。 这年头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银子,而去县里请人来驱虎,也远远用不到这么多钱,这些钱中大部分是给“高人”的溢价。 而这笔钱宋游是万万不能要的。 不说昨日感悟贵比千金,就是这两日来的好吃好喝,贵客礼遇,也能抵清他劝离猛虎一事了。 这世事本是这样,一方随手为之,一方厚礼相待,实在无须其它的了,就算就此离开,双方料也不会心中有愧。 于是他只取了干粮,银钱分文不要。 刘老官人无奈,却也更觉得这位小先生很了不起,与那些也有些本事的江湖奇人、民间先生并不相同,于是又杵着拐杖亲自把他送出门。 “先生沿着大路往右,脚力好的话,约小半天的行程,便能到县里。本县名为念平县,先生若要在城里歇脚,或有事需要助力,尽可去县衙找主簿刘洪刘阳生,那是老朽次子。若不愿去,可走水路前往拢郡,要比陆路好走,准备好粮草,舟上也能载马。” “水路?” “水路比陆路平稳舒适。先生虽下山游历,但先生不知,栩州山水重重,此去拢郡,更是山水如画,又顺流而下,那叫一个舒适。” “这河叫什么?” “柳江,一直通到拢郡。” “山水如画……” “一点没错!这里去拢郡,别人不知,但老朽告诉先生,就是要走水路才好嘞!” “水路怎么走?” 宋游逐渐来了兴趣。 这年头长途出行,若有水路,定是比陆路更好的选择。只是之前想着更细致的领略山水人情,所以并未去寻过水路,可面前的老官人都这样说了,宋游也有了走水路去拢郡的心思。 老官人便与他详细的讲。 如何找路,渡口在哪,怎么乘舟,价钱大抵多少,怎么才能不被坑骗,讲得很细致。 “刘公告辞!” “先生慢走啊。” 老人还杵着拐杖在门口喊着。 道人与猫与马却已渐渐走远了。 …… 半日行程,到了念平县。 心中的世界又点亮了一处。 宋游听过一个说法,说在大多数人的心中,世界、天下只是一个概念,就是这個概念,都可能偏差很大。即使看过地图、图画,即使听人细致的描述过一个地方,它也是灰暗的,是平面的,是虚幻的,而只有当你去了那个地方、真切的到了那里,它才会充实起来,被点亮,在你脑中变成一个立体的真实的地方。 点亮得越多,胸中的世界就越完整。 宋游这也是首次远行。 这里山水秀丽,瀑布如画,有很好吃的米粉,温度要比逸都和道观所在的灵泉县暖和一些。 吃完米粉,穿过念平县,就不再走原先那条大路了。按着刘老官人的指引,宋游走出大约二十里,便沿左边一条路往念平渡口走,走到一处平缓的山坡上时,往下的视线便豁然开朗。 只见下方浅水河湾,石滩古渡,零星的小舟在河面上浮走,大船则连着一根根绳索,无数黝黑矮小的纤夫在绳子的另一头,每个都前倾着身子,奋尽全力,斜斜的,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下午西斜的阳光打出的影子。 隐隐有声音从空中飘来。 “哦吼哦…… “诶嘿…… “唷嚯哦……” 多是一些听不出字眼的音节,好像本无语言。不知道有多少张嘴在喊,汇成一片,像是自下方远处河滩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的更古代,混杂着河渡上空的风声,比道经更古玄。 直击内心。 宋游站在山口风中,一时怔住了。 只觉这是古老的历史回音,是这柳江渡口上回响了千百年的劳动号子,是这个时代的磨印。才听一句,已在脑中回荡个不停,多听一会儿,又觉得像是高强度劳动下的哀鸣,让人心中苦闷悲凉。 “道士,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 “怎么不走?” “这就走。” “他们在喊什么?” “我也听不清。” 宋游只迈步往下边走去。 枣红马和猫都跟在后头。 昨日刚见识了这个时代淳朴的快乐,今日又看到了,这也是一个充满磨难的时代。或许这二者之间本不矛盾,昨日酒席上畅意开怀的农户与今日江口古渡辛勤劳累的船工纤夫本就是一波人,又或许矛盾才是一个真实世界的常态。 这也是阴阳山上看不到的风景。 边看边走,渐渐下到了渡口边上。 宋游只觉布鞋轻薄,石子硌脚。 “可有去拢郡的船?” “我去拢郡。” “能带马么?” “瓜皮船,带不了马。” “老朽能带!” 宋游顺着声音看去。 一艘棚顶船,算不得小,也不算大,刚好在这浅滩不会搁底,船头站着一位老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而船里已经坐着有几人了。 “多少钱?” “客人到哪?” “凌波县。” “凌波县到不了,只能在就近的渡口下,上去还有将近百里的山路。”老叟高声喊道,声音悠转像在唱歌,“要走六天,一人二百钱,一匹马得按两个人的钱来算,材料自带,至于客官,若不嫌江鱼腥气,船上也能管饭。” 脚下的三花猫抬头看了眼宋游。 宋游接收到了她的目光,心领神会。 “猫不要钱吗?” “猫要什么钱?” “一共五百钱,是这个价。” “五百五十,上船就走。” “都给小平。” “客官请上船。” 宋游便领着马和猫往船上走。 小平就是常见的小铜钱。 前几年朝廷推出了一些大钱,有当五的,有折十的,顾名思义,一枚能当普通铜钱五枚十枚,但是一枚当五通宝、折十通宝的重量并没有普通铜钱五个或十个那么重,即使才刚推出不久,大晏朝廷又正是强盛之时,目前还没怎么贬值,但民间的接受度也渐渐降低了,反正一枚折十的大钱在实际生活中是绝对不能当十个钱来用的,多少也得减点。 所以船家才如此爽快。 “客官让马呆在船头就是,该不会怕水吧?” “不怕。” “那就好,至于屙的屎尿,老朽自会清理。” “它会尽力往江中排的。若中途老丈肯找地方靠岸,它也会下去方便。” “客官这马听话,用词也文雅,哈哈……” “敢问何时启程?” “走咯!” 船只轻松漂离岸边,轻缓温柔。 宋游回身看了眼,船中还坐了四个人。 一名捧着书的书生,还有一家三口,一对夫妇和幼女,不知远行又是为何。 他也无暇顾及,只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浅滩古渡,听着那苍凉古玄的号子声,心中似有所思,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倒是身后那书生见他穿着道袍,抬头搭话: “阁下是位道门先生?” “自小在道观长大。” “先生没见过渡口?” “第一次见。” “哈哈第一次看的时候新奇,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书生是个健谈的,盛情邀请,“外头风大,不如来船舱中坐,不瞒先生说,在下也是个喜好道经法术的人,出门还带了本道经,此去拢郡还有几日行程呢,你我把酒言谈,岂不快哉?” 宋游依旧站在船头,只露出微笑。 那船工号子声越来越远了,可奇妙的是,越是隔得远,它就好像越有韵味,越有力量。 书生不知他心中所想—— 道经哪有这个好。 第44章 妙不可言 天色将晚,天边却还没暗,群山成了深邃的黑影,天边也黄也蓝的光与群山剪影一同映在水中,江水也被染了色彩。一小舟随波穿行,那舟上灯光远看比一粒黄豆也大不了多少点儿,也映在水中,被晚风吹皱了。 船家端坐船头,手里拿着一根长杆。 鱼线如水,涟漪点点。 船家忽然起竿,同时伸手一接。 见只是一条小鱼,随手丢在船舱上。 “扑扑扑……” 鱼儿在船舱里跳动着。 船家只笑着对三花猫说: “给你的。” “喵~” 三花猫道了声谢,这才低头开吃。 书生也坐在船边上吹风,看船家垂钓,不时伸手下去,此处离水近,不消把手伸直便能碰到水。 忽然他笑了,指着旁边对船家说: “老丈请看,你辛苦钓鱼,这么久也只钓上一条不足二指宽的餐餐儿,结果这里就飘着一条鱼,都到我面前来了!这是在嘲讽你嘞……” 说着他便用另一只手撑着窗沿,好探出身子去,把手伸长,似是想捉那条鱼。 “莫要去拿!” 船家立马扭头说。 “嗯?” 书生闪电般的缩回手,望向船家: “为何?” 船家面容这才缓和下来,也露出笑意,朝书生说道: “客官莫去拿就是。” “可有什么讲究?” “也算不得什么讲究,就是我们这些跑船的、夜钓的,看见这种飘在水边、不远不近、好似多伸一把手就能捉到的鱼,都是不碰的。”船家继续坐在船头垂钓,声音自夜风中飘来,“只是习惯了。” 书生却好似来了兴趣。 “老丈请细说。” “哪有什么……” “定有讲究!” “客官莫要为难小老儿。” “不敢为难!老丈有所不知,在下平生就爱听些这种神神鬼鬼的故事传闻,还请老丈讲来听听。” “没有别的,只是这鱼看着虽近,却要多伸一把手,这多伸一把手,便多了落水的危险。” “仅此而已?” “客官须知啊,这天上哪会掉谷子下来?平白来的东西多数都不简单。”船家坐着一动不动,只专心钓鱼,“就好比客官眼前这条鱼,客官觉得只消俯身探手就能拿到,可这一俯身下去,若下边有个小妖小鬼,趁你不慎……” 船家说到一半,便笑而不语了。 “哦?” 书生则是挑了挑眉,后怕又兴奋:“这柳江之上,以前可发生过此类事情?” 船家依然笑而不语,只专心垂钓。 “老丈莫要吝啬才是。” “实在不足道也。” “老丈若愿说,在下可出些茶水钱。” 看得出那书生真是个爱听故事的,既然如此,船家也不好再推辞,稍作沉吟,便耐心讲来。 “小老儿年轻时就听人说过,再往水里走一步就能捡到的鱼、再往崖边走一步就能采到的药材,最好是不要去碰。奈何年轻气盛,对这一类的说法倒也谈不上不信,平常是信的,可真轮到自己身上,到那时候了,便想不起来了,直到亲眼见过这类事件发生。 “……” 这柳江船上的奇诡故事还真不少。 船家一连讲了好几个。 无非是如书生这般,贪图便宜,觉得是天降好运,或是半夜河边行走见有人落水,亦或是别的什么,就被妖鬼害了去。 宋游也在旁边静静听着。 不知不觉间,那条浮近水面、离船只半米远的鱼儿已经不在了。 这個世界的妖物鬼怪大多如此。 阴魂野鬼不必再多说,除非道行高深,否则想要害人,也得费些心思。 妖物就差别太大了,不太好说。 像是前几日遇见的猛虎。虎是山中君,即使还未开启灵智,只是比同类多了些聪明,懂得欺弱避强、分辨陷阱,便已能让李家村一群青壮和猎户也拿它没有办法,若它有害人之心,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是一只兔子,就是成了精,开了灵智,也可能被人一棒子敲死,或者一个不慎,被老鹰叼了去。 再比方说故事里常见的狐狸。 多少也是个肉食动物,可很多狐狸都成精了,化形了,在道行不高之前,混入人间,遇到敏锐的村中土狗,也得绕着走。 此为先天差异,细想其中也有妙处。 小鬼小妖本事力量不够,想要害人,便得靠欺骗、诱惑,让人放松警惕,让人落入圈套,才好得手。 可也不见得是想害人。很多水生动物得了智慧,便会用鱼来钓鸟,或是钓其它鱼,钓到人只是一个偶然。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妖鬼所为。这船在水上一走就是几百上千里,中途多有无人之处,有的是船家生了歹心,害死客人,借说妖鬼所为。 船家说完,书生大呼过瘾。 “小老儿不会讲话……” “老丈可千万别这样说,这种故事,就是要最朴实的口吻讲起来才最动人,像是就发生在身边一样。”书生说着,连忙回身入船,“我得赶快把它记下来,忘了可就亏了我这五文茶钱了。” 几个故事,五文茶钱,倒也值当。 夜间江上起寒气,外头冷了。 宋游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这几日便委屈你待在这里,轻易还是莫要出声,可若是遇上什么事情,尽管大声叫我就是。” 枣红马站着不动,一声不吭。 倒是身后传来书生的笑声:“小先生倒真是有趣,与猫说话还算常见,如今又对马说话,难道你这马也成精了,能听懂人话不成?” 宋游笑笑,转头看去。 先前船家讲故事的时候,已钓上几条大鱼,提前煲上了汤,现在小火炉上热气升腾,而在热气之中,那书生便以衣匣当桌,铺上草纸,手上提着的毛笔放入嘴中打湿,埋头写着。 宋游也进了船舱,随意一看。 正是方才船家讲的故事。 此后书生埋头狂写,不再讲话。 再看那船家,先用的是鱼骨鱼头熬的汤,鱼身上的肉则细细的收拾好,切成薄片,待到鱼汤熬成,只将那半透明的细腻鱼片倒进锅中,才滚一圈便变得雪一样的白,香气越发诱人了。 “船上没什么好吃的,终日都是这些,客官们可不要见怪。” 船家从矮柜里取了碗筷来。 书生也刚好写完,他倒不客气,立马去取了碗来,像这船的主人似的,又招呼宋游,又招呼那一家三口,又给他们盛汤。 宋游也分到一碗,道了声谢。 江上寒意重,碗中热气浓。 还未下嘴,手心里感受到那与外边对比鲜明的温度,便已有了几分感触。 “嗯!!” 书生的声音率先响起。 “老丈好手艺!” “却是算不得什么手艺,谁做都是这个味道。”船家笑呵呵的,“客官只是刚喝第一口,觉得舒服,后面几天都是这样,不是鱼汤就是鱼肉混杂着煮一锅粥,多几顿也就烦了。” “老丈谦虚了,在下年前才从这柳江逆流而上,去了逸州,当时那条船上的船家也是这般做的,可没有老丈的口味好。” “可不敢这么说!” 宋游听着,也低头尝了一口。 鱼汤里边几乎只加了盐巴和姜,有些盐味,又去了腥气,刚钓上来的鱼自有鲜美,但也没有别的味道,至此倒也平常。 主要是后放的鱼肉片。 鱼肉片得很薄,鱼刺一根都不见了,要考些刀工和耐心。后放的鱼肉很有吃头,只在锅中滚了两圈,甚至刚吃时鱼皮处还有些脆弹,与那些开始就将鱼肉放进锅中一起炖煮的做法全然不同。 这船家倒是谦虚了。 就算确实没有多少花哨,可有时偏偏是简单的东西要做好才更难,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技艺? “呼……” 宋游吐出热气,舒畅极了。 再低头瞄向旁边的三花猫。 “三花娘娘要吃吗?” 三花猫没说话,只往后缩了缩。 那书生又是看得好笑。 待吃完鱼汤,他才又来与宋游搭话: “先生是哪里人?” “逸州人。” “哦?逸州何地?” “灵泉县。” “灵泉县?” 那书生顿时来了兴致:“我此行逸州,也去过灵泉县。” “足下是……” “竟还没有自报家门,真当是无礼了!”书生连忙笑着拱手,“在下姓傅,太傅的傅,单名一个羽字,字文栋,是栩州拢郡人士。” “宋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先生在灵泉县修行?” “足下很惊异。” “倒也不是惊异,只是有事想请问罢了。”书生又拱手说道,“既然先生在灵泉县修行,不知是否听说过阴阳山伏龙观?” “有听说过。” 宋游仍旧淡淡的看向他。 “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往逸州,一来是探访亲友,二来便是去阴阳山寻访伏龙观。”书生不由摇了摇头,露出遗憾懊悔之色,“可是在下到了灵泉县多方寻找,倒是找到了阴阳山,奈何翻遍了整座山,别说宫观寺庙了,山上一砖一瓦也没见到。” “伏龙观很有名么?足下是从哪里听说它的?” “倒也不是有名,只是在下爱好此道,喜欢四处搜集神鬼妖怪的传说,偶然发现,搜集到的好几个不俗的传闻中都恰好提到这间道观,好奇之下便趁此机会想去寻访,奈何无功而返,空费许多日子。” 说着他看向宋游。 “难道那伏龙观不在阴阳山上?还是有另一座阴阳山?是我打听错了不成?” “足下有所不知。” 宋游依然淡淡的与他说:“那伏龙观颇有奇异,即使山下香客想要上香,也只得在观主想开门的时候才能找见道观,其余时候,哪怕沿着熟知的路走,也只能无功而返。” “当真?” “做不得假。” “竟有如此奇事!!” “我听说伏龙观观主懒惰成性,只有一名弟子还算勤劳,足下也许不是没找见位置,只是没有去对时机罢了。” “妙不可言……” 书生睁大眼睛,双手作拍打状。 “既有如此神奇所在,必是仙山名府,今后若再有机会,我当再去寻访!” “今后又是何年?” “怕是多年以后了。” “愿足下心想事成。” “多谢多谢……” 宋游靠在船舱里,三花娘娘已趴在了他旁边,而他将手放在三花娘娘的背上,互相传递体温,渐渐也有了困意。 第45章 写故事的书生 早晨睡醒时,外头格外清冷。 宋游借了船家的竿,穿着俞知州赠予的莲蓬衣,坐在昨晚船家坐的位置。面前江水寒气升腾,烟波寂静,四周悄然,鱼线伸入水中,不时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在水雾中难以察觉。 环顾四周,满目青山。 其它船客要么待在船中,要么便还在睡,只有三花娘娘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腿边,双眼紧盯着鱼线水面相交处。 船家则已开始煮早饭了。 “钓不到怎么办?” 宋游转头轻声对猫问。 三花娘娘闻言抬起头来,眼神十分平静,片刻后才低下头,抬起爪子来舔着。 宋游并不知晓她的意思。 身后响起了咚咚声,是船家在切鱼骨。 三花娘娘听见声音,耳朵颤抖,才抬起头,很小声的对他说: “钓不到算了。” 宋游听了,表情还是很淡。 只是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三花娘娘一般要晚上才捉得到耗子,在遇到自己之前,白天若非捉到鸟儿、虫子之类的东西,若非有人来给她上供,她又吃什么呢?反正他是从来没有听过三花娘娘喊饿的。往常只以为是自己做饭及时,它又能从别的地方搞来吃的,现在看来,怕是并非如此。 “三花娘娘饿了怎么办?” “三花娘娘习惯了饿。” “嗯……” 宋游一抬鱼竿,一抹银白随之离开水面,被线牵扯着,精准落入他的手中。 “钓到了。” 这鱼是三花娘娘的早餐。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声音。 “先生好雅兴。” 不用说都知晓,是那位傅姓书生。 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 “寒江垂钓,目览山川,与猫对谈,不知多少人想有先生这般兴致,奈何无此心境。”脚步停在宋游身后,见他收竿,有些好奇,“先生才钓到这一条餐餐儿,怎么就不钓了?” “已够猫吃了。” “妙哉!” 书生端了另一张马扎过来,坐在宋游身边:“先生既从灵泉县来,中途可有经过逸都?” “逸都繁华,自是要去看看的。” “这倒确实。在下走南闯北多年,也少有见到如逸都那般繁华开明之城。”书生说着顿了一下,“阳城除外,京城则还未去过。” “阳城如何?” “春风十里,灯火万家,繁华如梦。” “那该去看看。” 宋游收起鱼竿,放回原处。 书生站着转身看他:“还没问过,先生此行又是去哪?” “游历天下,暂无定处。” “哈哈!人生就该这样!” 书生眉毛不禁挑起,拍手称快,只觉这位先生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 “只是为何又去凌波呢?” “为半路卖茶的老丈送一封信。” “就只送封信?” “左右也不知去处。” “妙哉!妙哉!” 书生不由得抚掌称妙,随即摇头:“可惜我此次出来已久,否则也该与先生结伴走一程!” “也许以后有缘。” “诶对了——” 书生似是此时才想起来:“先生既途径逸都,可有听说去年逸都闹得很大的遁地贼人一案?还有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ta市法师一事?” 宋游低头瞄着三花娘娘吃鱼,依然淡淡的答: “有听说过。” “不知可否讲来听听。” “足下不是听过了么?” “倒是听过了。”书生叹了口气,“不过茶馆听人七嘴八舌讲了一些,即使又给了茶钱,也没听得完整,真是一件憾事。” “……” 宋游不由抬眼瞄了他一眼:“足下果真是对这类故事着迷得很……” “不瞒先生,此乃在下生平第一爱好。除此之外,在下还在筹备一书,暂无书名,总之便总揽天下神玄奇妙之事。嗯,最好真实有趣。所以才对收集这类事情如此急切。” “原来如此。” “哈哈也不怕先生笑话!”书生说着竟是一笑,“在下从小对经义政论兴趣不大,学到现在,也愚笨不已,想要中举怕是此生无望。若是此书能顺利筹备出来,一来也算完成了一件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二来嘛,嘿嘿,虽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豪的著作,甚至难登大雅之堂,但凭借此书,说不得我傅某人也能如历代公卿一样,名留青史。” 宋游听完认真想了想,还真有可能。 如这位书生所说,这类书籍在这个年代只算杂书,难登大雅之堂,甚至会被一些老儒所唾弃,有些人写了书都不敢留名,怕丢了脸面。但这类书籍在这年头却也是广受欢迎的,流传度远高于名著经典。 而市面上相似的书并不算多。 一本《桃李岁时记》,写得并不算好,故事之间还夹杂了大量玄门中人才能看懂的内容,却依旧以极快的速度风靡了大江南北。 为何? 世人都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可写这类书的、能写得好的,却太少了。 这书生若写得好,还真可能流传下去。 宋游自然没有这个时代的腐朽思想,并不歧视这类杂书,仔细一想,能参与进一本流传千年的书籍的著作,倒也挺有意思。即使当它流传到后世时自己早已是一堆白骨黄沙,什么也不剩了。 巧之又巧,临走之时,就在那北瓦子里,云说棚中,听张老先生详细的讲了一段。 “这类故事我有不少。” “巧了,前路还长。” “说来也长。” “我与先生倒酒来!” “有一条件。” “先生请讲。” “我说一件故事,足下也得说一件,如此两清,各不相欠。” “一言为定!” “我便先讲那遁地贼人。” “洗耳恭听。” “这要从好几年前说起,那贼人原本姓莫,家住逸都城外,莲花村,本是一落魄书生……” 宋游声音不大,细细的讲来。 整体参考了张老先生的故事结构,从记忆中翻出来复述,自然也就带了自己的味道。同时省略了张老先生那些说书技巧、语气词,而变得像是寻常街坊黄昏时坐在村口榕树下与你讲起前段时间就发生在身边的故事。 书生听得如痴如醉,沉迷不已。 就是其余那一家三口,也忍不住坐在船舱里听,小女孩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想来心中也有了個充满玄妙的世界了吧? 讲完正好闻见粥香,先吃早饭。 清粥寡淡,却正好适宜这江上寒冷的早晨。 饭后轮到书生还故事了。 “在下游历阳州之时,曾在一高山隐士口中听过一个故事。” “请说。” “说在几百年前,阳州远无此时繁华,甚至有大妖盘踞,离了道路的所有山岭都是大妖的猎场,还常有山妖下山害人。恰逢前朝末年,政局混乱民不聊生,此时有一道人途经此处,身负青玉宝剑,在黑独山上与那妖魔周旋了整整半年,将之斩与剑下,此后阳州方才太平。” 因为缺了细节,书生的故事要简短许多:“而那道士,听说就出自伏龙观。至于伏龙观到底在哪,故事里没有,也无人知道,在下是从另外的故事里听过阴阳山伏龙观的名字,才大胆猜想,也许是同一座道观。” “好。” 宋游露出无奈之色。 下意识试着回想了下,并未发现几百年前有哪位祖师是善于使剑的。 不过也不要紧。 可能是故事传闻出现了偏差,可能是哪位祖师下山后有段时间学着用了剑,也可能是他自己没记清楚,总之都是常见的事。 主要的是其实他并不是很想听。 伏龙观历代观主都很少留下关于自己游历的事迹,就连宋游的师父,也很少向他说起自己年轻时的见闻收获,都是怕对后人造成影响。每个人都应该有独属于自己的一条路。而太过久远的祖师,未曾谋面,其实在宋游心中,和陌生人差别也不大。 “先生觉得这故事如何?” “故事虽大,但不算有趣。” “哈!不曾想先生与我所见竟是不谋而合!”书生笑道,“我有一表弟,平常爱求我说故事,他就偏爱这一类,故事越大,神佛越多,故事中的人物有着越高的法力,别的什么也不管,他也觉得有趣,不过我却是不太喜欢。” 宋游稍作思索便已知晓,这书生定是想着自己也在灵泉县,也听过伏龙观,这才特意讲了有关伏龙观的故事。 “足下不用再讲有关伏龙观的故事了。” “先生爱听哪种?” “有妙趣的。” “那方才便算我白讲了,再赔先生一个!” “倒也不至于。” “先生不必客气,在下既是要将之编整成书的,又怎缺这一两个故事,出门在外,相逢都是陌生人,还是洒脱些为好。” “有理。” 宋游便不再拦他了,只看向旁边的小女童。 那女童一边在船边拨弄着水,一边听他们的故事,忽然之间,似是被水中光亮吸引,她趴在船沿想凑近了去看。 而水下隐隐有庞大的黑影在游动。 宋游用手指敲击船沿,吸引到小女童注意后,便笑着提醒她不要玩水,待她重新坐好后才安心,再瞄一眼江中,那道黑影已然消失不见。 谈话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 求一点点推荐票(鞠躬)! 第46章 烟笼寒水月笼沙 此路遥远,这船也不是终日飘在江上,每晚也都是要靠岸停泊的。 偶尔遇到渡口,或可以靠岸的地方,船家往往会征求他们想法,临时停靠一下,宋游便也领马下船排泄。各地渡口往往有妇人卖些吃食,遇到喜欢的宋游也会买点儿,给嘴里添些滋味。 船家所说倒也没错,这船上的餐食吃一顿两顿还好,多吃两天,嘴里便有些寡淡和腥气了,好在宋游还带了一些干粮。 不知不觉行船已然六天。 接近拢郡,两旁风景便有了变化。 两岸江边有不窄的平地,至少田土都是平的,种满了油菜花,初春时节正好开放,看上去金灿灿的一片,风中也带上了油菜花的甜香。 而在这大地之上,是无数平白隆起的奇异山丘。与平常的山不同,它陡奇而小,如笋一般,人很难上得去,也没有多少上去的价值。无数座这样的小山挡在视线尽头,远远看去重重叠叠,万山如林,视线到不了多久就被挡住了。 说这山中是妖的国度,怕也有人信。 “到拢郡地界了。” 船家一边撑船一边与他说:“拢郡的山就是这样,一坨一坨的,大多都爬不上去,上边也没有地,人只能从山的中间走。” “很好看。” “都说好看。” “有能爬上去的吗?” “有呢!” 船家脸上沟壑纵横,却带着笑容,他喜欢与这先生讲话:“客官去望城,安清县最好看。到了那里找人一打听,自然知道怎么玩。若客官问小老儿怎么知道的,哈哈,每年不知多少大官人、大诗人、大才子来这里看山水,几乎都是去安清的。” “多谢老丈。” 宋游只站在船头,眺望船边。 太阳渐渐往西沉去,还未沉入地平线,先沉入了这如笋如林的万山丛中。 最后的光线从那参差不齐又高低仿佛的山林顶上斜斜的照下来,淡金色的,能清楚看到光的形状,江中一半都是山与光的倒映,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者撑船前行,穿着道袍的男子站在船头,整条江只这小舟独自穿行其中。 “今晚应该就能到地方。” “好。” 船家撑着撑着,竟还高歌起来。 宋游一时觉得极美,心情也美好起来。 “老丈。” “在听呢!” “该准备晚饭了吧?” “客官说得对,这就找地方停。” “我包中还有一条腊肉,年前没吃完的,带着赶路也沉得很,便请老丈煮了,大家一起尝尝。” “好嘞!” 于是这万山之间,柳江之上,黄昏天光之下,又多一缕炊烟。 大约两三刻钟后。 书生头发几日没有梳洗,已有些油结了,而他依旧精神饱满,用筷子从碗中捻起一片腊肉来。 腊肉两肥两瘦,三线五花,夹起来借着油灯一看,肥肉部分透明又透金,晶莹剔透,在筷子上油光光颤巍巍。赶着热乎送进嘴里一尝,一丁点儿的油腻都尝不到,只是满满的腊肉香味,透着松柏树枝的清香,不咸也不淡。 “这腊肉好!绝了!” 书生立马惊艳道,又对宋游问:“先生自己做的?” “别人送的。” “总归是搭了先生的福气,得谢谢先生。”书生笑呵呵对宋游拱手,筷子下个不停,边吃还边说,“在下还就喜欢吃逸州的腊肉,尤其是这用松柏树枝熏过的,别地都没这个好。” “突然想起一事。” “哦?先生何事?” “逸都北瓦子,云说棚,有位讲书的张老先生。老先生见多识广,精于此道,知晓各地的玄奇妙趣之事。足下今后再去逸都访友,可去北瓦子寻访这位张老先生,若不吝啬些茶钱,礼节到了,定然不会让足下失望。” “!” 书生哪能想到他突然说的竟是这个,听完立马便收起了嬉皮笑脸,也放下了筷子,郑重对他施了一礼。 只是作一杂书,哪有多少人会真的当一回事?还想长留青史,不轻蔑嗤笑就不错了!可只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叮嘱,他便已从这位萍水相逢的先生身上感受到了重视,一时有些知音之感。 “先生如此,小生难以为报。” “足下尽心编书即可,当世人不理解,也许后世人会珍视呢?” “自然!” 宋游不再说话,只夹肉吃,下点水酒。 酒是这书生出的,那一家三口也拿了些果脯来,无所谓哪個贵哪个贱,都算是搭了伙。 这样最好,互不相欠。 渐渐也到了夜里。 今夜有月亮,船家不肯靠岸,只借着月光和经验继续行船,要把他们都送到,明日好回程。 不久便听船家喊道: “安清到了。” 船只渐渐靠岸,发出声响。 船上除了宋游,都连忙起身。 书生带着衣匣,和那一家三口中的男主人一同对宋游拱手道别。 “有幸同游,就此别过。” “这几日来与先生同船相谈,常觉受益良多,先生即使不是道门高人,也是清修隐士,只恨此路短暂,不能与先生多待几日。”书生挎着衣匣十分遗憾的看着宋游,“不过世事常常如此,相聚相散都是缘分,便与先生道别了,日后先生若来安清游玩,可一定要来找我。” “夜里路滑,几位慢走。” 宋游也站在船头与他们拱手,目送他们下船离开。 船家再一撑船,船又离了岸边。 这时却又听见书生的声音: “且慢!” 只见他站在渡口石阶上,又向宋游拱手,口中道:“先前觉得江湖中人,萍水相逢,何必问来处?倒是没有问先生原在何处清修。但几日相处下来越发觉得先生甚懂我心,斗胆想问先生住在何处,日后若有缘分,再去逸州,还该去拜访。” “阴阳山,伏龙观。” “……” 夜里水急,船只很快走远了。 只听船家笑呵呵说:“这书生处处都好,就是有些太吵闹了。” 宋游带着笑意,却不回答,只是问道: “到凌波县还有多久行程?” “到凌波县里还挺远,不过那段水路有水妖作乱。那水妖大得很,寻常船只一下就被掀翻了,前几年死了不少人,现在没人敢走。好在凌波是最后一段了,去凌波的客人都在最近的古渡口下,大概一个时辰。”船家顿了下,“只是客官须得当心,从古渡上了岸,去凌波县那条路上山贼不少,虽未听说害过人命,可也常有人被劫。若是寻常客官走这条路,老儿都劝他们遇上贼人给些钱财说些好话,可免遭受皮肉之苦,遇上讲究的,也许还能留一份下来。” “多谢叮嘱。” “客官就不一样了,老儿听人说过,讲究的山贼除了不劫送信官差、赶考书生,还有几不劫:不劫道家先生,不劫佛家师父,不劫独行的妙龄女子,不劫迷路的幼小顽童。嘿嘿,至于有多少山贼是讲究的,老儿可就不知道了。” “老丈回程还好接人吗?” “不如那边。” “回程得要几天?” “十天,十一天。”船家笑着说,“这一趟运气还好,碰见个拖家带口的,又遇上客官你,平日里一趟可带不了这么多人。” “也是辛苦。” 这么算算,这位老丈跑一趟来回下来,少说能有一千多钱的进账。运气好可能有两千多,运气不好估计也有大几百的样子。一个月肯定跑不了两趟但也不至于只跑一趟,收入还是算不错了。不过水路很长,这一路上又要撑船又要做饭,也是辛劳。 “辛苦赚来自在食!” 船家的声音混杂着水花声传来。 宋游眼前不禁一亮,一时好似被船家踏实又满足的态度感染到了,又惊讶于这样的一句话能从一位普通船家口中说出。 但很快反应过来,这其实也是傲慢的,既无礼,又不该。 总而言之,得了一句好话,就好像三伏天得了一阵凉风,三九天饮了一杯热茶一样,又像是出门逢了好运,惊喜而又让人心情愉悦。 心里软了,月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大约一个时辰后—— 宋游将被袋搭上马背,见三花猫在船头轻巧一跃,便跳上了岸,自己也随之一步跨出。 再回身看身后的马。 “慢些,不急。” 只见水波荡漾,船只缓缓悠悠,满耳都是水花声。 月光下马儿小心又紧张的走到船头,本待往岸上跳,听了他的话竟又收回了马蹄,又挪动着找了个更稳妥的位置,这才稳妥上岸。 船家在船头看着,笑而不语。 活得久了,又见得多了,其实有些道理无需书中得,自然会通。他早就看出了这位客官的不凡,只是他一个船家而已,又去多问什么呢? “先生夜路慢走。” “老丈也请慢些。” 船桨一撑,小舟便又离了岸。 待船走远,宋游才收回目光来。 只见月光下江水晃荡,波光粼粼,水花拍岸。江面寒气升腾,倒映着明月,又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朦胧,好似碎星点点,江水生光,仙境也不过如此。 再低头寻一寻,三花娘娘到了一处新的地方,又开始跑来跑去,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好似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 “走了。” “好的。” 依旧是道人在前,马儿在后,三花猫时前时后时左时右,直到道人说要请她帮忙探路后,她才老实走在前面。 要去寻今晚的露宿之地了。 明德二年,正月中旬,游完柳江。 第47章 家书抵万金 山高皇帝远,草密贼人多。 宋游一夜歇息之后,从渡口往凌波县走,将近百里的行程,除去山路弯折难行、草盛林密之外,光是把他们拦下来的山贼就有两伙。 其中一伙见他是个真道士就放他走了,还和他聊了会儿。另一伙则贪图他的马,直到他自报了家门,出示了折子度牒,还略施手段,确认他不仅是个真道士还是个有点本事的,这才不舍的放他离开。 要说银钱,宋游身上倒还有些。 出门时带了大概二十两银子,金阳道上一众客商赠了十来两,遁地贼人的布告赏金又有二十两。不过逸都消费挺高,住了半年,宋游几乎没有在生活上亏待过自己,虽然零零散散也有些画符的收入,还是花了近二十两。 剩下的本来想买匹马骡,再剩一些留作开春后再次启程的原始资金,之后有钱就放肆一点,没钱就节省一些,其实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不料得马并未花钱,便省了很大一笔。 要是这些山贼知晓他身上有将近三十两银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 到凌波县已是第二天上午了。 宋游根据太阳的方向分辨北方,但其实也不是很准,一来日出不见得是正东方,二来城区东西南北划分不见得精确,半找半问,终于到了北城。 这时已经接近中午。 寻到干枣巷,又问陈汉家。 到家门的时候,太阳已过头顶,宋游站在门口,只希望这陈汉没有搬家,今日也在家中。 送信已是极难,就别再添困扰了。 于是轻扣门环,笃笃声起。 里边很快就有了说话声和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门口,可也许是午休刚起,整理衣衫,没有立马开门。 只听里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找谁?” “陈汉陈公。” “先生又是何人?” 宋游看见他凑近了门缝,借门缝看自己。 “我本山野清修散人,游历山河,受陈公之父所托,带一封家书来。” “家书?从哪来?” “逸都城外,道边茶摊。” 咣当一声,木门被立马拉开。 门内是個黑瘦的中年男子,衣衫散披,蓄着胡须,面容沧桑,震惊又恭敬。 “我就是陈汉!” “那便找对了。” “先生真从逸都来?” “做不得假。” “那可有一千六百里路!” “水路好走。” “先生啊……” “不必如此。” “快快请进!!” 这中年男子嘴皮子都在打哆嗦。 宋游便也随他跨进门中。 里头有个院子,不大也不小,还养了些鸡,倒是可以牵马进来。 “我家马儿听话,不必栓绳,不会乱走。我家猫儿也懂事,不会伤到足下的鸡鸭。”宋游说着,随手从被袋里抽出竹筒,递给这男人—— “算是不负所托!” 陈汉立马伸出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接过竹筒,当即拧掉泥封,拆出信纸,捧在手里才读两三行,便已红了眼眶。 读完之后,顿时嚎啕大哭。 宋游只静静站在旁边看着。 哭声之中听不清话语,只隐约分辨出什么“孩儿不孝”、“谢谢先生”之类的话。 而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家书果真能抵万金啊。 不久里头有人听见哭声走出来,是个妇人,见状连忙搀扶起陈汉,掏出手机擦掉他的涕泪,又是询问,又是安慰,好久才将他劝住。 “让先生见笑了。” “哪里的话。” “俗话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可怜我这为人子的,远在千里之外,竟都两三年没有回去了,惹得老母思劳成疾,还得请人带信来……” “世事哪有书中那般轻巧。” “快!三娘!杀鸡!” “知道!” 妇人大概也知晓是怎么回事了,一点不敢耽搁,立马便去外头捉了鸡来。 这年头谁都知晓送信的难,有人不远千里送信而来,可不是给了路费就算了了的,好吃好喝只是礼节,其中情谊难以偿还。 于是在这下午时分,陈家又起了炊烟。 看这样子,自己竟是第一个到的。 宋游更愿意认为是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其余人陷于路远,惧于山贼,或有自己的事耽搁了,并非有意送不过来。 或许有人还在半路之上。 “先生!” “嗯?” “先生今日也别走了,家中虽然简陋,却也有先生休息的床铺,比城中旅店、城外寺庙还是要好些。”男子红着眼对他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推辞并无意义,只是让人平添亏欠罢了,况且宋游确实需要一落脚之地。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竟又有了敲门声。 “咚咚咚。” 没用门环,比宋游力度稍大。 陈汉连忙抬起袖口,擦掉了面上湿润,与宋游说了一声,便快步往外走去。 君子不立瓜田李下,宋游也随他出去。 还未走到门口,便已喊道: “敢问……找谁?” 外头传来的则是一道女声: “这可是陈汉的家?” 陈汉回头看了一眼宋游,不敢耽搁,走到门口便立马拉开了院门。 “正是!” 外头一名江湖人,男装打扮,步巾裹脸,身材与正常一般高,左手提着一柄样式简单的长刀,手腕绕着缰绳,牵着一匹黄色西南马,右手则拿着一个装信的竹筒,满身疲惫风尘。 她看了一眼屋中,着重瞄了眼宋游,随即便立马看向陈汉: “你就是陈汉?” “正是!” “受你老父所托,给你带信来。” 说着她把竹筒递给陈汉,说话间有着江湖人的干脆洒脱,顿了一下:“不过好像已经有人赶在我的前面了。” 她看向宋游,宋游也看向她。 宋游向她点头致意。 她则小声笑了一声。 千里之远,山水重重,又贼匪横行,前路难料,这条送信路不是常人可以到得了的。本事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信义。 陈汉自是感激不已,连声道谢,立马又将他们一并请进去。 红黄两匹马便并排站在院子里。 三人则在堂屋中落座。 陈汉再看一遍信,又哭一场。 三花猫跳上桌案,凑近看着他哭。 女子则取下了裹面的步巾,里头是张有些圆的脸,纵使满面风尘,嘴唇也干裂了,还是难掩五官秀气和幼感。用这张脸行走江湖,恐怕只有刚砍完人提着带血的刀时才有几分威慑力。 然而她一转身,便对宋游拱手: “江湖中人,先报名号,我本姓吴,取名所为二字,逸州西山派弟子,先生如何称呼?” 声音却比长相粗糙许多。 “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名字不错。” “足下姓名亦多有道韵。” “倒确实是青成山的一位道长取的。但我觉得不好听,怕是那道士随口说的。” “此名合适男子。” “江湖女子,多取男名。” “原来如此。” 宋游只觉得自己又长了一点知识。 “你走的哪?居然比我先到。” “走了段水路。” 宋游这时才隐约分辨出,当时从茶摊出来,走出没几步,回身看去时,那卖茶的老丈又在问一群江湖人去哪,那群江湖人中就有她。 好在没过多久,记忆未曾褪色。 说未曾褪色也是不对的。 若非这女子拿了信来,此时又与他交谈,而只是路旁偶然遇到,定是与记忆关联不起来的。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又见面了。”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哦?” “之前逸都庙会,我好像就见过你一次。”江湖女子把剑放在桌上,语气一点也不扭捏,“当时看你一身道袍,长得也嫩,还挺显眼,后来转了一圈回来又见伱去找那变戏法的汉子,嘿嘿,我们还在猜呢,多半是被那汉子偷了钱吧?” “有缘。” “有缘有缘……” 女子反复念叨一遍,却是继续盯着宋游,目光急切: “可是被偷了钱?” “足下和同行人打了赌?” “哈哈倒是没有。” 来自女性的爽朗的笑声,是宋游在这个时代很少听见的。 “我只是好奇心重。” “足下是个妙人。” “江湖中人,萍水相逢,明天一别,天大地大,谁也遇不上谁,我劝你不要扭捏,快快说来。” “有理。” 宋游眯起眼睛,连连点头。 这话也是有妙趣的。 随即才小声说: “是。” “我就知道!” 女子似乎感到满意,又问: “可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 “那汉子倒是讲究。” “是。” “不过他好像当晚就被抓了,不会是你去报的官吧。” “这倒不是。” “我觉得也是。听说当晚那伙人刚想跑,结果冬日惊雷,晴空霹雳,把他们打了个半死。多半是岳王爷爷显灵,才捉了他们。” “也许。” 宋游谈兴并不算高。 陈氏夫妇很快端了饭菜来。 一整只大老母鸡,用香菇炒的,满满一大盆,喷香爽滑,加一盆煎的二面黄,仓促之下,也都是待客的好菜了。 女子并不拘束,大口吃肉。 宋游也不说话,边吃边喂猫。 桌上渐渐堆了一堆骨头,实在畅快。 陈汉对明显江湖人打扮的女子有些畏惧,但人家千里迢迢送信来,自己又如何能落了礼节,于是也请女子留宿家中。女子一边吃着肉,也是极其爽快的答应下来,但也知晓他们心中顾虑,说自己明早就走。 第48章 柳江大会 饭后两人都在院中喂马。 这时已是正月下旬,天气很不错,太阳不晒也不冷,一阵春风徐来,门外老树沙沙的响,舒服极了。 女子斜着眼睛瞄着宋游的马。 “你这马不要缰绳?” “马儿听话。” “也没有马鞍。” “我不骑它。” “倒是有趣……” 女子继续上下打量着宋游这匹马,似乎很感兴趣,像是后世男性聊车一样的语气:“看起来像是一匹北元马。” “是。” “我在逸都的时候,也想买匹北元马,但是翻遍整个马市都没有几匹,还贵得要死。”女子摇了摇头,“买不起买不起。” “今年马少。” “听说朝廷又有打仗的意思。” “我也曾听说过。” “你这马虽然看起来有点矮瘦,怕是在肚子里的时候生过病或者母马饿了肚子,但怎么也是一匹北元马,看起来也健康,算捡了漏了。” “是。” “多少钱?” “故人送的。” “啧啧……” 女子连连咋舌。 虽是夸奖宋游的马,但她却一直在喂自己的马吃草料,喂得很仔细,另一只手在鬃毛上抚个不停,看来也是一个念情的人。 这时像是忽然想起,她一個转头: “对了!我也走了水路,怎么没你快?难道你一路上一点都没歇不成?” “歇了两天。” “那你走得也算快了。” “独行轻巧。” “倒也是,我就是被拖累了。” “足下的同伴呢?” “我们只到拢郡,不到凌波。我有几个师兄弟半途晕船晕得厉害,就在安清下了,我独自来的这里。”女子说道,“话说回来,接这信本来就是我的决定,也没必要让大家都跟着我跑一趟。” “有理。” “你路上遇到山贼了么?” “遇到了。” “伱怎么脱身的。” “跟他们说,我只是一名游方道人,一身清贫,唯有一猫一马相伴同行,请他们放我过去。” “这就行了?” “差得不多。” “嗯……” “……” “你不好奇我遇上山贼了没?” 宋游立马会意,恭敬问道:“不知足下遇到山贼了么?” “遇到了。” “足下又是如何解围的呢?” “吓走一伙,砍翻一伙。” “足下好武艺。” 宋游瞄了眼她手中的刀,隐隐还有血腥气,想到在逸都遇见她时,他们少说也有十来人,那西山派应是江湖名门才对。 女子忽然又对他问: “你去哪里?” “啊?” “问你此行去哪?” “游历天下,暂无定处。” “有意思。” 女侠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嘴边露出笑意:“游方道人?” “是。” “就靠你这一人一马么?” “还有只猫。” “哦,还有只猫……”女子不由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带猫远行的。而且这猫还这么听话,不栓绳竟也不跑了去。这马也不栓绳。你们这些道士养的动物都这么神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你该是有些本事的,难怪敢孤身走江湖。” “我是道人,寻常山贼也不会为难于我。” “天下之大,光靠这身道袍,也没有那么好走。”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听不懂。” “只要愿意走,就总能走到。” “那你明天去哪?” “也许去安清。” “安清县?” “是。” “你也是去柳江大会的吗?” “柳江大会?是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在云游天下之前,你没混过江湖吗?” “常在道观清修。” “那你去安清干什么?” “来此地的路上,见一路山水甚好,听船家说,最好看的就是安清了,所以决心去看看。” “那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送信。” “只是送信?” “左右也不知去处。” “你以前知道拢郡?” “不知道。” “有趣……” 女子多看了他两眼。 本以为他也是顺路,就算不来凌波县,也是要来拢郡,才会带信过来,却没想到,他只是纯粹的游山玩水,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为了送一封信就到了这千里之外的陌生山水中来。 这个道士很妙,有些意思。 “安清山水确实好,十里画廊,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过,这也是第一次来。”女子笑笑,“看完山水,你倒是可以去柳江大会凑凑热闹。” “敢问足下,何为柳江大会?” “柳江大会是江湖盛会,原来是我们西南几州江湖人士聚集起来,比一比武艺,论一论酒量,谈一谈生意,若有恩怨纠缠,这里人多,也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是和是打就此说通。五年一度。你不混江湖的话,不知道也正常。” “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女子说,“后来柳江大会慢慢扩大,西北的江湖帮派也来了,再到后来,东南的江湖帮派也都来了,到现如今,已经成了江湖上最大的一个盛会,除了最西北和最东北离得太远以外,就连很多不混江湖的人都会赶来,要么看个热闹,要么找些财源,要么寻些高手招为门客,总之非常热闹。” “多谢告知。” “你想去?” “想。” 宋游几乎没有思考。 既是出来游历观天下,有缘遇到如此大会,又怎能错过? 可别讲江湖粗陋。 出来游历半年,若问宋游有哪些收获,从上往下数,“不可傲慢,保持谦逊”该排在前三。 不可傲慢于这个世界,不可傲慢于这个时代,不可傲慢于船家老丈。 自然也不可傲慢于江湖。 何况江湖精彩纷呈,风风雨雨,既是这个时代的重要组成部分,又迥异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其它部分,是不得不去一观的。 “敢问柳江大会在何时何地举办?” “二月二,安清马蹄山。” “多谢。” “客气。” 女子很随意摆了摆手,她的马是很纯正的西南马,比宋游的马还要小些,此时也差不多吃饱了,只见她拍了拍马脖子,又对宋游问道: “下午你去哪?” “不知。” “我要出去逛逛这凌波县,我倒要看看,这么偏远难行、山贼满地的地方,有什么特别的……你要不要一起?” “有缘自会相遇。” “那我先去!” 女子也不在意,转身就走。 虽然只是出门闲逛,可她还是带了长刀,只是没再牵马,独自出门,身影很快消失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中,倒也潇洒。 宋游也觉得这人有趣。 过了会儿,见屋中陈氏夫妇已开始收拾东西,要回逸州了,他独自待在这里也是无趣,还要劳烦陈汉来陪他说话,便也带猫出门了。 且去逛逛这偶然相逢的凌波县。 凌波县依山而建,整座城在大山之上,山下就是柳江。 传说古时有大妖作乱,趁雨季引来滔滔洪水,水漫千里,波涛汹涌,三年不退,有一部分幸运的人逃到了这座山上,这才捡了一条命。后边为防止大妖再度作乱,便在山上建了城,取名凌波。 别看是县,其实很小。 总共也就这一片山,只是山路难行,上上下下,既费体力,也费时间。 这里爱吃牛肉,不知是天高皇帝远,还是地方习俗原因,本身就管得不严的关于私自宰杀耕牛的禁令在这里更是仿佛不存在,到处都是牛肉摊,卖得也不贵。在这里吃牛肉倒是比其它地方要更方便一些。 “牛角梳……” 宋游停在一个摊位前。 随手拿起一把梳子,见做工精细,心里喜欢,在三花娘娘背上滑弄两下,也挺顺手,便讲价买了下来。 顺便买了新的牙筹。 黄昏之时,逛回干枣巷。 这巷口如甜水巷一样,前人栽了一棵大树给后人乘凉。后人也不浪费,每逢黄昏清晨,或别的闲暇时候,便来这里歇凉。 大人们下下棋或聊些家长里短的话,小孩儿就绕着树满地乱跑,高低都是小孩儿们的叫声,刺耳得很。 这里今天倒是不同。 因为有老人讲古。 何为讲古? 就是年长者给年轻人说书讲故事,或者讲些年轻人没有见闻过的事,以这种妙趣的形式,传递智慧和人生经验。在这个时代,这是年轻人极重要的获得智慧和经验、了解世界的渠道之一。 一群人围着古树,或坐在石阶上,或坐在石头上,或端来板凳坐着,甚至有小孩儿爬到了树上去,趴在树枝上盯着下边。 那名吴姓女子也在这里,抱刀靠墙。 见宋游过来,她朝他招手。 宋游便走了过去,既不扭捏,也不在意,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随意坐下,三花娘娘也乖巧的跟过去,坐在他身边,好奇的看旁边的小孩儿。 也有小孩儿被她吸引,目不转睛的与她对视,只是碍于宋游和拿刀的女子,一时不敢靠近。 “这可是有缘?” 女子低声问宋游,不敢打搅老人说话。 “有缘。” 宋游小声答道。 这时老人讲的是前朝的故事。 这种是业余讲古,没有说书人的技巧,故事结构也没有那么完整,讲着讲着,还要想一想,像是普通邻居在讲去年发生在隔壁村的事。但这朴实的说法也自有它的乐趣,不时有人插嘴询问,便与老人讨论一通,又说又谈,很是随意。 讲着讲着,小孩儿们便不乐意了。 要是讲古代英雄的传奇故事他们还能勉强听得进去,偏偏讲些公卿宰相,相比起来,他们最想听的是神鬼妖怪的故事。 老人心软,宠爱他们,这便讲来。 第49章 树下讲古 说十年前柳江发大水,江中石桥被从中间拱断,其实不是大水所致,当日有人经过,见水下有黑影,很长一条,多半是走龙。 也是这“龙”拱断了桥。 可惜没有走成,也就没能成龙,后来便长居江中,为祸一方,前几年吃了不少人。 说前年城外罗家湾有户人家死了人,奈何家里贫穷,买不起棺材和坟地,尸体放在堂屋吸了人气,许久也不见臭,指甲头发越长越长。最后村里的人害怕得不行,才凑了钱买了地,草草埋葬。 结果当天晚上雷雨交加,尸体竟从土中爬出,痕迹一直从坟堆延伸到了村口。 好在它爬得慢,刚到村口天就亮了。 又说城外乱葬岗常常闹鬼…… 老人的故事当然不全是真的。 有些是编的,别人编的,自己编的。有些是听说的,年轻时听过的,甚至年幼时听过的,都记到了现在,又传给下一代。 也有些确实是亲眼见过。 这些故事倒也不见得多有妙趣,甚至很多都很短,只一两句话就说了一件事,可胜在离身边近,很多就在城外、城中甚至旁边街道。其他大人们有时也会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丰富它的真实感和细节,要么说自己也看见了、也听说了,要么便按照自己的想象或听闻,煞有介事的解释这些妖鬼出现的原因,当然了,也都是神玄奇诡的词语和道理。 很多很真实的鬼怪传说就是这么来的。 一代代传下来,假的也成了真的。 至少这些孩童便深信不疑。 只见他们被吓得睁大了双眼,既害怕又兴奋,不舍得离开。 有些性子好强的,怕落了面子,不是找些闲话来讲,就是到处乱动,以蹩脚的演技来装出自己并不害怕、并不在意的轻松样子。亦或是询问同伴怕不怕,但凡对方有一丁点迟疑,心里就受到了安慰,立马笑话起他来,用这种方式来冲淡自己心里的恐惧,好迎接这种令人上瘾的刺激感。 不过老人胸中储量也有限,又常常在此迎合这些小孩儿的喜好,差不多也快被榨干了,讲了几个,便也有些讲不出来了。 奈何小孩儿们缠得厉害,他说嘴干,就去给他倒水,他说累了,马上就有人来捶背,实在没法,左思右想,老人目光一转,看向了抱刀站立一旁的女子: “你们别缠着我了,去缠这位大侠。” 小孩儿们瞄了眼女子,却是不敢上前。 哪个少年不慕江湖?这位江湖侠客先前刚一来,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偷偷不知瞄了多少眼。可听多了故事里江湖侠客杀人的故事,心中除了向往还藏着几分畏惧,哪里敢随意与这陌生大侠搭话? “不要害怕,这位大侠听了这么久,肯定也是个爱听故事的人。江湖人行南闯北,必然有些奇妙经历,说不定还亲自遇过妖怪和鬼呢。你们凑近去说几句好话,也许他会说给你们听。” 闻言女子转头,竟真的看向这群小孩。 终于有個胆大的,用那双纯净又胆怯的眼睛看向她: “大侠?你遇过妖怪和鬼吗?” “遇过,不少。” 女子开口说道,声音冷静,看向这小孩儿的目光却很柔和,不觉带起笑意:“我还亲自砍死过妖怪和鬼嘞……” “啊?” 众人顿时大吃一惊。 既吃惊于这位裹面的侠客是个女子,又吃惊于她所说的话。 小孩儿们则眼睛发光。 “真的吗?” “我给你们讲一个。” “好。” 小孩天生亲近女性,人类又有照顾幼童的本能,双方之间不再沉默,便立马亲切了许多。那侠客的身份一旦没了疏离,便只剩下了向往。 只听女子略显粗糙的声音: “那是去年的事了,哦,现在已经是新年了,那就是前年的事了。 “有一次我从逸都,哦,逸都就是逸州的治所,逸州和这里挨着的。我从逸都回师门的路上,哦,师门就是教我武艺的宗门教派。 “我回师门的路上走了一条近路,半路走错了,耽搁了很多时间,带的干粮也吃完了,饿得不行。 “那会儿是秋天,山里倒是有野果子,也能打点鸟儿来烤,不过野果子酸得要死,鸟儿干烤也难吃得要命。 “刚巧见远处有人烟,过去一看,是一个庄子,庄上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在办白事。 “嘿!我一想!这不得去吃一顿? “我也不白吃,我就说我是老人的远房侄女,从小山上学武去了,再赶个礼,了不起再给他磕个头,不也就得了?那么多人在那吃饭,莫非谁还会来找我问个清楚明白? “我就去吃了!” 看见一群小孩儿露出聚精会神、又紧张的表情,她的语气多了点笑意。 “吃饭很顺利。 “饭也好吃,大鱼大肉。 “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了。 “习武之人本来饭量就大,又饿惨了,吃得我很过瘾。啧啧,伱们是没吃过我逸州的席,最好是有钱人家的席,那叫一个好吃。” 就几句话,别的什么也没描述,仅靠她那语气,便成功调动起了小孩儿们的胃口。 有人都开始咽口水了。 还有人问都有些什么菜,女子也一一答来。 说了两句别的话,她又转了回来,接着道:“吃饱喝足,人都散了,我不想走,就随便找了个地方睡觉。睡到半夜,感觉有人推我,睁开眼睛一看是个老头儿。我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很好,多半是这户人家的主人,而且他年纪也大了,我就没多少戒心,后来回想起来,有人能趁我熟睡不知不觉靠近我身边,推我我才醒,我应该会立马抽刀的。 “后来他跟我说话,问我是谁。 “我说我是棺材里那个人的远房侄女,他说他不认识我,我说我从小就上山学武了,他说那个人没有侄女儿。 “我还想编点故事,结果一想啊,我都已经吃饱喝足了,明天拍拍屁股就走,而且我礼钱也给了,头也磕了,吃你一顿饭又怎么了?就凭你们还能叫我吐出来不成?” 女子手臂夹着长刀,右手打左手,啪的一声: “我就直说了,我只是路过的,走错路了,带的东西吃完了,实在饿得没有法了,看这里有人办席,所以过来赶了个礼,吃一顿饭。 “那老头儿笑了。说这里来的大部分人他也都不认识,有些十几年都没见过了。有些人每次不仅打空手来,走的时候还得要点钱。还有些就只是纯粹来吃顿好饭,头都不肯磕一个。至于他们以前交往的好友,现在就算还没死,也都老了,走不动路,全都来不了,今天来的这些人,还不如我这个蹭饭的有诚意。 “我也笑了。 “后来和他多聊一会儿,觉得困了,就睡了。” 古树下没有别的声音。 大人们若有所思,小孩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三花娘娘虽然觉得还是爬上这树捉鸟儿更好玩,但还是乖巧的坐在宋游身边,用尾巴环着小脚,低头舔舐自己胸口的毛,要梳得整整齐齐。 “再一觉醒来,是第二天早晨了,雾蒙蒙的,有人来找到我,说我是贵客,要请我去上桌坐,吃最好的席。 “这还用想? “肯定是昨天晚上那个老头儿和我聊得投缘,觉得我人不错,这才让晚辈来请我。 “结果路上他们给我说,是昨天晚上他们做了梦,梦见已经死掉的父亲告诉他们,我是他很久没见的远房侄女儿,叫他们好好招待我。他们睡醒后又惊讶又觉得神奇,互相一商量,就来找找看,结果没想到还真找到我了。” 这时小孩儿们已惊呼出声。 “我起初还不信,结果我凑到棺材前一看……哦,不晓得你们晓不晓得,我们那办丧事,法事期间棺材是不盖严的,要留一条缝,做完法事之后才会盖上盖子抬上山埋,所以凑过去就可以看到里头的人。 “我凑过一看—— “就是昨晚那老头儿! “衣服都一样!” 小孩儿们睁大了眼睛。 “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那吃了顿早饭呗,走的时候他们还给我准备了鸡腿、肉干和包子,找人给我指路,还非要给我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是多少钱?” “大概六千吧。” “六千是多少?” “反正很多。” “你要了吗?” “哈哈怎么可能?这么大一笔钱,我哪里好意思要?我只是去吃饭的,吃饱喝足也就该走了,不过鸡腿和肉干我倒是带回师门了,给我的师父啊师兄弟们都尝了尝,好吃得很。” “哇……” 女子所说这个故事,比起先前老人所说的,既没那么玄幻,也没那么吓人,可亲身经历,胜在真实,其中的细节,讲时的感情神态,都不是老人所讲的故事能比拟的。 而且这个故事其中自有妙趣,小孩子们不知道妙在哪里,听来却也觉得喜欢。 “再讲一个。” “女大侠再讲一个。” “姐姐~” “嘴巴真甜!我倒遇见过好几次妖怪和鬼,也听说过不少,不过今天不想讲了。”女子说完,又斜着眼睛瞄了眼旁边的道士,见这道士一副若有所思的回味样子,不由轻轻一笑,对小孩子们说,“这旁边就站着一个道士呢,你们不去缠着他,缠着我干什么?” 一群小孩闻言,又看向了宋游。 许是先前与女子的相处给了他们经验和勇气,立马便来缠着他讲。 宋游实在经受不住。 听了这么久,又不好离去。 他也没有想到,前些天在船上才讲了不少故事,现在又要在这里讲。 只是同一个故事不讲二遍。 那讲什么呢? “……” 宋游看看面前这群幼童,见他们之前听了不少吓人的故事,刚刚听了女子讲的,已经缓和了一些,但恐怕也只是暂时的,等回了家,到了夜里,多半还是会被吓得睡不着觉,甚至一段世间都有阴影…… 那就再冲淡一下吧。 于是他低头瞄了眼脚边乖巧的三花猫:“我也讲一个我真实见过的故事,一个路边的猫儿庙,猫儿神的故事。” 三花猫闻声抬头,疑惑盯着他。 宋游却只是微微笑: “大概去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半年前了,我下山游历,走金阳道,见到一个小庙,小庙里供奉的不是人,不是仙,而是一只猫……” 宋游也细细的讲来。 脸上忍不住带上微笑。 三花猫起初不解,后来也发起了呆。 时间常常带来一种恍惚感。 第50章 牧童骑水牛 这个故事并不长。 当然省却了王善公,省却了他受王善公所托与找三花娘娘的事,只说自己在那里见到了一座猫儿庙,猫儿庙里有位小猫神,自己晚上借宿时与那猫神交流谈话,知道猫神辛苦,兢兢业业,帮人捕鼠,后来下山一问,果然如此。 或许正是因为省却了和王善公的交流,省却了小猫神的麻烦,又或许是因为宋游讲故事的本领不算高超,显得不那么惊奇有趣,小孩儿们在听的过程中并没有之前那么大的反应,有人听完后还有些不太相信。 倒是有几人觉得会说话的猫儿可爱。 好在宋游也算过了关,正巧天色渐晚,旁边街巷里陆续传来呼声,这些小孩儿一听,便立马撒腿飞奔回去了,像是一群麻雀一样。宋游也带着三花娘娘和那女子一同往陈汉家走。 早春仍有寒意,晚风习习。 “你的故事不错。” “足下的故事也很妙趣。” “我也这么觉得。”女子毫不扭捏,“我觉得那是一件奇妙的事,和我其它时候走夜路闯了鬼不一样,恐怕我死之前都会记得。” “足下人生丰富。” “少来了。” 女子淡淡瞥了一眼宋游:“你讲的故事虽然跟哄小孩儿差不多,但我听得出,那也是真的。” “怎么听出的?” “表情,语气。” “怎么说?” “你很喜欢那天的相遇。” “原来如此。” “明天你去安清?” “是。” “我觉得你人不错,能这么远送信过来,还带着一只猫,不会是个烂人。我本来想说你明早跟我一起,这路上山贼多,伱之前运气好,明天不见得每个都会放你走,我可以护你一程。”女子说着停顿一下,“不过下午叫你一起出去逛,你没答应我,我也不好再邀请你。” “足下误会了……” “不必解释!既然你与我讲缘,那便这样,我们明早自然睡醒,自然出门,若能碰上,就说明有缘,便同行去安清,不行就算了……” 女子说着看向宋游: “如何?” 宋游想了想,微笑说道: “善!” “善什么善?” “好!” “……” 两人已跨进了院门。 陈汉赶忙出来迎接。 本以为晚上能吃到牛肉,这里的牛肉和猪肉差不多价,勉强算個特产了,宋游其实有些馋。奈何陈汉是经商的,见识并不少,知道道士不吃牛肉,竟是贴心的买了猪肉羊肉来,做了一大桌子。 总归也是肉,宋游仍然吃得畅快。 晚上便睡在院子左边的房间。 被褥什么也都干净整洁。 三花娘娘走到床边,乖巧的任宋游扯起他的道袍衣角,为她擦拭脚底,同时仰头对他问:“道士,你为什么要跟他们讲三花娘娘的事?” “嗯?” 宋游想了想: “因为三花娘娘品性高洁,又很可爱,小孩子应该听这样的故事。” “小孩子好像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擦干净了。” “哦!” 三花猫跳上床,又继续盯着他看。 “是因为三花娘娘太好了,他们不相信有这样的猫儿神。也因为他们想听的是让人害怕的故事,而三花娘娘只会讨人喜欢。”宋游也在黑暗中摸索着钻进了被窝里,“这和三花娘娘无关。” “哦……” 一人一猫的声音都很轻。 又讲了一会儿话,渐渐睡去。 宋游迷迷糊糊做了一梦。 梦中是一道观,观中有位老道,是一位老坤道,头发花白,面容也显出了老态,她拆开信封,取出一封信纸,满纸的墨香…… 不知她读信时又有何感触。 …… 次日清早,睡到自然醒。 陈氏夫妇为他们准备了早饭和洗漱的水帕。 宋游自是恭声道谢。 洗漱完毕,来吃早饭,见那位女侠的黄鬃马仍然在院子里,却不见她人,于是边吃边问: “那位女侠还没睡醒?” “还没有。” “陈公东西可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准备何时启程呢?” “等小人二叔到了就走。” “陈公可要与我同行?至少能平安走到渡口。” “多谢先生。” 陈汉说着顿了一下,露出为难之色:“只是昨日吴女侠已与我说好,让我们一家等她睡醒,随她同行……” “也好。” “辜负了先生好意……” “哪里的话,那位女侠敢孤身走山路过来,本事定是极好的。”宋游笑道,“只是承蒙足下款待,未能报答,有些遗憾。” “先生折煞小人了……” 宋游吃完了饭,那女子还没醒,他也不等她,只遵守着二人约定,收拾好东西,与陈氏夫妇道别,拿了剩下二百文的送信钱,便出门了。 刚出院门,才到巷口,又遇上昨日听他讲故事的一个小孩儿,跟在他家大人身边,由对面走来。 这小孩儿偷瞄着他们,再三犹豫,还是壮着胆子与他打招呼: “小先生你走啦?” “走了。” “那个女侠呢?” “也快走了。” “你们慢走哦……” “多谢。” 双方交错而过时,小孩儿被猫吸引,便下意识矮下身去,伸手想摸三花猫,却不料三花猫机警得很,一溜烟就往前窜出一截,停下来回头来盯着他。 小孩儿便咧嘴笑,挥手与她道别: “猫猫也慢走。” 三花猫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偏头思索片刻,竟也学着宋游的语气,开口说了话: “多谢。” 声音轻轻细细,极度悦耳。 小孩儿顿时呆住。 旁边的大人也睁大眼睛,被吓了一跳。 三花猫则满意了,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跟上了宋游和马,最后再停步回头看他们一眼,便小跑着过了转角了。 “你呀……” 宋游摇头微微笑。 仔细想想也有妙趣—— 也许今日过后,自己和三花娘娘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故事。多年之后,甚至数十年后,现在的这群小孩儿都已经老了,也许还会在一群顽童的央求下把今日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 此去安清,多是原路而回。 山水依旧秀美。 道路两旁一座座山峰,依旧是江边看到的那种,如破土的春笋,如天降的巨石,上面都长满草木,郁郁葱葱,有时在左右排成一排,有时小路就从这些山峰中间穿过去。眼前刚刚还被阻挡,才过一山,又是广阔的平地。 一人一马慢慢走着,小猫儿跳脱得很。 近日阳光好,仿佛画中游。 尤其清早还有晨雾,于是这万峰丛林又被晨雾缭绕,青山半掩,白云堆积,其间有马铃叮当,从中走来的,安知不是神仙。 走出不远,宋游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马儿随他停下,三花猫倒是迈着轻快的小碎步一路往前,走到前面去了才发现身后的道士和马没有跟上,于是又停下来,回头盯着他们。 “怎么了?道士。” “有水花声。” “又怎么了?” “三花娘娘听见了吗?” “听见了,都听见几次了。” “那我不如三花娘娘。” 宋游刚刚才听见,听见也很微弱了。 不是江水湍急处的水流声,不是堤岸高低落差的水花声,而是噗通一声,传到这里时,声音虽然小,但能辨得出其遥远,结合起来,更像是远处江中有巨物砸入水面的声音。 宋游静立原地,脑中浮现的第一画面便是海中巨鲸跃出水面,黑色的脊背,雪白带条纹的肚皮,身上长的藤壶,在空中优雅的身姿。 随即陡然砸落海面,水花四起。 “三花娘娘觉得是什么声音?” “鱼儿的声音。” “那就是了。” “怎么了?” “三花娘娘知道在哪边吗?” 三花猫闻言疑惑,但还是扭头看了眼左边,随即才答: “这边。” “好。” “你想去钓鱼吗?” “去看看。” 宋游看向道路的左边。 奈何丛林茂密,山峰拦路,实在不知怎么去到江边。 又在此时,忽闻一阵笛声。 宋游一下又抿住了嘴,静静倾听。 只觉这笛声清幽婉转,空灵悦耳,从前方群山林樾中穿来。明明是声音,闻之却好像看到了空谷幽林,带着露水与青草芬芳,身上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了初春清晨的凉意,耳朵也被洗净了。 也许这便是诗人口中的仙气。 才听一会儿,笛声便越来越近。 宋游稍驻,往前慢走。 转了一弯,见一少年,十几岁的年纪,穿着麻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侧坐于老牛背上,一腿蜷缩着,垫在身下,一腿悠闲的垂着,身后背着一个竹背篓,里头装满了草。 一支竹笛,想是格外心爱之物,还系上了红流苏。 是一牧童,骑牛穿林而来。 林中青草深深,露水还未干,晶莹剔透,如这骑牛的牧童一样,又如那笛声,丝毫也不染世事尘埃。 不是凡间景,不是浊世人。 是从画中来。 牧童见到道人,忽然闭口立。 宋游这才躬身行礼: “有礼。” 牧童连忙学着行礼,动作笨拙。 “怎么了……” “足下不要慌张,在下只是来问个路。”宋游顿了下,“不过远远听见足下笛声清幽悦耳,音乐大家返璞归真也不过如此,心中喜爱,不知足下吹的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我……听不懂……” “很好听。” “乱吹的……” “此曲可有名字?” “我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人都会,好像没有名字。” “可惜了。” 宋游摇了摇头,倒不是可惜它没有名字,只是觉得有名字才好传于后世,没有名字要更容易落在历史中一些。 但他还是拱手称赞:“无论如何,足下吹得很好,不输于音乐大家了。” “我只会这一首。” “原来如此……” 见牧童露出慌张之色,他虽未失礼,却也觉得自己不该,既不该无端使人慌张,也不该扰了这份灵气,于是便又问道: “这边可是有山贼,足下不怕么?” “这边挨着城,没有山贼。” “也得小心才是。” “先生去哪?” “去安清。” “安清往前走,路上山贼可多了……” “山贼也不会为难我这道人。”宋游争取使声音柔和一些,“不过在下并非想问去安清的路,而是想请问足下,附近哪里能走到江边?” “先生去江边做什么?” “手脏了,想洗个手。” “江里有妖怪,会吃人的。” “我就在岸边上。” “前边走一点点,就有路可以下去。”牧童担心的看着他,“小心一些,不要下水。” “多谢……” 宋游拱手道谢,便继续向前走。 马儿从地上拔了一口草,一边嚼着一边慢悠悠跟上去,小猫儿则多看了牧童和水牛一眼,还看了看马,似是比对,随即也跟了上去。 牧童不由随之转身,持笛而立,看着这一行,心中觉得奇妙又奇怪。 而那先生袖袍下的手…… 干干净净。 牧童疑惑着重新上了水牛的背,往村里走,可走出不远,他犹豫再三,还是让水牛掉了头,要去看看那先生做什么去了。 第51章 明德二年正月于此除妖 往前不足半里,左边有条小路,可到江边。 那是原先的凌波渡口。 渡口不大,也就是一个可以上下人的台阶,路也很窄,荒废许久,更是杂草丛生,树枝拦路,从中穿行,得挡住自己的脸。 牧童骑着牛,一路往下。 中途没有遇到那位先生回来。 牧童内心希望是自己刚才走了太远才折返,那先生早已经洗完了手,在自己进小路前就回了大路,此时已往安清县去了。可千万不要是在江边逗留或出了什么意外啊,虽然短短片刻交谈,可那先生的温柔与赞赏仍让他有所感触。 渐渐到了江边,只听水花阵阵。 牧童拨开最后一层树枝与杂草,定睛看向江面时,不由一惊—— 只见一人穿着道袍,在江中扑腾,似是不慎落了水,又不会游泳,已经呛水喊不出声来了。 远远看不清楚,可不是那位先生还能有谁? 牧童心中焦急,又不敢下水。 想大声呼救,可此处离大路甚远,又久无人至,哪里有人能听得见? 就在这时,水下有黑影显现。 “!” 牧童陡然瞪大了双眼。 那黑影长长一条,像是鱼的样子,又巨大无比,比船还大,在水中隐隐约约,看得见又看不清,如此最是恐惧。 而且它速度还非常快。 “先生!水下!” 牧童慌张之下,不由大喊。 似乎喊来也无用…… 可不喊又能做什么呢? 没等牧童反应过来,那巨大的黑影便到了扑腾的人影身下,黑影一下缩小了些,下一秒又陡然变大。 “噗!!” 率先跃出水面的是一张巨口,张得和身子差不多大,怕是能一口将一艘舟船吞进去。随即出水的是半个身子,真当大得难以想象,下一秒这鱼便又重新落回了水中,激起水花数丈。 牧童屏住了呼吸,不敢吱声。 他听说过水妖化人上岸的故事,害怕这妖怪也能上岸,怕被它发现,只得躲在林中,看水面逐渐恢复平静,一如先前。 这时江上已什么都没有了。 牧童仍然睁大眼睛,呆立原地。 手上牧笛掉在地上都没发现。 往常听大人说过这水中有吃人的妖怪,却没想到这妖怪如此之大,如此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刚刚就亲眼目睹了这妖怪吃人的画面,而就在先前还与他说话的那位温柔先生,已被这妖怪一口吞掉。 “……” 牧童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足下怎么来这里了?” “啊!” 牧童一惊,陡然回身,一下没坐稳,差一点就从牛背上掉下来了。 只见身后站着一人,面容清秀,表情温和,一身干净旧道袍。身后跟着一匹枣红马,低头安静吃草,脚边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坐着,歪着头盯着自己看,似乎也在发问。 “你不是刚刚……” 牧童盯着他,又指了指江心。 但见这位先生依旧是那副温柔从容的样子,哪里像是落了水? 如他这般,又怎会在水中扑腾? “假的,草木做的。” 宋游几步走过来,停在水牛边,弯腰在草中捡起他的牧笛,直起腰来笑着递给他。 “你的竹笛掉了。” 牧童脑子转不过来,只呆呆接过。 宋游又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 “等那水妖浮出,被人发现,要么有人壮着胆子将之捞起,要么在下游搁浅。你找个没人的时候,把符纸贴在它身上,符纸亮起来,等它不再亮的时候你就揭下来,回去烧了煎水喝,虽不能延年益寿,也不能开聪启智,但能保你一生健康,无病无灾。” 牧童仍旧是呆呆接过。 那道人便转身走了,马儿自觉跟上。 牧童终于忍不住,问出一句: “你是神仙吗?” “我看伱比我更像神仙……” 那一人一马逐渐消失在草木深处。 牧童怔怔出神,心中震撼不已。 这时江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咕噜咕噜……” 远处的江面不知因何,底下透出了火烧一样的红光,接着水面如同被烧开了一般,咕咚咕咚冒泡,然后是一阵阵巨大的水花,水花中有巨大的身影在挣扎翻滚,形成波涛,涌上江岸,拍打草木。 这动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随即江上浮出一条庞然大物。 与先前不同,这时的它一动不动。 …… 阳光渐渐驱散了早晨的露水。 太阳也有些晃眼睛了。 宋游抬头一看,已是正午时分,于是找了一合适的地方停下,卸下被袋,放马儿去休息吃草,自己则去找了干柴来,搭了灶,取出锅,又取出一個芭蕉叶层层包裹的物件来。 一层层拆开芭蕉叶,里边是今早出门时割的两斤牛肉,已请屠户帮忙切好了。 牛肉色红有光泽,看起来肉质极好。 这年头别的地方也不是吃不着牛肉。 大晏有一道“禁止私自宰杀耕牛”的规定不假,现在也在施行中,但一来政令的实施不见得到位,根据当地情况,各有不同,还有些地方不让人家吃牛肉等于不让人家活,天子也不能干这样的事。二来这条政令本身其实约束范围也有限,“私自”、“宰杀”和“耕牛”已经是三个并行的条件了,没有那么容易触犯,用有“禁止私自宰杀耕牛”的法令来说明吃牛肉犯法、吃不到牛肉并不成立。 事实上前世也是如此。 纵观诗词文献,都有相当多的吃牛肉的描写,许多诗人文人,或是得意或是落魄,或是打仗或是被贬,都在吃牛肉,一边吃还一边写诗。 而在逸州,牛肉的价格一般高于猪肉,低于羊肉,不过只有逸都这种大城才常常有卖,别的小城不好买到。 总之不如这里方便便宜肉质好。 来都来了,还真就非得吃这一顿不可。 宋游收集好了干柴,便取出水囊,往锅里倒水,又取出盐料来,打算炖煮一半,炙烤一半。 随手拈起一片,赠与狸奴吃。 “这是牛肉。” “牛肉~” 三花猫说着,伸长脖子接过来。 “以前吃过吗?” “唔……” “好吃吗?” “唔唔……” 宋游不禁露出笑容。 自己还没尝到,见她吃得香,心中已先多了几分喜悦。 正想生火,不远处有人来。 宋游扭头一看。 一匹矮小的黄鬃马,比驴儿也大不了多少,被一名侠客牵着。马儿背上驮着行囊,身后跟着一家四口,大人挎着褡裢。 过了转角,很快就到了近前。 陈汉面露喜色,先对宋游拱手施礼: “先生,又见了。” 宋游也拱手回了一礼。 “又见了。” 随即那男装的女侠也朝他抱拳,笑着看他: “可是有缘?” “有缘。” “先生该不是怕前路山贼,特意在此地等我们吧?” “路上耽搁了。” “在造饭?” “是。” “我们大约也该造饭了,可方便一起搭个伙?省些建灶埋锅寻柴的功夫。” “自然。” “我看你吃什么……” 女子凑过去,往芭蕉叶上一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牛肉,随即哦呀一声,很惊奇的看向宋游: “你一个道士吃牛肉?” “道法自然,顺心而为。” “……” 女子只见他满面淡然,语气从容,毫无羞愧窘迫之心,好似他不是道士,或是吃的不是牛肉一样,她不禁乐了一下,倒也不多说。 而她也不白搭伙。 只见她回身从马背上的被袋里掏了一下,竟也掏出一个被层层芭蕉叶包裹得严实的物件来。 看样子竟比宋游的还要大些。 宋游看她,她看宋游。 互相心中想法都很了然。 女子开口问道:“你割了几斤?” “将近两斤,不如你多。” “我也两斤,一样多的。” 女子解开稻草,拆开重重蕉叶:“只是我怕半路漏了,请那老板多给我用了两片叶子来包。” “足下细心。” “你做还是我做?” “实不相瞒。”宋游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在下于此一道颇有心得。” “那我烧火!” 女子性子比他急,毫不拖泥带水,一口拒绝了陈氏夫妇帮忙的请求,便掏出火石火绒,四下看了看,又去找了些芦苇穗、干叶子来,就蹲下来缩在宋游搭的小灶前,开始生起了火。 宋游仔细看她打着火石。 “啪、啪、啪……” 有火星迸溅出来,落入火绒中。 三花猫也凑近了仔细看。 那女子余光一瞥,不由笑了:“你们看什么?还怕我点不燃火不成?” 三花猫依旧看,宋游也不语。 这确实是这年头常见的生火办法不假,但他也确实很少见到人这么生火。无论是在道观中时,还是行于荒野之中,亦或是在逸都租住,他都从来没有用过火石生火,倒是偶尔见别人用过一两次。 现在看来,还是觉得有意思。 点火像烧火一样,其中自有趣味。 “呼……” 女子已点燃了火,小心扶大。 扭头看这一人一猫,心中疑惑。 “怎么还看?” 只见猫儿扭头就走,跑去路边玩去了。 道人也收回目光,开始准备午饭。 炊烟升起,直入青云。 肉香弥漫,引人生津。 第52章 处处皆江湖 一群人围着灶,一手用筷子夹着牛肉吃,一手拿着陈氏夫妇带的馒头啃着。 女子是江湖人,向来放得开,加上自己又出了肉又干了活,没什么顾忌的,此时是既不管礼仪也不顾形象,只大口吃肉。 陈汉一家起先还有些拘束,毕竟只出了馒头,人家先生和女侠本就有恩于自己,现在还得为自己一家做饭,实在过意不去。奈何宋游做饭的手艺实在领先这个时代,美食当前,约束也少了几分。 宋游的手艺还真没话讲。 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前世,调料如此多样,食材丰富易得,信息交流又如此方便,全国各地做饭的水平仍旧参差不齐,不乏美食洼地。 大家都不愿承认自己省份做的饭不好,但大多又都认可某些省的人就是更会做饭。 更不要说这个年代了。 宋游甚至花了不少钱买了香料,这年头主要还是富人才会经常用到香料烹饪,平民百姓连盐都得省着用,哪有这么讲究? “嗝~” 女子把汤喝得干净,陈氏夫妇则连忙上前来,主动把锅擦洗了。 “一起走吧?” 女子斜着眼睛瞥着宋游:“本来就认识,现在饭也吃了,又顺路,要是不一起走,等下路上一次次的碰上,难道一次次的打招呼?” “有理。” 宋游便也点头答应下来。 再度上路时,一人成六人。 陈氏夫妇带了儿女回乡见老人,小孩脚力不好,走得要比原先慢得多。 那女子性格也很跳脱。 刚刚相识,短短相处,见着还有几分沉稳,同行走得久了,也许是憋不住了,便露出了顽皮多动的性子来—— 时而跑去与三花猫说话,时而上下打量宋游的马,时而去逗陈家的小孩,时而骑上她的马趴着发呆,时而跳上路边巨石远眺前路,时而独自落到后面抽刀砍草玩,等陈家小孩累了,便抱一個坐到她的马上去,也是个好心人。 从她身上宋游看到了江湖人可爱的一面。 这年头百姓活得苦,女孩早嫁,男孩早早当家,大家都透出一副被生活重担压垮了的成熟,这般性格也许就只在江湖中才找得见了。 还得是这个世界的江湖才行。 下午又遇上了一次山贼。 女子是个讲究有担当的江湖人,行走江湖遇江湖事,自然不能退缩,立马便抢在前头,上前去交涉。 这个过程在宋游看来实在有趣—— 见面先拱手,道声辛苦,放低身段,自报家门,如此才是江湖。 那些贼人也不能任她上前搭话,要动些手脚、言语考教,而在江湖人看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规矩,所以并不觉得是冒犯或挑衅。 待你全都一一应付过来了,便说明你确实是同类人,也说明你确实有本事与他们平等对话,这才有商量的可能。 此时时节也特殊。 柳江大会近在眼前,安清与此不足百里,不知多少江湖人汇集过来。 放在往常,即使是名门大派的江湖人,这些山匪贼人也不见得会轻易放走。既然单枪匹马,多少也得留点什么。然而这个时候,名门大派的传人难道有哪个是独自来这里参会的吗?不给足了脸面,不说乌压压涌来一群人讨说法,怕是其他江湖人听了,也要来凑个热闹。 至少今天遇到的这伙山贼是聪明的。 只是女子也不是独自一人。 只听贼首指着后边问:“那群人又是何人?此地油水本就不多,女侠从我等山前经过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带几个人走吗?” “那是我的叔父叔母,侄儿侄女,至于那道人,嘿,清苦得很,你们与他较什么劲?” “当真?” “我西山派来柳江参会,师门长辈与师兄弟都去了安清,要不是有亲人要接,我一个人去那鸟不拉屎的凌波县搞什么?” “西山派在逸州,你叔父叔母怎跑到这里来了。” “都是苦命人,还不是找条活路?”女子看了一眼这群山贼,又拱手叹气道,“就是众位好汉,要不是山下没有活路,又怎会跑到山上去?” 这话真假暂且不论,可真是说到山贼们心里去了。 落草为寇,哪有那么潇洒? 剪道劫财,少不得还得沾点血光,罪孽日深,晚上又岂是那么好睡的?官兵每年一来,每回都要割掉一茬,谁又知晓今年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还是拱了手。 “女侠还请走好……” “谢字不多提,后会有期!” 女子也与他们拱手,这才又折回来,带众人通行。 宋游缓缓经过,只是若有所思。 女子所言真真假假,依旧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也是透出这年头生活的无奈。而她一言一行,看似照搬江湖礼节,一板一眼,细细想来,无论是起初给予的尊重还是后来无意间透出师门的威慑,或是最后的交心感慨,互相组合起来,才有了这最简单的过关的法子。 若是动武,少不得麻烦与血腥。 怕是输赢也不好说。 “这位女侠。” “嗯?叫我?” “还能有谁?” “嘿!不称足下了?” “你好像更喜欢女侠。” “伱怎么晓得?” “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 “表情,语气。” “你这人……” 女子听出这是自己昨晚与他说过的话,便咧嘴笑了,随即问道: “叫我什么事?” “想从女侠口中听听这江湖。” “你听江湖干什么?” “既是游历天下,又怎能错过江湖。” “倒也有道理。”女子点点头,算是认可,又笑道,“不过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完的。” “到安清恐怕得明晚了。” “十文钱。” “哗啦……” 宋游从怀里掏出一小把钱,数出十文。 女子一把接过,这便开说。 宋游则安静听着,自行在脑中整理。 江湖在古书中是个很大的概念,与“有限”这个词相对,意味着所有、无限。 后来的江湖则是佛教传入东土之后,佛门僧人有传道和交流的需求,常在三江两湖之地行走,称之为走江湖。 再到后来这个概念被引申,被放大,逐渐不再属于佛门僧人,而属于全天下。这时的它已经成了一个与“庙堂”、“官府”相对的词,虽不如古书中的江湖大,但也是一个很大的词了。 僧侣道人是江湖,客商背夫也是江湖。 山贼土匪是江湖,城中浑人也是江湖。 民间帮派是江湖,漕盐货运也是江湖。 就连山间隐士都算江湖。 江湖是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各大帮派、打打杀杀只占其中极少的一部分。 要说江湖势力,也是百花齐放。 只是大多并不是像武侠小说一样,全都是练武教武的,好似存在的目的与延续的方式就是教出打杀好手。武艺是帮助吃饭的工具之一,但武艺并不能直接当饭吃,这些势力建立的目的主要还是挣钱,或帮助自己更好的挣钱。 有镖局这类主要靠走镖生活的。 有漕帮盐帮这种起初主要由力工水手走私商人为了保障自身利益自发成立的秘密结社。 有地方帮派,各有挣钱的方法。 有通过信仰建立起来的,如一些不学法术学武术或者一样学一点的道观寺庙,一些打着某些神灵旗号甚至根本就是非法宗教成立的教派。 也有主要以武艺为主,靠招收弟子传授武艺挣钱的武馆山门。 有些王侯将相出于不同目的,也会养些江湖门派,甚至还有些江湖门派从血统上就不正,有着西域人或塞北人的影子。 只是江湖险恶,律法不周,还有妖鬼,要想行走江湖,除了懂规矩,也需要一些武艺来当自己的本钱。 西山派位于逸州,山门距离逸都三百里,在雪山脚下,依托着近几百年来逸州繁荣的经济和文化逐渐壮大,算是江湖上的一大派。据这女子说是江湖上最大的几个势力之一,弟子都以武艺闻名于江湖。 不过行走江湖,如无必要,也很少有人动刀杀人。 能讲道理还是讲道理。 就好比这些山贼,用女子的话来说,天下山贼多是为非作恶之徒,要算起来,不乏死有余辜之人。可人命毕竟大于天,这么大的一个朝廷判人死刑尚且要上报中央,再由天子亲定,把杀人这件事的罪孽分成了许多份,大家平摊,才好心安,寻常谁又愿意轻易害了人命去呢? 而寻常出来跑江湖的,哪个不苦哪个不难,说不得还有家儿老小,一些口角冲突就害了人家性命,那孽可造得不轻。 这算是这年头江湖人中普遍的想法。 宋游一边听一边沉思。 不谈对错好坏,仅是这个时代江湖人普遍的想法理念这一点,便多少也是时代的一角了,已然够他品悟与收获。 次日下午,抵达古渡。 就是宋游之前下船的地方。 陈汉恭恭敬敬对宋游和女子说:“这一路多谢二位恩人相助,此去安清还有几十里山路,走水路不见得更快当,倒是要舒服许多,不如二位恩人便与我们一同走水路上去,在安清渡口下,我们夫妇出点船钱,虽然不多,也算报答。” 女子抬眼瞄了眼宋游: “你怎么选?” “多谢陈公好意,不过在下本就是由水路而来,再往安清去,应走陆路才是。”宋游拱手回道。 “和我想的一样!” 女子笑着对陈汉抱拳:“客气话就别说了,山高路远,江湖再见,就此别过,就是哪天我要是落魄了,路过你家门口,招待一顿就是。” “此情小人永记不忘。” 陈汉说着又对他们施了大礼。 “快走快走……” 女子倒没有拦他行礼,而是坦然受之,只连连摆手,催他快走。 第53章 凡事无需说破 “此去安清还有几十里山路,慢悠悠的走,就算能到,恐怕也已经进不了城了。”女子对宋游说,“要是骑马跑一程,倒是能进城,只是可惜了这临近安清的一路风景,阁下又怎么选?” “在下是出来游历的,想多看看风景。” “明智的选择。” 女子便当先牵马往前走了:“听我师父说,从凌波往安清,快到安清的这最后一截,有十里画廊之称,早晚风景各有千秋。况且如今大量江湖人士涌入安清,就算安清经常有游人来,客栈旅店也多,还是经不住这么多人,恐怕城外的破庙都挤满了,进了城也没有住处。” “有理。” 宋游小声回答。 听这女子这样正经的说话,包括昨日她与山贼交涉时,其实他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她这一路舞刀将草斩首的样子。 却不料这女子忽然回头。 宋游不惊,淡淡看她。 “而且……” 女子又将目光瞄向了他的马:“你该不会骑不来马吧?” “会骑,只是骑得不好。” “那你不安马鞍?” “我喜欢走路。” “可能……” 两道身影一边说话,一边走远。 这路时而在山顶,时而在山底,时而在大山腰间,马铃声叮叮当当,数十里山路尽在脚下。 三花猫却好似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一样,自顾自的跑着,不是去江边看底下的鱼,就是到悬崖边上看下边有多高,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只是来来回回都在宋游的前后,不曾离远了。 黄昏天光下的十里画廊果然美丽,如顶尖的丹青大师笔下的风景、水墨晕开一样,又有天光加持,映在江中,美得很静谧。 刚好走到一半,天就黑了。 如此正好,今日看一半黄昏,明日还能再看一半侵晨。 此处有一亭子,名为燕仙亭。 亭子左边有一石雕的燕子雕像,前面还有一石槽,里头装有泥土,竟是也插满了残香。 想来又是当地民众感激某某燕仙修建的。 两人在亭子中停下,点起篝火,取出小锅烧了一锅开水,就这馒头饼子吃了顿晚饭,便各自取出被垫,在火堆左右躺下。 一睁眼便是明月星辰。 女子比他先躺好,也比他先说话:“明日一早,就到安清了。” “是。” “和你相遇也算缘分,相处也算有趣,江湖中人,相逢就是相识,到了安清县,你要有空闲,可来寻我。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们住哪。不过柳江大会开了之后,你定是可以寻到我们西山派的位置的。我们西山派虽不比有些帮派那么富裕,但也能管你一顿好饭。” “好。” 宋游答应下来。 这女子是个随性好动的性格,和这样的人相处没有负担,而且她也有趣,遇事不论大小都不往后缩,这两日和她同行倒也轻松。 篝火噼啪响,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三花猫在他毛毯里钻,弄得痒酥酥。 宋游渐渐闭上了眼睛。 就连两匹马都在外边睡了。 只是黄鬃马是站着睡的,枣红马则是卧着睡的,说明它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很有安全感。 月落江横,数峰天远。 晚上有些动静,是那女子起来加了柴,半夜降温又起了雾,只让猫在宋游怀里贴得更紧了些,也是互相温暖。 …… 次日清早,远处数声啼鸟。 猫儿似乎受到了引诱,开始在裹得紧紧的毛毯里匍匐前进,要去外面查探一番。 这也将宋游闹醒了。 一掀开毯子,三花猫陡然跳出,那叫一个精神抖擞,快跑几步出了亭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树上看。 那女子早醒了,盘坐一旁,腿上横刀。 中间的火堆早已燃尽熄灭。 宋游不由坐起来,打了声招呼: “足下醒得早。” “太冷了,睡不着。”女子转头瞥了他一眼,“伱倒是睡得挺好。” “多亏足下半夜添柴。” “添不添柴也只是一边冷暖……”女子瞄着宋游的毛毡毛毯,“看不出你这道士还挺有钱。” “有缘人送的。” “那你认识的有缘人还不少。” “见笑。” “去江边洗把脸吧,清醒一下。”女子站了起来,“我重新生個火,烧点热水,等你洗完脸回来,吃个热和的饭,咱们就该走了。” “那便多谢。” 宋游知道她是个不喜欢扭捏的人,也不多说什么,便往江边走去。 顺便还带上了水囊。 倒是三花猫一直被树上鸣叫的鸟儿吸引,没有跟着他去,而是站在原地,仰头盯着看个不停。 “怎么?想把它弄下来?” 女子的声音传来。 三花猫顿时低下头,疑惑的看向她。 “我也喜欢打鸟。” 只见那女子从被袋里一掏,竟掏出一个弹弓,在她面前炫耀似的晃悠一圈:“可惜你不会用……” 果真是炫耀—— 晃了一圈她又收了回去。 三花猫将头一偏,更疑惑了。 随即女子开始生火。 鸟儿还在叫个不停。 三花猫抬头看鸟,低头看人,似是心下纠结,终究还是舍弃了这鸟,跑到了女子身边来,看她点火。 可清早雾重,干柴与引火之物都有些湿润,光靠火绒一时很难点燃。 “啪、啪、啪……” 女侠点了又点,火石打个不停。 “锤子哦……” 女子随口嘀咕一声,余光一瞥,见这猫蹲在自己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点火,脖子伸得老长,就差没钻进去看了。 好像她点不燃火很好看一样。 “不去看你的鸟了?” 女子笑了声,便又继续做无用功。 三花猫扭头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面露思索之色,随即忽的上前两步,凑近木柴: “呼……” 一口明黄火焰吐出。 火焰持续不久,也有半个弹指的样子,点不燃木柴,却是迅速烤干了引火之物,将其点燃。 女子大惊。 “铖!” 只见她睁大双眼,瞬间起身,刀出半鞘,警惕的盯着这只三花猫。 三花猫则退回原地,歪头盯着她。 再看一看火,又看回她。 那眼神也像是炫耀。 “嗤……” 女子长刀慢慢回鞘,也坐回原地。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眼中光泽闪烁,思考几番,还是屈身去将火扶大,瞄了几眼这猫,便继续烤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宋游回来,火已烧得很旺了。 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拿出馒头,吃了早饭,随后两人便继续启程,一如之前。 十里画廊,还剩半里。 黄昏时天光黯淡,风景静谧,早晨又是晨雾缭绕,清新出尘,如同仙境,都是画中也难以见到的美景。 山间穿梭不久,前方逐渐出现一座小城。 没到城口,先见到了石碑。 “安清县界……” 宋游念出石碑上的字。 随即两人往城门口走去。 门口有官差盘查。 宋游出示度牒,女子也有路引。 好歹是名门大派,即使为朝廷所不喜,终究有些渠道。寻常行走江湖也就罢了,此次出来参加柳江大会,若是没有路引,还是多有不便。 进了城门,果然满是提刀带剑之人,与那古朴的屋檐瓦角一衬,这座小城立马便盛满了江湖气。 “阁下……” 宋游听见女子的声音,连忙转身。 只见这女子对他说:“路终有尽时,你我也该就此分道了。” “自然。” “临别之时,我有一问,憋在心里,也难受得很。”女子皱了皱眉,看起来倒确实是个耐不住好奇的性子,“不知阁下可否解答?” “女侠请问。” “你先前在凌波讲的故事,金阳道上遇见那位猫儿神……”女子瞄了眼三花猫,“该不会也是只三花猫吧?” “是。” “问完了。” “足下可还有疑问?” “没了。”女子指了指左右,“我走这边,你走那边,我去寻师门,你也去寻住处吧,愿你好运。” “有缘再会。” “江湖见。” 两人互相行礼,就此分开,倒也洒脱。 街道很窄,人来人往。 江湖人还常带马骡,也有带驴子的,不过驴子长得羸弱,受文人和道人的钟爱,倒是不讨江湖人的喜欢。再加上这些江湖人还带兵器,本就狭窄的街道变得更难通行了,不是与马擦肩,就是被刀剑碰到。 这里的人快赶上逸都的庙会了。 也许这本就是江湖人的庙会。 只是这么多人,宋游很难不怀疑—— 城中哪里还能找到住处? 第54章 仙仙尘尘 “没房了……” “对不住了客官。” “早就没房了。” “城里哪还有房啊?” “满了满了……” “哎哟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真的是连柴房都睡不下了!最近城外柳江大会,来了好多天南地北的江湖人,别说城里的逆旅了,就是城外的鸡毛店和寺庙都住满了,很多江湖人都是随便找个巷子,有铺的打个铺,没铺的天为盖地为床,就这么将就了。” 宋游问了半天,收获了一堆拒绝的话。 也许是近日问房的人实在太多,有人也被问得烦了,不算敷衍却也失了耐心。 倒是最后一位店主心善,见他是道人,与他说了不少话,最后还说:“不过客官若实在不想露宿街头,小人倒是能为客官出两个主意。” 宋游立马躬身行礼: “请店家指点。” “一是客官去附近的百姓家中敲门询问。有些脑子活的,家里没女眷的,这会儿都在家中铺了床,卖给那些江湖人住,赚这一笔钱。”店主是個年纪比较大的人,才有此般耐心,“再说客官是位道家先生,不比那些江湖人,就算遇到寻常百姓,说几句好话,遇到心善的,或者本身就信佛信道的人,也就让先生住下了。” “敢问店家,二又是何法?” “二是东城门外的走蛟观。那道观观主脾气不好,许多江湖人上门求宿,他都不应,听说有些走江湖的道观传人去求宿,他也不应。客官倒是可以去试试运气,说不定那位观主就应了呢。” “多谢店家。” 宋游只连声感谢这位店主。 转身又回到了大街上。 仍旧是人来人往。 三花猫抬头疑惑看他,虽并未开口,可见她那神情,宋游就好似听见了她的声音。 于是小声答道: “去城外。” 两相比较,走蛟观借宿更难,不过住宿条件显然更好,也更清净,今天天色还早,自然该先去走蛟观碰碰运气。 也许走蛟观的观主只是不喜欢那些与江湖武人牵扯过深的道观传人呢?再一想,安清风景如画,如此知名,柳江大会开了二十多回,百余年间算算已有两名伏龙观的观主出世游历,也许他们也曾来过这里,也许也曾赶过柳江大会,也曾被在哪借宿的问题困扰过。 一人一马便往东城走。 猫儿怕被人踩到,站在马背上。 这年头的爱猫之人也不少,甚至许多敢打敢杀的江湖人也拜倒在了猫儿的娇声柔体之下。三花娘娘又生得好看,孔大师都称赞不凡,一路走过不知多少人为她回头。还有对她挑眉弹舌的,甚至有伸手想来摸的。三花娘娘其实能嗅出人的善意,可毕竟不是宠物猫,又独居多年,对于这些陌生人的喜欢和挑逗还是很不适应的。 避让得烦了,恰好那道士回过头来,问她要不要他抱,她稍稍想了想,便也跳入了他怀中。 一下双方都得了好处。 从东城门出城而去,不远便有一观。 道观不大不小,修有院墙,山门顶上一个横幅,鎏金字迹笔走龙蛇: 走蛟观! 再看山门左右: 天地无私,为善自然获福; 圣贤有教,修身可以齐家。 无需宋游上前叩门,已有几名江湖人到了此地,想求宿于此。 江湖人大多讲究,却也粗陋。 于是这讲究就分成了两种。 有些人明事理,懂分寸,知进退,知道哪般可为,哪般不可为,世事又该如何去做,是从内而外的讲究。有些人讲究只是顺应规矩,他们之所以讲究不过是想以此换得别人同等的回报,如果没能如愿,就可能变脸。 就如这时的几名江湖人。 叩开门后,请求住宿时,又是抱拳又是躬身,言语也客客气气,礼节拿捏得到位,可当发现自己都这样了别人还是不愿留他们住宿时,心里就有些不忿和不平了,觉得自己以礼相求,对方却没有以礼相待,自己被轻蔑了,于是想讨个说法。 可那童儿年纪小,却不是好吓唬的。 “诸位好汉须得知晓,你们每五年就在安清开一次大会,好多江湖人来,名门大派有多少,江湖高手又有多少,我观可曾留谁借宿了?” “什么意思?你这童儿倒是胆大!” “诸位好汉想想,要是一些江湖高手带着刀剑来,就能留宿观中,我观早就住满人了……诸位当真以为自己来得早不成?” 几名江湖人细细一想,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互相对视几度,找了个场面话,还是扭身走了。 经过宋游身边,少不得多看几眼。 有人斥问他还不离去、难道也想受点冷脸,宋游也只笑笑,等到他们走远了,这才上前,躬身行礼。 语气从内而外的温和: “道长有礼。” 那小童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见他穿着道袍,怀中抱猫,面容清秀白净,看来不像江湖人,因此没有急着关门,免得他再来敲,只问道: “道长何事?”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在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修行,游历至此,见城中人满为患,想借宿于此。” 童儿又打量了他一眼。 道士一般不会自称在下。 “你真是道士?” “有度牒在身。” “练武的还是修道的?” “不练武。” “不知度牒可否一观……” 不知不觉间,童儿的语气已客气了些。 看来宋游先前猜得对,这走蛟观的观主并非毫不容情,只是不喜欢江湖粗人。至于部分名为道观实则是武艺门派的道观的传人,可能走蛟观觉得他们入世牵扯太深,或因练武疏漏了道法修行,因此也不喜欢。 于是宋游取出度牒,恭敬递上。 看到这本折子,童儿不动声色,打开又仔细看了看,便递给他,说道:“容我先去禀报师父,再由师父定夺。” 观主似是就在里头,能听见说话声。 “师父,门外有位道长,说不是练武的,说是逸州游历来的,什么县阴阳山伏龙观的传人……” “什么观?” “伏龙观。” “阴阳山伏龙观?” “弟子看了度牒,是这么写的。” “快请他进来!” 宋游闻言抿了抿嘴,低头与猫对视。 这时门内已是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当大门再打开时,就不再是一条缝了。 “贵客请进。” 小童儿当先往他身后走,想为他牵马,发现没有缰绳,愣了一下,随即挥了挥空气掩饰尴尬,又对他说:“道兄将马放在院中即可,道兄既不带缰绳,想来也无需将之拴好吧?” 称呼也改了。 宋游道了声谢,抬头一看,便见一名老道快步朝自己走来,面露急切之色。 “你是伏龙观传人?” “晚辈有礼了……” “可是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 “正是。” “多行道人你可认识!?” “正是家师。” “她……她现在可好?” 宋游一看这老道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在心里暗自摇头。 早想过自己的师父或师祖可能曾来过走蛟观,但心里也将几率设得很低,哪想到不仅来过,似乎还有一段不浅的缘分。 心里想着,不影响表面恭敬拱手: “家师尚且安好。” “快来快来!” 老道立马拉着他往里走,又吩咐童儿去准备晚饭,要好吃好喝招待宋游。 “你叫什么?” “宋游,字梦来。” “可有道号?” “暂无道号。” “我名青阳子,伱可有听你师父提过?” “……晚辈向来记性不佳。” “噢……” 青阳子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随即又说:“你们道观是闭山了吗?我早年曾去过阴阳山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 “道观常常闭山隐去。” “常常?” “……一般上午闭山,好睡到自然醒。” “那下午呢?” “……下午有时闭山,有时不闭,即使不闭,多数也只山下的香客可以到来,总之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师父的故人来访。” “原来是这样……” 青阳子又是遗憾不已。 遗憾中好像又得了些安慰。 至少不是单单不见他,而是所有故人都不再见。 于是只得道一句:“多行道长的道行自然远非贫道所能相比,找不到也正常、也正常……” 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小。 宋游更是暗自摇头。 难以想象,这么大年纪的一位老道长,还会有这般失神之态。 不过倒也不觉惊异。 师父确实很少向他说起自己早年的游历生涯不假,可凭着听过的少数几件事,以及相处二十余年攒来的细节,他也大概能猜出一些事来。 那老道年轻时应该长得很好看。 这年头女子行走江湖毕竟还是少见,若不是如吴女侠那样一身武艺,就是如老道年轻时那般一身道行,总之要有所依仗。 长得好看,道行高深,性格外向,爱交朋友,不受世事拘束,不管官府鬼神,于是处处结缘。 回到道观已是晚年,容颜减退,倔强不肯延年,骄傲不愿见人,于是久居深山,少有外出。后来倒是想通了,不再在意这些了,可这时的她反而喜欢上了孤独,将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独自发呆、与八哥说话、睡觉或做别的喜欢做的事情,钟爱与自己相处,进了一个新的境界。 仙仙尘尘,本就彼此难分。 只是那一路长长,大江南北,又不知误了多少人的青春。 许多人都已不在了吧? 第55章 静与动 “吱呀~” 宋游推开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很大,一走进来,便晓得被褥都是刚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走蛟观应该很少留人住宿,被褥在柜子里放久了便沾了柜子的味道,一拿出来抖开便散在了房间里,是木料的味道,倒也不难闻。 “啊……” 宋游舒了口气,在床上躺下。 躺在床上的感觉真是全然不同。 不过只刚一躺下,还没感受清楚,就感觉到三花猫在扒拉他的裤脚,而他也会意,于是又直起身来,把她抱起,给她擦拭脚底。 这个过程其实是很享受的。 宋游一边擦一边问:“三花娘娘白天被那位女侠看出来了吗?” “她早就看出来了。” 三花猫乖巧躺着,声音清细。 “怎么看出来的?” “三花娘娘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又怎么知道她早就看出来了呢?” “因为她一直对三花娘娘说话。” “这样啊……” 宋游不由得笑了。 看来这猫对人还是不够了解,其实与猫说话对人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见三花猫扭过头,疑惑的盯着他: “难道她没有看出来吗?” “多半看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三花娘娘也这样觉得。” “是哦。” “好了……” 三花猫一个翻身,便跑上了床,就地一倒,打滚打得很自然。 随即又躺着对这道士问: “那这里可以说话吗?” “可以。” “可以去捉耗子吗?” “也可以。”宋游顿了下,“不过三花娘娘毕竟不是普通的猫,而且已经化形了,还是要注意一点,不要去上了锁、关了门的房子里。有些地方我们随便进去是不礼貌的。” “耗子都在那些房子里。” “那没办法了。” 宋游说着话时,又已经躺了下来。 这個房间还蛮大的,在道观最后面,有人来敲山门也打扰不到他,还挨着一片竹林,满是听风吹竹林声,宋游喜欢这种意境。 除了最好的客房,吃喝上也毫不含糊,就是枣红马也因此沾了光,吃的都是上等的半干草。 于是一人一猫就在这里住下了。 此时是正月下旬,距离二月二的柳江大会还有几天。 除了一起吃饭,走蛟观的观主还常常请他去喝茶,聊一些安清县和灵泉县的事,或是亲自领他出去观赏安清山水,追云海,逐日落。观主在安清县已过了数十年的神仙日子了,哪里有好的风景、哪里又是最佳观赏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游山玩水,亦是修行。 …… 二月二,马蹄山。 今天是个烟雨天。 宋游撑了把土黄色的油纸伞,带着三花猫,去往了马蹄山。 安清可真是个山水之城。 不过安清的山大多是小山,一坨一坨的,小而陡峭,最陡的像一根石柱插在地上,甚至有倒山,因此才大多爬不上去。 可也有能爬上去的大山。 马蹄山就是安清城外最大的山。 这里风景也很不错,只是前些天观主问他要不要来这里,他没有来。 等着今天再来看。 今日烟雾朦胧,别有一番风味。 柳江大会的地点不在马蹄山上,而在马蹄山下,山下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很大,直连山脚和江边,通体由青石板铺就,名唤燕仙台。 宋游到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 人多,很多。 大多是江湖人,且很好分辨。 江湖人大多没有打伞。 此外还有些商人,有世族大家的人,也有州上贪玩的衙内,甚至官府的探子,以及安清县的平民百姓。 这些人里有人打伞,好让宋游看来并不异类。 仅仅江湖人,恐怕就上万了。 上万人是什么概念? 放在后世,一所大学开个校会,如果能把人都叫齐,就有上万人了。 可此时不比后世。 大晏因推行民生政策、引进国外优良稻种等原因,人口近两亿,总计一千八百县,每县大约十万来人,安清偏远,也许还没有十万人。而这是整个县的人口,绝大多数人都不住在县里,单说安清县城,常住的可能也就一万多人。 难怪城中找不到住宿。 宋游摇摇头,想挤进去看,又觉得中间恐怕都被那些能叫得出名号的江湖势力占了,正当纠结之时,不经意间抬眼一瞄—— 山腰上有个小亭子。 目光探寻一番,见一条小路,远远看去如一条灰色细线落在山上,尽头正是那座亭子。 于是他便往那个方向走去。 一路走去,并无同行人。 也许是江湖人觉得那亭子太远,今日天气又烟雨朦胧,在山上看不清楚,还不如往里挤,等有人开始整理秩序了,自然大家都有位置看。 宋游不懂武艺,凑近了也看不出多少名堂,也许看得模糊一些还要好点。 一路往上,没多久就到了亭中。 居高临下,能将整个燕仙台尽收眼底,自然也能看到远处山水。 宋游一时被惊了一下。 不是燕仙台,也不是燕仙台上的江湖人士,而是远处的山水。 今日细雨蒙蒙,水地生烟,阳光照不进来,于是山与水都变成了墨一样的灰黑,只是深浅各有不同。远远看去,江边柳枝细如丝,千条万条,被吹向一个方向,江上有小舟静静驶来,无论远处或是山顶都是模糊的,难以分清云烟还是雾雨,底下的人一粒一粒,都成了小黑点儿,一切都朦朦胧胧,如掉进了雾的世界。 这绝不是阴阳山能看到的风景。 就是前世,想见到此般美景亦是千难万难。 “啪……” 宋游合上伞,置于一旁,见亭中干净,干脆盘膝坐地,静视前方,任由三花猫在旁边打着呵欠。 不知不觉间,柳江大会开始了。 开始于这一副水墨山水画里。 宋游分了一些目光到底下燕仙台上。 准确说来,柳江大会没有准确开始的时间,江湖人到了这里,开始交谈,开始饮酒,大会便已经开始了,今日是大会上开始比武的时间。 江湖人终究是注重武艺的。 钱多钱少,脑袋只有一颗。 武艺低了,少不得要被人看轻欺负。武艺高强,日后行走江湖碰上了,大家也都多卖一分面子,省下一些争斗的功夫。 没过多久,底下便有人切磋了。 宋游惊奇的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的看得那么模糊,也没有那么远,还挺清楚的。 此时下边比武的两人,一人手拿长枪,一人手持细剑。 一人戴着斗笠,一人披着蓑衣。 细雨模糊了视线,也消减了声音,宋游听不见那枪剑碰撞的叮当响,传过来的众人的呼声也变得模糊。只见燕仙台中间有一阴阳鱼图,这两人便在那阴阳鱼图上边比试,身法闪转腾挪,各自试探与拆招。 争斗的紧张感好似也被细雨冲淡了。 又或许是之前看多了山水,这时还没缓过神来,总之看在宋游眼中,两人好比是在起舞,身姿是前世人演绎不出的潇洒,又像是在作画,那一剑一枪挥洒出的都该是雨水,身法闪转间,也该有水珠洒落一圈,像是撑伞的人,将雨伞一转,雨水如珠帘一般。 就是那在雨中飞过的燕子,羽毛上也该滑落几滴雨水才对。 这是一副由雨雾倾洒出的水墨画。 宋游还看见了吴女侠。 这位女侠与同门坐在一起,是第一排的好位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期间不时伸长了脖子,往围观者中看一圈,好像是在找人,也许就是在找他,可他在半山腰的亭子中,她显然是找不到的。 不久,比斗就结束了。 两位侠客似是伯仲之间,又似是早已相识,最后点到为止,未分胜负。 也许胜负已在他们心中。 也许也在周边围观者心中。 总之宋游心中是没有的。 而他也不在意,他来看的本就不是胜负,也不是比武,也不是热闹。 只是这人间盛宴罢了。 从早上,到下午,下边不知打了多少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锤,十八般兵器全都一一上演过。众多侠客或是点到为止或是血染画卷,或是身法翩然或是迅猛刚劲,看得人开了眼界。 期间也有西山派的弟子上场。 西山派果然不复那位女侠吹下的牛,不仅打得漂亮,常常取胜,甚至有时上了场,周围的人左看右看,都不太想上台应战。 如此无论胜负几何,在江湖人心中,西山派应该是比较有本事的。 不觉已到黄昏时候。 天光更暗了,于是水墨也更重了几分。 下方众人渐渐散去。 宋游意犹未尽,也出了亭子,又重新撑开伞,往山下走去。 刚到山脚,还未走出燕仙台,又见远处天边燕子在飞,时左时右,忽上忽下,轻灵矫健,在这雨雾蒙蒙中,只是这幅山水里的一点自在。 宋游笑笑,刚抬步要走,忽然一怔。 眼睛眯起,再次抬头看向天空。 此时才是二月初,勉强算个早春时节,燕子冬天飞往南方,大多数可是要飞几万里路,这么早就回来过冬了吗? 隐隐有所察觉,于是再回身一看—— 烟雨氤氲中,马蹄山依旧。 可哪里有亭子了? 又哪来的山间小路?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茉莉平常不求票的,但是不投也是浪费,回收一下也好,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第56章 我对燕子不感兴趣了 临近晚上,雨比白天来得大些,淋在油纸伞上,是笃笃的沉闷声音,听来很让人心静。 宋游边走边想,走得很慢。 这马蹄山上的手法实在巧妙,即使以他的道行修为,也只是看见了那小路、那亭子,却没注意到其中的玄机。 只觉得布置者的相关造诣定然不浅。 当然也说不一定。 世间万般法术,各有玄机,好比万种学识、无数行当,又有谁能面面俱到? 尤其是这世道信息闭塞,学识见闻到了一定境界后,再想进步,那就真只能用眼睛去看,用时间去堆,用自己的心去自行感悟。千年神仙尚且不敢说对世间玄法了如指掌,何况宋游来此仅仅二十多年,世间多的是他不知道、伏龙观也没有记载的手段。 也没有道行高深便可破万物的道理,道行是道行,学识是学识,见闻是见闻,修为是修为,老神仙也可能被没见过的小手段所迷惑。 这是合理自洽,也是玄妙玄机。 只是宋游还是想到了一位—— 安清的“燕仙”。 前些天和青阳子聊到了燕仙。 是他向青阳子请问的。 说这燕仙长居安清,不知有多少年了,青阳子也只见过他一面,倒是他的师祖曾与燕仙喝过好几杯茶。 当时还聊到了城外的燕仙亭。 其实城外还有一座燕仙庙。 说这燕仙起码在走蛟观之前就在安清了,那时就已有了不低的道行,到现在没活千年,起码也活了八百,可万事万物皆有尽时,现如今道行的增长赶不上自身的衰弱,大限将近的老燕仙为了延寿,不得不换条路子,于是开始谋求香火神道。 虽说成神也很难不朽,可有一日香火,便可存续一日,终究是能续命的。 数十年前,栩州大旱,颗粒无收,燕仙作法,保了这安清一地的民生。虽不算风调雨顺,却也比周边郡县好了不少。后来粮食也不够,他又化作无数燕子从别地官仓衔来粮米,救了不少人。 安清人感激他的功德,为他立庙塑像。 这就是城外的燕仙庙,现在是江湖人的大通铺。 这庙里香火不少,也有香油钱,不过燕仙又托梦下来,让庙里住持少买香油,把钱拿去修了路,给众人走,又修了亭子,好给路人遮风。 可以说真的很努力在吸聚香火。 可惜啊可惜…… 燕仙当初自官仓取粮,倒也不说一定开罪了朝廷,可终究是朝廷不喜的,这种例子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得,于是他始终未得朝廷敕封。 又终究是异类,想来天宫也是不容的。 一管凡世,二管鬼神,两者相加,导致燕仙之名始终限于安清一地,就连相隔不远的凌波都没有他一座庙宇。 若非他有千载修行,又得安清民心,怕是早就安上个淫祠邪祀的名头了。 “千年大妖啊……” 宋游也是有些感慨的。 这世间又有多少千年的妖? 可别轻视了这千年二字。 世间传闻中常有千年老妖的影子,可除了少数本身就能活上千年的动植物偶然成精以外,其它多是讹传、夸大。就如这世间仙神,皆传他们有万载万万载的年岁,可其实大多也只吃了几百年香火。诸君须知,大晏往前再推一两千年,已经没有记载于书上的历史,那时候天下民众信奉的神灵大多都已消失在了历史中。 现在人们敬奉的神灵,不谈神力、本领,只说年纪,大多数都比不上这燕仙。 宋游想起这位,也是倍感压力。 倒不是道行、法力本领。 首先千年年岁不代表千年修为,也不代表千年道行。其次修为、道行也不都是为了武力服务,就是天宫众神,其实也是以文官为主。 而是千年岁月本身的厚重。 人类走到现在,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有敬老爱幼的本能。就是贤德的皇帝出游,碰见八十岁的老人,也得恭敬叫声老丈。就是那金阳道上栽种了上千年的古柏,活得久了,许多人都会下意识多给一点尊重,连官府都立法保护。何况一位亲眼见证了千年历史风霜的长者。 这种压力,本质是种尊重。 而这燕仙台多半也与他有关。 只是既然安清有这位在,为何凌波的水妖却久久未除呢? 如是想着时,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那位道长!” 是个粗糙的女声。 一人一猫顿时停步,同时扭头望去。 烟雨中有一道身影走来。 麻布衣裳,披散头发,手拿长刀,没再裹面了,露出一张有些圆的鹅蛋脸,眼睛黑白分明。 “吴女侠,有礼。” “巧啊。” “挺巧。” “你们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们没来呢,找了你们半天都没找到。” “我们站的远。” “我眼神好着呢。” “比较远。” “怎么样?好看吗?” “大开眼界。” “嘿嘿……”女子咧嘴一笑,和他们一起并肩往前走,“早晓得你们在看,我也上去玩玩,好教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本领。” “见识了足下不少师兄弟,都是江湖高手,已能想象到足下的几分风采了。” “他们比我还差一点。” “厉害。” 宋游恭维一句,顿了一下,又问道:“这块青石空地倒修得挺好,中间还有阴阳鱼图,怕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吧?只是为何叫燕仙台呢?” “嘿!我今天才问了师父!” “愿闻其详。” “这可不是人修的?” “那是……” “说是以前江湖人将这里定位大会地址、来这里参会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块平土地。开到第二回,便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燕仙后人,说感动于那群江湖前辈的英雄气魄,愿意为他们在此修一平台,以供日后交流比武所用,只愿他们感念燕仙馈赠,来往之时上两炷香就是。”女子说着又回头瞄了眼那块江边山脚的平台,“江湖前辈们一听,还有这好事,半信半疑就答应下来,于是此地一夜变化一次,每次变了一层,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就有了这燕仙台。” “神奇。” “我也觉得……” 女子忽然皱起眉头: “诶对!你们道士是不是对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这些数情有独钟啊,为何做什么事总是这么久?” “我们多数随心所欲,不拘这些,是多久就是多久,是多少就是多少。只是世人传闻时,觉得这些数说来好听,充满玄妙,又或是道人自身想用这些数来讲给世人听,又或是沿用了前人习惯,或是别的什么,所以……” 宋游微笑着说。 “噢……” 女子拖着长长的尾音,连连点头。 天上的雨没有断,她的头发早已淋湿,贴在脸上,衣服也湿透了,贴在身上,而她却全然不觉,只信步往前走着,既不觉得淋雨不好,也不觉得宋游打伞有什么不好,只是在雨水哪里惹到了自己的时候,或是晃一晃头,或是抹一把脸,或是歪嘴吹一口气,解了困扰,也就罢了。 宋游见状,不由问了句: “可要打伞?” 却只见这女子摆了摆手,笑着道:“江湖中人,自己就是天,打什么伞……” 那一瞬间的潇洒,让宋游看了好几眼。 脚步都不由得放缓了几分。 …… 青瓦古观,雨打竹林。 宋游将伞递还给小童儿,恭恭敬敬:“谢过道友的撑花。” “道兄说什么谢……”小童儿将伞收起来,人虽小,说话却很成熟,“师父年纪大了,便爱待在道观里煮茶喝,下雨天我们都不出门的,这伞放了好久都没用,都快放坏了,道兄拿来用一用,还省得我再拿出来淋水了。” 这话听来实在舒服。 宋游也不由得笑着说:“那便是我与它的缘分。” “是了……” 小童儿也笑,哪里还有前几日在江湖人面前的冷脸了。 只是伞刚收到一半,他又忽然想起: “道兄明日不出门了吗?” “要出门。” “不用伞了吗?” “我猜明日不会下雨。” “那样最好,明天可以去山上找找菌子,都二月了,不晓得出来没有。”小童儿也不生疑,只收起伞往屋里走去,“道兄快来吃饭了。” 吃过晚饭,宋游回了房间。 点上油灯,铺开麻纸。 宋游本想再请三花娘娘帮忙研磨,可见她独自在床上与空气斗智斗勇,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玩得忘乎所以,不忍打扰,于是自己拿着砚台出去在屋檐下接了点雨水,取墨条耐心磨开。 提笔蘸墨,想了想才落笔。 用的墨也是凝香。 虽是最最顶级的墨,价比黄金,可他也没有将之用于收藏的意思,每天仍旧照常的用,或者该说是将之收藏在了其它地方。 忽然之间,猫儿跳到了桌上来。 “道士,伱在写什么?” “记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明德二年二月初,行至栩州拢郡安清县,巧遇江湖盛事,柳江大会……” “这是什么?” “写的东西。” “写它做什么?” “好知晓来此世间走了一遭。” “唔……” 三花猫只凑近了纸张看。 明明不识字,还是要看,看就罢了,还要用爪子扒拉宋游的手,别挡着她了。 这样实在是没有办法写的。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 好不容易写完,想去吹灯,发现油灯里的油已经见了底,原先是没想用这么多的。 只是油灯虽贵,可如果是用在这些地方,却也还是值得。 “三花娘娘。” “做什么?” “睡觉了,明日早起。” “做什么?” “去马蹄山。” “还是去看那些人打架吗?” “去会一会安清燕仙。” “是燕子吗?” 三花猫顿时凑到了他面前来,凑得好近,嘴鼻都快戳到他的脸上了。 “是千年的大妖。” “一千年?” “是。” “……” 三花猫逐渐冷静了下来。 第57章 燕子少年 次日清早,是个多云的天气。 柳江大会的比武要持续三天,今日又是许多江湖人往燕仙台去。 宋游又看见了那座亭台,又看见了那条通往亭台的羊肠小路,只是今日没了烟雾朦胧,一切看起来都很清晰。 而他并无顾虑,依旧抬步往上。 没多久便到了亭台之中。 依旧盘膝坐下,静观风景。 安清山水晴雨相宜,各有各的风情。 没过多久,天上不知从哪里又飞来一只燕子,依旧是胡乱的飞,上下左右不定,只是不曾离开燕仙台的上空。这让宋游想到夏日傍晚,总有燕子在天上飞舞打闹,也是这般轻灵,给人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 宋游站了起来,拍拍灰尘。 只见他朝天空拱手作礼: “足下在此盘桓许久,何不过来一叙?” 燕子依旧在天上乱飞。 下方的江湖人也有称奇的—— 这个季节实在太早了。 不过大家都知晓这里叫燕仙台,也都听过燕仙台和燕仙的传闻,抬头看去时,除了感到惊奇,也有几分敬意。 只是看着看着,那燕子就不见了。 山腰亭中已多了一名小少年。 且看这少年大约二七二八的年华,身形纤瘦,唇红齿白,长得极其漂亮,乍一看去,男女难分。 少年的漂亮很难用词语去形容。 这年头书上的绝世佳人、如玉公子不少,其实因为多方面的原因,现实中真正长得好看的人不算多。又由于化妆技术的限制,一个人好看那就真得是纯天然的好看,这是稀缺的。而眼前这少年的容貌,无论前世也好,后世也罢,哪個年代也很难有人比拟得了。 因为他本就不是凡人,自然了,再好看的凡人也不如他。 是妖怪就不奇怪了。 化形的妖但凡有意追求容貌,大多如此。 可这少年却好像极其怕生,或者极其怕人,又或者极其怕宋游,只站在亭子边缘,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他,抬手行礼: “在下燕安,见过先生……” “在下宋游,有礼。” 宋游回完一礼,这才问:“在下可是占了足下的地方?” “没有没有……” “足下好像很拘束?莫非怕我?” “不是……我本性如此……” “这样啊。” 宋游见他局促不已,便点点头,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那样只会让他更加局促:“不知足下与传闻中的燕仙有何关系。” “那是我家老祖……” 少年站得远远的,真如怕人的鸟雀一样。 声音则和变声期的人类少年差不多。 只是答完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又壮着胆子问:“敢问先生……可是那在凌波县除了水妖的先生?” “足下怎会知道?” “我特地来寻先生。” “嗯?” “祖宗听说凌波县的水妖被一路过的高人除了,又听说那高人牵着一匹马,带了一只三花猫……”少年说着瞄了一眼宋游旁边的三花猫,虽然他现在比三花猫大很多,可还是莫名胆怯,“除完妖后便往安清县走来了。祖宗推测,先生定会来安清,于是让我在城里寻找,可这几日找下来都没找见牵马带猫的道家先生,倒是昨日先生无意走到了这山上亭子里来,我过来一看,这才找到先生。” “这亭子……” “这是原先柳江大会刚开的时候,祖宗修来看大会用的。后来祖宗身体日渐衰弱,也就少有人来了。”少年说道,“这里有些玄机,非是有高深的道行看不见这条路、这亭子。” “原来如此……” 宋游说着又看向少年,疑惑道:“只是足下既然昨日就发现我了,昨日也在这里,为何不来找我呢?” “我……” 少年面色羞得通红:“我害怕……” “怕什么?” 宋游反倒笑了:“我又不吃人。” “与先生无关!” 少年生怕他误会似的,慌忙解释:“是我本性如此,从小胆怯,不中用,也不敢与人说话,虽然祖宗下了令,可我……” 说到一半他便不说了。 宋游本待再笑两声,好表现得随和温柔一些,冲淡他的紧张感,再作答复,可见他满脸慌张胆怯,身子都在抖,害怕中又十分惭愧,便不由得将笑容收起了,认真说道: “足下此言,在下不敢苟同。即使足下真的不爱与人交流,也不过是有自己独特的性格喜好罢了,仅仅如此,又何来不中用一说?” “啊?” 少年不禁偷偷瞄他,却只见这位先生温和之中还有几分认真。 “先生不觉得我奇怪?” “哪里的话。这个世界上的人就是多种多样的,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人生,我想妖也是这样。”宋游说,“可千万不能妄自菲薄。” “……” 小妖怪忽然怔了怔。 其实倒也不完全是妄自菲薄,而是从小祖宗就这么说。不敢与人说话,不敢与人交流,这就是胆子小,就是不中用。大家也都这么认为。 反倒是这先生的说法…… 才是奇怪的,从未听过的。 “足下……” “啊?啊失礼了!” “无妨。” 宋游说完,便看着他。 不料这少年也站在原地,却是一副眼睛不知往何处瞄、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就连脚站的位置都自我感觉不对劲的别扭样子,不自在极了。 亭中一时安静了几息时间。 宋游等了一会儿,才无奈说: “足下奉燕仙之命,特地来寻我,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哦哦!” 少年似是这才想起,连忙对宋游躬身说:“祖宗想请先生去家中一叙。” “什么时候呢?” “现在……” 少年悄悄瞄着宋游: “可以吗?” “在下也想快些见识燕仙的风采。”宋游露出遗憾的表情,指着前边,“可惜现在正是柳江大会呢。” “那……明天呢?” “非是在下对燕仙不敬,可足下也知晓,明天正是柳江大会最精彩的时候。”宋游歉意的说,“恰好在下与一位相识之人事先约好了,明天要一起看大会上的英雄比试。” “没事没事……” “不知今晚如何?” “可以可以!” “好。” “那……” “一言为定。” “黄昏前我便来寻先生……” “我在此处等你。” “那……” “对了——” “先生还有何事?” “有一事想请问足下。” 少年只见这位先生笑着,随后抬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天空,眼睛似有光:“天上的风景,可是要比地上好些?” “这……” 少年愣了一下:“我不知……” “那便算了。” “我……” “无妨。” 宋游表情温和:“我只是随便问问。” “那……” “足下慢走。” “篷……” 灰烟炸开,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冲上天空,怕跑不及似的,一下子就飞远了,隐入云层不见。 宋游摇了摇头,倒也不惊奇。 同为人类,尚且千奇百怪,何况妖类如此之多,什么样子性格都有才该是正常的。 于是继续坐下,看柳江大会。 今日天晴,参会的江湖人心情好似也好了不少,上去比试也更积极一些。只是所有人都聚集在下边燕仙台上,纷纷扰扰,呼喊不断,只有宋游在山腰上的亭子里,看了半天江湖盛事,也赏了半日云卷云舒。 ……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只有通了路的地方,才在朝廷的控制之下。 这话其实差得不多。 这个年头确实是这样的。大晏东西一万八千里,南北也有上万里,看似疆域广阔,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属于朝廷,一旦远离了城池、远离了官府修建的大小道路,朝廷的控制力影响力就直线下降。 越远越低。 出了安清县,还有大小官道,离了官道,还有许多交错的小路,通往大大小小的村庄,村庄各有田地。可除了这些,安清还有十万峰林。 那是人很难到得了的地方。 也让人很难想象,这山里居然有一座古朴的深宅大院。 “扑扑扑……” 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 一只燕子飞来,化为黑白衣裳的少年,落入堂屋中。 而面前是一名坐在椅子上的老者。 “老祖宗……” 少年连忙行礼,头只看脚尖。 “咳咳……免礼!” “……”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 “说话大声一点!头也抬起来!这可是在自家人面前咳咳……” 老者一边咳嗽一边斥道:“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该坦坦荡荡,堂堂正正,你总这幅样子,出去谁看得起你?” “……” 少年不敢说话。 老祖宗说得自然没错,都是教人的道理,都是为了他好,他不敢反驳。 可莫名的,却是想到了那先生。 这时老者的声音又响起,吓了他一激灵:“这么几日了,你可寻到那位先生了?” 少年连忙回答: “寻到了……” “怎么样?” “那位先生……道行很高,他一眼就看到了老祖宗隐在马蹄山上的小路和亭子!”少年老实汇报,“我已与先生说好,晚上带他过来。” “你有没有问他,是不是伏龙观的?” “我……我忘了……” 少年脸色顿时一白。 “你在做什么?” 老者用拐杖愤怒的杵着地面,发出哆哆声,口中道:“忘了便忘了,是什么大事不成?我又能拿伱怎么办?你怕什么?现在族里小辈就你先修出了人形,可看你这胆怯的样子,又能成什么事?” 少年不敢回答。 也许不是怕,是羞愧,觉得自己无用,连这小事也做不好。也许也是怕,可绝不是怕被老祖宗责骂。 “去吧。” 老者摆了摆手,有气无力。 只觉现在的后人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少年也转过身,低头往外走。 不过走出两步,脸上便露出思索犹豫之色,又走出几步,他才回头,颤着声音说:“老祖宗,我想,想去取一粒燕儿丹……” 刚一说完,便马上说出理由: “因为、因为晚上再去请先生的话,总不好叫先生走路来。” 悄悄打量老祖宗,生怕受到拒绝。 而那并非被拒绝那么简单。 可老者只是摆了摆手,看也没看: “难得你有回主见……” “那?” “去!!” 老者怒其不争。 随即又是一阵咳嗽声。 “……” 少年一个激灵,连忙跑了出去。 第58章 奇妙之旅 黄昏时,马蹄山。 一只燕子在云层之上盘桓,盘桓盘桓,一遍一遍的在心里演练等下该怎么说怎么做,确保不出差漏,这才往下穿过云层,飞进亭子。 底下燕仙台上的江湖人早已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一些零散的人还在这里,或是切磋,或是讨论,或是相约散步、谈天说地。 亭中一名年轻道人盘膝坐地,双目紧闭。 一只三花猫在亭子左边,伏低身子翘起屁股伸着懒腰,伸完之后,又把头摇得看不清五官。 燕子停在亭子最右边,化作少年。 年轻道人也睁开了双眼。 “足下有礼。” “先生久等,我……” 刚才演练的莫名从脑子里消失了。 “……” 少年沉默片刻,只弯腰伸手,手心一枚小红丹:“先生请服此丹。” 宋游接过,稍作一看,便对旁边的猫儿说:“三花娘娘就在此地,我要离开片刻,不过肉身仍会留在这里,三花娘娘可别以为我死了……” 三花猫扭头看来: “什么?” 宋游摇了摇头,仰头服下。 天地巨震,灵魂出窍。 世界还是那世界,颜色还是那颜色,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来。 只见三花猫扭头看看坐在地上的宋游,又抬头看看已经站起来的宋游,眼睛渐渐越睁越大,嘴巴也微微张开,仔细看去,还隐约可以看到露出来的两颗小尖牙,总之一副惊讶至极的样子。 “道士你变成鬼了!” “只是神游而已。” “神游是什么游?” “回来再与三花娘娘解释。”宋游小声说,“还请三花娘娘替我看着肉身。” “哦……” 宋游这才看向那少年,朝他点头: “请足下带路。” “好……” 那少年陡然变回一只燕子。 奇妙的是,宋游也跟随他变成了一只燕子。因为燕子的眼睛和人的眼睛不同,看到的事物光线都不一样,所以在变成燕子后,宋游感受最大的便是整个世界在眼中变了模样。 天地万物的远近、高低、色彩,乃至于对于动、静之物的感受,都不一样了。 甚至看三花娘娘还有些害怕。 只能用奇妙二字来形容。 “走了……” 少年化作的燕子振翅飞走。 宋游自是不懂燕子飞行的经验本领,可他此时并不需要控制自身,完全是前边燕子怎么飞,他自己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做。 而感官感受则保留了下来。 于是触摸到了晚风,又撞进了云雾之中,忽然纵览十万峰林,江水连横,又远眺夕阳沉入大地、血染一片山河。 燕子飞得快,飞得急,还喜欢变向。 时而扶摇直上,几乎垂直,整个视线中一丝一毫的大地也看不见,像是要刺破苍穹一般,直到撞进云雾深处,满身湿凉。 穿出云层,已在云海之上。 黄昏时的天无比纯净,高空的夕阳还未消失,云海被染红,头顶已有亮星几点,越数越多。 此时内心是无限的自由,仿佛天下之大,尽可去得。 没等感受多久,燕子又忽然收拢翅膀,像是一支失了力气的箭矢一样,直直往下扎进云海。 待得重新穿出云层,眼前便满满当当全是大地,以旁观来看,就只是两只燕子在天上飞罢了,不觉惊奇,可亲身体验,却是风声急啸,在与长空搏击,能将常人吓得喊出声来。 直到地面在眼前越来越大,地上的草木都看得清楚了,直感觉马上要撞死在地上,燕子这才张开翅膀,却又陡然变向,往左边飞去。 如此时左时右,忽上忽下。 这种刺激感就如高空俯瞰下的山水之美一样,挑战着感官和内心的极限。 可对燕子来说,这不过是寻常。 天色渐暗,群山只剩了影子,江水也只是一条倒映着霞光的带子了。 燕子远离人烟,只往黄昏飞去。 可惜路终有尽时。 燕子飞进深山宅院。 “篷……” 两只燕子都化作人形。 宅院房檐下全是燕子窝,屋里屋外也飞着许多燕子,叽叽喳喳。 院中彩灯高挂,却不见几道人影。 “先生……” 少年悄悄瞄他,比了请的手势。 宋游便跟他往里走去。 走进一间大屋,里头装饰典雅,却只有一名老者坐在上首。那老者身材高瘦,发如银丝,满面皱纹,好似风都吹得倒。只见他这模样,宋游便知晓为何燕仙在此那水妖还能作乱一方了。 而见他走进来,老者却是连忙杵着拐杖站起,向他拱手说道: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宋游不敢怠慢,也是连忙还礼: “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早闻燕仙大名,如今得见,实乃有幸。” “当不得当不得,不过是山下世人胡乱喊的名号。”老者声音也苍老得不行,又连忙指着旁边椅子,“道友快快请坐。” “多谢。” 宋游也不扭捏,叫坐就坐。 “按着现在山下世人的习惯,道友称我一声燕公即可,燕仙却是当不得的。” “燕仙客气。” “道友年纪虽小,一身道行却是惊人,又在凌波县为民除害,是大义之人,我本该亲自相请,奈何年纪大了,行走不便,只好叫这不成器的子孙代我来请道友了。”老者说道,瞥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的少年,暗自摇头,“这小子胆小无用,但愿没有怠慢道友。” “燕仙此言差矣……” 宋游也瞥了一眼那名低头的少年。 自己今早才问了他天上风景如何,晚上他便请自己体验了一把奇妙的飞行之旅,他不觉得这是巧合,也不觉得燕仙请人一向是这样请的。 小妖精不谙世事,感情淳朴真挚,你对他报以善意,他便回你善意。 宋游很难不喜欢他。 再说今夜这飞行之旅,莫说千金,实在是万金也难以换来的,到现在他心里还念念不忘。 宋游很难不感激他。 于是只笑着说:“这位小友性格纯真善良,与我相处虽短,可两次相谈,却也融洽,并非燕仙所说那样。” “道友不知……” 老燕仙笑呵呵给他说:“这孩子从小胆怯,不敢与人说话,见了人就害怕,见了同类,长辈,甚至兄弟姐妹,都说不出几句话来。” “那他一定很擅长与自己相处。” “哈哈,不说这个……” 老燕仙摆了摆手:“还未请道友饮茶,实在无礼。” 话音刚落,桌案上多出两杯盖碗茶。 老燕仙先端了其中一杯。 宋游便端了另一杯。 奇怪的是,他本是神游,却能照常将这杯子端起,再掀开盖子,凑近闻一闻,茶香依旧,撇一撇上边的茶沫,一口下去,也能喝個真切。 “好茶……” 宋游笑着夸奖。 这倒是有意思。 “道友喜欢就好。”老燕仙顿了下,“方才听道友自称来自逸州灵泉县,敢问道友可是出自伏龙观?” “正是。” 宋游倒也不惊讶。 伏龙观每一代传人下山游历起码间隔三四十年,在这个人均寿命三十多岁的年代,说隔了很多人的一生不太恰当,却也隔了很久了。加上许多观主游历之时并不随意透露来处,普通人不知晓也正常,可这位燕仙这把年纪了,要说他不知道伏龙观,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听老燕仙又感叹一句: “又一代了呀……” “是啊。” “多行道人是你的师父?” “是。” “我见过她……” 老燕仙的眼睛里露出回忆之色。 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又真是一个莽人,只修五行灵法,只学五行法术,当时见她,她还不到三十吧,这般年纪,若是单论斗法,这世间怕是就连天宫雷部主官,还有大名鼎鼎的金灵官也不见得在她之上。 真是天之骄子。 可这般天之骄子,行走世间,又太过随和,有时却实在不该。 那时他还有个不错的后人,与那多行道人一见如故,仰慕不已,可这缘分一结,却也误了不少修行。 这次也算有了教训—— 算着时间,算到那位在凌波县除掉水妖的有可能是伏龙观传人,便选了一位最不喜与人交涉的后人去请,免得再误修行。 老燕仙瞥了眼那少年,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管他,只继续说: “天算道人是你师祖?” “正是。” “说来我还多亏了他。” “愿闻其详。” “虽然已是近百年前了,可那时我也已到垂暮之年,苦求神道而不得。”老燕仙摇头叹气,“恰逢伏龙观天算道人游历途经此地,他算出今后栩州将遭遇大旱灾,让我早做准备。后来栩州果然大旱,我在这里庇护一方百姓,于香火神道也算站稳了脚跟。” “原来如此。” 宋游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就难怪了—— 调风顺雨如今已是神道本领,要想单靠道行法术在大旱灾下保一方雨水实在太难,先前听说时,他还惊了一下,以为这燕仙本领通天。可如果是提前准备了很多年,那便好接受多了。 再说神道—— 走上神道本身不难,找些信徒就是,不过老燕仙存世千年,追求的自然和那乡间野神不同。 一是香火来路要正。 二是不可惹来天宫与朝廷清剿。 至于那位师祖,宋游虽然没有见过,但也是知晓的。 伏龙观历代观主皆是不凡,不过本事都不相同,例如师父最擅长斗法,师祖则不一样,擅长演算天机。 道号都是自己取的。 师父行走万里,于是取名多行道人,师祖取名天算,人算不如天算,而我就是天算,也是狂妄,不过听说他晚年不祥,死之前并不舒坦。 “总之我承伏龙观一大人情,未还于天算道人,也该还于伏龙观的后人。” “燕仙说笑了。” 宋游恭恭敬敬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拯救黎民苍生与水火本是善事,燕仙觉得是自己借我观师祖本领走上香火神道,可在我观师祖看来又何尝不是他借燕仙的本事造福一方、替自己积些功德造化呢?无论如何,此般造福生灵之事,又哪里谈得上人情感谢?” 一边说着,一边瞄向老燕仙。 这老燕仙已近灯枯,如此死去,即使依旧能靠安清县百姓的信仰成就神灵,可一地信仰罢了,又有多大的神通? 届时他肉身不在,没了道行,又没有朝廷敕封天宫认可,成了山间野神,可还能这么潇洒? 就算天宫朝廷不管,又能再活多久? 赤金大帝二百年前尚且不在,二百年后,此地民众可还记得有一燕仙? 宋游觉得他怕是还有所求。 …… 求临期月票。 求新鲜推荐票。 第59章 夜晚散步而已 “唉……” 老燕仙长长叹气,举杯欲饮,却又放下,对他说道:“可怜我虽借了天算道友一分天机,造福一方,可我终究是异类,为天宫所忌,取官仓开粮也惹得此世朝廷不喜……” 声音难免有几分悲凉。 “可怜我族本是家燕,自古就与人相处,亲近于人,又怎会像其它化形之妖那般,做下于人道不利之事呢?” 宋游心里道了一声果然。 但他也不表现出来,依旧恭恭敬敬,只问道:“燕仙当年保下一地风雨,已是造福了万众生灵,为何还要冒险,去别地官仓取粮呢?燕仙须知当时在位的天子若是当今天子这般性格,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燕仙好过。” “我又如何不知?” 燕仙又叹了口气:“可我与天算道友事先约好,必尽心竭力,不让此地饿死一个人。我本非人,本就为人所忌,若再是个无信无义的,这九百年来也没办法在这世间立足了。” “燕仙大义。” 宋游诚心诚意道了一句。 这样的品行,无论是人是妖是鬼,都已值得人尊敬了。 “如今我寿元将尽,待此道身枯化,便借香火成一地阴神,只是我本有心造福民众,奈何天宫朝廷不许,怕是死后也不可存世多久……”燕仙再看向宋游时,已不再隐瞒,“当年天算道友告知于我,说他的弟子,嗯,帮不了我,但数十年后,他的徒孙再来,却可能是我的机缘。” “燕仙当真?” “老朽数百年未再说过假话。” “……” 宋游不由得被惊了一下。 他知道这世间有命理推算的本事,也知晓师祖大概于此一道登峰造极,可他也记得自己的来处,难道这样都能被师祖所算到? 真是天算不成? 再仔细一想,便略微放松了些。 也许并非如此。 也许天算师祖并未算到他,只是算到后面,便算不走了,找不到答案本身亦是一种答案,由此可知,后来者必定不凡,所以留下这句。不过他也没有把话说满,只留了可能二字。 也许天算师祖什么也没算到,只是算到自己弟子是个莽夫,弟子不行,自然只能叫燕仙求助再之后的徒孙,而并未限定是谁。 甚至徒孙也不单指弟子的弟子,此后一代一代,都算徒孙,一年一年,都是数十年后。 这三种猜测也是合理的。 这时只听老燕仙又对他说:“也是实在没了别的办法,才只好求助道友,若道友有办法助我更进一步,我必竭力相报,万死不辞。” “如何更进一步?” 宋游收回思绪,看向燕仙,随即笑问:“燕仙说的是香火昌盛,还是朝廷敕封?” 燕仙闻言哪里还不知—— 这位道友确有办法。 于是连忙又杵着拐杖站起,躬身行礼道:“还请道友指点。” 宋游哪里敢受,连忙避开。 随即在心中叹气。 这人间究竟有多少待头?长生又有何魅力?能让文人苦寻半生,能让小猫儿也念在嘴边,还能让这九百年的老燕仙执着至此,与他行礼。 不过既然师祖都愿意助他,宋游自然也愿意。 或者说并非是助他。 就如先前所说—— 几十年前燕仙借观中师祖计谋成神,师祖又何尝不是借他本事造福百姓? 从燕仙的角度看,这事做得不算完美,毕竟还是惹了朝廷不喜,没有得到敕封,可从师祖的角度看也许就不一样了,二人目的本不相同。 “在下从小在道观长大,去年夏末下山游历,今年刚到栩州,还未去过玉京,既未见过天子王侯,也不认识宰相公卿,燕仙若想让在下替燕仙向朝廷求一敕封,请恕在下办不到。”宋游顿了顿,“不过燕仙若想香火昌盛,在下倒是有些想法。” “敢问道友,如何香火昌盛?” “自是造福百姓。”宋游对燕仙说,“燕仙造福安清百姓,便得安清百姓供奉,若造福天下万民,自得天下万民供奉。” “道友所言有理,可我限于安清一地,而天宫众神总揽万事,哪里又轮得到我去造福万民?” 这话说得隐晦。 其实真想造福天下民生,无论本事大小,哪里找不出方法来? 三花娘娘都能保几個村子粮米无灾呢。 只是如燕仙所说,此世有天宫,大家都知道造福民众能吸聚香火,可哪个地方没个宫观寺院本地神庙?造福民众的办法大家都在做,你又要去哪位的地盘做哪位原本就在做的事呢? 宋游摇了摇头: “若在下想法为真,自是别的神灵尚未做过的办法。燕仙只要做到,必造福整个天下。天宫挡不了,朝廷也挡不了,功德无量。” 一句功德无量,老燕仙差点从座位上站起来。 又激动,又忐忑。 眼神闪烁几番,又坐了下来,小心谨慎的说:“既是功德无量之事,又哪里轮得到我呢?” 看似是说轮不到自己来做,其实是怕被别的神灵抢了功德。 燕仙虽有九百余岁,可燕子本身力量微薄,不善争斗,且此世人道为主,天宫众神吸聚万民香火,就算神灵年纪不如他,可神通广大,就如那雷部众神和大名鼎鼎的金灵官,真要找上来,又岂是他能抗衡的? 只听宋游说道: “我闻神灵多以德行得道,燕仙若真造福万民,自该得到他们敬重,要是有谁冒领燕仙功德,如此品行,可还能为神?” 说着笑了笑,一挥手: “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老燕仙心中顿时一震。 此话实在有理,人人都可以说。 可从伏龙观的传人口中说出,又怎能与常人随口一说等同? 神道本来自于人道,神是人道的神,终究依托于人道。即使凡人短暂,神灵长久,人道衰弱,神道昌盛,可这天地仍是凡人的天地,老燕仙很早就明白了谁才是此方世界真正的宠儿。 而伏龙观,则是人道修士之巅。 “先生……” 老燕仙连忙让旁边少年退下,这才恭恭敬敬对宋游说:“请先生赐教……” “此地……” “先生尽管说,此山皆隔天听。” “燕仙好手段……” “也就只会这些,让先生见笑。” “那我们就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 “山间散步,随便聊聊。” “好!” 老燕仙也不多说,杵着拐杖站起来,请他往后山去散步。 晚风清凉,石阶缓上。 两道声音在夜空中交替响起。 “燕子本是候鸟?” “不知何谓候鸟?” “冬往南飞,夏回大晏,便为候鸟。” “那便是了。” 燕仙点头对他说:“我族大多如此,不过得了造化,成妖化形以后,便不必年年都去南方过冬了。” “燕仙还记得自己成妖化形之前的事吗?” “这……太久远了……” 燕仙摇了摇头,又顿了一下:“不过我成妖化形之后也还去过很多次。” “真羡慕啊。” “不止成妖化形之后去过,就是百余年前,我感觉到身体已开始衰老,都还去过一次。不过那次不是过冬,我用了好几年时间,飞得也远比普通燕子过冬飞得远。”燕仙说道,“年纪大了,就想去看看以前飞过的路。” “又是些什么地方呢?” 宋游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不同的燕子飞往的地方也有不同。我最开始飞去过冬之处,距此仅上万里。不过我去过很多不同的地方,尤其是成妖化形后,有时会故意换一个不同的方向,去找不同的南方,也有时会与路上遇见的燕子交谈,去找它们口中那些地方。” 燕仙也不管他问什么,只问就答,同时暗自思索他的深意,可无论如何思索也没个所以然,好像真就只是上山来随意聊聊而已。 干脆少想一些,继续说道: “飞出几千里后,很多时候不是临着海飞,就是众多小岛,甚至别的陆地,风土人情与大晏多有不同,要算起来,飞得最远的燕子停下的地方已是海的对面了。而海的对面又有燕子,从不同的北方来,要去不同的南方,一时难以说得清楚。” “燕仙才是见过真正的天地的啊!” 宋游不由得感慨一句,并不掩饰自己的羡慕。 “既是天性,也是无奈。” “成妖后也是如此吗?” “年少爱追风罢了。” 谈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山林茂密处。 满耳都是风穿山林声。 宋游边走边问,语气轻松,真当好似闲聊一般:“燕仙可知本朝人口几何?” “一万万又九千万。” “前朝人口又几何?” “前朝初年,大战刚熄,朝廷大索貌阅,无论老小皆写入户口,人口两千万,百年后已翻了一倍有余,末年时有八千万。” “燕仙真是通古晓今啊。” “不过活得长而已。” “可是为何大晏如今竟比前朝末年还多了一倍有余呢?” “自是因为大晏注重民生和经济,百姓过得好,人口自然增长迅速。”燕仙说道,“前朝之后,数十年乱世,大晏开朝时仅四千万人口,到百年前已增长到了万万之多,咳,老朽不知该说不该说。” “此处隔绝天听,燕仙与我随便聊聊,又有何不可说?” “其实已成危患。” “人多是灾。” “先生年纪轻轻,亦有如此见解,实在难得。”老燕仙很自然的回赞了一句,“月满则亏,天下之事亦是如此,盛极必衰。” “燕仙可知,后来又是如何解决的?” “当时大晏宰相名为何发,既颁发良策,还土于民,又从东方引进优良稻种,每亩产量大增,这才过了那关,也造就了如今前所未有之盛世。”燕仙说到这里不由连连叹息,“可惜何公,却没得个好下场,还好民众感念他的恩德,自发建庙,助他死后成神,如今位列仙班,在天宫中也备受敬重。” “可现在大晏一万万又九千万民众,比当时又多了将近一倍,在下这一路走来,多见贫苦百姓,耕地少,人口多,家中无粮,岂不是又走到了百年前的难关前?” “先生想说,天下要乱了?” “如此下去,矛盾日深,百姓无地可种,无粮可吃,恐怕是要乱了。除非再出一个何公,更厉害的何公。”宋游顿了一下,“只是在下想说的却并非这个。” “哦?” 老燕仙疑惑的看向宋游。 第60章 俗人怎解仙人意 宋游往前走着。 夜里星光微弱,其实看不清路边的草木,但也无需看清。 一切都已在他的心中—— 梅兰竹菊,松柏杨柳。 枣红马爱吃的苜蓿,今日在马蹄山上才摘了一朵的蒲公英,对了,上山那条小路上还开得有野菊花。 水仙月季,清荷芍药。 柑橘柚子,豌豆黄瓜。 这熟悉的万事万物…… 宋游转头看向老燕仙,又问: “海对面也有人吧?” “这是自然,有些地方还与大晏有贸易往来,甚至向大晏称臣。” “那别的陆地呢?” “自然也有。”老燕仙答道,“不仅有人,还有盛世王朝,只是风情与此地不同,人也长得不同,所信的神灵也不同。” “他们也吃稻米么?” “自然不……” 老燕仙说到这里,忽然睁大眼睛。 “燕仙去过所有燕子的来处与去处,恐怕比这世上所有候鸟都要飞得远些,燕仙可有留意过他们所食之物与我大晏有何区别?亩产多少?可能饱腹?耐旱与否?” “先生是说……” “我知晓几样作物,亩产更胜东方稻,燕仙若将之寻到,对当前大晏来说,可解燃眉之急,暂保大晏民生安定。即使无法根治,也算造福苍生万民了。”宋游说着顿了一下,“而对后世千秋万代来说,功德不见得比此时更小。” 老燕仙呼吸已然急促起来。 不过他仍保持着理智,又问道:“先生此般大恩,老朽又该如何相报呢?” “当年天算师祖又要了什么报答?” “说来惭愧。”老燕仙露出愧疚之色,“老夫至今没能报答天算道友。” “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要燕仙回报?”宋游笑着看向燕仙,“方才才说了,造福天下之事,又哪里谈得上人情感谢?此事算起来,不过是晚辈与燕仙共同出力、为苍生谋些福利罢了,说起来还是燕仙出了更大的力,自然,于世该留燕仙之名。” “这……” 老燕仙怔在原地。 宋游只继续往前走着,声音传来:“若燕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在下倒确实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 老燕仙急忙问道,想求一心安。 “不知燕仙飞行数万里,有没有在别的陆地上见过一种植物。应是长在低矮的树上,果实小小一颗,吃着有辣味,嘴中如火烧。”宋游转头很诚挚的看向老燕仙,“若有见过,老燕仙顺带为我带些种子回来即可。” “就……这事?” “对。” “那可是什么稀世灵株?” “应是常见的植物,多被用来调味。” “先生要它是想……” “调味。” “这……” 老燕仙很难不感到费解。 自己虽不富裕,可毕竟活了千年,千年之间,多少还是有些家底与收藏。曾经刚化人形时,也是个附庸风流之妖,燕子又与人亲近,不免结识了许多当年的名人贤士。有些东西在当时不算珍贵,流传至今,也成了许多人心中至宝。本以为这位小先生多少会求点珍贵之物,甚至可能是自己不见得拿得出来的东西,或是请自己做什么难事,当然无论再难,即使做不成,也得竭力去做。 哪里想得到,却是这样一件请求。 只听前边传来声音: “燕仙若能替我寻到,那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感激不尽。” “……” 老燕仙心中疑惑,转头看他。 却只见这年轻道人一脸真挚,既不像是在说假话,也不像是随便找了件事来安慰自己、好让自己心安,好像那株用来调味的作物,在他看来真的比自己所想的那一切都要来得珍贵一般。 即使他千年的城府,也不由怔了怔。 随即若有所思,慢慢回过神来。 只在心中暗叹,任你活了千年又如何,妖精哪来的琉璃心,俗人又怎解仙人意? 心中想透,便也正色转身,认真拱手:“既然先生开了口,老朽定倾尽全力为先生寻找,但凡是有些像的,都替先生带回来。” “多谢燕仙,但还是请燕仙以寻觅主粮为主,在下所托顺便即可,一切随缘。” “这个自然。” “须知此行可不容易。也许它们就在大晏燕子的南迁路上,也许不在,也许容易找着,也许孤悬海外。茫茫天地,千难万险,燕仙的子子孙孙们可要吃些苦了。” “只尽力为之。” 此时已到山顶,头顶星河璀璨。 宋游在亭子边缘站着,赏了会儿星星,对燕仙说了自己熟知的几种海外作物,也叫他不必执着于此,顺便叮嘱几句,不要随意带回活物及一些印象中有些危险的植物。 老燕仙自是对他千言万谢。 讲完之后,两道身影又往回走,不久便回到了宅院中。 “天色已晚了,在下肉身还在燕仙修建的亭子中。我家猫儿调皮得很,总用爪子来拨弄我的脸,再不回去,怕是她要担心。” “我送先生。” 老燕仙杵着拐杖,送他出门。 走出不远,宋游又见到了那名少年。 他笑着对少年施了一礼: “多谢小友。” 少年红着脸低着头,不敢出声。 老燕仙又是一阵恨铁不成钢。 宋游却只是笑笑:“小友不必如此,燕仙也不必如此。须知道法自然,凡存世之物皆是自然,燕子本来自由,小友也该多些自由才对。” 说完朝双方作礼,他便走了。 往前一步,就跨出了门。 随即原地消失。 来时是离肉身而去,要变成燕子辛苦飞来,去时则是回归肉身,神魂肉身本是一体,这点距离,只需一念之间。 等他走后,一老一小两只燕子仍是沉思不已。 少年思索的是宋游的话,思索的是这个从未见过的人,从未听过的言语。 其实他本聪慧。 老燕仙想的也是宋游的话,也是宋游这個人。 这位道友年纪虽小,还不足他的零头,可他仍旧从未轻视,既是对伏龙观的尊重,也是他自身的修养。 先前与宋游随便聊聊,聊到那件功德无量之事,虽然听来虚无缥缈,可见他讲得真切,一点一点有序道来,老燕仙便已信了一半。后来听他介绍那几种异域作物,其实讲到一半,他便已隐约有了一点印象,心下更是深信不疑,更是震惊不已。 此时内心已难以言明,甚至激动得全身颤抖。 那可是造福天下万民。 现如今大晏地少人多,不知多少人吃不饱饭,照这样下去,最多不过十几年,大晏必然内乱,届时又是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已经是天下有识之士皆知的事情了。奈何没有第二个何公,也许有,也不敢再站出来了。 于是上至朝堂天子,下至民间高人,对此皆忧虑不已。 自己此事若真能成,真能有先生所说的效果,那可真当得起“功德无量”这四个字了。 纵观漫天神佛,又有几位有此功德? 若是自己以此成神,满满当当的功德全部收下,甚至只收一半,靠着天下百姓民心,怕是传闻中的凤凰也不可与自己相比了。 甚至自己再费些心思略微添一把火,这世上恐怕要再多一个流传千年的神话了。 而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只源于今夜这一番话。 想到这里燕仙仍是心惊不已。 可仔细一想,这一夜谈话的氛围好像又真如先生所说,只是夜晚山间散了个步闲聊一番而已,他轻飘飘而来,闲谈一番,又轻飘飘而去。 老燕仙细细一品—— 今日一见,尚且没有见识到伏龙观这一代传人的本领,不知那位宋道友修的是何种灵法,又学了什么本事,可就这今晚闲庭散步之间,老燕仙便已觉得他的气度风采不比数十年前的天算道人差了。 可天算道人精于推算,这本是他的看家本领,且两人路线不同,天算道人到栩州时已经游遍天下,是折返而回,此时修为已然大成,而这位才刚刚下山。 “……” 这一代似乎更了不得了。 老燕仙深吸口气,这时才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让他走了,应该再好好感谢一番才对。 然而纵使自己也有不少家底收藏,原本也是有几分信心的,可今天他细细看了那位道友的表情,只觉得那位道友比天算道人更为超然,自己那些家底收藏在他看来怕也都是些凡俗之物,要讨他喜,得讨到心里去。 老燕仙左思右想,拿不定个主意。 就在这时,他瞄见了同样沉思的少年,忽然想起一事。 “燕安。” “啊?老祖宗……” “先生刚刚谢你什么?” “我……我不知道……” “胆子大些!” “应该……应该是今天早上的时候,先生问我天上的风景是不是要比地上好看。” “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老燕仙真是又气又无奈。 “那他谢你什么?” 少年连忙低下头,又说道:“后来我取了一粒燕儿丹,带先生飞上天看了看,先生好像很喜欢,所以,所以才对我说谢。” “燕儿丹……” “是……” “天上风景……” 老燕仙若有所思。 于是立马叫少年去取所有的燕儿丹来,明日赶早,去献予先生。 少年一口应下。 第61章 江湖事亦是人间事 柳江大会第三日,也是比武最后一日。 宋游今天没去山腰上的亭台了,而是应吴女侠盛情相邀,与她一同去燕仙台中间观赏,就是阴阳鱼图的最边上,西山派专属的位置。江湖高手比武就在前面的阴阳图中,这个位置不仅看得清楚,有时拳风剑气都能擦着头皮掠过。 西山派来了数十人,都是门中好手。 逸州流行道教,西山派也与青成山几座道观交好,宋游是道人,又是逸州老乡,西山派的掌门和吴女侠的师父也来与他说了几句话,聊了些有关青成山和山上道观的事情,便也去坐着了。 这里没有几张椅子,多是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和其他身份尊贵之人在坐,其余人靠后的就站着,靠前的就席地而坐,反正也不讲究。 吴女侠坐在最前边的地上,盘膝而坐,宋游作为她请来的客人,便与她坐在一起。 一只三花猫乖巧蹲坐,梳着毛发。 身后隐隐听见有人在谈论: “看!又有只燕子!” “一直都只有一只,怕还是昨天前天那只吧?只是今天又来了。” “这燕子怕也不一般。” “我猜也是……” 宋游闻言也抬头看了一眼。 今天又是一个阴天,天空像是有人用刷子蘸了淡水随便刷了几笔,是深深浅浅、杂乱无章的灰,有只黑白相间的燕子在这幅画上乱飞,天空因它而活了过来,当真是点睛之处。 宋游笑了笑,继续看前边比斗。 今日果然要比昨日前日更精彩,上台比斗的都是各大门派的好手,不然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也有些没有门派但身手很好的,据吴女侠说多半是有官家或军中的背景,隐去了真实来历来凑热闹的。 这里也真的很近,每次中间之人比斗,宋游和猫都担心会误伤到自己,还好大家都有分寸,出了那阴阳鱼图便是告负,也不愿轻易出去。 怕他看不出门道,吴女侠一直小声与他说话,将江湖人和逸州人的热情洒脱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位是金刀门的长老,一把宽背刀用得出神入化,当年也是赢得了整个江湖的尊重。现在年纪大了,体力反应不比年轻时,但与人比斗的经验却更丰富了,算起来怕是又有精进。对面这人名为舒一凡,不知来历,但这三日数他上场最多,目前还没输过。我看他这一手剑法,江湖年轻一代怕是很难找到对手咯。” 宋游随之看向前边。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可有时候看门道不见得有看热闹有趣。 他就看個热闹。 不过却也回道:“方才也有位年轻人,我看他武艺也很不错,听你说,是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弟子。” “云鹤门的席异己?” “对。” 宋游点了点头,又看向前边那位年轻剑客:“他俩如何?” “云鹤门,江湖之耻。” 吴女侠将声音放得极低极低。 “哦?” “就好比那个席异己,你看他当时赢得轻松,其实都是挑的软柿子捏,好显得自己厉害。” “原来如此。” “懒得说他。” “那台上这二位呢?” “不好说。” 吴女侠瞄着前边:“年轻人胜在反应快,体力好,爆发强,耐久也好。中年之后,反应体力都有下降,不过经验丰富,功夫纯熟。以我看来这二位之间大概是四六之分,金刀门长老占四。” “厉害厉害……” 话刚落地,台上两人便见了礼,动起手来。 一时只见一刀一剑磕得叮当响,两人身法都很好,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持刀的长老势大力沉,每一刀都有劈山断河之势,又连绵不绝,持剑的男子身法如电,好似天上那只燕子一般轻灵,可剑锋每到,又是同样的凌厉。 外头的江湖人喝彩连连。 只是与吴女侠所说不同的是,没有多久,那名年轻剑客便已占据了上风。 “当!” 刀剑再一次碰撞。 却是那剑客取了一巧劲,长剑将刀客手中金刀一挑,沉重的刀顿时飞出手去,竟然被挑飞出了数丈之高,在空中旋转着飞向外围,甚至惊扰到了那只就从旁边掠过的燕子。 “喔!” 一群江湖人连忙避开。 而金刀呼呼作响,从上升转为下落,看那样子,落地之处正是宋游和吴女侠坐的位置。 “刷!” 吴女侠瞬间起身,想抽刀去接。 年轻剑客亦持剑而来,直接出了阴阳鱼图,想过来打掉这把刀。 却不料有一道身影比他们更快。 是那刚刚才与金刀擦肩而过的燕子,许是受了惊扰,失了方向,不知为何它又闪电般的绕了回来,燕子的迅捷轻灵一时展露无遗。可当它重重的撞在那柄金刀之上,却又硬生生将之撞得偏了方向。 “……” 金刀落向了西山派的掌门。 掌门虽只坐在竹椅上不动,却是随手一接,便稳稳将之接住,又抬头瞄了眼那只重新飞稳的燕子,便笑眯眯的将刀扔回给金刀门的长老: “不比当年了啊。” 金刀门的长老接过刀,面色有些不好看,却也笑着连连摇头:“确实老了,比不上现在的年轻人了。” 而那剑客只抱剑行礼。 外边看客一层又一层,要么惊讶于那看似巧合的燕子撞刀,要么惊讶于曾经江湖上的一代高手就这么轻易败给了一不知名的年轻剑客,却是少有人注意到下方的道人抬头向天空拱手,与那燕子道了声谢。 虽然其实是用不着的。 “不用担心。” 吴女侠对宋游说道:“就算没有这燕子,那刀也不可能落到你的头上。” “自然。” “看,那人还不下去。” 吴女侠一边说道,一边又抬头看了眼。 心里知晓这件事也许并非巧合,可这天下奇人奇事多了去了,行走江湖也见了不少,旁边那只猫还会吐火呢,交情尚浅,何必事事相问。 于是很快便又看向前边了。 那年轻剑客赢了一局,仍旧没有下场,而是继续抱剑请问四方,还想找人讨教。 语气虽然客气,不掩剑上锋芒。 果然已无人再愿意和他打了。 “一般年轻人和年轻人切磋,前辈和前辈切磋,像是刚才,金刀门的前辈上台,我们这些小辈是不能跑上去的。除非前辈点名要你来。不然我们去了回来要挨长辈的骂。那人不讲规矩。”吴女侠小声说,“现在年轻的没人敢和他打,怕输,前辈也不愿意,更怕输。” “拳怕少壮啊。” 宋游打量一圈四周之人。 这是个有灵气的世界,人人皆有灵性,因此哪怕是不修道法,江湖人一生练武,打磨体魄,精炼气血,也能有所成就。不过上了年纪后,气血和体力依然会逐渐消退,只是不如前世差别大,据吴女侠所说,中年武人和青年武人应该差别不大,各有优势,说明消退得不算明显,能够被增长的经验技巧追上,不过到了晚年,还是不能和年轻人比。 只是晚年又有晚年的规矩了。 大晏江湖,敬重前辈。 那年轻剑客只得无奈离场。 随后又有两名江湖人上场对战,吴女侠仍旧替他讲解,宋游认认真真听着,总觉得她讲的比台上两人打得还要精彩几分。 渐渐地也到了散场的时候。 没有什么最强高手出来对战一局,好画上一个精彩的句号,只是时间到了,自然就结束了柳江大会的比武环节。 据吴女侠所说,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基本也都是各有胜负,甚至有些互相克制,真要打起来,还取决于当时的状态、发挥,甚至是运气,所以很难有公认的江湖第一江湖第二之说。 而且江湖高手们都各有势力、各有地盘,或是逸州或是栩州,或是南方或是北方,北方人很难承认自己这边有名的大侠不如南方,南方人也绝不会认可自己从小听到大的前辈不如北方的人,大抵就是如此。 还有些盛名在外的,其实不太行,只是大家都是江湖名人,到了这一级,家大业大,要考虑的东西多了,互相还得来往,也很少去揭穿。 也有许多江湖名人不靠武力,靠财力与品行。 例如某沙公,便是乐善好施,义字当先,但凡有江湖人去投靠他,必好吃好喝款待,但凡江湖人有难处找到他,必竭力相助,有伤治伤有病治病,还亲自给你煎药喝,就是你从他家门口路过,去敲一敲门,哪怕素不相识,哪怕在江湖上只是一无名小卒,他都待伱如座上宾,临走之时还备好盘缠把你送出十里远,在江湖上比许多大派掌门还受人尊敬。 这何尝不是世界的一面呢? 其实宋游觉得这些比比武更有意思。 “大会结束了,我和三花娘娘也该走了,多谢女侠的邀请和讲解,也算让在下窥得了一些江湖门道,受益匪浅。”宋游站起来与她行礼。 “都说很多遍了,江湖中人,相逢即是相识,有缘可比故交,何况你我好几次遇到,也是难得,就不要再这么客气了。” “下次一定。” “你住在哪里来着?” “城外道观。” “那也挺好,肯定比城里住得好。” “确实清净。” “你们何时离开安清呢?” “过几日吧。” “下一程往哪里走?” “先游一遍栩州。”宋游老实答道,“至于再之后,说来惭愧,还未仔细想过。” “洒脱!走一程算一程!” “吴女侠呢?要回逸州了么?” “柳江大会还没完呢,还要过几天。不过我明后天就走了,因为我不回逸州,不和我师父他们一路。嘿嘿,反正我们两个的缘分也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吴女侠说着咧嘴一笑,“不过江湖之事本就是不断的相聚和别离,都很正常,就不要学文人那般唧唧歪歪了。” “女侠亦是洒脱之人。” “今晚跟我们一起去吃顿好饭?” “不是在下不愿,实在是今晚不便。” “咋个啦?” “昨日雨后初晴,观中道友上山寻找菌子,居然真捡到不少。今早出门时便与我说好,叫我早些回去吃菌子。”宋游露出歉意之色,“若我不回去他们怕是要在观中苦等,这段时间承蒙观主和道友们好生招待,我又怎能如此叫人失望。” “应该的。” “可改日再会。” “那你明天来城中找我,明天中午来,我住北城门旁边的旅店,我请你吃肉喝酒,算与你道别。”吴女侠不含糊,随口就安排下来,“吃喝完这一顿后,再一出门,江湖之大,估计你我就再也见不到了。” “一定来。” “回吧。” 吴女侠摆了摆手,真当潇洒。 上架求首订啦—— 三月一日上架,凌晨发新章。 首订的成绩是很重要的,既是对这本书最重要的一次考核检阅,也是给前边章节的一个结果,希望大家都能来支持一下。无论是养书的朋友,还是并不打算正版订阅的朋友,只要觉得这本书还算可以,都希望能来支持一下首订,应该也就一角多钱。 …… 本来以为我这种风格的作者,成绩和受众都该是很稳定的,没想到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这离不开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首先感谢衣食父母、读者老爷们—— 不止是要感谢大家在本书上付出的时间、精力、感情和金钱,更要感谢的是大家的友好。真的,最近写的两三本书的评论区都非常友好,绝大多数读者朋友们都在友善的发表有趣的、有才学的言论,有时候感觉比正文还好看,说实话,写书多年,这一点实在是我最自豪的一点了。 非常感谢大家的友好和爱。 (鞠躬) 希望大家继续保持,佛系看书,在书评里表达友好的有趣的有才的一面。 也希望大家能来起点支持正版订阅。 (鞠躬) 重点提及运营团队的几位大佬。 感谢莫忘灬枫(中间这玩意儿太难打了),感谢许秋安,感谢吴桐形态,感谢moondown丶月下,还有编号君编号5431。都是老朋友了,大家都是为爱发电又都做得这么好,时常让我惭愧,何德何能,当得起大家这样的喜爱。 (鞠躬露胸) 其次感谢编辑大人麒麟—— 开书之前就给了不少帮助,也在忐忑的时候给了很多鼓励,推荐资源则是默不作声的就给搞好了,平常不说话,但一切都不含糊,我这种社闭分子简直太喜欢和这种人合作了。 (鞠躬) 有写书的快去找他投稿! 还要感谢一些作者朋友—— 感谢我的码友,每天辛辛苦苦陪我一起码字、熬夜,给予陪伴和关怀,有时还负责哇塞,才能让我保证更新、存稿和质量。 感谢每天到处造谣、也辛辛苦苦给我传递各种稀奇古怪的情报的新手钓鱼娘。 聊聊这本书—— 前边很多读者老爷都看出来了,这本书的世界观其实是手机那本书里的神州世界和旅舍中殷女侠的武侠世界的结合,而这样一个故事呢,其实写完旅舍的时候就想写了,不过当时选择了写妖怪那样的故事,这样也好,现在的我有更多的积攒和能力来写好这个故事。 我是個很不擅长写剧情的作者,想不出那种环环相扣、高潮迭起的精彩故事。不过我善于观察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喜欢那些小而有趣的视角,又是一个极其佛系的人,这造就了我独特的日常风格,写了好几年了,也算有了些心得,风格也差不多定下来,如今换一个题材展示给大家看,也有信心能让大家满意。 希望大家能在我的故事里感到有片刻的享受,愉悦也好,感动也好,或者是在一个无聊的下午消磨了一段时间,都是可以的。 接着解答一下大家关注的问题—— 男的(我知道你们还是会叫我大妈,无所谓,已经麻木了); 96年22岁(高考时18); 这本书争取写长(写不长也不强求); 每天早上805晚上1805更新(有事会请假单更); 上架五章起步,首订每三千加一章(腱鞘炎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严重,大家对我宽容点啦); 没有别的加更条件(一方面是手痛不支持,另一方面是怕把存稿给加完,上本书的教训告诉我,一旦没有存稿,写作时不再从容、宽裕了,质量就直线下降,大家理性打赏,票票多投); 好像没了。 最后再推荐几本书—— 《走进不科学》 《才不是妖怪》 《我的青梅,她逐渐膨胀了》 希望大家能一如既往的支持。 首订冲冲冲!!! 第62章 谦逊者处处为师(求首订) “三花娘娘。” “喵?” “别翘着个脚,走了。” “唔……” 三花猫顿时爬起来,跟着他走。 身边的江湖人都觉得新奇。 而陈掌门看着宋游离去,品味片刻,才收回目光,不由瞄向吴女侠:“江湖相逢也是有缘,何况如此奇人,你怎么不留人吃顿夜饭?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西山派吝啬饭钱、不懂待客之道呢。” “掌门耳背。” 吴女侠假装恭恭敬敬的拱手:“我已经留过了,只是人家有事,不和我们吃。” “嫌我们伙食差?” “他说昨天借宿的道观里的道长上山捡了几朵菇菇,今早上就和他说好了,叫他早点回去吃菇菇。” “山麻菇?炖个鸡汤呢,倒确实比我们伙食好一点,打个豆腐蛋汤呢,那也就还差不多,单炒一个呢,就比我们还要开得差点。”陈掌门摇晃着自己的颈椎悠悠然然道,方言很重,“不过既然答应了,确实不好泼人家水。” “我也是讲。” “他住道观?城里头可没得道观?” “城外头的道观。” “城外头只有个走蛟观。” “那多半是。” “走蛟观可不好借宿哦……” 陈掌门目光闪烁几下,又抬头瞄了眼天上那只盘桓不断的燕子,可神奇的是,随着那位先生走远,那燕子竟也好像在跟着往那边方向飞。 “逸州灵泉县……” 陈掌门不禁暗自摇头。 自十年前迷上修道之后,他结交了逸州不少宫观的高人,个个都有品味见解,刚认识时觉得都是浊仙,相处久了便认清都是凡人,却是不知道逸州还有这么一座了不得的宫观。 回去之后应该去寻访一下。 这时只听耳边传来声音:“那什么道观怎么就不好借宿了?” “这么近你要吓死我?” “我来给你端椅子嘛……” “总之不好借宿,以前伱家师祖也去求宿过,碰了一鼻子灰。” “那道观啥子来头?” “哪知道有啥子来头?人家在这几百年了,我们才来好多年?”陈掌门回道,“不过那个道观是有些本事的,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来,这城头的旅店住宿比现在还要少些,很多江湖好汉都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晚,有些江湖好汉就去走蛟观借宿,以为别个会给他面子,然后有些杂碎被驳了面子心头不舒服,就想闹腾一番,或者甩几句不好听的话,后来都吃了苦头的。现在都换了观主了,但还是不喜欢让人留宿。” “啥子苦头?” “他们哪好意思说。” “那后来就没人再找上门去吗?” “本事小的不敢找上去,本事大的又要脸皮。”陈掌门边走边说,“本身就是自己理亏,闹大了不是白惹江湖群雄笑吗?” “有道理哦……” “这个小先生我看是有本事的,又讲信义,尤其这信义二字,放眼天下也是难得,加上又是老乡,你要是和他投缘,可以交个朋友。”陈掌门说到这里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过你已经决定要去长京了,想一想,多半以后也很少再遇得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女子笑着,也不再多说了。 江湖人性格洒脱,交朋友洒脱,投缘就行,可若要离别,也不会如文人那般依依不舍。 西山派众人也在往外边走。 江湖人脚步快,宋游要慢一些,他们走出不远,还隐隐可见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只是不知何时,他们身边又多了一道纤瘦身影,穿着如燕子似的黑白相间的衣衫,远远看不清楚,却仍觉气度飘逸。 只是伸手扶腰,走路略显别扭。 好像是伤到哪里了。 …… “不痛……” “多谢小友。” “应该的……” 少年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白瓶来。 很小的一个白玉瓶,做工精细,瓶颈上绑了一根细细的小麻绳,绕成一个圈,应是方便燕子爪子抓着。而他之前在天上乱飞时,爪子上并没有提着这个白玉瓶,后来化成人形,是从那马蹄山上的小路上跑下来的,想是放在了路上。 只见他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向宋游: “先生,这是我家老祖听说先生喜欢看风景,所以特地叮嘱我带来赠予先生的。” “燕儿丹?” “先生料事如神。” “这太珍贵了。” “燕儿丹对人珍贵,对燕儿来说,却是自然而然就会有的东西,只是要耗些时间而已……”少年声音很小很小,“只是也算特别了。老祖说燕儿丹最能代表我们和我们的心意。” “那便替我谢过燕仙。” “先生不必客气。” “可我虽能借助此丹神游体外,化作燕子,可我并不懂燕子飞行的本领,又如何使用呢?” “我教先生。” “感激不尽。” “应该的……” 两人之间一下子又没话说了。 宋游倒不觉得有什么,内心安定,无话说时也很闲适,只把目光投向路边的树,投向远处山村与炊烟,投向跑到前边去又停在树下、在今早就抓过的那棵树下再添几道爪印的三花猫,十分自然。 少年则感到各种不自在—— 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想好了,演练好了,到嘴边也说不出来。想要留下再陪着走一程,又想与先生道别快快离去,可留下陪着再走一程觉得别扭,道别离开又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宋游转过头: “今天晚了,小友便回去吧,明日早些来走蛟观找我。小友是只燕子,想来观中道友也不会为难。” “先生告辞!” 少年如释重负,左右前后看了一眼,见已走到偏僻无人处,便立马化作燕子,扑腾着飞走。 三花猫本能的抬头盯着。 “那是朋友。” “三花娘娘知道。” “那你还看。” “三花娘娘送他。” “还挺讲礼。” “对的……” 三花猫恋恋不舍收回目光,余光瞥见自己的尾巴,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随手给了它一巴掌,这才小跑着继续往回走。 晚上吃的主要就是菌子。 又以山蘑菇为主。 一半用来煮了蛋汤,一半用来炒了,不过不是清炒,里边加了肉片。 野生的山蘑菇风味很浓,煮汤最合适不过了,汤里全是它的味道,除了盐什么也不用加,便已十分鲜美。炒的肉片更是滋味浓郁,浓郁得第一口甚至有些不适,再往后下着饭吃,就很舒服了。 还摘得有几朵奶浆菌,就是用刀子或指甲轻轻一划,划破表层,它的伤口处会冒出如同牛奶一样的白色小水珠,昨天刚摘回来,小童儿洗干净后就拿来与他分着生吃掉了。 口感脆脆的,有些甘甜。 …… 次日一早,燕子飞来。 如宋游所想一样,因是家燕,又知晓安清有燕仙,道观里的道长们即使察觉不对,也没有阻拦,任由燕子飞到宋游门前。 “唧唧唧唧……” “小友说什么?” “先生请跟我来……” “我还以为燕子未化成人形时不能说人话呢。” “是我愚笨,一时忘了……” “走吧。” 宋游便跨步出去,跟着他往山上走。 到山上时,燕子才化作人形。 “先生,有礼了。” “今日你为老师,该我向你行礼。”宋游讲完真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学生有礼。” “不敢不敢……”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先生是高人,我怎敢当先生老师。” “此言差矣。”宋游摇头说道,“一来我算不得高人,二来足下也非同一般,三来,呵,这世间只有高傲之人,没有全能之人,其实我从下山一路走到现在这半年来,遇见的老师已有许多,小友远不是第一个。” 说完不待他再说什么: “请开始吧。” 少年还在思索他的话,闻言便也慌张的点了头,道一声好,又请他服下燕儿丹。 “燕儿长齐羽毛,自然而然就会飞了,我昨日请教老祖,先生最大的困难是知道自己有一双翅膀、知道自己是一只鸟,所以等下我还是如前天一样先带着先生飞一段,飞高一些,其间我逐渐减少对先生的影响,好让先生慢慢感受自己煽动的翅膀。” “好。” “若先生不小心掉下去了,请勿惊慌,因为我们飞得很高,不会一下子就摔下来,而且先生是神魂变化,摔在地上也不会受伤。先生正好趁此机会试着自己煽动翅膀飞起来。我听闻有些鸟类住在悬崖边上,就是这样学会飞的。” 这两段话实在是长,少年讲出来时,已是鼓足了勇气。 宋游则笑着点头: “有理。” 这办法一听就很可行。 于是盘膝一坐。 先前就已服下燕儿丹,只是他早就看出这丹药并非寻常丹药,是一种神通变化,即使已经服下,但以他的道行,不想神游便不神游,不想变成燕儿就不会变,此时一坐,自然神魂出窍。 只是以人类之心学燕儿飞行,却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甚至“把自己当一只燕子”这一关就要耗费不少时间。 可要问今日学些什么? 只先与风打个招呼,看看天地广阔。 …… 大家能不能把这个月的保底月票投给我呀,想试着冲一冲新书月票榜,第一次冲,也不知道能不能冲得上去(点前面变色的月票二字就可以投)。 第63章 绝非寻常之物 当天中午,安清县城。 北城门边上有家旅店,倒是好找,旅店对面有家肉汤馆子,在这安清县也是不错的饭店了。 包浆的榆木桌子,宽板凳,两人相对而坐。 三花猫就坐在宋游板凳的一头,因为是在外边店里吃饭,她不好上桌,但她也不乱跑,宋游给她带了一个深口盘子,就放在面前,此时里头搁着一大块龙骨和小半盘汤,她伏低身子认真吃着。 桌上则是一大盆的猪骨萝卜汤。 骨头以大坨的筒子骨和龙骨为主,上面的肉很多,炖得稀溜耙,白萝卜则已炖成了半透明的样子,吸饱了肉汤,吃起来比肉也不差。而泛着油花的清亮汤底上又有葱花葱白的点缀,如玉一样,色彩看上去也是十分开胃的。 “吸溜……” 吴女侠左手拿筒子骨,嘴巴一凑上去,都不用扯,一吸肉就下来了,嚼吧两下,赶紧把头一低,右手拿着筷子快速刨饭。 饭是白米饭,名曰帽儿头。 要说有什么讲究倒也没有。 就是盛得满满的、堆出尖尖的白米饭。讲究些的店家会给你压得严严实实,一碗能抵两个平碗的量。若是遇到奸商,就先拿一个碗盛,压得紧紧实实了再扣进另一个碗中,这样底下是空的,而上面又会冒出头来,垒成个尖尖,营造出看起来很多的错觉,像是一个帽子的顶一样,因此得名帽儿头。 按碗算钱的。 别小看这么碗白米饭。 街边专门有卖帽儿头的摊子,有些人进城办事,想吃点扎实的,就会去来一碗帽儿头,配点咸菜,也算是一顿好饭了。 究根结底,是这年头百姓过得苦,没多少人把白米饭当顿吃。 这是个好吃又奢侈的玩意儿。 “爽快啊!” 只听吴女侠长叹一声。 随即她放下这块筒子骨,对宋游说:“我们来的第一天,掌门就带我们来这里吃,说都开了十多年了,吃了果然不错,今天才带你来。” “确实不错。” “肉新鲜,不用怎么煮,只要盐味放对了,再加一点姜,自然好吃。” “有理。” “你想好哪天走了吗?” “暂时没有。” “这几天又做什么呢?” “近几日寻了一位良师,学一些以前没有的本领,学个大概就走。” “噢……” 女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倒也不过问是什么本事,只继续闲聊:“伱会去长京么?” “会的。” “这么肯定?” “长京是大晏都城,天下首善之城,既是游历天下,又怎么能不去看看?” “什么时候去?” “随缘。” “挺好……” 宋游则瞄着这位女侠的神色,小声问道:“女侠也要去长京?” “对头,明天就走。” “去长京做什么?” “去闯荡啊!” 吴女侠暂时停下吃饭的进度:“虽然逸州也不错,但这里的天终究是小了些,而且在逸州二十多年了,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乏味。反正无论是想扬名还是长长见识,都该出逸州去闯一闯。” “志向远大。” “谈不上。” “足下同门也去吗?” “他们不去,就我一人。” “直接去长京么?” “差不多吧。不过路上遇到好玩的事,或是与我西山派交好交恶的门派,少不得也要去拜访一下。”吴女侠笑了一声。 “阳州阳都也不错。” “是不错,可还是长京好。” 宋游看到了她眼中对长京的向往。 这也正常。 因为大晏实在强盛,这种强盛是一个没有正站在世界之巅的国家的国民所难以体会的,它绝不止是军事强盛、经济发达那么简单,而是从文化民生等各种意义上的世界之巅。它的许多政策都将影响整个世界,许多潮流也都会引起它国追随。哪怕大晏有再多吃不饱饭的人,可拿他们与此时的异域外邦民众相比,他们仍是能挺直腰板的。 这样一个国家的都城,这个时代全世界最大最繁荣的城市,无疑代表着文明的巅峰,在很多人心中,就是个梦一样的地方。 不止是大晏人,甚至包括许多异域番邦的人。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对它充满了向往。 有人横跨万里而来,寻找这个商人口中的天朝上国。甚至有人本是其他大国的王子,来了这里却也不愿离开。连妖都往那里聚集,连宋游都很想去见识一下它的繁荣风采与它所代表的时代文明之巅。 “如果你也要去长京。”吴女侠又开始吃了,“那我们说不定还能在长京碰上。” “足下在长京可有故人?” “没有。” “那我便是足下在长京的第一位故人了。” “差不多。”吴女侠眨了两下眼睛,“我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的,你这么一说,突然感觉还挺奇妙的。” “也许。” “你从哪边过去?” “先去平州。” “这么走过去?” 吴女侠用骨头在空中画了一笔。 “差不多。” “很绕啊!” 吴女侠思索片刻:“不过我也慢得很,而且我应该要在长京待很久……” “多久呢?” “做完我想做的事。” “这样啊……” “我想想……” 说完她便举着骨头怔着不动了。 宋游也不惊扰,也不看她,只用筷子戳了一块萝卜在碗里,看了看边上的三花猫,又给她夹了块肉多的龙骨。 “这么!” 女子的声音突然出现:“等我到了长京,我在那边没有门路,前边一段时间找不到活干,肯定很闲,我每天下午黄昏去西城门转悠,要是你跟我相差一个月到,你就找得到我,一个月过后,我就只每初一去转,你记得初一天黑前再来。” 宋游闻言不由怔了怔。 “每天都去么……” “你想什么呢?只有前面一个月,后面我每月初一才去。” “每月初一都去……” “一年也就十二三天而已。每天也就去转一圈,反正我们混江湖的,也天天都在外面转。” “……” 宋游忍不住眼前恍惚。 也就只有这个年代才会有人用一个月的时间来等某个友人吧?到了后世,人们连一个小时都显得那么不耐烦。 而其实算起来,他和面前这位女侠也不算多深的交情,就是比较有缘,又都觉得对方是难得的有信义的人,此外宋游还觉得她有妙趣,在这个年代有着一个难得的灵魂,相处起来也轻松,所以愿意和她交友、结缘,至于她怎么觉得自己,他就不知道了。 可论起来,两人交往次数并不多。 即使如此,她却愿意这样做。 宋游心里是有点震撼的。 这不是他所熟知的交友方式。 左想右想,实在忍不住问出一句: “为何?” “什么为何?” 女子反倒奇怪的看向他,她手上还举着骨头,好像觉得他的奇怪才奇怪,自己则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却只见宋游一脸诚挚与疑惑: “先请足下勿要多心。只是在下久居深山修道,初次下山,少与人交友,因此疑惑。在下虽与足下有缘,可也只是短短相识,诚然,足下到了长京便是举目无亲,可以足下的风采,轻松就能交到新的朋友,为何会为了等待在下,便日日去城门守候呢?” “只前边一个月才天天去,而且不是守候,只是转悠,本来我就爱转悠。” 女子第一时间是纠正。 “是。” 宋游并不与她争论这个。 而见到他依然诚恳请教的目光,好像在说“请足下为我解惑”,女子便也继续回答了。 没有多想,只说心中话: “你太小看这个天下了,虽然咱们好像每天身边都人来人往,可其实你算一算,这么人来人往一天下来,你又认识了几个?” “善!” “相识本就不易,何况你我投缘,不过是去城门转悠几天而已,相比起一个不容易遇见的投缘之人,这算不得什么。”女子顿了下,“听说长京城里住着上百万人,不然你又怎么遇得到我?” “有理!” “记得来西城门找我,要是找到了,我再请你吃肉。”女子说着,顿了一下,“记得是西城门,傍晚,要是连着两次去都没找到我,那你也就不用再去了,我要么不在长京,要么死求了。” “……” 宋游消化着她的话,同时摇头说:“足下今日已然请过了,若是有缘再在长京相遇,该我还请足下一顿了。” “也行!” 女子一点也不磨叽。 一顿饭吃完了,她叫店主来结账。 骨头称斤算钱,配菜和加工钱都在里头,店主报价一百二十二文,收她一百二十文整。 女子数钱,心里很痛,表面却镇定。 这顿饭贵,却也值当。 敬一段难得的缘分。 “告辞了。” “长京见。” 两人一左一右,一个回旅店,一个去城中,就此分开。 没有多的话要讲。 只是宋游心中仍旧感慨不已。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世界太大了,人又太渺小,因此每一次的相遇相识都显得弥足珍贵。 山河远阔,人海茫茫,不知多少人一别就是一生,若是友人天各一方,再想重聚,有时真的要竭尽全力才行。 大家司空见惯,于是理所应当。 可这绝非寻常之物。 …… 求新鲜的保底月票! 第64章 毛居子道长和苍耳子道长 城中裁缝铺。 宋游已缓过神来,站在一位老嬷嬷面前,为她比划着,要做一个类似褡裢的东西,到时候缝在被袋上。 “大概这么大……” 老嬷嬷眯着眼睛仔细看,又拿出尺子来比:“比褡裢要大一些。” “对,不要太平。” “先生要装大的物件?” “是。” “物件多大?” “大概……” “喵~” 一只猫扒拉了下他的衣袍。 宋游低头一看,便明了了,于是干脆将猫抱起来,举给老嬷嬷看: “装它。” “缝在马驮的被袋上?” “我要带它远行。” “明白了。” 老嬷嬷很有自信的摆了摆手。 “多谢婆婆。” 专业人做专业事,宋游充分信任老手艺人的本事,留下定钱,说好什么时候带被袋来缝,便带着三花猫离去了。 …… 几日之后。 燕子的飞行本领学得差不多了,除了多了种本事,也收获了一种新奇的体验和新的视角,感悟不少。 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宋游得了青阳子的准许,来到道观后院。 院内院外都是竹林。 只是院外是普通竹子,以实用为主。院内则是一种园林观赏竹,都长得不粗,也长得不高,竹节密集,摸起来手感润滑,质地坚硬,感觉应是刚竹的一种,用来做竹杖最适合不过了。 宋游看上它们很久了。 今日过来,便围着竹林左看右看,摸了又摸,精挑细选,多番比对,这才选中了一棵。 “对不住了。” 宋游拱手行礼,这才走上前去。 虎口卡住竹子根部,不见有什么动作,便轻松的将之取了出来。 再握着竹子慢慢往上一捋,上边的细小枝丫便纷纷掉落,又比划着合适的长度,拇指食指再一捏,上半截也断掉了,断得整整齐齐。 于是只剩一根竹杖,大小刚好适合一只手握住,竹节处光滑无比,像打磨过,通体笔直,长度也刚刚好,阳光下青翠如玉。 宋游拿着看了又看,十分满意。 于是想往外走。 才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下。 回头一看—— 一只小女童也站在竹林之中,弯腰蹲着,手握着一根手指粗细的小竹子,正在那左掰右掰,摇着竹子画圈圈,费尽心力,想把它扽下来。 宋游不由走过去,仔细看她为难。 “三花娘娘。” “唔?” “你做什么?” “掰竹子。” “你掰竹子做什么?” “你掰竹子又做什么?” 三花娘娘停下动作,回头看他。 “我当拐杖。” “我不知道。” 三花娘娘如是说道:“伱问了观主,我也去问了观主,他说也准我取一根。” “懂礼。” 宋游笑了笑,便走过去。 这竹子只拇指粗细,已被她掰折,折处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但是竹子坚韧,就是不断。 于是他在女童旁边蹲下,握住折处上边一点的位置,再松开手,无声无息间,竹子便已有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断口,像是利刃劈出的一样。 女童顿时愣住,扭头直盯着他。 宋游又笑了笑,再如先前一样捋一把,给她处理干净,这才递给她说:“金行之法的粗浅妙用,想要学吗?学会之后,砍柴就方便了。” 女童接过竹子,却还蹲在原地,仰头直直的盯着他看,不说话。 若是以前,她肯定要学。 可现在学了好久的火行之法,早修晚也修,上午下午定时练习,却也只是刚刚能吐出明火而已,就是这样,还已担下了烧火的重责。 那道士给她说,多烧火有助修行。 女童眼珠子左转右转,抿了抿嘴,最后一言不发,拿起竹杖,扭头就走。 宋游笑笑,也跟着出去。 前院中枣红马安静站着,背上已搭上了被袋,观中道人站在旁边,道观依旧安安静静。 宋游拿着竹杖走过去,向众人诚心行礼:“来观中半月有余,承蒙诸位道友款待,实乃一路走来最舒服的一段日子了,在下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 众位道长连忙回礼。 “不过在下此番下山游历,终究是要与诸位道友道别。心中不舍,却也无可奈何。缘聚缘散,都有妙处,就不多说了。”宋游顿了下,瞄一眼人群中最小的那名童儿,又看向大家,“待在下游历结束,诸位道友若游至逸州灵泉县,可来阴阳山寻我,必好好招待诸位。” “一定!” “这便告辞了。” “道友慢走!” “情谊已满怀,何必再远送。” 宋游带着枣红马和小女童走出道观,诸位道长果然停在门口,并不远送,他只最后与他们行了一礼,便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小女童也握着竹杖与他们道别,随即转头看向宋游,边走边说: “青阳子!” “对。” “光华子!” “那是福清宫的宫主。” “为什么都叫子?” “最近些年道人起道号流行叫什么什么子,文人就叫什么什么道人。” “你叫什么子?” 小女童拿着竹竿胡乱挥舞,和他并排走着,扭头看他。 “我不叫子。” 小女童歪头替他想了想: “毛居子。” “毛居子是什么?” “你没见过毛居子?” “是什么?” “你不聪明。” “所以是什么?” “会粘在毛毛上不掉下来的。” “噢……” 宋游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一种植物果实。 “还有苍耳子。” 小女童又补了一句。 “你很喜欢吗?” “不喜欢!!” 小女童连忙摇头,声音坚定。 从她的表情里宋游看到了满满的讨厌和警惕。 毛居子,就是鬼针草,又叫跟人走,粘衣花,果实是一团黑褐色的短针,会沾在衣服或毛发上。苍耳子则是绿色的小球,长有倒刺,粘在衣服或毛发上比毛居子还要难以清除,特别是毛发上。 看来她以前没少受这两样东西的折磨。 不过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这两样东西应该不多吧? 走出半刻,宋游放缓脚步,从马儿背上拿出那本《舆地纪胜》。 翻开第一页,是一张大晏地图。 十分粗略的一个地图,只画了大概的国州形状,标注出了各州都在哪里,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具体各州气候如何,有什么景点名胜,都在州中大概的哪些位置,又该如何去,则在后边用文字说明,偶尔也附有小图。虽然还是得问路,可已是帮了大忙了。 不过这地图和后世的地图是两种东西。 仅是它并非按照北上南下来画这一点,就已添了很大的困扰了。 得靠自己的地理常识去分辨。 栩州应当在靠近大晏西南的位置,如果地图北上南下,在中间略靠左下。要是直接往北走,去长京并不远。考虑到要走一段回头路,而长京也只是宋游的其中一个途经点,并不是他的目的地,所以不值得直接过去。 因此他打算继续南下,直到走出栩州界,再往东。 先到平州,寻访云顶山。 然后再往北上,最后西行,如此绕一个圈,多走几州,再到长京。 没有万里路,却也有八九千了。 “……” 宋游将书放回被袋中。 回头一看,青山已变得模糊了,青山下的道观也变得很小了,屋后竹林糊成一团,早已见不到那些道人的身影。 宋游一时停在原地,多看了几眼。 也许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这一刻就是与这片山水相处的最后一刻,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也许还有相逢时,可也已是十年二十年后,即使山水不改,人也不再少年,那时的宋游自己目前尚不认识,又怎知他会有什么心情? 只是旅途中的一段风景,却也还是不禁感叹。 “道士。” “嗯。” 宋游收回目光,只看向前路。 正是早晨,一颗湿漉漉的朝阳刚升到山顶,模糊在山雾与天云相接之处,拄杖缓行,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 前方不知又是怎样的山水人情。 也正是今日,才有消息自凌波县传到安清县来,说那作乱数年的水妖已然伏诛,江中浮起来的尸首至少有十丈长,宽也有几丈,若不是柳江那一段足够宽足够深,还真容不下它。 此时水路已通,再无水妖作乱。 降伏水妖的是一云游仙人,年轻模样,跟了一匹枣红马,没有缰绳,带了一只三花猫,灵性十足,他连水都没有下,就除了此般水妖,若说不是神仙下凡实在难以有人相信。如今凌波县十万百姓已在筹备为他塑像立庙,就立在重开的凌波渡口,以表谢意。 还在安清县没走的江湖人听了,再细细一想前几日所见,俱都惊奇不已。 尤其是西山派众人。 …… 群山连绵,宅院之中。 “先生走了……” 少年依旧恭恭敬敬站在老者面前。 “咳咳咳……” 老者连连咳嗽,拐杖顿地,发出苍老的声音:“我叫你胆大一点,不是要你去搏个天地出来,去振兴我族,去如何如何,咳咳咳,只是想叫你在遇到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能够壮着胆子去做,该是自己的东西,不要平白的丢掉了,声音大一点,少让人看轻,能省许多麻烦……胆小怯懦的人不是不可以,只是容易错过很多东西。” “老祖……” “别讲废话咳咳咳……”老者连连咳嗽,“讲你想讲的事。” “我想……去送送先生……” “可以。” “谢老祖宗……” 少年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 “啊?” “先生是位高人,你要是觉得他不错,你就随他而去,说不得是你的机缘。道行也好,修为也罢,总之这一生会过得畅快一点。”老者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你自己想好。” “我……” “怎么?” “我不敢……” “那你就要错过了。” “我……” 少年站在原地,眼中充满纠结。 最后也只说出一句:“我多送先生一程,送先生走出栩州,我再回来。” “随你。” 燕子飞出门去。 …… 求月票~ 第65章 义庄与剑客 青山如墨,一片云闲。 山间土路上,道人在前,马儿在后。 土路只有三五尺宽,还常有塌陷断裂之处,人走倒是没有问题,枣红马行走其间,却不得不多加小心。 一只燕子在天上盘旋。 今天天气倒也凉爽。 宋游抬头看了看天,看不出个什么,但感知天地灵气变化,时节轮转,却觉得今天不会这么一直晴下去。 只是晴也好,雨也好,都差不多。 宋游继续慢悠悠往前。 前路是何方?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只往南边走。 见路边长着一丛刺苔,宋游经过之时,便随手折了几根,春日刚冒出来的笋芽,实在又嫩又脆,避开刺轻轻一掰、都不需要用力就断了。 刺苔和月季类似,长得也像,春秋冒出来的嫩笋都是可以吃的。 大概筷子粗细,轻轻一掰,将外面的皮撕掉,里面是翠绿半透明的嫩杆,看起来像是莴笋,送进嘴里,是很清脆的口感,清甜回甘,带着一种十分清淡的植物香气。这年头的零食就是这样,满地都是,原生态,味道见仁见智,但是要自己去山上找,自己采摘,也别有一番乐趣。 不多时,一只燕子轻巧的滑翔过来,停在马儿脖颈上,朝缝在被袋上的布兜里瞄了眼,这才看向宋游。 “先生,前边有野果子,我见过猴子吃,已经熟了,红彤彤的,旁边还有草地和小溪。” “辛苦你了。” “不辛苦。” 这时只见布兜里一阵晃动。 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钻了出来,眼睛半眯着,瞳孔是一条细细的线,迷糊的左看右看: “到哪里了?” “路上。” “没走动吗?” 猫儿将头多伸出来了一点,左看右看。 燕子便又飞了起来,远离三花猫。 “先生,我替你指路。” “好。” 宋游跟随着他的方向走。 昨天刚出安清县城不远,这燕儿就来找到了他,说要一路送他们出栩州地界。 而这一路走来也真是多亏了他,才能每次都找到合适的歇脚点。 因为身处高空,藏在山里林中的水果水源他都能一眼看到,若是离得近的他便带着宋游和马儿过去,离得远的,他就飞过去化成人形,摘了果子打了水再穿林而来,身上被荆棘树枝划破了好几次。 今日依然如此。 跟着走了不远,果然见一小溪,溪水潺潺,听着就让人心静,又清亮见底,看着就让人生津。 旁边一丛灌木攀崖也爬树,上面结着果子,是一种大拇指大小、椭圆形的红果子,处在大山深处,无人来摘,结得很密。 “羊奶果。” 宋游认了出来。 这也算难得了。 伸手先摘一颗,等不及清洗,随便擦擦就送进嘴里,只觉汁水丰富,酸甜的味道弥漫出来,一路走来的疲惫立时少了大半。 剩余的则慢慢摘下,到溪中洗净,今日便请馒头来当主食,饭后吃些野果,何尝不是神仙日子? 走时再带一些走。 只是走到半下午的时候,山间便起了风,天空也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燕儿早早就飞了下来,告诉他今天可能要下雨,说完就又往远处飞去了,在灰杂的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很快失了踪影。 风越来越大,吹得布兜抖动。 天空也越来越暗,像要天黑了一样。 三花猫又从布兜里冒出头来,头上的毛也被吹乱了,看起来有些怪: “好大的风呀。” “三花娘娘应该下来走走了,在布兜里呆久了,会变成一只胖猫。” “三花娘娘不会。” “多走走好,看看风景。” “三花娘娘上午走了一上午。” “下午也走走,免得晚上乱跑。” “猫不能走太远的路。” “三花娘娘岂是凡猫可比。” “……” “三花娘娘意下如何?” “好大的风呀。” “是啊。” 三花猫悄悄地又缩回了布兜中,只传出含糊的声音:“明天再走,明天再走……” 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宋游笑着摇头。 燕儿又飞了回来。 风实在太大了,使得燕儿只要张开翅膀,无需煽动,什么也不用做,便可以稳稳的悬浮在空中。 “先生,我在前面看见一座小城,不过走过去可能要晚上了。从这里再往前走,没多远就能到大路上,大路上有可以避雨的地方,还有一间可以避风的房子,但是我觉得那里有点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 “有些阴气。” “这样啊……” 还以为是什么麻烦事呢。 “先生,要下雨了。” “还没有。” “先生可以骑在马上,我在前面带路,只消小跑一段,就能到那。” “不急。” “好。” 燕子又飞到前边去了。 说来也是有趣,这本是一只十分怕生的小妖,说话都吞吞吐吐,可和宋游多待了几天,似是逐渐意识到宋游其实并不关注他怕生与否,也毫不在意他是否说话、用什么语气、大声还是小声,甚至对他做什么事、做不做事也毫不在意,于是他在和宋游相处之时,反倒自在了起来。 连带着话也多了几分。 “叮当……” 马铃与风声相伴,颇有意境。 宋游依旧保持步伐,雨不急着落下,他不急着赶路,像有某种默契一样。 如此也好。 大约两刻钟后,宋游终于走到了大路上,行道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再走一程,也就到了燕儿说的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面前。 “是官家义庄啊……” 宋游抬头盯着头顶的招牌。 面前是一间较大的破烂古屋。 门上一个招牌,写着“义庄”二字,还贴着几张符纸,只是符纸上的朱砂早就被雨淋糊了,不知原本有几分功效,现在肯定是不顶用了。 宋游牵马来到义庄门口,瞄了几眼。 果然有些阴气在。 不过于他而言,反倒是里面那些不太好闻的味道更使他难受。 “先生……” 头顶传来燕子的声音:“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现在还没有下雨,我可以再去看看城有多远。” 宋游闻言却是又看了眼屋中。 在大晏有两种义庄。 一种是宗族里的慈善田产,全部收益都用于赡养祖宗老人、供族中年轻子弟读书。 一种是官家义庄。 官家义庄为本朝始置,由朝廷出钱,建立一个专门的临时停放棺椁的地方,多在城中,也有在城外的,停放在这里的棺椁,通常是因多种原因暂时还没有找到地方安葬,甚至因为贫困无法下葬的,或是客死他乡,运输尸首回乡安葬路过于此,暂时停放。 再或者就是尸首不祥。 眼前的义庄中只摆了两副棺材,都是原木的,没有刷漆,左边那副还很新,右边那副则已不知摆了有多久了。 新棺材应该是临时停放,旧棺材则无人认领。 宋游又将目光看向了墙脚。 那里堆着一堆干柴。 这场景倒是熟悉。 宋游不禁笑了笑,于是从马儿身上取下被袋,对燕子说: “就在这里吧,不用再去寻路了。” “可是这里……” “既是行走天下,哪里不能过夜?”宋游顿了一下,“正好今日,正好我来,也许也是缘分。” “是!” “你下来休息吧。” “不必了。” 燕儿瞄向房檐下:“这里有个燕子窝,原来的窝主应当是去南方过冬去了,还没回来,我在这借宿一晚即可。” “也好。” 宋游只在靠近门口处坐下。 寒风吹来,跨过义庄门槛,让他脸上也带上了几分凉意,吹散了屋内腐朽的味道。 其实习惯了也还好。 三花猫也勤快,跑出来化作人形,去墙脚抱来干柴,把火升起来,才又变回猫儿,钻回布兜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看他。 “伱快烤火。” “谢谢三花娘娘。” “快烤快烤。” “我在烤。” “不客气……” 如此坐着,天也渐渐黑了。 而雨都还没有落下来。 倒是远处传来马蹄声。 宋游微微探头出门,只见一名黑衣剑客戴着斗笠骑马而来,衣衫被风吹得胡乱抖动,很快到了这里。 “吁~” 马儿停在义庄门口。 剑客朝屋中瞄了一眼,迟疑几秒,才翻身而下,接着把马牵到屋檐下,解下行囊,也跨步大门。 “有礼……” 黑衣剑客抱拳,先打了声招呼。 “有礼。” 宋游也回了一礼,客客气气。 只见剑客取下头上斗笠,火光映出一张年轻的脸,颇有些俊俏,只是风吹日晒,皮肤变得有些黑黄,嘴唇也干裂了,平添了许多沧桑,不细看的话恐怕会觉得他比实际年龄大不少。 借着火光,宋游这才认出,竟是那名在柳江大会上见过的年轻剑客。 与此同时,对方看着他,也愣了一下。 “可是柳江大会上那位先生?” “有缘。” “能在这里遇见,确实有缘!” 年轻剑客说了一句,却似乎并没有再多说的意思,否则按照江湖规矩,应该自报家门才对,而他甚至都没有靠近宋游升起的火,只是在义庄中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好是靠近那副旧棺材的位置。 宋游转头看了他一眼: “足下可来烤火。” “好意心领,只是在下不冷。” “当真不冷?” “喝两口酒就好了。” “也好。”宋游并不执着,只是又道,“此时天色虽晚,但既然已有义庄,便说明离城不远了,雨也未下,足下有马,何不再走一程?” “我没有路引。” “难道足下一路来到安清,都是风餐露宿不成?” “谈不上露宿,荒野破庙,城外义庄,路边亭舍,我都睡过。” “江湖武人,果然胆大。” “何惧之有?” 年轻剑客掏出酒壶饮了口酒,随意瞥了眼身后的两副棺材:“人死了就是一坨肉,最多难闻一些,其实比活人更好相处。” “那足下可得小心了,你身后那副棺材里边那位,对你的话也许并不认同。” “什么意思?先生跟我神神叨叨吗?” “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 “只是那位今晚可能起来。” “呵……” 年轻剑客冷笑一声:“若他真能起来,我就是请他喝一杯,又有何妨?” 一字一句,皆是江湖傲气。 不过突然想起,方才这位先生曾邀请自己烤火,稍作犹豫,他又伸出了酒壶: “先生可要饮酒?” “我就不了。” “好!” 年轻剑客便又将手收了回来。 “轰隆!” 突然一声惊雷响,如天地碎裂。 年轻剑客不由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怎的,刚才那声惊雷固然震耳欲聋,可他却还听见一点杂音,好像身后这棺材里也有东西跟着颤了一下。 …… 求月票求月票~ 第66章 剑客风采 这是今年的第一道雷。 “轰隆隆……” 春雷滚滚,连绵不绝。 像是天空上有巨大的石碾滚过。 剑客眉头越皱越紧,往身后棺材里看了好几眼,随即又瞄向门口这道人。 道人年纪不大,似和他差不多。 当然看起来远比他年轻。 面前一堆篝火,似是想省点柴,烧得不大,一根竹杖,一个装满了行李的被袋。被袋上缝着一个布兜,布兜里装的是一只三花猫,这只三花猫是他前几日在柳州大会上就看到过的,长得漂亮,现在还把头探出了布兜,歪着脑袋直直的盯着自己。 前几天就知道了,这道人不普通。 方才进门之时,虽然天光很暗,但还是隐约看见房檐燕窝里有只燕子。前几天的天上也有燕子,而这季节燕子是很少见的。 这时又见那道人将手伸进被袋,似是要拿什么。 剑客眼睛微眯,直到见他拿出来的只是两个馒头和一些野果子,这才放松了些,可借着道人这个动作,他又瞄见了被袋里的一双鞋子—— 是很小的一双女鞋,有穿过。 这道士独身出行,只带了只猫,了不起多带了只燕子,带双女童鞋子做什么? 总之不对劲,很不对劲。 不过剑客虽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却也知道“江湖莫问他人事,好管闲情夭亡多”的道理。甭管你有天大的本事,只要是个好管闲事的,多半是不得善终的。若不是背后棺材里有动静持续传来,他是懒得过问的,甚至懒得与他说话,明早天一亮,天大地大,谁又认识谁呢? “轰隆!” 棺材又抖了一下。 这次格外明显。 剑客看向面前的道人,只见他捏着馒头靠近火堆,目光也专心的盯着火,似是专心等馒头烤热,而对屋中动静毫无所觉一样。 “先生。” “怎么?” “可有听见棺材里的动静?” “听见了。” “先生为何如此从容?” “因为早已知晓啊。” “难道此事与先生有关?” “嗯?” 宋游抬头看向这剑客:“你我同为山间行人,偶然路过,夜宿于此,为何会觉得与我有关呢?” “……” 剑客神色稍缓:“是我冒昧了,只是先生又是如何知道他会起来的呢?” “今天是惊蛰。” “有何讲究?” “惊蛰,春雷乍动,生气迸发,惊醒万物,蜇虫出世,妖鬼悸动。若此时有邪物将要出世,便可能被惊雷唤醒,若有做过恶事的妖鬼,也会在惊雷下惊惧神乱,二者此时跑出来,就正好被天雷打死。”宋游淡淡看向他,“此处阴气蓄积,棺中之人也许会被唤醒。” “原来如此……” 剑客眯起眼睛想了想,做出了判断,于是双手抱拳,以示歉意与敬意:“先生才识渊博,在下佩服。” “谈不上才识渊博,只是比足下先知道而已,现在足下不也知道了么?” “妙哉!” “现在足下可怕?” “呵……” 听完他所说,年轻剑客反而松懈下来,只继续坐着,将长剑置于膝前,饮酒道:“常走荒野夜路,常宿破庙坟地,总是会碰见妖鬼的,我这壶酒倒也敬过几位山妖小神,这柄剑也杀了不少鬼怪邪物……” 语气潇洒淡然,全无惧意。 剑客自然要有一颗无畏的心。 就在此时—— “轰!” 又一声惊雷响动。 身后哐当一声闷响,棺材盖子竟然落在了地上,有道身影从中站起。 只见他半干半腐,身形佝偻,却是面容狰狞,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钩,好一个骇人的邪物样子。 宋游坐着不动,只转头看剑客。 三花猫缩在布兜里,只探出一个头,也跟着他看向剑客。 火焰噼啪响,将鬼影映在墙上。 剑客则缓缓起身,摇头抽剑。 “铖……” 长剑出鞘,寒气如霜。 邪物见了生人,就如恶虎见了生肉,低吼着立马就扑了过来。 剑客轻描淡写,持剑迎上。 “嗤!” 腥血溅洒,都成血旺了,黑漆漆的,臭不可闻。 随即头颅落地,骨碌碌在地上滚动。 “……” 剑客随手挥洒剑上的污渍。 刚成的妖邪,就算力大,可毕竟是肉体凡躯,又不是铁打的,寻常刀剑也最多砍起来困难一些,又怎么经得住这位身怀绝技的剑客? 而在此时,诡异的事又发生了。 那无头的尸身却没有倒地,反而仍旧转过身来,面朝着他,地上的头颅也滚来滚去,嘴巴一张一合,双眼盯着剑客和道人。 “唉……” 剑客叹息摇头,持剑上前。 仅仅片刻—— 一堆残肢烂肉在地上蠕动,而侠客大马金刀,就坐在摆放那具棺材的板凳上,身体后靠,一手持剑一手拿酒,仰头灌着。 但见电闪雷鸣,照出夜里雨点的痕迹,风吹草动,而他从容依旧。 这便是这个世界顶尖剑客的风采。 难怪纵横柳江,不曾一败。 宋游忽然意识到一点—— 也许刚好在今天来到这里、遇上这口棺材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位剑客。自己不过是恰好旁观罢了。 而这一潇洒的瞬间已被他记了下来。 这时剑客已饮完酒,转头看他: “先生既知此处有邪物出世,还要在此过夜,是专门在这等它不成?” “算是。” 宋游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回答他的话,一边拿起竹杖,在地上轻敲两下。 “笃笃……” 那地上的残肢烂肉便立马不动弹了。 剑客顿时又眼神一凝。 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奇人异士其实都不少,他也见过驱妖除鬼的人,既有佛道高人,也有民间先生,他们手段各有不同。 有些懂些土方法,知道不同妖鬼怕什么,知道怎样对付他们。有些会用朱砂画符,有着不同的作用。有些也会念几句咒,用一些小法术,还有些会开坛做法请神请灵上身,总之各有各的本事。至于哪个方法更好使,其实更看个人造诣。 却从未见过这么轻松的。 似乎真就只是用竹杖在地上敲了两下,不点香烛,没有符箓,不念法咒,也不见什么清风神光,好像十分普通。 剑客不禁露出思索之色。 这时面前又篷然一声响,那些残肢碎肉竟都烧起火来,发出难闻的臭味。 仅仅几息时间,就已烧得干净。 “足下好剑法。” “先生亦是好本事。” “不知足下师承何方?” “不便透露。” “是我冒昧了。” “没有的事。”剑客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先生路过此地,特地留下等它现世,是想藉此机会为民除害?” “差不多。” “可先生为何不一开始就动手呢?” “因为它未必会醒,惊蛰雷声只起催化惊醒作用。若它醒来,出此门去,天雷自会收了它,在下只需让它不乱跑就是了。若它不醒,也会被雷霆之力惊散阴气,此后也不会醒了,人死为大。”宋游摇了摇头,“我现在在想,也许在这里等着它的不是我,而是足下你。” “何意?” “冥冥中自有天定。” 外头稀稀拉拉的有了雨声。 宋游盘膝坐地,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只感悟这方天地的灵韵。 剑客重新坐在地上,也靠墙不动了。 但他睁着双眼,却并没有睡。 旁边篝火还未熄灭,隔得虽不近,倒也有温度传来,驱散了几分雨夜春寒。 刚才那邪物起来时,外面的燕子飞了起来,在门口悬停不走,叽叽喳喳,不知叫些什么,后来邪物伏诛,它又不见了。 如今那道人也闭上了眼睛,眼前除了那一小堆火仍在燃烧,便只剩下布兜里的那只三花猫还依旧从中探出头来,一眨不眨的与他对视,好像觉得和他对视很有趣一样,也或许是实在找不到别的事做了。 “轰隆……” 不知不觉屋外夜幕已黑成了墨,雷霆不断降下,闪电勾连天地,狂乱分叉,照出群山轮廓,也映出风雨无数。一道又一道,都劈得好近。 有时剑客甚至觉得闪电就落在门口,或是就在头顶炸开,把屋檐的影子都打在了门外地上。 反倒是远处的雷电并不多。 年轻剑客一时不免生疑—— 难道是这里有了阴气,因此才成了这春雷的重点关照之处?周边天地的雷电都聚在了这里? “轰隆隆……” 这惊雷闪电真有连绵不绝之势。 此般天威,什么妖魔扛得住? 剑客似在疑惑,似在思索,又似对此刻天地之间迅疾狂躁的万钧之力有所感悟,一时盯着外头的夜幕出了神。 此乃天地四季的第一道雷霆,像是蕴养了整个冬季,一朝爆发,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和惊醒万物的气势,却又后劲十足,绵绵不绝,既有着灭绝一切的破坏力,又蕴含着启发天地的生机,实在矛盾。 矛盾中又充满了妙韵。 似有所悟,又好像没有。 感悟剑道?实在是一种缥缈的东西。 天下武艺,拳脚功夫也好,刀枪剑戟也罢,无外乎多练,多打,多吃,勤奋刻苦自会精进,松懈倦怠就会退步。缥缈的东西终究缥缈,武道剑道上的感悟既捉摸不定,难以寻觅,真要捉到了,也不见得就一定对自己的厮杀本事有所提升。 剑客听说过百年前的前辈武艺通神,一招一式一举一动皆有势气,虽然这类传闻总发生在触摸不到的以前,可他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就好比自己手中这柄剑—— 三年前初次斩鬼,寒霜至今未消,反倒随着次次杀鬼,一层层叠加起来,如今虽未成神兵利器,杀起妖鬼来却越发轻松。 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的呢? “轰隆!” 雷霆好像变得凌厉起来,有着好强的压迫力,让人喘不过气,电光如霜如雪,又似剑气劈到了眼前,使人不由屏住呼吸。 剑客逐渐皱起眉头。 何处不打雷? 哪年不惊蛰? 为何今夜的雷如此不同? …… 感谢大家的订阅支持!继续求月票~ 第67章 听惯了的江湖恩怨(+1) 清晨的世界好静。 毛毛雨沿着瓦顶斜度往下蓄积,又沿着房檐滴落下来,好似能听到它破碎的声音,门口的青石板则早已被洗得干净,被滴出一排浅坑,露出青石板最纯净的本色来,不仔细看,还以为雨已停了。 宋游终于睁开了眼。 屋中的剑客依旧靠墙坐着,两腿都伸直了,长剑很随意的斜放在腿上,看起来是个很舒服的姿势。而他依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这方,眼睛里可以看到细密的血丝,似乎一夜没睡,而精神却又很足。 见他醒来,剑客目光一低,瞄了眼他的双腿,问道: “先生盘坐一夜,腿不酸么?” “酸。” 宋游很直接的答道。 反倒是剑客有些意外。 本以为得到的就算不是一个否定的回答,也会是一个类似“习惯了”的模糊答案,却没想到这么直接。 “先生常常盘坐,怎么还未习惯?” “只是偶尔盘坐。” “偶尔?” “是。” “不知何时盘坐?” “该盘坐时盘坐。” “……” 剑客不多问了,只站起身来,抱剑行礼,态度与昨夜有些变化:“先生是高人,能与先生在此相遇实乃舒某之幸,本来天亮就该离去,舒某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与先生道一声别。” “足下言重了。”宋游淡淡说道,“相逢本是缘分,昨夜相遇,足下的风采亦惊艳了在下,何尝又不是在下之幸呢?” “先生为何不自称贫道?” “习惯了……” 宋游如实答道,又多看了两眼这年轻剑客,觉得有趣:“足下既不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为何昨日又刻意冷漠?” “如有怠慢,请先生恕罪。” “足下有心事。” “不值一提。” “心事纠结,自生桎梏,少年早熟,不见得是好事。”宋游说,“除了棺中那位,还有谁能比一名山间偶遇的道士更适合寄托心事呢?” “……” 剑客沉默犹疑片刻,才又抱拳: “敢问先生上下。” “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暂无道号。” “先生下山何为?” “游历天下。” “行走江湖,又是去哪?” “先去平州,再去京城。” “在下舒一凡,有礼了。” “有礼。” 年轻剑客重新坐了下来,长剑依旧横于膝上,腰板笔直。 两人对视。 “舒某有一事憋了二十年,如今就快到了结它的时候了,却不料越是临近,就越是如鲠在喉,心中纠结,惧怕失利,宛如病魔缠身。”剑客露出难受的表情,这与他昨日洒脱的风采截然相反,“如此下去,怕当真会失利。” 随即他看着宋游: “可二十年间,此事我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在下不过一山间隐士,游历天下,目观世界,修行修心。”宋游明白他的意思,便也说道,“便借足下一篇故事,算作我今日见闻。” “先生可知晓召州有位江湖名人,名叫林德海,江湖人称断山刀,乃是召州江湖第一大派寒江门的门主,也是召州江湖第一人,曾经一把寒铁鬼头刀纵横整个大晏江湖,只三次打平,从无败绩,回到召州后号称天下第一刀,只听反对之声,却从无人敢找上门去。”剑客好像在讲一个极其熟悉的人,每讲一句,眉间郁结都要消散一分,“此人刀法凌厉,大开大合,一打起来,如狂风骤雨,绝不认输,而他人如其刀,虽然自大但也豪迈骄傲,为人大方,绝世刀客也,不知被多少江湖人奉为英雄豪杰,心中偶像。” “召州太远,何况在下也不了解江湖之事。”宋游答道。 “先生不了解江湖事,那想来也曾听过江湖上的恩怨吧?”剑客摇了摇头,“无非是谁杀了谁,谁与谁结了怨,这类故事不知凡几,真真假假,可江湖上的人还是最爱听也最爱传这类故事。” “倒听说书人说过类似的。” “二十年前,林德海与我父亲结了仇,事情几次都没说通,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提着一把寒铁刀杀了我全家,而我就在旁边看着。”剑客的目光反倒越发平静,甚至讲到这里,嘴边还带上了一抹笑,“这种事情故事里经常听到,可在真正的江湖上,却很少有人能真正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当时也算是震惊了整个江湖了。” “足下如何躲过一劫的呢?” “躲过一劫?呵……” “不是么?” “不是。” 年轻剑客眼睛不由略微眯起,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林德海乃绝世刀客,自诩天下无敌,一身骄傲,酒后更是睥睨天下,怎么会杀一个小孩?” “他放过了你?” “我就站在旁边……”年轻剑客笑着摇头,“他不仅放过了我,他杀完人后,还告诉我,说他叫林德海,来自召州寒江门,叫我好好习武,长大后最好是去找他报仇,以先生所见,他是不是很蠢?” “也可能是别的东西。” “后来二十年间,我常常听闻他的事迹,也常常做梦梦见他。”年轻剑客仰头笑道,“哈哈!依我看,他那把刀恐怕真是天下第一,这天下难有人比他更称得上江湖豪杰了!” “所以足下是去报仇的。” “正是。” “足下觉得胜负几何?” “舒某虽然年轻,但日日苦练,一日苦功更胜他人两日,练剑的时长不比多数江湖前辈少。”年轻剑客平静理性,“此次柳江大会,除最西北和最东北的江湖门派没来,几乎各地的江湖门派都来了,江湖好手聚了大半,燕仙台上,我厚颜挑了不少,也见了不少,以我看,这江湖上已没有几人能敌得过我手中这把剑了。” “足下实乃绝世剑客也。” “然而寒江门门徒众多,不乏江湖好手,若单是林德海一人……”剑客摇头笑了笑,“我说我有七成胜算,别人定然不信。” 宋游点了点头,愿意去相信。 面前这位剑客并非半吊子,恰恰相反,他在柳江大会上击败了高手无数,既有正青年的俊杰,也有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无论如何他都已经站到了武艺的巅峰,是一行的大师人物。加上报仇一事不可儿戏,必须格外重视,多方调查,小心推算,不仅不能狂妄,谨慎者甚至还要多留一点余地,他真切知道林德海的本事,推崇他为天下第一刀客,还敢说出七成胜算,应当是足够理性的。 这时剑客又摇了摇头:“可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却是难之又难。”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宋游心里重复一句,从这句看似平淡的话里感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我只一成胜算。” 剑客如此说道,已持剑站了起来,似乎准备离开了,只最后问宋游:“先生既是高人,不知这世间是否有轮回报应一说?” “何为轮回报应?”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足下想问什么?” “想……” 剑客转头看向外头天空,一时疑惑: “我也不知……” “在下未曾见过轮回,倒是见过几次报应,却也觉得更像巧合。” “那就是没有了。” “非也。” “怎么说?” “行善积德虽不敢说有来世福报,就算是有,又与今世的你有多少相干?持身正大也不敢说有浩然正气,就算是有,怕也难以让你一眼超然众人。但行善可让伱内心愉悦,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愉悦,让你无亏无欠,内心坦然念头自然通达,于是夜半不怕鬼敲门。就算偶尔沾染了郁闷气息,也会自然消退。”宋游盯着他说,“足下须知,为恶易而为善难,作恶者的内心往往不如为善者强大。” 剑客站着不动,慢慢思索。 “多谢先生指教。” “此话人人会说。” “讲完心事,内心舒坦了不少。”年轻剑客与他拱手道,“只是这故事在江湖上实在普通,怕是先生听来也只觉得无趣。” “并非如此。” “总之谢过先生,舒某便要走了,就此告辞,先生若觉得与我有缘,便祝我活着回来吧。” “足下慢走。” 宋游只这么说了一句。 虽说他与那林德海素不相识,可与这年轻剑客也是刚刚认识,双方都不了解,只是做一名听客,那也只做一名听客好了。 想来届时又是一桩江湖大事吧? 能亲眼见证,也挺值得唏嘘。 剑客也不在意,提着行囊,便跨出了门槛。 不过刚刚跨出一步,他又停下回头,看了眼屋中那堆火,又看了眼屋角的柴:“先生昨夜点火用的柴,可是取自屋中?” “既是我取的柴,自该由我来补,足下尽管去吧。” “也好!” 剑客便去了屋檐下牵马,并未回头:“那林德海一生痴迷武道,并未娶妻,膝下只有一子,也是从外边带回来的,此事与先生无关。” 宋游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这倒也没有太大必要。 剑客很快离去了,只留下一桩心结,以及夜里斩鬼的绝世风采。 “江湖事……” 宋游摇头呢喃,也并不慌着走,只从被袋里不急不慢的拿出黄纸朱砂,画了一张新符,换到了这义庄的门上,待得外头的雨停了,又看了看屋中墙脚剩余的那一堆木柴,这才起身准备出门。 “道士你去哪?” “捡些木柴来阴干。” “你别去!” “为什么?” 三花猫连忙钻出来,仰着头对他说:“既是我取的柴,自该由我来补!” 和他刚刚的语气像极了。 “那你去吧。” 宋游笑了笑,便又坐了下来,重新将火升起,准备烧点热水。 待得小女童跑出去又跑回来好几趟,补齐了昨晚与今早生火烧的柴,宋游也就着热水吃完了饭,最后还收拾了一番行李,等燕儿去探了路回来告诉他前面的村落城池与风景,这才带马离去。 和那年轻剑客倒是方向相同。 只是一前一后,一人脚步匆匆,细雨仗剑身入梦,一人不急不忙,芒鞋徐行看苍生。 只听屋后一阵山鸟啼鸣,声音空幽清脆,不带一点杂音,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得得作响,回音若有若无,只衬得这片雨后的天地更寂静了。 算算时间,已近二月中旬。 一半春休。 感谢“我是网络乞丐”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68章 怕是遇到了神仙(+2) 安清县外,傅家田庄。 一间竹舍紧靠农田,上推的窗,被木杆撑到了最大,春风春光都好进来。 窗外山头千百座,重叠成画。 窗内一名书生懒散的坐着,桌上笔墨书砚一样不少,还有一堆草纸,有的被镇纸压住,有的就随意的铺在桌上,上边都写满了小字,那春风便将墨香铺满了全屋,闻着也心醉。 旁边竹篓中不乏纸团。 书生拿起最近写的几张,放在眼前细细的看,不时涂改,不时思索。 念平县有螳螂吃人影子的传闻,当地民众遇到螳螂都绕着走,尤其是艳阳天时。听说新上任的县官不信,一日外出巡查,在田间小坐,便真的被一只螳螂将影子吃掉了,发现时已吃了一半,现在县官无论何时出门,太阳多大,都只剩一半的影子。 书生特地去拜访了,不是谣传。 柳江边上还有一县,当地人要想学会游泳,并不下河,而是在夏天去捉一种蜻蜓,用蜻蜓去咬小孩的肚脐眼,咬了之后自然就会游泳了。 经询问,当地人都是这样学会游泳的。 书生去年也去捉了这种蜻蜓,用来咬了表弟的肚脐,再把表弟推进江里,不知是安清的蜻蜓不对还是表弟已经不是孩童了,并没有效果。 自然地,这些也都要记进书中。 不时推敲改掉几个字。 …… 看着看着,书生又想起了今年刚开年时在柳江上的相遇,一时不禁露出笑意。 自己听过、记下的故事虽多,个个都有神奇妙趣之处,可哪里又比得上与那位小先生的相遇呢? 跨越千山万水,寻访道观而不得。 踏上回程之路,巧遇真人而不识。 真是巧妙,妙不可言。 而想起那位先生出尘的风采,与他船上几日相处的愉快,还有他对自己的激励肯定,书生更是忍不住露出笑意,实在很难不将之记下来。 心中纠结片刻,终于提笔。 蘸了墨汁,又悬笔沉思,该如何行文、如何措辞,才能不埋没了江上的这场缘分。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春风吹进来的满是菜花甜香,使人心静,可它又吹动桌上的草纸和书页,将之翻得哗哗响,又使人无奈,明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 转念之间,书生又一想—— 也许是高人有感,托清风前来问讯。 也许是这天地之间的孤魂小鬼也喜欢自己写的这些故事,迫不及待要凑进来翻看。 书生露出笑意,倒也收了笔。 纸上已写得满满当当,粗读一遍,只觉文美字也美,行云流水,淡然之间有妙趣,妙趣之间又有仙气,实在喜欢得不得了。 便只差一个题目了。 书生默默思索着。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表兄……” 是自己表弟的声音。 书生扭头看去,却是眉头紧皱。 倒不是怕一开门是几个小鬼,学了自己表弟的声音来哄骗自己,虽然也听过、也写过这类故事进书里,可要真遇见了,自己满心坦然,便客客气气请他们饮一杯清茶好了。他怕的是自己一开门,除了表弟,还站着族中长辈和族塾老师,要把自己揪回家中或族塾里去。 这里不过一间田舍,因其远离族屋和风景甚好,被他用作书房而已。 这年头写杂书终究不光彩。 倒也不是不行。要是自己三四十岁再写,定是无人再说自己了。等五六十岁再写,能说自己的怕是早就不在了,要是还能来说自己,自己正好把他们写进自己的故事里。可现在也才二十多岁,族人还是希望他能好好读书,考取功名。 像那位先生一样超然世外、不受世俗眼光约束的人终究是少数。 不然怎么是高人呢? “表兄!” 外头依然在敲门喊他。 “唉……” 书生收起草纸,起身去推门。 心想若是表弟带了族中长辈或老师来,今年夏天就带他去体验一下螳螂吃影子的传闻,也好为书中故事丰富更多细节。 “吱呀~” 竹门一开,外头只有一人。 表弟也已二十出头了,站在外头笑嘻嘻的看他:“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难道私藏了娇媚女鬼?” “就你一人?” “当然!不然呢?” “你怎来了?” “自然有事嘛!” “今日我忙。” “我是刚刚从城中回来,听了一些事情,觉得伱肯定感兴趣,特来说给你听。” “柳江大会结束了么?” “还没有呢。不过比武完了,也就没多少热闹可看了,很多闲散的江湖人都各自散去了。只有江湖大派还留着,天天凑一起喝酒谈事。” “你听说了什么事?” “安清到凌波水路通了,你可知道?” “嗯?怎么通的?” “哈哈!我就知道你还没听说!” “快快说来!” “先倒一杯茶来……” “倒屁!快点快点!” “那水妖被一位路过的神仙给除了。” “路过的神仙?哪路神仙?” 书生连忙搬来椅凳,和他坐下,紧盯着他。 “我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反正最先发现那水妖死了、跑去城中通知城内官人的是一名牧童。牧童说是一位带着枣红马和一只三花猫、用一副年轻人的模样云游尘世的神仙,啧啧,那神仙水都没沾一下,也不见什么仙法,那江水就开了,咕噜咕噜冒泡,水妖就浮了上来。” “什么?” “怎么了?” “你再说一遍。” “表兄莫急……” 表弟笑加加的,还不知道自己影子此时有多危险,只与他从头说来。 书生听完,却怔了许久。 一时想起了自己听说过的那几个与伏龙观有关的故事,一时又想起了那位先生的超然风采,隐于世外仙山,行走人间随手降妖除魔,只与有缘之人因缘际会,无缘之人即使走到门前,找遍整座山也找不见,这阴阳山如何不是仙山,山中之人又如何不是仙人呢? 自己又有新的东西可写了。 然而此时并不想写,他只想坐一会儿,好好品味新得的故事和之前那场相遇。 写书之人的第一个读者是自己。 却不知那位先生此时又云游到了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 离平州地界还有二百里。 宋游躺在一处山头上。 山上土质挺不错,这一块土种满了豌豆,长得密密麻麻,一点空隙都看不见,远远看去,像是一块绿色的毯子。 这个时候豌豆还没有成熟,但也已经结出了果,长到了比绿豆稍大的大小,正好可以生吃。 摘一片豆荚,取出豌豆,放进嘴里,非常嫩非常清爽,带着丝丝甜味。 宋游以前也常这么吃。 在伏龙观的时候,是自己种的豌豆,自然随便折腾。前世小的时候,则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与同学一起跑到别人的豌豆地里躺着吃,仗着大人对小孩的宽容放肆胡闹 现在勉强也算偷吃。 只不过吃了是要还的。 相同的是,无论前世今生,无论过去现在,这一刻都很平静。 躺着往天上看,满眼都是蓝天与白云,清风就从面前吹过,带来豌豆苗的清香气,一只燕子在蓝天上自由的飞。 只觉内心自由、安静而美好。 就如那句话所说—— 我仰面躺在世上,无需房屋,无需帐篷,那么自由,没有忧虑,我的生命值得这般时刻。 宋游又取了一片豆荚来拨开。 嘴中又多几分清甜的味道。 “悉悉索索……” 身旁的三花猫在爬动,左嗅嗅右嗅嗅,上看下看,有时跳起来,去扑地里的小蝶儿。 这种小蝶儿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蓝紫色的,很难捉到。若是捉到了,她就会把它叼到马儿旁边,全部装进布兜里边,等下拿来喂燕子。 她觉得那只燕子总是害怕她。 道士说燕子就是会害怕猫。 于是她这一路走来都没有捉过鸟儿来吃,好几次很轻松就能捉到的,她都忍住了,放跑了,可那燕子还是害怕她,不肯和她站一起。她想也许她捉些虫子来给他吃,讨好一下他,也许就好了。 对此宋游也不管,任她去玩。 “呼……” 燕子低空掠过,留下一句: “先生,来人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妇人声音响起: “哪来的贼!?” 宋游立马从土埂上直起身来。 只见一名皮肤被晒得黑黄的妇人从山下小路走了上来,直盯着土中的人,紧张又气愤。 见是一名道人,她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仍旧很生气。 “你是谁?可是在偷吃我的豌豆?” 倒真像是前世小时候在山上偷吃人家豌豆被大人发现了。 可终究不是那时候了。 “大嫂莫慌。” 宋游只笑吟吟的起来,拍掉衣服上的泥土草屑,对着土边伸手一指,立马便有点点光泽落下,如星如雨,落入手指之处。 随即才拱手: “在下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经此处,借大嫂些许豌豆解解馋。不过在下绝非偷吃,此地豌豆最多一夜,就会重新长回来,说不得还要比原先更多些,大嫂请看便是。” “你……” 妇人顿时被吓住了,不知说什么。 “在下告辞。” 宋游向她拱了拱手,便往山下走去。 三花猫继续扑腾两下,努力捉着蝴蝶,扭头一看,见他走了,她又恋恋不舍的盯了眼蝴蝶,便也扭头跑去追他。枣红马默默迈开步子,天上燕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曲线,也都随他而去。 小路巴茅丛生,没走多远,几道身影就被挡住见不到了,只剩马儿的铃铛声还在山间隐隐传来,已辨不清方向。 妇人呆呆看着,睁大眼睛。 过了好久,才一拍腿。 “哎呀!” 这怕是遇到神仙了。 感谢“夜中的星星”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69章 山外山,人外仙(+3) 宋游折了几根春天刚长出来的巴茅,还长得不长,细细嫩嫩的,用来随手编了一个空心球,左看右看,不甚满意,反正走着也是无聊,于是又丢掉重新编了两个,这才选出一个心仪的,放进被袋里。 如此悠悠闲闲,摘果折草,其实也并没有耽搁走路,反倒还为走路添了不少乐趣。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候。 那时无论去哪,无论路有多长,只要走在路上,路旁田间,林里树上,都有数不尽的乐趣。 那时走路从不是为了走路。 渐渐地却是越走越高,上了山顶。 三花猫停下来,扭头眺望远处。 宋游也随之停下。 不知这里又是何地,只知道如此看去,山水皆在脚下,风景好极了。 这里种着好多甘蔗。 山坡之间是平坦规整的土地,被成片的甘蔗林染成了密集的青色,中间又有小路,通往此生也不会去到的地方,大树在路旁安静生长,已不知长了多少年了,视线尽头隐约可见村落和房屋,也不知存在多少年了,一切都清晰,安静和美好。 宋游实在忍不住想,也许几百年前这里的风景就是这样。 也许几百年后也还会是这样。 可此处又是谁的家乡呢?这里又住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宋游面上自然,心中却冲动不已,想下去细看这片土地的模样,认识这里的人,听听这里的故事,却也知晓山水无限,神仙也看不过来。 世界之大,人生之短,难免遗憾。 可也许遗憾本是常态。 “先生。” 这时一只燕子落了下来,停在马儿头顶,扭头看他:“我们往哪里走?” “燕安啊……” 宋游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他:“你飞去过南方过冬么?” “回先生,我自小便在老祖宗身边长大,无需飞去南方过冬。后来得了道行,开了灵智,又化了形,就更不用去了。” “这样啊。” “先生对南方和海外的事情很有兴趣?”燕子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道人看,总觉得他在听说自己没有去过后,语气有些遗憾,“我自小听老祖宗说过不少关于南方和海外的事,先生若想听,我也可以说给先生听。” “倒不是这个。” “那是……” “我只是觉得飞去南方过冬这件事很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 “听说你们要飞上万里,最远的要飞数万里,不知要跨过多少山水国度,要见到多少不一样的风景,那段路一定很精彩。”宋游感叹道,“这世上就连神仙也被信仰困在原地,不曾知晓世界的真正模样,甚至大多数人连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广阔的天地,而你们却天生就要南迁,天生就要见识到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的广阔天地,不知伱们觉得如何,总之很多人是羡慕的。” 燕子听他这么一说,倒真觉得很不一般,于是也跟着有些遗憾起来。 “我没有去过……” “你随时可以去。” “外面危险吗?” “不好说。” “哦……” 宋游想了想,才道: “以前我小的时候,也问过我师父,山下是否危险。 “她对我说:这个世界宽有十万多里,每天不知多少人死于横祸,不知多少人不得善终。但也有人待在原地不动,不曾去任何地方、不曾去做任何特别的事情,也中途病死饿死。还有人活到了老,却也浑浑噩噩。这个中种种,还需你自己去看,自己去决定,这一生见过什么、遭遇什么,也都与你自己如何选择息息相关。 “不过她号多行道人,年轻时最爱行走天下,这不过是她的想法,自然如此。你我都该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燕子思索许久,才又忐忑的说:“我一直很想问先生一个问题。” “尽管问。” “先生此般行走天下,既没有目的地,那先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觉得呢?” “……” 燕子思索许久,才小心的说:“我原以为是惩恶扬善、诛邪除魔。” “这一路走来,我惩过恶也扬过善,诛过邪也除过魔,却不是特意为了它们而下山。”宋游摇头笑道,“我有时这样做,有时也不这样做。” “先生不攒功德?” “不攒功德,只攒心安。” “先生不为成神?” “不为成神,也不为成佛。” “……” 燕子愣了一下,见惯了自家祖宗为了成神费尽心思,如今先生这么轻飘飘的一句“不为成神,也不为成佛”,一下子反倒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便是为了成仙?” “什么是仙?” “仙是……长生不老?” “有意长生者,不可长生,无意长生者,长生无意。” “那便是逍遥自在。” “成了仙就可以逍遥自在吗?还是逍遥自在了才可成仙?可若已经逍遥自在了,成不成仙又有多少区别?”宋游语气温和。 “……” 燕子一边消化一边思索,底气已不足了:“那先生只是单纯的入世修行么?” “却也不为入世修行。” “那是……” “哪来那么多原因?又哪来那么多目的呢?” “请先生赐教。” “哪里谈得上赐教。人生苦短,行走人间,我也只不过是想多看些风景,多见些以往没有见过的东西,多品味一些这世间的乐趣,在这短短的一生里照着自己喜好多填一些趣味进去,好让这一生结束时,回想起来能说一句不亏罢了。”宋游笑了笑,“不过有趣的是,当你什么都不想了,反而有不少意外收获。这种毫无期待的意外所得,反倒最是快乐。” “……” 燕子陷入沉默和思索。 若他化作人形,想必早已眉头紧皱了。 不为成神,不为成仙,不为修行,只是按自己内心意愿,让这一生有趣一些。 先生所言,好似只是一个凡人,可细细一想,这与仙又有什么分别? 成神也好,成仙也好,成佛也罢,或是入世修行,此般想来,若是刻意追求,纵使与凡世间的功名利禄不同,区别又有多大? 耳边突兀传来声音: “我们走吧。” “走……走哪边?” “下边。” 宋游已然做出了决定:“没遇见便也罢了,既然遇见了,便不错过了。” 正好已是下午,也许下边还能借宿。 于是又沿着小路往下。 没走多远,山下的世界便到了眼前。只见一条山村小路,路旁柏树常青,不知通往哪方,不过小路平整,想来常有人走。 三花猫依旧跑在前面,活泼得很,只在遇见岔路时会停下来看他们。 如此也是为了贪玩—— 只消跑快一点,她就可以在前面停下来,可以闻闻路边的草,有时也咬几口,或是捉路边的虫子,捉回来分给燕子吃,或是看远处风景。 渐渐地,已近黄昏。 宋游抬头远眺,在远方竹林深处见到有炊烟升起,烟气不少,应该是有一片村落。 也许可以去借宿。 正想着时,前边的三花猫突然停下了脚步,整只猫不动了,仰头直直的盯着前边,转过头来看一眼宋游,又继续看向前边。 宋游不紧不慢的走过去。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路边柏树下独自站着一名小孩儿,是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不哭不闹,却是左顾右盼,茫然中有些木讷。 河畔有风,吹得他缩起脖子。 “是个小人!” “三花娘娘好眼力。” “他妈妈呢?” “不在这边。” “那就是走丢了!” “可能。” 宋游眺望远方炊烟处,即使竹林遮挡,还是看见了村舍的一角。 这小孩儿想来是从那边来的。 “这倒是正好。” “什么正好?” “今晚借宿好办了。” “是哦!” 三花猫转头惊讶的看了宋游一眼,立刻醒悟过来,随即碎步小跑,蹦蹦跳跳,朝那小孩儿跑去。 小孩儿依旧神情恍惚,左顾右盼,茫然无措,直到三花猫到了他近前,他才仿佛被猫所吸引,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三花猫。 不过仍旧没有什么动作。 宋游也迈步走了过来。 “小娃娃。” “嗯?” 小孩儿仰头看他,神情木讷。 宋游带上微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声音也放缓了:“你从哪里来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小孩儿又环顾四周,伸出手想指,但手指晃了半圈,也分不清方向。 “你叫什么?” “小牛儿……” “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不晓得……” “你家住哪里?” “家里……” 小孩儿呆傻的盯着他。 有风吹来,他穿得单薄,不由得缩起了脖子,还打了个寒颤。 宋游便站了过去,为他挡住了风。 小孩儿立马好了很多。 忽然地,宋游又偏过头,好像从这风中听见了一些声音。 似乎有人在呼唤这小孩儿。 “小牛儿。” “嗯?” “你听见有人在喊你吗?” “好像有……” 小孩儿点头,木讷回答。 “在哪边?” “不晓得……” 小孩儿愣愣的盯着他。 “……” 宋游只好转头看向三花猫:“三花娘娘呢?听见什么了吗?” “听见什么了。” “是什么?” “有人在唱歌。” “唱歌?” “对的!奇怪的说话声音!” “是在那边吗?” 宋游指了指炊烟升起的方向。 “好像是。” “好。” 于是宋游蹲了下来,淡淡的看向这名小孩儿,向他伸出手: “走吧,带你回家。” 小孩儿看看他,又看看猫。 犹豫纠结,似乎觉得这人的亲和力还不错,终究选择了相信,于是伸手与他牵着,又跟着他,沿着小路往前走。 一路不见人来找。 反倒声音越发清楚了。 其实不是唱歌,只是声调悠扬,每喊一声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和平常说话喊人略有不同,细细一听,还有一种玄妙朴实的韵味。虽然和逸都小院那位女鬼唱歌的声音不同,但是三花猫分辨不出什么是唱歌,只记得宋游的话,听来奇怪,就说是唱歌。 “小牛儿……” 这声音隔着河仍能听得清楚。 “小牛儿…… “小牛儿……” …… “回家来咯…… “回来吃饭咯…… “回来睡瞌睡咯…… “快答应…… “快回来…… “莫让家人再担心……” 一群老少男女在屋子周围大喊着。 有的站在屋顶,有的站在屋后山上,有人站在屋前的田埂上,声音都拖得很长,汇成一片。 其中有个蓄着长须的老先生,手中捧着一碗浑浊的水,每喊一句,就要从碗中沾水,洒在天上。还有个中年妇人,声音里带着哭腔,便又给这朴实古老的喊法里添了一抹浓郁的感情味道。 忽然的,众人都看向了前方。 只见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人沿着小路走来,身前一只三花猫,碎步慢跑,身后一匹枣红马,不用缰绳,却也老实的跟着他。 天上还有只燕子在飞。 这位道人本身已够奇妙了,可还不止于此,更奇妙的是,他的右手略微往旁边扬起,好像在牵着一个看不见的不高的人。 等道人走到众人面前时,刚刚还响成一片的喊唱声已基本停下了,只觉眼前的画面过于玄乎,一时不知所措,也不敢吭声,因此一下子就从刚刚的喧闹变成了现在的寂静无声。 宋游对着他们稍一点头,随即低头看了眼右手边牵着的小孩儿,小声笑着说: “快回去吧。” 说完便放开了右手。 妇人回味过来,哪里顾得上惊叹此情此景的玄乎,只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便往屋里跑去。 里头很快就传来喊声: “醒了醒了!” 一堆人全都往屋里跑去。 有个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又跑出来,再次来到宋游面前,躬身拱手不停: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在下只是游经此地,偶然见到令郎魂魄站在路边,魂不守舍,顺便听见诸位的喊声,便顺着声音将之带了回来。”宋游顿了一下,又看了眼旁边那位端着水碗不知所措的老先生,“你只该感谢老先生,多亏老先生的办法,令郎才没有走远。” “都谢谢,都谢谢……” 男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连忙伸手:“两位先生请到屋里来坐!” “老先生请。” “你请你请……” “晚辈怎敢。” “那我先走……” 老先生这才端着碗往屋中走。 宋游也跟着走进去。 只是村中茅屋,简陋但也清爽,中间的一间便是堂屋,老旧的八仙桌,粗碗装茶,桌和碗怕是都有不少年生了。 有一碗茶是老先生的,男子连忙又去拿碗,给宋游也倒了一碗。 喝了一口,瞄见桌上几人都在看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宋游便知晓这些位大抵都是乡间朴实人,没那么多口才,于是放下碗,拱手说道: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径此地,也算与令郎有缘,便顺带来讨口茶喝。” “谢谢先生,我们都急死了。” “不急不急,有老先生在,说不定多叫几声,也就回来了。” 这话只是说说。 其实这个土方法只对魂魄离散但并未走远、就在家门附近的人有用,这小孩儿的魂魄已然走出了一里多地,这么喊是喊不回来的。不过这类民间先生通常多有经验,有另外的法子也说不准。 总之自己只是过来借宿,讨顿饭吃,有时随口而出的话也有千金重,不好砸了人家的招牌。 “先生要去哪里?” “平州。” “平州哪里?” “想去云顶山看看。” “云顶山……” 男人有些窘迫,并未听过。 但他也立马说道:“去平州地界,恐怕还要走将近二百里路,骑马跑得快也要一天时间,用脚走少说也要两天。先生于小人有大恩,小人这里没有可以招待先生的东西,便厚着脸皮请先生留下来吃顿晚饭,暂住一晚。” “恭敬不如从命。” 能有个落脚处,能吃顿热腾腾的正经饭,总归是要比风餐露宿好些。 里屋有人喂小牛儿喝了点水,吃了点肉粥,小牛儿渐渐缓过神来,虽然虚弱,却也算是恢复了清醒,能讲话了。 大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出来,问他去哪里了,他也说不出来,只说隐约记得自己站在一条小路边,周边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后来有一只猫带着一名道士来到自己面前,和自己说话,然后带着他沿着一条路走,就到了家门口。 众人一时皆惊奇不已。 感谢各位的投票和打赏,4800字大章送上! 感激不尽! 第70章 贫苦百姓不养闲神(+4) 山间的傍晚,天光是昏黄的。 又暗,又黄。 主人家门口有个池塘,里面养着有鱼,今日便去捉了鱼来,又取了腊肠腊肉,去邻居家借了些菜,妇人们便在灶屋里忙碌着。 人则在堂屋之中招待客人。 包括从隔壁村请来的老先生,自发前来帮忙的亲戚邻居,以及顺路带了娃儿魂魄回来的小先生。 主要是两位先生。 「我家娃儿遭了这一场难,也不知道对以后的事有没有影响。」 主人家看向宋游和老先生。 其他人都聚精会神的听。 有趣的是,有些邻居家的小孩儿也来了,默不作声的倚靠在门口,悄悄盯着里边,这种玄乎的神鬼之事好似天生对他们有极大的吸引力。 老先生却瞄向宋游,一时不敢先开口。 宋游也瞄向老先生。 屋中一时没有人说话,沉默片刻。 「实不相瞒。」宋游先开口了,姿态放得很低,「在下一直都在山上清修,去年才下山游历,何况年纪不大,这类事情实在见得不多,今日也是运气好遇上令郎的魂魄,巧合而已。老先生才是有经验的人,主人家只问老先生就是。」 主人家便看向老先生。 老先生斟酌了下,这才开口: 「这种事情,肯定对娃儿身体不好,之后一段时间要好好养养,切记不能再受惊吓。至于以后怎么样,我也说不准,要看养得怎么样。」 明明说的也是实话,并非乱说,可在这位明显有真道行的小先生面前,莫名的就是忍不住心虚,说完之后,还要悄悄看他。 昏暗中只见得他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好像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样子。 「最主要的呀。」老先生继续说,「是你们要搞清楚,小娃儿到底是怎么走了魂的,以后才好避免这种事情。」 「我们哪里知道……」 「好好想想,他是不是受了惊,要么是鸡鸣狗叫,要么是突然的喊声,要么是进了什么庙子,或者晚上不小心闯到了鬼。」 「那哪知道……」 主人家也有些不知所措:「只知道前天他从外头跑回来,一下子躺在床上,就喊不醒了。」 身边人这才开始三言两语说起来。 声音一下子变得杂乱。 有人说村口那棵树长了几百年了,不知有多少人拜它做保保,怕是有灵性的,之前看见他家娃儿对着那棵树撒尿,可能是惹到了它。 有人说小孩儿调皮,常往山里跑,怕是不小心遇见了成精的东西。 有人说之前村口谁家老人死了,就埋在对面坡上,前天正好是头七,说不准是小孩儿早晚都在到处跑,不小心看到了。 有人说小孩儿疯玩,最爱躲在暗处,从背后跳出来互相惊吓。 宋游转头看了眼门外—— 隔了几块田和一片堰塘,在昏暗天光中,隐约能看见对面山上有座新坟,招魂幡居然还插着,按着地方习俗,还系了铃铛。 … 此前路过时有风吹,叮当作响。 铃铛寄托着生人对亡人的思念和抚慰,于是还没散去的鬼魂便被其吸引。在这黄昏之时,隐约可见淡淡一道影子,坐在山坡上出神,也许只是单纯在听风吹铃铛声,也许在回味今生,一时不愿离去。 「小先生在看什么?」 身旁传来主人家的询问声。 「没什么。」 宋游收回目光,笑着答道:「现在天黑得是一天比一天晚了。」 「怎么不是!」 主人家只以为他是饿了,在变相提醒自己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开饭,于是连忙又起身:「我去灶屋里催催,马上就开饭了。」 宋游抿了抿嘴,又瞄了眼门外。 虽说那小孩儿确实因为这件事情差点走了魂魄,可其实也不过是一场偶然的相遇罢了,世间这样的巧合并不多见,总之怪不了谁。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亡人,暂且滞留,再过两天也就自然消失了。 说出来也没别的好处。 不多时,便开饭了。 主人家煮了一锅豆腐鱼,炒了腊肉,切了香肠,此外煮了白米饭,自然比不得城里,可也是村野农户费尽心力拿出来的一顿好饭了,比宋游一路上吃的冷馒头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粗斗碗,大白饭。 米香四溢。 出乎他的意料,这锅豆腐鱼看似不怎么样,像是随便一煮,可却内藏玄机—— 居然是酸口的。 细细一品,酸味既不是醋,也不来自泡菜,而是取自梅干之类的果脯,吃起来很特殊,酸味浓郁,很容易把饭哄进肚子里。 宋游内心坦然,只随意夹菜,大口刨饭,不够就再添,一点不客气。 对于好客的主人家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就是煮饭的妇人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面上有光。 「这鱼真下饭!」 「土办法,土办法,我们这边的人都这么做。」妇人满面笑容,「酸***的,光是汤都能吃一碗饭,是穷苦人家的办法。」 「好手艺。」 「可不敢……」 主人家房屋不多,只腾出了一间。 宋游要和老先生睡一间房。 还好可以打个地铺。 出门在外,这是避免不了的事。 也不可以太过娇气矫情。 可这种事说来奇妙—— 起初心里虽然接受,并无抵触,可多少也觉得有些不美,毕竟不如单间。但当进了屋子,一躺下来,便又很快觉得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即使老先生晚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可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甚至一点小事都谈不上。细细回想,和没进屋时的感受完全不同。 这样的事还并不少—— 必须要你到了它的当前,你才能看清它,才能知晓对它的真正感受。 可这种事又如何是能想明白的?又如何是能从别处学到的?却是必须得自己亲身体验了,才能有所感悟,才能逐渐明悟。 … 细想也有妙处。 …… 次日清早。 宋游醒得不早,正好赶上早饭。 虽是早饭,主人家也竭力准备得丰盛,又煮了鱼,切了腊肉,油滋滋的。 山里的百姓才不管什么油不油腻,都是平常少有吃到的好东西,哪有油腻一说,只把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只希望能给客人吃好。 宋游道了声谢,便开吃了。 昨晚的老先生也还在。 老先生倒是主动和他搭了话:「小先生可是要去平州的云顶山上寻仙?」 「老先生听过?」 「听人说过。」老先生虽然是在饭桌上,但说话时都会停下筷子清空嘴里东西,「听人说那上面有神仙,每年都有很多人去山上找,有些在朝里当大官的人也都去哩。」 「有找着的吗?」 「要有缘才得行。」 「我也是慕名去看看。」宋游顿了一下,「听说云顶山的风景也不错。」 「高得很哩!」 「一天能爬上去吗?」 「我没爬过。」 老先生倒是回答得老实,随即又说:「不知道云顶山好不好爬,但我听说从这里去平州不太好走。」 「怎么说?」 「从这里过去,你肯定是走祥乐县进去是吧?」老先生眼睛如豆,直盯着宋游。 「嗯。」 宋游其实并不知道前边是什么县。 主人家也插不上嘴,只在旁边听着,以此涨些见识。 只听老先生说: 「从祥乐县进平州,那一段路难走得很,古时候打仗都不想走这条路,而且几百里都是山,全是山,少有人烟。」老先生一顿,随即放低声音神神秘秘的对宋游说,「我知道你是有真道行的,比小老儿我厉害得多,但是那一段路啊,小老儿听人说,妖精鬼怪多得很!你看啊,平常一条路久了没人走,不消半年巴茅野草就生满了,那边的路却一直不长,你说是谁在走?」 「多谢老先生……」 老先生无疑是一片好心。 这年头确实有一些人有真道行,可有道行是一回事,不见得在这世上就横行无忌了。就算道行再高,也只意味着他们有走夜路的本钱,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愿意走夜路。一条不好走的路,哪怕只是泥泞脏脚,也是惹人烦心的。 宋游不愿常走,不过偶尔走一下,却还是愿意试一试的。 这时又听老先生说: 「还没请问小先生在哪处修行呢?」 「是晚辈失礼了。」宋游放下筷子拱了拱手,「在灵泉县阴阳山。」 「怕是仙家洞府。」 「谈不上,不敢当。」 「小先生那边……可也有出现过小儿丢魂的事情?」 「也曾听闻过。」 「那边也是靠叫魂吗?」 「……」 宋游停下想了想—— 逸州其实也叫魂,只是喊法不同,细节不同,本质上是同一个道理。 … 只是老先生特地这么一问,特地给自己说了去平州的路之后才问,显然并不是想知道自己那边是不是也有叫魂这个土方法。 这类民间先生其实并不修灵法,不会法术,解决此类事情全靠一代代传下来的经验知识,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领。可千万别嫌弃。这类本领自然比不得正统法术厉害,可好学易得,简单能用,也不知帮民间解决了多少事情,能称一句功德无量。 逮得了耗子的猫,才是好猫。 于是宋游认认真真的想了想。 「在下见识不多,不过除了叫魂,倒确实听说过家乡有民间先生用另外的办法。」 「可方便说来一听?」 「不知此处可有小庙?山野闲神的不算,要朝廷正儿八经封过的。」 「他们村没有,我们村也没有。」 「县里有么?」 「县里有道观佛寺,敬得有很多神。」 「那不行。」 「怎么个说法?」 「大神难求,找不得。野神不靠谱,有风险,也找不得。小神多是空像,也没有用。最好找仅在一县有名的地方神,朝廷封赏过的。」宋游对老先生说道,「我们灵泉县便有先生这样做,在村里边给这位神灵搭个小庙,不用太大,三尺高即可,每逢过年过节就叫村民去拜拜,而先生自己却是隔三差五就去上一炷香,每次多说几句话,混个面熟,下次有事由他去求,会比普通村民方便得多。」 「这办法……」 「这办法要费些功夫,不过好处也有。养好之后,每次 无论是走丢了魂,还是闯了小鬼,或是家中来了邪物妖怪,便无需做别的事了,只要去庙里上炷香,等对方显灵了,就都能治了。」 宋游顿了一下:「而要是不灵……」 「不灵咋办?」 「村民种地不易,香火哪能养闲神?」宋游笑眯眯的说道,「这种事还是该给神君老爷说明,想来神君老爷也会理解。」 「还是不灵呢?」 「给他砸了。」 随口一句,掷地有声。 旁听的主人家顿时一惊。 老先生也吸了口气,眼睛瞪圆了,随即揪着胡子,却又陷入了思索。 感谢「上善若水syr」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金色茉莉花 第71章 多走一程又何妨 早饭之后。宋游已站到门口,将被袋搭在了马儿背上,转身与身后人道别:“多谢主人家热情招待,也多谢老先生告知前路情况,在下便告辞了。” “谢什么!多亏先生,才保住了我家娃儿,家里也穷,没有多的钱财,只有些铜板,一点心意,给先生路上买点水喝。”主人家拿出一小串铜钱递向宋游,跟着他走,窘迫又不舍, “先生莫要嫌少就是。” “足下已请了老先生,在下不过是路过偶遇,锦上添花,做一件事,怎能让足下出两回钱?”宋游自然看到了主人家脸上的不舍,而这时的宋游,又和昨日大口吃饭的宋游不同了,拒绝得干脆而坦然,但也不说其它的话, “还请收回。” “先生收下吧。” “……”推脱之际,身旁刚巧传来老先生的声音:“小老儿也要感谢小先生的指点。” “称不上,不敢当。”老先生这一句来得真是刚刚好。宋游免去了麻烦,主人家也顺势收回了手,注意力被转移,也少了许多窘迫。 主人家心中一时又羞又喜,十分矛盾,只是脸上不容易看得出来,他跟着宋游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关切道:“先生还是往祥乐县走吗?” “都走到这里了,懒得再绕了。” “那边可有几百里没有人烟的路!” “不怕。”宋游拄着竹杖,转身笑道:“二位就此留步,莫要远送了。”两人果然停下了脚步。 双方郑重行了一礼,便算作一个正式的道别了,宋游这才转身离去,沿着这条小路,从村中穿行而过。 也不紧不慢,边走边看。古朴的村落其实很有韵味。这边的房屋风格以土墙为主,有些人家是茅草铺顶,有些人家则是瓦片盖顶,虽然日子过得不好,交通闭塞,采买不便,每家每户却也都在门前屋后种了许多果树,努力让生活过得更好些。 此时春天刚到一半,桃李梨花争相开放,好像比谁开得好看一样,古朴的村落之间红粉白色的花开了一树又一树,偏偏灰暗的色调中,鲜艳如此显眼,想来无论是在文人士人眼里,还是这山间的穷苦百姓眼中,都是美的吧? 只是文人能作一首诗,山民便只得笑道一声安逸。文采有高低,情感却并无不同。 恰逢昨夜小雨,落了许多花瓣。有些落在了石板路上,有些落在了青石阶上,有些落在了某户人家的瓦顶上,铺满一片,走过时甚至不忍心踩到它了。 纯粹的美会击碎所有轻慢,无论你从哪个地方来,此时心中都只剩下欣赏和惊叹。 竹杖芒鞋轻胜马。多走一程又何妨?离了村子,宋游大步往前。路边又是许多梨花,如雪一样,从中穿行而过,这种画面好似只会出现在梦中。 “后天好像是春分了。”马儿背上的布兜里立马探出一颗脑袋,睁着疑惑的眼睛:“春分是什么?” “是一个节气。” “惊蛰!” “对。” “后天也要打雷吗?” “不打。” “那要落雨吗?”宋游听到这里不由笑了笑。逸州人喜欢用 “落雨”这个词,而不是 “下雨”,配上三花猫那轻轻细细的奶夹子音,还有她的语气,好像雨也成了天上落下来的礼物。 随即摇摇头答道:“应该不会。” “你会算命吗?” “不会。” “你不是道士吗?” “假道士。” “假道士也不会算命吗?” “至少我不会。” “为什么?” “因为算命很难学。” “为什么?”清脆的疑问声不断从身后传来,让宋游很好奇,以前遇到过普通猫,也有爱与人搭话的,人说一句,它就喵一声,难道也是在发问? 左右行走无聊,他却也耐着性子:“因为算命不仅复杂难学,还要求极高的天赋。要两种矛盾的思维能力。一种要求伱毫不顾理性,去充分信任那玄之又玄的感觉,另一种又恰好相反,要你以严谨严密的思维去推演,一点错都不能犯,一点都不能疏忽。” “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 “你不行吗?” “我做不到。” “你不够聪明。” “……”宋游沉默了下,回头看了她一眼,刚好与那颗探出来的小脑袋对视:“三花娘娘下来走吧。” “为什么?” “因为我也在走。” “为什么?” “陪我一起。” “哦……”三花猫顿时在布兜里一阵蛄蛹,找到合适的姿势,便一下跳了出来。 不知是马儿太高,还是马儿一直在走,她落地时居然没有站稳,脚滑了一下。 即使稳住了身形,却也有些狼狈。宋游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摔跤。” “我没有摔跤,只是踩滑了。” “我就知道你会踩滑。” “你怎么知道?” “猜的。”三花猫迈着小碎步一溜小跑,追上了他,又歪着头仰着头盯着他,沉思一会儿,才笃定的说:“你还说你不会算命!” “我不会。” “那你怎么知道后天不会落雨?” “这几天天气都很好。” “那你怎么知道后天是春分?” “我记得。” “怎么记得的?” “因为修行灵法的原因。”宋游无奈的说, “而且春分算是我的生日。” “我不知道什么是生日。” “就是出生的日子。” “你是春分出生的吗?” “不是,是在春分的时候被师父捡到的。”宋游怕她再问,又接着说, “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三花猫愣愣的盯着他,刚刚准备要问的问题被他提前说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追着问:“生日很好玩吗?” “看你怎么想了。” “那我怎么想?”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 “你怎么不知道我怎么想?” “因为只有三花娘娘自己才知道自己怎么想,而我只知道我自己怎么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宋游实在无奈,但又做不到不回答她。 “那你怎么想?” “我想……”宋游停顿了下,在梨花中边走边说:“如果是把它作为一个节日,要有什么仪式感,它是不好玩的,我是不喜欢的,也不愿意那样做。或者把它当做告诉自己又过了一年的一个节点,我也不喜欢。可如果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可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理由,那我是喜欢的。” “什么事?” “比如,吃顿好的。” “吃顿好的!” “是。”三花猫眨巴了几下眼睛,刚刚兴奋了一下下,忽然又气馁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生日……” “我也不知道。”宋游低头与三花猫对视,我也一样实在是安慰人最好的说法了,随即他才又说, “这不见得是坏事,因为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怎么选?” “比如三花娘娘最喜欢哪天?开启灵智的那一天?别人给你立神像的那一天?就可以把那一天当做你的生日。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猫不会记这个。” “那怎么办?” “你帮我想。” “我能想起来的就是……”宋游眯着眼睛认真想了想:“我给三花娘娘买鱼的那一天,那天是立秋。还有助三花娘娘化形的那一天,那天是秋分。” “你是什么分?” “春分。” “春分!” “三花娘娘要和我一样么?” “唔……”三花猫歪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这样也挺好,我在春分,三花娘娘在秋分。春分之时昼夜平分,到了秋分之时,昼夜又再次平分,阴阳均衡,灵韵协调,最是玄妙。” “唔……”三花猫却不听,继续沉思。这个问题似乎格外困难,可把她给难住了,一人一马一猫往前走了很久,她才又问:“人只能过一次生日吗?” “哪有人过两次生日的。” “那猫呢?” “恐怕也不行吧。” “唔……”三花猫又思索了起来。终于做出决定:“立秋!”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这猫儿是个学人精,很多事她都爱跟着学,总想和他一样,没想到她却没有选秋分,而是选了立秋。 但他也不多想,只点头说:“好。” “立秋!” “恭喜三花娘娘。” “谢谢你。” “不客气。”人很难从猫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只知道她的小碎步迈得更欢快了,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宋游前面去,又停下来问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可是宋游从阴阳山下来到现在为止,多数时候都走得一样快。 ……两日之后,祥乐县城。这是栩州的最后一县了,再往前走,就到了平州地界。 平州多山多雾,多有仙神传说、妖鬼传闻,人们也都格外信奉这些、忌惮这些,却又格外喜欢谈论这些,于是造就了浓郁的仙神氛围,使得外人听来好像这里到处都有仙神、满地都是妖鬼一样,以至于影响到了祥乐县,这里也多了许多仙神鬼怪的鬼怪传说。 同时今日也是春分。春分如秋分一样,昼夜等长,对于同一个地区来说,是昼夜长短交替的两个不同的轮回交点,天地阴阳之气同强同弱,世间灵韵协调,达到一个十分玄妙的平衡点,细细感悟,自有收获。 这一抹玄妙,则赠予了燕子。至于生日……宋游其实并不在乎什么生不生日,何况这一天也不是,只是在道观时清苦无聊,采购不便,下山麻烦,每年的这天便给了他一个理由,好说服自己取些钱财下山去走一趟,或是逛逛县城或集镇,或是买些好肉,比平日多一点点放肆,或多一点点勤快,好做点喜欢的事。 今日正好是栩州的最后一程。多了一点纪念意义。燕子只送他到平州地界。 又多了一点离别意味。于是宋游花了不少钱财,买了一只烧鸡,又买了一斤羊肉,还找了一家酒楼,点了两个小菜一壶好茶,好犒劳下五脏庙,也与燕子相别。 ……求月票!拜托了!感谢 “努力不摸鱼qaq”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72章 明德二年春分游至平州 钱铺之中,伙计正在剪银。三花猫满地转着圈圈玩。此去平州好几百里都是山路,少有人烟但不是没有人烟,只是人少,没有大的城池,不好采买借宿,宋游觉得使用银钱怕是不便,恰好铜子所剩无几,今日便特意问了一家钱铺,前来兑换。 大晏的官银扁扁一块,两头宽中间细,很好剪。伙计也是业务熟练,只比划着剪出一个小角,取出戥子来一称,立马便笑了,拿给宋游看。 “客官,不多不少,刚好一两。” “好手艺!” “也是运气。”伙计笑嘻嘻的收了这一角,把剩下的那一块还给宋游,随即才从里边取出一大串铜钱来,又额外取出一小串,再取了些出来。 “别地不满贯,咱们这为了方便,都是满的,客官放心就好了。” “我数一数。” “尽管数!” “那好。”宋游微笑坐下,竟真开始数了起来。祥乐县近期银钱比为一千二百一。 宋游吃饭的时候便问过了酒楼掌柜,掌柜说的也是这个价。当然钱铺兑钱要抽成。 之前在逸都也换过一次,那次一两银子折钱才一千一百九,不知是地方因素还是时间因素,这里倒是要高一些。 可不要以为钱铺应该看重信义,就觉得天下钱铺多是公道之人,其实在大晏,铜钱往来做些手脚已经是社会上的普遍现象了,甚至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到了不觉得这是一件亏心事的程度,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反正大家都这样,双方你来我往才成了天经地义。不过一般不会在戥子上做手脚。 一来很多人别说换钱了,就是用银子去买东西,也会自带戥子,二来朝廷对这个管得严,戥子作假违反律法,反倒一串钱少装一些没有谁去追究,谁还不准我数错呢。 总之今日清闲,数一数钱。一千多文,并不好数。好在宋游足够耐心。 不知何时三花猫也坐了过来,就在他旁边坐得端正,仰头伸长脖子,眼巴巴的看着他。 没过多久,宋游放下钱:“足下这一大串九百八,差了二十文。” “哎哟!”伙计大喊一声,语气很是意外:“那怕是数钱的伙计粗心,装错了,先生对不住,这就为你补上。”数都不数,转身就去拿钱。 已经很明显了——我这里一贯就是九百八,左右差得也不多,你要是不计较呢,那就当我多赚伱二十文,要是计较呢,一千文,你去数吧,数完是对的,那我二话不说就给你道歉,补给你就是。 说起来其实是很不好说的。当然是人的贪欲,是人的小心思,可也是社会的惯性,一种普遍的现象。 也有不小的深思品味的空间。不过宋游还是问了句:“你不数吗?” “我数数不行,怕是要数错,何况先生是修行高人,怎会骗我?”伙计一边数钱一边说,语气自然极了, “就算先生数错了,最多也不过几文钱的差距罢了,进门都是贵客,就当小店与先生为善了。” “挺好。”也是有点意思。收好所有钱,宋游没说什么,便出门放到马儿背上。 倒是三花猫依然坐在钱铺里不动,时而扭头看一眼宋游,时而看一眼柜台中的伙计,等宋游要走了,那伙计想出言提醒时,她才忽然一下跳上柜台,朝那伙计怒哈一口气,哈完立马又跳下来,去追宋游。 跑得飞快。只留伙计愣在原地。……县城多临水而建,走出祥乐县的城门,立马就是一条小河,石拱桥长得很有韵味,从小河上跨过,此时正是午休时候,桥上不见有人在走,只有河边桥头的柳树垂下丝绦,又细又长,随春风招摆。 走到桥中间,宋游就不肯走了,停下来站在桥边,扶着栏杆吹春风,看远处小河流水,老人捶衣,不知在想什么。 “砰砰砰……”捶打衣服的声音远远传来,在空中回荡不绝。 “燕安。” “先生。”一只燕子落到石桥护栏上。没等宋游开口,他倒是先说了:“我刚替先生去问了路,就是眼前这条路,大约三十里,就是平州地界了。”宋游倒有些意外:“你去问的?” “是,我往前飞,化作人形,找了当地的农家询问,那位老丈是这么说的。”燕子顿了下,惭愧道, “这段时日以来,本是我送先生,结果每逢问路竟要先生亲自去问,实在羞愧。” “善武者从武,善文者从文,你有你的性子和本事,一路走来已是帮了大忙,又何必如此?” “先生不必安慰,我也是问过才发现,它比我想的简单。” “也好。”宋游不再多说,只继续说自己原本想说之事:“既然前面就是平州地界了,就送到这里吧,你也该回去了。” “……”燕子一下没有说话,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他,随即才说:“这段时日与先生同行,既受先生言行教导,又受先生灵气滋润,我要谢过先生。” “该我谢你相送之情才对。” “老祖宗要派族中燕子去往别的天地搜寻作物,我深思许久,作为族中一员,我也应该去的。”燕子好像还在变声期,声音很有少年感, “若非如此,我真想追随先生而去,一直侍奉先生身旁,为先生寻溪探路,去看遍这广阔人间。” “决定要去海外了么?” “是。”燕子这一个字的回答像极了宋游的习惯,随即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连续说:“原本畏惧南方太远,又畏惧与其它燕子同行,还害怕努力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不过与先生一路走来,只觉远处也不远,山外的山和眼前的山虽有不同,可本质差别不大,细细一想,往南既是我族天生的习性,那片广阔的天地,我也该去见识一番才是……” “其实孤独也好。”宋游笑着说, “不过这样更好。也许出去一趟,你会觉得出去也好,也许出去一趟,你会觉得孤独才好,总之出去了、比较过才知道。” “若我回来,还是觉得孤独好,我便如先生一样,遵照内心所为。若我回来,觉得天地广阔,乐趣无限,我也如先生一样,遵照内心所为。” “你比我聪慧。”宋游笑了笑, “我下山时,我的师父对我说,愿我此行能找到这世间的乐趣,找到心安之处,如今我把这话也送给你。愿你也早日找到自己的逍遥,早日找到自己的心安之处。” “只是此时一别,不知……” “只愿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先生保重。” “你也保重。”燕子不再多说,振翅一飞,便飞入了青云,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小黑点。 三花猫抬头盯着,等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他走了!” “是。” “又只有我们了。” “舍不得吗?你还帮他捉了蝴蝶呢。” “我不知道……” “那你不聪明。” “?”三花猫愣了一下。刚想反驳,便见这人已转身走了,只留下背影和一句:“走吧,今后很长的路,都只有我们。”三花猫只得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刚下了桥,前边便有行人,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似是要进城。正是方才捶衣的老妇人。 两名老人看起来都有很大的年纪了,白发苍苍,身材矮小,再一佝偻便显得更矮小了,穿得也很简朴,勉强保暖,而春水仍有几分寒,这把年纪了还出来洗衣服,虽然是这年头常有的事,宋游还是难免有几分怜悯。 两名老妇人都提着大桶的衣裳,因为太重,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另一边斜,走路也偏偏倒倒,更惹人内心难过。 可也就是在这时,宋游却又看见走在后边那位老妇人抬起拿棒槌的手,去戳前面那老妇人的后背,前面的老妇人起初懒得搭理,可多两下,便忍不住了,于是转身,举着棒槌往后偏偏倒倒的追出几步,作要打的姿势,后者也偏偏倒倒往后退出几步,笑呵呵避开。 一把年纪,像两个小孩儿。如此清苦,又笑容灿烂,仅剩的几颗牙实在是一眼就数清楚了。 如此闹腾几下,又僵持片刻,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这才喘着气,重新提着衣服往回走,却是并肩而行,谁也不敢走前头。 宋游连忙恭恭敬敬退到路边。两名老人与他擦肩走过。 “喵?” “怎么了。” “嗯?” “我怕挡着老人家。” “哦我挡不住……” “是。”宋游迈开脚步,去追三花猫。马铃儿叮叮当当响。杵着竹杖的道人,提着衣服的老人,完成了一场寻常的相遇。 再一回头,看见那两名老妇人也回头看他,交头接耳,风中吹来她们的声音,含糊不清,是在讨论这个年轻又奇怪的小道士从哪里来。 脚步不停。出城不远,路上便少有行人了。昨天到的祥乐县,特意花钱住了一晚旅店,还开得不错的房间,他问了店主,说这条路原本也是一条古路,不过实在难走,天下大乱的时候这条路便是栩州易守难攻的原因之一,前朝费了大力气,开了另一条路,这条路走的人就少了。 人烟一少,妖怪就多了。妖怪一多,人就更少了。如果朝廷不管,就是个恶性循环。 到现在也不知道朝廷管没有管,总之路上少有村落,倒有几座城,人也很少,还有几个关口军镇,保着这里仍是大晏王土。 拄杖一身轻,三十里路,很快就到。 “平州界。”宋游又走到了界碑前,停下与它对视。昨天春分,今天也春分。 再往前一步,便出栩州了。又是新的一州之地。只见前方天沉沉欲雨,入眼是如水墨一样的风景,山影重重雾重重,一山更比一山高,分不清山的尽头,好一幅千里江山图。 真如旅店店主所说——此路难行。平州也多山,但与栩州安清的山不同,安清是小山,一眼望去万峰成林,平州是大山,一眼望去别说万峰,就连一座山,也是一截满满当当遮住了眼前,一截在云雾里,还有一截在云端,看不完全。 不仅多山,还多峡谷,多悬崖。这路便从大山中过,从山腰上过,从峡谷里过,从悬崖边过,遇到绕不过去的,便要一路往上,穿过云海,翻过垭口。 白天还好,偶有人迹。一到夜里,山妖夜哭,野鬼吹火。宋游却看不见这些。 只看见山间的清泉,林中的野果,看见自由的小猴儿,一场春雨零落满地的山野树花,铺满天地的云海,还有雨后冒出来的菌子。 就连路边废弃的茅屋,配上闲暇心境和落红无数,在他看来都自成一景。 推荐新手钓鱼娘的《走进不科学》,老作者,故事精彩,量大管饱,可解书荒! 第73章 山中妖鬼市 与平州相逢已然两日。 宋游盘坐大山之间,不禁感慨。 “好有灵气!” 只是灵力充裕并不见得就会加快你的修行,只是修行起来轻松,浑身舒服,内心静然,即使不修行,在此生活,也会安宁愉悦,延年益寿,寻常动植物在这样的环境下呆久了,也会相对更容易得道化形。 在这里坐着就很舒服了。 尤其远方云卷云舒,以肉眼看得清的速度变化着形状,不赶时间,不怕日落,无事要做,还有一只小猫妖在林子里为你捡蘑菇。 此情此景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呼……” 宋游吐出一口浊气。 回头一看—— 小女童挎着一个褡裢,捡得可认真了。 可不是宋游叫她去捡的。 是她看宋游昨天捡了,又见宋游很喜欢吃,或许也觉得好玩,今天一到这里停下,便自告奋勇兴冲冲的去捡了。 “道士!” 小女童跑了回来,褡裢鼓鼓的,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菌子,不乏五颜六色的。 小手扯开褡裢,炫给他看: “我捡了这么多了!” “够了。” “……” “厉害!” “对的。” “?” “?” “给我就行了。” “?” “谢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女童这才大方的把褡裢递给他。 宋游接过来看了看,挑拣了许多认识的不能吃的或不认识的菌子出来,扔在地上。 吃菌子第一要义—— 只吃知道能吃的。 不过扔着扔着,却发现有点不对。 有一只手在旁边捡。 那人也不吭声,只是他扔一个,她就捡一个,全部兜在衣兜里,等到兜不下了,就小跑过来,踮起脚,一声不吭的又放回褡裢里。 宋游抬头看她。 她也抬头看宋游。 四目相对,一个疑惑,一个认真。 “你做什么?” “伱做什么?” “我把它丢掉。” “我把它捡回来!” “……” “……” 好一个一问一答。 好一个诚实的小猫妖。 两双眼睛依旧四目相对,奇妙的是,从她的眼里,宋游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只好耐心解释:“不是我不要三花娘娘摘的蘑菇,而是有些蘑菇就是不能吃的,有毒,我们只能吃那些没毒的。” “有毒!” “是。” “吃了会怎么样?” “有的会上吐下泻,有的会精神错乱,有的会出现幻觉,看见小人儿,严重的会死。” “嘶!” 女童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睁大了眼睛,于是登登登后退几步,把小手也背到了背后,表示自己不再去捡了。 宋游这才继续挑拣。 一个个菌子丢下。 几步外的女童便眼睁睁看着,强压住自己又去捡起来的欲望,心痛到难以呼吸。 这可都是辛辛苦苦捡的。 可惜了可惜了…… 挑挑拣拣,剩了一些鸡油黄、老人头、米汤菌和山蘑菇,宋游则拿着它们去旁边山泉口洗净,带着半锅水一起回来,搭一个灶,搭好的时候小女童基本已把柴捡了回来,倒是马儿最是悠闲,只在旁边啃山草。 正好天色渐暗。 生火,煮汤。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千山成影,山间又有雾,只剩天边一线火红与这山间一点火星而已。 等到宋游煮好汤时,女童已变回了三花猫,就缩在自己褪下的小衣服上,趴在火堆旁边,已经睡着了,看起来很小一只。 宋游也不管她,盛汤来喝。 “呼……” 山间清冷,吹气成雾。 一口下去,全身暖和。 菌子和其它大多数素菜不同的一点就是,它不用加肉,不用荤油,也可以很鲜。 “啊~” 张嘴一吐,又成白烟。 山中又有鬼哭狼嚎,不知在做些什么,不知从哪里传来。 宋游只低头一瞥—— 那小猫儿睡得香。 此心安处,哪管山妖鬼怪? ……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火堆的温度逐渐降低了,三花猫感受到冷,缩得更紧了些,但这下意识一缩,倒也让她清醒过来。先醒来的是耳朵,然后是尾巴,最后她才抬起头来,在黑夜里四处寻找。 只见那道士坐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好像在眺望远方山边,又好像在看星星。 “道士。” “嗯?” “你在那里做什么?” “三花娘娘醒啦,快过来。” “哦……” 窝在这层衣服上,好暖和,实在不想离开,不过还是艰难起来,伸个懒腰,这才慢吞吞的走过去。 “做什么?” “三花娘娘看那天边,是不是有光?” “……” 三花猫努力看去,瞳孔睁得浑圆。 “是有点亮。” “那就是了。” 宋游转过头来看她,笑着说:“我还在想是不是有什么有毒的菌子没挑出去,中毒了呢。” “我捡的菌子好吃吗?” “好吃极了。” “好吃极了!” “如果有点火腿或是鸡肉炖在里面,那就更好吃了。” “下次三花娘娘给你捉两只耗子,炖在里面,肯定也好吃的。” “心领了。” “那边是哪里?” “我不知道。” “为什么有亮?” “我不知道。” “你要过去吗?” “我想去,三花娘娘呢?”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那就去。” 宋游立马就站了起来。 刚刚的锅碗已经洗净收好,此时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把身下的毛毡叠起来,捡起三花娘娘的衣服,全塞进被袋,便沿着山路往那方走去。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三花猫依然迈着小碎步走在前头,已快到山口了,她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头也不回,只边跑边说: “这里有个坑! “有个石头! “有根棒棒! “有……” 刚跑上山口,往下一看,她却愣住了。 那清细的喊声也戛然而止。 宋游依旧不疾不徐,走上前去。 那光亮自这山的下边传来,此刻正是居高临下,随着身体拔高,那发光之处也一点一点的浮现在眼前。 竟是一片集镇! 而且是极热闹的一片集镇,就在下边山腰处,占地很宽,灯火通明不说,中间还点着一大堆篝火。 三花猫俯瞰下方,又抬头来看他。 “是。” 宋游朝她点点头。 这里离最近的军镇或城池起码有上百里路,不应该出现这么一片集镇。何况集镇也不该在晚上,不该在这荒山之中。 “去拜访一下。” 宋游继续往山下走。 山路只三尺宽,白天走还好,晚上走起来就得格外小心了。 沿着山路一路往下,看着近,走得远,黑漆马虎的,中间又有团雾,从雾中穿过,清清冷冷,又有一种恍惚感。 这条路好像要比想象中更长。 走着走着,莫名感觉好像已不再是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条路了,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去,路也变得越来越宽,路旁景致有了变化,多了许多在山上看时没有的大树,也多了许多本不该有的岔路,倒是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片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了。 也开始遇到了行人。 第一个还好一些,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第二个则是面色惨白,眼睛凸出,舌头伸出来,说是吊死鬼,又更像是被勒死的。 第三个身材异常壮硕,长了个野猪头。 还看见一只山鹿,安静走来。 他们都提着或衔着大小模样不一的灯笼。 宋游在礼节的范围内打量他们,面上依旧从容自然,也依然往那个方向走着。 三花猫跟在他身边,却不再跑前面去了,而是几乎紧挨着他的脚,使他好几次差点踩着她。 渐渐地,遇到的“人”越来越多。 有和他们同向的,从不同的小路走来,汇入主路,往那光亮之处去。也有和他们对向的,从那光亮处来,走入各条小路当中,这些小路都被山间夜雾所笼罩,看不清通往何方。 他们无一例外每人都带着灯笼,各种样子、大小的都有,有的提在手里,有的挂在脖子上,有些叼在嘴上,各自洒出一片光亮,这一点一点的光亮在这薄雾笼罩的山间小路上逐渐汇聚成龙,来往不一,看起来颇有一番美感。 也有人发现了宋游。 此时宋游和他们最大的差别,大抵就是身上这身道袍了。 也许有些妖鬼也能嗅出别的味道。 于是这些人都盯着他看。 三花猫有些紧张,离他更近了。 宋游却不在意,一路往前。 直到走进这片集镇,眼前已变得大亮。 大晏夜生活丰富,逸都又是天下第三城,可平常的夜也没有这里亮,要庙会、新年或中秋才能比拟。 宋游边走边看,边看边想。 这集镇显然也不是天天开,应是和人类集镇一样,隔些天开一次,甚至和庙会一样,一年也就一次或几次,所以才有这么多山鬼妖精来。 有些山鬼妖精完全化作人形,长得和人一样,若非俊美之辈,便是奇特之人。有些则还保持着化形前的特征,甚至于干脆就是动物。有些长相略显潦草,或是留着死前的样子。有些山精更是寻常人从未见过的千奇百怪,宋游在阴阳山修行这么多年,有时也会与妖精鬼怪打交道,也都远远没有见过这么多种类的妖精鬼怪。 再看这集市,到处是灯笼,里头的火光格外明亮,灯火通明之下,处处都是摊位,甚至旁边还有古朴的房屋,开着店面。 无数妖精鬼怪在其中穿梭。 至于他们买卖的东西,倒是不甚稀奇,多是些寻常之物。 锅碗瓢盆最受欢迎,还有不同布料的衣裳,金属打造的刀具,山中春日刚结的野果,刚采的菌子,串起来的野鸡鱼兔,蔬菜肉摊,还有各种虫子,和寻常人类集市卖的东西有些差别,可总体来说差别不大,本质是一样的。 是这荒山间的烟火,异类的柴米油盐。 宋游带着三花猫,领着枣红马,在集市中慢慢的散步走过。 只是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安静一点,像是人类集市中来了一只怪物一样,大家都转过头,盯着他不说话,等他走了才窃窃私语。 隐约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声: “是个人呢!” “那只猫好像成了精的。” “那马也不一般。” “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怎么也不害怕?” “又是不小心闯进来的吗?怎么最近几年老有人不小心闯进来?在搞什么?” “怕是那猫带来的吧?坏了规矩。” “说不定!那是个道士呢!” “道士?” “你看穿着道袍呢……” “哦呀……” 宋游一回头,他们立马就不说话了,也都慌忙的避开他的眼睛,不与他直视,等他走了,才又在背后盯着他看。 三花猫在脚下轻轻扒拉他的裤脚。 “无妨。” 宋游对她柔声说道,继续往前。 这回可真是看了稀奇。 感谢“疯兔吃肉”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74章 万类不齐 宋游慢慢的走,细致的看。能感觉到这些妖精鬼怪对他这个莫名闯入的人感情不一,有生疏的,有警惕的,有好奇的,有抵触的,甚至还有害怕的。 所以他也不说话,先看为主。这些妖精鬼怪用的是人类的铜钱,只是不限朝代,哪个朝代的都在用。 没见到用银子的。商品价格与山下城镇很不一样。锅碗瓢盆、各类铁器卖得很贵,也卖得好,衣裳布料价格也明显比山下集镇更高,肉类价格则要略微低于山下集镇,反倒是山下人尤其是城里人觉得稀奇的一些山珍,在他们看来似乎很普通,在这里又多又贱。 还有一些外面少见的东西,价格不等。居然还有卖书的。除了名人着作、道经佛书,竟还有人写的志怪集。 宋游心里升起了一种想法——要是有个商人来这里,往来倒卖,肯定很赚钱,怕是一条小丝绸之路了。 “……”宋游心里暗笑,走向了第一个摊位。这是一个卖火腿的摊位。 整条整条的猪火腿,片开之后,本身颜色就很漂亮,烛光一照,更是红得诱人。 不是手艺极佳,就是肉质很好。摊主是个高大的男子,却长了一颗豹子头。 “摊主有礼。”宋游走到摊位面前,低头看了看,保持着礼貌,向摊主问:“请问火腿怎么卖?大晏朝的钱也收吗?” “哆!”片肉的刀插进案板里。摊主的豹子头盯着宋游,眼睛圆溜溜的,里头的瞳孔只剩一个小圆点,吸耸几下鼻子,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是人?” “正是。” “你怎么进来的?” “在下游历天下,途经此山,睡前见这边山有灯火,顺着火光和小路,就走进来了。” “你该出去。” “自是要出去的。”宋游笑着又行了一礼:“只是来都来了,不妨看看、逛逛再走。” “快走!” “我看摊主卖的火腿乃是上品,今晚正好摘了山间菌子来煮汤,喝的时候还在想呢,要是有只老母鸡或几片上好的火腿加进去……”宋游说着摇头笑了笑, “正好就遇见了足下,可见有缘。” “不卖给人。” “为何?” “这不是人来的地方。” “山下城中,妖鬼可也不少。”宋游顿了一下, “不是人来的地方,所以能在此处与摊主相遇,才是尤为不易。” “伱真要买?” “问问。” “一百文一两!” “……”不知不觉间,周围已围了一圈山中的妖精鬼怪,像是看稀奇一样,盯着他们对话。 宋游只低头细细查看:“这是野猪肉?” “哪来那么多野猪肉给你吃?爷爷自己养的。”摊主冷冷瞪着他。 “倒也养得不错。” “你要几两?” “只是我有些不解……”宋游摇了摇头,抬头与这长了一颗花豹头的摊主对视:“为何足下卖与别人一百文一斤,卖与我就要一百文一两呢?”摊主直直盯着他看,甚至凑近了他一点,却在他脸上没有看出丝毫惧意,如此一来,他好似也没了招,这才说:“不买就去别地买!那些死鬼摆的摊也许会卖给你!” “为何?就因为我是人?” “是又如何?”宋游反倒有些疑惑了。此地妖鬼精怪什么都有,各门各类,不乏成精前是天敌的,都能和谐相处,为什么偏偏排挤自己呢? “我不曾因足下是妖而轻慢于足下,足下为何因我是人而轻慢于我呢?” “你不知道?这里不欢迎人。” “为何?” “哪有那么多为何为何!?”摊主有些恼了, “人不也不欢迎妖鬼吗?” “足下看我像是不欢迎妖的样子么?” “……”被他这么一问,摊主还真愣了一下。随即再次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道人,见他身处妖鬼世界,不仅镇定自若,而且十分自然,既无丝毫惧意,也无半点嫌恶,随即目光扫到这道人的脚边,见一只三花猫像人一样站起来,贴着那道人的腿,高仰起头悄悄瞄着自己,一只爪子还扒拉着道人的裤脚。 摊主想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人奸诈狡猾,心狠手辣,你看身后这么多山妖山鬼,自然精怪,除了少数野鬼,有几个喜欢人的?” “足下此言差矣。”宋游并不赞同他的说法:“在我们人的传闻里,妖精鬼怪也大多不是好人,常有伤人害命之事。可大部分人并不等于所有人,那些伤人害命的妖精鬼怪也不代表所有妖精鬼怪,正如我来到这里,也不曾因此歧视足下,为何足下要因此歧视于我呢?” “你……” “足下快歇歇气。”宋游连忙劝慰, “都成妖了,还是要多些耐心才是,太过暴躁易怒,于修行可是无益。” “你非要买我的火腿不成?” “倒不是非要,只是觉得好,有买的想法,于是过来问问。”宋游和和气气, “买与不买,本来关系不大,可足下如此待我,却是让我有些不解,所以不免与足下多说两句,若有冒犯之处,嗯,若有冒犯之处,足下要有耐心。” “你要……”摊主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围观的人群突然让开一条路,有两道身影挤了过来。 宋游和摊主都看过去。两道身影都是人形。一个完全是人形,却生得膀大腰圆,可怜这身衣服,能把他装进去恐怕都要松口气。 一个同样壮硕,却长得更高,脖子上是一颗水牛的头,两角弯弯。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位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差服,只是和大晏官差颜色制式略有不同。 或许是前边某个朝代的差服。这集镇居然还有 “官差”?宋游倒是有些意外。因为山下人类的大多集镇是没有官差的,是老百姓自发聚集起来的,城内庙会虽然有官差巡逻,但也主要是因为在城内。 不过想到这里全是些妖精鬼怪,种类各有不同,也是有与人类不同的特殊情况的,宋游便也理解了。 只见这两位没几步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公人办事,自然不能唯唯诺诺,两只妖怪到来之时气势汹汹,只是看见宋游穿着一身道袍,再看他身边的三花猫,迟疑一下,便知道这闯入的人和平常的不太一样,不是普通人,表情稍稍收敛,但也依旧很有气势。 “足下从哪来?要去何地?因何来此?速速道来!”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历天下,经过此山,偶遇贵地开市,循着山后灯光走了进来,若有不礼之处还请见谅。” “你是修道人?” “是。” “哪个道观?” “阴阳山,伏龙观。” “……”此话一出,围观者不觉有什么,那生了牛角的 “差人”也不觉得有什么,那膀大腰圆的却是表情一凝。只听牛角差人问道:“在此地闹闹哄哄又做何事?” “并非在下有意为之。”宋游行礼说道, “在下只是想买些火腿,许是大家少有在这里见过活人,这才前来围观。” “原来如此。”牛角差人点点头, “此乃我大山之间山妖精怪开的集镇,每季一次,人类能平安走进来已是不易,既是无意闯入,我等通常也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你既是修道之人,便自行离去吧。” “既然进来,也是有缘,在下觉得此地多有稀奇,想多看看,不知足下可否行个方便。” “嗯?”牛头差人眼睛一瞪,有铃铛那么大。只是这时他却感觉身旁同僚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同僚独自上前,他虽疑惑不解,却也闭上了嘴。 “尊师既是修道之人,应当知晓万类有异的道理,此地对于人类来说,不是个好去处,尊师不如跟我来,我带尊师出去。” “如何不是个好去处了?”宋游疑惑, “愿闻其详。” “此地虽是凡间,可却是妖鬼聚集之地,除了我们,还有许多凶悍少智的邪物徘徊在外,凡人难以找到这里,也难以走到这里来。而且在这里待久了容易迷失神智,走不出去。”这体壮如熊的差人顿了一下, “自然,尊师法力高强,不怕这些,可我等都是些粗俗野蛮的山野妖精鬼怪,尊师又何必与我们在此游戏?” “足下此言差矣,都是天地间的生灵,人与妖又有何不同?”宋游顿了下, “并且以我看来,大家在此互市,都友好相处,公买公卖,两位也是心地纯善,以理服人,哪来粗俗野蛮一说?” “……”这差人沉默片刻,倒是不再劝了,只对宋游拱手行礼:“那便请尊师自便。只是此地集市只在晚上开,尊师须得在天亮之前离开,否则可能找不到回去的路,尊师道行再高,也少不了添些麻烦。”刚说完,又环顾一圈四周,想了想才说:“相遇便是难得,仙师不曾失了礼节,大伙还是该以礼相待才对,莫要过于粗俗了。” “多谢。” “尊师莫谢……诶!大家伙都散了!散了散了,堵在这像什么话,快点快点,抓紧时间,都要子时了!”说着说着还吼一声,是熊的吼叫。 围观者皆被他挥手驱散。看那模样,真与山下官差无异。宋游对他拱手施礼,也对围观的妖精鬼怪施礼,这才转过身来,看向这豹子摊主:“摊主此时可以卖给我了么?”摊主眼睛微眯,一下从摊位上拔起刀子,动作快如闪电。 “刷!”一片薄薄的火腿,几乎半透光,搭在刀刃上,递向宋游。 “尝尝!” “多谢。”宋游小心捻起。这位摊主刀功了得,切得好薄,拿起来有着纸一样的质感。 上好的火腿生吃也很好吃,宋游不知道这火腿品质如何,只觉得放入嘴中咸味不浓,香而不腻,肉丝劲韧,越嚼越香,本已觉得是上品,可吞下去之后,那一股香味回涌上来,才更觉得回味无穷。 妖怪竟有这手艺? “八文一两,百二一斤,买一整条,还能饶点。”豹子摊主看出宋游喜欢,眼睛一眯,也有几分得意。 “刚才还是百文一斤呢,为何我还是要贵些?” “人家讲了价。” “那也请给我一百一斤吧!” “要多少?” “两斤上下,削成薄片。” “可!”摊主手中小刀异常锋利,手法也熟,只见他在火腿上一刀刀划过,每一刀下去,便是一片纸一样的火腿被片下来,落入桌上,那轻微的嘶嘶声音如手法一样干净利落,看来听来都是一种享受。 宋游瞄了眼桌子,不太干净。也许他们并不在意这个。 第75章 与鬼谈闲 一片火腿,撕成小片,放入口中。不急着嚼,只让它留在嘴里,用口腔感受它释放出来的咸香味,等它有点软了,这才开始嚼动,又去感受肉质纤维的口感。 又干又香,百吃不腻。顺便放慢脚步,再撕一片,垂手弯腰,三花猫便直立而起,从他手上接过肉。 来来往往的妖精鬼怪都在看他们,却也不再为难,不再围观了。渐渐逛到了中间那座火堆旁。 这集镇是围着火堆聚拢起来的。这火并不寻常,自有奇异,但也不是什么焚天焚地灼烧神魂的神火真火,只是指引山间妖鬼精怪前来,又驱散别的邪祟之物。 在火边宋游看到了几名穿着差服的妖鬼精怪,即使是鬼,也不怕这火。 那熊差牛差一见宋游就远远的拱手。宋游亦是还了一礼。此地有此集镇,颇为奇妙,既然以前也曾有人闯入,说不得山下也有关于它的传说,也许以前也曾有伏龙观的观主来过。 熊差应是讲给了牛差听。他也不与他们走近了,不然人家不自在,他也不自在,只换个方向,又继续逛了起来。 宋游从一位猴摊主手中买了不少野果,从一位马摊主手中买了上好的半干草料,又从一位不认识的山精手中买了一条小鱼,最大的收获是一位狐狸摊位上的蘑菇,松茸鸡枞见手青都有,和马摊主卖的草料一个价。 还买了一些外面很少见的奇妙有趣的东西,花了不少钱。算是收获颇丰。 不过收获最大的显然不是买的东西、捡的便宜,而是这场旅途本身。此地妖精鬼怪数不胜数,怕是这几百里大山的妖精鬼怪都赶来了,种类繁多,既有猫也有鼠,既有狼也有鹿,既有牛马兔子,也有草木成的精,还有许多天生地养的山水精灵与死在这条路上没有散去的鬼,历朝历代都有,除了人类以外的万千灵类在此和谐相处,甚至有自己的秩序,既开阔了他的眼界,也调整了他的认知。 若是寻常有文采的凡人误入这里,又能安然离去的话,说不定也会留下一篇传世的奇遇文章吧? 走着走着,身边有小鬼看他。宋游转头一看,是个模样乖巧的圆脸男童,八九岁的样子,与他走同一个方向,总转头瞄他,眼睛很有灵性。 宋游朝他点头微笑。小鬼便也朝他咧嘴笑。又走几步,小鬼倒是靠近了他一点,随即好奇的问:“你是神仙不成?” “只是一介凡人。” “真是胆大!” “哈……” “刚才没听清,你怎么进来的?” “说来也是有缘。”宋游答得很随意,声音柔缓, “吃过晚饭坐着看星星,看见这边山下有火光,就跟着走进来了。” “好巧啊。” “是巧。” “刚才熊管事想带你出去,伱怎么不出去?” “难得相遇,想多逛逛。” “这里这么多鬼,你就一点不怕?” “鬼有什么可怕的?”宋游对这名小鬼也保持着礼节:“人间有句诗,安知今日身,不是昔时鬼。”一般来说人死变鬼之后,即使是小孩儿,除非有别的机缘造化,不然也不会再继续长大。 所以面前这鬼虽然是小孩模样,可说不准他在这世间存在的年岁比宋游甚至宋游的师父还要长,不能把人家当孩童看。 但是他们的阅历见识虽然会不断增长,可因为没有肉身,心态的成长也会受到影响,所以也不太好把他们当做一个成年人或老人。 “安知今日身,不是昔时鬼。”小鬼跟着念叨了一句,觉得有意思,便露出笑意,问:“这世上真的有轮回吗?” “只是用了句诗。” “那有吗?” “我没见过。” “我就说嘛!”小鬼右手打了一下左手,看似力重,声响却轻。宋游笑了笑问:“足下来此地多少次了?” “很多次了,数不清了。”小鬼笑嘻嘻, “就是这里挺没趣的,尽是些山妖精怪用的东西,没多少是鬼用的。” “以前也有人进来吗?” “偶尔会有,这两年比较多。” “不知此地是何人所建?还是说大家自发的组建起来的?” “是自发的,不过也有山神护佑。”小鬼顿了下, “听说很多年前就有的,是些离得近的山妖精怪互相换些东西,不过那时规模没有现在大,也不是固定在这个地方。好像从几百年前开始,这里出了一位山神,山神叫大家来这里,大家就来了。” “山神?”宋游想了想。大概率不是朝廷或天宫敕封的山神,那类山神通常不会对妖鬼这么友好,相对起来,更可能是这座山自行蕴养出了精灵,被山中妖鬼精怪尊称为山神。 而且这位山神能在这大山中间划出这么一片区域,依托凡间又远离凡间,实在是了不得的本事,只有这片大山本身蕴养出来的精灵才有可能依托这座大山做出这等布置。 “是啊。”小鬼想了想:“不过听说山神脾气暴躁,以前有人进来,山神很不高兴,和那人打了一架,被打惨了,后来就不出来了,现在都是我们自发的过来又自发的推举一些道行深一些的妖精鬼怪来管事,免得闹起来。”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说, “那人可真没礼貌。” “可不是嘛!” “相聚即是有缘,我请足下吃一炷香吧。” “那怎么可以?” “只想与足下相谈片刻。” “恭敬不如从命!”宋游正好看到一个卖香的棚子,老板是一只耗子,这是集镇上少有的卖与阴鬼有关的东西的地方,因此聚了许多野鬼。 走进棚子,里头自有桌凳,不过都很矮小,桌子高度只有一尺多,凳子还不到一尺。 一人一鬼互相行礼,相对而坐。三花猫也跳上了一个凳子。 “客官要什么?” “三炷草香。”宋游看别人都点的是三炷草香。 “要点燃吗?” “要。” “好嘞!”突然进来了个活人,无论是在此吃香的野鬼,还是与野鬼同来的山妖精怪,都不断的将目光往宋游这边瞟,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些。 三花猫则扭头一眨不眨的盯着摊主看,看得人家摊主有些害怕。 “这不礼貌。”宋游手动把猫的头转了回来,随即也不管别的妖鬼的目光,只与这小鬼谈话。 小鬼是个善谈的,边吃边讲。他的道行不错,可以吃香灰,普通的野鬼只能吃香烧出的烟气。 不过这类香没有愿力加持,对道行的帮助极度有限,更不能帮这些野鬼走上神道,主要作用还是饱腹。 平常集市没有开的时候,弄不到香火的他们多数是以山间晨露、晚间暮霭为食,过得很清苦。 听小鬼抱怨,这集镇上妖鬼精怪都有,大家对鬼最不好,也最看不起鬼,鬼在这里地位最低,能买到的东西也最少。 而且这里用的是铜钱。铜钱对鬼来说很不友好,最不友好的一点就是不好拿。 铜钱很重,流通越广就越重,最重的好比千斤,道行不够的鬼是拿不起来的。 所以来集镇上的多数鬼要么去找去换那些很多年都没有人碰过的铜钱,要么就要和别的山妖精怪约好,和他们一起来,请这些朋友帮忙拿钱。 还有一些聪明鬼干脆交往了一些有灵性的动物,让动物帮忙驮钱。宋游听来只觉异常有趣。 又听小鬼笑说,山下的很多人将妖精鬼怪丑化得很严重,总觉得他们可怕、丑陋而没有理智,或者就是女性妖鬼一见穷酸书生就把持不住自己,他们往往都是把这些东西当笑料来看的,常看得哈哈大笑。 有时小鬼会问他山下的事,现在哪朝哪代,哪个城哪个村还在不在,宋游知道的都会给他回答,不知道的也就只能抱歉了。 闲谈过半,香也过半。小鬼叹了口气:“这世间少有像道长这样敢与鬼说话的人了,我也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说过话了。”顿了一下,他又说:“只是方才熊管事想带道长出去,道长真应该跟他一起出去的。”宋游第四次把三花猫看向摊主的头手动掰回来,又问道:“怎么说呢?” “一来此地道长不宜久留,留得久了,也许就走不出去了。二来这里出去的路很多,道长不见得能走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很可能等到天亮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走到深山中去了,这时身前身后的路都已经不见了。三来离了这火堆,其实有很多凶恶的邪物,就是我们都得小心经过,很多无意闯进来的凡人走不到这里来就被吃掉了,道长来的路上没有遇见,实在是运气好,要是回去遇见了,可不好办。” “邪物?是什么呢?” “不太好说,有很多种,多是自然诞生的邪物,或是充满怨恨的阴鬼,至于天性野蛮的精怪和吃过人的山妖倒是少见。” “这样啊……”宋游好奇心又起来了:“那么不知如何才能遇见他们呢?” “多走大路,最好原路返回,不要乱走,如果遇到有妖鬼精怪同向,尽量和他们同行,能同行一程是一程……”小鬼说着,忽然觉得不对,但细细一想,又没有想出到底不对在哪里。 “多谢。” “既然你请我吃了香,那我便也送你一物算作还礼吧。”小鬼已经吃完了最后一口香灰,起身拍拍屁股,对他说道:“那边有卖灯笼的,我带你去买一个灯笼,再去中间火堆里求一点火种,这灯笼就变得比平常灯笼还亮了,能烧到天亮嘞,而且还能吓到路上的邪物。嘿嘿,不该这么说,不吉利,该说遇不上才对。不过虽然遇不上,可离了这个集镇,山路黢黑,还是该有个灯笼照亮才好。” “这怎么好意思?” “不要推辞了。” “多谢。”宋游第五次掰回三花猫的脑袋,又拍拍她,便笑着随小鬼往外走去。 这小鬼看起来虽小,可言谈之间颇有气质,不像普通人,自己之前请他吃香,他应下来时,应该就已经有了回礼的想法。 所以宋游也只推辞一次。于是果真去买了一个灯笼,小鬼从身上掏出钱来结账,比三炷草香还要贵些。 第76章 平平无奇的感化方式 “请借一火,驱邪续昼。”只见小鬼提着空灯笼,站在火堆前,恭恭敬敬,行礼说道。 “……”无声无息间,灯笼便亮了起来。宋游看着也觉得奇妙。 “多谢山神。”小鬼又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转向宋游,笑道:“成了,请跟我来吧,送你到集镇外。” “好。”宋游便跟着他走,边走边闲聊。 “足下是前朝人?” “道长如何知晓?” “称呼不同。” “怎么说?” “大晏以来,民众百姓爱称道士和民间玄门中人为先生。” “原来如此,那我也称你为先生。” “随意就好。” “那还是叫道长吧。”小鬼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地上映照出火光一片,恰似黄昏的颜色:“我确是前朝人士,不过出生时已是前朝末年,当时天下大乱,妖鬼频出,我与我家爹娘走到这山间时,不慎被恶虎所食,于是变为伥鬼。不过很快就开了春,惊蛰打雷,那恶虎吃了人,有了邪气,被老天爷收了去,我因为一直没有害过人,躲过一劫,后来便恢复了自由,慢慢在这山间住着,竟发现这大山之间也别有一片天地。” “这是妖精鬼怪的世界。” “是啊,在这世道,我们这些妖精鬼怪有这么一片世界可是难得。” “唉……”宋游只叹了口气。这是一个人道至上的世界,无疑挤压到了妖鬼精怪的空间,可他本身是人,又怎么好说呢? “道长不必如此,我虽为鬼,也曾是人。”小鬼笑笑, “在这山间当个野鬼也还不错,虽然最近些年常有道人来这山间捉鬼,可我们这些本分鬼他们往往也不会为难的。而这大山之中妖精鬼怪多不胜数,清苦是清苦,也没有那么无聊,说不得比人间还好顽一些。” “这一趟倒是开了我的眼界。” “不值当意外,我们虽是精怪鬼物,可既然开了灵智,也有我们的生活哩!” “有理。”言谈之间,已走到了集镇边缘。小鬼停下了脚步,笑着举起灯笼,问道:“道长可还记得来时的路?”宋游从他手中接过灯笼。 “隐约记得。” “一路务必小心。” “与君相识,实乃今夜大幸。”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既是随缘而遇,随性相谈,到时间了自然就分开,实在无需多言的。 互相行上一礼,敬这段缘分,道一声别,便各自离去。小鬼回了集镇,宋游也走进了夜里。 灯笼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干燥土路上边的裂纹和野草清晰可见,路旁影影绰绰,身后有人来,走入前方雾中,前方雾中也有人来,带着一双或惊奇或疑惑的眼神与宋游擦肩而过,去赶集市去了。 宋游则摸了摸马的脖子:“你还记得回去怎么走吗?”马儿没有说话,只默默抬蹄往前。 宋游便露出了笑容。 “多亏伱了。”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着他们,仰头看他,也仰头看路边来往的妖精鬼怪,除了身子还在一直往前走,眼睛脖子脑袋都跟着他们转。 “刚才那位卖香的老板,你一直盯着人家看,实在失礼。”宋游边走边说, “人家是得了道的,成了精后就不再是普通动物了,你最好不要那样看着人家,会吓到人家。” “那是只耗子!” “世间万物,妖鬼也好,精怪也罢,只要灵智完全,就都和人一样了。你要是吃了它们,就好比吃人,会沾了邪气,天理不容。” “我只是看看!” “很失礼。” “……”小猫儿不作声,似在思索,因此脚步也变慢了些,稍稍落后,等想清楚后,立马小步快跑追上去,同时摇头晃脑:“略略略~”念的是略略略的音,发的却是很失礼三个字的调。 一路往外走,也是奇妙。这果真是妖精鬼怪的世界,除了那些有道行的讲规矩的妖精鬼怪在中间建了集镇,这条路上也有无数道行不够、缺乏智慧的小东西。 宋游看见一种小精怪,四肢直立,仿佛人形,长得又与人不同,只有巴掌高,身后背着一个与巴掌差不多大小的小房子,辛辛苦苦赶路,既不是从那集镇来也不是要到那集镇去,只沿着路走。 大雾茫茫啊,既不知往哪去,也不知为哪般。又看见撑着伞在树干上行走的小人儿,是精致女子的模样,伞也是花伞,只是她在树干上是倒着走的,头朝下,脚朝上,踩着树干下沿。 不知为何不会掉下去。也不知为何要打把伞,那伞不仅不能遮雨,下雨的时候恐怕还要积雨。 还有边走边嚷嚷的人。这些人也长得很小,比巴掌还要小一点,四肢直立,仿佛人形,又生得与人不同,身上几乎裸着,只两三条布条,可说是遮羞吧,这布条又并没有遮住它们的要害,反而都裹在了其它地方。 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只是声音刺耳,语气激烈,可是它们面前本什么都没有,像是在与空气说话。 有意思的是,它们只在无人看见的时候才如此说话,一旦有人看见,立马就闭上了嘴。 宋游起初还以为它们在与自己说话,反复看了它们好几次,这些小人儿便嚷嚷、安静了好几次。 宋游觉得有趣也疑惑,后来见路上别的妖鬼精怪走过时它们这样,才明白,这大抵是它们的天性。 “道士我好像吃菌子中毒了!” “你根本没吃。” “是哦……”渐渐离集镇越来越远了。路旁行人逐渐变少。身前雾重重,身后雾重重,山间小路上光亮逐渐变少了,只这一点萤火,在山间缓行。 隐约辨得出还是之前的路。不知何时,视线之中除了自己已再见不到别的光亮,偶尔依稀辨得出一丁点,也都在雾中几乎看不出了,周边则开始有了邪物跟随。 “道士……”三花猫小声提醒。 “没事。”宋游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着。黑夜与山雾之中看不清邪物的模样,有着这灯笼火光的威慑,它们也不敢太靠近,只隐约能看见藏在黑暗中的影子,能听见它们的喘息,或是能听见它们在发出细微的听不清也听不懂的声音,以此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可似乎活人对它们的吸引力远比这山间常来常往的妖精鬼怪更大,渐渐地,它们竟是越聚越多。 这东西和人一样,一旦数量多了,胆子就大了。于是它们开始离火光越来越近。 “越来越多了……”三花猫小声的对宋游说。她的身体已经悄悄紧绷了起来,毛发开始竖起,脑中思索着,要是自己吐一口火,能不能把它们吓跑。 渐渐的它们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火光的外围,在黯淡光芒映照下已经看得清楚了。 果然多种多样,奇形怪状。或是天地之间因不同巧合诞生的邪物,或是充满怨恨的阴鬼,或有实体,或身影虚幻,或是人形,或是扭曲,有的好看,有的丑陋,有些只保留了恶兽一样的攻击捕食本能,有的则有扭曲的神智,能听懂人话。 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些还可以入药,全身入药、部分入药,做出来的药妙用无穷,比如不说假话、胆子变大。 甚至有些捉住了可以直接烹食,也有奇特的功效。前面集镇中就有卖有关它们的东西,或是某些邪物死后化作的物件,或是它们躯体的一部分,有种万物皆可烹食、万物皆可入药的感觉。 前提是能捉住、会煎药、敢下嘴。可不要把它们与妖精鬼怪联系起来。 妖精鬼怪也是不喜欢它们甚至畏惧它们的。它们在妖精鬼怪心中的形象和在人心中的形象差别不大,妖精鬼怪在它们眼中也和人差不多,最大的差别在于妖精鬼怪多半有些道行,不是那么好对付。 面对这一幕,怕是集镇上的许多道行不浅的妖精鬼怪也要被吓一大跳,要么提着灯笼往回走,要么就得想别的法子脱身。 宋游却是毫无畏惧,边走边看。渐渐已被它们围了个圆,里三层外三层。 就是枣红马也开始感到不安,屡屡扭头看宋游,待宋游对它微笑安抚,它才安心一些,继续抬蹄往前。 这些邪祟无疑怕这灯笼。灯笼火光不动,它们就不动,只在外头贪婪的盯着。 灯笼火光往前一步,身后的就蜂拥着往前一步,身前的则挤攘着后退一步,有些还被挤到摔倒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后退。 胆大无脑的,开始频频瞄向枣红马身侧的阴影,想往影子里跳。 “呵……”宋游笑了两下,忽然出声,好奇的问他们:“诸位可是想要吃了我们?”一时没有回答。 邪祟只盯着他们。眼中的贪婪说明了一切。宋游却并不满意这种沉默的回答,笑着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灯笼,说:“你们要是回答我,我就把它灭了。”一些能听懂的邪祟面面相觑,随即鼓圆了眼睛,一声声奇怪的声音接连响起:“是!” “是……” “是!” “……”宋游又好笑的摇了摇头:“你们真傻,这灯笼又烧不到你们,怕什么?”不过他倒也讲信用——只停下脚步,提起灯笼对准一吹。 “呼……”灯笼中的火光顿时熄灭。山间唯一的光亮也消失了,成了死寂的压抑的透不过气来的黑。 黑暗中那群邪祟立马如同决堤的潮水一样,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兴奋的朝中间那一人一马一猫涌了过去,又是挤挤嚷嚷。 “篷!”忽然之间,山间又亮起了光。这光却不是白光,不是绿光青光紫光,而是一道明黄黄红彤彤亮闪闪的火光。 这火光不自前后来,也不自左右来,是从这身周上下、四面八方的每一处亮起来,无处不在,瞬间就照亮了半边山。 与火光一同的,自是铺天盖地的火。什么邪物也化作了虚无。 第77章 你们是人是妖? 火光熄灭,这山间已恢复了黑暗。 山风吹过,风声好纯粹。 宋游站在原地,仍旧提着灯笼。 只见他将之举起,偏头对着灯笼再吹一口气,灯笼中立马就又亮起了光芒,和先前一样。不过才迈出一步,他停下想了一想,摇一摇头,又把这灯笼吹熄了,好好收起,挂在马儿背上,只借星光缓行。 马儿识途,领他原路返回。 不知不觉路又变回了山间小路,当回首望去,看见的山景和灯光与最开始一般无二时,就意味着已经走了出来。 宋游并没有回到原本停歇的地方,而是原地又找了一处平坦地,重新铺开毛毡,盘坐下来,在腿上盖上毯子,看着远方那片灯火出神。 那些邪祟自是留不到他心中。 只有路上见的稀奇,集镇中的见闻,才有一些值得回味的价值。 这无疑是一场奇妙之旅。 在阴阳山上修行,哪怕道行再深,又如何见得到这般奇妙之事? 最美妙的,反倒是与小鬼的相遇。 这场相遇实在纯粹与简单。 宋游以前读过不少古人描写的妙遇文章,当时不觉妙趣,如今自己亲自遇上了才体会到,这如水一样的缘分与相交真是让人回味无穷。恐怕这短短一两个时辰的相谈,几十年后也难以忘怀。 “道士……” “嗯?” “你在做什么?” 三花猫爬了过来,满脸疑惑的凑近他。 “没死。” “那你在做什么?” “发呆而已。” “哦。” “三花娘娘知道什么是发呆吧?” “三花娘娘经常发呆。” “那想来功底一定很深了。” “为什么你放的火那么厉害?” “嗯?” “为什么伱放的火那么厉害?” 三花猫在他面前坐下,坐得端正,仰头盯着他看,眼睛里有光闪烁不止。 “也许你以后也可以。” “要怎么才可以呢?” “三花娘娘是只好学的猫呢。” “要怎么才可以呢?” “三花娘娘须知,一个法术要想变得厉害,与自己的道行、在这门法术上的造诣,甚至天时地利、自己的心境都有分不开的关系。” “听不懂。” “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自己的道行了。”宋游朝旁边低下头,与三花猫对视,声音柔和,“三花娘娘很会捡柴来烧火是不是啊?” “是的!” “这就好比捡柴来烧火。你的道行越深,就可以往火堆里放越多的柴,你放的柴也更好烧。道行浅了,柴就不够,也都不是好柴。要想火烧得大就得要很多柴,且都是好柴才行,要想柴多柴好,就要修行灵法,提升道行。” “唔!” “还有就是你在这门法术上的造诣了,好比你怎么摆柴、怎么点火。”宋游说,“同样多的柴,柴也一样,有的烧得快,有的烧得慢,有的火大有的火小,有的可以烧得干干净净,有的看似烧完了,拨开一看,其实里头还剩不少没有烧到的。要想烧得好,就要努力练习法术。” “唔!” “天时地利不必多说,在下雨天、屋子外面烧火,肯定不好烧,三花娘娘聪慧过人,一定知道的。” “知道的!” “还有就是心境与信念了。心境最是玄妙,最是难修,有时又最容易,每人都不一样,实在不好说。反倒信念很简单。”宋游说着,“五行法术虽然不像遁地术那样受信念影响那么大,可是也有影响的。两个人要是同样的道行,在这门法术上的造诣也差不多,同时间同地点一起比试,如果一方信心十足,一方心虚忐忑,肯定就分出胜负了。” “没有了吗?” “若只讲‘术’,就是这些了。不过若要达到高深,还得对不同的‘道’有自己的体会才行。”宋游笑道,“那就更难说了,要专心悟道。三花娘娘暂时无需去管它,顺其自然即可。” “唔……” 三花猫沉思片刻,继续仰头盯着他:“所以要怎么才可以呢?” “勤加修行,多多练习。” “三花娘娘一直在这样做!” “三花娘娘有恒心,有毅力,在下自愧不如。”宋游惭愧的说。 “那还要多久呢?” “不好说。” “要多久呢?” “世事难料,讲起来太复杂了。” “十年可以吗?” “也许可以。” “那我每天再多修行那么久、再多练习那么多呢?” “那也许要二十年了。” “啊?为什么?” “说来复杂……” “唔!” 三花猫趴了下来,认真听讲。 身下的毛毡逐渐被温暖了。 此时早已是半夜,头顶星河横空。 不知不觉间,只见远方山腰上的灯火陡然熄灭。再抬头时,天空已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白里透黄,黄中泛青,青上是蓝。 宋游盖着毛毯眯了一觉。 三花猫缩在他腰间,最是暖和了。 …… 晨光从对面的山巅射来,旁边的柏树替他挡了一会儿,不过没过多久,太阳就上了枝头,光芒直直打在他的脸上。 “……” 宋游缓缓睁开眼睛,又小心坐起。 只是再小心也瞒不过猫的警觉,除非她并不想起来。 于是宋游还未离开被窝,倒是一颗猫脑袋先钻了出来,迷迷糊糊的转着头,眯着眼睛,左看右看,随即盯着宋游。 “要走了吗?” 三花猫一边问道,一边默认他要走了,便也从被窝里出来,打着呵欠伸个懒腰,坐下来等他。 “差不多吧。” 宋游说着也站了起来,面朝对面的大山,伸个懒腰,活动筋骨。 仲春时节,山已青了。 现在虽不是大清早,远处山腰上还是绕着一条白雾,淡淡的薄薄的,颜色浅浅的,没有白得浓郁、白得耀眼,看起来却只觉得更清爽。青山在这早晨透着淡淡的蓝,画面清晰而干净。 至于昨夜去过的山下…… 哪有什么大路?哪有什么集镇?哪有什么灯火?只是一片荒山,平地丛林,中间一条窄窄的小路而已。 “……” 宋游笑了笑,没说什么。 没过多久,再度启程。 马儿铃声叮叮当当,回荡在这重重大山之上、云雾缭绕之间。 宋游杵着自己的竹杖,绕了一座又一座山,三花娘娘也化作人形,拿着她的小竹杖,学着宋游,每走一步都要在地上杵一下。 不知道又走了多远的路,只知道太阳渐渐过了头顶,影子从一边斜向另一边。 临近三月,太阳也越发灼人了。 三花娘娘忽然哒哒哒小跑着从身后超过宋游,小手里竹杖高高举着,没跑多远便偏离了山路,冲上路旁的土坡,往前看去。 随即回头对宋游喊道: “前边有水!” “好。” 宋游对她道了谢,叫她下来。 过一个弯,果然听到水声,一条山泉从右边的山上淌下来,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在下方流出一条小溪。旁边还有一块平地,草长得浅,有前人在此用石头搭出了几座小灶,不知留了多少年,不知有多少人用过了。 便在此处歇脚,解决午饭。 哪怕只是暂时停歇,也要取下马儿的被袋,随即在它身上拍一拍,道一声辛苦,便让它自去啃食青草。 宋游盘算着,昨夜买的火腿片还剩一斤,买的菌子用芭蕉叶包得好好地,就连山间野果也没有压坏,正好在此休息,炖一锅火腿菌汤,想必会比昨天晚上干巴巴的菌汤更鲜美一些。 做下决定便开始收拾。 出来久了,荒山野炊已成习惯,只见道人动作轻快,毫不拖沓,女童亦是积极捡柴,积极烧火。 山间很快又起了炊烟。 这时候道人反倒没事做了,于是在旁边树荫下半躺下来,一边吃着野果,一边瞄向女童:“三花娘娘要去玩的话,就由我来烧火就好了。” “我来烧!” “那么保持小火就行,以三花娘娘的本事,一定不会搞错吧。” “不会的!” “三花娘娘也知道没有煮熟是有毒的吧?” “猫不吃菌子的!” “三花猫呢?” “三花猫也不吃!” “可是火腿和汤也不能吃。” “不会偷吃的!” “好……” 道人眯起了眼睛,专心享受此刻清闲,也细细感悟此时此刻的此方天地。 晴朗的春天真是舒坦,不冷也不热,春风吹过,还带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这片大山安安静静,除了风声就只有马儿吃草晃荡的铃铛声,惬意之中不免有一种独享了此方天地此刻春光的感觉。肚子虽然空空,可有只小猫儿帮忙烧火熬汤,自己只需等着,很快就能尝到鲜美的菌子汤。这骗来的半刻清闲啊,不知怎的,好似比寻常的半天还要让人着迷。 渐渐也到了香味浓郁时。 小女童烧着烧着,突然抬起头来,伸长脖子,瞄向远处。 “有人来了!” “……” 宋游略微睁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是道路蜿蜒,没多远就被挡在了山后,根本看不到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隐约听见铃铛声,叮叮当当,数量似乎不少。又过了一会儿,铃铛声逐渐变得清晰,一队客商出现在了山路尽头。 四五个皮肤黝黑的成年人,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牵着马骡,驮着货物朝这边走来。 宋游坐起来了一点。 这里有片空地,又有山泉,本是来往客商歇脚之处,这一行人看见宋游之时,虽然有些惊讶,谨慎的打量他了好几眼,但也过来取水喝,随即他们围坐在一起,拿出干粮分吃。 宋游的菌汤也差不多熬好了,他从树下爬起来,盛了一碗,给三花娘娘多吃肉,自己以菌子和汤为主,馒头作主食。 客商不断打量宋游。 宋游也时不时看他们一眼。 终于双方目光对视。 有位黝黑的客商朝宋游笑着点头行礼,宋游也连忙带上笑意,回了一礼。 于是对方便对他拱手,问道: “先生从哪里来?要走哪里去?” “在下从祥乐县来,要去平州南画县。”宋游回答道,“各位又是从哪里来?” “我们就从南画县来,要去祥乐县。” “那真是巧。” “这条路主要就是南画到祥乐,从平州到栩州。这条路走的人很少了,从中间上来或从中间下去的就更少了。”那客商笑了笑,“走这条路的多半都是我们这些来往于平州和栩州的商人。” “原来如此。” “先生走过这条路?” “第一次走。”宋游答道,“我是逸州人士,游历至栩州,要去平州。” “第一次走?” “是。” “……” 客商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宋游,再看了眼旁边端着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碗中肉的小女童,逐渐皱起眉头,又转过头去与身旁同伴相视,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这处山间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两个少年迷惑不解,却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只听客商突然开口问: “你们是人是妖?” “在下是人。” 宋游不慌不忙,诚恳回答。 第78章 也能称一句神仙 “你若是山间妖鬼,想要什么,只与我们说便是。我们走这条路走了几十年了,以后也还会再走几十年,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你带。说不得以后每回从这里过,还可以坐下来与伱喝一杯茶呢。”客商对宋游说, “你要是想为非作歹,这大白天的,我们人也不少,不好欺负,也不傻,不会上你的当,还是劝你熄了这份心思,去找别的人罢。” “足下误会了,我真是人。” “如何证明?” “千真万确,何须证明?” “可敢指着雷公说话?” “此山有山神,为何要指着雷公?” “哪位山神?小人却是不知……” “也罢,要指哪位雷公?” “周雷公如何?”宋游便笑了笑,随口就来:“便请周雷公在上明鉴,我若不是人,降雷劈了我好了。” “……”客商们又面面相觑。心里知道这种誓言恐怕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作用,不过一来宋游面善,谈吐也温和有礼,就算是妖鬼,也不像是凶恶的那种,加上一身道袍,行走山间还带了一匹枣红马,又能坦然发誓,倒也让他们松了口气。 转念一想,对方若真是妖鬼,敢在光天化日下对他们这一群人动手,还化作一道人模样,想来道行也不会浅,那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还不如和气一些,别激怒了人家,不产生冲突最好了。 “误会先生了!多有得罪!” “哪里的话。”宋游连忙对他们说:“诸位行走荒山,谨慎一些是应该的。”这种行脚客商的处世保命哲学,即使宋游已经遇到很多次,每次也都还是会觉得有意思。 “先生道路不熟,却敢独行荒山,不是妖鬼,定是高人,不知在何处修行?” “称不上高人,只是一游方道人,原在逸州灵泉县修行。” “去平州还有别的路,先生怎么走了这一条?” “走到祥乐县了,就走这一条了。” “这条路可是有妖怪的。” “在下胆大。” “昨晚先生睡在哪?” “荒山无主,处处皆可夜宿。” “果然艺高人胆大啊。” “心中坦然,便不惧妖鬼。”宋游笑着看向这群客商, “诸位不也在走吗?” “我们?”客商与宋游来回交谈一番,虽没有放松警惕,却也觉得他不像妖鬼,不再处处防备,闻言只摇头说:“我们一是走惯了,知道哪里可以借宿,哪天走快些哪天走慢些能到城里或军镇边上。二来嘛,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往来平州和栩州就这条路最近了。另一条路虽然好走,不过要远得多,那条路上虽然没有妖精鬼怪,但是山匪强盗也不见得比妖精鬼怪好说话,我们不过是赚点辛苦钱,哪有那么多选头。” “有理。” “先生可有听说,每年都有人走这条路莫名失踪,也每年都有人在这里遇上鬼?” “愿闻其详。”宋游看向这群客商,面前煮着火腿菌汤的锅还在咕噜噜冒泡,热气升腾,他对他们说:“可要来碗热汤?好下干粮。”客商立马拒绝了。 宋游又拿起包野果的芭蕉叶:“我这也还有些山间摘的野果,可要尝尝?”客商还是拒绝了。 宋游并不意外,也不问二遍。行走在这大山之间,遇上陌生人,无论是人是妖,交谈几句都是可以的,可也无论是人是妖,又怎敢随便吃对方的东西? 歹人有迷药,妖物有法门,把晕人的手段用在吃食水饮上都是常事。宋游也只是象征性问一问。 礼节到了,也就行了。只听那被晒得黝黑的客商说:“那些走这条路、只见进山不见出山的人我就不晓得了,被妖怪吃了也好,被虎狼吃了也好,走在悬崖边上不小心失足掉下去摔死了也好,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去年我二叔从这里过,却是见到了无数的妖精鬼怪。”边上立马有位少年问道:“什么妖精鬼怪?怎么遇见的?” “还不是胆子大!还不是闲不住!”客商摇了摇头, “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了,没遇到过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就觉得没有什么。那天走得慢点没有到该到的地方,就想着在山上将就一晚,结果半夜莫名感觉有光,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一个集镇里边,灯亮得很,到处都是摆的摊和开的店面,人来人往,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种灯笼。” “什么灯笼?”少年睁大眼睛追问。 “就是很普通的灯笼,没什么造型。也跟灯笼关系不大,是那些提着灯笼的人。”客商说道, “第一眼看去,觉得这些人是人,可仔细一看,哪里是人了?” “那是什么?” “妖精鬼怪,什么都有,最多有变成人样子的,可你想啊,哪个人会大半夜来这里赶妖精鬼怪的集?” “后来呢?” “我二叔被吓傻了。后来有个穿着差服的鬼来找到他,和他说话,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后来就被那鬼差揪着衣服带出来了。最后还是第二天老许他们的队伍从那里过,见到我二叔在路边,才把他带回来的。”客商说道, “回来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好是好了,但别说再走这条路了,就是晚上叫他在村子里转一圈他都不敢,每次跟我们吃饭,都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讲一遍。” “真的假的?” “我觉得假不了,这条路本来就邪,以前听说也有人遇到过差不多的事情。”客商顿了一下,不动声色, “不过妖精鬼怪也不见得都是坏的,就像我二叔遇见的,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闯到了别人的地方去,但是别人也没害他,也没拿他怎么样,反而还把他带出来了。” “……”宋游觉得这客商仿佛在点自己,一时心中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有趣。 两个少年则睁大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客商又向他们叮嘱:“所以等你们以后接了我们的活,千万记得,别走夜路,别在山里睡,不然闯到鬼了,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运气。”稍作停顿,又补一句:“实在没办法遇到了,千万要记住,妖精鬼怪和人一样,多数也是通情达理的,不要得罪人家,不要激怒人家,要对人家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人家不会轻易害你的。”好嘛,又点一次。 宋游没说什么,只端碗喝汤。两个少年则回味无穷,连连点头。其中有个少年胆大,还看向宋游,试探的问:“先生也听过类似的事情吗?昨天晚上没有遇到吧?” “我倒是听人说起过。说他们是二、五、八、冬月的下旬在这里开市。”宋游只回答了一半,随即又看向中年客商, “不过足下说得对,行走荒山还是要尽量避免走夜路才对,实在避免不了,晚上也要把头蒙得紧些,不要乱跑乱看,误入妖鬼世界,终究对人不好。万一遇上了,也要记得妖鬼精怪也是有心的,不要一上来就将他们当成洪水猛兽或脏东西。” “可不是嘛……”中年客商眼光闪烁,若有所思。直到听到这句,他才确认,面前这位道人应该不是妖鬼了,就算是,也该是和善的那一类。 随即才说道:“只是不知这妖鬼开市的时间,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宋游笑着摇了摇头, “足下以后可以试着避开,也可以讲给这条路上的行脚客商听,不过就不要传太远了,免得那些向往妖鬼精怪的痴人专门来找,再遇到危险。” “是……”宋游仰头喝汤。加了火腿之后,汤果然鲜了许多,连汤色都有了些变化,只是可惜,应该用老母鸡做汤底,再煮进菌子和火腿,那才是绝美。 这正好是最后一口了。宋游喝完便去山泉处洗碗。回来的时候,这群客商基本已歇息够了,也不想再多留,要继续上路了。 宋游于是停步路边,与他们道别。 “先走一步!” “告辞!”一队人和马骡从他身边经过。面容黝黑的客商不禁转头看他。 这一道人一女童自是奇怪的。若说道人面色白净,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倒也只能说声气度出尘。 可那女童却是格外漂亮,皮肤白得发光,没有一点晒黑晒红的痕迹,身上脸上也不见有一点灰尘和脏污,这在这年头的小孩身上是极难得的,何况行走山间,风餐露宿。 平州多仙神妖鬼传说,这片大山又常有妖鬼出没,一开始将他们认成是妖鬼也很正常。 至于现在嘛——不是妖鬼,就是高人!只是这道人最后所说……就在这时,客商看见那道人回身收拾东西,擦干净锅碗放入被袋,又把被袋搭在马儿背上,而那被袋之上,正挂着一个造型古朴的灯笼。 今天不正是二月下旬吗?道人扭头来看他。客商愣了一下,想迅速收回目光,却又鬼使神差的停了下来,反而朝那方拱了拱手。 “怎么了杨叔?” “没什么。” “你怎么又给他拱手?” “走吧。”商人摇了摇头,心中仍然那样觉得——这小先生不是妖鬼,就是高人。 只是无论妖鬼还是高人,有了道行,又有品行,诚心助人之时,便都能称得上一句神仙了。 第79章 路边山神请 “有趣啊有趣……”宋游摇摇头,倍感妙趣。稍作收拾,便也启程。只是心情舒畅,步子便也轻快了,不见得走得更快,时间却要过得快些,路旁的草木山云看来也变得顺眼多了。 小女童走在前头,拿着她的小竹杖,却不当杖子用了,而是拿在手上挥来挥去,打路边小草的头,有时遇到蝴蝶,还蹦起来打蝴蝶。 宋游就看着她,也觉得有趣。有时又禁不住想——若是没有她,这一路该多无聊? “三花娘娘不困吗?” “三花娘娘不困!” “那累吗?” “不累!” “好玩吗?” “好玩!”女童头也不回,大步往前,手中竹杖挥啊挥,只传来她的声音:“要是有把刀子,肯定更好玩儿!” “噢……”宋游这才明白——她是跟着那位女侠学的。走到半下午,女童终于是累了,揉着眼睛转回头来看宋游,问他自己可不可以在马儿背上睡一觉。 当然是可以的。于是她才变回猫儿,回到马儿背上的布兜里,睡觉去了。 一路果然无趣了许多。从山腰走到山顶,又从山顶走到山下,路过了前朝村庄的旧址,邂逅了不少废弃的亭舍,有些地方还能隐约辨别得出以前设立的土堠,原先石头雕刻的界碑倒是大多还在原地,只是一半都被杂草淹没了。 太阳越发往西边斜。又走到一座山的半山腰时,前方又出现了一座亭舍。 这地方风景倒是好。一边是山,一边是崖,路边密密麻麻的灌木零零星星开着不同颜色的花,斑驳杂乱中自有几分美感。 土路在花草丛中穿过,一路环山往上,当到山的边缘时看起来就像它断在了半山腰一样,再往前便是蓝天了。 亭子就在能看见的路的尽头,旁边一棵松树,生在山上,又朝路边和悬崖俯下身探出来,像是在迎接道旁旅人。 宋游起初以为又是个废弃的亭舍,还在疑惑这亭舍怎么会设在这里,可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哪是废弃亭舍? 青瓦顶反着光,亭柱红彤彤的,像是刚上的漆,分明是一座新亭子。再走近些,换了角度,视线不再被松枝亭柱遮挡,还能看见亭中坐着一人,身材高大,一身工整的袍服,竟然还在饮茶。 马蹄声逐渐接近亭子。那亭中之人转过了头,笑吟吟的看向宋游,似是在这里等他,发出邀请一样。 “……”宋游若有所思,随即也笑着走过去。亭中一石桌,茶壶茶具一应俱全,两个茶碗,一个放在亭中人面前,一个放在了另一边。 亭中人中年模样,脸型略方,眉毛很浓,皮肤粗糙,但穿得精细。看起来像是个名人雅士。 宋游一进亭子,他便起身。宋游也立马顿下脚步。于是两人一个站在石桌前,一个刚到亭子口,互相行礼。 “有礼。” “有礼。” “请坐。” “好。”两人隔着石桌坐下来。又见那中年人做出请的手势:“请饮茶。”宋游便端起茶杯。 先看一眼,漂白浮翠,倒是不错。闻一闻,茶香也浓,用的是好茶。停顿一下,小饮一口,却是略有些苦了,也不够柔和。 中年人笑着看他:“你倒胆大。” “一杯茶而已。” “此茶如何?” “一般。”宋游放下茶杯,不想再喝了,只看向这人:“山神阁下为何特意在此等我?” “我曾见过你的一位师祖,算是故交,如今他的后人来到此处,我自然要来见见。”山神对他说道, “山路崎岖,便在路边设一亭舍,请你喝一杯清茶,坐下来歇息歇息,相谈片刻。” “为何昨夜不来与我相见呢?” “昨夜看伱与那猪尾巴山的野鬼相谈甚欢,我要是来与你相见,岂不是扰了这段干干净净的缘分?” “多谢阁下了。”宋游这声谢意无比诚挚,山神能考虑到并照顾到他与小鬼的这场相遇,实在是纯粹的善意,是值得道谢的,不过他顿了一下,又疑惑的问道:“只是昨夜在下在山间遇到邪物之时,阁下明明在场,为何不出来相见呢?”山神闻言,举杯动作顿时一顿。 “你知道我在场?” “我不仅知道山神阁下在场,还知道那些聚拢而来的邪物恐怕也是阁下请来的,否则我只是自山间经过,怎会一下招惹这么多邪物……总不可能山间邪物全聚在那里开朝会吧?”宋游笑了笑说,随即又转头看向山神, “在下虽在集镇中听说阁下脾气不好,不过阁下既然在此设立集镇,为山中妖精鬼怪提供便利和庇护,又赐他们火种为光,驱散山路间的邪祟,想来也是一位仁德慈善的大山精灵,为何要让这些邪物来为难于我呢?难道与我伏龙观的前辈有关?” “你倒聪明。” “可那至少也是百年前的事了,那位前辈我也未曾见过,不曾认识,山神阁下又何必因此为难于我?” “我还不至于那般小气。” “那难道是来给我送炼丹材料的么?那样的话,我倒是辜负了阁下的好意。” “却也不是。” “哦?” “你那前辈虽然法力无边,却不修延年之道,怕是早就已经死了。”山神举杯饮茶,似是自己也觉得不好喝,犹豫了下,又将之放下了, “何况我其实与他并没有仇怨。昨夜只不过是想看看伏龙观后人有几分本事、可有继承当年那位的风采罢了。” “原来如此。”宋游笑了笑,心里想法并不表现出来, “那么山神觉得如何?” “你心里清楚,何必多问?” “这种话由别人说来,总是另有一番味道的。” “呵!有趣!”山神露出了笑意, “你比你那位师祖会说话!” “我不知是哪位师祖。” “都太久了,你也没见过他,知道是哪位也没有意义。”山神摇摇头, “你倒是有让我吃惊的一点,不过却是今天才发现的。” “愿闻其详。” “你倒是不谦虚。” “从别人口中听听自己也挺好。” “昨夜见你弹指间灭了山间邪物,虽然一手火行之法出神入化,从中也能看出,在五行灵法上的造诣定然也非同一般。不过却也只是勉强配得上伏龙观的传承罢了。”山神顿了一下, “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除了将五行灵法和五行法术修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在别处也有造诣。” “在下确实所学甚杂。”宋游顿了下, “只是山神阁下说的别处,在下却是有些不解。” “年轻人无需谦虚。”山神挥了挥衣袖, “昨夜你能发现我在那里,显然不是只修习五行灵法和五行法术能做到的。” “原来是这样……”宋游连忙挂上笑意行了一礼:“阁下能在这大山中间划出这么一片区域,依托凡间又远离凡间,实在是了不得的本事。凭阁下之神通,又在阁下诞生的大山之间,在下哪有本事看穿阁下。” “嗯?何意?” “在下不过随口一问罢了,是阁下自己承认的。”宋游笑呵呵的,又看了看桌上的茶, “人类的东西,可能要比阁下想的更复杂一些。” “……” “阁下为何不语?” “你竟敢辱我?” “难道不是阁下无礼在先吗?” “……”山神沉默,与道人对视。山间的亭子忽然安静下来。就连山间的风也停下了,山上的树不再抖动,山间的鸟也不再啼鸣,整片大山一下陷入了可怕的死寂。 道人则从容如常,好似未有察觉。片刻之后,山间又起了风,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亭子旁边探出的迎客松一下一下的招摆着,只是鸟儿胆怯,一时仍不敢啼鸣。 山神低下头来,饮了一口茶,这才说道:“不愧是伏龙观的传人。” “可丢了那位师祖的脸?” “不过本神却没有听说过伏龙观哪代传人是靠小聪明扬名天下的。” “这茶好喝吗?” “听说五行灵法与五行法术最是相配,可惜以前你那位师祖虽然也学五行法术,修的却是天地灵法,没能领教过最巅峰的人道修士修习五行灵法再学五行法术是何等风采,一直是我的遗憾。” “那真是遗憾。”宋游摇摇头说:“家师便是只修五行灵法,前半生也专学五行法术。可惜家师游历时似乎并未从此经过、与阁下相遇,否则阁下定能如愿。” “有你也一样。” “阁下却是误会了,在下修的并非是五行灵法,在五行法术上的造诣也不高,唯有火法还算拿得出手,昨夜已展示给阁下看过了。” “嗯?”山神忽然皱起眉,目光灼灼盯着他。 “假的。”宋游全身都很松弛,坦然笑道:“在下修的是四时轮转法,方才与山神所说,不过是心中不忿,特意为之,想给阁下找点不自在罢了。”说完这句,真是浑身都自在极了。 五行灵法固然霸道,妙用却远不及四时轮转法,主修五行灵法和五行法术的人,道行再深,造诣再高,昨夜也难以发现山神。 可如果这名道人修的是四时轮转法,所学也杂,便不一定了。宋游昨夜确实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心中也猜测是山神,这些邪物也与他有关。 只是当时考虑众多——一来从小鬼口中侧面了解到,这位山神确实仁德慈善,是位好神。 二来山间邪物虽多,可对伏龙观的传人来说,并不能造成任何威胁,也就是在路上丢一块大石头看你怎么过去罢了。 三来刚刚结识小鬼,这段情谊实在难得,若当时把山神找出来,怕是扰了这段干干净净的缘分。 四来当时也只是以猜测为主,并不能确定。最后便是生性里的懒惰了。 知晓山神性善,与前边祖师认识,来试探一下自己,又有小鬼作为理由,当时心情也好极了,性子里的懒惰便起了作用,想走也就直接走了。 哪曾想今日山神竟在路边等候。多少也要怼他两句。好求个内心自在。 第80章 黄昏把酒祝东风 山神的表情却逐渐阴沉下来。似乎心中更不自在了,又似乎感觉到了更大的侮辱,之前装出来的温文尔雅逐渐褪去,怒意在脸上浮现出来。 “轰隆隆……”这片大山忽然开始震动起来。 “哼!”声音都变了,变得厚重如山,似是从面前传来,又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位山神脾气果然不好。只见远方山巅有巨石被震落下来,轰隆隆之中,已在茂密山林里犁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山腰上则有泥土往山下流去,道路说断就断。这种大山自然孕育出的精灵,当真不是朝廷与天宫敕封的山神可比,它就是这片大山的灵韵本身,在这里有难及的威势。 可以想象一座一截在云下,一截在云中,一截又在云上的大山震颤是何场景。 怕是地震也不过如此。而这样的山,有数百里。山神一怒,便是天灾。 停在亭子外边的马儿立马惊恐起来,三花猫也被惊醒了,从布兜里探出头来,爪子开了花,指甲深深的勾进布兜的布料中,如此才能勉强稳住自己摇晃的身体和惊恐的内心,随即连忙跳出来,左看右看,寻找宋游。 “山神歇歇气,这山是阁下的山,弄得乱七八糟、生灵涂炭,又有什么好处?这山路这么些年了,毁了也可惜。”道人从容依旧, “若是阁下执意想再考教一下伏龙观的传人,大可换个温和些的方式。”话音一落,大山果然不颤了。 不过山顶却不断有巨石滚落下来,这些巨石本就巨大无比,又都组成起来,眨眼间便成了一个高达百丈、堪比大山的巨人。 “轰隆隆……” “那我便来考教一下这一代的伏龙观传人有多少本领。”山神好似依然坐在面前与他饮茶,又好似到了那山一样巨大的石人身上,开口说话,声音却好似自这群山四面八方传来:“你又如何应付?”山石巨人一步一步,朝亭子走来。 每一步都地动山摇,轰隆作响。仅是它身上掉落的石头,恐怕就有这亭子大,若说它的脚掌和拳头,恐怕比亭子还要大许多倍。 这一脚踩下来、一拳捶下来,谁能顶得住?可它却并不急着砸碎这山间亭舍,而是缓步走来,似是要等着看道人如何应付。 山神也直盯着道人。却只见道人不疾不徐,对答山神:“山神乃大山精灵,此化身有山岳之重,亦有万钧之力,自非人力可挡,不过在下前些时日行走天下,恰逢惊蛰,有所感悟,修习四时轮转法的修士少之又少,这一缕惊蛰灵力,想来也能让山神阁下看个稀奇。”说着,手上已浮出灵力。 这灵力似白又蓝,似蓝又紫,好似雨夜里的一缕雷光。随即伸手一指。 自修行以来,所得最强的一道惊蛰灵力,以之催动雷法。只见晴天霹雳,雷霆炸裂。 “轰隆!”这道雷霆即使在大白天也亮得人睁不开眼睛,虽无真正的万钧之力,却是滚滚天威,直直落在那巨人的头顶。 宋游所说不假,这巨人有山那么大,岂是人力所能阻挡?水冲不掉,火烧不烂。 不过山神毕竟是山中精灵,这巨人也是他的化身,生灵也好,阴邪也罢,最怕天威。 无论惊蛰灵力还是天雷,都恰好克制它们。二者结合,这一道雷霆打在巨人身上,看似未对这巨人造成任何损伤,可这巨人却是瞬间解体,砸碎了半边山。 “咳咳!”就连亭中山神也不禁闷咳一声。随即一伸手,那巨石又颤动起来。 “轰隆隆……”正在这时,一只猫儿慌张之中,蹿进亭子。 “道士快跑!”三花猫刚一说完,抬头一看,却看见一名陌生人,她愣了下,下意识往宋游身边靠了靠,仰头盯着山神不出声了。 亭子中顿时安静了下。这山也安静了下来,那些巨石也不动了,山神与道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只猫儿。 “道士~~”三花猫有些不自在。下一瞬间,却见两人举杯饮茶。好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花猫见状不由愣住。只见山神放下茶杯,脸色微白:“伏龙观传人,名不虚传。” “得罪得罪。” “我与你师祖有旧,便考教到这里!” “阁下真当与我师祖有些交情?”宋游也放下茶杯, “见谅,之前只听说阁下曾与我师祖有过切磋。” “打过,和有交情,并不冲突。” “既是如此,那今日在下便也是与阁下用同样的方法相识了。”宋游看了眼旁边的猫, “在下并非独身而来,便请阁下多添一杯茶吧。” “……”山神一挥手,桌上便又多了一个空杯,水自空中来,冲起茶末,自然添满。 “三花娘娘请喝茶。”宋游对旁边的三花猫说。三花猫眼神不定,时而看看宋游,时而又看看山神,总觉得这人不太好惹,迟疑了下,才跳上石桌。 凑近茶杯,伸出舌头浅沾一口。 “tui~”又苦又涩!三花猫眯着眼睛,甩着脑袋连连后退。山神沉默不语,干脆转过目光,不去看她,只看宋游:“看来先前还是我小看你了。” “在下不过天赋好些。” “还要谦虚?” “不敢不敢。只是凡人终究是凡人,修道之人也是如此,就算得天地眷顾,天分再高,也不过只是百年时光罢了。”宋游摇摇头, “当年那位师祖又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呢?可如今山神阁下仍旧坐在这里饮茶,他却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了。” “长生越来越不好求了。” “是啊,所以如山神阁下这般永恒的,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存在。相比起阁下绿树常青,我们只是昙花一现。” “哪有永恒的事物来?” “阁下也不得长久吗?” “说起来我诞生意识也只是最近一千多年的事情,哪天‘倦了’,也许就睡去了。或是天宫那些神灵哪天看我看不下去了,也就找来了。” “我还以为山神可比山河呢。” “我是山,却也不是。” “……”氛围不知不觉间缓和了一些。宋游难得遇到这般了不起的存在,山神也难得遇到有资格与他相谈的人,又有伏龙观师祖在前,两人好似都不在意先前的小小切磋,便在这亭子中对坐吹风,杂七杂八一番相谈。 于是从这天地聊到天道,从本朝聊到前朝,从山神认识的那位祖师聊到他们都没见过的伏龙观第一位祖师,从五行灵法聊到四时轮转法,从山神聊到逐渐兴盛的香火神道天宫佛国,整个过程都是轻松随意不掺杂任何俗事杂事的清谈,旁人见了恐怕很难想象,这两位刚才还闹得地动山摇。 修道之人本来如此。只见山风不知从何处来,拂过探出的松枝,不知是装满了亭舍,还是只从亭舍里穿过,总之未曾断绝,太阳也越发西斜了。 山神抬眼看了眼天边:“不早了。” “太阳还未落山。” “伱不知道,往前几里路,再往右边山上走,那片山开满了姜朴花。我来这里等你,本就是想提醒你去看。”山神顿了一下, “那姜朴花还是当年你那位祖师种下的第一棵,后来长成了一片山,开起来满山都是一样的颜色,就这几天,今天最好,你现在走快一点,还能赶得上。” “竟是这样!”宋游便也没了再留的意思,连忙起身,恭恭敬敬:“那只好向阁下道别了。多谢阁下的茶,多谢阁下与我相谈,也多谢阁下提醒。至于先前的言语冒犯,真是不该,便请阁下将之揭过,忘个干净最好了。” “与你相谈还算尽兴,不必多言。”山神摇摇头,对道人说道:“毕竟也算是我失礼在先。” “虽是如此,不过昨夜阁下怕惊扰了我与那位鬼兄的妙遇清交而没来找我,今日又在这里设了亭舍,亲自冲点了一碗好茶请我歇息解渴,二者中的善意都做不得假,在下出言冒犯,其实也有些无礼。”宋游说着低头看了眼桌上的茶,笑道:“说来又无礼了。只觉得阁下本是天地孕育的精灵,至纯至净,在这大山之间,更是法力无边,天宫神灵怕也少有比阁下更厉害的。按理来说阁下不该被任何事物拘束才是,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学人类那些弯弯绕绕?只如此以心交心,不也挺好?”山神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宋游笑着又拱了拱手:“几十几百年后,再有伏龙观的后人从此经过,阁下若还想试探一番,该下手再重一些才是。”说完笑一笑,便踏出了亭舍。 山风激荡,山雾流转。不远处山上的松树柏树好像都在招摆,再回头看去时,亭舍已在无声无息间不见了,那株颇有意境的迎客松也不见了,方才山神动怒之下毁坏的山坡与道路不知不觉已恢复原样,一切仿佛梦境。 “走吧。”宋游对三花猫说,当先往远处走去。 “道士!” “嗯?” “那是谁?” “山神。” “是山神啊……” “是啊,不过不是一般的山神路神,他是这片大山自然诞生的神,是山间活过来的灵韵。” “是厉害还是不厉害啊?” “可厉害了。” “那水是什么水?” “什么水?” “碗里的水。” “是茶。” “有毒!” “那倒没有。” “好难喝~” “是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走远了,身后的马儿老老实实跟着,方才山崩地裂,它虽惊惧无比,却也不曾独自跑掉。 往前数里地,有巨石拦路。偏偏旁边又多了条小路。宋游一见就知道了,于是右转上山,沿着这莫名多出来的一条小路往山上走。 还没上山,才走到一半,便已远远看见了满山的姜朴花。姜朴花,就是辛夷花。 又叫望春花,紫玉兰。木兰也是它。虽叫紫玉兰,却是粉色。姜朴花最大的特点就是粉,尤其的粉,比大多数粉色的花都要粉,花开时叶子还没长出来,树枝上全是花,整棵树都变成了粉色的,一眼看去像是调出来的颜色,因此粉得梦幻,粉得不真实。 若是满山都是这样的花,阳光一照,这每棵树的粉色又有深浅,深的近红,浅的近白,都在这片山上,真当只有用梦幻二字才能形容了。 可它偏又是人间自然长出来的。宋游停步仰望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沿着小路往山上走,便进了那片树林中。 这时的花又到了头顶上。姜朴花不是草本,不是灌木,是高大的乔木,尽管树林密集,可人走在其中是触不到花朵的,甚至树的下半截连多余的小枝也没有,人只能在光秃秃的树干林间穿行。 可要是你肯抬头一看,便是成片的粉色,映在碧蓝的天空下。漫山遍野,装不下的粉红。 “道士,这是哪?” “不知道。” “我们去哪?” “不知道。” “今天就在这吗?” “也许。”一条小路在林间草地上蜿蜒。宋游随意的走着,没有要去的地方,只在山上穿行,仰头赏花。 很难想象,这美到极致的一山春色,只是多年前一位师祖途经此地随手栽下的一棵姜朴花发展而来,有些事看似寻常,细想来真是妙不可言。 更奇妙的是,想到这一点后,再行走其中时,便有了与百年前那位祖师隔空相见的恍惚感。 得多谢山神。得多谢祖师。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这花一年也就这么几天,每在这里多待一瞬,黄昏时的山风都在不断剥离它的花瓣,飘飘然而下,山风燥烈时便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只好劝东风,且从容。 第81章 南画夜雨 第一缕晨光自天边而来,穿过山间薄雾,从山巅开始逐渐往下,洒满整座山头,于是漫山遍野的姜朴花都沐浴在了晨光之中,在这一刻无论是粉是白都显得格外的清晰和干净。 与春花一同沐浴晨光的,还有一只燕子。一只黑白相间的燕子,细看其实不是纯黑,是蓝黑,在阳光下略带金属光泽,它在天地之间自由飞翔,时上时下,时左时右。 山间的晨雾在高空视角下变成了一团一团的,也正是在这般视角下,被晨雾半掩的姜朴花壮观又朦胧,每棵树变成了一朵,又连成一片,铺满山头。 这是凡人的眼睛难以看到的美景。 “呼……”燕子又从一团山雾中穿过,眼前的画卷迅速由朦胧变得清晰,随即它收拢翅膀,陡然往下,又一头扎进了粉色花海中。 越过梢头,穿过树枝,灵巧不已,像是在花的世界里穿行,视野中全是粉色的花。 燕子眼中的花比人眼中的大,每一朵都快与自己一样大了,因此有种别样的美感。 与花擦肩而过时,又能清楚看到它的质地和纹路,那隐隐带着些许姜味儿的花香时时刻刻都在鼻尖萦绕。 偶尔撞上,也会从中穿过。这也是凡人体会不到的乐趣。直到眼前出现一名道人。 那道人闭目盘坐于姜朴花林中,身下一床毛毡,被袋就放在旁边。一匹枣红马啃着树下青草,在燕子眼中看来就是庞然大物。 一只三花猫本端端正正坐在道人身旁舔爪子,忽然有所察觉,举头来把它盯着。 一夜山风,落了不知多少红。这花还在不断飘落。道人也好,毛毡也罢,或是那被袋上边,全都落上了姜朴花的花瓣,就是一直在动的枣红马,身上也零星沾着几片粉玉。 三花猫身上倒是干净。也许是太小了,花瓣落不上去。不过……便见一片花瓣飘摇而下,刚巧落到她的头顶。 三花猫立马一顿,露出疑惑表情,随即把头高高往后仰,想看是什么东西在摸自己的头,而这动作却只是让头顶的花瓣滑落了下来。 于是当它抬起爪子摸自己的脑袋时,便什么都摸不到了,于是更加疑惑,开始在毛毯上转圈圈、翻跟头,连燕子也不顾了。 燕子收拢翅膀,如箭一样射向道人。 “篷……”燕子瞬间消失不见。道人则睁开了眼。低头一看,自己肩上腿上都是花瓣,其实这已经算少的了,今早刚睡醒时,毛毯上已经落满了。 随手捻起一片,放在眼前细看,心中比对着和燕子眼中的区别。 “道士。” “嗯?” “刚才是不是你摸我?” “就当是吧。” “你摸我做什么?” “我没摸。” “那是谁摸的?” “……”宋游从毛毡上站起,抖掉身上花瓣:“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哦。”三花猫自觉从毛毡上离开,站到落满花瓣的草地上,低头看看,又仰头看看,等到那道士抖落毛毡上的花瓣,将之折好收起来,又把被袋放到马儿背上迈步离开时,她才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仍旧是一人一马一猫,仍旧是在林中草地上蜿蜒而过的小路,他们在开满花的山间一路往下,沐浴着晨光,不疾不徐。 “那是谁摸的?”三花猫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又是一天行程。黄昏时候。 一行沿着荒山古路,翻过最后一座山,这里已经是南画县的地界了。宋游还没有看见农田与城村,倒是先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嘹亮歌声,有男有女,一唱一和,等走得近了,那歌声便也清晰了。 “又是一年三月春诶~~”道人驻足山腰上,朝远方眺望。只见前方依旧山水重重,都笼罩在暮霭里,不过山间却能看见田土了。 偶尔有些地方还看得见一点金黄,这里的菜花谢得格外的晚。而那歌声便在山间回荡,女的嘹亮男的浑重,不知从哪边传来。 这一切都在说明,他已经走出了那几百里的荒山古路,重新回到了人的世间。 “已经是三月了啊。”宋游有些感慨,继续往前。马儿猫儿也跟着他。 风装满了山间,吹得宋游衣衫抖动,倒是凉爽,而天上灰云驳杂。更是有一大片的乌黑,前方这一片天地似乎并没有打算好好迎接他们。 下山之后,便汇入大路。路旁也见到了行人,或是挑着担子或是背着背篓,或者坐着牛车驴车,或是徒步而行,都知晓山雨将至,因而脚步匆匆。 “敢问南华县怎么走?” “顺着这条路。” “还有多远呢?” “十多里地。” “多谢。” “要下雨咯……”路人的声音已越来越远。宋游也继续往前。半个时辰后,雨已落了下来。 暮春时节的雨,好似已经沾了一点夏天的气势,来得又大又急,扑头盖脸的打下来,眨眼间就湿了道路,在地上绽出一朵朵泥水花。 宋游披上蓑衣,戴上了斗笠,三花猫则被他放到了被袋里去。眼前烟雨朦胧,前路弯折。 天光也眼见得一点一点暗下来。看来是走不到城中了。宋游本想找个亭子躲雨,亭子没见到,反倒借着剩余的天光,看见一座小寺院。 寺院就在路边,一座小坡上。小坡不高,仅十多丈。寺院不大,几间小屋。 “正好!”没有思索,宋游抬步往上。马儿仍旧跟在他背后。宋游很快走上小坡,习惯性抬头一看,居然没有悬挂牌匾,两侧也没有楹联。 不过他还是扣响了门环。 “笃笃笃……”雨声好大,怕人没听见,他多敲了两下,等一会儿,里头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水花溅开的声音。 “吱呀~”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出乎宋游预料,里面站的是一位比丘尼,就是尼姑。 三十来岁的样貌,皮肤略黄,也许没有三十岁。她没有撑伞,短短几步路,月白色的僧袍便已被雨点淋湿,门口倒是有雨檐可以遮雨,她便站在雨檐下上上下下看了眼宋游,这才问:“你找哪个?”宋游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无奈:“不知此处是间庵舍,冒昧来访,打搅了。”施了一礼,以表歉意,便转身离去。 佛家寺庙在 “与人方便”这点确实做得不错,借宿也很容易,不过如果是间尼姑庵,显然就不适合男子留宿了。 何况现在天都黑了,外边还噼里啪啦的下着大雨,下边路上都已见不到行人了,别说借宿,和人家站在这门口多说两句话怕都要惹人惊忧。 因此宋游也不多问,这便离去。不过这时又听身后尼姑问了一句:“伱找哪个?”宋游刚刚转身,走出一步,闻言只得又转回来,礼貌回答:“没有找谁。在下乃逸州灵泉县一山人,只是游经此处,突遇大雨,这一路走过来也没有遇到可以避雨的亭舍,因此见到一座路边寺庙,就斗胆来求宿了,却没想到是间庵舍,扰了师父们清修,还请恕罪。” “你不是来……找人的?” “不是。”尼姑停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忽见马儿背上的被袋一阵晃动,却是那三花猫听见外头有人说话,被好奇心催促着,奋力钻出了一颗猫头来。 借着越发昏暗的天光,尼姑依然可以看清这是一只猫儿,那双眼睛格外有神,一钻出头来就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此刻雨势不减,雨点打在她头上,沾湿了头顶的毛发,有时也落在她眼睛处,或是顺着头顶流到眼睛处,她只好不断眨着眼。 但是却不肯再缩回去。 “那是什么?” “是与我同行的猫儿。” “你们从哪来的?” “从逸州来,经栩州,再到这里,本打算去南华县歇歇脚,奈何突遇大雨。” “你是道士?” “在下自小在道观清修。” “你想来躲雨?” “是为躲雨而来。”尼姑明显思索了片刻,才让开身子。 “那进来吧……” “这怎么能行?” “你不是恶人就好。” “在下自然不是恶人。”宋游礼貌笑着, “只是在下身为男子,毕竟不方便,还是不打扰了……不过既然遇见了师父,便请问一句,从这里走到城里大概还要多久?城里又是何时关门?” “没事的,外面雨大,别淋坏了。”尼姑见他温和有礼,自己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到城里还有十里路,现在怕是已经进不去了。” “四周可还有别的避雨之处?” “进来吧,正好还有一间屋子,雨这么大,也没有别人来了。” “……”宋游有些奇怪,但也没往别地多想,只稍作沉思,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那在下便进来上一炷香,若是等下雨小了,马上就走。”尼姑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宋游便带着马进了门。尼姑关好院门,这才指着角落的一个棚子:“马可以拴在那里,今晚雨估计不会停,你在这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走。”宋游本想再出言拒绝,便听见大雨中隐隐有男子的声音。 院中雨下得好大。尼姑为了避免淋雨,已提着裤脚快步跑过院子,往棚舍跑去,宋游见状也只得跟上去。 “你的马怎么没有绳子?” “马儿听话,无需缰绳。” “那怎么拴?” “不用拴,它会待在这里,绝不会乱走。” “真的假的?” “句句属实,不敢作假。” “……”宋游从马儿背上卸下被袋,马儿只乖巧站着,一动不动。尼姑则在旁边看着他们,皱着眉头,仍然担忧马儿晚上会乱跑。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还未请教师父名讳。” “不要问了。” “好。”尼姑带他去了一间小房间。宋游原本只说在大殿中烧香避雨的,现在也不再坚持了,只恭恭敬敬道谢,便提着被袋进了屋。 这一阵雨实在太大,本身被袋是有一定的防水能力的,也已经被雨水浸了进去,里面的东西湿完了。 宋游把它们拿出来,准备稍作处理,明日去了城里再找地方洗一洗晾晒。 不过就在整理的时候,便已在雨声中听见了旁边房间传出的靡靡之音。 是了——很多尼姑庵甚至连男子进去烧香都是不准的,哪有尼姑庵会主动留宿男客? 一间小小的庵舍,又怎么会有专门用来拴停驴马的棚舍?这是尼姑庵,却也不是。 第82章 李大官人与灵敏大仙 “咚咚……” 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宋游开门一看,是方才那位尼姑。 “怎么了师父?” “你吃晚饭了吗?” “在下不饿,师父不必费心。” “锅里还有点稀粥,不嫌弃就给你打一碗来,你凑合凑合。” “承蒙师父收留避雨,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劳累师父。”宋游恭恭敬敬说道。 “别嫌差就好。” 尼姑瞄了眼他房间里面,看他取出了淋湿的衣服、毛毡和毛毯铺在地上,也没有再帮他什么的意思,转身便走入了黑暗中。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一手端了一个大斗碗,一手端了一个小粗碗。 “吃完放着就行。” “多谢师父。” 宋游依然恭恭敬敬,双手接过。 大斗碗里边装的是稀粥,虽然大碗,但是很清,端起来都要晃荡。小粗碗里边装的是一碟腌菜,让他觉得新奇的是,居然是腌的菜花,就是揪下来的小朵小朵的油菜花,在黑暗中隐约看得见一点金黄。 想来确实是她们今晚的晚饭。 光线越来越暗,宋游摸着黑吃。 第一次吃菜花做的腌菜,没想到格外的酸香爽口,就连清粥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 宋游专心吃着,两耳不闻窗外事。 三花猫则竖着耳朵,往隔壁看。 宋游也只偶尔掰一下她的头。 这年头道家宫观也好,寺院庵舍也罢,都有不正经的。 至于多不正经算不正经,个人有个人的见解。 有些佛门寺院不专心修习佛法经义,跑去放高利贷,不遵守戒律,去找僧妻,去吃肉喝酒,美其名曰钻篱菜、水梭花、般若汤之类的,有些人就觉得这些寺院或僧人不正经了。有些道家宫观也不修习道教经义,跑去经商练武,与人争斗,有些人就觉得这些宫观或道人不正经了。 可还有更不正经的。 宫观寺庙本是世外清修之地,远离尘世,很多时候就变成了藏污纳垢之所,甚至成了法外之地。 常常有些通缉犯躲藏其中,或者是歹人打着出家人的旗号当掩饰,实则做一些别的事情。总体来说,佛门寺庙比道门宫观情况严重,不过主要原因是佛门寺庙的条例更利于他们行事,本质上这些人既不是僧人也不是道人。 比如有些尼姑庵,其实是为男子服务的。 只是这些与宋游却没有关系。 人家在大雨夜收留了他们,无论是不是尼姑,是不是别的人,仅就这件事而言,便是恩人。 何况人家还给了一顿饭吃。 “吸溜……” 宋游把最后一点酸腌菜花倒进稀粥里,搅拌搅拌一口喝掉,便把碗筷放在窗台上。这时隔壁的声音也停了,雨倒是依旧下得大,盘坐片刻用体温将衣服慢慢的烤干,便和衣躺下。 “隔壁的人不说话了。” “三花娘娘别听这些。” “为什么?” “安心睡吧。” “雨越落越大了。” “是啊……” 可惜那满山的姜朴花了。 三月的夜雨,或许确实不该听。 …… 清晨屋外有着清越的鸟叫声。 三花猫不时被叫声吸引,从被窝里钻出来,跑去窗口查看。等鸟叫声一停,就钻回来继续窝着。一早晨不知如此匍匐进出了好多次,反正她踩第一下的时候宋游就醒了,只是不愿起来,又在床上绵了一会儿。 直到外面传来声音,有些杂乱。 “记着记着……” “已经记了很多次了官人!” “哎呀这不是城西的债没有收回来嘛,手头不充裕,下次给伱一起带过来不也一样?” “求求你了官人!” “做什么?还能少你的不成?放开放开!” “官人我们也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躺那又不用动?洒家找钱才是不容易呢,撒手撒手……你这税也不交,还有理了不成?” “……” 宋游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穿上鞋子,推门就是院子。 外头倒是没有太阳,只是这小屋实在太暗,一时也不由得眯起眼睛,艰难往院中看去。 一个高大的男子,衣服松垮,布料不错。一个比昨晚那位尼姑年轻些的尼姑拉着他的衣服央求,身旁还站着几个尼姑,包括昨晚那位。只是面对着这位痞气十足的男子,她们多数都是满脸无奈。 “哦哟!” 拉扯之间,那男子倒是看见了宋游,不由眼睛一亮,咧嘴一笑,对其他尼姑说:“你们生意倒做得好啊,连道士都来了!” 尼姑们低头不说话。 这时宋游的眼睛已逐渐适应了光线,却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着这人。 世间有百态,也有百样人。 这男子还想和他交谈两句,笑嘻嘻说:“先生你倒是会找地方,这儿的尼姑比城内的姑娘们还好些。” 宋游还是没有回答他。 昨晚那位尼姑则将脸看向了别处。 这时男子才觉察到不对,表情渐渐僵硬下来:“我与先生说话,先生怎么不理我?是不是有些无礼?” “……” “先生不会说话不成?” “……” “你这道士!总看着洒家什么?” “……” 这名男子的神情一变再变。 宋游倒觉得越发有趣了。 细看一个人的表情神态、举止细节,其实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本性。 人的性格是不定的。 性格有内外之分,也有真假之别,有时还因时间、环境而变化。 有人表面强硬,实则内心胆怯。 有人假装凶悍,其实内心懦弱。 有人在与身边人的长久相处中,养成了表现出某种性格的习惯,时间一长,身边人乃至自己都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可其实本性并非如此。一旦脱离了自己熟悉的环境,就会原形毕露。 本性是很难改变的,可大多数人展现出来的都不是本性,反而因种种原因将本性藏得很深。 就如面前这位看似凶恶蛮横的官人—— 起初在这里见到宋游,以为这道人和他是同类,心情一好便想开几句玩笑,想来对方多半会附和自己。 后来见这道人一直盯着自己看,哪怕对方一句话也没说,眼神表情里也毫无情绪,可因为心虚,便很快觉得对方不止是在无视自己,更是在轻蔑自己冒犯自己侮辱自己,好像从这道人的眼中听到了骂自己的话一样,还骂得很脏。 这倒省了宋游的功夫。 因为宋游即使真的出言骂他,肯定是没有他自己想象中骂得厉害的。 于是这位官人恼怒的扯着衣服,挣脱年轻尼姑的手,大踏步,气势汹汹,作势要过来为难宋游。不过宋游毕竟不是那些他所熟知的人,不是他十分确认自己可以拿捏的人,因此当他走近来几步,看见宋游依旧站在原地那般看着他,毫无惧意的时候,他便停了下来,并不敢与他交恶,隔着两步远口头威胁两句,便拂袖离开了这里。 尼姑们这次没敢拦他。 宋游淡淡看着。 想来这位官人平时也是跋扈惯了,但其实他的本性并不强硬,这种跋扈既是周边的人长久以来为他养成的习惯,也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领。 与小民打交道,这种跋扈能使他更轻松的完成自己的目标,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习惯促使跋扈,跋扈加深习惯。 可是并没有改变他的内心。 而他其实是知晓对错的,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为人所不齿的,因此别人不说话,他也觉得别人在骂他。 本质上心还是亏的。 宋游收回目光,又看见了几位尼姑的无奈,还有昨晚收留自己那位师父撇开目光的侧脸,而这时他的面色已变得恭恭敬敬,行礼道: “多谢几位师父收留避雨,多谢几位师父的饭菜。” “雨停了,你走吧。” “只是不知刚才那位又是何人?” “你问他做什么?” “哦,没有冒犯师父们的意思。”宋游连忙低头行礼,“只是在下刚才看那位官人气运不佳,怕是近期有些灾祸,在下虽无化解之法,却也想趁此去找他说说,看能不能寻点钱财。” “别想了,那是城中有名的李大官人,天不怕地不怕,又供养灵敏大仙,就算有灾祸,也轮不到你,你要真寻上去,怕是要吃些苦头。” “灵敏大仙又是什么?” “你是外来的道士,别多问了。” “那便多谢提醒了。” “收拾好就走吧。” “多谢各位师父。” “不要谢,你不嫌我们这里脏了你的修行就好。”昨晚那位尼姑说道,她看了宋游一眼,“你要真有点本事,又真想谢我们的话,也不要把主意往那李大官人身上打,他不好惹,只消在平时烧香敬神的时候,给我们清清业障,让我们不入地狱就好。” “师父说笑了。”宋游再度低头,“这世上哪来的地狱?就算有地狱,师父一不偷来二不抢,反而心地善良,假如这样也要入地狱的话,那地狱怕是要比人间还要大些才装得下世间之人。” 这话一出,尼姑不由一愣。 似是心中有所触动,不由转头看向这道人的神情,在他脸上理所当然却又稀奇的见不到丝毫轻视,她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沉默。 世道吃人,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尼姑摆了摆手,连连催促: “我们这也没什么好吃的,就不留你吃早饭了,走吧走吧。” “留宿一夜已是感激不尽,昨夜饭菜也是可口至极,哪敢再奢求多的。”宋游又行一礼,恭声说,“在下这就去收拾。” 说完转身就回了小屋。 先前他出来的时候,那三花猫便跟着他出来,他站在那里,那三花猫就坐在他脚边,他看李大官人,三花猫便也盯着李大官人看,如今那三花猫又一扭身跟着他回了屋子,看起来真是灵性至极。 一边收拾,一边念道: “灵敏大仙……” 宋游一时觉得有些新奇。 看来这平州地界不光是多仙神妖鬼的传说,仙神妖鬼与人间的关联也真当要更多一些。只是不知是这些所谓的仙神妖鬼常与凡人打交道,造就了这格外浓郁的仙神氛围,还是这格外浓郁的仙神氛围促使了更多人去与仙神妖鬼接触,也吸引到了更多仙神妖鬼来与凡人邂逅。 “道士,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宋游继续收拾着东西。 片刻之后。 猫儿站在道人脚边,小脚踩着仍然积水的地面,弄得脏兮兮的。道人则将仍旧湿润的被袋搭在马儿背上,便向各位师父道别,下山而去。 雨后道路泥泞,下山湿滑。 道人一步一个脚印,猫儿一步一朵梅花。 好在这条路不长。 下边大路上已经有早行人了,看见他从这小山坡上下来,又穿着道袍,都不由得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宋游却不管,只下山往前。 走出一段,回头一看,一夜大雨,坡顶的尼姑庵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门口仿佛还能看见一道身影。 世俗目光有时也是伤人的剑,这些尼姑虽然善良,内心却也卑微而敏感。虽然实实在在的帮助了他,却也很怕他轻视她们。 其实怎么会呢? 菩萨也不曾帮过宋游分毫,而她们却实实在在的收留了他一夜啊。 对了,还有一顿晚饭。 可惜没有吃成早饭。 那菜花做的酸菜当真是好吃。 第83章 还是银子可爱 道路泥泞,赤足前行。三花猫也是跟在宋游身边,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每一脚戳在泥里,都是一个小洞,洞中梅花似的小脚印。 泥巴给她的脚穿了一双鞋子。 “呀!”三花猫眨了下眼睛,是宋游抬足落步将泥水溅到了她脸上,于是她迈着小碎步斜着跑,离宋游远了一点,继续一同前行。 前边有了人户。雨后晨雾中也渐渐看到了城池。宋游却忽的停下了脚步。 三花猫跟着他停下来,仰头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疑惑的看向远处人家。 几座草房,前田后土,旁边樱桃树。几个小孩儿正在偷樱桃。樱桃素有 “百果第一枝”之称,才刚三月,却早已经成熟了,绿叶之间一串一串的红珍珠,挂满了枝头。 有两个小孩儿爬到了树上,另外两个小孩儿扯着衣服在树下兜着,还有一个小孩儿负责望风。 道人停下看他们,他们便也看道人。也就是这一下疏忽了,身后草屋中钻出一道人影,而望风的小孩儿并未察觉。 “哪家娃儿!”一声大喊,惊得小孩们魂飞魄散。树下的三个扭头就跑,树上的两个也慌忙从树上跳下来,还好没有鞋穿,不然肯定要把鞋子跑掉。 老人则持着拐杖当棍子在后面追。宋游微笑着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前世的农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到瓜果成熟时,便是孩童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在这里并不深究这种行为的对错后果,只是到后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世界,树上结满的果子再没有孩童来偷了,就连来啄果的鸟儿都少了许多,只剩下老人空坐果树下,感叹时间和年华。 有小孩跑上了大路,从他面前跑过。老人没有追太远,只停下呵斥。小孩们缩着头,于心有愧,不敢应答,远远避开老人的目光,也避开这道人的目光,只悄悄瞄几眼道人身边的三花猫。 没想到道人却笑着向他们讨樱桃吃。有个小孩儿胆大,兜着樱桃走过来,伸出黢黑的脏兮兮的手,先抓了一大把,想了想,手指又一松,漏下去一些,这才放到道人手里。 “多谢几位。” “这是你喂的猫?” “是和我一起的猫。” “它不跑吗?” “她和我一起。” “你去哪?” “南画县。” “前面就是。” “谢过。” “哈哈哈……”小孩儿们蜂拥着,走上了一条小路,在泥地上脚步异常轻快,边走边蹦。 宋游则低头看向手上樱桃。刚下过雨,还是湿的。不管是雨是露,都不必除,不管脏与不脏,都不必洗,只向口中传。 完全熟透的樱桃,连捏在指尖都得小心翼翼,放在掌心里都感觉它们在颤抖,放入嘴中,自也不必用力,轻轻一抿它就破掉了。 毫无酸涩,也不是很甜,是充满汁水的樱桃清香,差点感觉不到果肉的存在,清爽极了。 宋游自然没有忘了三花娘娘:“三花娘娘要吃吗?” “猫不吃果子。” “这叫樱桃。” “樱桃~” “要吃吗?”三花猫又想说猫不吃果子,可突然想起自己是吃过果子的,于是想了想,才问:“好吃吗?” “好吃的。” “和山楂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有什么特别的吗?” “特别的地方就是它是樱桃。” “是偷来的樱桃。” “是我讨来的。” “是他们偷来的。” “是啊。” “这样不对!” “当然,三花娘娘不要做这样的事。”宋游抿着樱桃,只剩一颗籽了,才吐到路边去,继续对三花猫说道:“不过三花娘娘为猫正直,对错分明,想来也无需在下提醒。” “对的!” “那要吃吗?” “不吃!” “很好吃的。” “那尝一颗。” “好吃吗?” “没有耗子好吃。” “那算了。” “你好像很厉害……”一人一猫慢慢走向南画县,依旧是踩着泥泞而来,只是一人一猫都不在意。 心静则不烦,心净则不脏。……南画县城建在一片平地上,街道铺着石板,除了刚进城的一小段路有些泥土,其余地方都很好走,加上本身不大,绕一圈也费不了多久。 宋游问了两家客栈,找了一家比较满意的,先定了五天的房。店家找来了水,给他们冲脚。 宋游先自己冲洗,并对旁边的店家问道:“在下初来南画,人生地不熟,不知这边可有什么好吃、有趣的东西?或者需要注意的忌讳?” “先生从哪里来?” “栩州来。” “咱们这和栩州挨着,其实差得不多,要说特别的,咱们这的汤饼挺不错,不过小店就有,也做得很好。此外我们南画盛产布匹,咱们南画的布在整个平州甚至大晏都是顶好的,先生要是愿意可以买些。”店家思索着, “要说有趣的东西,倒一时想不起来。” “那可有什么忌讳?我怕初来乍到,冒犯到什么。” “嘿哪有什么多的忌讳!天下的人都是人,差得不多,不管在哪,多多小心,财不外露,夜不出门,遇到浑人绕着走,也就行了。” “店家所言甚是有理。” “可要来碗汤饼?” “多少钱?” “十二文,骨头熬的汤。” “来一碗。” “好嘞!”宋游洗干净自己的脚,刚将手伸向三花猫,三花猫就自己乖乖的把脚抬了起来,伸到他手里。 “呵……”宋游摇摇头,细心为它洗着,肉垫缝里也不错过:“早叫三花娘娘在马背上,也不用踩得腿上全是泥,伱看,身上都有。” “只是泥巴而已。”三花猫一边说着,一边任由他洗。虽然毫不抗拒,但她却必须目不转睛的盯着,哪怕洗后脚的时候,她也要把头扭过去亲眼盯着,不看着不行。 “先生,给您擦擦。”店家还为他们拿来了擦脚布。 “多谢。”擦干净之后,穿上鞋袜,把东西放回楼上房间,下来后便出门割了三两生肉来喂猫,刚一回来,店家便把汤饼端上来了。 汤饼就是面条,多种多样,宽细厚薄,大多都叫汤饼。这里的汤饼是薄且宽的扯面,像是铺盖面或裤带面,没有多少别的调料,就是一碗高汤,汤饼铺在里头,撒点葱花在上边。 “先生慢用。” “请问一下。” “啊?” “昨天赶路,遇到了雨,行李都被淋湿了,不知店家这里是否方便洗晒衣服?” “先生是想自己洗还是叫浣衣娘帮忙洗?” “自己洗。” “到后院就可以洗,晾晒也在那里,牵着很多根麻绳,先生只要见到得闲的,尽管搭上去就是。只是先生多多注意,虽不易被偷,不过要是丢了小店可也是无力赔偿的。”店家笑呵呵的, “只是小老儿一直坐在这里,进出来往的人也都看得见,会帮你注意着的。” “多谢。”宋游已拿起筷子,吃汤饼了。高汤加薄面块,滋味反正都那样,没有多少说头。 这面扯得很有韧劲,又薄又宽,口感极佳,当得起特色二字。见店家就坐在店门口,离这儿也不远,宋游随口问道:“店家可知城中有位李大官人?” “哪位李大官人?” “很威风的那位。” “小老儿哪里知道……”店家明显把声音放低了一些。倒不见得是那人有多可怕,更可能是店家为人处世的习惯,就是说普通的邻居,只要不是好话,也会下意识放低音量。 宋游一边吃一边说:“昨天赶路遇到那位李大官人,见我独身一人,从我这儿拿了些钱财,说是赌钱应急,叫我今日来城中找他拿。我知道这笔钱恐怕不是从我这里借走的,只是确实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所以想问问能不能找那位李大官人讨回这笔钱,会不会吃苦头。” “那先生你可别想了。”店家说道, “若有别的人证,报官还有可能。” “那位李大官人很凶恶?” “……”店家端着板凳坐进来了一些,小声说道:“先生说的该是长得高高大大、眼角有颗肉痣的那位?” “正是。” “那位可不好惹。” “怎么说?” “不好说不好说……” “那位李大官人已经得了我的财,总不可能再害我的命吧?” “那倒不至于!轻易害人性命,那还有王法吗?”店家说道, “不过那是恶霸,有钱有势,人高马大,狐朋狗友也多的是,又有别的本事,你要是把他惹恼了也少不得吃些苦头,挨顿打算轻的了。” “仔细讲讲。” “哪有什么讲的……” “我这儿有三钱银子。” “……”店家端着板凳坐到了宋游面前:“那李大官人家住城西,原是破落户出身,后来巴结官府,起了点势,现在是城里有名的恶霸,最擅欺软怕硬,很多人不是怕他就是烦他。你要是有权有势,或有别的什么本事,他还真不见得敢把你怎么样。可是先生初来乍到,若是有别的什么本事当小老儿没说,若是没有,丢的这笔钱不多就当做是被偷走了吧,否则的话,李大官人和他手底下那些泼户确实不敢把你打死,可为难起你来,怕也受罪不轻。” “害过人命吗?” “我倒没听说过,不过欺行霸市这种事情做久了,比害了人命又好得到哪去?” “我听说有个什么灵敏大仙。” “他们都这样说。” “那就是传闻。” “是,是传闻。” “在下最爱听传闻。” “我们南画也好,或者旁边的县都这样,总有人悄悄供些偏门神仙,说是比庙里那些还灵。”店家本身声音就小了,突然又小了些, “咱们城中这些恶霸泼户基本都供着一位叫灵敏大仙的,也不知他们供在哪里,总之有这大仙在,很多贵人都不想轻易得罪他们。” “细说。” “我就知道这些了。” “笃笃……”银子在桌上敲出响声。店家立马露出难受的表情:“先生不是去讨钱的吧?” “我欲请他向善。” “那恐怕不好劝。” “并不是劝。” “那是……” “笃笃……”店家又露出了难受的表情,斜着眼睛瞄着这一小块银子。讲人闲话真的不好。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84章 夜晚捕鼠 下午时候。宋游在客栈后院清洗衣服,木盆中有少许泡沫被搓出来。三花猫端端正正坐在他前边盯着他。 扭头看了眼身后,没有人,她才小声说道:“这几天不用给我买肉吃了,这里有耗子,我晚上捉耗子来吃。”宋游没有抬头,只边洗边问:“耗子好吃还是鱼好吃?” “鱼在水里,我捉不到。” “那耗子和买的肉呢?” “买的肉要花钱。” “哪个好吃呢?” “不知道。”三花猫抬起爪子舔一舔:“但是不吃别的肉没有关系,不吃耗子就会想吃。买的肉要花钱,咱们少花点钱。” “……”宋游觉得有趣。在她说来,这耗子就好像主食一样,虽然没有别的好,却不能不吃。 这时三花猫紧盯着他,见他已经洗完了他的长袍,转而洗起了自己的小衣服,她眨巴着眼睛盯着,小声说:“要是燕子在就好了,燕子肯定还没落雨就能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我们就不会淋雨了。” “没有关系。” “要洗衣服。” “本来就该洗了。” “……”三花猫便不说话,只是换了个姿势趴下来,打一个呵欠,继续盯着他看。 “你像极了一个监工。” “我不知道什么是监工。” “那你不聪明。” “?” “我下午出去一趟,你看起来很困,要不要在房间里睡一觉?晚上好捉耗子。” “伱去哪里?” “去茶楼逛逛,再买点东西。” “三花娘娘跟你一起去。” “也好。”宋游也不说话了,专心洗衣服。不知不觉天已经很暖和了,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街上都能见到穿半臂的人,因此宋游准备出去买点油纸,等秋冬的厚衣服洗净晒干后,就把它们包起来放在被袋最底下。 还该去别的地方再问问李大官人,多问一点。再买一条小鱼。不管手头钱多与钱少,只要有买鱼买肉的地方,也不会少了三花娘娘吃鱼吃肉的钱。 春水已经不冰了。麻绳也渐渐晾满衣服。……当日傍晚,城西。李大官人刚吃了晚饭,神情格外的惬意满足,从家里出来,准备去找点乐子,然而刚走出一步,就一眼看见了一位熟人。 倒也不是很熟,只见过一面。今早才刚见过。只见那道人依然穿着那一身道袍,身边依然跟着那只三花猫,就站在自家门口对面,盯着自己看,脸上看不见什么表情。 “?”李大官人突然感觉有些不妙。若是寻常道人僧人或老乞丐什么的这样盯着自己,他只会觉得对方是想从自己这里弄点钱,一张口肯定就是一句我观你什么什么的。 然而他与这道人今早才闹过些不愉快,如今这道人又特地来找自己,很难觉得是什么好事。 不对!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难不成是偶遇?可见他这表情,分明就是一副特地在这里等自己的样子。 李大官人拿捏不准,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恼怒,只在面上装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大踏步走了过来。 “你怎在这?” “在下特地在此等候官人。” “等我做什么?”李大官人瞪着他, “今早洒家大开善心,放过了你,你还敢找上门来,真当不怕打不成?还是你觉得洒家看来好骗?” “官人误会。”宋游笑着对他拱手道:“只是在下今早见官人身有妖气,又气运不佳,恐怕是与妖物邪神相处久了,又行了太多亏心事,如此长久下去,官人恐怕就彻底没有回头之路了,所以特来解救官人。” “你胡说什么?什么妖物?” “官人心知肚明。”李大官人上上下下打量宋游一眼:“嘿!你个逛窑子的道士!装什么高人?骗钱骗到洒家头上来了?可有去打听打听洒家是什么人物?道听途说几句传闻就觉得可以用来哄骗你家官人了,再不走,你可要讨顿好打!” “官人嘴上积德。” “你积点德吧!一个道人跑去玩尼姑,跟我在这装什么世外高人?” “这个世上会说话的人很多,但懂得在恰当时候闭嘴的人却很少,这实在是种修养。”宋游对他说, “如果官人闭不上嘴,在下乐意效劳。” “我唔唔……”李大官人顿时睁大了眼睛,支支吾吾,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不是说不出话——而是连嘴都张不开了!两张嘴合得紧紧地,就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一样,无论怎么想张开嘴,它就是一点不动,使不上劲,不听自己的。 “唔唔……”李大官人支吾不停。三花猫歪头盯着他。李大官人表情越发惊恐。 然而他在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听那道人对他说:“官人安心些。 “若是想害官人性命,在下轻松就能做到,可比起取官人的性命,在下却更希望官人能改过自新、从此向善。 “在下住在静福客栈二楼左边,地二号房,官人这法术每日凌晨与正午时分会解开一刻,一刻之后就会恢复,足下想清楚后,可来找我。来找的时候须带一碗淡酒,三钱银子。”说完这道人便走了。 那三花猫也跟着走了。 “唔唔唔……”李大官人眼睛睁得溜圆,可他无论怎么支吾,那道人都不回头,倒是那猫频频回头看了他几眼,满脸好奇,路边路人也惊奇的看他。 这可不是不能说话那么简单,嘴巴张不开,吃饭喝水都没办法。李大官人眼珠子转动着。 转身折回家中,悄悄看那道人走远,又等了一会儿,便匆忙地往城外走。 不过他也机灵,绕了不少圈子,时常停下来看后边有没有跟着,确定没有,才走到城外东边的一户隐蔽所在。 这便是供奉灵敏大仙的地方了。一直在这里待到午夜。嘴巴果然恢复,恢复得毫无异样。 李大官人立马点香跪了下来,对着灵敏大仙的神像拜了又拜,一五一十的将自己今天的遭遇、那道人污蔑灵敏大仙是妖物的事情说了一遍,请求灵敏大仙替他解开那妖道的法术。 这些泼皮无赖确实很浑,不过对灵敏大仙却是真的敬奉,既相信灵敏大仙的法力,也一直诚心诚意的上香朝拜。 灵敏大仙多数时候也很灵验。李大官人觉得以大仙的法力,解开自己身上这法术应当是轻轻松松。 也就一名小道士罢了。不过讲完等了一会儿,便只见面前的香烟袅袅,如往常一样,都往灵敏大仙的神像处飞去,却不见灵敏大仙的回应。 李大官人也不敢吱声,只安静等着。直到三炷香烧完。面前的神像忽然好像活了过来,变得更生动了,目光灼灼看他,竟凭空传来声音:“他住哪里?”那声音缥缈,自有威严。 李大官人连忙把头低下:“说是静福客栈二楼左边客房,地二号房……” “长什么样?” “年轻清秀,和我一般高,长得瘦,看起来二十多岁。”李大官人把头深深低着,不敢抬头, “大仙是要……” “区区一名小道,学了点招摇撞骗的小手段,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侮辱本仙,自要去会一会他。” “我的嘴……” “小事一桩,不必着急。” “好。”那神像又恢复了原样。李大官人在原地等着,本以为灵敏大仙说的 “小事一桩,不必着急”说的是很快就能给他解开,但他等啊等,等到再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已经又张不开了。 “?”李大官人又愣了下,完全没想过灵敏大仙竟然没有给自己解开。 难道是灵敏大仙忘记了?还是不满自己表现,特意降罪?不管怎样,要是早知道,多少也该喝杯水的。 现在只感觉渴死了。……四更时分,窗外一片漆黑。若是逸都这样的大城,这时候也许还有醉汉在街边行走嚷嚷,也许门外店铺的灯箱还没有燃尽烛火,可在这座小城,却是一片安静与漆黑。 但也只是对于人来说。对于猫来说,这样的夜仍然可以视物,并且夜里仍然有许多动静。 尤其是三花娘娘。旁边客房住客的呼吸声,呼噜声,夜风吹过檐角的声音,晾晒的衣服抖动的声音,还有楼下墙脚鼠洞里传来的细微声音。 “唔?”忽然有些不对。三花猫在床上跑了两步,轻巧一跃,毫无声息便跃上了窗台,随即扒在窗户处,看向底下。 只见一道矮小人影沿街走来。那人影长得不到半人高,穿着一身人的衣服,胖乎乎的,走路喜欢贴着墙脚,一摇一摇,走出一截,还停下来左右看看。 “?”山上卖香的老板?不是!但和那老板一样!三花猫并不做声,又往窗外多探了一点头,悄悄盯着。 只见那道矮小身影走到客栈门口,便停了下来,随即仰头朝楼上看。当然了,三花娘娘曾靠捕鼠为神,是不可能被一只老鼠发现行踪的。 下方有细微的动静传来。那小人儿在往楼上来。三花猫几乎是本能性的,瞬间躲在了房间角落,缩着身子隐藏起来,只一双眼睛盯着窗户。 第85章 灵敏大仙并不灵敏 淫祠邪祀不比天宫正神,对于信徒的请求,只要是自己的职责范围,只要合理,是不可以轻易拒绝的。 解开那法术?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从来都没有见过,怎么解?只好来找这道士了。 一来施术者肯定有解法,二来这一类的法术大多数都有一个共通的解法,就是施术之人死了,自然就解开了。 那道士也实在无礼,自己明明没有招惹他,竟然试图坏自己香火,实在可恨。 这会儿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正好来寻!一来教训一下他,出一口气,让这年轻的道士知晓一下轻重。 二来也让他把法术解了,要是实在不肯,便只好沾些杀孽了。当然这一切要先看他的道行。 若是道行很高,扭身就走。爬墙对于老鼠来说小事一桩,变回原形之后,也不引人注意。 哪怕不小心被发现了,隐藏自身也是他保命吃饭的本事,就是天宫正神,也难以分辨出他与普通老鼠的区别,否则这些年来,早就被捉了去了。 哪户人家晚上没有耗子?大灰耗子很快爬上了二楼,沿着窗台行走,正巧没有关窗,他探头探脑的看了一圈,便跳进了屋子。 那道人睡得正香。 “呵……”大灰耗子往前爬出两步,忽然顿了下,发现有点不对。不好! 有根猫毛!灵敏大仙下意识抖了两下。这纯属本能的反应了,其实他现在修为有成,又吃了不少人间香火,寻常猫儿根本奈何不了他。 只是平常遇到猫儿也是要绕着走的,这冷不丁的半夜做贼看见一根猫毛,也难免被吓一跳。 左看,右看。还好,这猫儿好像不在房间里。可能是出去顽了。也可能去捉别的耗子了。 当耗子真可怜……大灰耗子暗自摇头,再度收起自己耗子的气息,也决定再更多一些小心。 否则猫儿警觉又好奇,要是夜晚听到一点动静,定要跑来看,届时就算它奈何不了自己,也可能将那小道士吵醒。 前看,后看。 “!!”身后不足半尺远,赫然便是一颗猫头!大灰耗子浑身一颤,差点跳起来。 昏暗之中只见一只三花猫,身形矫健优美,一双眼睛明晃晃的,像两个铃铛,散发着幽冷的光,在耗子的眼睛看来,真是可怕极了。 “嘶……”大灰耗子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准备吹一口黄烟,请这猫儿离开。 “你谁呀?”轻轻细细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吵醒了谁。 “!!”不好!是只猫妖!本身看见猫就够吓鼠的了,靠着修为道行才能勉强镇定,现在听见这猫开口说话,竟是一只猫妖,大灰耗子哪里还能克制得住自己? 此时心里根本什么都顾不得想了,本就不多的智慧完全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去,只扭身就跑。 四只爪子在地上打滑。一只爪子摁住了自己尾巴。努力挣脱!一只爪子抓住了自己的腰。 努力挣脱!刚跑出两步,又一个邦邦拳打过来,当时真是飞一样的感觉,在空中翻了好几圈。 “!”大灰耗子终于停下来,扭头看着这三花猫,慢慢后退,退到墙角边缘,求生的欲望既使他多了点冷静,又使他多了点凶悍。 “忒!”张嘴一吐,一口黑水吐出。瞄准的正是那猫的头。然而猫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一偏头,那黑水就从她的脑袋旁边擦了过去。 “忒!” “忒!” “忒!”连续三口,没有一口打中。那猫儿不声不响,避得无比轻松,甚至她还有闲心思回头去看那些黑水都落到了哪里。 好机会—— “呼……”一口灰烟吐出。眼见得灰烟往前迅速蔓延,就要挨到那三花猫的头了,可随后便是灰烟往前一寸,那猫就将头往后缩一点,是一点都不多一点都不少。 等到头已经往后缩得不能再缩、身体也往后仰得不能再仰了,她才不慌不忙的往旁边一蹦。 轻轻松松就让开了这灰烟。而这一切只在刹那之间。 “这……”真是一点不意外呢。大灰耗子倒还有别的本事,如遇到其他人,他眼睛一盯,那人就动不了了,可他盯了那猫儿好几眼,那猫儿还对他歪头。 大灰耗子十分难受,只想感叹上天不公。这耗子怎么与猫斗嘛!而那猫儿却依旧不慌不忙,原地坐了下来,以一种新奇的目光盯着他看,甚至她还故意把头转开,或是低头舔爪子,一边舔一边悄悄瞄他。 欺鼠太甚!大灰耗子深吸了一口气,肚子都涨大了起来,忽然吐出一大口灰烟。 这灰烟好大一片,已是避无可避。 “呼……”一口火喷出来,照得屋里一亮。 “好机会!”大灰耗子毫不犹豫便往后跑,一下子就上了窗台,往下边跳去。 不知何时,道人已经醒了。三花猫回头看了一眼他,立马上前几步,跟着跃上窗台,往下一跳,动作优美。 只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又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只大灰耗子,那耗子不住的挣扎,发出吱吱唧唧的声音。 房间中油灯亮起,火光在墙上投出影子。三花猫把耗子放在了床前地上,又抬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道人看。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三花猫这才退去,坐到一旁看热闹了。 “吱吱……”大灰耗子在地上打了几下滚,这才稳住身子,趴在地上,左看右看,见猫儿坐在一旁,顺着她的目光一抬头,便看见了床上盘坐的道人。 只见这道人面容清秀,长得年轻,身上的道袍随意披着,头发也散乱着,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面上却不见意外之色。 大灰耗子眼珠子转了几下,抬头盯着这道人。却只见道人与他对视,眼神淡然,语气轻飘飘的:“足下都已经这样了,还要对我无礼吗?” “!”大灰耗子一惊,连忙收回目光。随即竟人立而起,对道人行礼:“小神眼拙,不识上仙大驾,有所冒犯,还请大仙见谅。” “敢问足下是哪朝的神?” “小……小妖……” “无妨,野神也算神。” “小妖不敢。” “我本欲明日再去东城外寻访足下,却没想到足下今夜就来寻我了。看来胆小如鼠的说法在足下这里并不适宜。”宋游摇了摇头说, “还没有向足下通报名号,实在失礼。我姓宋名游,字梦来,乃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历至此,偶然结识了足下的信徒,也听说了足下之名。” “!”大灰耗子又是一惊,胆寒不已。脑中迅速思考,连忙拱手:“尊驾乃高人也,想来尊驾行走天下,必是为了扬善除恶、诛邪除魔,只是在下虽为野神,却没有做过大的坏事,还请尊驾网开一面,在下今后定然改过自新,为善一方。”稍作停顿:“况且平州风气如此,六郡四十八县,如在下这样的小妖小怪数之不尽,尊驾就算有心想清,也清不过来。在下也只是随了大流而已,还请尊驾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足下却是误会了。” “嗯?” “在下只是下山行走,万事随心,并不专为惩恶扬善、诛邪除魔,平日行事只消对得起自己内心即可,惩恶扬善、诛邪除魔皆随心而为。”宋游淡淡的看着他, “在下并非道人,不敬天宫,也不以清理淫祠邪祀为己任。好比足下口中的猫仙,本名三花娘娘,也曾是一位猫儿神。” “尊驾不为惩恶扬善、诛邪除魔、清理淫祠邪祀而来?”大灰耗子眼中的光稍微亮了些。 “并不专为,不是不为。” “尊驾……”大灰耗子连连磕头。 “当不起。” “尊驾既不以清理淫祠邪祀为己任,也不专为扬善除恶、诛邪除魔而来,便请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是足下自己不饶自己。”宋游说道, “淫祠邪祀虽然不好,但足下若与三花娘娘一样,多行善事,在下定当没有看见。然而足下所庇佑的,恰是这城中最招人嫌的一群恶人,助人为恶,邪神也。在下刚巧结识了足下一位信徒,算是有缘,即使足下今夜不来,明日在下也会去寻足下。” “小妖定改过自新!” “其实在下刚得了一件引人向善的物件,足下若不来寻我,还可能用到足下身上,可足下来寻我时分明带有歹意,那便不可能了。”宋游对他说, “精怪修行不易,只与足下说通,足下知晓便是。” “尊驾……尊驾意欲如何?” “淫祠邪祀,归天宫管。足下善恶如何,自有天宫来查,结果如何,也由天宫定夺。我就不与足下多添瓜葛了。”宋游顿了下, “只是在下不敬神便也没有随时请神的本事,只得委屈足下在此多呆一夜,明日再请足下去就近的庙子。” “……”大灰耗子一下跌倒在地。……次日请早,是个晴天。店家打了个呵欠,捶了捶自己的腰,在门口坐下来,呼吸清早的空气。 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那位年轻先生。 “真早啊先生。”店家笑着打了声招呼, “要吃点什么?小店早晨有馒头、蒸饼、汤饼和豆浆,便宜好吃。” “谢过店家,早晨出去逛逛,中午再回来吃。”宋游笑着说, “顺便请问店家,这城里最近的庙子在哪,又有哪家布庄手艺好些?” “出门左转,就有个庙,供得有大帝,还有别的神,那里边的香也便宜。”店家想了想, “至于布嘛,都差不多,价钱也差不多,先生去城东边的画布巷选就是,选出来喜欢,旁边街上就有不少裁缝,蒋家三娘手艺最好。” “多谢。” “谢什么……”店家顿了下, “对了,先生昨夜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有耗子吧?” “是吗?” “在下便只听到耗子的动静。” “那奇了怪了……”店家挠了挠痒,感觉奇怪。年纪大了睡眠浅,昨晚快天明的时候好像隐隐听见有人在对话,什么仙啊神啊的,细听又听不太清,睁开眼睛时,却又没了,实在缥缈。 现在想来,也许是做梦。有时梦与现实就是分不清楚。 “先生慢走啊!” “好。” “中午等着先生……” “好。”那道人便走远了。那只猫儿仍旧跟在身后。店家继续反手捶腰,却眯起眼睛,总觉得昨夜听见的声音十分熟悉。 其中有一道好像与那位先生的声音有些像。有一位客人走出来。 “早啊客官。” “店家早啊……” “吃点什么?” “来碗汤饼。” “好嘞!” “店家昨夜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 第86章 不亏心 几天过去。店家每日都在大堂中,招呼客人,留意进出。那日半夜听见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巧合,总之几日以来,他都对那位说要请李大官人向善的小先生多了几分留意。 只是这几日以来却甚为平常。那位先生有时会出门,有时下午出门,有时上午出门,还有时晚上也出去逛逛。 昨天说是倦了,在客栈里待了一整天。有时会在客栈点菜,有时会出去吃。 在客栈点菜时从不吝啬钱财,店家几乎每天都在为他出去买肉,说是之前从栩州走老路过来的,几百里的山路基本没吃过好东西,到了城里不能亏待了自己。 先生对猫倒好,每天都要为它买鱼。后院的衣服已经晒干了,那先生昨日便收了,那日说丢了不赔只是怕真的丢了或假的丢了找他赔,其实平常哪里会丢。 今早那先生又出了门,出去取了之前做的新衣服,还给他说蒋家三娘手艺果然好,看来是很满意。 这先生倒是走哪都把那只猫带着。那猫也神奇,竟然能老实跟着。说来便又想起了那匹马……这先生该是有些本事的。 只是他说要请李大官人向善,店家却是不信的。人心复杂,要能那么容易劝得向了善,诸天神佛多大的本事,天底下哪还有恶人来。 这几天这位先生每逢进进出出,皆会与他闲聊两句,有时在大堂吃饭,他就坐在旁边,与这先生东聊西聊,好像无论讲什么这先生都爱听。 偶尔他会问起那位李大官人,那先生便说过几天李大官人自会来找。这都第五天了,哪有人来? 店家想看热闹,又并不抱希望。 “客官慢走……”又送走了一桌客人,店家耐心的收拾起碗筷,仔细擦净桌子。 门口光线忽然一暗。抬头一看,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衣袍带风。 “店家!” “啊?”店家却是一愣。正是那臭名昭着的李大官人。 “客官……” “要一碗酒!” “客官这是……” “端来便是!” “好……”店家几代人都住在城中,虽然不是任人拿捏那一类的,却也不敢轻易惹这浑人,只连忙去打酒。 一边打酒,那李大官人一边在身后问:“你这可是住了一位道家先生?” “正是!” “在哪里?” “客官寻他这是……” “自然有事。” “客官,酒打好了。”店家把酒递给他,却是想了想,才说, “楼上,地二号房,上楼梯左拐就是。” “……”李大官人接过酒,连忙往楼梯上走。店家心想居然真的来了,正待要跟上去看热闹时,便见这浑人在楼梯间停下来,对自己怒道:“不许上来,不许偷听,否则洒家饶不了你!” “是是是……”店家只得停下脚步。上楼左拐,便是地二号房。李大官人站在门口,眼光明灭不定,犹豫许久,这才做下决定,一手端酒,另一手抬起欲敲门。 手还没落下,便听吱呀一声。房门突然打开了。李大官人一眼看去,不见里头有人,可目光一低,才发现面前居然站了个小女童。 小女童也就几岁的样子,长得颇为漂亮,脸蛋白白嫩嫩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见不到,身上穿的抹胸、短衫和裙子各有一种颜色,正高高仰头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好像很严肃的样子。 “这……”李大官人愣了一下。随即听里头传来声音:“请进。”这倒是那位道人的声音了。 女童闻言也转身走了。李大官人又迟疑了下,这才跟着进去,想了想,又关好了房门。 房间里头很简单,一扇窗户,一张床,还有一张没有上漆的木桌子,可以吃饭也可以写字,看起来旧得很,配了两条板凳。 道人便坐在木桌子旁,板凳上。那女童也过去坐在他身边。李大官人端着酒过去。 刚一把酒放在桌上,立马便挤出笑容,如之前在家中演练过很多遍的那样,连连躬身,点头哈腰:“仙师,尊师,小人知错,知错了,还请仙师高抬贵手,解了小人身上的仙法。”说完立马举起手来发誓:“小人发誓!小人对周雷公发誓!此后必定改过自新,多行善事,如若不然,便天打雷劈!”却只见那道人抬头看他。 女童也仰头看着他。只是一个平静,一个好奇。李大官人愣了一下,平日里面对那些城中贵人的脸皮好似一下没了作用,在家中的演练似乎也忘了干净,在这般平静的注视下,他除了不知所措便只觉得羞愧与忐忑,渐渐放下了指誓的手,不敢与这道人对视。 心砰砰跳,腿也开始抖了。 “坐吧。” “……”李大官人扶着桌子坐下来。只听那道人说道:“我本以为你前两日就要过来寻我的。”李大官人不敢回答。 其实遇见这道人的第二天,他就发现自己等人供奉的灵敏大仙神像碎掉了,神龛还有被雷劈的痕迹,当时便已知道不对,不过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来找这道人会有什么下场,一时心中纠结,纠结到了现在。 就如此时,哪怕已经在家中演练不知多少次,仍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仍然不知该如何讲话才能不惹这道人动怒。 却只听前边传来声音:“三钱银子呢?” “带了带了……”李大官人慌不迭的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子上,又慌不迭的说道:“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刚好三钱。”悄悄瞄着桌子。 却只见那道人伸手接过,很随意的就揣进了自己怀里,还对他说了声:“多谢。”李大官人愣了下。 他只以为道人要这三钱银子一碗酒是有什么妙用,却不知为何揣进了怀里? 难道就是单纯想要钱?要真如此,自己不是该多拿一些?别说三钱,就是三两三十两也行啊! 这时前方又传来声音:“在下听说官人原本也是城中穷苦人家,只是不知如何变成如今这样子的?” “小人也是……”李大官人刚想说被逼无奈,再说一通为自己开脱的假话,可不经意间一抬眼,与那双平静的眼睛一对视,心里便不由得抖了一下,只觉得那双眼睛平静得好像自己说什么他也都不会生气、不会在意,也不会意外,可正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却偏偏让他把原先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只是无聊,想听听官人经历,官人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妨说点实话。”是了——这就是他感觉到的意思。 都到这里了,说谎推脱还有什么必要?面对这等高人,说真话假话又有什么区别? 可那些事又怎是说得出口的?李大官人目光表情变换不定,最后也只抖着声音说:“小人从前过惯了苦日子,偶然运气好,找到了一条能过上好日子的路子……后来小人便习惯了在贵人们面前低头讨好,在穷人们面前凶狠毒辣,越是这样,小人就越过得好,若不这样,小人怕就回去了。” “只是这样?” “是……”李大官人硬着头皮说:“还请仙师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宋游不由笑了笑。 恐怕不止这样。不过他心里知晓,便也不问了。其实也不在意——宋游并没有将这李大官人的前半生说解通、再循循善诱引他向善的意思,那是佛祖赖以成佛的本事。 只见他伸手一翻,取出一物,放在桌上。这物件核桃大小,通体乳白,形状好似一颗人心,细节清晰可见,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李大官人定睛一看,被吓了一跳。 “敢问先生……这是何物?” “不亏心。” “何……何为不亏心?” “此物天生地养,本与人间善恶心思有关,以酒服之,可使人不做亏心事。”这物件其实是一种天地孕育的精灵邪祟的精华,有一本书上记载了它,不仅记载了食用、药用方法及其功效,还记载了它的口味。 宋游在离开大山集镇的时候便碰见了这种邪物,只是他并没有在那里取任何东西,而是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干净。 这一颗不亏心是之前在集镇上花钱买的。李大官人却瑟瑟发抖:“吃了会如何?” “吃了便不得再做亏心事,若是做了,便会内心绞痛,越来越痛,直至痛死。” “若……若我原先做过亏心事呢?” “伱要自行去解,方才不痛。” “那怎么解得了?” “亏心事一来可解,可去弥补,若是实在解不了、补不回来,便多去做善事,有善事抵挡,也可使心好受一些。”宋游对他说道, “若官人平生所做亏心事已经多到了无论如何也消解、抵挡不了的地步,那活活痛死也不足惜了。” “如……如何解呢?” “好比官人欠了别人的债,便去还了。知晓曾经为难过别人,对不住过别人,便去诚心请罪,好好照顾,弥补亏欠。若实在无法挽回,便去多行善事来抵挡内心亏欠,渐渐也可于心不亏。” “我……” “我知官人是个心中有秤的人,如此才能得到这个机会。”宋游淡淡看着他, “官人前半生作恶不少,这一点想必自己心知肚明,而且官人还敬了那邪物为神,如此下去,实在难以善终。我愿官人从此以后不再为恶,多行善事,弥补前生恶行,这才愿意将这颗不亏心用到官人身上。若是官人不愿如此,便就此离去吧,那法术仍旧午时午夜解开一刻,也不至于让官人饿死渴死。” “我……” “别无他法,不容商量。” “……”李大官人颤抖着伸出了手。 第87章 前去云顶山 “啊!!”李大官人面色扭曲,跌跌撞撞冲出房去。那 “不亏心”进了嘴后,沾酒即化,味道又酸又辛又苦又辣,从嘴里直冲天灵盖,又沉入五脏六腑,好似全身都在刺痛。 最后所有的酸辛苦辣全部汇集在了一处,带来的便是心脏有如刀绞一样的痛。 痛到喘不过气!痛到走不稳路!痛到生不如死!那些被自己欺凌的穷苦人家便是这样吗? 李大官人扶着栏杆下楼,整个楼梯全是叮叮咚咚的声音,好似不是在往楼下走,而是什么坚硬又有棱角的东西在往楼下滚。 心中浮现出的,却是方才自己服下这颗不亏心前,与那道人的对话—— “服下这颗不亏心后,你便只可为善,不可为恶。若你觉得为善艰苦,便是为你前半生所还的债,所受的罚,若伱渐渐发现为善比为恶更有趣……” “那便怎样?” “那便恭喜你,有了两颗不亏心。” “……” “客官!客官你怎么了?”耳边响起了另外的声音,艰难睁眼抬头一看,是这客栈的店家。 奇怪的是,心中被满满的酸辛苦辣和痛所充斥着,这双眼睛反而更清明了,他从这店家脸上看到了慌张,慌张之余,还有些新奇,新奇之余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怕自己在这里出事,却不是怕自己出事。 “别管……”李大官人挤出两句,便跌跌撞撞出了门。才过几息时间,店家刚到门口想去看他往哪走了、去做什么了的时候,便见他又跌跌撞撞走了回来,把店家吓了一大跳。 “客官……怎……” “酒、酒钱……” “哦……”店家松了口气,随即乐道:“一碗酒值什么钱,便当小老儿赠与客官了。”李大官人扶着门框,面色通红而扭曲,冷汗直冒,却好像听见这店家说,一碗酒值什么钱,哪有看这浑人吃这苦头来得划算。 “不……不行……” “八文。” “……”李大官人说不出话,只把手伸进怀里摸索,摸出一把钱,递给了那店家。 “客官,多的还你。” “……” “嘿嘿!客官慢走啊!” “……”李大官人又跌跌撞撞出门。心痛到难以维持,只觉天旋地转,眼周都开始发黑了,视野变窄,分不清方向,不知走到哪里来了,可头脑却清醒无比。 等抬起头来,却发现正巧有人拉住了自己,口中说着什么,仔细听才发现,是央求自己的话,叫自己清账什么的。 好像是城外的菜农,自己欠了人家的货款,一直没有给。这也是此刻绞心的一把刀子吗? 仔细听是多少钱?才五百钱。才五百钱啊…… “……”李大官人摸出钱来,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要这痛能少一分,做什么都愿意,语气艰难含糊:“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给你磕头,还请你、老丈你叫上别的人,别的欠了账的人,所有,都一并到我的家中来拿,今日全部结了……”小贩说什么,听不清。 李大官人只努力辨别了一把方向,便往自己的家中走。眼下要紧的,是去还债,去请罪。 平日里欠下的每一笔款项、欺凌过的每一个人、做过的每一件错事。尤其那城外的尼姑庵。 李大官人觉得,那尼姑庵对那道人有收留之恩,那道人之所以没有把自己的嘴永远封上,还花了这一颗 “不亏心”,除了让自己向善,恐怕也有让自己活着还债的意思。最先要还的,当然便是那尼姑庵的债。 ……那先生当真是有本事的。店家跟着那李大官人出去走了一遭,自然是为了看热闹,也确实看到了热闹。 见那李大官人痛苦不已,生不如死,对于被他欺凌过的穷苦人家来说,怕是比杀了他都开心。 店家不算穷苦人家,也没被他欺凌过,最多在别地遭那人恶心过几回,却也看得爽快。 见他还了菜农的钱,又叫别的债主都去家中清账,不知那先生是怎么威胁的,店家想来,却也总归算一件好事。 只是人心似海,本性难改,那先生又不是一直在南画不走,时间一长,那人可能一直保持下去? 等他回过神来,该不会为难自己吧? “……”店家摇摇头,也不多想。能保持一刻,算是一刻的好,能保持一天,算是一天的好,能一直这样下去,便是一直的好,多好少好,总比没有好。 回到客栈时,却见那先生已经将行囊都收拾好了,马儿也带出来了,正在店门口,把被袋往马背上放。 有个小女童站在他身边,手上拿着一把干草,喂给那马儿吃。 “先生!走了?” “是啊……”宋游笑着对他说道:“在下已与令正说好。这几日用的灯油也折算了,钱也退了,这就走了。” “不多住几日?” “休息够了。” “这几日住得可好?” “好极了。”宋游瞄了眼旁边小女童, “说来该谢谢店家指引,这里的布果然名不虚传,店家推荐的蒋家三娘的手艺也真好。要说最好的,还是店家店里的汤饼,若有机会,希望今生还能再回来吃一回。” “那可就恭候大驾了。” “店家客气。” “先生慢走。” “好。”马蹄踏在石板上,得得作响,脖子摇晃,马铃声叮当。那一人一马头也不回。 只有那小女童回头了几次。店家却是有些疑惑。这先生是游历天下的道人,又是独自而来,怎么忽的身边就多了个女童? “哎呀!”店家这才反应过来——那三花猫去了哪?再看前边,那两人一马已走过了街边转角,看不见了。 此时稍作回想,那女童小小一个,却是肤白胜雪,干干净净,漂亮得像是小仙女儿,穿着一身颜色还很亮的新衣裳,是刚做的夏装,上衣里外和下边的裙子各有一个颜色,在自己和那先生讲话的时候,她便一直仰着头,睁着大眼睛盯着自己看,眼中满是好奇与灵动。 岂不就是先生身边那只三花猫儿?…… “马儿马儿跟着我走!”穿着新衣裳的小女童一溜小跑,跑到了最前边去,又转过身来退着走,面朝马儿,连声说道。 希望马儿能从道士身后把道士超过,然后马儿跟着自己走,道士跟着马儿走。 这么活泼漂亮的女童,吸引了路边不少行人的注意。然而马儿只是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脚步与先前一样,不快不慢,走在道人后头。 怎么回事?明明才喂了它吃的!都和它说好了!小女童也并不气馁,继续面朝马儿,倒退走路,一脸认真,念咒语一样:“马儿马儿跟着我走!” “三花娘娘小心摔跤。” “三花娘娘不会摔跤。” “是吗?” “哎哟!”小女童坐倒在地,又一下子爬起来。第一时间是扭过身去看自己的新衣服有没有摔坏弄脏,见只是有些灰尘,便轻轻拍了拍,下一秒又抬起头来盯着道士,皱着眉头仔细思索,好似在怀疑自己的摔倒与这道士有关。 至于有没有摔痛,似乎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与我无关。” “那怎么刚说完我就摔了?” “有可能我是看见三花娘娘后边路上有个坑,所以才提醒三花娘娘的。” “是哦……” “三花娘娘这样从客栈里出来,客栈店家肯定知道了三花娘娘是猫儿妖。” “可是有新衣服诶……” “那没办法了。”宋游说完便瞄着这小女童。衣服是今早才做好的。本来想着天气暖了,恰好南画产好布,正好扯点布给三花娘娘做点夏天的衣服,自己也搭着做一件,以作纪念。 不过在买布的过程中,倒是体现出了三花猫和宋游的审美差别。宋游喜欢素净的。 三花猫喜欢花的,越花越好。最后商量后买了三种不同颜色的布,浅色的做了抹胸,棕色的做了件短衫,绯色的做了裙子,都是纯色的布,拼撞起来倒也挺好看。 不过也多亏了蒋家三娘的手艺好,和三花娘娘长得好。没多远便出了县城。 此时已是莺飞草长的三月,阳光正好,柳絮纷飞,宋游停在门口转身,看向这窄小老旧的城门。 南画二字写得端正。 “我们去哪?”小女童又爬到了马儿背上,趴下来抱着马儿脖子,扭头看他。 这问题问得好。平州多山多水,又多妖鬼仙神传闻,许多名人诗人都曾慕名来过,风景名胜多不胜数。 要去云顶山,得横跨大半个平州。若是直直的奔过去,也就一千多里的路程,半个月大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也就到了。 可是这么多名山名水,奇绝风景,好不容易来了,又怎能错过?这些风景名胜大多在《舆地纪胜》一书中有记。 书中按照平州治所平都的位置,讲了他们在平都的不同方位、离平都又有多远,如此一来心中便也有个大致的远近方向了,可以排个顺序。 “问你!我们去哪?” “三花娘娘跟着我走。” “哦……” 第88章 云顶山下长生县 要说最近南画县人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事是什么,便是那李大官人了。 说前段时间有位神仙路过南画县,见那李泼皮欺行霸市,作恶多端,便出手点化。 现在那李泼皮是痛改前非,真当是痛改嘞,听说那李泼皮现在一做亏心事就心里绞痛,痛得生不如死,每天不做好事也痛,只是痛得没那么厉害,勉强当死。 这不?大家都敢叫他李泼皮了!说是点化也许也不对。也许是惩罚。不过点化也好,惩罚也罢,总归是治了一大恶霸。 想那李泼皮本就是南画县人尽皆知的恶霸无赖,受他欺辱恶心者不计其数,平州又有着极浓郁的仙神氛围,大家最爱讨论的便是这些,如今一个游世的神仙收拾了就在身边的一位恶霸,还有比这更值得讨论的话题吗? 一时上到县官,下到百姓,哪怕偏远到了城外山村,到处都在说这件事。 对于那李泼皮,大家也都多有关注。要说最关注的,静福客栈的店家算是一个。 谁让那仙人就住在自己家呢?那李泼皮也是在自家楼上房间里被点化的。 店家倒是没敢迅速宣扬,怕自己钱是赚了一些,等那李泼皮回过神来,心不痛了,找不到人宣泄,反而来找自己麻烦。 只多关注那李泼皮的传闻。听说李泼皮几天之内就将欠城内城外商贩百姓的钱财全部还清了,每个还都挨着赔礼道歉。 随即又去了城外尼姑庵,这次却不是去寻欢,而是带足了钱财和礼物去赔礼去了,听说在尼姑庵门口跪了很久,还当场放了很多保证的话,看那样子,那些尼姑怕是不必再挣这笔钱了。 再到后来,那李泼皮还的债越来越多,就是原先拿过人家梨儿桃子没给钱的小贩,现在在路上碰到了,都要客客气气道个歉赔个钱。 好似真当变成了好人一样。可谁知道那李泼皮又能撑多久呢?不过是怕那痛楚罢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法术一点也没有失效的意思,反倒是那李泼皮开始日日行善,整个人看起来也逐渐有了些变化。 最显眼的变化,便是不再每天饱受煎熬了,或许也痛,可痛楚却明显减轻了。 而这并没有让他松懈,反而让他更积极的行善,更积极的弥补前半生亏欠,光是往城外尼姑庵送钱送礼、嘘寒问暖就跑了好多次,还在山下置办了些田产赠予那些尼姑,说是弥补亏欠。 其余的欺凌过的人,大多也都竭力弥补。可若是细看的话——这泼皮起初做这些事情时,分明是被痛楚胁迫,充满了不情愿,可谁能想到,慢慢下来,他竟能笑着与别人打招呼、道歉还钱了。 再到后来,他做起这些事情来竟是越发的得心应手。从三月到四月,到五月再到六月,几个月时间,李泼皮整个人变化极其明显,若有外人来到南画,定然想不到他曾经为人。 这泼皮该不是渐渐习惯了吧?这可真是神了。店家每每想起,都睁大了眼睛。 原先觉得那该是个有些本事的先生,后来觉得该是世间少有的道门高人,现在这么一想,那恐怕是位真神仙! 既是真神仙,神仙的名讳,神仙住过的、点化过人的房间,神仙赞不绝口的汤饼,也该宣扬宣扬了。 不如取个名字…………此去云顶山,宋游与三花娘娘既有路线规划,也随心所欲。 离南画最近的便是安都山。那安都山的山水真是秀丽,去的时候不冷也不热,爬山刚刚好,一条匹练从半山腰直接落到山底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 过了安都山,又去猴儿谷。那时已是初夏,山上清凉,满山的桃子刚刚成熟,向顽皮的猴儿讨上几颗,这个夏天在记忆中便有了味道。 十二月潭的水俨然一绝,无论多深都清澈见底,底下沉木纵横交错,不知多少年了,水中又有游鱼无数,皆若空游无所依。 十二个潭水,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美,颜色有青有蓝,深浅不一。听说到了深秋,更是满山红叶。 几百上千年后,此处定是一知名风景区,届时在湖里洗脚定是不行了,宋道长只好提前几百上千年先洗几次。 又有一山,名曰猿不过。说是几朝宰相都来这里游玩过,更是有无数知名诗人文人慕名而来,观之险绝,壮己胆气。 猿不过有一条知名古道,原是千年前在这山上建关据守的守将军士修建,在垂直的悬崖上边,最多不过一尺宽的小路,放下脚都勉强,悬崖边上扎了一排钉子拉了一条锁链,给人抓着,是唯一的安全措施了,稍不注意,下边就是万丈深渊。 此处险绝更胜狗爬岩,只是风景却不如。又去山匪横行的马王寨……中间若有遇到城,只要离得不远,宋游和三花娘娘都会去走一趟,看看风土人情,看看有什么特色名吃,休整休整,再做些补给。 这平州六郡四十八县当真是仙神缥缈又乌烟瘴气,淫祠邪祀处处皆是,仙神传说不计其数。 到梨花沟的时候已是夏秋相交之时,自然没有梨花可赏,不过平州贡梨却正好成熟。 三花娘娘不吃梨,宋游却是要吃的。贡梨的品质自不用说,又大又泡,一口下去全是水,清爽极了。 只是这满山的梨树也就春天灿烂,到了这秋天,一半果子都卖不出去。 只要能运出这里都能卖出高价,可运不出去,在山上便给钱就卖,甚至有时都不必给钱,打声招呼,别人也都乐意给一位道人一些方便。 倒是也有梨膏卖,这个三花娘娘能吃。六月下旬,已到长生县。出县一百里路,便是镜岛湖,镜岛湖边上,就是传说中的云顶仙山。 这云顶山俨然是整个平州名气最大的仙山名景,不知多少向往仙道长生之人来此寻仙,连带着这县都取了长生为名。 小小一个县城,城中逆旅怕是有上百家,街面上行走的旅人怕是比本地人还多,说不得哪位便是能留下千古巨作的大诗人大才子。 而路边茶楼里所说的,尽是这平州六郡四十八县的仙神传说,妖鬼惊闻。 宋游和三花娘娘行至此处,也在城中找了一家逆旅,停下歇脚,散散风尘。 依旧是一间普通的房间。宋游在桌边坐着,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便对三花娘娘说:“三花娘娘可知晓,过几日便是立秋了。” “三花娘娘不知晓。”三花猫跳上桌子,准备凑近了去闻闻,完全是下意识的回答,可答完之后才想起来,立马一扭头,直直盯着宋游:“立秋?” “对啊。” “立秋!” “三花娘娘想做什么吗?” “吃顿好的!” “挺好。”宋游笑着看向这只猫儿:“不过立秋要过几天了,那时我们肯定已经离开这里了,不是在镜岛湖边就是在云顶山上,那边可没什么好吃的。” “!!”三花猫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宋游端起水碗喝水,小声说道:“所以我的建议是我们提前把它吃了。” “提前把它吃了!” “反正也是自己选的时间,差几天也无所谓。” “差几天也无所谓!” “三花娘娘觉得呢?”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三花娘娘想吃什么呢?” “三花娘娘想吃牛肉,想吃鱼,想吃小鸟,想吃叫鸡子!” “小鸟和叫鸡子城里可很少有卖的,倒是牛肉和鱼买得到,嗯,牛肉应该买得到,我得出去问问。” “小鸟和叫鸡子三花娘娘自己会捉。” “那好。”宋游便出门而去。三花猫跳下桌子,脚步轻快,紧跟着他。要问县里能不能买到牛肉,找客栈的店家问是最好的。 不过这里显然不是凌波,牛肉没有猪肉羊肉那么常见,店家一听便有些为难,随即上下打量着宋游,也瞄着旁边的三花猫:“牛肉啊,今天不知道市里有没有卖,上次卖都是几天前了,也不多。先生也知道牛肉是稀罕物,贵人们也都爱吃,一头牛死了,他们先得分走一些,剩下的到了市场里还有不少人抢着买,小人只能说帮先生多去看看,而这价钱嘛……” “多少钱一斤呢?” “上次是一百文。” “赶上羊肉了。” “那也没法!”店家对宋游说道:“客官也知道咱们这儿不一般,那旁边的云顶山上可是有真神仙,只是一般人去了找不到罢了,先生,咳,先生是道人,知道这个神仙们是不喜欢大家吃牛肉的,所以咱们这的牛也杀得少,官府基本不批,都是摔死病死的,这个,想必先生也懂……”店家说得小心翼翼,生怕这句 “不吃牛肉”戳到了这个要买牛肉的道士的痛点。宋游却只是笑笑。天宫确实是道教的天宫,道士也确实是不吃牛肉,可也只是约束自己,哪有自己不吃也不乐意别人吃的道理? “便请店家多多为我留意,买来我便在店里吃。” “好嘞!” “只是那云顶山上,真有神仙?” “先生这可是问对了!”店家把抹布往肩膀上一搭,顿时来了劲:“那云顶山上没有神仙,这几百年来,能有这么多人跑来寻仙吗?” “便请店家说说。” “这会儿也闲,便请先生坐着,好好与先生讲讲。”店家说着顿了下, “只是坐着也无聊,小店的酒茶都还不错,先生要不要来点儿?”这人是会做生意的。 确实也不好白听人家讲,宋游便点了一壶据说是当地产的好茶,还有据说是云顶仙山上产的仙茶呢,只是卖得太贵,宋游既不知晓那茶是否真的产自云顶仙山,也不觉得产自山上就有什么别的不同,便省一点钱了。 ……求求月票! 第89章 神不神仙也不要紧 “云顶山云顶山,便是高到了云里边去。除非是大晴天,否则山顶总是被云雾裹着。”店家说道,“云顶山一山有四季,春夏秋冬,先生别看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到了云顶山上,恐怕还得穿袄子呢。” “店家喝茶。” “不喝不喝,先生从小店买的茶,哪有我喝的道理?” “山顶积雪吗?” “冬天有雪。” “长草吗?” “长,小草。” “那也不是很高。” “怎的不高?这平州哪还有比云顶山更高的山?”店家说着,“不过先生说的要是那些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山,可能是没有那么高。但是咱们这云顶山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爬得上去的。” “到山顶有路吗?” “有路,看你敢不敢走了。” “怎么说?” “哼!就说这一年四季,来云顶山寻仙的人,不计其数,可大多就在山下镜岛湖边看看就是了。好的呢,爬到半山腰也就下来了。再往上就是罕有人迹的深山老林了,道路难走,野兽凶猛,还要跨过悬崖,寻常人哪有那个胆子?”店家嗤笑一声,“每天有一个人爬上顶就不错了。” “店家可有上去过?” “这个……” “镜岛湖风景可好?” “好!好得很呢!不过也要天气好才好,天气不好就是雾蒙蒙……” “有哪位在山上找到过神仙呢?” “那听说就多了……” 店家开始断断续续的向他道来。 宋游安静听着,不发表意见。 …… 在这住了两日,店家才算买到牛肉。 一半切成了生肉片,一半用清水烫熟,宋游又去买了两条小鱼来,依然是一条煮熟,一条生切片,还叫店家炖了个鸡,给三花娘娘庆生。 三花猫吃得十分满足。 到了夜里,宋游躺在床上,三花猫依旧窝在他的脚边,外床角处,小猫儿还忍不住扭头看他,问道: “下次立秋是什么时候呀?” 宋游睁着眼睛,眼前是纯粹的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没有睡也什么都没想,闻言只小声答道: “再过一年。” “再过一年呀。” “那时三花娘娘就又长了一岁了。” “又长了一岁了。” “也许以后我们会走到大海边上去,三花娘娘的某次立秋可以在大海边过。”宋游小声的说,怕惊醒了夜,“三花娘娘多半会喜欢。” “我不知道什么是大海。” “就是很大很大的一片湖,很大很大,比三花娘娘走过的所有地方加起来都要大,也可能比所有大地加起来还要大。” 也许是困了,也许是环境太安静,无论猫儿也好,道人也罢,声音都很小,又轻又缓,慵慵懒懒,没有力气一样,这样交谈,却让人感觉异常安静。 “大海里有比陆地上更多的生物,光是海边可以吃到的鱼,也许就比三花娘娘从小到大见过的虫子还多,还有比三花娘娘更大的虾,有和洗脸盆一样大的螃蟹,有很大的贝壳……” “螃蟹没有肉!” “只是小溪里的才没有肉。” “那都可以吃吗?” “大部分可以吃。” “还有呢?” “海边全是沙子,细细的,厚厚的,踩着软软的,三花娘娘怎么刨也刨不到底。沙子里还有许多小螃蟹,运气好,还能捡到可以吃的贝壳,被海浪冲上来的鱼儿,虾,和别的可以吃的东西。” “只要捡就可以吗?” “差不多。” “……” 三花猫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神情里已经有了向往。 也许今晚她就会做一个梦,梦里会有一片想象中的大湖,梦见无数多种想象出来的不一样的鱼,自然和真正的大海与海鱼不一样,那却是今夜独属于她梦中的大海,她梦中的鱼儿。 “睡吧,明天去镜岛湖了。” “哦……” 一人一猫都已安静下来。 这里的夜,真是一说不出声了,就真的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静得纯粹,黑得深邃。 次日醒来,赶早出发。 一百里路,一日行程。 此时正是炎热,阳光灼人,宋游虽不得不戴上斗笠,心却并未因此而燥热,而是盯着太阳,依旧不疾不徐,连步子也未曾放快放慢过。灼热阳光下的世界格外鲜艳亮眼,道人拄杖行走,到镜岛湖边的时候,天逐渐变暗变凉,才惊觉已是黄昏了。 晚风吹来,带着水气,浑身凉爽。 “我们到了吗?” “也许。” 宋游沿着湖边道路往前走着。 一匹马儿跟在他背后。 黄昏时的镜岛湖也许与白天不一样,但自有另一种美,不负店家的夸赞。 只见湖泊宽广得望不到边,湖面安静得好像一面镜子,却有大大小小岛屿无数,天边已经渐渐成了红紫色,一切天光都映入水中。而远方又隐隐可见几点星光,不知是哪位雅人,夜泊湖心,真是闲适。 湖边长满了芦苇,道路两旁也都是,在这将近秋日的时节,成片的芦苇抽出雪白的穗,晚风一吹,齐齐的往一个方向倒。 这哪里像是人间了? 分明是风的世界。 宋游不急着找渡口与宿处,只领马徐行,一边走一边扭头看黄昏和湖的方向,不言不语,眼里装着这幅画面,心却到了更开阔的地方去。 只听风来,只等夜降。 “这就是修行么?” 忽然又想到了那老道士的话。 再往前走,天光越来越暗,天边越来越红,山与霞光尽皆映入镜湖,心也越来越静。 不知何时夜空中有了萤火。 最初发现时只三两点,后来夜幕每降一分,这荧光便多出一些,恍惚之间,它们已遍布了四周,数之不尽,在黑暗中自由的飞舞着。 三花猫也被吸引,跑到前边,一蹦一蹦的用爪子去捉。 “三花娘娘别捉。” “为什么?” “很好看啊。” “可以吃的。” “拜托三花娘娘了。” “你很喜欢?” “是啊。” “唔……” 三花猫陷入沉思。 “那好吧。” 猫儿摇头晃脑的又走了回来。 头顶繁星漫天,夜里萤火飞舞,像是星光落到了地上来。不知借的是星光还是荧光,勉强看到湖边的道路,沿着这路缓缓向前走去,渐渐看到了渡口处湖边聚集的一片灯火。 马铃声刚一靠近,就有水声。 有位中年船家由船上岸,提着船灯照亮,来到他面前,将灯高高举起。 “是位先生?” “是。” “先生可是要去云顶山下?” “正是。” “这会儿可太晚了,得明早才能坐船过去。”船家说道,“不过先生若是肯多出点钱,今晚可以就在船上住,小人还可以带先生去湖中间。” “晚上去湖中间做什么?” “先生有所不知,咱们这镜岛湖平滑如镜,就算有风过,也很少掀起波浪,很多贵人都觉得神奇,也喜欢得很,不管上午还是下午,白天还是晚上都有许多人租船泛舟湖上,各有各的风景。” “那船中间的灯……” “都是!” “可能载马?” “哎哟那可真对不住,这会儿没有可以上马的船了,咱们这儿都是瓜皮船,小乌篷船。” “那我可否今晚租船家的船,去湖心睡一夜,明日再返回来?” “可是可以,只是这马放在哪呢?” “请它留在岸边即可。” “怕是要丢!” “不怕。” “先生虽只是去湖心,可明早回来,这一去一来,也是一趟,单去湖心就得一个时辰,这么晚了,又无人可以同船……”船家想了想,“小人也不好在一位先生面前叫价,便收先生五十文吧。” “好。” 船家便把船拉过来,眼睁睁看着这位先生从马儿背后卸下被袋,又对马儿说话,请它在湖边等他一夜,随意吃草,那马儿竟也灵性,说完之后真就叮叮当当的走入了夜里,也是神奇。 随即这先生走上船来,还带了只猫。 “走吧船家。” “好嘞!” 船桨一撑,船就离了岸。 风声之中,又多了点水声。 这夜一黑下来,实在难以分清上边是天还是下边是天,总之天上有霞光,湖里也有霞光,天下繁星无数,湖中也繁星无数,只是这乌蓬小船渐渐从湖面上划过,底下的星光便都皱了。 宋游坐在船头,一边静静吹着夜风,赏着这夜里景色,一边与船家闲聊。 知晓这湖中有神灵,才保得湖面不被风皱,水平如镜。又知晓这湖中岛屿七百九十一座,大多都小得很,白天来看,便是看碧水千岛。还知晓这湖畔大小村庄上百个,大多信奉蛙神,因为觉得它春天复活,又多子多福,很是吉利。 “到湖心了。” “船家辛苦。” “哪里哪里……” 宋游看向不远处。 依稀可见湖心还有别的船,有的还点着灯,有的已经暗下去了,有的里边亮着炉火,不知是烤什么或是煮什么。离得近的一艘最热闹,里面隐隐有琵琶声洞箫声和人们行酒令的声音,不知是哪来的风流名士,在此饮酒作乐,畅快极了。 湖中凉快,心也宁静。 渐渐地,湖面上所有光都熄了去,只剩这片镜湖倒映着星河璀璨,风吹船动,镜子里便会倒映出一片涟漪,只有这时,它才像是一片湖。 宋游依然坐在船头,目揽星河。 猫儿在他身边爬,看东看西。 神不神仙的,好似真当不要紧。 第90章 云顶山上有人来 宋游盘坐乌篷之中,静静感受这镜岛湖的灵韵,也感受着这夜的清凉。 隐隐有别的东西飘来。 是人们的愿力。 宋游没有往神道上走的意思,从未接收过这愿力,自然也不知这愿力从何而来,此刻依然是挥一挥手,让它们自行散去。 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湖面依旧平滑如镜,水上却生了寒烟,飘飘渺渺,又倒映着碧蓝的天空,使船好似不在水上,而在天上。 今日天气好,才清早便是一片晴朗。 外头传来船家的声音: “先生!” 三花猫立马睁眼扭头看去。 宋游也睁开眼睛,起身往外走。 船家的声音不断传来: “先生快出来看,今天能看到云顶山呢!这运气可真是好,很少有一大早就能看见云顶山的时候!” 宋游出去,举目一看。 天气晴朗极了,远处一座高山显露出了真容,好似在天上一样,一条白云在它腰间缠了一圈腰带,脚下则是环山而绕的碧湖。 虽然看得见,但见它在云雾之中半隐半现便能知晓—— 它不仅很高,而且很远! “先生可别看这云顶山好似近在眼前,可从这走过去,别说到山顶了,若是不坐船过去,就是到山脚下都得走两三天时间。”船家站着船头也抬头凝望着那座颇负盛名的仙山,尽管并未有切实的说法说上面有过神仙,遇见神仙的故事也大多是下山人随口说的,可在这镜岛湖边指着这湖这山吃饭的船家们,又有哪个不对它有敬意呢? “等我把先生载回岸边,先生若是还能找到自己的马,小人也劝先生不要走路,另找一艘可以载马的大船过去。这湖大得很,长长的一条,从这边撑船到对岸已经是很近了,尚且要撑半天时间,若是走路绕过去,还不知有多远。” “多谢船家。” 宋游回答着船家的话,却已经收回了看那座仙山的目光,转而往下瞥—— 那三花猫也跟着他从船舱里出来了,此时正伏低身子、翘起屁股伸懒腰,粉嫩嫩的舌头吐得长长的,卷起来,伸完懒腰又收回去,和他对视一眼后才把目光投向湖对面位于天上的那座山头。 如此看去,这山好像飘在空中。 “请船家载我们回去吧。” “好嘞。” 一个时辰后。 船靠了岸。 船家看着这小先生上了岸,又看见远处有一匹枣红马晃着铃铛走来。 那马应是一匹北元马,本身不算高头大马,却也算皮实耐用的好马了,军队里也常用。这马长得比多数北元马更矮小,看起来却颇有灵气,昨夜没有看清,今日再看,才发现这马竟然连缰绳也没有。不仅没有缰绳,甚至身上都没有放过马鞍的痕迹。 难怪晚上不怕被偷。 没有缰绳的马,哪个贼想把它偷回去,怕是要有套马的本事才行。 这可真是长了见识。 “慢走先生。” “多谢船家。” 船家只见那先生回身来与自己拱手,随即便往前走了,身后马儿驮着被袋,老老实实跟着,三花猫则迈着小碎步,跑到了前头去嗅花——他们终是没有选择撑船过湖,而是说想多看看湖边景色。 “啧……” 船家咋了下舌。 …… 昨晚看不清楚,白天一见,这镜岛湖风光当真不错。 昨晚倒映晚霞,倒映星光,今日倒映的则是整个蓝天,湖面也因此变成了碧蓝色。在这如镜子一样的湖水里,却有无数小的岛屿,形状万千,犹如在宣纸上作了画,给这片广袤得看不到边的大湖添了许多点缀,使它不再单调,而是变得精致秀气。 “我们就是要去那座山上吗?”三花猫高高仰头看着天边的山,走到无人处才出声问。 “是啊。” “好像在天上。” “是啊。” “好像很远。” “三花娘娘想去吗?”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好。” 秀美风光,加上三花娘娘的陪伴,宋游的心情实在很难不好。 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走出不远,他便看见路旁有种植物,长着许多绿色的带钩的小果子,便笑了笑,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请看,你最害怕的苍耳子出来了。” “哪里?” 三花猫扭头一看,差点原地跳起。 “别怕。” 宋游弯腰捏起一颗,从植株上扯下来,拿在手里随意把玩。 “??” 三花猫见状不由大吃一惊。 竟然没有粘在他的身上? 不愧是道行高深的道士。 随即见他有拿给自己看的意思,于是又连忙后退甩头:“快丢掉快丢掉!” 宋游又笑了,看来她是真的很怕。 不止有苍耳子,毛居子也有了。 一路走来,见到不少。 到后来三花猫总算是想通了,那个东西只会粘在毛毛上,人的皮肤是光滑的,它们是粘不上去的。 于是走到下午的时候,她便化作人形,穿上自己的旧衣服,手中还是拿着那根从走蛟观取的小竹棍,一边走一边打这些草,一边打一边喊着“今天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今天我是不会放过伱的”、“受死吧”、“你们一个都活不了”之类的话。 湖边的苍耳、鬼针倒了大霉。 而要从这里绕过整个镜岛湖,走到云顶山的脚下,确实有将近二百里路,轻装简行脚力好也得两天时间,走得稍微慢一点,就得三天,若是中途停下来欣赏湖畔风光,或是去湖边村庄玩耍,那就打不住了。 宋游与三花娘娘也去过湖边村庄,经常见到有钓鱼捕鱼的人,宋游会向他们买鱼,一半用来给三花娘娘吃,一半烤了给自己充饥。 鱼在这里不值钱,很多人见他是道人,会直接送他两条。 这一路伙食倒也不错。 天气也好,秋高气爽,风景无限。 两日之后。 一人一猫一马已到了湖对面。 这里有个渡口,让从长生县而来的游人可以从对面坐船过来,修了一片亭子,给人休息,有一座在镜岛湖边特别常见的蛙神庙,还有心思活络的当地村民在这里贩卖竹杖、干粮和湖中特产。一条黄土小路,从这里一直通往看不到头的深山。 有块石头,上边写着—— 云顶仙山由此去。 宋游看见有船自湖中来,想来也是来云顶山寻仙的游人,他没有和他们结伴的意思,只买了几条鱼干,便往云顶仙山而去。 这时的小路还不窄,也很平缓。 然而这条路很快就变得窄小陡峭起来,盘山而上,人在上边走,身体好似都是倾斜的,很费体力。 路旁偶尔有一些可以坐的石头,顶上是平的,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搬来的,又不知后来有多少人坐过,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了。这些地方往往都有生过火的痕迹,也许曾有人在此做饭或露宿过。 有时会遇上别的行人,多是被他们所超过的。 因为即使是在这山上,宋游的步子还是那么大,不快也不慢,相比起明显变慢的普通游人们,他就要快很多了。 倒是游人健谈,世人又尤爱与道人僧人交谈,常常有人在碰上宋游时与他搭话,耽搁了他不少时间。 这时山下还很热。 上山路旁、崖壁边上常常长着一种被逸州人称作是“地瓜”的匍匐灌木,贴地生长,根部会结一种小果子,指甲盖大小,红紫色,十分美味,宋游遇见时也忍不住将爬山的进程暂停,耗费不少时间摘了一些。 这是儿时夏天的味道。 再往上走,渐渐就有凉意了。 不过这边生长着一种当地特有的花草,矮矮的一株,开出的花极细极小,只有米点儿那么大,却全部围成一颗颗鸡蛋大小的圆球,浑圆,可爱极了,这凉意渐浓的大山深处似乎正是适宜它们生长的环境,既长得好,又开得好。 行走花丛中,恍惚不觉,好像由夏天逆走到了春天。 一天时间,只爬到半山。 说是云顶山的半山,其实是别的山的山顶。 像是云顶山这样的大山,不是直接就可以爬的,你要翻过一重一重的山,才能来到它真正的脚下,获得爬它的资格。 再往上路就很难走了,很多地方根本不成路,只能说是有人踩过,不仅荆棘丛生,还常常临崖而走,时不时又能听见虎啸狼嚎,让人胆寒。 很多人就只爬到半山。 即使是这半山腰,也已经是立于群山之巅、云海之上,俯瞰人间了,风景足以饱了大家的眼福。而只有最倔强的寻仙者,才会继续向前,又会被这沿路的危险磨难劝返一大部分。 宋游便见过了从面前横穿而过的过山峰,隐隐想把他当午餐的黑熊,又不知邂逅了多少精灵一样的野生动物。 这一段路说来也奇妙。 似乎是越走越高,空气稀薄,温度再降,底下的那些花草在这里也不长了,山上的树也明显有了变化,带上了高山树的特征。 宋游则穿上了莲蓬衣。 “我们到山顶了吗?” “还没有。” “这山好高!” “是啊。” “我们什么时候能爬上去呢?”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 “哦。” “三花娘娘累了吗?” “三花娘娘不累。” “那冷吗?” “不冷。” “要休息吗?” “不要。” “那我们停下来赏赏风景如何?” “好……” 一人一猫一马便找了一个地方歇息,道人在浅草坪上随地而坐,静观远处风景,三花猫则侧身一倒,躺在地上不动弹了,马儿用嘴拱拱她,便开始吃这高山上的枯草,也许与山下有所不同。 这里已经罕有人至。 可是坐了会儿,却听见身后有铃铛声,随即还听见有说话声。 居然还有人来。 第91章 应是离神仙更近了 “叮叮当当……”这山间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这铃铛声在白云深处回荡,清脆空灵。 一行三人,一头驴子。一个身体瘦弱的中年男子,身着宽大长袍,戴着斗笠,蓄着胡须,骑在蹇驴背上。 那宽大的长袍盖住了他的腿,人也羸弱,驴也羸弱,互相之间倒是有了一种负负得正的和谐感觉。 好一个清弱的文人形象。身旁两个从人,一个十八九岁,脸圆圆的,背着行囊牵着驴子。 一个二十多岁,一脸坚毅,身背弓箭手提长刀。 “官人,前边有人。” “好像是位道家先生。” “过去看看!”驴背上的男子努力的看过去,读书多年,眼已昏花,看不清楚,但还是露出了兴奋之色。 到了近前,他才看清。果然是位道家先生。男子眼睛立马一亮——在这云顶山上,莫非是仙人? 不过余光瞥到旁边吃草的马、地上放着的被袋时,他心中不免失望,倒也不表现出来,而是骑驴走近,从驴背上下来,向宋游拱手:“见过先生。”宋游也只得起身回礼:“有礼。” “在下姓崔名尚,字不止,号南溪居士,原是栩州人士,与先生在此相遇,真是有缘。”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先生没有道号么?” “暂无道号。” “这……” “足下莫要误会了,只是在下刚下山不久,还未想好该叫什么。”宋游平静说道。 “原来如此。”这位崔南溪笑了笑,这才问道:“梦来先生可是要去山上?” “正是。” “可要去山顶?” “要去的。” “云顶山道路难行,难于上青天,传言越传越玄,倒是越来越少有人敢说往山顶去了。”崔南溪拱了拱手, “一路行来,只见到先生,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与先生同行、共上云顶?”说着顿了一下,看了眼宋游这一马一猫:“若是遇到豺狼虎豹,也好互相照顾一二。” “若是脚力相仿,同行自然是好。”与崔南溪将目光留在宋游身上不同,他身后的护卫观察得更仔细些,很快就将目光瞄向了旁边那匹枣红马,并留意到这匹马没有缰绳。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这只能说明人家走到这里并不是靠的运气,与之相伴,也许是好事。 “先生莫再站着说了,坐吧坐吧。” “好。”两人便都在草坪上坐下来,隔着一段距离,都是面朝前方云海,将开阔装入胸中。 崔南溪左看右看,找着话来说:“这是先生家的猫?” “算是。” “这猫跟着先生上的山?” “是啊,累得不轻。”躺在地上的三花猫闻言顿时把头举起来,盯着宋游看,若非有别人在场,怕是早已出言反驳了。 “它不会跑吗?” “不会。” “我听人说,猫很难养熟,不知先生是如何做到的?” “以心待之。” “好一个以心待之!”崔南溪不由拍掌,觉得这位先生年纪虽轻,却也有妙处,随即道:“先生应当也是慕名来这云顶山上寻仙的吧?” “看来足下也是。” “来这里的不都是?”崔南溪仰头看天,露出神往之色, “听说二十年前,乘安先生便曾在这座山上遇到过神仙,把酒言谈,好不快哉!再往前于此山中遇见过神仙的人便不计其数了,只是不知我这一行能否有幸寻见,不知那神仙又是什么样子……” “乘安先生真遇见了神仙?” “谁知道呢……”宋游听他这么一说,便知晓了。不管以往的人是真在这里遇到了神仙,还是假在这里遇到了神仙,是压根没有遇见,还是只遇见了仿佛是神仙的山中精灵、清修隐士,这位崔南溪都希望能在这里遇到自己心中的神仙。 看他这样子,怕也正是失意之时。自古以来,诗人文人落魄便爱寻仙。 不过宋游心中差不多也这么想——根据那些传闻判断,他觉得这云顶山上多半是没有神仙的,可他仍旧希望能在这里找到。 只是什么是神仙呢?或者说他想邂逅的、见识的神仙是什么样子呢?把神仙两个字拆开,意思其实相近互补,不过深究又有不同,在民间多数是把它们混淆成了同一个意思,神和仙区别不大。 细究起来,两相比较,神与信仰、职责、权力这些词更接近,仙则更像是一种境界,一种修养。 若说他想找的神,自然不是天宫那种。可就算不是广义上无所不能的神灵,也该要有他难以想象的伟力、敬佩不已的功劳德行才对。 若说他想找的仙,也该是远离尘世,有高深的道行,又对世间事有独特的见解,有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的人。 如果修为境界实在是高,就算道行低一些甚至没有,他也愿意称一句仙。 只是哪里有那么好找。正想着时,身边传来崔南溪的声音:“坐着也有些凉意,先生,不如我们继续启程吧,争取在今天便爬到顶。” “也好。”宋游也起身了。听见他们说话,三花猫一翻身就爬了起来,伸个懒腰,便当先走在了前头。 为了证明自己其实不累,她将四只小脚倒腾得飞快,碰到路边有野草拦路,连钻都不钻,要故意跳过去。 而崔南溪见宋游没有骑马,便也不再骑驴,而是与他一同步行,看着猫儿,边走边笑:“先生家的猫儿真通人性。” “她很聪明。” “她竟回头来看!” “她听见了。” “哎!在下眼睛昏花,竟是现在才发现,先生家的马儿竟然不用牵绳!” “马儿也听话。” “也是以心待之吗?” “差不多。” “先生也是一位高人啊。”走到前边不远,忽然见到一片红叶。不知是什么树,在这山中叶子已然红透,远远看去极其惹眼。 猫儿先到,停下来看他们。一行人缓步走来,铃声叮当响。红叶不止是染红了这半片山,也落满了地面,黄红斑驳,踩上去软软的,咔嗤作响,真是美好极了。 深山中有两人的说话声。 “好一幅深山秋景!山下是夏,往上走又百花齐放,好似春天,本以为往上渐渐寒冷萧瑟,便是秋天了,没想到还有这片秋景!早已听闻云顶山一山有四季,尚未亲身体验过,却是不知竟如此神奇!” “足下冷吗?” “还好,比先生穿得厚些。” “那便好。” “先生也是从长生县过来的吗?” “正是。” “那想必也是昨日早晨从对面坐船过来的吧?前天晚上可有去湖中心夜泊?说不定我们的船还离得不远呢。” “我们早了两天到对岸渡口,倒也去湖心停了一夜,不过早上却原路返回了,后来沿着湖畔绕过来的。”宋游说, “昨天早上开始爬山的。” “那要绕多远?”崔南溪很惊讶。 “二百里路。” “为何不直接坐船过来呢?” “想着湖畔风光好,走走也无妨。” “先生雅趣!” “只是无事可做罢了。” “听闻先生是逸州人士,又怎么到了这里来?” “云游天下,途经平州。” “真自在啊!我若年轻一些,也该和先生一样寄身心于这天地才对!”崔南溪摇了摇头, “何至于被这政事纷争所束……” “足下为何又到这里来了呢?” “实不相瞒,无意得罪了朝中权贵,又被党争所牵连,贬官至此。” “原来如此。” “唉……”崔南溪不禁长长叹气。 “足下还请开怀,人生起起伏伏,都是常事。”宋游便也随口劝解两句。 “我倒不怕贬官,哪怕把我贬到凄凉之地去,不也照样能换一方山水观赏?在下也曾是个爱好山水之人。”崔南溪无奈叹气, “只是年少便曾立志要名留青史,哈哈,说来也不怕先生觉得崔某自大,数十年下来,崔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认为博古晓今,天文地理无一不知,在长京为官几年也算在文人隐士之间有了不小名气,可却不能实现抱负,实乃是一件憾事。” “世事难料,未来还长。” “先生不必宽慰,我于诗词一道难以传颂天下,于朝政一途也难以记入史书,这倒也没什么,又有多少人能留名汗青呢?只是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去踏遍天下山水,寻仙问道!正所谓,千里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不也快哉?”士人爱与僧侣道人交谈的原因便在这里了。 他们认为僧侣道人是世外之人,即使是路边偶遇的僧侣道人,也很乐于向他们寄托心事,寻解忧愁。 甚至就是要路边偶遇的才更好开口。宋游到后来便以听为主了。穿过这片红叶,衣服又加了一层。 崔南溪走得气喘吁吁,在随从和宋游的劝说下,又骑上了驴子。只见前边有山泉拦路。 泉水大约到人膝盖,有些湍急,道路湿滑,而且是斜坡,斜向的正是下边的万丈深渊。 要过去,得冒险,得涉水。崔南溪坐在驴儿背上,两个从人则脱下鞋子,挽起裤脚,准备牵驴涉水而过,看他们踩在水中的样子,便知这高山泉水刺骨。 宋游本也欲脱鞋,只是还没脱下一只来,枣红马便在他身旁卧伏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 再看前边,崔南溪也回过了头,来看他准备怎么过这一段水,大有他不会骑马也要请护卫牵着驴儿走两趟把他驮过去的意思。 宋游想了想,便对马儿道了谢,上了它的背。牵驴的从随从换成了护卫,护卫一只手紧紧抓着驴儿缰绳,一只手还要分出来抓着另一名随从,怕他脚滑摔下去。 马儿高大一点,走起来要稳当一些。有道人在背上,就走得更稳了。 “先生这马当真神异。” “一路走来多亏了它。” “说来咱们运气也好,遇上先生之前的那一路,崔某都还遇到有猛兽山怪,多亏胥乐,才能平安通过,这一路走来,离山下尘世越来越远,却完全没有毒虫猛兽来扰,也完全没有山精鬼怪造访,应该是离神仙更近了。”崔南溪有些兴奋, “我们今天多半能寻见神仙。” “也许。”通过这段涉水路,前边便是悬崖,有铁索通往悬崖的另一端。 这里的雾格外浓郁。直到这里为止,都是一条无数人走过的寻仙路。正是面前这条铁索,拦住了绝大部分要上云顶仙山的寻仙者。 第92章 青松远黛无锦绣 站在悬崖边往下一看——白云如海,雾气滚滚。可如果你一抬头——云顶山就在对面云雾之上。 只有一条碗口粗的铁索,通往悬崖的另一边,雾气氤氲间,对岸风景隐约可见,又隐约不可见,好似并不算远,又好似所见的一切皆是幻景。 “这便是云顶仙索,恐是仙人所建。总之想要去云顶山,便要借由这条铁索爬过去。”崔南溪说道, “对面山太过陡峭,不可能爬得上去,要想上去只能从这边山上爬到这里,再由这条铁索过去。很多人知晓自己不可能从此通过,所以干脆走到半山就回去了,都不会走到这里来。” “嗯……”山风激荡,山雾流转。铁索隐隐还在晃荡。 “这铁索很粗,不用担心它会断,只是山风很大,到中间铁索摇晃加剧,要想过去,哪怕缠了腰绳也依旧千难万难。”崔南溪说道, “每年既有人平安通过,也有人摔落悬崖,粉身碎骨,先生可想好是否要过?” “自然要过的。” “好!爽快!”崔南溪本身心里也很忐忑,听见他回答得这么畅快,便也绝了自己打退堂鼓的想法。 “来都来了,岂有回去的道理?”崔南溪为自己打气, “只是马驴是过不了了,崔某会将驴儿留在这里,将洪修留在这里看管,先生若信得过崔某和崔某的从人,也可一并将马留在这里。” “多谢足下的好意。”宋游顿了一下, “只是在下的马儿没有缰绳,因此也无人可以约束,它很听话,无需看管,只需任它山上吃草即可。” “先生倒也有几分神仙风采!” “不敢当。” “先生可有带腰绳?” “腰绳?” “先生没带?” “那是何物?”只见崔南溪摆了摆手,身边从人便从包裹里拿出两根结实的绳子。 “沿着铁索爬过去的时候,绳子一头拴在腰上,另一头这里有个机关,很容易圈在铁索上,这样就算中途乏力或脚滑,也不会掉下去。” “倒是巧妙。” “先生既然没带,那便由我……由我和胥乐先行过去。胥乐武艺高强,届时可以再将另一根腰绳带回来,给先生用。”想来这铁索仍是让他有几分恐惧,说到自己先过的时候,底气明显不足。 不过还是说出来了。宋游却笑了笑:“那倒也不必。” “嗯?”崔南溪正是疑惑之时,便见这位先生脚边的三花猫忽然往前几步,脚步轻快,像是小跑,竟随意的就踩上了这根铁索。 随即竟然往前跑去。跑出几步,还回头来看他们。像是平常在房梁上行走一样。 崔南溪有些惊讶。倒不是惊讶于它在铁索上随意行走,这铁索远比正常铁链粗,有碗口那么大,近处晃荡轻微,猫儿在上边行走自是了不起,可也还能理解。 让他吃惊的反倒是这猫儿的胆量和灵性,好似完全不怕这悬崖万丈,又好似能听得懂他们说话一样。 也许它还真听得懂人话。不过也只是近处安稳,到了中央,铁索晃荡加剧,即使是猫也不可能这么走了。 崔南溪如此想着,瞄向宋游。却只听这位道人恭声说道:“请三花娘娘先行。”这猫好像叫三花娘娘。 这名字倒也有趣。不过他没有把她叫回来的想法吗?崔南溪正意外之时,那猫真就收回了目光,迈着小碎步,在铁索上行走如履平地,一路向前走去。 本身猫儿长得就小,一旦走远,就变成了铁索上的一个小点儿,云雾一吹,立马没了身影。 而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此间的风好像静了,这铁索也安静下来,不再晃了。 这猫恐怕真不是凡猫!这先生定也是位修道高人!不过猫儿过得轻松,先生又将如何过去呢? 一行三人全都看向宋游。却只见这位道人带着笑意,向他们拱了拱手,道一句 “先行一步”,便同样迈步上了这铁索——轻巧如走平地一样,只随意迈步,那双脚便稳稳当当的每一步都踩在铁索上,甚至他都不用特地看路。 还背了一个小包裹。就好像这铁索是嵌在地上或画在地上的,而两边的悬崖只是障眼法,其实是平地。 真真是在平地行走。 “……”崔南溪一时表情僵硬。身旁的侍卫、从人也看呆了。渐渐地,那道身影也在云雾中模糊了,隐约可见他最后停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山风吹来一阵雾,便彻底见不到了。 “我们……”崔南溪内心又开始打鼓。原本以为对方和自己差不多,那么对方的勇气和从容自然可以被自己借来,激励自己。 可现在发现,对方是有真本事的真高人,自己眼中有生死恐怖的难题在对方看来就是平路一条,于是刚才凭空借来的勇气和从容就又都凭空消失了。 那位先生不怕,是因为有过悬崖铁索如履平地的本事。自己呢?那位先生没有摔死,也是因为有此本事。 自己呢?腰绳也不见得保险。崔南溪又开始纠结起要不要打退堂鼓的问题。 好不容易走到现在,难道要回去?自己畅想了很久的寻仙之路,难道也要如其他凡夫俗子那样,中断在这里? 那自己又和他们有何区别?不回去,摔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 “呼……”风又开始吹了,铁索又晃荡起来。 “官人……”身边的护卫小心问道:“我们……”说来好笑,明明心里天人交战,打得不可开交,身边人这么一问,却又几乎没什么犹豫,就摆手说道:“我先上!”只是说话时咬着牙而已。 心中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听说云顶仙山时,友人在自己耳边说的——怯懦犹疑者不可寻仙。 要说来啊,岂止是不可寻仙?是很多事都做不成啊!……过了这悬崖,便是云顶山的山顶了。 这边已经少有泥土,整个山顶几乎是裸露出来的石头,只有最倔强的野草和最清高的松树,才能在石头的夹缝间生长。 而那雾似乎只存在于悬崖之间,过了悬崖,便是一片清朗。整个云顶山的山头近在眼前。 寒风瑟瑟,传来透骨的凉。宋游盘膝坐在地面,安静等待。三花猫则在旁边努力舔毛。 雾中隐隐传来铁索晃荡的声音,有时还会传来惊呼声,只有这时,才能让三花猫暂时停下舔毛的动作,伸长脖子探头朝雾中看去,不知那里边的人是掉下去了还是单纯的被吓得喊叫出声。 希望是掉下去了,这样有趣一些。又希望没掉下去,活着好一些。哎呀真是纠结。 雾中却渐渐透出了人影。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身上缠着绳子,绳子另一端圈在铁索上,整个人倒挂在铁索上,手足并用,慢慢爬了过来。 铁索每次摇晃,都传来惊呼。中间崔南溪又手滑脚滑好几次,若非有腰绳,早已粉身碎骨。 两人终于爬了过来。爬在前面的崔南溪不仅累得气喘吁吁,而且吓得魂飞魄散,将铁索爬完之后,只张着嘴瞪着眼大口喘气,面色惨白,连爬上岸的力气都没了。 抱着铁索休息了一会儿,见已经过了悬崖的宋游一点儿也没有来给他搭一把手的意思,这才强打起精神,咬牙爬上来,解开腰绳。 手忙脚乱的连滚带爬,离悬崖远点!接着直接坐到地上,上身顺势便倒了下去,躺下来,眼中装满了天空。 不知此刻他在想什么。片刻之后,竟是笑了出来。起初只是咧开嘴,后来渐渐有了声音,声音又逐渐变大,在这云顶山上回荡。 “哈哈哈……”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旁边传来道人的声音, “恭喜足下。” “托先生的福……” “与我无关。我过索之后,足下心中所剩勇气,每一分一毫皆属于自己。”宋游说道, “能过此索,人生又有何坎坷?” “那你说我能找到神仙吗?” “也许。” “那我回去要是写一篇文章,可能流传千古?” “也许。” “哈哈哈哈……”崔大官人继续仰头大笑。宋游也跟着微笑。没有多久,笑声戛然而止,官人亦翻身爬起,抬头看向这云顶山。 “先生,请!” “请……”三人一猫,往山上爬去。此时是彻底没路了。而且这山非常陡峭,又光秃秃的,表面圆润,与其说是山,更像一颗巨大的石头,表面则呈现出浅浅的黄色,像是山水画中水墨晕开的石山。 在这样的山上,宋游倒是能自然行走,其余人却要手足并用,而且要费尽心力的去找攀爬的路线才行,否则一不小心,头顶就是垂直的了,届时往上爬不上去,往下又退不下去,才是恼火。 更神奇的是,山上竟有无数石刻。这些石刻覆满了山体,已不知多少年了,日日夜夜的风啊,早已模糊了它的形状,甚至将石刻的轮廓吹成了一条条横向的纹路,而从这些深浅起伏不一的横向纹路中又透出另一种充满岁月感的轮廓,隐约可以辨别出,是一个个或站、或坐、或飞天、或起舞的人形,看来另有一种韵味。 也许风也是一位石刻大师。崔南溪一边欣赏一边感叹,一边又伸长脖子到处寻找,寄希望于自己一个转角、或者又爬上一层,便可见到仙人站在面前,笑着看自己。 随即邀请自己,把酒言谈话长生。可惜没能见到……也许是我无缘。崔南溪心中遗憾的想到。 但很快又觉得——即使此行寻不到仙,能爬过那根难倒不知多少寻仙者的铁索,能结识宋先生这样的修道高人,此行也已是不虚。 于是心情又舒畅起来。感谢 “qamda”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93章 云顶山悟道有感 三人一猫登上这云顶之巅,环顾四周,已再没有比这更高的山了。入眼所见,只有如海一样的滚滚白云,云海中偶尔有几座高山冒出头来,也只能将将冒出一个头来,成了这云海当中的一座岛屿,此外便是蓝天与太阳,连一朵云都看不见。 “仙境也不过如此吧!”崔南溪睁大眼睛望向远处。眼界开阔了,心也开阔了,只觉神仙们的住处怕也就是这样,干干净净的蓝天,一望无际的云海,一眼能看到世界的尽头。 清空明净,远离凡尘。 “咱们这一路倒是顺利,崔某本来以为要接近傍晚的时候才能爬到这里来呢,没想到还不到半下午就到了。”崔南溪对宋游说道, “果然心情轻快了脚步也会跟着轻快起来。” “早到早好。”宋游随口应付着他。 “可惜这一路没有遇到神仙,看来是崔某与神仙无缘了。”崔南溪左看右看,又笑了笑, “不过能遇到先生这样的修道高人,也是值得了。” “不敢当不敢当。” “一路爬山上坎,想必先生也饿了,胥乐快取干粮梨儿来。”身旁的护卫也带了个包裹。 包裹中装了些蒸饼,还有几个模样丑陋个子也小的梨儿。 “出门在外,崔某也没带好吃的,刚出门时拙荆倒是费心做了些点心,不过刚出门两天就吃完了,倒是这梨儿……”崔南溪乐道, “是我们昨天早晨爬山时在路边见到的,不知先生有没有见到。别看它生得丑陋、小个,不如平州贡梨漂亮,可是吃起来却又香又甜。那棵树上结得不多,我们虽不好意思全部摘完,可是实在喜欢,也只留了几个给后来人。请先生务必要尝尝。” “我们也带了干粮的。” “那便……换着吃?” “也好。”宋游听他说时便已露出了微笑:“其实我们也在路边摘了一些野果,不算充饥,只是解馋。”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于是他也不多推辞,只拿出自己带的馒头,又拿出自己摘的地果,与崔南溪和名叫胥乐的护卫分着吃。 三花猫则吃湖边买的鱼干。晒得干干脆脆的鱼干,她左右两边牙齿换着嚼,嚼出明显的咔嗤声,听来也让人心情舒畅。 崔南溪摘的野梨儿果然好吃,看着丑陋,可皮却很薄,里面是充满汁水的果肉,下嘴时都不消用力,轻轻的就能咬下一口来。 而宋游的地果别看其貌不扬,味道在野果子里也算上上品了,有一股极好闻的清香,清爽怡人,是上等的美味。 会当凌绝顶,美景无限,又有山间美食,自然心情爽快,郁闷消退。 “不知先生准备何时下山?” “我倒不急。” “崔某也不急!”崔南溪说着,顿了下, “不过崔某没有先生那般本事,必须要在日落之前下山,才能通过铁索,晚了就太危险了……” “那还早。” “是啊。”崔南溪露出笑容:“今日风景可要看饱了。”看着远方的广阔天地,好似无边无际,又亘古如此,真让人感觉人的渺小,百年短暂。 崔南溪难免有种自己那些追求、抱负在这天地之间都显得很可笑的感觉,又有抛下一切只去寻访自在的冲动,只是叹一口气,回过神来,映入眼前的除了这浩然天地,还有苍莽人间。 既然不是仙,难免被俗事牵挂。 “唉……”崔南溪心中感慨、又羡慕道人的逍遥自在,而这时,他身边的道人已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玉瓶,取出一枚小红丹服了下去。 道人盘膝坐着,面朝云海。不远处的官人似是有所感慨,独自坐着,对着广阔天地呢喃自语,声音很小,却也飘入了他的耳朵:“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倒也有几分悠闲。 宋游转头,想告知他一声,自己将要入定,见他感怀万千,也不忍打扰,便闭上眼睛。 “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那自语声仍旧不断传来。 宋游已神魂出窍,趁崔南溪不注意,化作一只燕子,飞上天际。飞起来之后,天空变得更远了,云海变得更广了,世界变得更大了,而这闻名大晏、引得无数人来的云顶山,也只是海中一座小岛罢了。 只往无尽的苍穹飞去,感受天空宇宙的压迫感,疲倦了单调了便掉头而下,又感受那强烈的失重感,听风声呼啸。 随即扎进无边的云海中,在雾茫茫的世界中穿行,不时几个急转弯。大山莽莽,四季景色都在眼里。 见山腰百花齐放,蝴蝶翩飞,不知从何处来的旅人屈身摘下一朵,低头轻嗅,便消除了爬山的疲惫。 见山底绿树如茵,湖海茫茫,烟波渺渺,风光秀美,有渔人站在小舟之上,戴着草帽遮阳,转身将手中渔网撒出一个浑圆,噗一声落入水中。 见风吹落山间红叶,铺成地毯,燕子翼尖擦过,仿佛也碰掉了一片。见小鹿在山间低头吃草,燕子从它头顶轻巧划过,几乎没有声音,却还是引得它抬起头来,警惕的左看右看。 见云顶山后有个常人难至的湖泊,浅处白沙如牛奶,深处淡蓝如冰玉,远看在阳光下透着比纯净的宝石更清透的光彩,近看又可见一层层波澜被风推过来冲刷着白色石子,真是世人难见的美。 又见山风经过,万树低头成浪。不知名的雀子在地上啄食,花豹潜伏在丛林之间,有虫儿从落满腐叶的地里钻出,又有许多寻仙者沿着小路往山上走。 掉头往上,从云海中跃起,眼前只有天空,又是何等的逍遥自在。绕着云顶山飞舞一圈,那山体石壁上的石刻都清晰映入眼中,每一条横向波纹都是风和岁月留下的痕迹,隐约辨别得出当时的模样,但绝大多数细节早已淹没在了时间长河中,这世上又有何人能够久长? 崔南溪朝燕子看来,被山顶寒风吹得缩起脖子,面上有意外也有欣喜,燕子却不管,只一振翅,又飞向远方。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不知过了多久,燕子才贴着山壁飞上来,在崔南溪和护卫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撞入道人的体内。 道人却没有立马睁眼,而是继续闭着眼睛,借着方才眼中所见的天地盛景,心中触及的玄妙感怀,仔细感悟此时此刻这方天地的灵韵与玄妙。 这云顶山本来也是名山,可出名的也只是它的高度和险峻壮美的风景,不过曾经却有修士在这里修行过,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修士在这里留下了石刻和铁索,因此有了仙山传闻,有了络绎不绝的寻仙求道者,三人成虎,几个传闻,又给这里添了一层仙气,循环往复,造就仙山。 常人哪里能在这里找到仙?只能在这里找到自己。可也正是那位修士在此修行过,刻下了无数石刻,他这个人也留在了这座山的灵韵中、留在了那一面面石刻里。 宋游便好似看见了他。准确来说,是看见了云顶山的灵韵。这里面有着这座山经历过的每一场风雨地震,每一次日月更迭,只是那些太多太短了,无数场堆成了一片倒是显眼,可把每一次单独拿出来看,都看不清楚。 这里面还有着每一个登山的人,每一个失足从悬崖上掉下去的人,每一个在山顶诗兴大发做出千古名篇的人,只是那些也太多或太短了,并没有被这座山清晰的记住。 只有一位修士,在此修行百年,日日夜夜与这山的灵韵交互,又刻下了满山石刻,留下了仅次于亿万年来日月星光风雨侵蚀的清晰烙印。 许是缘分,许是巧合。不知是灵韵的功劳,还是石刻的功劳,宋游感想之间,仿佛穿过了时光,一眼就看见了他。 这位修士在这里待了上百年,除了修行,就只做了一件事情——刻凿石刻。 一刀一刀,一凿一凿,在这云顶山上刻下了一道道或站或坐或飞天或起舞的身影。 不知道这些对他有什么意义,是他当时心中所想,还是平生所爱或时常怀念的,只知道那时还是清晰的,只是风啊吹了上千年,才使它变了模样。 宋游便在这里看着他凿。一刀一刀,一凿一凿。叮叮当当,风吹石屑。 上百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前人不急,后人也不急。一道道身影成形。 在那百年未曾停止、厌倦的叮当声中,宋游逐渐对这方亘古不变的天地和从未停歇的岁月又有了别样的感触,不仅在于这云顶山,也在于他下山一年以来走过的山山水水,不仅在于那道人和石刻,也在于他自身。 好像明天就又是立秋了。这么算来,下山已是一年了。一年二十四节气。 刚巧二十四道灵力。每次都在不同的山水,每道灵力都带着不同山水的灵韵,也汇集着当时不同的心境感悟。 此时此刻,身心与这方天地相通,这些灵力中的妙韵和心境感悟便都在脑中回放出来,既品悟着当时的感受,又有了新的感受,好似又重新走了一道。 …… “刚才那只燕子恐怕就是神仙变的,不然这儿这么高,又这么冷,哪来的燕子?”崔南溪不好去打扰那位入定修行的先生,只好与胥乐说话。 余光瞥向先生身旁——那只三花猫倒比人更闲适,走到了山崖边去,探头往远方看,又往下边看,好似也在欣赏风景,时不时打个呵欠晃晃脑袋。 “唉……”崔南溪叹着气,想与这位修道高人多聊一会儿,却又不能如愿,只好左右扭头,想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带回去作纪念。 怎么也是仙山上的石头。多少也该有点仙气。找了一会儿,找到一颗合适的,刚揣进包裹里,便见那只三花猫不知何时转过了头,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面上好像有疑惑。 崔南溪想了想,与它解释道:“我听说那些游访名山的人,特别是游仙山神山的人,有些人会从山上捡一块石头带回去,可以镇宅驱邪……呵我倒是不为了它帮我镇宅驱邪,只是觉得有趣,拿回去收藏。”说完看向那猫。 只见那猫依然仰着头,目不转睛的与自己对视,好似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崔南溪摇摇头。也许不知这猫能听懂人话,它只是聪明有灵性,而那位先生有着独特的和动物交流的本事。 为官多年,四处寻访隐士名人,也听说过有人有这种本领。太阳渐渐西斜。 那先生还没有从入定中出来的意思,倒是那只三花猫已经蜷缩在先生身边睡着了,崔南溪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爪子里还搂着一颗小石头。 “呵……”这倒是有趣。似是被猫儿感染,又好像是山顶的太阳催人入眠,或是山上的风吹得头晕,总之他也莫名有了些困意。 这困意来了还真挡不住,但他既不想就此下山也不愿惊扰了那先生,只好与护卫说一声,自己也躺下,小眯一会儿。 也许是太阳晒着?居然不冷!这一觉睡得可真是迷糊。不知过了多久——醒来之时,除了神清气爽,腰不酸腿不疼了,便只感到一阵清冷,而天光不知何时已经黯淡下来,只能看到天边一抹红,看不到太阳了。 “遭了!”这时候已经太晚了,怎么下山?崔南溪刚想去问护卫为什么没有叫醒自己,便见到护卫就在自己旁边,居然也睡着了。 而且还没有醒。刚想叫醒护卫,却见这不大的山头上竟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左边蹲坐着一只浑身斑点的花豹,右边坐着一只面部斑斓的山魈,后面一只莫名感觉有老态的山羊站在悬崖危险处,前面一只老鹰立在石头上,它们全都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不知何时来的、又来了有多久了。 “……”崔南溪惊异又疑惑。又想去叫醒护卫——正在这时,一道晨光突破云层,从天际射来,刚好打在这座山头,使他下意识眯起眼睛,用手阻挡。 山都染红了。 第94章 深山与人间 “叮……” “叮……” “叮……”石刻逐渐布满了云顶山。到后面的时候,宋游仿佛听见他一边凿刻一边与自己说话,与自己聊时间,聊天地,聊古人,聊未来。 后来他终于刻完了最后一面石刻,却没有转过头来,而是又问宋游是从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他也不知晓,又问宋游这石刻那时候还在吗,宋游只说山顶风太大了,那人好像遗憾,又好像释怀,只说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快回去吧,宋游便向他道别。 仿佛与一人有了跨过时空的交流。事实宋游清楚,只是与这人多年前留在山中、石刻上的灵韵来了一场感悟与交流。 哪有人与他说话聊天?哪有人问他千年以后?只不过是宋游看见了他,在他凿刻石雕时感受到了他的精神境界,心中所想。 只不过是宋游自己遗憾,自己释怀,又自己觉得该回来了。不知这道人修的什么法,不知他道行深浅,只知他内心宁静,胸中有自我,也有天地,对万事万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思想出尘脱俗,一生逍遥自在,不受约束。 而他的道行不见得有多高,手段也不见得高明,没有任何一点表现出了他的道行与法术造诣,若问别人他是不是仙人,也许各有各的答案,可宋游却愿意在这个时候尊称他一句仙人。 奇妙的是,若是真的穿越了时间去见到他本人,也许反倒不会这么觉得。 问此山何年来此?西风落日无语。问此仙何年来此?晨露朝阳也不答。 无需纠结其它,无需去管神仙是谁、何年来又何年去,只找到自己心中的仙,找到自己的自在与感悟,便是收获。 宋游睁开了眼睛。 “……”这时才觉得不对。转头一看,崔南溪就坐在自己对面,隔着七八尺的距离,护卫持刀站在山崖边上,四处环视。 一轮朝阳正从东边升起。再低下头,猫儿伸长了前爪,小脚开花,正在伸懒腰。 “先生!啊不!仙师醒了?” “请恕罪……”宋游抿了抿嘴,目光流转,站起身来,向他们郑重行了一礼:“让两位等得太久了。” “不敢当不敢当!怎当得起仙师如此大礼!” “耽搁二位了。” “仙师这又是哪里的话?我们虽不知怎的在这山间睡过了,但是有仙师庇佑,晚上并未感觉寒冷,说来也是好事,免得黄昏下去,过了铁索还得在那边山上找地方过夜,即使不是山顶,可也冷得很!”崔南溪连忙说道,顿了一下, “只是刚才仙师打坐的时候,有一些……一些客人来,都是这山间的野兽猛禽,就站在这边上,不知来做什么,已经全部离开了。” “无妨。”崔南溪悄悄瞄着宋游神情,见其镇定自若,并不惊疑,好似这只是常事,不禁呼吸急促,问道:“敢问仙师可是神仙?” “不是。”宋游的回答注定要让他失望了:“我只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经此处,与足下一样,慕名前来寻仙问道,既不是神,也不是仙。” “仙师即使不是神仙,也是难得的世外高人了!”崔南溪深施一礼, “结识先生实乃崔某三生有幸!” “实不敢当,崔公莫要如此。” “仙师我们……” “叫先生即可。” “先生我们……” “走吧。”双方都拿起了包裹。三花猫则凑近了宋游,用爪子扒拉他裤脚,高仰起头看他,见他看向自己,又低头轻轻拨了一下面前的小石头。 宋游弯腰捡起这块石头。 “三花娘娘……”顺手摸了摸三花猫的背,想说什么,又收回去了。只留下三花猫满脸疑惑。 下山的路更难走。隐约可见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也有野兽藏在悬崖峭壁上,或是底下的森林中,悄悄看向他们,待宋游也看过来,便飞快的收回目光,有机灵的便向他低下头亦或是直身拱手,算是谢了他赐的造化,把他深深记住,这才转身离去。 宋游也不管,只慢慢下山,再看一遍这些石刻。之前感悟实在难得,山上石刻,山中灵韵,千年前的修士,燕仙赠的燕儿丹,下山一年走过的山水与修行,甚至是今日的天气,山顶的风,还有身边官人带来的好心情与呢喃,猫儿提供的心中自在,恐怕都缺一不可。 正是它们恰到好处,才有了这一场玄妙机缘。该对大家都说一声谢。只听崔南溪在他身后说:“昨日不识仙师,向仙师说了不少牢骚话,让仙师见笑了。” “哪里的话。取信于人本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崔公初次见面便能向在下寄托内心烦闷,是信任的表现,在下应当感到荣幸。” “不知先生可懂算命之法?” “崔公想问什么?” “我想问……崔某可还有青史留名的机会?” “让崔公失望了,在下并不懂算命之法。”宋游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若实在想做什么,就努力去做,实在想要什么,就努力去拿。” “请先生为崔某指路!” “好的文章,好的诗词,好的政绩,好的德行,都可以名留青史,崔公自诩博古通今,又有一颗匡扶社稷的心,何必忧愁?”宋游转头看他。 “唉……”崔南溪摇了摇头,暗自叹气。在长京时,也曾结识过不少诗人文人,讨论经略史书、天文地理,那些诗人文人都不如他,可要说作诗写文章,他又不如别人。 倒也做出过一些自认不错的诗词和文章,可往往当时信心十足,过段时间,再翻到别人的珠玉,便觉自己的都是瓦砾。 至于政绩德行。要想做出政绩,得要经营,要想德行传扬得远,要么是真有大德行,要么便也要经营,而他哪有那么好的德行,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这时只听前边传来声音:“崔公既然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如去作一本前人未曾做过的名着,如何?” “什么名着?” “崔公可知千年前的人如何说话?如何织布?又如何务农?可与现在一样?” “千年前早已书同文车同轨,不过官话历朝历代都有变化,我们能认识千年前的字,至于口音,恐怕与现在大有不同。”崔南溪道, “千年前的人如何织布如何务农崔某倒是曾在古书和壁画上见过,不过先生若是说千年前到现在遗落的知识,倒确实不少。” “崔公果然博学。” “不敢当。” “只是几百年后、千年后的人又是否能知晓我们现在如何说话、织布、行医、务农、占星、算命,诸如此类?” “先生意思是说……” “在下从未听说过有一部大典,能将万般学识尽收其中,能让后人知晓我们这个时代的全貌……若有这么一本书,必被后人奉为瑰宝。” “……”崔南溪停下了脚步,陷入思索。这样一部书,必是一部伟大的书,它不用像写诗词文章一样,要神来之笔、要妙手偶得,只需知晓万事万物,这正巧是他的拿手本事。 只是这么大的一部大典却绝非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不仅要很多人,恐怕还要有皇权支持才对。 所幸当前大晏重视经济文化,自己若上书谏言,倒有可能被圣上应允。 若数百年前有此书,那战乱年间遗落的东西便不至于彻底失传。若千年前有此书,那今人的目光便可跨越时空了。 “只是后人能珍视此书吗?” “既是宝物,自有人珍视。” “万一此书也遗落了呢?” “即使此书遗落,书名与崔公之名也当名留青史,只是没那么响亮罢了。” “多谢先生。”崔南溪郑重的躬身行礼。三人一猫很快走到了铁索前。崔南溪又开始心中打鼓了。 这时只见先生停下脚步,转头对他们说:“我们便要在此别过了。” “这……”崔南溪无疑十分不舍。若是可能,他更愿意与这等世外高人深交,请他去家中做客,抚琴饮茶,探讨高雅之事,聊聊仙道长生。 刚想说点什么,便见先生忽然伸出手,手上有两枚丹药,一枚浅绿,一枚浅白。 “无意间耽搁了二位时间,在下心里十分愧疚,只以两颗丹药为报。这一颗浅绿色的名为立春,赠予崔公,它生气浓郁,虽不可使崔公增长寿命返老还童,也可使崔公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无病无灾。 “这一枚浅白色的,名为雨水,有滋润万物之效。胥公是练武之人,它虽不可助胥公身轻如燕,技艺精进,却也能消除胥公留下的暗疾,日后练武疲惫之时恢复也要快些。”其实两颗都不是丹药。 是灵力化作而成。而这两道灵力效果都要比他说得好。立春是一年生机之始,确实无法增长寿命,不过这年头少有人能活到自然死亡,大多都是病痛而死,立春灵力可使人免除多数病难,只要没有别的灾祸便能寿终正寝,和延年益寿也没有区别。 雨水既滋养万物,也生机勃勃,确实无法让这位侠客成为顶尖高手,可在日后练武增进中的好处,却也远不止治愈暗疾、恢复疲惫这么简单。 两人一听,都是意外又惊喜。崔南溪本不觉得昨夜耽搁一晚有什么大碍,也不理解先生为何如此重礼,可听这丹药如此神奇,仿佛仙丹妙药,又怎是凡人能够拒绝的? 胥乐更是没有想到,自己区区一个护卫,只是陪在主人身旁,下山也好上山也罢,本都没有区别,竟也能得到如此厚礼。 “先生本不该如此厚礼,崔某真是受之有愧。”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两人说的不一样,却都接过丹药。 “不敢奢求二位谅解,只希望多少弥补一些二位损失的时间。”宋游再次向两人行礼, “还请二位下山之后,勿报我名。” “自然自然!先生太客气了,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在下不会对任何人提及先生名讳!” “多谢,便有缘再会。”宋游说完,便踏上了铁索。风又停了,铁索安静不动。 道人与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之中,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却都逐渐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悬崖对岸,依然漫山红遍,层林尽染,风景好似一样,又好似不同。 随从和驴子早已经不见了。只有枣红马依然在这片山上自在吃草,看见宋游,愣了一下,才连忙奔了过来。 它身上光溜溜的,原本的被袋被它拖到了不远处的山洞中,来到宋游身边后它便领着宋游去山洞中取。 被袋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了。 “难得你还在等我,多谢你了。”宋游抚摸着马儿的脖子,心中唏嘘感慨, “伱又长大一些了……” 第95章 却是人间有谪仙 “官人,请恕小人护卫不力!昨夜小人本在山顶守着官人和仙师,还想着万一等会儿太晚了,就提醒官人,可不知怎的,突然感觉好困,小人强撑了一会儿,又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有幻觉,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睡过去了。” “无妨,非你之过。”崔南溪摆了摆手,想了想才说:“应是仙师打坐修行,聚吸天地灵气,总揽日月精华,我等本是凡人,受用不了,这才昏昏欲睡……那些山中野兽猛禽必然也是有了灵智,被仙师道韵吸引,这才过来寻求仙缘。” “原是如此……”胥乐连忙向官人拱手。只觉官人果然是喜好仙道长生之人,换了别人,哪知道这么多东西。 这时又听官人问道:“你睡醒之后,可有什么感觉?” “只觉浑身舒爽,一片清明。”胥乐老老实实答道, “自从小人混迹江湖,见多了厮杀争斗,便很久没有再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我也差不多。” “那仙师……” “罢了罢了,遇见已是有缘,有时苛求太多、杂念太多,反倒不好。”崔南溪摆了摆手, “只是我们答应了仙师,下山之后不提仙名,却是万万不可以轻易违背的,否则对不起这段缘分、对不起仙师厚礼不说,恐怕也不好。” “这丹……” “先吃了吧,久了怕仙气遗散。” “好!”两人俱都服下丹药。面面相觑,又等了一会儿,暂无什么感觉,胥乐这才问道:“官人可要歇息歇息再过去?” “倒是不累,这便过去吧。”崔南溪深吸了口气, “还是我走前面,这样我要是不慎手滑脚滑,你也好拉我一下。” “是!”仙丹已经进了肚皮,倒也不必担忧人性与邪念了,可以大大方方的过去。 而这回与上回不同,两人都感觉精力充沛,神台清明,原本就能轻松渡索的武人,渡得更轻松了,原本有些艰难和危险的官人,居然也一次都没有因为手滑脚滑而险些摔落。 只是过索之后,却没有见到原本应该等待在这里的随从,驴儿和行囊也不见了。 倒是远远的看见了仙师离去的背影。远方晨光下的红叶比血还红,地上不知是什么草,抽出了白色的穗,密集得像一块厚毯,被风吹得朝向同一个方向。 在这绝美的秋林间,一条看不出是路的路从南到北,一个道人带马缓行,还是那匹枣红马,还是驮着驮包,已经走得很远了。 再一转角,便看不见了。 “这洪修!”还当不上一匹马!官人不禁暗骂。可也怪不得随从——自己二人昨夜一夜未归,这山口风大得很,随从等到晚上还等不到人,必然要去能避风的地方过夜,而现在正是清早,也许还没有过来。 所幸下山也只有一条路,自己两人这么往山下走,定然能遇得上他。于是两人商量着,便开始下山。 有心想去追赶先生,可想着已经道了别,再追上去反倒不美。略微加快了些脚步,却又不得不边走边看两旁,怕随从在路边找到了避风处,自己二人干巴巴的赶路会与他错过,有时还得喊两声,因此走了很远也没有追上先生。 一路走来,道旁好像还是那秋景,又好像有所不同。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来。 走了很远也没有见到随从的身影。 “这洪修!”官人这次说出了声来。两人互相商量,觉得可能是半路错过了,也可能是随从等到晚上还没有等到他们,喊他们也没有回应,又想起白天他们过铁索时的惊呼,觉得他们可能并没有顺利通过铁索,而是掉下去了,所以带上驴儿行囊下山去了。 最坏的结果便是随从晚上去找了地方过夜等他们,结果山上既有毒虫猛兽,又有山妖精怪,没有武人护佑,不慎遭了难。 希望不是这样。下山要比上山快。常人来走这么一天,也许早就腿抖了,可也许是仙丹妙用,两人都没有丝毫不适,唯一比较艰难的,便是一路没有饭吃,腹中空空如也。 从早晨走到黄昏,快到湖边了。渐渐走到之前摘过梨儿的地方,想着自己几人先前留了几颗,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后来人摘光,想去看看,若是运气好,也能取来果腹。 然而却只见一棵梨树满满当当,挂的梨儿何止几颗,几十颗恐怕都不止。 两人面面相觑,仔细核对。确实就是这个地方,这棵梨树。只是之前明明将梨儿摘得只剩几颗,为何又挂满了枝头? 之前踩断的树枝,为何新伤已成旧口?再联想到仙师所言所赠……联想到那些山中时间过得更快的传说……两人心中这才慌张起来。 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到渡口边,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找了个船家询问,今夕是何年。 只听船家向他们答道:“明德三年。”又忙追问几月几日。船家估摸了一下:“怕是六月下旬,快七月了,都要立秋了。”刚好过去一年时间。 两人呆在原地,脑中空白。等缓过神来,连忙回首望去,只见背后草木深深,山影重重,刚刚走下来的山,哪里还能看得见顶? 早晨见过的仙人,又哪里还能知晓踪迹?两人怔了许久,心中复杂难明。 后来又问了几位船家,才知晓去年石足县新上任的知县来登云顶山,寻访仙踪,结果随从在铁索对岸等到了第三天也不见有人回来。 随从询问其它通过铁索的人,却只听说对岸聚集了许多野兽,不乏豺狼虎豹,那些人过了铁索,也都不敢攀登云顶山,他的主人如果不是中途掉下去了,就定然是被对岸聚集的野兽吃掉了,随从只好哭哭啼啼的独自下山,好在下山顺利,一路都没有遇上野兽山怪。 那知县挺有名气,在云顶山一年摔死的人中,也算比较知名的了,去年他的家人还曾来这里祭奠过,长生县的知县都来了。 崔南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再次看向那座夜幕中的山。青松远黛无锦绣啊……却是人间有谪仙。 ……一艘小船飘在镜岛湖中。夜越来越深了,头顶星河横挂,船下也是漫天繁星,夜风吹得小船晃动,在镜中荡开圈圈涟漪。 船家的呼噜声震天响。三花猫蜷缩在道人身边,好像在睡,又好像没有。 道人则看向湖天夜色,不言也不语,心中静静思索着这场修行,这场感悟,这次契机,这凭空流走的一年光阴,还有那个常常思索的问题——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好似越发知晓了。又好似越发迷茫。猫儿抓了他一下。道人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脑中想法,小声问道:“明天又是立秋了,三花娘娘想吃什么?” “唔?” “嗯?”三花猫侧躺着抬起头来,瞄了眼船家,见船家睡得香,这才看着他,小声答道:“三花娘娘不是已经提前吃掉了吗?” “又是一年了呀。” “听不懂。” “又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伱撒谎,一年哪有这么短。” “真的。” “一年真的这么短呀!” “不是一年短,是我们在山里过了一年,山里要过得快些。”宋游伸手轻缓的抚着她的背,感觉毛发的质感和她的体温,这小猫儿啊,对于时间的概念还不是很清晰,不过她在这世间本无多少牵挂,也没与别人有多少牵扯,说自己耽搁了她一年,却也不是很恰当。 “山里要过得快些吗?” “有时是这样。” “那我们以后多去山里走,我是不是就可以很快到立秋?你也可以很快到春分!” “三花娘娘还记得春分啊。” “对的!” “三花娘娘聪明绝顶,又记忆超群,在下佩服。”宋游微笑道, “不过不是什么山都可以,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那什么山可以?什么时候可以呢?” “可遇而不可求。” “听不懂。” “三花娘娘知道自己以前几岁了吗?” “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就长了一岁,又长了一岁了。” “那是几岁?” “不知道。” “你不聪明。” “你也一样。”三花猫举着脑袋盯着道人,道人也低头盯着她,一人一猫都没出声。 风推船移,一切都很轻柔。过了会儿船舱中才又响起三花猫的声音:“我在山上捡的石头还在吗?” “还在。”宋游回答完,才又问道:“三花娘娘怎么捡了颗石头,要用来做什么?” “那些游访名山的人,会从山上捡一颗石头带回去,可以镇宅驱邪。”三花猫声音虽然小,语气却像模像样的, “只是我是猫神,猫神不用石头来镇宅驱邪,猫神自己就可以镇宅驱邪,我是觉得有趣,拿回去收藏。” “这样啊……” “你说我把它藏在哪里?” “三花娘娘以前把东西都藏在哪里呢?” “庙子房梁上,或者埋在土里。” “挺好。” “快说!” “这种小石头,三花娘娘可以把它放在被袋里,好好珍藏。也可以放在布兜里,这样可以经常看到。变成人形时,还可以随身携带,这些都是收藏把玩一个小物件的方法。”宋游顿了一下,笑了笑, “不过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若是把它从这里扔下去,落到湖中间,三花娘娘很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摸到它的人了。” “那猫呢?” “猫也是。”三花猫眨巴着眼睛看他。 “噗通!”一颗石子落入水中,荡开几圈波纹,湖中的星空一下子变皱了。 银汉迢迢,又是一个金风玉露的新秋。 第96章 镜神有请 五更天时,星河最是璀璨。 不过船下的星河却莫名泛起了涟漪,起了波涛,星光点点全都碎掉。 有一道身影自水中浮出。 只见来人一身白衣,身材婀娜,看不清容貌,却也知晓是个女子。水面在她脚下好似平地一样,她便如此站着,探头看向乌篷小船。 过了一会儿,正当她准备对着乌篷船吹气之时,船中人便醒了。 宋游抿了抿嘴,眯着眼睛转头一看。 那女子便停下了准备吹气的动作,却也不见慌乱之色,只站在水面上,款款向他施了一礼: “尊驾,妾身有礼了。” “足下可是镜神?” “正是。” 宋游便看向这名女子。 见她白纱蒙面,看不清面容,可神灵自有风采,哪怕不见真容,也非世间的凡俗女子可比。 上次坐船时船家便与他说过,这湖中是位名叫镜神的女神,传说是之前乱世某个小国的公主,她心地善良,待民众很好,又生得美貌,后来爆发战乱,公主被敌军追到了这里,宁死不肯委身于敌,遂投湖自尽,后来世人感念她的善良和气节,便在湖边为她立了庙,奉她为镜岛湖神。 现在是正儿八经有敕封的正神。 正是因她,这湖才如此安静。 船家还说,偶有才华盖世的文人泛舟湖上,被这船压星河的美景所感,脱口而出名篇名句,晚上睡着了镜神便入梦而来,亲自感谢。 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文人乱说、世人讹传,总之这里这么多文人爱来夜泊湖心,也是有这个原因的。 宋游也不纠结这些,只问道:“镜神半夜来找,不知所为何事?” “扰了尊驾清梦,还请海涵。”镜神先是恭敬行了一礼,随即才说,“只是妾身为这镜岛湖的湖神,有高人来访,怎能不出来相迎?上次尊驾来的时候妾身便有所感,只是未识尊驾真面,已是失了礼,这次尊驾再来,也是缘分,妾身若再闭门不见,便是太失礼了。” “镜神误会。” 宋游对镜神说道:“在下只是听闻湖心风景甚美,特来感受一番,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不过当夜的星空,倒真是让在下难以忘怀,于是再次来到镜岛湖边时便又来了一次,绝无搅扰镜神之意。” “那便纯是有缘了,还请尊驾到水下一叙。” “镜神不必如此多礼。” “妾身也只是仰慕尊驾风采,又念及有缘,备了些酒菜,想请尊驾去水下一叙罢了。” “……” 如此如何也不好拒绝了。 “不过在下并非独身来此,而是还有一位同伴,却是不好抛下她独行赴宴。” “是那位猫儿女?” “正是。” “她是尊驾的同伴?” “我与她结伴同行已走过一年的山水,相伴也已经两年了。” “原来如此。” 镜神目光中有些异样之色。 “那便也请她来。” “只是如何去呢?” “妾身自有神通。” “好。” 只见镜神绣口一吐,便是一口白气。 这一口气落到猫儿身上,也落到宋游身上,眼前登时升起氤氲,荡开圈圈涟漪。 再回过神,已到一处楼阁前。 这楼阁修得雅致,颇有古时风韵,想来是镜神那个时代的风格。头顶一个透明屏障,隔开了万钧湖水,却是别有洞天。 此时是黑夜,不晓得白天的天光能否透过湖水照到这里来,现在却是没有天光的。只是这楼阁从外面开始,便处处都有玉石灯柱,灯柱中镶嵌的是一颗颗放出微弱白光的明珠,而楼阁里头,则更是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皆是女侍。 宋游低头一看—— 脚边一只猫儿,迷迷糊糊才刚醒,趴在地上用后脚来挠自己的耳后根,发现不对,先是迷惑的看向他,又迷惑的看向面前的镜神。 “道士,这是哪?她是谁?三花娘娘怎么到这里来了?是做梦吗?” “这是镜岛湖湖神的府邸,这位就是湖神,她请我和三花娘娘来这里做客,这或许是梦,也或许不是。”宋游一一耐心的解答着。 “两位,请。” 镜神向他们做出请的手势。 宋游不轻视三花猫,自然地,将宋游奉为贵客的她,也不会轻视这只三花猫。 两人便随她往里边走。 见宋游抬头看天,镜神便解释道:“此处是湖心,大约三十丈深,这上边离尊驾泊船的位置也不远。” “在下只是山间一道人,尊驾一称却是担当不起,镜神若愿意,叫道长或先生皆可。” “恭敬不如从命。” “此处白天能看见光吗?” 宋游问出了自己刚刚就在想的问题。 “啊?” 镜神似是没有想到他说话这么随心所欲,刚刚还在说称呼的问题,一下子就又在问湖底见光的事了,但也很快答道:“镜岛湖湖水清澈,即使是阴天也可见到隐约的天光,若是夏日晴天,便要亮些。” “原来如此。” 此时两人一猫已进了楼阁。 里面装饰清雅不失精致,有神灵韵味,又不似寻常神殿那般金碧辉煌,而是充满了古朴玄妙的韵味。 这镜神的审美倒是合他胃口。 “请坐!” “好……” 两人一猫分宾主落座。 本来镜神只准备了两张桌案,见三花猫来,想去准备另一张,不过被宋游劝止了。 一来三花猫很小一只,完全可以与他同坐一张桌案。二来这桌上摆的尽是一些湖鲜,最多的便是蟹,还有一些鱼虾,而无论是虾是蟹三花猫吃起来都不太方便,可能还要自己与她剥壳。 只听前边镜神说道: “湖底没有多少吃的,这些虾蟹吃来麻烦,用于待客多有不雅之处,还请道长见谅。不过此时的蟹正是肥美之时,妾身思来想去,既是请道长来湖中做客,用湖中特产来招待道长最适合不过了。” “多谢镜神。” 宋游只拱手说道。 三花猫则在他身边,扒着桌案,凑近了看桌上的螃蟹。 口中说着虾蟹用于待客多有不雅之处,镜神却叫了两名侍女来为他们拆蟹剥虾,一人一猫只管吃就可以了。只是侍女剥了两只,宋游便以自己也想体悟其中乐趣为由,请侍女退下了,转而自己拆蟹剥虾,分与猫儿同食。 镜神也取下了面纱,下边的容貌说来并不算绝美,只是神灵气质出尘,气色肤色都好,便也让人觉得世间词语难以形容了。 宋游却不管,只专心拆蟹吃。 此时的蟹真是膏黄满溢。 这东西也无需复杂的做法与调料,简简单单,便是顶级的鲜美。 镜神便在上座看着,不时举杯请他同饮。 说来这道人也是奇妙,自己饮酒,不肯让猫儿也饮酒,却又不愿让猫儿什么都不喝,竟也给她要了一杯清水来。 每次他们对酌,猫儿就舔水。 直到道人吃饱了,猫儿也吃饱了。 镜神看见那猫儿躺倒在地上,道人则低头看着,眼中含笑:“三花娘娘现在还觉得螃蟹没有肉吗?” 三花猫摇了摇脑袋,说不出来。 镜神一时也觉得心中温暖。 世人爱将女道士称作道姑,爱将女神称作神女,其实在道教和天宫神灵体系中,道士就是道士,男道士女道士都是道士,神就是神,男神女神都是一样的神,自身并没有道姑、神女这个称呼。 面前这位仙师一直称自己为镜神,她起初只觉得仙师知晓其中规矩,后来听先生将那小猫儿称作同伴,又见他与她相处,既不因她是异类也不因她是女子而有轻视之意或区别对待,反而在言语之间平等真诚,互相恭敬,在这年头,虽不罕见,也属难得。 此时镜神又见道人向自己看来,便立马露出笑容,有倾倒天下之态: “道长吃得可还满意?” “满意至极,多谢款待。” “三花娘娘可还满意?” “满意寄极,多谢宽待~” 镜神闻言,便也露出了满意的笑。 宋游却依旧看着她,问道:“蟹是极品的蟹,酒也是极品的酒,只是别的道长来此,镜神也会如此招待吗?” 宋游总觉得这些神灵与烧香的信徒接触多了,便如信徒一样了。 信徒无事不来烧香。 神灵无事也不显身。 镜神面对着他的目光,想了想才说:“并非如此。每年来这湖上的人不计其数,名人有,高人也有,不乏王侯将相,也有人传言妾身会去特意招待某位王公大臣、名人贤士,其实虽不敢说全是空穴来风,可也都是莫须有的事。” “怎么说?” “妾身这里侍女百名,也许便有哪个耐不住水下寂寞,又听说水上的是一位千古才子,或世间显赫的将相良才,便去与他相会了,只是那也不过是为史书文集上添一段佳话,虽然污了妾身名誉,但妾身生性懒惰,也不爱去管。”镜神顿了下,“道长去年泛舟湖上,妾身便有所感,但妾身之所以在今日冒昧请道长过来一叙……” 镜神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坦然道:“是因为此处距离云顶山近,道长在那山顶修行,沟通天地,一夜便当一年,妾身见了惊为天人,于是这才在今夜露面请道长过来,希望能结一良缘,顺便、顺便有一件小事想向道长求助。” 宋游闻言笑了笑。 向人求助,总得请一顿饭,自己吃得舒坦了,也愿意在力所能及之内帮个一顿饭的忙,这位湖神做得也算合适。 只是他更喜欢说在前头。 免得自己帮不上,心中亏欠。 第97章 湖边蛙神 “镜神先说来听听。” “不知道长可有听说过湖边的蛙神?” “有所听闻。”宋游想了想, “那应是一位山间野神,听说当地民众觉得湖边青蛙春天复活,又多子多福,所以奉他为神,乞求福气。” “道长可有去查探过?” “上次路过湖边,蛙神庙宇众多,倒也进去看过、还借宿过,只是在下并不在意正神与野神,见他没有作乱,便也没管。”宋游顿了下, “不过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妾身与这位蛙神离得很近,便由妾身来说说这蛙神的来历吧。”镜神微笑着说。 “愿闻其详。” “原先这里没有蛙神,确实如道长所说,原先当地百姓觉得湖边青蛙春天复活,又多子多福,所以自发的敬奉了蛙神,乞求福气。直到这个时候百姓祭拜供奉的蛙神仍是空庙,没有真神。”镜神顿了下, “后来有位山间妖精,长得与百姓供奉的蛙神之像颇为相似,便占了神庙,懵懵懂懂的将神庙香火据为己有,偶尔无意间显出真身,人们便觉得是蛙神显身,供奉他的人便越来越多了,神庙也遍布了湖边。” “后来呢?” “后来这位‘蛙神’便一直吸聚香火,道行精进。虽然他是野神,不得敕封,也不得天宫审查承认,但妾身生性懒惰,加上妾身见这位蛙神一直以来只是吸聚香火,偶尔有人向他祈祷家人中邪闯鬼之类的困难,他也真的解决,妾身便没有出手制止,也没有向天宫禀报。”镜神说, “只是之后这位蛙神道行长进,却渐渐不满足于这些香火了。大概从去年开始,他用了些邪法,使得百姓越发虔诚,吸聚更多香火,道行大涨。” “镜神何不向上通禀呢?” “妾身这等小神,每逢满月,才可向上通禀述职一次。”镜神摇头, “可妾身是为小神,此事也是小事,通禀两次,却都不得天宫重视。前段时间他已有了贪图我镜岛湖水域的想法” “容我先去看看。”宋游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镜神也立马起身行礼:“道长一见便知。” “多谢镜神款待。” “该妾身谢谢道长。”宋游正想道别,又看见身旁侍女,不由问了一句:“这些……” “都是阴魂。”镜神向他解释道:“镜岛湖畔,大小村庄数十座,每年都有不知多少女婴被投入湖中。这些女婴虽刚刚降生,却也魂魄齐全,有的被淹死之后很快就消散在这天地间了,也有些不愿消散,我便把她们收拢起来,用神力滋养,她们就能慢慢长大,此后便留在湖底,做我侍女。” “……”宋游不禁沉默了下。这年头就是这样,常常有人遗弃女婴,很多小孩儿诞生下来还没来得及看这世界,生命就没了。 就是男婴,即使父母愿意养大,也要过一重又一重的坎。要问世人,要问那些遗弃女婴的人,他们或许心中有愧,也只道一句没有办法,或许连愧疚也没有,只给你说一句大家都这样做,又或者说一句我生的便由我来决定,诸天神佛也无能为力。 “镜神仁德,在下钦佩。” “没什么好钦佩的,妾身也不过是随手为之,可惜她们虽能长大,却一生都要被这湖泊所困,不得见识真正的天地。” “随手为之,便已是功德无量。”宋游拱手说道, “镜神也不必这么说。这年头多少人活了一辈子,走过的地方也许还没有这片镜岛湖大。” “多谢道长。” “这便告辞。” “妾身送道长。” “……”走出阁楼,才觉得头顶已然透光。身旁侍女依旧来来往往。宋游悄悄看向她们。 这年头顽疾无数,为天下之过,也为时代之过,非是一人可以根治,也只有时代才能慢慢将这些东西淘下去。 没有哪个人可以改换新天,若说单单一人能有什么办法,便是让它走得快些。 只是此生还长,且先去看看别地人间。水波荡漾,涟漪一圈又一圈,眼前变得朦胧起来,模糊不清了。 再一睁开眼,天已大亮。映入眼帘的是乌篷船的篷顶,转头一看,外边天光照来,船家已经醒了,坐在船头等他们,昨夜的一切好似是一场梦。 “先生醒了?” “醒了。” “那我们便回岸?” “麻烦船家。” “好嘞!”小船儿立马便动了起来。船家一边划桨,一边对他说:“先生来的时日倒是刚刚好。”宋游小声回道:“怎么说?” “今天立秋了,外面还热,然而这湖上倒是凉快。最近天气也好。”船家说道, “最主要的呀,还是咱们镜岛湖的蟹。咱们这儿的蟹可不比旁边梨花沟的平州贡梨差,只是蟹不好运到长京去,所以才没那么出名,也多是咱们湖边的穷苦人家在吃。可外地来寻仙的官人们来到这儿,但凡能吃上这么一口,可从来没有不夸赞的。” “那我可得尝尝。” “这会儿虽然还不是吃蟹最好的时候,可也已经差得不多了,只是再晚来一个月更好就是了。”船家一边推桨一边对他说, “也只有咱们镜岛湖的水才能养得出这么好的蟹了,大家都说啊,是湖神保佑,所以湖中鱼虾蟹蚌也有了灵气,总之先生你一定去尝尝就是了。” “多谢船家指点。” “嗨这有什么……” “那湖神好像很灵验?” “那还用说!”船家说道, “先生没见这湖不管多大的风都不起浪吗?” “倒也神奇。” “可不是嘛!”船家说着说着,倒来了劲, “所以哪怕湖神很少显灵,可只要有这水波不起的湖在,便是给了我们所有湖畔渔家,所有指着这云顶山和镜岛湖吃饭的人天大的恩赐。” “有理……”宋游顿了一下:“我听说还有个蛙神?” “是啊,湖边满地的蛙神庙。” “蛙神也灵验吗?” “灵验得很呢!” “蛙神又有什么奇妙呢?” “什么奇妙?” “拜蛙神有什么好处呢?” “保佑你多子多福,长命百岁嘞!”船家说着, “除了这个,伱但凡家中闯鬼撞邪了,去诚心上炷香,多半当晚就好了。而且从今年开始,你要是肯在蛙神庙里待上一天,诚心祭拜,还能消除疲惫,舒爽赛神仙嘞!” “怎么消除疲惫?又怎么个舒爽法?” “那怎么好说?” “哈哈……”宋游也不说话了。只待船从湖中划过,波纹展翼,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 到达渡口,马儿依旧等在这里。一人一猫一马又沿着湖畔往远处走去。 “道士……” “嗯?” “三花娘娘昨晚好像做了个梦。”三花猫一边走一边仰头看他, “梦见三花娘娘和你到了湖底下,有个女的湖神请我们吃饭喝酒,还请我们吃了好多鱼儿虾子和螃蟹,吃得好饱。” “那酒好喝吗?” “跟水一样。” “螃蟹好吃吗?” “好吃的!里面全是肉!跟你以前说的螃蟹一样!”三花猫眼睛亮晶晶,面上也全是满足,若非现在正在走路,恐怕要在宋游的裤脚上来蹭上两下。 甚至她还砸吧了两下嘴。现在是没有味道了,可刚刚醒来的时候,嘴里却是还有点螃蟹味的。 “我也梦见了。” “是吗?” “三花娘娘立秋快乐。” “唔!?”宋游只是笑笑。那是梦,又不是。他也说不清楚。这世间法术神通千变万化,尤其以神通最难捉摸。 加上这世上信息流通不便,高人都隐居世外,即使是伏龙观历代观主都加起来,也不敢说看遍了这世间的所有神通法术,更不要说理解了。 甚至有些手段根本就不是自己参悟出来的,也不是自己学的,是自然而然就有了的。 也许让施术者自己来说,也只能说出玄妙,说不出究竟。去看它的精彩即可。 ……湖边处处都是蛙神庙,只是多数是土地庙一样的小庙,只能猫儿进去,人进不去,想来并非船家口中 “进去待一天”的庙子。宋游上一次走的时候,是记得有一间大庙的,不过这次虽然还是环湖而走,却和上次来的方向并不一样——上次绕了大约一半的镜岛湖,这次绕的是另外的一半,他想要绕湖走一圈。 走过一个村庄,终于见到一间大庙。是单间的庙,大概有一间房子那么大。 庙里没有别的东西,就只是一尊蛙神泥像,神台上一个石槽,插满了残香,边上一个功德箱,一个香油壶,光明灯竟然还亮着火光。 宋游一踏进去便是一股油灯和草香的味道。许是湖畔寺庙太多,蛙神在别的地方,许是出去忙了,总之此时并不在这间庙里。 宋游不知事情真相,不敢轻易请人家来,正好走过来也有些疲累,这里遮风又挡雨,还有现成的蒲团,便靠墙坐下来等待。 三花猫也端端正正坐着,悄悄瞄着蛙神的像,时不时又瞄一眼道士。感觉有点奇妙。 不多时,有一群湖畔村民结伴而来,笑嘻嘻的走进庙子。竟还有位熟人。 第98章 便请雷公出来一见 “这儿怎么有匹马?” “里边怎么还有个道士?” “嘿!还带了一只猫!” “路过在此歇息的吧?” “先生,你怎么在这?”有个人凑到宋游身边问道。宋游也连忙起身,将身下的蒲团推回神像前,免得影响到人家了,随即一边打量这些人,一边行礼回道:“在下从此路过,见有个庙子,于是进来避一避风歇息一会儿,可是耽搁或是打扰到了诸位?” “倒也没有。”那个人也是很和气的:“只是咱们马上要在这里祭奉蛙神,吵闹得很,先生你要想休息,往那边再走二里地,就是周雷公的庙,也不小,一般那里倒是都挺清净的,你可以去那里歇息。” “周雷公的庙?” “是,那和伱们是一家。” “原来如此。”宋游觉得有趣,又不免摇头。随即他也没有立马走,而是又虚心请教了一句:“听说这位蛙神也很灵验,不知又是哪方神灵呢?” “这是我们当地的神。”这人倒是热心,给他介绍道, “蛙神能保佑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多子多福,你要是想,也可以留下来,和我们咱们一起祭祀蛙神,保管你走了一天的脚啊腿啊腰啊的,立马就不酸痛了,还比神仙都自在。” “这么神奇?” “不信你试,不过要心诚才行。” “那在下恐怕不太行。”宋游笑了笑,往外边走去。这时,人群中一个被晒得黢黑的中年人左看右看,看那匹枣红马,又看这只三花猫,再看这道人,似是终于勾起了回忆,想起这位道人便是自己去年载过的那位颇有些奇异的道人,不由眼睛一亮,出声道:“是你!先生!”宋游也登时停下脚步,笑吟吟的行了一礼:“见过船家,一年没见,船家倒是有些脱了相了,差点没认出来。” “先生怎么又来了?” “风景太好了。” “你不是云游天下吗?” “没有走远。”宋游老老实实的回答,并不说谎,随即又客套道:“倒是没有想到还能遇到船家,真是有缘。” “有缘有缘……” “船家今日不出船吗?” “不出船。” “是因为今日要来祭祀蛙神吗?” “我都快一个月没出过船了。” “为何?换了生计?” “出船有什么意思?不自在!”船家摆了摆手,并不愿细说,随即又看了看他, “先生可真是高人啊,一年没见,几乎没有变样!” “船家倒是瘦了不少。” “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怎能不瘦?挺着个大肚子可是官人富人们才有的本事。” “有理……”宋游瞥着这位船家消瘦虚弱、面黄眼黑的样子,也并不说什么,只客气道:“我听人说,年纪大了,瘦一些可能还要好些。” “真的假的?” “但也不能太瘦。” “哈哈也是。” “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先生去吧,我们要开始了。” “告辞。”宋游向他回了礼,便出了庙子。方才见他们好像故人相逢,谈论之时也没人打扰,大家都在等着他们,等他们聊完了,宋游走了,祭祀便开始了。 这个过程并不严肃,多有随意。先是轮流上香,磕头祷告。上香者诚心诚意,其余人却并没有严肃安静,而是小声闲聊着,看得出这个祭祀是很随意的,还没有正式明显的规章。 宋游站在门口,安静看也安静听。听他们中有人说昨晚遇见怪事,有个人从云顶山上下来,问他们今年是哪一年,今天是几月几日,像是疯子一样,立马便又有人站出来说自己也遇到那人向他打听去年石足县知县失踪一事,听完像是失了神,喃喃自语神仙什么的。 又听说去年一年,云顶山头野兽齐聚,已经很久没人打算去登顶云顶山了,大多数打算登顶的人,慕名来到这里,也被大家劝返,不知道云顶山头那些野兽为何聚在一起,又何时才会散去。 一人起身,便立马有人接替上香。有人说到一半,轮到自己,便立马跪到神像前,虔诚祈祷,一站起来,又重新加入闲聊。 到一半的时候,神像就有了神采。燃出的烟气也全都往神像飘去,没入泥像之中,像是里边有个无底洞。 上完香后,香还没烧完。趁着这段时间,有个领头的,开始向大家宣讲一些关于蛙神、关于地府和轮回的事情,大抵是信了蛙神,下辈子便能投个好胎,有些人犯了罪原本进了地府该受罪的,信了蛙神,便不必了。 算是巩固信仰的一些小手段。等到宣讲完了,所有人点的香也都燃尽,奇妙的事便发生了——那泥像上竟然凭空渗出点点油脂,在天光之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彩,看起来像极了刚吹起来的泡泡的表面,而这些人见状立马疯狂,涌上前去,舔食这些油脂一样的东西。 只舔一口,便眯起眼睛。再舔一口,便露出享受之色。多舔几口,已神情飘然,偏偏倒倒的退回来,靠着墙坐下或者横七竖八的躺下,看神情已飘飘欲仙。 有的似是还有了幻觉,要么独自言语,要么呵呵直笑,要么伸手去抓空中的东西。 宋游见状,只摇了摇头。 “走吧。”转身往远处走去。身后马铃声响。三花猫也迈着小碎步,感觉每一步都是蹦跶起来的,扭头看他:“那个蛤蟆也犯错了吗?” “是啊。” “和三花娘娘以前一样吗?”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三花娘娘是做自己的事情,是凡人自己给三花娘娘立了像,又给三花娘娘上香,最后还把神像搬到了那个大庙里来的。三花娘娘和信众们是你情我愿的等价交换,靠勤劳的双爪换取香火。三花娘娘没有犯错,错的是天宫。”宋游边走边说,声音平缓, “但是庙里那只蛤蟆不一样,这个庙子本来不是他的,他占了这座空庙,这倒也还好,不过现在用这种邪法来骗取信仰,吸聚香火,却实在是害人。” “占别人庙子?这最可恶了!” “……”猫和人的关注果然不同。宋游笑了笑,也不纠正,只是补充道:“用害人的方法来骗取信仰、吸聚香火也很可恶。” “我有个办法收拾他!” “什么办法?” “我们找来很多毛居子、苍耳子,放在他身上。” “……倒是个好办法。”宋游抿了抿嘴,过了几秒才说, “不过蟾蜍身上没有毛,毛居子和苍耳子是粘不上去的。” “是哦!”三花猫好似这才想起。随即不由说了一句—— “好丑!” “什么好丑?” “没有毛,好丑!” “人没毛,也丑吗?” “……”三花猫抬头默默看了眼宋游,又默默低下了头,没再说话了。宋游便紧紧抿住了嘴。 这份沉默,震耳欲聋。过了几秒,又见三花猫抬起爪子,轻轻摸了摸他的裤脚,抬头与他对视。 “……”这份安慰,也让人不太好受。默默走出几步,回头一看,那蛙神庙仍旧在那里,不见有人出来,倒陆续有人进去。 宋游不免觉得有些奇妙。奇妙在于那位船家。自己只是爬了一座山,用了三天时间,一切就在三天前,可在别人看来,却已经是昨年的事了,这一年以来,生活大变。 奇妙在于那位蛙神。上次来的时候,那蛙神虽然没有保佑人健康长寿、多子多福的本领,却也能替人驱邪,虽说终究是贪慕了人间香火,却也没做别的事情,天宫和别的道士可能会管他,宋游却不愿意管,没想到这次再来,他已经算是邪神了。 想想还挺唏嘘。又让人不禁感慨,追名逐利呀,从来都不是人才会做的事情,妖精鬼怪,乃至神灵都免除不了。 不过那蛤蟆也该是个愚蠢的妖精。香火对于山妖精怪来说有致命的诱惑,香火又是神灵的命,占据空庙是无知精怪的本能,吸聚香火也是所有神灵都在做的事,可是用这种手段便不是天宫和朝廷能容忍得了的了,也可以说是为神道和人道所不容。 就算自己不来,除非长生县的县官昏庸腐败无能,当地又无神灵通禀,否则过段时间,不是天宫就是朝廷,总之都会有人来收拾他。 只是这或许是天宫的职责,是朝廷的职责,是道士的职责,却不是伏龙观的职责。 若是此地没有人管也就罢了,宋游也许会出手,可既然两里之外就是雷公庙,这种妖邪本来也该是归他管的,宋游却是打算先去问一问,看这里面究竟是另有玄机,还是这位盛名在外的雷公在吃干饭。 刚过小村,过了一棵树,前面便有了一间小庙,比那蛙神庙还要小些。 宋游走了过去。门口依然有副门联:好大胆敢来见我;快回头切莫害人! 进去一看,里面中间坐着一尊神像,身材挺拔魁梧,一脸正气,怒目圆睁,穿的却是一身皂衣,正是周雷公。 身旁还有几尊小神像,是当地的土地公之类的小神还有村民们随便供的其他神灵。 “道士……” “嗯?”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宋游低头一看,三花猫有些不安。这庙子明明没有那蛙神庙大,也没有蛙神庙修得好,可她却明显感到心虚,不断悄悄瞄向坐在主位的神像,声音都变小了。 雷公不愧是雷公啊。便请雷公出来一见。 第99章 天宫与雷神 神台之上,雷公神像流光溢彩。原本涂得十分僵硬的塑彩逐渐变得自然起来,原本造得生硬的棱角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许多,神像的眼睛光泽一闪,像是夜里的雷光乍现,这尊泥像似乎逐渐的活了过来,一双眼睛直盯着下边,有骇人的威严。 “何人叫我?”是如雷鸣般震耳的声音,在庙中回荡,听在耳中,好似有雷声交加。 三花猫已躲在了道人腿后,只露出半个脑袋一只眼睛,悄悄观察,眼珠子睁得大大的。 只见道人站在下边,向神台拱手:“在下有请。” “一个道士……”周雷公的眼睛微微眯起,似是受到了冒犯,沉声道:“你是哪派的传承?师承何人?竟如此无礼!求见神灵,连一炷香都不上么?” “雷公误会了,只是行走在外,没有随身带香,非是有意无礼。在下姓宋名游,为阴阳山伏龙观第三十代传人,师承自多行道人。”宋游恭恭敬敬,只是顿了一下,又说道, “不过家师尚在,若雷公想问个清楚,也可去灵泉县阴阳山寻她。”这三十代是从伏龙观的传承开始算起,却不是从有伏龙观开始算起。 伏龙观的传承传到了一半,才有人创立了道教,随后才有位祖师脑子一热在这阴阳山上建了伏龙观,后来不少懒惰的祖师靠它吃饭。 要说起来,伏龙观的传承不仅比天宫久,也要比道教更久。 “阴阳山伏龙观……”周雷公眼睛逐渐眯了起来,却是并不畏惧:“原来是伏龙观的传人,不过伏龙观的传人也不该如此无礼吧?我雷部正神怕你不成!”说着目光又一低,正好盯着那三花猫的半边脑袋、一只眼睛。 “刷!”三花猫迅速躲了起来。 “哪来的小猫妖?身上竟还有几分香火气,可是山间淫祠邪祀?今日你就是捉了这山间野神,送到我这里来?”三花猫紧紧躲着,坚决不冒头。 “雷公还是莫要吓小孩了。”只见道人与雷公对视,道:“雷公可知这湖畔有位蛙神?可是没有朝廷敕封、不得天宫认可的野神。” “野神又如何?”雷公皱着眉头盯着他:“神从人来,百姓愿意祭祀,只要那蛤蟆没有犯错,我平白无故的,何须在他身上多花精力?” “雷公对野神竟如此宽容?” “这满天神灵,有多少是先受香火再被敕封的,难道伱不知晓?” “原来如此。”宋游倒是露出了笑容。听起来这位周雷公和那些一看见淫祠邪祀、未受封的野神就要捉起来问罪,急着维护正神权力的神灵与道人的观念并不相同。 这倒是更符合宋游的思想。一刀切若非无奈,便是懒政行为。宋游顿了顿,才又说:“说来我去年来时,这位蛙神倒也本分,怎奈今年再从湖边过,便发现他用了些别的手段,不知雷公又是否清楚?” “原来是来问罪来了。”周雷公立马便知晓了他的来意,只是他面色依旧坦然,声如雷鸣:“你伏龙观代代传人行走天下,这天下有多大,你们难道不知晓?难不成每个山间野神做了恶我都要第一时间知晓不成?”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 “有话便请直说。” “在下知晓神灵神力其实有限,只是一来听说镜岛湖神已向上通禀两次,都不得重视。二来那蛙神新修的庙子,就在雷公庙前两里处,甚至若非房屋和村树所挡,站在雷公庙前便能看见,而这平州本是雷公诞生之地,我想啊,他是不是有些太不给雷公面子了?” “……”周雷公脸色不太好看了。神像本为泥塑,又被庙墙所挡,神灵眼界有限,神力也有限,哪能尽知天下妖魔乱事? 只是这蛙神当真作乱的话,还把庙子修到了他旁边,他这个民间正有名的雷部正神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确实不该,确实失职,确实丢脸。 此时又听那道人问道:“雷公觉得如何?” “我乃雷部正神,镜岛湖神向上禀报未得重视,既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不过那蛙神,倒确实为我之过。”庙子中雷公的声音小了许多,可听起来还是有种雷鸣的感觉, “然而这也只是足下一家之言,具体如何,还待本神查清,再按天条定罪处罚!” “周雷公果然刚正不阿。” “不知足下从何处来?” “逸州来。” “何时下山游历?游了几州了?” “约两年前,游了三州了。” “足下有空该去北方边境看看,那边人间战事刚歇,涂炭千里,十室九空,群魔乱舞,大妖豢人,或许能给足下不一样的感悟……”周雷公停顿了一下, “足下或许也能知晓,我雷部正神为何对近在咫尺的山间野神也看不见了。” “竟是这样……”这样的话,倒真是误会他了。真假不知,暂且相信。那便有错就认。 “那便是在下误解雷公,对雷公无礼了,请雷公恕罪。”宋游笑着拱手, “既然如此,区区小事,还是不耽搁雷公了,在下代劳即可。” “在其位,尽其职,不敢劳烦足下。”周雷公说着,身形已渐渐恢复成塑像,只留下声音, “只请足下今后再找我何事,记得为我上几炷香。” “慢走……”面前很快便只剩一尊泥像了。宋游站在原地,沉思许久。三花猫这才回过神来,用爪子抓着宋游的裤脚,抬头看他:“那就是雷公吗?” “是啊。” “好凶!” “不做亏心事,就别怕他们。” “唔……”哪有妖精鬼怪不怕雷公的? “走吧。”一人一猫走出了庙子。没走多远,便听几声闷响。转头一看,晴天霹雳,巨大的闪电在湖畔接连响起,怕是将所有蛙神的庙子都摧毁殆尽了,惊得湖中水族、山野禽兽都是胆寒不已。 宋游仿佛看见一名神灵提着一只蟾蜍,身影瞬间就消失不见。周雷公,原名周康伯,二百年前生人,本是平州人,在平都任捕头一职。 本朝太祖晚年时,长京治安混乱,多有仗势欺人之辈,时任宰相的谷寿曾在平州出任知州,见不惯长京混乱而捕头捕役无所作为,又知晓平都捕头周康伯一身正气,刚正不阿,遂将周康伯调任长京总捕,当时的大晏几乎没有将一地吏胥调到另一地去的操作。 后来的周康伯果然一身正气,不畏强权,秉公办事,得罪了不知多少人,惩治了不知多少恶霸与衙内,端掉了不知多少地下恶势力,据说连混迹在长京城内的妖邪鬼怪都揪了不少出来,但凡害过人的,都当街宰掉,终于将长京治安给控了下来。 最后据说是被仇杀。长京百姓感念他的大公无私,惩治妖邪恶人时的公正不阿,于是将他奉为雷神。 后来又有人出了一些话本评书,他在里边戏份都不少,于是大江南北的民众都知晓了他的名字,名气一涨,香火就涨,现在大晏境内他的神像神庙恐怕比雷部主官还要多些。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此事仍非如此而已。雷部正神忙于北方乱世妖魔,一时忽略此地情有可原。 可一个小小的占了蛙神庙的蟾蜍精,并非一定要雷部正神才能处理,人家镜岛湖神向天宫禀报了两次都不得重视,两个多月的时间啊,这个效率比人间朝廷还要低。 难不成所有能降妖的神灵都去北边降妖除魔去了?了解不够,就不多细想了。 宋游继续往前走着,倒又想起了那蛙神的 “庙祝”所宣讲的地府和轮回。也是有些意思。也许千百年后,后人再听古代神话,会觉得体系已经相对健全,可现在却还是神灵体系逐渐趋于完善的时候。 千年之前道教才诞生。八百年前才有天宫。两百年前天宫之主还不是赤金大帝,两百年后也不见得还是他。 天宫神灵也在逐步完善。眼下为止,既无地府,也无轮回。不过近几十年来,民间已经有了地府和轮回转世的传说,这其实是受多方面的影响的,宋游已经听人说起过好多次了。 这位蛙神的 “庙祝”为蛙神巩固信仰的时候,特意将地府和轮回拿出来说,若非是他自发而为,便有很大的思索的空间——莫非是天上或者地上哪一位在试着靠民众信念凝聚地府? 宋游一边思索,一边走着。今夜便宿于湖边。夜半时分,又见那位倾倒众生的镜岛湖神来访,于他行礼道:“见过道长。” “在下有礼了。” “多谢道长。”镜神说道, “昨夜才向道长求助,今日白天那位‘蛙神’就被雷公正法了,妾身特来道谢。” “那本是周雷公所为,在下连监察都算不上,不过只是提醒了一下,如何敢冒领这份功劳?”宋游想着她估计是不敢去找周雷公道谢的,因此也不说要谢就去谢周雷公这种话。 “还是该谢谢道长,若非道长法力高强,请来雷公,此事又怎能那么容易解决?” “在下有些疑惑,不知镜神能否解答。” “道长请讲。” “这类事情本是雷部神灵职责,可在下之前与周雷公对话之时,却听周雷公似是完全不知此地蛙神作乱……”宋游诚恳的向镜神请教, “难道最近天宫有别的什么事要忙,镜神两次禀报,竟都传不到雷部那里去?” “也许天宫也有无奈之处。” “怎么说?” “妾身只是小神,并不知晓天宫如何。”镜神看了眼宋游,笑意吟吟, “只是生前经历告知过妾身一个道理。” “请指教。” “人是人,国是国,哪怕国由人组成,可国的想法与人的想法仍旧完全不同。”镜神顿了一下, “好人不见得是好官,即使是一群好官,也不见得能组成一个好国。人一旦多起来,想法便由不得这个,又由不得那个。” “这样啊……”这话倒是意味深长,值得品味。 “道长之后又将去往何方?” “先去长京,再往东往北。” “此生恐怕再难相见了。” “镜神在此为神不知多少年了,大多数人恐怕都只会见一面吧。” “道长毕竟于妾身有恩。” “那便看缘分吧。” “妾身告辞。” “告辞。”神是懒神,人也是懒人,说了几句,尽了礼节,便各自散去。 镜神回她的镜岛湖。宋游回自己的睡梦。走到第三天的时候,才成功绕镜岛湖走完一圈,又花一天时间,回到长生县。 此时已是下山的第五天。长生县满是云顶山上的神仙传闻。 第100章 莫道君行早 “若说江湖偶遇,几人敢说自己能在那舒一凡剑下活命?乱军之中,曹炎百步穿杨,数十丈犹能透甲,谁又敢说能躲得开他那一箭?塞北人天生就在马背上吃饭,每年的弯刀王可都是割头无数!可要是穿上盔甲,放眼天下,又有谁敢说能在陈子毅长枪下走百十个回合? “天下英雄豪杰无数,到底谁武艺更高? “大家都聚在一起,谁才是世间第一? “怕是各个场合各有高低! “英雄豪杰无法凑在一起,老朽便在台上给大家分个高下,今日为大家论一论天下英雄,仅是一家之言,希望各位捧场。” 台上一个瘦弱的说书先生,声音抑扬顿挫,讲得极有吸引力。 然而下方刚进来的看官却不太买账。 “今天不讲这个成不成?” “客官又想听什么?” “听说又有人在那云顶山上遇到神仙了?” 此话一出,大家都来了兴趣。 是了,这里是平州。 人们最爱听的故事,还是仙神鬼怪的故事,尤其是近在咫尺的、真实的仙神鬼怪故事。 却见台上的说书先生露出为难之色,看了看台下的老顾客:“倒不是老朽不愿意讲,实在是上一堂才讲过,这台下诸位客官都还没走,哪有收诸位一回的钱却要让某位听同一个故事两次的道理?” 话音刚落,便是一片叮当响。 见有人扔钱,别人也跟着扔,还有今年新秋刚结的梨儿,都往台上丢,至少百十个钱,七八个梨儿。 “哎哟哎哟! “谢谢诸君! “真是谢谢……” 说书先生连忙拱手道谢,弯着腰把钱一文一文的捡起来,什么瓜果也都不落下,收好后才又拱手:“既然诸君都想听,那就再讲一回。” 咳嗽两声,抿了抿嘴: “去年的事不知诸位还记不记得?那石足县新上任的知县来咱们这爬云顶山,结果失踪了,只剩下一个随从跑下山来,大家都以为他要么是过云顶铁索的时候摔死了,要么便是被山间的野兽精怪吃掉了。 “那可不是一般人!虽然到旁边石足县做知县,可人家以前可是京官,也有文名,相交遍天下,当时咱们长生县的知县都去上了香,连郡里都有和他有交情的贵人,也来云顶山上上了香。 “可谁能知晓? “前几天他和护卫竟从山上下来了!” 下边众人哄然,议论纷纷,有先前听过的,已经开始与旁边人小声讲后面的事了。 “这可做不得假!” 说书先生瞪圆了眼睛说:“以前有人从云顶山上下来,说遇到了神仙,老朽不好说是真是假,反正空口无凭,真真假假都是有的,可无论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的可信度高! “人家是贬下来的京官!又有文名,虽不是出身名门大族,也不是小门小户出身,人家可是实打实的失踪了一整年,世人皆知!结果朝廷派下来的新知县还没有到,妻儿守孝都还没完,人家又真真切切的从山上下来了,这谁能做得了假? “整个石足县都传疯了!” 底下立马有人问道:“他怎么说?”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诸君可曾听说过?那位知县便是遇见了一位神仙,和那位神仙结伴同行,在山顶的时候犯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还以为只是睡了一晚上,结果下来才发现,竟是已经从明德二年睡到了明德三年,你说神奇不神奇?” 底下的人乱哄哄一片。 又听有人问道:“他的妻妾改嫁了么?” 是道温润的声音。 “那倒没有。” 说书先生顿了一下:“诸君静一静,老朽这儿还有更多细节,是石足县过来的人亲口说的……”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只听他说。 这个故事虽然传得远,但那崔南溪和护卫果然守信用,没有透露他的名字。知晓了这一点,再加上知晓了崔南溪的妻妾还没有改嫁,这一年对他的影响便也小了一些,宋游便满意了,起身离开。 有遇仙的传闻,名气增长,那崔南溪脑子活络一点,也许还可以说编撰大典是仙人授意,更容易得到天子与朝堂的同意,也更容易担任总裁。 算是除灵丹外的另一重补偿了。 勾栏内吵得很,外头倒是安静,阳光正好,马儿安静停在瓦子的马棚里。 宋游刚刚走近,布兜里的三花猫就好像认得他的脚步声一样,噌一下从布兜里钻出头来,面带疑惑的盯着他看。 “你听完了吗?” “听完了。” “我以为你要听到天黑呢。” “走吧。” 道人一走,马儿也跟着走,任由身后闹哄哄,讲着山上神仙。 只是这么一来,这云顶山上有神仙的传闻怕是要坐实了,又不知有多少人从大江南北慕名而来,要来这云顶山上寻仙。 误了多少人的时光啊。 “唉……” 马儿一路往城外走去。 出了长生县,再有二百里,就出平州了。 …… 过了平州,便是竞州。 马铃声叮叮当当。 小女童穿着三色的夏装,走在前头,身上的衣服洗了几次,颜色没有一开始那么鲜艳了,不过看起来却越发的柔和、顺眼了。 此时她手上拿着一个已经干黄的巴茅球,在空中抛接着玩儿。 每次都把球抛得老高,刚好抛到前方一些的位置,自己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走过去刚好接到。偶尔失误,就要等一下或多跑几步,这般活泼的小女童形象亦吸引了沿途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身后的道人却思考着柴米油盐。 今年开春,啊不,已经是去年了。 去年开春离开安清的时候,身上大约有二十七八两银子。 这笔钱是多是少,不太好说。 如果是平头老百姓,平常生活多数靠自给自足,既没有多少挣钱的地方,也没有多少花钱的机会,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非常多了,按照他们的用法或许能用数十年时间。 如果是不种地的人,纯靠钱吃饭的人,那在这个商业繁荣的时代,便远远用不了那么久了。 宋游和三花猫一路走来,行于山间的时候,花费其实不高,不过一旦进了城,虽说住的都不是顶好的客栈顶好的房间,却也不便宜,又很少在吃食方面亏待自己,连枣红马吃的草料都是好的,花费一下子就上去了。 这半年以来,花了十多两。 现在还剩十三两银子,铜钱六七百个。 前边要去长京,得穿过竞州,再过昂州,虽说不如栩州山水如画,也不如平州满地风景名胜、仙神妖怪传说,却也有自己的民情风俗,即使花的时间不如栩州平州久,恐怕也要好几个月。 逸都物价就已经很高了,长京物价恐怕更高,得留一些钱,起码进长京的时候不至于露宿街头,之后再考虑如何来钱。 还得留一顿饭钱,一顿好饭钱。 此时距离安清一别,已过了一年半,不知还能否在长京遇上吴女侠,也不知长京一顿好饭要多少钱,总之先把这笔钱留着,多留一点。 如此一来,可供花销的就不多了。 只是宋游也并不忧愁,只是算算,富裕就富裕一点,清苦就清苦一点,总之都是行走人间,不至于饿死便是了。 越行越远,露浓雾重,日渐秋深。 不知不觉又过了秋分。 天气逐渐变寒,毛毡和薄毯所能保得的温暖越来越少了,宋游将自己买的薄毯和俞知州赠的羊毛毯一起用,还得靠三花娘娘来互相温暖,这种天气露宿野外便根本没有赖床的想法,醒了就想早点起来烧锅热水,吃点东西暖和暖和,然后便继续上路。 走起来就暖和了。 又是一个清早,道人带着三花猫和马从村庄中间穿过。 村中房屋稀稀疏疏,周围的草地也好,树叶也罢,都是金黄色的,晨雾笼罩着整个世界,阳光从东边刚刚照来,有种特别的温暖温馨感。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宋游停在小桥之上,身后是一串的脚印,既有他的,也有马蹄印,还有一串梅花。面前一个背着背篓的老人,身后亦是一串脚印,两人在这座石板桥上相逢,因道人的行礼而互相停留。 老人拄杖,道人也拄杖。 只见道人恭恭敬敬问道:“老人家,不知这附近可有修马蹄的?” 三花猫也仰起头看向老人。 “修马蹄?” “对,修马蹄。” “修马蹄啊……” 老人家说话含糊不清,得仰头看他,抬起手想指,却是晃了小半圈才找清方向:“前面有个村子里,有个铁匠,好像是会修马蹄的……” “就前边吗?” “要走得久哦……” “直走吗?” “啊……” 老人家说得很模糊,宋游也不太确定。 不过还是恭敬道: “多谢老丈。” 老人家摇了摇头,便走了。 道人也带着马和猫走了。 黄土路上,两串脚印交错而过。 宋游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惊觉那位老人穿的衣裳竟比他的还要单薄一些。 这大清早,又不知已经走了多远了。 (本章完) 第101章 浮云观有真人 往前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一个铁匠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铁匠,打铁时裸着上身,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说是会修马蹄的。 老铁匠检查了下马蹄,对他说道:“你这马蹄都快磨完了。” “是。” “平常拉车多还是骑得多?” “老丈误会了,在下不换马蹄,只请老丈把原来快磨完的马蹄铁取下来就行。” “信不过我手艺?” “万万没有!”宋游连忙拱手,“只是不用马蹄铁了……” “不用了?用马少?” “差不多。” “哎嗯……” 老铁匠发出一串听不懂的语气词,似是还是觉得他信不过他的手艺,在表达不满。 宋游也很无奈。 现在枣红马脚上的马蹄铁,还是在从南画县到镜岛湖云顶山的路途中打的,到现在已过去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了。在云顶山上,自己和三花娘娘是用一夜过了一年时间,枣红马可是实打实的在下边呆了一整年,结果它的马蹄竟然没有长长,一直到现在都不需要修。 这无疑是很神异的。 能让马蹄不长长,肯定不止是不长长这么简单,可以让它停止生长,就可以让它长得更快。 宋游便知道了,这匹枣红马已经很不凡了,大概是用不上马蹄铁了——起码就磨损马蹄这一点而言,是无需马蹄铁的帮助了。 只是马蹄铁除了避免磨损,还有着在驮重物的情况下保护马蹄不开裂、防滑等多种功效,拉车的马和驮人的马用的马蹄铁都不一样,所以宋游也没有马上将它的马蹄铁取下来。一路走来,常走山间泥土小路,枣红马驮得也不重,一直到现在,才将马蹄铁磨得差不多。 先不安蹄铁试一试,也省一笔支出。 老铁匠动作很流利,两三下就取下了一只马蹄的蹄铁,顺便还帮着修整一下。 马蹄比他想象的硬很多,这让这个本该赏心悦目的过程看起来有些吃力。 “可真费劲!” “老丈劳神。” “你这马从哪买的?” “友人送的。” “不栓绳不怕跑了?” “不怕……” 这也是个老问题了,见到的人都要问一句。 “从哪来啊?” “逸州来。” “逸州在哪?” “这边往南,是平州,再下去栩州,栩州往西就是逸州。” “那可够远的。” “慢慢走。” “去哪里呢?” “想去真山看看。” 宋游说到这里,顺便问一问路:“不知从此地去真山怎么走?” “哪个真山?有很多道观的那个?” “正是。” “你去找真山上的道观?” “是啊。” “去投靠哪个吗?” “不是,只是听说真山也是道教名山之一,上边道观如云,不乏修道真人,行经此处,所以想去拜访一下,看看是真是假。” “那伱还是莫要去了……” “怎么说?” 宋游来了一些兴趣。 老铁匠放下一只马蹄,站起来喘了口气,似是累得够呛,这才直起腰来对他说:“那真山上也就是道观多,没多少有真本事的道士,而且听说之前入秋的时候下大雨把山冲垮了,现在好像都还没修好,山上难走得很。” 宋游左右看了看这条大路。 这也是一条官道,虽是村庄,却也有铁匠铺和茅店,都是指着这条路吃饭的,往来消息应当也很灵通。 这时又听老铁匠说:“我们本地人都知道,真正有本事的道观不在真山上,在另一边,叫浮云观。老汉我年轻的时候呀,也喜欢这些,我亲眼见过浮云观以前的老观主有兴云布雨的本事,那才是神仙一样。” “浮云观又怎么走呢?” “你从这边来?” “没错。” “最后要去哪里?” “昂州。” “跟着往前,四十里路,有一条岔路,往右走就通到真山,往左走就能到浮云观,两条路都不用回来,可以一直往前走。” “多谢……” 宋游有些犹疑起来。 一边是道教名山,一边是山野小观。一边闻名遐迩,一边本地有名。一边盛誉在外,一边有老人说亲眼见过仙法。 似乎并不难选。 付了修马蹄的钱,谢过了老铁匠,宋游带着马一路往前。 中途又找了几人问路,起码从两人口中都有听说,那真山虽然名气在外,号称道教四大名山之一,也有厉害的道长在上面修行,不过要说真正厉害的还得数这山野间的浮云观,里面道长好比活神仙,既本事高超,又乐于助人。 从上午走到下午,过岔路往左。 半下午时,在路边停下休息。 还没见到浮云观的影子,倒是这天气,秋高气爽,阳光直照,让宋游忍不住伸着懒腰。 旁边有个小山坡。 宋游左右看了看,便往山坡上走。 走出几步,停下一回头,果然见那只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着自己。见他停下,三花猫都还走出几步,这才跟着停下来,举头看他,一人一猫疑惑对视。 “怎么不走了?” “三花娘娘不要跟着我。” “你去哪里?” “别跟来就是了。” “你去做什么?” “三花娘娘应该回去看着马。” “!” 一听说马,三花猫这才回头,见马儿独自站在路边,很是孤独,犹豫了下,才走回去。 宋游则独自上了小坡。 回头一看,底下那猫儿倒是老实待在马儿身边,没有跟上来,不过却人立而起,站得高高的,伸长脖子盯着他看。 “……” 宋游只得再走一点,走到她看不到的位置去,否则她肯定要跟上来。 飞流直下三千尺。 水声刚刚停止,便听身后一道喊声: “哪来的猫妖?” 宋游重新走上坡顶一看,见下边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中年道人,正皱眉盯着三花娘娘看。 三花猫正在往小山坡上走,蹑手蹑脚,本打算去偷看那道士在悄悄做什么,见突然又来了一个道人,又是陌生人,她既没有与他争斗的心思,也没有与他解释的想法,甚至都没有多想,便立马加快速度,想往小山坡上跑去。 “别走!” 道人见她鬼鬼祟祟,又做贼心虚,一言不答就要跑,哪里肯轻易放她走,于是一挥袖袍,便有一阵柔风吹出,掀起尘沙。 然而风沙还未落地,便听一声: “道长且慢!” 宋游不疾不徐,一口气吹出,风沙顿息。 随即迈步往小山坡下走去。 三花猫没受到任何影响,继续向他这里跑来,不过也只跑出一半,便又停下来,回头看那中年道人,眼睛里又是好奇又是警惕。 好似不知这道人在做什么。 中年道人也扭头看向宋游,又看看那猫儿,眯了眯眼睛,露出疑惑之色。 疑惑中又有些尴尬。 宋游一边走向他,一边拱了拱手:“道友为何为难我家猫儿?” “这猫妖是道友带来的?” “正是。” “原来如此,那便是误会了。”道人也向着宋游拱手,“我是说这马儿停在路边,怎么不见有人,只有一只小妖精,鬼鬼祟祟,偷偷摸摸,问又不答,还以为在行偷鸡摸狗害人之事……” 宋游想了想,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世上没有哪一只猫能克制得住自己去守着人上厕所的欲望,哪怕人不让看,也要偷偷去,有此误会,换个角度,也是有趣。 “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见过道长。” “喵喵~” “北山道人,见过道友。”北山道人又瞄了眼宋游身边的猫,“道友养的小猫妖,怎的也不打个记号?要是出了差错,误会可就大了!” “她是在下的同伴。” “……”北山道人又眯起眼睛,“敢问道友在哪个道观修行?” “阴阳山,伏龙观。” “难怪……” “道长如何知晓?” “虽说那‘留步风’也只是贫道随手施然,可普天之下,能吹一口气就将之破掉的道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了。加上逸州灵泉县,不称贫道,很容易就联想到大名鼎鼎的伏龙观。”北山道人说道,“这一代传人又出来了?” “敢问道长可是在浮云观修行?” “你又如何知晓?” “来的路上听一位老丈说,浮云观有真高人,喜好降妖除魔,为人解难,道行高深,手段好比神仙,特来访问。” “那可真是有缘。” “有缘。” “请请请……” 往前走出不远,才发现这里离浮云观其实很近。 浮云观是正统道观,和伏龙观不一样,他们降妖除魔的意愿可能要高一些。妖怪本不该轻易到人间的道路上来,更何况跑到了人家家门口,还猫猫祟祟的一看就是想行不轨之事,也难怪人家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质问,不让轻易离开。 只是委屈三花娘娘受惊了。 两人一猫一马走向道观。 浮云观建在一座小山上,绿树如茵,刚到山门下,便是一条长长的石阶,直通往道观大门。整个道观也是越进一个院子,就要更高一层,如此仰头望去倒也有几分清雅之感,如观一座山。 “宋道友,请!” “不知道长出门打算去哪?” “本打算去平州的。” “去平州?” “是啊。” “那可远啊。” 宋游有些意外。 自己从平州过来,慢慢的走,走了将近两个月了,而这道人便这么打着空手,看起来像是只在附近转一圈,却没想到竟是要去平州。 “哈哈哈,咱们道观与伏龙观不同,从这里去平州,路上有哪些道观贫道都很清楚,就算不熟,他们多少也该听过我浮云观的大名,贫道只需每日赶到一个道观歇息即可,自然有吃有住。”北山道人仰头大笑,随即又说,“贫道前几日听人说平州又有人在云顶山上遇到了神仙,这次听来和以往不太一样,于是想去看看,究竟是真有仙人,还是哪来的妖物,装神弄鬼,耽搁了人一年时间。” “……” “道友又从哪来?” “从平州来。” “有缘有缘。” 北山道人走到道观前,只一挥手,山门便轰然一声开了。 宋游驻足一看—— 头顶有个牌匾,没有写字。 两侧写着门联: 壶中世界青天近; 洞里烟霞白日闲。 跨进门槛,里头青石铺地,落叶不扫,道人缓行,清风雅静。 中间一棵古树,更是点睛之笔,只是它的亭盖本该遮蔽整个外院,现在却因照料不周而失了生气,只剩枯黄枝干与天空映衬,多少有些遗憾。 第103章 直往长京而去 画中仙子吹奏舞毕,全都回了画中,北山道人又叫他的弟子们上来表演。 这些弟子们年纪有大有小,有的看起来比北山道人年纪还大,都是有本事的,放在外面,也能当得上一句高人。有些人会一些纯观赏性或具备一定的观赏性的法术,便被师父拉来助兴。 弟子们也不敢拒绝。 有人吹一口气,雾中满地开花。 有人手一招,酒杯出龙。 有人略一做法,吹灭油灯,顿时在房顶上投下周天星斗。 都是一些小法术,有些伏龙观也有记载,有些则没有,宋游也不管这些道长们被师父叫出来的时候情不情愿,反正他边吃边看,也看得高兴。 饭后弟子们纷纷散去,也撤去了桌上的饭菜,只留了莲蓬和酒,油灯也继续点着,饭堂中只剩宋游、北山道人和三花猫。 昏黄的油灯摇晃着屋光。 北山道人从上主位坐到了宋游旁边来,好与他闲聊,三花猫端正蹲坐一旁,认真听也认真看,眼睛反着烛光,亮晶晶的。 “我敬宋道友一杯。” “客气客气……” 宋游也举起杯子,他不喜喝酒,于是只小抿一口。 “宋道友何时下山游历的呢?” “大约两年前。” “不知下山以来,又见了多少趣事、多少风景呢?不妨讲来听听,说不得道友走过的路,贫道也曾走过,看旧时风景与现在还对不对得上。” “……” 宋游露出了笑容。 要说下山以来遇见的趣事,那可是太多了,多少风景,多少人,都注定是要铭记一生的,一时好难讲得过来。 不过倒确实有一件事,心中有找人闲谈的想法,却又找不到人。 面前这位北山道人并不简单,见多识广,法力高强,又常年隐居于此,饭酒到了这里,正好说来闲聊。 于是宋游想了想,借着油灯昏暗光泽,转头与北山道人对视,手上则剥着莲子:“在下这一路走来,倒是常常听人说起地府与轮回,这些说法和思想大有深入人心的感觉,却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北山道人一听,眼神也顿时一凝,微皱眉头。 以他的道行,自然知晓其中牵涉。 世间之所以有神,神之所以为神,不就是人们相信有神吗? 那周雷公原先只是长京总捕,生前也是肉体凡躯,不然怎会被人暗算围杀?可现在他之所以居于高天之上,成为雷公,掌握天雷神罚之力,天下间妖鬼恶人无不怕他,这神职神力从何而来? 当年天宫怎么来的? 赤金大帝怎么来的? 可现在大家都开始相信地府轮回…… 北山道人却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对宋游闲聊似的问道:“道友才下山两年的话,那也没走几州吧?” “这才第四州。” “噢……” 北山道人稍作回想,便知晓他的路线了:“还没去过长京,也没去过北方、东方。” “正打算去长京。” “挺好挺好。” 北山道人明显是去过长京的,只笑呵呵的说:“那朝中国师要是知晓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到了长京来,不知是何表情。” “道兄去过长京?” “去过。” “见过国师?” “见过……” 北山道人又端杯自饮,笑吟吟说:“那国师出自鹿鸣山,你便知晓了。” “原来如此。” 宋游早已听说过这位国师的事迹,也听说过他的政绩、本领,早有猜测他是鹿鸣山的传承,现在算是被证实了。 鹿鸣山和青成山、真山一样,是道教几大名山之一。听说鹿鸣山上有个出名的奉天观,观中道长虽没有降妖除魔、兴云布雨的本事,却通读经略史书又知晓算命窥天的本事,也就是很聪明、有学问,又擅长窥知天命未来,会一些杂术,说起来和当年那位天算师祖走的是差不多的路子。 是天生的做幕僚、军师的料子。 三朝以来,达官贵人乃至太子、皇帝都最喜欢请教鹿鸣山的道长们,也最喜欢请鹿鸣山的道长做幕僚,不过做到国师的却只有这一位,其余时候朝廷几乎没有设立国师一职,足见他的本事。 又听北山道人说: “那国师玩弄一些权术人心、推演布置倒有些本事,于国也算有利,颇有惠国惠民的良策。前些年北方大胜、威震四海,也有他的功劳,只是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现在北边还是一片乱象,功过贫道评说不了,后人怕也讲不清楚。” “难道这说法与国师有关?” “敬道友一杯。” 北山道人笑着举杯点头:“地府轮回一说,早就有了苗头,与多方面都有关系,那时候恐怕那位国师还没有出生,是自然而然诞生的说法。不过如今之所以越传越广,深入人心,里面确实有国师的影子。” “道兄又是如何知晓呢?” “呵呵……” 北山道人便不言了。 只是偶遇闲谈,宋游也不追问,只是又道:“难道那位国师想打造出地府与轮回?” “推波助澜而已。” “也是厉害。” 天下果然能人无数。 历史也果然精彩纷呈。 宋游不免有些感叹。 只不过现在头顶虽有天宫,可天宫说白了只是神灵们组建而成,有了天条约束、各司其职而已,天宫本身并没有多少别的能力。可地府若只是简简单单由阴神组成一个类似天宫的架子,那也容易,可要牵涉轮回,这便是上天的事情了,这是仅靠生灵愿力所能达成的吗? 与北山道人说,北山道人也不知晓。 “贫道倒不管那国师与朝廷如何推波助澜,又是为了牟取什么神职、利益。”北山道人说,“贫道只是担心,若是这地府轮回真的衍化成形,上苍亲近你伏龙观,倒是不知你伏龙观如何,我等修道人死后,岂不是还要看人脸色?” “天宫又如何看待这凡间事呢?” “贫道哪管那些闲事。” “也是……” 道人多数都是追寻逍遥自在的。 宋游笑了笑,把莲子送到三花猫嘴边,不过三花猫只是嗅了嗅,就把头扭开了,他只好自己吃。 又谈到北方乱世,谈到长京。 谈到传说中凤鸣龙腾之地。 谈到天宫。 门外偶有道人路过,只听见只言片语,便心惊胆战,不敢多听。 直到外头夜渐渐深了。 两人起身拱手。 北山道人对他说道:“道友不如在贫道这里多住几日?” “多谢好意,与道兄相谈也是十分畅快。”宋游对他说道,“不过天下世事风景还在等着在下,不好多留,明日就走。” “那便不多留了。” “多谢道兄款待,在下去休息了。” “那贫道也不打扰,愿道友今夜好睡,有什么事与弟子们说就是。” “好……” 宋游便领着三花娘娘回了房间。 洗漱后躺在床上,仍有所想。 别的道人行走天下,留宿道观,遇到投缘的道友,闲聊一晚是常有的事,也是雅趣。不过宋游是假道士,一路走来,访问的道观也并不多,他又害怕别的道人和他谈道教经义,他是不懂的,所以很少去道观与别的道人主动相谈,倒是少有这种体验。 北山道人见多识广,与他相谈倒也有趣。 这样的谈论自然只是闲谈,各抒己见,只做参考,具体如何还得自己亲自去看,不过也算有些收获。 只是他毕竟惊吓到了三花娘娘,宋游自然也不多待了。 一夜安眠。 次日清早,宋游吃过早饭,便已收拾好了行囊。 领马走到院子中,他却不由停下脚步,抬头打量着眼前这棵枯树,露出可惜之色,对身边相送的北山道人说:“道兄山后泉水既有灵气,能让夏季开放的荷花在冬季也接连盛开,可见生机无限,为何不取来将这棵枯死的树救回来呢?” “道友有所不知。”北山道人对他说道,“这棵树已病入膏肓,那灵泉灵池的水离了池子,灵气很快就会散去,却是救不回来它。” “原来如此……” 宋游若有所思,既不多问也不多说,只是抬起手来,手中几缕灵气:“承蒙道兄款待,在下感激不尽,便为道兄救回院中古树,以作回报,也好为道兄这浮云观多添一份雅趣。” 说完一摆手,灵气飞向古树。 常人见不到古树的变化,只是修道之人却能感觉到,里边生气已然复活。 “道友好手笔,谢过了。” “该我谢谢道兄。” 北山道人一直送他到道观门口。 “对了,昨晚与道友聊得尽兴,越聊越远,倒是忘了那近在眼前的平州云顶山之事。”北山道人突然想起,便在门口问宋游,“道友既是从平州来,可曾去过云顶山?” “自然去了。” 宋游却不好不答。 北山道人又问:“也是去寻仙的么?” “正是。” “哈哈,贫道只道阴阳山伏龙观修士有如仙人,却不料伏龙观的仙人也在寻仙。”北山道人笑了,“道友可找到了?” “在下在山上见到古人留下的石刻,又在大山灵韵中窥得古人一面,知他隐匿山间,品性高洁,便也觉得此行不虚。”宋游如实答道。 “那便不是最近传闻中那位崔知县遇到的‘仙人’了。” “自然不是。” “想必道友也曾听说过崔知县遇仙的传闻,道友就没想过再去云顶山上寻找一次?谈个究竟?” “没有。” “哦?这是为何?” 北山道人一愣,倒是不解了。 “不好说。” “不好说?” 北山道人皱起了眉,陷入了思索。 “贫道昨日本是想去云顶山上走一趟,寻访那崔知县遇到的‘仙人’,不管是真仙人,还是妖邪耽搁凡人寿命,都要去找一找,只是消息传来贫道耳中已用了很久了,此时再去,却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见,正好,刚一出门,便遇上道友。”北山道人如此说着,瞄向宋游,“既然道友是从云顶山上下来,那以道友所见,贫道此行可还能找见那‘仙人’?” “恐怕找不到了。”宋游如实说道,“不过云顶山风景奇美,石刻沧桑,去一趟也无妨。” “好……” 北山道人点头微笑。 “在下……” “哦!道友慢走!” “告辞。” 宋游转身一步,便跨出了道观。 再回首仰头一看,不知何时,门口头顶上的牌匾上已写上了字。 写的“浮云观”三个字。 两旁的门联也已经换了: 心似浮云常自在; 意如流水任西东。 “……” 想来这才是这间道观山门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模样,而自己昨日见的,则是它以前的样子。这浮云观,也该是个古老的传承。 古时人道昌盛,长生易求,常有厉害的修士。不过后来天道衍化,人道长生难求,反而神道兴起,天下间厉害的修士和传承就很少了,伏龙观属于其中的例外,里边有不少玄秘。 “走吧。” 一人一猫一马走下山门,不再留恋回首,只是这时,猫儿脖颈上已多了根小红绳,穿着一个木质的小吊坠,这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乖巧。 身后道观的大门也缓缓关闭。 一名道人在门后连连咋舌。 …… 一路过了竞州,穿过昂州。 晨雾起时便走,暮霭来时才休。 溪山作伴,云月为俦。 从深秋走到冬日。 竞州昂州的冬日比逸州栩州更冷,到后来便是彻底没法露宿荒野了,只得借宿茅店或车马店,才能有个遮风的地方,条件经常简陋得很。 又从冬日走到初春。 中途歇歇玩玩,往长京而去。 第104章 长京有故人 明德四年,正月底,东和县。 这里距离长京城还不到百里,然而春雨连绵,已经下了三天了。 宋游也在这里停了三天。 要说下山以来,宋游在城里做得最多的娱乐活动,便是听书了。 旅店旁边就是瓦舍,也有人说书。 听书划得来,真真假假都能听到很多东西,几文钱就能在里边坐上半天,中间还能与说书先生闲聊,尤其适合如今钱快花完的宋游。 便听台上说书先生讲道: “要说天下江湖,武功最高、名气最大的三大门派,咱们长京的云鹤门当为天下第一大派。逸州武林门派多不胜数,西山派为其中翘楚,刀法剑法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也是公认的天下三大门派之一。北方常年乱世,长枪门屹立不倒,弟子门徒无数,也算其中之一。” 这瓦舍勾栏还算雅致,临江而建。 宋游坐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边喝茶听书,一边看向窗外边。 此时的雨都是细雨,比毛发还细,却密密麻麻,碧波江水本来如镜,细雨绵绵,也淋出了无数细密的磨砂感。 说书先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一杯茶,一下午。 大概一个时辰后,说书先生已经讲完了,正在收捡客官的赏钱,却听底下有人问:“先生见多识广,可知晓长京有哪些找乐子的地方?” 说书先生抬头望去,宋游也抬头望去,见是几个文人打扮的人,应该也是初去长京,被这场雨留在了东和县。 这几人方才没少丢赏钱,说书先生不敢怠慢,只说道: “那要看几位官人想找什么乐子了?” “听来先生果然很懂?” “小人吃这口饭的……” 说书先生拿着折扇给他们拱手。 “便要向先生请教请教了。” “请教不敢当,小人去年去长京时,听说长京有十绝。” “又是哪十绝?” 勾栏中熙熙攘攘,不少人依旧往外走,却也有人停住了脚步,想要长点见识。 宋游也坐在原地没动。 茶碗里都还剩一口。 只见说书先生以折扇打手,即使是闲谈,也有几分讲书的姿态:“要说这长京十绝,云春楼的席面是一绝。民间都传,是宫里流出来的菜式,不过呀多半是讹传,因为要是宫里流出来的菜式,宫中贵人和公主殿下就不会叫人从云春楼订菜了。” “宫中贵人和公主殿下都去订菜,那一顿怕是要不少钱吧?” “那要看客官怎么吃了。” “哦?” “小人可没有吃过。不过听说啊,云春楼的席面,便宜的一桌下来也得二三两银子,要吃好的,得要提前订好不说,起码也要十几两银子。若想吃到和宫中贵人公主殿下一样的,那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这么贵啊?” “那真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什么珍奇物件都能给你捉来。值不值看各位,反正小人是吃不起的,也都是道听途说。” “还有呢?” “京窑产的瓷器是一绝,长京城的晚江姑娘是一绝,城外长山上的杏花是一绝,东西两市和夜市上的繁华是一绝,半夜的鬼市也是一绝,天海寺的香火灵验一绝,南边青红院、北边梨花园的姑娘们也是一绝,安乐管的茶是一绝,最后一绝嘛,便是长京城的宅屋房价了……” “这不是重复了嘛?” “客官有所不知……” “……” 宋游离开瓦舍,撑伞往回走去。 这十绝他可是记住了。 尤其是那最后一绝…… 以前在阴阳山上修道的时候,他着实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被房价为难的一天。 快要走到客栈门口了,却见一只三花猫也正从对面走来,猫儿自然没有打伞,在雨中漫步,身上毛发都被淋湿了,她却浑然不觉,左看右看,有时还抬头看一看天,似是在看天上的雨点。 忽然一把伞为她遮住了雨。 抬头一看,是个道士。 仔细一看,是自家道士。 “唔……” 一人一猫往客栈中走去。 回到房间,宋游取来了帕子,把她浑身都裹着,细细擦拭,擦得她头一晃一晃,毛发炸起来,都快认不出之前的样子了。 道人声音温和:“三花娘娘去哪玩了?” “逛街去了。” “下雨了怎么还跑出去玩?” “你都出去玩了。” “我向店家借了伞。” “只是下雨而已~” 轻轻细细的声音,随口说来。 宋游与她相识以来,常常听到这样的句式,不知猫儿如何想的,他却常常听到一种豁达,常有触动,今日也是怔了神。 不过今日却是又想起了那位女侠。 此去百里,便是长京城。 恍惚间已过去近两年的时间了。 当年的约定他还记得。 却不知她还在不在长京。 宋游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三花猫敏锐的察觉到了,于是探头好奇的盯着他看。 “道士……” “嗯?” “你想什么?” “我想明早雨可能会停。” “伱怎么知道?” “猜的。” “你还说你不会算命!” “……” 宋游暗自摇头,继续擦拭。 …… 次日清早,雨果然停了。 道人带着马和猫再次上路。 今日刚好是二月初一。 此路过去,正好是西城门。 从清晨走到黄昏,踏上一座小坡时,长京城便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面极其高大的城墙,从小坡上翻下来时,离它还有段距离,可左右依旧差点看不到尽头。今日小雨停了,暮霭却格外浓重,远方的一切包括那座长京城都笼罩在沉沉暮霭中,远远看去,有种梦幻感。 宋游驻足与它对视,没有说话。 虽然长京也只是其中一个途经点,只暂时歇息,并非目的地,可从逸都走来,他也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这两年多以来,真是跨过千山万水。 曾在凌波除过水妖,在安清看过柳江大会,无数江湖英雄比斗,曾与千年的燕仙交谈,邂逅过斩鬼的绝世剑客,曾走过大山间的妖鬼集市,于数百里荒山之中与大山神灵对饮,去云顶山上寻过仙,也曾在镜湖夜泊,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 不知多少日出日落,多少风景人情。 上万里路,汇聚成画,都在眼中。 人这一生,是由走过的所有路、看过的所有风景、认识的每一个人和说过的每一句话、读过的每一段文字、做出的每一个细小的选择构成的。 当然,宋游也还记得,自己曾感念于一位江湖女子对友谊的赤忱之心,与她定下长京之约。 如今终于到了这里。 这座天下最繁华的城市,这个时代的世界最中心,无数人心中的梦。 也到了赴约之时。 远远看去,只见烟雾中的城池,只见那宽广的城墙,近处尚能看见人来人往,远处便看不清了。 那位女侠会在城外吗? 宋游并不知晓。 仔细算算,吴女侠当时是直奔长京而去的,栩州过去不绕路并不算远,即使走得慢,中途耽搁,也应该在明德二年春天结束前就到这里了,最迟初夏也该到了,再不济夏末,而现在距离明德二年的夏末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宋游既不确定那位女侠还是否在长京,是否还好,也不确定她当时说的话是不是只是一时兴起,高兴之下冲动而言,之后来到长京,来这里转过几次或几个月便觉得无趣了,没有意义了,便放弃了。 或者等的时间实在太长,一年多还没等到,也就觉得自己不会来了,或者觉得自己来了长京也没有去找她,便不再来等了。 或者这倒春寒的时候长京实在太冷,不想出来转,也就不来了。 说很想见到她倒也没有。 当初两人相识不久,接触也不多,有多深的交情谈不上。 不过宋游很想知道,在这个年代的江湖中,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因为想保住一份友谊、一份难得的缘分,便连着一个月每天都来西城门,又连着二十多个月每个月初一都来这里等待。 这本身是一样珍贵的东西。 宋游站了许久,终于迈步。 往下走,也往前走。 路旁桃花三两株。 城墙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城门口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这座大晏都城渐渐展现出了它威严繁华的一面。 城门旁贴着有布告,和逸都城外差不多,大致是告示、通缉令和悬赏令等等。 许多人围在那里观看。 其中有道身影,穿着灰黑色的冬衣,裹得很厚,头发披散着,毛毛躁躁的,也站在人群中,高高仰头看着布告。不过很快她就觉得没趣,转身在空地上踱着步转悠几圈,像是等待接活干的闲汉一样,只是没多久,又踢起了地上的碎石子儿,不知不觉踢到了官差的脚下。 官差呵斥她,她连忙认错。 再一转身,只见一名道人,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满身风尘,正与她对视。 宋游默默看着她,感触不已。 原来真的有人会用两年的时间来等一位友人,为了一段缘分,每月都来一次。 女子也愣愣的盯着他,充满意外。 好似陌生了,又好似不敢相信。 终究是江湖人,只见她咧嘴一笑,便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道长!好久不见!” 道人亦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女侠,好久不见。” 当年一别,已是两年的风霜了。 桃花不误春约,故人也不曾失信。 这番相遇,和当年一样难得。 (本章完) 第105章 长京第一夜 城墙巍峨雄壮,城下人来人往,有百姓议论,守卫盘查,有文人交流此刻春景、用词文雅,也有故人在交谈。 “你怎么从城外头来,刚好初一到吗?” “算好的。” “怎么现在才到?” “路上耽搁久了。” 道人与女子面对面站在门口。 “这么久没等到你,我还担心你不来长京了,或者来了长京没来找我嘞。”吴女侠笑着道,“不然就是记成别的门了。” “在下也担心女侠已忘掉了当年的约定,或是在下来得实在太晚,女侠已不在长京。”宋游也老实道,“或者在长京但是觉得我不会来了。” “江湖中人,最讲信义,没有约好也就罢了,既然约好了,怎能随随便便背信弃义?”女侠两只手互相揣进了袖子里,咧嘴和他闲聊,“只是有天我有事耽搁了,赶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都要关城门了,后来我一直没等到伱,就一直怀疑你是那天来找我的,刚好和我错过了。” “那是哪天?” “去年五月吧。” “为何之后还是一直来呢?” “只是怀疑嘛!如果不是,岂不是要让你失望了?”女子说,“那么远的书信你都能送得过去,真要是到了长京,怎么可能不来找我?” “原来如此……” 宋游却是不禁想到,她近两年来,前一个月每天都来这里等,后面二十多个月每月初一都来,却是不知失望了多少次。 “走吧!进城去!” 女子便当先往城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的马,口中点评道:“你这马越长越漂亮了啊,毛发这么亮,喂的什么呀……” 好像和当年差不多。 宋游跟在她身后,抬头看了眼城门。 千山千水得得来啊。 幸会,长京。 …… 行走长京城中,可见盛世繁华。 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车如流水马如龙,却和当初安清县的热闹不同。 安清县是太小了,路太窄了,才在柳江大会时拥挤几天,而长京街道宽阔,整座城更是巨大,仍然被车马人流塞满了。若细细的看去,还可看到许多西域甚至更远的国度的面孔,不同发色,肤色,眼睛,这里都看得见。 宋游平静的行走其中,左右看着。 此时的大晏,无疑是个盛大至极的王朝。 此时的长京,无疑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这里繁华如梦,有着已知世界最大的占地面积,最多的人口,最多的财富,最强大的权力,这个时代没有人不为它而惊叹。不过宋游走来,也在这里嗅到了许多妖气,看来妖精鬼怪们和异域他国的人一样,贪慕着这里的繁华。 “这两年你几乎没有长变啊。” “女侠也风采依旧。” “你说是就是吧,反正我也没有镜子。” “句句属实。” 宋游收回看长京的目光,转而瞄了眼这位女侠。 圆脸显嫩,不易老,两年前她长得就显嫩,很多时候为了避免被人轻视,干脆把脸遮住,奈何现在还是那样。 “对了你住哪?可有落脚之处?” “暂时没有落脚之处。” 这位女侠亦是他在长京城的唯一一位故人。 倒是正好请教于她。 “路上听说长京城房价很高,不知女侠是否知晓哪里有便宜实惠的旅店,哪边的房价又要便宜一些,在下打算在长京停一段时间。” “你说的便宜是多少?” “和逸都差不多即可。” “那你别想了。这儿无论租房还是买房,都比逸都贵太多了。”吴女侠瞥了他一眼,“很多来长京公干的,轮值的,甚至在长京当官的,都只能租一间普通些的房子住着。很多大官都买不起房子呢,你就可以想象有多贵了。” “在下租间便宜的即可。” “那可以找店宅务,我就是从右厢店宅务手上租的房子……” 吴女侠放慢了些脚步,挠了挠痒,思索着说:“不过最近春闱,店宅务的房子怕也租满了。而且你一个道人,来长京也没什么正经事,店宅务的房子平常也紧张得很,恐怕不太好批。” “长京可有闹鬼的房子?” “你想得还美呢!”吴女侠乐了,“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这长京城的房子有多抢手,别说你,我都想找间闹鬼的房子来住!” “女侠可有别的办法?” “倒还真有一个,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请讲。” “我租的那个地方,隔壁原本是我师父年轻时的一个好友租的,钱一直交到了明年,不过上个月他搅和进了一些烂事里,死在了外头,正好空着。我把他的租房契约拿了过来,房子也收拾好了,本来打算找个不介意的江湖人租出去,赚点小钱的。你要是找不到别的地方住,就和我当邻居,到期限了找店宅务的人说点好话,塞点钱,也许可以继续住在这。” “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人都死了,他在长京无亲无故,契约在我手里,还不是我说了算?”吴女侠撇嘴,“不过那边是西城,都是些穷苦的平头老百姓,房子不大,临街,早上吵得很,你要是喜欢清净还是得找别的地方。”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别少了我的赁钱就是。不过省了我再去找人的功夫,那也挺麻烦的,我可以给你便宜点,就收你一千钱一个月吧。” “好!” “不过先说好。我想你也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平常呢,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凑一块儿的时候,咱们可以吃肉聊天,你有什么需要问的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说,大多时候咱们互不干扰,你也别操心我做什么。” “善!” “对了你打算在长京待到什么时候呢?” “明年出发。” “那倒是正好!” 吴女侠便带着他往她的住处而去。 长京城当真是大,要走好久。 吴女侠是个健谈的人,性格洒脱,没花多久,就消除了两年未见的生疏感。 而奇妙的是,那完全没有交往、没有音信的两年对于这么一段情分来说好似并非毫无作用,此时如约再见,好似比之前还更熟悉了一些。 宋游一边与她交谈,一边若有所思,一边也左右打量。 这边是西城,商贾百姓居多。 异域外邦来的人多数也在这边。 吴所为租的房子很偏,几乎在城边了,好处是这边房价便宜,通过店宅务来租,就更便宜了。而且地方宽,很多房子甚至自带一小块土,有不少人便在自家所租房院背后种些葱蒜,也有人养了牲畜。 吴女侠先开了自家的门。 “进来吧,我找找钥匙,你可以先看看我家,反正这边房子修得都差不多,我们这也算比较好的了,二层小楼呢,京城居大不易啊……”吴女侠一边打开柜子翻找一边感叹,“我刚来长京的时候住的平房,那才是憋屈。” “好……” 宋游左右转头,随便看看。 这边的房子都是二层小楼,临街,采买方便,但想来早晨也很吵闹。一般楼下用于做饭和会客,也有用来做铺面的,楼上用于睡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样也好,若是院子,定然租不起,就算租的起,恐怕也要几户同租。 在这里生活,自然是没有逸都那间清雅的小院舒适闲静,不过也不窘迫,既有自在,也更靠近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也许也有别样的体悟。 “这儿就是养不了马,不过前边有个地方专门帮人养马,养了很多,收的价钱也不贵,就是要自己经常去看看,牵出来走走,刷洗一下,我等会儿可以带你过去。”吴女侠说着,已找到了钥匙。 宋游一边跟着她往外走,一边说道: “我看城外荒山不少,我把马放出去,让它自在一些,之后再去寻它就是。” “还能找得到?” “随缘。” “找不到怎么办?” “那应是它找到自己的生活了。” “嘿……” 吴女侠咧嘴一笑,已经打开了这边的房门,把钥匙丢给他,自己却不进去,而是在房门口倚着,看着他,问道: “你吃饭了没?” “还没有。” “可惜现在天都黑了,最近几天城里妖鬼猖狂,宫里颁布了宵禁令,禁军天天巡逻,只好明天再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洗尘了。对了,你的马儿今晚最好也牵到屋里来放着。”吴女侠依然倚靠在门边瞄着他,“我家里正好还有一锅菜粥,昨天煮的了,正愁今天恐怕吃不完,放到明天怕是已经吃不得了,你要是不嫌弃,也能将就一下,填填肚子。” “我还欠女侠一顿饭。” “对哦,那明天你请。” “女侠可有推荐的酒楼饭店?” “街那边有个羊肉汤饼就很不错。” “羊肉汤饼?” “怎么了?你不吃羊肉?” “太简单了。” “好吃不就行了?” “我欠女侠的,可是一顿好饭。” “哦……” 吴女侠倚靠在门边,边想边说:“那得多加两片羊肉才行了。” 宋游不禁露出了笑意。 想来定是这位女侠见自己刚来长京,钱袋子似乎有些窘迫,不忍自己多花钱。不过她这回答倒确实妙趣,宋游听了,也不愿再与她推扯,这会儿的钱袋子也确实有些窘迫,便等再多攒一些钱,请这位女侠去传说中的云春楼吃一顿。 正好见识一下长京的一绝。 天早已经黑了。 吴女侠送来了油灯,让他好收拾房子,等他收拾好,菜粥也已经热好了。 所谓菜粥,就是青菜剁碎与米熬出来的粥,没有什么别的味道,想来也是这位女侠平常吃的,用来待客自是不行,不过在这特殊时候,仓促之间拿来给朋友凑活一下,她也不觉窘迫。 一人分一碗,吸溜喝着。 热腾腾的,倒也舒服。 喝到最后的时候,碗都举了起来,头也仰了起来,心中豁达,稀粥也成了美味。 只有猫儿不肯吃这东西,仰头四处看着,已经知晓了这附近墙中、地下的世界,思索着今晚是吃自己家的还是吃别人家的。 (本章完) 第106章 城外如古画 油灯的光艰难的装满楼上屋子。 三花猫在木地板上乱转,左嗅嗅右嗅嗅,道人也站在屋子正中间,四下打量。 这楼上的房间还挺宽敞。 木板地面,踩着哆哆作响,有些地方还吱呀两声。 一张木床,一张桌子,配了一个小凳子,所用木材都一样,色泽也差不多,多半是原先就有的,倒也能满足日常使用了。 还有一张宽板凳,明显是后买的。 应是后来的屋主置办的。 上任屋主还留了被褥下来,吴女侠并未将之拿走或扔掉,应该是想留着给下一个租房的人,也许还能凭此涨点价钱。不过宋游闻了闻,觉得上边留下来的味道不太好,便不打算用它。今夜暂用羊毛毡铺床,盖毛毯薄被,明日再出去买新的被褥,把羊毛毡和羊毛毯洗了收起来,等离开长京再往东往北走的时候用,也许能陪自己很多年。 此时左右看看,觉得靠窗的位置还可以放一张长榻,中间放一张矮茶几,再买来布垫放着,平日里便可在窗边饮茶写字、看下边街景了。 还可以扯个布帘,将这屋子隔一处出来,买张小床,给三花娘娘睡。 稍作规划,脑中便有了画面。 如此一来这房间倒也不错了。 身后传来三花娘娘轻轻细细的声音:“这里就是我们未来一年的家吗?” “差不多。” “你要睡了吗?” “怎么了?” “三花娘娘要出去捉耗子了。” “可要记得回来,认得是哪间。” “我很聪明。” “要是遇到有别的道士、和尚、妖怪还有游巡神为难你,你就说伱是伏龙观的,只是出来捉耗子。” “知道的!” “去吧……” 宋游便从被袋里取出油纸包,从里边拿出笔墨纸砚来,在桌上铺开。 今日到了长京,有很多事要记。 只是刚把纸铺在桌上,那刚刚才说去捉耗子去了的三花猫又突然从桌下蹿了上来,问她她只说一会儿再去捉,只是等宋游磨开了墨,拿起笔开始写字的时候,她便把爪子伸过来了,勾笔上的挂绳玩儿。 整只猫都躺在了桌上。 便算是在长京暂时安顿了下来。 …… 这房间好似有点漏风,吹得凉凉的,半夜有禁军巡逻走过,脚步声很沉重,有盔甲摩擦的声音,早晨街面上又很吵闹。 然而这一夜也睡得不错。 不记得三花娘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捉到耗子,吃饱没有。在这方面宋游倒是与她沟通好了,一般来说,三花娘娘捉到耗子会在外边吃完了再回来,不喜欢吃的部位也留在外边,上床的时候,会把身上弄干净,床头会给她放一张湿帕子当擦脚布,自从听宋游说过羊毛毡和羊毛毯都很贵之后,她好像比宋游还要珍惜一点,每次都会细心的把脚擦得很干净再上床。 起床的时候也没见到她。 宋游穿好衣服下楼,也没找见她,直到打开房门时,才发现她躺在街上晒太阳,眼睛眯着,来往行人都绕着她走,可惬意了。 再看隔壁—— 屋门紧闭,还上了锁。 “……” 宋游又回了房,让马出来,稍作洗漱,这才锁了门,带着马往城外走去。 三花猫一下睁开眼,翻身而起,迈着小碎步就跟了上去。 一人一猫,边走边记路。 免得到时候回不来。 直到出了城,道路两边都还有许多人家,不乏酒家旅店、做各种生意的,居然还挺热闹,不过越走房屋就越稀疏,再翻过昨天那个小坡,找条小路走出一段才到了荒山之中。 远远可见一座大山。 宋游摸着枣红马歉意的说: “实在是长京住房逼仄,养马不便,若请你去专门替人养马的地方生活,恐怕也是受罪,还不如在野外自由奔跑随意吃草来得自在。便请你尽量往那边大山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不要走太远,一年之后,我自会来寻你。” “噗……” 枣红马只打了个响鼻。 宋游把它脖颈上的铃铛摘了下来,转而系上了一根红绳,红绳上是一个和三花娘娘差不多的小牌子,也是从伏龙观的牌子上掰下的一角。 “你已经有了灵性,相信普通人是为难不了你的,现在戴上这个牌子,有道行的人恐怕也为难不了你了。”宋游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若是你觉得在外边自由自在更舒服些,那就去寻你的自在去吧,走得更远一些,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唏律律……” 枣红马仰起脖子嘶喊。 宋游也只是笑笑,并不用言语去约束它。 一时的想法不代表永远,马儿本来就该在野外自在奔跑。上次在云顶山它等了自己一年,这一次与它说好了,万一它在野外待久了,遇见了别的野马与它们玩到了一起,便改变主意了呢。 身后的三花猫也抬起右前爪来,摸着马儿的蹄子,头仰得高高的,则是与宋游不同的意见:“马儿马儿,等着我们来找你。” “去吧。” 宋游拍了拍它。 马儿跑出几步,回头看他们一眼,便朝着那边大山跑远了。 三花娘娘尤其不舍。 宋游则只是微笑。 与它重逢自是好事,可若不重逢,也并不差,一年之后注定不会有坏的结果,既然如此,实在没什么好忐忑的。 “回去了。” 一人一猫便往回走。 三花猫一步三回头,直到彻底看不见枣红马了,她才收回目光,又仰头看宋游: “明年它会不会长大?” “它已经长大了。” “会不会长得更大?” “不会。” “今天早上,隔壁那个女的人说,她出去办事去了,下午才会回来,叫你晚上早一点在家等着,好出去吃饭。” “她给你说的吗?” “对的!” “三花娘娘已经开始管事了呢。” “管事了呢。” “对。” “是什么意思?” “就是三花娘娘聪明可靠的意思。” “对的!” 一人一猫缓缓走回官道。 昨日许是太晚了,又许是心里装着别的东西,倒是没有细看城外的风景。 今日看去,只见一片平地,土路蜿蜒,在这蜿蜒的土路两边,或稀疏或密集的分布着一些人家。早春时节,草木大多枯着,又有桃花盛开,行走其中的人远远看去只是一些小点儿,骑马的赶车的才要大一些,也偶有炊烟升起,酒旗招招,看起来好像一幅古画。 宋游迈步走进这古画当中。 有孩童追逐着细犬,有猫儿在路上乱窜,不少文人雅士携手出来踏青,老人坐在门口等待生命的流逝,也有底层百姓费力的做着自己的营生。 中午就在这城外小摊吃饭。 进了城门,其实也差得不多。 看那大街上商户叫卖,行人如织,不乏衣着贵气之人,也不乏如玉公子、娇美千金。转身走到小巷之中,也有匠人默默编着竹篓扫帚,黢黑的手上结着厚厚的茧和深深的皲裂,苦工背着沉重的货物无言行走,还有妇人坐在门口为今天而忧神。 处处都是人生百态。 道人迈着一样的步子,是从古画中走过,又像是从历史中走过。 改日当来仔细转转。 今日还有别的事做。 宋游找回新租的房子,去附近的市场买了米面,填满了家中的米缸面缸,去就近的井里打了水来,洗净水缸,又将之装满,碰上挑着柴来巷口贩卖的樵夫他也买了一担,好让家中有柴可烧。 油盐酱醋也都要买。 还有新的被褥…… 送马花了半天时间,做完这些,又差不多用了半天,不过每一刻都有事在做,不曾浪费,便也觉得心中充实。 凡人的生活大抵如此。 忙活完的时候,大约已快到酉时了,西下的太阳正好照到街道上来。 剩下的时间则都属于自己。 宋游于是端了张板凳,与三花猫一起坐到房门口,晒着太阳,看前边路上百样人来来往往,看天上的云变换着形状,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有邻居向他投来目光。 …… 阳光把地砖都染成了金色。 吴所为从街道尽头晃晃悠悠走过来,一眼就看见坐在门口的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大的双手抱胸,眯起眼睛,阳光就照在他脸上,不看脸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小的端端正正坐在旁边地上,也眯着眼,抬起爪子一阵舔。这让她觉得自己才像是刚来长京的,而那一人一猫已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 人家在享受生活,自己在为了生活而奔波,这让她心里难免有些羡慕,又忍不住为这一刻的美好而露出笑意。 “哟!晒太阳呢?” 猫儿倒是早就发现了她,早就放下爪子扭头盯着她看了,道人却是这时才转过头来。 “回来啦?” “你们倒惬意!” “闲来无事。” “马儿送走了?” “送走了。” “家中收拾好了?要买的东西也买好了?” “急着要用的差不多买好了。” “不急着要用的呢?” “慢慢买。” “啧啧……” 吴所为掏出钥匙,开了自家的门。 进去也没做什么事,只把衣裳里藏的短剑抽出来,扔在桌子上,便又转身了。 却只见那猫儿不知何时已跑到了她家门口来,仰着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那双眼睛像是在思考。 “嘿……” 吴所为咧嘴一笑,又跨出了门。 重新把门关好。 第107章 剑客的传闻 街边小摊,两碗加肉的羊肉汤饼,两人对坐。 道人专门带了一个碗,放在身边板凳上,一只三花猫蹲在这里。 “呼……” 吴女侠一边吸溜着汤饼,一边对他说:“我们西山派虽然在逸州,好歹也是江湖大派,在长京还是有些关系。我刚来的时候,就走了我师父年轻时那个好友的关系,在永宁镖局帮着走镖,不过那也是个苦活,我觉得没有前途,干了大概一年吧,去年夏秋的时候,偶然遇上了贵人,现在便帮那位贵人做事,我寻思着是要飞黄腾达了。” “你不是在长京没有故人吗?” “那是我师父的故人,我原先又不认识。不过他还挺讲义气的,帮了我不少忙,若不是他,我刚开始那会儿在长京站不稳脚,或许也没有现在。”吴女侠摇了摇头,“可惜我刚准备报答他,把他也弄来给那位贵人效力,他就死求了,唉,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家出去争财夺宝,真是……” “像是门客吗?” “差得不多。” “那也挺好。” 在京城做朝中贵人的门客之类的,平日清闲,没那么多打打杀杀,吃穿住往往也不错,钱也给得多,算是江湖中人比较好的归宿了。很多想要离开打打杀杀安定下来的江湖中人找不到这么好的归宿。 不过这位女侠显然并非门客。 宋游不多问,只将汤饼中切得薄薄的羊肉片全都夹给三花猫,又小声问: “还记得当年柳江大会上那位剑客吗?” “哪位?” 吴女侠抬头看他:“舒一凡?” “对。” “怎么不记得!” 吴女侠又低头吹气,吸溜了一口,才说道:“最近一年他在江湖上可是名声大振,除非消息太闭塞,都听说过他的大名。” “我在来的路上也听说过。” “听谁说的?” “茶摊上的江湖人,说书先生。” “是不是都在传他是天下第一剑客?” “说书先生是这么说。” “讲故事的人就爱排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意思,哪天哪个天下第一被一个无名之人击败了也不足为奇。”吴女侠说道,“不过嘛,那舒一凡去年在召州搞出来的事情还真是震惊了整个江湖,有此名声,也不足为奇。” “说来听听。” “你不吃肉啊?” 吴所为这才发现,他把所有肉都夹给了三花猫。 “无妨。” “嘿……” 吴女侠摇摇头,也不理,继续说道:“这要从二十年前的一桩江湖大事说起了。我也是听人说的啊。说二十年前,有一家人姓费,被召州寒江门的林德海酒后灭门,外人传得咱们江湖好像经常有这种事情一样,其实少之又少,我们都只是从故事里听说过。而且这种灭门惨案,处理不好官府也不会让你好过的,所以当年也是震惊了整个江湖。” “那舒一凡原本姓费?” “伱怎么知道?不过没错!那舒一凡原本姓费,就是那费家的独苗苗!” 吴女侠暂时放下了筷子:“那寒江门乃是召州最大的江湖门派,林德海也是召州第一人,当年一把寒铁鬼头刀挑遍大晏江湖未尝一败,很多人都说他是天下第一刀。这个人骄傲得很,当年灭了费家满门,唯独留下了费家的儿子,还叫人家好好练武,以后去报仇,结果现在人家长大了,二十年苦练出一身好剑法,居然真的找了回来。” 说着她顿了一下: “当时柳江大会上,我本来都想去和他切磋一下的,一来感觉多半打不过他,怕丢脸,二来当时就觉得这个人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他专挑用刀的人!” “这样……” 宋游也是这时才意识到。 当时似乎果然如此。 “看吧——” 吴女侠说道:“人家找上门来,不仅一身好武艺,还做足了准备。” “后来呢?” “后来听说他利用了林德海的自大……”吴女侠讲得津津有味,好似比自己第一次听的时候还要起劲,“那寒江门也算召州一大名门,门下的好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那舒一凡就算真是天下第一剑客,也不可能一人一剑就挑了整个寒江门。不过你猜他怎么着?他直接写了一封信,告诉林德海自己来找他了,叫林德海准备好。” “他遣散了门下弟子?” “差不多是这样。”吴女侠感叹道,“啧啧,听说那一晚啊,正是去年惊蛰,电闪雷鸣,刀光剑影比雷光还亮。” “……” 宋游脑中好似已经有了画面。 寒雨夜,电闪雷鸣。 寒铁鬼头刀,召州第一人,灭了人家满门也要偏偏留下一个男孩叫他来寻仇的人,恐怕自己也觉得自己无敌于天下,痴迷武道,一身的骄傲。 年轻剑客,身负血仇,苦练多年,做足准备,胆气压海,剑气横秋,连妖邪也能随手斩于剑下。 若是江湖也有一本史册,这一战应当记到江湖的史书里。 “后来呢?” “这不是都知道了吗?” 吴女侠已经端起碗来了:“不过那林德海家中也有一个儿子,是在外面和一个女人生的,前年还把那个女人接了回来,又再取了一门妾,家中除了仆人差不多是一妻一妾一子,他估计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也没把他们送走……”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筷子刨得碗叮当响,把一碗汤饼几乎都赶进了肚子里,这才说道: “你猜那舒一凡做了什么?” “再来一碗吗?” “好!” 于是又给她点了一碗,依然加肉。 “大家都以为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实也差得不多……他也留下了林德海的儿子,告诉他自己姓甚名谁,让他好好习武,以后长大了好去报他的杀父之仇。”吴女侠说着笑了一声,“这人也是一身骄傲,难怪说书先生把他捧得那么高。不过他没有杀林德海的女眷。” “这样啊……” “是不是觉得我比那些说书先生讲得好些?” “是……” “你一个道人,也喜欢听这些?” “也能品到一些江湖气。” “哪有什么江湖气?不都是一群苦哈哈?要能吃上更好的饭,谁愿意干这种事?哦那些脑子有病的人除外。” 吴女侠摇摇头,专心吃汤饼。 宋游也低头吃着,碗中还剩一半。 这家羊肉汤饼也是宽面,不过与南画几乎两三指宽的汤饼不同,这家大概只有一指宽,也比南画的汤饼更薄,是抻扯过的。羊骨熬出来的汤底加上芫荽葱花和几片切薄的羊肉,也算有滋有味,细细一品,还能从汤底中品到一点香料的味道。 对了,这里是西城。 很多从西域来的商人都在这边,白天路上都见过不少,西市也许也有着整个大晏最丰富的香料,不知价钱如何。 有空了得多去转转。 与宋游不急不忙的吃相不同,江湖人吃饭雷厉风行,像是有人要和她抢一样,等吴女侠把第二碗也吃完,宋游这半碗才差不多也刚吃完。 “饱了吗?” “饱了!” “还可以再来一碗。” “没那么大肚皮,再说了,现在天都要黑了,今天没听说宵禁解除的消息,咱们该回去了。”吴女侠起身了,“去结账吧。” “好。” 宋游结了账。 居然也吃了大几十文钱。 随后两人一猫沿着街道往回走去,街上行人已经变得很少了。 这边比不得那几条以繁华、夜市或花柳出名的街巷,晚上没有多少灯光,只有天边一抹火红,火红上边又是绝美的渐变色,两旁古建筑的檐角与被磨得光滑的石砖地面偶尔倒映着这些光彩,行走其间,也觉得心静。 “这几天宵禁,商铺都早早关门了,天一黑也没多少人出来走了,往常的时候,会比现在人多一些,也还有几家店铺开着。” “为何宵禁?” “还不是妖怪闹的……” “天子脚下妖怪也这么猖狂啊。” “天子脚下不也天天是命案?长京城的捕役恐怕是天下最忙的捕役了,人都能杀人,妖怪本事更高,更不好捉,岂不是更好作乱?” “是杀了人吗?” “岂止杀了人呢,杀的还是大官,还不止一个,不然哪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听说长京城有城隍。” “不灵噻。” “……” 宋游微微皱着眉头。 “别惊讶!”吴女侠呵呵笑道,“在哪都是一样,人越多的地方,钱越多的地方,权力纠缠越复杂的地方,就越乱!别说天子脚下了,说不定要是天子不在这里,还没有这么乱呢!” “原来是这样。” “我可没说什么啊……” “是。” “咱们说话得小点声了,不然被人听到,多少得吃些苦头……” “嗯。” “反正你早点歇息,等禁军啊县尉啊还有别的什么把事情查清之前,晚上就别出去走了,也把窗户关紧,晚上听到动静别出去看,就算你有本事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长京来了,就好好逛逛,好好享受一下长京的繁华。” “有理……” 宋游点着头。 停顿了下,又说道:“只是在下一路走来,钱财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不知女侠是否知晓适合道人的来钱法子。” “嗯?” 吴女侠疑惑看他。 三花猫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走在前头,闻言也回头来看他。 吴女侠仿佛来了兴趣,嘴角带起笑意,思考许久:“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你这种人怎么来钱,我也没见别的高人有缺钱的时候,让我想想……” “……” “有了!你肯定会法术吧?那个、那个逸都那个、凭空偷钱的那个,你会不会?你要是会,我带你去一个恶官的家里!” “在下没有那个本事。” “那你会什么?算命?可以去找那些达官贵人,我觉得也来钱。” “也没有那个本事。” “那你有什么本事……哦我想起来了!”女子一拍脑袋,放缓脚步,“你炖的牛肉好吃!我走南闯北,平生最爱吃了,但一路吃过来,你那顿牛肉在我心里也能排进前几位,你可以开个店,就把一楼当铺面,专卖牛肉!我知道在哪比较好收牛肉!” “在下确实精于厨艺,不过开饭店食铺太过辛劳,在下一路走来已是劳累不已,最近十分懒惰,兴许哪天想勤快了,便按女侠说的做。” “那你会什么?” “驱邪,降魔。” “有多会?” “很会。” “城门口倒常常有些悬赏令通缉令,有些是附近或城中作乱的妖鬼,寻找高人去剪除,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吴女侠停顿一下,“不过这种要么是很棘手的,要么是麻烦又钱少的,要是那么好做,城中的寺庙、城外的道观听说也是有真本事的,民间先生更是不知有多少。别说那些了,就是咱们江湖武人,胆气大血气旺的,即使不精于此道,也能砍几个小妖怪去换钱。” “女侠昨日在城门口观看,可有看到什么?” “哦……” 吴女侠却是挠了挠头:“我认识的字不多,我只是看他们都在看,闲着无聊,也去装着看一下,你要想知道具体的,还得自己去看才行。” “原来如此。” “到了。” “就此别过。” “都是邻居,别说别不别的了,你晚上在楼上走路动静大点我都听得到。”吴女侠咧嘴一笑,“我只希望你不打呼噜,打也行,小声点。” “好……” 两人各自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第108章 怎么能忍住不抱呢 二楼的窗户大开着,夜风满屋。 窗外没有月亮,但见满天繁星。 这些细碎的星光汇聚到了地上,眼睛适应了夜晚的光线之后,便也可以凭此视物。 不能看见地上和远处的细微动静,但也能看见城市的轮廓。屋顶檐角一直往远处延伸,直到分不出它们和黑夜的差别,有一种寂静的美。 身后传来清细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听说这座城里有妖怪害人。”宋游趴在窗户边,头也没回的说,“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出去逛,有看见妖怪晚上出来走吗?” “没有看见。” 身旁一道影子刷的一下蹿了上来。 三花猫站在窗沿上,舒展着身子,同时说道:“不过有很多人在路上走,走起来身上咵嗤咵嗤的响。” “是巡逻的。” “巡逻的~” “禁卫军。” “禁卫军~” “就是守护这座城市的人类军队。” “我还没问!” “没有关系。” “不过三花娘娘昨晚在房顶上走,倒是感觉很远的地方有妖怪,只是离得太远了,三花娘娘也不敢跑过去看。” “离它们远些。” “你在找妖怪吗?” “随便看看。” “看到了吗?” “当然没有。”宋游小声说道,“也许是这边太穷了,妖怪都不想来。” “太穷了~” “三花娘娘觉得我在这里买张长榻怎么样,长榻大概这么高。中间摆一张茶几,差不多这么高。”宋游在窗户边比划了两下高度,最高的茶几大概只在窗户下边一丁点,“这样方便我们以后在窗边看风景,三花娘娘也不用每次都跳到窗沿上来了。” “三花娘娘不会掉下去。” “但是茶几可以趴下来。” “三花娘娘看见有人坐着那种摇啊摇的椅子,好像很好玩。” “三花娘娘喜欢那种啊……” 宋游回过头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了下楼上的空间,感觉可以放得下。 “那种要花很多钱吗?” “得去看了才知道。” 三花猫扭头和他对视,凑得很近:“我们是不是没有钱了呀?” “还有一点。” “只有一点了吗?” “差不多吧。” “人是不是没有钱不行啊?” “……” 这问题倒是让宋游好好想了想。 若说人没有钱不行,似乎不太对。在这个年头,也确实有很多偏远地方的人一年到头也用不了什么钱的,甚至干脆不用钱,需要盐的时候就背上东西下山一趟以物易物,其余时候自给自足,过着极其原始的生活。 可若说这句话不对,似乎也不是很恰当。 书中快意恩仇的江湖好汉,有时也会被一文钱所难倒,甚至多数江湖人都在为了钱而奔波。 人们印象中的修行高人,除了极少数山中隐士,或正统的苦行僧,其它大多数还是需要用到钱的,只是多少的区别而已。 阴阳山上之所以有伏龙观,后来这么多代观主不乏任性之人,也都没有把它拆掉,不就是道观可以提供与世俗交互的便利,在懒惰之时,还可以靠它收些香油钱过上混吃等死的日子吗? 宋游行走人间,也是需要用钱的。 只是江湖人往往洒脱,有钱就酒醉今宵,无钱饿着肚子也不怪谁。道人心性淡然,有钱就过好一点,无钱日子紧一点也觉得无所谓。 想了一会儿,也只说道: “差不多吧。” 小猫儿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明明是一张猫脸,一时却看出了几分愁绪: “那我们怎么办呀?” “赚钱呗。” “怎么赚钱?” “想办法。” “三花娘娘今天白天出去逛的时候,看见那边一条路上有人在卖小猫。”三花猫扬了扬下巴,指了一个方向。 “嗯?” “你可以把三花娘娘卖掉。” “……” 宋游实在忍不住露出笑容:“三花娘娘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伱把三花娘娘卖掉,等你拿到钱了,走远了,三花娘娘再偷偷跑掉,来找你。” “那样做不对。” “那捉耗子可以挣钱吗?” “不知道。” 宋游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只是钱少了,并不是没有钱,何况没有钱也不会饿死,三花娘娘不需要为此而担忧。” “不会饿死吗?” “不会。” “哦……”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通过偷抢骗的方式去挣钱。不过三花娘娘是只正直的猫,想来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用我来说。” “对的。” “三花娘娘果然正直。” “隔壁那个女的人贴在墙壁上偷听我们讲话。” “没有关系。” “她又悄悄的回去了。” “没有关系。” “她到床上去了。” “别偷听了。” “它自己听见的……” “睡觉吧。” 宋游把她从窗台上抱起来。 房间中安静了一瞬,随即才响起三花猫的声音:“你干什么?快把我放下来……” …… 来到长京的第三天,宋游起得早些。 这次倒是遇到了那位女侠出门。 依然是一身灰黑色的厚衣裳,可能便于携带兵刃,关门时遇见宋游,她干笑了两声,好像有点尴尬: “哈哈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挺好。” “我昨晚好像听见隔壁有人说话,不晓得是你在说,还是另一边的邻居在说,两边都凑近听了一下,好像是你这边在说。” “没有关系。” “……” “女侠出门吗?” “是、是啊,出门干活了。” “慢走。” “多谢。” 女子锁上房门,扭头就走。 早晨雾蒙蒙,身上衣服又是灰黑的,很快就看不清楚了。 这么早不知道去做什么。 这位女侠前天的一番话说得是极好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事情做,即使是旧识,也该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宋游并不想知道她去做什么,只待她走远便收回了目光,回到屋子里,不慌不忙的做饭。 熬一锅稀粥。 出门到街东头的肉铺买点肉臊子,一两即可,买点青菜,切碎时粥刚好煮得成形,都丢进去,便是一锅肉末青菜粥了。 吃完饭,问一问邻居哪里有卖旧木具的,道人与猫便往那个方向走去。 好似走错路了…… 不过问题不大,有闲心走到哪里都不是弯路。 忽然有人拦住了他。 是一个蓄着长须的中年人,身着道袍,手上拿着一面算命幡,既是旗子,也当拐杖用,一开口就是: “官人,贫道见你左顾右盼,眼神不宁,霉运缠身,最近行事可能不利呀,若是进京来赶考的,不如测一测命,捏骨测字贫道都很擅长!知晓了后续如何,心中便有底了!” 宋游转头看向他。 三花猫也仰头看他。 算命幡由一根木杖加旗幡组成,旗幡上只有一个“解”字。这个“解”和酒旗上的“酒”字差不多,是大晏算命先生的招牌。 宋游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这才笑着拱手:“道兄有礼,其实在下也是一名修道之人,并非进京的考生,只是今日出来没穿道袍。” “官人何故欺瞒于老夫?” “在下句句属实,道兄还是别处找生意去吧。” “不信便罢了……” 算命先生摇了摇头,也离开了。 这一路走过,像是这样的算命先生,居然遇到好几位。 大晏现在其实很流行卜卦算命,解梦去厄,尤其是在朝廷信奉道教,当朝国师便是以卜卦算命出名的大环境下,长京算命先生多不胜数。 除了这种最低端的“游卦”,还有在街边摆摊设点甚至搭了棚子的“坐卦”,也挂一面解字幡,大家远远看见便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了。做得最好的甚至在繁华路段都有自己的店面,门口排成了长龙,常有士大夫前来请教。 是了,快要到春闱了。 大晏人在考试、远行或做什么重大的事情之前,很喜欢找算命先生算一卦,现在众多考生汇聚长京,怕是周边郡县的算命先生、乃至平常做其它营生的人这会儿都穿上算命先生的服装,来赚外地考生这一笔钱了。 官府对这类营生管得最宽,辨不出真假,便都不敢得罪。 这倒是给了宋游一些启发。 继续找卖旧家具的地方。 路旁偶尔听到有人讨论,便是前些时日工部侍郎在家中被妖怪吃掉的事,可谓震惊朝野。尤其这么久还没有抓到妖怪,平民百姓人心惶惶,暗中的凶恶之徒和妖魔鬼怪则仿佛受了激励,越发兴奋起来。 而且快到春闱了。 道人带着猫儿,自闹市中走过,也自小巷中穿过,脚步缓慢,与身边匆匆忙忙的行人相比,好似格外蔑视时间。 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听。 听这长京城的故事,看这方土地的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走到下午,才算买到心怡的长榻、茶几与布垫,还有一张很老旧的摇椅,花了不少钱。 顺便也买了几面店旗。 回到家中,取出笔墨,一张写上“道”字,斜插在门上,往外招出。另外两面长条的旗子,写上具体事项,挂在大门两边。 驱邪降魔; 除鼠去忧。 宋游看了又看,十分满意。 于是低头对三花娘娘说:“若有人来店中驱邪降魔,就是我的活儿,若有人来求助捕鼠,便得麻烦三花娘娘了。” “喵?” “不知道……” 宋游便露出微笑。 与人消灾解厄、驱邪除魔也好,捕鼠杀虫也罢,都算行了好事。至于三花猫问的能挣多少钱,他现在也不知道,只看顾客了。富有的、大方的也许便给得多一点,贫穷的、窘迫的便给得少一点。挣得多一点,便吃好一点,挣得少一点,吃差一点也就是了。 不过换种方式生活,换个角度看这人间。 (本章完) 第109章 长京城内有妖鬼 “哗……” 一拧帕子,脏水全落进桶里。 宋游继续蹲在地上,擦拭着二楼木板。 这时候感觉还挺微妙的。 每次做这类家务似乎都是这样—— 在做之前内心十分抗拒,一旦开了这个头,就会觉得其实也不累,甚至还能从中获得一点成就感,一点爽感,停不下来。 直到将整个二楼的木板擦干净,把脏水提下去倒掉,宋游才又回到楼上。 于是道人坐在窗边长榻上,三花猫趴在摇椅上,看着木板上的水分逐渐蒸发,颜色从深色逐渐变浅变亮,由湿润变回干燥。 “开始吧。” “好!” “咚……” 一颗干燥得有些枯脆的巴茅球落到了地板上,随即一道花色影子闪电般冲了过去,在木板上踩出咚咚咚的闷响,她将球接住,衔回道人手上,一转身又跑回接球的地方,目不转睛的盯着。 道人抛出巴茅球。 猫儿跳起来接。 直到楼下传来拍门声。 “砰砰……” “刷!” 三花猫几乎是飞了起来,两只前爪抱住球,落下来之后,却扭头看向窗外: “有人拍门。” 一副正事要紧的语气。 随即放下球,跳上窗边长榻上的茶几,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往下看去。 有个女子仰头与她对视。 三花猫缩回来与道人对视: “是隔壁的。” “好。” 宋游于是往楼下走去。 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果然是吴女侠。 这位女侠退了几步,仰头打量着他新买的三面店招,看得认真,随即低头问他说:“写的什么?道?什么邪什么什么?除鼠去忧?” “驱邪降魔,除鼠去忧。” “除鼠是什么?帮人捉老鼠?” “三花娘娘精于此道。” “有点儿意思。” 吴女侠提起手中之物,是一张油纸包的东西,用草绳缠着:“回来路过,闻着挺香,买了一只烧鸡,搭个伙,顺便给你介绍一单生意。” “进来说。” “还没做饭啊?” “还没有,刚刚在忙。” 吴女侠并不客气,已迈了进来。 烧鸡便放在桌子上。 隐隐能闻到香味。 小半个时辰后。 宋游将下午买的豆腐块煎成了二面黄,煮了个鸡蛋青菜汤,加一小碟咸菜,两碗饭。 小方桌子很小,每一方坐一个人差不多,两个人就很挤了。 女子便坐在对面撕鸡肉。 烧鸡外面色泽正好,里边则很烂糊,用手轻轻一撕肉就下来了,甚至有些部位在撕的过程中都无需格外用力,肉和骨头就自动分开了,那看得分明的一条条鸡肉比切出来的更有食欲,也更随意自在许多。 “占你便宜了。” “什么便宜?搭个伙而已!回来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我家米吃完了,今天有些累,也懒得去买了,只好来你家借碗饭吃。”女子继续撕着,头也没抬的说,“而且说起来,还是我托了伱的福。” “怎么说?” “嗯……” 女子想了想,摇头说:“不好说。” 反正之前这道士没来的时候,她在路边看着有烧鸡卖,闻着也香,也觉得馋,不过一个人住在这,隔壁的人虽然认识,是师父年轻时的好友,对自己也多有照顾帮助,然而年纪太大,相处起来自然没有那么舒坦,所以很多时候她是不会买的。 倒不是一个人吃不完。 就是欠了点意思。 现在多了个人搭伙,虽然也谈不上至交好友感情深厚,可也算投缘投机,吃饭时能聊几句,所以几乎没怎么想,就掏钱买下来了,买完才发现今天掏钱要比往日爽快许多。 “吃吧!” 女子擦擦手,拿起筷子。 先夹一块肉尝尝,同时对宋游说:“你昨晚不是说你会驱邪降魔嘛?今天正好打听到有户人家的男人中了邪,说是晚上回来还好好地,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天一早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发抖,喊着别害我……这烧鸡还真不错,入味了。现在还没醒。” 宋游也尝了一口。 没什么香料味,所以不够香,但是确实入味,鸡腿和鸡胸的里边都能尝到盐味,而不像之前在祥乐县吃的烧鸡,只有最外边一层有味道。 “多谢女侠!” “别谢,反正我给你把生意揽过来了,你一个能和安清燕子走在一起的人,应该没得问题吧?” “去看看。” “估计明早会来找你,没来找当我没说。” “好。” 宋游低头专心吃饭。 吃完饭,这位女侠拍手就走,倒是洒脱得很,宋游收拾了碗筷,也早早上床休息了。 次日清早,果然有人找。 是一个中年妇人。 这一行和郎中差不多,年纪轻的天然不受人信赖,这位妇人一张口就是问宋游你家师父在不在。不过来都来了,宋游给她说,在人没有醒来之前自己是不收钱的,她也满怀希望的带着宋游去了她家。 出门还遇到了正在买米的女侠。 两人打了招呼,便各自忙去。 妇人的家同样在西城,不过离得挺远,走过去也要大半个时辰。 宋游一边走一边询问妇人。 知晓她家的男主人是一名游散园丁,长京城内有些贵人宅中不养园丁,寻常家丁仆人手艺又不好,就专门请他这种人去打理院中的花草。 那天晚上虽然回来得晚了一点,不过也没闯宵禁,回来的时候也很好,不知怎的第二天便起不来了。 宋游随她走进一条小巷。 小巷是个斜坡。 有老妇在上边泼倒脏水,水一直往下流,道人、妇人和猫儿都连忙让开。 有小孩对着墙撒尿,三花猫凑过去,歪着头看了一眼,立马露出嫌恶的表情,爪子都抬起来了,似是很想去给他一巴掌。 有脏兮兮的老狗躺在路边晒太阳,尽管照进小巷中的只有一小缕阳光。 妇人停在一扇木门前。 长京城居大不易,这只是一间平房,很小的一间屋子,也拢共只有这么一间屋子。既要住人,也要堆放工具,烧火做饭也都在这里,方便则只能靠墙脚的马桶解决,屋子里味道并不好闻。 在长京的穷苦人家,多数是这样的。 进门左手边就是床铺。 猫儿嗅觉灵敏,吸耸了几下鼻子,不过见宋游走进去,也立马跟着进去。 宋游则不觉得有什么,凑近查看。 一名干瘦的中年汉子,躺在床上直冒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时而抽搐一下。 宋游一眼就能看出,魂魄异位,通常是惊吓导致,和那栩州的小孩差不多,不过大人魂魄更牢固,受了惊吓也不容易走失。 若是精于此道的人,也许还能看出身上是否携带有妖气邪气阴气,从而判断出是被什么惊吓到的。 也是一个苦命人…… 宋游在床边坐下,拿起帕子,随手为他擦掉脸上的汗水,同时问道: “听说他还说胡话?” “现在没喊了,昨天在喊。” “说什么?” “喊饶命、别吃我这种话。” 妇人心中焦急,却也只得如实回答。 本来这么年轻的道人,她就觉得不太靠谱,可长京城内,他们这样的穷苦人家,又有别的什么办法? 吃药吃不起几天。 去庙里请大师也请不起。 不然就只能等死了。 而这位先生不仅是空手而来,不见带有什么法器符箓,进了屋子,也不见他做什么准备,除了一只猫格外灵性,实在不像驱邪高人。 正是焦急之时,便见这位先生放下了手上帕子,俯身吹一口气: “呼……” 不像道士,不像和尚,不像故事里拥有各种稀奇办法的民间先生,就只吹出一口气,倒像故事里的妖怪或神仙。 然而奇妙的是,这一口气吐出,房间中好似顿时凉快了不少,而那床上躺的人立马就不抽搐了,嘴唇也不哆嗦了,好似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先生……” “只是受了惊吓,已经好了。” “好了?” 妇人看向床上的人,不敢相信这就好了,可这会儿屋中凉意重,又好像不能不信。 “那……什么时候能醒呢?” “一天之内。” “那……这……” “怎么了?” “就……” 妇人吞吞吐吐,说不出完整的话。 宋游差不多知晓她的意思。 有时恰恰如此,简单高效的办法反而容易让人不信任。 宋游也想过弄得复杂一些,也许还可以多赚些钱。可多赚些钱这个理由是无法打动他的,而单纯的为了取信于人而弄得复杂一些的话,便要么折腾自己要么折腾这穷苦的一家人,他不愿折腾自己,也不愿折腾他们。 “醒了之后尽量吃点好的,补补身体,也就行了。”宋游对她柔声说,“也等醒了之后再送钱来吧,你知晓我住在哪里。” “这……这好吗?” “很好。” “要多少钱呢?” 妇人语气小心翼翼的,心中忐忑。 “多少都行。”宋游对她微笑说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既不是富贵人家,给在下管一顿饭钱就可以了,不过也等醒来再说。” “……” 妇人又愣了一下,刚问说点什么,却发现床上的汉子竟是已经醒了。 “哎呀!” 妇人几乎没有多想,噗通一声就朝宋游跪下了,激动之时不管其它,只高呼神仙二字。 宋游当然不敢受此大礼,只是也在这里多留了一会儿。 等到妇人给那床上的汉子喂了一口水,那汉子稍稍缓过神来,他才问道:“足下可还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汉子想了一会儿,才讲述出来。 东城西城离得很远,有宅邸的达官贵人又常常住在东城,有时下午出去干活,经常回来就已经很晚了。 以往没有宵禁,城里也相对太平,偶尔有江湖人或别的什么人斗殴、闹事乃至行凶也不会为难他们这些普通人,奈何最近几天不太一样,凶厉的妖魔邪物仅是与人一个对视,也可能对人造成影响的,说起来真应该看看时候。 前天干完活儿,回来的时候便有些暗了,路过一条巷子,巷子两边长了不少竹子,经过的时候听见竹子里隐约有点动静,他有些害怕,不过竹子是贴着大户人家的院墙长的,本身并不成林,也没有容纳妖怪或人的空间,大概是野猫野狗,他也没有多在意,只走得快了一点。 当天半夜,起床小解,隐隐听见外头有动静,忍不住心中好奇,通过门缝一看。 “好大一个妖怪! “好吓人!! “它也在看我!!” 汉子现在想起来仍然后怕。 宋游只好劝他不要激动。 第110章 城隍与香火 道人与猫原路返回。 经过一条无人的巷子时,猫儿才抬头小声问他:“那个人给了我们多少钱?” “三十文钱。” “多吗?” “不多。” “少吗?” “不少。” “能买什么?” “能吃两碗羊肉汤饼。” “那好少!” “不过如果是三花娘娘平常吃的那种小鲫鱼,每天吃一条,可以吃很多天。” “那好多!” “……” 道人笑笑不说话。 道人知晓先办事再收钱天然不利于议价,也知晓底层百姓也各有各的心思,有的或许淳朴一点,有的或许便有更多的小计较,不过这么一趟下来收取的钱财仅是收获的一小部分,见识形形色色的人与不同的小心思,又何尝不是一种收获? 世事人心,亦是修行。 巷子走到一半,便闻到有香味。 是葱油饼的味道。 这年头也不知怎么回事,是很少吃到好的还是怎么,一个葱油饼的路边小摊,香气好像隔一条街都能闻到,道人循着香味找过去,摸着怀里刚挣到的一小串铜钱,实在忍不住不买一个。 一个才两文钱,大片的竹叶包着。 一口下去,喷香扑鼻。 路上遇到挑着鱼进城来卖的鱼叟,也不忘买两条鲫鱼,二指多宽,长京人不把鱼当肉,这么两条小鲫鱼也才收他两文钱。 人也舒坦,猫也舒坦。 赚的三十文,还剩二十六。 挺好挺好。 宋游目前挣钱除了想在长京城停留一段时间,也就是要交得起房租,饿不死,便只有一个想法: 攒钱请三花娘娘和邻居女侠去云春楼吃一顿席面,见识一下长京的另一绝。 也不急,慢慢攒。 回到家中时,刚好中午。 道人吃了葱油饼,猫儿吃了两条鱼,倒是都不饿,便都坐在二楼窗口晒太阳。 道人一边看下方,一边若有所思。 猫儿则好像看出他心中所想,凑到他身边来,瞄着他说:“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吓坏人的妖怪?” “……” 宋游其实在想自己会不会从二楼掉个东西下去砸到人,不过三花猫所说的,他倒确实想过,于是便点了头,夸她一句聪慧。 三花猫眼睛跟琥珀似的,直盯着他: “我们要去找那个妖怪吗?” “我们可以去找,但这不是我们的职责。” “听不懂。” “我听说长京城有城隍,还供奉着别的神仙,所以我们应该先去拜访一下。” “什么时候去?” “三花娘娘也要去吗?” “要的!” “等会儿吧。” “唔……” 猫儿一转身,从旁边衔来了球。 …… 半下午的时候,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 无闲的人这会儿都在忙碌,有闲的人这会儿都在午休,只有极少数真的有事情想要烧香或不睡午觉的人,才会来到城隍庙。 城隍庙在一个小坡上。 宋游这回吸取了上回与周雷公打交道的经验,无论如何,先把礼节做到位,于是从外面买了三支香,打算敬给城隍,免得城隍大人说他无礼。 不过刚想往上走,却有人拦住了他。 “后生!” 拦住他的是一个老丈。 这个老丈看起来像是庙祝,又不太像,年纪不小,在城隍庙门口摆了个摊,专门卖香,来来往往的人都得从他这里买香。 “要在这里上香可不能自己带香,自己带的香不灵验!” 宋游一听,反倒愣了。 这说法有些新奇。 于是转身笑着对这老丈行了一礼,问道:“请问老丈,为何从外面带香进来便不灵验呢?这里边有何讲究?” “你心不诚!” “为何从外面带香,心就不诚呢?” “我们的香更好些!” “原来如此。” 宋游便明白了,笑了笑,又看了看自己买的香,才对老丈说:“在下只是来求个心安,不求灵验。” “不行!” 老丈顿时有些急了,眼睛一瞪,竟也有了几分凶相:“从外面带来的香,就只能在外面烧,就插在这路边,要想进去烧,就只能从这里买香,你带自己的香进去烧,是对城隍老爷不敬,我可不能让伱进去!” 作势有来拉他的想法。 “……” 宋游看着这位老人,停下脚步,想了想,这才微微一笑:“那在下就在老丈这里买三炷香。不过在下初来长京,对城隍老爷并不熟悉,不知老丈可否为在下介绍一下,免得对城隍老爷失敬。” “你点了香,就敬了神了!” 老丈虽如此说道,但看见这人手里拿着钱,却没有要买的意思,还是开了口,指着旁边:“你买这种大香,我就讲给你听。” “大香多少钱?” “百钱一支。” “这可真贵。” “这才灵验呢!” “那好吧……” 宋游想了想,揣回了铜钱,转而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块银子,大概三四钱的样子。 还是捏在手上。 “现在的城隍老爷以前是上上位皇帝陛下的国丈,不过这位国丈的身体不太好,在皇后娘娘受封皇后的当天,本来该享福了,却因为高兴过度突然一下晕倒过去没醒过来,就死了。当时的皇帝陛下也很难过,所以封他为长京的城隍,受长京香火。” “是这么来的啊……” “不信你去问别人!” “原先长京没有城隍吗?” “怎么会没有?定是有的呀!” “那原先的城隍老爷呢?” “定是升官了呀!” “谢过老丈。” 宋游笑眯眯的,递出这块银子,买了三支大香:“猫儿可以带进去吧?” “猫儿……” “我可没要老丈找钱。” “不许跳上神台!” “自然……” 道人这才走上石阶。 走到一半,三花猫悄悄拉了拉他的裤脚,仰头看他,眼神担忧。 这小猫儿…… 宋游摇了摇头,对她说道: “假钱。” 随即继续往前走。 不愧曾是国丈,这间城隍庙很大,比很多寺院还大,金碧辉煌,气派得很。进去要先进一道牌坊,然后是个院子,院子旁边有小庙,半人高,供奉土地公之类的小神,正前方的主殿红柱金墙琉璃瓦,庙门大开,中间供奉的便是城隍老爷了,身旁两位辅官,神殿左右则是六位武官神像。 宋游跨门而入。 三花猫也是见过雷公的猫了,胆子大了不少,跟着跨进去,只是不往中间走,只过了门槛就坐了下来,看宋游,也看那尊金灿灿的神像。 现在果然无人。 中午点的香火刚刚烧完,只剩下香火中密密麻麻插的无数焦黑的竹签,上边还留着一点香。 光明灯燃着,给人点香用。 宋游拿了三支大香,却不点燃,只把香随意放在旁边。 “请城隍出来一见!” 声音不大,却好似回荡不绝。 神台之上,城隍神像本就金灿灿的,仿佛黄金浇筑而成,威严无比,此时流光溢彩,云雾升腾,更是神气。 又听怦然一声,神殿大门也关上了。这殿中便只剩下光明灯的微弱光亮,以及侧窗透进来的一束天光,映出这殿中灰尘无数。 烟飞雾绕,神像活了过来,低头居高临下的盯着下方一人一猫。 “何人呼唤本神?”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宋游行了一礼,“城隍大人,有礼了。” “唤我何事?又为何带只猫妖?” “此乃三花娘娘,不曾做过坏事。”宋游顿了一下,开门见山,“在下初来长京,听说长京城内妖鬼横行,胆大包天,不仅谋害朝廷要员,民间也有民众受其谋害,于是在下不解,长京既有城隍,为何还有此事,特来看看。” “你是来质问本神的?” “质问谈不上。”宋游顿了顿,“只是城隍大人本是一城的守护神,却没尽到守护职责,所以想来问问,可是城隍大人有了难处?” “你是哪里的传承,竟敢质问本神?” “阴阳山,伏龙观。” “……” 城隍威严顿消,云雾散去。 恍惚间,那神台上的神像又恢复了原样,不过身旁已出现了一道身影,是个老者,穿着官袍,长得比宋游还要矮些。 “不知伏龙观上仙来访,恕罪恕罪。” “城隍大人也知晓我伏龙观?”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此时的城隍还与地府无关,不过也已经完成了从自然神到人神的转变,也被道教天宫所收编。虽不是每座城都有城隍,可只要有城隍的,城隍便往往是由历史人杰担任,或是高风亮节,或是德行出众,或是文武之一有盖世之才,是一城的守护神灵,十分重要。长京作为大晏帝都,城隍听说过伏龙观是比较正常的,可一来这位城隍上位时间不长,二来这位一看就知道与其他城隍不一样,居然也知晓伏龙观。 只见城隍拱手施礼,回应道:“伏龙观大名鼎鼎,自然知晓。” “你见过家师?” “有幸见过一面……” 城隍老爷快把腰躬地上去了。 “也好。” 前人施暴,后人乘凉。 这样就好说话多了。 宋游少有的为自家老道点了个赞。 “仙师说的长京城内妖鬼作乱一事,于情于理,确实归小神所管。”城隍老爷露出难处,“只是小神也有难处。” “说来听听。” “一来那些不是小妖小鬼,没那么容易缉拿,此前礼部官员和长京县令都有上书,想请小神帮忙让这些妖鬼伏法。”城隍假装擦汗,“然而此时北方因为战事群魔乱舞,天宫雷部正神都去北方了……” “这我倒是有听说。” 宋游说着转头看了看庙子左右各三位总共六位的武官:“难道这城隍庙的香火都被城隍大人独吞了,几位武官大人都饿得只剩空像了?” “这……这倒没有……” 城隍尴尬说道,左看右看,犹疑许久,才说:“这就要说到另外的难处了。” (本章完) 第111章 窥一角繁华下的风雨 “神是神,人是人,二者之间千丝万缕,但也有界限分寸。有些神的事,人不该管,有些人的事,神也不该管。”城隍大人说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怕宋游多想,连忙又解释,“当然,仙师既不是神,也不是,咳咳,我的意思是,仙师这等仙人不算其中。” “……” 宋游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神有神职,人有人职。 寻常人自然少有管神的事,可是还是有不少人能对神造成影响,这位城隍不就是一位天子封出来的吗?纵观历史,神灵因为避讳皇帝名号被人间朝廷改名以及因为多方面原因被朝廷罢黜废弃、甚至被有能耐的凡人斩杀的例子也不少。 神自然要管人间事,神诞生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管人间事。 不过凡事有例外。 有些神仙性情刚直暴躁,即使做得不好,人间当权者也不太好招惹。有些人有权有势,或牵涉甚大,即使犯了罪,神灵也不太好管。 本质上是种欺软怕硬、官官相护。 具体到城隍,职责本是守护一城,避免妖鬼作乱,邪魔侵扰,若是凡人与凡人的事,则有三司衙门负责,却不归城隍管。 宋游想了想,才问道:“莫非那些作乱的妖鬼是人假扮的?” “倒、倒也不是。” “是修行之人的术法?” “确实是妖鬼……” “那不正是城隍大人的职责范围吗?” “这……可是……” 城隍犹疑许久,露出为难之色:“可如果这些妖鬼背后是人指使,又位高权重,牵涉重大,那又该怎么管?” “长京的权力斗争已经到了指使妖怪害人的地步了吗?历史上也不多见吧?” “具体如何,小神就不知晓了,那不是小神该管的,也不是小神敢管的。” “原来是这样。” 宋游也不禁摇了摇头。 权力斗争,自古以来皆有之。 这是道人也管不了的。 别说道人,仙人也管不了。 即使管得了,管住了,可只要稍一转头,不看着他们,立马便会回归原样。 这是人难移的本性。 可人害人,与妖鬼害人,岂能一样? 争权夺利本是人间的游戏规则,伴随血腥也是常事,可作为人间的位高权重者,却指使妖鬼异类行凶,又是何时来的风气?纵观历史,朝堂纷争哪怕最后弄得抄家灭族,也自有朝廷纷争的规则,少有直接刺杀行凶的例子,更遑论指使妖鬼了。 宋游连连摇头。 人事复杂,想起来费心又费力。 道人只对面前神灵说: “大人只管诛妖。” “仙师!” “如何?” “此事牵涉重大,若是小神随意缉拿,惹得不满,岂不是……” “一码归一码。” 道人的神情很平静。 若是其他城隍,本身就有德行威望,也有本事气节,万民敬仰,自不会因为牵涉到人间争权夺位便放任妖鬼在城中闹事,也不会担忧因为做了这些事便得罪了人间掌权者而被罢黜。不过这位城隍不一样,他本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想生存下去,想要不朽,便要想其它办法。 可以理解,可也须得知晓,这本是不该不对的。 城隍目光闪烁,也只得说:“那些妖物并不简单,若无天宫武官协助出力,仅靠城隍庙中几位武官,恐怕……” “在下乐意相助。” “小神定竭力而为!” “城隍辛苦。” “仙师……”城隍小心翼翼,“不知可还有别的事?” “城隍大人这么一问。”宋游顿了一下,“在下来的时候,倒确实遇见一件趣事。” “仙师请讲!” “在下也只是一介凡人,当不得仙师之称,只讲来与城隍大人听听。”宋游慢慢说来,“在下此前曾在平州干请了一回周雷公,周雷公因我对他无礼而感到不满,于是在下吸取了教训,这次来的路上,特意给城隍大人挑了三炷好香,配料实属不错……” 城隍余光一瞄,看见了桌上摆的三支大香,没有点燃。 突然一阵发寒。 “可是走到城隍大人山门下的时候,却有人拦住了在下,说在外面买的香没有诚意。”宋游露出笑意,“在下修道多年,只听说过自己做的香自己带来的香更有诚意的说法,却是头一回听说这恰好相反的说法。” “冒犯仙师,小神有罪……” “为难香客,难道不是对城隍大人香火不利的事情吗?”宋游疑惑的看着他,“城隍大人又为何要容忍他们?” “仙师有所不知……” 城隍神情卑微而又为难:“小神确实没从里边收到过任何好处,凡间钱财,又于小神何用?为难了香客,点的香变少了,人心也不诚了,小神反倒因此少了不少香火,可那是礼部侍郎的人,小神无能,实在不好得罪。” “原来如此。” 宋游心中不由叹息。 既觉得无奈,又觉得可怜。 神灵确实由人而来。上古时候,人皇主宰世间万物,即使到现在,赤金大帝之所以为天宫之主,也是因为大晏打下了江山。可神道发展至今,神灵在百姓心中已然高高在上,在掌权者眼中,神权人权也是互相尊重,像是这般贵为帝都城隍还要小心翼翼看朝廷权贵脸色的神,很不多见。 还是那个原因,他不像别的城隍,没有立足于此的本事,不敢得罪朝中权贵,尤其是礼部大臣,怕哪天别人上书一封,自己就没了。 宋游也算是长了见识。 又叹以前皇帝昏庸。 不过还是那句话,一码归一码。 “以前的城隍呢?” “……”城隍身体一抖,“以前的城隍是成朝宰相,现为天宫扶阳神君,掌地神调动之责。” “城隍大人既为城隍,还是该明白神与人、与妖的区别。想要长存,不该以讨好人间权贵、明哲保身的办法,该刚正不阿,秉公办事,民众生灵的信仰才是神灵长存的唯一依据。” “是……” 城隍又是一抖。 “在下住在西城柳树街,门口挂了一个道字旗,有驱邪降魔、除鼠去忧的店招,城隍降妖除魔之时,若有需要,可来宅中托梦找我,也许能为城隍大人提供一点绵薄之力。”宋游说着便拱手行礼,“若没事的话,在下就告辞了。” “仙师慢走……” “下次再来,再为城隍大人带三炷香。” “多谢仙师……” 城隍恭恭敬敬,送走道人。 猫儿也离开了。 随即才露出苦笑。 虽然软弱无能,不比上一位城隍,可他又如何不懂仙师暗示? 神与人、与妖有何区别? 神与人与妖自然不同,可若说最大的差别,便是人、妖都是天生地养的,唯有神,是依托人的香火而存在的,承载着人的信仰、期望。这个人也泛指一切具备智慧的生灵。 在其位,谋其职。 人可以无所事事,但官不行,鬼也可以无所事事,但神不行。 若神灵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便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唉……” 城隍只得深深叹气。 原本交流几句,看他态度温和,和数十年前遇到过的那位伏龙观的仙师性格全然不同,还以为会好说话一些,原来却比那一位更难糊弄。 说什么下次来再带香…… 这不是监督吗? …… 宋游出了神殿。 门外刚好走来几名书生,多半是来求考试顺利的,见到有人开门出来,有些疑惑,倒也没理,只一边走一边抱怨山下的香卖得真贵,只在擦肩而过时才回头打量了几眼他带的三花猫。 宋游走到院子中间时,他们也差不多走到了神殿中,还能听见他们惊讶谁买了大香来却没有点的声音。 穿过院子,又走到山门口。 “三花娘娘现在知道了,神像没有灰扑扑和金灿灿的区别,也不是越大、越亮越好,只有德行出众、为民服务的神,才能得到民众的景仰。” “听不懂。” “这个世界上像三花娘娘一样的神还是太少了。” “唔……” 三花猫仰头看他。 这句也不是很懂他想说什么,不过听得出是在夸奖自己,于是很果断的点头: “对的!” 宋游便露出笑意。 回首一看,写着门联: 料此身未得长存,为什么急急忙忙作几般恶事? 想前世俱已注定,何必不干干净净做一个好人? 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看向下边。 逐渐过了午休时候,又有人来上香了,都在下边买那老者的香。 再将目光略微一抬—— 此山很矮,却也高于长京多数民宅。 只见房屋密密麻麻,万千瓦顶连成一片,若非今日天气好,恐怕看不到尽头。道路纵横笔直,如棋盘上的线,亦是车水马龙。虽不能看见皇宫中的景象也可见皇城高墙,一片威严。 长京繁华,尽在眼底。 可这繁华之下,也隐藏了几乎一样多的魑魅魍魉,血腥争斗。 天子虽身体尚好,却也逐渐年老,尚未确立太子,已经有人开始为此明争暗斗起来,今日倒是有幸,得以听闻一点帝都皇位争斗的血雨腥风。 “我们不回去吗?” “这就走。” 一人一猫下山,路过来上香的人群,一走进街巷,便是人间。 这街头小巷的人无法一走进城隍庙就与城隍对话,也许并不知晓达官贵人们的争斗和宫城内的风雨,也许知晓,但也不关心,也许关心,却也不妨碍他们过着自己的小生活。 这倒让宋游舒服了许多—— 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规则,储君之位的争夺、帝国权力的斗争是不该他去管的,皇子与庶民同罪只是美好的愿景,非要去实现它的话,带来的结果也许会是天下大乱,更多庶民死亡,可要让他们收敛一些,让这城内百姓过得稍微安宁一点,倒也没那么难。 只是卖香的老人不太安宁。 刚刚只见钱匣冒了一阵烟气,不知如何回事,慌忙打开,也不见有何异样,直到仔细一看,才见众多银钱之中,竟然多了一块小石子儿。 第114章 双重标准吴所为 回到家中,只见桌上的两张符箓已然不见,倒是那张字条上多了几个字。 宋游拿起一看: 谨遵仙谕。 “……” 宋游摇了摇头,自己若也能称得上仙,那仙也太普通了。 随即拿出半贯铜钱,对已经跳上长榻的三花猫说:“恭喜三花娘娘,开门第一单生意,就跟我跑了好几天挣得差不多了。” “是多少钱?” “三花娘娘捉了四十六只耗子,管家承诺每只十文钱,不过那位郎中说三花娘娘英勇神威,帮了他大忙,多给我们一点,给了五百钱。” “五百钱是多少?” “……”宋游想了下怎么说,“这里的房子是全天下最贵的房子,我们在这里住一个月,租金是一千钱,五百钱可以住半个月了。” “多吗?” “很多。” 三花猫一听就已经很高兴了。 却又听这道人继续说:“而且杨管家还说了,那一整条街的宅邸都在闹耗子,都要让他们来请三花娘娘去帮忙,未来的我们可能真要靠三花娘娘才能在这长京城住下去了。” 三花猫一听,就更高兴了。 “对的!” “看来人果然离不开猫,更离不开三花娘娘这样的好猫神猫。” “对的!” “这是三花娘娘的钱,还请三花娘娘收下。” “用来给房子钱。” “先放在这个抽屉里。” “好的!” “三花娘娘忙了一晚上,早点休息吧,说不定今晚还要继续忙呢。” “你下次不要说一晚上捉完了!” “累着三花娘娘了吗?” “不是!” 猫儿仰起头来看他,神情严肃:“是那边耗子太多了,每次捉很多,一天捉完我只能吃一两只,太浪费了,多几天,我可以多吃几天。” “……” 这猫还算得精呢。 宋游无奈的想了想,说:“那我们只能骗他们说,一晚上捉完会把三花娘娘累着,要多分几天来捉。” “骗他们说~” “当然是骗他们的。” “对的!” 三花猫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眼睛由明亮逐渐变虚,打了个呵欠,便趴了下来,可还是睁着眼睛,盯着他时,时而又看一看那一把钱。 很困,但是高兴,睡不着。 …… 下午时分,果然又有人来找。 宋游照着自己和三花娘娘说好的,告诉他们,一晚上捉完那么多老鼠会把猫儿累着,而且这么一次下来,可能捉不干净,有漏网之鼠,所以给他们说分成五天来捉完,至于收费,和刘郎中一样,一次收五百钱。 于是每天下午送三花娘娘过去,早上又去接她,每晚三花娘娘都捉个七八只十来只,自己吃一两只,剩下的拿去喂城中野猫。 过了一些天,宋游早上再去接三花娘娘时,还能在那些达官贵人府上碰上看热闹的人,大抵是那些贵人将此事当做稀奇事讲给了朋友听,朋友听了不相信,特来查看,便都大为惊奇。 驱邪降魔的道人还未在长京扬名,倒是捕鼠去忧的三花猫先在长京士人群体中出了名。 同时这些也没碰见吴女侠。 因为隔壁这位女侠一般起得很早,天刚亮就离开了,不知道去哪儿,宋游下午则要去送三花娘娘,最近又喜欢上了夜晚散步,那种在清凉的夜晚独自行走在古城街头的自在感觉让他觉得舒服,两侧门中万千动静又像是这座都城的自语,于是一个早出,一个晚归,难得遇上一面。 渐渐到了二月下旬。 宋游又一天送完三花娘娘出去干活,回来已经很晚了,不过刚走到楼下,便听见头顶吱呀一声,隔壁楼上的窗户大开,探出一颗脑袋来。 见是他,便放低声音问道: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不对,怎么这几天回来都这么晚?不怕闯宵禁?” “哦……” 宋游便站在门口,抬头向她拱手:“最近有人来请三花娘娘去除鼠,每天下午我把三花娘娘送到东城,慢慢走回来,就这会儿了。” “去除鼠?” “是。” “还真有人请你们去捉耗子啊?” “我也意外。” “多少钱一次?” “一家五天,一天百钱。” “这么来钱?疯了吧?” “东城有一条街,鼠患严重,老鼠快成精了,怎么捉都捉不住。”宋游笑着说,“达官贵人们不缺钱,有的求个清净,有的看个稀奇。” “原来如此……” “女侠有事?” “没事,就是见伱每天半夜才回,关心你两句。”吴女侠在楼上对他说,“前些天禁军和城隍庙的神君老爷们才在城里和妖怪打了一场,从东城一直撵到西城,你不晓得?” “听人说了。” “哦呀!你消息这么灵通?” “就在那边茶楼听说的。” “听说了还敢晚上出来逛,看来你也是艺高人胆大……” “还好还好。” “你可千万注意一点,别被妖怪吃了,也别被禁军抓了。”吴女侠顿了一下,“不然肯定会问到我这儿,到时候一盘查,嘿,发现你住的房子是从我这儿租的,没有契约,也没有经过房牙子,我还有得麻烦。” “女侠放心。” “愿你道法高明……” “女侠出门在外,若是遇上邪魔,也可请在下帮忙,不收钱。”宋游依然站在下边与她拱手,倒是一点不慌乱,“女侠消息灵通,若是知晓什么邪魔的消息,也可告知在下,如有赏钱,与女侠平分。” “别说大话了!快进屋吧,等会儿禁军来了!” “哐当!” 楼上的窗户已经关上了。 道人收回目光,也回了家中。 打水洗漱,走上二楼。 刚一躺下,准备歇息,突然听见隔壁传来敲墙声。 “咚咚。” “喂?在吗?” “……” 宋游不禁沉默了下。 早知这堵薄墙隔音效果可能并不好,但也万万没想到,这声音听起来竟如此清晰。 “女侠又有何事?” “你真缺钱?” “实不相瞒,若非三花娘娘近些时日挣了不少钱,在下身上原本所余钱财,只够交下个月房钱了。” “嘿!我见过很穷的道士,倒是没见过你这么缺钱的道士!” 隔壁传来的声音好似藏着笑意。 “道人只是欲望淡泊,贫穷也可安心罢了。”宋游隔着墙与她对话,却不觉得有羞涩之处,“若有用钱之处,自然便是缺钱之时。” “那你用钱来做什么?” “吃顿好饭。” “不说算求!” “……” “你真擅长驱邪除魔?” “尤其擅长。” “城门口的布告你去看了没?” “刚到长京的那几天去看过一次,不过都被揭走了,听说是民间高人和江湖武人揭的榜。” “我前两天帮你问了问,确实有人揭了榜,不过有人成了,有人没成,没成的就又贴回去了,这两天还加了一张新的。”吴女侠说,“恰好我最近也缺点钱急用,这样,我去看城门口的告示,去打听情报,觉得合适的,咱们就去揭一张榜,赏金咱们按出力来分!怎么样?” “女侠又用钱来做什么?” “说了咱们互不多管。” “可你刚刚问了我……” “那对不住!” “……” 这道歉倒也来得爽快。 过了几秒,隔壁又传来声音:“怎么不说话了?你觉得如何?我也是亲手斩过妖鬼的人,可能没你们道士擅长做这个,不过我武艺不错,胆子也大,无论遇见的是妖是鬼,是强是弱,都不至于拖你后腿,我消息灵通,也能打探情报。” “驱邪除魔,本是为民除害,即使没有钱,遇到了也该去做,何况有赏金可拿,在下又怎能拒绝?” “一言为定,我有空就去看!” “嗯……” 双方便都安静下来。 …… 没有三花猫在被子里匍匐越野、进进出出,总觉得少点什么,不过这两天倒也逐渐习惯了。 宋游睡得安稳,一夜好梦。 梦见了观中老道。 这梦细碎又散乱,一下梦见那老道行走于平州荒山,将那山神拎起来打了个落花流水,也殴打了大山集镇里不肯卖火腿给她的豹子精,一下又梦见了老道当年来到长京,殴打城隍的事情,还梦见了老道行走天下,一手五行法术降妖除魔,天下高人大妖,一一拜访。 醒来时正是半夜。 有修为的道人很少做梦,想来是太久没见,若非自己对那老道思念至深,便是那老道对自己思念至深。 一时还真有些想她。 宋游是她养大的。 感情怎会不深呢? 可惜啊可惜…… 不过之所以现在醒来,却不是做了梦,而是听见了一道雷声。 冥冥中传来一点感应—— 自己的符箓用了一道。 那两道符箓中分别灌注的是一道完整的惊蛰灵力与大暑灵力,四时轮转法的灵力最是玄妙,一旦动用,自身也会有所感应。 宋游便打开窗户,看向一个方向。 不过那边已经没有动静了。 而且只用了一道雷符,没有动用另一道火符,想来情况也并不是很危急。 等了一会儿,也没见用第二道,多半是已经抓获成功了。 想想也是—— 宋游下山以来修出的两道惊蛰灵力,一道是在栩州义庄感悟所得,一道是在云顶山上回溯所感,惊蛰灵力最适合催动雷法,无论哪一道,用来激发雷法也自带煌煌天威,即使用在符箓上威力减弱,也应该不是寻常妖怪所能硬抗的。 不过此时宋游也没有再睡的想法了,便在窗边坐着,一边听着夜风,一边思念老道。 下山已经快三年了,不知老道如何。 下次再回去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宋游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担忧再也见不到她。 那老道当年就是这样—— 下山游历,回到阴阳山的时候,天算道人已经死了,只剩下天算道人当年游历天下时结识的一位鬼友为他收尸,守着道观。 又听说伏龙观的不少祖师都是这样,因为种种原因,不肯延年,游历天下又耗时太久,学成下山,归来就已不再年轻,收个徒弟养大,等到徒弟下山之时,师父再怎么说也已经是个老人了,很难撑到徒弟再回来。 “……” 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 只好用这种办法,希望能让老道也梦见自己,让她也失眠一晚。 外头忽然传来打更声。 不觉已是五更时分。 第115章 民心铸金身 天才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有城外的商贩挑着担子、推着板车进城了。长京实在繁华,这一条街道每天早晨左右两旁都会摆满小摊,大多商贩是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例如宋游门口,便是一个卖蛋的妇女,一个卖菜的老叟和一个卖豆腐的矮小男人。 长京给了他们不少讨生活的路子,也给了城内人无数方便,只是这会儿天还没亮,却又不知这些百姓已走了多远的山路了。 底下开始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那些菜农菜贩在小声讨论,商量菜多少钱,最低不能多低。 有时抱怨叹气。 有时闲聊谈笑。 喜怒哀乐,全从窗口飘进来。 宋游转眼一看,忽然见到街道左边走来三道身影。 一个长得不高的老者,穿着官服,身边一文一武两位辅官,衣着或贵气或威武,而身边贩夫走卒都好像看不见他们一样。 还未走到楼下,那位武官便也发现了窗口的宋游,对老者说了一声,指了一下,老者便停下脚步,遥遥朝宋游拱手。 宋游也不说话,只对他们回礼,又招手请他们上来。 不多时,三位便又到了阁楼上。 “小神见过仙师。” “在下不过一介凡人,当不得仙师二字,城隍大人是本朝人,就按着本朝习惯,叫声先生就可以了。” “那便见过先生。” “恭喜城隍大人。” “小神只不过是击杀了作乱妖怪的其中一只,而且全靠先生赐符,却是当不得这声恭喜。”城隍大人连连拱手,“小神此来,正是想禀告先生已有一只妖怪被属下武官当场格杀一事,用的正是先生赐予的雷符,却没想到先生料事如神,已然知晓。” 城隍说着,顿了一下: “虽说前些时日杀害朝廷大员的确实是那只狼妖,如今已然伏诛,但以小神所见,城中恐怕还有那狼妖的同伙潜伏着,藏得很深,不过小神定与属下几位神官日夜巡查,早日找出那妖孽的踪迹……” 宋游点了点头。 这位城隍既是来告知自己昨夜战况的,也是来告知自己为什么还有一张火符留而不用的,怕自己误会他留下来用到别处。 “不过在下倒是疑惑,既然那狼妖的同伙藏得很深,城隍大人又是如何知晓城中还有他的同伙的?” “回先生……” 城隍大人露出惭愧之色:“小神虽然无能,可毕竟是长京城隍,还是暗中常常留意长京动静,此乃小神神职所在,做起来却也方便。” “看来城隍大人也有一颗为百姓做实事的心啊。” 并不见得城隍是有一颗为百姓做实事的心,也可能只是不甘于躬着腰做神,也可能是他已经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被废也是早晚的事,也可能是有别的计较,无论怎么,话还是要挑好听的说。 宋游顿了一下,又说:“方才在下恭喜城隍的,却并非是城隍昨夜成功除妖。” “不知……” “从月初开始,在下就常听百姓议论城隍大人,想必近几日的香火比以前旺盛许多吧?” “这……” 这倒确实。 一方面是城隍庙武官夜晚除妖,被人看见了,流传开来。另一方面则是自己托梦给礼部侍郎,叫他将山下的人撤走,此事虽未传开,但城隍庙下边强买强卖香烛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民间也有些猜测,而更重要的是,大家自行买来的香敬给城隍,总比以前诚意更足。 上香的人多了,心又诚了,能收到的香火愿力自然远非以前所比。 城隍大人只得连连拱手; “还是托先生的福。” 连带身后一文一武两位武官也都拱手。 “不敢当。”宋游摆手拒绝,“等今天过后,击毙狼妖一事传扬开来,定然更有利于城隍大人的威望,既是神灵,还是要有威望才行。” “小神不敢……” “本来我也觉得城隍大人软弱,这长京想要太平,还是该换一个城隍才对。不过一时找不到合适之人,这也不是我一个道人能决定的。现在看来城隍大人却并非那般无能。只是城隍大人生前声望不显,一时不知如何做神罢了。”宋游转头看他,“只是不知从此事当中,城隍大人可有发现另一种做神的办法?” “小神……” “嗯?” “小神并非天生昏庸,实是有心无力……” “无论以前如何,在下如今来了长京,要在这里待一年时间,倒是愿意助城隍大人一把。只愿长京多一位尽职尽责的守城神。”宋游依然转头与这位城隍大人对视,“不知城隍大人意欲如何?” “……” 是继续躬着身子做神,为了死后不再死一次而苟延残喘,还是像其他城隍一样威风八面,受万众香火? 如果是人,可能有些难选。 可若是神,则并不难选。 神依赖于信徒香火而存在,正神被约束着难以作恶,便有着趋善的天性,其实这样苟延残喘下去,也并非长久之道,被罢黜是早晚的事。 这位长京城隍只是稍作一想,便又深深的躬身行礼: “请先生指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长京混乱,多有妖魔混迹其中,若只是贪慕人间繁华,不曾作乱,倒不必赶尽杀绝,可那些做过乱的却不可容忍。这些事情还是城隍大人与诸位文武更得心应手,在下做不过来,即使强行去做,也只能管一时而管不了一时。不过在下倒是能助城隍大人一把,为长京百姓谋些安宁。”宋游顿了一下,“城隍大人既有一颗为好神的心,又想要长存下去,便不要再无所作为了。也不要多占香火,多分一些给手下的文武,尤其武官们,他们才是城隍大人立足于此的根本。” “谨遵先生教诲!” “此后直到明年,城隍大人尽可放手驱邪降魔。若遇上道行深的,便来找我讨符,我想不会有人仅因为城隍大人做了守护城池、保障民生的好事就要将城隍大人罢黜。”宋游顿了一下,“我明年离开长京,还有大半年时间,希望城隍大人能攒够足以让自己长存下去的威望。” “多谢先生!” “城隍须知,神以人为本,为民谋利,才能挺直腰板,千年不朽。”宋游说道,“民心铸就的,才是真金身。” “是……” “那狼妖何在?” “在城隍庙后,正打算移交县衙。”城隍大人想了想,咬了咬牙,“现在想想,还是摆在城隍庙门口好些。” “大人英明!” “小神告退……” 城隍与两位辅官都拱手告退。 与先前不同,这次即使是两位辅官,态度也变得恭敬了许多。 “慢走。” 宋游见他们离开,眯起眼睛。 也不知这位城隍能不能行。 只是罢黜一个小神容易,罢黜长京城隍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怕是要皇帝才能轻松做到。就算罢黜了,要更换,下一位的人选也是问题,香火也要花时间重新凝聚,见这位城隍虽然软弱,但也不全是窝囊,还不如让他试试。 只看一年以后了。 算算时间,煮个早饭,也该出去接自家的顶梁柱下班了。 其实这么些天以来,三花娘娘早已经找得到路了,完全可以独自往返,不过她还是要宋游每天下午送她去,早晨又去接她回来。早晨去接说是自己不会数数担心那些人乱数,给她数少了,至于晚上为什么要送,她没说。 此时外头已经热闹起来,人声鼎沸。 …… 下午时分。 隔壁女侠今天回来得要早一些。 敲响宋游的房门,跨步进来,左右看了看,便很自然的坐下: “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半夜的时候吧,四五更的样子,东城门一声雷响,那可真是晴空霹雳,有人以为打雷下雨,打开窗户,却看见满天星星还有几位金甲神官,地上躺着个妖怪,神不神奇?” “听说了。” “嗯?” 吴女侠愣了下,有一种炫耀失败的意外感:“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难道你有某种足不出门知天下事的道法?” “我要是有那种道法,我就不下山了。” “也是……” 吴女侠摆了摆手,并不纠结:“也不晓得妖怪抓完没有,要是抓完了,宫中可能就要解除宵禁了,你就可以好好看看这长京的繁华了……也不知道这宵禁有什么用,那妖怪虽然吃人,可吃的又不是平头老百姓,真是磨人。” 楼梯传来轻微的动静。 一只猫儿走了下来,看见是她,在楼梯口停了一下,打着呵欠,便就地趴了下来。 “看把伱家猫儿累的!” “辛苦她了。”宋游笑着说,“女侠的消息打探得怎么样了?” “我今天请人读了几张榜,又打听了下消息,不过和我之前想的差不多,长京城内城外闹鬼的事情,民间先生和江湖人就会解决一部分,天海寺的和尚们也会解决掉一部分,剩下的没人接的活,要么是太难,要么就是麻烦钱又少。”吴女侠说道,“我对这方面不是很懂,不过我也挑了两三个我觉得不错的,看你什么意见,咱们选一个。” “挨着挨着来。” “啥?” “挨着挨着来。” “嘿!”吴女侠笑了一声,“你是又不怕死又不怕麻烦啊!” “谬矣,在下平生最怕麻烦。”宋游淡淡说,“不过左右无事,既是为民除害之事,又有女侠从旁协助,去试试也无妨。” “那你怎么不去把城内那妖怪办了?” “城内有城隍,城外没有。” “你还有理由呢……” “女侠请说!” “那我先讲最麻烦的那个!” “好。” 第116章 桃花山女鬼青楼 “第一个,三十两。” “嗯。” “城外四十里,有一座村,叫桃花村。桃花村有一座山,叫桃花山。有一条通往长京的官道,就从这座山下过。好像是三年前开始,晚上有商人从这座山下过的时候,或者是当地村民走到山下、到山上干完活回来的时候,偶尔便能在山上看见一座楼阁,里头全是娇媚女子。”吴女侠说到这里抬眼瞥了一眼道人,见道人依旧从容,没有多余的神情波动,才继续说—— “有人被吓得不轻,也有人经不住诱惑,还有外地商人并不知晓情况,以为快到长京了,就是这样的,便走了进去。” “遇害了吗?” “不晓得怎么说。” “怎么了?” “反正这些人一夜醒来,便睡在荒山上,桃花树下,除了腰酸背痛,也没有多少大问题。”女子说道,“不过那是三年前,当时在那里作妖的妖鬼可能道行还不是很深,并不是经常出现,虽然已经开始有了香艳的传闻,很多好色不怕死的,想体验下稀奇的,都特意跑过去找,附近村里的男人更是经常在晚上跑到山下去转悠,但还是要很大的运气才能碰得上。” “请喝茶。” 宋游给她端了杯茶。 女子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才继续讲: “要我说那里的妖怪也挺讲究,嗯不见得是讲究,反正挺节制,从来不把人一口气吸干,只让你腰酸背痛一段时间,现在也是这样。不过后来可能是那些妖怪阳气吸多了,成了气候,从二三十天出现一次,变成十来天出现一次,甚至几天就会出现一次,祸害的人也越来越多。还是每次都不把人吸干,不过架不住那些男人经常去啊,这些批人,瘾来登了是管不住自己的,慢慢的,附近的村子里就有人死了。” “官府呢?” “官府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开始出现得不多,也没有人死,官府不太重视,派人去了几次,都没找到,就也懒得管了,只在附近的路上挂了牌子给路人说这条路上有鬼,让人注意就完事了。可是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已经是专门找过去的了,哪管这个东西?甚至官兵去的时候,有人还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呢。” 吴女侠一顿,忽然好奇的看向宋游,凑近了问:“诶这种事情真有那么大瘾吗?能让人命都不要了?” 宋游表情很平静:“既是妖鬼,也许另有别的本事。” “那他们算不算自愿?” “也许是,也许不是。”宋游顿了下,“不管如何,害了人命,便是不行。” “噢……” 吴女侠拖着长长尾音,眼睛里有着求知的光,不过也不忘正事,继续说道:“后来官府派过官兵去,也找过民间的捉妖捉鬼先生去,甚至在张榜之前还找过天海寺的高人去,可那里的妖鬼贼得很,朝廷每次派人去,官兵也好,奇人也罢,都只能看见一座荒山,甚至我都没有听说过哪个血气旺盛的江湖人路过山下见过它们,好像专挑软柿子捏。” “荒山?不是桃花山吗?” “最开始就有人怀疑是那里的桃树成了精,都砍光了,但也没办法……” 吴女侠摸着自己的下巴,眼睛里闪烁着江湖人的狠劲,心中也装着江湖人处理事情的办法:“依我看,那怕是山里的野鬼,藏得很深,要想靠官兵把它们除掉恐怕要把这座山掏空才行。” “也许。” 这位女侠的想法很简单,但也是这个年头捉妖除鬼的有效办法。 哪里闹鬼了? 掘坟。 路边山妖劫道? 烧山。 简单粗暴。 吴女侠又喝了口茶,说道:“我觉得这个是最麻烦的一个,主要是根本找不见妖怪,要是能找得见,看我不一剑一个!” 却只听旁边道人说: “不难。” “嗯?” “女侠情报没错的话,我想她们应该有分辨来人的本事,第一个难点在于如何隐匿自身道行与血气。” “你会?” “在下精于此道。” “有把握?” “八九成。” “那去试试。” “今天有些晚了,天黑之前走不完那四十里路。况且今天正是三花娘娘在叶员外家捕鼠的最后一晚,我得送三花娘娘去叶员外家。” “你说了算。” “下一个是周侍郎的府邸,我去与周侍郎说,猫儿累着了,要休息几日再去……” 身边传来轻轻细细的声音: “喵~” “哦,是骗,骗周侍郎说。”宋游补充道,“我们明天下午出发,晚上之前应该能到,不知女侠时间可方便。” “定了!” “麻烦女侠去揭榜。” “没有问题!伱捉妖捉鬼比我擅长,这些杂事就都交给我就行了!” “多谢女侠。” “走了……” 吴女侠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就走。 不过刚走到隔壁,正掏出钥匙,开自己家的房门,便听隔壁隐隐传来一道清细的女声: “你要出去捉妖怪了吗?” “差不多。” “那三花娘娘呢?” “这次不太方便带三花娘娘。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们在家里放了不少钱,都是三花娘娘辛辛苦苦挣来的,要付房钱的,不能被偷了去,所以想请三花娘娘留在家里守着家。” “好的!” “可这并不容易……” “没事!” “……” 吴女侠摇了摇头,推开房门。 只当做没有听见。 …… 次日下午,长京城外。 两人一马出城而去。 “我揭了榜,没报你的名字,要是报了你的名字,官府还得问你住哪儿,到时候麻烦得很。放心,咱们是老乡,不会坑你。” “这样最好。” “我们天黑前能到吗?” “能到。” “那你脚力还不错。” 吴女侠作男装打扮,趴在她矮小的黄鬃马背上,转头瞄着宋游:“有马却不在身边,啧,真可怜……” “走路有走路的好。” “好在走得慢,又累。” “……” 没多远,女子也从马背上爬了下来,和宋游一起走——马儿长得矮小,她身法又矫健,上下的动作都很丝滑,看起来却只觉得滑稽。 青山很远,一重又一重,一条蜿蜒的黄土路在这青山之间时隐时现。 不算车辙,倒也平坦好走。 两人一马越走越远了。 夕阳西下,天边暮霭沉沉。 路上已只剩宋游一人。 忽听一阵马蹄声。 黄鬃马载着女侠小跑回来,缓缓减速,马背上的人说:“看来我还没有找错路,前边就是桃花村了,桃花山也不远了。” “好。” “我这样认得出是女的吗?” “认得出,不过晚上看不清楚,我想她们也不见得是靠外表来分辨男女的。不过女侠本就是习武之人,阳气比普通男女都要更重,在下遮挡之时稍微多留一些,在妖鬼看来,女侠便像个男子了。” “厉害呀!” “……” 宋游抬起手来。 那么多民间高人和佛门高僧都曾来过这里,却都一无所获,在桃花山害人的妖鬼必然藏得很深,要让她们自己出来才行。 只见宋游指尖多了一缕灵力。 灵力宛如流星,中间如雪,散发白光,外面如霜,虚幻半透。 冬,终也,万物收藏。 冬至灵力,有闭蓄生气、终止进程、蛰伏潜藏的作用。 “……” 无声无息间,灵力消散。 “嘶!” 女子忽然打了个寒颤,抖了一下。 “怎么突然这么冷?” “好了。” “好了?” “嗯。” “我现在是个男的了?” “阳气大于阴气,在黑夜鬼物眼中,看不清面容,便会觉得是男子。” “厉害呀道长……” 又是这一句,仿佛随口而出。 两道身影继续往前。 刚到桃花村,便能见到路旁栽种的许多桃树,有些已经长出了叶子,有些则还开着粉色的桃花,夕阳下桃花显得更红了。 “这一整片都是种桃花的,整个长京夏天的桃子基本都是这附近几个村在供给。”吴女侠为他介绍道,“去年我还来这边买过桃子,在这边买要比在长京城里买便宜很多,不过我没来这桃花村,走的是山那边,叫仙桃村。” “杏花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吧?” “差不多也是这几天。” “听说长京的杏花很有名。” “我没去看过。” “这样啊……” 两人小声说着话,走过桃花村,便看见了唯一一座不见桃树也没有桃花、只有光秃秃的无数树桩子的山,便是桃花山了。 坐着假装休息,吃些干粮。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忽然似有灯光。 回头一看,只见荒山之上竟凭空多了一座楼阁,灯火通明,楼上站着女子,正远远打量他们。 “真见到了。” 吴女侠压低声音说道。 “是啊。” 宋游声音很平常。 “我还以为就算你的办法奏效,我们也可能要在这里等几天呢,看来是最近死的人多了,来的人少了,她们也饿坏了。” “女侠聪明。” “嘿嘿……” 吴女侠咧嘴笑着,随即牵马过去,表情轻松,左看右看。 楼有两层,颇有古典之美。 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楼上有招呼声,又娇又软,像是在耳边呢喃,让人骨头都要软了: “客官进来看看吗?” “进来喝一杯酒吧?” 江湖中人,没多少怕鬼的。 尤其是正值年轻、武艺高强的。 吴女侠毫无惧怕,只仰起头与楼上的女子对视,眼睛亮晶晶的。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长得真好看呀。 (本章完) 第117章 荒山除鬼 刚到门口,便是一阵脂粉香气。 “好香啊!” “是……” 这香味不浓也不淡,刚刚好,带着一闻就能联想到女子的甜香花香,却并不浓郁艳俗,细细一闻,还有别的讲究在其中,可惜了,此时走进来的二人中一个是江湖女子,另一个是修行中人,注定不会如其他男子一样,被其迷惑。 “两位官人……” 门口亦是两名女子,一左一右,一个红衣一个黄杉,细腰隆胸,面容娇美,衣袖挥舞间,香气醉人。 不过刚招呼出第一声,便卡住了。 “呀!” 门口灯笼照出来人的脸。 两名女子都将目光放在了吴女侠的脸上,那张脸虽然仍有风霜,不过在长京呆了两年,也比安清时皮肤好了不少,眉眼间分明是个女子。 门口两个女鬼面面相觑。 “客官是女子?” “胡说!” 吴女侠毫不犹豫,张口就来:“洒家只是长得像女的罢了!” “呀!声音也是女子!” “洒家只是声音也像女子罢了!” 吴女侠一边说着,已经把马拴在门口柱子上,不由分说,大踏步进去了。 那两个娇媚女鬼互相对视,有人伸手想来劝阻,不过娇滴滴的,好比做个样子,见吴女侠一副非进去不可的样子,伸出来的手便也落了下去。 “两位客官,第一次来?” “是啊!” 吴女侠姿态从容,好似很熟的样子。 “客官果然是个女子吧?” “你说是就是吧!” 吴女侠见装不下去,干脆不反驳了:“在下二人夜路行经此地,见到酒店楼阁,想进来借宿一晚,行与不行?” “这……这毕竟不是女子来的地方。” “嗯?” 吴女侠眼睛一瞪:“不行?” “行行行……” “那就少废话了!” “客官,楼上有客房!” “不急!” 吴女侠走到一楼大堂,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说道:“我是要睡,我的同伴可未必,我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你把你们所有姑娘都叫出来,让我的同伴好好选选!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等下看上哪个姑娘,就跟哪个姑娘去她的房间!我……他有的是钱!” “奴家这就去……” 两名女子娇滴滴道了一声,笑靥如花,便往楼上飞跑而去。 木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堂一时只剩了他们。 吴女侠左看右看。 宋游亦是表情平静,仰头打量楼阁—— 这栋楼阁古朴而华美,雕栏画栋,虽是幻术,细看却充满了建筑之美,颇有几分前朝风韵。 身边有一人凑了过来,小声问道: “那两个是妖是鬼?” “鬼。” “如何除鬼呢?” “……” 宋游本想说自己放一把火,自然就把他们烧得干干净净了,不过细想一下,却又对吴女侠问:“女侠猜这间阁楼从何而来?” “必是幻术。” “在下听说有些鬼物道行不深,所建幻术便不能强自将人拉进其中,须得请人自己自愿进去,哪怕不够自愿,都会从中穿过。”宋游说,“当要解开幻术时必须使那些身处幻术中的人沉睡,否则稍有不愿,鬼物也无法解除幻术,自己也出不去。” “这么奇特?” “句句属实。” 此时楼上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吴女侠继续放低声音: “伱的意思是?” “此时阁楼中已有别人,这些人身处幻境,沉迷其中,深信不疑,幻境突然破碎,恐怕对他们不利。”宋游顿了下,“我们可多留一会儿,若要动手便等到他们睡着了,离开了幻境再动手。若不愿动手,上楼开一间房,贴上符箓,只要不睡,熬到天亮太阳出来,她们自然魂飞魄散。” “还有这种办法?” “这是民间先生破除妖鬼幻术的办法。” “听起来很简单。” “世事妙法,尽皆如此,只需知晓其中窍门,便轻轻松松。”宋游顿了一下,“不过若是寻常民间先生进了这里,想用第二个办法破敌,这些女鬼必然也会想办法让他们睡的,需要斗智斗勇。” “有意思……” 楼上的脚步声已到了楼梯中间。 吴女侠回头看去。 六位女子排成一队,各个都是脚步轻柔,翩翩然的从楼上下来。 有一位高挑纤细,柔弱无骨。 有一位胸臀丰满,偏又腰细。 有一位姿态端庄,好似大家闺秀。 有一位面容灵动,宛如世外精灵。 有一位青涩可人,才刚豆蔻年华。 有一位成熟温柔,正是诱人之时。 有的笑意吟吟,有的高冷出尘,有的眉目间似乎结着愁怨,让人心疼,有的满目温柔,想倒在她怀里,有的只轻轻一瞥,便到了人的心里去。 不消一会儿,就都来到他们面前。 其实不止男子爱美人,有时女子比男子更爱美人,面前这些女子,齐刷刷的一站,别说男人了,就连吴女侠也看得几乎愣住。 倒是宋游表情如常,看破伪装。 “客官……” “啊?啊?” 吴女侠这才回过神来。 转头面朝说话的女子,眼睛却由直的变成了斜的,依然瞄着从楼上下来的六位。 “客官的同伴喜欢哪位?” 说话的女子看向宋游,吴女侠也看向宋游。 却只见宋游一脸如常,好似全然不受所惑,这让吴女侠也多了几分理智,觉得自己露怯了,哪怕心中依然惊叹,也先使表情恢复正常——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先到长京两年,不能表现得像是没有见过世面。 “客官……” “我来替他选!”吴女侠眼珠子一转,“你这就只有这六位姑娘?” “我这儿总共十位姑娘,不过有四位正在楼上接待其他客人。” “难道那四个更好看?” “各有千秋。” “那怎么他们先选了那四个?” “各有喜好。” “我不信!” 吴女侠一拍桌子,像极了刻意为难郑屠户的鲁提辖:“把那六位也给我叫下来,我要一起选!” “那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少了你钱不成?” “这……”女子露出为难之色,“这怎么能行?万万不行的。” “行吧,我也不为难你,那就等他们完事,再把那四个给我叫下来,我好好选选。”吴女侠说道,“你这几位可会跳舞?” “这……对不住……” “那就回去,一会儿再下来,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 “客官……” “走走走……” “……” 两名原先守在门口的女子挥了挥手,楼上下来的六名女子便各自或娇嗔或翻白眼或委屈,又翩翩然上了楼去,姿态轻灵极了。 两名女子也随之离开。 吴女侠这才凑近宋游,满脸好奇: “你喜欢哪个?” 宋游笑着摇了摇头。 芙蓉白面,下边其实白骨森森,芍药红妆,何尝不是杀人利器。 “真好看呀……” 吴女侠依旧不免咋舌,小声感叹一句,又问道:“我这时间拖延得怎么样?” “挺好。” “嘿嘿……” 不多时,那门口的两名女子又走了回来,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托盘,一个上面装着小菜点心,一个上面装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放到两人面前的桌案上,其中一个便跪坐下来,替他们斟满了酒。 “不好让两位干等,便请饮些酒水,吃些点心果腹。” “放那吧!” “好……” “别站在这里,去催一催楼上几位,让他们快点完事儿,把姑娘送下来让我们好好挑选!” 两个女子又面面相觑。 见这二人奇怪极了,明明是女子的这位不断说话,是男子的那位则一直坐着不动,上下左右像是打量楼阁,又像是打量彩灯,可她们又实在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像是修行高人、武艺高强的样子,心中不免犹疑不定。 “去去去……” 又是一阵催促。 两名女子娇滴滴行了一礼,没有往楼上去,倒也不站在这里了。 吴女侠则又看向宋游。 “是些露水,桃花树叶,吃了无害,不过也许确实尝得出美酒佳肴的味道。” “是吗?” 吴女侠还真瞄向桌上,似乎真有尝尝的意思。 不过还是忍住了。 夜越来越深。 楼上的人相继完事,一旦睡去,便也出了楼阁。 十名女子从楼上下来,娇滴滴的站在两人面前,确实各有千秋,其中四名脸上还有潮红,却不是春潮,而是刚刚吸够了阳气。 “两位客官,都在这了。” “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不会还有藏起来的吧?要是有,我们可饶不了你!” “哎呀怎么敢……” “那就好。” 吴女侠这才转头,看向宋游:“说是就这十个了,都在这了,我看也没有假,你怎么选?” “此时无人,便动手吧。” “好!” 吴女侠也不是个扭捏之人,只从衣裳里一掏,便是一柄小剑。 两个女子见状,脸色顿时一凝。 “你们是……” 嗤的一声,拔出小剑。 “捉妖除鬼的!” “冤枉啊……” 两个女鬼反应有趣。 先是不肯承认,见无法辩解,便说从未害过人,当听说已有数十人死去,便说都是那些人自愿的,直到点破鬼术诱惑,又想求饶,直到发现再怎么说那两人也不肯离去,一场争斗无法避免,这才发了狠来。 “啊!” 一声尖啸,刺痛耳膜。 在门口迎客的两个女鬼道行最深,剩余十个都是她们手下的小鬼,此时惊怒之下,全都化作了原型。 哪里还有什么芙蓉白面、芍药红妆,白面腐朽,面颊干枯,就连满头青丝盘成的精美发髻也只剩了几根枯发插在头皮上,原先明眸皓齿,现在比之枯骨还要干瘪一些,此前多美,此时就有多么丑陋。 女鬼扑向女侠。 女侠持剑迎上。 只见女侠身手矫健,敏锐的躲避着女鬼们的扑咬,纵使这些女鬼身法飘逸,却也难以碰得到她。 不过江湖武人弊端也就在这里,女侠虽然短短几瞬便将手中小剑刺到划到女鬼身上数次,然而毕竟是凡兵,不曾沾染神异,却难以伤到鬼魂。 要是只有她一人,最好的办法还是在这里拖着,拖到太阳出来。 然而身边却还有位道人。 只见道人张口一吹—— “呼……” 火光好比白天。 轻纱幔帐,雕栏画栋,干尸女鬼,此时不过只是柴禾。 第118章 好似只是寻常的一天 “轰……” 火光烧掉了一切,露出原本的夜空。 待得火光消散,精致典雅的楼阁也好,五彩漂亮的灯火也罢,或是那些娇媚又丑陋的女鬼,全都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黑漆漆一片荒山。 即使吴所为视力不错,刚刚在灯火通明的鬼楼之中,又被火光晃了一下,此时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倒是听见身边有或惊疑的或恐惧的喊声,令她握剑瞬间转身,只是这些声音都是寻常男声,她才没有立马攻击。 “放轻松。”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吴女侠松了口气。 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如勾的月亮,星光万点,隐约可见这座荒山,无数的树桩子,拴在树桩上的西南马,站在身后的逸州故人,以及地上已经坐起来满脸惊恐的几个男人。 黑夜中看不清楚,不过也能看见白条条的,想来没有穿衣服。 “各位的衣服应当就在旁边,摸索一下,穿上吧。”宋游说道。 “你们是谁?” “这是哪里?” “我刚刚不是……” “不是天还没亮吗?” 四道不同的声音交杂着响起。 听得出他们中有人已经是这荒野鬼楼的常客了,至少不是第一次来,而有人则并不知情,想来是初次碰见,以前也没听说过。 有人声音还有不少中气,有人已经很虚弱,还有人哎哟几声,想是腰酸背痛。 随即是一阵摸索着穿衣服的声音。 等到他们衣服差不多穿完,便只听一道火焰炸开的声音: “篷……” 夜里突然多了一道火光。 却是宋游不知从哪捡了一截木枝,木枝上自动燃起了火焰,在这荒山之间刚好照亮一小片区域。 几张脸被火光映着,表情各不相同,人和马、树桩的影子都投到地面上,地面也不平坦,明暗不定,比刚才楼中灯火白面红妆更像鬼影。 “这里的鬼呢?” 吴所为对宋游问道。 “已经没了。” “这就没了?” “小鬼而已。” “这种事还是你们道士擅长。”吴所为皱起眉头,“可惜没有留下信物。” “术业有专攻,女侠以后若是在外偶遇阴鬼,刀剑难伤,最好离开。非要拼杀,可将鲜血涂在刀刃上,习武之人血气旺盛,能克阴邪。” “这个我知道,这不是想着有你嘛,无缘无故的,我干嘛给自己一刀?” 其余四人一听,都明白了。 四人的表情也各不相同。 一人睁大眼睛,后怕不已。 一人庆幸而又有些回味。 一人失望而又如释重负。 一人责怪他们为何多管闲事。 手中木枝燃起的火焰照得他们五官明暗不定,借着这一小篷火焰,道人淡淡瞄向他们的神情,以窥心中所想。 这世上没有火果然不行。 “精虫上脑了吧!” 吴女侠都要气死了,走过去对着那个责怪他们的人就是两脚。 宋游也不制止,依然站在原地: “山间夜凉,附近村庄也许可以借宿,几位要是住得近,便回家去吧,要是住得远,也请去找个地方借宿。” 有人道谢,有人愤恨。 也有人被吴女侠留了下来。 “那鬼被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虽说捉妖除鬼之事常常如此,不过这样一来,按官府的约定,要等我们揭榜之后,一个月到半年都没有后续的妖鬼之事出现,我们才拿得到赏钱。”吴女侠说道,“不过这儿有个目击证人,是被你那一把火给燎醒的,有他作证,可能我们几天就能拿到赏钱。” “女侠考虑周到。” 宋游向他拱手,随即看向这位衣着尚且凌乱但作书生打扮的人:“在下姓宋名游,逸州人士,揭了榜来此除鬼,有礼了。” “在下吴所为!” “在下姓顾……姓顾名宜,竞州人士,多谢两位救命之恩,惭愧惭愧。” 顾宜只拍自己的脑袋。 “在下真是昏了头了,明知此处是荒山,荒山上怎会有别地州城都没有的华美楼阁,又怎会有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女子,可不知怎的,偏偏当时就是不觉得奇怪,还以为长京繁华,本就如此,真是愧对先贤,愧对所读的圣贤书……” “既是妖鬼,便能迷惑人心,哪那么容易分辨。” 宋游知晓即使有鬼术魅惑,以那两只小鬼的道行,也定然是他们色欲攻心,才会有机可乘,不过要他帮忙作证,也不吝啬这两句安慰了。 “足下今后切记,色字头上一把刀,尤其行于荒野,要多多辨认。” “知晓知晓……” “可还能走路?” “能!能!” 生怕他们把他丢下一样。 “带上足下的行囊,便随我们启程吧,此时去长京,天亮时差不多刚好能到城门口。” “好好好!” 宋游与女侠一同往回走。 书生慌乱的跟上他们。 “别怕,读书人。”吴女侠牵着马儿,边走边说,“那女鬼只吸人阳气,不会吃人,你最多折寿一点,最近会腰酸背痛、精神不好而已,就算你是来长京赶考的,前些天也已经考完了吧?” “正、正是考完了,所以想出来赏赏桃花,不小心迷了路。”书生听完她说的话,却更害怕了,“真的会折寿?” “怎么了?你这算轻的了!” 吴女侠小心辨路,咧嘴说道:“我今天,哦,已经是昨天了,我昨天早上揭榜,知县说,能查到的,已经有数十人因被吸干阳气而死了,还不知有多少查不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身体虚弱还没死但也快了的,这几年来,折寿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啊?” 书生大惊。 女侠便好似满足了某种趣味,咧嘴露出笑意。 星光无数,山火一点,渐行渐远。 …… 本来要是连夜赶路,便和宋游说的差不多,在天亮前能走到城门口。 然而夜路难行,人难行马也难行,他们不得不找个地方避风歇息了几次,总之坐得冷了便走一段,走一段又歇息一会儿,等到天边亮起鱼肚白的时候才差不多走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几乎是一口气走完。 宋游在上午回到柳树街。 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便听见里头木梯上一连串的声音,非常急促,等到打开房门,便是一只三花猫坐在屋内,一边舔着爪子一边瞄他。 “我回来了。” 三花猫放下爪子,疑惑的看着他:“不是说要几天吗?” “比想的顺利。” “捉到鬼了吗?” “捉到了。” 宋游一边回着,一边往楼上走。 三花猫便在他身后跟着,仰头问道:“你猜我们家的钱都去哪儿了?” “不会是被三花娘娘藏起来了吧?” “你猜。” “我不知道。” “被三花娘娘藏起来了。” “藏在哪了?” “耗子洞里。” “三花娘娘厉害。” 猫儿话多得很,宋游也努力奉陪。 走到二楼,他便往床上一躺。 “你累了吗?” “只是困了。” “要睡了吗?” “差不多。” “你也白天睡觉了呀……” “是啊……” 宋游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了。 只隐约察觉到三花猫在床头蹭脚,擦干净后也跳上了床,凑近了观察他,宋游一来觉得好笑,二来也觉得安心,在这种安心之中,昨夜进过的那栋精美阁楼也好,娇媚女鬼也罢,或是那四位嫖客不一样的面孔,都从心里消失了。 这一觉也睡得太过容易。 再一睁眼,便是黄昏。 像是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 “……” 午觉醒来感受总是奇特。 就如此时—— 睁开眼睛时,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三花娘娘也不知上哪儿去了,起身走出几步,推开窗户,眼前只有昏暗的天光,傍晚时昏昏沉沉的天际让人有种走到了时间的尽头的错觉,偏偏宵禁尚未解除,这时就连窗外街道上也见不到人了,只有房屋瓦顶连成一片,世界安安静静。 直感觉像是被偷走了一天,遗失的是这一天里的整个世界。 这种感觉实在是奇妙。 于是宋游便披着衣裳在窗边坐了会儿,一边吹着晚风,一边细细品味这种感觉,等到它从自己心中彻底溜走,这才起身,缓步下楼。 楼下的门开着,借着昏黄天光,猫儿在街上拨球玩耍。 吴女侠端了一张小板凳,就坐在她家屋檐下,撑着下巴看着这只猫儿。 见宋游出来,她才转头,眼睛顿时一亮:“嘿!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直接睡到明天呢!” “女侠没睡?” “眯了一会儿。” “该多休息。” “江湖人身体好,今晚睡早点就是。”吴所为满脸无所谓,“我今天带那书生去县衙交榜,还挺顺利,估计是书生的话县官比较相信,说这几天派人去那座山上看看,只要七天还没看到有阁楼出来,就来给咱们送钱……放心,只要咱们真有除妖的本事,他就不敢不给钱。” “什么事都是女侠在做,实在惭愧。” “惭愧什么,各有分工而已,你一口火把那些鬼直接烧完了,我才惭愧呢,捡了个便宜,到时候多分你点钱。” “还是女侠情报好。” 宋游也去屋子里端了一根板凳出来,坐在门口,歇着凉,看猫儿在地上拨球。 “你这猫还傲气呢,我刚说我陪它玩,它不干,还差点抓我。” “三花娘娘有自己的想法。” “……” 好似过去的只是很寻常的一天。 第119章 成了画中人 “我明天再去看看还有什么榜可以揭,被别人揭了没有,合适就再揭一张回来。”吴女侠说道,“咱们上一张的赏钱还没给就揭下一张,县官肯定要被咱们吓一跳,哈哈哈……” “需要我与女侠同行吗?” “看你咯……” 吴女侠想了一想才说:“你挣脑子钱,我挣苦力钱,你挣道法钱,我挣情报钱,伱干你的,我干我的,我平常出去也经常从城门口过,不过你要是自己去看了才放心,或是不跟我走一趟不好意思,也可以跟我一起。” “那便辛苦女侠了。” “谈不上,我天性好动。”吴女侠说,“不过你跟我一起去也好,这样咱们可以当场商量,看上的当场就可以定下来,免得被别人抢了先。” “什么都可以揭。” “你厉害……” “听说这几天城外杏花开了?” “是啊,不过是东城门外,你可以去看看,人应该很多,跟着人走就行。”吴女侠说道,“我是没空了,花花草草的,也没多少看头。” “那我便去看看。” “当当当……” 宵禁的铜锣声响了起来。 不过西城不比东城繁华,西城人也不比东城人闲适,大家累了一天,回家都是早早歇息,街上早就没有人了。 坐在门口歇凉闲聊的道人和女侠也起身,把板凳提起来。 “对了!” 吴女侠突然停下: “那天我不是看上了两三张榜吗,今天这只是其中一张,我记得还有一张是城外某座山上闹山妖,袭击过往行人和商旅,吃了不少人,我明天去看看被人揭了没有。” “辛苦。” “那要是没被人揭,我就揭了?” “只是山妖吗?” “嗯,山妖,不难对付,难的是山太大了,它躲起来,不好找,官兵、猎户还有江湖人都去找过,机灵得很。”吴女侠说着瞄向他,“你有没有那种闻一闻味道就找到妖怪的本事?” “没有。” “那……” “可以试试别的办法。” “行!那就定了!” “没有就揭别的,挑难的。” “早点睡。” 吴女侠提着板凳,便进了屋子。 铜锣声熄,全城闭户。 宋游不慌不忙,找来面粉揉了个面团,烧火烙了一盆饼来吃。 …… 晚饭是这一盆饼,早饭也是。 虽然昨天白天从上午睡到了黄昏,晚上也很晚才入睡,但道人的精神并不差,开着门,一边吃着饼,一边看街道人来人往。 三花猫又从楼上走了下来:“道士,你今天要去城外看杏发吗?” “杏花。” “杏花~” “是的。” “三花娘娘跟你一起。” 三花猫一下跳上了桌子,盯着他看。 “在下自然是想跟三花娘娘一起的。”宋游吃着烙饼,与她对视,“不过三花娘娘自打在东城捕鼠以来,昼伏夜出,作息已然……嗯我也不好说是颠倒还是恢复了正常,总之三花娘娘昨夜应该一夜没睡吧?” “对的!” “那应该在家好好休息,今天下午我回来,便送三花娘娘去周侍郎家捕鼠。” “那你一个人去吗?” “也可以。” “一个人会孤独。” “孤独挺好。” “不孤独也挺好。”三花猫直盯着他,想了想,“三花娘娘跟你一起去。” “三花娘娘不困吗?” “不困的!” “……” 宋游脸上微笑已挂了一会儿了。 下山之前定然难以想象,这么一只小小猫儿,竟能给他这么多温暖。 好像也确实没有别的理由了。 就连家中的钱都被她藏在老鼠洞里去了,昨晚还带他去看了看,藏得很深。 “那便谢谢三花娘娘了。” “没事的。” “三花娘娘嘴角怎么多了一点红?从哪儿染上的?” 道人微笑着,伸出手想替她擦掉。 “三花娘娘刚吃了一只耗子。” “……” 道人默默把手又收了回来。 一盆饼还剩三四张。 带在身上,中午也吃它。 道人很快挎上褡裢,关门出游。 穿城而过,往东城门而去。 出了东城门,地势看起来与西城门差别很大,远处有许多大山,山顶隐约可见烽火台,虽然还离得很远,可已能看见满山的杏花了,将这连绵的大山都染成了杏花的白粉色。 一条黄土路通往远方。 如吴女侠所说,果然有很多人去城外赏杏花,尤其春闱结束不久,许多学子都还留在长京,这些学子既有雅兴,又有空闲,三五结伴,成了出城赏花的主要人群,一路都是他们谈天说地的声音,不乏疏狂大笑者。 无需辨路,跟着人群走就行了。 猫儿迈着小碎步,走在前头,只在停下来等他的时候,才张开嘴打个呵欠,又晃一晃脑袋,保持清醒。 “三花娘娘困了吗?” “不困。” “到长山还要走一会儿,要不三花娘娘到褡裢里来吧。” “好~” 宋游取下褡裢,放在地上,猫儿就乖巧的钻了进来,任他提起。 这褡裢也是前几天才在长京做的,并非缝在被袋上的那个。不过相差不多,这个褡裢有两个兜,一个兜用来装些铜钱和随身小物件,另一个兜便用来装三花猫,可以说是为了接送她而特制的。 道人慢慢向前,赏着春光。 猫儿很困,却也把头从褡裢里伸出来,眯着眼睛打量世界,时而仰头看道人一眼。 一路除了学子们,也还有不少士人,乃至女子,已婚未婚都有,有的有随从跟着,有的只是几名女子结伴出行。 也可窥得几分大晏的开放。 记得月初时来长京,虽然已然开春,但未过惊蛰,路边野草仍是去年冬天留下的枯黄色,如今再出城走一趟,接近春分,已是满目春山。 停下脚步时,已到长山脚下。 杏花开得最好的这座山,就叫长山,也是从城门口看去最高的那座山。 从长京到长山有二十多里路。 出城踏春赏花的人,赶早出发,带上行囊悠悠闲闲往长山走去,刚好中午找一片草地铺开布巾,坐着吃点东西,喝点小酒,赏花吟诗,到下午的时候正好回到长京城,过完这个时代美好的一天。 也是因为长京士人文人都爱去长山赏花,前朝就已经由朝廷拨款,在长山上修了阶梯、长廊与亭舍,以方便大家爬山歇息。 道人一路走来,花草无数,周边山坡上也不乏桃花杏花,可走到长山脚下,仰头一看,才觉得此前看的杏花都太稀疏太平常,才知晓为何那么多长京人走这么远也要来这里看。 “我们到了吗?” 猫儿的声音很小很小,怕被人听见。 “到了。” “放我下来。” “不困了吗?” “我也要看花~” “好。” 道人便把猫儿放下来。 不知是困还是在褡裢里蜷缩久了,落地之时走出几步,竟还偏偏倒倒。 道人摇头笑笑,迈步往上。 只见长山险峻,本就是长京天险,翻过这座山,后边的山上便有军队驻扎。而长山陡峭之处怕只有猿猴才能爬得上去,山石裸露,可这么险峻的山峰上却长满了杏花,如此之多,一丛又一丛,将连绵的群山都染成了白粉色。 未见过的人恐怕难以想象。 历代战争,不知多少将士曾在此处与敌搏杀,跌下悬崖,而在这被鲜血侵染、埋骨无数的土地上,竟开出了如此美丽的花。 一条长廊从山底盘到山腰,又从另一处下来。 路旁有人赏花,有人吟诗,有人作画,有人饮酒,有人闲谈,也有人背着背篓,装着煮熟的食物,在山间上上下下不辞辛劳,卖与闲人。 人也来此,妖也来此。 有爱猫之人逗弄三花猫。 有向道之人请道人饮酒。 还有人拦住他想要算命。 三花猫真是太困了,边走边打呵欠,摇摇晃晃,却又要强得很。 …… 山腰某处亭子中,有人正欲作画。 拿笔的女子戴着面纱,既有遮住面庞也有防晒的作用,出行的许多贵家千金都这样做,身边一个侍女一个随从,亭中石桌上铺开画纸,墨砚和颜料都已经准备好了,本打算画眼前近景,亭柱瓦檐,探出的一支杏花,也算美妙,可不经意的一瞥,却瞄见了另一边。 一个年轻道人,一只三花猫。 三花猫的脖子上有一根细细的红绳,挂着一个木质的小饰品,看起来格外乖巧。 道人走得慢,怕是为了迁就身边那只猫儿,猫儿则像是没有睡醒,迷迷糊糊,偏偏倒倒,一步三摇,总打呵欠,却还紧紧跟着道人。 道人走她就走,道人停下看花,她也蹲坐下来,跟着仰头看去。 一人一猫从亭子边走过,往远处而去。 不知道人停下与她说了什么。 也许是劝她休息一下。 于是一人一猫也不讲究,就在山上石阶上坐下,正巧坐在探出的一根杏花枝下,背对着这间亭舍,离得也不算近。 女子从此处看去,只能看见背影。 道人穿的道袍已经很旧了,可旧衣服与道人本是绝配,穿着最是自然。身边三花猫坐得端端正正,尾巴绕脚,本与道人隔了一点距离,可困意上来了便忍不住往道人身边倒去,身子都歪了。 有风吹来,花瓣滑落。 猫儿一下被蜜蜂吸引,一下又仰头盯着天上飘落的花瓣看,一下又靠在道人身上蹭着脑袋。 让人看了,只觉得自然和谐。 提笔的女子也沉默了下。 心中为之惊叹。 第120章 与历史中人的相逢 “先生,石阶多凉,何不过来同坐?” “多谢足下,在下吃完饼子就走。” “这里有酒有肉,过来饮酒畅谈,岂不比吃几个饼子畅快?” “不敢打扰。” “那也请尝个鸡腿!” “便多谢足下……” 吃的是昨晚烙的饼,喝的是山泉,算不上多有滋味,却也自在。 远处坐着饮酒的士人心善,愿意与道人结善缘,特意从烧鸡上揪了一条腿下来递给他,道人这次没有拒绝,恭敬道谢接过,却只咬了一口,剩下的都撕下来喂给猫儿吃。 三花猫吃了两口,却抬头看他,声音小到只有身边的道人才能听见: “你吃的什么?” “昨晚的饼。” “给我尝尝。” “……” 宋游也揪了一块饼子给她。 三花猫咬得吧唧响。 三花娘娘说的,猫不吃果子,自然地,猫也不吃饼子,不过一路相伴,却是又吃了果子,又吃了饼子。 不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主动要吃人的食物的呢? 第一次好像是在竞州的时候。 从浮云观出来不远,宋游停在路边,拿出北山道人为他准备的莲子和路边买的蒸饼吃,三花猫便凑过来,仰头看着他,叫他给她也尝尝,此后无论宋游吃稀粥也好汤饼也罢,她只要不是刚吃完耗子,或打算去捉耗子,都会吃点。 “好吃吗?” “唔不知道……” “吃完就下山了,花也赏得差不多了,下山的路上三花娘娘便不必跟着我走了。”宋游说道,“就请三花娘娘在褡裢里睡一觉吧,晚上如果三花娘娘精神好的话就去周侍郎家捕鼠,精神不好就算了,反正我们请了好几天假呢,晚几天去也没关系。” “好的。” 没有多久,一人一猫便起身了。 猫儿钻进褡裢中缩着,道人则与不远处的士人们拱手道谢道别,往山下走去。 期间似有所感,回头一看—— 身后一间亭舍,亭舍中站着几人,有人在作画,有人在看画,有人在看作画的人,也有人在往他这个方向看。 道人收回目光,沿阶梯而下。 身后作画的人刚把笔从画纸上拾起,点齐了杏花的最后一笔,身边不知何时聚了几位文人士人,看着这幅轻松勾勒出的别样杏花图,都惊叹于色彩的运用与画中的意境,议论纷纷,可作画之人抬起眼来,再看前方,似是想看还有什么要补的,却已不见道人与猫的身影了。 山还是那山,石阶还是那石阶,山上杏花垂下枝来,仍旧是美丽的一角,只是少了那道人与猫,便也不再点睛。 作画人愣了一下,立马翘首望去。 却不知道人与猫走了多远了。 身边夸赞无数,一时却难以听得进去,本来心中想的,是将画赠予道人,如此,这场相逢才算美妙。 …… 下午时候,回到东城门。 东城门自然也贴得有告示。 道人走过去看了看。 有最新政策及解读通告,有通缉令,也有找民间高人去剪除妖鬼的。 道人认真读了读。 不过长京城内会驱妖除鬼的民间高人不在少数,很多都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胆大之人发起狠来或是穷疯了,也会接一些驱妖除鬼的活儿,寺院宫观的人有时也会接一些。宋游在长京只住到明年,倒没必要全都接了,只挑其中那些难的,既为民除害,也赚点钱长京生活,便可以了,剩下的留给那些长住长京、靠驱妖捉鬼吃饭的人。 就如城中城隍一样,其实他们比宋游更能保证长京城内城外的安宁。 道人也怕麻烦,不愿与衙门打交道,于是只看了看,一张榜都没揭,只等女侠来代劳。 说起来自己租的房子还不合法呢。 看完正准备走,忽听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急促,轰隆作响。 城门口的人纷纷转身。 道人也随之往身后看去—— 只见城门外黄土路上,一队骑兵奔踏而来,卷起滚滚尘沙如龙,直到靠近城门,这才缓缓减速,马蹄声也变得柔和起来。 为首一匹高头大马,黑白交杂,这般毛色很容易让人觉得它很温和,可细细看去,才知这匹马的威武神俊。 马上之人亦是高大威猛,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有些沧桑,五官正气,一身宽松的风沙红袍,底下隐藏的是厚重的玄色盔甲,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尤为雄壮,而马儿身上挂着一杆长槊,血气浓重,又不知染了多少鲜血。 身后数十骑,都是轻骑,看容貌年纪也都三十岁上下,俱都披挂整齐,满脸风霜。 骑兵停在城门口,立马有人拿着文书上前交涉。 门口的无数人都停下看着他们,道人亦是站在人群中远远望去,等待之时,那为首的将军也转头看来,目光扫过人群。 穿着道袍的人在人群中终究是有些特别,将军不免多看了一眼,目光与道人稍稍交错,很快也收回了。 人很难从眼神中看出太多东西,只有相处日久养成的威望、构建的了解能帮助人从一个眼神中看到更多内容,这初见的一眼在道人看来,除了觉得此人目光坚毅平静以外,也没看出别的东西,但冥冥中仍有一种感觉—— 自己好像见到了一个听闻许久的人。 “彻!” 骑兵进城而去。 有人连忙跑上去问守城的军士,刚才那一队是什么人,此时长京城外杏花开放,出来赏花的不乏达官贵人,守城的军士不敢怠慢,只说那是从塞北被召回来的陈子毅将军,众人这才哗然。 身旁声音一下子就变得杂乱起来。 有人夸赞将军威武。 有人议论天子意图。 有人说长京妖鬼这下可得收敛了,恐怕很快宵禁就要解除了…… 这年头可能有人不知道当朝宰相是谁,但长京城内,不可能有人没听说过国师和陈子毅将军的名号。 因为茶楼内的说书人天天在讲。 就是宋游也有些恍惚。 一个下山以来常常听说的人,甚至在长京听了他半年的故事,一个本来只存在于故事和别人口中的人,虽然他从未想过要结识这位将军,可当他突然有一天活生生的出现在了面前,一时还是觉得奇妙。 总感觉他该是个传说中的人物。 “果然好年轻啊。” 宋游感慨着,也走进城去。 依稀还能看见那队骑兵的背影。 陈信,字子毅,昂州陈氏子弟,本是出身名门,不过从军之后,第一次展露峥嵘,却是以斗将的身份。 何为斗将? 像是演义、说书人口中那般,两军交战,靠主将的个人武力来决定战局的胜负或对胜负造成较大影响是不可能的。但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一直都有着斗将的传统,不过不是主将,而是军中专门养着一种将军,这些将军有的会参与指挥,但多数并不指挥作战,只有一身超群武力,专门用来挑衅敌方将军或在敌方将领挑衅之时派他上场,两军交战,斗将先行,胜者自然气势如虹,败者自然影响士气。 到了本朝,风气渐止,斗将的传闻越来越少了,最多的便是在北方。 塞北人崇尚武力,喜欢派人挑衅,别人到阵前来骂开了,若是缩着头不敢迎战,或叫人射死,也多少影响士气,又显得大晏朝没有威武能人。 当年陈子毅才十六岁,首次出战,故事中说他一杆红缨枪,十个回合不到,便挑了塞北赫赫有名的银马大将。 此后声势一时无两,一杆长槊之下,不知多少名将英魂。 听说直到后来成为一军主将了,只要面对塞北人,他仍常常去阵前挑战,只是挑的已不再是敌军斗将了,而是敌军主将。 塞北人尚武,不敢不应,又不敢去应,常常羞得面红耳赤,连小兵都无地自容。 不知是真是假。 可这位虽是以斗将闻名,却是实打实的氏族出身,从小饱读兵书,熟知战册,除了能挑敌方大将,敢于冲阵,喜欢冲阵,还有勇有谋,喜欢率奇兵直取敌方帅帐,大军尚未开战,帅帐已然被平,纵横疆场十余年,从无败绩。 这不止是个故事中的人,也是个注定会被记入史书的人。 不止在如今声名显赫,即使千年后的人回顾历史,他也当是历史上的明珠之一。 这种相逢,真是奇妙。 历史仿佛出现在了面前。 “唔……” 一颗猫头从褡裢里钻了出来,看见周围好多人,发出疑惑的一声,看见路旁房屋,又疑惑一声,声音听起来像嗯又像呜。 “很快就到了。” 宋游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把她摁了回去。 逐渐走回柳树街。 门口看见了女侠的身影。 依然是一张宽板凳,坐在屋檐下,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刨着,不时抬头看一眼街上行人,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看来即使是武艺高强之人吃饭的时候也是会心不在焉的。 宋游过去瞄了一眼,碗中是看不出什么的糊糊,放了两根酸姜,其中一根已经咬了一半了,拉出了丝。 (本章完) 第121章 厉害啊道长 “女侠,姜有点老了。” “你懂什么?这是家乡的味道!” 女子斜瞥了他一眼,吃得虽然差,嘴里也寡淡得很,但并不羞于让人看见:“说出来你不信,这坛子酸菜还是从你那屋里找出来的呢,我那前辈死后我去给他收拾房子,钱没找到几个,倒是发现这坛子宝贝,嘿,我自己还不会泡呢!” “原来如此。” “杏花好看吗?” “好看,壮观如画。”宋游说道,“回来的路上,还看见一个人。” “谁啊?皇帝?” “陈子毅将军。” “哦,如雷贯耳……” 女子如此说着,表情却很淡定,目光涣散的盯着前边街道,端起碗又刨两口,好似因为吃得太差,生无可恋一样。 腿上传来痒感,低头一看,是那道人养的猫在扒拉自己的腿,直立起来,伸长脖子也想往她碗里瞅。 女子便把碗拿低给她看,还夹起一小块姜递给她。 三花娘娘闻了闻,扭头走远了。 “……” “女侠看完榜了?” “揭到了,等我吃完……” 女子面无表情的又咬了一口姜,把碗里最后两口糊糊刨完,便转身回了屋子。 宋游也打开了自家房门。 刚进屋门,就见隔壁女侠跟了进来,与先前的生无可恋不同,此时已然精神饱满,手上拿着一张榜单:“之前听说赏银是二十两,不过只有开始被揭了几次榜,揭榜的人要么找不到那山怪,要么便被那山怪给吃了,之后就一直没有人敢轻易去揭榜了,听说昨天那山怪又吃了两个人,闹得人心惶惶,单独一个两个人都不敢走那条路了,衙门把赏钱加到了三十两。” 顺便把那张榜单放在桌上: “悬赏榜在此。” “信得过女侠。” “我们几时出发?” “既是吃人无数,还是尽快为好。” “那就明早?” “好!” “明早敲墙叫伱。” “好……”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女子拿着悬赏榜回去了。 宋游也出门买菜,回来做饭。 初来长京那几天,确实银钱不足,连着吃了好几天的稀粥,每天肚子都在叫,嘴皮都要裂开了,不过托三花娘娘的福,最近吃得还不错。 煮碗杂粮饭,炒个烂肉豌豆。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为他烧火,一边烧火一边说:“道士,今晚不去捉耗子了。” “好……” “等回来再去。” “嗯?”宋游低头看她一眼,“三花娘娘也要去捉山怪吗?” “对的。” “好……” 宋游也算摸清她的性格了。 三花娘娘既是猫神,性格自然独立,不过心性单纯,与人相处久了,便也会粘人。 “对哦——” 三花娘娘又往灶里送了一把柴,忽然抬起头:“道士你们捉鬼挣到多少钱?” “还没拿到呢。” “没有钱吗?” “只是没有拿到。” “那有多少钱?” “我们说好各分十五两。” 宋游露出一丝笑意。 今天商议如何分配赏钱,一个又是看榜又是打听情报,又是揭榜又是交榜,一个一把火烧死了所有女鬼,不好说哪个出力大,奇妙的是,两人都觉得自己拿一半的钱对不起对方,心中有愧。 也许这样相处也挺好。 三花娘娘却看不懂了,直直的盯着他,面无表情,只偏过头以表疑惑: “你笑什么?” “想起高兴的事情。” “十五两是多少?” “就是十五两。” “多吗?” “很多。” “和五百钱哪个多?” “十五两要稍微多一点。” “多多少?” “不好说。” “三花娘娘捉几天耗子可以挣到十五两?” “……” “三花娘娘捉几天耗子可以挣到十五两?” “可能要多几天才行。” “捉几天?” “努力捉总能挣到的。” “十天吗?” “要久一点。” “多久?” “大半年。” “……” 女童低下头,默默送柴。 “嗤……” 姜蒜下锅,热油冒出无数小气泡。 女侠缩在隔壁楼上,听着隔壁炒菜时锅铲摩擦铁锅的嗤嗤声,闻着渐渐传来的香味,表情呆滞。 …… 次日清早,拍墙声将人叫醒。 烂肉豌豆实在太下饭,昨日炒的一碗,一顿可能还没吃到三分之一,而今天出门还不知要去几天,宋游只好去隔壁将女侠请过来一起吃。 饭后女侠带刀出门。 相比起剑,她还是更擅长用刀。 长刀最好了。 长京城里面有铁匠铺,也有刀剑铺,都有卖刀剑,自然也是可以带刀入城的。不过不能佩刀入城,也就是不能无端带着刀剑在街上行走,现在吴女侠揭了三司衙门的捉妖榜,要去城外除妖,便不怕路过官差军士巡查了。 一路买了些干粮,女侠抢着给的钱。 不多时,两人便又出城而去。 一匹黄鬃马,一只三花猫。 三花猫依然迈着小碎步,跑在前头,时不时回头仰首打量一眼黄鬃马,觉得比自家的马儿要小一些,心里就非常满足了。 “雁回山,离长京大概八十里,应该是走这条路。”吴女侠用刀指着一个方向。 “挺远的。” “长京就是这样,除了最近这一回,以前城内很太平的,毕竟是京城,很少有妖魔鬼怪敢在城里闹事,城外附近也很少有妖魔鬼怪,不过长京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离长京远一点,走出去个几十里上百里,就常常有妖魔鬼怪闹事了。”吴女侠顿了一下,瞥他一眼,“早知道要经常出来干这些活儿,你该把你那马放城内养着的。” “我反正也不骑。” “哦,你不会骑。” “就当踏春了。” “真有闲心。” 吴女侠没有说什么,也左看右看,随即继续说:“那雁回山听说很大,草木葱郁,找个山里长大、精于变化的山怪,恐怕并不容易,到时候看道长仙师有什么神仙手段了,只要找到,先交给我,我倒要看看那山怪是不是和鬼魂一样,刀子砍不到。” “去了再看。” “听说这座山还有点邪性。” “怎么个邪性法?” “这雁回山总是有些害人的妖魔鬼怪,不是什么山怪就是什么野鬼,或者成了精的妖怪,捉了这个有那个,杀不绝一样。” “应该是灵气充沛,所以催生精怪,精怪多了,就总有受不住诱惑害命的。” “厉害啊道长……” 吴女侠这一句“厉害啊道长”,听来就像是说了句“这路边有块石头”一样轻松随意。 八十里路,走得快也得到半下午。 吴女侠常常骑着马跑到前面去问路,保证没有走错,有时在前边耍着等他们,有时也跑回来接,与他们聊东聊西。 眼见得要到雁回山了。 正巧路边遇见一个老人,吴女侠便开口与他问路。 “老人家,前边可是雁回山。” “你们去那做什么?” “我们要去前边那个什么县,要从那雁回山经过,我们就两个人,有点害怕,问一问心里有底。”吴女侠眼珠子转了转,说,“不晓得雁回山是在前边还是已经不小心被我们走过了,要是走过了就好了。” “那你们可得当心,雁回山就在前面,还有十来里。” 老者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们:“那山上最近可在闹山怪,说是长得比牛还大,吓人得很呢。官府派人来了好几次都捉不到他,听说再捉不到就要派官兵来烧山了。很多人要从那儿经过,都是赶早,聚一波人一起过去,山怪看见人多,也就不敢出来作乱了。” “多谢老人家。” “不谢不谢……” 老人摆着手,背着背篓走远。 吴女侠瞄了眼宋游。 宋游只笑了笑:“女侠谨慎。” “听说那山怪还会变化,会变成山上的草木顽石,不晓得有没有变成人的本领。”吴女侠抿了抿嘴,“行走江湖,小心一点不是坏事。” “有理。” 前行十多里,便到雁回山。 此山高,直入云。 吴女侠高高扬起头,不免皱眉:“这么大一座山,就算神仙想找到一只精怪藏在哪,怕也得把山搜一遍吧?” “也许。” “你有何办法?” 吴女侠扭头看向身旁道人。 却见道人仰起头,看着旁边一棵大树。 细看能发现树上有一个鸟巢。 什么意思? 吴女侠正是疑惑之色,便见鸟巢中突然有些动静,竟钻出了一颗黑色的鸟头。 是一只乌鸦? 随即便见道人拱手向那乌鸦行礼: “在下姓宋名游,有礼了。听说这座山上有山怪作乱,足下既常住于路旁,不知是否见过,又是否能告知在下,它通常住在哪里?” 这也能行? 吴女侠眨巴着眼睛,看看这道人,又看看这乌鸦。 “啊!” 只见这乌鸦扭头,看向远方某座山的山头,叫了一声,声音惨淡。 “可有路上山?” “啊~” “多谢了。” 道人拱了拱手,从褡裢里拿出一包菜叶包的东西,打开菜叶,里边全是肉丝,他挑出几根,挂在旁边巴茅叶子上: “几根肉丝,不成敬意。” “啊~” “走吧。” 道人当先往那边山头走去。 吴女侠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实话,此前她绝想不到,道人说的办法竟是这个。 “厉害啊道长……” 吴女侠乐呵呵的,持刀跟上。 (本章完) 第122章 斩杀山怪 “敢问足下……” “呦~” “多谢……” “原来鹿是这么叫的。” 吴女侠看着那只逐渐消失在林间的小鹿,有些依依不舍,又砸吧了下嘴,除了今早上,连吃了好几天糊糊的她,眼泪差点从嘴角流下来。 不过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讲究,尤其是名门大派出身的江湖人,即使身边道人并没有说什么,可她也知道,既然别鹿为自己二人指了路,自己便不能一问完就马上抽刀相向,那会亏心。更遑论身边道人每次问话时都恭恭敬敬,极为有礼,稍微聪明一点,也知晓不该在此时耍野蛮。 “这鹿又说什么?”吴女侠转头看向刚才小鹿看向的方向,那里已是山头了,“说在那座山头上?” “没错。”宋游点头,“它很害怕。” “害怕什么?” “你不会以为山怪只吃人吧?” “原来是这样……” “走吧。” 宋游迈开脚步,往那山头走去,一边走一边给她讲一些关于山怪的事: “山妖山精山怪山鬼,世人常常混淆,哪个念得顺口就念哪个,有些是山中花草动物得道化形,有些则是山中自然蕴养的精灵,都有好有坏,不过听女侠打听到的情报来看,多半是山中自然蕴养的精灵,才会如牛一样大,却又难找难抓。” “为啥啊?” “因为这类山怪通常会有变化的本领,一般不擅长变化成人,但擅长变化成山间的草木顽石。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宋游说,“那山怪若是看见女侠拿着长刀直奔山上走,定然不会轻易出来。可若是它们变化成山间草木顽石,那就真如女侠所说,就算神仙来了,若非精于此道,否则想把它找出来也要一寸一寸的把山搜一遍才行。” “那我们怎么办?” “山间野兽也好,精怪也罢,都怕巨响与火光,可将之吓出来。” “怎么吓?干吼?烧山?” “说来也巧,昨日出门买菜,刚巧碰见有人在兜售爆竹,想想上次放爆竹,还是十几年前……” 宋游有些怀念。 随即将手伸进褡裢,拿出几个爆竹。 “厉害啊道长……” 此时两人已缓缓上了山头。 远方正在落日,天边一片火红。 吴女侠一手持刀一手握着刀柄,环顾四周,却见草木深深,乱石嶙峋,只见得到松鼠在树间攀爬,鸟儿在枝头跳跃,哪有什么山怪。 “嘘~~” 一阵引线被引燃的声音。 吴女侠转头一看,却见道人抓着一个被点燃的爆竹,随手扔了出去。 吴女侠立马紧盯着那个方向。 “嘭!” 一声雷响,火光迸现。 那方毫无动静。 “嘘~” “嘭!” 依然没有动静。 “该不会那山怪下山害人去了,没在这山头上吧?”吴女侠低头一瞥,“你就带了五个爆竹,用完了怎么办?” “在下略懂雷法。” “……” 第四个爆竹扔出去。 “嘭……” 就在这时,旁边一块比水缸还大的顽石突然动了一下,只一眨眼,就由蜷缩着舒展开了身体,真当有一头牛那么大,身上也迅速变化,一下子就从灰色的石头变成了一个皮肤泛白、直立行走、体型壮硕又面目狰狞的山怪。 它看起来像多种动物的组合。 身形如猴,牛蹄羊角,布满尖牙的嘴,长臂如猿,爪子如鹰。 山怪仿佛受了惊,转身就跑。 “哪里走!” 刷的一声,吴女侠瞬间拔出长刀,追了上去。 宋游站在山头看着,只见那山怪体型虽大,却在山间奔跑自如,可吴女侠身法更是敏捷,速度极快,还精于预判。待那山怪绕了个弯,感觉身后没有动静回身查看时,一道人影已直冲它的面门。 刀光如雪,寒气逼人。 山怪仓皇躲避,用手来来挡。 “嗤……” 鲜血直喷而出。 手臂齐齐断掉。 “嗷……” 山怪一声吼叫,不知是痛是怒,随即也发了狠,朝前扑咬而去。 江湖中武艺高强之人,虽不敢说以武通神,可要杀个山间野蛮妖怪,还是容易的。 只要刀子砍得动,就能杀。 当年义庄之内,舒一凡一把长剑可以将邪物剁成碎片,今日雁回山顶,吴所为手中长刀自然也能宰掉山间野怪。 太阳一落,天光便越来越暗。 不一会儿,山间安静下来。 一阵思思索索声。 一道黑影从树林中走出,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提着一个怪异的头颅,走上山头。 宋游也从另一边走来。 “咦?你去哪了?” “天干物燥,枯草甚多,去看看爆竹有没有把枯草引燃,免得起了山火。” “嘿伱倒是讲究!” “应该的。” “看!” 这位女侠将头颅往地上一扔,似是觉得很有意思,说道:“这山怪在这里作乱也挺久了,那么多江湖人、民间高人都没有把它找出来,我还以为我们也要在这里耽搁几天,却没想到这么容易。” “只需懂其中窍门。” “学到了。” 吴女侠长舒了口气,似是也累着了,却说:“这把算你功劳更大,你多分点钱。” “平分最好。” “你该多得。” “免得以后不好分。” “也有道理。” “那就这样。” “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我觉得这山顶风景不错,想在这里停留一晚,看明早的日出。”宋游对吴女侠说,“女侠又是如何打算?” “都看不清路了,今晚也不可能回去了,不过山顶风也太大了。”吴女侠说道,“何况你的毛毡毛毯还在我马儿背上,难不成你不用?就这么在山顶干坐一晚上吹风?” “也不是不行。” “那你在山顶坐着吧,我放心不下我家马儿,我要回去找它。” 吴女侠已重新提上山怪的脑袋,并吸了吸鼻子:“这玩意儿好臭,我就不留在这里恶心你了。明早天亮之后,我在山下等一个时辰,要是天亮后一个时辰你还没有下山来,我就带着这玩意儿回长京领赏了,好像有遇到过它但是活下来的人,衙门找来人一问,当场就能结钱。” “拿了钱请女侠吃饭。” “那感情好……” 吴女侠的背影已渐渐消失。 这时草丛中又一阵动静,悉悉索索,天光已经很暗了,只见几道花色从草里钻了出来,却是一只三花猫,嘴里叼着兔子。 “唔唔……” “已经找到山怪了,女侠带下山去了。打算在这山上坐一晚上,看明早的日出。”宋游看着她,“三花娘娘果然厉害。” “吃兔子……” “这里没有水,还是三花娘娘吃吧。” “那你吃什么?” “我不饿。” 宋游看着兔子面露遗憾之色。 倒也不光是水的问题,水可以就近找,实在是今日出门没带调料,而兔子肉没有调料吃起来实在难以下咽,便只能辜负她的好意了。 却不料夜色渐浓之时,吴所为又回来了,还带上了她的爱马。 只是西南马再怎么擅长走山路,也上不了这个山头,只好在下边乱石堆中等着,吴女侠则将宋游的毛毡毛毯与干粮饮水送上来,原本贴在马儿身上的符箓也取下来还给他,便又下去找了一处避风之地,和她的马儿睡在一起。 …… 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 道人身下垫着毛毡,身上披着毛毯,盘坐山头,头发眉毛上已结了不少露水,猫儿则缩在他的两腿之间,睡得很沉,也压得他腿麻。 道人缓缓睁开眼睛。 天边已是火红一片。 道人却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东方云层厚重,本以为已无法见到日出,却不料稍等片刻,天边的云竟是自行散开,几息之后,第一缕阳光便自远山背后斜射了出来。随即一条橘红色的线出现在了山头,那缕本射向头顶的晨光也逐渐向下,洒在世界上,涂满山头。 也照在道人的脸上。 能察觉到一丝温暖。 道人的眉头总算舒展开。 “嗯~~” 一只毛绒绒的脑袋从道人面前、毛毯的间隙中钻了出来,她看看远方的红日,又仰头看看道人橘红的脸和倒映着晨光的眼睛,甩了甩头,这才迈步从她特别的毛毯帐篷里走了出来,又是抖脚,又是打呵欠,又是懒腰。 红日渐渐升起,好像还带着几分湿润。 不过很快它就由红转白,越升越高,天地大亮之时,彩霞已尽皆散去,这场难得的视觉盛宴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吴女侠也不知何时到了山头,看完了这场日出,不知她心中是何感想,不过却只说了一句: “还多安逸……” 宋游微笑,却转头对她说: “在下觉得这山间风景动人,想在此多留几日,不知女侠可否……” “我一个人回去是吧?” “是。” “小意思,我把剩下的干粮和水都留给你就行,只是那旁边就是那山怪的无头尸体,你不嫌膈应嗷?” “无妨。” “那毛毡毛毯我要不要给你留下?” “我不好带回去,便请带走吧。” “晚上不冷吗?” “找避风之处,点篝火即可。” “也行。” 吴女侠只把该关心的话说完,便也不多说了,只在旁边站着,等他叠好毛毡毛毯,接过来转身就走。 一人一马,身影逐渐消失在林间。 宋游则转头看了看这座大山—— 连绵的绿色,偶尔几簇桃花,晨雾。 依吴女侠所说,此山常有精怪鬼物害人,想来定是灵气汇集之地,不过昨夜感悟天地灵韵,却并未察觉有多少特殊之处,不说与那平州几百里少有人烟的大山山脉相比,就是与这一路走来的许多名山胜水相比,灵气都要淡薄一些。 怕是另有玄机。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本章完) 第123章 苦练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里没有山神啊……” 世间峰峦无数,有山神的万中无一。 不过山神也可分为先天与后天。 先天山神不靠生灵信仰。 大山灵韵有了灵智,得道化形,便是先天山神。这类山神往往神通广大,法力高强,尤其在诞生之地,等同于大山化身。 后天山神多从信仰中来。 又分自然神与人神。 有的是人们见大山巍峨高大,气势雄壮,亦或圣洁出尘,便自发将之奉为神山,久而久之,香火催生,就真的有了山神。 有的是山间妖精鬼怪,但没有走上恶途,反倒与人结了善,只要有人奉上了香火,跟随者众,便也成了山神。或是朝廷下令,天宫同意,将某个德行出众之人敕封为某座名山的山神。 先天山神通常诞生在远离人间之地,灵气充沛之处。后天山神则通常在百姓聚居地周边甚至城中诞生,越是繁华之地,越容易诞生山神。 长京周边不少山都有山神。 雁回山不是无名之山,既有名字,又巍峨雄壮,还在长京周边,官道边上,虽说没有山神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可还是有山神更正常些。 加之常有妖精鬼怪害人…… “……” 宋游闭上了眼睛,感悟大山灵韵。 不出意外,一无所获。 又找山间动物请教了下。 仍旧一无所获。 想来也是,此地靠近长京,若有真大妖邪魔在此盘踞修行,让山中小妖小怪出去替他害人,必有善于隐藏的本事。 不过宋游也不急,就在这山上找了一处树荫坐下,晒太阳,赏春光。 明日便是春分。 春分之时,昼夜平分,天地阴阳之气同强同弱,达到完美的平衡,既和谐又充满玄妙。天地精怪鬼物,修行多是阴阳法或天地灵气法,吸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就是人类修士,修行多数也是用的这两种法门。 春分一到,阴阳平衡,灵气和谐,若有厉害的精怪鬼物或人类修士在何处修行,势必会打破这种平衡,干扰这种和谐。 藏得再好,也藏不住。 除了天地,若有别的人可以达到这种完美的平衡与和谐,也可称一句大能了。 中午便吃干粮,喝点水。 不忘睡个午觉。 三花猫在他旁边跳来跳去,不知捉蝴蝶还是飞虫,有时又爬上身边的树,爪子磨过树皮弄得咵嗤咵嗤响,有时又钻进草丛中,不知去向,过一会儿才砸吧着嘴巴回来,在他鼻子间嗅一嗅,就又离开了。 至于这名道士在山上做什么,为什么不走,三花猫并没有多问。 不是不好奇,实在是习惯了。 这道士总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总爱走些偏僻的小路,总爱爬到山顶去,以前她会问,道士也都答,不过她听来也觉得无聊,后来就懒得问了。 反正跟着他走就行了。 正是春暖花开时,偶尔也有一些小动物从宋游身边过,宋游一般看见了也只劝它们快些离开,不然自家三花娘娘回来了,它们可要吃些苦头。 到了晚上,又到了深夜。 阴阳逐渐平衡,灵气趋于和谐。 星光遍布间,道人在一只迷糊的三花猫跟随下,再次踏上山顶,举目望去,无论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或是星光灵韵,在道人眼中呈现出来的都是一片祥和宁静,唯有一处有些异样。 那边阴气略重。 往常难以察觉,此时看去,便像是一张纯白的纸上落了点灰,十分突兀。 于是道人指着一个方向: “我要去那边一趟。” “去做什么?”三花猫迷迷糊糊,一边说话还一边抬起一只爪子来揉眼睛,“去尿尿吗?” “那边有一位妖怪。” “又有妖怪!” “是个大妖怪。” “三花娘娘不能去吗?” “可以。”宋游顿了一下,“不过要请三花娘娘待在褡裢里。” “一直待在褡裢里吗?” “看三花娘娘了,不过无论如何,到了那边之后,三花娘娘要待在褡裢里。”宋游顿了一下,“免得与我走散。” “唔……” 三花猫想了想,知晓人的眼睛比不上猫,晚上看不清路,便说:“我先走一会儿。” “好。” 猫儿在前,道人在后。 且借一点星光。 于是此山上的星光便好似亮了一点。 不多,就一点点。 本身星光只隐约可以视物,路况如何还是看不清楚,现在也只刚刚能辨得清路。就连三花猫也只是隐约有所察觉,抬起头来盯了一眼,只以为是头顶的一朵云被风吹开了,并不多在意。 “走这边。” 三花猫找着人能走的路。 翻过一座山,又翻另一座。 终于到了阴气略重之地。 宋游循着这略显突兀的阴气来源,只走到一面悬崖面前。 星光下悬崖呈现出浅浅的灰,用手摸上去,是凹凸不平的石壁,有着粗糙的磨砂质感,甚至手摸过时还掉粉。 “做得挺真。” 宋游扯开了嘴角。 此乃妖怪法术。 这种法术,既挡人心,又挡人身,想要穿过,只靠蛮力有些费劲,不过若看穿它的本质,知晓这其实并不是一面石壁,而是一个洞口,闭上眼睛之后再辅以一点灵力妙法,就很容易过去了。 里头也许是个大殿。 也许是个洞口。 也许有机关禁制,也许没有。 无论如何,没有不敲门就擅闯别人府邸的道理。 也不知洞口有没有精怪放哨,也不知有没有别的出口,总之道人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等到天快亮了,便敲响石壁: “里面可有人?” 隐约可听里头回音不绝。 这道听起来很平常的声音好似一直在里头传了很远,回荡不绝一样。 除非是聋子,怕都听见了。 过了一会儿,无人回应。 “在下姓宋名游,前来拜访足下,足下既身在洞府,何不出来一见?” “唔?” 三花猫早已回到了褡裢中,只露出一颗头来,听见道人自言自语,不禁仰头看他,发出疑惑的声音。 却见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摁了回去。 “不肯出来吗? “那在下…… “呼……” 宋游随意朝前吐出一口气。 吐气成火,火焰成龙。 这条火焰打在石壁之上,却没有沿着石壁铺展开来,而是轻松穿了进去,不知到了何处去。 道人仿佛只是自言自语:“这么好的洞府,毁了多可惜……” “轰隆!” 山中顿时一阵闷响。 随即是一道有些尖利的声音:“何人如此大胆?敢擅闯我之洞府!” 宋游不禁后退了几步。 借着满天星光,只见一道阴风飞出,停在洞口,阴风散去,露出一道人影,直盯着他。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阴邪之气。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至长京,因钱财不够,来山中除妖,却不料意外找到了足下的洞府。”宋游拱手行了一礼,“看足下一身阴邪之气如此浓重,不是千年大鬼,便是阴修妖怪了。” “你如何找到我这里来的?” “在下自有本事。” “来此叫门,意欲如何?” “足下在此催生山间妖鬼精怪,又指使他们下山掳掠凡人,为自己修行。”宋游说道,“不知在下可有说错?” “一派胡言!” “哦?” “你可见到我吃人了?” “足下是鬼?” “鬼又如何?” “一身阴邪气,又何必抵赖。” “只有你一个人来?” “只有我一个人。”宋游如实回答,“足下不自报名号吗?” “伱家韦爷爷是也!” “果然是鬼。” 宋游心里道了一声难怪。 听他说话就觉着是鬼。 “你待如何?” “劝足下从善。” “如何劝我从善?” “足下吃人无数,作恶多端,死便是善。” “废话真多!想替天行道,那就看你的本事了!”鬼怪说道,“我在此潜修多年,你倒是第一个找到这里来的,既然如此,把命留下来吧!” “好……” 宋游说完随口一吐,像吹了一口风,却又是火焰如龙。 “哼……” 那鬼怪轻哼一声,方才在洞中他就领教过这道火焰了,只是区区凡火,普通鬼魂自然畏惧,不过他已在此修炼了三个朝代,却不怕这个。 “篷!” 火焰眨眼就到了面前。 刚想挥手将之散去,便已感觉到了这火焰的不凡之处,好似使他灵魂都在颤抖。 “不好!” 此乃真火! 大鬼连忙化作黑雾闪开,只见火焰撞上墙壁,迅速消失不见。 再转头看向宋游时,他已经睁大了眼睛,知晓这不是个普通道人,而是道行高深之人。 乱世才出妖魔,也出降妖除魔的高人,大鬼第一次经历的乱世是六百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小鬼。上一次经历的乱世则是两百年前,那时倒是已经有了道行成了气候,不过也躲得好。此后两百年的太平,天下妖魔少,道人也少,他也很少有人交手,最近几十年来自我感觉道行已深,就算在当年乱世也足以成为一方鬼王了,而长京又没有多少道行深厚的高人,这才开始打起山下行人的主意,对于与修道之人的争斗,却是十分陌生。 此次相遇,有些慌乱,也有些兴奋。 苦练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山中精怪何在!” 只听他一声怒喊,山中震颤。 飞鸟扑腾腾的飞起。 随即林中一连片的声响,不是草木被拨开,就是枝丫被折断。 十几头妖精鬼怪很快聚拢过来。 既有前天那样的山怪,也有其它山间动物成精,还有别的邪物,想来都是被这大鬼孕育出来的。若无特殊情况,那只山怪被斩杀之后,之后就该是这些精怪接替它在山下为害,此时则全都听命赶来,愚笨的便看向大鬼,聪明已盯向了宋游。 (本章完) 第124章 除鬼救人 “多谢足下。” 却见这道人笑眯眯的对他说了一句,同时屈指一弹,便是几道灵力落地。 随即竟也学着他的样子问了句: “山神何在?” 只听大地震颤,轰隆隆一串巨响。 这悬崖之下本就巨石众多,此时全都颤抖着、滚动着,聚集起来,眨眼间就已组成几个高达两三丈的石头巨人。 山妖山怪们刚想扑上去,顿时愣住。 仰头看着这几个石巨人—— 若是拿这几个石头巨人与当初平州大山之间那堪比山岳的山神化身相比,定是远远不如,甚至还不如山神化身的一个拳头大,但也已经比这山间不少树都要高一些了,哪怕是水牛一样大的山怪,也只到它的腰间,更遑论石巨人膀大腰圆,雄壮不已,压迫感十足。 只见宋游向几位巨人拱手: “请山神为我降妖。” “轰隆隆……” 几个石巨人顿时奔跑起来。 宋游再一转头,看向这大鬼。 只见这大鬼神情凝重,却不畏惧,甩手一挥袍袖,便放出无数冤魂怨鬼。 “啊!!” 这些鬼魂尖叫着,嘶喊着,张牙舞爪面目扭曲,都朝宋游扑来。 宋游皱了皱眉,面露不忍之色。 想来这些都是这大鬼平日里残害的那些生灵,不过这世上并无轮回,他所能给他们的解脱,也就是脱离痛苦了。 “篷!” 一团烈焰,焚烧一切。 就如当初在平州妖鬼集镇外面一样,这些鬼魂一点都没有察觉,瞬间就成了灰烬,就连旁边的大鬼也心一颤,反倒是山间被火焰燎过的草木毫发无损。 “还有别的吗?” 宋游又对这大鬼问道。 大鬼脸上已经多了几分慌乱之色,慌忙之下手段尽出,震身散出无数黑烟,化作厉鬼,又化作利刃,却在对方的火焰下瞬间化为灰飞,咬着牙飞身上去扑咬几次,没碰到人不说,还差点被烧死,甚至祭出了自己当年下葬时的唅玉,却被对方一弹指就打成了碎片。 慌乱中逐渐多了几分惊恐。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左看右看。 却又听那道人说道:“此时天都快亮了,足下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欺人太甚!” 大鬼咬牙发狠,不仅伸出尖牙利爪,身形也迅速变大,刹那间便化出好几丈高的鬼身,朝他飞扑而来。 “篷!” “嘶!” 甚至火焰还没出现,仅仅火星迸现,那大鬼就被吓得化作黑雾,顿时散开,躲到一旁。 随即大鬼瞪着道人,猛一吸气,张口一吐,真是无尽的黑烟。 可以用遮天蔽日四字来形容了。 只是大鬼却不敢趁此黑烟发动攻击,而是瞬间转身,撞入悬崖石壁当中。 确实如那道人所说—— 此时天已快亮了,他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大几百年的道行,自然不会被太阳晒死,可白日里的世界并不属于阴鬼,届时自己法力大减,不仅跑不快,还可以连反抗和逃跑的力量都没有,还不如回到洞府。 这洞府自己经营多年,白天阴气也很重,而且四通八达,有的是可以躲的地方。 撑到明晚,再趁夜色逃离。 一夜下来,不知能跑出多远。 可惜这几百年的洞府了…… 眨眼之间,大鬼的身形便已消失。 同时悬崖边的黑烟也很快散去。 道人挥了挥手,从中走出,左右看了两眼,只往前一步,便穿过了这层幻术。 里头并非黑暗,而是装满山洞的火。 专烧阴鬼的火,亮得刺眼。 这火焰无依无据,可自方才道人吐出撞入洞口之后,却一直停在这里,不曾熄灭,也不曾流走,将这里从阴鬼洞府变成了火焰山的洞府。大鬼刚一进来便直直的撞进了火焰之中,烧得他整个身形如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倒在地上挣扎不已,连声呼喊。 “啊仙师饶命! “仙师饶命啊! “我有宝物……” 火焰却不曾小了去。 “仙师饶命,我有一惊天秘密,啊可以告知仙师,请饶我一命……” 这次终于得到了回应。 “说来听听。” “仙师请停火……” “足下快千年的道行,不差这点。” “说了仙师便……啊饶过我?” “不会。” “那我为何告诉你?” “足下如是想说,我倒是可以听听,满足一下足下临终前的倾诉欲。”宋游顿了一下,这火只烧阴鬼,他站在火中却不觉得烫,只将一只手伸进褡裢里按着想要探头出来看的三花猫的脑袋,自己则目光平静,看着这位面容扭曲挣扎不已的恶鬼,“若是足下不愿意说,也就罢了。” “啊……” 声音越发尖锐了。 大鬼的身体已经没了半截。 当再也支撑不住,没了法力抵抗,剩下半截便只用了一瞬,就在火中化为了灰飞。 宋游挥了挥手,面前的火焰便全部往山中深处而去,只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山洞的转角处,也不知这洞通往何方。 地上碎石木枝无数。 宋游弯腰捡起一根,晃了一下,便听篷然一声,木枝上燃起了火焰。 借着火焰,他往洞中走去。 时不时还将火焰凑近石壁,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壁画文字,可惜了,只有无数爪痕和粗糙的石壁,倒是左右常有小的通道,不知通往哪里。 没走多远,便见到了一处宽敞石室。 这便是主通道的尽头了。 想来也是那大鬼修行之处。 别看只是一处山洞,那鬼也不过是个恶鬼,可毕竟曾经为人,这石室中竟有石桌石椅石床,还修了石阶,像是在假装自己仍然活着一样。 四周靠近墙壁的地方,还摆着许多石棺,大多无盖,里头放的都是人骨,却不是散碎的,而是一副一副的,排得很整齐。 多半是被那大鬼吃过的人,闲来无事,把他们的骨头拼起来,放在棺中常常观赏。 曾经为人,毕竟不是啊。 有一片石壁上还写着他的名字,不知是不是怕自己忘掉。也写着有别的名字,不知是不是他生前的家人。从左到右,划了一部分,不知是不是哪天发了疯或是下了决心想要抹去这些,但是划到一半,又停下了,又后悔了,舍不得,在另一边重新刻了回来。 心中纠结矛盾尽在墙上。 不知已过去多久了。 火把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宋游便一一查看,没有别的,只是看看这恶鬼是怎么来的。 到了最后角落,最后一个石棺,却突然看见了两个活人。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像是父女。 也许是才被山怪抓来供那恶鬼修行吞食用的,还没有来得及吃,只施了妖法把他们困在这里,可刚才祛除阴邪的火光燎过,分明将他们身上的妖法给烧了个干干净净,此时两人都已经醒来,只是缩在石棺里,互相抱着发抖。 火光一照,道人看见他们,他们也看见了道人。 一方满面惊恐,一方从容温和。 “……” 道人吹了口气,两人俱都睡了过去。 …… 片刻之后,山洞之外。 山间精怪尽被降伏,不过都没杀死。 宋游过去看了看,弹指洒出几点火焰,其中几只精怪便在火焰中化作灰烬,剩下几只见了,都被吓得瑟瑟发抖。 “几位虽因那鬼物才得道,不过得道毕竟不易,念及你们被他所控,也没有吃过人,这次就饶恕几位了。”宋游对它们说道,“希望几位日后谨记那鬼物的下场与这次的教训,珍惜道行,好好修行,无论如何,也不能吃人,否则即使天地不收,也必有人前来诛杀,绝难善终。” 几只精怪愣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 反应过来之时,激动不已,又是拱手,又是点头,还有流泪的。 “在下所请的山神有些笨拙,不知哪位灵活一些,帮在下将这两个人送到路边?” “……” “没有哪位愿意帮忙吗?” “嗷……” 一头山怪爬了起来。 “多谢。” 随即宋游又对几位石巨人拱手道:“也多谢几位山神相助。” 轰隆一声,巨人解体,石头散落一地。 这自然不是真的山神,而是点石成兵之法,在石头里的只是天地游散精灵,只是有宋游的道行,兵也称得上是将了。而人们习惯尊称敬称,例如见到捕快都叫班头,见到军人都可以叫一声校尉,若是军官,便都能叫一声将军,这门法术召出的石巨人有些灵性,许多人也叫它山神。 迎来送往,多些敬意,不是坏事。 “走吧。” 宋游迈步离开此处。 山怪提着人,小心翼翼的跟上,其余山间妖精鬼怪则慌忙逃散。 隐隐听得见道人与它说话: “无论足下怎么来的,既已有了灵智,便好好修行。既是这座山的精怪,便守好这座山,莫要让别的精怪作乱,多多助人,自有益处。” 山怪不会说话,只闷头走路。 天边已亮起了一丝鱼肚白。 走到官道旁边,天已大亮,只是最近这座山正有山怪作乱的传闻,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么早还没人敢从这里经过。 山怪把两人放在路边。 “多谢足下。” “吼……” “还请慢走,谨记我的话。” “……” 眼见得山怪几个跳跃,便在密林深处不见了,宋游这才收回目光,对着这父女二人又吹了口气。 随即辨了个方向,便迈步离去。 耳旁三花猫的问题响个不绝。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第125章 装都不装了 春日真是好风光。 要说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自是各有各的风景与好处,可要说那个季节最适合出门行走,便是春天了。 哪怕金秋时节,也得往后靠靠。 春日生机勃发,万物复苏,行走在这样的世界中,人的心情也会好很多。 道人不疾不徐,往长京走,一边走一边欣赏路旁风景,神情之淡然,好似昨夜与今早只是在山间睡了一觉一样。 同一条路,来回视角不同,景色也不相同。 从早晨走到半下午,终于回到长京。 进城之后,慢慢往家中走。 前面忽的路过一家酒楼。 酒楼修得十分华美,古香古色,店招显眼,若非官府设有表木,门楼怕能占了半条街。 门匾上三个大字: 云春楼。 道人不由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去。 虽是半下午,长京贵人也多已习惯了三餐制,但里面也仍有一桌顾客用餐。道人才在门口停下,便立马有伙计前来招呼。 “先生吃饭还是定餐?” “足下有礼。”道人与他行礼,“听说贵楼席面有名,今日恰巧路过,便想问问一桌要多少银钱。” “诶哟小人可当不得先生大礼!不过先生您可算是来对了,咱们云春楼的席面可是名声在外,在长京再没有比得过咱家的了。现在整个大晏流行的炒菜当年就是咱们云春楼最先开创出来的,现在大江南北争相模仿,酒楼无数,说起来都是咱们的徒弟呢。”伙计仿佛与有荣焉,“就连宫中贵人有时都会派人从咱们云春楼订餐,王公大臣公主皇子更是咱们这儿的常客。” 任他吹嘘,道人只问一句: “多少钱?” “要在咱们这儿定席面,通常给您推荐三档。”门口的伙计满面笑容的对他说,“一为金银桌,大鱼大肉,冷盘热盘,总计十六道,无论宴请友人还是家中小聚,吃饱又吃好,这么一桌下来,仅收您三两三钱银子,不贵,交个朋友,吃得好再来。” “嗯……” 宋游心里思索着。 虽说三两多银子已经是他在逸都城住着院子、每日好菜好饭一个多月的消耗了,离开逸都城后,恐怕得用两三个月。不过此乃长京,这云春楼又是长京最高档出名的酒楼,一桌菜才三两多银子,居然还真觉得便宜。 难怪生意这么好。 “二为珠玉桌,本店主厨亲自为您操办,长京乃至整个大晏最新的菜式、最好的手艺、最上等的美味,就连宰相国师都爱吃的菜品,也是冷热菜肴总计十六道,也有些一人一碗的,总计八碗,只算一道,加上咱家的醉云春,宰相喝了都说好,仅收您十二两八钱银子一桌。” “还有呢?” “第三档珍馐桌。顾名思义,便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长京产的,不产的,海里的,湖里的,天上的,还有那些最讲究最高档的菜式,就连宫中贵人都要从小店定的,都能给您配上,就是西域产的葡萄美酒,也端到您的桌上来。这么一桌下来,仅收您二十八两八钱银子一桌。不过珍馐桌要提前七天定好,金银桌和珠玉桌提前定最好,不提前定嘛,到店了可能要久一点。” 伙计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瞄了眼道人。 虽然道人只穿了一身旧道袍,不过当前朝廷崇道,国师便是道士,他哪里敢轻视道人。更何况这道袍啊,有时候就是越旧越了不起。 “当然了,若先生还想吃得更好,可以细谈,龙肝凤髓小店是弄不到的,不过熊掌虎心小店还是能想想办法,还有公主殿下爱吃的鱼唇,虽然麻烦了些消耗大了些,小店也能安排。只是这等珍馐,要么可遇不可得,要么费时费力,这个价钱嘛……” “有机会便来。” “道爷慢走。” 宋游与他拱手,便离开了此地。 想来所谓的金银桌,便是寻常富人请客吃的,珠玉桌便是长京官员宴请用的,不过寻常小官应该是不敢请的,至少不敢大张旗鼓。目前大晏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应该在四十两银子左右。 说来有些可笑,宋游下山以来,最富有的时候也请不起两桌珍馐桌,为祸长京周边数年也没有被除掉的妖鬼,也要两个才能换这么一桌。 “有意思……” 宋游抖了抖褡裢的带子,慢慢走远。 路上看见有卖陶罐的,挑了一个。 云春楼是长京一绝,是炒菜的发明者,既来此一趟,自然是要尝尝的,不过于他而言,寻常菜肴才是生活的常客。 黄昏之时,回到柳树街。 此时隔壁是关着门的,宋游与三花猫回家上楼,在摇椅上坐了一会儿,隔壁女侠才回来,在下边拍门。 一听拍门声就晓得是她。 宋游连忙起身下楼。 果然是那女侠。 此时长京的温度比之刚来的时候回暖了许多,这位女侠倒是不好再穿那件灰黑色的厚衣服了,不过她还是穿得要比街上的行人多一些,这种衣裳自然是藏不了短剑,她换成了匕首。 宋游吸了吸鼻子。 隐约闻到了一点血腥气。 吴女侠则一脸如常,倚在门框上,咧嘴对他问道:“山上的风景好看吗?” “好看。” “悠闲啊……” 吴女侠将手伸进衣裳里,拿出一块半的银子,就放在他的桌子上:“这是那山怪的,昨天中午我把山怪的头交到衙门,衙门去找了人来认,今天早晨就把赏金给结了,这是你的一半。” “多谢。” 宋游接过这一块半银子。 束腰蜂窝银,一块十两整,另外半块便是从中间剪的一半,应该差不多一半。 “女侠可吃了饭?” “还没,你要请?” “正有此意。” “去哪?有地方吗?” “云春楼如何?” “云春楼?” “正是。” “那里可贵得很!” “这不是刚领了钱么?” “刚领了钱也不能这么用啊!” “在下来长京之前,行至东和县,在那里便已听说了云春楼的大名,又听说云春楼乃是炒菜的鼻祖,一直想去见见世面。” “那你知不知道那儿吃一顿饭要多少钱?”吴女侠笑了。 “在下下午回来时,偶然路过云春楼,问了一下。”宋游老老实实回答。 “伱……” 吴女侠刚想说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你去揭榜挣钱就是为了吃这顿饭?” “差不多。” 宋游依然诚恳的回答:“若是在下一人,一桌饭菜恐怕最多能吃十分之一,不过我观女侠饭量出众,也许能多吃一些,免得浪费。” “那也吃不了一桌啊!” “打包带回来。” “就你和我?” “还有三花娘娘。” 吴女侠转头一看,一只三花猫就蹲坐在板凳上,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还有我~” 声音轻轻细细。 吴女侠一愣。 早在安清时她就知道此猫不凡,长京再会之后,也早就知道此猫会说话,那堵薄墙实在隔绝不了多少声音,她常常听到道人与猫讲话。不过往常这只猫在她面前多少有些遮掩,和道人说话时,也是喵呜的叫,鉴于此,她便也一直装作不知晓。 哪曾想这次装都不装了。 不装就不装,多少也打声招呼吧,这么突兀的开口说话,实在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是表现出早就知晓? 还是装作才知道的样子? 吴女侠挠了挠头,只扭头看向宋游: “什么时候?” “最近宵禁,此地离得又远,今晚是不行了,不知女侠明日何时有空?” “那就中午。” “好。” 两人便都定了下来。 吴女侠是个洒脱的人,一时没什么想说的,拱了拱手便转身想往外走,但突然又想到要说的,便又转回身来:“那你这笔钱用来吃了这顿,桃花山那一笔钱你又打算用来做什么?” 此时的她已然明白,如果没有这些要花钱的地方,恐怕道人即使会出城捉鬼降妖,也不见得会去城门口揭榜。 “听说成窑的瓷器也很不错。” “那也卖得贵,贵得要死,要有多贵有多贵,几十两一个杯子都卖得出来。”吴女侠想着,不由摇了摇头,表示理解不了,“不过除非你非要买宫里啊王公大臣家里用的那种,一套碗碟或者茶具下来,我估计十几两银子怎么着也该够了。” “在下只想长个见识。” “那之后呢,你还去揭榜吗?” 宋游倒并没有从她的眼中看出担忧,不过也说道:“听说长京有十绝,在下想先看看这十绝是否够绝,再去看看长京是否只有这十绝。” “那你有得花钱的地方了!长京何止十绝,哪怕都只体会一下,见识一下,也得花不少钱了!” “便请女侠多多关照。” “走了!” 吴女侠摆了摆手,便往隔壁走去。 云春楼她也是闻名已久,作为爱吃之人,怎么会不想尝试。奈何那里实在太贵,她又有许多用钱的地方,这才一直没去。 倒是托这道人的福了。 次日上午。 吴女侠今日特意没有出门,也没有吃早饭,一早起来洗了澡和头,待得头发干了,有心想要精心梳理一下,奈何实在没有那个能力,便只得用手将之拨弄得顺一些,家中也没有镜子,她也不知晓乱不乱,只换了身干净衣裳,习惯性揣了一把匕首,便准备去吃这顿好饭。 走到隔壁,门还开着。 过去一看,只见里边一名道人,还有一名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道人正在给她梳头。 吴女侠:…… 感谢“提拉斯”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126章 多谢女侠等我两年 这这这…… 这是一点都不装了吗? 直接化成人形的吗? 吴女侠一边走路,一边不断将目光往身边小女童身上瞄。 抹胸短衫与裙子各有一个颜色,料子看起来很不错,想来以前色彩是很鲜艳的,现在不那么鲜艳了,则显得柔和,做得也很精致合体。也不知他们是在哪个地方做的,放在长京也算不错的衣裳了。小女童脸蛋白白嫩嫩,好似粉雕玉琢,头发编成了麻花辫,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看起来好似在想什么严肃的事情,穿着这身衣服,真是可爱极了。 刚才在家中吴女侠没有多问,装作自己早就知晓的样子,免得显得自己大惊小怪又没有见识,现在却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是,她斩过妖怪。 可以前遇到的妖怪,大多只是有了一些道行,比寻常同类更厉害,智慧高,了不起会说话,再了不起一点,偶尔会像人一样站起来走路,可这般化成人形的妖怪又是另一回事了。 “……” 三花娘娘何其敏锐,自然能感觉到这人投来的目光,不时转头,奇怪的盯她一眼。 不过吴女侠亦是个敏锐之人,每当三花娘娘转过头来,她就飞快的将目光收回,若无其事的往前走,等过一会儿,风头过去了,再偷瞄一眼。 到了后来,小女童索性伸手抓住道人的衣袍,随着他一同往前走着,自己则扭过头,一眨不眨的把这人盯着。 道路不平,常常踩歪,导致一个踉跄,所幸她是只猫,不至于摔跤。 “专心看路。” 道人低头对她说了句,随即顺着她的目光,瞄了眼旁边的女侠。 这位女侠的头发刚干不久,长期没有打理,看起来有些炸,毛呲呲的,恰好这时春光正好,太阳一照,每根发丝都像是在发光。 小女童则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依然扭过头,一眨不眨的盯着女侠。 女侠则目不斜视,看路走路。 三道人影沿街而过。 …… 因为没有提前定,三人到这坐了会儿,这珠玉桌的菜才开始上来。 不过只是等得久,上菜之后也就快了。 云春楼是炒菜的开创者,但这一桌并非以炒菜为主。 十六道菜,冷盘只占三道,其余十三道里,既有当下长京流行的炒菜,也有做法精细考究、费时费力的宫廷式菜肴。虽没有燕窝鱼翅,但也有海参鲍鱼,这年头能在内陆吃到海鲜,也不枉费这近十三两银子了。 宋游举起杯中酒,已是恭恭敬敬: “多谢女侠等我两年!” “哦呀!” 吴女侠难得见他郑重,一时有些慌乱,不知端酒还是端汤好,总之抓起一个东西,举起示意,喝了一口才知是汤。 “说笑了说笑了,我常常出城而去,本就要从西城门过,虽一直急着等你,也没费多大功夫。”吴女侠说着,顿了一下,“不过不管了,反正你请我吃了这么一顿好饭,什么都抵消了。” 宋游放下酒杯,微微笑了笑。 鲍鱼海鲜汤每人一盏,一席总计八盏,宋游把一半都端到了吴女侠面前,她问起来,他便只说一句能者多劳,吴女侠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海参鲍鱼,以往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一盏里面只有一只鲍鱼一只海参,吴女侠一口就是一个,“托你的福,长见识了。” “……” 宋游笑着摇了摇头。 这桌菜肴,放在后世,也许最多几千块钱就能吃到,口味还比这一桌更好,只是在这个多数平民做饭主要靠煮的年头,也算做法考究了,也可以算是宋游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饭。不过再怎么好,比之等待两年的情谊,也是绝无可能相提并论的。 若是没有她,自己可能也不舍得花这么多钱来吃这一顿,更可能是吃便宜的那一桌。若是没有她,自己就算要去城门口揭榜,想得知那么详细的情报也要多费些精力,还要与衙门打交道,也要费精力,而费精力正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情。 所以其实是托她的福才对。 不过宋游也不说什么,只给三花娘娘夹菜。 此后多数时候,饭桌上都是沉默的,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话,只有吃饭的声音。 习武之人饭量都大,吴女侠战力果然了得,这一桌饭菜,居然吃了一大半,直吃得她直不起腰来,快要撑出病来了,这才罢休。 虽然没有吃完,不过每道菜的精华基本都已吃得干净,剩下的不是配菜就是汤,按宋游来说,是无需再打包的,只是吴女侠节省,说这些菜汤里的滋味也是平常吃不到的,坚持拿碗将之装了回去,要泡饭蘸饼吃。 宋游便也跟着她一起装。 酒楼伙计并不势利,见状也只觉得高兴,殷勤的来帮忙。 片刻之后,三人出门。 “嗝……” 吴女侠走得好慢好慢,目光也有些涣散,和往常的她完全不一样。 “女侠吃得可好?” “这还用说?我这辈子没吃得这么好过!伱难道不是?” “也是。” “不过就是太贵了。”吴女侠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连口齿也没有往常清楚了,“可惜现在长京还在宵禁,也不晓得要禁到好久,要是解除宵禁就好了,我带你去夜市,虽然没有这里高档,也没有这什么海参鲍鱼鹿肉明虾,不过也有很多吃的,也挺好吃的。” “听说夜市也是长京一绝。” “可不是嘛!” 宋游也有几分期待。 不过吴女侠只闲聊几句,就又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讨论着下次又去揭什么榜。 …… 阳春三月,气温彻底变暖。 京县公廨之内。 知县与州官缓步行走。 逸都知县难做,京县知县更难做,不过这也是个好位置,在京县知县位置上行事固然艰难,不过只要做得好,很容易高迁。 此时只听州官笑呵呵说:“那桃花山鬼楼一事,雁回山山怪一事,都好几年了,官兵除不尽,张榜招民间高人、江湖奇士也于事无补,就连天海寺的高人也没有办法,没想到在顾老弟手中,连着半月,竟是连连告破。” “哎呀运气,都是运气……” “听说都是一个女子揭的榜?” “是一个女子,看起来像是江湖女子,听别人说,身边还有位年轻道长。”顾知县摆手,“多半是哪处的修行高人,不过似乎并不想露面。” “高人大多如此。” “是啊……”顾知县顿了一下,露出笑意,“不过那雁回山山怪一案,倒还有些更有意思的地方。” “哦?” “前些天雁回山有对父女来县衙报案,说雁回山背后的大山里有个洞府,洞府里住着的是个可怕的老鬼,山上的山怪抓人不是自己吃,起码不是所有抓的人都自己吃了,其中怕是大部分都拿去了给洞中的鬼吃。”顾知县说道,“听手下的老耆长说,那雁回山邪性得很,近几十年来,总是有妖精鬼怪出来害人,有些好除,有些难除,不过除了一个,过个一两年,又有第二个来作乱,你说这巧不巧?” “真有老鬼?” “老鬼没有见到,我派人去看了看,那悬崖石壁上倒确实有个山洞,里头石桌石椅都有,还有许多石棺,摆着人骨。” “妖孽!”州官顿时大怒,“大晏境内,竟敢指使妖邪,谋害我大晏子民!” “兄长一心为民啊。” “那老鬼何在?” “已不知去向,怕是已经被灭了。不过具体如何也不清楚,县里请天海寺的高人去看了,也请了聚仙府的几位去,都找不出那老鬼的踪迹。” “怎么回事?” “听报案的男子说,当时他们被山怪抓来,送到洞府,不过那老鬼没有马上吃他们,只把他们放在一具石棺中,施了术法让他们动弹不得。洞中黑漆漆的他们也害怕得很,不晓得过去了多久,只感觉面前一阵火光,火光充满了洞府,那火却偏偏不烧人。火光熄灭后,他们就能动了,只是因为太久没动了,一下子站不起来。”顾知县一副讲稀奇给州官听的语气,“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举着火把的道人,也没见他做什么,他们忽然就又昏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路边了。” “是那一位?” “不知晓……” 顾知县摇了摇头。 若长京城外山中真有老鬼蛰伏,驱使山中妖鬼害人,数十年来也没被发现,道行必定不浅,能除掉他的怕也是世间难得的高人。 不过既然高人不愿露面,哪怕是当朝大员,也是不好去打扰的。 “听说悬崖下大树都被折断无数,地上坑洼遍地,落石成堆,上边还有血迹。”顾知县咋舌,能想象到当时飞沙走石、道鬼大战的画面,“可惜不知那位高人身在何方,若能结识,喝茶论道,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无论如何,顾老弟有此政绩,恐怕离高升也不远了。” “兄长说笑了。”顾知县无奈摇头,“长京妖鬼作乱,甚至谋害当朝要员,虽我朝以来便有宵禁捉贼除妖的惯例,可如今封闭一月有余,还没能将作乱的妖鬼全部捉尽,这可是头一回,我这个知县啊,不被撤职问罪就不错了。” “岂是顾老弟之错?” “这如何好说……” “诶!顾老弟你说,那连连揭榜、剪除妖鬼之人有这本事,可能捉住这长京妖鬼?” “恐怕……” 顾知县摇了摇头。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自然是知晓的。 长京近几年妖鬼越发猖狂,就说最近这一次,这妖怪明面上谋害了一位工部侍郎,还有几位要员,实际还不止如此。而朝廷此次宵禁,禁军每天晚上都在城中巡逻,三司衙门中善于驱妖捉鬼的人,天海寺与聚仙府的高人奇人们也每夜巡查,甚至听说城隍庙的神官们也难得殷勤起来,誓要将长京作乱的妖鬼给一下收个干净,还长京一个朗朗乾坤。 所以才宵禁这么久。 有朝廷大员被害,算是一个不错的理由,若换了往常,平白无故便要宵禁捉鬼,这习惯了夜生活的长京百姓、文武百官又岂能轻易答应? 听说收获倒也不小,每晚都有混迹城中的妖鬼被揪出来。 反倒是此前谋害朝廷大员的妖鬼,自从城隍老爷手下神官捉了那只狼妖之后,便一直进展不大。 听说还有同伙。 而这么多高人与神官辛苦这么久,都没能将之找出来,哪怕那位高人是天上专司驱邪降魔的神仙下凡,怕也没那么容易吧? “对了——” 州官突然想起一事,又说道:“当初那位崔南溪顾老弟可还记得?” “原先吏部那位员外郎?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那位?” “正是。” “听说他在云顶山上遇到神仙,只睡了一夜,下山便过去了一年……”顾知县连连摇头,真是仙气缥缈,何等的福分啊,“当初我倒也有幸与那崔南溪打过几次照面,这人倒是不错,学识也甚是渊博,就是性情太直,自命不凡,容易得罪人,以他那性子,应当不会编这种故事来骗人。” “这种故事又哪里是编得出来的。” “是啊……” “听说他被召回京了。。” “又在何处任职啊?” “还没有定好。” “原来如此……” 顾知县一想便明白了。 应当是宫中圣人或当朝国师听说崔南溪在云顶山上遇仙,一夜一年,此般故事实在神奇,心中好奇,想召回来问个究竟。 那自不是自己该过问的了。 “不过这样也好,等那崔南溪回来,我等也可以去与他敬一杯酒茶,好好问问他遇见的神仙长什么样,又是如何山上一夜山下一年的。” “崔南溪遇仙一事已传遍天下,长京不知多少茶楼的说书先生津津乐道,朝廷向往仙道长生的官员不知多少,那崔南溪这次回来,想要请他饮酒喝茶的人怕是要将门槛都踏破。” “我等正好去蹭一杯!” “哈哈哈……” 两人又在公廨之内仰天长笑。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本章完) 第127章 长京夜捉妖 宋游正在家中清洗菜花。 每一朵都要洗得干干净净,但凡有黑斑病点的,全都耐心的挑择出来,摘成小朵,放进筲箕沥水备用。 又是一年菜花开放的时节了。 上次看见菜花还是在南画,吃到腌菜花也是在南画,自己只走了一年的路,却已经离开南画两年了,也不知这两年里尼姑庵师父们如何了,那曾在南画为祸一方的李大官人又如何了。 时间过得可是真快啊。 宋游一边清洗一边唏嘘。 最近想自己做点泡菜来吃,奈何以前经常用来做泡菜的几样菜此时都没上市,得等到夏秋去了,恰好想起在南画吃过的腌菜花,真是不错,此刻沾染上了回忆的味道便更觉得浓醇了几分,于是出城从农户手中买了些菜花,回来自己试着做一做,看看能有尼姑庵师父们的几成手艺。 只希望不发苦就好。 忽然外边传来敲门声。 “笃笃……” 探头出去一看,是一位穿着官袍的神官,还有一文一武两位辅官,正在门口与他拱手。 “三位请进。” 宋游道了一声,只得停下手上的动作,拿起帕子,一边擦手一边走出去。 “见过先生。” “城隍大人,两位大人,有礼了。” “先生有事在忙?” “没事,近几日都清闲,没别的事做。”宋游对他们说着,还从自己手腕上摘了一朵菜花下来,笑道,“不过做些腌泡菜来佐饭。” “那便是打搅到先生了。” 城隍大人连忙朝他深施一礼。 只觉得伏龙观的仙师行走人间,无论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何况此等仙师,就算只是做些小事来取悦自己,同样是不该被人打扰的。 “谈不上打扰,城隍大人也不必多礼。”宋游笑着说道,“听说城隍大人最近彻夜巡查,找出了不少藏在长京的妖鬼,最近这些天,长京就连卧病在床的老太太也要人搀扶着去城隍庙上一炷香。今日一见,城隍大人的真身要比以前凝实许多,看来传闻非假。” “多亏先生指点,小神才幡然醒悟,也多亏先生帮助,小神才有此等勇气。” “折煞我了。” 宋游不愿与他多推扯,只问道:“不知城隍大人此次前来,又有何事?前几日城隍大人动用火符,想必是找到了妖怪,难道没有将之制住?” “小神无能!” 城隍大人又是连连躬身: “前几日我们彻夜寻找线索,本已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妖怪,暗中布下天罗地网,还用了先生赐予的火符,不过只是把他打成了重伤,最终还是被他拖着一口气给跑了,请先生恕罪。” “既已重伤,该跑不远吧?” “确实如此。”城隍大人说道,“那妖孽重伤之后,便一直被困在城中,隐匿的本事也不那么好使了。小神手下王神官善于追妖,近日以来每晚都能找到那妖怪的藏身之处,可不知怎的,每当我们赶过去,他又忽的消失不见。被打伤之后,他比之前更警惕了许多,我们再想布下陷阱引他出来捉拿也不那么容易了,小神想尽快将之捉拿,又实在别无他法,这才厚颜又来求助先生。” “在下也不擅长找妖。”宋游顿了下,“不过倒也可以去看一看。” “那便多谢先生,小神真是惭愧……” “既是为民除害的好事,城隍大人这又是哪里的话。”宋游也随口说几句客气话,“只求长京早日安宁,也早日解除宵禁。” “宵禁……” “怎么?” “先生有所不知,长京宵禁,一面确实是这伙妖鬼谋害朝廷要员,一面也是长京繁华多年,藏妖已久,天子想要趁此彻底清理。”城隍大人拱手恭恭敬敬的与他说道,“不过这段时日以来,长京不少作乱过的妖鬼都被揪了出来,想来也不差多少了,若能把此妖捉拿,小神与几位神官晚上巡查缉拿时再多加把劲,长京定然早日恢复安宁,宵禁也早日解除。” “那便辛苦城隍大人了。” “不敢不敢。” 城隍大人悄悄看向宋游:“那小神晚上找到那妖怪的行踪,再来请先生出马。” “来叫我便是。” “小神告退。” 三位都向宋游恭敬行礼。 “几位慢走。” 宋游也连忙回礼道。 待得他们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街道之中,宋游站在门口,不由想了想。 能察觉到妖气,找过去又消失不见? 多半是某种遁术。 土遁水遁? 瞬间移动? 连善于追妖的神官也察觉不了,若非于此一道造诣极深,便是某种高深手段,总之无论如何,也称得上一句有本事了。 大暑火符都烧不死,也算有本事。 宋游思索着曾在伏龙观看过的那些有关妖怪和师祖们除妖的故事,只记得其中遁术千变万化,至于具体如何,只能说看得太多,过了太久,也许碰见了能想得起来,此时要干想出来,太过为难。 还不如先去做自己的腌菜花。 回到灶屋,只见一个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站在他原先的位置,垫着脚尖,袖子捋到了臂弯处,露出白白嫩嫩的两截细胳膊,正模仿着他先前的行为一脸认真的清洗摘择着菜花。 听见身后的动静,小女童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 “我快要洗完了!” “……” 宋游怔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 走过去一看,还真洗得干净,也摘择得好,一朵一朵菜花金黄,筲箕已快装满了,盆中则没有多少了。 “多谢三花娘娘。” “不用谢。” 小女童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胳膊上有水,立马就把几根头发沾在了额头上。 那额头也白嫩得很。 …… 夜幕降临,星月如钩。 城隍带着几位武官,再度来请。 宋游跟随他们出门而去,在宵禁时的长京街道上穿梭,不时听得到远处禁军巡逻走过的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 “这次王神官找到的地方就在西城,靠近城门之处,此处过去,一炷香就能到。” “好。” 几位武官飞在空中,也飞得不高。 城隍却随着宋游步行前往。 忽听身后一声大喊: “何人闯夜?” 宋游连忙停住脚步。 随即身后便是一连串的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隐隐还能听见强弓上弦的声音。 “先生不急!” 身边城隍说了一句,顿时显出真身。 再怎么也是长京地神,面对凡人,自有威严。 空中武官也纷纷显形。 金甲夺目,神光耀眼。 一队禁军顿时愣住了。 “我乃长京城隍,请仙人助我除妖,尔等自去巡逻!” “……” 禁军面面相觑,随即拱手离去。 “先生,请!” “好……” 穿过几条街巷,城隍脚步渐缓。 几名武官也都落到了地上来。 “先生,末将感应到的妖气便在前边院落之中,不过不敢再靠近了,一旦靠近,必然消失。”王神官上前来小声说道。 “我也有所察觉。” “先生想……” “那院落是谁家院子?” “只是西城一户富人的院子,算不得大富大贵。这几日那妖孽常躲在别人院中,达官显贵、异域商人的宅院都曾躲过。”城隍大人说道,“我们调查发现这些人家并无可疑之处,大抵只是那妖孽随处找的藏身之所,这些人自己也不知晓。” “让我试试……” 宋游看向几位武官:“还请几位武官等下助我一臂之力,莫要惊醒了院中住户。” “好!” 宋游随手一招,便是一道惊蛰灵力。 将之挥出,飞向那方院落,才到半空,就化作一道惊雷。 “轰隆!” 闪电分岔无数,就是在夏日的雷雨夜,也当属最为惊天动地的一道雷霆,此刻突然炸响,不知惊扰了西城多少人的清梦。 就是身旁几位神官,也是抖了一抖。 接着几位武官连忙飞过去,要么落地查看,要么飞到房顶,让院中住户继续沉睡。 宋游与城隍也跟了过去。 有武官特地为他们打开院门。 道一声失礼,便走进去。 只见院中竹林假山,也是雅景,刚才那道惊雷正正打在竹林之上,却不是只击出了一个点,而是一整片——这片竹林几乎已被摧毁殆尽,入眼所见要么是如焦炭一般猩红的竹身,要么便已燃起明火,已经见不到再有任何一根竖着的竹子。 “跑掉了。” 王神官对他说道,不忘补充一句:“这妖孽真是狡猾!” 宋游却左右查看,皱起眉头。 刚才感觉明明已经劈中了院中之妖,不过却没能将之劈死,而那妖怪分明没有硬抗一道天雷的能力,此时到了现场再来看,倒像是他借用这一片竹林为自身挡过了生死之劫,以竹林的死,取代了自身的死。 自身则遁去了远处。 这遁法也有点意思。 “王神官。” “末将在。” “以往这妖怪藏身之处,也是竹林么?” “这……” 王神官想了想才说:“这妖怪通常都找大户人家的院落藏身,文人雅士喜欢养竹,听说还有什么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说法,哪怕商贾俗人也喜欢跟着那些文人雅士学,好显得自己也雅趣……这些大户人家的院落中再怎么也要种上一两丛竹子,自然都是有竹子的。” “这些竹子又从何而来呢?” “这个末将还未查过,不过想来也都差不多,要么是从外边买的,要么便是从亲朋好友那儿挖的。”王神官说道,“竹子好养,一长起来你想把它除掉都不好除,挖一棵过来,很快就能长一大片。” 说着说着,他已仿佛察觉什么。 “难道与这竹子有关?” 感谢“lryzc49”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128章 几句灭竹妖 “暂不知晓是否有关,不过这倒让在下想起了曾在观中看过的先辈记叙的妖怪本领。”宋游顿了一下,“听说草木成精的妖最是难得,有些草木化成的精怪有比寻常精怪更悠久的寿命,有些则有更奇异的本领。” “请先生赐教。” “听说有些草木成精后,便喜好四处扦插繁衍,只要是身上扦插出去的,或由自己繁衍出的植株,日后长成,也都算是自身的一部分,只要离得不远便与本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妙用无穷。”宋游说道,“有时候一株古树成精,整片山都是他的子子孙孙,要么为他所用,要么便干脆都可被视作是他的分身,只要不能将整片山上树妖的子子孙孙彻底砍尽,便难以将之除去。” “竟有此事!” 王神官睁大了眼睛。 不过他在长京城隍庙司职多年,倒确实在长京捉过不少妖鬼,可要说草木化成的妖怪,还真几乎没有遇上过。 “草木成精本就不多,通常远居深山,或是守着自己扎根之地,不会轻易远行,更不会轻易到城中来,而城隍大人与几位武官只管城中事,对这类妖物及其手段不了解也属正常。”宋游一边说一边感应着那妖怪受伤残留下来的妖气,已是肯定了猜测,同时继续说,“况且这等手段,就算是草木化成的妖怪,也只有少数能够领悟。” “所以此妖是竹子成精?” “八九不离十。” “长京斑竹林,莫非全是他的分身?” “也不见得全是,也许只有一部分,也不见得是分身,也许只是他的藏身之所。”宋游说道,“世间万法,千变万化,我也不知其中万一。” “那要如何除去呢?” “想来此妖已在长京经营多年,不知多少同类竹林与他有关,若非有哪位神仙有特殊本领,能根据其中联系,一路找过去,一道神力将那妖怪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尽皆摧毁,就只能用笨方法了。”宋游说着摇了摇头,“在下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 “笨方法……” 王神官瞄向城隍大人。 城隍大人若有所思。 所谓笨方法,自是将长京与此同类的竹林全部除去,不过宋游说来是笨方法,可在他们听来,已是很巧妙了。 若非先生点破,他们恐怕还要被这妖怪遛很多个晚上,也许能从每次都有的竹林间慢慢发现规律,也许一直反应不过来,都有可能。 城隍大人思索着说: “只是竹子向来顽强,哪怕将之齐根砍掉,也很难将之彻底除尽啊……” “无需挖根刨底。”宋游说道,“草木成精之后,便与寻常草木不再一样,此刻哪怕那竹妖寄居竹林之中,也只是暂时寄居,只消把这些他寄居的竹子全部砍断,便好似将之本身拦腰斩了,也许这些竹子明年还会再长出来,也许依然与那竹妖有关系,可竹妖已死,这些新长出来的竹子也只是没有道行的普通竹子,又有何关系?” 稍作停顿: “若是这些竹子都是他的分身,在被齐根砍掉时,竹子元气大伤,想必他也好不到哪去,此前又是重伤之躯,哪还经得住这般摧残?只需让武艺高强或善于捉妖之人跟随砍竹之人,迅速分辨、将之除去便是。” “小神明白了。”城隍大人拱手,“只是长京城中竹林何止千丛万丛,既是人间之物,又都是文人雅士的心爱之物,却不是小神能决定的了,只得请礼部祭祀司的员外郎向朝廷转达,如何选,还得朝廷的计较与魄力。” “要把长京同类竹林尽皆砍除,确实可惜。” “便让人间帝王去做决定吧。”城隍大人再次拱手,“总之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多给几位神官几日时间,想必也是能想到这点的。”宋游瞄了一眼几位武官,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人间有些书册,记载着杂七杂八的妖精鬼怪和奇闻怪事,虽说多有胡编乱造的,可读来也挺有趣,几位大人既常与妖鬼打交道,不如也去看看,兴许哪天就用上了。” “多谢先生指点……” “夜已晚了,在下这便告辞。” “小神送先生回去。” “多谢城隍……” 宋游倒是没有拒绝。 来到长京已经一月有余,虽然更常与城外的妖鬼打交道,但最近赚了钱,也常去斜对面的茶楼饮茶,常常听到有关这位城隍的事情。 也不知是自己此前那一番话点醒了他,还是自己身在长京给了他改变的底气和勇气,或是自己推着他尝试的这条新路让他终于感受到了正常的神灵是如何受人膜拜吸聚香火的、尝到了甜头,也许三种都有,总之这段时日以来,这位城隍倒还真挺勤勉。 以往常常听见长京城内哪户人家闹小妖小鬼的传闻,一般请个胆大的壮汉,或者民间先生,也就摆平了。最近一些天这类传闻都少了些,倒是多了很多神官夜搜鬼被人起夜看见的传闻。 虽说这势必会影响到一些民间先生的生计,不过对于老百姓来说,终究是件好事。 听说朝廷也在城中搜妖捉鬼。 可搜妖捉鬼这种事情,禁军也好,佛门大师也好,聚仙府养着的高人也罢,哪里又比得上专司其职的城隍神灵呢? 为民谋善的神,才值得尊重。 宋游便与他漫步城中,小声闲聊。 不忘告知他自家猫儿最近常在东城做捕鼠的营生,请几位神官多多关照,莫要当做寻常妖怪给捉了去。 …… 次日下午。 道人与猫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忽见几名官差前来,到了斜对面的茶楼中,随即便是一阵熙熙攘攘叮叮当当,不知在做什么。 道人看了两眼,便低下头,抚摸着腿上三花猫的背毛: “听说近日每天晚上都有朝廷的人在城中搜捕妖鬼,三花娘娘每天晚上去东城捕鼠,可有遇到他们?” “朝廷的人~” 三花猫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好小好小,奶声奶气。 “就是晚上在街上走路的人。” “三花娘娘在房子里。” “倒也是。” 宋游点了点头。 倒不是说那些人只在街上巡查,不会去人家里,事实上许多潜藏长京的妖怪恐怕都是化作人形、租房生活,甚至在长京有正经营生的。只是最近请三花娘娘前去捕鼠的都是东城的达官显贵,那些搜捕的人除非察觉较大异样,否则应当很少去这些人家中搜查。 加上三花娘娘道行不高,又没有害过人,没有阴邪之气,也不起眼。 “不过三花娘娘也得小心一些,若是遇到有人要抓你……”宋游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三花娘娘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吧?” “唔知道的……” “怎么说呀?” “就说我是伏龙观道士的猫,家住柳树街,是被道士请来帮人捉耗子的。” “三花娘娘果然聪慧……” 宋游继续抚摸着猫儿的背。 不时会有一根猫毛飘起来。 最近这一个月来,偶尔三花娘娘会趴到他的身上来卧着,尤其是在晒太阳的时候,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种恩赐。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走来。 “又在玩猫呢?” 宋游转头一看,是隔壁那位女侠,便露出笑意:“女侠今日回来得早。” 女侠也咧嘴笑道:“回来看看热闹。” “什么热闹?” “昨晚西城晴夜霹雳,说是把一户人家院中的竹林劈了个稀碎,街坊邻居都被惊醒了,偏偏他家没有醒,然后今早上你猜怎么了?” “说来听听。” “今早朝堂上下的令,说此前作乱长京的妖怪是只竹子成的精,这长京城内的湘妃竹,起码一半是它的分身,说要把这些湘妃竹全部砍完。很多文武大臣都觉得荒唐不已。不过国师起了一卦,确实如此,此令便被推行了。”女侠呵呵笑,“不晓得要有多少达官贵人心疼了。” “朝廷好魄力啊。” 宋游又看了眼斜对面的茶楼…… 是了—— 那茶楼旁边也种了一排竹子,似乎正是湘妃竹,算是长京文人雅士最爱的一种竹子了。 竹子本是雅物,可有妖魔寄居,便也不得不除,虽说宋游已经确认那妖精确实是竹子得道化形,也确认王神官之所以屡屡找他不到,自己的天雷打在他身上也会被他逃走,大致便是用的替身转移的手段,不过要是砍掉了长京城内所有湘妃竹还找不出他来,怕是要被天下文人笑骂千年。 两日之后。 东城一处宅院之中。 白墙黛瓦,墙边竹林,有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使人的心也静了下来。 屋宅主人却皱着眉头,有些忧愁。 三日前朝堂下令,城中禁军官差雷厉风行,挨家挨户的查找,哪怕是种在盆里摆在阁楼上的竹子,只要是湘妃竹,全都砍了。听说整个西城和东城的绝大部分湘妃竹都已被砍尽,现在轮到他这边了。 可怜他这院中竹子,已经种了三年有余,如此砍掉,真是不舍。 只是王命难违…… 此时只见夕阳光泽如金,照在白墙上也好似镀上了一层淡金色,而竹影则全部映在墙面,风也静了,真是雅静。 主人忽然心念一动,提笔画竹影。 这些竹子是留不住了,正好此时夕阳将竹影全部投在墙上,仿佛特意给他临摹,只觉是天意,于是便用笔墨勾勒出竹枝竹叶,将之留在墙上。 刚刚画完,有人敲门。 仆人去开了门,便是几名官兵走了进来,报了名号与来意,找到院中竹子,几番查看,便抽刀开砍。 每刀下去,主人都在滴血。 文人气节上来,也不管是哪位下的令了,只指着这些官兵怒斥,说要是找不出妖怪来,此般行径,定引得后人耻笑千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才砍到一半,宅院中的竹子便已流出了血。 起初是鲜红的血,如人一样,后来便成了透明带泡的汁水,每砍一刀都流得更多一些,无论是砍竹的官兵还是在旁边怒目斥责的屋主,亦或是只在旁边观看与劝阻自家主人的仆从,都吓得怔住了,瞪大眼睛。 多砍几刀,汁水已流了一地。 直到一刀下去,突然篷的一声。 一阵白烟凭空炸了出来。 官兵连忙散去,慌乱抽刀,有人在白烟中似是看见了高大的妖魔,有人则看见了黑漆漆的竹子,隐隐有痛呼哀嚎之声。等到白烟渐散,宅院外的军官闻声进来查看,抽刀踏入其中,不知为何,竟见到一条已被烧得焦黑的竹枝,身上满是刀口,已经不动了。 一时众人皆惊。 随后几日,陈大官人院中提笔画竹影一事在长京文人士人群体中引为佳话,而官兵在陈大官人院中砍出竹妖一事,也被民间人传为惊险怪谈。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本章完) 第129章 长京之夜 “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今日朝堂上下的令,解除宵禁了。” “终于解除了啊……” “是啊!” 吴女侠也不禁摇了摇头:“前几天听说在那个姓陈的才子府上砍出竹妖,我本来以为最多第二天宵禁就会解除,不过似乎是朝廷还想借此机会将长京隐藏的其他邪魔妖鬼也给清扫一遍,所以拖到了今天。” 说着她停顿了下,瞄了眼旁边的猫: “幸好你家猫儿没有被抓。” “最近常在茶楼听说那位陈大官人。”宋游笑着说,“听说他在家中提笔画竹影,乃是大雅之举。” “我倒不晓得雅不雅。”吴女侠摇了摇头,“只听说那竹妖被砍出来的时候,显出真身,已经全身焦黑如炭。正好,之前西城被雷劈的那户人家也是被劈死了一整片的竹林,多半是老天有眼,或者哪个神仙显灵,随手降了一道天雷劈他。我猜那竹妖应该当时就已经快不行了,所以被砍出来的时候才一点反抗都没有,当场就死了。” “女侠消息灵通。” “可惜咯……” 吴女侠拖着长长的尾音,声音里带着点方言,又有点幸灾乐祸:“要是那竹妖被捉了活的,长京就热闹了。” “也许。” “嗯你说得也对。”吴女侠说,“要是能抓活的,当时那只狼就抓活的了。” “在下分明什么也没说……” “哈哈!”吴女侠只是笑了笑,继续说,“不过今晚也热闹,今晚不宵禁,我带伱去夜市逛逛,看看长京的热闹,尝尝夜市里的小吃!” “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我以前去过几次夜市,像是铁盘烤鱼啊水盆羊肉啊羊肝饆饠啊,都挺好吃的,我最喜欢吃的是杂鱼汤饼,反正去了再看。” “便麻烦女侠带路了。” “有了这次的事,长京恐怕要太平一段时间了,就算那些有心作恶的妖鬼没被捉净,一时也不敢再冒泡了。” “但愿如此。” “可惜了可惜了……” 吴女侠说着又摇头叹息:“城外那几个费劲的妖鬼基本都被咱们除了,现在偶尔张一张新榜,也立马就被民间高人和江湖人给揭了,我本来还说你要是想为民除害,就多看看城里的烂摊子,后来想着你好像不是很愿意管城中的事,也就没提,现在你就算是想,也没多少妖怪给你捉了。” “女侠误会了。”宋游说道,“不是在下不愿意管城中之事,只是城中既有神灵,也有能人,相比起来,还是城外的百姓更需要我们。” “有道理。” 夜幕缓缓降至长京城。 今夜却与往常不同。 黄昏时的行人并不急着归家,店铺不急着关门,也没有宵禁的锣声响起,反倒是酒楼大店早早的点起了灯笼,若有灯箱的,也已经亮起了光。 天上越暗,地上越亮。 夕阳余晖消散之时,女侠前来拍门,叫上逸州友人,同游长京之夜。 女侠走在前头一点。 道人挎了一个褡裢,走在后边一点,褡裢里探出一颗猫头。道人不疾不徐的观察着路上行人,猫儿也充满好奇的左右张望。 走到一半的时候,天便黑了,这座长京城终于展现出了它在夜晚本来的样子。 大路有灯笼,灯笼的光并不如后世的路灯明亮,说灯火通明只是夸张,只是也已经可以辨路,街上行人如织,借着并不明亮的光行走其中,昏暗中也自有一种时代的氛围感,值得品味。 宵禁已久了,大家怨声载道,如今一旦放开,即使往日不常出来的人,今夜也全都出来了。 而当走过那几条以热闹、夜市和青楼闻名的街道,便真能当得起灯火通明一词了。 此前夜里闯宵禁走过时,两旁商户酒楼都是闭着门的,不点灯箱,灯笼也不敢点,也没有小摊。如今灯笼灯箱全都点起,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才知晓这人间烟火究竟多盛。 在这个时代,堪称举世无双。 难怪那么多异域外邦的人来了长京,便为此着迷,如何也要留下来,不愿离开。 道人不禁放缓了脚步。 一边看,一边听吴女侠与他介绍。 与之前独自在黑暗中经过万间民宅时的自在不同,这时所感受到的,不是清冷,是热闹,不是月光,是灯火,不是自己,而是这个时代。 猫儿亦是睁大了眼睛,琥珀似的眼睛里倒映着彩灯无数。 渐渐走到了吴女侠说的夜市。 长京最有名的夜市其实在西城,吴女侠领着他们逛了一圈,才绕回西城夜市。 与后世的夜市不同,这并非是一条街巷,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场地,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坊市演变而来,更像是一个商业广场。而西城向来是平民百姓和异域外邦人聚集之地,平民烟火之下,又带上了不少异域风情,无论是商贩还是顾客,都有不少异族面孔。 于是在这灯火通明的坊市之中,各种小摊、板车乃至店铺能让人眼花缭乱,商品小吃种类之多,又让人惊叹,中间更有西域人当街奏歌跳舞,如此才造就了这长京最出名的夜市绝景。 吴女侠说先带他们逛一圈。 于是道人与猫便一边听着那充满异域风情的乐曲声,一边看西域人跳舞,看商品琳琅满目,品味这个时代夜间的烟火气。 直到吴女侠叫他们坐下。 这是一家卖杂鱼汤饼的小店,里头早已坐满了,桌椅只好摆到了外头来,与行人相挤。 吴女侠点了两份杂鱼汤饼,又去买了饆饠、铁盘烤鱼与水盆羊肉,还买了两杯甜米酒,似是想还上个月那顿云春楼,宋游也任她去。 “两碗杂鱼汤饼!” 小店的老板端碗而来。 几样小吃也一一送来。 宋游照样从褡裢里拿出小碗,放在板凳上,给三花猫吃。 所谓杂鱼汤饼,其实就是杂鱼面,店家在门口放了一口大锅,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杂鱼,熬煮在一起,听说要从中午一直熬到下午,直到把这满满一锅的杂鱼全部熬烂,看不到肉了,然后沥出鱼渣,剩下的汤,便是汤饼的汤底。 不知是哪里的吃法,可真是满满的鲜美。 铁盘烤鱼听说是漠北的做法,用一长条形的铁盘来烤鱼,会加一些西域香料和当地特有的调味品,吃起来颇具异域风情。 羊肝饆饠则是一种煎炸的面食,两端开口,里头包羊肝。 除了羊肝饆饠,吴女侠还买来了当下时节的特产—— 樱桃饆饠。 便是将面食里头包的羊肝换成樱桃,上锅煎炸定型,粗粗的一条,里头是炸熟的樱桃。听起来有些黑暗,却是长京每年春天的流行美食,很多千金贵妇自己不愿出门也要让仆从跑去买来吃。 甜米酒就简单了,基本就是醪糟,加糖红枣枸杞煮沸后又放凉,不醉人,是给来逛夜市的人当饮料喝的,用竹筒装,几文钱就能买一杯。 水盆羊肉则不必多说。 这么一桌下来,起码能让三四个人吃饱,菜品丰富,有滋有味,论奢华与高档比不得云春楼,可论味道,其实都算美食。 而这一桌才花百八十钱。 这才是长京百姓的美食。 “多谢你上个月请我吃的云春楼。我有不少用钱的地方,想回请你是请不起了,那太贵了,我也舍不得,请你回吃一顿,不要嫌弃。”吴女侠很坦然的举起自己装甜米酒的杯子。 “女侠哪里的话。”宋游也连忙举杯,“在下之所以去云春楼,不过是想体验长京一绝,无论是否有女侠,在下都是要去吃一顿的,正是因为有女侠,在下才敢点上一桌,吃到更多样式而不浪费,说来应当感谢女侠。” 女侠听了只把嘴一扯: “瞎扯!” “那便不管那日如何,今日女侠带我和三花娘娘体会了长京另一绝,也是值得一谢。” “随你吧。” 两人相视而笑。 宋游将竹筒凑近嘴唇,还未饮下,便已闻到了米酒与竹筒的清香,喝下一小口,也只有清爽的甜,几乎没有喝到酒味儿。 于是又在掌心里倒了一点,放低拿给三花娘娘尝,告诉她这是烈酒。 一边吃,一边看身边人来人往。 今日的人真的是多,要在夜市中逛,得人挤人,其中不乏衣着华贵者。文人边走边聊,年轻人疏狂大笑,各种肉香与香料味混合,不知哪家店哪个摊的铁锅里又在炖煮什么,只见得水汽升腾,恍然如梦。 看这身边的世界,繁华烟火之下的一张张面孔,一个个真切的灵魂,一切都如此真实生动。 “怎么样?” 吴女侠咧嘴笑着问他:“是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夜市?” 宋游闻言转头,与她目光交碰。 能从她的眼里看出她的想法。 想来当时的她也是被震惊过的,不过此时的她已经在长京待了两年,算是“老长京”了,面对后来者,多少有点类似优越感的东西,于是此刻迫不及待想从自己的脸上也看到如她当初一样的震惊。 宋游便点了点头,小声说:“确实,在下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夜市。” “哈哈我刚来的时候也被惊呆了。”吴女侠便满意的笑了,“不光是因为这里卖的很多东西我从来没见过,还有这里的人,长得稀奇古怪,以前见过但没有见过这么多,也算是有些稀奇。不过就是有一些人身上一股子味儿,比咱们一个月不洗澡都臭。” “稀奇。” “感谢捉妖抓鬼的城隍老爷吧,没有他老人家勤奋捉妖,宵禁兴许还解除不了这么快!” “该谢……” 宋游一边点头,一边又看向远处。 要说此处灯火璀璨,自然远比不得后世的霓虹招牌,要说此处繁华热闹,也不见得能与后世那些出名的夜市相比,可不代表它就不美,道人仍旧从中看到了值得自己惊叹的地方,而这些地方,是不亲眼来看看不见的。 (本章完) 第130章 传闻中的晚江姑娘 “道士,今天过年吗?” 直到回到家里,三花猫仍旧没有反应过来,跳上桌子,仰起头疑惑的盯着道人。 “不是。” “那为什么人晚上不睡觉了?” “还是要睡的,至少大多数人还是要睡的。”道人耐心回答,“只是回家晚了而已。” “为什么要跑到路上走?” “逸都晚上也有人在路上走啊。” “那是逸都。” “原来三花娘娘分得清逸都和长京的差别啊。”宋游露出欣慰之色。 “三花娘娘很聪明。” “世人皆知之事,就不必反复强调了。” “世人皆知之事~” “是啊。” “那这些人今天晚上出去,不会被路上走的禁军抓了吗?” 三花猫继续问道。 “以前因为长京城闹妖鬼,所以才不准人晚上出去,现在妖鬼被捉完了,自然就可以出去了,也不会被抓了。”宋游也认真的答,又问,“三花娘娘觉得晚上人可以出去更好玩,还是人不可以出去、只有猫可以出去的时候更好玩?” “这样好玩。” “这样好玩啊……” “晚上的鱼很好吃!” “和生鱼哪个好吃?” “都好吃。”三花猫顿了一下,却又盯着道人问,“三花娘娘是不是吃烤熟的煮熟的肉更像人啊?” “是。” 道人也顿了一下,又笑着答:“不过三花娘娘只需要像自己就可以了。” “是哦……” 道人上楼,三花猫也跟着上楼。 道人坐在窗前长榻上看窗外,三花猫也跟着跳上长榻,又跳到茶几上坐下来,时而盯一眼外面,时而盯一眼道人。 哪怕屋中已经漆黑,可坐在窗前,仍能看见外头与前段时间不同的长京城。 今夜的灯火要明亮许多。 若是此刻化作燕子,飞上天空,眼中的长京城该是处处灯火吧。 道人露出了几分笑意。 夜生活和夜市,既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这个时代的发达自然远不及后世,物资的丰富与人们的见识都远不及后世,就如这夜间城里的灯火,哪怕每家每户都发一对灯笼,这些光芒汇聚起来也远远比不上后世的路灯,路上楼店的店招灯箱再醒目,也远比不上后世的霓虹招牌,可人们对于生命、生活的态度却相差不多。 …… 咣当一声。 宋游打开了坛子的盖子,将开水煮过的筷子伸进去,小心夹了一些菜花出来。 油菜花青绿色的部分已经不再青翠,金黄色也不再鲜亮,也变得软了,此外变化倒是不大。当时在南画县吃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宋游一时也看不出和当初有什么区别,只夹出来先沥干水。 顺便夹一点放进嘴中。 “嗯……” 倒是没有发苦。 便达到最低要求了。 盐味也还合适。 好歹在阴阳山生活了二十年,还要照顾一个接近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基本每年都要做不少泡菜,盐味还是可以拿捏的。 虽说初次一尝,感觉还是没有当初在南画县吃的清爽,可也能称得上不错了。 “不错……” 扭头一瞥,见猫儿在旁边看得认真,于是也夹一点捻在手上,递给她尝。 三花猫现在不挑了,给东西就吃。 吧唧两下,便咽了下去。 “好吃吗?” 宋游笑着问她。 “不知道……” 三花猫回答得诚实,随即仰头看他,又低头看泡菜坛,眼里满是求知:“把东西放在这个罐子里,就会变成这种味道吗?” “差得不多。” “就不会坏吗?” “差得不多。” “那可以泡耗子吗?” “……” 看来猫儿也想努力将生活过好。 “恐怕不行。” 猫儿一歪头,露出疑惑之色。 正待她要问一句为什么时,外头便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于是她与道人都转头看去。 “……”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上下来的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站在门口,身边既有车夫,也有丫鬟,待宋游走上前去与她见礼,她也立马回礼。 “请进!” “多谢先生。”妇人不敢托大,“听说先生有驱邪降魔的本事?” “在下从小修道,善于降魔。” 宋游随意瞄了眼这位夫人与丫鬟的装束,问道:“夫人想来是东城的富贵人家,不知怎么找到在下这里来的?” “前些时日府上花草需要照料,找了一位专门打理花草的匠人来帮忙,听那位匠人说,他此前晚上曾经撞见妖鬼,中了邪,结果一位刚来长京的先生只吹了口气就把他治好了,好比神仙。”妇人说道,又施了一礼,目光打量着屋中事物,“妾身特来寻找仙人。” “仙人不敢当。” “即使不是仙人,也定是高人,若能为妾身解忧,定然重谢。” “请坐下说。” “便不客气了……” 屋中自有桌椅,道人与妇人相对而坐,恍惚间像是东城那些算命大师的店铺。 车夫等在外头,丫鬟则站在身边。 “不知夫人有何忧愁?” “先生既是初来长京不久,可知长京有个琴酒馆,名为鹤仙楼,鹤仙楼的主人也是位琴师,名叫晚江姑娘?” “有所听闻。” “先生可去过那鹤仙楼?” “不瞒夫人,听说晚江姑娘是琴艺大家,被奉为长京十绝之一,在下一直想去见识一下,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 “先生对那晚江姑娘还有些了解?” “了解不多。”宋游如实回答,“只听茶楼的说书人说起过。” “不知茶楼的说书人又怎么说?” “茶楼的说书人啊……” 茶楼的说书人常有夸张之处。 说长京的青红院与梨花园的姑娘为一绝,晚江姑娘为另一绝。 青红院与梨花园的女子貌美多才,能歌善舞,又知琴棋书画,其中多数姑娘虽不以色侍人,可只要有缘有财,也许也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听说还曾有才华盖世的文人在青红院长住,分文不收,姑娘们自愿养着他。 晚江姑娘则不一样,她是长京最出名的琴酒馆的主人。 以琴艺闻名,是为大雅。 只听说那晚江姑娘貌比天仙,不用化妆都比这世上最美的女子盛妆更美,大家都说,若非是神仙下凡,便是妖鬼化人,否则哪有那么漂亮?而她一身琴艺更是当世绝顶,能让宫廷内的音律大师也自愧不如,即使是闻名已久的古琴圣手也曾说,古琴圣手的名号该属于她,听说她用的那把琴乃是千年前传下来的,曾有神仙用过,有一次她在自家开的鹤仙楼上抚琴,琴声通神,竟引得百鸟齐鸣,仙鹤来访,晴天飘雨,夏日飞雪。 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假。 “这些传闻,我可以给先生说,多半都是真的,妾身曾亲眼见过晚江姑娘抚琴引来仙鹤。”妇人顿了下,“不过先生可知晓她会妖法?” “这倒不知……” “既然先生不知……”妇人对身后的丫鬟说,“雪儿,你便与先生说说。” “是,夫人。” 那丫鬟这便看向了宋游。 先施了一礼,道了声先生,这才开说: “那晚江姑娘从哪来的,有何背景,奴婢不知晓,不过自她六年前来到长京之后,开了这琴酒馆,很快就在长京出了名。” 说到这里丫鬟似是有些气愤。 “可是那晚江姑娘虽然琴艺绝顶,但若是没有那张脸蛋,又怎会有那么多文人雅士为她着迷?不然古琴圣手葛公琴艺照样盖世,也有引来鸟雀的本事,为何那些士人才子追捧他时没有那么疯狂?要我说,那晚江枉有一身琴艺,枉称琴艺大师,和青红院、梨花园那些女子又有什么区别?青红院梨花园的女子也有不陪睡的!她不过是单出来开了家楼店,借着古人雅事说是琴酒馆,又靠着自己从小苦练的绝顶琴艺,才被长京文人雅士追捧为大雅之处,我看一点都不雅,照样售卖容貌青春,说书人排长京十绝的时候,该把她和青红院、梨花园那些女子放在一起才对。” “足下歇气。” “我不气!” “还有吗?” “有!”丫鬟继续说道,“那晚江来长京六年,容貌一丁点变化都没有,脸蛋比十几岁的女子还嫩,先生您说这可能吗?” “所以……” “坊间有些传闻,说那晚江养着有吞金鬼,每日吞金,而吐灵丹,女子若是处子之身,吃了便青春常驻,容貌不减,若不是,便必生男婴。男子若是处男之身,吃了便可力大无穷,金刚不坏,若不是,便金枪不倒。”丫鬟顿了下,“这可不是奴婢信口开河,有本书上写过这种小鬼。” “在下也听说过。” 宋游发现这丫鬟的说法还挺自洽。 晚江姑娘本是琴艺大家,又美貌无双,无论如何,也可以过得很好,本不必出来为商。 若是这样,便能解释她为何要开这鹤仙楼,每日待客,抚琴卖酒,圈钱无数。也能解释她为何六年以来容貌一丁点变化都没有,美貌无双。还能解释她为何在长京追求者众,却从无嫁人心思。 “两位意思是……” “如今那位晚江姑娘在长京已不知迷惑了多少士人文人,不知多少人为了她日思夜想,连家中妻妾也……也顾不得了。”妇人说道,“所以妾身想请一位高人出马,将之除掉,也算为长京除害。” “原来如此……” 宋游露出了笑意。 这确实是个男权时代,富贵的男子一妻多妾是常态,不过若是就此认为所有女子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从而一点妒心都不起,就太天真了。 那晚江姑娘怎么也是长京的红人,这位妇人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妻妾,若是找其他高人,或是去天海寺求请佛门高人,恐怕都不行。 难怪能找到这里来。 宋游却有些无奈。 “两位误会了。” “怎么说?” “请看在下的店招。”宋游说道,“在下只是驱邪除魔,夫人之事,恐怕爱莫能助。” “先生何意?” “此世间妖鬼众多,万类不齐,善恶两分。就说这长京城内,潜藏妖鬼本就不少,前段时间长京宵禁大搜,也没能搜出多少,而对于那些并未害过人沾染邪气的妖鬼,即使是朝廷,也并没有随意诛杀了事。”道人耐心说道,“在下也只除邪魔,不除寻常妖鬼。” “……” 妇人愣了一下,立马又问:“那晚江姑娘养小鬼不算邪魔吗?” “若未害人,便不算邪魔。” “可长京无数文人士人为之倾倒着迷,先生又怎知那晚江姑娘不是妖怪,没有用妖法惑众害人呢?” “这倒也是。” 宋游想了想,原本已经准备送客,此时又改了主意,对她们说:“正巧在下也一直想去见识一番晚江姑娘的风采,那便容在下去看看再说。” “多谢先生!” 妇人挥了挥手。 身后丫鬟立马拿出一块二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咣当一声。 原本来时还害怕这位先生是江湖骗子,那修剪花草的匠人也是同伙,还想试试他是否真有本事再给钱,此时听他一席话,已然觉得不像,于是干干脆脆的将银子拿了出来。若是看走眼了,那也罢了。 只听妇人说道:“此为定钱,事成之后,妾身再数倍重谢。” “请夫人收回。” “为何?” “在下从来是先办事,后收钱,何况此事并不清楚。”宋游顿了一下,“若去看了,那晚江姑娘确为妖鬼,且用妖法惑众害人,自然驱之,夫人再派人送钱来即可,若是没有,那也无需这笔钱了。” “鹤仙楼一盏酒茶可不便宜,想见到晚江姑娘,更不便宜,这点钱就算作给先生的琴酒钱了。” “心领了。” 宋游早已准备好了这笔钱。 既是专为晚江姑娘的琴声而准备的,自然应该让它派上用场。 感谢所有读者大佬的打赏、月票和订阅,感激不尽! 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131章 鹤仙楼听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宋游也撑了一把雨伞,挎着褡裢带着三花猫,往鹤仙楼走去。 这次没穿道袍了。 鹤仙楼在东城与西城交接之处,与置身繁华路段的青红院梨花园不同,这里最是清净。 说书先生说是因为晚江姑娘喜好安静,听琴又是大雅之事,不适合在那繁华烟柳之地。前几日的贵妇人则说,是晚江姑娘来得晚,六年前长京的房价已经贵得离谱,繁华路段更是没有店铺租售,没办法才买到这里。 不知真假,只觉有趣。 鹤仙楼抚琴卖酒,养着不少琴师,男女都有,文人雅士来到这里,既能饮酒喝茶,也能听琴而醉,是个比较高雅的地方。 抚琴卖酒则是效仿古人。 据说古时有一对情侣,男子是当世有名的才子,女子也是才貌双绝,后来落魄了,便在街边开了酒馆,抚琴卖酒。 鹤仙楼也是主要卖酒茶。 里头有顶尖的琴师抚琴,酒与茶自是要卖得贵一些,还要坐席费,若要让琴师单独为自己弹奏,则要多加一些钱。 每日下午时分,晚江姑娘会在楼上亲自抚琴一曲,楼下也能听得见,只是若想上楼,那就要花一笔护弦钱了,最少也要十五两银子。 花的越多,能坐得越靠前。 古琴本就如此,坐得越近,听到的细节越多。听说坐到最近一排,那仙琴之弦每颤动一下,都能到人的心里去,弹奏高山流水,人便好似到了城外山水画中去,弹奏世事风霜,人便能在盏茶之间听完十年夜雨。 不过十五两啊…… 宋游摇了摇头,布鞋踩在水里,溅起一团团水花。 渐渐已到鹤仙楼。 透过雨帘一看—— 此时正是下午,鹤仙楼里坐着不少闲人,既有长京士子,也有文人雅士,既有三两成群坐着听琴饮酒小声谈笑的,也有独自前来喝醉了酒、借着前边年迈琴师的琴声倒在地上酣睡的。 闲人数十,在下着小雨的下午,饮酒,听琴,睡觉,消磨时光。 这可能是长京最悠闲的一幕了。 道人站在街对面凝视片刻,又低头与褡裢中的猫儿对视一眼,这才迈步过街。 石板路不平,水花溅射。 琴声渐渐入耳。 很闲逸的琴声,不疾不徐,缓缓浸入人心,正好适合这个下午。 宋游看见了一张空案,便走过去坐下。 有个年轻伙计走来,声音压得很低,问他要酒还是要茶。 道人买了一壶便宜的酒。 随即一边饮酒,一边听老先生弹奏。 大晏的风月娱乐行业繁荣,竞争也大,一些有才艺傍身的年轻女子未婚之前,竟会想先去做两年歌姬舞女,等攒够嫁妆再找个老实人嫁了。更有许多年轻男子苦学琴艺,去这些风月场所当琴师,人一多起来,就连青楼招琴师也不要年纪大的了。 所以年长的琴师都是名人。 不是说年纪大了,自然就会出名。而是只有出名了,才能在白发苍苍时依旧抚琴为生,否则要么换了别的生计,要么便是只将抚琴当做雅好。 这位老琴师并非有名之人。 听说鹤仙楼请了不少老年琴师,也算是给了他们另一种选择。 此刻听起来,这位老琴师的造诣自然远不如逸都的杨公,可年纪大了,经历全都付与瑶琴里,听来也有些韵味。 忽然身边传来一道小声询问: “这位兄台,馆中已没有别的位置了,兄台孤身一人,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与兄台同桌?” 宋游从琴声中出来,抬头看去。 是一个躬着身的青年男子。 “请……” 男子便在他身边坐下来,与他拱手,压低声音,通报姓名:“在下姓翟名远,多谢兄台分享坐席。” “在下姓宋名游,足下不必客气。” “兄台独自来的?” “一个人来的。” “看兄台裤脚鞋子尚湿,这时候到,难道也是来听晚江姑娘抚琴的?”男子依然压低声音问道。 “足下也是?” “自然了,在下自去年秋天听过晚江姑娘一曲青玉台后,真是三月不知肉味,此次难得又来长京,自然要再来拜访一次。”男子说着,低头看了眼宋游桌上摆着的那壶酒,“兄台独自饮酒也是无趣,不知在下能否讨酒一杯,与足下共饮?” “这酒便宜,足下不嫌差就好。” “哈哈……” 男子便挥退了上前来的伙计,笑着说道:“兄台此言差矣,这鹤仙楼的酒,哪有孬的?再差也比外头的好!何况既是来听晚江姑娘抚琴的,点的酒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区别?琴声一响,就算是琼浆玉液也成清水了呀!” “竟如此美妙么?” “兄台没有来过?” “不瞒足下,在下初来长京,听说晚江姑娘琴艺一绝,这还是第一次来拜访。”宋游说道,“听说届时可以上楼去听,却不知要如何上去?” “兄台想要上楼去听?” “有此打算。” “听说二楼的坐席最少也是十五两银子一位。也有些银钱不够、又自觉有才华的文人寒士,常向晚江姑娘赠送诗词,希望晚江姑娘回赠琴声,只是不知有没有哪位的诗词能得晚江姑娘看中,被请上二楼听琴。”男子顿了一下,看宋游衣着朴实,点的酒也最便宜,便笑着说,“兄台想必也是一位腹有诗书的大才子,只是不知在下能否有此眼缘,先赏一遍兄台大作?也好为兄台参照一二。” “足下误会了。”宋游诚实道,“在下对作诗写词一窍不通。” “那便是要花钱了……” 男子顿时露出羡慕之意,说道:“真羡慕兄台,听说楼上比楼下听得清晰多了,何况晚江姑娘容貌无双,能亲眼见她素手抚琴,想必与隔层楼板倾听琴音又是不一样的感觉。只是在下困窘,拿不出那十五两银子,就只得在楼下听了。” “也许差别不大。” “那可差多了!” 男子顿时睁大了眼睛,与他讲解一番楼上与楼下听有多大区别,离近了听与离得远又有多大区别,直讲得好像他是上过楼、既在前排听过又在后排听过一样。 之后才与他讲上楼的方法。 晚江姑娘自然不会来主动讨钱。 说是等下抚琴的老先生告退之后,进了后边,想上楼听晚江姑娘抚琴的人,便跟随老先生进去。后边会几个伙计端盘等着,你把银钱奉上,伙计们自然会记得你的样子,只管出来喝酒作乐,等过一会儿,伙计们自会出来请你上楼。 “切记!要一个一个的进去,不可与别人一同进去,如此不雅!” “多谢……” 宋游露出笑意。 赚个钱,搞得真麻烦。 随即便饮酒听琴。 身边一桌士子,小声谈论,说的是前些天陈大官人照影画竹之事,对那陈大官人一片赞誉之声,又说起自家院中被砍掉的湘妃竹,说起自己从哪挖来的又种了多少年,曾与哪位好友漫步竹下,听风谈月,即使那些竹子与妖鬼相关,也觉得可惜。 褡裢里的三花猫偶尔动弹几下,被同桌男子看见了,宋游问他可不可以带猫上楼,他只说不要被伙计们看见。 不多时,琴声停了。 老琴师收起了手,起身与众人行礼,口中说道:“多谢诸君,接下来我家主人要在楼上弹奏仙乐,老朽就不打搅了。” 深施一礼,便往后边走去。 大堂之中,顿时有人左右环顾,面面相觑。 很快有人起身,跟随老琴师往后边走去,也有人与他几乎同时站起,不过互相对视,推辞两番,起身时间稍稍靠后一点的便坐下了,只留下最先站起来的那位士人走进大堂后边,似乎大家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为了心中雅乐而付出银钱的画面。 宋游在边上看得实在有趣。 那人出来,又有人进去。 直到几乎没人了,宋游才站起身,跟他们一样,走到大堂后边去。 里边没什么特殊的。 与那翟姓男子所说差不多,是几个捧着盘子的年轻伙计,多数盘子里都装了东西,盖着红布,看不见多少,只有一个空盘没盖红布。 “在下对晚江姑娘仰慕已久,想上楼听姑娘抚琴。”宋游也很主动,掏出十五两银子,放在那唯一一个空盘之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多谢客官。” 伙计恭恭敬敬弯腰道谢:“客官回去饮酒即可,等下小人会来请客官。” “多谢。” “对了客官……” “怎么?” 宋游刚准备出去,又回头看他。 只听这伙计小声提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告知客官,与客官同桌饮酒之人,乃是个惯于撒谎的人,客官不要轻信他的话。” “怎么说?” “此人好琴好酒,每日下午都来店外听曲,晴朗时就站在街上,自带酒水,醉了就在街边睡一下午。若是遇上雨天,或是哪天自己没有带酒,他就装作来店中花钱的样子,专挑独自一桌、看起来又好说话的客人,上前搭话,蹭席蹭酒。” “原来如此。”宋游想了一下,露出笑意,又问,“除了蹭席蹭酒,可还骗过别的东西?” “这倒没有。” “几位为何不驱赶他呢?” “我们与主人说过,主人见他是爱琴之人,便叫我们不要理他就是。” “这样啊……” “只请客官多多注意,赠他酒水无妨,若他说别的事情,还请不要轻信。” “多谢。” 宋游与他拱手,便走了出去。 男子依然坐在原位,回头看了看街上的雨,又瞄了眼宋游,只是这次迅速便将头低下了,装作随意的问:“兄台可还顺利?” “顺利。” 宋游语气依旧。 大概他便是最后一人了,自他之后,没有人再往后边去。过了一会儿,几名伙计走出来,一一请方才进去过的人上楼。若有人想带酒上去,伙计们便将他们桌上酒壶酒杯都一并拿上。 最后才请到宋游。 只是当伙计问他要不要把酒带上去时,他却拒绝了,只与同桌人行礼道: “在下实在不爱饮酒,来到这里,不点酒又好像奇怪,喝不完实在可惜。看足下是个爱酒之人,在下又与足下有缘,承蒙足下指点,若足下不嫌弃这酒便宜,便请足下替我喝掉吧。” “多谢兄台。” “多谢足下……” 两人互相道谢,宋游这才挎上褡裢,往楼上而去。 走到楼梯间,回头一看—— 街上已站了不少行人。 一时好似勾起了回忆。 当年在逸都时,自己黄昏时路过松庐,杨公在里头抚琴,墙外也是有不少爱好音乐之人站着,自己也曾去站过。 …… 月初求月票,拜托拜托~ 第132章 也是有见识的小猫了 楼上不是密闭的房间,而是开放的,四面没有墙,只有栏杆与纱帘,要是风大一点,雨都能飘得进来。 木地板擦洗得无比干净,摆了一些桌案、一些蒲团,清风雅静。 前方纯白纱帘背后,一名女子坐在古琴前,与坐席最靠前的几名文人小声闲聊,聊今天弹什么曲子,还有前几日的妖鬼。 这坐席应当是按交钱多少来排的,听说最低十五两,宋游便交了某次吴女侠分给自己的一块半银子,应当是桃花山青楼女鬼赠给他的。因此坐席也在离琴师最远的地方。倒是靠着栏杆,一转头便能看见风雨中的长京,一低头便是雨水洗净的街道。 风声雨声都很清晰。 这样的开放式环境,确实离得越近听得越清楚。 宋游抬头看向最前方的女子。 纯白色的纱帘让人觉得安静,尤其今日雨纷纷,天光本身不亮,阁楼之上更暗淡了几分,当纱帘被风吹起,配上外面的雨声,便更安静了。想来晴天的风掀起它时又会是另一种感觉吧。 此处挂它,也应是增添雅趣,并无用它来遮挡身后女子的意思。 纱帘被风一吹,便露出女子与琴。 那是一张精美古朴的琴,黑漆金线,古典华美,世人说它传承已有千年,价值万金,宋游不知,不过倒确实能从上面看到岁月的痕迹。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一身纯白的衣裳,一点杂色装饰也没有,亦没有任何样式,唯一特别之处便是格外的白。衣裳穿在身上也很随意,除了让人显得出尘以外,对女子的美貌没有任何装点作用。 那张脸真是美丽。 不知是怎来如此好看的面容,若要使人来修改,恐怕改一分一毫都不行,因为无论改了哪一点,都不可能比此时更美。 人们说她不用化妆都比这世上最美的女子盛妆更美,或许有些夸张,可说她肤白胜雪毫无瑕疵,则只是最贴切的形容。在这个防晒护肤技术远不如后世的时代,大家皮肤普遍不好,如此绝色,只让宋游想起了小燕仙,若非神仙下凡一般的天生丽质,便是妖鬼化人。 或者如传闻一般,用了别的法子。 宋游平静的盯着她看。 却见一阵微风吹来,掀起阁楼上的白纱,无论是前边的,还是周边的,甚至带了几点细雨进来,打在道人脸上,凉丝丝的。 女子则与人行礼,开始抚琴了。 指尖一滑,声音乍响。 这琴声真好似是流淌而来,一点不急,开始几声悠悠然然,却只觉每一声都回味悠长,不知不觉便已让人静下来,静听后续。 底下坐着许多文人士子,安静听着。 道人的眼睛也略微眯了眯,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外边。 以前听过一句话,挥弦而鹤舞,吹竹而龙吟,直到此时听见琴声,虽传到这里来已经失了不少细节,又混杂了此刻外面的风声雨声,还有沾了雨的白色纱帘被风吹起来抖动的声音,可仍旧对这句话有了体会。 若是这等天籁,有鹤闻之来舞,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时间安静的流逝,一如琴音。 并不知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安静而绵长,婉转动人,与此时外边细雨蒙蒙的天气真是契合。 雨下的长京被烟雾笼罩,远处模糊不清,近处又被雨水洗得格外清晰,地上的青石,屋顶的黛瓦,都露出了本来的色彩。而在大雨下,街面上无论行走的人还是驻足楼下的人,每人的雨伞都像是一朵花,雨水一湿,像是更洗净了污尘,颜色更鲜亮了几分。 一时好似耳中没了琴声,全化入了眼前雨景之中,一时又好似眼前没了雨景,全成了琴声的一部分。 一时雨景又与琴声相溶,彼此难分。 就连外头的风雨声也不觉得是对琴声的干扰了,反倒变成了琴声的一部分,与之互相成就,甚至那风吹得纱帘抖动的声音也不再突兀了,此刻长京的万事万物都与这琴声如此和谐。 宋游一时怔住,心中惊讶。 这位晚江姑娘每天只抚一场,取银至少数百两,不知是否只为银钱,可抚琴时也该多了几分目的性,竟还能有如此水平。 若是她只为抚琴而抚琴…… 听说她有时抚琴,真能引得百鸟齐鸣,仙鹤来舞,能让晴日飘雨,夏日飞雪,也许那时的她,便是随自己心意而抚的琴吧? 宋游没见识过,也想不清楚。 他只能说,这道琴声中并没有魅惑人心的妖法邪术,之所以如此令人着迷,完全是琴艺高超,技艺通神所致。 就如当时逸都的松庐杨公,本身并不卖艺,只每日请友人在家中抚琴为乐,便有爱好声乐之人不远百里也要过去,只为站在墙外倾听一曲。又如当初逸州城外的孔大师,雕刻的死物复活也并非用了什么法术,只是出神入化的技艺所致。 仅以今日琴声来看,女子的造诣明显高于杨公,虽不如孔大师使木雕复活来得夸张,却也称得上一句“只应天上有”了。 道人也渐渐入了迷,到了雨声中去。 琴声逐渐停下,外头雨却不止。 纱帘内的女子坐着不动,下边的文人士子有些缓过神来,有些则还沉浸在雨声琴声里。 女子也不急,许久才起身。 “谢过诸君……” 深施一礼,起身离开。 只是走过之时,她扭过头,朝道人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道人身边放了一个布褡裢,一看材质就很普通,可褡裢里边鼓鼓的,露出的是一只三花猫的脑袋,正盯着她看。 女子眼中波动,步伐未停。 …… 道人是最先下楼的。 那群文人士子还在楼上,要么回味着绕梁余音,要么便小声交流着方才的琴声与感悟。 下楼之时,楼下客人依旧,门外街上的人淋着雨,倒是走了一些了。 与他同桌的男子已经站起了身,却倚靠着门框没有走,一把土黄色的油纸伞放在他旁边,而他脸上呆滞失神,眼神没有焦距,似是也在回味。直到宋游走到他身边来站定,他才逐渐回过神,拿起伞小声对宋游说: “兄台方才上楼忘了拿伞,我怕你下来得晚,被别人拿了去,特地在这里为你守着。” “多谢足下。” “该我谢兄台赠的酒才是……” “便告辞了。” “楼上……楼上琴声好听吗?” “好听。” 宋游对他说着,已撑开了伞,挎着装有三花猫的褡裢,走出了店楼,走进了雨中。 长京一绝,名不虚传,此行值了。 只是这长京却不止这一面。 不止这风花雪月,不止醉人琴声,就好比此时的雨,自然洗净纤尘,展现出了长京另一面的美,可又有多少人在淋雨呢? 道人走到一半,伞就没有了。 转而是一个进城不知何事、只缩在墙脚屋檐下避雨的老人撑着伞。春雨仍有几分寒,墙脚屋檐哪里挡得了风雨,他的衣裳已湿了不少,偏偏雨天天黑得格外的早,原先正纠结是要冒雨回去,还是在城里呆一晚,愁苦不已…… 冒雨回去,老身板哪还经得住雨淋? 在城里呆一晚,雨夜又去哪里避风雨? 只叹老天无眼,专欺穷苦人。 愁苦之际,有人递伞来。 举着伞的他扭过头,只见那道身影挎着褡裢,已经在雨中走远了,褡裢中还探出一颗猫儿脑袋,正扭头与他对视。 道人不怕雨,冒雨归家,逐渐积水的石板路上步步生花。 猫儿也不怕雨,道人叫她躲在褡裢中她也不肯,非要探出头来,时而仰头盯着逐渐被雨淋湿的道人,时而转头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与伞,时而低头看地上人们踩出的水花,没人知道猫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的眼睛如琥珀一般,看什么都很清澈。 小巷无人,只有流水。 “三花娘娘觉得今天的琴声好听吗?”道人小声问道。 “不知道~” 三花猫老老实实回答,随即想了会儿,才说道:“但是三花娘娘听着很舒服,那个声音好像和我们在逸都听的差不多。” “三花娘娘还记得逸都的杨公啊。” “杨公~” 看来是不太记得。 宋游也不在意,只对她说:“今天这位听说是长京最擅长弹琴的人,她的琴声,大概是长京乃至这个世上最好听的琴声了。” “好像很厉害~” “现在三花娘娘也是见识过长京一绝、听过这么厉害的琴声的猫了。” “好像很厉害!” 宋游只是露出笑意。 穿过这条小巷,便是柳树街了。 那位女侠几乎和他一起回来,双方都没有打伞,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十分狼狈,在街上碰上时,却只相遇而笑。 只是一个大笑,说他居然也会淋雨。 一个微笑,说道人偶尔也是天。 …… 今日下着雨,本以为那位夫人不会再派人来问,却没想到晚些时候,她的丫鬟还是冒雨来了,坐着马车,打着伞进店里。 “先生!您去看了吗?” “去了。” “怎么样?那晚江可是妖精?可是用了小鬼保住青春?可是使了妖法蛊惑人心?” “足下还请不要着急,在下已去见过了,那位晚江姑娘确实琴艺出众,琴声中并无迷惑人心的妖法邪术。”宋游顿了一下,“在下也并未从她身上看到过用妖法邪术害人的迹象,称不得邪魔,便请足下回去禀报夫人,在下无可相助,另请高明吧。” “怎么会?我不信!先生你可不要因为她长得好看就袒护她!” “在下修心多年,不好女色。” “请先生再去看一次!” “另请高明吧……” 丫鬟失望又无奈,可宋游本来就没收她们一分钱,她要说点别的,也说不出来,只得离去。 (本章完) 第133章 崔南溪回京 “足下怎么又来了?” 依然是一个雨天,宋游本坐在一楼煮茶看书消磨时间,看着走进来向他施礼的丫鬟,无奈问道。 “我家夫人说,先生定已看出那晚江姑娘不是人,只是先生心善,或有所顾忌,才没有出手。”丫鬟又施一礼,“奴婢特地前来,请先生出手,还长京一个安宁。” “在下并未这么说。” “还请先生出手。” “请回吧。” “先生想要多少银钱?我家夫人都可满足。” “另请高明。” “近几日来我家夫人已经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先生这里写着驱邪降魔去忧的店招,难道便眼睁睁看着那晚江姑娘为祸我家夫人不成?” “足下误会了,在下只管驱邪降魔,捕鼠去忧是我家猫儿的本领,所去的忧,也只是鼠忧。”宋游看着这名纠缠不已的丫鬟,暗自摇头,心中既因她多番搅扰而不喜,又实在没有办法,想了想也只得说道,“不过要解夫人之忧,在下倒确实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还请先生赐教!” “听说北地有一小鬼,身高两尺,面容丑陋,名曰丑面鬼,生性爱伤人。捉住丑面鬼,取其心肝,辅以九叶重楼一两,冬至蝉蛹二钱,煎入隔年雪,可解此苦。” “先生莫要用些做不到的事来搪塞奴婢。”丫鬟说道,“奴婢虽然愚笨,却也知晓,重楼七叶一枝花,冬至何来蝉蛹,雪又怎能隔年?更何况我们又从哪里去寻北地小鬼?” “足下所知渊博。” 宋游恭恭敬敬道了一声。 难怪能做心腹的丫鬟。 “不过足下有所不知,夏枯即为九叶重楼,冬至掘地三尺,也能见得寒蝉,除夕子时雪,落地已隔年。”道人对她说道,“北地最热之时,阴阳交接之际,有缘之人携镜夜行,便可见到丑面鬼。” “此方可破晚江妖法?” “可使人心少妒。” “……” 丫鬟顿时抿嘴沉默,过了片刻,才屈身施了一礼,说了一声告辞,便出门回了马车。 雨水打着油布,传来笃笃响声。 “唉……” 宋游摇头叹气,又端起了茶,举起手上书,看一眼书中墨迹,又看一眼外头的雨。 也该是雨停的时候了吧? 这种时节,倒适合睡觉。 “彻!” 门外车夫一声喊,马车渐去。 …… 雨已停了,天气干爽。 辚辚声中,马车缓来。 宽广的长京城墙缓缓出现在眼前。 赶车的是一名圆脸仆从,另有一名年轻武人骑马带刀走在马车旁边,忽然车帘被挑起,露出一张清弱的中年文人的脸。 仆从立马回头禀报:“主人,到长京了。” “终于到了……” 崔南溪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的城墙,心中感慨不已。 几年前被贬出京,虽是冤枉,却也一时心灰意冷,只想辞官不做,寄情山水,谁知后来会遇上那么奇妙的事——与仙人同行,山顶一睡,一觉就睡了人间的一整年,临走之时,还得赠仙丹,此后天气再冷,也从未生过病。 幸运的是,回家妻儿一切都好。 听说家中老母得知噩耗,虽然气得痛哭几夜,大病一场,倒也挺了下来,反倒是得知自己又活了回来的消息,惊喜之下,又病了一场。 无论如何,总算是回京了。 虽然吏部尚未给自己安排任何官职,虽然他也知晓天子为何召自己回来,可他也依然信心满满,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意气风发。 “咳咳……” 身后传来咳嗽声。 崔南溪连忙放下帘帐,回身照顾。 一路舟车劳顿,自己吃过仙丹后身体倒是一直很好,没什么问题,比从长京到平州的时候轻松许多,可夫人体弱,却是受了不少罪。 马车慢慢下坡,自画卷中驶过。 来到城门,顺利进城。 长京公廨紧张,许多官员都要租房而住,不过崔南溪是被天子亲自召回,自然有地方安顿。 以前在长京结识的朋友早已接到他的书信,当他到住处时,已有几位朋友来迎他。这些人大概便是崔南溪在长京任职几年最大的收获了,都是些纯粹的君子之交,文人好友,既不因他被贬而断了往来,也不因几年未见而生疏。 “哈哈崔兄!” “崔兄可算是回来了!” 老远就有人朝他拱手走来。 崔南溪也立马下车,连连拱手,表情唏嘘:“赵兄,郑兄,刘兄,好久未见,难得你们还记得我。” “哪里的话!”有一位官人说道,“崔兄快收拾收拾,我等凑钱在云春楼订了一桌酒菜,今天咱们好好喝一下午,好为崔兄接风洗尘,正好我们也想听听崔兄在平州的遇仙经历,哈哈,整个长京都对此好奇得很呢。” “然也!速去!” “崔兄快些!可要帮忙?” “……” 崔南溪心中又是一阵感慨。 放下行囊,安置好妻子,乘坐的马车是官府的,叫洪修的仆从赶去还给驿站,崔南溪则去云春楼赴宴。 长京文人士子中向往仙道长生的本就不少,尤其是那些有才华的清贵,向往仙道长生于他们而言就像是爱喝茶听琴一样高雅,更何况山上一夜山下一年的奇妙事情似乎比长生不老、飞天遁地还要更有仙气一些,这几位老友都对他在平州云顶山上的经历好奇不已,心里猫抓一样。 崔南溪一边吃喝,一边讲来。 众人听了,皆是羡慕不已。 “崔兄有此经历,不知要羡煞长京多少文人啊,不枉此行,不枉此生了……” “可怜那诗中仙,一生也没有崔兄这样的经历啊!” “崔兄也是见识广博,学问深厚,才能得遇仙人,换了别人,恐怕根本没有那福气。不管如何,能得仙人眷顾,崔兄此行注定不凡了。” “有理有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崔南溪听了,却直摇头: “几位还是莫要折煞崔某了。崔某有自知之明,此番得遇仙人,受仙人仙气滋养,得仙人指点与赠丹,不过是崔某运气好些罢了,反倒是崔某一身俗气,与仙人对面不识,真是可笑,真是惭愧。” “崔兄曾说那位仙人化作凡人模样,游走人间,你们说,仙人会不会到长京来?” “伱以为谁都有崔兄的仙缘吗?” “哈哈……” 几人举杯,觥筹交错。 崔南溪讲了些平州的风光,那些贱得烂在地里也卖不出去的贡梨,每到秋天鲜到极致的镜岛蟹,在长京是只有王公贵族才能吃得到的,可在平州镜岛湖边却只是穷苦人家果腹的食物。那星光倒映在水里,那一山有四季。又讲了些石足县的贫苦,百姓的艰难,自己如何懊悔云顶山一行之前没有多为百姓做些事情,从云顶山上下来后,官复原职,又如何做事…… 几名好友也讲一些长京之事。 说妖鬼猖狂到袭击朝廷命官,令崔南溪又惊又怒。说城隍庙的老爷终于开始管事,还挺勤勉,捉了不少妖鬼,也让崔南溪赞了两句。又说到最后查出作乱长京的是只潜伏多年的竹妖,国师卜卦发声,朝廷铲除城内所有湘妃竹,才将那竹妖祛除,也听得崔南溪啧啧称奇。 “就是可惜长京那么多竹子了,再长起来恐怕要明年去了。不过那竹妖既在长京潜伏多年,背后指使之人想必蓄谋已久。” “谁说不是呢。” 众人皆表示赞同。 一顿酒席,边吃边喝边叙旧,还请了乐伎来弹奏,吃了快两个时辰,从中午到了下午,这才互相搀扶着,偏偏倒倒的回崔南溪的住处。 却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等着一名宦官,正冷冷盯着他们。 “!” 几人瞬间清醒了几分。 虽说众人都是在长京当不上大官也很难被贬的人,名声在外,既无需讨好宦官,也不必畏惧宦官,不过看他在这里等着,联想到崔南溪乃是由陛下亲自召回长京,大致也知道他所来何意,怕耽搁好友前程,不敢怠慢,只连忙站直,拱手施礼: “不知大人何事?” “崔公倒是忙碌啊,刚回京就出门应酬去了,怕是屁股都没挨板凳吧?” “与好友数年未见,还请大人见谅。” “陛下听闻崔公返京,召崔公进宫会谈,咱家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宦官瞄了眼崔南溪,“崔公刚饮了酒,换身衣服,梳洗一下吧,可莫要让陛下和国师等得太久了。” “是……” 崔南溪连忙跨进门槛,还被绊了一下,几人也连忙追随着进去。 “崔兄果然不凡啊,才刚进长京,便被召进宫中面圣,怕是要得重用了。” “赵兄别揶揄我了。” 崔南溪只摇头,心知肚明。 仙道长生不止是他们这些人的追求,也是皇帝的追求,可世间修道之人,哪怕再了不起,就算如国师那般高人,也离仙人与长生很远。山上一夜山下一年更是凡间人士难以想象的仙家妙笔,陛下定然也是听闻了这些传闻,才召自己回京的。 换洗完毕,便随宦官入宫。 崔南溪心中也是想好的—— 自己云顶山遇仙一事,必然传到长京,无论是宫中圣人还是当朝国师听了,都肯定会召自己回京问个真假。于是他从云顶山上回去后,并未立马就上书朝廷自己想要利用毕生所识领头编纂一部记叙世间万事万物的大典,而是等着这一天,当面请求说服力自然更高。 到了宫城口,下车步行。 穿过半个皇宫,到了清明殿中。 清明殿通常是皇帝单独会见大臣的地方,这也说明这次召见并没有那么正式。 一切不出所料。 通报过后,崔南溪进入清明殿,见大晏皇帝身穿黑金华服,半坐在长榻之上,还吃着水果,身旁的国师穿着普通道袍,站在一边,此外还有一名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不知他们先前在说什么,见他进来,三人都看向了他。 崔南溪连忙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国师。” “免礼。” 皇帝抬了抬手,看着他问:“崔卿身上怎么有些酒气呀?” “微臣离京数年,与几位好友阔别已久,互相想念,在路上驿站的时候就送了书信来,到的时候他们已等着微臣了,设宴为微臣接风。不知陛下召见,微臣便去喝了几杯,还请恕罪。” “哈哈这有何妨?崔卿离京这么久,还能与好友保持如此深厚的友谊,真是难能可贵啊。” “多谢陛下。” “平州一行,可苦了崔卿了。” “回陛下,微臣此去平州,虽然山高路远,但也收获颇丰,不觉得苦。” “哦?崔卿都有些什么收获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行微臣不止见识了平州的山水,也见到了平州百姓。”崔南溪老老实实的回答,“石足县十分贫穷,百姓困苦,微臣一面看到了百姓生活的不易,却也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坚韧不屈、向往美好的品性,正是这些品性,才造就了我大晏的繁荣富强。不过微臣也逐渐意识到,不光是繁荣昌盛的长京城内的百姓才是我大晏的子民,偏远之地的百姓照样是我大晏的子民,若要想大晏更上一层楼,便要照顾到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子民才是。” “好!说得好!” 皇帝闻言坐了起来,瞄了眼身边国师:“看来让崔卿走这一趟,果然没错。” 国师深吸了口气,有些无奈,但还是拱手附和:“崔大人本就学识渊博,才华过人,陛下让崔大人去平州走一趟真是英明至极。崔大人此行所得收获也必然造福于大晏,造福于万民。” 崔南溪又何尝不知,皇帝哪会管自己一个芝麻小官,自己当时是得罪了宰相被贬的,此行是福是祸,都不是皇帝的决定。 不过闻言也只得拱手: “多谢陛下栽培……” “无须多礼。”皇帝说道,“朕还听说崔卿曾在平州游历云顶山,遇到了仙人,睡了一夜,下山时发觉已过去了一年,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 “崔卿可否将细节一一讲来?” “遵命。” 崔南溪想了想,开始讲述。 终于到正题了。 第134章 国师的窥探 “编撰大典?嗯,倒是不错。”皇帝想了想,又看了眼身边道人,“国师以为如何?” “若按崔大人所说,编撰一部记录本朝万事万物的大典,确实于千秋万代子子孙孙都有好处,陛下文治武功中又添一笔。”道人一边说着一边朝长榻上的皇帝行了一礼,“崔大人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如就让崔大人总裁编撰一事。” “既是仙人指点,国师也这么说,确实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也有益于传达本朝繁荣,那朕就允了,明日大朝便说此事。正好前些时日周侍郎还在问朕该给崔卿安排什么职务,便请崔卿担任编纂总裁一职,多多辛劳。” “谢陛下。” “那位仙人可曾告诉过崔卿他的名讳?” “回陛下,微臣确有问过,仙人也告知过。”崔南溪老老实实的回答,不见犹豫之色,“不过仙人曾告知微臣,叫微臣切勿说他名讳。” “即是如此,朕也不难为崔卿,能从崔卿口中亲耳听到仙人风采,朕已满足了好奇。”皇帝说完看向身边道人,“国师以为如何?” “不知陛下问的是什么?” “国师觉得这位仙人如何?” “贫道以为,仙凡难辨,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仙,自己觉得是,那便是。” “此仙人可得逍遥长生?” “贫道不知……” “陈将军又如何以为?” 崔南溪闻言不禁抬起头来,瞄了眼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那名男子。 “回陛下,末将是个武人,不懂仙道长生,也不好仙道长生,只知晓行军打仗的道理,不知晓分辨仙人的办法。”男子顿了一下,“若仙人能替我大晏荡平西方北方大敌,末将便尊他为仙人。” “哈哈哈……” 皇帝仰头一阵大笑。 又聊了一会儿,他挥了挥手,说自己乏了,几人便一一告退,一同走出清明殿。 国师是修道之人,自是从容自若,陈子毅久经沙场,也没有好畏怯的,脚步沉稳,另一位崔南溪虽然以前只是一位员外郎,更是刚被贬到平州去当了一个小小知县回来,可他原本就是清流,刚心灰意冷,便得遇仙人,此时谈不上傲慢如从前,可也不觉卑微。 “崔大人。” “国师。” 崔南溪恭恭敬敬,转身行礼。 只见国师笑着说道:“贫道知晓崔大人答应过那位仙人,不过想来那位仙人之所以叮嘱崔大人,不过是不想自己之名传遍大江南北罢了,此次贫道只是想请问崔大人一句,崔大人遇见的那位仙人,可是逸州人?” 崔南溪听见前边半句,还不觉得什么,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说,听见最后一句,却不禁神情一凝。 国师立马便露出了笑意: “多谢崔大人。” 崔南溪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倒是旁边的男子看了他们一眼。 走到宫城门口的时候,崔南溪才终于忍不住,朝旁边深施一礼: “敢问可是陈子毅将军?” “正是陈某!” 崔南溪顿时一阵恍惚。 这可是传说中的人物。 “久仰了。” “大人客气。” 走到宫城门口,接崔南溪来的马车依旧停在这里,此外还有一匹高头大马。崔南溪上马车,陈子毅便上了马,双方各自归家,只有穿着道袍的国师一个人沿着街道慢慢的走,一瘸一拐。 “伏龙观……” 国师不禁眯起眼睛。 虽身居长京,不影响他知天下事。 逸都遁地盗贼与广宏法师一案; 安清水妖一事与柳江大会; 崔南溪云顶山遇仙; 长京城隍突然变得勤勉,也不畏惧城中贵人了,除妖之时,竟还莫名请来了天雷灵火相助; 城外好几个积压数年一直未被清除的妖鬼作乱之地突然连连告破。 逸都之事是因为伏龙观在逸州,隐世的人道巅峰、古老传承所在,作为国师自然要多加关注。安清之事是因为燕仙在此,还有柳江大会,作为国师的他也一直在暗中留意,却恰好听闻了水妖被除之事,起初还以为是老燕仙所为,有些诧异,后来看了情报,原来不是。 云顶山的事就传得太远了。 长京则就在眼皮底下。 算算倒确实该到伏龙观新一代传人下山游历的时候了。 这些故事串联起来,差不多便该是这位传人走来的路线,在这条路上稍作搜寻,果然听见了更多有趣的事,也算是佐证。 本来就已经差不多确认了,今日请崔南溪来,稍稍一问,便彻底确定下来。 只是不知这一代的传人又擅长什么本领,国师搜集遍了所有传闻,除了知晓这位可能较擅火法之外,什么都没看出来。 修什么灵法,会哪些法术,一概不知。 倒是根据这些传闻,隐约能判断出,这一代传人的性情与行事方式似乎与上一代有较大的差别。 “……” 渐渐走回观星楼中。 这里是他的住处,也是长京除了皇宫大殿以外最高的建筑,是他夜观星象的地方。 任何逆知未来的法子,都没有直接拨云见日的说法,得到的永远是玄之又玄的启示,看到的也永远是模糊的内容,别的便要靠推演猜测。所以不管再厉害的推演算命大师,都是一部分窥知,一部分推算,要算出一件事情,对它越了解,已知的东西越多,便越好窥探。 如今也算知晓不少了。 国师掐了一个指印,眯起了眼睛。 “嘶!” 忽觉一阵刺痛,仿佛针扎。 …… 柳叶街,门槛外。 宋游正在缝制一个小布包。 三花猫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盯着。 已经快要缝完了。 缝出来差不多拳头大小的一个小球,里头填充碎布,是三花娘娘新的玩具。 之前那个巴茅球实在太久了,都两年了,从云顶山上下来就已经变得又干又脆,每次三花猫玩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怕它散架。就算这样,每次玩的时候还是要掉无数的渣,越玩越破,现在离散架也不远了。 宋游索性给她缝个布的,弄结实一点,以这猫儿节省的性子,估计能玩很多年。 “哟!做女红呢?” 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 吴女侠端着一个筲箕从隔壁走过来,筲箕中装满了青绿色的小翅果,一片一片的,大约大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像是无数叶子做的铜钱。 宋游抬头瞄了一眼,便低下头来:“到出榆钱的时候了么?” “你认识啊!吃过?” “吃过。” “你会做吗?还是生吃?” “会。” “那正好!上次你给我那个腌菜花味道不错,这一筲箕榆钱儿算我还伱的!” “你哪来的?” “城外摘的呀。现在正好是出榆钱儿的时候,我干完活回来,看见好多人在城外薅,我也跟着去薅了点。”吴女侠说着咧嘴一笑,“只是他们没我身法好,我薅得多。” “你那边还有吗?” “有!多着呢!”吴女侠很大方的说,“我薅了很多,这两天都够吃,吃完我再去薅,估计能省不少饭钱,你要是吃完了就来我这拿。” “你之前捉妖赚的钱呢?” “我有用嘛!” “那你怎么吃?” “我懒得做,生吃,生吃好吃。” “……” 宋游一边低头缝着一边说:“不如都拿过来,我一并做了,分你一些。” “那感情好!” 吴女侠放下筲箕,立马又转身了。 宋游则瞄了筲箕一眼,盘算着可以生吃一些,可以蒸一些当晚饭,还可以做一些榆钱团子,既可以当早饭,也可以留着当干粮和午饭吃。 正想着时,冥冥中忽有所感。 于是抬头望天,眯着眼睛。 身边猫儿本在专心看他,见状不解,也跟着他抬头。 “……” 宋游皱着眉头,只觉刚才似乎有人在看他,有一种窥视感,不过那种窥视感很快就消失了,他想了想,便也低下了头来。 只剩下猫儿仍旧仰头盯着天上。 直到身边又有人来。 “嗯?” 吴女侠又端着一簸箕的榆钱过来了,她抬头盯了眼天上,没看见什么,收回目光又多盯了两次,这才端着簸箕走近宋游,疑惑的问:“你家猫儿昂着头在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不知道。” 宋游只如此答道,低头继续做着手工艺活,对她说道:“放旁边吧,晚上来吃。” “那就辛苦你了。” “也辛苦你。” “你在缝什么?沙包?” “一个小球。” “缝得挺好啊!看不出你还会做针线活!” “在下从小在山上修道,道观清苦,没有裁缝,衣服坏了,都是自己缝的。”宋游小声说道。 “那你师父呢?” “她的也是我缝的。” “……” 吴女侠挠了挠头,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宋游则低头咬断了线,拿着布球打量几下,算是检查,又见旁边猫儿盯着眼睛都不眨,便递给了她。 “拿去吧。” “唔!” 猫儿立马张嘴接过,扭头就跳下了板凳,叼着往屋里跑去了。 宋游伸了个懒腰,也端着榆钱回屋了。 倒是有几年没有吃过了。 (本章完) 第135章 天海寺遇国师 道人在灶屋里清洗榆钱。 他很有耐心,又有的是时间,于是每一片都要洗得干干净净,洗完之后,便将之摊开在簸箕里。 猫儿则在外面玩她的新玩具。 她会用爪子去拨布球,看似只是轻轻一拨,布团却立马飞出去,而她又连忙去追赶,或是用另一只爪子将之半途拦下。玩得认真极了,亦是沉溺于这种简单的快乐中,无法自拔。 道人偶尔会探头看她一眼。 小楼不大,灶屋和堂屋是紧挨着的,洗菜之时,透过灶屋门,身子往后仰一点就能看见她。 宋游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刚到道观的那几年,自己还很小,师父也常常在灶屋里乱搞,手忙脚乱,还要时不时看自己一眼,怕把这捡来没几年的小孩给养死了,而自己便经常端一张小板凳,坐在外面门槛上,看外头的风吹过山间出神。 当然这种场景并未持续多久。 等到宋游长大一点,便实在受不了那老道的生活能力了,于是慢慢接手了道观的生活大权,变成了小的照料老的。 平淡的生活常常让人沉迷。 往往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是寻常至极的一天,等离开之后,反倒莫名其妙的时常念起,甚至像是发酵一样,离得越久,就越怀念。 眼前回过神来,仍是那只玩耍的猫儿。 真乃心安之处也。 宋游笑了笑,继续清洗。 过了一会儿才出声提醒三花猫:“三花娘娘别累着了,晚上还要去捉耗子。” “三花娘娘不累。” “今天是最后一家了,捉完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我们去天海寺好不好?” “最后一家了吗?” 三花猫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扭头直直盯着灶屋方向。 “是啊。” 宋游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三花娘娘已经捉了快两个月的耗子了,那条街闹耗子的宅子都被三花娘娘清理得差不多了……反正之前都是上一家还没捉完就已经有下一家的人找了过来,约好了,但这一家今天就捉完了,都还没有下一家的人找上来。” “没人找三花娘娘捉耗子了吗?” 声音响起的时候,宋游才发现三花猫已经来到了灶屋门口,正端正的蹲坐着,仰头盯着他,布球则放在她身边。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只是东城那条街的耗子被捉完了而已,之后一定还有别的人来找三花娘娘帮忙的。”宋游想了一会儿才说,停顿一下,又说,“何况这城里每个人都是需要三花娘娘帮他们捉耗子的,只是有些很急,有些不那么急。还有些人没有钱,所以不能拿着钱来找三花娘娘而已。” “没有钱吗?” “对,他们很穷。” “很穷~” “就是没有钱。”宋游顿了下,“所以之后如果还有人来请三花娘娘帮忙捉耗子,可能出的钱就没有那么多了。或者是还有一些人心里其实很想请三花娘娘帮忙捉耗子,很需要三花娘娘的本事,但是没有钱,就不会来找了,只能忍受耗子的折磨。” “那我们挣的钱够花了吗?” “够花了。” “那三花娘娘不要钱也可以的。” “那他们肯定会非常感谢三花娘娘。” “!” 三花猫一听,顿时就又很开心了。 “所以今天捉完之后,无论之后再有没有人来找我们,三花娘娘明天都休息一天,后天我们去天海寺好不好?”宋游又问。 “天海寺~” “一个庙子,别人的庙子。” “去那里做什么?” “去转转。”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三花娘娘去玩吧。” “你还没煮好吗?” “快了。” “哦!” 三花猫叼起旁边的布球,一扭头就又跑了出去,快得像是一道闪电。 宋游嘴角带着笑,继续手上的事。 洗净榆钱,一份放在盆里留着生吃,一份裹上面粉拿去蒸,一份做成榆钱团子,一份调成面糊煎成薄饼,多花一点闲心,好让生活多些滋味。 随后叫猫儿去隔壁请邻居来。 …… 天海寺始建于前朝,本来当时建的时候是在城边,不过本朝时京城扩大过一次,城池的边缘也扩张到了更远的地方去,天海寺所处的位置便从长京边缘来到了热闹繁华之地。当时在寺庙内种了许多树,现在都已成了数百年的老树,使得整座寺院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道人与猫并肩而来。 还未走到寺院门口,便已然可见来往香客无数,也有无数商贩嗅到其中商机,在寺院门外这条街上摆摊设点,销售商品,这些商品又吸引了更多人来天海寺或这条街上闲逛,如此又吸引更多商贩,往复循环,好比庙会一般,构成了极度热闹的一条街。 繁盛的草木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清净感觉,一下也一点不剩了。 踏进寺院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石塔与一棵大树,洒下一整片的荫凉,地上则坐着许多人,背靠石塔,在此躲避阳光。 天海寺除了香火灵验、得道高人多以外,最出名的便是这座塔了。 这座塔虽在天海寺内,也是天海寺出资修建,但其实并不是用于焚香或祭祀的佛塔,而是惜字塔,用于焚烧写了字的纸。 人们认为文字是神圣和崇高的,一张纸只要写了文字,就不能随意亵渎,因此不要纸之后,也不能随便扔掉,要把它烧掉,甚至于朝廷专门建了许许多多的空心塔,用来焚烧纸张。天海寺本是清修之地,寺院僧人常常需要抄写经文,于是也在寺院中修了一座惜字塔,用于烧纸。 不过此时它已经不再用来烧纸了。 因为不知何年何月,有一棵树的种子落在了塔顶,随后生根发芽,在离地数丈高的塔顶上硬生生扎下根来,逐渐生长繁盛,现在已经成了盘踞在塔顶的一棵繁茂的大树。人们惊叹此景,也惊叹树的顽强,于是不在此塔烧火,好让它安心生长,甚至偶尔还有人对着它上香祈福,亦有不少文人雅士特地来此参观,为它吟诗。 天海寺则说这是因为佛祖有好生之德,这座塔在寺院中,有佛祖保佑,所以这棵树才得以茁壮成长。 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宋游在它面前停下脚步、仰头看去时,也被惊讶了下。 这座塔绝非一座小塔,它起码有三层楼那么高,这棵树也绝非一棵小树,反而枝繁叶茂。树便正好扎根在塔顶上,端端正正,一点不歪,而整座青石塔上见不到一点树根,就好像这棵大树是生长在离地数丈高的空中,让人见了难免会疑惑,它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又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真是奇迹……” 宋游不禁感叹一句。 与之相遇,真是幸事。 随即低头瞄了眼身边猫儿。 猫儿也抬头看向他。 相比起两年多以前在逸都与她同游泰安寺,此时的她从容了许多,虽然还是习惯性的左顾右盼,充满警惕,却已不再畏怯。 炉鼎中香火兴旺,烟气如云,她也只是瞄一眼,反倒扭头看向了那棵长在塔顶的大树和树上的鸟窝。 “走吧。” 宋游迈开脚步,猫儿连忙跟上。 一路闲逛,给佛上几炷香,既看门联,也看前来拜佛的百姓。 与逸都泰安寺一样,有人来解忧愁,有人来求名利,有人来卜吉凶,有人来赎罪孽,也有人只来向佛祖诉说心事。 万般心思,都在几缕香烟中。 道人慢慢走过,慢慢的看,逛完之后,不忘在寺庙吃一顿斋饭。 一个道士来逛佛寺,难免让人觉得新奇,就连寺院中的僧人也不禁多看他两眼,不过对于这些目光,道人向来是不管的,偶尔有人与他搭话,道人也只温和回应两句,便继续在寺院中闲逛。 消磨了小半天时间,也算收获颇丰,心满意足,宋游正准备离开时,又走到院中那座塔与那棵树下,忽然隐隐有所察觉。 不禁扭头一看—— 一堵墙隔开了内院与外院,木门紧闭,院墙边开着有土槽,光秃秃的,却落了一层竹叶,想来原先种的是竹子。 一名中年道人就站在内院门外,看样子似是刚从内院出来。中年道人身边跟着两位僧人,年纪都很大,似是送他的,见他停下,一人看他,一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宋游,随即小声问他,可是遇见了熟人。 中年道人笑着摆手,说不认识,但却一直看向宋游这边。 年轻道人,枣红马,三花猫。 虽无枣红马,却有三花猫。 中年道人向宋游远远行了一礼。 宋游也向他回了一礼,眼光思索。 随即便见中年道人向他走来,是个跛子,走路一瘸一拐,两位老僧跟在身后,恭敬有礼,一行三人很快就来到了他面前。 “鹿鸣山奉天观,长元子。”中年道人又施了一礼,“见过伏龙观的道友。” “原来是国师。”宋游也回了一礼,已经有所猜测,也不意外对方认出自己,“阴阳山伏龙观,宋游,见过道长与两位师父。” 两名僧人虽不知宋游是谁,也连忙行礼。 “与道友有缘。”国师再次行礼,话语间十分坦然,“前段时日觉得道友恐怕到了长京,还想算算道友住在哪里,却不料未能如愿,贫道正纠结是寻访一下道友住处,过些时日登门拜访,还是不搅扰道友清修游历,却不料今日来天海寺与住持喝茶,刚准备回去,便遇上了道友。” “那可真是有缘。” “此乃纯粹的缘分。”国师笑道,顿了一下,“不知道友来天海寺又所为何事?” “听说天海寺的香火灵验,乃长京一绝,特来上两炷香,拜访一下。” “道友还需要神灵显灵吗?” “总要来看看。” “既然与道友相遇了,道友如不嫌弃,不如同走一段?” “哪敢嫌弃。” “两位大师,便不必多送了。”国师对两位僧人说道,随即才看向宋游,对着寺院大门,伸手一招,“请。” “请。” 两名道人一同跨出了寺院,三花猫跟在后边,留下两名老僧互相对视。 许多香客看来只觉得稀奇有趣,不仅有道人来佛寺烧香,还一来就是两位,还有寺院高僧作陪。而有在长京从仕的人,则从中年道人一瘸一拐的身形与寺院高僧的恭敬态度中隐约辨别出此乃当朝国师,于是更为惊讶。 (本章完) 第136章 观星楼饮茶闲谈 两个道人走过繁华街巷。 猫儿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走在前头,看起来已经记住了回去的路,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宋游,又看一眼国师,看一眼宋游身上的衣裳又看一眼国师身上的衣裳,看一眼宋游的脚,又看一眼国师的脚,不知在想些什么,等他们走近了,她才继续往前。 身后是两名道人说话的声音。 “不知多行道爷可好?” “下山时还算健旺。” “年少时跟随家师,呵,也是家父,有幸见过多行道爷一面。”国师露出怀念之色,“至今依然记得多行道爷的风采。” “她现在年纪也大了,一般都在观中,既不下山,也不见客。”宋游小声回答着,“等我走了,恐怕连道观的门都很少再开了吧。” “是吗?”国师似乎有些惊讶,“听说当年多行道爷可是很爱交友的。” “可能是年轻时都把朋友交完了。” “有理……” “年纪大了,总会变的。” “这世间又有何人不老呢?” “是啊……” 宋游顿了一下,又看向他:“不知国师是怎么认出在下的?” “贫道才能虽然不高,不过承蒙陛下看重,被奉为国师,在其位谋其政,自然也要对这世间事多些关注。”国师笑着说,“贫道自打听说云顶山崔南溪遇仙一事之后,心中好奇,便找了最近几年天下间的神仙传闻来看,发现有些有明显联系。明德一年在逸州,明德二年在栩州,平州南画县的传闻是在明德二年初夏,云顶山则在明德三年夏末秋初,最后竞州昂州也各有传闻,直到今年长京城隍与城外的妖鬼,想一想,差不多也该是又一代伏龙观传人下山的时候了。” “原来如此。” “山上一夜,山下一年,道友真乃仙人也。”国师瞄了他一眼,“那崔南溪得遇道友同行,也算三生有幸了。” “不过是机缘巧合。”宋游摇了摇头,“国师此番才是妙算。” “贫道所会不过是小道,大道在伏龙观,当年的天算道人便是我鹿鸣山奉天观仰慕的真仙。”国师与他互相恭维,“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伏龙观的传承面前天下间又有哪个传承不是小道呢?” “国师此言差矣,天下万法,到了极致皆可通神,又哪来大道小道之分。”宋游顿了一下,“倒是在下早听说过国师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学识渊博又能掐会算,辅佐得大晏民富国强,这才值得敬佩。” “不敢当不敢当,世人不骂贫道,千百年后,没有人说贫道妖法乱国,贫道就烧高香了。”国师一脸惭愧,“要是贫道真有本事,就不会任城外那几个妖鬼作乱多年而拿它们没有办法了,还得等到道友到了长京,才能将它们平息。” “各有所长而已。” “此时天色尚早,贫道的观星楼离此不远,家中还有几两陛下赐的茶叶,如若道友赏脸,便去坐坐,好与道友长谈。” “……” 宋游思索了下,这才点头说: “那便打扰了。” 这位国师在文人士子、平民百姓之间的评价确实褒多于贬,只是终究与权力牵扯太深,宋游这种懒人,本不该与他深交。不过相遇即是缘,人家既同为道人又与师父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盛情相邀,只是道人之间的闲谈相会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边请……” 国师指向了前方巷口的右边。 本身三花猫已走向了左边,听见声音回头来看他们一眼,又跑了回来,只是这次就要走在后头了。 大约一刻钟之后。 宋游与猫停在观星楼下,都抬头望去。 这是当朝天子特地为国师夜观星象修的楼阁,处在僻静之处,本身地势就高,楼阁修得也高,姿态雄伟,高近二十丈,底层边宽都有十多丈,飞檐五层,琉璃瓦顶,也许千百年后,这座楼阁不毁于天灾人祸的话,也会是一座天下名楼,后人来长京都会去打卡的一个地方。 也许诗词文赋中也会写到它。 此时它却只专属于一个人。 据说平常国师便住在观星楼里,此外他在长京没有府邸。 “请……” 国师当先进去。 这般名楼自然不是宋游那种街边小楼可比,一走进去,一楼便是一个巨大的空间,用来会客,二楼房间不少,用来给国师手底下的道童住,三楼摆满了书架,满是书籍竹卷,四楼则是国师住的地方,五楼中间也有一个房间,里边有桌椅茶几,想来国师偶尔也会请人上来饮茶谈心,四周则是有环绕楼层一圈的走廊,可以用来观星。 国师便把他请到了顶楼,亲自找了炭炉来生火,煮水点茶。 “还未与国师介绍过,这位是三花娘娘,在下下山之后与她相识,结伴同游天下。”宋游顿了一下,又看向三花猫,“这位是国师大人。” “原来是三花娘娘,失敬失敬。” “原来是国师大人,失敬失敬~” 三花猫学着人的语气,却学得不像,国师不禁笑了笑,低头槌打茶叶,于小炉中添炭。 “长京城隍大人近两月来越发勤勉,连带着长京也安宁了不少,都是道友功劳。” “在下只是推他一把,谈不上功劳。” “那位城隍大人贫道也有些了解,当时裴皇后知书达理,母仪天下,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想来也不是平庸之人,只是一来没有德行威望不敢轻行神权,二来胆小缺乏魄力,一直畏畏缩缩,怕惹怒权贵被罢黜,三来不知民心香火为何物,只觉得当城隍是陛下恩赐,自己这样浑浑噩噩也能长存下去,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神灵之身岌岌可危时,再想下定决心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容易了。” 将茶叶槌碎,又放入茶撵中研磨,那一来一回的声音很是闲静,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 “贫道也曾想过助他下定决心,奈何贫道只会卜卦推算,既没有让他害怕的本领,也没有帮他除妖的法力,还好道友来了,如今看来,那位城隍大人感受过真正的民心与香火之后,恐怕再有人逼他回去躺着,他也躺不下去了。” “在下所做之事,其实微小不已。” “可有时正是这样,本就在一念之间,往左一步,往右一步,都是巨大差别,可不是所有人都如道友这般,有让他往左一小步的本事。” “各有所长。” 不多时,三杯茶摆在面前。 “请!” “……” 宋游端起一杯来,饮了一小口。 上好的茶叶上好的水,又是上好的茶艺,出来的茶也自是好茶。 三花猫也低头舔了一口,露出思索之色。 “如何?” “好茶。” “喵~” “那就好。” 国师露出笑意,随即看向宋游,笑吟吟说:“修道之人生性随意,伏龙观更是如此,贫道就不绕弯子了,不知道友可有听过地府轮回一说?” “听过不少。” “道友既是伏龙观的传人,自然知晓天宫从何而来,这满天神佛又从何而来。”国师也举起杯子饮茶,“如今世人逐渐深信地下有地府,就如当初他们深信举头三尺有神灵一样,也逐渐深信死后会入轮回,不知道友对此又如何看?” 原来他请自己来,是想交谈这个。 宋游举杯再次抿茶。 不知北山道人所说的“轮回地府有国师在背后推波助澜”一说是真是假,也不知国师此问是因为不确定这些信念能否凝聚地府打造轮回,想听听伏龙观的传人对此如何看待,又或者他对此有所想法,想听听伏龙观的看法,再或者是他需要自己的帮助。 “顺其自然。” 宋游放下茶杯说道。 国师听了也是不慌不忙,又为他斟上半杯:“说来这地府和轮回的学说,也与佛教有些关系,贫道今日去天海寺拜访正慧方丈,也是与他讨论了一番地府轮回之说,正慧方丈很有修为,也很有见解,贫道受益匪浅。” “国师又怎么看呢?” “贫道以为,世间多有没有消散的孤魂野鬼,无处安身,世间也多有作恶之人因为种种原因逃脱了阳间律法,或是阳间律法无法制裁。” “是。” “若有一界阴间地府,既可收容天下孤魂野鬼,给他们安身之处,也避免他们在阳间为乱,还可组建阴司执法,专管那些作乱阳间的阴鬼,也有助于人间的太平法治。此外若人死之后灵魂不再自然散去,阴间地府便是所有人死后的归宿,阳间犯过法而未被惩处之人,无论是瞒天过海,还是因为身份尊贵没有得到阳间律法惩处的,到了这里,全都再审一遍,阳间脱罪,阴间受罚,不也能震慑恶人?” “……” 宋游想了一会儿,有些话想说,但不确定自己是否想清楚了,也不确定国师是否想听,于是又放弃了,只笑着对他说: “国师此言,若是让朝廷中的王宫贵胄们听到了,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了。” “贫道自然不敢讲给他们听,也不敢在外头说,不过伏龙观乃世外之地,历代观主都是人仙,纵观天下,贫道也只敢讲与道友听了。”国师说到这里又眯了眯眼睛,“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睡不着又如何,睡不着正好,若有此地府,能让他们睡不着,才该是个好地府。” “民间早有这类传闻吧。” “道友是指……” “地府地狱一说。” “所以啊,他们就算怕,也不该是怕贫道,有没有贫道,百姓都是这么想的,他们能让贫道不敢乱说,难道还能让天下百姓不敢乱想不成?” “听来不是易事。” “道友所言甚是,不过以现在看来,民心所向之下,万众信念汇集,地府的凝聚几乎已是必然,区别只在于何时凝聚,又凝聚成什么样子,这凝聚而成的地府又如何运转。”国师摇了摇头,“若放任不管,地府刚成之时,怕是乱糟糟一团。” “就像刚开始的天宫。” “正是!神灵争位,人也争位,反倒弄得天下妖魔尽起,民不聊生!” “国师如何想呢?” “早做准备,上联天宫,下表朝廷,筹建阴司。”国师说道,“地府初成简陋,便行简陋之事,随后逐渐完善,便行完善之事,贫道看来,最初的地府只需有阴司缉拿天下妖鬼即可,等到地府逐渐完善,生灵信念香火又造就更多阴神,给阴神带来更多神通,地府便有了更多职责,自然而然便可以做更多事情,最主要的是,自然而然,一步步来,莫生乱子……” 国师与宋游一番长谈。 大抵是这些话除了伏龙观的传人没别的人可说了,一说起来,便停不下来,可又因为两人初识不久,不甚了解,有所克制。 只讲大事大势,必成之事。 小的细节则不提。 宋游也没有问他如果地府建成,他在里面是什么位置,现在支持他的当朝皇帝又是什么位置,那不合适。同时宋游也不甚在意,人生短短,地府建成对他来说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自己亲眼见证了这件了不起的事情发生,此外别无想法,别无谋求。 “不知道友觉得能成吗?” “如国师所说,既然天下百姓都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已有人供奉阴神之像,地府的诞生只是时间问题。”宋游想着说道,“诞生地府简单,不过要想衍化出轮回,恐怕并不容易。” “道友所见与贫道略同。”国师说道,“只是贫道想着,既然凝聚地府只是时间早晚,不如就让它在这一代凝聚成功,如今大晏强盛,陛下也是个英明的帝王,储君虽然未定,争权夺利,可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天下虽不太平,也算稳定,正是好时机。” “国师操心之广,在下敬佩。” “道友以为如何?” “在下并不了解,不敢多言。”宋游看了眼外头的天,拱了拱手,“天色不早了,在下还得回去做饭,差不多也该告辞了。” “何必急着走?不如就在贫道这里用个晚饭,夜晚一同观星。” “下次一定。” 宋游已经站了起来。 这几天吃的都是邻居女侠从外头薅回来的榆钱,女侠出食材,他负责烹饪,互相搭伙,品味时鲜,要是自己不回去,恐怕她要饿肚皮了。 (本章完) 第137章 滋养京城万物 “国师就送到这里吧。” “贫道腿脚不便,那就到这里了。”国师站在门口,对他说道,“伏龙观传人行走人间,看遍天下,想必道友有道友自己的想法,贫道就不去打扰道友游历修行了。不过贫道精通茶艺,观星楼也修得高,长京又放开宵禁了,若是道友想喝一杯好茶了,或是无聊之时想找人闲谈,亦或是哪天想寻个高处看看长京夜里的繁华,尽管来此寻找贫道。贫道亦有许多话无人可讲,亦有许多事想向道友请教。” “国师道行深厚,即使只擅占卜推算,毕竟也是国师,为何不寻找妙法,将腿脚治好呢?” “贫道腿疾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哦?” “此乃家师所留。” “以国师的修为也难以释怀吗?” “道友有所不知,有时恰恰是最亲近的人留下的伤痛才最难消解。” “冒昧了。” “没有的话。” “告辞。” “道友慢走。” 宋游带着猫儿走上街道,抬头借着夕阳辨别了下方向,又听见身后传来的国师的提醒,回身道了声谢,便与猫儿往右边走。 长京是几朝古都了,沿袭了此前朝代的城市规划,十分规则,每条大街小巷都是直线,纵横交错,只要找得清方向,走错也错不了多远。 宋游脑中回想着这一下午的闲聊。 几盏茶间,看似随意,聊的却是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大事。 听得出这位国师所图甚大。 也许不光是国师,还有朝中的帝王,说不得还有一些熟知神灵本质的王公学士也参与其中。 人间朝廷本就可以封神,很多老百姓耳熟能详的神灵都是被天子封出来的,甚至有些人德行出众,死后几代天子代代加封,神职越来越高,在民间积攒的名气也越来越深厚,最后便越来越不得了。还有些天子干脆便将自己封为神灵,只是这种封法,无论你把自己封得再不得了,只要你没有办法将自己封为天宫之主,又不能屈尊下来为老百姓做些别的好事,常常也只有后面几代的老百姓买账。几代之后,或者改朝换代了,也就没有人再祭拜他了,神灵没了香火,自然也就湮灭了。 神道本就是人道的附属物,彼此实在难分。 此时的大晏是有史以来最强盛的朝代,此时又是大晏的极盛时期,天子南征北战,四海臣服,威势一时无两,皇帝做到他这种地步,恐怕心中连改换天宫之主的想法都有了,此外有别的什么图谋也属正常。 话又说回来,这地府无论在什么时候凝聚而成,在那个时代,恐怕都会有人为了它而算计图谋。 以现在民心来看,不好说地府凝聚成功究竟利害几许,不过确实是大势所趋。 在这一代也好,能看个稀奇。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 宋游瞄了一眼前边的三花猫,却见她不知何时缩起了一只前爪,一瘸一拐的走路,好似在学那位国师的样子。 “三花娘娘。” 三花猫陡然停下,回头看他。 “这很失礼。” 道人的声音很柔和。 三花猫立马将爪子放了下去,也收回了目光,迈着小碎步跑了回来,到他身边仰头看他表情,过一会儿才开口: “今天在那个道士屋里,喝的水是什么水?” “茶。” “也是茶吗?” “也是。” “和山神的水一样吗?” “差得不多。” “好多……” 路边已传来了饭菜香味。 道人也加快了些脚步。 走回柳树街时,天色已经很黑了,天光昏暗之中,依稀可见一道人影端了张小板凳坐在隔壁门口,直盯着前边黑暗之处,眼中没有焦距。 猫儿小跑到她面前去,伸长脖子与她对视,好似要看她在想什么。 “哦呀!” 吴女侠顿时活了过来,扭头看见了走来的道人,不禁问道:“你们今天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去天海寺了。” “去逛个天海寺要这么久啊?”吴女侠眨了下眼睛,看见道人穿的是道袍,便忍不住开动起了想象力,“是不是伱忘记换衣服了,被天海寺的和尚看见然后把你当成来找茬的了?” “只是在天海寺中遇见一位道长,被请去喝了几杯茶,聊了一下午。” “天海寺遇见道长?” “是。” “我怎么记着那里头好像都是和尚。” “也是去参观的吧。” “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 “哦呀,你们这些道士比我们江湖人还随意哦,随便遇见,就能聊一下午。” “道人多数都很随性。” “我还以为那群和尚叫十八铜人来把你围住了呢。” “女侠会为我报仇吗?” “我可没有以一当十的本事。” “吃过了吗?” “没……” 说话间宋游已经掏出钥匙,打开了小楼的大门,推开门却没急着进去,而是站在原地,转头看着隔壁的人:“女侠是个讲究的人,在下屋中也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女侠应该还有一把钥匙吧,下次如有需要,尽管开门进屋即可。” “那怎么能行?” “现在能行了。” “你咋晓得我还有一把钥匙?” “猜的。” 宋游已经跨进了屋中,猫儿扭头看了一眼隔壁的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吴女侠自是连忙跟上。 晚饭还是榆钱为主。 榆钱团子是早就做好的,上锅蒸一下就行了。还有一盆榆钱用来生吃,吃起来很清甜,尤其是中间的籽,咬开是甜的。 此时天色已暗,宋游没有吝啬,点燃了油灯,就着昏黄灯光吃饭。 “天海寺好玩吗?” “挺有趣的。” “是不是有棵树,长在塔顶?” “女侠也去过。” “去过一回。”吴女侠眼里倒映着油灯光芒,闪烁着好奇的光泽,“你说那棵树是怎么长的?根都不挨着地上,居然能长那么大,它喝的水是从哪来的呢?难道真是佛祖保佑?” “因为石塔虽是石铸,但塔身之间仍有泥土空隙,树的根须便穿过这些泥土与空隙,从塔顶沿着塔身一路长到了地下。”道人耐心回答。 “嗯?” 吴女侠愣了一下,似乎想不到会从一名道士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尤其是这位道人还有着真道行。 宋游却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边捏着榆钱喂猫,一边小声说:“实事求是,有时生命的奇迹就是会比神佛更令人惊叹。” 猫儿吃了几片榆钱,实在不想吃了,看他一眼,便扭头跳下了桌子。 宋游并不在意。 榆钱口味其实不差,只是猫儿本来就不吃素,又连着吃了几天,不爱吃了也正常。 不过这年头物资没有那么丰富,很多老百姓都是守着一两块菜地吃菜,没有那么多挑头,在某样蔬菜出来的时节,连着一两个月都吃同一样东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相比起来,榆钱营养丰富,算是不错的食物了。 在道观中时,有时懒得下山采买,有时不想多费精力,也会连着吃同一样食物吃很久。尤其是那些产量大的。 道人好口舌之欲,但不挑剔,山珍海味能吃,粗粮杂食也能吃。 …… 晚间逐渐起风了,乌云遮月。 看起来今晚要下雨。 宋游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猫儿趴在茶几上,也跟他一起看着外面。 “三花娘娘今晚不是要出去捉耗子吗?” “嗯?” 三花猫这声嗯实在分辨不出是人话还是猫叫,但见她扭过头来,充满疑惑:“你怎么知道三花娘娘今晚要出去捉耗子?” “三花娘娘今晚没吃多少,肯定是要出去捉耗子的。” “可是没人来找三花娘娘捉耗子。” “三花娘娘品性高尚,嫉恶如仇,为民除害不辞辛劳,就算没人花钱来请三花娘娘帮忙,三花娘娘也还是会出去捉耗子的。”宋游说着,微笑着瞥了这猫儿一眼,“我猜得对吗?” “你有点聪明。” “那三花娘娘怎么还不出去?” “你怎么还不睡?” “怎么了?” “等你睡了我再出去。” “我今晚不睡。” “那我今晚不出去。” “为什么?” “为什么?” 道人看着猫儿,猫儿也看着道人。 一人一猫眼里都有些疑惑。 终究是道人退了一步,先行开口解释:“因为今夜是谷雨,我要修行。” “因为你不睡我就不睡。” “不出去。” “哦,不出去。”三花猫停顿一下,纠正自己的话,“因为你不睡我就不出去。”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 “……” 道人再次与猫儿互相对视。 “好吧。” 道人收回目光,实在理解不了猫儿的想法,不过他也不在意,回身拿出蒲团,便盘坐下来。 猫儿先是趴在窗边茶几上,扭头一直盯着他,等到他坐下来后,她目光闪烁,这才站起身,伸个懒腰,慢吞吞的从茶几上跳到长榻上,又从长榻上落到地上,甩着小脚走到道人身边蒲团上,才又就地一趴。 换了一个窝,继续打着呵欠。 外头风越来越大,在窗外吹口哨。 “轰……” 好似又有闷雷响起。 只是此时的雷声并没有惊蛰时的天威,也没有那积蓄了一整个冬日的气势,很是寻常。 很快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此时万物复苏不久,刚到蓬勃生长的时候,人间亦是秧苗初插、作物新种,最需要雨水的滋润。这一阵雨极有灵性,来得既及时又充足,又饱含着滋养万物的生机灵力。 春雨降,百谷生。 但其实何止粮食,天下间大多数植物都是从这一场雨后开始快速生长的。 这个世界需要这一场雨。 这一场雨便来了。 宋游闭着眼睛,认真感悟时节灵韵。 不觉又添一道谷雨灵力。 宋游一直有着将刚修出的第一道灵力随手用掉的习惯,要么赠予身边万物,要么还给此方天地。狗爬岩上立秋如此,逸都小院秋分如此,青成山上立冬如此,离开逸都立春如此。 今日谷雨自然也如此。 反正只要灵核尚在,长则一日,短则一夜,用掉的灵力又会重新恢复回来。 只是今夜一时兴起,除了今日所得谷雨灵力,他又将修行二十多年以来、所得的所有谷雨灵力都挥散到了夜幕中,趁着时节玄妙,勾引更多天地灵力化作生机融入雨中,随风潜入夜,滋养京城及其周边万物。 第138章 这猫儿头真铁啊 夜雨无声,滋养世间万物。 若问谁能知晓? 长京夜里,无主的野猫本在院墙房顶上行走,雨丝落在身上,察觉到凉意,抬头一看,便连忙加快了脚步,想要去寻一避雨之处,即使今夜没有找到食物也顾不得了,只想找个地方趴一晚上,等到雨停。不过还没走出几步,它又忽然停了下来,仰头继续盯着天空,眼中有些疑惑。 缩在墙脚的野狗本在瑟瑟发抖,忽见外头雨丝如帘,呼吸之间,满是灵气与生机。 夜巡的官差在街上成队行走,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在夜晚的小巷里回荡,感觉到了雨,不觉加快了脚步,好去披蓑衣,可走着走着,有人却忍不住道了一声,这雨淋着好舒服。 城墙上的守将不敢擅离职守,只觉此雨打在头盔上,顺着流到眼眶,风一吹雨点全都贴在了脸上,却也抬起头看了一眼。 观星楼上,风吹雨打窗,中年道人点起油灯,开窗一看,凝视着夜里雨幕,久久出神。 鹤仙楼后,女子熏香作画,忽然深吸一口气,也扭头看向了外头。知晓谷雨时节生机盎然,可今年长京的谷雨,生机却浓郁得让人意外。 天海寺中,不知多少僧人起夜观雨。 城隍庙里,神像亦睁开了眼。 城内砖缝之间,无数小草冒出了头。 城外鸟雀惊醒,蛇虫出洞。 刚栽下的秧苗在雨中缓慢成长,各类作物若还是种子,便悄悄冒出了芽,若是小苗,便在夜里悄悄长壮了几分。 若问什么长得最快? 平日里生长最快的草,自然便是竹子了。 有时一夜之间,竹子就能从土里顶出头来、长出两三尺高。如今受了灵气滋润、生机催长,更是一夜之间长出数尺乃至一两丈高。长京半个多月前才被齐根砍掉的湘妃竹,一夜之间,竟又全都长了出来,虽不可说回到原先的茂盛,却也惊呆了无数起夜之人。 雨下了一夜,天亮前刚好停下。 宋游也缓缓的睁开眼睛。 在时节之中,对应时节的灵力总是恢复得快,昨夜刚用完所有谷雨灵力,今早醒来,竟然已经全部恢复了。 左腿有些重。 低头一看—— 一个小女童穿着三色衣裳,整个人跪趴在自己左前方的地板上,面朝自己,缩成一团,却把两只胳膊和上身脑袋都搁在了自己膝盖上,似是将自己的膝盖当成了桌面趴着睡。而她即使化成人形,也好小一只,缩成一团就更小了,衫裙又宽松,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两小团构成的。 下半身一团,上半身一团,还是不同的颜色。 “三花娘娘。” 宋游伸手推了推她。 一向警觉的猫儿此时却有些迷糊,就算被推醒也没有被吓得一下跳起来,而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抬头看他一眼,然后抬起手来揉眼睛。 “天亮了吗……” 迷迷糊糊的语气,带着奶音。 “天亮了。” “第二天了吗?” “当然。” “唔……” 小女童终于直起身来,还用一只小手撑着宋游的膝盖,另一只手张开,伸了个懒腰,逐渐恢复精神,这才问道: “道士你看三花娘娘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更迷糊了。” “嗯?” “更聪明了。” “不是。” “没有吗?” “有!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看三花娘娘的衣裳。” 小女童扯着自己的衣裳给他看。 宋游低头看了看,和原先并无区别,不过他又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原先在南画县给小女童做的三色衣裳正放在柜子上。 只见小女童眼睛亮闪闪:“是三花娘娘自己变出来的。” “三花娘娘真厉害。” “你会自己变衣服出来吗?” “我不会。” “伱不厉害。” “自是比不上三花娘娘的。” “对的!” “我给三花娘娘梳头吧。”宋游拍了拍膝盖起身说,“扎两个小丸子好不好?” “小丸子~” “我们该买一面镜子。” “镜子~” “有了镜子,三花娘娘就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梳着什么样的头发了。” “镜子~” “买回来就知道了。” 这家中确实缺一面镜子。 这年头镜子虽不便宜,但也已经不再是达官贵人的专属,许多家境不错的平民百姓也会买一面。最重要的是,三花娘娘是个女孩子,一个有女孩子的家庭怎么能没有一面镜子呢? 小女童眨巴着眼睛,对那镜子感到好奇,面上却没有多少表情,顺从的被他牵起来,牵着往窗边走。 随即跪坐在长榻上,直着小身板,手扶着窗沿,好奇的看外头的清晨。 宋游则在后边为她梳头。 说起来,梳头对猫来说可不简单。 道人一开始为她梳头的时候,小女童的表情是很震惊的,好在震惊但也没有反抗。后来便渐渐麻木,再到后来,已经觉得很舒服很有趣了,这道人经常把她的头发绞成一个叫辫子的东西,蹦跳起来会一甩一甩的,就像尾巴一样,很好玩。 只是不能叫它甩,要蹦一下它才会甩。 不过尾巴经常也和辫子一样,自己叫它摇它也是不听的。 “三花娘娘在路上看见了老虎。” “什么老虎?” “老虎……” 小女童思考着解释:“就是长得很大,身上花花的,以前我们在路上见过的。” “我知道老虎长什么样子。” “你不知道,知道你就不会问。” “三花娘娘聪明啊。” “你不聪明。” “三花娘娘什么时候看见老虎的呢?”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 “在哪里呢?” “捉耗子那里!” “仔细讲讲。” “三花娘娘捉耗子的时候,听见外头有老虎的叫声,就去偷偷看了一下。看见路上有两只老虎,追着人跑。”小女童趴着不动,一边说却一边看见底下的人在扎堆,猫儿最爱看热闹了,不禁往外探了一点,目不转睛的盯着,同时说,“好大的两个老虎,比以前看见的还要大好多。” “是这样啊……” 长京城里是不应该有老虎的。 不过离得太远了,又毫无头绪,太麻烦了,道人只当自己没有听过,只拿起红绳来,专心为女童扎着小丸子。 左边这个已经扎好了。 不忘抽空瞄一眼下方街道。 青石板路,自然青草无数。 以往路上也不是光生的。 即使常有人走,商铺主人也会清理,可生命何其顽强,在那石板缝隙间,总有青草与谷种试探着冒出头来。若是街角墙边,一株株各种各样的青草总是这街头巷尾的点缀,到了潮湿之处,青砖石板也会覆盖一层青苔,更何况此乃柳树叶,隔不了多远就是一棵柳树。 此时一夜谷雨,地砖之间但凡有草木种子,都已长出了芽,昨夜之前就已经发芽的,甚至长得高出了砖缝,更有长得快的长到了筷子那么高。 各个不易清理的墙脚原先就有青草,此时更是长得茂盛,郁郁葱葱一片。 柳树早已抽芽,可毕竟枝条如丝,原本看来也觉得有些空旷,今日早起一见,那一棵棵树却明显添了许多绿意。 整个长京似乎也因此多了几分生气。 而一群人则聚集在下方街道上,惊叹酒楼旁边的湘妃竹半个月前才砍掉,昨夜一夜就已经又长出来了。 议论声飘到了楼上房间里来。 有人担心是竹妖复活,才有此异象,说要去报县衙。有人说别地被砍的湘妃竹也长了出来,寻常竹子也长得更为茂盛,说是不急,最迟等到明天后天官府自然会给一个说法。有人说整个长京城乃至周边区域都草木疯涨,田中稻禾地里作物也长势喜人,不信请看街上路边,猜测是上天感念去年长京收成不足以养活周边百姓,担心今年收成也不好,所以天降甘霖,此乃祥瑞。 说什么的都有。 一街之隔,二楼之上,道人只安静听着,专心为小女童扎另一个丸子,同时说道: “三花娘娘道行大涨啊。” “对的!” “按这个进度,恐怕要不了多久,三花娘娘就可以保护我了。” “要多久?” “……” 宋游扎好了最后一个丸子,把小女童的身子扳过来看了看,露出笑意,很是满意,随即说道:“三花娘娘原先刚化形不久,道行尚浅,只需要在我身边自然吸收天地灵力就可以了。不过既然三花娘娘道行精进如此之快,也是时候修行正式的灵法了。” “正式的灵法~” “就是一种更厉害的修行方法,可以帮助三花娘娘道行快速增长。” “好的!” 小女童仰着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这猫儿怎么比人还上进啊。 宋游摇了摇头,随即说道:“多数妖精都是吸天地灵气、取日月精华的,也多修行天地灵气法和阴阳法。三花娘娘是从神道转过来的,在我身边吸收的多是四时灵力,不过四时轮转法太过复杂,对天赋与悟性要求太高,三花娘娘不太适合,可以从天地灵气法与阴阳法中任选其一。” “哪个厉害?” “天地灵气法最是常见,修行起来虽然不易,但修出的天地灵力可用于世间万法,是一种很厉害的修行灵法。阴阳法称不上妙用无穷,然而修出的阴阳灵力既适合用来斗法,又有一些延年益寿的作用,加上阴阳法最是简单,只要适合,会精进很快,妖精最喜欢修阴阳法了。” “听不懂~” “如果三花娘娘需要我替三花娘娘做决定的话,我会推荐三花娘娘选阴阳法。” “选阴阳法!” “这可是三花娘娘自己选的。” “自己选的!” “那从今日开始,我便教三花娘娘修阴阳法。”宋游笑着说,“三花娘娘可要勤勉一些。” “好的!” “好……” “我要多久才可以保护你呢?” “……” 道人不禁沉默下来。 这猫儿头真铁啊。 (本章完) 第139章 小女童与镜子 皇宫之中,清明殿内。 国师一脸无奈:“陛下当着文武群臣之面单叫贫道留下,那些清流看见了,怕又要抨击贫道蛊惑陛下甚深了。” “国师还怕他们?” “人言可畏,事关生前身后名,贫道虽不求流芳百世,却也不愿遗臭万年。” “呵呵呵……” 皇帝笑得十分随意,饮了一口茶,随即转头看向外面。 透过纱帘,可见些许绿意。 皇宫之中植物不多,是怕成了歹人与妖物的藏身之所,可昨晚一场夜雨,少有的一些植物点缀也明显拔高了一截、绿了不少。青石板中,应是鸟儿或者大风刮来的草种,竟也长出了些许草芽,正有太监宫女在清理。 “今早朝堂上说,昨夜天降甘霖,城中城外草木皆有异象,韦尚书说是祥瑞之象,朕当时看国师神情,国师似是知晓其中原因?” “韦尚书所言不假,陛下乃千秋万世未有之帝王,天降祥瑞也属正常。” “国师不愿透露吗?” “贫道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贫道也只是猜测。” “那就讲讲猜测。” “此次猜测,是真的猜测,因为即使是贫道,也算不到其中缘由。”国师小声说道,“只是有时算不到,也等于算到了。” “此处只有你我,不要卖关子了。” “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到长京了。” “哦?” 皇帝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随即神情不由一凝。 作为帝王,自是听过伏龙观的大名的,不止是听过,还与伏龙观关联不浅。 前朝末年,天下已然分裂,各地诸侯混战,军阀四起,妖魔肆虐,神灵对峙,那可真叫一个民不聊生。大晏先祖算是其中一方大势力,又在各方大势力中算有德行的,渐渐得了民心。据记本朝太祖曾蒙一位道人相助过几年时间,正是在那几年时间中,四方妖魔皆被诛杀,前朝神灵中下界为乱者亦被平定,太祖才得了天下,又被告诫善待黎民百姓,这才有了注重民生与经济的大晏。 不知后世来者如何,放眼前边古人,实在没有哪个朝代的百姓比大晏过得更好了。 到了百年前,大晏已经逐步衰弱,人口剧增,土地不够养活天下人,乱世之象已显,甚至北方已有人举兵造反,四方势力蠢蠢欲动。听说也是一位道人不忍心见天下再陷战乱,流离失所,献出许多妙计,又有何公挺身而出,这才重迎中兴,甚至有了现在的又一次极胜。 “国师又如何知晓?” “云顶山崔南溪遇仙一事,贫道实在好奇,便去查算了一番,从民间诸多传闻之中,找到了伏龙观传人下山的踪迹。” “云顶山!” 皇帝顿时睁大了眼睛。 当时听到云顶山遇仙一事之时,并未将之与伏龙观联系起来。也许是上次伏龙观修士出现在皇室面前已过去了近百年,太久没听说过了,也许是一夜一年的仙迹太过惊人,让他觉得那是真仙所为,伏龙观的修士也做不到。 “国师又是如何知晓他到了长京的呢?”皇帝想了想,“难道长京城隍……” “陛下英明。” “昨夜……” “贫道猜测,多半也是他的手笔。” “……” 皇帝仍旧睁大着眼睛。 “云顶山一夜一年,已是仙迹,如今又天降祥瑞,滋润京城周边万物,难道伏龙观的修士真是仙人?” “不瞒陛下,贫道昨日才与那位见过一面。” “国师见过那位?” “巧遇。” “他长何样?国师与他说了什么?” “贫道请他去了观星楼上,喝了几杯茶,聊了些地府之事。”国师说道,“初次相遇,不好细聊,只好聊些天下大势。” “国师与他聊了地府?” “陛下放心,伏龙观从不贪图这些。既然凝聚地府是大势所趋,他们就算不会助其一臂之力,也不会违抗天道民心。”国师说道,“何况地府轮回一说就连孩童也知道了,他们若真有什么想法,也不差贫道这一番闲谈。” “那位又是怎么看?” “似乎只想作看客。” “既然国师能与之会谈,朕能否请他到宫中一叙?” “贫道也不知他住哪里。” “国师以为……” “伏龙观传人生性洒脱自然,贫道与那位相谈半个下午,只觉他更是随性。陛下虽为人皇,想与之结识,还是顺其自然好。” “国师以为,该怎么叫顺其自然呢?” “陛下不特意去找,哪日自然碰见了,自然便可请他一叙。” “也好。” 皇帝眯起眼睛,也没说什么。 继续举杯饮茶,心中惊叹而又羡慕。 “不过啊,有些伏龙观的传人性情刚烈,也有些伏龙观的传人喜欢随手惩强扶弱、降妖除魔,陛下,朝中有些人恃强凌弱,目无法纪,甚至有人纵容妖魔在城中为乱,好清除异己,为避免冒犯到人仙,陛下还是该多些约束。” “多谢国师提点。” 皇帝表情淡淡的,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朝中确实有人骄横跋扈,不过国师说的哪是朝中一些人,若真是朝中寻常官员,国师也就约束了,哪里会这么来提点自己。 自是与他一个姓的人。 伏龙观再厉害也不会轻易诛灭皇室,可不代表他们就会畏惧皇权。皇权只管天下人,不管山上人。就是面前这位鹿鸣山奉天观的国师,不也照样敢隐晦的提点自己约束后人,何况是有仙人本事的人仙。 …… 一面铜镜放在了小女童的面前。 镜中映照出的是一张白白嫩嫩的女童面容,女童没有表情,却有着一双极其灵动的眼睛,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 镜外人看镜中人,镜中人看镜外人,俱都是一惊。 睁圆眼睛,下意识将头往后仰了一点,待察觉到对方和自己动作一样之后,又惊了一下。直到看清之后,眼中便都多了一抹疑惑,两个小女童同时歪起脑袋与对方对视,眼中从疑惑渐渐转为新奇。 时不时抬起眼帘,瞄一眼站在面前的人。 “怎么样?” 道人收起了手中镜子。 “!” 小女童盯着他不说话。 “你好像很喜欢。” 道人说着也举起镜子,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和前世常常在古装电视剧中看到的泛黄的铜镜不同,这面镜子并不泛黄,表面是极度平整光滑的、银白的金属,映照出的人影无论色彩光泽,比之后世镜子也不逊色太多。 镜中是一名年轻的道人,于他而言也很陌生。 “多少钱?” “一口价!五百文!” “贵了。” “这面镜子连带把柄都是铜的,客官您看看做工、打磨,还有这厚度,掂量一下重量,您就知道了,这个价实在算不上贵。不信的话,客官您尽管到别店去问问,都差不多的。” “能减些么?” “实在减不了了,客官您看上的这面镜子小,本身就不挣什么钱。要是客官你买这面大一些的,原本卖八百文的,小人倒可以给您便宜些,或者买这个木柄的,也是上好的木料,这个省些铜,卖四百文。” “……” 宋游拿着这面镜子上下打量。 这是一面圆镜,镜面大概有寻常吃饭的碗口那么大,这个大小倒是合适,再小就不好照了,再大的话,离开长京时就不方便带走了。 镜子下方连接着一个精致握柄,以前的镜子很少有柄,因为用得起的都是达官贵人,他们不需要自己拿着镜子,会有人给他们端着,大量的带握柄的镜子说明它已走进了寻常百姓家。 背面有云端纹,写着两行字——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宋游拿起另一面差不多的,背面的字不一样了,写的是—— 见日之光,长乐未央。 这一面要好些。 “少点。” “客官……” 四百五十文成交。 宋游数了钱,递给店主,随即拿着镜子细细打量一下,握在手上确实沉甸甸的,用料扎实,若是保管妥当的话,也许可以用很多年。 也许还能长存到千年以后。 若是被后人发现,放进展览馆,不知又有多少男女老少将从它面前走过,凑近它细细观赏。 “呵……” 道人笑了一声,拿着铜镜,递给了身边女童:“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三花娘娘以后就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了。不过这面镜子很贵,三花娘娘用的时候还请爱惜,不要将它弄花了,不然照出来的人可就花了。” 小女童举着镜子也不答,只一边照着,一边跟着他走。 这实在是一面小镜子,道人一只手拿着刚刚好,可小女童实在太小,脸小手也小,却要两只手捧着看起来才协调。 走出没多远,又见到了卖陶瓷的。 似乎正是一家成窑瓷器的店铺。 宋游一走过去便看见了许多瓷器,杯碗瓶壶都有,大多做得精美,也有成窑瓷器的特征—— 不是青花,便是玲珑。 青花瓷白底青花,淡雅隽永,很讨大晏文人雅士的喜欢。玲珑瓷透而不漏,晶莹雅致,也有很多人喜欢把玩,玲珑瓷尤其适合用来喝茶,茶杯之中往往会被技艺超群的匠人雕刻出精美的镂空花纹,花纹有如玻璃,会透出茶水色泽,有助于赏茶。 此时店中正有几位异域面孔的人在选购,常听到他们惊叹的声音,店主则为他们讲解,看起来一时无法照顾到宋游。 宋游也不在意,小心翼翼拿起一个茶碗,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陶瓷实在是文明中的重要一步。 不过随着社会发展,人们烧制陶瓷已不止是为了生活便利,而更用于观赏、收藏、技艺追求、审美表达和祭祀,于是在物质属性中又赋予了它另一重精神属性,当文明越来越发达,精神属性也越来越重。 成窑便是这个时代陶瓷的巅峰。 近看面前这个小茶碗—— 白底瓷身之上镂空出了竹叶图案,精致不失雅气,举起来对着天光一看,这竹叶图案透光现象更是明显,仿佛是镂空的一样。 又像是白瓷上嵌了玻璃。 “这便是我们成窑出产的精品玲珑瓷。别看小小一个茶碗,制作起来可不容易,不仅要有上好的陶瓷技艺,还要有上好的雕刻本领,在胚胎上雕刻出恰到好处的图案,随后多次施釉填平漏洞,又用特殊手法烧铸而成,稍有差池,不是开裂,便是透光不好。”店主不知何时已经送走了那几位来自异域的顾客,对他说道,“客官眼光独到,您拿的这件在本店也属精品。” “多少钱?” “要看客官怎么买了,是单买一个,还是成套的买,要不要搭配别的。” “……” 宋游又拿起了另一个。 这个不知是茶碗还是什么碗,开口比先前那个要大一些,也要低矮一些,相比起来更靠近吃饭的碗。而它身上的镂空图案由竹叶变成了碎花,碎花之间还多了一条条天青色的纹路。 “客官果然好眼光。”店主立马说道,“此乃玲珑瓷与青花瓷的结合,融青花技艺之长,集雕镂艺术之妙,夜间对灯慢赏,更是绝妙。” “这个多少钱?” “客官……” “只买一个。” “只买一个?” “先买回去看看。” “我们一般成套的卖,最少一个茶壶四个茶杯,卖的是六两银子。”店主说道,“别看贵,无论达官显贵、王侯将相,可都喜欢得很,就是异域外邦的人来了也往往爱不释手。有些心思活络的,买一套回去,献给自己的国王或主子,即使不能换个官做,也能得个大富贵。” “多少钱?” “收您……一两银子,交个朋友。”店主瞄了他一眼,“既然客官说是先买回去看看,小人也不赚客官钱,客官回去把玩了若是喜欢,再来照顾小人的生意便是,放眼整个西市,小店卖的成窑瓷器也是品相最好、最便宜的。” 宋游拿着把玩,细细的看。 碎花图案,比碎米多些精致,但也清新淡雅,并不俗气。简单的青花描绘,像是碎花的叶子又不像,相得益彰,融合完美。 宋游既为其中工艺而暗自惊叹,也为其精美雅致而感到惊艳。 真想买一套回去,吃饭饮茶用。 可惜银钱不太够。 那就只能买一个了。 买一个也好,也算拥有过了。 而如果只买一个的话,这个碗无疑比刚才那个要好一些。 宋游瞄了一眼三花娘娘。 刚才那个碗太高太深了,不适合给猫儿用,这个就合适,开口大而浅,除了易碎,没什么缺点。 而自家猫儿生性俭省,并不会如普通猫一样手欠,只要她知道这个东西很贵,要捉很多耗子才能换得回来,恐怕即使不小心弄掉了,也会在它落在地上之前将它接住。 “便宜点。” “这……” 一千钱将之拿下。 宋游付了钱,拿着碗看向旁边。 小女童一直站在店门口等他,一只手举着镜子,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一直在摸自己脑袋上的小团子,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似是不确定这个东西是长在自己头上的,又似是怕把它摸散了,看来专心致志,沉迷其中。 想来她也已经习惯了,不再对镜子与镜中人感到惊讶了。 “三花娘娘。” “唔?” 小女童转着眼珠子看向他,但不到一息,又飞快的将眼睛转回去,偷瞄一眼镜子里的人,发现她居然和自己一样快,不由大为惊讶。 “这是给伱买的碗,以后我们出去,你就用它吃饭。” “也是给我买的?” “是。” “只有一个吗?” “嗯。” “那你没有吗?” “我啊……” 宋游想了想才说:“那我等下逛完的时候买两个馒头来吃吧。” “好的!” “走……” 道人往前走着。 小女童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拿着玲珑剔透淡雅青花的小碗,跟在他身后,时而低头看一眼镜子,时而又低头看一眼小碗。 身周人来人往,两旁店铺繁多。 这里是西市。 东西两市之一。 到了大晏,已经取消了坊市制度,城中四处皆有店铺、皆可摆摊设点,不过商客本身具有集中性,前朝的南北两市几乎已被废弃,但东西两市却随着商业经济的发达越发繁荣起来,成了长京一绝。 由于东城多达官显贵,西城多贫民百姓和西域人士,东西两市售卖的东西也有不同。 东市多卖奢侈品,昂贵之物。 西市多卖平民所用之物,此外多卖西域来的香料,多卖丝绸和瓷器。 此时从中走过,耳边有叫卖声,也有讨价还价之声,眼前是形形色色的人,亦是各式各样的商铺小摊,人间繁荣,民生百态,皆在此中。 宋游慢慢走出了西市,却只见门口的公告栏前围了一群人。 走过去一看,上边贴了新告示。 是解释昨夜长京异象的。 大意是讲当今天子兢兢业业,将国家治理得繁荣富强,朝堂中也是一片清明,历朝历代也比不过本朝本代,当今天子实是一位千古明君。上苍感念于皇帝陛下的圣明贤德,所以天降祥瑞,此乃长京之幸,大晏之幸,叫百姓莫要惊奇。 宋游看了,只是露出笑意。 (本章完) 第140章 江湖女子行事讲究 二楼窗前。 小女童已经把镜子放下了,但却端起了她的新碗,对着窗外天光,探头探脑的看。 碗里装着半碗水。 天光映照之下,碗身上像是有着一圈碎花一样的空洞,这些空洞透光却不漏水,这让她觉得惊奇,睁圆了眼睛,也忍不住伸手去摸。 看那动作就知道了,这具人形外表之下,装的是一只猫的灵魂。 “很漂亮吧?” “很漂亮!” “这个碗可贵了,能买无数个碗,而且很容易摔碎。不过三花娘娘向来小心,又敏捷过人,想来是不会轻易放它碎掉的。”宋游说,“也许这个碗三花娘娘能用很多年,要是到了以后,以后的以后,它还没碎,我们就把它找个地方埋起来。也许千百年后,会有人把它挖出来,当作珍宝一样好好收藏起来,或者拿给全世界所有人看,他们看着会忍不住想,这个碗当时是谁的,是用来做什么的。” “是三花娘娘的!” “是了……” “咕咚咕咚……” 小女童端起碗来,将水一饮而尽。 没有低头舔,宋游很欣慰。 “咣!” 小女童放下碗,一扭身便来到了道人的面前,直盯着道人看: “阴阳法。” “好,这就教你。”宋游无奈说道,“不过修炼之法,勤奋自然重要,却也要顺其自然,不可苛求太过、操之过急。” “听不懂。” “没关系,未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怎么讲?” “慢慢讲。” “那你讲。” “阴阳之法,着重吸取日月之精华,妖精往往先侧重其中一方,另一方用于调合,到修为高深之后,再补足另一方,重找平衡,以求精进。不过三花娘娘既是神灵出身,又与我相处许久,阴阳本就均衡,倒是可以从一开始就谋求阴阳平衡,此为大道。” “听不懂。” “就是说……” 道人的声音缓慢响起。 这次讲得极为简单。 好在此处是长京,寻常动物听不懂人言,寻常百姓又不懂修行,若是在当年的云顶山上,或是别的灵韵丰富、灵气充足的深山之中,又不知将有多少山精野怪因此得道。 …… 傍晚时候。 二楼道人依旧与女童对坐,女童闭目修行,道人在旁边看着怜爱,楼下却传来拍门声。 女童睁开眼睛,声音清细: “是那个人!” “听出来了。” “……”小女童偏头思索一下,又盯着道人,“她还带了煮熟的羊肉。” “比不过三花娘娘。” “我们继续吗?” “别人都在敲门了。” “伱要去开门!” “是啊。” 道人已经站了起来。 “那我呢?” “自然也要。” “哦!” 女童这才跟着站起来。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往楼下走,木梯老旧,真是每走一步都有脚步声。 敲门声还在响起,越发急促。 “有人吗?在家吗?” “在……” 道人不急不忙的打开了门。 外头站着的自是隔壁女侠,在她手上还提着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荷叶包裹,似是有些焦急。 “快点快点!我买了羊肉,上好的西北羊肉,一点膻味都没有,肥而不腻,上好的肋条和羊脖子!快快快,还热乎着,不能凉了!” “不急……” 宋游把她让进屋中。 女侠两三步便走进来,在桌上打开荷叶包,外头是鲜荷叶,里头是熟荷叶,拆开一层又一层,露出里面的羊肉来。 香味随着热气散溢出来。 看起来分量不少。 这位女侠并不是个抠搜的人,但平常也不大手大脚,她应当赚了不少钱,不过也有自己的花钱之处,平常生活很俭省。虽然生性贪吃,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通常吃得很简单,往往是随便应付一下,她也不在意,只有在请宋游吃饭的时候,有了朋友作为理由,才会吃得好些。 长京最贵的肉就是羊肉了。 上好的西北羊更是很难买到。 今日这顿羊肉,多半是她前几天都在宋游这里吃饭,想着劳累宋游做饭,觉得不好意思,特意买顿好肉来做补偿。 有意思的是,她觉得自己只是在树上摘了榆钱,本身是没花钱的,而宋游却出了手工、面粉和别的调料,因此觉得自己占了便宜。而宋游连续几天都吃着她从外面摘来的榆钱,这种感觉也挺好,坐在家里既不用动也不用费心,就能吃到新春特产,也觉得自己沾了她的光。 不过宋游也没和她客气。 坐下一尝,这西北的羊肉果然不同寻常,看起来只是白煮的,最多加了葱盐,却一点膻味没有,满满都是肉香。 肋条肥瘦刚好,根根分明,已是上品。 羊脖子嫩得出汁,更是极品。 这几斤羊肉怕得大几百钱了。 “最近还缺钱吗?” 吴女侠一边抓着羊肉吃,一边问道。 “缺。” “有多缺?” “很缺。” “你之前的钱就用完了?” “是啊。”宋游一边吃一边答,“今天白天出去逛西市,买了一面镜子,一个成窑玲珑青花的小碗,还是用的三花娘娘捉耗子挣的钱。” 吴女侠闻言瞄了眼旁边的小女童。 女童两手抓着肉,不闻窗外事。 “那正好,我又揭了一张榜!”吴女侠咧嘴一笑,“玉带河边闹了水鬼,我下午回来,刚好看见有人在贴,立马就揭了!” “不知那水鬼又有何特别之处?” “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县衙的捕头带着官差去捉了几次都没捉到,当地官兵设了陷阱,用箭射也没有射死。水里毕竟是它的天下。我回来路上看见就顺手揭了,二十两银子,想来天海寺的高人们也看不起,你跟我去走一趟就是。” “既然没什么特别之处,女侠独自一人就能除掉,何必来找我呢?” “那怎么行?” 吴女侠吃肉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我一起捉鬼除妖已有两次,算是一伙,这次遇上轻松活儿,我又怎么能独吞这笔钱?” “原来如此。” 宋游想了想,露出了笑意,随即问道:“何时出发呢?” “那水鬼一般晚上害人,离城里也不远,你要是今晚没事做的话,咱们吃完这顿,过去刚好。” “听女侠的。” 宋游没有多说,答应下来。 吃完羊肉,感觉不错。 明明是用手抓着吃的,可手上居然一点腥膻味也没有,只有淡淡的肉香和奶香。 洗一洗手,便出发了。 出城时正是黄昏。 女子正好牵马出去跑一跑溜一圈,道人则杵着竹杖,身边跟着三花猫,沿着黄土路慢慢往外走。 长京有河,名玉带河,从东方而来,由长京城外穿过,流向西南方。因为河水常年碧绿,蜿蜒如一条玉带,得名玉带河。说起来全国各地叫玉带河玉曲河的河流恐怕不少。 玉带河边分布着许多村落,此次便是一片村庄挨着的流域闹了水鬼。 说有人傍晚洗衣服被其迷惑,走入水中,又有人晚上行船,掉入水里。还有别的不明身份的人,大抵是江湖人,夜晚去河边洗澡或者行走,不知道是怎么掉进水里的,见到时已经是死尸了。 也有人受其迷惑,但并未上当,还有人被它抓着脚往水里拖,但挣脱了,活下来的人报到官府,官府才知是水鬼作案。 “前边就是王家村了,应该就是在村子下边这段河里。”天色渐晚,吴女侠抬头看了一眼,“今晚月亮还挺大的,正好咱们看得清路。” “快入夏了,晚上也不冷。” “难怪那么多人淹死,怕都是去河里洗澡或者游泳的。” “女侠可知城中有过老虎?” “老虎?” 吴女侠却是突然皱起了眉,转头看他:“怎么突然提到老虎?” “想到就问了。” “怎么想到的?” “今天早晨,三花娘娘给我说,说她之前在东城替人捕鼠,听见外面有动静,出门一看,是两头巨大的老虎。”宋游看着这位女侠,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几分不对劲,便问道,“女侠知晓此事?” “我没在城里看过老虎。” 吴女侠牵着马儿往前走,目光闪烁,接着说道:“但是我那位前辈,就是我师父的好友,原先你那个房子住的那位,就是被撕咬死的。我脱光他的衣裳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大腿上的洞深得我一根手指头戳进去都杵不到底,身上抓痕也很大,没有几样动物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吧?” “是啊。” “听女侠说过,那位好像是掺和进了一些江湖事里?” “差不多吧。”吴女侠说道,“江湖传闻,有样什么宝物,说价值何止千金万金,他在长京混得久了,消息也算灵通,得到消息就想去争夺,好换一个富贵安享晚年,结果等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城中不该有老虎。” “谁说不是呢,多半是些江湖奇人的手段。”吴女侠摇了摇头,“江湖之事,只要不掺杂黄白之物,大家便都讲究,一旦涉及到了钱……哼,我还说他对我有恩,等我混出头了,以后给他养老送终呢,嘿,看来是不太信得过我。” “女侠重情义。” “不是我重情义,江湖上规矩就这样,人家照顾了你,恩情自然是要还的,要是不还,也就没法在江湖上混了。” “那女侠会为他报仇吗?” “嘿!”吴女侠轻笑了声,随即摇头说道,“要是别人找上门来,把他杀了,那我还得考虑一下,可他自己要出去夺宝,和人争斗打杀,技不如人死了,又哪来的什么仇?” “原来如此。” 宋游觉得有趣。 这位女侠说话挺有意思,她爱用一些语气词,看似轻佻,其实不然,有些时候,是她内心的情感外泄。江湖人不善表达,只好如此。 渐渐听到了水声。 (本章完) 第141章 有人争功 “说是在王家村下边这一段,这么晚了也不好敲门找人问,先在这边看看吧。” “好。” 吴女侠找到一条通往河边的小路。 昨夜下过的雨,所幸最近天气暖和,一天太阳晒下来,小路已被烤干,在月光下是浅浅的灰白色,其余地方则是黑的,若有水坑、断裂之处,也是黑的,倒不容易走偏踏错。 借着月光走到河边,河水安静。 “女侠欲如何捉鬼呢?” “这水鬼近日以来猖狂得很,若有人在河边弄出动静,无论是洗澡还是洗衣裳,白天还好,若是晚上,它必然来访。”吴女侠说道,“正巧我今天与人动了手,出了点汗,还没洗澡,等下我下去勾引它。若是寻常水里的妖物,我一刀宰了便是,若是鬼魂,嘿嘿,我今日回来,正好问西城的付屠户借了把屠宰刀,每日屠猪宰羊数十头,听说砍鬼比较有用,看能不能行。总之我先试试,不行你再上。” “女侠有备而来。” “那是!” 宋游借着月光瞄着这名女子。 见她已经散开了头发,拔出了长刀,似是对这水鬼并无多少畏惧。 好像也没多少让他出手的想法。 宋游觉得很有意思。 只是一只小小水鬼,蛊惑人都能失败,抓住人的脚脖子都能被挣脱,想来也没有多少道行。正如之前所说,她完全可以自己来的。即使对方是江湖武人不好应对的鬼魂,以她的本事,寻常鬼物也难以近身,哪怕驱鬼不能,也不至于被鬼物所害。而若是寻常妖物成精,只要刀子砍得进去,即使占了河水之便,恐怕也很难抵住她手中的刀。 这二十两银子她可以自己拿。 想来她是觉得此前桃花山捉鬼、而后雁回山除妖也是这样,宋游带不带她都可以,心中算了笔账,所以这次也叫上宋游。若是妖物成精,就相当于带他来走一趟,白送他十两银子,若是鬼物,就添一重保险。 宋游笑了笑,也不推辞,问道: “女侠可通水性?” “小时候没少下河。” “听说捕役来了几次都没有收获,官兵用箭也射不死它,多半是阴魂一类的,女侠即使带了屠宰刀,也还须当心才是。” “看看再说。” 吴女侠已经跳进了河中。 月光毕竟不比白天,近处还能看清人影,等她走得远一点,就看不清了,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团,倒是她的动作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月光下涟漪阵阵,银光点点。 “水深吗?” “不算深,到胸口。” “那还好。” 宋游干脆在岸边坐下,静静等待。 三花娘娘又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河中传来吴女侠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感觉到它了。” 宋游坐着不动,低头看去。 水下只见一团阴气,不见踪影。 不出所料,是水下的阴鬼。 “来了!” 吴女侠话音刚落,好似底下有什么东西拉了她一把,人在水中本就站不稳,一下失衡,整个人便倒在河水里。 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身形。 随即抽刀砍水。 “哗啦!” 水面水花溅射。 刀锋所至,河水被轻松切开,明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抓自己的脚,可刀子砍过去,却并没有砍到明显的东西。 “是鬼。” 吴女侠说出一声。 长刀扔回岸上,从腰间抽出屠宰刀。 百屠刀确实有克制阴邪的作用,本质上是了结了太多生灵,沾了血气煞气,阴气也凝结其中,从而逐渐变得不凡。其中又以杀人的刀最好,若杀的人是得道高人或武林高手,乃至妖精鬼怪,那就更好了。 只是这样的刀不好找。 杀的人少,用处也不大。 屠宰刀杀的不是人,却以数量取胜,每日屠猪宰羊数十头,积年累月,也有克制阴邪的作用,难伤大鬼,杀小鬼倒也容易。 奈何屠宰刀太短,不到一尺长。 此时又在水中,那水鬼抓着吴女侠的脚脖子往深处拖,吴女侠一面要稳住身形,一面还要用这短刀去伤它,实在不易。 宋游则不慌不忙,拿起身边竹杖,朝水中抛过去: “女侠接杖,用杖击它。” 吴女侠看也没看,右手持刀劈砍,只将左手往后一伸,便稳稳的接住了竹杖,随即持杖往下狠狠一杵。 “噗!” 明显感觉捅到了东西。 吴女侠一阵用力。 根据手上传来的反馈,以她多年的江湖争斗经验,感觉自己仿佛已将竹杖捅进了那东西身体里。 “噗!哗啦!” 底下的湖水忽然如同沸腾了一般,剧烈翻滚起来,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挣扎,引起水花四溅,水底咕噜噜往上冒泡。 奇怪,竹杖既没有刃,又没有尖,甚至拄了多年,底部已被磨平,怎么会轻易的就捅进去了呢? 难道那水鬼是豆腐做的? 还是捅到它什么地方了? 吴女侠来不及发挥想象力,感觉它要跑,一咬牙便再度用力。 河水中水花溅射得更厉害了,似乎那东西正在拼命挣扎,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刺耳的尖啸,直到手上一阵轻松,感觉像是捅穿了一样。 “嘭!” 水中如同爆炸,又像是巨物吐气,凭空冒出一个很大的泡,向水面浮来。 水泡炸开,里头尽是腥气。 吴女侠抽出竹杖,表情愣愣的,左右看了一眼,不放心,又在河里四下捅了几下,却已经捅不到东西了,等到水花停息,河中也没有了动静。 吴女侠微皱着眉头,慢慢往岸上游来,心中觉得那水鬼可能已经死了,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跑了?” “死了。”盘坐岸上的道人小声说,“女侠一身神力,区区一只小鬼,哪经得住女侠打杀。” “这……” 吴女侠睁大眼睛,举起手中竹杖: “这是你的法器?” “这是在下离开安清县时,在走蛟观取的竹杖,走路用的。”宋游老实答道,“不过后来它跟随在下许久,渐渐沾了灵气,虽不适合除妖,拿着打些阴魂小鬼倒是适合,只是也得看谁用,还得女侠才行。” “沾了灵气?” 吴女侠眨巴着眼睛。 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走路用的,就因为用得久了,沾了灵气,就能够打鬼,还打得这么轻松?这种事情,她只在神仙故事里才听过。 早知晓这道人厉害,却没想到,竟然厉害到如此地步。 没等她多想,林中一阵动静。 “谁?” 吴女侠连忙扭头看过去。 月光下一只猫儿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口中叼着一只竹鼠,走到他们面前,放下竹鼠,舔了舔嘴。 “吃兔子……”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低头看了一眼,又接过女侠递来的竹杖,看着这位全身湿透了的女侠,小声说道:“女侠身上都湿了,不会着凉吧?” “天暖了,我身体好,不碍事。” “那现在……” “回城是回不去了,不过前面官道旁边有家茅店,今晚可以在那过夜。”吴女侠一边拧着衣服中的水一边说。 “好。”宋游说道,“这次全靠女侠出工出力,在下既没下水,也没捉鬼,只借了一支竹杖,身上衣服都还干着,十两银子实在受之有愧。” “屁嘞,全靠你那竹杖。” “只为女侠添了一点便利。” “少扯了,走吧……” 吴女侠将衣服上的水拧干,带上长刀,道人则杵着竹杖,不忘提起地上的竹鼠,两人一猫借着月色离开此处。 路上又聊了聊城中老虎的事。 …… 次日下午。 宋游将三花娘娘捉来的竹鼠收拾了吃了,味道很不错。 不知是她不认识竹鼠,还是不想把这么大的耗子叫成是耗子,亦或是害怕宋游又不吃她捉的耗子,她一直说这是兔子。 寻常的老鼠宋游自然不吃,也没多少吃头,不过竹鼠不同。竹鼠本身形大如兔,既不携带细菌,也没多少心理抵触,即使在这个年头,也是某些地区的老百姓常吃的食物,就真的是把它当兔子吃。甚至在之前一个朝代,竹鼠还被奉为贵族美食,朝廷出了明文规定,只有贵族才能吃竹鼠。 最主要的是,它的肉质很鲜美。 “道士。” “嗯?” “我们又没有钱了吗?” “我还以为三花娘娘吃饭的时候听不见我们说话呢。” “听得见的。”小女童又变回了三花猫的模样,一脸认真,“只是没有空讲话。” “还有一些。” “多吗?” “倒是不多。” 财政确实又要见底了。 雁回山的山怪先赠了十五两银子,不过大半都用在了云春楼那顿饭上。桃花山虽然先去,不过后结赏金,女鬼们也赠送了十五两,但在鹤仙楼听晚江姑娘弹一次琴的最低消费便刚好是这么多,剩下也就不多了。 不过三花娘娘也挣了不少。 不好说是昨天买镜子陶瓷用的三花娘娘的钱,还是这段时间的房费开销用的三花娘娘的钱,不过都差不多,总之也用了不少。 “三花娘娘不必操心。”宋游对三花猫说,“咱们的钱再用一两个月还是没问题的,最迟等到这个月底,捉妖榜的赏金就会下来,十两银子,够我们在长京再用好几个月了。” “是哦!” 三花猫说了一声,就又继续玩去了。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从门口进来,随手将手中长刀往桌上一搁,接着找了张凳子坐下来,长舒一口气,没有说话。 三花猫爪子拨球,却疑惑的抬头看她。 女子紧皱着眉,似是有些不快。 道人也看出了一点,于是问道: “女侠这是怎么了?” “没事。” “今日交榜可还顺利?” “不太顺利!差点把我气死!” “哦?说来听听。” 道人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去交榜的时候,遇见另外一个江湖术士。当时我在西城门揭的榜,他在东城门揭的榜。昨晚我们去了王家村,我估计他也去了,只是最后那水鬼落到了我们的手上,他有些不甘心,今天我去交榜,他也去交榜。”吴女侠眯起眼睛,“我说那水鬼是咱们除的,他也说是他除的,我看他那模样估计是刚来长京,身上缺钱,想从咱们手上截个胡。” 说完她咧嘴一笑:“嘿,有意思!” “这样啊……” 宋游也觉得有意思。 当时去桃花山走了一遭,鬼魂烟消云散,他就想过可能会出这种问题。 作乱的是山精山怪还好,提头领赏便是,若是鬼魂一类的,除非有专门捉鬼装鬼的器具,否则一被打死,就魂飞魄散了,很难留下凭证。 没有凭证,难免会有争议。 世间总有意外和浑人。 倒是可以请官差随行,这样便可避免争议。只是有时带了官差并不方便,而且有些民间高人捉妖除鬼不靠法术,而是自己的土方法,一旦被人看见了就有被学了去的风险,他们也不乐意。 “县官大人更信谁呢?” “本身是更信我们,我们这都第三回了,不过那人当场表演了一点江湖术法,现在不好说县官更信谁,反正是拿不准了。” “那怎么办呢?” “没事!伱不用管!”吴女侠摆了摆手,“衙门里的官老爷叫我们明天再去问话调说,到时我自会处理,反正肯定不能被别人抢了去!” “不知女侠又打算怎么办?” “那人有些狂,今天从县衙出来的时候,我说他要是缺钱,我可以让一两银子给他,算是交个朋友,结果他嫌少,说最少要一半。”吴女侠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下,“嘿,反正明天不管能不能出个结果,那官老爷怎么定,至少都得过个好些天才能拿到钱了。那人是江湖术士,想要揭榜挣钱自然要出城的,把我惹急了,等他出城,再去找他说说,说不通一刀宰了就是。” “……” 宋游思索了下。 其实于他而言,这种简单的捉妖榜,他本是不愿与长京的民间先生、江湖人士们争夺的,可不愿去是一回事,如今已经去了,却有人找上来,想把他们的功劳与赏金都抢了去,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想了想他才说道:“长京城外,天子脚下,女侠动武行凶,恐怕也有风险。” “我有经验,风险不大!” “在下知晓江湖事江湖了的道理,不过江湖手段固然好使,女侠也精于此道,却也要看是什么事情。既是驱妖捉鬼之事,又是江湖术士,有时或许还是修行玄门中人的办法好用一些。” “你有什么办法?” “明日去县衙,我和女侠同去,与他说说即可。” “你怎么说?” “试试。” “……” 吴女侠犹豫了下,才答应下来。 虽然不想劳他出手,不过若是有个更简单、更不容易惹来麻烦的办法,也是好事。 便看他怎么做了。 (本章完) 第142章 斗个小法 次日上午,县衙之外。 吴女侠和一名穿着青衫的中年人从二堂中走出来。 所谓二堂,也是知县处理百姓纠纷的地方,只是没有大堂严肃,相比起来,更像是用作民事纠纷调解,知县在此办案,应是双方都不愿得罪。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眯着眼睛,另一个微笑拱手。 “足下此般行事,可太不讲道理!” “女侠何出此言?女侠揭了榜,在下也揭了榜,女侠去了王家村,在下也去了王家村,何况在下还特地买了些东西在下游做了些布置,若非在下将那水鬼打成了重伤,凭女侠一介武人,怎能轻易将之除掉?” “放屁!” “你这女子,好生无礼……” “你龟儿子,走路当心。” “不劳女侠牵挂。” 两人一直走出县衙门口。 门外站着一名年轻道人,身边蹲着一只三花猫,正在舔爪子。 吴女侠脚步顿了一下,看向那方。 中年人也跟着看向那方。 宋游露出笑意,缓步走了过去,对着中年人施了一礼:“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不知足下师承何处?” “你是……” 中年人皱起了眉,打量着宋游。 本来他是初到长京,因长京物价太高,实在没了活路,这才到城门口挑了一张榜,想挣一些钱,好在长京立足。为了捉那水鬼,他将身上所剩无多的一些钱财都用来购买了一些捉鬼的物件,结果到的时候,却发现被人抢了先,此时身上已没有几文钱了,实在不甘心。 听说揭榜的是一名江湖武人,心思这才逐渐活络开来。 江湖武人本事再高,他也有信心应对,而且相比起一名江湖武人,想来县里会更愿意相信是自己除的鬼,加上生活所迫,便只得拉下脸来了。 哪里想到对方身边还有一名道人。 对于江湖人的武艺,他是熟悉的,也多的是应对的法子,可对于修行玄门中人,他却心里没底。 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常常如此,有时根本不晓得对方都会些什么手段,斗起法来,难以说道行高的就一定能赢,有时稍有不慎,稍有不察,不知不觉就已中了别人的阴招,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命了。 变数实在太多。 要是早知道,他一定会再考虑一番。 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 刚刚知县已经说了,若是查出哪个敢在公堂上扯谎造假、欺瞒于他,是要治罪的。 中年人上下一看,心里多了点底气。 至少这位道人看起来比较年轻。 “在下姓赖,名茂,字子明,竞州人士,有礼了。”中年人也拱手回了一礼,“不知这位先生又有何贵干?” “我观足下也是修行中人,有些道行,不过一时困窘,即使上街卖艺,也能大受欢迎,为何要以这般下作的方法,夺取我们的赏金呢?” “先生还是莫要诈在下了。”中年人并不因他一眼看出自己道行而害怕,“看来先生是这位女侠的同伴了。在下已与先生的同伴说过了,前日下午在下也在东城门揭了榜,前夜也去了王家村,还做了些布置,与那水鬼交了手,打伤了它,若非如此,那水鬼不会逃到二位那里去,二位除起来也不会这么简单。在下初来长京,一时困窘,与先生的同伴说了,只分一半赏金即可,二位似乎并不愿意。” “足下明知是假。” “看来果然不愿意……”中年人也打量着他,“先生与这女侠搭伙,却不愿在县衙露面,可是有什么顾忌?” “只是懒惰。” “呵呵……” 中年人笑了两声,并不相信,反而把宋游的话还给了他:“在下观先生也是修行中人,也有些道行,修行不易,有时还是该大度一些,这种事能和谈最好还是和谈,动起手来,变数太大。” “哦?” 却见宋游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怎么个和谈法呢?” “既然先生是两个人,在下便再退一步,取八两银子,二位拿十二两。至于县衙那边,随便找个说辞,只要我们都认可,也就过去了,县衙里的人也不愿意轻易得罪我们这种人的。”中年人说道,“届时赖某请二位喝两杯茶也不是不可,如何?” “足下是要欺负在下了。”宋游反而露出了笑意,语气轻松。 “赖某诚意十足!” “下次再会吧。” “先生是要与赖某争个高下了?”中年人说着,眯起眼睛,警惕起来,“赖某还是那句话,这种事情,能和谈还是和谈好,争斗起来,谁也保证不了高下生死,先生若觉得不好,还可以商量。” “此前在下的同伴已与足下说过,若足下生活不便,可以赠一两银子,足下又为何不愿?” “一两太少,在长京不够一月房钱。” “原来如此……” “还请先生把话说清。” “足下只是求财,在下也愿意给个机会。若是足下反悔了,到县衙说清即可。”宋游说道,“若是足下对我有了杀心,另当别论。” “那就看先生本事了!” “有缘再会。” 宋游说完便已迈开了脚步。 三花猫放下爪子,转头瞪一眼中年人,便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吴女侠亦是追了上去。 走过街角,她才小声问道: “怎么样?” “有点道行。” “有点道行是什么意思?伱能斗得过他吗?”吴女侠紧跟着他,声音压得很低,“要是拿不准别逞强,还是我去找他麻烦,这种江湖术士,我也见识过了不少,花里胡哨的,一刀下去,脑袋该掉还是掉。” “不出意外的话,过些天他就会找到县衙来,把事情说清楚。” “不出意外?所以还是有意外。” “万事皆有意外。” “什么意思?” “不太好讲。”宋游说得认真,“不过我伏龙观传人行走天下,很少遇到这种意外。” “这么有信心?” “一点点。” “你不是说他有些道行吗?” “只有一点。” “他还说你也有些道行呢。” “他乱说的。” “是这样哦!”吴女侠点了点头,“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他?我和你一起。” “不必去了。” “什么意思?” “我已找过他了。” “……” 吴女侠脚步一顿,愣了一下。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之间的斗法已经开始了。 随即便是感到新奇,觉得这种修行、玄门中人的争斗就是与江湖上的武人不一样,连带着眼睛都亮了几分,连忙上前追问细节,想长些见识。 …… 中年人站在原地,盯着那个方向,眉头紧皱。 那年轻道人似是很有自信。 当然了,方才几句交谈,他也不曾露怯——无论本事如何,行走江湖,若是气势弱于人了,那就先败了几分。 气势是万万不可以少的。 那年轻道人应当也是这样。 收回目光,往街上走。 一边走一边将手伸进衣袖里,从里头拿出一个大约两指宽、不到巴掌长的木头小人,仔细看了看,见其没有别的异样,可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随手将之丢到了街角,脚步不停。 此乃他的替身。 也是他最了不得的本事。 有此替身,除非对方是用法术将他烧成灰,或是用刀子把他的头砍下来,此外无论做些什么手脚,都能转移到替身上去。 如此应当安然无恙了。 回到自己找的临时住处,歇息下来,但也时刻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躺在木板上,心中不禁胡思乱想—— 有时突然发狠,想去找那二人麻烦,将之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掉,独吞二十两银子,想来起码能在长京生活半年,算是站住脚跟了。但很快又觉得为了二十两造了杀孽挺划不来,又听说最近长京对这类事情查得很严,还是最好不要如此。 有时突然后悔,觉得当时该再给点台阶,少拿一点,说不定对方就同意了,哪至于现在多了个仇人不说,还得提心吊胆,觉都睡不安稳。 有时又后悔之前没有先下手为强,做点什么,以至于现在被动得很。 渐渐到了下午,又到了晚上。 中间只吃了个胡饼。 不知是想得太多,还是没吃饭饿得,居然一直到深夜都没睡着。 若有人在他房中,便能看见,此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而为睡不着而紧皱眉头,时而又强自把眉头展开,努力放松,想要入睡。 可无论怎么着,他就是睡不着。 眼睛越来越涩,脑中却很清醒。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中年人才突然惊醒,坐起身来—— 这不正常!不是正常的失眠! 也不是焦虑担忧的失眠! 是那年轻道人的手段! “为何?” 为何百试百灵的替身今日竟没起作用? 中年人来不及思考这些,只连忙起来,又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小木头人,拿在手上晃圈,同时念着咒语。 小声呢喃,一直念了三遍。 随即捏着木人的脑袋,手一用力。 “啪!” 竟直接将脑袋拔了下来。 “呼……” 中年人松了口气,重新躺下来,心头放松。 怕是已三更了,也该睡了。 脑中却又忍不住乱想—— 一会儿觉得那年轻道人似是有些本事,要不要明日去找他,服个软,就当自己亏了那笔钱,另找他法在长京立足,去街头卖艺也不是不可以。 一会儿又想人家既然已经出手,自己若不礼尚往来,恐怕被人看轻,觉得好欺负。可若是自己找了回去,那年轻道人又真像有点本事,自己此般会不会将此事闹得越来越大,甚至不死不休? 心中计较,瞻前顾后,难以入睡。 等反应过来,已经天亮了。 “不对!” 中年人睁大了眼睛。 (本章完) 第143章 几人能料到未来 一夜不睡,自然没有什么,可谁知道这玩意儿能管多长时间? 哪有一直不睡的道理? 一直不睡,就算不把自己熬死,恐怕也得先疯掉。 更主要的是,自己花了两个不同的木人替身,一个常带身上的,一个主动施法的,竟都没有用处。要么说明那人的道行远在自己之上,要么便说明他在他用的这种手段上造诣很深,或是这个手段本就精妙。 无论如何,似乎都很麻烦。 中年人又去行囊中翻找,拿出一个黄色的古朴小葫芦,在手上咣咣咣的倒着,倒了好久,才倒出一粒黑色种子,像是南瓜子一样,落在手心。 “……” 中年人有些不舍,面露纠结之色。 终究是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找了一把弯刀,在地上刨出一个洞来,将这粒种子埋下去,覆上一层薄土,又取来一点水,浇在上边。 随即口中喃喃念着: “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快快长高。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快快长高。” 重复念着,一刻不停。 不多时,神奇的事发生了。 薄土之间竟然多了一点黑色,眨眼之间,那点黑色便已冲开了薄土,下边则是绿的——原来是那颗刚种下去的种子,此刻已然扎根,顶着原先黑色的种子壳破土而出,没一会儿,种子壳便掉落下来,露出底下的娇嫩叶子。 叶子迅速舒展开来,是一抹惹人怜爱的青绿。 小苗也迅速长高,仿佛奇迹。 这株植物仿佛有着无限生机,随着中年人口中不断的催促,迅速生长,让人惊叹。 如此念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房间中已多了一株半人多高的苗藤,十分青翠,像是豌豆苗一样,上边开出了蓝紫色的花。 中年人这才停下催促,看着这株苗藤,转而又念道: “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便取了小人身上的妖法诅咒。” 中年人说着,又重新拿起那把弯刀,想要等到花朵谢掉,结出瓜果,瓜果成熟时就一刀把这瓜果砍了去,自然断了自己身上的妖法诅咒。 可他拿着弯刀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苗依然是那苗,花也依然是那花,并未凋谢。 更没有瓜果长出来。 “嗯?” 中年人愣了一下,皱起眉头。 随即再念一遍: “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便取了小人身上的妖法诅咒,结成瓜果。” 苗藤似被风吹一样,摇摇晃晃。 令中年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这株苗藤竟陡然衰败枯黄,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还未待他凑近了看,竟篷然一声,燃起了火焰,眨眼间就化作了灰烬。 “!” 中年人大惊失色。 敢从竞州独身来到长京闯荡,他自然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也有着保命的本钱。 木人替身之术放眼整个江湖民间,也是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法术,即使是那些名山宫观,也不见得有这般手段。 而这易山仙种更不得了。 据说是他祖辈寻访仙山,曾在一座叫易山的山上得遇神仙,传到如今已不知是神是仙了。总之那位神仙赠了先祖一把种子,这种子很奇妙,无论使用者中了多厉害的法术诅咒,或是受了多重的伤、得了多重的病,只要还没有死,就都能被这种子取了去。若是取的法术伤病并不厉害,这种子在开花结果之后甚至还会结出新的种子,还能再次利用。 几代以来,从未失手过。 不知帮多少先祖避了灾祸。 如今传到他这里,已只剩两粒,还都重复利用过,亦帮他避了不少灾祸。 当初那位神仙实乃真神仙也。 可如今仙种居然失效! 这还是头一遭。 不止他从未遇上过,就连听都没听过。 失效便也罢了,还直接烧了个干净。 中年人越想越惊。 突然间又觉得葫芦有些动静,慌乱之下,连忙取来查看,倒了好几下,却也没有倒出最后一粒仙种,反倒倒出一些灰渣。 …… 三日之后,阳光正好。 二楼关着窗,不过窗户不严实,中间有一条缝,阳光便由着这一条缝,溜了一缕进来,照出空气中飘舞的灰尘,有时还有几根猫毛。 三花猫悠然的躺在地板上,身上毛发蓬松,她举着一只小爪子,一下一下的轻轻勾着,似是想摸阳光中闪闪发光的灰尘。自然是摸不到的,可她好像也知道这一点,只是随意勾着玩儿,并不打算将之抓住。 道人便在旁边看她。 一人一猫都没别的事可做,又好像都没闲着,享受着下午时光。 总之对于道人来说,常常便是如此,这猫儿什么也无需做,也能够让他感觉到很美好。 突然底下传来拍门声。 “啪啪……” 三花猫整只猫受惊颤了一下,保持着举着爪子的姿势,扭头往楼下看去。 随即看向道人:“是那个女的人。” “嗯。” “还有那天那个人。” “哦?” 宋游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已经起身了。 猫儿也连忙爬起来,跟着去看热闹。 吱呀一声,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名女侠,还有一名神情憔悴,躬身低头的青衫中年人。 “这人有点意思,每天都在西城门等我,呵呵,我前天没有出城,昨天出城打扮了一下,他没认出我,今天才等到我。”吴女侠说道,“他好像有些话要对你讲。” 说完她一转头,对中年人说: “说吧。” 中年人连忙抬起头来。 三天前他还是一名从容儒雅的中年人形象,虽然缺钱,却也不觉落魄。如今仅仅三天没见,已然憔悴了许多,不仅肤色蜡黄、眼眶黢黑,头发油腻得像是抹了一层猪油,眼中也是布满了血丝。 “先生!” 中年人身施了一礼:“赖某有眼不识真人,冒犯了先生,如今已知错了,这就去县衙与县官说明情况,认罪认罚,还请先生收了道法。” 宋游只站在门口,平静的看着他:“不知足下哪来的去灾藤?” “去灾藤?” 中年人只觉自己的脑子里已经像是浆糊一团,竟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躬声说道:“小人家中先祖行走天下,曾在易山得遇神仙,神仙赠予先祖一些仙种,我们一直叫他易山仙种。” “原来如此。” “先生识得此仙种?” “在下师门祖辈中曾有一人,喜欢四处收集奇花异草、珍惜灵力,也融合自身所学法术、培育出了一些特别的花草。”宋游淡淡说道,“看来我家师祖还与足下家中先祖曾有一段缘分。” “先生竟是……” 中年人顿时睁大眼睛。 只觉脑中头疼欲裂,但也逐渐反应过来。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竟是家中历代先祖口中神仙的传人。 “小人有眼无珠,不识真仙!请真仙看在曾经缘分的份上,饶小人一命!” “缘分也是多年前的缘分了,在下并不认识那位师祖,何况此事也谈不上饶命。”宋游语气冷淡,“既然足下没有谋害在下性命的想法,在下断没有因此就取了足下性命的道理。只是足下此般谋财的手段,实在不好。” “请仙人降罪!” “在下施的法术可管七天,寻常人七天不睡,恐怕不死也要遭了大罪,不过足下有道行保着,想来不至于伤筋动骨。”宋游说道,“至于那最后一粒去灾藤的种子,在下便替祖师收走了。” “多谢仙人!” “仙人不敢当。”宋游说道,“只愿足下长些记性,从此离去之后,多走正道,少动这些歪念头,不要负了先祖的德行。” “多谢多谢……” 中年人连连躬身,这才转身离去,脚步匆忙,差点绊了一个跟头。 门口很快清静下来。 只剩下一脸惊讶的吴女侠,以及同样睁大眼睛、却因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满脸疑惑的三花猫。 “你做了什么?” “喵?” “小小手段,不足挂齿。” “他说什么神仙?” “应是当年师门中的一位师祖,在下也没有见过。”宋游摇了摇头,与她解释道,“多半与他的先祖曾有一段缘分。” “那去灾藤又是什么?” 吴女侠问个没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当年凌波县那群坐在树下想听稀奇故事的小孩儿。 “师祖的妙笔,能懂人言,找地方种下之后,可随人言快速长大,盏茶之间就能长成开花,若是诚心向它请求,它便能将人身上的灾病取走,结成果子,此时取下果子,便等于取下了身上的灾病。”宋游也很耐心,尽量详细的对她解释,“至于其中道理,在下也不懂。” “厉害啊道长!” “师祖的本领,在下也不会。”宋游说道,“女侠之后再去县衙领赏,应当会很顺利了。” “你也厉害。” “各有所长,各有所长。” “这次又靠伱了。” “谈不上谈不上,捉鬼仍是女侠的功劳,此事则是意外,难免会碰上的。我与女侠既是同伴,自然是谁的手段好使,谁就去处理。” 宋游还瞄了一眼那人离去的方向。 心中一时难免有些感慨。 伏龙观传人代代行走天下,难免与人结缘,就如自己此时。当初中年人的那位先祖想来也是一位不错的人,才得师祖赠予去灾藤的种子,存的应该是保他后人无忧的想法,哪想到了现在,却有了些变化。 沧海桑田,有几人能料到未来呢? 宋游又看了眼身边的女侠。 自己此次下山,也与多人结缘,可除了三花娘娘,缘分最深也最奇妙的,相处起来最舒服的,便是这位女侠了。 不知多年以后…… 哦想多了,自己并没有可传承上百年的东西赠予别人。 第144章 今日违背伏龙观祖训 一日,女侠又从县衙回来。 “这次妥了!知县说一月之后给我们结赏金!”吴女侠说道,“这种事果然还是你的法子更管用些。” “那位呢?” “公堂扯谎,欺瞒上官,本来就算不被抓进去,也要结结实实挨个几十板子。不过我看他也挺造孽,给他说了几句好话,少挨了几十大板。” “女侠心善。” 宋游露出了笑意,觉得有趣。 前几日说要提刀出城去找人家麻烦的是她,说要将人家宰了的也是她,看那样子,若是她真的去了,起了冲突,很可能真能下了杀手。然而今天在公堂上为他说好话的也是她,细细一品,也有很多有趣之处。 “没什么心善的,只是懒得再搭理他了而已。又想到我当年刚来长京时,脑子里也动过歪念头,随口说两句,又不花钱。” “女侠当年可付诸实践了?” “当然没有,不过确实想过。” “想过是人之常情。” “嘿嘿说明我聪明。” “……”宋游摇了摇头,随即说道,“这次赏金结得挺慢。” “没办法,要是我们能把鬼捉到公堂上去,倒是可以当场兑现。”吴女侠叹气,也不禁抱怨,“我说其实也没必要,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我今天去的时候那个县官都认识我了,老熟人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麻烦女侠每次辛劳。” “别说这些,你钱还够这个月用吧?” “应该够了。” “那行,走了。” 吴女侠把话说完,转身就走。 真是无比干脆。 宋游起身送客,但也没挪脚步,待她离开之后,才走上二楼,将三花娘娘藏在耗子洞里的钱都拿出来,看看还有多少。 要说起来,附近的街坊邻居也是沾了三花娘娘的福——自从三花娘娘来到这里,尤其是开始在耗子洞里藏钱之后,她害怕耗子会偷她的钱,于是附近半条街都成了耗子的禁区,为此她每天晚上捉耗子,都要走不短的路,她也不嫌辛苦。 “一千多钱……” 这个月的房钱是交过了的,不过以他现在和女侠的交情,往后延一延也无妨。 长京物价很高,生活成本远高于逸都,宋游自己并不从事农业生产,仓里无粮地里无菜,什么都要靠买,这一千多钱倒也能花一个月,只是日子可能就要过得紧一点,少吃点肉。 不过这一个多月里,也许偶尔会有人来请自己去驱邪降魔,也许还会有人来找三花娘娘去捕鼠,便也算是有一些进账,可用于改善生活。 想着想着,道人只觉一片轻松,心中毫无忧愁,便任钱堆在桌上,下楼关了门,准备回来睡个午觉。 又回来时,只见桌上的钱已不见了,倒是房间里多了个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 “三花娘娘回来了啊。” “回来了!” “桌上的钱呢?” “三花娘娘藏起来了。”小女童一脸认真的盯着他,好像有点严肃,“你怎么把它放在桌子上?可能会被人偷走的。” “大白天,哪那么容易被人偷。” “伱要少花点钱,不要把钱用完了,你又不吃耗子,会饿死的。”小女童向他表达着担忧。 “知道了。” 宋游心里觉得好笑,却还是接受小女童的教导,不过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突然说道:“三花娘娘好像长高了一点了。” “长高了一点了!” “我觉得。” “真的?” 小女童顿时来了兴趣。 “也许。” “也许?” “之前没有量过,不过现在可以量一下,等三花娘娘以后再长高的时候,就知道了。” 宋游把小女童拉到了墙边,小女童十分顺从,背靠着墙,任他在自己头顶比划,眼珠子努力往上转,想看见自己的头顶。 等她离开墙壁时,木墙上已多了一道刻印。 “这是什么?” “三花娘娘现在就这么高。” “这么高呀~” 小女童直盯着那道刻印。 “等过几个月我们再测一下,就知道三花娘娘是不是在长高了。” “三花娘娘怎么才会长高呢?” “长大就长高了。” “可是三花娘娘已经是只大猫了。”小女童不禁歪着头,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 “世间万物,只要成了精、得了道,就和原先不一样了。”宋游想了想,耐心与她解释,“我曾听说,有些妖怪即使已经长大了,但成精化形之后可能还是个小人的模样,之后才会慢慢长大。” “怎么才会长大呢?” “心智成熟了,就会长大。” “听不懂。” “要学习才行。”宋游想了想,笑眯眯的对小女童说,“想要学习,就要认字读书,我教三花娘娘认字怎么样?” “认字有什么用?” “可以读书。” “好像在哪里听过。” “以前三花娘娘问过我。” “读书好玩吗?” “好玩谈不上,但有人觉得有趣。” “有人!” “有人觉得辛苦。” “辛苦!” “是啊。” “……” 小女童眼珠子转了几下,移开话题:“三花娘娘以后会长到和老虎一样大吗?” “好像在哪里听过。” “以前三花娘娘问过你。” “那三花娘娘不是知道答案了吗?” “万一会变呢!” “不会的。” “那三花娘娘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变成猫的时候,大概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变成人的时候,会长高,像是隔壁女侠一样高,会变得成熟理智,会慢慢有自己的想法,会找到更多的爱好和自己的路,会变得胆大,从容。”宋游想了想,“可能会被其他事所困住,也可能会找到真正的自由。” “什么自己的路?” “就是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想去哪里,不想去哪里。” 小女童闻言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细细说:“三花娘娘不需要自己想去哪里,三花娘娘跟着你走就可以了。” “也许以后会知道。” “那三花娘娘会离开你吗?” 小女童说话时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表情和她变成猫的时候差不多。 宋游不禁露出了笑。 当初和她相遇的时候,恐怕她想的就是与自己同行一段时间,待身上的香火气消散,便去找一山野继续捉自己的老鼠、逍遥自在吧? 道人笑着答道: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那都是三花娘娘自己的想法,很久之后了。” “听不懂。” “要学认字吗?” “很辛苦。” “但会变得聪明。” “会变得聪明!” “还会变得厉害。” “会变得厉害!” “要吗?” “要!” “说定了……” 道人脸上笑意渐浓,说道:“等我睡个午觉,就去买个沙盘,折一段柳枝,教三花娘娘认字。” “要花钱吗?” 小女童顿时神情一凝。 道人有些无语。 平心而论,自己与她相处这么久,从未向她传达过这些思想,也不知她是如何变得这么节俭的。 一觉睡足,神仙日子。 揣一把钱,便出门了。 沙盘不贵,不过是个方形浅盘。 沙土城外有的是,柳枝楼下就能折。 当天傍晚,楼下关着门,楼上窗户大开,借着黄昏天光,道人在沙盘上将沙子抹平,捏着柳枝,对小女童说: “我们先学第一个字。” “好!” 小女童认真盯着沙盘,严阵以待。 道人在沙盘上画了三道横线:“这便是‘三’,三道横,三,三花娘娘的三。” “三。” “是不是很简单?” “很简单!” “三花娘娘记住它了吗?” “记住它了!” “好……” 于是道人伸手隔空一抚,沙盘上的黄土沙尘顿时变得无比平整,随即他将柳枝递给三花娘娘:“三花娘娘来试着写一下。” “三花娘娘试着写一下。” 小女童一边小声重复,一边从他手上接过柳枝,认真的在沙子上便画了三笔。 拿笔的姿势不好,不过写得倒还工整。 和道人先前写得差别不大。 宋游并没有立马纠正她握笔的问题,今天第一天,也不写几个字,养成不了习惯,明天再教握笔也不迟。至于今天,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三花娘娘果然聪明,我只教了一遍三花娘娘就记住了,而且写得和我一模一样,不仅过目不忘,而且天赋异禀,实乃绝世天才。” “!” 小女童神情一凝,呼吸一滞。 “既然三花娘娘只花了一瞬间就学会了三花娘娘中的‘三’字,那我们下一步就学一个复杂一些的,学三花娘娘的‘花’好不好?” “好!” 小女童毫不犹豫,向他递出柳枝。 于是道人又接过柳枝,写下一个花字,一边写,一边柔声念着花的笔画顺序。 “这就是花。” “花!” “三花娘娘记住了吗?” “……” 这次小女童凑近了沙盘,一下把头歪到右边,从右往左看,一下又把头歪到左边,从左往右看,仔细打量许久,这才说道: “记住了。” “那……” “三花娘娘试着写一下~” 小女童主动从他手上接过柳枝,严肃无比,在沙盘上郑重落笔。 下笔缓慢,但一笔一划都没错。 一个“花”字渐渐成型。 “嗯?” 这下宋游有些惊讶了。 先前的三字只有三横,本就简单,三花娘娘写的和自己写的差不多也很正常,不过花字就要难很多了,而三花娘娘写出来的,不仅规矩,而且看起来仍然和自己写的很相似。 “对吗?” 小女童悄悄瞄他,捏着拳头。 “对了!”道人睁大眼睛,惊讶做不得假,“没想到这么难的字三花娘娘也能一遍学会,果然是绝世天才。” 说到这里,道人露出犹豫之色: “本来在下想的是一次把三花娘娘三个字都教给三花娘娘,不过一天学两个字已经是常人的极限了,三花娘娘纵使聪明,也不好学多了,恐怕此刻三花娘娘已经觉得脑子里装不下了吧?何况三花娘娘的‘娘’要比‘三’和‘花’更难,我怕三花娘娘学不会,不如,我们改日再学?” “今天学!” “啊?” “装得下!” 小女童求知若渴。 “那……” 道人皱着眉头,犹豫许久,这才下定决心:“那好吧!三花娘娘之天赋与好学,都是在下生平罕见,既然如此,在下便违背伏龙观的祖训,为三花娘娘学字开个特例!” “好的!” “也请三花娘娘量力而行,若是实在学不下去了,千万不要逞强,要及时停止!” “好的!” “看好了……” 柳枝划过沙盘,声音实在轻柔,就如此时窗外的晚风和街上行人的呢喃。 道人写得认真,女童也看得认真。 今日极度闲暇,却也不算虚度。 (本章完) 第145章 武官与画 街上已经开始有蝉鸣了。 此后的一些天里,宋游便常常关着门,在屋里教三花娘娘认字。 当然不是成天学到晚,那样太累。 宋游一般只在下午教她、吃完饭的时候,教完就去睡午觉,让她练习。 每天也只教她十几个字。 每教她学会一个字,都要或惊叹或吹捧或不可思议或怀疑她暗地里偷偷用功一番,总之每天不重样。教到三四个字的时候,就要及时打住,告诉她寻常人每一天的精力和聪明都是有限的,三花娘娘虽然天赋异禀,但也不是精力和聪明用不完,然后在她强烈要求下,再教她一些。 教完不忘劝她不要偷偷用功,然后假装不知道她在偷偷用功。 门口的店招倒是没有撤下。若是有人来敲门,找他们去驱邪捕鼠,他们便去走一趟。若是来人看见大门紧闭,就不来找了,他也并不因为没有帮助到别人而感到愧疚,只觉得双方没有缘分,乐得再过一日清闲。 渐渐春尽,立了夏。 日照增加,雷雨变多,柳树枝条上的叶子也越发葱郁,每天窗外的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街上人们的衣裳越穿越短,甚至有些在城里做苦活累活的干脆不穿上衣,腰间布条勒着排骨,常常大汗淋漓。 已经是夏天的感觉了。 这些时日里,吴女侠依旧早出晚归。 捋完了榆钱,又摘槐花来。 有时割了两斤肉,也来请他加工,搭一个伙。有时回来路上碰见什么东西闻着香,也买点回来,分与他们吃。有时心情好,也来找他们,请他们去或近或远的某个地方吃点小吃,也挺有意思。 这位女侠有时疲惫,有时轻松,有时身上会带点煞气血腥,宋游也不多过问,如当初说的一样,互相轻松相处。 最多问她一句,怎么又请他们吃饭。 吴女侠便咧着嘴跟他讲—— 既入江湖内,便是薄命人。 眼下她在长京求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又累又危险,每天出去都不晓得还能不能再回来。可顺利回来了,却又找不到别的事做,实在无趣。 要说兴趣爱好,她也匮乏得很。 小时候她没吃过多少好的,长大后也没多少见识,不懂诗词歌赋,听不来曲,赏不来茶,吃便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爱好了。然而以前年纪小,没有钱也没有能力,买不起,走不远。现在买得起了,也走得远了,又发现有些饭一个人实在不好去吃。 点多了吃不完,点少了吃不遍。 不多不少,又没多大意思。 别人见你一个人,总爱看你两眼。 以前在长京没有朋友故人,每天回来,随便填饱肚子,就在二楼床上一缩,睁着眼睛与漆黑的夜对视一会儿,再醒来也就是第二天早上了。现在多了一位挺谈得来的友人,自然要叫上朋友一起去吃顿好饭。 一来自己本来就爱吃。 二来安慰自己辛苦,奖励自己又多活了一天,又庆贺距离自己来长京闯荡时定下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无论如何,能在一天劳累危险后,叫上一个不错的、能谈得来的,而且还不东问西问的朋友毫无负担的一起吃顿好饭,甚至心情郁闷之时,她低着头专心吃饭、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不会多问,她觉得实在是一件安逸的事。 挺好。 宋游也很满意这种生活与接触。 既看得到,又不深入搅和其中,能体会到,又不觉得累,真是美好。 也满意这样的交情。 逐渐到了五月。 ……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醒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道人收起毛笔,看着纸上一行字。 二楼窗户依然开着,清风吹动柳枝,由窗口进来,带来些许凉意,也将墨香吹到了面前来。 小女童两手扒着书桌边沿,伸长脖子看着。 随即仰头看向道人,眼中疑惑。 “写的什么?” “三花娘娘认识什么?” “日,长,儿,子,童。” 小女童踮起脚尖,一一伸手指着纸上的字迹,因为墨迹未干,她不敢把手戳下去,同时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 最后才指着最左下角的字: “花!” “三花娘娘厉害。” “为什么这么多字我都不认识?”小女童仰头盯着道人,眼珠子胡乱转着,里头有些怀疑。 “因为三花娘娘还没学。” “你不教我。” “这世上的字太多了,纵使三花娘娘天赋异禀,也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学,不可操之过急。”宋游耐心说道。 “我很聪明。” “那是自然。”宋游抿了抿嘴,不疾不徐的说,“如今三花娘娘已经会写很多字了,但一直是用的柳枝和沙盘,还从未用过笔墨,不如今日就试试用毛笔在纸上写字是什么感觉,如何?” 说着他将毛笔递向小女童。 小女童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目光瞄向纸笔,看不出脸上想法,但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脆生生说道: “纸要花钱!” “没关系。”道人摸了摸女童的头,“也许它会因为三花娘娘写的字而变得更珍贵。” “听不懂。” “试试。” “哦……” 小女童迟疑着接过了毛笔。 照着道人教她的样子,握着笔杆,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纸,学着道人的样子在砚台上蘸了墨,又仔细刮了刮,小心落笔。 四个大字落在纸上—— 三花娘娘。 算不得好看,却也算是工整,伴随着溅射出的大大小小十几个墨点。 写完她便连忙收了笔,不敢多写。 “很好!三花娘娘年纪尚小,初学不久,首次落笔,便已有了大家风范,假以时日,可怎么得了?” “!” 小女童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从脸上看不到她的内心想法。 可若有尾巴,恐怕已经翘起来了。 道人则将墨晾干,小心收起纸。 其实何止是纸要花钱,这墨也是逸都时的凝香墨,十分昂贵,用到后来连他都很少用了,今日才又拿了出来。 可再贵的纸墨也是字的载体,哪里又比得上三花娘娘写下的第一行字呢? 正在此时,底下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 道人与女童一起下楼,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是一名年轻仆从。 仆从一见他,就连忙对他施礼。 “先生,小人有礼了。” “足下不必多礼。”宋游也回了一礼,在他脸上看见了汗珠,“不知足下来找,所为何事?” “先生可会驱邪降魔?” “自然。” 宋游指了指门上店招。 “我家主人也是在别人口中听说了先生的本事,这才特意来请。”仆人说道,“不知先生可否方便,随小人走一趟,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不知足下口中的主人住在哪里?” “东城与西城交界处,不远。” “又是何事呢?” “我家主人最近常常心绪不宁,半夜惊醒,仿佛被人窥探,去天海寺请了开光的法器,也没有用。”仆从露出为难之色,“主人要强,具体如何小人也不便多说,先生若是方便,还请过去看看。” “也好。” 宋游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烈日,虽然不想出门,却也答应下来。 接着一转身,对身后小女童说:“外头太阳大,热得很,而且家中无人,便请三花娘娘在家里守家,莫要被闲杂人等摸进去、偷了东西。也请三花娘娘注意劳逸结合,练字需适当,以三花娘娘的天赋,不用加倍练也能写得很好了。” “知道的!” 小女童悄悄瞄着道人,嘴上答应得好,心里却已经决定偷偷用功了。 怎么可能不加倍练? 所谓的天赋异禀,全是她偷偷用功才有的结果,这道士不知道,才说她天赋异禀,要是哪天不练了,他不是会觉得自己天赋突然变差了? 那怎么能行! 道人对此自然是不知情,只柔声对仆人说:“便麻烦足下往前带路。” “不敢不敢,请。” 仆从恭恭敬敬,往前走去。 一路对宋游讲些与他主人有关的事,像是怕被街上行人听到了,声音压得低。 他家主人是京城武官,负责京城防务,正当壮年。 能任武官,想来也是武艺高强之人,按理说这样的武官应该妖鬼难近、百邪不侵才对,最近却常常心绪不宁,睡着后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堂堂守卫京城的武官,竟担忧自己宅中闹鬼、身体中邪,说出去怕被人笑话,不敢请那些有名的高人,恰好前些时日偶然听说西城有位刚来长京不久的年轻先生似是有些本事,名气不大,便想着请来看看。 宋游一路随他进了宅院。 宅院不大,地段一般。 长京确实居大不易。 宋游跨进院门,左右看了看,并无察觉阴邪之气。 随即主人家出来迎他。 果然是一位身强体壮的武官!夏天在家中休沐,穿得很随意,薄薄的衣裳完全挡不住肌肉的轮廓,又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如此武人,寻常阴魂到了面前恐怕也近不得身,至于寻常妖邪,就算不会被他一剑斩了,怕也不敢轻易与他为敌! 事实确实如此—— 宋游眯着眼睛看了看,未从主人家身上察觉到什么异样。 直到他进入主人家的卧房。 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之人披挂整齐,身材高大,骑在马上,手提长枪,栩栩如生。与之对视之时,更觉灵动,恍惚之间,甚至觉得他要从画中冲将出来,借着冲锋之势将面前之人戳个对穿,再直接钉到身后门上。 画中人正是面前的武官。 第146章 又见技艺通神 “此画……” “这画有什么问题?” “将军此前可找过别的先生来看?” “找过一个游方道人。”武官沉声说道,眼睛一眯,似是有些生气。 “不知那位怎么讲?” “他说我是初到长京,从外地而来,不适应长京王气,又是武人,身上血煞之气太盛,被长京王气排挤,说多适应一些时日就好了。呵,我当时居然信了他的鬼话,忍了好几个月。”武官说着看了宋游一眼,“要是让我再遇上那游方道人,我必让他再也走不动路。” “倒是常见的骗人说辞。” 宋游从容依旧,只盯着画,并不怕他隐晦的威胁,也不在意这种威胁。 “先生觉得,是画的问题?” “确实是画的问题。” “此画有什么问题?” 宋游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而是一直盯着这幅画,惊叹其精细生动,栩栩如生,又在其中看到一份玄妙的灵韵与生机,同时问道: “不知此画将军从何而来?” “去年年底,我带兵奉旨进京,轮值京城防务,路上遇见一人,被一群江湖人所追杀,大概是劫财。京城周边,这些江湖人竟如此猖狂,我便下令领兵将之救了下来。”武官皱着眉头回想道,“那人被我救下之后,想给我钱财,我没有收。后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他说自己是个画师,可以为我画一幅画像赠予我,我觉得有趣,就把他带到了官驿,留他住了一晚,给我画了这一幅像。” “将军刚正不阿,心地善良,在下佩服。” “此画有何问题?”武官说着也转过头,看向这幅他拿到之后便爱不释手、观摩了不知多少遍的画,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我救那人一命,他反倒在画中做了些手脚,想要害我不成?” “非也。” 宋游依然盯着这幅画,摇头说道:“将军所行是善事,那位所行多半也是善事,只是他的画工太好了。恐怕当时将军策马而来,救他一命,在他心中的印象也太深了。他倾尽心力画出这幅画,简直栩栩如生,里头的人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 武官闻言再次看向这幅画。 可不是嘛! 简直像是他自己站在画里一样! 有时他在这里凝视着画,会觉得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扇窗户,透过窗户,便是那日的城外,自己策马提枪冲锋于官道之上,威势一时无两。 最近在长京轮值防务,也结识了一些京城的贵人,有时他会请他们到家中来做客,大家看了这幅画,都赞叹不已,对他另眼相看。尤其是在听说他进京路上驱退匪徒救人之后,更是另眼相看。 这幅画,他爱得很。 “难道是这幅画太真了?把我自己给吓着了?”武官眯起眼睛,看着道人侧脸。 “将军可听说过技艺通神的说法?” “技艺通神?” “好比京城有绝顶琴师,弹到断肠时,春山黛眉低,琴声可引来仙鹤,招来雨雪。”道人说着顿了一下,“远在逸州的逸都也有木雕高人,据说手下木雕皆栩栩如生,不敢点睛,一旦点睛,便会复活。” “你说的绝顶琴师是晚江姑娘?” “将军见过?” “也曾去鹤仙楼楼下听过。” 武官进京之前每月的饷银也就几两银子,进京之后,也就十来两,一个月还得吃喝,供养家人仆从,实在没有钱上二楼。 “此画画得实在太好,虽画中人不能复活转生,但也已经有了几分灵韵生机。”宋游对他说道,“白天人气阳气皆盛,自可压得住它,到了深夜它的灵韵生机便不受压制……将军可曾试过深夜看画?” “谁深夜看画?” “若将军深夜与它对视,也许便会觉得,它也在看着自己。”宋游笑了,“偏偏将军武艺高强,直觉敏锐,被它注视,自然心绪不宁。” “……” 武官再次与画中自己对视。 直觉画中自己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剑,这道目光当时便已惊得许多江湖人不敢上前,却不料后来竟被那画师以惊天的画技刻画下来,定格此处。 要是挂在门上,恐怕小鬼都不敢从门前过。 若真是如此,每夜被它盯着,武人又直觉敏锐,恐怕确实会睡不着。 “你所说当真?” “做不得假。” “那先生可有解法?” “……” 宋游思索着,也注视着这画。 心中震惊而又有些感慨。 当年在逸都,木雕转瞬而活的画面,仍旧使他记忆犹新。 恐怕这辈子也难以忘掉了。 这幅画中体现出来的画技自然比不得孔大师的雕刻技艺,可也已经非常不得了了,若是画得再好一点,也许真能活过来。 天下间果然高人无数。 “解法简单。” “还请先生赐教。” “不挂在卧房即可。” “可还有别的解法?” “……” 宋游终于转头看了这武官一眼。 这还是他走到这幅画面前以来,第一次将目光从画上移开,看向这位武官。不过这么说也不对,也可以说他一直在看这位武官。 看不出这人浓眉大眼,还挺自恋。 “将军此画今后可要传世?” “传世如何,不传世又如何?” “此画看似只画了将军,然而画上被风吹动的一草一木,哪怕路边飞溅的碎石、马蹄下扬起的尘沙,皆细致生动无比。正是这些细节,才造就了将军策马冲杀的风采,也正是这些细节,使整幅画灵气十足,于玄妙之间诞生了生机。”宋游对他说道,“这些细节缺一不可,将军若不想深夜被灵韵生机所困扰,又想挂在卧房欣赏,只消在画上边角之处随意添一两笔,画上的整体风格影响不大,不过便也失了灵气,自然断绝了生机。” “那怎么行!” 武官几乎是脱口而出,怒目圆瞪。 随即看向这幅画,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画上除了策马奔腾的将士,在背景边角处添一两笔,可能确实不影响观赏。 至少不懂画的人看不出来。 可若是懂画的人,哪怕隔了千百年,也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笔是别人后来另加的,与整幅画的笔法风格并不协调。 “先生懂画?” “在下不懂画,只是两年多以前身在逸州,受高人指点,于此一道有了些体会。” “此画……此画我实在喜欢,不忍破坏,不知先生可还有别的办法?”武官语气软下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相信了面前这年轻道人关于此画的说法,明明最开始听到的时候,他还觉得和年初那名游方道人的骗人言论差不多的。 “确实还有。” “请先生赐教!” “在下受高人指点,于此一道有些体会,可设法隔绝上边的灵韵生机。”宋游说道,“此法不毁坏画作,在人看来仍旧与之前一样,只是在下所施法术不能永久,最多能管几十年。” “几十年?” “几十年后,若将军此画仍旧传世,后人又从事武职,武艺高强,直觉敏锐,或是此画灵韵积累,日久弥深,乃至于有了别的造诣,渐渐对普通人也能造成影响了,有了灵异之处,不敢说将军的后人会如此时的将军一样对它喜爱有加,会把它留下去。” “隔绝灵韵生机……” “任将军选。” 武官眯起眼睛,左右为难。 宋游也不催促他,正好趁他思索之际,凑近了仔细欣赏这幅画。 看调墨,看落笔。 看画面,看线条。 看人物,看背景。 看当时作画人心中所想。 看作画人超群技艺。 看这灵韵生机,隐隐也有感悟。 “先生。” “……” 宋游立刻将腰挺直,保持与画的距离,再次转头看向武官。 “将军想好了?” “请先生施法,隔绝画中灵韵生机,等我临终前,必让后人将之好好收藏,不得悬挂卧房。”武官说道,“至于别的灵异,也不知是好是坏,既然如此,数十年后的事,便等数十年后再说,后人自有后人的造化。” “妙!” 宋游赞了一句。 随即对画吹气。 吐气凝成灰烟,飘向面前的画,眨眼之间竟然钻入了画里,消失不见。 画像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又似乎与先前有了些差别。 武官不禁睁大了眼睛。 实在是被那游方道人骗惨了,原先心里还在想,等这年轻道人施法完毕,少不得要隐晦提点他两句,自己知晓他住在哪里,若敢骗他,一定亲自带人去他店中找他麻烦,但看着这一幕,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么说了。 只好拱手抱拳,躬身行礼: “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 “今夜我可算安眠了。” “在下住在柳树街,将军知晓,若今夜仍心绪不宁,可再来找我。” “不敢不敢。”武官拱手说道,“不知先生收多少银钱呢?” “任由将军给。” “任由我给?” “在下自来长京,向来如此,将军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宋游笑着说,“多不嫌多,少不嫌少。” “这……” 这倒是让他想起了有些医馆。 包括长京城中,也有一些医馆是这样:穷人看病与富人看病收钱并不一样,各有各的价,有些名医心肠极好,真当得起济世活人的赞誉,遇上那些实在买不起药的穷苦百姓,不仅分文不取,还自掏腰包,贴钱为人买药。 不过这也让他陷入了为难。 又想大方,又想计较。 想着自己不算穷困,又觉得每个月饷银里的每一两银子都各有它的用处。 想着自己气魄不小,也该有几分侠气,实在不该抠搜。又觉得妻儿刚被接来长京,该给他们置办几件好的衣裳。 想着这位道人似是真有本事,多给点钱也算结个善缘,又想着既然他此般行事,遇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多半也不会嫌钱少。 余光不经意的一瞥,只见这道人正站在面前,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那目光好似能看进自己心里去。 武官心里顿时一跳。 片刻之后。 道人拿着二两银子,恭敬谢过武官,带着一身收获,离开宅院。 推荐钓鱼娘的《走进不科学》!大家快去看! (本章完) 第147章 猫儿忧愁 在长京的几个月,收获还真不小。 要说起来,在长京做的事,在阴阳山的时候也常常做。 修道之人本来就要驱邪除魔,这与道行无关,道行再高也不例外。在阴阳山的时候他们也会应百姓之请,下山为村民解些灾厄、添点心安。 只是在阴阳山赚的钱就没有这里多了。 长京富人多,有钱,就算是穷人,只要住在城里,平日里手上的流水也远超过阴阳山脚下自给自足的村民们。在阴阳山有时收不到钱,只能收到一小袋或半背篼的谷子麦子,好在他们有经验,下山之时就会带上麻袋,不然用了村民的背篼背上山,下次还得去还给人家。 有时连粮食都收不到,只能收到稻禾麦秆,要等到夏秋时节,山下百姓收割了,会特意留一丛在田边上,你还要自己去割。 说实话伏龙观不差这点麦子谷子,但每年宋游也都是要去割的。 除了钱财,长京还有别的收获。 阴阳山下都是农户,穷苦人家,虽百人有百心,可毕竟不如长京的人多种多样。长京既有富人,也有穷人,能在店宅务的单间遇上花草匠,也能在官府分配的宅院里与将军对谈,还能碰见朝堂中的侍郎,乃至尚书,以及各种奇人异士。 不过今日最大的收获还是那幅画。 无论此画是何人所画,单从技艺来讲,都已是当世罕见,宫廷画师想必也不如他。 可惜不能多看两遍。 宋游顶着烈日,一边想着,一边走回西城柳叶街。 远远的便看见二楼探出半颗小脑袋,瞄了自己一眼,又飞快的收了回去。 道人只当没有看见。 回到家中,门没有关,走上二楼,不见小女童,只见三花猫,书桌上的沙盘平平整整,柳枝放在旁边,连朝向也与先前一样。 这猫儿倒是聪明。 “三花娘娘在家没有偷偷练字吧?”道人对躺在窗边半眯着眼睛的猫儿问道。 “唔……” 猫儿张开嘴打了个呵欠,又伸长了四肢,沾着黄沙的爪子开花,随即才扭头看向道人: “你说什么?” “看得出三花娘娘在家并没有练字。想想也是,以三花娘娘的天赋,不练字已经很了不得了,实在无须多练。”道人对猫儿说着,也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了下来,想了想问,“三花娘娘既要修行,又要捕鼠,还要学写字,恐怕已经很累了吧?” “不累!” “不累吗?” “不累!” “看来三花娘娘果然一身精力用不完。”宋游点点头,“这样正好,学会了认字,还要学算术才行。我还说三花娘娘一定累着了,要是再多学一门算术恐怕应付不过来,现在想想,还是低估三花娘娘了。既然如此,不如今晚我教三花娘娘数数。” “……” 三花猫保持着躺着的姿势,只把脑袋抬起来,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出去捉到鬼了吗?” “不是捉鬼。” “捉妖怪!” “也不是。”宋游摇头,“只是一幅画太真了,吓到了人。” “那伱把画捉住了吗?” “我只是用法术隔绝了画的灵韵生机,免得它大半夜盯着人看。”宋游如实答道。 “挣到钱了吗?” “挣到了。” “挣了多少钱?” “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是多少?” “五个二两银子,就比得上那天晚上在河边捉鬼挣的钱了。” “好少。” “不过够我们花一个月了。” “那好多!” 三花猫说着突然一翻身爬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刚刚你出去的时候,有人来到我们家,三花娘娘变成人下去看,和他讲话,他说来找我们帮忙去不知道哪里捉耗子。” “去哪里捉呢?” “不知道哪里。” “他人呢?” “走掉了。”三花猫站起来,仰头与他对视,“三花娘娘跟他说话,他不跟三花娘娘说。他问我你去哪里了,三花娘娘说你出去捉鬼了,他说过一会儿还要再来,等你回来的时候再讲。” “原来是这样。” 三花猫讲得不算清晰,但也将事情经过差不多讲了一遍,宋游听了不由摸了摸猫儿的脑袋: “三花娘娘已经很管事了呢。” “对的!” “就是那人有点不好,怎么能因为三花娘娘是个小人就不和三花娘娘讲呢?” “对的!” “我先睡个午觉。” “好的!” 道人便在旁边床上躺了下来。 三花猫看看他,又看看书桌上的沙盘,犹豫许久还是躺了下来。 猫儿在窗边睡,道人在床上睡。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有敲门声。 “笃笃笃……” 道人迷迷糊糊醒来,只觉脸上一层薄汗。 原来已经到了睡觉出汗的时候了。 起身与三花猫对视一眼,迈步下楼。 楼下的门依然开着,站在门口的是一名管家打扮的中年人,虽然开着门,他也没有进来,只站在门外,敲着门框。 在他身边还跟着几名家丁。 见道人与猫下来,他才拱手。 “先生,有礼了。” “足下请进。” “在下姓刘,是太尉府的管家。” “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只听说先生有只神猫,名曰三花娘娘,可以替人捕鼠,无论多厉害的老鼠都能除尽。”刘管家看着宋游身后的三花猫,也被三花猫的漂亮惊讶了下,随即又将目光转向道人,笑意吟吟,“却没想到先生竟还有驱邪降魔的本事。” “捕鼠是三花娘娘的本领,在下负责驱邪降魔。”道人对他说道,“我们各司其职。” “不知先生在何地清修?” “逸州灵泉县。” “逸州?敢问何处仙山洞府?” “称不得仙山,也称不得洞府,只不过是一处小宫观,也只我与师父二人,没什么名气。” “原来如此。” 刘管家眼中闪烁了几下:“那也很远了,先生怎么到长京来了呢?” “云游天下。”宋游也打量着管家,嘴边带起笑意,同时说,“听我家童儿说,足下来此,是想要除鼠的?” “正是!” “可是太尉府?” “正是!” 刘管家时而将目光瞄向宋游,时而又瞄向宋游身后的猫,同时面露无奈之色,说道:“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东城的老鼠好似格外厉害,我家主人近些天来被闹得心绪不宁,郎君夜晚读书也常受其扰,烦不胜烦,用尽了办法,都除不尽。听一位员外郎说,先生此处有神猫,无论多厉害的老鼠一夜之间都能捉个干净。” “实不相瞒,此前来请我家三花娘娘的,都与足下所在府上情况相似。” “那便正好!”刘管家笑道,“我家主人向来大方,若真能得偿所愿,别说五百钱,就是给五两银子,五十两又如何?” 身边的三花猫闻言,神情顿时一凝。 虽然宋游还没教过她数数,可毕竟化形已久,她也知道五是比二更大的。 五两银子自然也比二两银子多。 “何时去呢?” “不知此时可清闲?” “清闲得很。” “那便有请了。” “容在下关个门。” 道人迈步出去,猫儿立马跟着出去,旁边刘管家见了,更觉猫儿灵性,传言不虚。 等道人关好门锁上,这便出发。 太尉本是朝廷最高军事长官,天下武官之首,统帅天下兵马大权。不过事实总有出入,常常有朝代或皇帝觉得太尉权势太大,不置太尉,或是置了太尉但并不放予实权。就好比本朝,皇帝本身是个武皇,天下兵马大权是绝不可能放给别人的,一直紧握手中。加上太尉之上有宰相,宰相之上又还有个深得皇帝信任且在朝中有不少威信的国师,实际权力一减再减。 而且听说这位太尉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情况很糟,估计也快了。 不过怎么也是正一品的大员,自然住在东城最好的地段。 府邸也大得不得了,有山又有水。 宋游随着刘管家一同走进太尉府,便停下来,对刘管家说:“在下只将三花娘娘送到这里即可,三花娘娘自会在宅中捕鼠,一般五天捕完。在下明天上午会来府中接三花娘娘,此后四日,每日晚上送来,早晨接走,望足下善待我家猫儿,莫让她受了委屈和欺负。” “这个自然。” “多谢了。” 道人看了眼面前的猫儿,戴着红绳项链的她甚是乖巧,惹人怜爱,不禁露出微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便麻烦三花娘娘了,太尉府大,三花娘娘怕是要比以前辛苦一些,也请多加小心。” “喵安~” “我就走了。” 道人与管家拱手,也与身边的家丁仆从们拱手,另外有人从府中走来,似是听说了三花娘娘的大名,要来看看稀奇,他也都看了一遍,这才转身走出太尉府。 恰好黄昏凉爽,慢慢悠悠就当散步。 猫儿则蹲坐原地,目送道人离开。 又有人来请她捕鼠,她自是开心的,不过这样一来,她晚上就不能挨着道人睡了。 而且最近她在学写字,如果晚上太忙了,白天肯定要睡觉的,这就影响到了她偷偷练习的时间,要是练习不够,写得不好,那个道士会不会以为自己这个绝世天才的聪明变少了? “……” 猫儿忧愁。 (本章完) 第148章 这猫竟会说话 一群人来到了她身边。 三花娘娘早已习惯。 因为她长得好看,平常走在街上就有不少人会看她,甚至有人来逗她玩。前些时日在长京捕鼠,每日捉到耗子整齐摆成一排,那些人家里的人也是会这样围成一圈盯着她看,口中惊叹不已,这也让她心里有些小骄傲。 此时只见一群家丁仆从纷纷让开,从后边走出一名年轻男子,也低头打量三花猫,眼睛顿时一亮,不由惊叹: “果然漂亮无比,神气非凡!” “小人初见也被惊了一跳。” “让我摸摸……” 年轻男子蹲了下来,眼睛放着光,伸手想去触摸三花猫。 三花猫往后一仰,没有摸到。 但也只差一点点了。 年轻男子再次把手伸长。 三花猫退了两步,刚好和他往前的距离等同,仍旧没有摸到。 仍旧只差一点点。 年轻男子便露出了笑意。 “有意思。” “猫儿生性高傲,郎君与它不熟,摸不到很正常。”刘管家在旁边说道,“小人看这猫儿胆大,并不怕人,喂它点肉,也许就摸得到了。” “取肉来!” 连忙便有仆人去厨房取肉。 不多时,年轻男子手上拿着几块肉片,伸向猫儿,脸上露出和善的笑: “吃吧~” 三花猫原本正在舔爪子想心事,等待着夜晚的到来,闻言只抬起头来,疑惑的盯着他,渐渐把头往旁边歪,却是看也没看肉片一眼。 “这……” 年轻男子又看向身后管家。 “猫爱吃鱼。” “取鱼来!” 手上的肉换成了鱼。 猫儿仍旧不为所动。 “嘿……” 年轻男子似是有些头疼,又有些不耐。 刘管家见了,连忙给身边下人使了个眼神,一群下人也立马会意,纷纷动了起来,有的绕到猫儿身后去,有的堵住了两边。 有趣的是,那猫儿原本悠闲,看起来像是并未警惕,可等身后的下人一动手,她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瞬间往旁边一跳,躲过了下人的手。随即左右又各有一名下人向她扑去,却也被她连续两个跳跃,轻松躲过。 一群人在园子里闹成了一团。 扑过去扑过来,却别说抓到猫了,连猫毛都没有摸到。 没过一会儿,一群人站在一棵树下,已累得气喘吁吁,可看那树枝上的猫儿,却正是悠闲,一边舔着毛,一边低头盯着他们看。 猫儿并未从中感知到多少恶意,只觉得这群人是在逗她玩。在猫儿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早已习惯了人对猫不知轻重毫无礼节的戏弄。此时趴在树枝上的猫儿只感到困惑,因为这些人是请她来捉耗子的,而在长京替人捕鼠以来,除了别人家中的小孩儿,从未有大人追赶过她。 “算了,郎君,不急。” 刘管家对年轻男子说道,随即领着他往旁边走,等走远了,才问道: “不知郎君觉得此猫如何?” “身姿容貌,都属绝美,尤其眼睛,灵性十足,又敏捷好动,不爱伤人,无愧于刘叔口中的神猫。”年轻男子说道,“就是不好捉到。” “嘘,郎君请小声一些!” “怎么了?” “那猫颇有灵性,似是能懂人言,猫的耳朵又灵,小人怕被它听了去。” “能懂人言?” “先前那道人送它过来的时候,小人亲眼见到道人与它说话,只是究竟确实能懂人言,还是那道人故弄玄虚,小人就不知晓了,今晚上可以想些办法试试它多有灵性。”刘管家说道,“不过根据传闻,它一天能捉完一家四十多只耗子,恐怕是真有灵性。” “那还真是神猫了!” “还有……” “怎么?” “那道人似乎是个修行中人,原先在逸州灵泉县的一个小道观中修行,除了养有此猫,替人捕鼠,还接些驱邪降魔的活计来干。小人觉得恐怕也是真的有些道行的,只是道行深浅,就不知晓了。”刘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向年轻男子。 “请刘叔亲自去果然没错。” “不敢当不敢当。” “可就算是修行中人,有些道行,难道敢在我太尉府前放肆?”年轻男子笑了一声,“聚仙府那么多高人,有谁翻起了多大的波涛来?”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不过也不好做得太过。” “郎君英明!” 管家这才松了口气。 自家老主人虽是当朝太尉,但大晏的太尉就没有几个有实权的,如今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靠着府上次此前招募的一位江湖奇人,用一种特殊法子吊着命才撑到了现在。面前这位郎君则是老主人老来得子,难免宠爱了些,民间名声并不算好,如今老主人命不久矣,郎君却还年轻,在长京也只有个不大不小的清闲官职,家中未来很是堪忧。 好在当今皇后爱猫如命,又与常家算是亲戚,如今算是一个机会。 就怕这位郎君行事莽撞。 现在看来,郎君虽胸无点墨,却也不是愚笨憨痴之人。 “但是无论如何,这猫都得献给表姑。”年轻男子转向管家,“给那位先生说些好话,不要吝啬,多给点钱。” “之前小人准备给二百两,这已是天价了,后来见了此猫,见了那道人,又觉得还是少了些。便给他五百两银子,一个知县十年的俸禄,换一只本就用来赚钱的猫,想来他不会拒绝。” “不要吝啬这点钱,给一千两。”年轻男子说道,“要是他还不愿,可以再多给点,要是贪得无厌,便由着刘叔你了。” “小人明白。” “若讨得表姑欢心,必有重赏。” “便先谢过郎君!” 管家连连躬身,不管心里如何想,当下人的,下人姿态自然要做足。 年轻男子则又走了回去,站在树下,看着树上的猫儿,越看越是惊艳,越看越是满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猫儿敏觉又迟钝,盯了他们一会儿,也从树上下来,开始上班了。 …… 次日清早。 主仆二人从园中行走,一前一后。 “刘叔可将那猫儿捉住了?” “回郎君,暂且没有,不过不急,小人已经有了办法,想来郎君会有些兴趣。” “哦?” “小人昨夜试了试,那猫儿果然听得懂人言。”刘管家恭恭敬敬跟在身边,“昨夜那猫在园子里捕鼠,小人试着对它说了句,里边老鼠多,她看了小人一眼就跑到了里边去,后来外边有老鼠吓到了人,小人又对它说,它又立马跑到了外边去,您说神不神奇?” “莫非成精了不成?” “不好说,不过长京成精的东西还少吗?” “你的意思是……” 两人对视了眼,都不敢多说。 走到园子正中间,这里早已围了一些人,像是在看稀奇。 见到主人和管家到来,围观之人都纷纷让开。 两人进去一看,也都是一惊。 两排老鼠,起码二十多只。 每排都一样长,一样多的老鼠,摆得整整齐齐,每只老鼠的头尾、面部朝向都是一样的。 甚至老鼠的排列都是按体型大小来的。 “神了!” 年轻男子不由惊叹,小声说道:“若将此事说给皇后表姑听,怕是要引得她老人家惊叹不已。” “郎君……” “嗯。” 年轻男子转头看向他。 “明白!” 刘管家立马会意,点了点头,便走上前来,恭恭敬敬的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是这样的,那边还有一间屋子,有只老鼠正在乱窜,虽然三花娘娘已经捉了不少了,还请再跑一趟,一并捉了,我们多给三花娘娘结一些钱,如何?” “喵!” 这也算是三花娘娘常常遇到的事了。 为了挣钱,一般在替人捕鼠的时候,主人家有什么要求,说要从哪里开始,只要给她说了,她听见了,都是会照做的。 “这边请!” 管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花猫便随着他过去,进了一间屋子。 可到了屋子里,她左右看了看,嗅了嗅,却并没有发现耗子的踪影,正疑惑转身时,突然觉得门口光线一暗,仰头看去,门口竟站了许多人。 为首的还是那名管家,满面歉意,拱手说道: “对不住了三花娘娘,你既已有了灵性,我也不愿为难于伱,只是你那主人用一千两银子的价钱将你卖给了我们。一千两,哪怕很多富人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总之啊,今后你就是我们的猫了,不过我们也不会亏待你,反而请你去皇宫与皇后一同生活,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与此同时,几名家丁进了屋子。 “刷!” 三花猫面露警惕之色,瞬间化作一道影子往旁边跑去,竟直接上了墙,在墙上跑动几步,一下子跳到了房梁上。 一群家丁又仰起头,面露呆滞。 只见猫儿低头盯着他们,眼中警惕达到了最高,竟开口说话: “胡说!” 声音清细,却不容置疑。 下方家丁也好,管家也罢,还有在门口看着的年轻男子,闻言俱都一愣,随即睁大眼睛,被吓得不轻。 谁能想到…… 这猫竟会说话! (本章完) 第150章 上楼先睡一觉 “道士你来啦?” 三花猫在房梁上盯着道人。 听她语气,还很自然,好像并不是被人撵到了房梁上去,只是如寻常爬到柳树上玩耍、刚巧碰见从外面回来的道人一样。 道人径直从门口的几人中间穿过,这次他们倒是没再昏倒,不过也惊得不敢出声。 只见道人走入房中,停在梁下,抬头盯着猫儿,张开了双手。 “三花娘娘下来吧。” “唔……” 三花猫与他对视片刻,这才从房梁上站起来,瞄准道人的怀抱,略微调整了几下姿势,便一跃而下。 身姿轻巧,宛若轻鸿。 道人也不负信任,稳稳将之接住。 抱住了猫儿,这才转身,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说道:“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不知哪位是这太尉府的衙内?” 虽问着话,目光却瞄向了人群中的年轻男子。 主与仆,实在太好分辨了。 年轻男子咽了口口水,心中害怕,却也强打起精神:“哪来的道人?你可知此乃当朝太尉的府邸?” “在下知晓。” “那你还敢闯进来……” “讲这些并无用处。”道人摇了摇头,并不愿在这些事情上与他闲谈,而是说,“在下只问足下,既已知晓三花娘娘会说话,不是普通猫,为何还要强自将她从在下身边夺走,夺了她的自由呢?” “……” 年轻男子一下看他,一下又看他怀中的猫儿。 道人和猫儿也都看他。 道人的眼神平静,脑中思索,他是会反驳,还是避开此事转而继续指责他闯入府邸,亦或是又拿贵胄身份压人。 猫儿则满脸新奇,眼睛睁得很大。 “伱别以为你会些道法就可以肆意妄为了!这天下是大晏的天下,此乃大晏京城,天子脚下,你休得胡来!” “有趣。” 道人与他对视,摇了摇头,也不愿与他再多聊了:“方才那位管家,在下罚他一生喑哑,足下与他同谋,自然也不可逃了去。” “你想做什么?” “在下昨日回去,便打听了一番足下平日里的行径,听说足下爱听谗言,常常欺压百姓,便赠足下一生耳聋,愿以身疾,治足下心疾。至于往日里给足下进谗言的小人,便请足下自己去收拾吧。” “你敢……” 年轻男子睁大眼睛怒斥,声音也很大,可才说了几个字,他便愣住了。 耳中一点声音也没有。 甚至怀疑自己刚刚没有说话。 世界一片安静。 连喑喑声都没有。 年轻男子睁大了眼睛。 只见道人张口,奇妙的是,他却唯独能听得见道人的声音: “在下颇有道行,所施之法放眼天下,恐怕少有人能解,还是如那位管家一样,愿足下今后改过自新,好好做人,多行善事。若未来有缘,在下游历天下多年以后再到长京,听说足下善行,便为足下解开,若是不愿,当一生聋人也好。” “……” 年轻男子愣在原地。 道人又扫了眼其他人,没有为难他们,只抱着猫离开了府邸。 猫儿也任他抱着。 这次无人再拦了,最多有人远远看着,也都不敢靠近。 “三花娘娘在这里玩得可还开心?” “不开心。” “说来听听。” “昨天晚上他们追三花娘娘,今天早上他们又把三花娘娘骗到房子里,想把三花娘娘捉住,送到一个叫皇后的地方去。” “皇宫。” “送到一个叫皇宫的地方去。”三花猫纠正道,“还骗三花娘娘,说你把三花娘娘卖了。” “然后呢?” “哈哈他们太笨了!根本捉不住三花娘娘,也骗不到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英勇无敌,智慧无双。” “对的!” 道人低头看怀中猫儿,怀中猫儿亦仰起头,盯着道人看,一方眼神平静,一方眼神清澈。 “不过若是他们捉住了呢?” “他们捉不住。” “万一捉住了呢?” “万一捉住了……” 这可把猫儿难住了,眨巴着眼睛。 “嗯?” “就跑掉!” “跑不掉呢?” “跑不掉呢……” “是啊。” “道士会来找我!” “三花娘娘会法术啊。” “对的!” “怎么不用法术呢?” “不知道。” “不知道吗?” “他们是人。” “三花娘娘在逸都的时候,还说要把偷我们钱的人咬死呢。” “骗你的!” “即使要被伤到了,也不愿伤人吗?” “喵呜~” 三花猫扭头移开了目光。 “原来如此。” 宋游当初在金阳道上第一次见三花娘娘时就知道了,她生性与人亲近,几乎不伤人,这才推测是家养猫的后代。 想想已过去快三年了。 当年逃出庙去、警惕的盯着他看的三花猫,现在也安心待在他的怀里了。 时间走得真快。 “现在三花娘娘知道了,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而只有好人,才值得我们对他好。”道人说道,“对于坏人,特别是在企图伤害自己时,一定要勇于对他们露出爪牙,这既是在保护自己,也是保护正义。” “听不懂。” “下次再遇到坏人要对三花娘娘不利,给他们解释也不听,三花娘娘就用法术对付他们。”道人说道,“至于要把他们打伤还是打死,三花娘娘自己是可以判断的,对不对?” “对的……” 三花猫下意识答道。 随即她在道人怀里扭动着,换了个面朝道人的方向,问道:“我们回家了吗?” “当然。” “放三花娘娘下来自己走。” “我抱着不舒服吗?” “……” “看来我还需要学习。” “……” 这一段路都是王公大臣的府邸,清晨较为清静,白墙瓦檐,道人贴着墙走,身边跟着一只迈着小碎步的三花猫。 “那我们今天拿不到钱了吗?” “多半拿不到了。” “哦……” “不过如果三花娘娘从中知道了对待坏人的方式,那么没拿到钱也就不那么可惜了。” “不那么可惜了~” “对的。” 此后一路,都没有人。 三花猫便压低着声音与道人碎碎念,说那户人的家里好大,像是有一座山一个湖,其实是一个小坡和一个池塘,又说那户人家里有好多耗子,自己一晚上随随便便就捉了很多只,要是能拿到钱,恐怕要捉很多天才捉得完。 道人当了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时而附和,时而评价两句。 不过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 直到走完这条清净的路,猫儿也讲完了,没讲完也不能再讲了,因为前边已经变得热闹起来,她现在是猫,不能当街说话。 道人这才对她说: “不如今晚我教三花娘娘数数吧?这样三花娘娘就知道自己捉了多少只耗子、要做多少天才能捉完了…… “三花娘娘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好,三花娘娘同意了。” 猫儿一脸愣神,扭头看他。 道人却不看她。 …… 此时正是早上,柳树街很热闹。 两旁商铺都已开门,馒头店蒸屉一打开,升腾的水蒸气便揭开了一整日的烟火,街道两旁都有人摆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却见隔壁屋门口坐着一名女子,依然是小板凳,双手抱胸,背靠门墙,不知在想什么。 这倒是稀奇。 宋游很少在早晨见到这位女侠。 虽然此时也还早,可照着她往常的习惯,也早就该出门了才是。 这时吴女侠也瞄见了他们。 道人停在门口,给她打了声招呼: “女侠还没出去么?” “今天空闲,不急。”吴女侠随意的瞥着他们,“你们干嘛去了?昨晚一晚上都没回来。” “三花娘娘替人捕鼠去了。” “那你怎么也没回来?” “我陪三花娘娘。” 道人说着走上台阶,离女子近了些,对她笑道:“今早得罪了长京的权贵,可能有些麻烦,若有人来搜查,女侠只当不知道即可。” “嗯?” 吴女侠神情一凝,仰头看他。 见他不似有假,没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提着小板凳进了屋。 宋游会意,跟着进去。 却见吴女侠走到里面,这才转过头来,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你得罪了长京哪个权贵?怎么得罪的?” “不是什么大事。” “你说说,我还有些关系,说不定能帮到你。” “太尉。” “鸭儿哦!一品大员!” “是的。” “怎么得罪的?严重么?” “他们想将三花娘娘送进皇宫,献给当今皇后。”宋游如实回答,“在下闯进了府,将三花娘娘接了出来。” “伤人了吗?” “不知算不算伤。” “怎么说?” “在下小施术法,罚管家一生不得说话,罚衙内一生耳聋。”宋游如实答道。 “当朝太尉虽无实权,不过也算个皇亲国戚,又是前朝元老,前半生一直不育,老来得子,宠爱得很,是唯一的继承人。”吴女侠如数家珍,“你把人家的儿子变成了聋子,人家怎么会放过你?” “确实。” 宋游也点了点头。 朝廷是人道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人间之事纷纷扰扰纠缠不清,只要无法彻底脱离凡尘、不食人间烟火,便要牵涉其中。得罪当地权贵,对于道人来说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 “这下你只有离开长京,去继续你的游历了,还得走得快点才行。”吴女侠说道,“你快去收拾,我有路子。” “在下要在长京待到明年。” “那你怎么办?” “女侠不必担心。女侠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办法,在下是道人,道人也有道人的办法。”宋游恭敬的对她说,“女侠只需记住,若有官兵前来搜查隔壁,不要理会,若官兵问到女侠这里来,女侠随便怎么说都可以。” “这么简单?” “只消应付眼前一段时间,我伏龙观也有些名气,闹大了,自会有人来收场。” “谁来给你收场?” “放任权贵骄横之人。” “放任权贵骄横之人?”女侠愣了一下,“为什么要来给你收场?” “说来复杂。” “你真有把握?” “自不敢欺瞒女侠。” “……” 吴女侠目光闪烁,思索着,时而看他一眼,没过多久,便也点头答应了下来。 “行吧,那我出门避一避。” “女侠干脆。” “看你有什么能耐了。” “只怕那些官兵为难女侠。” “我倒不怕。” “在下有些困了,便先回去。” “好……” “告辞。” 宋游依然恭恭敬敬与她拱手,便抱着猫儿,回了自己屋中。 不急不忙,上楼先睡一觉。 感谢“读者20220317000026972”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151章 画人成活 太尉府里死气沉沉,弥漫着一股腐朽味。 “禀报太尉,小人回来了。” “可见到那位先生了?” “见到了。” “说!” “那先生说,他说……”来人吞吞吐吐,见到老者有发怒迹象,他才连忙说,“他说郎君平日里便飞扬跋扈,在长京百姓口中名声不好,此番惩戒是罪有应得,还说,还说惩罚轻了。” “咳咳咳……” “太尉!” “那他是不愿解咒了?” “太尉莫气!那道人甚是嚣张!依小人看,就算他有些道行,太尉也不必与他客气,更不必这般厚礼相求!此乃长京,天子脚下,只叫县衙和巡逻禁军将他抓了就是,大不了请聚仙府的高人出马!” “去县衙,再找人去军营。” “是!” 时间渐渐流逝,从早晨到了中午。 太尉府一片安静,只有老人的咳嗽声。 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华服,坐在太师椅上,杵着拐杖,身后站着几名下人。中年管家一直跪在面前的地上,年轻男子坐在一旁面色惨白。 面前一张纸,写着事情的经过。 老者已看了一遍又一遍。 官兵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令他们倍感焦躁。 “咳咳咳……” “太尉……” 有人立马向老者投来关注的目光。 “不碍事。大师神药,自从前日服了药躺了一天之后,我这两天已经好了许多,都走得路了。”老者说着,瞥了眼跪在下边的管家,还有身旁坐着听不见话的年轻男子,用拐杖打了他一下,“你这孽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瞧你又惹出什么祸来。” 男子抬起头来,面色更白了。 只见得老者嘴巴一张一合,面露怒色,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这种极致的安静,让他恐惧。 这时外头又有人快步进来。 “太尉!” “说!” “官差和禁军又去了一趟,这是第三趟了,还是和之前一样,刚一进去,就像被迷了魂一样,立马便出来,一路走回县衙和大营。” “咳咳……聚仙府呢?” “在下刚刚去了一趟聚仙府,说了这件事,不过聚仙府的人说要请示国师。”说话之人顿了一下,把头低得更低了,“国师听了后,下令所有人都不准出去,而且,而且国师还说,叫我们别再去找官差和禁军了,免得惹来更多麻烦。” “国师真这么讲?” “真这么讲。” “原话说来。” “说、说太尉您不管教好家中子弟,以至他在城中肆意妄为,只成了个聋子,算是……算是人家开恩,叫我们自认倒霉,莫再纠缠下去。” “好你个长元子!竟如此辱我!” 老者顿时大怒。 想了一想,又更怒了,抽起拐杖再打身边男子,地上跪着的管家吓得动也不敢动。 可这是独子,怎能不管? 不多时,又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县衙接了国师之令,不敢再派人去了。几乎刚说完,又有人来报,禁军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混账!” 老者一气,差点气死过去。 可自己已没几天活头,独子还变成了个聋子,如何能够甘心? “去请穆大师!” “是!” 渐渐又从中午到了半下午。 坐着的人没有动,站着的人也不敢动。跪在地上的人感觉膝盖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也还是不敢动。这间房内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直到外头走来一名中年道人。 老者顿时起身相迎。 此人姓穆,名为穆寿,原先在鹿鸣山上一处道观学道,后来下山来到长京,本想着与国师所在的奉天观同在鹿鸣山,便来投奔国师,不料国师虽然接纳了他,却并未重用,在聚仙府混了几年,因为一些事情惹得国师生气,被赶了出来,从此流落江湖。 此人道行很深,善于咒术。 来到长京后,尤其是流落江湖后,和各种各样的江湖奇人交流,道行更是精进。 此前他用咒术害过朝廷命官,被武德卫查了出来,差点被捉去砍头,紧急之下,是老者将之救了下来,对他有活命之恩。 此时到来,自是立马行礼。 “贫道见过太尉,不知太尉如此匆忙的叫贫道过来,所为何事?” “先生救救我儿!” 老者连忙给他说了一遍事情经过,又请他消除独子身上的咒术。 救命之恩大过于天,穆寿没有含糊,立马走到年轻男子面前,认真看了一遍,却逐渐皱起眉头。 “如何?” “回太尉,贫道并未从衙内身上察觉到诅咒或道法痕迹。”穆寿说道,“不过天下间法术千变万化,也有很多贫道没有见识过的。” “那可如何是好?” “解铃还须系铃人。” 穆寿说着,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看了眼老太尉,心中犹疑,但没说什么。 “那道人甚是可恶,我先是派人重礼相求,他却不肯解咒,后来派出官兵和禁军,却都无功而返,被那长元子知晓了,竟还辱我一番,又下令让县衙与禁军不许再动,实在欺人太甚……” “国师……” 穆寿眯起眼睛。 “不知先生能否有办法,让那道人知晓厉害?”老太尉说道,“不求取了他的性命,只让他知晓利害,乖乖回来解了我儿身上的咒即可。” “太尉可有那道人留下的物件?” “没有。” “可知晓他生辰八字姓甚名谁?” “只知姓甚名谁,不知生辰八字。” “那有些麻烦了。” “可还有别的办法?” “贫道见他一面,也是行的,不过贫道不善与人正面斗法,听太尉说,那道人恐怕有些道行……” “画像可能行?” “画像?” 道人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若能画得一模一样,也是行的,可这样的画师,恐怕不好找。” “不瞒先生,老朽年初遇到一人,他祖上乃是大名鼎鼎的窦秋尧窦大家,可画人成真、画虎成活。”老太尉说道,“到了他这一代,虽然没能有窦大家的本领,但也画技高超,几乎通神,无论见了什么,都能再画出来,尤其神韵,几乎可以逼真。” “此人何在?” “正在我府上作门客,昨日与今早他都见过那名道人,咳咳咳……”老太尉咳嗽一阵,“不过此人很少画人,我虽对他有收容之恩,却没有救命的恩德,不知他愿不愿意。” “若他不愿意呢?” “此人胆小,可以性命相胁。” “好!” 老者立马挥了挥手,请人去叫窦大师。 不多时,窦大师到来。 老者请他画出昨晚和今早遇见的年轻道人,他果然不愿,随后老者以性命相胁,他果然顺从。于是仆从搬来桌椅,铺开画纸,画师提笔,一道清秀的道人身影逐渐清晰,形似又神似,只待点睛。 …… 逐渐到了黄昏。 吴女侠走了回来,回来路上看见有卖烤饼的,买了一个,比脸还大,拿在手上掰着吃,便是晚饭了。 一边吃一边想。 今早出门的时候,只从道人口中听说了事情的大概,然而此时回来,却已知晓了更多细节。 太尉府躺了无数人。 说让人哑巴,人就哑巴,说让人耳聋,人就耳聋,跟神仙似的。 不知多少人想知道他是谁。 “……” 吴女侠摇了摇头,早知这人厉害,却不想竟如此厉害。 只是还是太莽撞了。 快走到柳叶街了。 吴女侠加快了脚步。 一路走过,有邻居议论纷纷。 见隔壁门依旧开着,吴女侠路过时装作不经意的往里边瞄了一眼,却见那道人正在屋中与猫儿玩耍,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吴女侠愣了一下,左右一看,挑了个没人盯着的时候,一下钻了进去。 道人正在丢球,猫儿跳起来接。 见她进来,都停下动作,扭头看她。 “伱到底是什么人?” 吴女侠一开口便如此问道。 “嗯?” 道人似是有些惊奇,转头看她:“女侠怎么这么问?” “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道人,逸州道人。” “?” 吴女侠愣了一下。 想过他的回答,想过他答,想过他不答,想过他顾左右而言他,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答。 愣神过后,她露出了笑意,这才问: “你没事?” “没事。” “今天官兵没来么?” “来了。” “那没抓你?” “没有。” “聚仙府没来找你?” “也没有。” “神了。” 吴女侠立马在他旁边坐下来,眼睛里充满好奇:“你怎么做的?给我讲讲。” “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在太尉府呢?” “也是小小手段。” “你是什么道观来着?” “伏龙观。” “伏龙观,什么意思?” “蛰伏之龙。” “听起来好像有点凶!”吴女侠若有所思,“你这道观很厉害?很出名?” “托师祖们的福,有些名气。”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消息这么灵通。” “不显于常人耳中。” “那在哪里出名呢?” “名山宫观,妖鬼神灵。” “厉害啊道长……” “托师祖们的福。” 正在这时,道人神情忽然一顿。 似有所感,抬头看天。 屋中自是看不见天,却也看见了别的东西。 “有趣……” 道人露出一抹微笑,从猫儿口中接过布球,伸手一扔,猫儿下意识跳起来接,却没有见到布球,也没有见到布球扔出。 然而道人手中的布球却是不见了。 “喵呜?” 猫儿重新落地,疑惑看着道人。 道人向她摊开手,手上空空如也,笑着对猫儿说:“招来挥去之术,想学吗?” “?” 猫儿逐渐把头一歪。 道人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布球,随即递给身边的吴女侠,身体往后一倒,靠着椅子靠背:“在下有些事,便请女侠陪三花娘娘玩一玩。”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太尉府中,画师点睛,画像顿时栩栩如生,有如真人。 在场之人无不惊叹。 正惊叹之时,却见画中人面容微变,神情陡然生活了起来,竟是一转头,直直看向了他们。 第152章 降罚 “劈啪!” 一支画笔掉在地上。 画师张大了嘴巴。 其余人表情不一,但也都震惊无比。 众人亲眼见到下人铺开的画纸,又亲眼见到画师提笔,每一笔都在他们注视之下,最后成画生动无比,好似真人,已是十分令人惊叹,可哪曾想仅仅片刻之后,这幅画上的人便好似真当活了过来,竟在纸上转头盯着他们。 难道几百年前窦大家画人成真的传闻竟是真的?如今几百年后,又有一位传人继承了他的通神画技? 众人皆看向了窦大师。 却见画师比他们还吃惊。 惊讶之下,还有些惶恐。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并没有先祖那般画人成真的通神技艺,这画成真,也不是自己的画技所至。 至于究竟怎么回事…… 倒是让他想起了先祖教诲—— 不得轻易画人,不得轻易画神。 不得轻易画人,是怕画得太真,沾了灵性,是好是坏不好分说。 不得轻易画神,是因为神仙道行太高,若画出他们画像,且画得过于逼真,便会被其知晓,有时甚至会显灵于画上,问你为何画他。 道行高强的高人妖怪有时也会这样。 难道此人道行堪比神仙? “窦大师!”坐在椅子上的老者出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窦某也不知……” 不等他们弄清楚,画上的人便已动了起来,朝前迈出两步,整个身体迅速从扁平多了轮廓,竟直接从画中走了出来,俨然已成真人。 是个清修的年轻道人。 长得与画中几乎一样。 年轻道人目光扫视,看见刘管家、太尉府的衙内,看见老者、中年道人和画师,目光多停留了一下,看见后边墙上挂着一幅二虎争山图,目光也多停留了一下,这才开口道: “不知几位找我何事?” 众人早就瞪大了眼,闻言又是一惊。 “这……” 穆寿看向画师,画师只连连摇头。 终究是老太尉更镇定一些,咳嗽两声问道:“先生可是真人?” “既是画,也是真人。” “为何会从画中走出?” “足下请人以笔画我,在下便借画作,以显真身。”道人看向他们,微微一笑,“看来足下画我并非想请我来,莫非是想以画害我?” “先生便是今早在我府中施法的真人?” “称不得真人。” “不知真人如何称呼?” “姓宋名游。” “原来是宋真人。” 老太尉又低头捂着嘴咳嗽几声,抬起头来说道:“老朽教导无方,犬子愚笨莽撞,冲撞了真人,真人降下责罚,本是应该,只是一来一生耳聋的责罚未免有些太重了,二来老朽只此独子,还请真人高抬贵手,解了咒术,老朽愿以万金相报,今后必好好约束,不令其四处捣乱。” “恐怕不行。” “为何不行?” “不行足下又当如何?” “老朽绝不与真人轻易罢休。” “足下可是常太尉?” “正是。” “难怪府中满是死气。”道人摇了摇头,“不知是哪位高人给太尉续的命?” “什么死气?” “太尉近日以来,晚上睡觉时,或是寻常闭眼时,可有觉得神情恍惚,甚至有时好似能看见自己?” “你怎知晓?” “太尉可有问过给太尉续命的高人,是何原因?”道人站在原地不动,只看向这位老迈的太尉,“还是只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或身体太虚所致?” “是药三分毒,头晕眼花又有何妨?” “原来是药的副作用啊。”道人点了点头,“那想来太尉身体冰冷也是药的副作用了?” “真人如何知晓?” “续命的高人可还在?” “昨日出门采药去了。” “原来如此。” “真人何意?” “此并非续命之法,只是将老太尉的魂魄暂时禁锢于老太尉体内、再用秘法保住尸体不僵不腐。”道人摇了摇头,“世人都说这是邪道,那位出门采药的高人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放肆!” 老者怒喝一声,生气之余,却觉得惊慌:“即使你道行通天,也休得胡言乱语!” “太尉可有摸过自己心跳?” “这……” 老者立马把手放在自己心口。 随即逐渐睁大了眼睛。 “老太尉啊……” 道人看着他摇了摇头:“伱可知晓?两天前你就已经死了呀!”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大惊。 “你……” 老太尉的眼睛陡然睁得浑圆,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竟像是卡住了,脸色一下子变白。 一口气上不下,瞬间就倒了下去。 “太尉!” “啊父亲!” 众人皆乱作一团。 年轻男子听不见众人说话,只见到自家老父与这画中走出的道人对话,可说着说着,自家老父便瞪大双眼,晕死过去,他哪里知晓原因,只连忙大喊一声,冲过去抱住自家老父的尸体。 可刚一摸到,便瞬间缩回了手—— 竟是一片冰凉! 然而慌乱之下,他却顾不得仔细思索,只继续抓着自家老父的手,连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便立马回头盯着道人,眼中已经充血,咬牙切齿: “妖道!你害我府亲!” “足下说笑了,太尉两天前就已经死了,怎能说是在下所为?何况此般行为本就有悖于天道,太尉这两天还觉得身体硬朗,很快就会感到身体慢慢腐烂而自己却还清醒着,还以为自己病了,甚至可能等到身体彻底死了,灵魂依旧禁锢其中,受着折磨,直到下葬那天听见你们的哭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死了,才得以解脱。”道人对他开口说道,奇妙的是,声音又能让他听得见了,“说起来在下还是帮了太尉。” “一派胡烟!” “足下歇气。” “……” 年轻男子左看右看,几步冲过去,从墙上摘下了那幅二虎争山图,拿在手上一抖。 “哗!” “显身!” 年轻男子大喊一声。 只见画上被抖出一篷灰烟,像是墨迹全变成了尘埃,被抖了出来。 刹那之间只听一声怒吼,两头巨大的斑斓猛虎从灰烟中冲出,落在地上,远比正常猛虎更大的体型带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咬死他!” 年轻男子指着宋游:“为我父报仇!” “嗷……” 两头猛虎顿时转头,盯着道人。 刚想扑过去,便见道人与猛虎对视,随口又问了一句:“不知二位山君,可知晓你们只是一幅画?” 话音落地,两头猛虎俱是一愣。 站在那里动不了了。 又见道人摆了摆手,说了句: “回去吧。” “篷!” 两头猛虎便重新炸成了灰。 说来奇妙,这画中猛虎,和吊命死人一样,都怕点破。 吊着命的人早已死去,既靠法术吊着,也靠自身信念撑着,一旦被点破,信念崩塌,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也就死了。 画中猛虎本是虚妄成真,难说真假。若你知晓它是假的,且深信不疑,猛虎到了面前也能视作清风,一言道破,猛虎自然难以伤到你。若你不知它是真是假,或不知有点破的道理,或是知晓它是假的,但心中忐忑,心存万一,猛虎近身不能坦然自若深信不疑,便也会被它所伤。 因此道人一句,它们便愣住了。 再挥一挥手,它们便又回到画中。 不过如此道人轻松随意,便驱退了如此巨大的两头猛虎,无疑使得旁边的人都是一惊。 尤其是年轻男子,几乎腿软。 “足下仗着出身高贵,常在城中为所欲为,本就有错在先,在下小施惩戒,足下却不知悔改,反倒纵虎欲吃我。”道人对年轻男子摇了摇头,“然而念及足下是因父亲之死一时恼怒,不知其中缘由,误以为在下害了足下父亲,情有可原,在下就不取足下性命了。” 稍作停顿: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下思量再三,也赠足下一生喑哑,愿足下不听不言之后,静下来多多思索,早日清醒,如先前一样,若足下从此以后多行善事,或有解开的一天。” 年轻男子继续张嘴,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可他早已耳聋,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知晓自己能否说得出声,只一个劲的一张一合。 看表情唇形,是在怒骂什么。 宋游一挥手,他便晕倒过去。 此时房间还剩三人。 道人一一看过去。 “噗通!” 管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又连连摆手,说不出话来。 道人对他挥了挥手。 “仙师饶命!” 管家立马发出了声音,听见之后,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才连声求饶:“仙师饶命,此事与小人没有任何关系!” 道人便将目光转向了剩下两人。 “噗通!” 画师也跪在了地上。 “仙师饶命!小人不过是个画师,前段时日被江湖人所追杀,躲到太尉府中才逃过一劫,若是出去,被江湖人捉住,必然生不如死,太尉叫小人画下仙师画像,小人起初也是不肯的,可他以性命相胁,小人别无他法,还请仙人饶命!” 道人没有说话,只看向了管家。 “此言倒是不假……” 管家颤颤巍巍的说道。 “仙师饶命啊!” “大师不必惊慌,在下并非好杀之人。”宋游淡淡说道,“大师技艺通神,既是被人胁迫,并无加害在下之心,在下又怎敢伤到大师?” “多谢仙师。” “快快请起。” “多谢多谢……” 宋游最后看向了那名中年道人。 态度很明显,逐一清算。 中年道人目光闪烁,却还朝他行了礼,问道:“贫道姓穆名寿,道号平丘子,曾在鹿鸣山真言观学道,不知道友在何处仙山洞府修行?” “阴阳山伏龙观。” “……” 中年道人面色顿时精彩至极,连忙深施一礼:“竟是伏龙观的仙师,贫道有眼不识真人,冒犯到仙师,请仙师降罪。” “足下为何在此?” “不瞒仙师,老太尉于贫道有救命之恩,今日衙内被仙师所罚,便叫人请来贫道,意图以画为媒,对仙师施咒。”中年道人硬着头皮说道,“好让仙师知晓太尉府不好惹,前来解咒。” “不知足下准备如何待我?” “太尉与我说,不伤仙师性命,只让仙师察觉,贫道便打算略施小咒,使仙师察觉。” “足下说谎了。” “……” 中年道人低着头,沉默片刻,这才如实说来:“贫道本想施烂身咒,使先生受其折磨,浑身溃烂,不得不回到太尉府,解咒以换解咒。” “足下觉得,我当如何?” “太尉于贫道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自当报答。既冒犯到了仙师,便任仙师责罚,贫道绝无怨言。” “足下既是鹿鸣山真言观的道人,为何不在山上清修,反倒下山为乱?” “山上清修,贫道待不下去。” “真言观都教这些咒法吗?” “此乃贫道下山之后,从江湖术士身上所学。” “原来如此。” “请仙师责罚。” “便以足下之道,还施足下之身。”宋游顿了一下,“不过争斗之事,断无以一还一的道理。便也请足下此生禁言,不得讲话,不得施咒,只回鹿鸣山好好清修,若有修行大成之日,自然解开,如何?” “……”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这才拱手: “谨遵仙师口谕!” 宋游挥了挥手,反身走入画中。 几人都低头不敢多看。 房中已然安静下来。 等他们再次抬头,却见画上一名年轻道人,分明和画成时一模一样,随即只听篷然一声,那幅画竟直接自燃起来,片刻间便烧成了灰烬。 除了画师,其余人都已说不出话了。 “……” 时间仿佛又凝固了片刻。 中年道人已感觉到身上开始发痒,刚察觉时,只是觉得表皮不适,有如蚂蚁在爬,仅过片刻,已如硬草划身。他皱起了眉头,紧抿着嘴,只是转头看向了身边的画师,眼中闪烁光泽,片刻之后,终是放弃了,摇了摇头。 随即提笔,在桌上写字: “大师身怀绝世秘宝,牵扯此事,难以脱身,还请速速离开。” 画师一看,顿时大惊。 接着连忙躬身施礼: “多谢先生!” 中年道人没说什么,摆了摆手。 画师哪敢多说,只快步离开此地。 此时道人身上已宛如蚊虫撕咬。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下山混迹长京江湖以来,他不知用这般咒术对付过多少人。 此时亲身经历,也算报应。 感谢“风刺屠神”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153章 江湖与画师 柳树街,小楼内。 道人睁开双眼。 长得和沙包差不多的布球在空中划过,猫儿跳起来稳稳接住,又叼过来。 本来她是跑向女子的,不过看见道人睁开了眼睛,她立马就掉转了方向,走向道人,直起身来将布球放在了道人腿上。 “好啊你个没良心的,枉费我陪你玩这么久!”吴女侠装作生气,不过语气带笑,说完之后,便转头看向了道人,“你刚做什么去了?” “小事而已。” 道人捡起腿上的球,扔了出去。 吴女侠在旁边追问道:“是不是太尉府找人收拾伱?要和你斗法?” “女侠聪明。” “不要用哄猫的话来哄我。” “说习惯了。” “太尉府找人怎么收拾的你?下的降头?你化解了么?怎么化解的?”吴女侠似乎对这种事格外感兴趣,“仔细讲讲。” “差得不多。”宋游答道,“太尉府请来道人,欲施咒害我。” “看来这一波是化解了?” “化解了。” “跟你说太尉府不好惹吧,不说官府,民间的奇人异士人家也都请得来。”吴女侠感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你之后有的麻烦了。” “在下擅长斗法,奇门法门上的为难,对在下来说反倒简单。” “那官府呢?” “这个麻烦,但也只是麻烦。” “口气挺大!”吴女侠笑道,“要是官府张海榜捉你,你怎么解?” “有许多办法可解。” “说来听听。” “好比在下略通变化之术。” “诶哟!这个好!这个好!”吴女侠连叫两声好,随即才说,“我还以为你被逼急了会提前离开长京、继续游历呢,看来是我多虑了。” “在下至少也会待到明年。” “那感情好,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 “但也终有一别。” “是啊。” 吴女侠也回了一句,有些感慨。 “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说眼前的事。”吴女侠顿了一下,“你道行不低,被人害了,以后可要去找回场子?” “已经找回了。” “嗯?” “已经找回了。” “怎么找回的?” “小施惩戒,劝其改过。” “你该不会把太尉也弄成聋子哑巴了吧?” “那倒没有。” “那就好。” “不知女侠可知窦秋尧窦大家?” “窦大家?”吴女侠皱起眉头,斜眼瞄他,“你怎么问起这个人?” “在太尉府遇上了他的后人。” “那人竟躲在太尉府?难怪那么多江湖人都找不到他。” “听来女侠知晓。” “知晓。” 吴女侠抿了抿嘴,这便说来:“窦秋尧乃几百年前的丹青妙手,据说他技艺通神,有画人成活的本事。不过他很少画人,也没有画人的画作留下来传到现在。也有人说有传下来的,只是都被那些世家大族所收藏着。也有人说他画的人都活了,自然从画里跑出来了,画就成了空画。反正我是没有见过他有什么画了人或动物的画留下来的。” “女侠那位前辈,当初所要争夺的东西,莫非便是当初窦大家留下来的画作?” “你咋知道?” “猜的。” “聪明!” 吴女侠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很多年前江湖上就有传闻,说当年窦大家留下了一幅绝世画作,比以往所有的画都宝贵,一直被他的后人所藏着。不晓得是真是假,反正窦大家随随便便一幅画卖的钱也够很多江湖人用八辈子了。 “只是最开始窦家并不好惹,很多江湖人也不敢明着去抢,听说倒是有些贼人暗地里潜入府上去找,也没有找到。后来窦家没落了,不过窦家的后人也机灵,很快就躲进了江湖中。 “天下之大,找人哪里容易? “最近些年又传出了消息,好像是以前窦家娶的媳妇泄了密,总之一大堆江湖人找了过来,窦家后人不得不收拾行囊,再次远走他乡,又流离失所,不知逃往何处。 “上次听到消息,便是年前了。 “却不料那窦家后人竟躲在太尉府,多半那画作也落到了太尉府上,这样也好,江湖上能少些争端,少死点人了,我想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当朝太尉的府上抢东西吧?” “原来如此。” 宋游连连点头,露出笑意。 其实自他来到长京以来,并未特意去看太多东西,多数都是靠缘分,碰见了就看看,遇到了就听听,于是得知的许多东西都是边边角角。 今日倒有不少边边角角联系了起来。 以至于在脑中勾勒出了画面。 窦家没落之后,当年窦大家的后人隐于江湖,不知真有宝物,还是只是谣传,奈何有些江湖人并不爱讲道理,窦家后人别无他法,只得东藏西躲。去年冬天这一代的后人选择了躲往长京,不知如何泄露的消息,不知如何被江湖人追到,还没到长京,便遇到了江湖人的堵截。 好在当年窦大家还是留了一些宝物下来,好比那二虎争山图。 今日见过的窦大师边躲边跑,在长京城外险被围堵,幸好遇上率兵进京轮值的武官,武官正义,被其所救,随后进京。 奈何江湖人自有情报,本事不小。 在长京的他还是常常被人找上门来,专挑夜晚来袭,意图夺宝,弄得他疲惫不已。 这间屋子的前任主人便是其中之一,最后死在二虎的撕咬下。 直到窦大师躲到了太尉府。 正想着时,耳边传来吴女侠的声音: “诶这不公平!” 宋游目光恢复了平静,转头看她: “怎么了?” “你问我什么,我就叽里呱啦给你一通乱讲,我问你什么,你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蹦不出几个字,一点都解不了我的好奇。” “……” 宋游想了想,才对她说了句: “那对不住。” “?” 吴女侠睁大眼睛盯着他看。 好似觉得这话有点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最终也只能作罢。 没聊的了,她干脆起身,拍拍屁股,又整理了下怀中匕首的位置,抱拳与道人道了声别,说有事要帮忙尽管叫她,便直接出门而去。 剩下道人坐在房中,与猫玩球。 一边玩球,一边思索。 今日之事也算有趣。 既见识了画下将军画像、技艺通神的丹青大师,又听闻了一番江湖争斗,腥风血雨。 又见到当朝太尉不愿死去请人续命,最后被江湖奇人玩弄,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却还不知,若非遇上自己,未来必受折磨。 “刷……” 布球不知多少次被扔出。 外头夕阳逐渐沉下。 天色渐晚,空中满是扑扑扑的声音,不是燕子便是蝙蝠。 …… 瘸腿道人过了宫门,连夜面圣。 “正想去请国师呢。” “搅扰陛下安眠了,还请陛下恕罪。”国师虽然躬身道歉,脸上却有几分笑意,“只是今日城中发生了些有趣的事,想来陛下会喜欢,只是不知陛下听说过了没有?” “听说了一些,却不知与国师所听说的是否一样。”皇帝说道。 “贫道猜不一样。” “哦?” “贫道斗胆,请陛下先说。” “朕听说常太尉去世了。” “贫道也听说了。” “听说是暴毙而亡。” “正是。” “听说有一妖人,谋害了常太尉。” “然也。” “国师这么一说,朕听说的,怕是真的和国师听说的不一样了。”皇帝呵呵笑了两声,“便请国师讲来听听。” “贫道听说,常太尉油尽灯枯,却又担心自家独子未来,不肯死去,于是四处寻访江湖奇人异士,为其续命,终于找到一个妖人。”国师与皇帝同在花园中行走,落后半步微躬上身,“妖人表面练出神丹,骗常太尉服下,其实使用邪法,在常太尉死后,禁锢魂魄于体内,又设法保证尸身暂时运作自如,让常太尉以为自己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两天了。至于那位奇人异士,早假借采药为名,携重金逃走。” “果然不同。” 皇帝依然闲庭散步,脸上不觉意外:“还是国师所知广些。” “陛下虽听人说常太尉是被一年轻道人害死,但其实陛下心里已知晓是怎么回事。”国师说道,“想必武德卫的人已经前去调查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国师。” “不敢……” “那位是伏龙观的传人?” “正是。” “先听国师讲讲。” “常太尉府中独子为谋前程取悦皇后,盯上了一只神猫,却不料神猫乃伏龙观道友的童儿。太尉之子仗着出身,常巧取豪夺,终于得遇高人,被高人所罚,剥去听觉。”国师简单叙述着,“太尉知晓后,先是请人去伏龙观道友住处送礼求饶,道友并未应允,随后又请官差去走了三趟,皆无结果,最后迫不得已,便请了贫道熟知的一名道人,想以咒术逼伏龙观道友服软,其间作画为媒,不料道友自画中显身,道破他已死的事实,邪术被破,自然当场解脱。” “自画中显身?” “是。” “倒像是神灵显灵。” “修行之人,道行高了,虽不是神灵,有时也有显灵的本事。” “其余人呢?” “太尉之子除被剥去听觉之外,又受了与府上管家一样的罚,终生不得说话。” “嗯。” “被常太尉请来施术的道人,原本是聚仙府的人,也与贫道同在鹿鸣山修行。不过后来贫道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修行法术多以害人为主,便将他逐了出去,此人流落长京江湖以后,据说也常常害人。此般得遇伏龙观的道友,也被罚一生不得说话,自然的,也不得再施咒了,且被自己常常用来害人的咒术所折磨。听说那位道友叫他回鹿鸣山好好修行,只是他在长京树敌不少,不知还能否走回鹿鸣山。” “这又是哪般法术呢?” “贫道对法术所知甚少,不知这是哪般法术,只听说当时那位道友并不见施法,只说罚他们耳聋,便耳聋了,罚他们喑哑,便喑哑了。” “嗯……” “还有一位画师,因无心害人,只是被太尉以性命相胁,因而没有受罚。” “有趣……” 皇帝不由眯起眼睛:“国师有没有觉得,民间传闻中的那些神仙故事便是这样。” “是啊……” 国师拖着尾音,有些失望。 这位帝王第一时间是问道法手段,随即又问其余人的下场,满足自己对于修道世界的窥知欲,随着年纪增长,他对这些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推书:《从龙城开始》 (本章完) 第154章 宫中夜谈 “只是天下毕竟是我大晏的天下,长京也是我大晏的都城,就连神灵也不可在长京为乱,想必明日朝堂之上,大臣们必然会谈及此事,常太尉乃是前朝元老皇亲国戚,国师觉得……”皇帝终于扭头看向了身边的国师,“朕又该如何是好?” “想来明日开朝之时,武德卫也一定查出了事情始末。” “那个炼丹的江湖奇人异士……” “贫道已派人去找。” “不知此事国师如何看?” “贫道倒有些感慨。” “什么感慨?” “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可堂堂太尉,为了续命,竟被江湖奇人异士所玩弄于手掌心,失了性命还不知,真是可笑可叹。” “太尉老昏了头了。” “陛下可知这门邪术门道?” “愿闻其详。” “开头两日,被施术者会觉得自己回光返照,身体好转,即使早已瘫痪在床,也能够下地行走。可很快术法就会失效,身体会逐渐腐烂,而被施术者很难意识到或者说相信自己已经死了,反倒会觉得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请大夫来看。最严重最固执的,要直到身体完全腐烂,动弹不了了,被家人认定已经死了而装入棺材里,听见家人的哭声,才能知晓自己死了,魂魄才得以解脱,整个过程可谓煎熬不已。” “竟如此恐怖?” “还有更恐怖的。”国师笑道,“有人尸身腐烂后,听觉消失了,偏偏人又不人,鬼又不鬼,怎么也听不见声音,还不知缘由,只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永远无光无声之处,不知多少年,才能解脱。” “这么说来,那位还救了常太尉。” “这么说也可以。” “道法也有善恶啊……” “道法没有,人有。” “奇妙。” 皇帝迈着步子缓缓走着。 一番谈论,看似在聊别的,其实国师已把态度告知了他。 皇帝又走了几步,还是说道: “朕有一事想请教国师。” “何来请教,陛下但说无妨。” “我大晏精兵百万,名将皆有诛妖斩鬼之能,陈子毅单凭画像与名声便能震慑小鬼,聚仙府有高人千名,民间朝廷亦是能人辈出,各大名山寺庙宫观也尊奉朕为天下之主,更有国师这般运筹帷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人,可能与伏龙观的人仙相比?” “伏龙观是上古传承,得天道眷顾,代代行走人间,除非民不聊生,少有干预人间之事,此时大晏正是强盛,陛下又何必忧心伏龙观?” “朕只是听说伏龙观有人仙之名,又听说过这位诸多仙人事迹,不由好奇。” “呵……” 国师笑了笑。 与这位帝王结识已久,也辅佐他多年,自然互相了解。 这位帝王爱好开疆拓土,诗人常以武皇代他,听见不知名的小国,必先关心其有军队几许,如今遇到人道巅峰修士,自然也是这般想法。 说白了,有一颗好强好斗之心。 看来这颗心并未因年迈而变得平和。 国师想了想,才说: “修行玄门中人的本事千变万化,有的玄之又玄,修到高深者,俗世武力便再难伤到。聚仙府虽有‘高人’千名,但一半是江湖异人,另一半也不过是寻常宫观寺庙的修行中人,就算偶有佼佼者,又哪里比得上伏龙观的人仙?”国师说着惭愧笑了笑,“至于贫道,贫道所在的鹿鸣山奉天观只教授天文地理兵书战册、各家经典为世之道,走的是幕僚军师的路子,最多不过懂些推算占卜的本领,哪里敢与伏龙观的传人相比?” “真这么厉害?” “听说伏龙观的传人代代不同,各有所长,但无论走哪条路,都是世间绝顶。” “这朕倒有所听闻。”皇帝点了点头,“本朝初年,那位善于诛妖斩神,近百年前,天算道人据说可看到五百年后,不知这位又擅长什么?” “贫道也不知。” “国师也不知晓?” “不知。”国师摇了摇头,顿了一下,“不过这位在云顶山上一夜一年,又在长京翻手为雨,滋润万物,贫道却从未听说过这般神仙本事。” “唉……” 皇帝叹了一口气。 “人有人道,鼠有鼠道,仙有仙道,神有神道,相助开朝的那位伏龙观前辈,纵然诛神除妖,也没有横扫千军万马、定鼎江山的本事,更没有治国安民保天下盛世不衰的本领,陛下为天下共主,千古人皇,自有陛下的本事,何必要去别人的道上,与别人相比。” “非也。” “那是何意?” “实在是年纪越大,朕越想抛开这些繁琐政务,从此修道炼丹,追寻长生自在,可却要被国事牵绊,心中难免羡慕。” “陛下,此时倒是一次机会。”国师适时提点道,“若陛下想与这位共饮长谈,此时正好请他来宫中做客,只是不知他是否会答应。” “如何去请呢?” 皇帝转头看向了国师。 “此地毕竟是长京,天子脚下,那位虽然神通广大,也是惩恶扬善,不过却没知会朝廷,实在不该。”国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常太尉与其子仗着身份目无王法,又何尝不是藐视君威?冒犯人仙?岂无罪乎?于情于理,贫道也该去寻他一趟,说个究竟。” 这番话说得皇帝十分满意。 “说起来伏龙观与我皇室多有渊源,太祖受伏龙观相助才得以开朝建国,中宗皇帝也是受伏龙观相助,才得以中兴,于情于理,朕都应该设宴好好感谢伏龙观的仙师才是。却没想到在京城之中,竟有这般仗着身份目无法纪之人,也是朕之过错,愧对伏龙观的祖师。” “陛下言重了……” “便请国师代朕走一趟,请仙师来宫中一叙,朕也好与仙师赔罪,把酒言谈,岂不快哉?” “然而这位生性淡然……” “国师切记说明,朕不强求。” “贫道知晓了。” “明日朝堂……” “陛下不必担心,那常太尉早就死了,伏龙观的道友反倒助他早日脱离苦海,至于那常引,目无法纪,早就该罚。朝中多有明理之人,最多有些往日里也经常目无法纪的王公贵族,怕哪一天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才会跳出来要刑部拿人,贫道自会驳斥。” “有国师实乃朕之大幸。” “不敢不敢……” 国师没一会儿,便告辞离去了。 …… 一天过去,无事发生。 和宋游想的差不多。 一来伏龙观与大晏皇室挺有渊源。 不过话又说回来,伏龙观与哪个朝代又没有渊源?当年扶阳道人帮着本朝太祖击败的前朝,又何尝不是曾经另一位祖师帮忙建立的新朝?也许多年后大晏腐败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天下分裂群雄并起,另一个伏龙观传人下山行走,觉得应当该换新天,也会帮着另一个人建立新的王朝。 不过无论怎么说,伏龙观对大晏皇室仍有相助之情。 二来此事本就是太尉府无礼。 何况长京城内权贵如此跋扈,不是宋游的问题,反倒是朝廷的问题。 自己所为已是克制。 三来宋游虽不是神仙,可世俗王朝想要对他怎么样,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也不可为所欲为。 朝廷自然奈何不了他,不过宋游也不可能将前来捉拿他的官兵全部诛灭,更不可能无缘无故走进皇宫,把皇帝威胁一番。实在烦了,他也只得用其他办法避开朝廷打扰,或是离开长京。 如今这样最好。 “不过……” 国师应当要来一趟吧? 宋游等了半天,没有等来国师,只等到了回来的吴女侠。 今天她回来得倒是早,才刚半下午。 吴女侠似是去山上走了一趟,回来带了一只野鸡,一只兔子,还有许多野蘑菇,过来问了一句今天有没有麻烦,得到答案后,便放下食材请宋游帮忙料理,一人出料,一人出工,算是搭伙。 蘑菇与鸡汤最是相配,煮成菌汤,做成汤锅,用来涮兔肉。 女侠甚至还买了一壶好酒。 宋游印象中她很少饮酒。 “厉害啊道长。” “此话怎讲?” “今早听说你把常太尉给弄死了,我当时心里一跳,想着回来多半已经见不到你了,哦,别误会,我是说你换了容貌。” “女侠情报有误。”宋游小声纠正,“上天有好生之德,在下少有杀生,更少有杀人,那太尉被奸人蒙骗,用邪法续命,早已死去多时,在下当日不过是点破了他已死的真相而已,并非害了太尉性命,更没有弄死一说。” “那他当天怎么死的?” “点破即死。” “讲讲!” 吴女侠顿时来了兴致。 “此般邪法,是以术法强行将灵魂禁锢体内,不得消散,又保住尸体不僵不腐、运作自如,但此术法最怕一点。”知晓这位喜欢听这种故事,宋游便讲给她听,“便是施术者发觉自己已经死去,若不发觉,尸身腐烂魂魄仍旧禁锢其中,若是发觉,则当场魂魄离体。” “哦呀!这么神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般术法,便是如此,玄之又玄。” “那怎么没人来找伱?” “定是陛下与国师讲理。” “扯……” 吴女侠扯了扯嘴角。 宋游夹着兔肉在金黄色的汤锅里涮,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待涮得熟了,便将兔肉夹给三花娘娘,随即瞄了眼这位女侠。 喝了点酒,她的脸已红了些。 “女侠今日心情不错。” “道长好眼光。” “可有喜事?” “自然是有。” “可否说来听听?” “不足一提,只是来长京时想做之事,又多走了一段。”吴女侠面露笑意,举杯饮酒,“今下午回来路上,看见有山里的猎人,售卖猎获,还有些山里捡的山麻菇,我前两天还在想,正是吃菇菇的时候了,还想着挑个时候去山上捡呢,然而最近忙,一直没空,正好看见,就买下来了。” “我还以为是女侠自己在山上打的。” “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也许。” “只愿我早日得偿所愿,好回我的逸州,做自己想做之事。” “女侠想做什么?” “找个不收税的地方,过清闲日子,农忙时节农忙,不忙的时候,就去山里捉兔打鸟,逍遥自在,嘿嘿,简直神仙日子。” 说着她将眼珠子往天上转,面色红润又带憨笑,似是已想到了那般场景。 “不回西山派吗?” “不好回了。” “怎么说?” “本来在山上我天赋上等,又最勤劳,武功最好,和师门长辈们的关系也好,是有望当下一任掌门的。”吴女侠摇头,“奈何来了长京,哼,在山上拜师学艺没被亏待过,学成之后,不留在山上帮师门做事,拍拍屁股,来闯荡长京,已是不对,等我回逸州,都不晓得是好久之后了,这个年纪再回去做什么?难不成想让门派帮忙养老?那也太那个了。” “有理。” “是吧。” “便祝女侠早日得偿所愿。” 宋游举杯与她遥祝,笑着说道。 随即道人仰头饮酒,猫儿低头饮水,只听女侠一言,心中都很畅快。 (本章完) 第155章 皇宫半日游 “嗝!舒服!” “在下与三花娘娘又占女侠便宜了。” “我还说占你便宜呢。”吴女侠说着摇头, “老熟人了,不讲这些,吃得畅快就好。” “自是畅快。” “还是你手艺好,托你的福。”吴女侠又打了一个嗝,说:“像我们这些江湖人,一顿菌子鸡汤烫兔儿肉,就满足得很了,不晓得那皇帝老儿每天又都吃些什么神仙美味?” “也许也没那么好吃。” “怎么可能?” “猜的。” “走了,麻烦伱收拾。”吴女侠站了起来,起身离开此处。宋游目送她走出房门,虽然喝了些酒,脸也红了,可她步伐沉稳,语气也冷静如常,要很仔细才能从她的言语当中察觉到那么一点醉意,就好比她乐呵呵畅想回到逸州逍遥自在的时候。 宋游摇了摇头,正待收回目光,忽然在门外街上看到了一道身影。一个跛脚的中年道人,正朝他行礼。 道人笑了笑,也起身行礼。可算是来了。……收拾好了桌椅,两人对坐。 “在下这里简陋,也没有好茶,还请国师多多担待。”宋游恭敬有礼。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道友所在之地,即是伏龙之处。”国师低头说道, “是贫道之幸。” “国师为太尉之事而来?” “太尉不愿死去,寻求续命之法,却走入了邪道。太尉之子仗着出身欺压百姓,被神仙高人所罚,大快民心。”国师笑着说道,似乎一点也不愿意讨论此事的对错,也不在意太尉府的人,只叹道, “此事传开之后,恐怕京城又要有一起神仙传闻了。” “不知陛下又怎么想?” “陛下早已下令,约束长京贵族子弟,可陛下再怎么英明,又如何能顾及到方方面面呢?”国师叹了口气,似是也很无奈, “世人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要贫道来说,这天下既不是百姓的天下,也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天下。” “国师所言有理。” “若哪一天,有一个天下,真属于天下百姓,那才是真的盛世。” “国师乃真道人也。”宋游多了几分敬意,这不是这个时代的王宫贵胄们能说得出的话。 “说起来陛下执掌下的本朝,已是长京贵胄们最安分的时候了。”国师说着顿了下, “不过一来陛下政务繁忙,二来陛下也不好管得太过,会有人觉得楚家不愿与他们分天下,此次道友算是威慑了那群长京权贵,于国于民皆是大利。陛下是个英明的帝王,昨晚还在与贫道说,要多谢谢道友呢。”宋游听了却只是笑笑,不说什么,转而问道:“国师既不是为此事而来,特来找我,又是何事呢?” “陛下好强。” “原来如此。”宋游又笑了笑。这国师说话倒是干脆。 “不过陛下除了好强,也仰慕仙人风采,好求长生逍遥之道。”国师又说, “此前听说道友事迹,便仰慕不已,又知晓伏龙观与皇室渊源,早想请道友去宫中做客,不过贫道知晓道友恐怕不喜被打扰,便劝止了陛下,如今正好听说道友被太尉府的纨绔冒犯,陛下深感惭愧,便让贫道特地来走一趟,想请道友去宫中做客,饮酒夜谈。”说着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陛下深知伏龙观传人喜好随性自在,若是道友不愿,也必不强求。”国师悄悄瞄向宋游,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却只听年轻道人问道:“今日就去?” “自然不是。” “何时去呢?” “看道友何时方便了。” “可有宫中宴席?” “哈哈自然是有,伏龙观的人仙想要什么,只要宫中拿得出来,可能怠慢?” “在下最近清闲。”国师愣了一下,随即才说:“那便定在三日后。虽只是饮酒夜谈,宫中也要准备准备。” “好。” “三日之后贫道来请道友。” “能带猫吗?” “自然。” “麻烦国师。”直到离开此地,国师仍旧满面不解。按他所知来猜测,这位生性淡然随意,不喜麻烦牵挂,多半会说一句多谢陛下好意,只是怎么怎么样,委婉拒绝,却没想到他竟同意了。 夜晚街道仍有不少行人。国师一边走一边思索。难道是察觉到当今陛下与地府轮回一说上的关系,想要试探? 还是说觉得如今大晏有什么问题,例如长京士人腐败、贵胄跋扈,例如北方连连征战民不聊生乃至天下人口骤增粮食不够等问题,想要敲打或进谏? 伏龙观传人代代不同,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有人又不会做,国师一时也拿不准。 任他苦思,也想不明白。总不会单纯想看看皇宫吧?……三日之后,道人进宫。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如金,为本就宏伟大气的宫城又多添了一些壮丽。 两名道人缓慢行走其中。身边还有一只三花猫。今日的皇宫格外安静。 宋游不时左看右看,身边猫儿也不时停下来,伸长脖子四处观望,随行的太监悄悄瞄着,却连提醒让猫儿不要乱跑也不敢。 长京断断续续已做过几朝古都了,此时的这座皇宫是前朝修建,本朝沿用,不过做了些扩建与改造。 几百年间,几经沉浮,风风雨雨,绝大多数时候它都决定着天下万民的命运,也影响着整个世界。 此乃天下权力的中心。宋游前世也去参观过皇宫,不过那时的故宫已然成了旅游景点,宫廷广场上只有散乱的游客,并无多少庄严肃穆的味道。 仿佛已被时代所抛弃,自然便死掉了。面前这座与之迥异的皇宫却还活着。 不仅活着,它还充满了威严,四处可见禁军把守,黑漆漆的盔甲厚重雄壮,面甲将面容也给挡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鬼神一般。 偶尔宫女太监在宫廷广场上行走,也都是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不敢发出声音。 这样的皇宫,与前世所见自不一样。此时仰头与它对视,感受很奇妙。 不知是否每个伏龙观的传人都来过此处,以宋游猜测,自家师父大概率是没有来过的。 也不知其他师祖们来到这里时都是什么想法,总之今日宋游在国师的陪伴下来到此处时,感想是很不一般的。 入眼所见,自然不全是建筑的精美,也不全是宫殿的壮观,还有别的东西。 夕阳西沉,光线在皇宫中移动着,铺满方砖的宫廷广场上多了一条分明的线,一面被阳光照成金黄色,一面却一点点陷入黑夜,不多时,天光便已只剩下琉璃瓦顶上的一点儿了,反射着闪闪的光。 世界逐渐暗了下来。安乐宫中一片清净。没有歌舞笙箫,没有宫女如云,只有白昼一般的明亮灯火,分宾主摆设的几桌宴席,还有几名禁军侍卫而已。 上首坐着一名老人,一身黑金华服,精神不错,起身迎接来人。宋游跟在国师身后,刚一进门,便忍不住看他。 这位帝王实在不是一般的帝王。若说帝王,除了极少数傀儡,大多都是九五之尊,天下间再难有比他身份更高权力更大的人了,可其实在这九五之尊里边,也多有平庸之辈。 这位即使不是能力超群,也绝不平庸。大晏真乃有史以来最强盛的王朝,此时又正是大晏最强盛的时期,无论这般盛世有多少功劳属于这位帝王,他也注定会名流千古,会成为后人常常在历史中看到的一个名字。 “贫道见过陛下。”国师当先上前行了一礼,这才说道:“总算不负陛下所托,将伏龙观的道友请了过来。”宋游也立马躬身行礼:“伏龙观宋游,见过陛下。” “哈哈哈仙师免礼。” “谢陛下。” “仙师身边是……” “此乃与在下同游天下的三花娘娘。” “原来这便是三花娘娘,果然生得漂亮,神奇非凡,难怪有人起了不好的心思。”皇帝说着笑了一声, “不过敢打着皇后旗号,也是大胆。” “让陛下见笑了。” “请坐请坐。”皇帝请二人一猫坐下,这才说道:“早有听闻伏龙观之大名,也早听闻过仙师的事迹,今日终于得见,也是朕之大幸。” “不敢不敢。” “仙师不必拘束。说起来当年我大晏建立之初,还要多亏伏龙观祖师的相助,数十年前大晏衰弱,又要多亏伏龙观的仙师出谋划策,无论是这天下还是大晏皇室,都离不开伏龙观。”皇帝恭维两句, “此次相遇,也算有缘,朕先敬仙师一杯。” “陛下客气了……”宋游连忙举杯,遥遥与之相对。随即看向另一边。那里早已坐着一名高大男子,先前皇帝起身,他也起身,只是并未说话。 “这位将军……” “这位便是当今赫赫有名的陈信陈子毅将军。”国师笑眯眯说道, “不知道友可有听过将军大名?” “如雷贯耳!”宋游说着对陈将军拱手:“久仰久仰。” “陈某见过仙师。”陈子毅也抱拳回了一礼,随即眯起眼睛,打量他两眼,又问了句:“见仙师面熟,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杏花初开时,东城门外,将军刚被召回京,在下也刚好从长山赏花回来,有幸曾与将军见过一面。”宋游此时依然感觉奇妙,就如当时亲眼见到传闻中的人一样,如今则是与他面对面坐着,饮茶谈话。 “竟是如此!难怪觉得仙师面熟!” “将军只觉得在下面熟,可对在下而言,将军可是熟悉得很。” “哦?” “在下喜好听书,下山不久,在逸都小住,便在勾栏整整听了半年将军的故事。”宋游说道, “此后游历两年,也常常听说将军事迹。” “世人夸大,陈某不敢当。”陈子毅谦虚说道, “倒是陈某,早有听说过先生事迹,宛如神仙,向来仰慕得很,这次听说陛下宴请先生,便也厚着面皮要了一个席位,想来见个世面,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哪敢哪敢……”皇帝在前,两人不好多说。随着皇帝请宋游与国师入座,陈子毅也坐下来,很快便恢复沉默,吃菜饮酒,听几人谈闲。 第156章 与君夜谈千古事 一张长方形的案几,上面铺了金丝绣布,摆满了宫廷菜肴,每一道分量都不大,小盘小碗盛着,但数量很多,至少二十多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筷子都镶了金。道人依旧先夹给三花娘娘品尝。 “不知仙师何时下的山?” “在下明德一年夏末下山。”道人恭恭敬敬答道,停顿了下,又说道, “在下不过一介道人,当不得仙师之称,何况陛下乃千古一帝,更当不得陛下口中的仙师二字,陛下能按着本朝习俗,叫一声先生,在下便已荣幸之至了。” “那好!朕就叫先生!”得到伏龙观的夸赞,年迈的皇帝似乎很高兴,随即又问:“先生要游历天下,走遍大晏江山?” “差不多。”道人一边回答,一边给猫夹菜。能感觉到对面的将军投来的目光。 “先生真是逍遥啊!” “不过是闲。” “朕被军政之事劳碌了大半生,到了这个年纪,真是羡慕先生。”年迈的帝王有些感慨, “说来好笑,这天下说是朕的天下,可说起来,朕看过的天下恐怕还没有先生走了几年看过的多。” “不敢这么说。”道人回道, “在下只是一介道人,道人有道人看天下的方式,陛下有陛下看天下的方式,又怎能一样?” “哈哈哈!先生妙言!” “不敢不敢……” “听说先生曾在云顶山上修行,一夜便是一年,真乃仙人手笔。” “只是巧合。” “哦?” “云顶山灵韵十足,又有前人遗妙,在下到了此处,感触于灵韵,神寄于天地,才有了一夜一年的奇妙。”宋游低头说, “此事之中,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在下也不过其中一小部分。” “道友过于谦虚了。”国师说道。 “朕早听说云顶山上有神仙,不过曾几番派人去寻找,也没找到,便以为只是谣传,原来啊,哈哈,云顶山也和朕一样在等神仙。” “不敢不敢……” “朕还听说,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满青桐,每一颗皆是古树,高耸入云,有人曾在那里见过凤凰,立于青桐树上梳羽,不知先生可知晓此事?” “在下只下山几年,才走过五州之地,尚未去过越州,并不知晓。” “伏龙观也没有记载吗?” “陛下有所不知,我伏龙观虽代代行走天下,但从不留下自己行走天下的所见所闻。” “哦?这是何故?” “好使每一代看见的人间,都是自己眼中的人间。” “妙哉!”皇帝不由击掌而笑,随即又有些遗憾:“朕也曾派人去越州之北寻找过,倒确实看见有千载万载的参天青桐,但并未见得凤凰,也不知是朕与之无缘还是这则传言只是世人谣传,还以为能在先生口中找到答案。” “让陛下失望了。” “朕听传闻,说凤凰精血,喝了便可长生,不知是真是假?” “长生哪里这么好求。” “那多半是假了。” “……”宋游这才有空品尝饭菜。这些菜肴大多工艺繁琐,除了正需要繁琐来彰显身份的宫廷,少有适合它们的土壤,在外面几乎见不到。 宋游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有些放进嘴中品尝还能尝出它的大概手艺、用料,有些则连它是什么、大致怎么做的都尝不出来。 没有难吃的,都算得上好吃。再差也称得上 “清淡”二字。只是格外惊艳的,倒也没有几道。皇帝毕竟年纪大了,口味清淡,这些菜要讲究样式,有的还要讲究吉利玄学,名字好听,并非一昧的追求味道。 这一顿饭下来,皇帝并未问及任何政事,只谈长生,谈鬼神,谈天下的奇事。 这样也好,至少对宋游来说挺好。宋游并非良臣贤士,不通政务,问起来他也很难给出好的回答,反倒这般闲聊一样的对话,会让他觉得轻松。 也没有谈此前太尉府的事。按照寻常人对话的道理,道人应当顾全皇帝颜面,就算假惺惺也要先赔一罪,然后皇帝再站出来表示没关系。 或是皇帝展现自我大度,关切一下道人在长京受到的冒犯,表达一下自己御下不严的惭愧,道人再装作诚惶诚恐,将此事揭过。 不过双方都没有这样做。甚至一句也没有提。至于国师和陈将军,国师倒偶尔附和几句,陈子毅将军多数时候则都沉默着,更像是个背景板,只在听到感兴趣的话的时候,会瞄宋游一眼。 直到夜渐渐深了,宫廷之外星光已满布。 “夜深了。”宋游起身告辞, “在下也该向陛下告辞了。” “先生这便要走?” “不早了。” “也罢,与先生一番夜谈,甚是尽兴,近年以来,政务上的疲惫好似都一扫而空了。先生既急着回去,朕便也不再多留。”皇帝说着,又看了眼国师和陈子毅, “朕便送先生出宫,不过国师和陈将军须得留下,待朕回来,咱们再秉烛夜谈至三更。”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尽管讲!” “陛下宴席之中,有几道菜在下甚是喜欢,想带几道回去。” “有何不可?”皇帝顺口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桌上饭菜都已凉了,御膳房有备着的,便请先生多留片刻,朕叫人去热一热,等下备车送到先生住处。” “多谢陛下。”宋游连忙行礼道。不久之后。宫中处处点灯,如荧光一般,照出汉白玉栏杆与地砖上的雕饰。 年迈的帝王与年轻的道人并排行走其中,脚步缓慢,三花猫不知规矩,迈着小碎步到处跑,左看右看,找着宫中的耗子。 身后不少太监宫女,端着食盒,隔着一段距离,一声不敢吭的跟着,常常有人抬起眼角,瞄一眼前方的道人和他的猫,又飞快的将目光收回。 “朕可名留青史否?” “陛下说笑,哪个皇帝不名留青史?” “此刻的大晏版图远超以往朝代,百姓人口也为历代之尊,民生繁盛,亦是历代之最,再没有哪个朝代的百姓有本朝过得好了。”皇帝挥着袖子带着几分酒气对道人问道, “八方来贺,万国来朝,先生以为,将来可否有后人以千古一帝称朕?” “后世之事,在下不知。”道人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冷静。 “先生也不知晓吗?” “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先生说得好!”皇帝笑了, “不过眼下朕有三样忧愁与疑惑,却要请教先生!” “在下年轻,学识浅薄,不懂政务军事,怕误了陛下。” “先生此言差矣。”皇帝边走边说, “朕登临宝座数十载,耳边每日不知要听到多少声音,有的对有的错,有的好有的不好,若是一件大事,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朕岂是那么容易被误的?” “陛下英明。” “何况国民之事,既可问士大夫,也可问贩夫走卒,自然也可问道人仙师,至于如何采用,朕自有计较。”皇帝说道,身上酒气已散, “便请先生尽管说来,不必有负担。” “陛下请讲。”宋游觉得他说得有理。眼前这位帝王,若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人,岂能有如今盛世? 自己无论讲什么,也不过在他耳边多添了一道声音罢了。最多这道声音响亮一些。 而他也想听听,这位帝王又在忧心什么,又想与他谈些什么。 “朕之一忧,是如今大晏人口剧增。” “嗯。” “换了别的朝代,自觉得这是好事,换了别的帝王,坐在朕的位置上,恐怕也觉得这是好事,就是朝中重臣,不少也对此引以为豪,常在外邦使臣面前吹嘘此事。”帝王说着瞄向宋游, “不过先生定能知晓,人多是灾,长此以往,天下恐将大乱。” “是。” “数十年前先生的祖师救了大晏一命,不知此刻,先生可有仙法良策?” “说来很巧。”宋游想了想才说。 “怎么个巧法?” “在下下山的第二年,曾到栩州安清,安清有一位大妖,有近千年的道行,因多行善事,被当地民众奉为燕仙,不知陛下可知晓?” “可是那位大旱之年偷盗官仓存粮救济百姓的燕仙?”皇帝想也没想便说了出来。 宋游不知他是对神鬼长生一道感兴趣才知晓此事,还是对天下动静了如指掌才知晓此事,总之闻言也赞一句:“陛下真乃明君也。” “不知那位又与此事有何干系?” “在下到安清时,燕仙知晓,曾请在下前去做客,又与在下聊及成神之道。”宋游说道, “在下当时也想到了陛下此刻心忧之事,念及安清燕仙天生有飞洋过海的本领,见多识广,又想造福万民而成就神位,便请安清燕仙去海外寻找良种,也许可解大晏燃眉之急,功德无量。” “哦!?”皇帝顿时大惊,追问道:“先生知晓海外有良种?” “只是猜测。” “若能找到比东方稻亩产更高的良种,解此危急,朕便替天下百姓谢过先生!”皇帝说着便要行礼。 “陛下万不可施如此大礼,此时为时尚早,在下也不知燕仙能否寻到。”宋游说道, “何况若是寻到,也是燕仙的后辈们跨海苦寻而来,就算要谢也不该谢在下,该谢安清燕仙才是。” “先生与燕仙,都该谢。” “若是寻到,便请陛下尽快推广,好解此急。”宋游顿了下, “在下与燕仙说好,他为民谋利,在下则保他功德,若陛下真心想要感谢,便请陛下封赏安清燕仙,此事虽功德无量,却都是燕仙所为,不可被其他人分了去。” “朕必遵从!” “若是没有寻到,以在下才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望陛下莫要怪罪才是。” “先生有心即是大善!” “多谢陛下。” “请先生来宫中一叙果是好事,来送先生亦是好事,才短短片刻,便解了朕心中一大忧愁,从此要睡一段时间的好觉了。”皇帝说道, “不过朕心中还有两大疑惑。” “陛下请讲。” “一为北方大患。”皇帝说道, “连年征战,塞北人已不敢进犯,西域也趋于安定。不过东北西北之乱非是一朝一代的心疾,而是千百年来每一个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盛世自然相安无事,一旦中原衰败,他们必定南下席卷,危害朝廷,劫掠百姓,祸乱苍生。若说把他们打退,不少朝代盛世时期都曾做到,可都只能治一时,几年十几年,无法长久。” “陛下想打过去?” “然也!”帝王并未穿着开朝时的龙袍,只着常服,夜深时分在宫城内迈着随意的步子,与道人闲谈,只是张口之间,又何止是千万人的生死存亡,更关乎这片土地后世千百年万万人的命运。 也许这一开口,便是历史中的一颗明珠。 “此时正直盛世,既有国师,又有良将,朕欲派兵,先征塞北,再征西域,只愿在朕有生之年,为后世千千万万人扫平北方大患!”年迈皇帝的声音铿锵有力。 道人听了也不禁眯起眼睛。皇帝所说,自是夸大,不过即使只保北方百年安宁,也已能称得上是盖世奇功了。 “……”此时道人眼中看见的,仿佛已不是深夜的宫廷,而是历史的一个拐点。 只感叹一声,自己又何德何能。 第157章 和历史擦肩而过 “然而多年征战,北方一片乱象,百姓生活得十分艰难,世人也都不想打仗,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皇帝语气软了下来,没了之前豪情, “朕欲一鼓作气将北方部落彻底剿灭,然而朝中大臣又上书,应当徐徐图之。朕也觉得大晏疲敝,应该修整,却又觉得时日无多,今后改换了帝王,不敢保证下一任还能有朕这般雄心,不知如何是好?”道人又哪里能给得出回答。 若能建一盖世奇功,自然是好,可丰功伟绩的背后,往往是无数涂炭的生灵。 在历史上看这些丰功伟绩,角度已然不同,不忍看的地方都已被时间长河所磨灭,留下来的全是闪闪发光的部分,可此时身在其中,才能知晓历史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无数生灵活现的人铺就而成。 在他看来,战争有三种。一种非打不可,利大于弊。一时一战,是为更久的安宁,打了这一场,便换得更多和平,不打这一场,便久无宁日。 一种并非不得不打,利弊不好分说。有人说该打,有人说不该打。有人说打好,有人说不打好。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一种则是无谓之战。 或是开战时机不对,赢面太少,或是本就没有必要,只是帝王为满足自己私欲、个人想法而挑起的,于国于民都无利处。 若是当今皇帝再次发动对北方的战争,宋游其实不能分辨是哪一种,究竟非打不可,还是打也可不打也可,亦或是这位帝王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或赢得名流青史的千古一帝名声,这才发动,乃至此战是该此时打,还是后世再打,此时打会赢会输,会不会耗空国力迎来衰败,他其实都不知晓。 何况无论结果如何,都可能有无数生灵涂炭,道人只是道人,即非帝王也非政客,实在不该出口多言。 就如地府轮回一样。宋游只得如实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在下才学甚浅,了解不多,实在难说一二。” “那便罢了。”皇帝有些失望,心中暗暗叹气。知晓自家先祖曾倚靠伏龙观开朝立国,也曾倚靠伏龙观解除民生危急衰败之象、重迎中兴,若面前这位能给出建议,无疑会给他很多信心,不过他也知晓伏龙观道人生性淡薄,若非天下百姓危急,或惹到了自己身上,很少干预政事,因而也不多追问。 “朕还有最后一惑。” “请讲。” “先生想必也通晓算命占卜一道。”皇帝说道, “今日宴上,先生与陈子毅相谈,不知先生觉得此人如何?” “原来如此……”宋游顿时明白了,说道:“原来陛下今晚请陈将军到场,是为了让在下看看陈将军。” “正是。”皇帝一脸平静的目视前方:“朕一直以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过陈子毅战功太高,朝中常常有人上书,捕风捉影,不是说他拥兵自重,便是说他有谋反之心,朕心中知晓,都是假的。” “哦?” “然而边境传回消息,说陈子毅在军中威势一时无两,麾下兵将眼中只有将军、没有天子,甚至陈子毅在北方江湖人中都极有威信,现在等于是朝廷花着赏银与粮草,养着陈子毅的私军,朕却觉得,即使有所出入,大抵也是真的。” “所以陛下召他进京?” “一来朕是想看看他心中所想,二来,也是想再用他,所以下令召他。他倒也好,爽利回京,呵,真应了说书人那句,浑身是胆。” “原来如此。”宋游一时有些恍惚。原来当年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那位少年将军,现在已经这么不得了了呀? 此时又听皇帝问道:“不知先生可有看出,此人是否有异?”应是问的 “反骨”、 “帝王之相”之类的。 “陛下误会了,在下其实对算命占卜一道毫不精通。”宋游说道, “在下既看不出大晏今后如何,也看不出谁身上的气运,陛下若要问我陈将军是否有反意,或是他是否有超出反常的尊贵之相,是找错人了。” “先生不懂推算占卜?” “不懂。” “那先生如何知晓海外有良种?” “猜测。” “若无较大把握,也不会请燕仙去寻吧?” “自有它法。” “原来如此……”皇帝闻言,也不愿逼迫了。只是又是一番失望。 “听说国师精于此道。”宋游问道, “陛下为何不问国师呢?” “朕也与国师谈过。只是国师爱好名声,若非紧要之时,通常只出利国利民的良策,对于这种事,国师向来不愿多说。” “一点不说吗?” “先生是伏龙观的人仙,朕在先生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朕与国师聊及陈子毅之时,国师曾说,陈子毅是个忠心之人,不过国师又说,陈子毅在军中威势确实无两,军中兵将都很服他,这两点,朕都知晓。” “听说安济坊,居养院,都是国师提议设置的?” “正是。”所谓安济坊、居养院、漏泽园,都是这年头的福利机构。安济坊是长京的医疗救助机构,主要用于给患病的穷苦民众提供医疗服务。 居养院则相当于后世的养老院和孤儿院,多数也是分开的,其中养老的那一部分也叫安老坊、安怀坊,抚幼的那部分又叫慈幼局。 漏泽园则是一个公益性质的殡葬机构,主要安葬无主的尸骨。这些官办社会福利机构得以设立,虽是国师提议,但也说明着大晏对民生的注重程度。 它们依托于大晏高度发达的经济水平、高度完善的社会组成架构与统治阶级高度重视民生的态度,不仅此前从未有过,也许大晏灭亡之后,下个朝代无法继承大晏的这些特性的话,这些代表着文明的机构也不会被延续下去。 宋游听闻这几个机构的时候,内心其实是有些震惊的。在这样一个时代,很多人对它的印象好似都是灰暗的、吃人的,上层社会不将底层百姓当人,但却很难想到,在这么一个本该黑暗的时代,当权者竟会设置这么一个人文关怀的机构,用来关怀底层百姓。 国师能做这些,也是功德不小。当然了,依托于多方面的限制,这些福利机构的力量也有限。 安济坊济不了长京所有穷苦的病患,才会有此前中了邪却仍看不了病的人。 居养院也养不了长京所有孤寡老幼,仍有老人露宿街头,仍不断有女婴被扔进河里。 漏泽园倒是能将无主的尸骨都安葬入土,不过最多也就只是找个地方掩埋而已,给予最基本的体面。 不过只要安济坊治了一个病人,居养院养了一个孤儿一个老人,漏泽园埋了一具尸骨,就已算是一件功德了。 莫以善小而不为。而回到陈子毅之事上,也许国师知晓陈子毅将来会如何,也许国师不知晓,但擅长推算占卜的国师尚且给不出答案,宋游就更给不出答案了。 “陛下便送到这里吧,愿陛下早日歇息,龙体安康,也愿大晏长久一些,百姓安居乐业,多得太平。” “借先生吉言。” “在下告辞。” “先生慢走。”道人上了皇帝准备的马车。猫儿跟着他跳上去,钻进车中,还仰着头左看右看,似是觉得新奇。 “彻!”马蹄达达,车轮辚辚。猫儿更新奇了,探出头去观察。道人则眯着眼睛,坐着不动。 占了身份的便宜,视角天然更高,能很轻松的见识到寻常人不易见到的事情。 就如今晚——这盛极一时的巅峰王朝,雄心壮志的晚年帝王,那征战天下从无败绩的千古名将,帝王的猜忌,将军的应对,中间的国师……也许之后会发生的或此时正在发生的任何事,都将成为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他此时身在此山中,既离历史如此之近,又看不完全。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妙在何处,却不可言说。总之无论今后发生什么,皇帝猜测名将而杀之,皇帝信任名将而用之,皇帝征战北方,胜则千古奇功,败则帝国衰弱,或是皇帝放弃征战,乃至多年后陈将军起兵谋反,宋游今夜来此皇宫走这一趟,与这历史中的大事擦肩而过,亲眼注视历史篇章的写就,都已经不亏了。 千百年后,会有无数人对这个时代充满了憧憬,充满了好奇,无数人诵读着、书写着此时的故事,背诵着这个年代写就的诗词名篇,争论着那位千古名将究竟有没有私心,争论这位帝王的是非功过……而在千百年前,道人亲眼见证着。 好似自己也成了史书中的一部分。回过神来,那猫儿已踩在了自己腿上,将头凑得离自己好近,嘴巴都像是要杵到了自己下巴上。 “道士。” “嗯?” “你在想什么?” “你听不懂。” “哦……”猫儿乖巧点头,又盯着他问:“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我们在里面的,是什么?” “马车,我们平常在路上也常常会看见的。”道人耐心解释, “只是路上那些没有这个好看。” “为什么我们不买一个这个?放在马儿身上,这样我们就可以坐在里面走了。”猫儿的眼中充满不解。 迎着她的目光,道人心中闪过很多个回答,有 “那样就不是自己走了”,有 “马车只能在大路上不能爬山”,但都觉得说服不了她,她可能会想出很多种不同的话来应对他,或是反问很多个问题。 于是想了想,他才说道:“那样马儿会很累。” “对哦……”猫儿立马点头,深以为然。 第158章 避一避风头 “柳叶街到了。” “就在这里吧。” “是……” 小太监将两个食盒提了出来。 道人与猫都下了马车。 “多谢足下。” “告退。” 伴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又辚辚而去。 此刻早已夜深,借着星光,勉强辨路,道人提起两个食盒,猫儿则睁着好奇的眼睛,盯着隔壁大门。 “女侠还没睡吗?” 道人对着隔壁问了一句。 “没睡~” 猫儿回答道。 “没睡。” 隔壁也传来回答。 随即大门陡然打开,方才听见马车声就已经贴到了门框上来偷听的女侠露出身影,盯着他们:“你们从哪里回来的?怎么还坐了马车?” “女侠吃过了吗?” “自然吃了,这都几更了。” “吃得可好?” “稀粥咸菜,还可以。”吴女侠吸了吸鼻子,“你手上提的什么?” “出去吃饭,厚颜打包了些饭菜回来。”宋游说着递出手上食盒,“请女侠尝尝,好还女侠前几日那顿山珍。” “你去哪打包的?” 吴女侠伸手接过,虽然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可刚一入手,便觉得不对。 这盒子就得值不少钱了。 “皇宫。” “什么?” “便请女侠尝尝皇帝吃的菜。” “进来再说。” 吴女侠转身便进了屋子。 吹燃火折子,点上油灯。 油灯的光迅速就亮了起来。 宋游看着那盏油灯,吸了吸鼻子,能在屋中闻到明显的油烟味道。 再看地上,许多类似麻绳一样的东西,用干草编成的,很短一截,闻起来像是平常做草香会用到的原料。细细一想,之前刚进柳树街的时候,隐隐看见这方有难以察觉的灯光。 这位女侠应当先前就在一楼,而且点着灯,多半是在编这些草绳。 不过白天也可以编,之所以到这么晚还在编,点着灯费着油,若非有急用,便是因为邻居久久未归,不敢睡,一边编一边等。 听见外头车马声,不止一辆,她迅速熄了灯,贴到门前听声音,江湖中人的警惕尽显。 道人收回目光,女侠盯着食盒。 “女侠编这些草绳何用?” “火绳啊,伱不用吗?” “没有用过。” “那你们用什么驱蚊子呢?” “道观中没有蚊子。” “山中没有蚊子?” “观中没有。” “那可真是神仙地方了。” “所以这是驱蚊的。” “是啊,夏天到了嘛,蚊子越来越多,这个东西点燃蚊子就不来了。注意一点,别把房子烧掉就行。”吴女侠说着,上上下下打量食盒,见它表面如同镜面一样光滑,反射着油灯的光,透出细腻的紫红色光泽,她渐渐睁大了眼睛,“哦呀,檀香紫檀。” “女侠认得?” “好歹在长京混了这么久,难不成你以为我多没见识?” “绝无此意。” “你真去皇宫了?” “不敢说假。” “你怎么进宫去的?” 吴女侠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 若非刚才太监宫女送他回来,恐怕要怀疑他是用道法从皇宫偷出来的了。 “因我伏龙观曾有两位师祖与大晏皇室有些缘分,此次陛下听说了我与太尉府之事,特地来请。正好,在下游历天下,也很想见识一番天下权力中枢与帝王的风采,为增长见闻,便去走了一趟。”道人十分诚实,“席间想到女侠曾好奇皇帝每日吃些什么,便厚着脸皮,请陛下应允,将在下吃过后觉得味道比较好、或符合女侠口味的几道菜带了回来。” “原来你们还能和皇室扯上关系,难怪胆子这么大。” “差不多。” “行吧……” 吴女侠想了想,便不意外了。 大晏皇帝喜好结交修行中人,知晓一名有着渊源又有道行的高人在长京,请去宫中夜谈,再正常不过。 “一两紫檀一两金,你这盒子,既然那些太监宫女刚刚没有带回去,之后肯定也不会再来找你要了,把它卖了,之后都不用担忧钱了。” “还是要担忧的。” “听说皇帝威严如神,普通人被他看一眼就会发抖,是不是真的?” “假的。” “他长什么样子?” “不过是个老人。” “哎哟好香……” “都是备着的菜,不是剩菜。” “道长有心了。” 吴女侠已打开了食盒,将一盘盘菜端出来,又从屋中取出筷子来。 片刻之后,两人隔灯对坐。 一人享用美食,一人讲话。 “太尉之事看似已了,不过此事长京民间多有传言,之后恐怕要有一段时间不安生了。” “是啊。” 吴女侠囫囵不清,饭菜从宫中带过来,正是好下嘴的温度,她吃得很急,说道:“我前两天在外面就已经听见传闻了,百姓传闻里边,虽然说太尉是吃了有毒的长寿丹死的,但也有人说,是被一个道人给吓死的。惩戒管家和衙内的也是这个道人,还说这个道人身边带了一只三花猫,当时太尉府就是请这道人与三花猫去除鼠,很快就能找到你这里来。” 顿了一下: “要是换了寻常道人,恐怕要高兴了,之后生意肯定很好,把价钱收得再高都有人来,但是你嘛,估计是觉得不安宁了。” “在下决定暂时撤掉‘驱邪降魔’的店招,并去城外避一避。” “哦呀这是啥子?真好吃!” “不知晓,好像是鹿肉和鸡肉一起做的,炸过又蒸的。” “皇帝每天吃的都这么好吃吗?” “也不是。” “你去哪里避风头?” “说来当年在逸都的时候,在下都还常常出去访问名山宫观、城外高人,如今来长京这么久了,眼见得越来越热,越来越不易出行,可除了出城去看过杏花与捉过几次妖鬼以外,都还没有出城去寻访过。”宋游笑着说道,“正好出去找找。” “去哪找?找谁?什么高人?” 吴女侠一句三连问,问完又低头猛吃。 今日在宫中宴会上,谈及天下的玄奇仙幻之处,宋游便问了国师长京有哪些高人奇人。 国师先是说了几番恭维的话,然后说,长京据他所知,有四位高人,也许在伏龙观传人面前也当得起高人一称。 一位是鹤仙楼的晚江姑娘,一身琴艺出神入化,可引发天地奇观,晴日来雨,夏日来雪,此般奇技,想来即使是伏龙观的传人也会为之惊叹。 一位是去年冬天才来城中的一位画师,乃是当年窦大家的传人,虽没有窦大家的通神技艺,却也是不凡,也许宋游会感兴趣。 一位是城外神医,听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还擅长割肉接骨、开颅剖腔来治病,也算是奇技。城中许多王公贵族请他去治病,包括同席的皇帝都曾请他来宫中为皇帝皇后治过病,不过不管身家再高,也常常寻他不到,反倒是各地穷苦百姓常常遇见他外出义诊,足以说明心地善良。 世人奉其为神仙下凡。 也许死后真能为神。 一位则是城外的蛇仙,是当年太祖皇帝封的蛇仙,在城外三百里处山中修行,据传已有真龙风采,常常做些善行,可世人去寻,又寻他不到。 据说神医也与蛇仙有些交情,也许不是交情,是另外的东西,神医去山中采药,偶有危险,蛇仙感念他的功德,常常庇佑。 国师还说,蛇仙多半与伏龙观的师祖有旧。 前两位宋游都已经见识过了,只剩下后两位,可去寻找。 “听说出城往北,有位神医,医术常令人惊吓,但却十分高明,品行更是高洁,在下想去寻一寻,见识一番。” “蔡神医?” “女侠也知晓。” “……” 吴女侠却皱起了眉头。 宋游便盯着她,等她吃完。 好在吴女侠是位江湖女子,性子洒脱,寻常女子,这么被人盯着,恐怕都要吃不下去。 只见她嚼吧嚼吧,吞完嘴中东西,才说道:“蔡神医住在城外北边一百多里的北钦山上面,不过他常年不在家中,北钦山路又难找,很多达官贵人几次三番派人去寻都寻不到,我都去寻了两次,但是两次都没有缘,没找见他的踪影,这两天那边又有点乱,你去多半也找不到。” “女侠去寻蔡神医又是何故?” “自是寻他有事。” “这样啊……” 宋游点点头,并不多问,只又问道:“那最近北钦山又为何乱呢?” “还不是和你有关。” “此话怎讲?” “太尉府一事,虽然在民间传得很乱,官府也有下令封口,不过却瞒不过我们。”吴女侠说道,“听说太尉死的当天,就在死之前,还叫仆人铺开了纸拿来了作画的墨,似是要作画,这很容易让江湖人联想到此前苦寻却又在长京突然人间蒸发的窦大家传人。不过话说回来,应该早就有人查到窦大师是藏在太尉府,并潜进去查探过了,不然之前一段时间你家猫儿也不会半夜看见街上有猛虎追人了。” “窦大师逃往了北钦山?” “有人说在那边看见过他。”吴女侠说道,“所以现在那边很乱,既有达官贵人手下养的武人,也有出身江湖大派的好手,还可能有一些如那舒一凡一样名声不显但身手很好的,以及一些杂鱼,总之鱼龙混杂,我估计蔡神医就算近期在家,也得出去避避风头。” “原来是这样。” “那你还去吗?” “要去。” 宋游微笑着说道。 “也是。”吴女侠点着头,“反正你也闲,反正你也要出城。” “若寻不到蔡神医,在下便再往北走,去北钦山的深处,找传说中的蛇仙。听说他可能与我祖师有段缘分。去拜访一下前辈也好。” “挺好。” 吴女侠嘴里砸吧着,目光低垂,思索片刻,突然说道: “我带你去。” “嗯?” “正巧,我也再去找他一趟。希望你这位民间百姓口中的神仙高人,能让我沾点运气。这次把他找到,便算帮我大忙了。” “那便多谢女侠。” “嗝……” “女侠慢吃,在下告辞。” “也多谢你的饭。” “客气……” 宋游带着猫儿,出门走回自己家。 (本章完) 第159章 公主与琴师 一番洗漱,道人已躺上了床。 猫儿则站在窗边茶几上,时而扭头看一眼窗外夜色,时而回头看一眼床上的道人。 “三花娘娘早点睡吧。” “今天那个人就是皇帝吗?” “是啊,他就是皇帝。” 躺在床上的道人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对她说道:“当年三花娘娘要是有他的敕封,就可以一直在金阳道旁当一个猫儿神、不用担心被捉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跟着我四处漂泊无定了。” “这样很好!” 猫儿顿时回头来说道。 “……” 道人不禁露出了笑。 当年的三花猫可不是这样想的。 不知不觉,已过去好久了。 “道士。” “嗯?” “以后还会有人来找三花娘娘捉耗子吗?” “当然会。”道人躺着一动不动,只有声音传来,“而且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打歪主意了。不过三花娘娘还是该学会如何与人相处才是。不止是以一只猫的身份与人相处,也是以一只妖精、以一个人的身份与人相处。” “三花娘娘会努力。” “三花娘娘今晚要出去捉耗子吗?” “今晚饱着的。” “那早点睡吧。” “要吸收月亮精华的。” “今晚无月。” “对哦……” 猫儿这才转身跳回了床上,爬啊爬,在道人腰边的被子上找了个位置窝下来,挪了挪身子,好窝得舒服一些,便闭上了眼。 道人也早闭上了眼睛。 隔壁传来些许动静。 不知这位女侠在长京做什么,只知晓她对长京城内城外大大小小的动静都很清楚,许多事情早晨才发生,晚上回来时她便已经听说过了。就算那些寻常听说不到的事情,只要她去打听,也很容易能得到结果。 应当是她在长京的工作。 为贵人做的事情。 只是她来长京,似乎并不只是想图个荣华富贵那么简单。 “有趣。” 道人静下心来,入梦而去。 …… 房间中点着许多烛火,散发出令人心静的香气,方形灯笼上写的是诗词,白纱帘帐一重又一重,明亮灯火也变得朦胧,映照出里头人影。 两人在棋盘前对坐。 一人雍容华贵,年纪大约四十来岁,保养不错,却也有了皱纹,执的是白棋。 一人一身白衣,貌比天仙,执黑棋。 身后还有一名侍女侍立。 落子声此起彼伏。 雍容华贵的女子开口说道:“来长京几年了,倒觉得你越发美貌了。” “晚江容貌未曾变过,许是来长京久了,与长京人越来越像了。” “有时我真想请人去找传言中那些可保青春永驻的丹药,可惜啊,即使是你这里的吞金鬼,也不可使我青春再现了。” “公主所图甚大,又怎会沾染这些小道。” “你倒清醒。但伱青春永驻,自不明白,女人为了容颜不老,都能牺牲什么。”公主摇了摇头,“可惜我那两个弟弟就没你这么清醒了,为了清除掉我手下的人,竟指使妖怪作乱,也不知是何人所为,受了何人指点……呵呵,要当太平年间的人皇,又怎可这般行径?” “公主所言甚是。” “前段时间你我讨论的,长京城隍为何突然清醒,勤勉了起来,可有查出缘由?” “公主恕罪,暂无消息。” “无妨。” “城隍怠惰已久,迟早会明悟,此非长久之道。不过他在此时清醒,并插手储君之争,即使身为神灵,也是要有些胆量的。”女子捏着一颗棋子盯着棋盘寻找落子之处,同时说道,“若非有人许以利诱,便是有高人督促,天宫这么多年都没管过,应该也不会管。” “所言极是。” 公主的语气很从容。 晚江姑娘抬眼一瞄,展颜一笑,好似烛光也暗了几分:“这么听来,公主好像有人选了?” “春末时候,京城天降祥瑞,灵雨泽被万物,你可还记得?” “记得。” “前几日太尉府之事,可听说了?” “听说了。” 晚江姑娘眯了眯眼睛,想起了那日在长山上的相遇、后来鹤仙楼的一瞥,而传闻中惩戒太尉衙内的那名修道高人,也是带了一只三花猫。 “其中有联系?” “我亦不知。”公主取棋落子,也皱起了眉:“不过今天晚上,陛下请了一名道人进宫,与国师、陈子毅将军单独在安乐宫饮酒夜谈,还特意叮嘱宫中妃嫔及太监宫女不要到处乱走,免得扰了宫中清净,听人说,那位道人便带了一只三花猫。” “陛下身边也有公主的眼线啊。” “那倒没有。”公主说,“不过皇宫就这么点大,发生了什么事,哪里又瞒得过谁?” “原来如此。” “你可知晓长京何时来了这么一名高人?” “暂时不知。” 女子回答得十分坦然。 “去查一查。” “是。” “几更了?” “快三更了。” “这么晚了啊。” “公主要回去吗?还是就在此地歇息?” “还是该回去一趟,不知那道人此刻出宫了没有,还是仍在宫中与陛下夜谈,总之都得回去才知道。” “不下完这一局吗?” “你都赢了。” 公主已经站了起来。 女子也连忙起身。 送走公主后,她的表情很快有了变化,失了敬意,变得淡然。 大而长的双眼,美得不似凡人的容貌,唇如覆舟,神情一淡下来,立马便有了几分厌世的高冷。 女子转头看向外头夜空,眯着眼睛,思索起来,嘴中呢喃: “伏龙观……” 叫侍女将画取来,打开一看。 当时满山的杏花,长廊环着山腰,画中却只取了一角——长廊上道人与猫并排坐着,猫儿歪着身子,隐隐往道人身上靠,画面安静而美好,怕是有些恶人见了也会短暂的将心柔软片刻,而远处山也清淡,花也清淡,近处杏花探出枝来,点点花瓣被风垂落,吸引着猫儿仰头…… 真是一幅难得的好画。 刚画下它时,心里觉得是该把它赠予那位道人,这段缘分才是最好。可后来将此画拿回,常常在家中打开欣赏,却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不舍。 此画虽比不上窦大家的神作,也比不上窦家的传人,可也算难得的佳作了吧? 若说将此画赠予谁,女子定是不愿的。 哪怕是公主也不行。 若说赠还予画上本人,倒是一桩美事,只是此时心中也没有当时那么干脆了。 “唉……” 女子面露无奈之色。 收起画作,取一壶酒来,又在棋盘前坐下,重新捏起一子,对旁边侍女说: “你来陪我下。” “主人,我就是你,我又怎么下得过你?”侍女笑嘻嘻说。 “唉,真是无趣。” “……” 次日早晨。 夜棋全局在,春酒半壶空。 女子悠悠转醒。 侍女不肯陪她下棋,她只好自己和自己下。当然了,侍女陪她下,也是自己和自己下。奈何自己和自己的想法也要打架,她没有办法,只好自己一个人下到了半夜,谁也没赢得谁。喝了一些酒,喝时不够甜,醒来又觉苦,真是无趣极了。 侍女来报,打听到了那位先生的住处。 “今天要去吗?” “今天不去。” “为什么?” “今天阴天,不宜出门。” “什么时候去呢?” “过些天吧,这几天他该会很忙。” “好。” 侍女退下,女子则继续半躺下来,时而用手指拨弄一下桌上棋子,眼睛似有所看,又似目光涣散,心中似有所想,又似放空一切。 …… 柳叶街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长京喜好仙道、追捧高人的人不在少数,看不惯太尉尸位素餐、不约束子女的人也不在少数,单纯想与修行高人结识的人同样不在少数。 民间只知晓太尉想要延年益寿,误食毒丹,被毒死了,最多又传太尉家飞扬跋扈的衙内惹到了高人,被高人施法变得又聋又哑,大快民心,渐渐也有人说那高人恐怕是神仙下凡来的,但毕竟是传言,没人知晓高人是谁。 可若是长京权贵,便能知晓一二。 有人想去见识一番高人的风采,又怕惹得常姓势力不喜。有人倒是不怕,又不知该如何去拜访。有人找到了拜访高人的由头,一时又纠结,这会儿是不是会有很多人都想到这个办法。 有人还担忧,当初是自己向太尉家介绍的除鼠神猫,不知高人或常家会不会怪罪自己。 有人向来沉稳,暗中窥探。 有人生性爽利,想来就来。 不过来到柳叶街的,却都只能见到一扇关着的大门,门口原先驱邪降魔的店招已被撤下,只剩下了除鼠去忧。 道人起了个大早,煮了几个鸡蛋,带着三花猫,又买了些烤饼蒸饼馒头,装够了水,便跟着吴女侠去取她心爱的黄鬃马,一同出城而去。 此时已经走到了去北钦山的路上。 仲夏时节,草木皆绿,偏今日凉爽,头顶不见太阳,走在黄土小路上,吹着风,实在舒服。 猫儿迈着小碎步,滴溜溜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似乎有段时间没有出城了,她心情很好,不时顺着蝉鸣声找到树上去,心情就更好了。 道士心情也不错,如眼前一片开阔。 长京之事都抛在了脑后。 只管逍遥自在,哪管烦情一箩筐。 “今日阴天,适宜出门!” “凉快嘛……” “然也。” “不下雨就好了。” “今天不会。” “你晓得?” “猜的。” “那我信你!” “多谢。” 道人瞄了一眼吴女侠马背上,她还带了几根火绳,应是担忧夜宿深山蚊虫多,用来驱蚊的。 挺好,又省了一些心思。 (本章完) 第160章 北钦山寻神医 猫儿又跑到了前边去,嗅路边的草。嗅着嗅着,还张嘴咬两口。一边嚼着,一边回头看身后的两人一马。 吴女侠牵着马走,指着一条路:“往这边走,就是大名鼎鼎的长京鬼市了。” “在下也听说过长京鬼市。” “在哪听说的?” “茶楼。” “去过没?” “没有。” “我想也没有。” “是啊。”这鬼市在城外,晚上才开,若要去逛鬼市,晚上肯定回不来。 以小楼的隔音和这位女侠的警觉,自己哪天夜不归宿,她的心中恐怕一清二楚。 “在下倒也想去逛逛,只是不知这鬼市怎么去,有何特别之处,又有何讲究?”宋游正好请教一下她。 吴女侠也不扭捏,说道:“鬼市每逢四七十开,今天五月十四,咱们去北钦山得走一天多,要是寻到了蔡神医,估计要费些时间,要是寻不到肯定也不是立马就回来了,要是咱们赶得上十七的市场,我倒是可以带你去一趟。如果你还要去北钦山深处找蛇仙,我就不陪你了,伱自己去,回来若是二十或二十四,也可以去一趟。” “很有趣么?” “算不得有趣,但也与寻常市场不同。”此时二人已经走过了刚刚那条小路,吴女侠只好反身向后指着那条路:“跟着那条路一直走,地上有条地缝,最宽处好几丈,窄也有两丈,最深的地方差不多有十多丈深,绵延几十里长,除了中午,别的时候都晒不到阳光。” “天然形成的吗?” “据说是前朝末年,几分天下,妖魔乱舞,又有神灵下界,有了不得的神仙还是妖魔在这里斗法,把大地都给劈开了,才有了这条缝。” “挺神奇。” “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你听过没?” “没有听说。” “你都没有听过,多半是谣传,可能是地龙翻身来的。”吴女侠说, “因为地缝在长京城外,慢慢就有人在这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原先只是一些亡命之徒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来这里,渐渐越搞越大,现在很多胆子大的、爱猎奇的老百姓有时也会来凑凑热闹,名曰鬼市,听说有的时候真的会有山妖野鬼来这里做买卖。” “原来如此。” “要说特别的也有,走进去就挺特别,都是在地缝两边凿出来的石窟,常常起雾。卖的东西稀奇古怪什么都有,在长京不常见到的,乃至寻常街上不准卖的东西,都能见到。要是你有本事,还能买到一些涉及秘密的情报。”吴女侠说道, “不过常常有官府的人混进来,所以那些严令禁止的东西还是很不容易见到的,比如甲胄,要是有卖,第二天这里就得被围。” “寻常时候官府不管吗?” “管,管得不多。官府都这样,城里管得严,出了城,就管得很松了。”吴女侠说道, “平均几年会来大查一次,寻常小查无关紧要,几百年的鬼市牵扯已经太多,也不会轻易倒掉。” “原来如此。”说话之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忽有一阵蝉鸣迅速接近,断断续续。 道人不由低头一瞄。只见三花猫迈着欢快的小碎步朝他走了回来,嘴上叼着一只蝉。 蝉不时发出断断续续几声响,好似求饶,却完全无法动摇三花猫冷酷的心。 她只走到道人面前,用爪子扒拉道人的裤脚。道人弯下身去,摊开手,她便将嘴上的蝉放在道人手掌心,然后仰起头来看他:“吃蝉。” “我不吃。” “人要吃蝉。”三花猫盯着他说, “城里都有人吃蝉,用火烤着吃,你也烤着吃。” “我不烤。” “我帮你烤。” “三花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三花娘娘自己吃吧。” “你饿着了。” “我没有。” “你走累了。” “也没有。” “……”三花猫盯着他好久,从他手上接过蝉,两三口便咬来吃了,不能浪费。 随即迈着小碎步,又跑到了前边去。 “你这猫儿还挺关心你。” “她生怕我饿死。” “有意思。”吴女侠不由勾起了一抹微笑。这种温暖是会影响到身边人的。 此时由早晨渐渐走到中午,虽是阴天,没有烈日,却也有几分闷热。闷热之余,偶有几阵凉风,每一阵风吹来,都带来惊人惊叹的凉爽。 再配上小路两旁星星点点的夏花,不似春花的柔媚,却自有其灿烂,伴随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蝉声,好似和回忆里的每个夏天都差不多。 说来有些恍惚——今年夏天已经过了一半,她几乎每日都在外奔波,每日被烈日所晒、被夏热所扰,今天还是第一天闲下来看路边的夏花,听道旁的蝉鸣。 以至于过了一半的夏天了,才体会到夏天的感觉。忽然又听见一阵声音,若有若无。 像是炊壶被烧开了一样。不止是她,蹦蹦跳跳走在前边、好似无忧无虑一样的三花猫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伸长脖子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人走过去,只见四五个村童,赤着脚在路上走。两个村童穿的裤子只有半截,三个村童将裤脚挽到了膝盖上,脚上都沾满泥巴,其中有个村童还提着一个巴篓,多半是去河边捉鱼鳅了。 此外每个人的嘴里都含着半截豆荚,吹出或亮或沉的声音。多种声音混合在一块儿,真是刺耳。 “嘿小孩儿!”吴女侠叫住了他们, “你们在哪里找的这个叫叫?” “嗯?”几个小孩儿顿时停下来,不知所措。吴女侠虽是女声,不过她以布蒙面,长得也高,牵着马带着刀,自有几分威慑力。 “问你们在哪找的叫叫?” “什么……” “叫叫,马屎叫叫。”吴女侠对他们说着,这才反应过来,长京的叫法可能不一样,于是指着自己嘴巴, “吹的这个。” “前边路上就有。” “走吧。”吴女侠摆了摆手。一群孩童立马快步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来看他们,口中哨声又响了起来。 三花猫也站在原地,直盯着他们看。直到孩童走远,道人和女侠也走远,她才收回目光,连忙追上道人。 过了一会儿——三花猫已变成了小女童的模样,和吴女侠一样,一人嘴中含着一个野豌豆荚做的哨子。 两人并排行走,一大一小,吹出炊壶一样的声音,记忆中夏天的感觉倒是因此变得更完整了些。 道人被噪音裹着,却面露笑意。前方隐约可见山影重重,仿佛难以到达的远方。 ……远处的山越来越近,山影越发清晰,不过走近之后,又在山的背后看到了更多模糊的山影。 这世间的山果然走不到尽头。夜晚在路边睡了一觉,次日早晨,便到了连绵的北钦山下。 大山巍峨,白云深处有人家。 “呜呜呜~~”小女童依然吹着哨子,走路很不正经,偏偏倒倒,偏要往道人的身上倒,撞他一下又走正,过一会儿又偏过来,再撞一下。 好似觉得这样很好玩。上山的路果然难找难走,稍不注意就会走错。好在山上人家不少,还有道观寺庙,路也不窄,有的地方还修了石阶,吴女侠来过两次,牵着黄鬃马,一边与他闲聊,一边努力找着路。 于是大山之中,一条小路斜斜通向林木深处,两人一猫一马,慢慢往山上行去。 时而黄土路,时而青石阶。道旁长满不知名的灌木,浑身有小刺,开的是蓝紫色的小花。 隐隐可见远方山尖不知名的古刹。山风满怀,吹得路边草木摇晃,风景奇美,世界清晰而暗沉,闷热尽去,心情自然也惬意极了。 一行人不急不慢,渐入白云深处。不时会遇到一些江湖人,似是来寻窦大师的,怕是将他们也当做了竞争者,会与他们对视,故作凶狠。 宋游向来是不理会的,只认真看路,吴女侠则要与他们对视,非得等到他们主动把目光移开或是双方错开,这才回头。 “我没记错的话就是前边了。” “深山隐士啊。” “也不算隐士。”吴女侠的声音传出, “别看他住在这山里,其实只是为了方便采药尝百草,一年中他没几个月在家,通常是去四处游诊,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当成座上宾,所以住处偏远一些也不要紧了。” “有个房子!”小女童暂时把口中的哨子取下来,指着前边说,说完之后又擦擦哨子上的口水,继续塞进嘴里。 “呜呜~” “噗!”一下子没含稳,掉在了地上。小女童立马伸手就要去捡,不过却被道人一把拉住了手。 “我的叫叫……” “脏了。” “不脏!” “路上还有。” “哦。”远处果然有间茅舍。走到近前一看,几间茅屋都关着门,其中还有一间房门上贴着一对鱼尾巴。 “没有人。”小女童小声说道。 “咚咚……”吴女侠敲了敲门,果然无人回应。 “又赶空了。”吴女侠皱着眉头,弯腰看了看门口,伸手摸了一把,看看手指:“门前一层灰,即使山上风大,估计也有好些天没有人进出过了。” “在下辜负了女侠信任啊。” “应是出去行医去了。”吴女侠摇了摇头, “你又怎么说?” “在下趁兴而来,寻到自然是好,寻不到也已尽了兴了。”宋游笑道, “何况在下本就是来躲长京纷扰,找不到也无妨。倒是女侠,似乎来找蔡神医有更重要的事,怕是要失望了。” “那有什么办法?”吴女侠叹气, “我打算在这里等到明天下午,没有人的话,我就回去了,下次再过来找。” “那我也等到明天下午。” “行。”两人也不嫌脏,就在门口坐下,倚靠着门,吹着山风等待天黑。 第161章 不到最后怎知结果 今日阴天,没有日落。道人盘坐在茅屋门口,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山风自空中拂过的声音,草木被风吹动的声音,蝉鸣逐渐被虫声蛙声所取代。 小女童缩在他旁边,不嫌地脏,也不怕弄脏衣裳,整个人侧着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如一只猫一样。 女侠靠着门框,怀中抱刀,时而睁开眼睛,瞄一眼远处。黄鬃马则被拴在旁边啃草。 天色彻底暗下来。山中时有啼鸣,风吹草动,偶尔还有江湖人闹出的动静。 一夜便这么过去。次日清早。吴女侠睁开双眼,面前青山白云,风景秀丽,转头一看,自己的马好端端的站着,那名道人仍旧坐在自己旁边,离了个几尺远的距离,不过他身边的女童倒是不见了,只剩一个装了半碗水的小碗。 那碗是上好的玲珑青花瓷,价值不凡。道人用来给猫儿喂水喂饭。反倒他自己用的粗碗。 起初她还以为这碗是别人送的,宫中得来的,问了才知晓,竟是特地去西市买的,花了整整一千钱。 为什么不多买两个?因为钱不够了。吴女侠当时不解,现在则已经不见怪了,见道人也睁开了眼,便出声问:“你家猫儿呢?” “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 “这两天有很多江湖人听见消息赶过来,跟搜山捡黄金似的,莫要见你家猫儿长得好看,捉了去了。” “应当不会。”道人很从容, “只叫她一声,她就会回来。” “那你叫。” “……”没等道人开口,小路上就有了动静。一名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慢吞吞的走了回来,手上抓着一些东西,左看右看,待小屋门口的两人出现在她视线中,她立马就加快步子,一溜小跑的就跑了回来,到道人面前才停下。 伸手摊开,白嫩嫩的掌心,搁着一把野豌豆的豆荚,展示给两人看。 “我又找了这个!”这种草大多长得低矮,会开小花,结的果类似豆荚,不过要小得多。 熟了之后圆滚滚细长一条,将其从中间折断,剖开一边取出籽,放进嘴里自然就能吹出声响。 也可以只取里边的籽,用竹筒吹着玩。逸州某些地区的人管这种能吹响的东西叫 “叫叫”,很简单形象的叠词,又因为这种草常长在马屎边,于是叫它马屎叫叫。 其实与马屎并没有任何关系。寻常没有女侠,宋游自会陪三花娘娘玩这种东西,不过今日有女侠在,便交给女侠了。 只见女侠凑过去看了看,挑了一些饱满的、长的豆荚,其余的全部扔掉。 和在平州山上一样,女童舍不得,女侠刚一扔掉,她不气也不恼,只一声不吭的立马就捡回来。 直到女侠告诉她这种扁的、短的没有长大,做成叫叫也吹不响,吹响了声音也不大,她也舍不得,倔强得握在手里,不肯扔掉。 不一会儿,身边又响起了哨声。 “呜呜呜……”吹了一会儿,小女童才仿佛响起,转头对道人说:“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又看见了老虎,很大的老虎,有两只。” “嗯?”吴女侠刚把马屎叫叫塞进嘴里,便又取了出来,扭头盯着她。 “在哪里?” “就在那边。”小女童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远吗?” “不远。” “刚好两只?” “两只,比两只多一只就是三只。” “我怎么没看见?” “人晚上是瞎子。” “……” “是和之前在长京的时候看见的老虎一样吗?”身边的道人问道。 “一样的。” “那恐怕消息是真的了。那窦大师真的逃到了北钦山来,有可能是想借山路复杂而逃走。”吴女侠说着一挑眉, “行啊这些苦哈哈,长京一天到晚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他们都能找到人。” “呜呜~呜~”小女童继续吹起了马屎叫叫。可吹着吹着,竟吹出了一道略显疑惑的声音,随即扭过头看向不远处的草丛,声音才恢复正常通畅。 吴女侠也顺着看过去。 “谁?”草中安静了下,随即探出半个头。是个消瘦的中年男人。男人目光移转,看向女童,又看黄鬃马,看向女子,最后看到那名年轻道人,顿时睁大了眼睛。 “仙师!”男人立马带着包裹冲了出来。 “嗤!”女侠拔出长刀,皱着眉头,略微转头,斜着眼睛看向身旁道人:“他喊的什么?” “喊我。” “……”吴女侠眼光流转,又将长刀收了回去。只见中年男人踉踉跄跄朝这边跑,路上又是草丛又是荆棘,盛夏时节长得正是茂盛,将有人高,隔不到一丈远就能遮挡视线,中年男人却既不顾荆棘木刺也不管草中可能藏有蛇虫,只往这边跑。 没多久就穿过了草丛,来到几人面前。 “仙师救我!”中年男人顿时就地一拜,却被道人扶住了。此人正是太尉府上见过的窦大师。 身边的吴女侠也看出来了,转而将目光移向窦大师所携带的行囊,着重放在其中两个油布包裹的长条盒子上边。 “窦大师快快请起。” “仙师救我,我命将休矣!” “大师何出此言?” “窦某被人追杀,危在旦夕……” “不急。”道人拿起旁边的水囊,看见了他干裂的嘴唇,柔声问道:“大师可要喝口水?” “多谢仙师。”窦大师接过水囊,仰头隔空灌水。小心翼翼,不敢洒落一滴。 吴女侠则笑了一声,抱着刀后退两步,靠着茅屋门框,一边瞄着他们,一边瞄向远处。 “太尉府上一别,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师,今日慕名前来寻访蔡神医,不料没寻到蔡神医,倒遇上了大师,也是有缘。” “是窦某有幸啊……” “在下亦有幸。” “多谢仙师赠水。” “不必客气。”宋游接过水囊盖好塞子, “大师怎么到了此处的?” “说来话长……” “不必急,慢慢讲。”宋游干脆又盘坐下来,一副慢慢听的姿态。窦大师则回头看了看,见此处视野空旷,恐怕离得很远的江湖人也看得见,但见这位仙师就在旁边,又一副从容姿态,虽没有说要帮他,也让他的心陡然安定了下来,好似到了避风之处。 脑中一时闪过许多片段,既有那日见仙师从画中走出的惊讶与感触,又有仙师在太尉府的言行神态,甚至还有最后劝自己速速离开的穆道长。 回过神来,道人正微笑着看他。那女侠则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似是在看有没有江湖人来。 小女童生得煞是可爱,也盯着他,眼中除了好奇,却是一片清澈。皆是天下少有的可靠之人啊。 窦大师立马不再犹豫。 “窦某家传有至宝,是当年出名的祖师传下来的一幅画,后来家教不严,被家中子孙传出了消息,引来江湖人觊觎……”窦大师一一讲来,道人也认真听着。 与道人此前知晓的消息相比,有相同的,例如长京城外一身正气的武官,也有不同的,例如女侠听闻的江湖传闻中,说的是媳妇泄露消息,窦大师则说是家中不肖子孙传出的消息,应是江湖讹传。 “那位穆先生知晓窦某身怀异宝,不过并未起贪念,而是劝窦某离开。然而长京本就聚集了不少江湖人,许多人都知晓窦某在长京,窦某觉得长京城内怕是待不下去了。”窦大师连连摇头, “幸好在太尉府上时,偶然听说城外的蔡神医医术通神,多半有替人改换面目的本领,在下便想趁着夜色带着东西离开长京,来寻蔡神医,想请他帮忙。” “原来是来找蔡神医求助的,我还以为伱想利用北钦山山势道路逃出长京地界呢。”吴女侠转过头来,瞄他一眼,插了一句, “但你不知道蔡神医常常云游在外,四处行医,经常不在家中。” “只想着来碰碰运气。” “蔡神医确实有替人改换面目的本领,这样的人我还听说过一个,便是江湖中颇有名气的换头大夫。不过他们却有着根本区别。”吴女侠一边瞄着远处动静一边说道, “换头大夫是江湖奇人,靠替人改换面目的手段而出名,蔡神医却是正儿八经的名医神医,虽有此本领,却纯粹只是因为医术高超所学甚广、各方各面都有涉猎而已,并不以此出名,两者好比云泥之别。蔡神医也不像那换头大夫一样,只要给钱,什么都愿做。就算你今日运气好找到了蔡神医,他也不见得会帮你。” “窦某知晓蔡神医必然有所坚持。”窦大师声音都在发抖, “只是一来窦某已别无他法,二来窦某听说蔡神医医术通神,心地善良,窦某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讲给蔡神医听,也许会将他打动。”宋游听来觉得有趣。 在窦大师的口中, “医术通神”好似也成了一个说明品行的词了。 “不过窦某虽无缘得遇蔡神医,却遇见了仙师,果然不到最后,得失难量。”窦大师说着,又乞求的看向了宋游, “请仙师救窦某一命。”宋游并没有问他的宝物是什么宝物,只是问道:“在下要如何救窦大师呢?” “窦某其实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窦家已无后人,窦某早年间收过一徒,欲传下先祖画技,不过却为保护窦某而死于江湖人刀下,窦某要是死了当年先祖的独门画技可就失传了。”窦大师几乎要流下泪来, “请仙师助我远离此处,找个清净之处,隐居下来,待窦某留下传承之后,愿给仙师当牛做马,以作报答。” 第162章 绝世之画 “远离此处?” “恳请仙师助我。” “不知多远才算远呢?” “自是越远越好。” “……” 宋游露出了一抹笑意。 几日之前太尉府上,虽与这位窦大师的初见不算友好,可知晓他是被人胁迫,宋游作为道人,自然不会记恨于他。 加上与窦大师早就有缘在先,又知晓窦大师画技高超,接近窦家先祖,心有敬佩。当年那位窦家先祖亦是技艺通神,这般技艺,实在难得,就如当初逸州的孔大师,宋游自然也不愿其自此失传。 方才从窦大师的讲述中能听出一点—— 之所以他会来这里寻访蔡神医,并觉得蔡神医大概率会帮助自己,除了知晓蔡神医心地善良、乐于救人以外,便是因为蔡神医的医术了。 窦大师觉得,蔡神医也是个技艺通神之人,一定知晓这般技艺有多么难得,失传了又有多么可惜,自然惺惺相惜。于是自己坦明身份,讲明此时命在旦夕传承将断的局面,蔡神医多半会施以援手。 这种想法,嘴上难以讲述。 不过却是听得出来的。 若是举手之劳,便能救人一命,又能保住一门通神技艺,何乐而不为? 蔡神医乐意。 道人也乐意。 可是啊,要是他有一日之间遁行千里的本事,就不会担忧见不了观中老道最后一面了。 想了想道人才说道: “窦大师画技高超,已是人间绝顶,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当年先祖的造诣,在下自然乐于帮助大师。只是在下自己游历天下尚且要一步步走,更没有挥一挥手便送窦大师离开千里之外的本事。在下倒是也有用幻术改换容貌的手段,然而只是略通此术,谈不上造诣,用在自己身上倒还勉强,用在大师身上,恐怕最多只能管一天。” 道人说着无奈的看向窦大师:“一天时间,大师又能走出多远?” “……” 窦大师闻言一时没有回答。 不过也没有露出失望之色。 而是睁大眼睛,原地不动,似是脑中在快速的计较着什么。 片刻之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仙师要游历天下?” “我观传人代代行走天下,游历人间。”宋游微笑着看向他,“看样子大师已有了新的办法。” “仙师可知我家中宝物是何宝物?” “只听说是一幅画。” “……” 窦大师二话不说,从背上取出行囊。 其中有两个长条形的盒子,被油布裹着,一个较短,大致放的便是那幅二虎争山图,一个较长,有半人多长。 打开长盒,里头果然是个画卷。 解开红绳,缓缓打开画卷—— 一副奇幻秀丽的山村图随着画卷铺开,逐渐映入几人的眼中。 旁边女侠都朝这方投来了目光。 画中景色远近分明,落笔随意却又极具灵气,即非当下流行的写意山水画,也不像窦大师前些日子画的道人像、将军像那般分毫毕现,仿佛是在写实与写意之间找到了一个玄妙的点,画中景色有几分真切,又充满了意境。 近处只是一条黄土小路,似乎长在湖畔水淀边,路旁长满了芦苇,深秋时节,都抽出了白色的穗,连成一片,好似毛毯般温柔舒服。 整片芦苇朝着一个方向倒去,能让人从画中看到风的痕迹。 湖畔边的小路,路面却很干燥,常有人走,踩得平整,看起来也是十分舒服,让人想去里面走一圈。 小路斜斜的,通向前方。 前方何处? 是一片天墙一般的高山,从最左边一直连到了最右边。顶上虽有参差,却大致是一样高,有着一条接近坦平的山峰线。而在山脚下,只有略微倾斜的地面上坐落着无数民房村舍,正是黄昏,将暗不暗的时候,炊烟寥寥升起。 正是深秋,于是不断有人焚烧秸秆。 升起一连片的青烟。 暮霭沉沉之间,青烟似灰又蓝,却不直冲而上。 要么是被风吹的,要么便是那片山和山下的村庄离得太远,这炊烟升不到顶上去,从此看去,似乎只停留在山脚村舍房屋的上空,然后便被晚风拉扯着成了自南向北的一条烟线,沿着地面铺展开来,铺满了山脚温柔的曲线,有如一层薄纱,盖在了暮色下的村舍上边。 这幅画很大,却不缺细节。 晚归的雁,往回走的牛,夕阳下天边的颜色,刚冒出的第一颗星,一点都不少。 就是不懂画的女子,也怔住了。 就是猫儿,也充满了新奇。 至于道人,则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述的玄妙韵味,充斥着这幅画,其中生气满满,看似画面静止,却好似一切都在运转。 这哪里是画? 分明是个真实的世界。 哪里是画纸? 分明是一扇门。 道人也渐渐睁大了眼睛。 仅看这一眼,这一行就算寻不到蔡神医,就算不为了暂避长京纷扰,也已经值得了。 何止这一行值得。 再走一千里也值得。 “先祖有作画成真的本领不假,却也不是随便一挥墨,便能成真。”窦大师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宁静,“不仅天时地利不可或缺,机缘与感触到了也还得从内而外有感而发,认认真真,为所画之物倾注心血,赋予灵性,才可诞出生机。” “此画……” “此画便是我祖传的至宝,江湖相传,比先祖生前所有画作加起来都要珍贵的宝物,便是它。”窦大师说着顿了顿,看着画神色复杂,“它也确实比先祖生前所有画作加起来都要珍贵。” “快快收起,虽说此时无风,也莫要沾了灰尘,失了灵韵。” “遵命。” 窦大师却只是将画暂时收起。 道人回想着画中风景与自己所感受到的玄妙,仍旧觉得回味无穷,说道:“此画极为不凡,灵韵充足,玄妙无比,画中多半已自成一方世界,想来必是当年窦大家倾注毕生心血而作。” 此言一出,女侠顿时一愣。 画师更是大惊。 寻常人看着这幅画,只会觉得画得好,灵觉敏锐之人,便会觉得画上好像有种魔力,让自己觉得可以走得进去,最多觉得这幅画充满玄妙,可究竟玄妙在哪里也说不出来。要说画中自成一方世界,是少有人敢这么想的。 可这却是真的。 “仙师不愧是仙师,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灵韵玄妙,窦某佩服。” “在下本来也没有一眼看穿的本事。”宋游如实说道,“只是几年前在逸州,曾见过另一位技艺通神的雕刻大师,在下曾去拜访,一番见识之后从大师那里得了一抹造化,因而多了一点本领,刚好是在此道之上。” “竟是这样……” “不知此画画的是哪里?” “是我窦家的祖籍所在,云州沼郡。” “在下此生必去一趟。” “说来遗憾,窦某自幼随家父隐居昂州,还从未回祖籍探望过。” 窦大师脸上充满遗憾,但此时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摇了摇头,继续说:“世人皆知我窦家自这位先祖起,便以绘画传家,却不知晓我窦家千年前就曾做过宫廷画师,只是因为后来天子昏庸,要求无礼,先祖不愿再侍奉,加上久居深宫于丹青一道上的进展也很不利,自古以来便没有哪位了不起的画师是从宫廷里出来的,那位先祖为追求丹青一道,这才辞官回乡。” “先祖高洁。” 宋游随口应付,专心听他讲述。 身边小女童也伸长脖子,端正站着,一眨不眨的盯着这位画师。 窦大师虽然害怕江湖人找过来,但也知晓这位的本领,知晓自己当务之急,便是说服这位仙师,而要说服这样的人,绝对是急不得的。 于是保持耐心,缓缓说来: “自离开宫廷,不受束缚,先祖代代专研画技,追寻山水玄妙,果然进展极快,也逐渐有了我窦家独传的技巧。 “要想于丹青一道走到通神的极致,除了技艺以外,笔墨纸砚也得讲究到极致。 “相传曾有一位先祖游历天下,结识神仙,与之同行,取越州之北凤凰栖息过的万年青桐作纸,总共做出四张,乃绝世好纸,灵韵充沛。 “当年那位先祖回去后自己便用了一张,所作之画虽有神异,但深觉自己画技不够,于是将剩余三张传下,叮嘱后人,画技不到巅峰,不可轻易使用。 “后来陆续又有两位先祖,自以为技艺绝佳,用了两张画纸,但是都与当初那位先祖一样,落笔之前信心十足,画成之后,神异超乎想象,可正是这种超乎想象的神异,反倒使得他们后悔。 “甚至有一位先祖,画完则死,遂更加严厉的叮嘱后人,不得滥用青桐画纸。 “直到后来,有位先祖天赋极佳,相传他在寻常画纸上便能画出神异,到了中年,更是曾画人成活,画虎成真,如此早已,已远超历代先祖。 “不过画纸仅剩一张,他不敢乱用,于是背上行囊,远离他乡,走遍天下,看了不知多少山水。据说他为了等一绝妙风景,可枯等半年。然而绝世的风景看过了不知多少,看得越多,反倒越不知该如何落笔,越发找不到自己想画的东西。 “先祖失意回乡之时,已是暮年,冒着战乱,蹉跎了半生,前朝覆灭了,新朝建立了,却没有找到结果,画纸依旧空白。” 窦大师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宋游则仿佛已知道结果了。 果不其然,只听窦大师充满感慨的说: “那是新正六年的一个深秋,先祖刚走回故乡,抬头一看,便是画中这幅景色,祥和安宁,他顿时怔住,热泪盈眶,半晌之后,就地提笔,仅用半天时间便做出了此画,画成动天地,一时鬼神惊。” 道人只觉感慨万千,妙不可言。 (本章完) 第163章 托付与仙师 宋游大致已知晓窦大师的办法了。 “只是此画如此神异,大师又曾在太尉府画过我的画像,怎敢把此画与身家性命都交到我的手上呢?” “俗话说得好,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要想画出骨相神态,画人之前,便要先学会看人,画虎之前,要先学会看虎。窦某虽无先祖的通神本领,但也有自己看人画人的心得。”窦大师恭恭敬敬,躬身行礼,“虽曾冒犯过仙师,但也凭此知晓,仙师有大道行大修为,已与仙神无异,心性淡然,品行高洁,自觉得仙师不会贪图窦某这一幅画。” 说着他顿了一下: “何况此时北钦山上不知多少江湖人在搜寻窦某的踪迹,窦某已是走投无路,若是仙师真想要这一幅画,与其把画交给他们,或是损毁,或是被达官贵人所珍藏,还不如赠予仙师,也许是个比留在窦某手上更好的去处。” 宋游闻言露出了笑意。 却不是高兴,而是觉得有趣。 “此画真乃绝世妙笔,应当好好保存,留与后世千千万万年。”道人说道,“大师与家传的独门画技也该流传下去。” “仙师答应助我?” “只愿千千万万年后,世人还能看见这一幅画,世间还有窦家的独门画技。” “窦某拜谢仙师……” “大师的办法与画有关。” “仙师高明。” “说来听听。” “此画与当年先祖所留画笔有所联系,只以画笔轻触画纸,人便可走进画中,在山水之中存活。里头宛如一片真天地,说是小了一点,可东西之间也有十几里地,南北更是数十里,里头村民十余万,窦某妻子就在其中。” “真是世外桃源啊。” “窦某可携带行囊,进入画中,便请仙师带画下山,妥善放好即可,等日后仙师离开长京,游历天下,走到哪里仙师觉得合适,便用画笔开启画中世界将窦某放出。”窦大师恭敬说道,“此画长四尺,要劳烦仙师携带,若仙师应允,窦某感激不尽,若仙师不应,窦某也自认此劫。” “一幅画而已,不算麻烦。” “多谢仙师。” 窦大师说着屈身就要下跪。 “只是举手之劳,不可如此大礼。”宋游将他扶了起来,“何况此画灵韵惊人,玄妙无比,在下若能与之共存一段时间,不止有幸,恐怕也能从中寻得不少感悟造化,有助在下修行,所得益处,便算是与大师做个交换。” 窦大师本已起身,闻言又一愣。 他并非愚笨之人。 仙师相助已是大恩,如今还特地这么一说,照顾自己心中感受,又是何等大善? 一时说不出话,只又要行大礼。 “大师不可。” “仙师恩情……” “在下姓宋名游,于逸州拙郡灵泉县伏龙观修行,只是一名道人,当不得仙师之称。”宋游现在才纠正他,“大师称一声先生即可。” “窦某名为窦玄,取字妙仙,真是先前被吓破了头,竟一直未向仙师自报家门,真是不该,还请仙师恕罪。” “大师请进画吧。”宋游不愿与他多扯,“此时还早,但过一会儿,怕就有江湖人找过来了。” “好好好……” 窦大师连声说好。 随即从行囊中取出一支不知多少年没再用过的画笔,再次将画展开,持着画笔,只在画上小心一点。 玄妙勾连,灵韵大盛。 道人面容平静。 小女童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 靠后一些的女侠也双手抱刀,背靠着门,一眨不眨的盯着。 “此画只可从外边打开,用时只消以笔轻触画纸即可,仙师若要进画来寻窦某做什么事,请务必在外边事先做好交代。” “知晓了。” “仙师大恩,窦某永记于心。” “……” “窦某暂且告辞。” 此画有半人多宽,差不多与寻常人家的一扇门差不多大,长有一人多长,悬挂起来,便像是一扇门。 窦大师将画笔交到宋游手上,拿起除了放画的匣子之外的所有行囊,便在两人一猫的注视下,携带着行囊向画中走去。 玄之又玄。 此画好似真的变成了一扇门,此人竟真的穿过了画纸,走入了画中。 女子睁大眼睛,女童也睁大眼睛。 三人全都围了过去。 画上风景几乎没有变化,只是之前天上的归雁不见了,水牛变换了位置,远处沿着山间铺展的暮霭灰烟有了些变化,山脚下的村庄因为离得太远画得太小看不清有什么不同,不过在近处,却多了一道身影。 中年面貌,体态瘦弱,带着行囊,站在小路上,定格着。 “神了!” “哇!!” 女子和女童都吃了一惊。 中年人的身影依旧在画上定格不动。 道人没有回答,只将画收起。 收到一半,忽然顿住,又将画打开再一看。 那道多出来的身影已在小路上走出了一段距离,似是不放心,还在回头往后看。只是不知画中的他,回头看见的又是什么风景。 宋游这才重新将画收好,放入匣中。 剩下那支古画笔,拿着看了看,也放入了匣中。 画笔并无多少灵韵玄妙,也许当年被那位窦大家所用,确实沾了灵气,现在也散得差不多了。只是这幅画乃是这支笔所画成,颇有联系,自然而然笔就成了开启画中世界的钥匙。 可其实宋游也完全可以不用它。 当初在逸州从孔大师那里得来的造化,虽与作画成真有所区别,但也有许多共通之处,凭这一点玄妙的本事,宋游便可以开启画中世界。 当年那位窦大家应该也是一样,有自然开启画中世界的本领,也有自如进出的本事,哪怕身在画中,也能出来。 到了现在,旁人只能用笔开启了。 “……” 宋游摇了摇头,不能亲眼见证当年那位大师的风采,心存遗憾。 没有进画中一观,心也痒痒。 身边的女侠这才开口说: “这画价值连城啊。” “恐怕不止。” “你真一点贪念没有?” “没有。” “果然不愧是修道高人。” “女侠可有?” “有,大着呢。” “哦?” “我只是之前从来没想过要去争夺,可这幅画,够我吃八辈子。”吴女侠摇头叹息,“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来这里找蔡神医遇见他,就算不把他宰了也要把画抢过来,拿去换钱。” “女侠坦然。” “你真打算把画带回去,等离开长京时再带出去,然后把他放出来、还给他?” “既已答应,怎能反悔?” “也是。” 吴女侠露出了笑容,当年两人能在凌波相识,不就是因为守信吗? “我看他叫伱神仙,一点没错。” “非也。” 这位女侠自然不知,宋游虽不贪图此画,但只拿回去挂在房中,常常观赏,体会画中神韵,感悟个中玄妙,便已是获益无穷了。 “你怎么带下去?你有没有那种……袖子里可以装东西的法术?” “没有。” “那你怎么带下去?这个盒子一看就是装画的,山上这么多江湖人。”吴女侠说道,“哦,你在太尉府中,那些被你弄晕的人里边,听说也有不少太尉府养的江湖人门客,你也不怕他们。” “差得不多。” “那你还要等神医吗?” “自然。” “行!” 两人便又坐了下来,把匣子藏好。 这才开始生火烧水,煮早饭吃,按照昨晚计划好的,等蔡神医回来。 不时有江湖人来,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女侠说是来找蔡神医的,又有人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一个瘦弱的中年人,女侠抢着答,说没有,这些江湖人便半信半疑的离去了,省去了道人在说谎与麻烦之间纠结。 说起来要多谢她才是。 渐渐过了中午。 小女童等得实在无聊,变成猫去捉了兔子,掏了野鸡蛋,又变回来,干脆掰一根小树枝,在泥土地上练着写字,或缠着道人教她新的字。 吴女侠在旁边悄悄盯着。 太阳斜了一半。 道人剥开煮熟的野鸡蛋,自己吃了蛋白,把蛋黄塞到旁边的小女童嘴里。 “唔……” 小女童坐在门槛上,看也不看道人,只是他递过来就张嘴,嚼吧嚼吧,然后继续盯着地上的几行字,还没吃完便含糊念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发……” “花。” “花~” 小女童纠正完,才转头看他,敏而好学:“什么意思?” “三花娘娘不是知道每个字的意思吗?” “连起来就不知道了。”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要读一百遍?” “其义自见。” “哦!” 小女童答完竟真的小声读了起来,且掰着白嫩嫩的手指,认真数着。 道人也不管,任她去读。 身边女子依然抱着刀坐着,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教她认字的?” “不久。” “那是多久?” “春末的时候吧。” “两个月。” “差不多。” “认的字还挺多。” “三花娘娘很聪明,而且勤奋好学。”宋游瞄了眼旁边女童,见女童也斜着眼睛朝自己这边瞄过来,读书声也放低了,见自己看她,又飞快的把目光收了回去,继续认真读,他笑了笑,“我教她的字,基本是一遍就学会了,而且很快就能写得很好。” “挺聪明。” “是啊。” 小孩子想要得到夸奖的内心啊,真是可爱极了。 “多学字是好事。” “半下午了,女侠还等吗?” “我不等了。” “那我也不等了。” “你怎么说?还去北钦山找你那什么和师门有缘分的蛇仙吗?” “此行已知足,便不去了。” “这就不去了?” “以后再去。” “以后是什么时候?” “大概冬天。” “怎么说?” “此山苍茫,冬日风景一定很好。” 道人如此答着,已翻出了装画的匣子,就这么将之背在背后,叫上女童,与女子一同下山而去。 第164章 昂州五雄原有六个 “道士。” “嗯?” “三花娘娘已经读了一百遍了,怎么还是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真的?” “真的!三花娘娘害怕数错了,所以读了一百多遍!” “原来如此。” “怎么还是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那可能是我疏忽了。”道人想了想才想起,“忘记告诉三花娘娘了,古话里面的百啊千啊,一般都是虚数。” “虚数~” “就是虚假的一个数,一百并不是真的一百,一千也不是真的一千。” “那是多少呢?” “是指代很多的意思。” “指代很多~” “书读百遍,就是要读很多遍的意思,并不是真的一百遍。”道人耐心讲解,“有的是一百遍,有的是一百多遍,甚至一万遍也可能。” “!” “不过三花娘娘不必着急。一来此事与修行一样,不可操之过急,想要一天读完的话,读再多遍可能也不行。要顺其自然。”道人一边走一边伸手摸身边小女童的头,暖呼呼的,“二来嘛,诗词不见得非要有个明显的意思,有时只懂其中意境,就已经可以了。” “听不懂。” “慢慢自然会懂。” “哦……” 正在此时,前方已出现了几名江湖人。 几人都穿着粗布麻衣,沿着山路无聊的走着,左看右看,不时有一个人冲上旁边的高处,伸长脖子往茂密的草丛中看一眼。 俨然一副搜山、碰运气的姿态。 “前面有人了。” 女侠压低声音提醒着宋游。 “这几人有些面熟。” “昨天下午就碰见过。” “原来如此。” 女侠想提醒他不要露怯,坦然一些,也许还能蒙混过关,但瞄了一眼道人,却发现他从容依旧,连步伐呼吸都一如往常,哪用自己提醒? 女侠还想与他商量一下一会儿的应对之策,若是发生了冲突,怎么样可以最简单快捷、干净利落的解决掉冲突,但瞄了这些人一眼,觉得就算不是江湖上的小杂鱼也不算顶尖的高手,这道人有太尉府的手笔在前,又如此从容,想来也无需自己操心。 于是只与他并肩走着,看向前边。 在宋游一行人看见这几名江湖人的时候,这几名江湖人也看见了他们。 初时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宋游这一行人也有些面熟,但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因为宋游的身后背了一个半人长、裹着油布的木匣子——来这山上的江湖人对这种长条的包裹匣子可是警觉得很。 当即有人扯了扯身边同伴,将几人都聚在了一堆,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几眼,随即瞄着走来的一行人。 一个拄杖的道人,长得年轻。 一个蒙面女子,手提长刀。 一个小女娃,娇小可爱,吹着哨子,用一双纯净的眼睛看他们。 还有一匹比驴子也大不了多少的矮马。 这一行人与他们越走越近。 几名江湖人站在原地,几乎随着他们的靠近而转动着头,有人一直打量着他们,有人目光死死的盯着道人身后的包裹,分工十分明确。 吴女侠可以很敏锐的察觉到,这几人中,虽还没有人将手放在刀柄上,所有人却都已经紧绷了起来,蓄势待发。 “几位……” 没有人愿意一上来不知底细的就拿命来拼,有个年纪大些的江湖人便走了出来,露出满面笑意,拱手问:“昨日才上山,这就下山了?” “是啊。”道人也行礼,“没找到神医。” “两次相见,也是有缘,还没自报过家门,也没问过几位尊姓大名,算我不对。”江湖人说着,又朝他们一拱手,“在下姓朱名奎,此乃在下的四位结义兄弟,江湖人抬举我们,送外号昂州五雄。” 说完他身后也有两人报了名号。 还有两人似是性格较冷,或是大致知晓之后的事,不愿搞这些,只看着宋游一行人,没有说话。 “在下姓宋名游,不是江湖人,是一名道人,原在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修行,携童儿云游至此,听说长京有神医,特来寻访,以增见闻。” “原来是宋先生,幸会啊。” “幸会幸会。” “先生身后这位是……” 朱奎看向了宋游身后持刀的女子。 昨日便有察觉,这位恐怕不太好惹。 “吴所为,无门无派。” “女侠不像无门无派啊。” “不愿说,就别问了。” “好好好,不问不问。”朱奎连连摆手,好像很好说话,随即眼睛一眯,看向了道人背后,“不过先生背后背的又是何物呢?昨日上山,没见到几位身上有这么一件东西啊。” “友人托付之物。” “原来是友人托付之物。”朱奎咧嘴一笑,满口大黄牙,“既是友人托付之物,还包裹如此严实,于情于理,我等本不该查探……只是先生也知晓我等在山上搜寻一件宝物,宝物珍贵,比命还贵,不知先生能否打开让我等看看?” 刚一说完,又立马接上一句: “不是为难先生,看完之后,不是我等所寻的物件,无论是什么,无论价值再高,我等只当没有看见,立马赔罪离去!” “正是诸位所寻的物件。” 道人抬手与之行礼,诚恳告知。 “!!” 就是这么一句诚恳的话,甚至语气都温和如初,其中意思却是如此直白,一群江湖人瞬间便紧张了起来,盯着那行礼的道人,伸手摸刀。 有人才刚伸出手,有人已摸到了刀柄,有人把刀拔出半寸,可也仅限于此了。 所有人的身形动作戛然而止。 画面似乎按下了定格。 五个人全部定在原地。 甚至每个人的神情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或是惊讶,或是震怒,或是凶狠,眼神看向不同地方,全都定格于此,细细看去,颇为有趣。 吴女侠见状一惊:“定根法?” “然也。” “厉害啊道长。” 依然是这么一句,配上她轻松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不像夸赞或恭维,只像一句口头禅。 “呜呜呜~” 小女童吹着哨子,走到其中一人面前来,仰头盯着看。 正在此时,又一道破空声。 “噗!” 一支箭矢从远处飞来,划破长空。 十丈之远,瞬息即至。 “嗤!” 女侠抽刀挥砍只是一瞬。 说时迟那时快,常人远远反应不过来的时间中,雪亮的刀身已到了宋游面前。随即便是啪的一声,这支箭已被长刀精准的拦了下来。 “多谢女侠。” 宋游露出笑意,与她行礼。 吴女侠却不管他,持着刀身影一闪,已沿着箭矢飞来方向追了上去。 宋游笑意越发浓郁。 这个世界的武人虽没有凌空虚度、刀裂山河的本领,但修道之人也不是万能的,多数只是学些玄门手段。说起来,这个世界上九成九的修道之人在争斗中都不见得能稳赢江湖武人。 修行玄门中人的手段自然玄妙,令武人防不胜防,但他们自身也难以抵挡得住武人的刀剑。 哪怕有道人能开坛祈来风雨,有道人能伸手招来雷霆,有道人能轻易降伏厉鬼,只要没有练就刀枪不入的本领,没有别的保命手段,被一刀砍了脑袋、被一箭射穿了身子,该死还是要死,美其名曰兵解,其实死在刀枪棍棒下的修道之人那么多,有几个真的死后得道了? 人生百年,道法难学,少有人能面面俱到。 因而这位女侠表面放松,其实一直保持警惕,就是防备着暗中偷袭,怕自己这个法力高强的道人被人家用暗箭给射死了。 宋游不是那九成九,也该谢她。 片刻之后—— 伴随着一阵求饶声,吴女侠拖着一个胳膊比腿粗的壮汉回来了,随手将壮汉往他脚下一扔,这才回了句: “不客气。” 宋游看向地上的壮汉,笑着问:“足下也是昂州五雄之一?” “是……是……” “原来昂州五雄有六个啊。”宋游点头说,“几位心思巧妙。” “道爷饶命!” “足下那一箭可是直奔在下的心门而来,在下怎么饶恕足下呢?” “道爷饶命啊!啊对!小人瞄的腿!喵的腿!都怪小人箭术不精!”壮汉说着连连磕头,“道爷饶命道爷饶命……” “妙啊。” “小人所说句句属实!道爷饶命啊!” “在下不爱杀人,只问足下一句,回答对了,在下就绕过足下。”宋游说道,“回答错了,就以一还一,请足下回归天地。” “道爷饶命!” “答对即可。” “……” “足下杀过人吗?”宋游停顿一下,又补一句,“无辜之人。” 壮汉心中一惊,却是连忙磕头磕得更勤快了,回答道:“道爷明鉴,小人最多做些偷鸡摸狗、为难人的事,哪里杀过无辜之人……倒是有次路边遇到山匪不放我们走,拼杀起来杀了几个,不过若不杀他们,死的可就是咱们了。” “足下可有说谎?” “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 “抬起头来。” “……” 壮汉慌慌张张的抬起头来,看向道人。 目光刚一对视,便是一惊。 那目光平静如水,也广阔如海。 “杀过无辜之人吗?” 道人又问一遍,声音依旧。 壮汉的心中也好似多了一片海,初时风平浪静,可很快起了波澜。小的为波,大的为澜,大大小小千重万重,每一重拍打着溅起水花,或大或小都是道人的那一句问话,使他呆住,说不得谎。 “杀过……” “多少?” “两个……三个……” “篷……” 一阵火焰从内而外,席卷了他。 “啊……” 惨叫声顿时响起。 女童离他很近,觉得奇异,明明有火却不觉得烫,不由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摸,也什么都摸不到,再想看时,已被道人拉到身边蒙住了眼。 可这火却实实在在,将壮汉烧得在地上打滚,痛呼不已。 第165章 江湖夺宝 “道长好手段啊。”吴女侠眯起眼睛,盯着在火焰中被逐渐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衣裳的人,笑了一声,“听说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很多都是用一辈子来学那么一两样本领,宫观寺庙中的高人最多也只学三五样本领,道长年纪轻轻,法术倒会不少。” “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那这五个呢?” 吴女侠看向剩下五个江湖人。 “几位……” 道人便看向他们,停顿片刻,也问了句:“可曾杀过无辜之人?” 风吹草动,无人回答。 五个江湖人被定在原地,有人目光是转向这边的,可以借着余光看见一点,有人眼睛瞄向别处,看不见这边如何,却都能听见声音,从声音中也能知晓此处发生了什么事,这道人又有何本事。 此刻听道人一问,心中都害怕极了。 恐惧,不安,又有悔恨。 时而觉得自己遇见的是神仙高人,时而想起自己滥杀过的无辜,觉得自己的报应终于到了,心中更是惊惧害怕、悔恨不已。 心一惊乱,便有如火烧。 “篷……” 当即有三人身上燃起了火。 不过与那位不同,这三人不能动弹,也发不出声音,便就这么站着,如木桩假人一般,被烧成了灰。 也不知其余两人心中如何想。 “这又是什么手段?” “火行之法。” “这么厉害!” “算不得厉害。”道人从容解释,“最初那位被女侠提回来,已是吓破了胆,心中忐忑不安,恐惧惊疑,又被在下勾起了懊悔之心,这才容易被心火所趁烧成灰飞,随后三位,是见了那位的下场,同样忐忑不安、恐惧惊疑,火自他们心中起,不从在下手中来。” “剩下这两个呢?” 女侠又看向了剩下的两个。 “道人本不该多造杀孽,在下也不是喜好杀戮之人,除了那些明着对在下起了杀心的人,其余人在下都不取他们性命。”道人耐心说道,“这两位能躲得过在下的询问,大概没有杀过无辜,不过既与这几位同为昂州五雄,自然也不是善人,便请他们在此地留着吧。” “留多久?” “一个昼夜。” “有意思。” 此地虽有人烟,但毕竟在大山之上。 白天虽然安定,晚上也有豺狼。何况如今山中聚了不知多少江湖人,在此地留一天一夜且活下来,说容易绝不容易,说难倒也不难。 怕是要考验一番造化了。 “轰隆!” 头顶忽然一声闷响。 女童女子尽皆仰头望去。 “要下雨了。” 道人对她们说了一句。 女童眨巴了下嘴巴。 女子则皱起了眉。 “那可不行,我的神驹可不能淋雨,淋了雨容易生病。”吴女侠指着前边,“我记得来时路边,那边有个亭子,可以避雨。” “走吧。” “你也去?” “自然。” “不急着下山?” “不急。” “有些江湖人烂命一条,为了宝物,可是连命都可以不要。” “正好见识一番。” 道人已率先迈开了脚步。 山风扑面而来,吹得衣袍猎猎抖动,发丝也随之飘舞,路边草林皆弯了腰,放眼大山连绵,一片开阔壮观,也是一番景致。 山上江湖人果然不少,一路走来,或明或暗的遇到不知多少。 有些江湖人见他是道人,会多几分真真假假的客气,先自报家门,询问一番,再做定夺。至于是打是杀,要不要约下个规矩,各有不同。 有些自恃本领,一言不发,拔刀相见。 有些躲在暗中,放着冷箭。 有些远远见道人女子本领高超,不敢上前,看几眼便悄悄溜走,不知去了哪里。 不同的选择注定了不一样的下场。 渐渐看见了女侠口中那座亭子。 虽是在半山腰上,不过却是一处向外凸出的悬崖边,也不知是哪位雅人所建,用来观赏风景是再适合不过了。 三人一马率先走进了亭子中。 没过多久,雨就下了起来。 这雨下得大,来得急。 道人不慌不忙的在亭子中盘坐着,既不因方才江湖人的多番打扰而烦躁,也不因烧了七八个人而感怀,心中好似全无波澜。 从亭子里往外看去,每一滴雨都是短短的雨条,挂满了天地之间。 穿林打叶敲亭瓦,声音道道不相同。 山间一直有着团雾,大雨一浇,又升起了氤氲,如一层半透的轻纱笼罩了层层青山,风景本就秀丽,又变成了一幅山水画里的场景。 陆续有江湖人赶来此地。 也许有同样知晓此处有座亭子、前来避雨的,也许有从那些溜走的人口中得知消息,特地围过来想要夺宝的。 不过没人轻举妄动,都站在亭子外头,淋着雨盯着亭中众人。 渐渐越聚越多。 从十几个,变成二十几个,又从二十几个,变成三四十个、七八十个,到后来不太能数得清了,也许已经有上百个了。 还在不断增多。 有的是单枪匹马来的,有的是三五成群结伴来的。有的零零散散的站在前方路上、半山坡上,有的聚成一堆,大雨中只见黑压压的一团。 这些江湖人手中兵器也各不相同,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都有。 不止兵刃,打扮也不相同。有的穿得好,有的一团乱遭,有的披了蓑衣,有的戴了斗笠,有的只在雨中淋着,头发被雨湿成一股一股的。 隐隐还听见山下有打马的声音,明显有人正听闻消息,火速赶来,足以见得这幅传说中的绝世画作究竟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这些江湖人要么独行独立,只抱着武器盯着亭中的道人与女子,要么凑在一起小声讨论,但声音也都被大雨声盖了下去。众多目光和众多兵刃汇聚成一种难得的肃杀之气,又与大雨的嘈杂混在一起。 亭中一站一坐的二人小声说话。 “怕有两三百个人了。” “嗯……” “这么多人,别说我了,就是再把舒一凡林德海一起叫过来,怕是也挡不住。等下就看道长你的本事了,要是不行,我是帮不上忙了。” “多谢女侠。” 盘坐着的道人不疾不徐,赏雨也赏江湖人,勾起嘴角:“女侠你说……” “什么?” “这会儿像不像当年的柳江大会?” “……” 吴女侠抬头仔细看了一眼,才笑着答:“当年柳江大会上的人可比这里多多了,不过在这我倒也看见不少江湖上的好手。” 道人没有再回应。 因为前边已经有人走了出来。 是一个有些年纪、留着发白胡须的老江湖,带着斗笠,扯着嗓子喊:“里面的道爷,在下凌云,算是有礼了。” 一边喊一边拱手。 “凌云,以前金刀门出来的,后来在长京混,人送外号不饶人。前几年去了礼部尚书府上当门客,不晓得是自己偷着跑到这里来的,还是奉了尚书的密令来找画的。”吴女侠在旁边小声说道。 “在下听说道爷法力高强,身边护法也武功了得,不过我们这么多人,也不是好惹的!道爷既然道行深厚,又何必我们这些俗人争宝?” “嘿,我成伱的护卫了。” “在下关守纪。” 又一个略有些胖的中年人站了出来。 “凌老辈子说得有理,道爷既是高人,又何必舍了一身道行,与我们争宝?输了毁了一身修行,赢了也惹来满身的杀孽,左右都吃亏。” “关守纪,逸州人,咱们老乡,不晓得哪个门派的,还有个弟弟,叫关梅启,在长京混了很多年了,做事还算讲究。” 另一个差不多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听人说道爷先前自报家门,说是逸州灵泉县人?嘿嘿,小人虽然没有去道长的阴阳山上耍过、上过香,但我们也算是半个老乡了,老乡之间实在没得必要兵戎相见的,道爷你说呢?” “这就是关梅启。” “在下长州崔风季!”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非是在下冒犯!道长道行再高,也须得掂量着,我们这里聚了这么多江湖好汉,不少好汉都带了弓箭,别说几百把刀一拥而上,就算一齐拉弓射箭,道爷又没成仙,可能挡得住?” “崔风季,假名,原名崔淼,常在鬼市混,假装高手,看起来牛逼轰轰,其实内行都晓得,杀狗都追不上。” “在下席异尚,看个热闹,出来就想说一声,道长莫要误伤到我了。” “席异尚,传说中的江湖第一大派云鹤门席家的人,以前在柳江大会上你见过他的兄长。云鹤门门派驻地就在长京外头,更是在长京里头乃至朝堂之上有不知多少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里这么多人里边,他是最不好惹的。” 宋游静静的看着前边。 以前在柳江大会上,听吴女侠说过,云鹤门乃江湖之耻。不过后来听书的时候,说书先生倒都对其十分推崇,长京江湖人也都很给面子。 就如此时—— 席异尚突然开口自报家门,一群江湖人中都是一阵喧哗,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离得远的,在大雨声中没有听见席异尚的声音,连忙询问前边的人,听说云鹤门席家的人也来了后,便又是一阵喧闹。 这阵喧闹很久才平息下去。 终于又有人冲着宋游说话: “听说道爷不是江湖中人?依我所看,就算道爷是受人所托,也不必如此执着!此时算是我们胁迫,生死之下,道爷不算违背信诺!还请道爷将带的东西交给我们,我们自会决断归属。” “请道爷交出画作!” “道爷能定住一个人,能定住几个人,能把我们几百人都定住不成?” “道爷交出画作,算是我们买的,我们凑一些钱给道爷答谢,出去之后,大家伙无论宝物归谁,统一说是从道爷手上夺过来的,如何?” “道爷……” 亭外风雨渐大,雷声阵阵,越来越多的江湖人站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或是催促或是逼迫,或留有余地,或藏有针锋,各有各的性格,所谓的江湖气大概便都在这些话里边了。 道人听着,只觉有趣极了。 (本章完) 第166章 北钦山蛇仙相助 “轰隆隆!” “哗啦啦……” 雷声滚滚,天地昏暗。 夏日的狂风骤雨摧残着山间草木,沙沙之间,时有折枝声。 雨珠顺着亭子瓦檐往下滴淌,顺着枝叶草茎往下滴淌,也顺着江湖人的斗笠发丝往下流,大雨中一切都好模糊,又好像一切都格外清晰。 江湖人见亭中道人始终坐着,不动也不答,而己方声势越发浩大,不光是江湖好手越聚越多,还有许多江湖大派的人,以及一些内行人都知晓是在为朝中权贵大臣暗中做事的人也都站了出来,人也多,势也众,心中便安心了许多,有向亭子越走越近的意思。 道人却转头看向了远处风景。 “轰隆!” 雷声之中,道人终于起身。 江湖人的嘈杂顿时一滞。 同在亭中的江湖女侠瞄着前边,这么多人,即使她本事再好,落入人堆中怕也起不了浪花。不过打不过是打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就是了。于是仍旧提着长刀跟上去,好似只想看个热闹。 身后女童瞄一眼外头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又抬头瞄一眼自家道士,伸手拽了下道人的衣角。 “没事的。” 道人低头对她说,随即踏步往前。 停在亭舍边缘,道人却没看向江湖人,而是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问了一句: “前辈为何在此看戏?” 话音落地,江湖人反应不一。 有人愣一下神,有人迷惑不解,有人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也有人什么都没看见、收回目光想劝道人莫要装神弄鬼。 然而没等他们做出反应,便听天地间一道巨大的雷声: “轰隆隆……” 连绵不绝,震耳欲聋。 不对!不是雷声! 是这山上的声响! 一众江湖人都睁大了眼睛,敏锐察觉不对,左顾右盼,想从身边人脸上找到心安,却只在他人脸上看到了如自己一样的警惕。 就这刹那之间,又是一阵轰隆声响,与此同时,大地也开始颤抖起来,好似天地崩裂。 幸好江湖人底子都不错,才能在路上站得稳。 “快看!” 有江湖人指着一个方向惊呼。 正是道人先前看的方向。 众人再次转头看过去,只见山间雨雾氤氲陡然流动起来,好似被人挥舞的绢布,又好似流水一般,慢慢的汇聚在一起。 此般神异,非是江湖把戏人的小手段,而是整个天地的异象。 待得雨雾氤氲彻底汇聚成型,众人更是大惊—— 那不是别的。 正是一条盘桓在大山之间的巨蛇。 巨蛇通体由云雾组成,虚幻无实质,却长不知多长,大不知多大,仅仅蜷缩起来便填满了面前的山坳,值得注意的是,巨蛇头顶有两个小角。 “蛇仙!” “蛇仙显灵了!” “头生双角!莫非真成龙了!” 大地再度颤抖,云雾巨蛇在山间活动着身子,竟缓缓转头,看向了他们这边。 云雾飘渺间,不见巨蛇五官,也看不清眼睛在哪里,可此般神幻场景,如此庞然大物,仍让人觉得心悸不已。 这绝非障眼法那么简单。 众人皆大惊失色。 虽然早已听说蛇仙是有神位的,心地纯善从不伤人,但毕竟只是听说,心中不敢确定。更何况又曾听说蛇仙不喜纷争杀戮,常惩治恶人,他们这么多人提着武器站在这里,谁又知晓是否触怒蛇仙。 此时隔着半个山渊,与那巨大而缥缈的云雾蛇仙对视,从那蛇头之上,可看不到什么慈祥和蔼。 “呼!” 说时迟,那时快。 云雾巨蛇忽然朝他们冲了过来,一扫先前的慵懒,只瞬息间就跨过了山渊,到了面前。 雨雾氤氲汇聚成的巨蛇,虚无缥缈,并非实质,只贴着半山腰游走,从他们身边穿过,带来无数骤风横雨,便吹得他们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哗……” 众多江湖人哪里反应得过来? 只能努力站稳身子,抓住身边可以抓住的一切东西,脸被吹得变形,斗笠被轻易取走,蓑衣也被扯烂。 眼见得云雾巨蛇带来的风雨还在迅速变大,伴随着大地颤抖,他们却毫无反抗之力,哪怕有人抽刀拔剑对着云雾疯砍,也什么都砍不到。 风声雨声,草木折断声,江湖人的痛呼大喊,马儿嘶鸣,响彻这片天地。 直到云雾巨蛇的身子过了大半,所有江湖人全都被这云雾巨蛇卷了起来,再随着云雾巨蛇轻轻一摆尾,无一例外的,全都被甩下了悬崖。 唯一无事的,只是山间亭舍。 女子与女童早已看得呆了。 黄鬃马更是惊慌失措。 “哗……” 巨蛇贴着这片山游了一圈,又回到了前边山间凹处,盘桓起来,抬头注视这处亭舍。 道人立在亭中,与之对视。 眯起眼睛,想了想才抬手行礼。 “多谢前辈相助……” 云雾巨蛇没有动静,也看不见神情,不足一息后,便突然炸散,将所有雨雾氤氲都还与了这片大山。 “……” 女子与女童睁大眼睛,一个呆滞,一个懵神,只见到无数泄开来的云雾沿着远方山壁流淌,如水一般拍岸,眼中仿佛还停留着那道身影,也停留着那群江湖人毫无反抗之力的画面,惊讶不已。 “那是什么?” 女童转头直盯着道人。 “想来便是传说中的蛇仙了。”道人一边答道,一边走向亭子靠近悬崖的那一方。 “蛇怎么那么大?” “那不是蛇仙的本体,只是蛇仙的法术,用来帮我们的。”道人顺手摸了摸女童的头,盯着面前的山崖,“不过蛇仙也是很了不起了。” “好厉害!” “是啊。” “三花娘娘以后也能那么厉害吗?” “当然。” 面前的山崖很高,直通到山底,好在不是垂直,有一定的弧度,也长满了草木,被从这里扔下去,倒是不见得一定会死,但也不好活命。 也要看自己的造化。 此时这么一瞄,下边无数身影,有些在悬崖上,大抵能活,有些已经在最底下了,若非武艺顶尖,恐怕已死。 “唉……” 宋游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知这位蛇仙是不是真的与伏龙观祖师有旧,也不知他是否知晓或猜出了自己是伏龙观的传人,自然也不知他是单纯得知自己善行,看不下去又以为自己应付不了,想帮一把,还是随手与曾经故人的后辈打声招呼。 无论如何,人家帮忙,自然也该道谢。 只是此时能感觉到,蛇仙已然离开。 也罢,下次再来寻他。 “唉……” 道人再次摇头叹气。 蛇仙固然是一片好心,奈何这些江湖人哪里有那么容易放弃? 蛇仙今日助他,只是治标不治本,只管今天。只要这些江湖人不知他的本事,不能真的确定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他手上拿走这一幅画,今后必然还是会再来找他,而若是这些人零零散散的来,还要更麻烦些。 多想无益,不如观雨。 道人的心渐渐静下来。 吴女侠则冒着雨走出亭舍。 前方江湖人落了不少刀剑行囊,她也不讲究,去挑拣了一番,挑了几把不错的刀剑匕首放进被袋里,说正好拿到鬼市上去卖。 若是见到有钱袋,她则都要打开瞧一瞧,仔仔细细,连一个铜子儿也都摸出来,揣在自己身上。 回来问道人要不要,道人笑着摇头,她便当做零花钱分给了旁边的女童。 女童可珍惜得很,没拿稳掉了一个铜子儿在地上,都要飞快的去捡,生怕滚到亭子外边落到悬崖下去了,然后全部揣在怀里,鼓鼓囊囊。 山下偶有痛呼哀嚎之声。 不多时,雨便停了。 夏日的雨真是说来就来,夏日的晴也是如此,几乎大雨刚停,天上的云便被拨开,一道阳光直直照来,刚好照在前方山上。 一行人不多耽搁,立马下山。 “三花娘娘要不要骑马?”女子坐在马背上,对道人身边的女童问。 “不要。” “泥巴路多难走啊。” “不要。” “还会弄脏鞋。” “不会。” “你要骑的话,我让给你骑,不需要你和我一起骑,伱一个人骑,怎么样?” “我们有马!” “那算了。” 吴女侠摇摇头,也不多问,又瞄向旁边道人,想了想,笑着说了句:“我算是看出来了。” “怎么?” “你想帮那个姓窦的。”吴女侠说道,“之所以大摇大摆往山下走,就是想让世人都知晓这幅画已经不在那个姓窦的手上了,之所以遇到人都介绍一句你在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修行,就是想让世人以后想找,也去你们那找。” “多谢女侠。” “谢我什么?” “在下本无善行,女侠为我说了一件。” “不谢……” 不必多言,只小心往山下走。 雨后初晴,阳光如金,有些耀眼。 山路则是湿滑难行。 也许是之前几片山的云雾汇聚成的蛇仙实在太过巨大显眼,隔着很远都能看见,也许是之前江湖人的惊呼痛喊传遍了这片山,一路往下,倒是都没再遇到上山的江湖人了,也省了不少功夫。 “你还去鬼市吗?” “自然。” “带着这幅画?” “出了此山,应当无人知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了吧?” “那得看这群江湖人的情报了。” “那便看看。” “今天十六,咱们明天下午应该可以走到鬼市,等一会儿,天黑正好去逛逛。”吴女侠有些东西要出手,“里头有客栈,可以留宿,外头不远的村子里也都有茅店,看自己想住哪,总之逛一晚上,第二早上,正好回城。” “女侠安排妥当。” “不消客气。” 下山已是黄昏,找地方借宿一夜,在女侠自己编的草绳的味道中睡去,次日清早起床,再度往长京的方向走。 一路都是女童吹的哨子声。 (本章完) 第167章 长京鬼市 五月十七,是个大晴天。 正是夏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阳光最盛的一天,世间阳气达到顶端,阴魂小鬼自弱三分,就算有道行的鬼,白天也万万不敢出来。 从大清早开始,阳光就直射大地,哪怕用布遮着,也晒得人一身滚烫,是标准的盛夏天气。 道人向山下借宿的人家道了谢,吴女侠则掏出一小把铜钱,还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才让主人家收下。 旁边的小女童见了,觉得自己也借宿了,不肯与人区别待遇,于是也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小把铜钱,要递给主人家。主人家心善,已经收了吴女侠的钱怎么能再收第二遍,小女童便学着吴女侠,用那轻轻细细的声音,也说一通一模一样的好话。 主人家还是不肯收,她便不会了,站在原地愣愣的将主人家盯着,搞不清是哪里不对。 直到道人开口,主人家才收了。 小女童顿时就很开心。 一直离开了村子,走到路上,都很开心,一边吹着她新摘的马屎叫叫,一边跟在道人身边、蹦蹦跳跳的踩道人的影子玩。 地上依旧有些泥泞。 吴女侠趴在她的矮马背上,上身也伏了下去,看起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对道人说话的声音却清晰而镇定: “要说成文的规矩,鬼市只有一条,就是不问别人的身份来历。你是卖家别管买家是谁,你是买家也别管卖家是谁,只看货谈价就是。所以很多人买卖见不得光的东西都会在这里来。长京见不得光的东西太多了,看得见看不见的,摸得着摸不着的,已经离不开鬼市了。” “和黑市挺像。” “是啊。” “还有不成文的规矩吗?” “太多了。” 道人一边瞄着旁边跟着自己的影子走、非要踩在自己影子上的小女童,一边小声说:“请女侠讲讲。” “比如交易达成一概不退不换,买到假的不退换,收到假钱也不退,买贵买便宜都看自己本事。再比如里头乱,所以万事小心,不要露富,进出鬼市的时候尤其要当心。也不要让别人觉得你很弱,若伱真的很弱,最好规矩一些且不要让人看出来,若你很有本事,便可以自在一些。”吴女侠说道,“其实没多少说头,不用说都懂,在哪都是这些规矩。” “女侠常来吗?” “来过不少次,一般都是来找点钱花,有时候也来买点消息。” “原来如此。” 这是一个更原始的市场。 道人忽然顿住脚步。 身边的小女童一直盯着地面、刚刚往前跨出一大步,本该踩到往前移的影子上,然而影子却停住了,没有往前移,自己便踩空了,不由一愣。 转头疑惑的盯着道人。 却见道人朝她一笑,这才迈步。 此时虽不是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时候,然而烈日威力实在太大,到下午的时候,地面就被烤干了。黄土路上被踩出的一个个脚印都变干了,定格成湿润时候的模样,有时踩在上面,会将之踩坏,咵嗤一声,干脆的泥土碎裂四溅。 沿着官道一直走,走到下午时候,便走上了女侠此前指过的那条小路。 前方隐隐可见一些村落。 路上也偶尔可以遇到一些同样往那个方向走的人,有些和农户打扮差不多,有些则一眼就能看得出不是本地村民。 经过村落时,路边还有不少村民,站在路口逢人就问,要不要留宿。 “这边每到鬼市开市,都有很多人来,大晏看重商业嘛,很多村民心思活络的,也做起了买卖。”吴女侠讲解着,“不过不要理他们,这里过去还要走一段,前边还有村子。咱们来得算早的,完全可以住近一点,那些来得晚的,才住这边。” “原来如此。” “你打算住鬼市里边还是外边?” “里边也有住宿吗?” “两边石壁凿出来的旅店,有两家。” “外头里头有何区别呢?” “住外头的话,你买完东西,就得出来,走在外面就可能有危险。”吴女侠说道,“能在地缝下边开旅店的,都是有本事的,收钱很贵,但你住在里面自然会保证你的安全,适合那些自己没多少本事、又露了财或是买了贵重物品的,住一晚,第二天白天再出来,总比晚上安全。” “还是住外边好。” 看来此地并非是那种一群人聚集过来、完成交易又全都离去的夜间野外市场,而要固定、正规许多。 又得多谢这位女侠了。 若非是她,宋游哪里听得到这些,这一趟恐怕要少见识到许多东西。 边走边聊,渐渐过了两个村子。 “大侠!道爷!” 前边忽然传来一道童声。 道人与女子扭头看去。 只见两名小孩儿,一女一男,一高一矮,姐姐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弟弟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面庞都又黑又红,站在旁边,盯着他们: “大侠,道爷,要不要住店?我们家收费便宜,管一顿早饭,晚上不管再晚回来,都有人醒着开门,还可以借灯笼,蜡烛另算。” “你们是什么店?” 吴女侠停下来问他们。 “茅店。” “多少钱一晚?” “一间六十钱。” “胡说,这边天没黑都是五十。” “那就五十……” 年长的女孩声音弱了一点,悄悄瞄着女子。 “两间有吗?” “有的!” “先去看看!” 吴女侠粗着声音,将手一挥。 女孩和男孩立马便笑了,眼睛眯起来,挥舞着胳膊跑动起来,往前带路。 女子牵着马往那边走。 道人也跟在后边,一边走一边打量两个孩童。 年纪很小,身板很瘦,说话的声音稚嫩,但是条理却很清晰。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当家了。这也是这年头平头老百姓家孩子的真实写照。 相比起来,生在这里已经算是不错了。因为地段好,挨着地缝鬼市,每个月都有九天里有无数三教九流的人赶过来,半夜开市,逛完鬼市总有一部分人要找个地方睡一觉,第二天天亮再回去,便有了商机。 这点商机,已超过全国九成九的农户。 两名孩童虽然年少便要出来揽客,身体倒也还健康,没有吃不饱的迹象,仅就这点,也超过很多百姓子女了。 百姓之苦,是时代之苦。 道人摸了摸身边女童的脑袋。 茅店通常简陋,就是一间间茅草屋,有的是单间,有的还是大通铺。 这家还好,都是单间。 道人女子看了一圈。 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里头就一张床,只觉得不算格外脏乱,也没什么异味,便定了下来。 “给我把马看好。” “要加钱的……”小女孩悄悄瞄着她,“要二十文。” “嘿你这个小机灵鬼!” “不给钱也行,丢了不赔。” “包草料吗?” “包喂草三十……” “什么草?” “我自己去山上打的草。” “你家没有大人吗?” “娘亲还在睡觉,晚上要守门守马。” “行!” 吴女侠便答应下来,说道:“给我看好马,喂饱,别给我丢了啊!这可是我的爱马,丢了的话,我的刀可不饶你们!” “不会……” 吴女侠把缰绳递给了她。 又添一笔钱,小女孩立马高兴的牵着马走了,整个人还没有马背高。 说来也是有意思,出了逸州之后,宋游便再也没有见过比吴女侠这匹马更矮的马了。大抵是出了西南,就再也没有人骑矮小的西南马了。 “等天黑吧。” “好。” 两人各自回房。 道人在门口逛了一圈,看了看这个村庄,以及来往的形形色色的人,回来在房中坐了一会儿,感悟夏至的时节灵韵,直到天地间阳气渐弱,睁开眼睛时便发觉已经到了黄昏。 外头女侠在与茅店的姐弟俩讲话,讲她自己在江湖中的奇异见闻,有一些还是道人说给她听的,这人是个健谈的。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吃了晚饭,直接出发。 鬼市在地面之下,附近也无高山,不走近根本看不见那条地缝。 不过地上早已踩出了大路。 走近之后,便能看见那条大地上狰狞的伤疤了,又长又深,好比是一条狭窄的悬崖,只有几丈宽。这会儿天色本就暗了,底下更是一片漆黑,只偶尔可以看到不知是谁点的光亮,因为深有十来丈,因此俯身去看,也只能看见很小的几个小红点。 沿着地缝走,一路都有路可以下去。 只是有些“路”就是几个可以踩踏的平台,只有本领高强的江湖人才下得去,有些路则是开凿出来的小路,斜斜通往下边。 路上人越来越多了。 吴女侠找了比较近的地方下去。 道人一边往下走,一边往身边看,借着微弱天光,能看到不同的土层和石层。 慢慢走到最底下。 此时几乎已彻底黑暗,借着灯笼的光才能视物。 刚下去时,就是普通的地缝底部,地上满是乱石杂物乃至粪便,甚至有人或动物的骨头,味道很不好闻,两旁也是普通的石壁。不过他们顺着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前边便有灯光了,两旁的石壁也被凿出了不同的空间,讲究的好比屋舍,不讲究的便像个山洞,有的还搭了楼。 比宋游想的要繁华正式很多。 那些凿壁商铺几乎都点着灯,路边摆摊的,无一例外,也在面前放了盏油灯。摊位并不是非常密集,中间常有空隔,想来还没到热闹的时候。 众多灯火汇聚起来,映照着两旁的石壁石窟,映照着一张张以布蒙面或戴着面具的脸,众多目光交错,别有一番味道。 像是当年平州大山上的妖鬼市。 又有许多不一样。 (本章完) 第168章 丰州业山鬼面草 “这会儿人不多,你可以先找个地方等一等,也可以先去走走,从这里往下,走到头也就三四里路。”吴女侠对他说, “趁着现在没人,我要摆摊先把这些东西处理了,等会儿人多了,怕遇到能认出来的,卖完给你分钱。” “那我去走走。” “行!”吴女侠随便找了个空位,从马上拿出昨日捡的刀剑,就地一摆。 身边有个长得高瘦遮着脸的男子,发出阴恻恻的声音:“这位娘子,平常在这地儿的不是你啊……” “关!伱!屁!事!”吴女侠一字一顿,带着寒意的目光使这人闭上了嘴。 道人见状笑了笑,这是这位女侠在向他演示这地儿的规矩。低头与身边女童对视一眼,道人迈步往前走去,身后已传来了吴女侠的叫卖声:“宝刀宝剑…… “上好的桃泉宝刀…… “谭溪宝剑……”身旁一名浑身酸臭的男子,呼的一声吹燃了火折子,伴随着火星亮起豆大的火焰,点燃油灯,他端着油灯与面前走过的道人对视又交错,待道人走过时,他已经盘坐下来,油灯也摆在了自身摊位的面前。 借着微光看去,是些珍宝器皿。带着浓浓的死气,多半是陪葬品。道人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身后女侠的叫卖声也远了。一路走过,不知与多少人擦肩而过。在这鬼市上,江湖武人只占其中很少一部分,更多的是形形色色的人。 极少有人如道人与女童这般明明白白的将自身面目露出来,多数人可以看见的就只有一双眼睛。 有人喃喃自语,谈论皇宫内幕,朝廷争端,言语之间俱是外头不敢轻易言说之事。 道人看向他们,他们也看向道人。道人不管他们,他们也不问道人。此时还早,摊贩顾客都少,趁着冷清,正好看看这条地缝。 地缝两边的石壁倒是自然,或粗糙或平整,石层纹路或深或浅,都像是自然裂开的一样。 不过若真有大能以大神通撕开大地,想来裂开的缝隙两边也会是这般模样,因此也判断不出传言的真假。 倒是这两边石壁,太有看头了。这条地缝在城池之外,又深又长,主缝之间还有无数分支,挨着的又正是京城,除了中午,别的时候阳光都照不到底下,天然便是流民乞丐不法之徒通缉犯人乃至妖魔鬼怪的藏身之处。 处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看这两边石壁之上,但凡是能够刻画的地方,都留下了各种涂鸦。 既有壁画,也有文字。还有无规则的线条。从痕迹上看,有的是石头之类的坚硬之物留下的,也有的是刀剑匕首等锋锐之物刻下的。 道人提着灯笼,杵近细看细思。有的壁画十分简单,就是最简单的线条勾勒而成,有着最纯粹原始的情感。 有的壁画则十分精致,刻着各种动植物与人类神佛像,能看出作者于雕刻绘画方面有相当高的造诣,也不知这等人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有的平和安宁,有的扭曲肆意。还有的纯粹就是乱画一通。所雕刻的文字更是复杂。 光说字迹,从丑陋不堪到颇有大家风范,在这里居然都能找得到。而看内容,既有简单平和的记叙,姓甚名谁哪年哪月因何事流落至此,在什么情况下才写下这行字。 也有咒骂,骂父母骂仇人骂昏官。与之相对应的是各种诅咒的话,污秽不堪。 还有质问,问老天问朝廷,问自己为何至此。有诚心的祈祷,想摆脱困窘,或是自认已无药可救罪孽深重,祈祷神灵原谅,祈祷不祸及家人。 甚至有诗词文章,不乏写得不错的。在鬼市并没有形成之前,流落至此的人,若非落魄无所居,便是要躲避什么。 昏暗之中,这两边石壁便承载了他们的思想、情感和盼望。道人时而将灯笼举起,时而将灯笼贴到地上,一一看过去,仿佛能看见当时的他们。 岁月与时间,皆攒于其中。与之对视,颇有感触。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想来若干年后,若此地仍在,也会成为一道风景吧。只是不知到了那时,这些壁画文字是否还在,是否还看得清,后人又是否能知晓它的年代,借此一窥当初曾在此栖身过的人。 身边的小女童不知他在看什么,只在他身边跟着看了一会儿,便不感兴趣了。 但她也自有她的玩法,路边零零散散的小摊,时不时会有一些能引发她的兴趣的东西,她会走过去,蹲下来看,等道人走了,她就立马追上去。 直到时间越来越晚,此地越发热闹。形形色色的人全都聚集于此。地缝两旁凿出来的石窟纷纷有人进驻,但凡安了木门的,也都纷纷开门。 要么点起灯笼蜡烛,要么点着油灯,这条地缝一时多了许多灯火,这些人也占据了石壁边的大部分位置,道人再想凑近看,就要难许多了。 “三花娘娘。”道人回头看向小女童。三花娘娘又蹲在一处小摊前,整个人看起来很小一只。 有意思的是,即使是一个明显只有几岁的女童、脸上也能明显看出单纯与好奇,这些摊贩也从不驱赶她,最多只盯着她,不知想些什么。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三花娘娘面前的摊贩是个尤其矮小的人,小摊也只一张布,摆着一些从墓穴里盗出来的小玩意儿。 三花娘娘不盯着摊位,却盯着摊主,摊主则在她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不敢与她对视。 “三花娘娘。”道人走过去,又叫了一声。小女童便仰头望他,随即站起来,跟着他往回走,一步三回头。 “又遇到耗子了。” “都说了,不要这样一直盯着人家。” “三花娘娘只是看看。” “可是三花娘娘身为猫神,神威盖世,如今又学会了认字,神威之上又添神威,耗子天生胆小,又天生怕猫,三花娘娘会把人家吓着。” “认字这么厉害呀?” “当然了。”道人小声说道, “你看这个世界,厉害的不都是会认字的人?” “对哦!”耗子生性机灵,数量又多,得道成精的也多,遇见并不稀奇。 只是这里的妖鬼却不止于此。刚走出几步,便见到一道高挑身影牵马走来,以布遮面。 “逛得如何?” “挺有趣。” “还逛吗?” “自然。” “那走吧。” “女侠卖得还挺顺利?” “贱卖。”吴女侠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大抵有十两的样子,叫一声三花娘娘,女童就回过头来,见女子递来了钱,立马就伸手去捧。 “嘿嘿……”女子不由咧嘴一笑。道人也没说什么。一把上等的刀剑工艺十分复杂,不算别的附加价值,品质上等的至少要几千钱。 若是如吴女侠吆喝的,桃泉谭溪出产的,还要贵一些。很多时候一个江湖武人全身最贵的家当,就是手中的兵刃了。 不过那群江湖人手中兵刃应当多多少少都有些使用痕迹,不是全新的,加上有些问题,急着出手,自然便要打不少折扣。 这次再逛,人就变得很多了。既有人,也有妖鬼。好笑的是,来来往往的人,大多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许多都穿着斗篷戴着兜帽,身上唯一露出的一张脸,也盖着一张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具,好装作自己凶神恶煞的样子,而真正的妖鬼呢,又竭力扮作是人。 有趣啊有趣……道人提着灯笼,并不蒙面,身后斜背着半人长的匣子,又领着一名漂亮至极的女童,走在路上,也会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这里卖的东西,基本只有几种,一种是不法所得,不是偷抢拐骗来的,就是贪污受贿来的。一种则是城里不准卖或不好卖的东西,比如每次死刑犯斩首完流出来的人血,比如本朝禁书,比如朝中消息。”吴女侠依旧边走边对他讲解, “还有就是和妖魔鬼怪有关的东西,当然无论是哪一种里边都有真有假,要好生鉴别。”道人认真的听,也认真的看。 只是一路逛下来,也没有买多少东西,只像是来逛了个稀奇。要说买也买了一样。 是从一名卖药人手中买的二两草药。卖药人说这是人王草,因为草长五叶,五叶聚成一个圆,圆上花纹正像是一张人面。 草长之处百草不生,摘下多日不枯。卖药人便据此说,此草是吸聚了周边所有天地灵力日月精华而来,以之炼丹煎药,可以使人身强体壮,容颜不老,百邪不侵。 其实他自己也不认识。只是见此药神奇,便采了来,想寻识货的卖出去。 见宋游问他,便编了一番话。其实此草名曰鬼面草,只在大量阴魂野鬼出没之地才会生长,正常人间没有它生长的土壤。 据传北方曾有绝世鬼王,将一城之人都化作了鬼,当时在鬼气阴气影响下方圆数十里草木枯萎,皆长出此草。 长京如此太平,哪来的鬼面草?宋游本只想解个好奇,问个地点,只是卖药人哪里肯轻易泄露。 最后女侠威逼利诱,道人说明原委,他才答应道人,若是买下就告知他。 最后道人将之买下,他也只说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是丰州的业山,长京往南近千里。 丰州产人参,之前他去收人参,偶然见到了此草。这倒是让道人有些意外。 若是往北近千里,倒还能接受,因为那边虽还没到边境,但已算是北方,听说北方战乱过后,十室九空,流寇横行,常有妖鬼出没。 南方则趋于太平、富庶。不知又有什么隐秘…… 第169章 夜半鬼来访 离开此地时,已近三更。 吴女侠牵着马,打着灯笼,十分警惕,常常左看右看,生怕夜里草中冒出暗箭,或是身后有歹人随行。 不过直到走回村子,都无事发生。 “居然没事!” 女子似乎有些意外。 “女侠警惕。” “不是我警惕,是今天有点不对。” “怎么了?” “今天走在鬼市里边的时候,我发现好几道隐晦的目光,在我、我的神驹、你、你背后,还有三花娘娘身上瞄来瞄去,藏得深但瞒不过我。多半是北钦山有幸存下来的江湖人将消息传了过来,说了咱们的特征。”吴女侠说着顿了下,“我还以为他们要来找我们呢,现在一想,多半那些江湖人的惨状还有死讯也传了过来,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道人听了,心中想的却是:“那今后女侠出城岂不是会有麻烦?” “别多想了。” 吴女侠走到茅店门口,摆了摆手,随口解释:“平常出城我很少骑马,他们认不出我,而且这些小杂毛,等闲几个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说着她顿了一下: “更何况我不是天天出城,大多数时候出城也不是我一个人,没人敢来找我的麻烦,你还是担心好伱自己吧,别遭了冷箭,别被偷了。” “那就好。” 道人这才放下心来。 一行人已走到了茅店门口。 茅店简陋,外头一个木栅栏,里头是个院子。 “有个大人。” 小女童凑近栅栏,透过缝瞄向里边。 道人与女子看过去,却只能看见里边一片漆黑,举起灯笼,也只能照亮近前很小一片地方。 倒是里头迅速传来了脚步声。 这是可以听得到的。 一道黑影快步走了出来,走进灯笼微弱的光泽里,来给他们开门。 是一个农村妇人。 “回来啦……” “辛苦了。” “不辛苦……” 一行人走进了院子里。 妇人连忙牵着马去拴着。 宋游住在左边的茅屋,吴女侠与他挨着,这样的茅屋院子中也就几间,不过此时已有别的马停在了这里,应是别的住客,比他们回来得早些。 这妇人便是白天见到的姐弟俩的母亲,今天晚上吃晚饭时见了一面,听说家里男人在北方当兵,留下娘仨与老人住在家里。 鬼市上什么人都有,偷鸡摸狗之辈数不胜数,但凡客人带了马来,只要住了店,店主都要整夜看守。 挣的也是辛苦钱。 宋游没说什么,回屋稍作洗漱,放好画和行囊,便盘坐床上,趁着今日尚未结束,夏至的点才过去不久,继续感悟时节灵韵。 猫儿化作原形,在他旁边窝着。 夏至灵力,至阳至刚,三花娘娘虽是妖怪,但同修阴阳之法,也能从中受益。 …… 长夜过半,有鬼来访。 这鬼是一个纤瘦的书生模样,面色惨白如纸,半飘半走,瞄准了村西这几家茅店,径直过来,逐一查探。 第一家是几间散落的茅屋,书生鬼从左到右挨着挨着过去瞅了瞅,住的人形形色色,但都没有自己的目标。第二家是一个院子,院子的围墙是用小块的碎石堆起来的,他脚尖轻轻在地上一点,便飘过了围墙,进了院子,依然逐一查看。 这家住了不少商人,看行囊模样,应当带了不少钱财。 银钱对鬼来说虽然重,可以他的道行,倒也不是拿不动。这些商人虽都将行囊枕在头下抱在怀里,但以他的本事,也不是拿不出来。 只是今日有更重要的目标。 第三家茅店仍旧是农村茅屋改的,也有一个院子,不过是竹编的篱笆,院门也是木头栅栏。书生鬼连跳都不用跳,只走过去一挤,身体便从栅栏缝隙中挤了过去,随即走入院子中。 依然一间一间的查看。 一边看一边习惯性的小声呢喃。 第一间住的是几个江湖人,三个人睡在一起,阳气很重,血气旺盛,寻常小鬼怕是根本就近不了身。 “哦哟,三个人住一间……” 书生鬼念叨着,走向了第二家。 “哦哟,阳气这么弱,哦,这么大的年纪,怕是过两年运气好的话,就可以来找我了……” 笑嘻嘻的走向第三间。 书生鬼贴近墙壁,透过窗户,用一只眼睛往里瞅。 “咦!” 这次有一点惊讶。 房中躺的是一个女子,但血气之旺盛比第一间那三个壮硕的江湖武人加起来还更胜几筹,怕是江湖中武艺绝顶之人。鬼不太怕江湖武人,如他这般有道行的就更不惧怕了,不过此人血气太盛,今日又是夏至,书生鬼也不太敢招惹她,连忙收回目光,紧闭着嘴巴走远。 倒不是怕打不过,主要是武人敏锐,看久了怕把她惊醒,影响自己偷盗至宝。 走到第四间面前,凑近窗户。 里头是一名道人,正盘膝坐着,不知睡着了没有,身边一只猫儿窝着,耳朵竖着,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总之房间中安安静静。 再移转目光,床上放着一个行囊、一个长条的油布包裹的匣子。 就是这个匣子! “……” 书生鬼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他也不知晓这匣子里边装的是什么,只是他生前偷盗成性,也因偷盗而死,不知是不是因偷盗执念化鬼,总之化成鬼后,也爱极了偷盗,并逐渐演化出了不小的本领。 好比世间宝物,他看一眼就知晓其中价值。好比他在夜间行走,哪怕最敏觉的狗,也难以察觉他的到来,甚至有时从庙子神像前走过都没事。 今夜在鬼市上游荡,寻找目标,看见这名背着长匣的道人,只觉匣中道韵无穷,玄妙无比,惊讶极了。 后来一打听,又从江湖人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终于兴奋压倒了害怕,于是跟了过来。 远远跟着,看着他们住到了这里,又一直耐着性子,等到了这个时候,此时人睡得最沉,哪怕此人乃是修道高人,他也有几分把握。 剩余的几分,便是刺激了。 刺激好呀!刺激好呀! 这份刺激真是久违了…… 书生鬼睁着一只眼睛在门口瞄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异样,又说不出来原因,但见道人与猫都无动静,时间渐渐流走,天亮越来越近,他不敢耽搁,咬了咬牙,便下定决心。 “……” 无声无息间,整个鬼化作一缕青烟,直接从窗户口钻了进去。 “刷!” 蜷缩着的三花猫瞬间抬起头来,直盯着这缕青烟。 青烟落地,化作人形。 书生鬼钻进来才察觉不对在哪里—— 这间房中,阳气竟是如此浓郁! 甚至比今日正午还要浓郁几分,却又一丁点都没有泄到外头去。 整间屋子被至阳至刚的灵力充斥着,这对于阴魂野鬼来说,无疑是炼狱一般,进入其中,好比正常人走进了火炉。 “!!” 书生鬼顿时面目扭曲,整个身体也蜷缩起来,想要痛呼,却不敢发出声音来。 往前一瞄,正与那三花猫目光对上。 夜晚的猫眼反着光,真是可怖。 “不好!” 书生鬼暗道一声,转身就想跑。 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再瞄一眼,道人也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平静无比。 “呼……” 房间中的油灯亮起了光,堪堪洒满整间屋子。 书生鬼在这充满阳气的房间中,好似感受到了自己当初刚变成鬼时、懵懂无知白日出门被烈日炙烤的感觉,甚至还更痛苦。 但他动弹不了,只得硬着头皮看向面前的道人,几乎是咬着牙说: “仙师饶命……” 道人还没说话,反倒是身边的三花猫站了起来,甩甩脑袋,好奇的盯着他,口吐人言:“你来我们住的房子做什么?是不是想偷我们的钱?” “无意冒犯……” “无意冒犯~” 书生鬼真是煎熬极了,偏偏这三花猫还学着他的语气讲话,一时是又痛又怒。 道人低头摸了摸猫儿尾巴,这才抬头看向他,终于开口: “不知足下为何事而来?” “在下只是路过……” “……” 道人听完,抿了抿嘴,扭头对旁边猫儿说:“三花娘娘,他骗我们。” “!” 三花猫神情顿时一凝,抬头与道人对视一眼,确认之后,再扭过头时,已有几分凶相,对着小鬼就是一口气: “呼……” 吐气成火。 “啊!” 虽只是被燎一下,小鬼也是一阵痛呼。 “三花娘娘修行有成,所吐火焰已有几分灵性。”道人吹捧了一句,这才看向书生鬼,再次问道,“足下现在可以说了么?是为何事而来?” “仙师饶命……” 书生鬼这才强忍痛楚说道:“在下常混迹鬼市,今夜见仙师背上行囊颇有灵韵玄妙,因此想来窃取……” 说完立马补充一句:“请仙师念及在下是初犯,绕在下一命!” “!” 三花猫眼神顿时一凝。 果然是来偷东西的。 那和耗子有什么区别? 只是…… 三花猫刚有几分生气,突然又多了几分疑惑,盯着书生鬼,把头一歪:“你偷东西的时候为什么要讲话?” “……” 原来是说话被她发现。 书生鬼一时脸上精彩至极,又是后悔,又是惭愧,还有几分难为情,最后也只得咬牙答道:“这是在下生前的习惯,死后成鬼后,便无论如何也改不了这偷窃时自言自语的习惯了……” “哦……” “倒也神奇。” “请仙师与猫仙饶命!” “!” 一声猫仙,叫得猫儿十分舒爽。 不过心情愉快归愉快,她也没有说话,只扭头看道人。 (本章完) 第170章 请鬼帮忙 道人却只盘坐床上,平静看他: “听来足下不是初犯。” 就连话中语气也十分平静。 “……” 书生鬼当即一惊,浑身一颤,知晓自己话中漏了破绽。 实非自己愚笨,实在是这屋中阳气如火在烧,他的身体都在迅速缩小,抵抗这份痛苦已是竭尽了所有精力,实在没有空闲再去计较其它。 此时也只能吞吞吐吐说一句: “在仙师这里是初犯……” “原来如此。” “请仙师饶命!” 书生鬼的身形还在迅速缩小。 眼见得如此下去,不消半刻,恐怕他就会如正午时的雪,融化得干净。书生鬼见状哪里还敢耍心思,只一个劲的开口求饶。 “仙师饶命啊!” “足下莫急。” 道人只挥了挥衣袖,房中的夏至灵力与阳气尽皆消散。 书生鬼顿时松了口气。 不止是不再承受那仿佛火焰炙烤般的煎熬,而且此时正是凌晨,阳气弱阴气盛,世界无光,一旦这间房间恢复正常,他便如同一下子从火窑中回到了凉快舒适的春秋时节,忍不住想呻吟起来,好比岸上暴晒的鱼,快被晒死了,突然又回到了适宜的水里。 随即身体也可以动弹了。 只是在这般道人面前,他哪里敢动,哪里敢跑。 “偷盗之事,罪不至死,我观足下一身阴气浓郁纯净,虽道行不浅,却不像害过人。何况化鬼不易,在下不至于因为偷盗就取了足下性命。” “仙师明鉴,在下只是偷盗成瘾,生前爱偷盗,死后也爱偷盗,可从来没有害人的想法!” “话虽如此,然而偷盗毕竟不对,足下若未偷到在下头上,在下也许会当做不知晓,如今既然偷到了在下这里来,便算是你我的缘分。”道人平静的看着这名小鬼,“若是活人,便由阳间律法管,若是阴鬼,便由天宫地神管,便送足下去就近的道观庙宇,如何?” “仙师饶命啊!饶命!” 书生鬼立马一个劲的磕头。 “怎么?” “仙师有所不知,妖邪鬼怪虽归天宫管,但通常人死之后,魂魄本就该消散于天地,因此天宫对我等阴鬼最是苛刻!若仙师将我送往天宫,便等于判了在下的死罪啊!” 书生鬼说着,顿了一下: “何况如今各地皆有捉鬼之人,虽本事不高,可在下也有听说不少小鬼被他们捉了去,若仙师将在下送到就近的道观庙宇,恐怕、恐怕在下不一定到得了天宫那里去……” “哦?” 宋游倒来了些兴趣,问道:“各地皆有捉鬼之人怎么说?” “在下也不知原因,总之最近些年来,常有道人满地走。若遇到小鬼,便捉了去,若遇到大鬼,做过乱的,也要设法捉了去,没做过乱的,听说有些也逃过了一劫。”书生鬼如实说道,“在下一来没有害过人,二来也有些隐匿踪迹的本事,才得以逍遥至今。” “……” 床上盘坐的道人眼睑微垂,想了想才又问:“可知他们为何捉鬼?捉了鬼又都用来做什么了?” “这个……” 书生鬼犯起了难,想给出一个答案,又给不出来,只得说道:“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好事。” “那足下认为,我当如何?” “敢……敢问仙师,什么如何?” “对足下,如何?” “我……我说?” “说来听听。” “……” 书生鬼咬了咬牙:“便请仙师降下责罚,哪怕再用阳气灼伤,烧去在下大半道行,只求留有一命,在下便感激不尽。” “那以后还偷吗?” “不……不敢了……” “足下犹豫了。” “仙师饶命!在下绝不敢了!” 道人不免觉得好奇,诚心发问:“听闻足下是因偷盗而死,为何死后还不痛改前非,仍要偷盗呢?” “这……” 书生鬼犹豫了起来。 他也机灵,知晓一个好的回答,或许便能助自己逃过这一劫,于是犹豫了很久,才一下跪在地上,诚心说道: “仙师有所不知啊,人化成鬼之后,虽然看似得以长寿,比阳间寿命更长,可其实哪能与活着一样?” “还请足下起来说话。” “不敢……” “请起。” “……” 书生鬼这才站起身来。 只听道人说道:“愿听足下见解。” “称不上见解,只说说我自己。” “善。” “人活着时,吃喝拉撒都觉得平常,晒着太阳也觉得烫,虽然怕死,却也活着,虽然常有病痛灾祸,却也有别的保障。”书生鬼一边说一边悄悄瞄着这位道人的反应,“可成了鬼后,任它再好的美味佳肴,都尝不出味道了,任再好的美酒仙茶,也都喝不进去。饿了只能吃露水。 “刚死那几年,家里人还每年都会给我上香,那香的味道还不错,可后来也没人上了,只能逢年过节到处去偷别人的香。 “可别人的香毕竟是别人的,吃起来也没多大味儿。 “不敢晒太阳,只能在晚上出没。 “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成鬼,所以任你晚上走遍方圆十里百里,可能也见不到一只可以与你说话的鬼。 “一生孤寂,如何取乐?” “嗯……” 道人面无表情,只点头。 这些他也知晓一二。 早在伏龙观中时,就已从书中看到过。 只是纸上写得再详细,得来终觉浅,不如亲眼看到亲耳听说来得深刻。所以当初在平州大山之间,与小鬼的一番谈话才会使他受益如此之深。 后来长京城外,雁回山中,那几百年的老鬼,满墙的壁画字样,也书写着他是如何在孤寂中迷失的。 书生鬼见有戏,立马又说:“何况成了鬼后,看似已经死了一道,不会再死了,其实不然,依然还是有魂飞魄散的可能!且存活在世时,生了病断了腿有大夫可以看、有药可以吃,被人打了、伤了、欺负了、杀了,有官府管,有衙门可以告,成了鬼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如何去治?哪个能来给伱治?要是鬼被人打了、伤了、欺负了,被路过的道人和尚收了去,被路过的天神地神看见,随手打得魂飞魄散,谁来管?从哪说理去?” “继续。” “原本是人,如今被人畏惧,心里岂能好受?” “有理。” “尝不出味儿,见不得光,人间快乐少了大半,身无可依,神无可寄,漂泊如浮萍,一年几百个晚上,且一年复一年,又当怎么过呢?” 书生鬼起初只是想找个说法,好求得活命,说着说着,已是情深意切,面色复杂而又难受,几乎要掉下泪来。 可是成了鬼后,连哭也是不可以的。 “在下也不知晓死后怎么稀里糊涂就变成了鬼,初成鬼时,还曾庆幸过,可不足半月,便有了悔心,早知今日,何如当初一死了之。” 说到这里,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抬起头来,看向道人和那只听得云里雾里的猫,解释道: “不过在下胆小,要是现在死,是万万不敢的!” 道人看出他心中所想,只点头笑道:“世间万物皆有偷生之志。” “仙师英明!” 书生鬼连忙恭维道,然后抬起头,悄咪咪的瞄向道人:“话已说完,不知仙师可否放在下一马?在下保证!痛改前非!绝不再偷!” “恐怕不行。” “那便请仙师责罚!” “你倒机灵!” “不敢不敢……” “不送道观庙宇也可以。” “仙师请讲!” “想请足下帮一忙。” “请……请讲……” “不知足下可有听过丰州业山?” “听过丰州,却不知业山。” “听闻那边鬼魂很多……” “鬼魂挺多……” 书生鬼抬起眼睑悄悄瞄了道人一眼,与道人目光触碰之后,才说道:“在下前两年倒也曾听过,有附近的鬼去丰州游玩,回来时说,曾在丰州地界看见过百鬼夜行,皆是新鬼,由老鬼带着,不知去哪……” “竟有此事?” 道人来了一些兴趣。 “不敢欺瞒仙师!” “不瞒足下,在下对此十分好奇,然而丰州甚远,暂时不便前去。”道人对他说道,“足下道行不浅,善于夜行,又有隐匿行踪的本领,若愿意替在下去丰州业山查看一番,在下感激不尽。” “……” 书生鬼低着头,眼珠滴溜溜转。 丰州虽说挨着长京所在的昂州,然而离得并不算近,自己若能离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除非这道人有神仙本领,怕也抓不到自己。 然而这道人似乎真有神仙本领。 并且他敢让自己离去,恐怕也有收拾自己的能力。 “……” 书生鬼低头盯着地面,眼珠子转个不停,思索片刻,才抬头问道:“是不是在下替仙师去走了一趟,仙师便放过在下?” “不是。” “啊?” “足下偷盗是不该,受罚也是应当,不过若足下诚心悔过,又帮了在下的忙,在下自该谅解。”道人平静看向他,“然而足下此去丰州,不仅路遥千里,且可能有所危险,若足下应允前去,在下却是无论如何也该有所回报,不可与之相抵。” “……” 书生鬼抬头看他,愣了愣。 只听前边道人对他说:“若足下能替在下探查完,回到长京后,在下该请足下饮一杯茶。” “一杯茶……” “一杯茶!” 书生鬼愣了许久,这才把头低下,语气已与之前不同:“不知那业山在丰州何处?在下又该如何去找?找了之后,回来又如何寻找仙师呢?” “业山在丰州以南,资郡,隐南县,山上有鬼面草,长这般模样。”道人将鬼面草拿给他看,“此草生长处,必有大量阴鬼。” “明白!” “在下姓宋名游,住在长京西城柳树街,中间位置,门口有一面‘道’字旗,有‘除鼠去忧’的店招,足下来找即可。” (本章完) 第171章 雨后彩虹 “长京城内……” “有何为难?” “若是半年以前,即使京城阳气再重,在下去城内一趟也并不麻烦。只是最近听说长京城中的城隍老爷得了疯病,整日巡逻,捉妖捉鬼。在下虽有一身隐匿行踪的本领,可城隍老爷在城中也最擅于找妖招鬼。”书生鬼有些为难,“何况在下以前曾在城内盗窃过东西,怕是不太敢去了。” “在下姓宋名游。”道人又说了一遍,“足下若被城隍庙的武官所阻,只报在下名号,便可解围。” “……” 书生鬼又惊了一下,这才慌又行礼: “在下明白了!” “便多谢足下。” “不敢不敢。” “请足下多多保重,万事小心,若遇危机,以保全性命为先。” “在下告辞……” 道人与他行礼,他也与道人行礼。 随即书生鬼又化作一缕青烟,从窗户口的洞里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道人也看了眼窗外。 外头还是一片漆黑。 不过已快天亮了。 道人摸了摸身边猫儿的脑袋,不再盘坐,而是平躺下去,心中有些思绪,闭着眼睛,慢慢也睡了过去。 三花猫也重新躺下来,蜷缩成一团,用手捂头,眯着眼睛继续睡觉。 屋中油灯熄灭。 “喔喔……” 鸡鸣之时,天也亮了。 三花猫率先抬起头来,窗外已透出了深蓝色。随着鸡鸣声响了几声,猫儿揉了揉眼睛,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跳上窗户,就这么盯着外边看。 天色越来越亮,但也昏昏沉沉。 因为外头下起了雨。 许是昨夜本就回来得晚,还修行到了半夜,休息不够,道人这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 “什么时候了?” “唔?” “什么时候了?三花娘娘。” “白天了~” “……” 道人摇了摇头,算了算了。 在床上坐起来,抹一把脸,整理一下衣裳,道人便起身下了床,穿上鞋子往外走。 外头全是雨声,淅淅沥沥。 推门一看,雨下得还不小。 脚步只能停在门口了,最多往前再踏一步,多踏一步便出了茅顶的范围,地上早已被淋得透湿,水还不断溅过来,门口的土已成了湿泥。 道人抬头看天,觉得这雨估计也下不了多久了。 此地离堂屋则有几丈的距离。 道人稍作犹豫,回身背上包裹,一手拿起长匣,一手抄起懵神的猫儿,关好房门,一路踩着院中石板,几步便穿过院子,到了堂屋。 里头只有一个人在用饭。 正是吴女侠。 吴女侠捧着碗,回头看他一眼,便对店主喊道:“有人起了,烦请再打一碗稀饭来。” “好嘞!” 宋游与她点头,在同桌坐下。 店主很快就端着碗来了。 一碗野菜稀饭,一颗水煮鸡蛋,稀饭上面搁着一勺咸菜,便是茅店提供的早饭。 “慢慢吃,稀饭咸菜不够都可以添,叫我就是。” “多谢。” 道人轻声道了谢,随即取了鸡蛋来,在桌上敲开,慢慢剥起来。 “咕噜噜……” 桌上一阵滚动声。 抬眼一看,另一颗鸡蛋滚了过来。 道人不由抬眼瞄向女子。 女子则对着三花猫扬了扬下巴。 “多谢。” 道人又道了一声谢。 女子则没有说话,一手扣着碗底,一手拿着筷子刨饭,眼睛瞄着屋外的雨,等店主走远了,她才问道: “昨晚你们房间什么动静?” “有位小鬼来访,欲盗取窦大师的画作,被在下发现了。”道人剥着鸡蛋答道,“在下与他好生说了说,请他帮我一忙,便放他走了。” “嗯……” 吴女侠并不多问,继续瞄着外边:“这雨来得好烦。” 道人剥完鸡蛋,从包裹里取出青花玲珑瓷的小碗,将鸡蛋掰成小块放进碗中,递给三花娘娘,随即自己也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小声回答: “夏天的雨都这样。” “道长你说它什么时候停?” “中午前会停。” “你还说伱不会算命……” “只是经验。” “中午停的话……” 吴女侠砸吧着嘴想了想:“那倒也行。咱们在这待到中午,或者出大太阳的话,还可以待到下午路干了再走。反正这里离城不算远,就算下午走也能在天黑之前回到长京。反正今天也不会再有客人来。” “是。” 道人安心吃饭。 女子也不再说话,大口猛刨,吃完一碗,又叫店主多添了一碗。 吃完便在此处歇息。 店主也不赶他们。 如吴女侠所说,这里要在鬼市开市的那天晚上才有人来,而下次鬼市开市在两天之后,今日这里是没有生意的。 等到上午,守了一晚上的妇人便歇息去了,姐弟俩则醒了过来,端着碗在门口吃饭,目光涣散的看着外边的雨,不知晓今日又要做多少农活。 这姐弟俩年纪小,但性子还挺外向,偶尔会与吴女侠说几句话。 临近中午,雨果然停了。 夏天的晴雨都一点规律不讲,今日也像是前日一样,雨刚下完,便立马放晴。 阳光照下来,亮得耀眼。 除了地上,世间一切都干干净净。 茅店的两个小孩儿好似兴奋了起来,赤着脚踩着泥泞走到外边,跑过去跑过来,不时爬上柴堆树枝等高处,四处观望。 道人与女子正好从院子里出来,准备回城。 见他们这幅模样,坐在马背上的吴女侠不由问了一句: “小孩儿!找什么呢?” 姐弟俩先是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昨晚与自己讲故事的女侠,便也不害怕了,只答道: “找彩虹。” “彩虹?哪有彩虹?” “我们还在找,下过雨就会有。” “找着了吗?” “没找着。” 坐在马上的女子也挺直腰板,伸长脖子环顾一圈。 但是一无所获。 不过也可能是西南马太矮,即使她身材高挑,坐在马背上也没多大加成,视线都被四周的茅屋挡住了,看不远。 收回目光时,是姐弟俩黑漆漆的眼眸。 “找见了吗?大侠!” “没找见。” “今天没有吗?” “也不是夏天每次下了雨都有彩虹的,有时候就没有。”吴女侠说完顿了一下,瞄着他们神情,“也可能是我没有看见,你们可以再找找。” “哦……” “不过我身边有个道士,本事很高,不晓得会不会算命,你们或许可以问问他。” “啊?” 姐弟俩闻言,顿时看向道人。 “道爷!你会算命吗?” “让两位失望了。” 道人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笑:“在下不懂算命,也不知晓哪里会有彩虹。” “哦……” 姐弟俩立马又露出失望之色。 道人看着他们,思索了下,又说道:“不过在下倒是知晓一个法子,可以找见彩虹。” “什么办法?” “请端一碗水来。” “……” 姐弟俩面面相觑,又看道人。 随即姐姐撒腿一跑,立马往屋里跑去。 不多时,一碗水就端回来了。 “这个可以吗?” “可以。” 道人站在马儿旁边,随手接过水,走到阳光直照的位置,找好方向角度,便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头饮一口水,随口一喷。 “噗……” 细细碎碎的水雾喷出。 阳光中立马多了一道彩光。 “!” 姐弟俩一阵惊讶。 眼见得肉眼可见的水雾纷纷扬扬落下,彩虹弯弯的,短短一截,挂在空中,两人皆觉神奇无比。 “这是法术吗?” “不是。” “那是戏法?” “能称戏法,却也不是。” 说话间,随着水雾全都落地,彩虹也已经逐渐淡化消失,道人又把碗递给他们,笑着对姐弟俩说道:“你们也可以试试,学着我的样子,只要喷出来的水足够细足够多,就都能见到彩虹。” “我们也可以?” “也可以。” “……” 姐姐将信将疑,端着碗喝了口,脸因此变得圆鼓鼓的,嘴巴因此缩得小小的,湿润的红彤彤的,随即吸一口气,张口一喷。 “噗……” “怎么没有?” “再来一次。” “噗……” “有了!” 两个小孩儿顿时大喜。 别说他们两个,就是身边早已成年的女子,见着也觉得有趣。 两个小孩儿便玩起来,你一次我一次,有时能成,不能成就再来,喷出一道道小彩虹,又在片刻之后消失不见。 一碗水很快便用完了。 两人才反应过来。 姐姐连忙转身,对着身边道人连连鞠躬:“多谢道爷!” 弟弟也立马跟着鞠躬: “多谢道爷!” 坐在马背上的女子挑眉:“不谢我?” “多谢大侠!” “开心了吗?” “开心!” “开心!” “可惜这是假的……” 弟弟略有些遗憾的说了句。 道人听了,却转头问小男孩:“这也是彩虹,为何要说它是假的?” “因为真的更大,会更久,会挂在天上。”小男孩说道,“娘亲说,我们可以对着它许愿,跟流星一样,每次许完愿,爹爹就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啊。” 道人点了点头,露出笑意。 姐姐比弟弟更懂事一些,怕道人不开心,连忙说:“但还是多谢道爷!” “不客气。” 道人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只迈步往前方走去。 姐弟俩便站在墙边看着他们,传来姐姐的声音:“道爷大侠请慢走,以后要是再来,还住我们家。” “好。” “多谢……” 骑马的女侠与道人慢慢走远。 姐弟俩端着空碗,正欲归家,忽听远方传来道人的声音: “两位请往身后看。” 姐弟俩闻言,连忙转身。 一道彩虹,横跨天空。 第172章 陈将军的试探 “出来耽搁了四天半,估计攒了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做,我得快些回城了,就不与道长一路了。”吴女侠说,“就算一路,进城也要分开的。” “女侠尽管去忙。” “好!” “慢走。” “彻……” 吴女侠喊了一声,也不打马,那匹黄鬃马便自己跑了起来,马蹄溅起点点泥花。 马儿虽矮,跑得也不慢。 竟然还是走马。 身影很快消失在前边官道上。 宋游收回了目光。 只是这位女侠带着自己出来走了一趟,耽搁了四天半,没有找着她想找的蔡神医不说,还因为自己卷进了江湖人的纷争里。也不知晓那些想要夺画的江湖人有没有记住她、会不会去找她的麻烦。 总之有些过意不去。 多想也无益,索性不想,道人只沿着路边慢悠悠的往前走着。 身边女童更像是全无忧愁一般,只又不知从哪折了一根棍子,刷刷刷的打着路边野草的头,嘴上还发出声响。但凡路上有蜻蜓蝴蝶飞过,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蹦跶起来捉一下的,落到地上时,往往溅起不少泥点。 长京城渐渐近了。 忽听身后一阵杂乱沉重的马蹄声。 “彻!” 回身一看,只见几匹高头大马扬鞭而来,马上骑着披甲的禁军,还未靠近,口中便连声喊: “让开让开!让到路边去!” 道人连忙抓住女童的手腕,将之拉到自己身边来,看着这几名禁军打马而过,又随着他们的话,让到了路边的土里去。 随即转头朝禁军来的方向看去。 有一大队人马正缓缓走来。 当先三匹高头大马。 走在最前面的两匹马,一匹纯白无瑕,一根杂毛都没有,是头白玉狮子。一匹纯黑如墨,通体像是黑缎子一样油光发亮,是头黑夜乌骓兽。马上坐着的是两个仪态不凡的少年郎,估摸着都不超过二十岁,一身猎装,气度出众。 这两匹马已是威武雄壮,世间难得的神驹,可看后边稍微落后它们半个马头的那匹马,却是比它们还要高一个头,黑白交杂,神俊不凡。 马上之人一身红袍,红袍之下鼓鼓囊囊,看起来雄壮不已,竟是在这大热天也穿着甲胄。 这匹马道人见过,人也见过。 这三人畅快交谈,不过多数时候只那两个少年人在讲话,一个畅意健谈,一个儒雅温柔,身边的将军则多数时候都沉默着,只在他们问及自己的时候才淡淡的附和两句,似乎兴致缺缺。 身后还有不少仆从军士。 最醒目的是一辆板车,板车上面载满了猎物,鹿兔山羊、狼豹皆有。 这一行人越走越近。 将军习惯性打量四周,只是不经意一瞥,看到前方路边的道人后,便再也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再回两个贵气青年的话了。 直到走到了道人身边。 “……” 将军只轻轻抓着缰绳一抬,都无需用力扯,也无需出声,马儿便心领神会,停下脚步。 “吁……” 身旁与身后这才响起吁声。 一众队伍便就此停了下来。 只见将军停在马上,侧身拱手,声音平稳,对着路边道人说: “先生,又见了。” 路旁的道人也立马行礼回复: “见过陈将军。” 两名少年郎见状,都各有想法。 年长些的少年眼睛微眯,好似瞬间便知晓了这道人是谁、陈将军又为何与他相识。 年少些的少年则一脸疑惑,却也气度温柔,笑如春风,问身边的将军: “将军遇到旧识了?” “回殿下,是旧识。” 将军平静的答着,继续看向道人:“不知先生这是从哪来?” “去山外走了一趟。” “可是要回城?” “正是。”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相遇便是有缘,不知陈某是否有幸,能请先生同行?” 陈将军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立马便有一名禁军翻身下马,踩在泥泞当中,抓着缰绳走向道人。 道人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摇头拒绝:“多谢将军好意,只是鞋已脏了,便也无所谓了,在下虽要回城,却是不急赶路。” “先生好雅兴。” “非是雅兴,实在是一路走来,已走了太远,京城近在咫尺,也不差这一点了。” “……” 身边人又是面面相觑。 却没想到手握重兵、大名鼎鼎的陈子毅陈将军如此客气相邀,竟还有人敢于拒绝。 只见坐在马上的将军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随即竟转身,对着身边人拱手行礼:“二位殿下,京城已近在眼前,陈某今日有幸得遇旧识,便请二位殿下先行回城,容陈某与先生畅聊一番,也好叙旧。” “自然自然……” 年长些的少年连忙答道。 年少些的本想再说点什么,闻言也只得作罢,只好奇的看向这名领着女童站在路边的道人。 大部队继续往前,只留陈将军与两名亲兵停在原地。 “先生真不骑马?” “好意心领了。” “先生身边童儿年幼,陈某也可匀出一匹马来。”陈将军又看向道人身边的女童。 “我们有马!” 女童抬头与他对视。 “也好。” 将军不假思索,翻身而下,牵马走近道人,笑着又是行了一礼:“此前宫中一见,陈某有心想与先生多谈,却不得尽兴,没想此次狩猎回城,却能与先生在路边相遇,实在有缘。” “将军这是……” “陪同两位殿下出城狩猎。”将军看向前方逐渐走远的大队人马,补了一句,“陛下下的令。” “那将军回去要有一番问题了。” “照实说便是。” “将军出城狩猎,为何身着重甲?” “城外多有虎熊猛兽,偶尔还有成了精的妖怪出没,要保殿下周全,自然要着盔甲。” “原来如此。” 宋游笑了笑,没有多问。 大部队越走越远,殿后的禁军也离去了,道人重新走上官道,往前走着,只是身边已多了一名将军、两名亲兵,都披挂整齐,牵马而行。 “近几日来,城中满是太尉府的传闻,甚至有百姓说是神仙下凡,化作凡人之身,惩治奸臣恶霸。”陈将军笑了一声,与道人走在一起,才更能体现出他的身材究竟有多高大雄壮,尤其是衣袍之下还有重甲,“达官贵人知晓得更多些,这几天不知多少人去寻先生,可哪里想到,先生竟跑到城外面去寻访高人去了,怕是都吃了闭门羹了。” “城中百姓可知晓是在下所为?” “多数不知。” “那便好。” “看来先生喜静。” “道人大多喜静。” “也是。” “将军又如何知晓在下出城是寻访高人的呢?”道人笑着问道。 “此前在宫中,先生问过国师,长京都有哪些高人。先生周游天下,自是存了寻访之心。”陈将军不疾不徐的答道,“何况今日早晨,我等走到路上遇到一伙持刀带棒的江湖人,甚是狼狈,被军校拦了下来,询问一番,倒听了一个神仙故事,想来先生是去寻北钦山蛇仙的。” “原来如此。” “先生真当好手段啊。” “皆是蛇仙所为。”道人如实说道,“不过在下并非去寻蛇仙,而是去寻蔡神医的。他们同在北钦山,只是一个在外围,一个在深处。不曾想在下并未得见蔡神医的风采,反倒遇上了蛇仙。” “那也是有缘。” 陈将军瞄了眼他背后的长匣。 两人都没有提窦家的画。 此时也无需多提。 世事向来如此—— 此画固然珍贵,能让许多江湖人连命都不要,可也得看它放在哪。 流落江湖,便是腥风血雨的源头。放在朝中重臣家的宝库,也可能引发一番明争暗斗。可要是挂在皇宫,便是世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了。陈将军虽未见识过道人的本领,可大致也能猜出一二,放在他这里,同样没人可以拿得走。 “在下游走天下,尚有许多没有去过的地方,不知可否向将军请教一二。”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北方战乱之后,边境十室九空,千里无鸡鸣。”道人边走边问,“不知是真是假?” “真。” 简短的回答,没有丝毫感情。 就像史书里面的一个字。 这位将军做这个回答的时候,脸上亦没有丝毫表情,直到答完这个字,沉默一下,往前走出几步,他才开口,将边境惨状粗略涂抹一遍:“国家族类之争最是残酷,塞北蛮人但凡到了我们的地方,便如蝗虫过境,一个不留,千百年来,始终如此。” “那我们过去呢?” “自是一样。” “听说北方有不少妖魔作乱。” “也非谣传。”将军一边走一边答道,“先生是高人,必然知晓,一个地方一旦没有人烟,便属于妖鬼了。而一个地方,一旦死了很多人,这个地方的妖魔便更是肆意疯狂,和瘟疫一样可怕。” “北方可有天神镇世?” “在下是大晏边军守将,只管与境外蛮人厮杀,少有去管妖魔。”将军顿了一下,“但也时常听到后方有神官降世、与妖夜斗的传闻。” “这样啊……” 两人继续边走边聊。 道人早有听说这位将军的故事,听了不知道多少回,怎会不想与他交谈? 何况又有北方的事想要请教。 可惜上次相遇是在皇宫,当今天子才是主角,两人不便说太多话。 此时正好是个好机会。 将军亦有事情想试探他。 于是步伐便比往日里更慢了三分,互相交谈,道人见识着北方的风土人情,也见识着这位注定名留千古的将军,长京城是越来越近。 “快进城了。” “陈将军有事么?” “陈某该去追二位殿下了。” “此为大事,不敢耽搁将军。” 陈将军笑了一声,翻身便上了马,坐在马背上,却又看向道人,不急着走:“陈某倒是忘了一事。” “将军请说。” “此前北方大战,多亏国师料事如神,大晏才能赢得如此轻松。对于推算占卜一道,陈某实在好奇得紧。”陈将军低头盯着他,“先生既是连国师也推崇不已的仙师高人,不知是否也通晓算命之道?” “让将军失望了,在下不懂此道。” “先生此言当真?可莫要欺瞒于我。” “方才多次请教将军,将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下十分感谢,如今将军有事相问,在下又怎能欺骗隐瞒?” 将军低头,道人抬头。 两人对视一眼,尽皆真诚。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谢先生。” “将军客气。” “不知下次能否来拜访先生?” “自然可以。” “这便告辞。” “彻!” 花斑兽顿时狂奔起来,如风如雷。 身后两名亲兵也骑马跟随。 三道身影迅速远去。 道人收回目光,露出笑意,故事中的人走到现实后产生的符合与差异,当初的少年与如今皇帝也要忌惮的大将军,两相对比,真是妙不可言。 (本章完) 第173章 崔南溪的云顶山记 进了城,地上便干净了不少。 走起路来也轻松了许多。 道人不慌不忙,沿街而行,穿城而过。 慢慢回到了柳树街。 盛夏时节的柳树正是葱郁,有一间小楼,门口插着“道”字旗,有“除鼠去忧”的店招,不过大门紧锁,门口也无人摆摊,清净得很。好似没人知晓前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太尉府一事便是住在这里的道士所为。 道人慢慢走过去,打开了门。 “吱呀……” 打开房门,又将之关上。 不过木门并不严实,下午的阳光透过门缝,在昏暗的屋子里照出一条条斜着的细线,刚进来时,眼睛还不适应,觉得有些昏暗,不过仅仅片刻之后,便能捕捉到屋中散射的光了。 家中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昏暗的房间与地上耀眼的光线,灼热的太阳与屋中的凉快,鲜明的对比是夏天的感觉。 “唉……” 道人叹了口气,卸下行囊,一屁股在高板凳上坐了下来。 “唉……” 又一声清细的叹息。 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学着他的样子叹气,也学着他的样子,背对高板凳一个蹦跶,跳上去与他并排坐着,扭头看他。 劳累后的歇息最是舒适。 道人便在这里坐着,女童也学着他在这里坐着,一人一猫都不在乎时间的流逝。 大概快黄昏了,道人坐得累了,这才起身,去取包裹。 女童跟着从高板凳上跳下来,跟着他走,歪着身子,偏着脑袋,看他解开油布,打开匣子,取出画作。 道人也不理她。 这幅画卷起来有半人多长,不过展开之后,这就变成了它的宽,而它也成了一副前朝开始流行起来的横批,有将近一人长。 所谓横批,又叫横挂,和手卷的最大区别就是它可以挂在墙上。 宋游上了二楼,看了看屋子。 屋子不大但也不小,得益于穷困,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只一片平整。 取出路上买的挂钩,仔细衡量宽度,将之往墙上一按,便深深的嵌入了墙中,小心将画挂上去,竟是刚刚好。 随后道人便站在房中,立于画前,静静观赏着这幅画,感悟其中玄妙。 小女童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儿,蹲在他的脚边,一声不吭的仰头跟他一起看。 此前在北钦山上、蔡神医的茅屋前已经看过一遍,可如今再看一遍,依然惊叹不已,仍有不一样的感悟。更何况此时挂起来细细看,自然与之前在山上窦大师粗略的与他展示一遍不同。 其中灵韵玄妙,令人称绝。 谁说灵韵玄妙之事只是修行玄门中人的专属呢? 当年的窦大家也好,如今的孔大师也罢,都本是凡人,然而技艺通神,窦大家挥笔一画,便成一番天地,孔大师刻刀一凿,木猫成真,这般手笔纵观过去未来,又能有几个修行玄门中人可以做到呢? 细数伏龙观历代先辈,各有所长,但在各自选的道路上,可有几位走到了尽头?可有几位在修行法术上有窦大家之于画技、孔大师之于雕工的造诣? 难道这不能称一句神仙么? 而更称绝的是这个过程。 道人不免又思索了起来,就如当初在逸州孔大师家中一样——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一幅本来普通的画,哪怕画技再高深,哪怕颜料再考究,哪怕画纸再难得,又是如何勾连天地玄妙,孕育自然灵韵,最后自成一片天地的? 这个过程里有了不得的答案。 是世界的本质,是大道的终点。 当初在逸州孔大师家中,一切都很短暂,看不清晰,宋游也不能因为想要修行感悟,便把本想追寻自由的猫儿留下来。如今不一样,这幅画就这么悬挂在他家楼上,可以慢慢的看,慢慢感悟,慢慢思索。 这一行真是一场了不得的机缘。 得多谢窦大家、多谢窦大师才对。 此时这么一看,便越看越惊叹,逐渐被其灵韵所感,被其玄妙吸引,难以自拔。 时间流逝也不知晓。 脚边的猫儿已不知打了多少次呵欠、换了多少个姿势、离开又来了多少次了,时不时看一眼道人,扒拉一下他的裤脚,只是见他不理自己,只扒拉一下也就放下了前爪,摇晃下脑袋,便又走开自顾自的去玩一会儿,一会儿后又回来。 如此往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画已看不清了。 道人突然惊醒。 低头一看,猫儿就在自己身边,趴在地上打着呵欠,却也学着他的样子,仰头盯着画看。 好似有所察觉,她转头与他对视。 道人想了想,稍作明悟,看向画作。 刚才恍惚之间又有忘了时间的感觉,因为此前的云顶山之鉴,他生怕自己在这里一看,不知不觉又过去很久。 不过现在想来,自己刚才忘乎时间应当只是沉迷其中,沉迷太过,并非更玄妙的事。而天下间每一种感悟想来都该是不一样的,这一幅画中虽藏着天下少有的灵韵玄妙,然而此时此地的一切都与当时的云顶山情况不同,当初的经历也该是难以复制的。 何况这是看画,天一黑就看不见了。 “道士,你怎么了?” “没怎么。”道人答了一句,低头问道,“三花娘娘也在跟我一起看画吗?” “你看我也看。” “那三花娘娘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什么是门道?” “就是感悟。” “那道士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看出一点。” “那三花娘娘也看出一点!” “这样啊。” 道人点了点头,觉得挺好。 道士都要在这里看,三花娘娘自然也要在这里看,道士都看出了一点门道,三花娘娘自然也能看出一点门道,是没有错的。 只见道人伸出手,屈指一弹,便有数道灵力飞入了画上,消失不见。 随即转身下楼。 今昨两日走了不少泥泞路,鞋子已裹满了泥,道袍裤脚也沾了不少,趁着还有些天光,得去清洗一遍。 三花猫甩了甩头,顿时来了精神,四只小脚跑得飞快,随他下楼,又坐在旁边观摩他洗衣裳。 突出一个寸步不离。 “道士你怎么不变个衣裳出来?那样就不会脏不用洗了。” “我哪有三花娘娘的本事。” “伱很厉害!” “那也没有三花娘娘厉害啊。” “对哦!” 道人始终低着头,认真清洗。 随后几天,道人除了每天出门买饭会开关几次门,此外一直大门紧锁。甚至有时买饭也不肯出门,而是请三花娘娘去。 而他多数时候便站在楼上,面对着墙上的画,一站就是一天。 正好之前玉带河的水鬼赠予的十两银子已经拿到,吴女侠从江湖人身上借来的银钱和鬼市上卖刀剑的所得也分了三花娘娘一半有多,道人与三花娘娘这几天不用自己做饭,天天在外面买饭买肉吃也是可以的。 正好教会三花娘娘钱的概念、如何使用钱,如何与人打交道,避免以后被骗,顺便还能锻炼一下算术能力。 回来稍稍一夸,还能带给她成就感。 正好表明一个态度。 就如此前道人出城去寻访一样,看似只有短短几天时间,不过在这几天里,一直紧闭的大门和撤下去的“驱邪降魔”的店招,便足以让那些得知消息的权贵与清流们知晓他的态度、想法与喜好了。如今自己在家,其实也完全可以把门打开,只是多关几天,也好多点表示。 等过段时间再开,绝大部分识趣的、明理的和讲礼的人便都不会再来了。 三花娘娘则常常化成人形,在楼下写字,一写就是大半天,中间不忘上楼几回,看他一眼。 也有时候她会变成猫儿,跑出去玩,捉柳树上的蝉,或是趴在门口晒太阳睡午觉,或是出去打别的猫,自然地,每晚的捉耗子环节也少不了。 女侠送来了她自己编的草绳,给他们熏蚊子。 三花娘娘送了几只耗子,算作还礼。 直到五月底的一个黄昏,道人才终于歇了一歇,伸着懒腰走出家门。 换了一身普通衣裳,出门散步。 临近三伏天,一天比一天热,常常是闷热,到了黄昏时候才会稍微好一点,不过今日傍晚有风,难得舒爽。 道人逛了一圈,走到了斜对面的茶楼中,点了一壶好茶,在角落坐下来慢慢喝着。 等着天光黯淡。 长京不宵禁,晚上喝茶的人还不少,有人玩一些赌博类的游戏,有人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也有人凑在一块儿,分享只属于朋友间的东西。 隔壁便有几名文人,一边饮茶,一边品读传颂文章。 宋游听了几句便知晓了。 是崔南溪写的云顶山记。 “崔公这篇文章还真写得不错,总算是有一篇不错的文章了。”有一名文人点头说道。 “崔公本身便博学多才,文笔出众,只是长久困于书中、长久困在原地,没有去见广阔的天地罢了。”另一名文人答道,“不过自从崔公被贬到平州偏远之地后,眼界心性自然与先前不同,又与仙人相遇,自然得一佳作。” “依我看啊,也是沾了仙人仙气,这篇故事本就妙趣,只消如实写来,便是佳作,但凡写得好些,也许便能流传千古。” “欧台兄所言也有理……” “不过崔公一介文弱书生,居然有胆量爬过铁索,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过了铁索的感悟,也不是谁都写得出来的。况且若非崔公,换了别人,恐怕即使遇到仙人也难以与之同行,与之同行,也难以走到云顶山上。” “真是羡慕……” “谁说不是呢……” 身边道人听了,心中也觉舒适。 (本章完) 第174章 安乐馆饮茶 “天色渐晚,正好说些神仙鬼话,京城见闻。”长得略胖的说书先生走了出来,折扇一抖,往略有薄汗的脸上扇风,“给诸君乘凉听。” 底下立马有相熟的主顾问道: “先生今日讲什么?” “前些时日太尉府的事情大家想来都听说过了,官府也张了公告,讲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书先生说道,“昨日下午,以妖法邪术欺瞒太尉的妖人已被官差捉住,说起来也是唏嘘,堂堂太尉,老年竟如此昏庸。” “那妖人长什么样?” “非是三头六臂,也非是虎背熊腰,就是一个会妖法的江湖奇人,长得矮矮瘦瘦,留一撮山羊胡子。听说明日早晨会拉到街上游街,应该也会来咱们这儿走一趟,到时诸君若想看一看,只消端根板凳,坐在街边即可。”说书先生说着,却是把眼睛一瞪,语气也变得诡异起来,似是要烘托出某种以别样方法引人注意的气氛来—— “诸位可千万别觉得此人其貌不扬,就小看于他!” 众人果然不说话了,只盯着他。 说书先生对大家的反应十分满意,看得出来,这也是他来钱的本领,随即冷哼一声:“那妖人能骗得太尉团团转,京城界内、天子脚下,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施展妖术而不被神官老爷们发现,岂能没有点本事?” 底下顿时又更安静了一点。 “小道消息!”说书先生压低了声音,“听说那妖人逃走之后,还是国师派手下聚仙府的高人出马,才知晓他往哪里逃了。随后聚仙府的高人与武德卫联合禁军一同搜捕,都被他害死了好些人,才把他给抓住。” “这么厉害!” 底下立马一片惊讶。 如今正是盛世,大晏国力也强,一方面大家在与有荣焉的同时,也格外认可朝廷的实力,觉得王道高高在上,就是天帝佛祖也要让路,另一方也充分信任聚仙府、武德卫与禁军的本事,觉得江湖高人本事再高,朝廷这么大的阵仗,捉起他来应该也很轻松,于是诧异。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此时长京百姓的思想。 盛世官府乱世神。 “所以小人在此奉劝诸位一句,明日官府押着那人巡街,可能有人冲着他丢石头砸菜叶,图个好耍,诸君可莫要这样做!倒不是说那人被官府押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只是这种妖人,谁又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手段?大家伙要是惹了晦气,也划不来不是?”说书先生说完,又连忙放低声音摆出弱势姿态,“当然这只是小人讲了多年故事的经验,只是小人对诸位的奉劝!诸位花了钱,便都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自然不能让诸位客官吃了亏了不是?” 底下一片叫好。 台上叮叮当当。 客人们心里一乐,也不细想,一时高兴,便往上边丢几个钱。 说书先生一边拱手道谢,一边又再次劝道:“不过诸君可不要往外说了,这种妖人,官府肯定巴不得他被老百姓多砸些石头菜叶,要是小人在这里劝诸位不要这样的事传了出去,官府听了,肯定不乐意。” 言下之意,是冒着得罪官府的风险来为大家着想的。 台上又是叮当响。 宋游则露出了笑意。 这位先生很有本事。 听得出来他所说的大半都是假话,或者便是臆测,就连官兵前去捉拿那位妖人折了不少人大概率也是假的,但是宋游听来仍是觉得有趣。 举杯饮茶,看向外边。 长京已经天黑了,虽有灯光,但远不如后世明亮,比之东城那几条街也差得远。街上黑漆漆的,屋中灯火如豆,只是勉强可以视物,像是前世农村停电的夜晚,而在街上走动的人,全是一个个黑漆漆的影子。 茶楼门口倚了不少人,蹭着说书先生的神仙鬼话,消磨夏日时光。 这样的娱乐倒也还可以。 只是茶水有些苦涩了。 听说长京有个茶楼,叫安乐馆,茶艺乃是长京一绝,也是如今天下的茶道先锋,不知又在哪里,喝一下午又要多少银钱。 道人此时荷包挺鼓。 “那太尉老年昏庸,纵子过度,使其在长京目无法纪、肆意妄为,如今又沾了妖法,更是朝堂大忌,本来依我说,该把太尉家逐出京城,不过直到现在陛下也没有这个意思,以诸君看,又是什么道理?” “自然是常家与皇后一个姓。” “嘿嘿我看未必……” “那又是什么道理?” “诸君都知晓惩治太尉衙内的高人乃是神仙下凡,却是忘了,那位神仙走时也说,若是衙内与管家此后好生行善,今后再来长京,听闻他们善行便可使他们恢复如常,若是把他们逐出京城,以后神仙再来,又去哪里找他们?” “神仙想找,怎会找不到?” 茶楼中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与勾栏相比,这里更随意许多,道人则已经喝完了茶,起身离开了。 五月之末,盛夏时节,漫天星斗。 行人行走其中,仿佛不觉。 只是刚走近家门口,便见二楼窗户上有道身影跳了下来,直接摔到了地上,然后跌跌撞撞爬起,往远处跑去。 夜里昏暗,撞到了不少行人。 黑夜中一片不满之声。 道人也不管,径直走回家中。 家中比外头还要黑,刚点燃油灯,一只三花猫便在楼梯口露出了头,盯着他说:“道士,刚才有人来我们房子里偷东西。” “三花娘娘把他打跑了吗?” “三花娘娘刚想把他打跑,他就自己从窗子跳出去跑掉了。” “那肯定是三花娘娘把他吓跑的!” “真的吗?” 猫儿睁圆了眼睛盯着他。 “也许。” 道人端着油灯,走到里屋,去打水洗漱。 三花猫便立马从楼梯上下来,跟着他走,仰头歪首盯着他看:“那个人是来偷我们的钱的吗?” “偷画的吧。” “哦……” 猫儿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三花娘娘你说……” “三花娘娘我说……” “最近也有钱了,我带三花娘娘去安乐馆喝一回茶怎么样?”道人一边洗漱一边问道。 “是苦啾啾的水吗?” “长京最好的茶。” 猫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要用多少钱?” 道人一边洗脸,一边笑意满面。 …… 道人开始开门了。 如他所想,关了这么久的门,许多人便已知晓了他的态度,也如他所想,还是有人来登门求访。 这些人也不见得都是城中脸皮厚的达官贵人,也有些只是好奇心重,或心思单纯,有些这些天没有来过,便不知晓他关门了将近半个月,也有些确实是单纯来找他驱邪降魔、除鼠去忧的。 道人一一接待。 不过此时他已撤下了驱邪降魔的店招,若真是来找他驱邪降魔的老百姓,确实需要帮助,那他便去走一趟,若是达官贵人想藉此攀关系,为了防止今后此类事情太多应付不过来,道人几乎都是婉拒,请他们去寻长京的民间高人。 至于那些来请三花娘娘除鼠去忧的,为了三花娘娘高兴,道人几乎都没拒绝。对于达官贵人们,价钱还是和以前一样,五百钱一次。 少了许多繁琐事情,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清净。 几日之后,大暑时节。 彻底进入了三伏天。 宋游挑了一个凉快些的清早,换了普通衣裳,带着小女童,早早便到了东城的安乐馆。 此时虽早,馆中人也不少。 看衣着都很华贵,想来多是富贵之人。 伙计十分热情,与他介绍道: “客官既是初次来,又清早来此,小的便给客官推荐长妙春,茶香浓郁,入口生津,最是提神,保客官一整天都精神。要是过了半下午,可就不敢给客官推荐这壶茶了,喝了晚上睡不着。” “多少钱?” “不贵,三百钱一壶,送您一盘果子。” “还有别的吗?” “便给客官推荐仙人引,此茶最近可是广受欢迎,其茶香清淡悠长,悠悠闲闲品上一壶,好似山中神仙,只消二百钱一壶,不送果子。”伙计笑呵呵的说道,“这会儿清闲,客官若要,便请本店最好的茶博士来给客官冲泡。” “那边那几位喝的是……” “哎哟,那可是本店招牌,贵人们都喜欢的青竹赏,乃是店主亲自冲茶绘花,四百钱一盏,滋味与观赏皆是一绝。”伙计说道,“要是以前还是老店主亲自冲泡呢。老店主年纪大了,换了新店主,不过新店主是老店主的长子,一身茶艺,那可真是一脉相承,一点不差。” 每说到钱,小女童眉头都要皱一下。 可把三花娘娘心疼坏了。 “我喜欢这个。” “来一盏?” “两盏。” “可还要点果子?” “可有推荐?” “小店自己做的梅干,上好的肉脯,桂花糕,青玉团子,都卖得好,可以几样拼在一起,小店信誉保证,绝不乱收钱。” “要一盘肉脯,其余拼一盘吧。” “好嘞!” 伙计十分勤快,立马便离去了。 三花娘娘白净的眉头已多了几点小皱纹,让人看了想笑,又想给她抹平。 大抵是吃苦吃得太多了,成了习惯,所以这么久了也意识不到,贫穷与缺钱其实是两回事,道人只有穷的时候,很少有缺钱的时候。 (本章完) 第175章 你吃不吃四脚蛇 “客官,有礼了。” 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面貌颇有些英俊,作雅士打扮,恭敬与宋游行礼后,便在另一边坐下。 伙计端来了一套繁复的茶具。 这家店的茶不是煎煮冲点好再端上来的,而是有专人来桌前为你煎煮冲点,这是对于自己手艺的自信,能让你在这个过程中有别样的体会。 这茶应是安乐馆最好的茶,颇有雅士之名的店主亲自来为他们冲点。 “客官第一次来。” “第一次来。” “不是长京人?” “是逸州人,才来长京不久。” “逸州也产茶啊。” “是,产茶,茶马互市就在那边。” 店主举止优雅,一切都不疾不徐,先从茶罐中取出茶来,放入茶包,一边用小槌将之捶碎,一边与客人小声闲聊:“这茶是本店自制,不过最初也算是阳州产的,说起来还是家父年轻的时候,下阳州游玩,有次途径一地,随便找了家店铺吃饭,店家赠了一杯茶,不料饭菜普通,这杯茶倒是使得家父也为之惊讶。问店主,店主只说是本地山茶,家父几经询问,终于得了此茶,随后做出了青竹赏。” “很有缘分。” 道人点头回答道。 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也算一种常用的手法了,事物也好,人也罢,都常常被人编一些故事来修饰,不过有时也无需去辨真假。 店主将茶叶碎放进了茶撵中,依然不急不忙,来回将之碾成碎末,之后还要用细筛筛一遍,出来的便都是细细的茶末了。 三花娘娘眼睛都不眨,时而紧盯着店主的动作,似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花了自己这么多钱,时而又抬头盯着店主,似是将这种情绪从茶上边转移到了卖茶的店主身上,而店主神情淡然,只做自己的事情,无视她的目光。 青绿色的茶末放进碗底,说来也巧,几乎刚好,旁边小炉上的水便开了。 店主将之移开,待水不再冒汽,又放回去。 随即再次重复。 “此乃长山上采回来的山泉,甘甜可口,最适合用于冲茶。”店主抬起头来,笑着与他说道,“不过要用来冲茶,还得三滚之后才最是佳。” “店主讲究。” “茶道便是这个词了。” “长山可远啊。” “是远,所以才珍贵。” “听说老店主于茶道上也造诣极深?” “不过世人谬赞。” 店主虽如此说着,可却明显十分受用。 先向碗底点一些水,将细腻的茶末调成膏状,随即高处冲水,使之漂浮起来,此时已有浓郁茶香,清香怡人。 这还不够,还要在这浮白飘翠上作画。 店主细心绘画,道人不敢打扰。 连小女童都看得目不转睛。 不多时,碗中茶面上便多了一副竹林图,虽是简单线条勾勒而成,却是十分生动。 另一碗也是如法炮制。 “请慢用。” 店主起身行了一礼,便小步离开了。 只是离开之时,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眼与宋游对坐的三花娘娘。然而没有料到道人也转头朝他看了过来,仓皇之下,难免心头一慌,笑了笑才离去。 “三花娘娘,请用茶。” “为什么不用三花娘娘自己的碗?” “三花娘娘将就一下吧。” “哦……” 小女童小心端起茶碗,抬得很高,碗沿几乎与眼齐平,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茶面上还在随水晃动的绘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花娘娘别弄洒了。” “不会的!” “别烫着自己。” “也不会的!” “我也觉得……” 道人点了点头,端茶小品一口。 果然茶香怡人,满口清爽。 这种做法的茶,虽与前世的清泡茶仍有不少差别,不过已比较接近。至少这碗茶没有像煎煮茶那般放一堆配料进去,是比较单纯的茶味。 可惜点茶法还没有风靡全国,一路走来,多数地区还是以煮茶为主。 “溜溜溜……” 面前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抬眼看去,却是与他对坐的小女童学着他也喝了一口,不过一来她这碗后出,二来她的舌头比人更敏感,总之没有预料到茶汤的温度,一下子被烫得直往嘴里吸气,那点茶汤瞬间在嘴巴里被吹得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却也舍不得吐掉。 “咕!” 终于咽了下去。 道人看着她说:“怎么样?” “烫!” “什么味道?” “不知道。” “吃块肉脯。”道人把桌上的肉脯推给她,“凉了再喝。” “哦……” 小女童便拿起了肉脯。 道人也捻了一块桂花糕。 糕点捏着都不敢用力,入口就要化渣,吃时还得用一只手摊开接着。进到嘴里,本不觉多好吃,可再添一口茶,茶香与糕点碎末混合,在口中便混成了十分温柔的口感,满是糕点香气与茶香,充斥在每个齿缝间。 过了一会儿,茶慢慢温了。 许是见宋游喝得津津有味,三花娘娘终于端起了茶碗,凑上前去,喝了一口。 还学着旁边人砸吧下嘴,发出一声: “啊~” 这次倒是喝出了味道。 然而换来的却是眉头一皱,眼神闪烁,好似有些怀疑自我。 把茶碗放回桌上,扭头呆滞的盯着身边的道人,见道人依旧喝得陶醉,眼中的怀疑顿时又盛了几分,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于是端起茶碗。 “啧~啊~ “?” 再看一眼旁边人,脸上怀疑之色更浓,忍不住又凑上去。 道人只当看不见她的动作。 外头晨光正好。 宋游时不时转头瞄一眼,店主去了另外一桌,与一群看起来像是相熟的士人谈笑,展示着茶技。 三花娘娘两只小手捧着茶碗,想喝又不想喝,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声说道: “那个人有点怪怪的。” “不用多管。” 宋游又瞄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其实他并没有随便一眼就看破妖鬼的本事,往往要借助清明灵力,不过有些妖鬼本就与人类有异,无需别的本事也能看穿。 就好比三花娘娘。 看着是个漂亮可爱的女童,可未免太过于精致,白嫩而一尘不染的皮肤实在容易惹人生疑。而就算将她打扮一番,就算她如今通过学习已经学会了认字写字和简单的算术,可只消一只蝴蝶从她面前飞过,立马就能表现出不对劲来。 这位店主应是在长京混了很久,举止几乎与人无异,只有看出很细微的一点不对,远远无法据此推断出他不是人。 宋游其实也没看出他是妖鬼。 反倒是这位店主,看出了三花娘娘的不对劲,自然也就暴露出了他自己的不对劲。 长京果然是连妖鬼也向往的地方。 不过人家本本分分,只要没有害人,宋游也不至于多管闲事,只当不知晓就好。 如此吃着点心,偶尔也尝一块三花娘娘的肉脯,就着上好的茶水,慢吞吞的,消磨着这个早上。直到蝉鸣声越来越聒噪,外头阳光越来越亮,温度也比早晨明显升高,道人才起身结账。 三花娘娘低头瞄了眼碗里半碗茶水,皱着皱眉,最后终是舍不得,硬着头皮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小脸上颇有些决绝。 “多少钱?” “客官,两碗茶八百钱,这数挺好,咱店主说,客官是爱茶的人,又是初次来,颇有缘分,两盘小吃就当赠予客官了。” 宋游听了便露出笑容。 “替我多谢店主。” 付了钱,转身一看,三花娘娘就站在自己身后,满脸严肃的把自己盯着。 “走吧。” 宋游领着她出了门,边走边说:“现在三花娘娘也是喝过长京最好的茶的猫了。” “苦啾啾的。” “不好喝吗?” “苦啾啾的。” “那以后不喝了。” “好多钱!” “钱没了可以再赚。”宋游说着又笑了一下,又与她说,“说起来长京十绝,三花娘娘都已经见识过九个了。” “九个了吗?” “是啊。” “三花娘娘不记得。” “没有关系,以后三花娘娘长大些了,别人说起长京什么什么,三花娘娘就能够想起来了,就可以告诉他们,三花娘娘也是见识过的。” “也是见识过的~” “然后他们就会哇,就会觉得,原来三花娘娘小小年纪便曾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别人没见识过的东西。”道人边走边说。 “!” 小女童神情一凝,随即问道:“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呢?” “三花娘娘一下子就能反应过来九个和十个中间差了一个,果然是绝世天才。” “对的!” “在下佩服……” “还有一个呢?” “……” 道人抿了抿嘴,用手遮阳。 小女童加快脚步,小脚飞快倒腾,跑到他面前去,面朝他退着走: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没意思。” “今天这个也没意思。” “那个小孩子不能去。” “那小猫子呢?” “也不能去。” “哦……” 小女童这才露出失望之色。 慢下脚步,也转过身来,继续跟在道人身边,与他并排着走,不过很快又抬起头来对他说道:“刚才那个人,好像是个四脚蛇。” 小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 道人好像也有很多耐心,随口问:“三花娘娘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三花娘娘吃过不少四脚蛇。” “……” “和生的鸡肉吃起来差不多,骨头没有鸡肉那么硬,一下子就咬烂了。” “……” “你吃不吃?” “不吃,谢谢。” 不过长京的妖鬼确实比宋游想象的多,这些妖鬼与长京的关系也比宋游想象的深,很多恐怕已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了。 渐渐走回柳树街。 门口有人等着。 宋游一看,真是有趣。 刚从妖怪开的安乐馆回来,又见一只妖怪在门口等他。 有意思的是,这两位都是长京一绝。 (本章完) 第176章 绝世女子的伪装 女子一身素衣,以纱遮面,怀抱画卷,盛夏时节热得很,她却不急也不忙,在侍女的陪伴下静静站在门口等着。 宋游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鹤仙楼的晚江姑娘。 当时的风采仿佛还停留在脑海,那琴声也好似依然在耳边回响。 不过此时她以纱遮面,道人又一阵恍惚,察觉原来早在鹤仙楼前,便已与她有过匆忙一瞥。 宋游与女童对视,走了过去。 “两位……” 宋游看向她们。 不知是两位还是一位。 “先生。” 两名女子好似这才看见他,行了一礼。 声音一前一后。 宋游连忙回礼,随即拿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问:“两位可是来找在下的?” “正是。”白衣女子说道,声音柔和,“见先生关着门,问了邻居,说是早晨就出去了,近几天都是开着门的,便决定在此等候片刻。” “真是久等了。” 说话时道人已开了门。 “快快请进。” “多谢先生。” 两道身影屈身施礼,随着道人进了屋子。 二层小楼青瓦顶,屋中倒是不热。 “三花娘娘去楼上写字吧。”道人对女童说道,随即才对二人说,“请坐。” “多谢……” 似乎是主仆二人呢,一坐一站。 进了屋中,女子便取下了遮面的白纱,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 “今早趁着凉快,带着我家童儿去安乐馆品茶了,所以才关门。”道人微微笑道,“天气炎热,却让二位等了这么久,还请莫要见怪。” “先生无需如此。”女子笑道,“妾身鹤仙楼晚江。” “在下曾有幸,在鹤仙楼上见识过足下的风采与琴艺,十分惊叹。”道人说着一顿,“不知晚江姑娘到来所为何事?” “不是别的事。” 晚江姑娘将手中画卷缓缓打开,是一幅已然精心装裱好的画,递予道人。 “说来已与先生有过两面之缘。” “哦?” 道人看向画卷,不由一怔。 画上是春日长山的一角,山间长廊上,道人与猫并排坐着,春光风景惹人醉。中间则是道人与猫的背影,道人自然,猫儿慵懒,虽是背影,却实在是比正面还要更有韵味一些。 要说画得有窦大师好,那是不可能的,要说有什么灵韵玄妙,也是没有的,可要说这幅画不好,却也是不行的。 就是寻常人,有时不经意间也能有了不得的作品,何况作下这幅画的人技艺不低,只是比不得通神的窦大家,也比不得窦大师罢了。 而此时赏画人,正是画中人。 只听女子柔和清淡的声音:“晚江年年出城赏花,今年格外不同。” “嗯?” “当时在长山之上,晚江惊叹于山上杏花美景,正欲作画,本已选定了画中之景,不过不经意一瞥,许是有缘,正巧看见了先生。先生领着一只三花猫在山上赏花歇息,只看先生背影,便觉得与山上风景契合无比,若能将先生也画入画中,便是灵气所在,实在忍不住,便动了笔。” “此画可见足下功底。” “晚江画技平平,都是先生与先生家猫儿的功劳。”晚江姑娘微微一笑,“先生不怪晚江擅请先生入画就好。” “既是缘分,又是雅事,怎敢责怪?” “先生所言极是,不过这缘分和雅事也有完缺之分。”晚江姑娘依然微笑,“当时晚江便想将画赠还先生,如此这段缘分与雅事才完整。奈何晚江落下最后一笔时,先生已然离开。晚江遗憾许久,后来再次相遇,不过那次先生未穿道袍,晚江此前也未见过先生真容,最后匆忙一瞥见到了先生褡裢中的三花猫,却也不敢相认,几步走远便又错过了,回去又遗憾许久。” 说着停顿一下: “好在后来从听琴的贵人口中听说了先生仙迹,今日便特来寻访还画,一见面才确认,果然两次都是先生。今日晚江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既是足下所作之画,何来还画一说?” “托先生之福,得了画中神韵灵气,此画已是晚江毕生所作之画里最喜欢的一幅,有此画晚江已然知足。只是未经先生同意,毕竟冒犯,留着此画又是喜欢又于心难安,若是先生也喜欢,便将这幅画赠予先生,得件美事,若是先生不愿,晚江便自己留下,也得件美事。” “原来如此……” 道人点了点头,目光从画上移开,又看向这名在长京极具盛名的女子,问道:“足下此来,便只是还画吗?” “先生为何如此问?” 女子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并不讶异。 “心中好奇。” “晚江此来,确实还有别的目的。”女子好似早有所料,平静回答。 “愿闻其详。” “不知先生从何而来?” “在下本是逸州人。” “来长京所为何事呢?” “云游至此,暂时停歇。” “羡慕先生一生逍遥,自由自在。”女子语气似是有些无奈,“妾身一生都被禁锢于此。” “足下为何如此问呢?” “只想知晓,先生当日为何来鹤仙楼。” “听说足下琴艺无双,有说书先生将足下的琴声列入长京十绝之一,在下早已仰慕多时,因此特地攒足了钱,去见识一番。”道人如实说道。 “原来如此……” 晚江的语气和他之前差不多,随即才谦虚的说:“那不过是世人的夸赞吹捧,所谓长京十绝,晚江也是当不起的。晚江只不过是一个在长京开琴酒馆挣些银钱的商人罢了,只愿当日一曲梅雨,没有让先生失望而归。” “足下琴艺绝顶,实乃在下生平未见,只有惊叹,哪来的失望。” “愧不敢当。” 女子小声的对他说道,仅是说话时的神情仪态,便已能让长京不少文人士子看得入神了:“不敢欺瞒先生,晚江自开了这间琴酒馆以来,惹来了长京城内许多权贵府上夫人的不满,常有人污说妾身是妖鬼化人、或用了妖法,请来民间先生,想要晚江身败名裂。晚江前些时日听说先生在太尉府上的仙家手笔之后,一来想来寻访还画,二来也是心中忐忑,于是想来先生这里求个心安。” “也不瞒足下。”道人也回答道,“当日确有人来找在下,请在下去鹤仙楼,看看足下是否是妖,又是否用了妖法邪术迷人心智。” 女子闻言,只看向道人。 “不过在下此前所说也是实话,在下之所以去鹤仙楼,皆是因为对足下琴艺早有仰慕,想去见识一番,有人来请,不过只是碰巧。” “先生看后又如何?” “足下自身如何,难道自己不知?” “……” 此处顿时安静了下来。 道人看向女子。 女子也看道人。 不过仅仅几息,女子便展颜一笑,一时人间颜色如尘土。 “先生本事有如仙人,怎会看不出来呢?”女子摇头苦笑,“天下哪个女子不渴望青春永驻、容颜不改?晚江虽养吞金小鬼而驻容,甚至不惜为此以琴声来换取钱财,喂养小鬼,然而吞金小鬼并无害人的本事,晚江也从未害过人,亦从未用妖术邪法迷惑过人,这点还望先生明鉴。” “这样……” 道人露出了笑意。 觉得有点意思。 这种感觉像是当初在太尉府,面对那位管家,看他层层剥开的心思。 不过二者并不一样。 太尉府的管家之所以谎话重重,是为了谋害于他,面前这位谎话重重,却是为了保全自身。 只是道人的这般神情反应,却也让女子察觉了不对,但她思索片刻,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又问:“不知那日先生所带的三花猫又去了哪里?” “足下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 女子抬眼看了他一眼,才笑道:“先生不愧是修道高人,连养的猫,也已经得了道。” “足下所言差矣,三花娘娘并非在下养的猫,只是在下下山时偶然遇见,与之有缘,见其懵懂,又惹了事,便相约同行。” “先生对妖竟如此和善?” “万物皆有灵,善恶无关大类。” “所以先生将她带在身边是在感化她?” “是她在感化我。” “……” 女子顿时又沉默了下,大致明白了,随即表情恢复平静,起身行了一礼: “多谢道长。” “何来的谢?” “道长虽不愿陪我演戏,却也没有拆穿于我,道长虽看出我不是人,却也没有为难与我……”女子却是一脸无奈,“难道不该谢么?” “足下客气。” “伏龙观果然名不虚传。” 女子依然十分无奈,也许这是一种自己费尽心力、绞尽脑汁,却被对方用最直接的方法破解的无奈。 “足下知晓伏龙观?” “如雷贯耳。”女子说道,“只是尚未见识过伏龙观的本领,又对自身隐匿潜藏之法颇为自信,倒是在道长面前献丑了。” “足下不必气馁。”道人也诚心说道,“足下道行极高,令人惊叹,隐匿本事更是一流,想来伏龙观的历代师祖也看不穿足下的真身。” “道长又是如何看穿的呢?” “当日清明。” 所谓清明,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 女子神情微凝,随即更无奈了:“原来足下修的是四时轮转法……” “正是。”宋游说道,“足下其实败给的是天时,而非在下。” “道长手段高明。” “足下亦是高明。” 两人此时再对坐谈话,便不一样了。 (本章完) 第177章 当然是极好的 “足下身为大妖,本该在山中清修,却潜藏京城,以琴酒敛聚钱财,为藏身份,伪装一重又一重,又是为什么呢?” 既然已经挑破了,宋游也就不再尊重他人隐私了,直言发问。 “再不敢欺瞒先生。”女子低头,又问道,“先生可知长平公主?” “自然知晓。” “便回先生——” 坐在对面的女子无奈答道: “我本阳州妖怪,多年以前,长平公主南下阳州,与我结缘,对我有恩。 “几年前我来长京,一来是想见识一番长京繁华,二来也是想寻到当年的恩人,亲口对她道一声谢。 “当初恩人救我,并不知晓我是妖怪,如今到了长京,知晓我是妖怪,颇有本事,却要我报恩。 “我本闲散自由,不愿被束缚,奈何救命之恩,却是不得不报。 “若是不报,我这一身修为,便止步于此了。” 道人听了,也说了一句: “足下知恩知礼。” 女子却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当时阳都有一清倌名伶,年少时便迷倒了不少人,琴声更是出众。后来一位权贵欲强迫她,她一向性情刚烈、不以色侍人,遂跳江而亡。恰好我在修行枯燥之余便喜好拨弄琴弦,年生一长,也颇有造诣,便在公主安排之下,顶替了她的名字与名声,赎身后到了长京,开了这鹤仙楼。” “足下谦虚。” “呵……” “原来足下为公主做事。” “先生别看鹤仙楼小,每日进账可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一来可为公主敛财,二来喜好听琴又舍得花费重金之人,大多是长京权贵,其中不乏那些往日里不好接触的清流。然而他们却全都聚集于此,又觉得我是琴艺高人,超脱世外,在我面前谈话从不避讳。哪怕我不与他们接触过多,只听他们闲谈,偶尔插几句话,也能知晓不少东西。” 晚江姑娘说着有些嘲讽,也有些无奈:“奈何他们却不知晓,我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听来足下也很无奈。” 道人眯了眯眼睛,觉得有趣。 “无奈倒还好,只是可怜了我这一身琴艺,原先在山中之时,只要我拨弄琴弦,便都能引来异象。到了长京,竟只有偶尔感触至深之时,才能再找到原先的感觉了。” “那么此次……” “此次也是公主听说先生手笔,又听说当今陛下曾召道人入宫夜宴,于是找我前来调查先生来历与深浅。”女子说道,“我听说先生事迹,便猜出先生极可能是传说中伏龙观的传人,不过公主问起,我却并未告知。” “为何?” “我也不知……” 女子笑了一下:“也许是有缘。也许是当初长山一见,太过美好,不忍做损伤先生之事。也许是觉得先生并非朝堂之人,如此实在太不好。” “那倒要多谢足下了。” “不敢。” “足下回去又如何交代呢?” “不忍给先生添麻烦,奈何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女子说着停了一下,“先生是伏龙观的高人,我来长京已有七年,先生是唯一一个一眼便看出我不是人的人,伏龙观如何,我也有所听闻,只如实告知公主,公主英明,想来不会来烦扰先生。” “足下果然擅长隐匿。” “不过倒有一人猜出我不是人。” “难道是国师?” “正是。” “不知足下又是如何与国师说的呢?” “说我是古琴之灵。” “妙啊。” 宋游又露出了笑意。 “见笑了。” “在下还有一问。” “先生请问。” “足下真养着有吞金鬼?” “自然,先生可要见识一番?” “不必了。” 宋游顿觉甚是有趣。 顶替一个同样擅长抚琴的女子,以长平公主的本事,想必能安排得天衣无缝。即使有人生疑,也有手段应付。实在应付不了,查上门了,以这女子极高的道行与惊人的隐匿本事,也不过只能查出她豢养小鬼的事实而已。 哪怕国师来猜,也只猜出她不是人。 琴艺通神,世间绝顶,本就惹人敬重,少有人会去怀疑查探,说她是人尚且有人不信,谁又敢信一只妖有这么高的琴艺呢?该是琴中仙才对。 不是琴中仙,也该是琴中灵。 真是一重又一重。 若是宋游没有恰好遇到清明,不能借助天时,仅以清明灵力,恐怕也看不出她的真身,也还是要被蒙在鼓里。 “不知道长如今知晓我是妖,又当如何?”女子看着他问道。 “妖鬼混迹人间城池,本是不该。”道人回过神来,也诚实的给出自己的态度,“不过在下并非城隍神官,也非天宫神灵,只是一游方道人,若是人间城里的妖鬼未曾作乱,着实不该在下去管。” “安乐馆那位也如此?” “也如此。” “多谢道长。” 女子诚心低头道谢。 “只是劝诫足下,务必收敛,朝堂之事乃人间事,人间事自有人去管,足下插手其中,着实不该。” “谨记于心。” “足下可还有事?” “那便告辞,请恕打扰。” 女子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却停住脚步,看向面前桌上的这幅画,又问他:“这幅画道长可还喜欢?” “喜欢得紧。” 道人发自内心的说。 “那便赠予道长。” “多谢。” “道长无需客气……” 女子说着,刚准备走,身子已经转了一半,又转了回来,看着道人:“还有一件事,却是须得与道长说清楚。” “不知何事?” “晚江虽编织数道谎言,欺瞒道长,不过是为了藏身,迫不得已。而当日长山上与道长相遇,却是实实在在的缘分巧遇。感触于画上景致,将道长与道长家的三花猫请入画中,亦是情不自禁,乃至后来、今日将画赠还与道长,无论事,无论心,都绝无虚假。” 女子面色平静,眼神淡然。 “多谢足下。” 道人亦起身,再次说道。 女子也深深施还一礼,随即抬头问:“不知以后还是否能来拜访道长?” “自然。” 道人说道。 这位女子也是“高人”。 不说道行,光是通神的琴艺,也当得上绝世高人之称了。宋游每到一处必去拜访高人,自没有将高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那便多谢道长。” “……” “若道长哪日想来听琴了,也尽管来鹤仙楼找我。”女子说道,“所谓金钱,不过是公主的要求与筛选权贵的方法,我本山间动物修行成精,只求道行与自由,要来也无益。道长要来的话,直来找我即可。” 身边侍女也笑着回了一句: “找我也可。” “……”宋游看着她和她的丫鬟,却是露出了笑意,反问道,“足下与足下的这条尾巴,是各有各的想法,还是足下一心二用呢?” “……” 女子愣了一下,连忙躬身: “让道长见笑了。” “不敢。” “这便告辞。” 女子转身出门而去,身边侍女则回头对他笑了笑,也转身出门,跟着她的主人与本体上了马车。 辚辚声中,马车渐远。 道人这才收回目光。 这名女子别看表面柔弱、美好的外表也很容易给人一种怜惜之感,抚琴之人亦总给人一种不善争端的感觉,可其实那日借着清明看得清楚—— 这分明是一位大妖! 单论道行,不敢说准确,只以宋游直觉来判,恐怕不逊于安清的燕仙,也不逊于北钦山的蛇仙,实乃今生以来见过道行最深厚的大妖了。 “九尾狐……” 道人莫名想起了这个词。 女子是狐狸不假,是不是九尾就不清楚了。传说九尾狐狸是顶级瑞兽,有着堪比先天神灵的本领,也不知是真是假。 楼梯间传来细微动静。 道人回头看去,是一只三花猫在楼梯中间探头看他,眼睛亮如琥珀: “道士我写完了。” “厉害。” 道人顿时收回杂念,只将心思放在三花娘娘身上,问了一句:“一直在写吗?” “只写了一会儿,其余时候三花娘娘都在玩!”三花猫毫不犹豫的答道。 “确实,三花娘娘天赋异禀,无需写太多次,只消写一点点,便能写得很好了。在下此生最佩服这等天赋异禀之人。” “最佩服!” “是啊。” “你桌子上是什么?” “一幅画。” 道人正好叫三花猫来看:“三花娘娘过来看看。” “……” 三花猫不答,却立马迈步从楼梯上下来,还没走到底,便钻过扶手,直接跳到了地上,又两三步上了板凳,探头盯着画卷。 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思索。 “是一幅画!” “对,三花娘娘觉得这画如何?” “不知道。” “再看看。” “好像有点眼熟。” “三花娘娘没有想起来吗?这是我们春天去过的长山。” “想起来了!” 三花猫想也没想的又答。 “那三花娘娘看这画上。”道人指着画上一人一猫的背影,“看这是什么?” “一个人,一只猫。” “再看看呢。” “这好像是个道士。” “然后呢?” “这个人好像穿着和你一样的衣裳。”三花猫说着,扭头看了道人一眼,“不是今天这一件,你怎么不每天穿同一件衣裳?” “怪我。” “唔……” “三花娘娘没有看出来吗?” “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不知道……” “这个道人是我。” “啊?”三花猫顿时大惊,“那伱身边这只猫又是谁?” 道人顿时无奈,不知说她聪明还是笨。 大概是猫和人不一样,思维也不一样,有些地方想法不一样,聪明与笨的地方自然也不一样。 “自然是三花娘娘了。” “!” 猫儿转头愣愣的把道人盯着。 “三花娘娘那天和我去逛长山,被人看见了,画了下来,所以三花娘娘和我都在这幅画上了。”宋游说着顿了下,露出浅浅的笑意,“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同时出现在画上。” “三花娘娘和你?” 猫儿重新将目光放到了画上,好似这次要看得比之前更仔细。 “是啊。” 道人也低头看去,是越看越喜欢,同时笑着问道:“那么三花娘娘现在觉得这幅画如何?” “当然是极好的。” 三花猫一边看一边小声答。 (本章完) 第178章 小鼠与大鼠 “刚才那个人是来给我们送画的吗?” “差不多。” “那要多多谢谢她。” “既然三花娘娘都这么说,那自该如此。” “对的!” “三花娘娘已经可以做主了。” “已经可以做主了~” “是啊。” “我们把这个也挂在墙上!” “既然三花娘娘都这么说,那自该如此。” “对的!” 猫儿依然站在桌上,低头认真看画。 这么一说,这幅画当然是极好的…… 你还别说,越看越像呢! “走吧,三花娘娘。” “去哪?” “去买挂钩。” 既然三花娘娘已经做了主,道士哪里敢多耽搁,趁着还没到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当即便带着她出了门,又去买了一个挂钩。 回来又询问了三花娘娘,被她随便指了一个地方,道人便拿着挂钩在墙上一按,轻轻松松嵌入木墙,随即将画挂上去。 屋中便有了两幅画。 一幅横挂的大画,画上山水有如仙境,灵气生动,栩栩如生。 一幅竖挂的条幅,画上只山中一角,却是温柔的春光,道人与猫的背影相依相伴,一切和谐自然,技艺虽不比前者,却也是一幅好画了。 屋中没有多余的装饰物,只这两幅画,不过与简洁的家具、床上凉席相衬,倒也风格相符,只添几分陋室清雅。 道人站在屋中,面对这两幅画看了许久,仿佛心情也舒畅了起来。 此时心中什么也无需想。 看得倦了,便去睡一个午觉。 …… 午觉之后,道人已坐到书桌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将近日之事一一记下。 观摩苍山图已有半月,感悟实在不少。 只是太多都是冥冥中对于天道、对于世界规律的感悟,玄之又玄,说不出口,也写不下来,便只几句提一提。 安乐馆的茶名不虚传。 有意思的是,茶楼在长京传了上百年,已有四代人,恐怕这四代人都是一代人。妖精在长京隐藏如此之深,生活如此之久,也值得寻味。 写到今日中午之事时,道人顿了顿。 看似是一位道行高深、琴艺通神的大妖潜藏京城,为报大恩,被困于此,其实背后还有如今这个帝国面临的权力争端。 这就要说起长平公主了。 这一位公主虽是女儿身,却实在不可小觑,她大抵是有史以来中原王朝中权势最大、财富最高的一位公主了。 至于为何如此,说来话也长。 要从以前那位女皇说起。 大晏此前出了一位女皇,不必谈论女皇功过,只是她的出现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是巨大的,最显著的,便是女性地位的提高。 封建时代女性地位普遍低下,这个世界因种种原因,比前世略好一点,不过几千年里,也有高低之分。 这位女皇在位的时期,女性地位便达到了最高,虽仍旧远比不了男性,但也已经可以经商乃至从政,朝中宫中都有女官。哪怕到了现在,大晏女性的地位也要比历朝历代都要更高一些,这种影响足以传递百年以上。 同时更重要的是,这位女皇的存在,点燃了很多女性的政治野心。 从女皇之后,数代以来,常有女性干政甚至试图掌控大权,无论皇后、皇太后,或是公主,都比以往朝代积极了许多。 就好比这位年少之时便展现出了极高政治能力的长平公主。 说来原因还更多。 大晏皇帝生育能力普遍较差,很少有子孙满堂的,不得不说,这对于天下稳定实在大不利。 当年先皇虽仁德慈善,广受好评,不过后代却着实很不稳定——总共生了三个儿子,一个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一个小时候摔井里死了,还有一个虽顺利长大但身体一直不好,比先皇死得还早,这么一来,宝座传承就成了问题。 当时朝堂与宗亲争论纷纷,提出多种方案,皇帝亦犹豫不决。 天下甚至因此起了乱象。 最后在当今皇帝与长平公主的共同努力下,先皇与朝廷选择了先皇的弟弟,也就是当今皇帝继承大统。 当时皇帝才三十多岁。 长平公主也才不到二十。 后来皇帝没有亏待长平公主,给了她很大的权力。这位皇帝比他的兄长更有雄心壮志,性情更为刚毅,热衷于开疆拓土,相应的,在治理国家上面就要少费一些精力,而这些地方,在国师没有出现之前,都是这位公主来补足的。 问题还是出在子嗣上。 皇帝刚上位时,皇子虽然没有她的姐姐这么精明,但也算有皇子,可是没两年,这唯一的一位皇子也病死了。 公主的心便灼热了起来。 朝中慌乱之下,也有人倒向了她。 后来这位皇帝又连着生了两个皇子,可真是老来得子,皇帝也足够坚挺,在位已经超过了三十年,年近七十,身体看起来居然还很硬朗。 两个皇子也渐渐长大了。 可是已经起了灼热之心的公主和那些已经倒向了她的大臣又如何肯甘心? 这其实是本朝的大权之争。 一位将近五十岁,有扶龙之功,在朝中经营多年的公主,两位年纪也就十几岁的皇子,还有马上就要七十岁的晚年大帝。 无论如何都将是历史中的一件大事。 道人自知天下之大,人生之短,二十年间想看遍天下并不容易,要用在长京上的时间也不会太长,而这种皇位争端的历史大戏,动辄要用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演绎得出来,其实他并没有很刻意的去关注这些,却没想到,还是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见识到了一些。 这种感觉与后人再读历史、或是当世人从书中看到、从说书人口中听说的感觉都是全然不同的。 身在这个时代,身处争端之地,即使因为某些原因不去干预,一点不插手,也还是会受到它的影响,会感受到它的存在。因为此等大事,实在是与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好比长京作乱的妖鬼,好比宵禁的那段时间,好比官员调动、权力争执带来的政令,好比今日找上门来的大妖…… 都是只有身处这个时代和这个地方才能感受到的历史的真切。 不知又是多少腥风血雨。 只是道人是道人,是过客,哪怕是曾经伏龙观的历代祖师,也是如此——若非明确一个结果必定会带来好的走向,否则尽量不去干预,便让历史去做出它正确的选择,自己则从中走过,只做见证,最多记下一些文字,也许多年之后,还有后人会从他们书写的文字中探寻历史的真相。 “……” 道人摇头感慨,继续落笔。 旁边一只猫儿坐得端端正正,尾巴绕着小脚,歪着头来盯着他写。 “……” 道人回头无奈的看着她。 以前这猫儿不识字的时候,便常常在他记叙游历见闻的时候,在桌子上拨弄毛笔的挂绳玩儿。现在认字了,倒是不拨挂绳了,但就这么一副歪着头专心看你写什么的好学样子,好似比之前的干扰更大。 “你看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猫儿与他对视,竟还反问他。 “没什么。”宋游收回了目光。 “那伱怎么看着三花娘娘?” “……” “你怎么不写了?” “三花娘娘认识多少字呢?” “一些认识,一些不认识。” “等三花娘娘认识的字再多一些,就不可以再看我写这些了。” “为什么?” 三花猫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因为这是游记。” “为什么?” “这怎么好说?” “……” 三花猫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表情严肃,许久才说了句: “你不聪明!” 说完她便一扭身,跳下了桌子。 跑去玩自己的布球去了。 “……” 道人摇了摇头,继续书写。 楼上的木板实在太老了,不仅掉皮脱色,还变得不平。猫儿不刻意放轻脚步时,跑动起来本就叮咚响,玩球时跑动又快力道又大,常常踩得木地板翘过去翘过来发出声响。只是猫儿不在意,也吵不到道人,双方好像都早已习惯。 道人一边写一边说道:“三花娘娘知道今天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猫儿也一边玩一边回道。 “小暑。” “小鼠?” 猫儿停下来扭头看他,满脸疑惑。 “酷暑的暑。” “库鼠的鼠?” “对。” “小库鼠!” “过了小暑,就是大暑。” “大鼠!” 猫儿来了些兴趣,盯着他不动。 “过了大暑,就是立秋了。” “立秋!!” 三花猫彻底来了些兴趣,也不管地上的球了,转而端坐下来,直盯着他。 道人则觉得说完了,不出声了。 猫儿也不急,便在他背后盯着他看。 时间一天天过去。 小暑过后的这段时间,便是长京最热的一段时间了,大多时候都酷热难耐,少数时候闷热得不行,好在竹席凉爽,除了夹毛没别的缺点。不过三花娘娘浑身是毛都能忍耐,道人自然也能忍耐。 偶尔会起几阵凉风,道人便会把小楼窗户打开,好使凉风进来。 躺在竹席床上感受凉风的吹拂是夏日最美好的时候,午后的街道晒得连人也不愿出来,商铺也没有生意,世界一时安静得只剩下蝉鸣声。 (本章完) 第179章 那日不寻常 三伏天,半夜也是凉爽的。 窗户开着,有风进来。 屋子正中放了一个陶盆,里边是隔壁邻居自己编的火绳,用火点燃并不会烧出明火,只会极缓慢的燃烧,也不会起火星,散发出草药香味儿。 道人躺在凉席上,本该舒爽,无奈身上盖了一床三花猫。 自打从北钦山回来,三花娘娘的捕鼠生意便又兴隆起来了。不过为了可持续捕鼠,也兼顾学习和休息,道人与她说好,还是如以前一样,每一家的耗子分成五天捉完,每捉完一家,休息两日,有事再请假。 今日例行休假,但也不能完全放松。 首先便是要用更多时间来学习,以维持自己天赋异禀的猫设。 同时今日大暑,白日阳气极盛。 晚上月亮也好,阴气也盛。 三花娘娘同修阴阳灵力,白日晚上都要辛苦,吸取日月精华。 到了深夜,修行结束,虽然很累,精神不佳,但因为平常在上夜班,三花猫其实很久都没睡着。在房中走来走去,在床上爬上又爬下,不停更换地点姿势,直到爬到道人肚子上,才终于睡着。 此时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 火绳驱蚊又安神,令猫儿也做了梦。 梦里内容倒也简单。 那是一年初秋。 山下小镇,石拱小桥,河水潺潺,暗柳萧萧,她坐在桥头疑惑盯着远方,目光所及之处,一个年轻道人穿着还没有现在这么旧的旧道袍,恭恭敬敬的在一名钓叟竹篓里讨了两条小鱼,用柳枝儿穿着,提着回来,说是给她的聘礼。 三花猫盯着他。 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住,突然离地飞了起来。 然后又放到地上。 地上冰冰凉凉。 跟席子一样。 “?” 席子? 小镇小桥不见了,晨雾初散的天气也不见了,柳树没了鱼也没了,一切好像都归于黑暗,都不见了,自己和道人也不见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用爪子揉了揉,自己正蜷缩在席子上,黑漆马虎之间,那个道人从床上起来,正往楼下走。 “唔……” 三花猫又揉了揉眼睛。 原来是在做梦啊。 应该是自己在他肚皮上睡觉,他要起床,就把自己拿起来放在旁边了。 想着时,道人已经走远。 “唔?” 三花猫迷迷糊糊的爬了起来。 …… 道人摸着黑走下楼。 月光透窗来,也不算太黑。 刚走到楼下,道人便察觉到不对。 回头一看—— 一只迷迷糊糊的三花猫也跟着他一起从楼梯上下来,脚步虚浮,一看就很没精神。 道人停下,她也停下。 道人看她,她便也抬头看道人。 “三花娘娘你干嘛?” “道士你干嘛?” “我上个茅房。” “哦……” “三花娘娘为什么要跟着我?” “快点吧……” 三花猫眼睛都睁不开了,说话也迷迷糊糊的,却是劝解他:“三花娘娘要回去睡觉了。” “……” 道人真是满脸无奈。 上完茅厕,往回走去。 猫儿却好似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无奈,一边犯困,一边跟随着他往回走,一边与他说话。 “道士。” “嗯……” “今天是立秋吗?” “今天大暑。” “那还有多久才到立秋呢?” “之前和三花娘娘说过还有三十天,三花娘娘明知道三十天是多久。”道人的声音很柔和。 “哦……” 三花猫便不讲话了。 作为一只天才猫,三十天是多久,自然是知道的,可是知道是知道,该问还是要问的。 躺到床上,竹席一阵冰凉,填充着稻壳的枕头响起一阵悉悉的声音,谈不上软和,却也感觉十分舒适。 三花猫没有再爬到他的肚皮上去,而是爬到他旁边,盯着他说: “道士。” “嗯……” “三花娘娘刚刚好像做了个梦。” “梦见了什么?” 三花猫只偏头盯着他,好似比先前清醒了一点,黑夜中眼睛睁得很大,圆溜溜的,却不肯说话。 道人转头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深更半夜,借着窗外打起来的一缕月光的散射光,只能看见黑漆漆的一小团,而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与他对视。 “三花娘娘不想讲吗?” “想讲!” “那讲吧。” “不讲!” “那就不讲。” “唔……” “睡吧。” “唔……” “明天咱们去画里转转怎样?” “哪个画里?” “还能是哪个画里?” “去画里!” “我一直想进去看看。” “哦……” “睡吧。” 道人一翻身,便闭上了眼睛。 猫儿则在黑夜中睁着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忍耐长夜对于猫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次日,早晨。 道人煮了一碗粥,两个鸡蛋。 三花娘娘是个很好的蛋搭子,喜欢吃蛋黄,最适合宋游这种爱吃蛋白但不喜欢吃蛋黄的人,一人一猫一分,皆大欢喜。 吃完早饭,将锅碗都收拾了,道人便带着猫到了二楼,站在那幅画前。 面前的画仍和此前差距不大。 近处地毯般的抽穗芦苇,中间一条小路,通向远方如天墙一般的苍山,山脚下的村庄与青烟,村庄与芦苇甸交接之处还有许多块状良田,规律得像是棋盘上的格子一样,青黄不一,但与初见已有了些变化。 此外变化更大的,便是空中的大雁与地上的青牛了。 这画上的内容似乎是合上再打开便更新一次,此外每日黄昏、无人注视时变化一次,有人看着,便不会有变化。 值得一提的是,在画的顶上还挂了一个字帖。 上边字迹不算好,也算工整。 写的是:贼人断臂一年 说来这几日又有几次江湖贼人来访。 在城里他们不敢聚众闹事,那样禁军一来,谁也跑不掉。他们也不敢明着来找道人,便常常是在道人出门时或者深更半夜时来访,然而道人在画上施了好几重禁制与咒法,还请三花娘娘题了字,以提醒来窃画的贼人。 若不听劝,擅自触碰,不仅取不走画伤不了纸,手臂还会不听使唤,所以很多江湖人来了后都匆忙逃去,跳窗时甚至落地都站不稳。 这几日再来的人也渐渐少了。 道人盯着画出神,即使过了这么久,其中灵韵玄妙依旧使他惊叹。 不知进去又是什么模样。 “走吧。” “走吧~” 道人一句,猫儿一句。 不见道人使用毛笔,只伸出手在画上轻轻一点,玄妙勾连,灵韵大盛,画上荡开几圈涟漪,似乎已不再是一幅画,而成了一扇门,一个窗口。 “三花娘娘先吧。” “跳进去吗?” “嗯。” “你先!” “好,那我先。” “不!三花娘娘先!” “……” 道人低头看着这猫儿。 大概知晓她的想法。 “那我们一起。” 于是宋游弯下腰,轻轻将她抱起,没有多说,只往前一步,便化作一缕青烟,进了画中。 眼前天地变换,四季更替。 恍惚之间,抱着猫的道人已到了画中那条小路上,左右皆是芦苇,有人那么高,抽着雪白的穗,被风吹着,全都向同一个方向弯腰,这吹来的风也带上了泥土和芦苇的味道,隐隐有几分湿气。 道人的第一感觉便是: 凉快! 长京是酷夏,此处却是深秋,突然间从酷夏到了此处,便像是大热天走进了空调房一样。 那风偏又吹得舒爽。 道人怀中的猫儿早已睁大了眼睛,左看右看。 道人则弯腰将她放到地上,顺便用手捻了一些地上的泥土,拿在眼前,手指揉搓,仔细看着。片刻后将泥土放回风里,又伸手抓住了旁边被风吹弯过来的一片芦苇叶子,依旧两指捏着,感受它的触感与叶片的冰凉、里边的水分,以及边缘的锯齿。 道人若有所思。 随即第一时间,便是转身,去看这幅画的看不见的背后是什么。 却不是虚无。 而是一片被围起来的湖。 湖水十分广阔,凭借着良好的天气,能看到湖的对岸,也是成片的高山,离此恐怕有数十里。湖中离岸近的地方也长着许多芦苇,里面生长着的水杉在这个季节正是通红,与天空一同映在水中,一半蓝来一半红。 水面细波不断,偶尔水中鱼虾活动,荡起一圈涟漪。 许多水鸟在空中飞翔,在水上游,扎进水中捕食,不时发出叫声。 “啊~” 这哪是画中的世界? 分明是真实的世界。 道人收回目光,又抬头看向远处那片天墙般的青山。 依稀可见山下村庄。 随即迈开脚步,往那边走去。 三花猫见状连忙跟上。 在画外看去时,那堵天墙一般的连绵青山并不算远,此时到了其中,看去仍不觉得远,只能凭借经验,才知晓是它太大、地太平的缘故。 道人很有耐心,走得很慢。 一边走,一边留意这个世界。 无论是吹来的风,脚下这一条路,身边的芦苇或别的野草,草中偶尔蹿过的小动物,天上的飞鸟,乃至世间的变化,他都细细的观察记录,天地间玄之又玄的灵韵,此处与外界不同的时节差异,都在他的感悟之中。 (本章完) 第180章 画中天地 道人时走时停,脚步缓慢。 猫儿则迈着欢快的小碎步,也是时走时停,经常还小跑一阵,时而跑到道人前边去,时而又落到后边。 若是落后了一些,待他走远便常常伸长脖子来看他,看不见就连忙小跑着跟上去。若是走到了他前边去,也常常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见他老是没有跟上来,便只好停下来等他。 “道士~” 猫儿又一次等到了道人,她高高扬起头,脑袋和目光都随着空中飞过的水鸟而转动,嘴上却喊着道人。 “嗯?” “我们要去找那个姓窦的人吗?” “三花娘娘冰雪聪明,在下佩服。”道人正沉浸于这个画中的世界,却也耐心回答。 “可是他在哪里呢?” “这是个好问题。” 道人也将目光从天空上往下移,看向前方的那片高山。 高山壮阔,山脚也远。 仅从画上可以看到的大小来算,从左到右至少也有数十里,此时再看,目光竟不限于画中,能到画的外头去——就如刚到画里时,回头能看见画中不存在的一片湖一样,此时往南北方向看,也有画中没有的重重高山,不知能否走出去,走出去又是哪里。 无论如何,仅就画中区域来看,山脚下数十里长,村庄散落,参差上万人家,又怎知窦大师住在哪里? “找不到就算了。” 道人如是对猫儿说道。 “哦……” 猫儿似乎也不太在意,摇头晃脑的,迈着小碎步,又去前边扑虫子去了。 宋游则抬起手来,随着步子,手指划过成片的芦苇穗。 终于也是到了头。 前边是广袤的良田沃土。 从芦苇的尽头一直通往远方的大山脚下,无论田也好土也罢,都如同棋盘格子一般,田埂与小路纵横交错,偶有人在上边行走。 看来真的有人…… 道人依然没有放快脚步,不疾不徐,沿着小路往前走着。 直到遇到一个牵着牛往回赶的老丈,他才行了一礼: “这位老丈。” 老丈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见是一名身着道袍的道人,却是有些意外:“是位道长?颇为面生啊。” “在下初来此地,自然面生。” 老丈闻言,扭头看了看正前方的大山,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道人:“小道长是初次下山?可是小老儿也常常上山,怎的没有见过道长?” 宋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听起来那座山上也有一座道观,似乎还有种这里只有这一座道观的感觉。 “在下从外边来,寻访故人。” “从外边来!?” 老者顿时大惊,睁圆了眼睛看他。 “正是。” 道人如实答道。 老者凹陷的眼睛直盯着他,又看他身边的猫儿,这才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此地很少有外人来吗?” “此乃世外之地,外人怎进得来?” “说来也是巧合。” 宋游见他年纪大了,又惊讶得很,怕他过于激动,便只好行了一礼,说:“在下姓宋名游,在逸州修行,绝非歹人,来到此处,甚是惊奇,想向老丈问问此地情况。” “哎呀!” 老者惊讶一声。 此地有外人来,本就是稀奇之事,再看这位道长神情从容,语气间竟毫不惊讶,谈吐得当,更觉不凡,怕是一位修行高人。 老者当即多了几分恭敬。 “道长要去哪里?” “暂且不知。” “那便请道长跟小老儿来,咱们边走边说,也好招待道长一番。”老者一边抓着牛绳,一边对他挥手,示意跟着他走。 “怎好麻烦老丈?” “怎么不行?来来来!” “恭敬不如从命。” 道人不敢拒绝,只得再行一礼,随即一边跟着老丈走,一边问道:“在下初来此地,甚是惊奇,想问老丈,此地为何地?” “没有名字。” “这座山呢?” “我们只叫它苍山。” “山下有村落多少?” “大大小小怕有几十个,老儿住在小北村,往前直走就是。” “老丈既说此地为世外之地,不知你们又是何时来此呢?还是说世世代代皆居于此?” “听以前的老人说,是什么大晏初年的时候来这里的,那时候这里只有房子,没有人住。”老者一边牵着青牛,一边驼着背走路,“说是当年为了躲避什么打仗还是什么赋税,后来我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了。” 听来他们对打仗与赋税都很陌生。 “这些年可有外人来?” “听说有几次有外人来。”老者说道,“我记得两次,有一次我都还小,有几十个人从外面进来,现在好像住在娘儿庄那边。还有一次,是我年轻的时候,也听说有人从外面来,这次有一百多个呢,好像住在最南边。” “原来如此……” 道人点了点头。 看来这里的人也不是凭空画出来的,而是每一代窦家传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外边放进来的。 “这些外人都是逃难来的,要么是躲打仗,要么是躲别的什么,不过问他们怎么进来的,他们也答不上来。我们这里的人好客,地方也多,就把他们好好招待一番,安置下来。”老者对他说道,“从他们口中,可以听说很多外头的事情。” “外地想来没有这里好。” “可不是嘛,听说在外头,自己种出来的粮食还得交给别人,还要打仗,拿着刀子,要死人的。”老者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却又说道,“不过这个地方好是好,但也听说和外边很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宋游连忙拱手:“还请老丈赐教。” “这里一年都一样,没有热天冷天,也全是白天,没有晚上,说在外面,每天都会天黑,可是真的?” “真的。” “那天黑可就不能出来种地了?” “一般天黑我们就睡觉。” “全部人都一起睡?” “是。” 道人回答得很平静,好似并不惊讶。 “真的假的?” “看来这里不是?” “我们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有些地方要敲钟打鼓,打鼓就睡,敲钟就醒,拉上帘子就是了。”老者似乎对宋游所说十分惊讶,“不过别的那些从外面来的人好像也这么说。” “那种粮食呢?” “粮食照样种,长得很快,只是只能种在那边田里土里,种在别地儿不长,更不能种到那后面的芦苇地里去。” “为何不能种到芦苇地里?” “那边的芦苇有神怪,只长那样,不多长也不会变少,不会变青,也不能砍,自然更没法种东西。” “原来如此。” “说来也神啊!”老丈呵呵的笑,“有人说咱们这是神仙的园子,还有人说,咱们生活在一张画里边,嘿嘿,你说,哪有什么神的事?” “是啊。” 道人笑着点头附和,随即又问:“那这里可以走出去吗?” “走不出去,从这边到那边九九八十一里。”老者从左指了指右边,又从后边指了指前边,“后边最远就到湖边,下不去湖里,前边最远最远就只能爬到那片山的顶上,翻不过去,听说有十八里长。” “只能在这里生活吗?” “那也不一定……” “为何不一定?” “听说有时候也有人走过去了,不知是为什么,只是走过去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老者说着摇了摇头,“也不晓得走到哪去了。” “难怪湖边设有围栏。” “可不是嘛……” 老者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位年轻道长。 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这位声称从外界而来的道长都从容镇定,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而自己这个以前曾听说过外面世界的人,反倒不免被他口中的外界惊讶到,双方对比,差别极大。 老者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道人差不多对这里有些了解了。 这里只有深秋,没有四季,只有白天,没有黑夜,东西长十八里,南北八十一里,不算小,但也算不得广阔,其中人口远远没达到饱和。 边缘似有壁垒,走不过去,但也偶尔有人能从中穿过,不知去了哪里。 一边聊一边走,已接近了村落。 放眼看去,只见房屋整齐,常有美池桑竹,亦常听鸡鸣犬吠。 有人在田地里耕种,有人挎着篮子出门采菜,有人端着碗吃饭,有人才刚睡醒,每个人都自得其乐,脸上很少见到有忧愁。 老者穿的是农作时的衣裳,看不出什么,不过到了村子里,从年轻男女的衣着上便能看出,和外界虽整体相似,却也有细微的差别。 就好比外界近些年流行起来的装扮饰品,这里就见不到。 道人一边走一边看,同时询问身边老者,最近是否还有人进来,老者则摇头说不知晓。 道人本想去寻窦大师,不过此地甚广,寻人艰难,老者则十分热情,邀他去自己家里做客。 道人稍作推辞,也不好推辞太过,便应了下来,随他去到他的家里。 老者家中七口人,听闻道人从外边来,都十分热情,设酒杀鸡,款待于他,还留他在家中住宿。个个与他闲聊,问及外界之事,每每听到不同之处都惊讶不已,仿佛难以想象,竟有外界那般世界。 (本章完) 第181章 再遇窦大师 除了好吃好喝,老者还收拾了一间屋子,请宋游与三花娘娘住下。 道人恭敬谢过,便住了下来。 此处果然没有日夜,从刚开始,到现在为止,一直是黄昏。 到了现在,老者一家大多已经睡去,道人差不多也该到了要睡的时候,可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黄昏时的光景,却很难睡得着。 这种感觉还挺有意思。 以往身在外界,能感知到四季轮转、阴阳更替,却感觉不到如此清楚。就像是空气一样,人无时无刻不在呼吸,也能清晰知晓空气的存在,但若是到了一个没有空气的地方,必然会对空气的存在有新的感悟。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三花猫在房子里跑了几圈,已经趴在了床上,半眯着眼睛,要睡觉了。 道人则盘坐着,静下心来,感悟天地灵韵,体会这个世界的玄妙。 经过几乎一整天的长谈,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增加了许多。 不光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还有自己身处其中的感悟。 此间天地,既与外界有些相似,也有许多不同,既依托于外界而存在,又与世隔绝,自成一方天地,连规则也十分不同。 宋游有很多想不通之处,当然,最想不通的一点便是它存在于一幅画里。 而无论是哪种想不通,既然真切的存在了,其中便有大奥秘。 静心凝思,便能有大感悟。 要说起来—— 所谓的技艺通神,无论雕刻也好,绘画也罢,或是琴艺,技艺到了绝顶,所通的又哪里是神仙神灵,而是这个世界本身啊。 与窦大师的结识,注定是大收获。 …… 此处没有日月更替,时节变化,天地也与外头不同,就是宋游也无法知晓时间流逝,只知晓三花娘娘睡着了又醒了,凑近看了自己几次,也在自己腿上踩过去又踩回来了几次,但她的睡眠向来没有规律,因此也无法从中推断过了过久。 若是在外界,应当过了一夜了。 外头有些喧闹,腿上微微痒。 道人睁开眼睛,随即低头一看。 三花猫也察觉了外头的动静,正站在床边,伸长脖子往窗外看。 只是哪怕她把脖子伸到最长,还是不够高,像人一样站起来吧,又嫌麻烦。于是便把两只前爪都踩在了道人的大腿上,好抬高前半身,使视线与屋中窗口齐平,瞄向外头喧闹的人。 “唔道士你醒了……” 三花猫扭头看他,脚依然踩在他腿上,想来若是没穿裤子,把脚移开,腿上该有梅花印了。 “醒了。” “外头有人。” “嗯。” 门外的声音已经飘进了屋里来。 是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甚至还有别的村的人,听说了有外面的人来,都十分惊讶,要来看个稀奇,长长见识。 老者一家刚刚醒,则推说客人还在睡,把他们拦在了外面。 道人与猫对视,起身推门而出。 “哎呀道长醒了!” “各位,有礼了。” “道长真是从外面来的?” “正是。” “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 不出所料,又是一番问答。 道人耐着性子,一一为他们解答。 一边解答,一边还有新人来。 同一个问题往往要答很多次。 早晨有人请饭,中午也有人请饭,村子里的人都十分热情,各个争先恐后,把道人请到家去,杀鸡宰鹅,好酒好饭的招待。 过了两三天后,就是很远地方的人也听说了这名从外界来的道人,特意前来拜访。 甚至有以前从外边来的人。 在老者的记忆中,上一次有外人进来是他年轻的时候,到了现在,当初进来的年轻人还没有死绝,此刻见了道人,问得更是详细。有时聊起外界有而此地没有的东西,聊起外界的变化沧桑,也是感慨不已,但也没人愿意出去。 如此连过几天。 几乎每天都有人请道人去做客,一点不吝啬饭食,不是鱼就是肉,挨家挨户的招待,可谓民风淳朴。 不知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后,道人一觉睡醒,主人家便告诉他,又有人来请。 道人出门一看,是个中年人。 “仙师……” 中年人小声惊呼一句,左顾右盼,随即神情自然,与他行礼道:“听闻道长从外边来,不知寇某是否有幸,能请道长到寒舍一叙?” 宋游露出笑意。 随即回身,谢过留他借宿的主人家,便叫上三花娘娘,跟随这位中年人而去。 渐渐出了村子。 “仙师!” 窦大师这才行礼。 “大师不必多礼,在下受之有愧。”道人边走边说。 “那日走得匆忙,竟忘了告知仙师窦某的住处,实在不该,在此向仙师赔罪了。”窦大师又行礼道。 “大师哪里的话。”道人笑着说道,“在下自来这里之后,感慨于此地民风淳朴,无论何地村民,尽皆热情不已,已被招待了好几天,这样的经历可是在外面很少有的。何况此方天地灵韵无穷,玄妙不已,在下来此之后,也是感悟良多,收获不少,该多谢大师才对。” “不知先生来此多久了?” “大概几日。” “窦某糊涂啊……” “千万别这么说。”道人说着,不愿与他多客套,便移开话题,“不知大师隐居何处?” “此地之人皆与我窦家先祖有缘,同时窦某只偶尔进来看望妻子,多数时候都在外头,多有不便,于是化名寇玄,独居在前方山脚。差不多是苍山上天合观下边一些,与周边村落都离得很远。”窦大师说道,“今日出门采买,碰到有人在说,这才知晓仙师来了,特来相请。” “大师其实不必如此。”宋游对他说,“在下此次进来,找大师并无事情,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常在家中观赏此图,感悟其中灵韵玄妙,多有收获,好奇画中又是什么模样,这才贸然进来,却不料打扰到了窦大师。” “不敢不敢。” 窦大师连忙摆手,走在前边带路,一边走一边与他讲话。 “仙师可有去了湖边?” “没有去过。” “没去就好。” “怎么?” “怕仙师不小心走了出去。” “听说曾有人走出去?” “正是。” 窦大师对他解释道:“画中画的便是外界,虽自成一方天地,与外界隔绝,却也与外界有所关联。虽有一层看不见的墙阻隔,但也常常有人不小心走出去。” “既有阻隔,又为何偶尔会有人走出去呢?” “仙师有所不知。”窦大师说道,“当年先祖画的是黄昏时候的故乡,画中世界虽定格在黄昏,外界时间却一直在变动。常人走到边缘,画中世界永远是黄昏,外头却可能是一天中任何时候,自然走不出去。可如果常人走到边缘时,外界恰好就是先祖画成的那一瞬,便能走得出去了。” “竟是如此奇妙。” “此乃隐秘,还请仙师……” “在下知晓。”道人点头,又接着问,“可是走出去的话,又会去到哪里呢?” “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窦大师说道,“也许是消失了,不见了,也许是走到了外界去。不过总共走出去的人也没有几个,外界山海茫茫,一个人无论放在哪,都像是水入大海一般,也从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消息。” “这样啊。” 道人越发觉得奇妙了。 跟随在窦大师身后,一边走一边闲谈,从几个村子外边经过,换了几条小路,便到了苍山脚下。 窦大师指着远处可见的几间小房子,对道人说道:“便是那里了。” 有一条小路穿林而过。 屋前养着鸡鸭,还有一条狗,只有窦大师和他的妻子生活其中,最远的村庄和人家离此也有二里地。 “仙师,请。” 窦大师恭恭敬敬请他进门。 屋中挂着有三幅画。 一幅披甲的将军、带着两名弓手,一幅猛虎下山图,一幅夜叉图。 道人一眼便看向了这三幅画。 “让仙师见笑,此地偏僻,虽然画中民风淳朴,不过此前家中毕竟只有贱内独居,于是画了几幅画。”窦大师连忙解释,瞄了一眼宋游,惊叹于他一眼仿佛就看出了画中奥秘,于是又解释,“在下虽没有当初那位先祖画人成活、画山成真的本领,不过所画之物也有几分灵气,加上参悟此画与二虎争山图已久,也有几分心得,画中世界自有玄妙,在这里边,在下所画之物本不能成活,便也能成活了。” “大师画得好。” 道人只如此夸了一句,却立足于此,盯着几幅画看了许久。 窦大师则连忙去与妻子杀鸡,做了一桌好饭,到了饭桌上,又嫌没有美酒,于是提笔在墙上画了一个倾倒的水壶,将杯子放到墙边,便居然真的从中倒出了上好的葡萄美酒,端来与宋游,喝在嘴里,尤其醇美。 两人一边吃饭饮酒,一边闲聊。 聊这方世界,聊那位先祖,聊绝世的画技,聊世界的玄妙。 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况面前乃是一位画技绝世的高人,更是通神画师的传人。那位先祖,就是称一句丹青之神也不为过了。与之相谈,即使是伏龙观下来的道人也多有受益之处,甚至早在数年前拜访孔大师时就已结下的疑惑,有些也在闲聊之中自然而然就解开了。 天地玄妙,世间道法,好似没有规律。 可细细一寻,它又明明白白。 甚至有时左想右想,也想不清楚、捉摸不到,可一时明悟,却又惊觉如此简单。 饭吃到一半,墙上酒壶便慢慢淡了,吃完聊了一会儿,便已彻底隐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而席间之人除了猫儿,似乎对此都不在意。 忘记设置定时了,抱歉,鞠躬露胸! 第182章 无以为报,便赠一笔仙术 竹屋之中,道人盘膝而坐,盯着窗外好似永远不变的风景,出言问道: “三花娘娘觉得此地如何?” “喵?” “三花娘娘觉得此地如何?” “好凉快。” “是啊。” “像是耗子洞里一样。” “别的呢?”道人转头问她,“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吗?” “这里天不黑。” “是啊。” “我们该把马儿放到这里来的。” “好主意。” “对的!” 这个画中世界真是真实而又虚假。 道人继续坐在这里,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感,过了许久,才拉上了厚重的黑布窗帘,躺在床上,安稳的睡了一觉。 隐隐有被注视的感觉。 睡到自然醒,有些恍惚。 起床之后,又与窦大师出门闲逛,议论画中天地,回来后又铺画纸,谈论绘画技巧、灵韵如何诞生,窦家代代相传的禁忌与其中的深意。 好几天后,已是受益匪浅。 宋游终于与他道别。 窦大师十分惊讶,想留他再住几天。 “在下来此已有十几日,收获已然足够,再待久了反而无益,不如回去细细消化,待下次再来。”道人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上,“正好听说山上也有一间道观,在下去拜访一下,便该出去了。” “既然仙师意已决,窦某也不便久留了,下次仙师若再进来,务必来找窦某。” “好。” 道人答应下来,与之行礼。 转身看一眼身后高耸如墙的山,低头看一眼身边的三花猫,便往山上去。 …… 上山只一条路,徒步须一时辰。 山上道观不大,就几间房屋,里头有几名道士,最老的一个,已经七老八十了。 听窦大师说,这位老道士是几十年前才进入画中的。那时也是生活困窘无奈,又遭了天灾,在外面活不下去了,到了这里,便慢慢在半山腰上修建了画中的第一间道观,从此画里也有了道观。 也是画中世界唯一一家道观。 宋游带着三花猫到来之后,观中几名道人大为惊讶,听说他从外面来之后,更是惊讶不已,纷纷聚来与他闲谈。 当年老观主还是个年轻道士,几乎饿死,无意中来到这里,并没有携带任何道教经典,自身道经学识也很有限,到了这里之后,虽然仍旧在半山腰处修了这么一间道观,不过几乎没有多少正经的成体系的道教经典学识流传下来。 至于法术就别提了。 就是外面的道士,十个里面超过九个也是不会的。 目前这些年近中年的道士,几乎都是老观主建立道观之后收的徒弟。 虽然此地和谐安宁,不过也有喜欢清净的人,或是被老观主的思想所打动,便上了山,当了新的道士,传承衣钵。 聊着聊着,老观主也被惊动,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宋游回头一看,只见他须发都已苍白,整个人已瘦弱不堪,虽然自己还能勉强走得动路,但也得有个徒弟跟在旁边,随时准备搀扶,油尽灯枯这个词用在这位老道长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宋游哪里还敢坐着,连忙起身行礼。 “在下宋游,见过观主。” “贫道元明子,见过道友……” “观主快快请坐。” 有个中年道士让了座,老观主慢慢的坐了下来,看向年轻道人:“小道友是从外边来的?” “正是。” 老道士努力辨认着他的模样,好像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一样,口齿也有些不清楚了,却还问道:“外边现在是什么年间了啊?” “明德四年,六月。” “大晏还在不在啊?” “还在。” “道友进来多久了啊?” “大约……”宋游一时不知怎么形容,但也说道,“大约也有十几天了。” “这十几天过得如何?” “山下村民十分热情,都好酒好菜款待于我,除了此地没有日夜,有些不习惯,此外一切都好。”宋游老老实实答道。 “呵呵呵……” 老道士立马便笑了起来:“这里天不黑,刚来这里,很不习惯,要很久才能习惯过来,习惯不过来的话,可苦得很……” “没错。” “那山下的人,每次听到外人来,都欢喜的很,贫道以前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多亏了他们呀……” “是啊。” 道人想起那几日村民的热情与招待,仍是感动也感激。 “道友是哪里人?” “逸州人。” “啊?” “逸州人。” 宋游凑近他,加大了音量。 “逸州?” “道爷听过?” “听过,没有去过。”老道士一边说一边对他摆手,似是怕他听不清楚,要说手势来辅助说明,随即停顿了会儿,像是深挖脑中回忆,然后才凑近了他耳边说,“贫道原是竞州人。” “竞州人?” “啊……竞州人……” “在下也去过竞州。” “什么?” 老道士不止口齿不清,耳朵也不好,与他说话十分费劲。 好在宋游很有耐心。 就连此时蹲在旁边的三花猫,似乎也格外有耐心,坐得端端正正,面朝他们,宋游说话就看宋游,观主说话就看观主,乖巧样子看得众位道长也称奇。 “原先农民没有地种,大家吃不饱饭,又碰上天灾,好多人都被饿死在路边,贫道就是那时候来的这里。”老观主努力对他说道,“你知不知道竞州有个地方叫真山?” “知道。” “贫道原先就在真山脚下修行。” “听说之前有次从那边来了很多人。” “就是那次……” “在下也曾去过真山。” “那边产桃子,有很多桃子,好吃得很,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在下去的时候是深秋,没有桃子,而且也没有去真山,去了另一边。”道人如实回道,“可惜没有见识到,也不能告知观主了。” “可惜咯……” “是啊。” “贫道还记得小的时候,经常去山上摘桃子吃,可真是甜。年生好的时候,都不用去买,也不消偷,路过说两句好话,人家也肯让你摘。”老观主连连摇头,声音拖得老长,脸上满是对故土的怀念,“可惜啊,这地方什么都不错,就是没有桃子。” “在下在山下时,也有几十年前从竞州来的百姓,他们也说想念得很。”宋游说道,“大概大家孩童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谁不想念呢?” 老观主说着顿了顿,又朝他偏过头,絮絮叨叨,给他说当年竞州真山脚下那数十里的桃花山,每年夏天产的桃子,有多大多甜,汁水多丰富。 越讲越兴奋,红光满面,不时笑几声,露出仅剩的两颗牙齿。 可讲完之后,就宛如盛宴落幕,神情也失落起来,叹气也摇头:“早知道,当时就该带点桃子进来的,就是揣两个桃核进来也好啊……” “当时哪里又想得到?” “是啊……”老观主摇了摇头,“贫道还记得,那时是昌元九年。” “昌元九年有大灾。” “外头过了多久了啊?” “昌元九年的话……” 宋游停顿了下,思索计算,随即才答道:“没算错的话,离现在有五十五年了。” “当时贫道二十六……” “现在该八十一岁了。” “都八十一岁了啊。” 老观主仰头看天,感慨不已。 “观主高寿。” “高什么寿啊,不打仗,不挨饿,不受累,只要能长得大,大部分人都活得长。” 老观主说着无奈叹息,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徒弟,连声说道:“不要坐在这里了,先去弄点吃的来,好好招待这位道友,都去,都去……” 几个中年道士便都离开。 有的摘菜去,有的取肉取鱼去,有的生火烧水,各有忙碌。 老观主这才凑近宋游,再次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一个姓窦的人,才进来的?” “正是。” “道友怎么进来的?” “也是有缘。” “能进来当然是有缘……” “观主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贫道怎么进来……” 老观主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又眯着眼睛,在回忆中挖掘很久,才感慨说道:“当时我们饿得不行,四处去找活路,遇到一个人,差一点就被别人抓去剐了吃肉了,我们把他救下来后,他跟着我们走了一段,忽然有一天,跟我们说,想找活路的可以跟着他走。我们离死还有一口气,很多人都相信了,相信的就跟着他走。那是一个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只晓得跟着他走,走啊走,就走到了这里来。” “也是有缘。” “不过离开时他对我们说,不要讲给任何人听,这些年,贫道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老观主说完,对他叮嘱道,“道友也不要到处说,免得山上的神仙知晓了,怪罪道友。” “山上的神仙?” 宋游回头看了一眼山巅,露出笑意。 “啊!” “观主知晓山上有神仙?” “有啊。” “长什么样呢?” “不好说……” “观主曾亲眼见过么?” “当然见过!” 老观主立马瞪圆了眼睛,说道:“贫道之所以在这山上建道观,就是年轻的时候,上山砍柴,在山上曾见过一次这位神仙,之后还有两次,山下有人忘了当年祖辈留下的祖训,嚣张跋扈,欺男霸女,被雷劈死,不也是山上的神仙干的?再说,我们能隐居到这里,不也是神仙显灵?” “那位姓窦的……” “怕是神仙变化成的!” “原来如此。” 宋游又往山上看了一眼。 猫儿也跟着扭头往山上看。 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草木,背后被夕阳照成粉红色的云霞,并没有看见什么神仙。 看来此画有灵。 宋游收回目光时,老观主已经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他去观中吃饭。 没有拒绝的道理,宋游便恭恭敬敬的搀扶着他,到了道观中。观中几位道长杀了鸡,取了腌鱼和风干肉,虽只有几道菜,却都很大一盆,几盆菜便占满了大半张桌子,只觉得每一盆菜都够几个人吃了。 又是边吃边聊,双方都很尽兴。 吃完饭后,宋游便要离开了。 老观主颤颤巍巍站着,对他问道:“道友之后有何打算呢?” “在下想去山上转一圈,转完便要下山了。” “贫道是说,之后有什么打算?要是住在山下的话,在哪边定居呢?要是没有地方去,不妨就住道观里。”老观主说道,“说来不怕道友笑,贫道当年在外面时,之所以上山当道士,也只是想混口饭吃,进来时又年轻,没有学到什么本事,道友若能来,也是一件美事。” “观主好意心领,只是在下其实也只是一个假道士,不懂多少道教经义。” 宋游心中感动,诚心施礼。 腰身点头,念头又起。 于是抬起头来,又对老观主说:“不知观主观中是否有笔墨?” “自是有的……” “可有颜料?” “也有几样。” “可否借来一用?” “去拿!” 不一会儿,笔墨颜料便来了。 只见年轻道人接过笔墨,出了道观左右看了看,寻了一面最外围的白墙,挥笔作画,细细勾出树干与枝丫,点上叶片。众人皆不认识此树,早已老眼昏花的老观主也看不清楚,哪怕道人在树枝下画上果子,众多中年道人也认不出来。 直到年轻道人为果子点上嫣红,点得随意,墨迹却随白墙晕染,和真的桃子相差不多,白发苍苍的老观主这才神情一凝。 白墙上多了一颗桃树。 画技不算高,画得不算好,可倾注了心血,便如有神助,也画出了几分灵韵。 道人画完之后,凝视许久。 接着对着墙吹了口气。 “呼……” 此画顿时灵气十足。 似乎隐隐有白烟散开,又似乎并没有,众人只觉眼前有些花,有人眨了眨眼,有人伸手揉了揉,忽觉墙上这幅画有了些变化,越来越真,除了桃树的枝干枝丫大抵还是那样子,枝叶与果子的颜色都有了明显的变化,变得立体,光影分明。 一晃神的功夫,这一幅画便好似不在白墙上了,而是跑到了白墙外面来。 不对! 哪里是画跑到了白墙外边来? 分明是墙边长了一颗桃树! (本章完) 第183章 从此有桃花 “桃子! “桃子!” 老观主抬起一只手,指着前边,已喊了出来,连手臂都在颤抖。 只见这棵桃树枝繁叶茂,树干比人大腿还粗,已经呈现出了近乎于黑的颜色。主干上有大分支,大分支上又有许多小分支,上面满满当当的挂着比碗口也不小的桃子,那一抹嫣红,真是醉人。 身边的中年道长们也惊讶不已。 说白了,这不过是个画中的小世界,疆界也许不足一个县的十分之一,他们又是在这里边出生的人,一直生活其中,虽入道观修行,常听老观主讲说道经奥妙道法神奇,毕竟从未见过,老观主讲得也不好,他们多只是当一个有趣的故事听。 如今却真切的见到了法术。 一名外界来的道人,提笔在白墙之上作画,画成吐一口气,画上果树便成了真,那一颗颗桃子无比诱人,隐隐还能闻到桃果的芬芳。 怎么能不吃惊? “献丑了。” 道人转身双手奉还画笔,说道: “承蒙老观主招待饭菜,在下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恰好近月以来,多有感悟,有了些新本事,便使出来,请观主再尝一遍外界桃子的味道,就当是还观主招待之情了。只是画中桃子,是长京城外桃花村的桃子,却不知能否比得上竞州的桃子香甜。” “可……可以吃?” “自然可以。” 宋游说着抬起手来,从树上抓着一颗桃子,轻轻一扯。 “噗……” 枝叶一阵摇晃,果子已被取了下来。 宋游十分随意,将之在衣裳上随便擦了擦,便双手捧着,递给了老观主。 老观主亦是伸出瘦如柴的双手,颤抖着接过这颗桃子,感受着沉甸甸又软乎乎的触感,捧到面前仔细看了又看。 倒是先闻到了浓郁的桃香。 一口咬下去。 “咵嗤!” 很轻松的就咬破了皮,里面是几乎软烂的果肉,即使以他的牙口也能不费力的咬进去,随即便是丰盈的汁水与满满的桃子果香。 咬完一口,一根根果肉纤维快要拉成了丝,汁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此时说不出话来。 老观主半眯着眼睛,眼里湿润,一边嚼着,一边连连点头,看向旁边的年轻道人,却是无声胜有声。 一切都写在了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 宋游见状只露出微笑,又从树上继续摘果,一一递给几位惊呆了的道长。 道长们也是连忙躬身,双手捧过,放在眼前仔细查看。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水果。 可是那香味却是如此诱人。 众人面面相觑,时不时看一眼几乎流下泪来的自家师父,终于有人忍不住,也拿着桃子,在衣裳上擦了擦,便试探的咬了一口。 “咵嗤~” “嗯!!” 眼睛亮了,连连点头。 不消说话,便引得其余人争相模仿。 道人笑着看着他们,过了许久,才出声说道:“几位道长不必心急,此树桃子总计一百八十颗,想来几位道长就算吃到饱,也吃不完。” “……” 中年道长们都停下来看向他。 “在下来到这里已经好几日了,几日以来,没有花过一文钱,却每日住最好的房间,吃最好的饭菜,多亏山下百姓与几位道长热情招待。在下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大家。”道人顿了顿,“除了老观主,前两日也有几十年前从竞州来的百姓听到消息前来寻找在下,请在下去家中,好生招待,席间闲聊,聊到当年故乡的桃子,也是多有遗憾。还有别的山下百姓,虽不来自竞州,想来也从未吃过桃子。” “道友想请我们帮忙分赠给大家?” “说来惭愧,在下本该自己去送,奈何在下若再去走一趟,恐怕又是几日走不了了。”宋游无奈说道,“便想请几位道长帮一个忙,拿些桃子下去分给大家伙,吃了桃子,于山中、田里种下桃核,今后此地便有桃子了。” “分给谁呢?” “小北村柴学义一家最先招待在下,道长去了柴家,便知晓小北村有哪些人曾招待过在下。娘儿庄之人都是老观主的老乡,是村口的李永年最先将在下请过去,也被招待了两三天,诸位道长去寻他便可。此外诸位道长若在山下有亲戚好友,也尽可送去。”宋游说道,深施一礼,“此树便在此处,年年结果,便算作在下的谢礼了。” “多谢道友,一定做到!” “该在下多谢几位道长、多谢老观主才是。” 双方都很客气,互相行礼。 “在下告辞了。” “道友往何处去?” “去山上转转。” “下山后呢?” “从哪来,回哪去,只愿后会有期。” “……” 几个中年道长捧着吃了一半的桃子,愣愣的盯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宋游则带着猫儿,离开了道观。 看那身影,是往山上走。 …… 猫儿迈着小碎步,也是睁圆了眼睛,走着走着,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观前桃树,直到彻底看不见那棵树了,那群道人也看不见她了,她才仰头对宋游开口说话: “那是什么?” “桃树。” “三花娘娘知道是桃树。” “三花娘娘除了认识耗子与四脚蛇,竟然连桃树也知道,可谓学识渊博、见识广泛了。” “你们说了那是桃树。” “三花娘娘不仅一听便懂,还能暗自记住,想来也是好学之猫。” “三花娘娘很聪明。” “这个自然。” “哪里来的桃树呢?” “画出来的。” “怎么画出来的呢?” “用笔。” “怎么画出来的呢?” “用心,再用一点灵韵玄妙。” “那在外面你怎么不画点钱出来?”猫儿一边走一边歪头看他,思索着,“再画点耗子出来!” “画不出来。” “用笔,用心,再用一点灵韵玄妙。”三花猫学着他刚才的话,一字不差,连语气也像极了,只是配上她这轻轻细细的奶夹子音,让人听来总觉得异常可爱,一点严肃都没有。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 “……” 道人思索如何开口才更容易被她接受,随即说道:“在下近日参悟此画,感悟其中灵韵玄妙,思索当初窦大家以画通晓天地的过程,虽然已经有了一些收获,但也只是小获,算不得多,就如山脚下的窦大师一样,所画之物,只能在此画中成活,在外界最多有些灵气,无法成真。” “只能在这里变成真的?” “三花娘娘一点就通。”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一幅画啊。” 这种本事当年在逸州之时,便已从孔大师那里得了一分,因此以笔画猫,再借三花娘娘几根猫毛,便能使画颇有灵性。后来遇到窦大师,看了这幅图之后,便又多了一分,之后参悟将近一月,便又再多几分,直到现在进来,感悟愈深,于此一道已颇为熟悉。 宋游虽没有孔大师的雕工,没有窦大家的画技,无法以他们的方式勾连天地玄妙,不过宋游是修行之人,自有别的方式。 于是凭空画桃,只需感触至深,用心至极,不用桃子桃核,也能赋予其几分灵韵玄妙。 这几分灵韵玄妙与画中世界贴合,从中借取几分灵性,便也能在画中成真了。 说来这还是此前窦大师传授他的。 果真三人行必有我师—— 莫要小看这些凡人,他们乃是天下之绝,技艺之巅,在一行一业足以封神,无论道人修行再高,只要肯弯下腰来,便都能从中受益。 “三花娘娘听懂了吗?” “听懂了!” “看得出来。” “那你说——” “好,我说。” “要是伱在这里面画一堆银子,再拿出去,是不是就变成真的了?”三花猫郑重的盯着他。 “三花娘娘竟还能举一反三。” “举一反三~” “我要是和三花娘娘一样聪明就好了。”宋游笑着对她说,却没有回答。 “我们现在去哪?” “去山上。” “做什么?” “看风景。” “哦……” 道人与猫慢慢走上了山巅。 这里便是在画外之时,或是刚进画时,看到的那一片天墙一般的连绵高山之巅,也是这方世界的尽头。 此山高,但也没有入云。 回首一望,山脚下的村庄错落有致,良田沃土连成一片。其中房屋多是白墙黛瓦,而非茅屋,仅是乡村风景,便已称得上是绝美了。虽无法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震撼,却让人愿意坐下来静静欣赏,心里安静,甚至产生出想要隐居于此的冲动。 田土背后,芦苇连成一片,金黄中泛着白,身后则是一个碧蓝的大湖,湖对面亦有高山。 “真美啊……” 道人收回目光,又看另一边。 这边没那边风景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左右没有边界,往前亦是一重又一重。 一面木栅栏隔开了前方。 道人贴近木栅栏,伸手往前按着。 看似按在了空气上,却已是触摸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 细细感悟,颇有奇妙。 甚至好似隐隐能从中感受到外界。 外界湿凉,阴气散阳气升。 似乎正是早晨。 至于是哪里,并不知晓。 “奇妙。” 这方世界终究只是因一幅触动了天地的画作而生,其实很脆弱,这面壁垒能拦得住平常人,却拦不住道人。只是若随意将之撞破,且不说出去之后道人会在哪里,也不知这画会如何。 道人很快便把手收回来了。 “道士。” “嗯?” 道人低头一看—— 只见三花猫站在地上,小小一只,头仰得老高,正一脸迷惑的盯着自己: “你在做什么?” “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 “三花娘娘想知道吗?” “当然想。” “三花娘娘穿过栅栏,往前走几步,就知道了。” “唔……” 三花猫将头一歪,目光狐疑。 终究还是决定按他说的做。 于是把头一低,凭借着液态神通,轻轻松松就流过了栅栏狭小的缝,往前走去。 “咚……” 一头撞在了空气上。 猫儿退了两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睁大了眼睛,努力看向前边,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再走两步,又撞一下。 这次撞得轻了许多。 猫儿这才意识到,前边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她,于是眼中满是好奇,小心翼翼凑过去,抬起爪子触摸这面看不见的墙。 “有趣吗?” “这是什么?” “世界的边缘。” “听不懂。” “三花娘娘回来吧。” “哦……” 三花猫很乖巧的走了回来。 道人左顾右盼,又在山中转了会儿,却没有遇到老观主口中的神仙。 兴许神仙不想见。 兴许是无缘。 “……” 道人摇了摇头,没有强求。 若是无缘,便等下次。 无论如何,这也已经是一场难得的奇妙之旅了,不仅收获了不少修行感悟,也是一场惊奇见闻,若换了柳江上的那位书生,不说死了都甘心,怕也是要兴奋得整夜睡不着。 知足常乐。 于是轻轻一挥手,空中便起了涟漪,宋游抱起猫儿,一步踏出,便出了此地。 (本章完) 第185章 泛舟江上,浅聊长生 女子眼神平静,看见了桌上的菜品、脸颊有些湿润与油光的女童,还有道人刚剥了虾的手,自然也看见了道人脸上的无奈: “不如晚江过一会儿再来……” “足下可有事?” “也没重要的事。”女子笑道,“就是入秋了,想请道长一同去泛舟江上,共同赏秋,不知道长是否有闲?” “来长京已久,我们一直隐藏身份,道长是唯一一个看出我们身份的人。”女子身后的侍女笑嘻嘻说,“也是唯一一个能与我们说话的人。” “不知可有琴听?” “道长想听,晚江自然愿意。” “何时去呢?” “三日之后天气最好。” “奴婢来接道长。” “定然赴约。” “不打扰道长。” “多谢道长。” “慢走。” 晚江姑娘最后瞄了眼桌上和桌边的小女童,施了一礼,便离去了。 道人目送她们,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他仍旧很好奇,这两位同为一体,但想法究竟是彼此独立,像是猫与猫的尾巴一样,还是心意相通,共用同一个思维。 若是想法独立,尾巴会不会想,凭什么是你来控制身体,而我只能是一条尾巴,凭什么你要当主子,而我只能当个侍女。若是心意相通,却偏偏要弄得像是两个人一样,连话也要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各扮作不同的模样,有不同风格,怕也是有些贪玩在身上的。 道人摇摇头,想不明白,于是回来坐下,继续为三花娘娘剥虾,请她慢慢吃,莫要被打扰到了。 …… 鹤仙楼。 侍女为女子掀开了帘帐,女子亦迈着舒缓的步子,走进房间。 房间装饰并不过分豪华,很有格调,一边摆着花瓶饰品,一边挂着名人字画,往前走几步,还摆着桌案,最里边才是床。 桌案上边放着一张琴,几个水晶果盘,装着有平州新上的贡梨,竞州的晚桃,还有一串紫晶葡萄,葡萄上还带着水珠,外头虽还是三伏天,但这间房间里的夏日暑气已早早的消去了。 女子坐在长榻上,往旁边一倒,柔软的身子便侧躺上去,慵懒闲适,可是余光瞄了眼桌上水果,却又不由叹气。 “怎么了?” 旁边侍女笑吟吟问道:“要不要我也给伱端一盘生肉来?” “别贫。” “你不想吃,我还想吃呢。” “都说了,别贫。” “说谁呀?” 侍女笑嘻嘻的对她问。 “化成人形混迹人间的妖怪,哪能随便吃生肉?”女子摆了摆手,说话也有气无力。 “人家就能吃。” “……” “人家不仅吃生肉,还吃生鱼,还吃小鸡崽子,还有道行高强的真人帮着剥虾,而你呢,连贵人请你去吃脍鲤你都不敢去,天天还要装作自己喜欢吃草喜欢吃果子的样子。”侍女笑道,“真是可怜呢。” “……” “今日看着,嘴馋么?” “……” “你说啊,那位伏龙观的道人,是只看出咱们是妖,还是看出了咱们是什么妖,还是把咱们的来历底细也看出来了?” “谁知道呢。” “人可真是上天的宠儿。” “是啊。” “那咱们怎么办?” “顺其自然。”女子摆摆手,“我们又没害过人,周雷公也不能凭空降雷打我们吧?” “嘻嘻……” “我有点困了。” “你不困。” “……” 三日之后。 长京城外,玉曲河上。 虽然已经入了秋,可没过处暑,就还是夏天的天气。河道两旁的农田里倒是已经见得到金黄,有人收割,然而两边山上的草木却都还葱郁着。 一只蓬船在水上悠然划过。 没有船家,没有船桨,没有篙杆,船就这么静静的在水上穿行,好似随波逐流。 船中有琴声断续响起。 这次的曲子比清明那日更慢一些,琴弦每响一声,都直入人的心里去,中间每次停顿,又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一张乌木桌案,摆有茶水点心,还有一张黑漆金纹的古琴。 女子专注抚琴,不问身边事。 道人则斜着坐在对面,看岸边山水。 三花猫静静缩在道人腿上,也盯着外边碧绿的湖水,耳朵竖着,只有偶尔水面泛起波澜,或是岸边有猿鸟鸣啸,才能引得她的注意。 倒是侍女坐在一旁,无所事事,手中一根长杆,若是旁边有另外的船来,投来目光,她就抬起长杆做个样子,好表示我们的船虽然在走,但也是有人撑船的,免得使人太惊奇,没人的时候她就坐着发呆。 琴声仍旧断续响起,婉转之余,又多几分萧瑟。 离得近与隔得远听来果然不同。 恍惚间岸边草木也已枯黄,刚立秋几天,眼前便似有了深秋之景,甚至河面都已泛起了圈圈涟漪,似秋雨连绵,可晃一晃神,一切又都如常。 奇妙的是,宋游虽知晓这位不是人,乃是道行深厚的大妖,但也清楚知道,此时琴声与法术灵力都没有关系。 只能说在这个世界,道法纵然千变万化,奇妙无比,可也不可太过高傲。须知大道殊途同归,每一条路的终点都是大道。有些道路走到尽头,所拥有的神奇玄妙也许会超过大多数修道之人的道法神通。 只是一句“走到尽头”,恐怕比妖精化形还难,比神灵成神还难,也比修道之人修出高深道行更难。 良久,琴声渐熄。 余韵却还回荡江上。 女子将双手按在琴弦上,顿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她不急不忙,等了一会儿,才看向道人与缩在道人腿上尾巴摇晃的猫儿,笑了笑:“道长与三花娘娘感情甚好,惹人羡慕。” “日久自然情长。” “道长又是怎么与她相识的呢?” “说来有缘……” 承蒙别人盛情相邀,上门来接,还备了水果点心,抚琴助兴,道人心中自然感激,于是前前后后,将当初遇上三花娘娘的经过细细讲来。 讲着讲着,有时还会微微一笑。 腿上猫儿则表情呆愣,竖着耳朵听着,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好像不敢相信,曾经到如今竟像是那么遥远,竟有了这么多的变化。 女子单手托腮,专注倾听,时不时随着他说的话,看一眼三花猫,直到听完,才淡淡笑道: “三花娘娘也挺坎坷。” “世事艰难。” 三花娘娘本就很有本事,即使没人奉她为神,她自己在田间山野捕猎也能活得很好。为了替人捕鼠去灾,这才走上神道,却没想到惹来灾祸,想想又何尝不让人感慨。 “船上有钓竿,道长可要垂钓?” “在下技艺不精,钓鱼十次九空。” “那便罢了。” “足下似有些疲累。”宋游看向这名女子的面容。 “瞒不过道长。” 女子姿容绝世,仪态慵懒,往后一倒,柔弱无骨,只小声说道:“陛下越发年迈,皇子越长越大,公主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对我也催得紧。” “原来如此。” “不过这样也好。”女子摇了摇头,“无论是成是败,我都可以很快解脱了。” “公主不会在其它地方为难足下吗?” “我与公主早有约定,只把鹤仙楼赚到的银钱交给她,把在鹤仙楼听见的事讲给她听,便算报了恩了,其余一概不管。何况此乃人间之事,使唤妖怪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还好,若真正用妖鬼来夺权,恐怕天上天宫、世间道人都不会答应。”女子笑着说,“总之无论成败,最多几年,我都将离开长京了。” 这女子真是一颦一笑都媚态横生。 以至于道人都有了些疑惑—— 伏龙观中记载得明明白白,狐妖乃是妖中仙,九尾狐也是有名的古代瑞兽,狐妖大多性格顽皮好动、常做些奇奇怪怪之事。近两百年来,世人才开始将狐妖与魅惑挂上关系,才开始流传狐妖勾引人的传说,其实是谣传。 难道是这种传言在世人口中流传久了,就真的变成了真的? 想归想,口中却也说道: “妖怪寿命远比凡人长,有的比一个王朝的寿命还长,对于足下而言,长京这几年的朝堂争端政局动荡,想来只是人生一段很短的风景吧?百年之后如今的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足下依然笑看风云。” “我也这么想。”女子活动着脖子,这个动作与她的美貌与平常展现出来的气质并不符合,“反正我活得长,用十年来报恩都不算亏。” “是。” 宋游打量着她的神情。 “到时我便效仿道长,洗却平生尘土,慵游万里山川,去做江山风月的主人。”女子笑道。 “愿足下如愿。” 道人也只恭维,并不多说什么。 “不过我有一事好奇。”女子忽然看向了他,面带请教之色。 “但说无妨。” “听说伏龙观为天下人道之巅,历代观主皆有神仙本领,为何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位得了长生呢?” “不知足下所说的长生又是多长呢?” “我见过活得最久的妖,活了两千多年,那时候连历法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多少岁。听说我族若修到九尾,也有千年以上的寿元。”女子没有如当初的俞知州那般,说些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寿之类的话,而是给了一个较为实际的回答,“就以千年算长吧。” “那位应当是古木化形。” “正是北边一株柳树。” “长生固然是好。”道人这才答道,“然而我观向来不求长生,又是代代单传,每一代都由上一代抚养长大,这般理念也就传下来了。” “就没有例外吗?” “自然有人对长生的执念重一些,甚至有人曾真正的去追寻过,不过后来也放弃了。” “嗯?” 女子仿佛来了几分兴趣,专注的看着他:“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放弃长生呢?” 这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另外,双倍月票期间(428-57)茉莉设置了六万票加五章的目标,如果能达成的话,在此保证,实时兑现! 而且投票还可以抽奖哦~ (本章完) 第186章 长京入秋 上古年间,人道不兴,妖魔鬼怪比现在猖獗许多,就连神灵也十分混乱,大神小神,好神坏神,什么乱七八糟的神都有。 有意思的是,人道不兴,人道修士反倒比现在厉害许多。世间常有了不得的高人,或是隐居深山,或是行走人间,以各种方法追求仙道长生。 那是一个混乱的时期。 缺乏秩序的不仅是人间王朝,也是妖魔鬼怪,是各方神灵,一切好像都在等待着时间去沉淀与冷却,为世间带来稳定的秩序。 天道果然是这样演变的。 当年那些祸乱人间、动不动就吞吃一城百姓的绝世妖魔,现在已经连灰都没有剩下了。当年那些被上古生民崇敬的原始神灵,现在也不见了,少数还能作为古老神话里的角色流传下来,多数则在石壁石板上都已找不见了。 而当年那些追求仙道长生的修士呢? 据伏龙观记,当时有人成了仙、有人得了长生,号称不死不灭,不过只是当时。天道一变,所谓的不死不灭,该死还得死,该灭还得灭。 它是世界的意志,控制着世界变向。 没有人可以违背它。 对于天道的“想法”,伏龙观从未有过明确记载,但每一代传人,根据自身悟性、修为和侧重方向不同,或早或晚的也会渐渐意识到这一点。 伏龙观为何能流传下来? 不求长生也许不是重要原因,但一定是个最基础的条件。 当年世间有许多求长生的办法,各种各样,百花齐放,可如今天道已然做出了选择,于是这些路就都走不通了。 有没有人从当时活到现在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 道人没有见过。 世间还有没有别的残存的长生之路呢? 也许还真有那么几条从未被人发现过、古人也从未用过的路,也许伏龙观能找到它们。可是一来难之又难,二来即使求成,也不敢保证长久,三来只要有那么一代传人走上这条路,伏龙观的传承也就断在这一代了。 伏龙观代代单传,不说感情,传承本身也是有分量的,尤其对有德之人,有相当大的约束力。传了这么多代,每传一代,分量就更重一分,使它断在自己手上这个决定便也更难做下。 道人抛开思绪,不再多想,笑了笑,也只是感叹一句: “长生难求啊……” “道长想求吗?” “天下有几人不想呢?” “是啊……” “只是若长生太难,舍弃太多,还不如不求。只过好今生,便也知足了。”宋游笑道,“这是一道算术题。” “道长有大修为……” 两人饮茶谈话,时而拨动琴弦,蓬船缓缓的自水上划过,划破两岸青山倒影。 三花猫起初还听他们说话,只是后来不知是无聊,还是昨夜捕鼠累着了,便趴在道人的腿上睡着了,只剩尾巴尖还在一下一下的摇晃着。 道人时而抚一抚她的背,时而捋一下尾巴梢,猫儿有使他心静的神通。 对面的女子垂眼瞄着,笑着说道: “道长把她当女儿看了。” “三花娘娘虽然年幼,却乖巧懂事,冰雪聪明,凡间女童可少有比得上她的。” “与道长相遇,真是她的幸事。” “也是在下的幸事。” 女子抬眼瞄了一眼道人,却见道人的目光都在沉睡的猫儿身上,连他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柔和了一些,似是怕将之惊醒,这一刻的温柔与眼中的情感一样做不得假,就如那日前去请他,却见他在屋中为猫儿细心剥虾一样。 女子忍不住说了句:“我以前有位妹妹,也机灵可爱。” “后来呢?” “后来长大了,便离我而去了。” “孩童长大本是不可阻挡的事。”道人很平静的回答道,“只要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宽慰了。” “听说她迷上了人间的繁华,到了人间城池厮混,最后嫁给了一个小吏做妾,之后日子过得很不好,没多少年就死了,和人活得差不多长。” “人各有命,妖也如此。” “若道长的童儿今后长大了,也要嫁人呢?” 女子看向了道人。 道人将手放在猫儿背上,手心传来的温度很明显,在夏天甚至有点烫,却是回答得很直接: “我希望她不要嫁人。” “为何?” 女子好奇的看向了他。 眼中依然专注,好似对所谈之事充满了兴趣,又好似对你说出的话格外重视。 “因为这个年代有疾,疾在人间,疾在心里。”道人淡淡回答,“男女之间,哪怕感情再深,日子一长,便会暴露出这种疾来,极少极少有人能将自己的妻妾看作与自己平等的人。” “哦?” 女子眼神略有波动,笑着问道:“那么道长觉得,男女之间,最重要又是什么?” “足下身为狐狸,听说狐狸极为忠贞,一夫一妻,也没有凡人之间的尊卑之别,想来足下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道长也这么认为吗?” “自然。” “道长所想可不像这世间的凡人。” “足下见识少了,这年头的凡人也有这般想的,而且还不少,只是天下太大,足下没有遇见罢了。” “晚江以茶代酒,得敬道长一杯。” “足下本名就叫晚江吗?” “狐狸居于山野,不来人间,没人会喊自己的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到了人间,才要有个名字。”女子举杯道,“听说这名女子本姓周,是在傍晚从木桶里漂流而下被人捡到的,取名之人觉得周通舟,木桶为舟,便又取了晚江为名。用了她的身份后,晚江颇为喜欢,如今也成习惯了。” “江上晚来舟。” “道长也颇有诗意。” “在下不懂诗。” 聊着聊着,猫儿醒了又睡,跑到船边去看了好一会儿水,又摇头晃脑回来与道人说话,追着女子问东问西,大半天时间便这么过了。 半下午的时候,蓬船靠岸。 “多谢道长,与道长同游一日,所谈之话,胜过在长京七年。” “足下言重了,该我多谢足下才是。”道人亦对其回礼,“多谢足下盛情相邀,以琴声相待,长京不知多少文人士子,求也求不来啊。” 双方乘马车进城,各自归家。 …… 鹤仙楼中,女子神情淡然,缓步回房,盯着墙上挂的一幅长山杏花图看了许久,才在窗边坐下,又看外头连绵的屋顶出神。 侍女莲步而来,身姿轻盈。 “咦?”侍女惊讶道,“这幅画你不是已经还赠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又画了一幅一样的。” “你真是闲。” “舍不得。” “伱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去泥里打滚?” “……” “我给你端了你‘最爱’的梨儿来,你要不要尝尝?” “你吃吧。” “你吃就够了,我才不吃。” “……” “你可莫要看上那位道长了,凡人撒谎的本领可不见得比你差,何况那位道长道行虽高,可凡人不过百年,不求长生的话,终究短暂。” “……” 女子懒得理她,只扭头看向窗外,声音小得微不可闻:“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预感?” “国师与我们,可能都将是一场空。” “为何?” “不知道。” “来吃梨儿了。” “……” “嘬嘬嘬~” “……” 过了处暑,天便转凉了。 叶子慢慢变黄,落满长街。 三花娘娘仍旧每天晚上去捕鼠,白天睡觉和学习,昼夜各有修行,过着十分规律的生活,只是现在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了——甚至以前有时候去上班还会被东家的孩子骚扰,现在也不会了,每晚固定工作,上完班还可以留有一些时间来偷偷用功学习,维持自己天赋异禀的猫设。 道人有时坐在屋中迎客,有时出去四处走走,看看长京百态,日子也相当悠闲。 人闲下来,便像神仙。 有时候会想一想那只被自己请去丰州的书生鬼。 算算已过去了两个多月时间,不过他却依旧没有回来,也不知是否安好。 也许自己该亲自去的。 只是丰州毕竟太远,没有枣红马的帮助,走起来太难。而且自己要是去了,只走到丰州又倒回来,今后再往南下还得走回头路,若不回来,在长京又还没有待到预计时间的一半,实在不好安排。 只愿他一切顺利。 与此同时,东城一处府邸中。 声名赫赫的陈将军已成了近些年来大晏百姓辟邪的门神,大家将他的画像张贴在门上,以求夜里安宁,小鬼不敢入门。 可他自身最近却常常睡得不好。 就如此时—— 将军躺在床上,虽不着甲,不带兵刃,也仍旧一身煞气,妖鬼难侵。 可他却是眉头紧皱,脸上也出了汗,就连被子下的双手也紧紧握了起来,牙关紧咬,宛如遭了梦魇。 “刷!” 将军瞬间睁开眼睛,满脸杀气。 可是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一片安静,什么也没有。 将军渐渐冷静下来,但也不睡了,就这么撑起上身靠在床头,静静思索。 这样的梦虽不是每天都有,却也断断续续有段时间了。 难道有人要害自己? 可是谁敢害自己?且是这种方式? 将军皱着眉头。 要是还在北边就好了。 军中也养了不少奇人异士,虽算不得得道高人,却也懂各种各样的奇门手段,也许能参谋一二。 可这里不是北方,乃是长京。 长京难,连说话都难。 渐渐地,外头天已亮了。 将军瞬间掀开被子,穿好衣裳,推门出去,已是表情严肃,精神十足。 “备礼备马!” “去哪?” “西城!” “是!” 手下人也是雷厉风行。 …… 求临期月票啦~ 感谢“美羊羊称霸斗罗大陆”富婆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187章 将军之梦 京城果然是入了秋了,门口落叶已成堆。 有早起的勤快人,趁着街上人还不多,拿着斑竹扫帚将门口落叶扫成堆。 根据衙门规定,住在街边上的人,至少要保证自家门口街面上的整洁。落到实处,若是寻常住户,衙门不见得为难你,可若是商铺,门口乱糟糟的必然是要被勒令清理的。尤其昨夜风大,吹落枯叶无数,此时满大街都是刷刷的扫地声,混杂着小摊贩的讲话,不觉喧闹,反倒还挺悠然。 武将没有坐轿子的道理,陈将军骑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名亲兵,都长得高高大大,不是军中杀出来的熟练好手,便是曾经有名的江湖厮杀客。 走到柳树街中间一些的位置,早早便看见了那面“道”字旗。 挂着“除鼠去忧”的店招。 门已开了,里面还坐着有人。 陈将军没有急着进去,而是默默站在门口,往里边看。 这条街的房子都差不多,一楼像是东城那几个有名的算卦大师开的铺面一样,要简单一些,一张方桌,道人坐在一边,客人坐在另一边。 此时坐在里边的是一名抱着小孩的妇人,大清早就来了,想来是有要紧的事。 只听里头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应是时节变化,由热转冷,但衣裳没有加得过来,染了风寒,这才发热。不是中邪,也没有闯鬼,夫人该带孩子去看大夫才是。” “风寒?那怎么办啊先生?” “在下不通医术,不敢随意指点,只能告知夫人,这是病,不是中邪,不必花钱去找民间先生、求神请佛也用处不大,最好便是去看大夫。” “请先生您再看看!” “无能为力……” “可我们哪看得起大夫……” “南边长寿街,有个济世堂,里边的陈大夫曾在城外蔡神医处学习,医术高明,心地更是善良,声名远扬,听说他每逢五、十坐堂义诊,今天刚好八月初五,夫人若要去的话,可以赶早。” “当真是义诊?” “上个月也有一位老丈病重,说胡话,常有幻觉,以为是中了邪,从在下这里离去之后,过了半月又来道谢,听说便是那位陈大夫治好的。” “那太好了!” “夫人快去吧,晚了人多。” “先生怎么收钱?” “既没驱邪,便不收钱。”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妇人就差没有磕头了,随即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出门而去。 陈将军刚想进去,又见身边冒出一道身影。 是个瘦弱的中年汉子,挑着担子,应该是进城来卖菜的,放下担子后却走到了道人门口,也没进去,而是停在门口,笑呵呵的对里边说: “先生,门口的叶子成堆了,一会儿县衙巡街的人该来找了。这会儿人少,先生扫帚在哪,小人替先生扫了。” 里头年轻道人却笑着摇头: “足下好意心领了,不必理它,等晚上在下自己来扫。” “一会儿巡街的人来了……” “无妨。” “先生真是雅人。” 中年汉子这才坐了回去。 看来他的摊位就在这门口。 陈将军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再往里看时,便正好与道人对视。 宋游冲他微笑颔首。 陈将军也一低头,这才迈步进去。 宋游慢慢站起身来。 双方行了一礼。 身后有人搬来礼物。 “先生。” 陈将军对他说道:“好久不见。” “贵客上门,有失远迎。” “不敢不敢。” “请坐。” 两人又在桌前坐下。 “早就想来拜访先生,但心中有些顾虑,一直没来。”陈将军说道,“今日冒昧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先生。” “在下每日清闲,谈不上打扰。” “听说先生已经撤下了‘驱邪降魔’的店招,却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人慕名而来。” “穷苦人家,没别的办法,他们不能不来,在下也不能不管。”道人笑道,“不过人也不多,偶尔接待,耽搁不了清闲,反倒有助修行。” “那位也是受过先生恩德么?” 陈将军回头看了眼坐在门口的中年摊贩。 “那倒谈不上恩德。只不过这些在街边门口摆摊的人,多少要给铺面主人一点赁钱。”宋游不紧不慢的说道,“在下初来长京时,不懂这些,这间小楼也是从别人手上转来的,便从来没有收过这笔钱。后来知晓了,也没有收,他们便每月赠予在下几株自家种的菜,赠两个鸡蛋,有时在下出去采买吃饭,有人来找,他们也帮在下告知客人。” “原是以真心换真心。” “将军这么说话,可不像我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陈子毅将军。” “说书人只讲世人想听的。”陈将军表情淡然如常,随即笑了笑,“既然先生不喜欢这些,那陈某就不说了。” “请喝茶,粗茶,莫要嫌弃。” “多谢。” “将军来得这么早,又携重礼……”宋游瞄了眼旁边的礼物,“不知有何要事?” “重礼可称不上,不过是随手带了点东西,不值什么钱,只尽到礼节,聊表敬意。”陈将军捧起茶杯,一口饮尽,这才继续说,“不过陈某虽说早已存了拜访之心,然而今日来访,却也有一事,想向先生请教。” “请讲。” “先生可懂解梦?” “不懂。” “不懂?” “不过若将军被梦境所扰,又在长京找不到讲述的人,倒也可以讲给在下听听。” “……” 陈将军只得向他拱手。 陛下召他回京,这么久了,既没派他做什么事,也不放他回北边,就让他留在长京听候使用,怕是也有几分警惕之心。陈将军固然坦然,不过俗话说得好,夫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已,到了他这个位置,走到这一步,每一句话都得小心,什么事都不能轻易往外说。 尤其是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万一传了出去,便总有捕风捉影之人,能编出许多种不一样的说法来。 在长京要用到的小心与警惕,可一点不比战阵上少。 陈将军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在下自回京之后,便时而被噩梦所扰,梦中场景都差不多,心中疑惑许久,知晓先生淡泊名利,这才来找先生请教。” “看将军的面色,可不像是被噩梦所扰。” “陈某曾在敌军中冲杀三天三夜,直打出了上百里,不见疲惫。”陈将军一脸平静,“战后卸下甲胄,饮了两坛酒,吃了半只羊,睡了一天一夜,睡醒之后,又一切如常。几场噩梦,不过只添些烦心罢了。” “可是在兰水河畔?” “正是。” “将军神勇。”道人忍不住拱手,“在下曾在说书人口中听过这个故事,有人说,将军当时是金灵官附体。” “世人谣传。” “哈哈。”道人笑了两声,这才将话题又转回来,“不知将军的噩梦多久一次?” “起初半个月也不见得做一次,到了夏天,差不多十天八天就得一次,最近则是三五天就得做一次。” “如此的话,便不像寻常做梦了。” “陈某也这般以为。” “不知梦见了什么?” “火……” 陈将军皱起眉头,回想一下,已面露不忍之色:“天上,地下,全是火,像是在一个巨大的火炉子里,里头有许多人在被烧,有我曾经的部下与亲兵向我招手呼喊求救,每次的人都不一样,但每次的人我都认识,他们曾在我身边冲杀陷阵,甚至曾为我挡过刀枪箭石……” “将军身上没有邪气。”宋游说道,“以将军的本事,寻常阴邪咒法多半不起作用,小妖小鬼应当也近不了身。若有人施法寄梦,想害将军,一来没有害到,二来将军恐怕也会有所察觉,总觉得也不太可能。” “那是为何?” “……” 宋游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以在下浅薄的学识,便只想到一种可能。” “请先生赐教!” “将军武艺超群,有斩妖斩鬼之能,名声更是传遍大江南北,虽是凡人身,却已有神觉。”宋游慢慢的说道,似是边说边想,“这些部下士卒又与将军情谊深厚,将军也与他们情谊深厚,有所感应,便做了梦。” “还有这等说法?” “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止是将军思人会做梦,有时候人思将军,只要思念至深,情意真切浓重,将军也会做梦。” “……” 陈将军坐在原地,眼神却剧烈波动起来,深深吸了一口长气,若有小鬼在此,恐怕要被吓得丢了魂。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我那些部下可能死后成鬼,正在某地受着煎熬折磨?煎熬折磨之时,向我呼救,盼望我去救他们,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我才做了这样的梦?” “在下虽对梦境有些了解,也通晓粗陋的寄梦之法,但实在不懂解梦,这些只是在下的猜测。” “塞北蛮人军中,倒常有些奇人异士,玩弄一些小手段。”陈将军思索着,“难道是他们以邪法拘禁了我将士魂魄,日夜折磨以取乐?” “在下不知。” “先生可有别的法子?” “在下可画一张符,赠予将军,回去放在枕下即可。若将军放上之后,仍旧继续做梦,便说明不是别的道人以寄梦之法迷惑将军。” “若确有妖人以寄梦之法迷惑陈某呢?陈某可有反制之法?” “妖人多半曾与将军有过接触,且离得不远。” “陈某明白!”陈将军一拱手,表示谢意,停顿了下,却又说道,“可若是在下仍旧继续做梦……” “便得找到将士魂魄,还他们安宁才行。”道人说着顿了一下,虽不想说,但与这位将军目光一碰,还是说出了口,“不过听将军说,梦中每一次的将士都不一样,却是不知……将军可否梦见过同一位将士多次?” “从未有过。” 这句话好似使屋中气温都降了些。 宋游也适时的露出遗憾之色。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本章完) 第188章 天道转变 “多谢先生相助。” “不必客气。” “陈某便先告辞了。” 陈将军捏着一张折成三角的符,小心揣回怀中,便走出了大门。 此时街上已很热闹了,店铺门前已被几个摊贩占满,陈将军小心的从摊贩中间跨过去,也跨过地上堆成一堆的枯叶,他回头看了一眼枯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在意,只大步离开此处。 身后除了一人留在后边牵马,其余几人都连忙跟上去。 过了片刻,落叶堆中一阵动静。 “刷……” 叶子朝四周散开,一只三花猫钻了出来,抖一抖身子,伸个懒腰,左右看看,迈着猫步回了屋子中。 轻巧一跃,跳上桌面。 外边嘈杂,三花猫小声说话。 “道士……” “嗯?” “你为什么要用叶子把三花娘娘埋起来?” “明明是风吹的,哪里是我埋的?” “是你吹的。” “三花娘娘怎的凭空污人清白?” “是你吹的。” “那也定然是入了秋天冷了,看三花娘娘一个猫睡在大街上,怕着了凉,所以才会用树叶把三花娘娘盖住,暖和一些。” “?” 三花猫歪头直盯着他,充满怀疑。 也不知是选择了相信,还是懒得和他计较,只见她晃了晃脑袋,跳下桌子,慢慢悠悠的上楼了。 道人盯着她的身影,继续思索。 此时正是陈子毅将军威势最盛的时候,毫不夸张的说,民间许多百姓都将他的画像贴在了门上,做成了门神。 画得像不像另当别论,具体效果怎么样也不必说,但天下百姓是真的相信他有神威、就连他的画像也能祛除妖邪、吓住小鬼的。尤其在北方,更是已将他传成了神一般的人物。 哪怕塞北人,也是只消看见他的一个旗号,就会心中忐忑,甚至望风而逃。 以至于更远的西域、更远的国度,那里的人还未曾与他有过碰面,但他的故事已在对方耳边传闻,这无疑是对于一个人最大的褒奖。 可以说他距离成神只差两样—— 立地死亡和朝廷敕封。 虽是凡人身,却已不可与寻常凡人等同,这样的人,寻常妖邪阴鬼想在他身上作祟,无异于自取灭亡。 若是妖道设法寄梦,可能性也低。 那么多不一样的将士,寻常江湖奇人、民间异士,如何知晓这么多人的身份面目? 最大的可能便是冥冥中的感应。 可这也有一个问题—— 虽说中原王朝与塞北蛮人交战多年,互相之间都有许多残酷行为,砍头垒山、插尸为林,若对方有擅长邪道的修行之人,取走将士魂魄用来做什么用或是单纯折磨取乐都不足为奇。只是陈子毅领兵的这些年来,中原王朝几乎都是优势一方,塞北一方想取回尸体尚且艰难,更遑论在战斗过后回来特地取大晏将士的魂魄。而几天不取,多数魂魄就将回归天地,自然消散,只有极少数在偶然条件下才能成鬼。 这般操作起来应当是很难的。 “除非……” 刚一想到这里,外头又有人来。 是一名跛脚的中年道人。 “道友慈悲。” “国师有礼。” 宋游依然起身,与他行礼,随即请他进来。 “可有打扰到道友?” “国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哪里谈得上打扰?”宋游客气说道,“何况在下近日都很清闲。” “贫道也是想着天凉了,难得清闲,想出来走走,便索性来拜访道友了。”国师笑呵呵说,“不过方才来的路上,倒是遇上了陈将军。” “陈将军也只来坐了一会儿。”宋游说,“说不定国师还比他先出门呢,也是有缘。” “谁说不是呢?”国师笑着说,又探身好奇道,“不知陈将军这么早来寻道友,可是有什么要事?” “此前在下去北钦山寻访蔡神医,但没能寻到,回来路上,便碰上陈将军与两位殿下打猎归来,因在下以前便常听说将军的故事,心生仰慕,也对北方和边境之事颇为好奇。当时谈了几句,没能尽兴,今日陈将军便来找我叙旧,与我说些与自身有关的事。” “想来和说书人说得并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呵呵……” 国师笑呵呵的点头说:“其实贫道对陈将军也是敬佩不已,只是,呵,天下人知晓陈将军的厉害,却不知晓陈将军究竟有多厉害。” “怎么说?” 宋游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也确实很感兴趣。 “就好比当年鱼头关一战,道友可曾听过?”国师是个健谈的人,很快便起了话题,好似与老友闲谈。 “可是陈将军以五千精兵战胜十万的那一战?” “正是。” “那在下便从说书人口中听过。” “惊天大胜,威震塞北,又是兰水之战中奠定胜局的一战,想来天下没有哪个说书人会放过这一段了。”国师笑着说道,“那便请问道友,在说书先生口中,此战陈将军是如何取胜的?” “听说是用的水攻。” “这便是贫道为何说世人知晓陈将军厉害,却不知晓陈将军究竟有多厉害了。”国师摇了摇头,“上游拦水,设计引兵前来,开闸放水,水淹大军,自然是一大奇谋,可其实却并非如此。” “愿闻其详。” “其实哪来的奇谋巧计,只是当时下雨,河面涨水,世人见了,便谣传水攻。”国师摇头,“事实是陈将军以五千对十万,生生的打赢了,光明正大的阻击了十万塞北大军!” “竟是如此……” “不止阻击,甚至取胜,待援军赶到时,塞北人已经溃败,丢尸上万!” “……”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是。” “说书人之所以说陈将军用的水攻,世人之所以这么传,便是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五千人能打赢骁勇善战的十万塞北。”国师继续摇头,“可有时候只有编故事才需要考虑人相不相信,真正的事反而不需要。” “国师所言有理……” “世间智谋,有高有低。要说奇谋巧计,比之寻常人,已是大智,可比之陈将军,反倒只能算个中智。真正的大智是世人理会不了的,就如没有人会相信五千军士能打赢十万塞北,要问怎么赢的,也许让陈将军亲自来说,世人听了,也是不肯信的。”国师叹道,“所以贫道说,世人知晓陈将军的厉害,却不知晓陈将军究竟有多厉害,那是讲不出来的。史书寥寥几笔传下去,后人见了,大概也想象不到。” “史上这样的事似乎不少。” “是也。” 国师笑着说道:“史上许多善战之人,常用奇谋,其实哪来那么多奇谋,比奇谋更不可思议的,便是他们不用奇谋,竟也堂堂正正的赢了。” 两人就此闲谈了好一会儿,国师才说起他真正来找宋游想说的事。 “天下民心所向,生灵愿力所趋,地府凝聚已近了。” “何以见得?” “不知道友可有察觉到天道的转变?” “在下近期常在城中,少有出去,所见所闻都不多,却不知国师说的又是什么转变?”宋游一边喝茶一边问道。 “此时变化还很小,在城中确实不易察觉出来,不过若是边疆,常死人的地方,便能明显察觉到了。”国师说道,“原先人死成鬼,乃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如今却变多了许多,像是那些有怨念的、不甘心的,亦或是生前本领高强的,死后魂魄都极可能留下来,不再消散。” “当真如此?” “边疆早已有人来报。” “原来如此。” 宋游听了,心中只叹一句,果然如此。 “贫道想来,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地府怕是就要凝聚而成了。”国师也喝着茶说。 “这个时间是国师算好的吧?” “道友知晓,贫道与陛下皆有所求,贫道也不瞒道友。”国师沉默了下才说,“不过贫道终究学识浅薄,天道的演变实在让贫道出乎预料,此时地府尚未凝聚成功,但人死后成鬼的事情却变多了,颇有些麻烦。” “想来国师已有应对之法。” 宋游一边说一边淡淡看着国师神色。 “贫道确实有些准备,已经派遣人与鬼去往边疆,那些死人多的地方,将鬼魂都牵引回来,免得四处为乱,惊吓到人。”国师说道,“贫道原与陛下商议过后,在丰州寻了一地,本是未来想留作地府鬼城与阳间接洽的,此时正好将鬼带去,暂存此地。” “国师料事如神啊。” 道人笑着恭维,举杯饮茶。 “道友似乎并不意外……”国师说道,“道长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实不相瞒,在下之前便有听说,有人曾在丰州见过百鬼夜行的场景,正觉奇怪,怕是有人作乱,想去查探一番呢。”宋游笑道,“既然是国师在那边设立鬼城的话,在下便不必急着去了,只等以后路过,再去见识一番国师的手笔。” “竟是如此巧合?”国师笑了笑,“世间之事,真是妙极。” “妙极。” “正好贫道也很想请道友去看看。”国师对他说道,“不敢耽搁道友游历天下,但若道友离京之后,路过丰州,可一定要告知贫道。若贫道又有了什么疏漏之处,也好请道友指出,否则的话,上万鬼魂的怨念,贫道可承受不起啊。” “一定!” “说不定贫道还真需要道友相助……” “怎么说?” 宋游看向他,他也看宋游。 “往近处说,那些从边疆回来的鬼魂多有凶悍之辈,有些不仅煞气深重,更有些罪孽也很深重,不止是战场杀敌多了那么简单。化成鬼后,他们被贫道手下的人与鬼带到丰州,也常常不服管教,甚至作乱,贫道也很头疼。若今后有压不住的,成了气候的,便只能来请道友相助了。” 宋游听了,却没有说什么,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笑着问: “往远处说呢?” “若今后鬼魂太多,丰州业山装不下,地府却迟迟未成,贫道便只能考虑先用秘法隔绝一片天地了。”国师恭敬道,“贫道不才,出任国师之后四下搜集了许多上古文献,竟也真的找到一些了不得的手段,其中便有一样,可以阵法隔出一片天地,只是贫道不精此道,一人可办不来。” “若真到了那时,便尽管来找在下。” “多谢道友。” “不敢称谢。” 两人坐在这里聊了一上午。 国师果然健谈,知识也渊博,也许他和任何人都能聊得投机,自然也与宋游聊得尽兴。 到了中午,宋游还从对面饭馆叫了菜来,与他同吃,下午才离去。 …… 求临期月票啦~ (本章完) 第189章 中秋灯会有奇人 然而国师走后,宋游却皱了皱眉。 天道演变,人死变鬼难度略降、概率略增,北方和边境死人无数,又因为边军多有武艺高强、死不甘心之人,边境多有枉死怨恨之人,所以在北方和边境应当会出现不少鬼魂。被国师麾下的道人僧人和老鬼押往丰州,避免四处作乱,于是便有人见到了百鬼夜行的骇人场面。 丰州业山关押了大量阴鬼,于是有了鬼面草。 一切好像都合情理。 就连陈将军的梦都有了解释—— 这年头的军队将士品行参差不齐,再好的将军也得取舍,有时为了战力,为了保家卫国,也会选择性的无视。 边军将士中有些自恃武力,品行不端,被押到丰州业山后,难免与国师手下的道人僧侣与老鬼起了争斗,便被镇压惩治,甚至被镇杀。 业山则是原先就定好的阴间与阳间的交接处,是地府鬼城所在之地。 宋游既未去过北方,也未去过丰州,对国师的大计也了解不多,实在难以挑出毛病来。 只是心中却也有些别扭。 “……” 道人摇了摇头,只愿那位书生鬼回来之时,能带回一些有用的信息。 想不出来,便暂时不想。 回身叫上三花娘娘,生火做饭。 …… 半个多月之后,陈将军又来了一趟。 宋游赠予的符箓并未起到作用,他仍旧时不时的做梦,梦见曾并肩作战过的将士被火焚烧,向他呼救。而他哪怕征战沙场所向无敌,对于梦中的虚幻却也无能为力,只得向北边发去密令,令部下严查此事。 宋游也只得劝他宽心,顺便与他闲聊,不经意间问起那些将士。 答案就不太好说了。 陈将军治军严明是出了名的,不过他部下的人也都不全是善茬,既有收编的山匪贼人,也有慕名前来投奔的江湖武人,他只能保证这些人在投奔自己之后被严格约束,至于投奔自己之前做了多少烂事,若他操心这些,就没有这支战无不胜的精兵了。 此外这些人倒确实好勇斗狠,估计成了鬼也不是善茬。 随即又聊了一些北方之事,陈将军才离开。 宋游很有耐心,一点不急。 再过一些天,便到了中秋。 书生鬼没有回来。 邻居女侠也没有回来。 倒是长京迅速热闹了起来。 中秋晚上有灯会。 长京本就是一座热闹的不夜之城,今日又变得更热闹了一些——从半个月前开始,有些店家就开始在门口搭架子了,到了今天,似乎大家从睡醒的早晨就在期待着今晚的日落,尤其是那些文人士子、大家闺秀,听惯了灯会上的故事,怕是过了中午就开始在家中演练了。 道人下午得闲,睡了一下午,醒来吃了晚饭,便已是黄昏。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借着月光,能见屋前柳枝儿招招,古建筑连成片,檐牙之上挂着明月,黄黄的一轮,千万年来不曾变过。 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细细的读书声: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三花娘娘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 宋游听了却不禁晃了一下神。 慢慢的好像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故乡了,是那片灯火通明的都市,还是那座山上清净的道观。无奈的是,时间它从不留情,离开久了,不仅那片灯火通明的都市在记忆中早已模糊了,甚至仔细想都很难想出细节来,就连阴阳山上的草木也开始有些模糊了。 “……” 宋游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身后那只仰躺在床上盯着瓦顶、尾巴摇晃、口中读诗的三花猫,喊了一句: “三花娘娘。” “!” 读书声瞬间停止,尾巴也不动了。 三花猫扭头直直把他盯着,却不出声。 “今日中秋,东城河边有灯会,现在天也慢慢黑了。”宋游继续说道,“不如我们也出去逛逛?” “去哪里?” “去灯会。” “好玩吗?” “很热闹,有很多灯。” “你去我就去。” “那三花娘娘是变成人去,还是变成猫去呢?”宋游又问出了这句话,当年在庙会上也说过,“变成人的话,就可以跟在我身边走,变成猫的话可能就会被人踩到。” “就这样子去。” “那走吧。” 宋游对她笑了笑,起身下楼。 窦大家的画依旧挂在墙上,不过长京的江湖人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来打过它的主意了。 当初邻居女侠在的时候还好,她消息灵通,晚上歇凉的时候经常过来讲一讲长京江湖的动静,告诉他外边怎么传他,有些什么想法。现在吴女侠去丰州了,宋游也不知晓他们有没有在酝酿别的什么计划。 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 出门之后,路上人果然好多,似乎都是同一个方向,这般盛景,让他想起了上半年刚解除宵禁的时候。 半年时间,长京安定了许多。 “三花娘娘小心。” “三花娘娘很厉害。” “也许……” 宋游迈步跟着人流往前走去,三花猫跟在他的后边。 满街都是出来赏月赏灯的人,满地都是晃动的腿和脚,三花猫身姿敏捷,小心避让着路上行人,行人也避让着她。不时传出一声惊呼,或是有人疑问一句哪家的猫在路上跑,时而还会遇到无礼之人,不过她好像早已习惯了,只当不知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三花娘娘果然本事高强。 不过能避开这么多腿和脚、在其中穿梭已是不易,还要从这么多腿脚和衣袍里辨认出哪个是自家道士,实在艰难而费心。 忽然,道人停下了脚步。 三花猫则依然熟练的在众多腿脚中避让穿梭,小碎步转眼间就迈出不知多少步,然而走着走着,习惯性抬头一瞄,却找不到那熟悉的腿脚了。 “?” 猫儿一愣,停住脚步。 随即连忙高仰起头,左看右看,试图从众多人中找出自家道士。 然后人头攒动,尽皆陌生,哪里有自家道士的身影? “三花娘娘。” 身后传来道士的声音。 三花猫顿时扭头看去。 只见道人不知何时已跑到了自己后边去了,正站着不动,低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三花娘娘这么走着甚是疲累,不如我抱三花娘娘?” “?” 猫儿仰头直直把他盯着,小脸上没有表情,不知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她才慢步走回道人脚边,上身一抬,便直立而起,将两个前爪按在道人小腿上。 道人则弯下腰,将她抱起来。 一人一猫继续往前。 猫儿的身体温热而柔软,不过在怀里抱稳之后,倒也不是想象中那般轻若无物、柔弱无骨、一不小心就会从怀里滑下去一样,而是实实在在的,能感受到她的重量和骨头。 “这样舒服吗?” “喵?” 三花猫回头把道人盯着。 “我以前看别人学的抱猫的方法,要是抱得三花娘娘不舒服,就调一下。”道人说道。 “……” 三花猫收回目光,转而贴在他的胸膛,四处瞄向街上的行人。 越近河边,就越热闹。 卖小吃的,卖饰品的,卖灯笼的,还有耍杂技变戏法的,烟气与光混杂着行人如水、欢呼声混杂着谈笑声,构成了这个时代的盛典。 这般场景倒是有些像当初的庙会。 不过当初的庙会是在白天,以商品采购为主,别的只是热闹的添头。此时的灯会却是在晚上,主要目的就是娱乐,此外的商品交易、杂技表演戏曲歌舞都只是为了更好的娱乐,调换了过来。 忽然听见远处有呼声。 那方围了一群人。 宋游低头一看,见怀中三花娘娘伸长了脖子,扭头直盯着那边,眼中充满好奇,便迈步走了过去,同时小声说: “三花娘娘要是想去哪里,想看什么,跟我说就可以了。” “喵……” 一人一猫走到了人群外边。 踮起脚尖,往里一看。 是江湖奇人在变戏法。 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与身边的诸位看官说着便于讨钱的话,提笔在旁边墙上画了一个妇人,随即端起一碗酒,要喂给墙上妇人喝。 满满一碗酒,倒入墙中,便真的不见了踪影,既没有流淌下来,也没有渗进墙中。 过了一会儿,只见妇人满面通红。 看官看得称奇,尽皆鼓掌欢呼。 满地都是蹦跶着的铜钱。 宋游明显感觉得到怀中猫儿异样,再瞄一眼她,却发现这猫儿低着脑袋,一眨不眨的盯着地上的铜板,以至于宋游有种感觉——若是自己没有抱着她或没有跟着她一起出来,这猫儿可能会钻进去捡。 过一会儿,墙上的画便淡了。 又过一会儿,已彻底消失。 随即一旁的围观者中也有些议论之声。 宋游侧耳仔细一听,扭头看去。 是几个士人,与两名相熟的僧人一同出来赏灯,听起来那位僧人也是会些法术,平日里也喜好表演给大家看的。刚才不知说了什么,于是朋友便起哄请他也出去表演一下。僧人怎好抢人家风头,再三推脱,奈何推脱不过,正好先前表演的中年人也大方的笑着请他,他便只得走了出来。 是一个微胖的笑面僧人。 走出来后,先与原先表演的中年人行礼,说几句客套话免得别人生气,然后说自己也有一些本领,想借宝地表演给大家看,添点喜悦,所得钱财都归原先表演的中年人所有,消除了比试的意思,只说交流。 便只见僧人走到先前江湖把戏人作画的墙上,背靠着墙,对着大家微微一笑,随即身体往后退,整个人贴到墙上。 此时是晚上,此地点着火把照亮,说亮不亮,说暗也不暗。 看得清,又看不清。 僧人的身影一阵模糊,竟好似缓缓消失在了墙里,等围观者反应过来,墙上已经只剩一道僧人的画,惟妙惟肖,仿佛真人。 僧人则已不见了。 围观者又是一片惊呼。 三花猫也在道人怀里睁大了眼睛,不断左右扭头,试图寻找着那僧人的踪影。 过了一会儿,这画也慢慢变淡。 “好活!” “当赏!” “人呢?” 地上叮叮当当,满是撒钱声。 “喵?” “……” 宋游抱着三花猫转身。 果不其然,僧人从身后一家卖布的店铺中走出,而这时墙上的僧人画像也已经淡化消失了。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月票过期只剩最后一天啦,没有地方投的话,可以投给茉莉! (本章完) 第190章 猫儿吐火能赚钱吗 “小小法术,比起这位施主,实在不值一提。”僧人对着大家行礼,“多谢诸位施主善意,也多谢这位施主大度,才让小僧得以献丑。小僧如今在城中天海寺挂单,诸位施主若有意,可来佛前上几炷香。” 说完双手合十,与众人施礼。 也与原先表演的中年人施礼。 地上掉落的钱,他果然分文不取,笑眯眯的,又走回了几位朋友身边。随即面露无奈,似是想要指责几位朋友,又说不出口。 原先在此表演的中年把戏人敢请这位僧人出来表演,自是也有几分自信的,见大家都在为这位僧人的法术表演而惊呼,哪里肯认输,叫身边徒弟将地上捡起来的钱送还给僧人,说是香火钱,僧人无论如何也不取,他才收回来,又笑着说: “这位大师父法术了得,必是高人,只是天下法术千种万种,大师父会的法术小人不会,小人会的,大师父也不见得会。” 随即叫身边徒弟拿刀来。 一把大砍刀,刀宽背厚刃飞薄,刀身黑漆漆满身麻子,刀刃又亮得映出火光,怕是比菜市场那把还更有气势几分。 围观看客一见便是一声惊呼。 “来!” 只见中年人往宽板凳上一趴,露出一个头,把脖子亮了出来。 众人已睁大了眼睛,倒映火光。 徒弟走过去,把刀举起。 那刀沉得啊,要两手来举,费了老大劲才举过头顶,举起来胳膊都在抖,众人生怕拿不稳。 “使不得……” “哎哟……” 围观者有制止的,有捂眼不敢看的,还有惊呼出声的。 “师父……” “砍!” “这……” “听不懂?” “好……” 徒弟也假装露出不忍之色—— 一咬牙!手起刀落! “刷!” 刀身反出火光,在墙上一闪。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了下来,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 “啊!” 围观者中更是一片惊呼。 这呼声盖过了今夜的所有热闹,很远地方的人都听得见,连忙朝这边跑过来。 人是越围越多。 三花猫也把眼睛瞪到了最大,两只前爪按着宋游抱着她的胳膊,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去,像是要看那颗脑袋怎么样了。左右扭动着头、幅度很小频率却极高,虽然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人的表情,但好奇与震惊也一眼可以看得出来。 眨眼之间,人越聚越多。 原先宋游和三花娘娘是在人群的最外围,现在已经到了前边去了,后边还不断有人来,又不断有人想往前挤。 “诸位莫慌!” 前方传出了声音。 竟是那中年人的声音。 许多捂住眼睛的看客听见声音才敢看去,却只见那中年人已尸首分离,又有人被吓得惊呼。 可仔细一看—— 虽然那中年人的头被从脖子上齐刷刷砍断,然而却没有鲜血溅出,那脖子与头的断口十分平整光滑,里头骨肉喉管清晰可见,唯独没有鲜血。 徒弟将中年人的头捧了起来,中年人还在张口,不断说话。 一下说他戳到自己鼻孔了,一下说他扯到自己头发了,一下又怒骂徒弟,说徒弟的小拇指摁着自己的眼睛了。 徒弟赔了罪,取了个托盘,将脑袋置于盘子上,端着走了一圈,一一给大家看。 只见那头颅生动如常,一点不像是已从身子上砍了下来,还笑着与大家打招呼、说话,看得众人惊奇不已。 “诸位看得爽快,小人便要讨赏了!” “好活!当赏!” 中秋灯会出来闲逛的,哪怕不是大富大贵之人,身上也多少带了点买水食小玩意儿的零钱,看得爽了,就算是吝啬的人,见别人扔钱,也都跟着多多少少扔一两个铜子儿。 就连宋游也分出一只手来,掏了几个铜板,往前边扔过去。 三花猫回头把他盯着。 “三花娘娘切莫如此小气,若是看得喜欢、起兴,支持一点也无妨。”道人说着低头看她,压低声音,“刚才那几文钱是我赏的,很巧,我怀里也替三花娘娘揣了不少钱,三花娘娘可要赏他?要赏的话,我就替三花娘娘代劳、扔过去。” “……” 三花猫立马收回目光,盯着前面。 可是目光闪烁,犹豫许久,她又回头,对他喵了一声。 “三花娘娘果然大度!” 宋游从怀里掏出一文钱,扔了出去。 “多谢多谢……” 徒弟托盘上的头颅如此说道。 随即更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那边板凳上身子竟然站起来,四面转动,与大家拱手施礼,只是转着转着,不小心被椅子腿绊住,还摔了一跤。 “哎哟!” 头颅一声痛呼。 “让诸位见笑了,离得远了,使唤起来不太方便。”身子爬起来继续拱手,头颅则如此说道,“诸位看官如此大度,小人当敬诸位一杯。” 随即又叫徒弟取酒来。 这酒却不从头那里喝,而是从身子的脖子那里倒进去。片刻之后,头颅的脸已通红,有几分醉意,眉飞色舞,陶醉不已,竟还唱起了歌。 四周看官皆惊奇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人脸越来越红,才叫徒弟把他的头装回去,一下子便变得和以前一样,一点伤口也见不到。 “献丑了。” 中年人对着大家拱手,随即作出虚弱的样子,说刚才的法术太伤元气,自己已经累着了,借此又求了一波赏钱,便让徒弟给大家表演。 徒弟没有师父的本领,但也算不错。 只见他取来各色颜料,混成一堆,又对大家说,这里还不到河边,想来大家还没去灯会看过,便请大家先看一看。 随即一口喝下颜料,对着墙壁,张口一吐,墙上便是一副河岸灯会图。 图上正是长京,正是今夜的灯会。 其间人群汹涌,彩灯无数。 才子佳人行走其中。 活灵活现,生动无比。 有刚从灯会上回来的人,都说河边就是这样,甚至有人从中找到了自己。 宋游则已经抱着猫离开了人群。 之前那几位士人和僧人也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往河边而去,见到宋游,那名先前表演过的僧人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 宋游也连忙回了一礼。 双方离得不远,隐隐听见那僧人身边的朋友询问他,僧人也如实说来,说是自己从布店中走出来时,便正好见到那位道人转身看着自己,想来也是一位有修为有道行又有见识的高人,才能一眼就看破他的去处,因而行礼。 于是那几位士人也连忙回过身来,对着道人行了一礼,这才离去。 “道士……” “嗯?” “他们一晚上能挣多少钱?” “今晚人多,长京人有钱,达官贵人也多,也许……”宋游想了一下,“几十两银子?或者遇到贵人的话,可能更多。” “猫儿吐火能赚到钱吗?” “也许。” “也许?” “在下也没有试过。” 宋游无奈摇头,抱着她往河边走去。 这猫儿似乎对钱和赚钱有种执念。 可是仔细一想,三花娘娘其实是不知道贫穷与富裕的区别的。 就连住的房子,大小她也都无所谓。 以前在逸都住在那间雅致的小院,她每天跑上跑下,在院墙上走。现在换了这间小楼,她还是跑上跑下,在房顶上走。甚至借宿荒山破庙,她照样觉得庙里堆放的木柴杂物和山上的草木很有趣,在里面飞快的穿梭时,像是在地形奇特之处跑酷探险,十分好玩。 三花娘娘不需要钱也能活得很好,甚至以前三花娘娘都不知道什么是钱。 真正需要钱的,是道士。 所以可能不是对钱和赚钱的执念。 是对饲养道士的执念。 “……” 道人摇了摇头,脚步从容。 前方忽有一片明亮灯光。 要说亮也没有多亮。 烛火再亮,又亮得到哪里去? 只是那方彩灯无数,红红的烛火连成一片,既在河边,又在河里,昏暗之中光暗交错,也自有灯笼烛火自己的韵味,不见得输给霓虹灯。 河道两旁人头攒动,热闹不已。 长京的王公贵族、才子佳人、士人武人乃至平头百姓,都拥挤在这河道两边。有绿衣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灯笼,有娇滴滴的女子三两成群在河岸边小心翼翼放下河灯,低头闭眼不知许了什么愿,又有文人在楼上对诗词飞花玩酒令,常有惊呼声音传来。 就是路边,也有无数人在猜灯谜。 各种小吃饮料与小玩意儿更是琳琅满目,好一派盛世灯会画卷。 世间精彩繁华无数,最先吸引道人的,却是那形形色色的灯笼。 以往常见的灯笼样式并不出彩,就是很普通的灯笼形式,最多瘦一点、胖一点、多些装饰。即使道人去过皇宫,宫中的灯笼倒是精致无比,甚至有些是用犀角羊角制成的,珍贵无比,不过样式也较为统一,不如此刻灯会上的彩灯多姿多彩。 光是人们提在手上、挂在店铺门口的,就有无数的花样。 方的圆的椭圆的,胖的瘦的,带圆格方格的,像是箱子的,挂着珠帘流苏或飘带的,各种形状的组合,甚至还有马儿狗儿模样的灯。这些花样多得超乎人想象的灯笼就和这个世界一样,精彩而繁复,若觉得它单一、死板,也许便是在山上待得太久了。 宋游边走边看,小声对怀里的猫儿问道:“三花娘娘,不如我们也买个灯笼吧?” “喵?” “有贵的,有便宜的。” “喵……” “家里的忘记带出来了,何况那个有些特殊,也不好带出来,只好买一个了。”宋游对她说道,“三花娘娘有喜欢的吗?” “……” 三花猫想了想,伸长脖子看向了一个方向。 道人也随着看了过去。 只见前方有一家店在猜灯谜,连对三道,就送一个灯笼,许多人围在旁边,热闹不已。 …… 感谢大家投的月票,鞠躬露胸! 预祝大家五一假期愉快! (本章完) 第192章 得见故人(求月票) “此诗简单,却工整而巧妙,若给初学的儿童学,定是极好。”身边有文人听见了,不由出声赞了一句,“不知先生是从何处听来?” “太久了,已忘了。” “可惜……” “是啊。” 道人也颇有些感慨。 等与此人擦肩而过,他才低下头,继续看向怀中猫儿。 猫儿也仰头把他盯着。 “听不懂……” 小声得只有宋游才能听见。 “就是说,远远的看去,看得见山的颜色,凑近了听呢,水又没有声音,所以这个东西是有山有水的。但即使到了春天,花也不会凋谢,人走过去鸟儿也不会被吓跑。”宋游循循善诱,“三花娘娘觉得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要提醒一下三花娘娘吗?” “提醒一下三花娘娘!” “咱们家中就有。” “家中就有!” “……” “……” 道人低头看猫,猫儿抬头看道人。 “我经常看的。” “你经常看的~” “……” “……” 道人表情无奈,眉眼柔和。 猫儿眼中一片清澈,满脸认真。 “挂在墙上的。” “……” 猫儿神情终于有了点变化。 没想多久,她便眼睛一亮,摆脱了清澈的愚蠢与无知的好奇,却没忘记压低声音: “是画!” “虽然咱们家挂在墙上的只有画,但是三花娘娘能一下子想起,也是非常聪明了。”宋游对她说道,“在下佩服。” “?” 猫儿疑惑的把他盯着。 过一会儿,她才收回目光,想像往常一样回应,却发现那简简单单的一句“对的”今日却是格外的难以说得出口,于是只得转移话题:“那现在这个马儿灯笼是三花娘娘的了吗?” “自然,三花娘娘猜中了,也就将这个灯笼赢过去了。” “赢过去了!” “是啊,全靠三花娘娘聪明过人,才思敏捷。”道人说道,“不过这个灯笼和这件事都很有纪念意义,三花娘娘收下了这个灯笼,恐怕也该记住让自己赢了灯笼的这首诗才对。” “记住!” “所以该把这句诗背下来。” “背下来!” “我只是提个建议啊,不知道三花娘娘是否采纳。”宋游语气诚恳,“不过我想也不用我来提这个建议的,三花娘娘自是知道的。” “三花娘娘回去就把它背下来!” “英雄所见略同啊……” “对的!” “要是还能把它写下来……” “三花娘娘回去就把它写下来!” “会不会累着三花娘娘?” “不会!” “厉害了……” 道人抱着她还分出手来提着灯笼,慢慢沿着河边走着。 大抵是今夜整个长京都出来赏灯了,宋游这一路走过,还遇到不少熟人。 看见了安乐馆的店主,看见了当初那位请他到府上去过的长京武官,两人都只是远远给他施了一礼,便算是打过了招呼。再走出一段,又看见了鹤仙楼的晚江姑娘,不过看见之时双方是隔河相对,也只是互相行一礼,便各自赏灯。 也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似乎是听说过他,又似乎只是单纯对道人友好,其实并不认识,见着也对他拱手,笑着行礼。 临着要回家时,还遇见了另一位熟人。 身形文弱,蓄着胡须,正是崔南溪。 见到之时崔南溪几乎怔住。 只是此时的他并非孤身一人,身旁还有众多好友,实在不便过来与宋游谈话,于是震惊过后,也只是鞠躬深施一礼,便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 沿着河几乎绕了一圈,长京城内的石拱桥怕都走了一遍,夜慢慢深了,这才往回走去。 离开了灯会场地,只有月光的夜替换了彩灯,安静的街巷取代了喧闹,倒还有些不适应。 只是一人一猫也带了一盏灯回去。 穿过一条漆黑无人的小巷,道人怀里的猫儿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跟在身边的一名小女童,提着小马儿灯笼,每走一步都好像要踮一下脚,时不时将灯笼举到自己面前来,凑近了细细观看,烛光透过薄纸,也将她精致的小脸和眼中的新奇照得清楚。 “哒哒哒……” 小女童提着灯笼跑到一个角落,举着灯笼去照角落里的耗子,看两眼又跑回来。 如此慢慢走回柳树街。 回了家中,到了楼上,她都还时不时举起自己的灯笼,一眨不眨的盯着看,只是灯笼里的蜡烛已快要烧完了。 三花娘娘敏锐的发现了不对。 “道士……” 宋游一边洗脸刷牙,一边头也不回的回道:“三花娘娘有何贵干?” “里头烧火的这根柴,是不是要花钱啊?” “很贵。” “!”小女童神情一凝,很快又问,“可不可以用树子上长的柴呀?” “恐怕不行。” “!” 小女童神情顿时又一凝。 这可糟糕了,三花娘娘擅长捡柴的本领派不上用场,反倒被逼到了花钱的弱点上去。 “……” 宋游擦完脸后顺便擦了擦手,这才把帕子搭好,转身看向她,说道:“不过在下知晓一种法术,和三花娘娘一直在学的火法有关,便是从火阳真君那里借一点火光,专门用来点亮没有蜡烛的灯笼和没有灯油的油灯,能亮一整晚。” “教给三花娘娘。” “可是三花娘娘要先学会那首诗。”宋游一边上床一边讲着道理,“毕竟三花娘娘先说要学诗的,先来后到的道理三花娘娘是明白的。如果先学这门法术,对这首诗不公平。” “不公平。” “是啊,它会难过的。” “!” 小女童神情再次一凝,表情坚定。 宋游则已经躺上了床,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道士……” “嗯?” “那首诗怎么读的?” “……” 宋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出所料—— 猫儿好学,连夜用功,问了他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会背了,又叫他教她写。 劝她去睡觉也是不行的,三花娘娘会告诉他,昨天晚上的这会儿她还在凌参军府上捉耗子。 也不知多晚才睡着。 …… 次日清早。 宋游睁开眼睛时,只见旁边趴着一只三花猫,半眯着眼睛,见他一醒,打一个呵欠,立马便站起身来,摇摇脑袋,恢复清醒。 “三花娘娘已经背下来了,也已经会写了。” “……” “什么时候教三花娘娘法术呢?” “过一会儿吧。” “过一会儿。” “现在楼底下好像有位故人,可以麻烦三花娘娘下去帮我开门,请客人进来吗?”宋游说道,“给客人说,我才睡醒,先去洗漱。” “好的。” 猫儿一扭头,便跳下了床。 身姿轻灵而优雅。 落地时已是一名小女童。 宋游则不慌不忙的穿好衣裳,没有衣衫不整去待客的道理,也没有脸不洗便去待客的道理,于是又下楼去洗漱,隐隐听见前边有开门声,还有小女童轻轻细细的说话声。 “是你呀?” “敢问这里可是宋仙师的住处?” “对的,宋道士。” “敢问足下是……” “我是三花娘娘。” “竟是三花娘娘!!失敬失敬!” “你进来吧,给伱说,道士才睡醒,先去洗漱,三花娘娘给你倒一杯水。” “……” 基本是照搬他对她的叮嘱。 不过三花娘娘知晓要帮客人倒一杯水,也足以让他觉得欣慰了。 洗漱完毕,出去之时,崔南溪已在一楼坐着了,面前放了一杯水,他却不敢碰,坐在板凳上也只敢挨着半边屁股,目光想要盯着前边,又控制不住往左右飞,去瞄坐在他对面的小女童,看起来极为拘束。 身后跟着一名侍卫,也很拘束。 反倒是小女童一脸如常,坐在板凳上晃悠着腿,发现他的不对,还疑惑的看向他,等他避开目光后,她便更来劲了,干脆直勾勾的把他盯着。 “崔公。” 宋游终于走了出来。 “仙人!” 崔南溪立马站了起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是喜悦。 “崔公莫要如此叫我。” “仙师!” “崔公请坐。”宋游对他笑了笑,招呼他坐下,同时坐在另一边,“上次云顶山一别,不知不觉竟已经一年了,看起来崔公气色不错。” “托仙师的福,一切安好。”崔南溪连忙说,“此前崔某听说太尉府一事时,便觉得传说中那位仙人与仙师有些像,但无法确定,当时便想过来寻访探求一下是否是仙师当面,不过与胥乐来到这里,却发现仙师大门紧锁,崔某大抵便明白了,仙师不愿被打扰,于是没再过来,却没想到在灯会上竟有缘得见仙师真容。” 说着他忍不住又起身行礼:“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 身后侍卫也跟着行礼。 “在下前些时日在茶楼中饮茶时,还听有读书人说起崔公写的文章。”宋游笑着说道,“有读书人抄来在街边售卖,在下也买来读了读,崔公这篇文章也许真有流传千古之锦绣。” “不过是借了仙师仙气……” 此时实在是无事可做,宋游便为他煮了茶,两人叙旧闲聊。 崔南溪说他离开石足县回京时云顶山的近况,那云顶山上有真仙的传闻对平州的影响。讲自己正在编纂的大典和一同编纂大典的博学之人,有时也请教宋游一些关于玄门、修行的知识,似乎要在大典中将这些也提一提。 如此的一番谈论,自是畅快的。 …… 求!月!票!!! (本章完) 第194章 往北还是往南(求月票) 长京一天比一天冷了。 好在近几日天气都还不错。 长京城内的房屋没有城外宽敞,尤其是西城店宅务的房子,没有院子晾晒腊肉,只能晾在屋外。不过做腊味的人也不多。 近几日来往于柳树街的人都能看得见,那间挂着“道”字旗和“除鼠去忧”店招的店铺门口晾着腊肉,晾了几日,又新添了腊肠与酱肉。神奇的是经常有一只猫儿趴在门口晒太阳、睡觉,却从不偷肉吃,反而在有别的猫狗前来时,会立马醒来,将之驱走。 来往之人都觉得神奇。 还有一名写杂书的,将之当作长京奇事,记进了书里。 猫儿不在的时候,便是道士。 总之得有人守着。 有时道人猫儿都在,便常常是猫儿在门口酣睡,秋风落叶无数,道人端板凳坐在门口,将一片一片的叶子往它身上放,直到将它埋起来。 猫儿知晓,却也不理会。 一段时间后,宋游便将肉收回了屋中,挂在灶屋梁上,不再每日拿出去晾晒。 长京也渐渐由秋入了冬。 邻居女侠还未回来。 书生鬼也未回来。 长京的冬天比逸州要冷一些,道人早已换了冬衣,随着日渐天寒,也点起了火炉,常常借着火炉煮一壶茶,串几串肉来烤,便省去了一顿饭,捧一本书在二楼窗前一坐便是一下午,又消磨了半天时光。 傍晚则出去走走,看看冬日的长京。 长京和逸州一样,一到冬天,盛世外衣就去了大半,西城的穷苦百姓又像满地无主的猫狗似的,春夏秋看着都还像个样子,一到冬天,便真当是在生与死的交界徘徊,也许哪个晚上,蜷缩在家中乃至街头的人,一觉睡去,第二天就已经冻得梆硬了。 听茶楼的人说,每天都有人被冻死。 “时代之疾啊……” 南方尚且如此,不知北方又有多苦。 宋游正坐在楼上,面前放着一本书。 这本书正是当初在逸都买的《舆地纪胜》,他所翻开的,正是书的第一页,那页简单的大晏地图。 面前火炉燃烧,炉子上一个茶壶,壶中咕噜噜响,热气升腾。 里头煮的是官茶,加了红枣与糖。 炉子旁边躺着一只三花猫。 道人伸手将茶壶提起来,放在炉子最边缘,给一个杯子一个小碗倒满了茶,一个是普通的陶杯,一个则是上好的玲珑青花瓷,茶汤红亮,装在陶杯里还看不出来,装在镂空一般的玲珑青花瓷碗中,则清澈亮红,极具观赏性。 “三花娘娘喝茶了。” “凉一会儿再喝。” “好。”宋游紧了紧身上的纸裘,“还是三花娘娘好啊,修出了变化的本领,想变出什么衣服,就能变出什么样的衣服。” “三花娘娘厉害。” “说来我们到长京也过了三季了,再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就该离开了。” 三花猫顿时抬起头来看他: “又要走了吗?” “还有一段时间。”宋游说道,“不过我们应该提前开始准备。” “还会回来吗?” “自然。” “哦……” “那么就请厉害的三花娘娘说说。”宋游端起杯子饮茶,“我们开了春,离开长京之后,是往北方走呢,还是往南方走?” “三花娘娘不知道。” “往北方走,便是乱世,妖魔为祸,民不聊生。往南边走,要太平一些,但也可以去丰州业山看一看。”宋游对她说,“三花娘娘觉得呢?”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这样啊……” 宋游举杯慢慢品茶,陷入了思索。 长京是天下中心,到长京以来,各种收获实在是大,但也不能长久留在这里,终究是要离开的。 哪怕明知长京即将变天,风云将起,也还是不能留在这里。 这等历史大戏,动辄要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来演绎,自己不能为了它而守在这里。 不过长京是天下中心,不光是政治经济文化意义上的,地理位置也差不多,而大晏之大,自己无论向南还是向北,只要一州一州的走,以一种详略得当的方式去游历见识,还是得绕回来——倒也不是必须得绕回来,绕回来是比较好的路线规划。 相当于将大晏各州由南北方向分成大致四层,自己向北走,再向东走到最东边,走完一层,回来再走一层,如此便走完两层,回到长京。 之后再走剩下的、靠南方的两层。 只希望下次回来的时候,能碰得上长京的历史大戏,哪怕只是听闻见识也挺好。 “说起来……” 宋游已喝完了杯中茶水,但并没有放下杯子,而是又细细闻了一遍杯壁上残留的兰花香,这才继续对三花猫说:“最近天是越来越冷了,前几天听对面茶楼里的人说,北钦山已经下雪了。” “下雪冷。” “是啊……”宋游说道,“城里都冷,更别说城外面了。” “对的。” “要不三花娘娘晚上不要出去捕鼠了。晚上本来就最冷,去捕鼠的话,得在外面待一晚上,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给三花娘娘准备炉子。不如三花娘娘做完这一单就休息吧。”宋游看向猫儿,“还是在家里暖和。” “三花娘娘不怕冷!” “是吗?” “以前三花娘娘在庙子里的时候,冷天也要出去捉耗子的。” “现在不需要了。” “现在三花娘娘更厉害了。” “这样啊……” 宋游点点头,也不说什么了。 只想着过几天去找人给她做一个移动的小窝,不需要太复杂,只需一个大一点的篮子,里面铺上棉被,上面也盖一层,每次送她上班提着去,回来的时候拿回来就可以了。三花娘娘每天上完夜班,就可以窝在里边睡觉,怎么也暖和一些。 随即宋游才说道:“我想去北钦山再寻访一次蔡神医和蛇仙,三花娘娘要与我一同去吗?” “什么时候去?” “过两天吧?”宋游顿了下,“正好山上已经下雪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太冷了,而开春之后我们又要走了。还要等三花娘娘先做完这一单。” “这次又找不到呢?” “那就算了。” “……” 三花猫陷入了迟疑,不过只迟疑一下,便还是站了起来:“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说完伸个懒腰,开始舔茶。 兴许是成妖之前从来没尝到过甜味儿,一旦得了道,便发觉这种味道是如此美好,以至于每次宋游煮茶,都要往里边放不少糖或蜂蜜。虽然长京冬天煮茶差不多都要放糖,但喝得久了,宋游也会担心自己的身体问题。 …… 几日之后,一个早晨。 大雾中间透着晨光。 今日何事最相宜? 宜游宜睡。 宋游睡到自然醒,便带上苍山图,与三花娘娘一同出城而去。 倒不是怕苍山图放在家中遗失,而是没有枣红马,冬天要在外边借宿的话,没有毯被是不行的,权当它是一个储物法器。 慢慢悠悠穿城而过,眼前不知多少民间疾苦。 出了城,往北钦山走,熟悉的路,却已是不熟悉的风景了。 越走越冷,越走风越大。 到山脚下花了一日,露宿一晚,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北钦山上已是白茫茫一片。 三花娘娘还是猫儿的样子,小脚没有穿鞋,从羊毛毡上下来,一只前爪刚踩在地上,立马便又缩了回来,抬头看他: “外面好冷。” “要我抱吗?” “不要~” “走起来就不冷了。” 于是一人一猫收拾好东西,放入画里,便背着画匣子,继续上路。 往山上走一截,便看得见雪了。 宋游本想抱着三花娘娘,或是请她进褡裢里,但她要强,非要自己走,便也只得在覆盖了霜雪的地上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冬日霜雪下的深山世界极其安静,大山之中仿佛鸟也飞绝了,虽然山上有人家,可路上却不见脚印。除了偶尔有断枝掉雪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任何动物或虫儿的声响,于是所谓的断枝掉雪声,便也成了寂静的一种装饰,不仅不扰寂静,反而更衬出安静来。 和虫鸣夏日相比,简直静得不像话。 越往上走,雪就越厚。 一人一猫走得也越慢。 这次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黄昏时候才走到原先蔡神医的茅屋前,不过很遗憾,仍旧没有寻到人,甚至感觉自上一次来到现在为止,中间这小半年的时间蔡神医也没有回来过。 宋游只好在蔡神医的屋门口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又往北钦山深处走。 走出没多远,便没有路了。 抬眼望去,满是白莽莽的群山。 “嗯?” 宋游却看向了左边的一片山。 在那山上有一条路径,像是山顶有巨石滚落,在雪中滚出了一条明显的痕迹。但看那痕迹并非直上直下,却又不像是山顶滚石所致。 宋游与三花娘娘对视一眼,便朝那方迈步走去,待离得近了,看得清楚了,果然不是滚石所致。 于是顺着这条痕迹,一路往前。 又是一顿翻山越岭。 当爬上一座小山,往前看去,已看到了这条痕迹的尽头。 只见白茫茫的雪山之中多了一片小湖,水面生烟,湖边有松有竹,还有几间茅屋,都被大雪覆盖成斑驳的白色。湖上飘着一只小船,远远可以见到一道穿着蓑衣的身影,坐在船上静静垂钓,画面无比安静。 宋游又与三花娘娘对视一眼,便迈开了脚步。 草深雪重,有时能没掉膝盖。 慢慢走到了湖边。 …… 以真心换真心!票来!!票来!! (本章完) 第195章 风雪访蛇仙(求月票) 山坳没有风,湖面如镜子一样平静,寒烟升腾,小舟亦在湖中不动。舟上坐着的是一名老者,手持竹竿,鱼线沉入水里,也一点涟漪都不起。 忽然水面起了一些动静。 宋游停在湖边,抬手刚想行礼,便见一阵风吹过,水烟随风而动,随即湖面咔咔一阵响声,竟凝结出了一道冰路,直通到小舟之上。 宋游便又放下了手,迈步踏了上去。 浮冰不稳,常有摇晃,但也不裂不沉,行走之间,只在水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冰镜子也被破坏掉了。 宋游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三花猫,见三花猫虽然心中忐忑,怀疑这冰的坚固,但也蹑手蹑脚,跟着他走来,这才放下了心。 走到小舟前,他才再次施礼。 “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传人宋游,见过蛇仙。” “请足下上舟来吧。” “恭敬不如从命。” 宋游这才带着猫儿踏上小舟。 小舟顿时摇晃,荡开涟漪不断,伴随着船只的吱呀声和细微的水花声,这方仿佛静止的世界里,总算有了些动静。 “噗……” 水花声起。 老者也提起了手中钓竿,线上已勾着了一条小银鱼,也就两指来宽。 小银鱼入桶,拍打出声响。 “坐吧。” 老者转过身来,只是一张很普通的老人的面貌,对他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秋天的时候来。” “在下上一次来,便觉得此山茫茫,大雪纷飞时一定很美,于是等到了冬天。”宋游只从蛇仙的语气中便能听出,这位蛇仙想来早已知晓了自己是伏龙观的传人,那么上一次帮助自己,便也是因为伏龙观了,国师说的蛇仙与伏龙观先祖有旧的事,定然也是真的了。 既然如此,便算是长辈。 对长辈自然要尊敬。 于是宋游恭恭敬敬行礼,继续说道:“听说北钦山上下了雪,这就来了,昨晚到的北钦山上,本想先拜会蔡神医,再来拜会蛇仙前辈,不过蔡神医似乎很长时间没在家中了,在门口露宿一晚,便直接来拜访蛇仙了,应当先谢过上回蛇仙前辈的相助之情。” “蔡神医啊……” “听说蛇仙与蔡神医认识?” “认识。” 蛇仙又把鱼钩抛进了水里:“那人不错,医术通神,品德高尚,常常进山采药,有时被毒虫猛兽所袭,我便庇护于他。” “在下也是听说蔡神医医术高明,甚至常有令世人惊叹恐惧的手法,并且品德十分高尚,心生仰慕与好奇,于是想见识一下他的风采。”宋游在小舟的后边坐了下来,垂下手摸了摸三花猫的背,“奈何来了两次都没遇见,许是无缘。” “他去北边了,几年恐怕都回不来。” “去北边了?” “是啊,北方战乱刚熄,妖魔横生,疫病害人,正需济世之人。”蛇仙头也没回的说,“走的时候他来给我说了一声,感谢我多年照顾,还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去还能不能回得来。” “原来如此。” 宋游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思索。 舟上的蛇仙则继续问道: “你师父可好?” “走时还挺健旺。” “五行灵法不好延寿啊。” “是啊。” “伏龙观门口,那株松树可还在?” “已是古松了。” “还在就好。” “师父以前也来拜访过蛇仙吗?”宋游问道。 “自我定居于此开始,每一代伏龙观的传人,只要到了长京,还没有不来找我的。”蛇仙又收杆了,将一条新的小鱼放入桶中,转身瞄了一眼端端正正蹲坐在年轻道人身边的猫儿,眼中有些闪烁,“这么些年来,也见过好几代了。” “听人说,蛇仙与我观师祖有旧?” “我是扶阳道人的好友,遇见他时已有一些道行,不过不知修行方法,得他指点,这才真正开启了大智,于是便追随他,助他诛神除妖,奠定大晏江山之后又随他回伏龙观,那株松树便是我亲手所种。”蛇仙说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感慨,想来对于他来说,那已是年轻时的事了,“后来扶阳道人身死道消,我便也没有再留在伏龙观的必要了,于是回了这里,天天过着清闲的日子,偶尔现身,被山下村民见了,便尊我为蛇仙。” “这里是蛇仙化形的地方?” “自然。” 宋游记得那位扶阳道人。 便是前朝末年、大晏初年,于乱世之中帮助大晏太祖重开太平的那位。奠定江山之后,他便回了伏龙观,在众多师祖之中也算比较特殊。 多数师祖行走天下的时候,世间总体太平,于是行走人间,看山看水降妖除魔,哪像他,下山之初天地便是一片乱象,干脆诛神除妖十几年,等天下太平之时已经结束了自己的游历之旅。 “差不多了。” 蛇仙看了看桶里的鱼。 “我们回去吧。” 话音落地,小舟便动了起来。 水上划过一连串的波纹。 两人一猫下了船,宋游与三花娘娘跟随在蛇仙身后,往茅屋走去。 “山中清净却也枯燥,我平日里便在山中四处走动,看看风景和云,这里也只是我垂钓时才会住的地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招待你们。” “蛇仙前辈过得悠然。” “蛇仙不过是世人的尊称。”蛇仙淡淡说道,“我听说过伱的事迹,本事很高,倒也不必这么叫我。” “住山不记年,看云即是仙。” “好一个看云即是仙。” 两人一猫进了茅屋,煮茶谈话。 两人聊及藏在长京的妖怪们,聊及国师帝王与长生,聊及蔡神医与北方乱世,也聊伏龙观的祖师,只以火炉上的干果、烤鱼和柚子果腹。不知不觉便已是大半天过去,他们倒是谈兴极高,猫儿早已听得很无聊了。 蛇仙晚上请他在这里住,宋游便拿出行囊,在茅屋中睡去。 山中很冷,晚上又飘起了雪,好在有猫儿取暖。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次日清早,宋游醒来,推开木头编成的门,却没有立马出去,而是等头顶的雪漱漱落下,落完之后,这才踏出。 蛇仙又已经在湖上钓鱼了。 宋游见他手拿一根钓竿,小舟旁边还放着一根,于是又以昨天一样的方式,走上小舟。看了眼旁边的木桶,里头只有三条小鱼,与蛇仙行礼后宋游便拿起了另一根钓竿,与他同坐,泛舟湖上,垂钓闲谈。 “小道友何时离开长京呢?” “开春就走。” “在长京可有收获?” “收获很大。” “这次又往哪里走呢?” “心中犹疑,尚未决断。” “哦?” “既想往北,又想往南。” 两人的声音都很小,好似是怕惊扰到了水底的游鱼。 蛇仙手中钓竿巍然不动,表情也是波澜不惊:“往南是想去丰州业山么?” “蛇仙也知晓丰州之事?” “年纪大了,修行也修不动了,成日清闲,自然知晓得多。”蛇仙笑着说,随即与他说,“业山本是国师与帝王的算计,想必你早已知晓,可如此却仍急着想去看看的话,难道心中有所怀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小道友倒是警觉。” “请前辈赐教。” “个中如何,我也不知,只知国师所图恐怕并不简单。”蛇仙已经起竿了,又上了一条小鱼,说道,“往北是人间事,百姓疾苦,生灵涂炭,往南是阴间事,天道转变,鬼魂安生,先去哪方,确实不好选。” “蛇仙以为,国师所图是什么呢?” “总之不是人间事,也不是一年两年能见到成果的。” “并非人间事……” 这也与宋游所知的大致等同。 蛇仙再一次将钩子抛入了湖里,两人便继续垂钓,小声谈话,到了中午时候,蛇仙钓了七八条鱼,其中还有条大鱼,宋游技艺不佳,甚至他也不知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如蛇仙,总之只钓到了一条。 到了下午,他便告辞离开了。 山中风雪甚大,雪花似乎横着走,宋游沿着来时那条蛇仙走出的路往回走,一脚深一脚浅,三花猫更是几乎在雪里穿行。 然而刚爬上山,便听见前面有人声,混杂着呼啸的风雪声传入耳中。 “相公,风大雪大,山林也深,我们还是回去吧,改日再来。” “都快走到了,哪有返还的道理?” “那也只是山中猎户说的话,也许不过只是为了讨相公的赏钱罢了,如何能当真?此处已进了北钦山,再往里走,万一大雪封山,山林里还有些不冬眠的野兽,饥肠辘辘,也许小人也难以带着相公走出去啊。” “既有蛇路,怎会轻易迷路,跟着往前,定能寻到蛇仙。” “唉……” “前边好像有人。” “谁?” 两人也在树林风雪中看见了道人。 只是三花猫大半个身子都已陷入了雪中,几乎只露出半颗脑袋盯着他们,他们便看不见了。 “是个道人。” “要叫先生。” “相公,山中常有妖鬼惑人,尤其这大风雪天,相公莫要轻信啊。” “蛇仙的北钦山哪来妖鬼,莫急,容我去看看。” 穿着厚长袍的中年人冒着风雪走上前来,露出笑容,对着宋游行礼问道:“在下喻蓦,家住长京,来山中寻访蛇仙,与先生相遇,甚觉巧妙,不知先生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啊?” …… 经验告诉茉莉,月底月票比月初多,月初投了三万出头,感觉大家投不到六万票了,总之不管投不投得到,先加给大家! 希望大家能把保底月票都给茉莉! 助茉莉完成六万票! 其实平均每人一票就够了…… (本章完) 第196章 多谢等候 “在下姓宋名游,从长京来。” 宋游站在树林之中,道袍之外披着纸裘,雪已落了满身,看着他们。 “为何这么大的风雪,先生会在深山之中行走呢?”中年男子好奇的看向他,心中坦然,自然无惧,“先生是山中精灵妖鬼,还是世外神仙高人?” “只是一名道人。” “怎会来了深山之中呢?” “足下不也在深山之中吗?” “倒是在下无礼了。”中年男子笑着行了一礼,“在下向来仰慕北钦山的蔡神医与蛇仙,听说蔡神医感念蛇仙功德,于是定居于此,蛇仙感念蔡神医心善,常常庇护指路,此般事迹,当作为美事传扬千古,传到在下耳中,也觉得甚是美好。” 稍作停顿,他又说: “前几天来北钦山赏雪,下山时路遇一名猎户,在下与之交谈,猎户告知在下,说在这山中有一片小湖,他进山打猎迷路之时,曾见过蛇仙到湖边垂钓,蛇仙还赠他鱼儿充饥。在下又听说蛇仙喜茶,于是回京之后,便立马买了长京最好的茶,顺着猎户指的路前来寻访,不料半路风雪竟是越来越大,还好有蛇仙指路。” 中年男子指着地上这条蛇路。 “原来如此。” “难道先生也是来山中寻访蛇仙的?” “正是。” “先生可有寻到?” 道人听了却没有回答,而是静立漫天风雪中,看着他不说话。 “在下无礼了。”中年男子再次行礼,不经意瞄了眼道人身后,看见了山下的竹林,竹林边的茅屋,茅屋前的静湖,湖上的小舟,还有舟上垂钓的老者与老者落满风雪的蓑衣,心中不免一动,行礼之时又将身子弯得更低了,“想请问先生,不知在下此去,能否找见蛇仙呢?” “有缘自能找见。” “有理……” “不过……”宋游回头看了一眼,也看见了蛇仙,心中差不多便知晓蛇仙的想法了,于是对他说道,“如此大的风雪,足下还能坚持到来,身边随从多番劝告也不愿回去,又是有礼之人,在下是愿意祝足下如愿的。” 中年男子一听,哪里不知此乃暗示,当即大喜: “多谢先生。” “不敢。” 双方互相行礼,这才各自迈步。 两人也是这时才看见,道人身边竟还跟着一只三花猫,刚刚就埋在雪里将他们盯着,此时走起路来,简直像是在雪中蹦跳,每一次落下去,覆盖在杂草上松垮垮的雪都会将它淹没,等它再往前走,又必须跳起来才行,有趣极了。 这先生应当也是一名奇人。 双方错身而过。 风雪之中吹来那中年男子与仆从的对话。 “我就说吧,定是蛇仙的客人,多半也是和我们一样,来寻蛇仙的人。” “相公说得是。” “我们走快一点,人家都不怕风雪,我们自然也不能怕,人家能寻到,我们多半也能寻到。” “相公莫急!” 中年男子却已经走远了。 随从连忙跟上,回头再看一眼风雪中的那道人,也只得叹一句,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宋游紧了紧身上纸裘,带着三花猫越走越远。 山上实在太冷,风雪又太大,即使纸裘防风,即使走动不停,还是感觉十分寒冷。 这种寒冷直到走过了几重山,离开了风雪肆虐的地带,才稍微好了点。而彻底好转则要等到走回蔡神医的茅屋,下了山之后。山下总归是要比山上的温度要高一些的,走起路来,甚至不用纸裘,也觉得暖和。 “道士道士……” “嗯?” “你说我们的马儿在山上会不会被冷死?” “不会的。” “为什么?” “没那么容易被冷死。” “猫身上有毛毛,都经常被冷死。” “这个么……” 宋游想了一会儿,才对她解释:“我们的马儿是北元马,天生耐寒又耐热,比猫更不怕冷。长京即使是山顶的寒冬,也冷不死北元马的。况且它虽比不上三花娘娘,但也很厉害了。” “唔!” 猫儿稍稍放心了一点,却依旧担忧。 虽然说是冷不死,可是冷起来也是非常痛的,马儿又不像以前的三花娘娘,在山上有自己的庙子。再说了,即使是有自己庙子的三花娘娘,冷天的晚上还是会非常冷的,要缩在最角落里,不被门口吹进来的风吹到才行。 “……” 宋游转头瞄了她一眼,这才说:“如果三花娘娘实在担忧,不如我们便去寻它?” “去寻它!” “反正我们有画了。” “去哪里寻它?” “它在山上。” “山上?” 刚从山上下来、往长京走的三花猫又停下脚步,扭头回去,看身后的山。 “不是这里,是另一座。” “哪一座?” “……” 宋游只好伸出手,指了一个方向。 猫儿顿时伸长脖子看去。 “在哪?” “走吧。” “哦……” 猫儿立马迈着小碎步跟上。 可以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枣红马爱得深沉,也担忧得很。 将枣红马放归的山,是他们入京的方向,和这边虽不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却也差得不少。枣红马到了之后,又有移动,不过大概方向始终在宋游当初给它指的那片山上,不曾走远了。 从中也能看出它的心意想法。 三花娘娘说得对,可以把它放在画中。 三花娘娘也说得对,冬天太冷了。 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 所以该去找它。 寒冬时节,生机收束,夜长昼短,一路走去,山上野草大多枯黄,树木大多光秃秃的,只剩松柏长青。 一人一猫依旧往前,却没有回京城,而是在走到接近京城的地方便看见了一条通往东和县的路,问了问行人,可以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于是他们便换了这条路继续走。等回到此前进京曾走过的路上时,努力辨别一番,又和三花娘娘无意义的讨论两句,便也挑了一个方向。 冬日和春日有所差别,眼前路还是那路,山还是那山,村落房屋也都一样,可看起来就是觉得陌生。 三花娘娘爱操心,想念自己的马儿,路上不知问了几遍有没有走错。 宋游则能大致感知到枣红马的位置。 终于又踏上了那条小路,走到了原先与枣红马分别的小山坡。 眺望远处,是一片大山。 “看来我没找错。” “没找错。” 三花猫显然也认了出来,已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快步往前跑去了。 大山看着近,其实很远。 山上满是森林,越往里走,林便越深,平常只有猎户与樵夫才会进来。 一人一猫停步之时,只见前方几匹野马聚在一起,一匹放哨,其余吃草,这群野马离得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匹枣红马,也低头啃着地上的草吃。 “马儿!” 轻轻细细的呼喊,实在传得不远。 然而枣红马却还是听见了,瞬间便竖起了耳朵,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唏律律……” 枣红马长嘶一声,立马跑了过来。 像是三花猫一样,马儿越靠近他们,步子就放得越慢,到他们面前时,已从跑变成了走,直到停在道人与猫儿面前,便低头站着不动了。人和猫依然无法从马儿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 “马儿想三花娘娘了吗?” “……” “你怎么不讲话?” “……” “你不聪明。” “……” 马儿仍旧站着不动,也不出声。 道人则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鬃毛,笑着问道:“在这山中过得可还自在?” “……” “不是马上要走,只是严冬寒冷,三花娘娘担心伱过得不好,于是出了一个主意,想要请你到一个不太冷的地方去,不知你愿不愿意。” “……” “不过离要走也不远了。” “……” “那好。” 道人点了点头,露出微笑,却是有些感慨,说了句:“多谢你的等候。” “多谢~” 三花猫也学着他。 随即一人一猫转身,迈步往长京走去,马儿也如此前一样,老老实实跟在他们身后,一声不吭。 三花娘娘似乎兴奋坏了,一路都在与枣红马讲话,问东问西,又讲自己的事,讲自己学会的法术和领悟的神通,讲自己学会认的字,讲自己在长京捉耗子有多厉害、能挣多少钱,自然都是得不到回应的。 傍晚时候,他们才走进长京。 一旦进了城,寒风便小了许多,道人穿着纸裘走在路上,竟还有些热。 然而这只不过是因为他吃得饱穿得暖,又有道行傍身,真正长京的穷苦百姓,是不可以用这种方法来取暖的。 回到柳树街,只见自家门口窝着一道身影。 乃是一名穿着脏兮兮破烂道袍的人,蓄着长须,头发发灰,缩在自家门口,一动不动。 “喵?” 三花猫回头看道人。 “嗯。” 宋游点点头,表示自己也看见了。 随即一人一猫走过去,道人弯腰打量,三花猫也凑近了,警惕的瞄着他。 这人倒是还活着,只是也很虚弱了。 想来是穷困潦倒,走到这里,别的门口都是店铺,店主不允许他在门口睡着,恰好宋游和三花娘娘的店门口关着门,于是便缩在了这里。 “道友……” 宋游推了推他,喊了两声。 落魄的中年道士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转头看他,被吓了一大跳。 宋游这才发现,这人还有些熟悉。 推一本书—— (本章完) 第197章 落魄的算命先生 中年道士艰难爬起身,露出身下垫着避寒的一面“解”字幡,看了一眼宋游,立马点头,连声说道: “这就走,这就走……” 偏偏倒倒,刚走出两步,便听身后传来年轻道人的声音:“长京之大,寒夜之长,道兄又去哪里呢?” 中年道士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宋游也看着他,见他瘦弱的身板,无奈说道:“相逢也是有缘,便请道兄进屋喝一杯热水,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再走吧。” “……” 中年道士抬眼与他对视,嘴唇嗫嚅几番,终是抬手施礼: “多谢道友……” 宋游便开了门,领马进屋。 三花猫随他一同跨过门槛。 中年道士在身后跟上,发现他也是一名道人之后,这才轻松了不少。 “请坐。” 宋游放下行囊,对他说道:“道兄等一会儿,在下去楼上端火炉来,便去为道兄做菜。” 瞄见中年道士看向枣红马。 “在下的马极有灵性,不用缰绳,也绝不会伤人,道兄尽请放心。” 说完宋游便上了楼。 只剩下中年道人拘束的坐着,不时冷得抖两下,与地上的三花猫大眼瞪小眼。 宋游上楼点燃火炉,便将之端了下来,给中年道人取暖。 随即又去灶屋煮了一锅粥,还从篮子里取出自己前些日子才做的皮蛋,敲开一个看了看,见已布满了松花,便多拿了一个,当做下饭菜。 这时的长京也差不多天黑了。 宋游点起了油灯,映照出屋内景象。 桌上只有简单的饭菜,一碗稀饭,一碟泡菜,还有两个剥好的皮蛋。 年轻道人与中年道人对坐,猫儿坐在年轻道人身边的宽板凳上,身后一匹枣红马静静站着。 “道兄请用。” “道友……” “我们回来路上,吃了一碗汤饼。” “我……这……” “只是有缘,无需多言。”宋游的声音柔和,“吃吧。” “多谢。” 中年道人这才拿起了筷子。 宋游则在旁边看着他,怕他吃得太急,轻声与他说话:“道兄多久没吃饭了?” “不瞒道友,有三天了。” “道兄真是道士吗?” “……” 中年道人沉默了下,这才停下筷子:“不瞒道友,贫道不是真道士,只是看了一些书,穿了这身衣裳,出来挣个算命钱。” “无妨,在下也是假道士。”宋游笑着说,“慢慢吃,久饿之后,不宜吃太快。” “多谢道友。” 中年道人重新拿起了筷子。 “记得年初相遇,道兄还在街边算命,为何沦落至此呢?” “这……” “道兄也许忘了,在下则还记得。”宋游笑着说,“当时道兄在街边做游卦,在下没穿道袍,道兄想要给我算命,我说我也是一名道人,当初道兄还以为我是在糊弄道兄。” “啊……” 中年道人仿佛这才想起来: “竟然是你!” “甚是有缘。” “唉……” 中年道人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啊……” “道兄慢慢讲。” “贫道原本家住北方,奈何种不上地,本就吃不饱饭,后来又有了战乱,妖魔鬼怪全都出来,找不到活路啊,谁都找不到活路……”中年道人说着时有几分悲戚,“后来贫道只好背井离乡,南下寻找活路。奈何贫道也没有一技之长,只想起年轻时读过几天书,看过几本算命的书,于是弄了一身道袍和这么一面旗子,冒充道人,以算命为生。” “长京算命讨个生活也不难吧?” “那也得看人了……” 中年道人羞愧的摇了摇头:“现在看来,贫道年轻时所看的那本书,也只是一本假书,贫道并无真才实学,口齿也不算利落,也就只能依着学子们进京赶考和过年那段时间才能赚得一些吉祥钱,过了那些天,就只能看老天爷给不给饭吃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点头,觉得也有道理。 所谓“吉祥钱”,实在是好听的话,这样的行径,其实也与骗无异。 宋游将盘子里的两颗皮蛋推向了中年道人,也将一小碟酱油推给了他,说道:“莫要光喝粥,这是我老家的特产,名曰皮蛋,又叫松花蛋,别看它黑漆漆的就觉得吃不得,其实能吃,只是味道有些怪,有人爱吃,有人不爱,刚吃可能觉得味道奇怪,蘸点酱油,会好一些。” “多谢……” “不知道兄是北方哪里人?” “言州人。” “言州快接近边境了吧?” “正是靠近边境。”中年道人说道,“以前陈将军还没有来北边的时候,每年塞北人都南下掳掠,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随后一场大战,更是将北边打得十室九空。后来大战倒是平歇了,咱们也赢了,塞北人也不怎么来了,但农田已经成了荒地,几十里都没有人。” “生活艰难啊。” “要是仅仅这样,那也不过是人少罢了,可是活人一少,死人一多,便妖魔鬼怪什么都来了,谁还敢住在那里?” “如道兄这般南下求活路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算多,不过本就没剩多少人了,剩下的人里边,一半留着,一半到处跑吧,哪里有活路,就往哪里走。” “在下也曾听说北方妖魔鬼怪猖狂得很,曾从一位将军口中听说过不少,不过那位将军虽在北方镇守,毕竟是边境的将军,不是后方百姓,想来他对北方百姓之苦也是不甚了解的。”宋游看向他,“若道兄肯讲解一二,那便再好不过了。” “也没什么好讲的,寻常鬼怪莫过于作乱、吃人,闹得人心惶惶,好比兵灾人祸。可若是那些成了气候的妖魔,便似圈地为王,豢养百姓。慈善一些的只需按那些大王的要求,定期献上他们要的人,童男也好,童女也罢,或是哪年哪月出生的人,便可以保得一时平安。凶残一些的便将百姓当做地里的菜、栏里的鸡,任意杀戮,甚至听说有些地方,妖魔只吃心肝,路边全是人头。” 中年道人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发抖。 “竟有这么可怕!” “除了妖魔鬼怪,北边也是疫病横行,瘟疫一旦来了,可比妖魔还可怕三分。”中年道人说着,“有些人在疫病面前,也成了妖魔了。” “原来如此。” 宋游注视这道人良久,才点了点头。 看来老天希望他先去北方啊。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 宋游摇了摇头,不问这些,只继续对他问:“道兄离了故土,便一直靠替人算命挣钱吗?” “实在没别的办法。” “可是道兄并非真正的道人,也没有习到真正推演占卜的本领,如此时间长了……”宋游顿了顿,微微一笑,“不说是否骗人骗财,就是道兄想要靠此道养家糊口,也是艰难的,像是这几日一样,道兄粒米未进,衣着单薄,又能再多撑几日呢?” “道友所言有理,若非道友,贫道不死在今夜,怕也要死在明夜。”中年道人露出苦涩之色,摇头说,“可那又有什么办法,说起来,贫道已经比原先家中的其他人多活了好些年了。” “在下倒愿意赠予道兄几个小钱,只是长京的冬才刚开始,在下也不是家财万贯、广厦万间的富人,这点小钱,怕也是用处不大。” “这……” 中年道人顿时一愣。 想习惯性推辞一番,又怕对方真的不给了,想像算命那样厚着脸皮,可此时却又有些开不了口。 一时表情精彩至极。 片刻后他才羞愧说道:“道友肯帮助,已是感激不尽,哪里敢奢求其它?若贫道哪天死了,想来也是命,怪只怪贫道没有别的本事,又骗人太多,遭了报应。” “此蛋味道如何?” “嗯?” 中年道人愣了一下,不知他为何突然问,但也连忙说道:“尝起来颇为奇怪,但蘸了酱油,味道还挺不错。” “用来煮瘦肉粥,才是鲜极。” “多谢道友多谢道友……” “这是用鸭蛋做的。”宋游没有理会他的道谢,“说来它的做法也很简单。只是在下自下山以来,走遍数州,都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它,既因为世人尝不到如此简单的美味而遗憾,又因为自己想吃还得自己做、不能随处买到而感到麻烦。” “这确……” 中年道人说着一愣,好似听出了什么,话说了半截便卡住了,抬头愣愣的把宋游盯着。 宋游眼神平静,面上亦很平静。 “请道友指路!” 中年道人立马起身行礼。 宋游笑了笑,只对他说:“道兄还请坐下,吃饭重要。” 中年道人便坐了下来。 家中还剩几颗鸭蛋,本来是准备煮来吃的,等中年道人吃完,宋游便端着油灯,带他去到灶屋,给他讲解了一遍皮蛋的做法,等他记下,又给了他将近一贯钱,好让他能过完这些天。怕他人太老实,口才不佳,又给他说该如何推销,还将自己逸州买的纸裘赠予了他,这才送他出门。 “东城门附近有家旅店,是通铺,一晚只收几个钱,道兄若不想街边受冻,可去那里借宿。只是须得看好身上钱财,掉了可就没了。” “多谢道友!道友真乃活神仙!” “这不算什么,只是觉得道兄并非擅长骗人的人,用算命占卜的法子来骗人钱财,既不该,也养活不了道兄。只愿道兄从此以后,无需再做这种费心骗人的勾当,也能以别的活路活着,至少不必再挨饿挨冻。”宋游对他微微一笑,“何况道兄也曾为我指路,便算以一还一了。” “……” 中年道人神情凝重了几分,随即郑重行礼:“贫道以性命担保,今后再不做这种骗人钱财的行当!” “保重。” “贫道冷糊涂了,也饿糊涂了,还未问过道爷名讳。” “姓宋名游,没有道号。” “贫道本名张青,道爷尊讳已然铭记于心,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中年道人深深施礼,这才离去。 身影很快便被黑夜淹没了。 不知他又去了哪里。 …… 求双倍月票! (本章完) 第198章 女侠归来讲业山 宋游回身关了门,这才打开画卷,将枣红马和三花猫带进去,找了一片水草丰美的无人之地,好让枣红马生活一些时日,这才与三花猫回来。 关好窗户,堵住寒风,上床盖好被子,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酝酿睡意。 三花娘娘在夏天像是一块烙铁,挨在身边烫得很,到了寒冬,便变成了一个暖宝宝,能为寒夜提供不少温暖。 忽然楼下传来一些动静。 有钥匙开锁的声音,又有开门关门的声音。 三花猫比他更为警觉,早早的便把脑袋抬了起来,竖着耳朵倾听,见道人也睁开了眼睛,她才说道: “那个女的人回来了!” “嗯……” 道人没有多想,继续闭着眼睛。 隔壁果然有些动静。 虽然吴女侠去得很久,从夏末一直到了冬天,好几个月,差一点便到她所说的半年了。不过这位女侠向来警觉,又本领高强,宋游虽不能立足京城而知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但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符箓并未被动用过,因此可以猜到她没有危险。 倒是那位书生鬼惹人担忧…… 宋游慢慢睡去。 冥冥中似乎做了梦,一会儿梦见一座枯萎的山,山中自成熔炉,焚烧凶鬼,一会儿梦见北方妖魔乱世,百姓如草芥,几乎难以生存下去。 清晨转醒,这些梦又迅速淡去。 起床简单洗漱一番,出门买了瘦肉来,细细剁成臊子,多掺了一杯米,请三花娘娘烧火,开始熬粥。 道人又剥了几个皮蛋,切成小丁,等着起锅前面的一小会儿再加进去。 这时门口已出现了一道身影。 吴女侠手上拿着几张符箓,倚靠在门框边上,笑着看他: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做饭呢?” “多掺了一杯米,女侠可要吃点?” “既然你都多煮了,那我定是要来讨一碗了。”吴女侠走进来,递出手上符箓,“没有用得上,一共五张,如数归还。” “既已赠予女侠,怎好再收回呢?” “你们这些修道高人,所赠的东西不是都很玄奇的吗?”吴女侠说道,“你要是不收回去,以后我要是用它伤了人,岂不要算成是伱的债?” “这说法女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江湖上听的。” “这是近些年才有的说法,我们是上古的传承。”宋游说道,“何况随手画的符箓,也就只管几年时间,几年后自然也就没用了。” “那行……” 吴女侠顺手便揣回了怀里,也迈步走进屋中,没几步,探身到灶屋门口一看,与烧火童子的目光对上了,不由咧嘴一笑: “三花娘娘也在忙呢?” “早安~” “早。” “你好像走了很久。”小女童手上拿着烧火棍,扭头看她。 “三花娘娘有想我吗?” “没有的。” “……” 大约半个时辰后。 粥已熬得浓稠,雪白一片,肉末呈极浅的粉色,皮蛋则是深色,加上一搓翠绿的葱花作点缀,看起来颇为诱人。 一人一碗,猫儿也有一小碗。 “多谢。” 吴女侠平常大大咧咧,每逢接饭时,却得恭敬低头道谢,双手捧过。 拿来木勺,先尝一口。 今早最新鲜的肉,昂州有名的黑香猪,熬煮之后粥里满是浓郁的肉香,尝不出一点腥膻味。皮蛋入锅的时候刚好,既激发出了香味儿,又没有将皮蛋的颜色煮进粥里,加之一点香葱,在口中混合成馥郁的香味。 说有多惊艳不至于,却是十分舒爽。 尤其在这寒冷冬天的早晨,这份舒爽直从嘴里暖到了心里,与鲜味一同,驱散了满身寒意。 “这是什么?” “皮蛋瘦肉粥。”宋游也细细品尝,微微眯了眯眼,同时感慨道,“是故乡的美食,在下也好久没有吃过了。” “你故乡是哪?” “很远。” “这个蛋又是什么蛋?” 吴女侠用勺子舀起一小块,直觉告诉她,粥中鲜味离不开这个东西。 “鸭蛋做的,顺利的话,也许过段时间,长京街上就有人卖了。”宋游对她说道,“这玩意儿可以生吃,也能煮汤煲粥,都各有风味。” “不顺利呢?” “那就只有我这里吃得到了。” “嗯……” 吴女侠低头继续品尝,每一口都尝得细致。 吃了半碗,她开始讲丰州业山的事。 “那座山已经秃了,不仅是山,山周围一片地方都草木枯萎,只有你说的那个鬼面草还在长。”吴女侠又低头喝了一口粥,“原本驻扎丰州的龙威军大半都被抽调到了业山,重兵把守。跟我一起的一个人,最擅长夜行的、曾在江湖上有侠盗之名的宋浪潜进去,都没有再回来。呵,这小伙子以前曾经进皇宫偷过东西,也没有被发现,还挺年轻的,可惜了。” “女侠呢?” “我?事不可为,便在外头装装样子,想想办法呗!”吴女侠摇了摇头,“那里上万的精兵,就是赤帝显灵,也不能逼着我们去闯啊……” “有理。” “山上什么样,我们只能远远看。里边什么样,我们也不清楚。”吴女侠砸吧一下嘴巴,“不过听附近的村民说,这边征调过民夫,虽然上边下了死命令严守秘密,不过他们还算心肠不毒,这些民夫全都被放了回来。只要放了回来,多多少少也会透露点什么。当地有传言,说朝廷在偌大的业山里边挖出了一个空洞,像是把整座山都挖空了,据说是要修皇陵。” “修皇陵?” “我觉得可能性不高。”吴女侠说道,“那一看就不是皇陵。” “女侠对皇陵也有研究?” “听同行人说的。” “原来如此。” “我们在附近查探,有天半夜,见过你之前说的百鬼夜行。” “哦?” “和我们同行的也有个江湖奇人,自称是真山上的修道高人,不晓得有几分道行,但他很擅长与鬼打交道。”吴女侠停下了吃饭的动作,“他假装自己是游历的孤魂野鬼,趁那些鬼休息的时候,走去和他们聊天,听说他们是从北方来的,北方有个大鬼,被那大鬼害死的人都会成鬼。” “嗯……” “他们本是同村的人,被那大鬼害死之后,就成了孤魂小鬼。本来也会被那大鬼给吞吃或者收去不知道做什么,危急时刻,有鬼差赶来,听说还有两个颇有些修为的和尚,把那大鬼赶走了。审问他们后,发现他们是无辜鬼,就说他们不能待在那边,要去鬼城。于是又叫了一批鬼差来,将他们从北方一路带到南方,白天就在坟里或是竹林根下休息,天黑了就出来赶路。” 吴女侠一边喝粥一边说:“这些鬼差原先也是北方人,是北方的老鬼,有些听说还是原本在北方当兵死了变成的鬼,因为生前没做过坏事,死后也比普通鬼多点戾气、胆量和狠劲,就被招成了鬼差。” “听来挺有趣的。” “我听来也觉得有趣,就是我那同行人,差一点就被鬼差捉去了,还好跑得快。” “多谢女侠。” “有什么好谢的,闲聊而已,真正不能说的,我自不能给你说。”吴女侠说着又抬头看他,“只是你关心这些又是做什么呢?” “在下是道人,游历天下,行走人间,自然想要增长见闻。若遇到不对的又没有人管的事,力所能及的话,在下也愿意略尽一点绵薄之力。” “……” 吴女侠听完想了一会儿,一边想一边吃粥,不知想出什么,又说了句:“别的我也不敢跟你多说,拿人钱财,做事还是要讲究的。我只能跟你讲我去丰州是探查业山之事不假,不过本质还是为了调查国师。” “原来如此。” 宋游大致能猜到她为谁做事了。 在长京颇有势力,敢于调查国师,又去查探业山,皇帝的可能性不高,那便是那位长平公主了。 不知是对是错,总之不好多问。 也不好多管。 人间之事不仅繁琐,这个时代也自有这个时代的规则,宋游就算要插手,也不是这种方法。何况还有两个月就要离开长京,实在无需将太多心思和精力用在这上面,等自己下次再回来,一切要么早已浮出水面,要么正在台面上表演。 “多谢招待,我该去给金主复命了,要是能拿到赏钱,再来还你的饭。” “好。” 吴女侠放下筷子,抹嘴就走。 宋游则不紧不慢的将最后一点吃完,才开始收拾起碗筷。 三花娘娘十分勤快,举手主动要去洗碗,道人稍稍推辞两下,便让她去了——这猫儿有一种名为“为家庭做贡献”的奇妙执念,一旦达成,就会获得强烈的成就感,表面没什么,内心却要飘飘然,一旦拒绝她,她就会疑惑不解且失落难过。 道人不吃她捉的耗子,已经是对不起她了,再不能拒绝她的帮忙。 早上依然出去逛逛,回来教猫儿写字认字。 三花娘娘其实真的很聪明,无论是认字写字还是背诵诗词,都远比寻常小孩学得快,就算加上她偷偷用的功,也要超过许多所谓的神童了。这么半年多以来她已学会了大部分常用的文字,写的字也越来越漂亮,唯一缺点便是仍旧与宋游的字高度相似,完全没有自己的风格。 中午随便吃一顿,下午睡个午觉。 这一刻的宋游才像是神仙。 吴女侠半下午才回来,晚上请他们去吃了一顿好饭,听她说虽然任务完成得不怎么样,但金主觉得他们已然尽了力,上万精兵把守的业山确实不是一群江湖武人与奇人异士能进得去的,不仅没有怪罪他们,还每个人都给了重赏,她觉得这一趟是个好差事。 …… 月票 ↑ 点此投月票给三花娘娘作聘礼! 感谢“星辰游荡者”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第199章 赠茶指路 “似虎能缘木, “如驹不伏辕。 “但知空鼠穴, “无意为鱼……” 夜已慢慢深了,猫儿还平躺在床上,四爪朝天,盯着瓦顶小声背诗。 背着背着,一翻身看一眼旁边的纸。 “无意为鱼餐!” 宋游盘坐床上,内心很静。 今天已经是大雪了,吴女侠都已经回来了,书生鬼却还迟迟未归。 要说起来,丰州其实不算远。 上千里的路程,让宋游来走,来回也就不到一个月,寻常人应该一个月也能走完。不过据吴女侠说,业山偏僻,山多路艰,也不通水路,甚至有时中间都没有住宿,官家驿站都很冷清,因此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一个寻常赶路的人,怎么着一个半月到两个月也能走完来回。 鬼魂若无特殊本领,赶路其实不比人快,也是要慢慢走的。 加之鬼魂需要避开天刚黑和天将亮的那段时间,避免遇上走夜路的行人,也避免被鸡鸣犬吠所惊扰。鬼魂借宿也不方便,问路也不方便,便再给书生鬼一些冗余的时间,就算三个月在路上。 可现在已经过去半年了。 宋游担忧他遇上危险,又怀疑他可能一去不回,也不知哪个可能性更好。 正想到这里,耳边猫语忽然一滞。 只见猫儿瞬间扭头,看向门外。 随即敏捷爬动起来,跑到窗边,一只眼睛对准窗户的缝,往外面看一眼,便回头对道人说: “是那边庙子里的神。” “……” 宋游睁开眼睛,对三花娘娘道了声谢,也起身打开窗户,往外看了眼,便又把窗户关上了,转身下楼。 开门一看,外头一片漆黑,雾气弥漫中,站着几名神官。 当先的便是城隍大人。 身边一文一武两位辅官,后边还有两位武官,带着一名书生模样的小鬼。 宋游一眼便看向了书生鬼。 和上次见面相比,他的身影又单薄了许多,隐隐有飘忽之感。 “见过先生!” 城隍大人率先开口。 “城隍大人。” “先生,冒昧来访,还请恕罪。”城隍行完礼后,便挺直了身板,此时的他看起来远比今年春天的时候更威严神气,“来此是禀报先生,今夜王神官与赵神官照例夜巡长京,见到一只小鬼,像是刚化鬼一般,在街上乱飘,小神将之擒住询问,他什么也不肯说,只说是来找先生的。” “这位确实是在下旧识。”宋游对城隍施礼,“只是这等小事,怎好劳烦城隍大人亲自过来?” “先生的事,又哪里有小事?” “总之多谢城隍大人。” “不敢不敢。” 城隍见状也不多耽搁,只回头看了一眼,两名武官便将书生鬼带到了前边来。 随即城隍再次施礼: “既然此鬼当真是先生旧识,小神也已将鬼带到,便告辞了。” “城隍慢走。” 双方再次施礼,尽到礼节。 随即城隍篷然一下,便凭空消失,身边的辅官与武官见状,也行礼各自散去,街上顿时只剩下那只几乎站不稳的书生鬼。 “仙师……” 书生鬼抬头看他,嘴唇哆嗦,面色惨白。 “足下请进。” 宋游做请的手势。 书生鬼飘荡着,慢吞吞随他进了屋。 房门吱呀关闭,油灯亮起。 “请坐。” “不敢……” “足下莫再拘礼,请务必坐下!” “恭敬不如从命……” 一人一鬼仿照平日里店铺待客的样子,书生鬼坐在方桌靠门的一侧,道人坐在靠里的一侧,一只三花猫站在宽板凳上,两只前爪扒着桌面,露出头来一眨不眨的盯着书生鬼。 宋游伸手一指,旁边火炉便燃起了火,他将装满水的陶壶放上去,转头看向书生鬼,颇有些感慨:“足下可算是回来了。” “耽搁太久,回来得太晚,还请仙师见谅。”书生鬼有气无力。 “足下为何弄成了这般模样?” “说来话长。” “今夜也还长。” “呼……” 三花猫变成了女童的模样,去为道人取了陈将军送的好茶来。 道人便细心捶茶、研茶。 书生鬼坐在对面,又虚弱又拘束,又有几分忐忑:“去丰州倒是好走,在下生前便走过那条路,只是到了丰州之后,要去业山便难了。” 道人依旧专心研茶。 来回都是茶撵磨动的声音。 “那业山所在的隐南县几乎孤悬。所谓隐南,便是隐江之南,那边满是深山,去哪里都走不通,既无特产,也无风景,贫困偏僻,平常既没有商人要去那里也没有商人从那里出来,甚至路过的人都很少——丰州南边便是尧州,可因为资郡深山重重,又有瘴气,就算是要去尧州的人,也很少很少会选择从资郡过,更没有人会从隐南县过,隐南县宛如与世隔绝,人也才数万。” 书生鬼虽然虚弱,但谈吐还不混乱:“因而在下前去之时,常常走错路,又无人可以问路,那边连鬼都找不到,耽搁了许多时间。” “在下还以为足下不会再回来了呢。” 宋游一边筛着茶粉,一边想着所谓的既无商业也无风景的偏僻孤悬之地,一边笑着说道。 “在下怎敢……” 书生鬼继续讲述: “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业山,可到了业山之后才发现,这里已被重兵把守,且有高人布下阵法,还有许多有道行的道人僧人来往其中,更是不断有官差打扮的鬼进进出出,不仅凡人难进,修行玄门中人难进,鬼也难进。 “还好在下精于此道,这才混进去。 “进入之后,几经险事。 “查探一番,这才知晓—— “业山连绵成片,本身地底和大山之中就自成空间,以前常常有人杀人抛尸于其中,后来国师征调民夫,将之修缮扩大,便更是不得了。如今里头好比一座位于山中和地下的城,甚至比许多州城还大。 “国师将北方所有鬼魂都收拢了过来。 “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变成鬼的人,总之被带到这里后,当先便要经历一番审讯,随后有的被烧死,有的当了鬼差,还有的说是放到地下鬼城里边去了。 “在下几次被发现,有些鬼差和道人僧人颇为厉害,等到仓皇逃出业山之时,在下已差点被打散了魂。恍恍惚惚回京,又走错几次路,中间遇到从北边押鬼回来的鬼差,还差点被抓走,好险逃掉。最后几乎是凭着执念进京,所幸遇到城隍大人,城隍大人为在下度了一丝神力,在下这才清醒了许多,否则见到仙师之时,恐怕连话也说不好。” 书生鬼说完,总算放松了些。 本就虚弱,强打起精神的时候还好,一旦放松,整只鬼便更萎靡了几分。 旁边陶壶水已开了,咕噜噜响。 “足下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还有一样……” “请讲。” “听业山中的鬼说,国师好像要在那里建阴间地府,专门收容天下的阴鬼。” “知晓了。” “别的就没有了,只希望对仙师有用。” “多谢。” 宋游早已知晓业山的一部分情况,书生鬼所言,既是补充,也是证实,也许也提出了一些疑惑之点,总之无论如何,都是帮了大忙。 “在下此前所说,若足下肯替在下去探查一番,便将此前之事一笔勾销,还得请足下喝一杯茶。不过那时却万万没想到足下竟如此用心,更没想到足下会经历这么多的危险磨难,足下虽是鬼,虽小节有缺,但对于信诺的遵守,却让在下十分敬佩,一杯茶怕是还不了足下的恩情。” 宋游端起陶壶,高处冲水。 水入碗中,激起茶末与茶香。 杯中立马浮白飘翠。 “仙师…” 书生鬼眼巴巴盯着那杯茶,忐忑又期冀,深吸了口气,竟好似闻到了浓郁的热腾腾的茶香。 这杯茶,不寻常。 “请!” 宋游将茶捧给了他。 “仙师!” 书生鬼亦是双手接过。 陶杯隔热,短暂不觉得烫,但也明显可以感觉到这杯滚烫茶水传出的温度,暖洋洋的,只从手指,一下传到了身体里去。 书生鬼甚至不禁打了个寒颤。 化成鬼后,没有实体,没有皮肤,哪里又能察觉得到冷热呢?其实对于他来讲,这已经是一种很久违的触感了。 何况杯中热气升腾,带着茶香。 “……” 书生鬼再次深深吸了口气。 那绿茶的清新,混杂着淡淡的豆香,加之热气,给他的感觉熟悉又陌生。 凑到嘴边,小酌一口。 “……” 茶香浓郁,微微带苦,也微微带涩,书生鬼硬是将之含在嘴里,来回品了好久,烫茶都已经冷了,这才吞下去。 随后回甘,仿佛唾液都被勾起来了。 自化成鬼后,这是百年也没有尝过的滋味啊。 “足下,这茶如何?” 宋游微笑着看向他,问道。 书生鬼这才抬起头,心中五味杂陈。 “好茶……” 随即低头细饮,不忍多言。 原本虚弱飘忽的鬼身渐渐凝实,身上好似也恢复了几分精气神,等他分了几口将这杯茶饮尽,差不多已变回原来的样子。 可细说又有些不同。 书生鬼举着杯子不舍放下,贪婪的闻着杯中的残香,有如兰花。 “若足下能下决心改掉偷窃的毛病,在下倒知晓一个妖精鬼怪聚集之地。有先天神灵庇佑,既不必担心被道人捉走,也是个能和同类说话、能去集市买卖香烛的地方。” “竟有此地!” “不过那里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若足下不肯改掉毛病,在下断不敢说与足下听。再说,足下就是去了,还偷盗不断,恐怕也是祸非福。” “在下先前就已立誓,绝不再偷!” “愿意相信足下……” 宋游这才将平州大山集市的位置向他说来,又再三叮嘱,使他莫要再偷。 书生鬼多次保证,直到临走之时,才像是突然想起,又对他问道:“敢问仙师,那国师在丰州建的阴间鬼城,不知在下又可否前去呢?” “最好别去。” “明白了。” 书生鬼与他行礼,这才离去。 …… 月票 ↑ 点此投月票助茉莉达成六万目标! (本章完) 第200章 第一张全家福 送走书生鬼,宋游回了楼。 窗外寒风呼啸,猫儿却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用一只眼睛对准那条缝,盯着外边的夜。 “三花娘娘看什么?” “外边下雪了。” “今日大雪,该下雪的。” “以前在庙子里就不下。” “逸州大多地方都很少下雪。” “为什么?” 猫儿问话时回头看他。 “因为不够冷。” “哦……” 猫儿又回头继续看雪了。 道人则继续盘坐床上,闭着眼睛,像是修行感悟,又像是沉思冥想。 寒风钻过窗缝发出呜咽声。 等再睁开眼睛时,猫儿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窗户也已经关上了,这个时代的夜一片寂静。猫儿右前爪踩在他的膝盖上,高抬起头盯着他。 “道士你在想什么?” “想些没有头绪的事。” “在想往哪边走吗?” “这个不想了。” “为什么?” “顺其自然。” “那睡觉吧……” 三花猫收回爪子,往旁边一跳,像是扑地鼠一样,一头便扎进了被窝里,蜷缩下来。 宋游笑了笑,继续闭上眼。 今日大雪,要修行的。 长京的大雪并不普通,又与那些名山秀水、洞天福地的大雪不同。 长京的大雪是很多人的苦难,不光是那些流落街头、居无定所的人,包括一些有住处的人,也可能因为买不起炭、买不起厚被子厚衣裳,或者因为最近挣不到钱吃不饱饭,一觉睡下去,可能就醒不来了。 哪怕是卖炭的人家,也可能一边高兴自己的炭终于卖得上价了,一边却又舍不得买吃买穿,舍不得烧炭取暖,一下不慎着了凉,也一病不起。 所幸得益于春日那场灵雨,滋润万物,今年长京的收成极好,冻死的人兴许会少很多。 今夜的雪也下得不大,落地就化得差不多了,天亮之前,雪便停了,第二天早上人们醒来,最多只能见到屋顶有些白霜,见不到雪。 宋游依然开门待客,迎长京百态。 兴致来了,也出门走走,看盛世寒冬。 若有穷苦人求上门来,他很少吝啬,多数要去帮一帮,若有认识的人请去饮茶听琴,他也很少回绝,一般要去走一趟。 在长京剩余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 腊月下旬,苍山图中秋景依旧。 山下广阔平原之中,一条黄土路安静横着。 黄土路上站着一名身着旧道袍的年轻道人,脚边端端正正蹲坐着一只三花猫,身后还有一匹矮瘦的枣红马,左右的芦苇被风吹得弯了腰。身后的苍山仿佛万年不变,这一人一猫一马也站着不动,若非芦苇还在摇摆,天上被染黄的云还在飘动,画面仿佛定格了。 而在他们对面,是一张桌案,铺着画纸,中年画师提笔作画。 “可以了,仙师。” 中年画师抬头对他们说:“画已在窦某心中,不用再站着不动了。” “多谢。” 宋游这才笑道。 “喵~” 猫儿也伸了个懒腰。 只有马儿依旧站着不动,反正它平常停下来的时候,若不是吃草,也是不动弹的。 宋游过去看窦大师作画。 窦家的画技确实和当前大晏画师主流的画法有些不同。不光是画法不同,画出来的风格也有一些差别。 只见他信手晕出背景,又弯腰细画容颜,旷野的风吹得芦苇沙沙的摇晃,却吹不动桌上的画纸。 纸上渐渐呈现出一幅画作,远处的背景大气磅礴,近处的人物又栩栩如生,既有随笔的写意,又不缺乏细节,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一幅好画。 “成了!” 窦大师点上最后一笔。 然而画却有些异样。 此方画中天地,不许画得太真。 “笃……” 宋游在画纸上轻轻一点,一切灵韵玄妙便都停息下来,他再对着纸吹一口气,墨迹也全都干了。 随即风也好像停了。 “好画。” 宋游这才拿开镇纸,将画纸揭起来仔细查看,看了一遍,甚是满意,便又挨着展示给地上的三花猫和旁边的枣红马看。 “大师技艺高超,有生之年,未尝不能追上先祖啊。” “窦某哪里敢想追赶先祖,只求能再找到一个隐居之处,带着这幅《苍山图》过些安生日子,不要再被江湖人找到,窦某就已知足了。” “大师谦虚了。” 宋游收好这一幅画,又对窦大师说道:“外界此刻已是腊月下旬,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师若想出来感受下长京的新春,便随在下出去。” “窦某在长京已过了一回新年,孤身一人,没有居所,哪里又叫过年?”窦大师笑了笑,“还不如待在此处,虽然清净,也不知年月,好歹有间属于自己的茅屋,窦某和妻子在这间茅屋里也住了这么久,也算是窦某的家了。” 宋游点点头,表示了解。 “那便请大师在此处再待一些时日,在下已与三花娘娘说好,过完春节,最迟正月,我们就会离京。将一切安排好后,再请大师出来。” “喵!” “多谢仙师!多谢三花娘娘!” “那便多谢大师丹青妙笔,在下便和三花娘娘告辞离去了。” “仙师慢走。” 宋游又转过身,对枣红马叮嘱几句,道了别,随手一点,空中便泛起阵阵涟漪,随即低头与三花猫对视一眼,便跨步而出。 只留下窦大师与枣红马。 窦大师却有些惊奇——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位仙师离开画并没有用画笔,只是随手一点,便走了出去。 再仔细一想,他进来之时,好像也是如此,既没有携带画笔,也没有事先在外面留下安排。 仿佛这画中的天地于他而言,本就来去自如。 “……” 窦大师愣了许久。 …… 长京城中,小楼二层。 三花猫左看右看,突如其来的冷使她不由缩了缩脖子,随即看向道人,轻轻细细说: “外边好冷。” “是啊。” 宋游继续拿起画,停顿了下,对三花娘娘说:“我们应该把画裱起来。” “裱起来?” “就是把画用特殊方法处理一下,将它保护起来,这样就可以保存得更久,不容易坏,也不容易脏。而且还可以卷起来、挂起来。” “裱起来!” “对了。” 宋游又抬头看了眼房梁上,上边挂了许多钱:“三花娘娘太勤快了,挣了好多钱,家里铜钱太多了,我们应该把这些钱换成银子。银子小,方便我们过完年后继续上路,不然装不下。” “换了会变少吗?” “变少一点点。” “……” 三花猫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宋游对她笑笑,随即又说,“快要过年了,换完银子,估计能有不少,正好我们可以吃一顿好饭,请上女侠,也算是我们离开长京前请她吃的最后一顿饭,感谢她对我们的照顾。” “感谢她对我们的照顾!” “是啊,她帮了我们不少,这间房子还是她帮我们找的呢。” “对的!应该的!” “三花娘娘明事理……” 宋游一边笑着说,一边心生感慨。 生命中的某段时间好像都是如此,唯独要到过去之后,再回想时,才会发觉它的短暂,就像此时,回想年初的长京相遇,好像就在上个月,当时又哪里想得到这么快就又要与她告辞离开了呢? “……” 一人一猫稍一商量,便出门而去。 一个变化成女童,小心抱着画,一个用包裹装了不少铜钱,腰上也已缠满了。 先去兑换银钱。 这些钱大半是三花娘娘赚的,也有小半是宋游赚的,数量不少,拿着很重。 所幸不远就有一家口碑不错的钱庄。 银价似乎跌了一点了。 现在白银换钱是一千一百多,不过要钱庄要抽成。以前用白银兑钱,钱庄一贯总要缺一些,宋游须得耐心的数,现在用钱兑白银,换成了钱庄的伙计坐在那慢慢数,一个子都不肯少。 总共换了三十多两银子。 宋游要了二十两的整银,其余十多两要的碎银,方便花销。 随即又去找名师装裱画。 一路走去,长京似乎已有几分年味儿,街上行人明显变多了,常有孩童得了大人给的零钱,在街上放肆的玩闹奔跑。不过与之相对的,是这个时候长京的气温要比大雪那时候还要冷一些,街上常有乞丐流民,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偶有善人施舍钱财,才有人醒来。 此乃天下首善之城,实在繁华。 然而光暗相对,时代有疾,上百万的长京百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这一刻的盛世繁华。 其中矛盾与对比,实在惹人深思。 宋游本只想做个路人,且先看遍这广袤人间,奈何从街上走过,手上刚兑的银钱也还是少了一些,没有施赠太多,亦不知功德几何。 “本来想请吴女侠去吃云春楼的珍馐桌的,只是这样一来,恐怕银钱就不太够了。”宋游扭头对身边小步快走的三花猫说,“毕竟我们还得留一些银子在路上用,总不能吃草吧?” “喵?” 猫儿一边走一边仰头盯他。 “珠玉桌又已经吃过了,好像没有多大的必要再吃一次,三花娘娘觉得呢?” “喵呜?” “还好我们家还有些腊味,在下手艺也还不错,在自己家请吴女侠吃一顿饭也是不错的,三花娘娘觉得呢?” “喵!!” “好……” 宋游神情淡然,走过长街。 …… 求月票! (本章完) 第201章 新年再访城隍 腊月三十。 灶屋里烟气重重,既有着干柴朽木的味道、柴火燃烧的味道,也有着米饭的米香,混杂起来,便是人间烟火。 灶前一张极小的小板凳,小女童穿着三色衣裳,坐在小板凳上,看起来很小一只,正认真烧火。 前些天才买的柴,是山上的松木,燃烧起来有松枝的味道。 木头柴烧起来轻松省力。 只见她多数时候都坐在灶前不动,目不转睛的盯着灶里燃烧的火焰,照着道士给她说的,细细感悟火焰的灵韵,但其实脑子里空空如也。而她喜欢先找一根细直的柴,当自己烧其它柴的帮凶,作为回报,她会小心使用它,到最后再把它烧掉。 “哗……” 小女童将棍子伸进灶孔里,讲究的拨弄一下里头的柴,见里头火星四溅,火焰燃得更旺了一些,她便觉得自己厉害极了。 旁边的道人则在切肉。 切的正是此前做的腊肉。 刚煮熟的腊肉,外面已经温了,里头却还很烫,菜刀十分锋利,用刀的人手法也熟,一刀切下去,腊肉微微冒油,便是一片飞薄的肉片。 捻起来一看,三线五花,瘦肉宽肥肉窄,瘦线暗红,肥线晶莹透亮,如琉璃一般,不说吃了,看着也觉得漂亮。 道人又将之放回了原位。 一整块肉切下来,几乎每一片都是一样的薄厚,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比之先前一整条的时候,似乎只是中间多了无数间隙。 道人将之摆成了一盘花。 “三花娘娘。” “嗯?” 小女童立马抬起头来,脸蛋白白净净,被火光映得通红。 “我出去一下。” “哦。” 宋游便走了出去。 小女童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等他不见了,才把头扭回来,继续盯着灶孔里的火。 没一会儿,宋游带着一方豆腐回来,走到灶前一看,却发现自己刚才摆好的一盘腊肉缺了两片,不由看向小女童: “三花娘娘怎么偷吃了?” “三花娘娘走过去偷吃的。” “可是我都摆了盘了。” “本身就要装进盘子里的呀。”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把它摆成了一盘花,三花娘娘吃了一片,就把它打乱了。” “不那么摆就是了。” “……” 宋游想了想。 “有理。” 于是拿来筷子,重新摆了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邻居女侠如约而至。 宋游切了一盘腊肉一盘酱牛肉,唯一的一只风干鸡也取下来蒸了,又炸了一盆豆腐肉丸子,炒了一个蒜苗回锅肉,做了一盘干烧鱼,将坛子里所剩的所有泡菜都切了,做成浇头浇到了鱼上。吴女侠则从外头买了一只烤鸭、称了一斤羊肉,还提了一壶葡萄酒来。 这下便是鸡鸭鱼肉样样不缺了。 有酒有菜,也算丰盛。 三人随便坐下。 “到长京三年,总算过了个像样的年了。”吴女侠为他们倒酒,“你们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之内。” “还会回长京吗?” “要回来的。” “不晓得你们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总之先敬你们一杯。” “客气。” 宋游端酒,女童端水。 “伱这腊肉不错啊,果然还是得咱们逸州老家的做法好。”吴女侠夹了一片腊肉,一口下去,便眯起了眼睛。 “是吧。” “那可不是我恭维你,之前从丰州回来,金主出钱请我们去云春楼吃了一顿,他们那的腊肉都比不上你这个。”吴女侠说道,“他们店里的就是摆盘摆得好看,其实花里胡哨,没什么意思。” 道人闻言不禁转过头。 小女童手上捏着筷子,也几乎同时转头,与他对视一眼。 一人一猫都没说什么。 “我前几天在东城看见你说的那个卖皮蛋的人了,卖得不贵,我还买了两个。”吴女侠说道,“感觉没有你做的好吃。” “东城啊……” “嗯。” “卖得好吗?” “还行吧,新玩意儿,没多少人买,估计以后买的人会多些。” 东城倒确实好卖一些。 宋游点了点头,继续吃菜。 牛肉很干,风干鸡也很干,葡萄酒的酒味儿很淡,没什么度数,倒是葡萄味儿特别浓郁,与这桌上的肉搭配起来刚刚好。 最满意的要数干烧全鱼了。 坛子里的泡菜什么都有,酸姜酸豇豆,酸萝卜酸菜,全都炒成了浇头,姜里自带一些辣味儿,混合起来,与前世酸辣味的家常鱼很相似。 “对了——” 吴女侠吃着吃着,很随意的对他们说道:“长京的江湖人似乎在商议,说派人来盯着你,等你下次出城的时候,说要聚起来围你。” “正合我意。” “你自己小心。” 吴女侠说完便闷头刨饭。 傩声方去病,酒色已迎春。 外边不知何时有了烟花声。 宴席散去,洗完锅碗,宋游又烧了热水,美滋滋的洗了个澡,连三花猫也洗了,这才回房,站在窗前看远方夜空的烟花。 轰隆的声音接连传来。 一年又一年啊。 宋游在窗口站了很久。 …… 次日,大年初一。 宋游抱着两幅画,沿街行走。 街上真是热闹非凡。 敲锣打鼓的,舞龙耍狮的,满街商贩叫卖,孩童乱跑,时有鞭炮之声,惊扰不知谁的仪仗。 过年好啊过年好,贵人上街来了,富人也上街了,但凡能凑得起过年钱的穷苦人家,也都努力想过个好年,流落街头的人也都在街上,甚至皇亲国戚大多也都会出来走动走动,此时的长京街头,权贵文武,才子佳人,百姓商户,流民乞丐,若画成画,也是一幅百态图了。 道人抱着两幅画,从中走过。 若说今日最热闹的,还得是城隍庙。 如今的城隍庙可今非昔比—— 长京人谁不知晓?去年年初闹得京城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就连陛下都亲自下令宵禁的恶妖,便是被城隍庙的老爷正法的!那像是马一样大的狼尸就摆在城隍庙的院子里!此后庙中神官也常常夜巡,搜捕作恶妖鬼,时常显灵,俨然一个敬职敬责的好城隍! 走到城隍庙一看,果不其然。 莫说庙里有多挤,仅是山脚下,就已经站满人了,来自长京城内或是城外的百姓手上拿着香,挤着往山上走。 上去难,下来也难。 庙中香火更是如云一样,烟气直冲云霄,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 “喵!” 身边传出三花猫的声音。 “是啊。” 人确实太多了。 宋游看向前方。 然而没过多久,便从旁边街道上走来一名华服老者,走到他们面前后,立马便向他们躬身行礼:“小神见过先生,见过三花娘娘。” “见过城隍大人。” “喵啊~” “小神给先生、给三花娘娘贺新春了,祝愿新年吉祥。” “城隍大人也吉祥。”宋游看向他,这名城隍看起来倒是越发的有神威了,“城隍大人本事越发高强了,在下才走到庙前,大人便已察觉。” “在先生面前,哪里又称得上本事?何况都是托先生的福。” 城隍大人看似从容,其实心中紧张。 此刻应当便是去年春天时,先生说过的“下次再来”了,也不知自己这一年辛苦下来,又能落得个什么评价。 “城隍大人近一年以来,兢兢业业,日夜巡查,搜妖捉鬼,这才换得长京百姓的信任与崇敬,换得如今香火如云,哪里是托在下的福呢?”宋游很平静的看向面前这位神灵,“说来该恭喜城隍大人,如今在这个位置上,算是坐稳了。” “小神愧不敢当,不敢不敢。” “今日既是想出来走走,看看新年的长京,也是想再来看望一下城隍大人,与大人道别。”宋游对他说道,“顺便还有一事相托。” “先生要离开长京了?” “这月就会离开。” “不知先生又要往哪里去呢?” “大概是往北。” “不知先生又有何事吩咐?” “此前一年里,在下相继得了两幅画,都甚是喜欢,不过在下此番游历,还得十多年才能回山,想将这两幅画带上,又觉得十分不便。”宋游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抱的两幅画卷,“尤其这次去往北方,听说北方妖鬼无数,常有南方少有见到的大妖大鬼,怕不慎伤到了它们,可在下在长京认识的友人多数也不稳定,思来想去,只好来找城隍大人,希望能将这两幅画暂存于城隍大人处,以后再来取回,不知城隍大人是否方便?” “哎呀……” 城隍一时睁大了眼睛。 深吸了口气,随即才说道:“先生信任小神,能将心爱之物托付于小神,小神自当好好保管!” “长京乃是天下第一城,城隍大人是长京的城隍,也该是天下第一城隍,想来这两幅画放在城隍大人这里,定是万无一失。” “小神担保!绝无损失!” “多谢城隍大人!” 宋游递出手上的两幅画。 “多谢先生!” 城隍大人则是双手接过。 “城隍大人今日香火繁忙,在下就不多耽搁了。”宋游说道,“这便告辞。” “先生慢走。” 宋游又施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身边猫儿学着他人立而起,拱了拱两只前爪,亦跟着离去,小碎步迈得尤其欢快。 城隍抱着两幅画,低头小心打量。 此时心中仍旧又喜又惊。 此前先生说过,下次再来见他,再为他带三炷香,不过今日见了之后,却没有在先生手上见到他,他内心还有些忐忑。 然而却拿到了两幅画。 方才先生说,他已经坐稳了长京城隍的位置,其实才短短一年,哪怕在长京城中再得民心,终究不算深入,哪里又谈得上坐稳了位置?若是那宫城之中发一道令,或是天宫降下旨意,自己积攒的这点香火,又如何能够抵抗? 不过拿了这两幅画,也不见得全是好。 这说明这位伏龙观的仙师今后必定还会再回长京,再来城隍庙,届时自己要是做得不好,恐怕也没那么好过关。 这又好比年初时的那句话…… “……” 城隍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凝重,只捧着这两幅画,沿街行走,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踪影。 …… 求月票! 第202章 燕子衔粮来 新年开始的几天,常有客人来。 最先便是鹤仙楼的晚江姑娘。 其实之前秋游玉曲河之后,她也来拜访过几次,或是带一壶酒一些点心,或是送些市面上不容易买得到的水果来,与他闲谈一些妖鬼神仙,或是叹息几句公主的事,总之都是一些与其他人不好说的事情。 那位权势滔天的公主果然没来打扰宋游,不过也托晚江姑娘带了信礼来,信中一堆客气话。 崔南溪来了,陈将军也来了。 包括城隍都再来了一次。 还有一些交集不多的达官贵人,也都带着礼,说是来贺新春。 宋游则一一向他们道了别。 至于礼物…… 有些礼不好收,有些礼不好拒,但即使是收下的礼,多数也是带不走的。有些能带得走的,甚至送得非常巧妙合适的,宋游又不想带走。也不愿意把它们拿去卖了换钱,便只能堆在这间屋子里。 又过几天,有些曾帮助过的长京百姓也来了,感激他曾经的善行,往往也带了一些薄礼来,这些礼就很实在了,绝大多数都能入口。 甚至有人送了东城买的皮蛋来。 不过也是一种负担—— 宋游从上个月开始,就在有意清理自己家中的东西,腊肉泡菜都还不说,吃不完带不走可以留给隔壁邻居,鸡蛋米面酱醋是要清理的,然而旧的还没有吃完又有人送了新的来,实在无奈。 以至于有时候宋游也觉得恍惚,原来自己这么懒散的一年下来,竟也帮过了这么多人。 一直到了正月初七,宋游都还在吃一位妇人送来的鸡蛋。 然而又有妇人送菜来。 “多谢多谢……” 宋游好不容易将这位妇人送走,却见门外站了一名瘸腿的中年道人,身边跟着一名道童,提着一小包的礼物。 中年道士与他对视,立马行礼笑道: “道友慈悲。” “国师也来了啊。” “看来道友近日很繁忙啊。”国师笑着走进来,几次相谈后,双方熟悉了不少,“开春之后便一直繁忙,直到今天才来给道友贺新春,还望道友不要觉得贫道怠慢才对啊。” “国师说笑了。”宋游无奈笑笑,“说来好笑,在下在长京一直清闲,没想到近日里也繁忙得很。” “道友自到长京以来,便常常帮助京城百姓,有人来贺新春也是情理之中,这说明我大晏的百姓还没有忘了礼。”国师说着笑了笑,“贫道知晓道友不喜欢这些事情,只带了一包香料来,想来道友用得上,还望道友莫要推辞。” “多谢国师。” “贫道此来,除了贺礼,还带了一件陛下的托付,一件消息。” “哦?” “去年长京丰收,多亏道友,陛下想请道友去宫中做客,亲表谢意,不知道友是否愿意?” “好意心领,只是在下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长京了,剩余这段时间,还想在京城四处走走、看看,做些准备,便请国师替我回复陛下。” “那陛下便要怪贫道口才不佳了。”国师笑了笑,没有多劝他,只又说道,“还有一件消息,却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大晏如今人口近两万万,人多地少,光靠地里的收成,很多百姓已经吃不起饭了。前几日从栩州传来消息,安清燕仙显灵,说是从海外带回来了比当初的东方稻产量更高的良种,要安清百姓种下,州官得知后,已上表朝廷,陛下听后大喜,已下旨请燕仙进京。”国师说道,“听说燕仙是受了道友的指点,也算是道友的故人了。” “指点谈不上,只是建议。” “此举功德无量啊。” “皆是燕仙之功。” “这个自然……”国师听了若有所思,“不过燕仙已答应进京,过几日想来就该到了,贫道必先告知燕仙,请他来与道友叙叙旧。” 宋游却是看向了国师,出言问道:“不知陛下与国师又如何想?” “自古以来,神灵皆以功劳德行成就,燕仙找回的良种若真能解大晏百姓之急,自然功德无量。”国师说着顿了下,“说起来,虽然安清燕仙曾经犯过官仓盗粮的罪行,但也是为了救济灾民,本不该惩治。若良种有用,便又是一件奇功,自该敕封为神。” 国师说完顿了下: “至于这份功德,呵呵,道友也无需担忧,靠抢来的功德成就的神灵,终究不会长久,若有哪个神灵能做出这种事,也合该落下神坛。” “国师英明。” 国师闻言却只是笑眯眯的看向宋游:“不知这样,道友可还满意?” 宋游便也点点头,淡淡说道:“有国师这番话,在下便放心了。” 也没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此事虽说是他答应了老燕仙,但也是理应如此——若这长京真有人敢夺取这份功德而成就神位,或是天上真有神灵能做出夺取功德来巩固神位的事,宋游只能说,人间之事他管起来麻烦,可离了人间,便正是他的擅长。 “凡间本不该与神仙妖鬼多有接触,以往朝廷敕封神灵,也不会真的要英灵妖仙来领旨,可陛下这次却请了燕仙亲来,足可见陛下的重视。” “陛下也是一位明君。” “是啊。”国师点点头,“之后便应当和此前引进东方稻一样,试种一地,收成不错便试点推行,随后慢慢推广全国,需要一些时间。” “这便不是在下的擅长了。” “道友谦虚啊……” “实话实说而已。” “刚才听说道友将要离开长京。” “没错。”宋游说道,“既是游历天下,自然不能一直留在一个地方,在下在长京的收获已然足够,只等下次再来看了。” “道友又往哪边走呢?” “实不相瞒,在下是个懒人,却是到现在也没想好。”宋游停顿一下,抬眼看这位国师,“不过于现在而言,实在是往哪边走都一样。也许等到在下出了长京城,自然就知晓往哪边走了,既然如此,何必提前忧心,不如顺其自然。” “道友心思果真与我等不同。” “国师以为,在下往哪边走好呢?” “既然是随道友心意,顺其自然,贫道便不好多嘴了。”国师表情亦十分从容,接着又说,“只是道友此行,无论往北往南,亦或往东,想必都会再回到长京,再回来时,长京多半要有些变化了。” “这也顺其自然。” “哈哈哈……” 国师又与他闲聊一会儿,喝完了一壶茶,这才告辞,拖着一双瘸腿离去。 宋游淡然起身,去洗了茶壶茶杯,也没有打开国师送来的礼物,只把它往边上堆积的礼物上一放,便不再管了。 之后几天,来的人要少一些。 宋游依然每天出去闲逛,看看长京百态,东市采买,西市采买。 被袋已经取了出来,就放在楼上,他和三花娘娘每天都往里边放一点东西,又每天都只往里边放一点东西,绝不放多了,这样不急不慢的做着准备既不会给他们一种匆忙感,也免得仓促之下有所遗忘。 宋游想等到老燕仙,等到再走。 不知不觉,便到正月下旬。 长京的百姓就像是当初安清柳江大会上的江湖人一样,纷纷抬头,看向头顶飞过的一群鸟。 “那是什么鸟?” “好像是燕子。” “燕子?这么早哪来的燕子?” 不过他们却要比当初柳江大会上的江湖武人还要意外一些——当时的江湖人身在安清,站在燕仙台上,知晓安清有燕仙,而此时的长京百姓却并不知晓燕仙的存在,只知晓这个时节长京没有燕子。 至于震惊倒不见得。 当初那群江湖人见多了神鬼妖怪,知晓天上的燕子不寻常也不算太吃惊,长京的百姓见得不多,却并不觉得这是妖怪神仙,只觉得是种异象。 可长京却不止是凡人。 城中有天海寺,寺中多的是有道行的僧人,亦有别处高僧在此挂单。城中还有聚仙府,是国师所建,里头聚集了全国各地的修行玄门中人。城隍庙还有城隍一位、神官数名,城中更有妖鬼不知多少。 在燕子飞过之时,但凡有所感应的,全都抬头看去,有人警惕,有人惊叹,有人畏怯,还有人感慨。 千年道行的老燕仙进京了。 …… 当日晚上,宋游坐在桌子前,三花猫则蹲坐在门口,只给他一个背影,尾巴左右摇晃。 外面黑漆漆一片,不知它在看什么。 忽然,猫儿抬起了头。 夜空安安静静,无星无月。 猫儿却好似看见了什么。 “道士。” 只见猫儿立马扭头,对身后的道人说:“你等的燕子来了!” “回来吧。” 三花猫立马扭身跑了回来,在他身边坐着,仰头继续看外边。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低头对她说了句。 再抬起头来时,门口已多了几道身影。 为首的是一名老者,身材高瘦,发如银丝,满面皱纹,好似风都吹得倒。在他身后跟着几名年轻男女,也都瘦瘦高高,每个都生得极为好看。 猫儿瞄了眼几名年轻男女。 宋游的目光也从燕仙身后的几名晚辈身上扫过,随即才看向老燕仙,起身迎接: “燕仙,好久不见。” “先生啊……” 老燕仙连忙快步进来,满脸感动,边走边做行礼的姿态,一开口就是说道:“老朽该如何感谢先生才好呢?” “可不敢受燕仙如此大礼。”宋游对他说道,“燕仙莫要多言,快快请坐吧。” “多谢先生!” 老燕仙坐了下来。 几名后辈则站在他背后,悄悄瞄向宋游。 “今日太晚了,就不请燕仙饮茶了,便请喝一杯水吧。”宋游为老燕仙倒了一杯水,随即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没有见到燕安呢?” “先生莫要担心,燕安无事,只是他们分散搜寻,彼此之间通信艰难,有的回来了,有的还没有回来。”老燕仙说道,“老朽能感觉得到,此时燕安还在海外搜寻中,等他回来,老朽定叫他立马来见先生。” “原来如此。” 宋游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看向燕仙。 当初安清一别,到现在已过三年,此时再见,也有些唏嘘感慨。 这位老燕仙又苍老了些。 …… 求月票~ (本章完) 第204章 离京 天空阴沉沉的,风在空中肆虐,一时辨别不出是早晨还是黄昏。 “今天天气不怎么样啊。” 吴女侠站在门口,对他说道。 “这样的天气正好。” 宋游则已经将枣红马带出了房门,等到三花娘娘再跨出来,他便关上了门,把锁锁上,并把钥匙递给吴女侠: “多谢女侠。” “谢什么?” “收容之恩。” “又不是没给钱。” 吴女侠接过钥匙,揣进怀里,叹了一口气,说道:“正好我也该出门了,也要出城,走吧,一路。” “好。” 两人一马一猫,往城外走去。 此时正是清早,两旁商铺陆续开门,来城内摆摊的小贩也进城了。宋游走过柳树街,不时便有店主小贩见他带着马和行囊,手中还杵着竹杖,好奇之下出言与他打着招呼,询问他要去哪里。 宋游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一时有些恍惚,原来自己在长京这一年,也已经有这么多人认识自己了。 走过柳树街,穿城而过。 一路还是有人将目光投向他。 有些是觉得这名道人带着猫儿、还有一匹不用缰绳的马,颇有些奇异。有人则是在别的地方听过带着三花猫、枣红马的道人的传说,只是一时不确定这名道人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那名道人,或是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听说过。 慢慢的已经走出了城。 长京繁华,城外仍旧人流如织,来回都有许多车马,常常见到商队排成一条长龙。 “你有没有算过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吴女侠出言问道。 “算不准。”宋游摇了摇头,这得看北方的妖魔鬼怪们是否热情了,“也许几年,也许十年,总之定会回来。” “啧……” 吴女侠砸吧了一下嘴。 宋游对她笑道:“等下次见面之时,你我就是老友了。” “是,老友。” 吴女侠也咧开了嘴角。 上一次见,是明德二年的春天。 现在是明德五年的春天。 已经过去了三年。 去年在长京相会之时,算是故友,算是旧识,若是几年之后再见,自然便算是老友了。 只是也得再见才行。 这种一分开就不知道下次是否还能再见的离别在这个年代本是常态,宋游与吴女侠都不晓得自己习惯了没有,反正世事也不管你习不习惯,该是怎样对伱,还是怎样对你。 只得尽人事,听天命。 “在下明德一年夏末秋初下山,为期二十年,二十年后的夏末秋初,在下多半会回道观。”宋游先对她说道,“便再与女侠说一遍,在下出自逸州拙郡灵泉县阴阳山的伏龙观,女侠今后回了逸州,可来拜访我,若在山上找不到道观,便是在下还没回去。” “记下了。” 吴女侠点点头,见此时路旁刚好人少,走出几步,便也对他说:“也请你记下一点。” “洗耳恭听。” “我本不姓吴,本姓阮,名为阮贞。”吴女侠说道,“不过倒也不算欺瞒你,吴所为是掌门为我取的名字,我也已经用了二十多年了。” “在下记下了。” 宋游郑重点头,继续往前走,随即又问:“只是女侠为何隐姓埋名呢?” “……” 吴女侠瞄了他一眼,抿着嘴又走了几步路,才说道:“你可还记得那舒一凡?” “记得。” “我与他差不多。”吴女侠语气清淡,“家父乃是曾经的吏部尚书阮长星,二十年前遭朝堂奸人陷害,被罢了官,告老还乡路上,哼,说是被路边的山匪给劫了,除了我躲得好,无一幸免,至今仍不知晓仇家是谁。” “原来如此。” 宋游便明白了,也不多问了。 一切都已解释得通。 从小苦练武艺,以女儿身超过众多江湖男子,学成之后,毅然离开师门,前来长京,一面替贵人做着搜集情报、调查各方势力的工作,一面利用贵人的关系网调查曾经的灭门之谜,平常赚的那些钱多半也用到了这些地方,二十年的谋划,真是不容易。 宋游摇了摇头,也不多言。 只听身边传来吴女侠的声音:“后边有江湖人在盯着你们。” “无妨。” “要我和你同行吗?” “不必了,女侠去忙自己的事即可。” “也行,这次可能人多,但高手应该要比上次少,在长京混得好的人,只要听说过太尉府的事,应该都会更犹豫一些。总之你自己小心,尤其提防江湖人的暗箭,我们这些人,最擅长玩阴的。”吴女侠顿了一下,“我往这边走,就送你到这里了。” “那便……” “后会有期!” 吴女侠与他抱拳,沉声说道。 “后会有期。” 宋游也对着吴女侠行礼。 吴女侠保持着抱拳的姿势,又低头说:“三花娘娘也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一猫对视一眼,没有别的说的,一方往左,一方往右,便渐行渐远。 这一次的分离,十分平淡。 好像这种分离才是常态。 回头看一眼她离去的背影,宋游才明白,为什么人们分别时要用“后会有期”这个词——在这个时代,分开还能再见,就已经非常好了。 …… 出城往北,明显比往南人少。 差得最多的便是商队。 从北方来、往北方去的商队虽不是没有,却明显比南方要少一些。 猫儿似乎并没有多少离别之情,似乎除了她的庙子,她对任何地方也都没有眷恋之情,又似乎只是因为心情单纯,少不懂事,只知道道士往哪里走她就跟着往哪里走,并不留恋某一个地方,于是出城不久,她就又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走到了前边去。 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只是偶尔停下脚步,扭头看一眼身后,也不知是在看后边的道士,还是看逐渐远去的长京。 走出没几里路,地势便往上走。 猫儿忽然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向一方。 宋游于是也停下,随她看去。 只见左前方的小山坡上有一处茅草亭子,不知何时建的,不知是用来歇凉的,还是用来给离京返京之人眺望长京用的,不知有多少诗词写于这里。然而此时亭子中却有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人一身白衣,轻纱遮面,坐在石凳上,身后则站着一名侍女,都看向他的方向。 三花猫回头看了一眼宋游,便又迈着小碎步走上了通往小山坡与亭子的小路,很快到了亭子前,她停下脚步,仰头打量着两人。 宋游与枣红马随后来到。 “有礼了。” “晚江有礼了。”亭子中的女子也站起身,款款施了一礼,“知晓道长今日离京,猜到道长要往北边走,特地来此等待,为道长践行。” “多谢足下。” “晚江没什么好赠予道长的,便请道长饮水酒一杯。”晚江姑娘说道,“为道长抚琴一曲,愿道长此行顺利。” 侍女笑着捧来了一杯黄酒。 宋游伸手接过,酒杯还温着。 坐着的女子已然开始抚琴。 琴声响起,出了亭子便弱了三分,在风中便已散掉,传不到山下路上去。 道人捧着酒杯,一饮而尽。 随即站着不动,聆听琴声。 恍然间有鸟鹤飞来,或是在山前飞舞,或是停在亭顶上,山下商旅行人见此情形,都大为惊异,纷纷驻足观看。 许久后,琴声渐消。 “那边似有些江湖人在徘徊。”晚江姑娘停下琴,看了眼远处,又看了眼枣红马背后、插在被袋里极其明显的长匣,“若道长觉得麻烦,晚江也可略施小计劝这些江湖人回去。” “不必劳烦了。” “那便祝道长一路顺风。” “多谢足下相送之情,这一杯酒,这一曲琴,在下铭记于心。”宋游行礼说。 “只愿道长下次再回长京时,还能再见。”晚江姑娘说道,“也许那时的晚江已经是自由身了,届时再与道长谈山水风月。” “回长京见不到也不要紧,道长自然是要回伏龙观的。”侍女笑着说道,“等我们报完恩,恢复自由,也学着道长游历天下,路过逸州,定要来灵泉县的阴阳山寻一寻道长,道长可莫要闭门不见啊。” “愿还能在长京与两位再见,若是不能,十几年后,也必在观中恭候大驾。”宋游恭声说,“在下便告辞了。” “道长慢走。” “小猫儿也慢走。”侍女则低头看向地上歪头与她对视的三花猫,笑着摆了摆手,“小猫儿可莫要把我们忘了。” “……” 三花猫盯着她不作声。 宋游转身出了亭子,拄杖往山下走去。 猫儿和枣红马也连忙跟上。 侍女转头与晚江姑娘对视一眼,也只笑嘻嘻说道:“北方的那些妖魔鬼怪要倒霉了。” “乱世催生出的妖魔鬼怪,道行再高,也不过是一群蛮子,如此嚣张行事,倒霉本就是早晚的事。”白衣女子淡淡说道。 “可惜不能与他一起去,不然跟着过去看看戏也是极好的。” “收琴,我们也回吧。” “不在这再看看热闹了?” “没什么好看的。” “你是主人,你说了算……” 两人看了眼远处,道人已经走远了。 互相对视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 马蹄声得得。 山不算高,路却很陡,黄土路斜斜往上,坡度很大,看起来像是通往天空,若非山上有亭舍,还有一栋民房,任谁也不知它会通到多高。 风萧萧草瑟瑟,一派早春景象。 几个学童弯着腰走在路上,挎着书包,应是要去哪里的私塾族塾义塾上学的。 学童年少,不时嬉闹,哪怕这么陡的路上也要跑来跑去,欢声笑语,也不知他们是否知道,这也许会是他们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了。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人能记下这一刻。 过了这一天,无人可见这一天。 “喵!” “是桃花。” “喵……” 满山桃花开得早,开在房前屋后、山野之间,倒也为旅途添了些许情趣。 只是道人走着走着,身后不知不觉多了许多江湖人,转身往身后山下看去,还不断有江湖人赶来,或者骑着马,或是提着刀弓小跑而来,就如此刻天上的乌云一般越聚越多——在密谋了小半个冬天之后,游方的道人终于出城了,接到消息,长京的江湖人来了不少。 这些江湖人却不靠近,而是隔着一段距离,跟随着道人,目光瞄向枣红马背上油布包裹的匣子。 这个木匣子真是显眼。 宋游则抬头看了看天,挑了一处平坦之处,停下脚步,转身等他们。 …… 求月票! (本章完) 第205章 万道雷霆照耀天地 山上既有去年冬天的枯草,也有今年新春刚钻出土的新绿,都被风吹得抖动。 江湖人越聚越多,有如去年盛夏。 他们很有耐心,并不轻举妄动。 宋游也很有耐心,等着他们聚齐。 其中还有几道熟悉的身影,似乎去年也曾见过,想来是当日运气较好,或是本事高强,跌下山崖也活了下来,就是不知此次是继续来夺宝,还是因为当日之事怀恨在心想来报复,或是单纯只是来看个热闹。 “好多人呀。” 猫儿很小声很小声的说。 马儿不知去年北钦山之事,今日见到这一幕,也打起了响鼻。 “无妨。” 宋游安抚着马儿,平静看去。 居高临下,能看到后方的长京城,也能看到赶来的江湖人。 没多久,这群江湖人似乎聚齐了。 后边几乎没有人来了。 又如当初北钦山上一样,这些人聚集多了,胆量便壮了,离宋游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 宋游不由笑了笑。 这群江湖人立马一阵紧张,握刀的握刀,握剑的握剑。 尽管觉得这道人本事再高,只要不是神仙,便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将己方这么多江湖好汉全部杀光,也不可能在几百张弓面前从容自若,但他们也知晓这道人有定身、烧人和下咒的本领,谁都不愿站第一个。 “诸位,后面已经没人来了。” 宋游却只是微微一笑,对他们说道:“却是不知诸位又有什么要事,特地来找在下,还请尽快说通的好,在下还要赶路。” 众人闻言,回身一看。 果然如此。 倒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人来了,只是来也是零星几人,再看自己这方,已是黑压压一片,胆量立马又壮了几分。 就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一骑。 一匹黑马,马上坐的是一名灰衣剑客,以布蒙面。 众人都以为他是先出头的,都向他投去目光。 然而这人却好似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一直策马往前,盯着前方的道人。 走出一截,看清道人之后,剑客立马睁大了眼睛。 “刷!” 剑客一手便扯下了蒙面布,露出的是一张年轻俊俏的脸。 “先生!” 剑客喊出了声,随即立刻翻身下马,抱拳施礼: “舒某见过先生。” “足下……” 宋游看了他几眼,这才想起,于是也笑了:“原来是舒大侠,好久不见了。” 这名剑客,正是舒一凡。 “不敢不敢。”舒一凡说道,“当日与先生栩州一别,舒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先生,没想到今日竟能得见,真是有幸。” “足下也是来夺宝的吗?” “非也,先生莫要误会,舒某对窦家的画从不感兴趣。”舒一凡连忙说道,“舒某只是从南往北,途经长京,今日正好打算离开长京,见路上有不少江湖人都往这边走,便问了问,听他们说有一位道长,听起来有些像先生,便随着过来查看一番,没想到果然是先生!” “那便是有缘。” “先生……” 舒一凡回身看了眼身后黑压压的江湖人,连过往的商旅都被吓住不敢经过,又看向身旁的宋游。 “无妨。” 宋游却很从容。 舒一凡眼光闪烁,心中计较,看宋游的从容不似作假,这才点了点头,便说一句:“舒某今日便为先生护法!” 话音落地,剑客牵马走到宋游身边,转身看向一群江湖人,持剑而立。 对面至少数百人,刀剑长弓无数。 剑客却是巍然不惧。 与此同时,江湖人则一阵哗然。 刚才这剑客与道人的对话也传到了他们耳中。 听见这名年轻剑客自称姓舒,当即便有人将他认了出来,顿时引发一阵议论纷纷。 此时的舒一凡已不再是三年前柳江大会上挑遍各路高手的那名无名剑客了,当年离开栩州之后,他便有了侠名,自从在召州杀死林德海,更是已有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近两年来,行走南方,甚至有人传闻他已修出了剑势,有了几分百年前那位以武入道的大宗师风范。 倒不是说几百人会比不过一个人。 只是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规矩。 就比方说,对面是道人,或是官府,他们一群江湖人都能一拥而上,先将对方解决了,之后自己是打也好,是商议也好,都是自己的事。 但若对方也是江湖人,甚至在江湖中极有名气,便又是另一种规矩了。 众人一时交头接耳,计较不已。 “没想到天下第一剑客、舒一凡也在这里,幸会幸会。”终于有一名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白衣飘飘,对着前方的宋游与舒一凡拱手,“也没有想到舒兄竟是先生的旧识,有趣有趣。” “你是何人?” 舒一凡淡淡看他。 “在下长京云鹤门,席家席异尚,兄长名为席异己,曾与舒兄一同参加过柳江大会。” “云鹤门……” 舒一凡点了点头,但并不在意。 席异尚面露几分窘迫,笑了笑,只好又向宋游拱手:“此前在北钦山就曾见过先生,不知先生是否记得在下?” “记得。” 宋游看着他点了点头,说道:“还能见到足下,真是一件幸事。” “确实,当日被蛇仙扫下悬崖,幸好席某站得比较靠里,被扫落之后也离崖壁较近,抓住了崖壁上的一株刺藤,这才侥幸活了下来。”席异尚对着宋游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当日在下便与先生说了,是来看热闹的,这一次还是来看热闹的,愿先生明鉴,莫要伤我啊。” “足下对看热闹情有独钟。” “没办法,人生短暂,总得找些乐子。”席异尚负手而立,“那日见识了蛇仙还能侥幸不死,席某已是赚了,这次不知又能见到什么。” 宋游笑而不语。 席异尚一番话,似乎是种缓冲,一群江湖人也已讨论完毕,达成了共识。 “妖道!” 立马便又有人站了出来:“你可还记得爷爷我?” 话音刚落,舒一凡便皱了眉。 余光瞥了眼宋游,却见宋游一脸平静,他的眉头这才舒缓几分。 “足下可是姓关?” “正是!” 这是一名有些胖的中年人,恨得牙痒痒,直盯着他,握着手中一支大弓:“今日不为夺宝而来,只为报仇而来!舒一凡在此又如何?当日你害我兄长跌下悬崖而死,今日我已是舍了命来,伱就是有滔天本事,我也必不饶你!” “足下何出此言呢?”宋游与他从容对答,并不生气,“那日诸位前来拦路,将诸位扫下悬崖的,乃是蛇仙。尽管蛇仙是为了帮助在下,可最多也只能说是与在下有些关系,又何来在下害死令兄一说呢?” “休得胡言!” 关梅启怒目而视,又对其余人说:“诸位好汉听了!大家一拥而上,我关梅启走第一个,杀了他后,宝物我绝不染指!都归大家分配!” “……” 宋游无奈摇头,又看向其他人。 “在下肖言,有礼了。” 一名江湖人站出来,朝这方大喊:“关前辈说话不好听,道爷见谅,不过我们若真如关前辈所说,一拥而上,道爷可能抵挡?江湖以和为贵,道爷知晓我们来意,我们也知晓道爷道行,便请道爷说说,要怎么才能交出宝物吧。” “肖兄所言有理,这一次没有蛇仙了,大家伙更是做好了准备,还是请道爷将马背上的画交给我们吧,免得见了血光,污了道爷修为。” “小人郑同,请道爷交出宝物。” “我等知晓道爷有了不得的本领,然而今日大家伙都带上了强弓,道爷的这些本事也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 “诸位所言有理,除非道爷是神仙下凡,否则这么多江湖好汉,恐怕道爷也无法安然离去!哪怕舒一凡真以武入道,难不成还能以一当千?” “……” 不断有江湖人走出来,有人劝告,有人催促,有人威胁,也有人是当日死在北钦山之人的亲朋故友,不为夺宝,只为报仇,煽动大家杀了他。 宋游静静的听他们说着。 头顶风云聚集,天光越来越暗。 不断有人往前迈步,说一句便走一步,后方之人则纷纷跟上。 众人离宋游越来越近了。 舒一凡目光冰冷,站着不动,只任风吹动衣裳,瞄着这群江湖人,心中盘算,哪几个看起来有点本事,哪几个又叫嚷得最凶,等下动起手来,自己要先杀掉哪几个人,才能镇得住这么多人。 “诸位。” 却听身边传来了宋游的声音: “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郑某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只知如果道爷不交出宝物,恐怕不是道爷的死期,便是郑某的死期了。” “交出也是你的死期!” “各位好汉,不要与他废话了,干脆乱箭齐发,先将他射死!之后宝物的归属,咱们按江湖中的办法再论!” “莫要射坏宝物了!” 宋游只摇头笑了笑,随手一伸,便从马背上抽出了匣子。 就这一下,众多江湖人立马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匣子上。 “今日,是惊蛰。” 除了舒一凡闻言神情一凝,先看了眼宋游,又抬头看了眼天空,其余人几乎没有注意到他说什么,只留意着他的动作。 宋游不慌不忙,打开匣子。 里边果然有一幅画卷。 江湖人立马一片骚动。 有人握紧了手中长弓兵刃,有人踮脚盯着匣中画卷,还有人不断往前挤,却是没有人注意到,天上乌云卷积,世界早已暗沉得不像话了。 “啪!” 大家伙还没看清楚,匣子便又合上了。 众人目光一抬,只见道人一脸平静。 “诸位想从在下手中拿走宝物,须得先取了在下的性命,就看诸位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只是也得提醒诸位一句,拉弓拔剑,便不可反悔了。” “……” 众人闻言都已知晓,今日是没有办法和和气气的从这名道人手中取走这幅画了,各自对视,心中便也有了决断。 杀意在山上聚集。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今日道人交出这幅画,也只是消除了最厉害的一个对手。画只有一幅,他们却有这么多人,大概还是要拼杀一番的。 此时江湖人中鸦雀无声。 慢慢的有人注意到了,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何,在场有人的头发已经飘了起来,随风而抖,却不落下。 杀心越重,发丝飘得越高。 “要打雷了!” “大家快放箭!” “一起放!” “射准一点!” 有弓弦被绷紧的声音。 舒一凡没说什么,只策马上前一步,刷的一声,抽出了手中宝剑。 目光却忍不住往天上看。 以他的敏觉与悟出的剑道,已然察觉出来,在这头顶乌云之上,正有可怕的力量在积蓄着。 这力量让他也为之心悸。 “须得与诸位说清,今日身死之人,皆是欲杀在下之人,负伤之人,皆是欲伤在下之人。”道人依旧一脸从容,“也再给诸位说一遍,在下在逸州灵泉县山中修行,从此之后,江湖上再没有窦家的至宝了。” “噗……” 有人撒手放箭。 就像引发了连锁反应,众人皆松开了手,箭矢如雨,划过长空。 舒一凡眯起了眼睛,盯着箭矢。 单手紧握剑柄,剑势沉积。 然而几乎同时—— 天地光生! 头顶的乌云酝酿了万道雷霆,一瞬间齐齐降下,汇集在这座山头,直映得天地一片雪白,就连绝世的剑客也睁不开眼睛。 此乃神力!而非人力! 一时间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雷雨夜—— 义庄四周,雷霆不断。 当日他坐在门口,感悟天地雷霆之势,虽只一夜,却获益匪浅,以至于离开之后,也常常想起那夜的万钧雷霆,仍旧受用不尽。到了现在,已有人传说他的剑法有如惊雷,不动则已,一旦出剑,剑光如电,其势如雷,而又连绵不绝,皆是从这万钧雷霆中取的一抹造化啊。 当时他便疑惑过,每年都有惊蛰,何处不有雷霆,可却为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气势磅礴、连绵不绝的电光雷霆? 临走之时,便已有所预料,于是特地留下一句,林德海并未娶妻,膝下只有一子,好让道人放心,自己就算从他这里得了造化打败了林德海,也不会给他多添罪孽业债,可即使当时留了这么一句,其实心中也终究是拿不准的。 直到离开之后,过了很久,常常思索,感悟渐深,才渐渐明悟。 不是那年特殊,不是那地特殊。 是自己身边的道人。 直到今日,再见这满天电光,才算彻底确认,那晚的万钧雷霆、此后的剑道感悟,果然都是这位先生赐的造化。 “噼啪!” 万道雷霆,不知击中了多少人。 …… 求月票~ (本章完) 第206章 京城又多一件传说 “轰隆隆……” 电光散去之后,雷声才姗姗来迟。 其声震耳欲聋,其势滚滚不绝。 山上山下不知多少商旅行人,送别宋游的大妖也还没走回京城,不知多少人看见了这一幕,被那电光晃花了眼睛,哪怕在长京城中,也有一些地方可以看见这边天空一闪而过的雷霆,而山上的江湖人早已躺下了大部分,冷风吹过,只闻到一片焦糊味道。 这一刻实在没有武艺高低的区别。 江湖上的混子也好,货真价实的高手也罢,雷霆之下,众生平等。 至于那漫天箭矢,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又或是消弭融化在了先前的电光之中。 出乎宋游预料,居然还有不少人站着。 可能有两三成的样子。 看来不少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长京云鹤门、席家的席异尚。 席异尚也刚放下遮目的手臂,此时环顾四周,却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了,呆若木鸡。 此非人力,实乃天威。 “足下。” 只听前方传来道人的声音: “这个热闹可还满意?” “……” 席异尚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所措。 身边甚至有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必多礼,只想请诸位今后告知江湖,这江湖上再也没有苍山图了。”宋游说完,转身便走,“也免得江湖好汉们再为了它而厮杀不断。” 枣红马默默抬蹄,跟了上去。 三花猫则还伸长脖子,盯着那躺了满地的人,又吸了吸鼻子,这才扭头跟上。 灰衣剑客回过神来,亦是连忙牵马跟上。 “先生!” “多谢足下方才相助。” “先生说笑了,舒某并未帮上忙。” “足下还有事么?” “……”灰衣剑客沉默片刻,这才问道,“不知先生这次又往哪里去?” “往北。” “要去北方?” “是。” “在下也往北方走。”灰衣剑客抱剑行礼,“三年前栩州相遇,舒某愚钝,不小心从先生这里得了一番造化,却不自知。后来醒悟过来,却也没了先生的仙踪。如今有缘再遇,舒某愿与先生同行,做些鞍前马后的杂事,权当报答先生当日恩情。” “当初相遇不过偶然,足下所得感悟,也是足下天赋所致,何来报答一说?” “当时是缘,此时亦是缘,舒某往北,先生也正好往北,又何尝不是缘分?”灰衣剑客再次行礼,诚心请求道,“北方混乱,妖鬼横生,人心不轨,舒某知晓先生乃是当世神仙,不敢说替先生扫清路上障碍,不敢说能为先生降妖除魔,只求为先生扫清道上尘埃,省些烦心事。” “……” 宋游想了想,笑了笑,转头看他:“不知足下原本要去哪里?” “原是要去光州。” “光州……” 宋游想了想,才说道:“在下往北,要先去禾州,再沿着边境走,足下去光州虽不是必须得从禾州过,但从禾州过去,倒也不算绕路。若是足下有心想要护送我等一程的话,便送我等走到禾州吧。” “依先生所言!” 灰衣剑客再次抱剑说道。 同行人中便多了一名剑客。 三花猫常常盯着剑客看。 对陌生人暗中观察。 宋游则一边走一边说:“当日栩州一别之后,在下倒是常常听到足下的传闻,满是江湖豪情。” “江湖人就爱说这些,只管将事情说成他们喜欢的样子,不管事情原本是什么样子。”灰衣剑客很谦虚的说,“有时候舒某自己去了茶楼,听说书先生讲舒某的事,也忍不住面红耳赤。” “足下莫要谦虚。”宋游说道,“仅足下背负灭门之仇,却还能留下林家女眷与独子一事,便称得上豪杰了。” “留下独子,是因为当年林德海留下了舒某,舒某自要奉还给他。” 灰衣剑客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沉默之间,是满身骄傲。 林德海当年自诩为天下第一刀,一身骄傲,自信无比,不屑于杀仇家的小孩,也不认为一个小孩二十年后便能威胁得了自己,此时的舒一凡又何尝不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客?一身英雄豪情,哪一点又比当初的林德海差了去? 若他杀了林德海的独子,在江湖人看来,岂不是弱了那林德海三分?真那么做了,如今江湖传闻中又哪来他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呢? “至于林德海的女眷……” 灰衣剑客犹豫了下,目光闪烁:“说来也是先生的指点,若非如此,舒某指不定也会一时冲动……” 宋游笑而不语。 其实像是舒一凡这样的人,面对一个大的选择,他人的话是很难对他造成大的影响的,最多起到点拨的作用,而起不到说服的作用。 不过是助一把力罢了。 就算当时事实真的如舒一凡所说,之所以在那一瞬间宋游的话能说服他、让他放过林德海的家眷,也不过是因为他本身就倾向于这样做。 “听说足下曾在南州一人一剑杀败过上百山贼?” “江湖夸大,只是数十而已。” “那也很厉害了。” “那群山贼太过嚣张,不光劫财,而且劫色,还以杀人、折磨人为乐,实在该杀。”灰衣剑客说道,“那群山贼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其实若他们真的围杀过来,舒某也不见得能轻松取胜,若肯以箭矢远射,舒某也许也会负伤。只是他们并非虎豹,只是一群野狗,只在百姓面前凶狠,舒某只冲杀过去取了七八个人的性命,他们便落荒而逃,舒某慢慢跟在背后,便将他们杀了个七七八八。” “足下还懂兵法。” “称不上。” “不知足下去光州又有何事?” “不瞒先生,舒某其实还有一位亲人尚且在世,乃是嫁出去的一位姑姑。不过当初舒某背负血海深仇,不知成败与否,自不敢相认,然而如今舒某大仇已经得报,也在江湖上有了名声,便想去寻一寻亲人,不说别的什么,只见个面,也是好的。”灰衣剑客说道,“也不知见了如何,只是不去见一面的话,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那之后呢?” “北方多有乱象,朝廷管不过来,正是我等心怀天下的江湖之人大显身手之时。” “原来如此。” 有故人同行是好事。 宋游与他边走边聊,借这位绝世剑客的眼睛,品一品江湖的侠气。 慢慢走上了山顶。 这里是离长京最近的山,近可以看到长山,远可以眺望北钦山,若是往回看,整座长京城也尽在眼中。 宋游便站在山顶亭子边,眺望长京。 从此处看去,这座都城方方正正,是一座巨大的平面化的城池。城中整体规划也很方正,房屋无数,最高最显眼的,便是位居中央的宫城、旁边不远的观星楼和城中几座寺庙、石塔,城外土地亦是一片平整。 天上风云变化,隐约又有光照下来。 这座京城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面祥和明媚,一面阴暗难测,有多少盛世繁华,就有多少民生疾苦,表面风平浪静,长京百姓也仿佛没有察觉,暗地里却有风云酝酿。 暂时别过,长京。 宋游心中默默想着。 然而就如此前所说,长京是这个时代的中心,自己必然还会回来。只是此时一别,下次再回来就不知道是多久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变化。 “走吧。” 宋游转身迈开脚步,猫儿也好,枣红马也罢,还有牵着黑马的剑客,都跟在他的身后。 由此往北,有万里的路。 但远的又何止万里。 这注定是一场时间的旅程。 …… 长京城中。 管理西城店宅务的勾当右厢店宅务公事陆文林一觉睡醒,只觉大脑昏昏沉沉,摸了摸头,颇有些奇妙。 昨夜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了神仙。 又好像没有。 揉了揉眼睛,起床之时才发现,自己枕头旁赫然放着一小堆碎银子。 “!” 陆公事顿时清醒。 昨夜的梦也全都想起了。 自己确实梦见了神仙。 要说是哪位了不得的天神,倒也不至于,可要说这位神仙是无名之辈,也是不可以的。 梦中来客正是长京城隍。 梦中城隍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托他帮忙将西城柳树街的一间小楼留下来,权当赁出去了,请他莫再赁给别人。 陆公事虽在长京为官,但说实话,这辈子还真没正儿八经的见过几次神灵,何况是最近在长京颇有名气、很受百姓敬重的城隍老爷。更别说人家还对他这么客气,陆公事脑子一热,便在梦中应了下来。 看见这一堆银子,陆公事才知晓,昨夜并不是梦。 然而他也是醒来才想起—— 那间小楼自己早已知晓不简单,何况早在年前,就从观星楼来了国师的亲笔信,也是请他将那间小楼留下来,莫再往外租。包括昨天白天,总裁明德大典编纂一事的崔南溪崔公也曾带了钱来,也是托自己办差不多的事,自己也推掉了。 “梦中不清醒啊。” 陆公事拍了拍脑袋,抓起这一堆银子看了看。 除了一两块官银,都是些碎银子,有大有小,看得出是香客们送的。 “城隍爷也不富裕啊。” 陆公事思索了下,才决定去一趟城隍庙,把这些银钱还了,也将事情给城隍老爷说明。 穿好衣裳,出去吃早饭。 早饭正是皮蛋瘦肉粥。 说来皮蛋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只听说是鸭蛋做的,黑漆漆一颗,看着像坏了不能吃一样,表面偏又长着漂亮的松花,前段时间买来尝了尝,生吃倒是觉得没什么好吃的,可按着那人说的,伴着瘦肉煮成了粥,才觉得鲜美至极。 这么便宜的玩意儿能做出这么鲜的一碗粥来,可真是不简单。 陆公事一边吃着,一边在心中盘算,等会儿叫下人再出去寻一寻那卖蛋的贩子,多买一点,过几天自己有几个知心的老友来,既是知心老友,便请他们尝一尝自己最近寻到的新奇玩意儿。 就在这时,管家从门口走过。 陆公事立马将之叫住,将心中打算吩咐于他,却只听管家笑道: “公事放心,小人见公事喜欢吃这玩意儿,今早出门时,便想着再多买一些存在厨房,这不,刚买了回来。” “你倒机灵。” “不过有件新奇的事,却得说给公事听听。” “可是昨日城外坡上晴天霹雳,劈死数百个江湖武人之事?”陆公事笑着问。 “却不是。” “哦?那是什么事?” “小人今早出去采买之时,碰见那皮蛋贩子在原先太尉府门口叫卖,太尉府也买了一些。”管家说,“小人连忙将那贩子叫住,买蛋之时,随口问他这蛋是怎么做的,他却不肯说,小人追问几句,他也只说是西城一位高人见他生活困窘,特地传授于他的。” “西城高人?” “小人仔细询问了下,正是公事想的那位!”管家笑着说道,“那贩子倒也听说过太尉府之事,却如城中别的百姓一样,只知晓个大概,并不知晓那位惩治过太尉衙内的道人究竟是谁,小人听了觉得新奇,与他一说,他也睁大了眼睛,被吓得不轻。” “那可真是巧。” “可不是嘛……” 管家讲完趣事,便又去忙了。 剩下陆公事坐在桌旁,一边品着碗中鲜粥,一边品着别的东西。 崔南溪崔公是昨日来的,城隍老爷也是昨夜托梦来的,那位西城的高人,似乎也是昨日离的京。 昨日城外万钧雷霆,有如神迹…… “哎呀……” 陆公事愣在原地。 …… 求月票! (本章完) 第207章 路遇奇人 远山如墨,层层叠叠,云烟朦胧,古松弯腰俯身,地上青草如丝,被风吹得朝一边倒。 两人一猫坐在路边,围着一堆火。 几根细木棍,穿着腊肠与蒸饼,放在火的边缘熏烤着,腊肠已经滋滋冒油了。 一黑一红两匹马在旁边吃草。 “先生可还记得安清燕仙?”剑客一边盯着腊肠一边与道人说话。 “自然记得。” “舒某在长京得到消息,听说那安清燕仙自海外寻回了几样良种,说是比数十年前何相引进的东方稻亩产还高,安清人信奉燕仙如神,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种了。听说朝廷也得到了消息,十分重视,说要在安清试种,效果好就要大力推行。”灰衣剑客说道,“也不知真的假的。” “以后就知道了。” “听说国师为褒奖安清燕仙的功绩,提议给它取名为什么燕米、燕薯和燕豆之类的。”灰衣剑客笑了笑,“当下百姓种地已经养不活自己了,若是燕仙衔来的良种真有那么好的收成,便是功德无量了,若是假的,那安清百姓今年怕是要饿死不少人了。” “国师提议的么?” “听说是。” 宋游便露出了笑意。 不知是谣传还是什么,只是若真是国师提议,那便真是善意满满了。 灰衣剑客转动着腊肠与蒸饼。 抬眼一瞄对面,却发现道人身边的三花猫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眼神清澈纯净,像是那年惊蛰的义庄,她缩在被袋里盯着自己看。 “熟了。” 舒一凡取下了烘烤的腊肠,第一串便是递给宋游,宋游递给了三花娘娘,舒一凡又将第二串递来了。 腊肠下蒸饼,倒也不错。 江湖人吃饭都快,灰衣剑客很快便吃完,拿起自己的水囊,仰头喝了几口,见水囊已空了,他仍旧仰着头,举着水囊,等最后一滴水滴下来。 “我去接水。” 顺便拿起了宋游的水囊。 旁边有山泉,泉水清澈。 灰衣剑客很快去接了水回来,然而这时,他却发现道人身边的三花猫不见了,转而多了一名小女童。 小女童穿着三色的衣裳,似乎极度无聊,又很活泼,在道人面前的路上来回不断的走动,走动时两腿像是不能弯曲,每一步都要把腿抬高,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儿,又把腿直直砸下,走出一两丈,又转身走回来。 期间不时瞄一眼边上的两匹马。 好似在比较两匹马哪个更高一些。 “……” 灰衣剑客愣了一下。 只见小女童一个转身,歪着脑袋,直直的把他盯着,一声不吭。 只这一个眼神,便让他确认这小女童是谁了。 “先生。” 舒一凡把水拿了过来。 “多谢。” 宋游接过水囊,对他笑道:“休息一会儿,咱们便继续上路吧。” “好。” 舒一凡并不多言,又坐了下来。 那小女童依旧来回踱步,却无论来回,都要扭头把他盯着,他也悄悄瞄着这女童,一人一猫的目光时而交碰,都很新奇。 休息够了,便继续赶路。 有剑客同行,省心不少。 此乃官道,强人贼人或许有,哪个地方都有恃强凌弱想要不劳而获的人,但成群成寨的山匪是没有的。 不过有剑客同行,仍旧省去了很多探路、捡柴的功夫。 一直出了长京地界。 前方下起了雨。 此时一行正好走到一处临江的栈道。 此处一面是碧波春水,被雨水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一面则是几乎垂直的悬崖石壁。然而就在这石壁之上,却有人凿出了一条很宽的栈道。 栈道大约有一丈宽,高也有将近一丈,高度距离水面也很近,应当是半天然半开凿的,但也难以想象是多么大的工程。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舒一凡对宋游说道。 “至少天黑才会停了。” “天黑?” 舒一凡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怀疑宋游的话,随即说道:“这样的话,我们怕是不好继续赶路了。” “是。” “好在这条临江石道虽躲不了风,但也可以躲雨。”舒一凡说道,“可惜这里没有木柴,不能点火。” “也只能如此了。” “嗯。” 舒一凡本身浪迹江湖,就经常受风吹雨打,自然不在意的,刚才只是担忧先生。 既然宋游也不在意,他也不说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远方有人来。 脚步非常快。 “……” 舒一凡听觉敏锐,瞬间扭头看去。 只见从沿江栈道、他们来的方向走来一道身影,身穿灰布麻衣,年若三十,普通面貌。但奇怪的是,他走路的速度却非常快,不仅步伐快,每一步踏出也非常远,能有近一丈的距离,眨眼间就到了面前来。 舒一凡眼神微凝。 猫儿则充满好奇。 “哈哈!” 这人一见他们,便停了下来,却是仰头一笑,随即说道: “总算见到人了。” 舒一凡见他不像来者不善的样子,但也没有放下警惕,而是出言问道: “来者何人?” “大侠莫要惊慌,在下邢五,只是路过,在这条道上避雨,顺便问问,此处是何地?”这人对他们拱手笑问。 “此处是长京地界之外,玉曲河沿江栈道。” “原来已经快到长京地界了啊。”这人笑了笑,又问道,“那么敢问大侠,长京可是这个方向?” “长京?” 舒一凡转头看了眼他来的方向:“长京不是在你背后吗?” “背后?” “正是。” “当真?” 这人似乎很惊讶。 “我们便是从长京出发,走的是和你一个方向,还能有假?” “啪!” 这人一拍脑门,很懊恼的说: “怎么又走错了!” “你从哪里来?” “在下从竞州来,要去禾州,本打算今日在长京住宿,却没想到一不小心走到了这里来。”这人懊恼说道,又抬头看了看外头的雨,“也没想到今日竟还下起了雨,在下想折回去也难了。” “竞州?” 舒一凡眉头微皱,发现不对。 几乎同时,盘坐地上的宋游也开口了,说道:“从竞州来,要在长京住宿,却走到了这里来,足下可偏得有些远了。” “在下只顾着赶路了。” “不知足下今日从何地出发?” “不是告知两位了吗?”这人反倒有些诧异。 “难道足下是今天从竞州出发的?” “竞州昂州交界处。” “即使是竞州与昂州的边界,要走到这里来,少说也有近千里路。”宋游拱手,“足下真是好本事。” “呵呵……” 这人只摆手笑了笑,也拱手说:“小人有些家传的本领,一日走几百上千里,对小人而言,不在话下。” “原来如此。” 宋游点头笑笑,不说什么。 舒一凡眉头微皱,也没说什么。 江湖奇人无数,不说行走江湖的武人,就是寻常走江湖讨生活的人,也常常遇到一些奇人,各有本事,层出不穷,也是见惯不怪了。 随即这人又说道: “此刻外面下着雨,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在下要是跑起来,恐怕三两下衣服就湿透了。在下觉得两位都不是什么恶人,不知可否与两位一同在此避雨过夜?也好结个伴。” 舒一凡话不多,只看向宋游。 “当然可以。” 宋游微笑点头。 “多谢!” 看得出这人是个健谈的人,道完谢,立马便又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方才跑来时,在下见到那边有许多枯枝,趁雨刚下不久,可能底下的还没有被淋湿,在下便去抱一些来,也好生火烤暖。” “这怎么好意思呢?” “莫要客气!” 这人说完,扭身就跑。 依旧跑得极快,且不觉累一样。 灰衣剑客收回目光,瞄了眼枣红马背上的长匣,对宋游说了句:“先生,江湖奇人,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还请小心。” “无妨,若有人听说我在长京城外之事,还敢来谋夺宝物,未免也太胆大了。”宋游笑着说道,“何况我观此人眼神坦荡,不像有歹心。足下也莫要担忧,普天之下,能从在下手上拿走这幅画的人,也许没有几个。” “便依先生。” 舒一凡抱着剑想了想,随即又说:“既然如此,人家去取柴了,在下也不能闲着,便去河边捉几条鱼,晚上也好招待人家,免得占了人家便宜。” “足下考虑周到,不过外边可在下雨。” “不碍事。” “便有劳足下。” 舒一凡点了点头,这便出了门。 没有多久,邢五回来了。 怀中抱着一大捆干柴。 “咦?那位大侠呢?” “去离江面近的地方捉鱼了。” “原来是这样。” 邢五便将手中干柴放下,似是冷着了,打了个寒颤,又扭头看向宋游:“不知先生可有打火石?” “没有。”宋游说,“但也有别的取火之法。” “什么取火之法?” “在下的猫儿善于烧火。” “嗯?” 邢五便看向了宋游身边的猫,一脸疑惑。 宋游也看向了三花娘娘。 “……” 只见三花猫晃了晃脑袋,踏前两步,走到干柴前面,嘴巴轻轻一张。 “呼……” 似乎吐了一口气。 只听篷然一声—— 干柴立马便自行燃烧了起来。 三花猫也缩回了头,继续窝在宋游旁边,一下看宋游,一下又看邢五。 邢五则是立马眼前一亮,惊讶了下,随即对宋游行礼:“没想到先生也是一位有道行的高人,失敬失敬……” “都是三花娘娘的功劳。” “喵~” “三花娘娘也莫要骄傲。”宋游低头劝说,“须知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喵?” “猫也一样。” 邢五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十分新奇。 …… 求月票~ (本章完) 第208章 神行法术 舒一凡很有本事,不知是钓是捉,硬是从河里弄了几条鱼上来。 三人一猫在这不遮风的寒夜,在临水的峭壁凿路之中,点着火堆,煮着鱼汤,聊了一晚上江湖之事,直到深夜才睡去。 邢五的呼噜打得震天响。 舒一凡则警觉了一晚。 次日清早。 几人用着剩余的一点柴禾,热了昨晚剩的鱼汤,就着蒸饼馒头,吃了一顿早饭。 剑客抢着去河边洗了碗。 邢五这才对两人拱手:“宋先生,舒大侠,有幸与,哦,还有三花娘娘,有幸与三位相遇,真是畅快。正好三位也去禾州,在下也是,不如便请三位与在下同行,咱们也好走得快些。” 三花猫看向自己的马儿。 舒一凡则看向宋游。 “足下脚力太快,一日千里,已比得上顶尖的马了,我们怕是跟不上。” “小事一桩!” 邢五哈哈大笑,对他们说道:“在下这本事却不止是自己能用,先生若是愿意,在下也能帮几位提一些脚力。” 说着又看了眼三花猫,还有边上一黑一红两匹马:“猫的腿脚怎样,在下就不熟悉了,别的牲口也不熟悉,唯独驴马,在下却是会的。” “不知足下这提升脚力的本事又是如何施展呢?”宋游好奇的问。 “先生莫要担忧,简单得很。”邢五对他说道,“最简单的,只消用在下的神行符与丹药,烧了调水,涂在腿上,便能日行三百里。若肯以针扎小腿放出腿中黑血,整个人便身轻如燕,可日行五百里。若肯卸下膝盖骨,便能日行千里。” “果真奇妙。” 昨日陌生,宋游不好一上来就问人家的本事,不过聊了一整晚,熟悉了不少,知晓这人性子直,十分单纯,宋游便对他说:“实不相瞒,在下以前曾听说过这类赶路的本事,但与足下所说的也不太一样,下山以来,也从未见过,不知足下这本事又是传自何方。” 邢五又是哈哈一笑,颇有几分得意,也不怕他们有坏心思,便向他们讲来。 原来这是他们家传的本事,已传了很多年了。 邢五学了二十多年,这才学成。 别的地方也有一些高人有类似的本领,总之走路走得快,但都只能用在自己身上,唯独他们家传下来的本事,说是以前北方地区的一个小国用过的,可以给别人和驴马也提升脚力,不过后来那个小国被灭了国,也就失传了。现在听说塞外还有人会这种法术,但大晏已经只剩他们才会了。 他们家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邢五说完,又邀他们与他同行。 并对他们说道: “先生与大侠若是害怕,只消以丹药符水涂腿即可,日行三百里,在下也愿意与两位同行,一并畅游谈乐,虽走得慢些,总好过一个人走。” 舒一凡仍旧抱剑不语。 宋游则一边摸着马儿,一边说道:“在下想先试试足下的法术,不知可否?” “当然!” 邢五立马便从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一张符纸来,又取来碗,用丹药化了小半碗水,捏着符纸对他得意的说:“别看只是一张简简单单的符纸,其实这些符纸都是在下亲手画的,画一张得半天,也别看丹药只是粗瓶装,炼制起来也颇为不易。” 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符纸。 只摇了几下,符纸便烧了起来。 邢五立马将之摁在碗中。 符纸全部没于水中,但却并不熄灭,而是继续燃烧,在水里咕噜咕噜的冒泡。 直到燃成灰烬。 这时的水已与符灰丹药不分彼此,成了灰黑色的糊糊。 邢五便让宋游撩起袍裤来,将这灰黑色的糊糊全部涂在他的小腿上。 “先生可能会觉得小腿十分冰凉,越来越凉,一会儿便像是被冰冻一样,再一会儿便会感到刺痛,不过还请忍忍,很快就好了。好了之后,便会觉得自己的腿变得十分轻快,走起路来,事半功倍。” 邢五说着抬起头来,看向宋游: “怎么样?” 却见宋游表情如常,点头回复: “是很清凉。” 邢五又看了他几眼,发现他并无异象,这才说道:“先生真非常人也!” “这个能管多久呢?” “要看怎么走了。”邢五说道,“若是走得慢一些,可能管三五天,若是一直跑,日行大几百里,便一天就没用了。” “不知在下可否试试?” “自然可以!” “那在下便去走一趟。”宋游微笑着看了眼舒一凡和三花娘娘,“请二位在此等我,过一会儿,自会回来。” “是!” “喵……” 宋游瞄准来时的方向,便迈开了步子。 果然感觉整个人轻了许多,既比此前迈步更快,每一步也比此前迈得更大,用和原先差不多的体力,至少快了三倍有余。 走路快赶得上跑步了。 这种感觉还挺有趣。 三花猫跟着迈了两步,走到了石壁路的边缘,伸长脖子盯着他。 没多久宋游的身影就不见了。 三花猫人立而起、将脖子伸得再长也看不到了,只好端坐下来,舔着爪子,乖巧等待。 没一会儿,宋游又回来了。 “先生觉得如何?” “足下这门法术果然神奇,若让军中人知晓了,怕要请足下去做客卿了。” “哈哈实不相瞒,在下早有听说北方陈子毅乃天下英雄,千古名将,此番正是去北方投军,也好使一身本事有用武之地!”邢五说,“只是在下这法术用起来也不是全无限制,却不知军中是否看重。” “此乃神技。” “哈哈!先生可要同行?” “……”宋游想了想,歉意的拒绝了,“多谢足下的好意,只是在下此次下山是为游历天下,却不可急于赶路,只好辜负足下了。” “游历修行?” “差得不多。” “真是羡慕啊。” “没什么好羡慕的,足下的本事也值得在下敬佩。” “只是可惜了……”邢五只好摇了摇头,“好不容易遇到二位,在下又只能一个人走了。” “足下开朗大方,前方必有友人等候。” “便借先生吉言。” “足下的神行符与丹药是个好东西,刚巧在下也会些降妖除魔的本事。”宋游又对他说,“足下要去的北方乃是乱世,听人说路上多有妖魔,在下行囊里也带了几张符箓,一种可辟邪,一种可驱鬼,一张赠予足下,另一张想与足下再换一张神行符与丹药一枚,不知可否?” “哎呀!” 邢五一听便是大喜:“再好不过了!” 于是他又从行囊里掏出一张神行符、一枚丹药,宋游也从被袋里取了两张符箓,双方交换,皆大欢喜。 “哈哈,没想到错过了长京,倒是遇见了二位,也算一件幸事。”邢五重新背上了行囊,笑着拱手,“那便告辞,在下今日便到禾州。” “也祝足下一路顺风。” “喵~” “足下虽有本事,但须知晓,北方乱的不光是妖魔,还有人心。”舒一凡看了一整晚,也看出了几分这人的性子,语气柔和了许多,“足下性情开朗大方自是好事,可出了昂州,再遇到人,也请多些小心。” “多谢多谢,谨记于心。” 邢五说完便重新迈步上路了。 如他来时一样,快如疾风,恐怕他是取下了膝盖骨的,也不知晓取下膝盖骨怎么就能走得更快了,总之以他此时速度看,怕能日行千里。若是半路不遇见风雨的话,今日天黑之前,少说便走到禾州中部。 “天下奇人,多不胜数啊。” 宋游笑着摇了摇头,也收好手上的神行符与丹药,对身边人说: “我们也走吧。” “好。” 两人一猫一马,再次上路。 河水比昨日涨了一些。 沿水而行,前方早已不见了那名奇人的踪影,不过他们也不急,一边走一边看河中的水,看游鱼浮上来冒泡。 出了长京,路上城池也好,村落也罢,肉眼可见的贫困冷清了下来,这种落差倒也正常,这个时代的繁华和富庶本就主要来自于剥削,长京惊人的繁华富庶本就是建立在对周边区域乃至全国的剥削压迫上,周边百里千里源源不断的为长京输血,才能让这座伟大的城市正常运转。 越往北走,就越荒凉。 几日之后,山间道路上。 猫儿缩在马背上的褡裢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盯着外边,道人慢慢行走。 前方忽有一阵马蹄声。 “得得得……” 灰衣剑客骑着黑马,快速奔回。 “吁!” 黑马慢了下来,停在道人面前。 “先生。” “怀长县还有多远?” “舒某没有跑到怀长县,不过路上遇到有人,问了问,说是还有四五十里。”剑客抬头看了眼天空:“天快要黑了,今天走不到了,不过舒某在前面遇到有村民,便定然有村庄,也许可以借宿。” “今夜无雨,露宿荒山也无妨。”宋游说道,“不过咱们带的食物快吃完了,也可以去换点吃的。” “三花娘娘带的还没吃完~” “是!” 灰衣剑客便翻身下马,继续牵着马往前走。 天色果然迅速暗了下来。 舒一凡辨别着前方的路,隐约认出已是自己先前问路的地方,不过当时被他问路的村民早已经回家了。 剑客身手灵活,持剑轻松一跃,不用手攀爬,几步便跳到了旁边的大树上,借着高处左右一看,终于在一座山背后看见了一些烟云。 “那边有炊烟。” 一行人便往那方走去。 …… 双倍月票最后一天,求月票啦~ (本章完) 第209章 特殊的婚事 一行人从大路走上小路,围着那座小山绕了一圈,中间还差点走错路,到那座村子时,天光已很暗了。 “汪汪汪……” 陌生的来客引起一阵犬吠。 村中的狗自然不止一条,这一阵犬吠就如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里,一时间村前村后都是犬吠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在下只是路过,既非坏人,也无恶意,还请各位稍安勿躁。” 话音一落,面前的狗便真的安静了下来。 剑客抱剑看着,也觉得新奇。 然而近处的狗不吠了,远处的犬吠声却依然没有停止,在这黄昏中,于山湾之间回荡不绝。 不断有狗闻讯赶来支援,有的看见自己的同村狗不出声了,便也闭上了嘴,有的则比较特立独行,相熟的狗不叫,它也要叫个不停。 “诸位请回吧。” 宋游只好挨着挨着劝退他们。 村子之中,有人开门看。 为免吓到村民,剑客把剑插在了马背上的行囊上,便快步过去。 “你们是谁?” “老丈,有礼了!我们是从长京过来的,要去禾州,路过贵地,没有算好路程,走不到前面城里去了,于是想在老丈这里换一点吃食。”舒一凡向着门缝里的老者抱拳,很有礼的说道。 “没有没有……” “我们并非歹人,也不是讨要,用钱来换。”舒一凡怕他害怕,便又说,“老丈也无需开门,只需将吃食从门缝里或是窗户里递出来即可。” “没有没有……” “……” 舒一凡面露无奈之色。 天下第一剑客也奈何不了这种事啊。 这时宋游走到了他身后来,也向老者施了一礼,柔声说道:“老丈莫要害怕,在下乃是一名道人,路过此地,只想买点吃食,再讨点水喝,若有的话必感激不尽,没有也没关系,我们离去便是。” 老者瞄着他。 借着残余的一点天光,见他穿着一身道袍,也颇为面善,又看了看舒一凡,还是不放心,但也如实说:“我们晚上已经吃过了,没吃的了,缸子里也早就已经没有粮食了,到明天都还不知道吃什么呢,哪来吃的卖给小先生哦……” “这边竟如此贫穷么?” “到处都这样。” “那老丈平日里都吃什么呢?” “有什么就吃什么……”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平民老百姓本就不是天天都有粮食吃,吃不起饭的时候并不少,这种时候,确实只能看当季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了,有什么便吃什么。不然人们哪会知晓那么多榆钱槐花的吃法,又哪会知道野菜的滋味,哪会知道什么草根甜、什么草茎顶饿,又有什么嫩芽不能吃。 还是行礼道谢,正待离去,老者却又出声: “小先生。” “老丈还有何事?” “你要真想讨点吃食,可以去村东头的丁财主家问问。” “村东头?” “村东头第一家就是。”老者对他说着,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财主家在办喜事,你去了后,说点好话,也许能够讨到点好吃的。” “多谢老丈。” “……” 老丈摆了摆手,门缝也合上了。 “本以为能替先生省些功夫,却没想到,竟还拖累了先生。”剑客收回目光,有些惭愧的说道。 “足下已替我省了很多功夫了。”宋游笑道,“要怪只怪足下生得英武不凡,一身侠气,此时天已黑了,惹人警惕也正常,实在无需自责。” “……” 剑客这才松了口气,转而看向远处:“这村子好像还挺大。” “不小。” “村东头……” 舒一凡抬头看了眼天空。 天空已可见星辰。 随即低下头来,指了个方向: “这边。” 一行人便又摸黑走去。 天黑得很快,好像每走一步,天光都要更暗一分,好在头顶星星越来越多。星光虽暗,但也不至于让地上伸手不见五指。 “奇怪……” 舒一凡皱起了眉头,边走边说:“不是说村里财主家在办婚事吗?怎么非但没有听到敲锣打鼓声,也一点都不热闹?” “可能有些特殊。” “特殊……” 婚通昏,婚事本就在黄昏举行。 此时虽然有些晚了,但也是刚过傍晚不久,就算已过了敲锣打鼓的时候,也该是举行婚礼或是宴请宾客的时候,村中应该很热闹才对。然而一路走来非但村子里静悄悄,只有犬吠而无人声,甚至好像都没人去财主家做客。 “是这家了吧?” 舒一凡左右看了看,确定这是村东头的第一家,也是村里唯一一户大户人家,而且不是一般的大,这才上前去,敲响了门。 “笃笃……” 舒一凡一边敲门,一边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很快里头便有了脚步声。 舒一凡立马将脑袋收了回来。 “吱呀……” 大门被打开了。 “哪位?” 一个提着白灯笼的仆从站在门口,身后还站着几人,衣着打扮都不错,都是看向外面。 仆从提高了灯笼,照亮外头几人。 “伱们是……” “有礼了。” 这次是宋游开口说道:“在下姓宋名游,逸州人,从长京来,路过贵地,天也暗了,想在贵府讨点水喝,方便的话,再买些吃食。” “不是客人。” 仆从回头看向了身后的主人。 身后一名衣着华贵的老者身体前倾,借着灯笼的光看向宋游,说道: “是位道观先生?” “在下是一名游方道人,游历至此。” “真道士还是假道士?” “有度牒为证。” “可否一观?” “自然可以。” 宋游便拿出了度牒,递给他们。 老者对着灯笼,仔细看了又看,这才信了几分,却还是犹疑着: “你们去哪?” “去禾州。”宋游有礼的答道,“本想去怀长县,奈何路上耽搁了,没有赶到。” 说完宋游便看向老者。 老者也上下打量着他们。 “不知是否方便……” “先生今夜宿于何处呢?” “若能在村中借宿,自是最好了,若是不能,便随便找处地方,也能将就一夜。” “不再走了?” “天色已暗,怀长还远,不再走了。” “府上正在待客……” 老者目光闪烁,不知计较着什么,随即才说道:“罢了,来者是客,相遇也是有缘,便请进吧,把马拴在门口即可。” 这名老者和身后几人原本应当是出来迎客的,此刻见来的人不是客人,但也把宋游一行人迎了进去。 “多谢老丈。” “洪二,将客人带到后边院子去,去厨房端几盘好菜给客人垫垫肚子。” “知道了。” “不必麻烦,我等换些便于携带的吃食、装两壶水就可以了。”宋游说道。 “不缺这点吃的,既然已经走到这里来了,老朽只当与先生结个善缘。”老者也说道。 “那便多谢老丈。” “几位请跟我来。” 名叫洪二的仆从走到了前头。 “多谢。” 宋游便跟着他过去了。 舒一凡带上了自己的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和先生的马,艺高人胆大,他也没什么好担忧的,迈步便跟了上去。 “哎哟……” 仆从这才看见舒一凡带着的剑。 “足下莫怕,这位是在下的好友,只是行走天下,多有歹人,这才带了把兵刃防身。” “请请请……” 这户人家果真挺大,院子一重套着一重,互相之间还都是通的。仆从领着他们到了后边一间院子,没有让他们进屋,但也没有怠慢他们,很快便去端了一张桌子两张板凳过来,见宋游带着一只三花猫,惊讶了下,又连忙叮嘱他把猫儿管好,在他再三保证下,这才去端了油灯和酒菜来。 灯光暗淡昏黄,照不完院子,但也照出桌上的几道菜。 都是办席才用的好菜,温嘟嘟的。 “请用。” “多谢。” “小人便先去忙。” “不敢打扰。” 仆从便又提着灯笼离去了。 “先生……” “尽管吃。” 宋游从褡裢中取了三花娘娘的御用小碗来,两人一猫便开吃了。 自打离开长京以来,一行人只进过一次城,就进那一次,也只在城中吃了一碗帽儿头,买了些肉,此外多是在野外吃干粮或自己煮些东西,今日这几道菜也是寻常人家难以吃到的好菜,算是上路以后吃过最好的一顿饭了。 一时间吃得也挺过瘾。 吃着吃着,主人家还来了一次。 这次不是那名老者,而是另一个中年人,但也颇为讲究,端了些馒头和当地的油炸肉来,小心的瞄着他们:“不知两位吃得可好?” “吃得很好,多谢款待。” “这些是给两位带上的,等下若要装水,尽管叫仆人即可。”中年人客气说道,“本来来者是客,先生又是得道高人,本该留先生住宿,奈何今夜家中不太方便,便只好请二位吃完便继续上路,实在对不住。” “足下哪里的话?” 宋游立马放下了筷子,抬头与他对视,边看边说:“本来我等只想讨点水喝,买点吃食,足下却用这般好酒好菜来招待,已是感激不尽。足下若再说对不住这样的话,便是折煞我等了。” “先生讲究。”中年人顿了下,“对了,先生若不嫌弃,我们丁家倒在村西边还有几间屋子。已没人住了,也没有床铺,但也能遮风挡雨。” “那便感激不尽。” “吃完我让洪二带先生过去。” 中年人说了几句,便又匆忙离去了。 宋游差不多也明白了过来。 这个村子和这户人家都并没有办喜事的迹象。这都天黑了,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大宴宾客,但他们又准备了办席的菜,又在迎客,方才惊鸿一瞥也瞥见了堂屋有装扮的迹象,又确实在办喜事。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冥婚。 冥婚自古有之,曾因空费人力物力而被官府禁止过,不过多数朝代都不禁止。 大晏也不禁止,反倒十分盛行,主要原因是人们信奉风水、鬼魂等玄学。通常富贵人家的未婚子女夭折,便会举行冥婚。 一般是找来同样刚死不久的适龄异性,算算八字,便举办婚礼,再合葬一起。 按大晏习俗,冥婚不在黄昏办,而在午夜办,也不会大宴宾客,而只会请少数亲近之人,见证婚礼,然后吃一顿饭,也就各自散去。 不过宋游这还是第一次见。 …… 双倍月票马上结束,感谢大家的投票。 第210章 晴夜霹雳 “多谢款待。” “两位可吃好了?” “吃好了吃好了。”宋游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很小一块碎银,“主人家热情,我等也不白吃白喝,便当礼钱了。” “这……” 仆从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小人要去问问主人才行。” 说完转身便走。 没一会儿,主人家便匆忙来了。 “先生的心意我等已经收到,只是先生乃是世外之人,今日本就是路过,因为缘分才走到这里,不过请先生吃顿便饭,再赠些水食,没有给先生带上一些盘缠已是我等失礼,又怎能收先生的礼钱呢?”中年人对宋游说道,“两位若是吃好了,便请洪二带两位去老房子将就一晚吧,若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是地方习俗,便请二位莫要见怪就是。” “那便多谢主人家。”宋游便也收回了银钱,“只是也不敢再劳烦主人家了,我们自己寻过去就是。” “那怎么能行?”中年人说道,“外面一片漆黑,村中路又窄,离得也远,没有人带路,先生怎么找得到那里去?去了又怎知是哪间?” “找不到也无妨,随便在哪里将就一晚便是。”宋游打量着他,“我等一路走来,露宿荒山也已经习惯了。” “若这里是荒山便也罢了,可先生既已走到了这里来,怎好再让先生随地露宿?”中年人言辞恳切,“费不了多少工夫,便让洪二带两位去吧。” “那便多谢。” 宋游便不再推辞,笑着应下。 随即仆从便打着灯笼带他们出门。 路过时扭头一瞥,院子里已挂满了灯笼,装饰得极为喜庆,和寻常人家娶妻差别不大,唯独大堂内摆着一幅黑漆漆的棺材,太过于显眼。 “小心门槛。” 仆从对他们提醒道。 “多谢。” 宋游收回目光,迈步出门。 取回两匹马,走出这户人家,他们跟随仆从在黑漆漆的村路里穿梭。 此处是村子最东边,废弃的老宅在村子最西边,村子挺大,道路曲折,四通八达,若没有仆从带路,也许真的找不到。 “到了。” 仆从推开了屋子的门。 “多谢。” “太久没人住了,有些灰尘,需不需要小人打扫一遍?” “不必了。” “那小人便告辞了。”仆从说着,“小人还要回去,灯笼便提走了,二位早些休息。” “慢走。” 宋游谦恭有礼的送走他。 仆从提着灯笼一走,这里便立刻恢复了黑暗,唯有漫天星光。 然而三花猫知晓人的眼睛不行,便化成人形去把自己的小马灯笼拿了过来,放在桌上。 “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我乃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请真君借我一点火光点灯笼。” “呼……” 灯笼里亮起了一点火光。 屋中也被灯光照亮。 借着光打量屋子,确实空空荡荡,几乎什么也没有,只能遮风避雨。 “先生……” 灰衣剑客看向宋游:“有些不对。” “是。” 宋游也点点头。 丁家确实热情不假,不过未免有些小心,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 知晓他们今日不肯走了,要住在村里,便将他们从最东边带到了最西边的屋子里,怕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他们知道。 “也许只是习俗,不便给外人看。” “那我们……” “也去看看。” “好!” 剑客答应下来。 两人一猫便在屋中坐着,两匹马老实的站在外头,随着时间越来越晚,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若有若无。 “……” 两人一猫这才出门。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鞭炮声越来越清晰,随即便是一阵敲锣打鼓声,颇为喜庆。 道人与灰衣剑客退到路边,隐在夜色中。 今夜星光清明,地上有着少许雾气,只听远处吹打声越发清晰响亮,越来越近,就是道人身后屋舍中的村民也悄悄打开了窗,看向外边。 只见一队迎亲队伍缓缓走来。 夜里光线暗淡,离得远时,只能看见些许灯火和一队人影,待离得近了,这才看清这队迎亲的队伍。 好一队气派的迎亲队伍。 前边几名从人,举着开道旗,后边是开道锣,再后边吹唢呐的,提灯的、提篮的、抬箱的、打火把的,至少二三十个人,中间八抬大轿。 “娶的是正妻……” 灰衣剑客盯着前方,小声呢喃,忽然眉头一皱。 “不对!轿子?” 这般冥婚,带的若非尸骨,也该是灵牌才对。 这个时候,迎亲队伍已从他们面前走过。 隐隐可以听见轿子里传来呜咽的哭声。 “……” 灰衣剑客又回头看了眼宋游。 一般来说并不会有人用活人来配冥婚。 本身世人之所以为自家儿女寻找冥婚,除了信奉风水、想要造福活人,便是想让自家儿女在死后也有个伴,不至于孤身一鬼。可用活人来配冥婚的话便达不到后面一个目的了,且要冒着被世人唾弃的风险,一般来说,都是有更特别的讲究。 这样一个女子,过门便是寡妇,未来通常也不会过得太好。 其实冥婚本就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有人觉得是陋习,有人觉得不是,可即便是王侯将相,也很少有用活人来给自己死去的儿子配冥婚的,这无疑是一种更没有意义且更为世间礼法所不容的事,荒诞绝伦。 只是这年头啊,也不太好说。 有人本身就活不下去,将自己儿女卖与别人为奴为婢,卖出去了,反倒是条活路,你非得去阻止,反倒是断了人家活路。 然而轿中哭声呜咽,透着绝望,却又让人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就在这时,又听轿子中一阵碰撞声。 轿子本身也一阵摇晃。 像是里头有人在挣扎。 “嘭……” 一道人影撞出了轿子。 迎亲队伍顿时一停,吹打声也为之一滞。 借着灯笼和火把的光亮,可以看到一道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子跌出轿子。可她却是被绳捆索绑,身上根本动弹不得,连嘴巴都被堵住了。 “呜呜呜……” 灰衣剑客神情顿时一凝,提着长剑的手也动了一下。 毫不怀疑,若非宋游站在身边,或是今夜没有被这户人家招待一番的话,恐怕此时他的宝剑已然出鞘,又不知要溅多少鲜血。 “新娘子掉咯……” 前边有人高喊了一声。 新娘子还在呜咽挣扎,在地上像是一只虫一样扭动,却已经有两个中年人走来,将她抓起重新塞进了轿子里。 “起轿……” 又有人高喊了一声。 吹打声顿时继续响起,迎亲队伍也重新上路。 道人与剑客却站着不动。 剑客在思索纠结。 道人则在听身后屋中的动静。 身后是村中一间茅屋,里头住的是夫妻二人,道人、剑客与猫儿贴着墙站在窗子旁边,屋中之人隔着窗户看不到屋外的人,只能看到那队迎亲队伍在吹吹打打之间慢慢走远,随即在屋中小声议论。 “这丁家怎么变得这么缺德了?好好一个小娘子,把人家拉去和死人成亲!迟早遭天打雷劈!” “之前丁家不是连着死了好几个人嘛,听说是犯了什么风水忌讳……” “以前没见他们这么缺德啊?” “要说缺德谁比得上那曹老大?弟弟弟妹才刚死,当大伯的,就把侄女儿卖给死人当老婆,这天下哪见过这么缺德的事?” “不卖又能怎么样呢?那曹老大自己都吃不起饭,难不成还能再养个小娘子?” “你知道什么?” 声音陡然变小了一点。 “我听说啊,丁家把曹家小娘子买过去,可是出了大价钱的!这么高的价,买过去可不是要当寡妇的,是要和他们家孙子一起入土的!” 屋外两人神情皆有变化。 剑客已经怒发冲冠。 只是剑客虽然刚正不阿,却也有耐性,继续站在门外听着。 “啊?” “我还能骗你不成?不然伱觉得为什么要把曹家小娘子捆起来?那曹老二本就是被饿死的,曹家小娘子嫁到丁家,虽然是给死人当老婆,可是好歹是可以吃得起饭的,怎么也比以前过得好吧?” “那丁家也没有这么缺德吧?” “听说啊……” 屋内两人的谈话声越来越小。 屋外的人也静静听着。 过了会儿,屋中彻底没了动静。 “先生……” 剑客压低声音看向身边道人。 “先去看看。” 宋游迈开了步子,往东边走。 剑客持剑跟在他身后,沉声说道:“这丁家看似和善,没想到能做出这种事情,天理不容……” “自然不容。” “……” 剑客便不说话了,眼光闪烁,心中计较不停。 想要忘掉先前招待之情,提剑找过去,看看此处究竟有多不平,好换一身快意,又怕自己不能将丁家好几百口人全都杀光,一旦自己离去,曹家小娘子在哪里都生活不下去。想要处事柔和一点,救下小娘子,却又觉得自己既劝不了丁家,也无法安顿好这小娘子。 “莫要冲动。” 前边传来道人的声音:“先过去看看,此事是否有别的蹊跷。” “是。” 灰衣剑客心也真的静了一些。 慢慢走回丁家门口。 只见道人掐了个指印,随手一弹,便是一道流光飞上天空。 “轰隆!” 顿时一道惊雷,闪电照亮夜空。 然而奇妙的是,此时夜空却十分清朗,漫天繁星,一朵云都没有。 (本章完) 第211章 有人搞鬼 “嘶!” 深宅大院之中,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心里有多虚,此时就有多惊恐。 “打雷了?” “要下雨了?” “怎么会打雷?” “去看看……” “外、外头全是星星,一朵云都看不见……” “怎会晴夜霹雳!” “莫不是雷公……” “不要乱说。” 一时间院子里满是人们的说话声。 众人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但也惊魂未定,满脸犹疑。 “父亲……” “二叔……” 众人全都看向上座的老者。 大家的意思都很清楚。 没有人不知道,这种事情缺德到了极点,天理不容。本身做这种事心中就已是忐忑不已,偏偏平白无故的,天上打了一道雷,众人都忐忑,要不要继续办下去,又都在怕,继续办下去会不会真的被天打雷劈。 老者又何尝不怕。 就在这时,又有仆从跑进来,说道:“禀报主人,刚才送走的那两名客人又回来了。” “什么?” “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 众人纷纷盯着这名仆从。 “领头的那位先生说,说他夜观天象,觉得咱们这边不太对劲,于是过来查看,刚走到门口,便见天上晴夜霹雳,恐是所做之事有违天理,伤了天和……”仆从小心翼翼打量着众人,“因为主人招待他吃了一顿饭,又给他房子住宿,他心中感激,所以特地过来探寻。” 众人一时都面面相觑。 “快快有请!” 老者立马站起了身来。 片刻之后,宋游一行便被迎了进来。 “先生……” 老者在屋门口迎他,深深施礼。 “不必多礼。” 宋游对他平静说道。 灰衣剑客持剑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眼中也比先前少了许多恭敬。 先前恭敬有礼,是因为人家素不相识便招待了他们,对他们有恩义,自然要对人家恭敬。可现在知晓他们做出这等事情,哪怕那户农家夜里所说的活埋一事并不是真的,仅就绑着新娘嫁给死人这种事,也是不可容忍的。 就如那天空一道雷霆。 并不是活人下葬才如此威慑,仅是绑着新娘嫁给死人这种事,也是当得起这道晴夜霹雳的。 只见老者恭恭敬敬:“听先生方才说,是因我们府上做了有伤天和之事,这才引来晴夜霹雳,不知这又是什么说法?” “做了什么事,诸位应当比在下更清楚。” “这……” “其实在下也能猜到一点。” “请先生赐教。” “俗话说得好,阴阳有别,活人冥婚本就有伤天和,若是自愿还好,若有强迫,便是天理不容。”宋游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人害怕,“方才的晴夜霹雳只是个开头,若老丈执意为之,恐怕全家人都要大祸临头。” “什么大祸临头?” “不好说。” 老丈闻言不由大惊,睁大了眼睛,与身边的亲朋晚辈面面相觑。 只听身后有人问道: “先生所言当真?” 大家都能听得出,说话的这人是怀疑宋游是江湖骗子,看见了晴夜霹雳的天地异象,这才又折回来,想藉此骗点钱花。 然而刚好道人一转身—— “轰隆!” 又一次晴空霹雳。 这次打得更近。 方才那道还是在空中炸响,这次却直接劈到了房顶上,直打得瓦片碎裂四溅,也惊得屋中众人魂都快掉了。有人惊呼出声,有人浑身一颤,甚至有人下意识的弯下了腰,想躲起来。 只见道人一脸淡然。 “诸位也看见了,方才那一道霹雳确实只是个开头,而在下之所以回来相助,不过是念及方才诸位的招待之情,又觉得诸位怕也有无奈之处,若没有诸位方才的热情招待,也许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遭了大祸了。” 宋游语气诚恳,一句假话也无。 “在下此行折返,可向诸位保证,不取一文钱,只给诸位避灾解难……何况诸位也看见了,如此天威浩荡,在下又怎敢借此行骗?” 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 终究是老者见识更广,只听他哎呀一声,便站了出来,拱手问道:“不知先生是哪方高人?” “在下原在逸州灵泉县修行。” “原来是逸州的高人。”老者恭恭敬敬,继续问道,“不知先生有什么妙计法门,能化解我丁家的灾祸呢?” “要化解灾祸,却是要先知道是什么灾祸才行。” “这……” 老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宋游见状也只是笑笑,继续问道:“不知新娘子又在何方?” “新娘子?” 众人又都面面相觑。 新娘子还未过门,怎能随便给别人看? “先生……” “非是在下要求过分,实在是天威浩荡,雷公震怒,若不早点化解,挨天打雷劈也只是小事,恐怕还有更大的灾祸。” “这……” 老者一阵犹疑。 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宋游和他身边面无表情的剑客,终是咬了咬牙,将手一挥: “去带过来。” “是……” 立马便有人过去。 随即便有两个大汉带着新娘子来了。 此时的新娘子仍旧一身嫁衣,仍旧绳捆索绑,仍旧被堵着嘴巴,盖着红盖头。 新娘子带到,大汉便退下了。 “呼……”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在房中,却突然来了一阵怪风。 这风不吹别人,只吹新娘子。 刚好掀开了盖头。 屋中烛火黯淡,帘帐被掀起又落下,影影绰绰,映出一张清秀的脸,看起来才十几岁。 宋游又看了眼旁边的同行人。 “刷!” 灰衣剑客瞬间拔剑,只随意一挥,轻轻松松便砍断了新娘子身上的绳索,而除了绳索,别说伤到人了,就是衣裳也没有被划破半点。 直到他嗤的一声将剑插回剑鞘,众人才反应过来。 只这一手,有见多识广之人便明白了,莫说这名道人本事如何,就是身边跟随的这名剑客,也绝非简单之辈。 随即灰衣剑客又一伸手,取掉了新娘子嘴上塞的布。 “你们不得好死!” 新娘子第一句便是咒骂。 宋游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盯着新娘子,却是开口对老者说:“在下来时便知,只是活人冥婚,怎会引得天打雷劈,现在看来,诸位恐怕不仅仅只是用活人来配冥婚这么简单。” 说着停顿一下: “我等来到这里,与诸位素不相识,便蒙诸位热情款待,从村中百姓口中也可得知,诸位平日行事还算善良,可知诸位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又为何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呢?” “我等也不愿,实非无奈。” “怎么个无奈法呢?” “……” 老者叹了口气,却是避开了他的目光,嘴唇嗫嚅几句,也没说出什么,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助我等化解灾祸吗?” “此为天罚,也是人祸,既是天罚,又怎是凡人可以轻易化解的?”宋游平静的看着新娘子,没有看老者,口中继续说,“从古至今,天罚只有挽回的说法,而没有化解的说法。” “挽回?” 老者愣了一下。 “正是。” 宋游依然盯着新娘子,心中如何不可知,语气却镇定:“还是那句话,强迫活人嫁给死人已是有伤天和,但若还要将人活埋,便是罪大恶极,不光在场的所有人都将受到牵连,就是死了的这位,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没有什么化解的法子。然而上天毕竟有好生之德,三尺之上的神灵也乐于见到凡人弃恶从善,悔过自新,若是诸位悬崖勒马,便能免得一死,若是慢慢补过,则或许还能挽回。” “这……” “老丈还不肯说吗?” “便不瞒先生……” 老者长叹一口气,终于说来:“我等确非大奸大恶之人,在这村中,与村中农户相处也算融洽,从未欺压百姓,反而对周边百姓多有善行,然而自前段时间开始,家中突然鸡犬不宁,有了许多怪事,直到十来天前……” 老者看了眼大堂中的黑漆棺材。 “老朽的长孙,也是唯一一个孙子,忽然得病死了。” “然后呢?” “长孙死后,家中更不安宁,又连着死了好几个人,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大家的鬼魂游荡,幸得此时有位游方高人上门来找……” “但说无妨。” “高人告诉我们,说是祖坟风水有变所致,长久下去,不久家中绝后,还会后患无穷,而且死的人,也可能变鬼作乱。”老者叹了口气,“老朽本育有三子,此时只剩一子,这一子也只生了一个,此刻便躺在棺中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果有蹊跷。 “那么又如何化解呢?” “高人设法,暂时阻绝了灾祸发生,又为我们找了一处风水宝地,说要找一位八字特殊的女子,与老朽亡孙结成冥婚,合葬于此,灾厄自解。若非如此家中几百口人,恐怕会连着死绝。” “老丈果然打算将这小娘子活埋。”宋游摇了摇头,“真是好狠的心啊。” “此乃老朽一人决断,与其余人无关。” “莫要自欺欺人了。” “这也实乃无奈之举……” 老者再次叹了口气:“不过老朽也没有亏待这小娘子,她父母前段时间死了,一直无处安葬,是老朽为他们置办的葬礼。把她买过来,也给了她家伯父够吃一辈子的钱财,只愿多少有些弥补。” 宋游抿着嘴,没有说什么。 只感到了善恶的扭曲。 说这老者恶吧,他能热情招待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平日里对村里百姓也算不错,说这老者善吧,他能将无辜的女子活埋,又说他恶吧,他又能做这么多弥补,做了这些所谓的弥补之后,他们心中便又好似真的少了一些愧疚。 这其中善恶对不上账的部分,很大一部分是被一种“不把人当人”的思想来消弭掉的。 自己有钱有势,性命值钱。 平民百姓有时则算不得人。 “老丈能帮助小娘子的父母置办葬礼,本是善行,可也只是对她父母的善行。老丈能对她的伯父付出重金,也不过是对她伯父的大方,却与这位小娘子没有任何干系。”宋游继续说道,“为了死人安宁也好,为了家族延续、解除灾厄也好,无论如何,将人活埋,都为天理不容。” “请先生指点!” 老者几乎要跪了下来。 “还是那句话,悬崖勒马,改过自新,弥补罪过,方可解除灾祸,否则即便官府饶得了,雷公饶得了,上苍也饶不了。诸位不仅生前遭灾,死后更是要下重重地狱,受烈火之刑。” “这……” “趁着现在小娘子还未与贵府亡孙成亲,也未被害,就此收手,还来得及。”宋游说道,“至少可免除诸位生前死罪。” “自该如此,可如此的话,我丁家近期的灾祸又如何解呢?” “……” 宋游站在原地,垂眼与这女子对视。 这女子起先满脸绝望怨恨,只觉得在场众人都该下重重地狱,不过听宋游说到这里,渐渐也明白了一些,眼中有了些变化。 至少多了一点希望…… 宋游又看了眼老者,与他浑浊的目光对视,想了许久,才说:“在下倒有一法。” “先生请说!” “在下会一种法术,能将草木化作成人,栩栩如生,若知晓小娘子生辰八字,这草木假人也可替代小娘子,与贵府亡孙举行冥婚。”宋游一边说一边盯着旁边那口黑棺,棺中之人已死几天,然而尸身之上却并无鬼魂相附,若非没有成鬼,便是被人取走了魂魄,无论如何,都定然是有修行玄门中人在暗中搞鬼,不知谋划什么,“届时老丈照样将之下葬即可。” “这……可真能成?” “请找草木来。” “可有什么要求?” “不拘于什么草木,细枝杂草即可。” “便依先生!” 老者立马叫仆从打着灯笼去找了草木来。 找了一次,少了一些,又再出去了一趟,这次够了。便只见道人拿着草木,随便几下,对着女子挽成人形,又要了女子的生辰八字,最后对着草木假人吹一口气,洒落光泽几点,恍惚之间,那草木假人竟真的化作了人形,与女子几乎一样,难以区分。 看得众人吃惊不已。 只觉此乃真高人也。 (本章完) 第212章 掘坟的道人 满堂烛花红,人影摇晃。 本是喜庆的画面,然而配上摆在中间的那口棺材,所有的喜庆又都变成诡异,就是现场的宾客,也感到心里发毛。 “一拜天地……” 有人颤着声音高声喊道。 堂中三人,一人抱着一个灵牌,便代表新郎了。一人搀扶着身着嫁衣的新娘,只是新娘子肢体僵硬,诡异便又多了几分。 宋游与三花娘娘、灰衣剑客都站在旁边,各自盯着前方的场景,一个表情平静,一个满眼好奇,一个眼神冷漠。 曹家小娘子也站在他们身后,满脸畏怯。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站在灰衣剑客身边的曹家小娘子怔怔的盯着前边景象,紧咬着牙,浑身颤抖,又恨又怕,泪水划过脸庞,一下站不稳,竟软倒在地。 灰衣剑客连忙将她扶起来。 站起来了,却还是站不稳。 “别怕。” 直到身边传来了道人的声音。 这声音好似有种让人心静的能力,只刚一听见,她的心便真的静了几分,惊惧也去了三分,不多不少,刚好能使她维持住自己的姿态,又不至于使她失去了此时此地本该有的情感。 “在下与身边同伴定能保足下无恙,而堂中这些人,还有的惩治报应也还是会有。”宋游小声对她说,免得别人听到,“然而事已至此,当务之急还是请足下想好,未来该何去何从,有任何想要的补偿,之后都可以提出来。” 女子许是说不出话,没有回答。 宋游也继续看向前边。 万万没有想到,这才到昂州与禾州的边缘,此地便已如此混乱了。也没有想到,自己此去北方,还没有看见妖魔,倒先看见了好似妖魔的人。 前方吹打声依旧。 只是拜完堂后,却不是送入洞房,而是将新娘子推进了棺材。 新娘子是假人,才没有挣扎。 否则难以想象此刻画面有多残忍。 “嗤……” 棺材盖被慢慢合上。 曹家小娘子又是一阵颤抖腿软,好在有剑客搀扶着她——若非今日有身边这两位来到这里,此时被封进棺材里的,便是她自己。 又是一阵吹吹打打。 只是方才吹打的还是喜号,此时已变成了哀乐,二者衔接几乎无缝,转变却又突兀,让人只觉不适。 立马便有几名中年妇人跪到了棺材面前,嚎啕大哭,俨然送葬。 丁家老者又到了宋游面前。 “先生,该下葬了。” “……” 宋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出殡!” 有人高呼一声。 还是方才那群抬轿子的人,不知是不是专门抬棺的抬脚帮,一声吆喝,便起了棺,只是方才他们抬着轿子进门,此刻却又抬着棺材出门。 众人有前有后,也都随着出去。 宋游看了眼身边的小娘子,知晓她定然不敢独自留在府上,便转头说道:“足下若还能走动的话,便随我们前去,见识一下那位点名要足下陪葬的高人的风采,若是走不动了,便让在下同伴在此陪着你,足下放心,在下这位同伴武艺高强,乃是当今天下的第一剑客,定能保你无恙。” “……” 这小娘子也就十几岁,真是怕到了极点,然而扭头看了他一眼,竟跌跌撞撞的迈开了脚步。 宋游见状,便也跟了上去。 一路又是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弄得震天响,纸钱纷飞,烟味弥漫,伴随着抬脚帮特有的具备极强的当地特色民风的吆喝声,穿过半个村子。 “茉莉花才是香哦……” “诶嘿……” 中间不知多少人家被吵醒,村民们多多少少都知晓此事,此刻都爬起来,打开窗户往外看。 宋游察觉到了这些目光。 有的十分麻木,有的是纯粹的好奇,有的愤懑不平,有人竟似觉得新奇刺激。 直到有人看见走在最后面的道人、剑客与本该在棺材里的曹家小娘子,这才露出惊诧之色,在送葬的队伍走远之后,又忍不住窃窃私语。 讨论声也传入了道人的耳朵。 “不是说要把曹家小娘子给一起下葬吗?曹家小娘子怎么还在那?” “我就说丁家做不出这种事!” “多半啊,是怕官府。” “丁家还怕官府?” “……” 道人表情不动,平静的往前走着。 夜风吹来,烛光摇曳,分不清是烟是雾。 渐渐到了一处小山的半山腰。 宋游不懂风水,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妙处,不过以他看来,可能也没有什么风水上的玄机。 墓是已经修好了的,下葬的时间也是算好了的,一切都是那位高人定的。像丁家这样的大家族,流程仪式,一样都不能少。 宋游只站着默默的看。 前方一阵嚎哭声,燃烧的纸钱被风一吹,火星飘得到处都是。 香烛味道十分浓郁。 “噼啦啪啦……” 鞭炮声回荡在山间。 按照当地习俗,下葬完后,亲属要在头顶插上杨树枝,迅速回家,怎样都不能回头,于是一群人又都打着灯笼往回走。 山间灯火连成了一条线。 “先生……” 老者再一次走到了宋游面前。 面对着这位拍板要将人送入棺材活埋的财主,宋游依旧露出微笑,对他说道:“老丈,在下用草木化成的假人不可以离在下太远,若离在下太远恐怕立马就会重新变回草木。而以在下猜测,令孙与曹家小娘子合葬此处要想起到更改风水的作用,恐怕要多等一会儿才行。便请诸位先回,在下在这里多守候一会儿,以保府上高枕无忧。” “哎呀那便多谢先生了。”老者连忙行礼,“只是怎敢让先生独自在此守候,老朽叫几个年轻小伙子在这里陪着先生。” “人多无益,还是请回吧。” “……” 老者一听,虽有疑惑,但此般玄学之事,也不敢反驳,何况前段时间家中的变故、连续死掉的几人,还有半夜游荡的鬼魂,以及今夜仿佛神仙动怒般的晴夜霹雳,都将他吓得不轻,一时更不敢质疑了,便也只好答应下来。 “不知先生几时回来呢?” “也许天亮前,也许天亮后。” “老朽恭候先生。” “请回吧……” “这曹家小娘子……” “小娘子被吓得不轻,也不敢再信诸位,便和我们在一起,之后我们带她一同回来。” “多谢先生……” 老者点点头,在后辈的搀扶下,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在场便只剩下年轻道人,脚边一脸懵懂疑惑却又十分好奇的三花猫、冷着脸的灰衣剑客,还有扶着树枝才能站稳的女子。 “道士……” “嗯?”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猫儿的声音轻轻细细,眼中一片清澈。 “没什么……” 曹家小娘子低头盯着她。 只见年轻道人已就地盘坐下来,一边摸着三花猫的脑袋,一边抬头看她:“足下莫要害怕,在下乃逸州灵泉县阴阳山的道人,云游至此,与足下与丁家相遇都是缘,此时等在这里,只想看看幕后之人,至于在下身边这两位,一位是三花娘娘,曾是逸州金阳道上受多人供奉的猫儿神,一位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舒一凡,绝不会害了足下。” “多……多谢先生……” “还有三花娘娘。” “多……多谢三花娘娘,也多谢大侠……” “……”宋游笑了笑,“足下可有想清楚,未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 “足下年纪虽小,却颇有胆识,可以慢慢想。”宋游说着,看了眼远处,“不过此后还请安静一些,莫要惊到来人了。” “……” 一时此处都无人说话。 只有前方坟前的蜡烛还在烧着,火光摇曳,纸钱也没有烧完,偶尔被风掀起,冒出几点火星,风中香烛和酒味都飘了过来。 时不时有夜枭的叫声。 此时已是四更天。 大约快等到五更时,远方忽然有了动静。 三花猫最先觉察,扭头看向那方,随即是灰衣剑客,道人则仿佛毫无察觉,盘坐不动。 曹家小娘子又冷又怕,缩着发抖。 “噗噗……” 空中一阵声音,有一只很大的乌鸦飞来,落在坟头上。 漫天星光之下,有几道人影来。 隐约可见领头一人穿着长袍,长发飘飘,肩上扛着一把铁锹,慢慢悠悠走来,身后两人动作僵硬,身体强壮,紧随其后。 走到坟前,他便开始掘坟。 远处一排柏树下,剑客持剑而立,身上有杀意丝毫也不外露,三花猫伸长脖子,眼中只有新奇,道人则盘坐不动,静静看着。而远方坟墓前的人只顾着用铁锹一下一下的挖掘着土,对这边的人也毫无察觉。 刚埋的新坟,好挖得很。 仓促之下建的墓,也并不复杂。 掘开上面的土,搬开石板,底下便是棺材。 这人身后的两道身影多数时候都站着不动,只在这人下令之后,才过来做些需要力气的杂活,做完便又站着一动不动了,看着不像活人。 不多时,又见这人使唤着身后两人,让他们撬开棺材板。 “嘿嘿……” 这人弯腰俯身,似在搬尸。 “足下就留在这里。” 宋游终于起身,缓缓走去。 剑客立马紧随其后。 三花猫扭头愣愣盯着他们,等见他们走出几步,便也连忙跟了上去。 直到坟前之人搬出丁家亡孙的尸体,又搬出了第二具,对着尸体喃喃念了几句,施法不知想做什么,这才觉察到不对,小声“咦?”了一声。 几乎同时,身边乌鸦也叫出了声。 “啊~啊~” 这人顿时直起身来,扭头望身后看。 “谁?” 只见风吹雾走,两大一小三道身影在黑夜中朝他走来,走在最前边的,正是一名年轻道人。 “怎么?” 年轻道人一边走来,一边问道:“足下发现它也是假的了?还是足下在疑惑,魂魄都去了哪?” “!” 此人瞬间警惕起来。 宋游渐渐走近,借着星光,勉强可以看清,这人身上穿的似乎也是一身道袍,只是肮脏破烂,留着胡须,看起来年纪不小。而在他身后,则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提着厚重长刀,以及一名同样长得不矮,不知是壮是胖,总之膀大腰圆的中年壮汉,手中拿着金瓜铁锤。 只见掘坟的道人眯起眼睛,看向宋游:“道友何处高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本章完) 第213章 在下擅长钓鱼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下山云游至此。”宋游一边走近,一边答道,“恰好路过这里时没了水粮,前后都无村庄,过来询问,这才有缘撞破了丁家欲行之事,也撞破了足下的谋划。” “既是无意撞见,若就此离去,贫道可当没有发生过,念着缘分一段,还可请道友喝一杯茶。” “恐怕不行。” “江湖莫问他人事,好管闲情夭亡多,道友既是下山云游,想必也清楚,此地不比逸州,天下混乱,可莫要强出头。” “在下所在传承世代信奉天道,知晓冥冥中自有天意,既然在下走到了这里,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宋游说着话时,已经走近了,他在距离掘坟道人和坟墓几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在下看过丁家亡孙的尸首,是被咒术害死,不免心中好奇,足下不仅还要曹家小娘子的尸身魂魄,还偏偏要与丁家的亡孙合葬,不知又有什么讲究?” “道友意欲如何?” “足下不肯指点吗?” “……” 掘坟道人将铁锹插在地上,借着满天星光,抬头打量宋游,见其一脸从容,又看向他身后的剑客和剑客手中的剑,再将目光略微一低,看向那只停在道人脚边探头探脑观察着他的三花猫,脑中思索,心中衡量。 “道友若看不惯贫道掘坟取尸的行径,贫道这便离去就是。” “恐怕不行。” “那么道友又想如何?” “足下先害死了丁家长孙,又在丁家连着害死几人,炮制鬼魂害人的说法,费了这么大力气,才逼得丁家买来曹家小娘子做冥婚,不知其中的门道究竟是冥婚呢,还是曹家小娘子的怨恨呢?”宋游继续问道,“在下好奇心重,若足下肯讲出其中门道,便再好不过了。” 脚边的三花猫专心听着,依旧迷糊。 听不懂听不懂。 “想要贫道说明,道友却得先说自己的意图才行,若只是好奇贫道修的法门,那自然好说……” 三花猫听到这里,已经竖起了耳朵。 然而却只见那道人一挥袍袖。 “刷……” 一阵阴风袭来,吹起尘沙,亦吹起坟前的纸灰,吹灭了蜡烛。 于此同时,一只漆黑的乌鸦从他背后飞来,与夜空几乎融为一体,像是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射向宋游。 “刷……” 猫儿像是无需反应,瞬间跳起。 若是目光敏锐之人,能看见她起跳的动作与在空中舒展开的优美的身姿,变成长长的一条,右边前爪高高伸出,刚好在乌鸦飞来之时,这一只爪子刚好抓住乌鸦的腹部,一丝一毫都不差。 “噗!” 就像她平日里抓小鸟一样,轻轻松松的就将这只乌鸦抓了下来。 一切只在瞬间发生。 等到掘坟的道人反应过来,自己的乌鸦已经被三花猫摁在地上,并且咬住了脖子。 “?” 三花猫似乎也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乌鸦的脖子,低头愣愣的把乌鸦盯着,随即立马扭头看宋游,又扭头看对面的掘坟道人。 看那表情,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本能行为,其实她自己并不明白这只乌鸦是哪来的,又是怎么被自己捉住的。 “好本事。” 掘坟道人道了一声,随即后退两步,随手从旁边扯了一些杂草。 都是去年冬天的枯草,早已干了,而他将之拿在手上,轻轻揉搓起来,很轻松就将之搓得粉碎。 然而这些被搓碎的枯草却并没有掉落成渣,而是全部变化成了不知是飞蛾还是什么虫子,接二连三的朝着道人这边飞来。 掘坟道人眼睛微微眯起—— 别看只是幻化成的小虫子,其实只要叮在身上,注入毒素,不管你有多身强体壮,都会感到疼痛难忍,不足几息,就会丧失掉反抗能力,且就算逃走也会在一天之内浑身溃烂而死,唯一缺点便是虫子飞得慢,白天容易被江湖人躲掉或拦下。 不过此时正是晚上,正适合这一招。 然而三花猫却是晚上也能视物的。 借着星光,在她眼中好比白昼。 “喵?” 只见三花猫瞬间给了身下的乌鸦一巴掌,将之打得昏昏沉沉,借着果断放弃了它,又往前几步,高高跳起,一爪一个,将前边两只飞虫拍死。 剑客也几乎同时踏出,挡在道人前边,长剑出鞘,以他的本事根本无需视物,只借着空中的细微声音,随意舞剑,便斩落几只飞虫。 落下的飞虫全部变成了碎掉的枯草。 三花猫也随之落地,抬头一看,见还有好些虫子飞来,扭头看了眼身后道士,便毫不犹豫,张口一吐。 “呼……” 一大篷火焰,照亮大片山林。 三花娘娘的火行之法进展不慢,所吐火焰早已有了灵性,这些飞虫又本是枯草化成,哪里经得住烧,只瞬间便成了灰飞。甚至那火焰还带着惊人的温度燎到了掘坟道人的面门,使他感觉身上一阵滚烫。 掘坟道人见状,顿时一惊,知晓这是有道行、会法术的猫妖,却还强作镇定:“道友果真好本事!难怪敢管不平!不知师承何处?” “在下早已讲过来历,倒是足下,连名字也未曾告知,实在无礼。” “贫道俗名姓李,无意得来的修行法门,若道友有兴趣,贫道亦可将之分给道友看。” “在下只是好奇,不是兴趣。” “不管是好奇还是兴趣,道友当今日之事没有看见,贫道也将尸身装回棺中,坟墓也掩埋回去,便都讲给道友听,如何?” “足下心中已有答案。” “道友!” 掘坟道人立马皱眉:“都是有道行的人,修行不易,也都各有手段,各有传承,何必因一些小事便打生打死?” “哦?”宋游反倒来了兴趣,“足下还有传承吗?不知是在何处?” “却是不便告知。” “看来是骗我的。” “道友何意?” “生死之间无小事。” “道友过于嚣张了!”掘坟道人神情一凝,“那便看看道友除了这得了道行的猫妖,还有什么别的本事了!” “请足下出招。” 若常人见了,恐怕不觉得这是两人不死不休的斗法,而像是一场约好的交流。 “何欢何苦!” 只听掘坟道人大喊一声,手掐法诀,又退一步。 “杀了他们!” 在他身后的两道人影瞬间眼神一厉,好似活了过来,各自持着武器,便朝着宋游这方走来。 “人傀术?” “道友好见识!”掘坟道人冷哼一声,眯起眼睛,“这两人生前便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有斩妖斩鬼的本事,被贫道得来后精心制成人傀,虽少了生前的一些灵活变化,但也无惧生死,不知疼痛,且刀枪难入,水火难侵,道友还请小心才是!” 没等宋游说话,灰衣剑客便一脸淡然,持剑踏出。 双方互相靠近,几丈的距离,实在用不了几步,何况双方对上眼后,便都已全力爆发,只瞬间就碰撞到了一起。 “刷!” 高大男子持刀劈砍。 肥壮汉子从一个角度持捶挥打。 那刀身雪亮,有劈山之势,在空中划过时能听见嗤嗤的声音,好似空气也被劈开。 铁锤更是势大力沉,壮硕人傀举全身之力,横着挥过来,挥舞出呜呜的声响,若打在身上,怕是一锤就会被舂成肉泥,用手一挤都能成丸子。 “哼……” 灰衣剑客却十分从容,闲庭散步一般,持剑一挥,拨开高大男子的刀刃,再往旁边踏出一步,身子一斜,便又躲开了肥壮汉子的金瓜铁锤。 几乎同时,剑在手中转成了花。 一剑扫过,有金石难抵之势。 “嗤……” 高大男子头颅落地。 肥壮汉子双手举捶,反身又挥了过来。 灰衣剑客却连弯腰也懒得,只稍稍后退一步,这本该将他头颅击碎的铁锤,便刚刚好的从他面庞前边挥了过去。 “呜……” 铁锤带起的风比铁还冷。 看似随意的闪避,其实灰衣剑客在后退,举捶的人傀也在前进,但这一锤偏偏就是打不到他身上,其中透出的是极高的距离感与绝对的自信。 铁锤势大力沉,难以抵挡,绝世的剑客也不敢正面交锋,然而天下兵刃也好、武艺也罢,有得有失,巨大的力量是由灵活换来的,这一锤挥过去注定不能像刀剑那样迅速掉转、再挥过来。人傀偏又没有活人那么机智,等他反应过来,再想反手再把铁锤挥舞回来时,面前已多了一道剑光。 剑光如雪,又如春雷。 其势也如雷霆,又快又猛,瞬间便到了面前,蕴含着万钧之力。 “刷!” 又一颗人头落地。 轻轻松松,干净利落。 像是三年前那个惊蛰的夜晚,那只从棺中爬出的邪物,在剑客剑下也是如此简单。 当时的剑客便已有绝世风范,三年过去,更是今非昔比。 各地说书人说得果然没错,江湖偶遇,几人敢说自己能在那舒一凡剑下活命?两个死了的江湖一流高手,偏偏遇到了活着的天下第一剑客,于是所谓的刀枪难入,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 灰衣剑客摇了摇头,一抖手腕,看似轻松的动作力量却极大,剑身都被抖得几乎变形,哗啦一声,剑上沾的污血与肉泥瞬间便被甩了个干净。 掘坟道人刚刚抓了一把枯草,还没来得及搓,便已睁大了眼睛。 万万没想到,自己两个人傀,竟只一瞬便被双双斩首。 “你……你是什么人?” “舒一凡。” 灰衣剑客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铁锤。 “惊雷剑舒一凡!”掘坟道人显然听过舒一凡的大名,短暂的震惊过后,忍不住笑了两声,“呵呵,谁能想到?名满江湖的天下第一剑客,竟为一名逸州来的游方道人做随从,传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 “……” 舒一凡并不回答,瞬间扔出铁锤。 这只特制的长柄金瓜铁锤看着不大,其实连长柄都是实心铁铸的,少说也有十几二十斤重,可在舒一凡手上却像是木头做的,只将手一抖,立马就被甩向了掘坟道人,只有那铁锤在空中旋转时发出的呜呜声,才能说明它的重量。 掘坟道人会不少法术不假,却不会武功,见状只得往左一扑,仓皇躲避。 然而深夜无光,离得稍微远点便看不清楚,他却不知晓,那铁锤砸向的正是他的左边。 不躲还砸不中! 这一躲,便像是自己送上了门! 说来好笑,正是他自己吹熄了坟前的烛火,本想借着黑暗偷取几分便利,却没想到,这黑暗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嘭!” 一声沉闷的声响。 莫说是人了,任他是黑熊也好,猛虎也罢,也禁不住这一锤,哪怕浑身内外都是铁打的,也得被砸出一个坑来。 掘坟道人立马便倒了下去,不动弹了。 剑客也几乎同时赶到—— 手中长剑满是寒霜,一剑戳下去,却不像是戳进肉里,而像是戳进了木头里。 弯腰借着星光一看,哪里是人? 只是一个人形的木头罢了,穿着宽松的道袍,身上贴着不少符纸,腰身被这一锤砸的稀烂。 身后传来脚步声。 “先生。” 剑客立马扭头。 却见宋游伸手一招,一张符纸便自动飞起,落入他的手中,宋游一边低头查看,一边并不意外的说:“这位很警觉,来的只是个假人。” “难怪这般从容……”剑客点头,“先生早就知晓?” “在下也精于此道。” “真身应该离此不远吧?” “足下也很有见识。” “舒某这就去找!” 绝世剑客,浑身是胆,好一身江湖侠客的风范,当下便要提着剑摸黑去寻他。 “这倒不必。” 宋游叫住了他,捏着符纸继续一边打量一边说道:“山林重重,夜晚又难以视物,找起来太过麻烦,何况村中还有别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那……” “正好,之后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过两天便去寻访一下他。”宋游说道,“顺便看看他是真有传承,还是随口一说,有传承又是什么传承。” “是!” 剑客点了点头,将宝剑插在地上,又拿起了旁边铁锹。 (本章完) 第214章 道人托梦 “这人挺有本事。” 舒一凡将丁家亡孙的尸体塞回棺中,又将坟墓掩埋了回去,这才将铁锹扔掉。 “是。” 宋游也很认可他的话。 这位仅就今夜表现来看,至少也懂得好几样法术,以至于已经成了体系,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这样的人在江湖奇人异士中是不多见的——寻常江湖人会他几样本事中的一样,便已称得上是奇人异士了,甚至能藉此在江湖上有些名气,要学会好几样并不容易。 所以宋游才没有追他。 过些天便去拜访,看看他是否真有传承。 伸手随意一指—— “篷……” 原本用来装作曹家小娘子的草木假人便燃烧了起来,迅速就烧成了灰烬。 再扭头一看—— “篷……” 又是一声,乌鸦也烧了起来。 三花猫蹲坐在旁边看着,十分疑惑,又凑近乌鸦上看下看,仔细观察,吸耸着鼻子,嗅了又嗅,这才看向宋游: “刚才那个人是谁?” “坏人。” “三花娘娘知道那是坏人。” “三花娘娘聪明。” “那这个雀子呢?” “坏人的雀子。” “三花娘娘也知道。” “果然聪明。” 宋游走到她面前,弯腰将她抱起:“刚才多亏三花娘娘了。” “……” 三花猫扭动着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对的。” 两人一猫走了回去,带上曹家小娘子,慢慢下山,走回村庄。 坟前已经熄灭的蜡烛又亮了起来。 此时天边已有了一丝鱼肚白。 正是人多梦的时候。 宋游路过丁家大院,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对着里头吹了口气,这才走回废旧老屋。 曹家小娘子自然跟他们一起。 …… 早晨的丁家大院依旧热闹。 昨晚的宾朋大部分都没有走。 却不是为了想再看看热闹,而是于心有亏,又见到了雷公发怒、晴夜霹雳的景象,哪里还敢轻易离去? 既盼又等,终于等到了先生回来。 众人连忙把他迎进大堂。 “先生还请上座。” “诸位客气了,在下哪里敢坐上边?”宋游对他们说着,转头瞄了眼身边女子,“诸位对不起的,只有曹家小娘子。”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曹家小娘子也请上座。” 曹家小娘子才十多岁,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小姑娘,见状也不知所措,只看向宋游。 “请吧。” 宋游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娘子也胆大,立马便坐了上去。 宋游也被众人推了上去。 堂中之人最少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年长的怕有六七十岁,此时却都站在下边,恭敬而拘束。反倒是年轻道人与曹家小娘子皆坐在上位,白衣剑客持剑站在他们身边,一只三花猫轻巧跳上了案几,调转方向盯着他们。 堂中众人纷纷对视。 只见丁家老爷子带头,当先一跪,却不是对着宋游,而是曹家小娘子。 身后的人便像是早已说好一般,纷纷跟随着他跪下,磕头赔罪。 “老朽糊涂啊,对不起曹家小娘子,不过此事皆是老朽的主意,老朽给小娘子下跪磕头了,也愿意一命偿一命,只求曹家小娘子能够谅解。” “我们糊涂……” “那也是没法啊……” “求小娘子谅解……” 曹家小娘子盯着他们,并未出声。 跪着的众人便又看向旁边的宋游。 “先生……” 丁家老爷子再次开口:“如今我家孙儿和先生做的假人也已经下葬,曹家小娘子也好端端的,不知我等该如何才能洗清罪孽、求得心安呢?” “请先生指路!” 底下立马响起一片杂乱声音。 宋游坐在上边看着他们,开口问了一句:“不知诸位可有亏心?” “自然亏心……” “我等已然知错。” 众人声音杂乱,神情则不一。 有人尴尬,有人羞愧,有人心中有些不平,似是觉得自己也没办法,有人只是害怕,怕的自然是自己信奉的冥冥中的责罚。 不同的情绪体现出的不仅是不一样的性格,也能从中看出他们参与的程度深浅。 宋游扫了一眼,心中便有数了。 “先生……” “在下拙见,无论诸位是因为什么,欲将活人下葬这种事情,都天理不容。”宋游说道,“好在大祸并未酿成,诸位也有无奈之处,在下一介不相干的游方道人实在不好多管闲事。只是诸位既已感到亏心,也已知错,有洗清罪孽之心,想求心安,自然便要取得曹家小娘子的谅解。”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不知曹家小娘子想要什么,只要老朽能做到的,定然满足。” “幸得先生,昨夜没有酿成大祸,既未拜堂,也未成亲,若……若曹家小娘子愿意待在我丁家,必以孙媳之礼相待,绝不敢亏待欺负了。”这人说着似乎也觉得羞愧,说不下去,便又将话一转,“若曹家小娘子不愿,有什么要求,也可尽管提来。” 宋游转头看了眼曹家小娘子,声音轻柔: “若不愿,便说不愿。” “……” 小娘子低头沉默着,咬着嘴唇,许久才将头抬起来,吸着气说: “我要离开这里。” 想来她也是知道的—— 自己一个弱女子,如今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即使上天降雷将这屋中的人全部打死,一个也不留,自己的未来也很堪忧。 而其实这些人也确实无奈,如今自己又安然无恙,怕是雷公亲至,也不可能一道雷将所有人全部打死。 “不算什么问题,老朽原先也在县里为官,薄有资产,这便为小娘子准备白银百两,节省一些,度过此生不算困难。”丁家老爷子说道,“老朽在县城里还有一处宅子,久无人住,也赠予小娘子。” “怀长太近,这边太乱。”宋游提醒了句,“女子孤身一人,怕是难以生活。” “先生说得对。” 丁家老爷子依旧不多犹豫:“小娘子想去哪里,尽管说来。” 曹家小娘子闻言,却答不上来了。 “长京要好一些。” 宋游再次提醒了一句,又说道:“只是长京远,京城繁华,生活更为不易。” “我们正好有些与长京的生意,又正好有位远亲,前段时间得病死了。”下边一个跪着的中年人立马抬起头来,说道,“届时可说曹家小娘子是我们丁家的远亲,送到长京,有个正经的身份,所带银钱也有解释。” “老朽可再添些银钱。” 宋游便又看向了曹家小娘子。 “可以……” 曹家小娘子点点头,声音细若蚊吟。 “还有吗?” “我那二伯……” 曹家小娘子咬了咬牙,没说出口。 “老朽知晓。”丁家老爷子年纪已大,跪在地上,膝盖已经疼痛,立马说道,“老朽这就将他赶出我丁家村。” “我二姑对我很好……” “老朽定然厚待。” “嗯……” “不知小娘子还有何吩咐?” “……” “那老朽今日便叫人去城中安排,让犬子亲自带着银两送小娘子到京城去,将小娘子安顿好为止!” “嗯……” 曹家小娘子并不多言。 “先生……” 众人这才看向年轻道人。 “诸位心善。” 宋游点头恭维了一句,随即说道:“老丈年事已高,还是起身吧。” “不知先生可会解梦?” “嗯?” “先生有所不知。”丁家老爷子为难的说道,“我等昨夜……不知是过于忧心还是……还是神官有所启示,都做了些梦。” “不知都梦见了什么呢?” “梦见金甲神官,与我等陈说利弊,劝我等此生好好向善……”老者说完看向宋游,心中忐忑,“不知我等为何会做这种梦?这又是何意?” “那就要问问诸位今日表现,究竟是诚心悔过,还是被梦中神官所吓住了。” “自然诚心悔过。” “若是诚心悔过,便都好说。” “请先生指路……” 感谢“雁雨歌白天不懂夜的黑”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215章 劝诸位向善积福 “天地有秤,生前善恶几何都记在账上,想要洗清罪孽,便要靠善行。”宋游伸手摸了摸旁边的三花猫,说道,“不过既然神官并未责罚,只是在梦中为诸位陈说利弊,劝诸位好好向善,那便向善即可。” “请先生指路。” “首先一点,便是这位曹家小娘子,她在此处已活不下去了,诸位是知道的,所以诸位答应的,应当一点折扣也打不得。” “这个自然!” “我等再无坏心!” “我等已然知错,必不能再错上加错!先生敬请放心,也请曹家小娘子放心,我等答应的定然一点也不少!” “这样最好了。”宋游点点头,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佛家的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下一路走来,附近百姓多有贫困,就连同在丁家村的百姓,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宋游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如今人多地少,昨年天气也一般,收成不好,不只是我们这里,很多地方都吃不饱饭。”有个中年人站出来,“确实不是我们苛刻所致。” “没有怪罪诸位的意思。”宋游说道,“只是俗话说得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诸位富裕,若为富而仁,无疑是当地百姓之福。” “原来如此。” 这名中年人好似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拱手:“多谢先生指点。” 底下一群人也纷纷附和。 “行善是道,如何行善则是术,而真正的行善之道,却是不拘于任何方式且没有止境的。” “我等知晓……” “诸位只管去安排、去行善即可,只愿诸位都能生前坦然,死后亦不受鬼城刑法折磨。”宋游摆了摆手,停顿一下,又看向丁家老爷子,“在下本该今日便离去的,奈何昨夜一夜几乎未睡,便再借老丈的老屋休息一日,明日再走,不知是否方便?” “家中便有空房!” “不必了,在下就住那边。” 宋游这才站起身,却又转头,对身边女子说:“说来很巧,在下此行便是从长京而来,长京西城有条柳树街,在下原先就住在那里,现在还有一位朋友也住在那个地方。与足下相遇,实在有缘,等足下在长京安顿好,请务必去寻一寻,只消到柳树街一打听,就能知晓在下原本住哪。等在下从北方走了一趟回到京城,若到时还有缘,说不定还要去找小娘子呢。” “一定……” 曹家小娘子说道。 宋游这才迈步出去。 三花猫也连忙跳下案几,跟了上去。 一人一猫离去了,剑客却仍旧持剑站在旁边,盯着众人。 这时才有机灵的人明白过来,这位先生哪是要在这里休息,分明是找个理由在这里多留一天,好看着他们将一切安排好,也好给这女子心安。 要去长京,要有路引。 要有合法身份证明。 丁家敢在这里做这样的事,自然是在城中有不少势力的,甚至很可能原先就是城中官吏,一切办起来都很快。到下午的时候,便已为曹家小娘子办好了路引与身份证明,由丁家的长子亲自陪同,与商队同行,前往长京。 曹家小娘子在舒一凡的陪同下,来村西老屋找宋游道谢。 “先生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只是有缘相遇,不求报答。”宋游盘坐在床上与她说道,“此事罪魁祸首乃是一名道人,足下应是有特别之处,被他看上,这才设计加害,那名道人作恶多端,在下之后自然会去寻他,讨个公道。也请足下从此离去之后,路上多多小心,今后莫要随意透露自己生辰八字。” “小女子记住了……” 小娘子说到这里已哭了起来。 “至于这丁家,既是那道人手下的受害者,也是足下的加害者。只是当地官府怕是审判不了他们了,且此事实在复杂,在下也不是官府,能做的也只是说几句谎话,免得他们轻易将之放下,也督促他们今后更好的恪守行善之道,为富而仁,造福当地百姓。” “……” 小娘子这才愣了愣,抬头看他。 眼睛还红肿湿润,却又很呆滞。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什么天雷,什么托梦,都是面前这位先生一人所为,立马屈身一跪: “先生是神仙……” “在下若真是神仙,便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宋游也是无奈摇头,往前扶她,“快快请起。” “神仙以后到了长京,小女子再做报答。” “……” 宋游不愿与她多说,只摇了摇头:“走吧走吧,料想那些人也不敢再对足下怎样了,只是此去长京还有几日行程,足下也得万事小心。到了长京之后足下举目无亲,也请多些当心,对于丁家之人,有能用的地方,也可适当开口。只祝足下余生顺遂,忘掉过去,在长京过好自己的日子。” 小娘子只连连点头。 随即身边的剑客提醒她,该走了,她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出去。 屋中一时又只剩下一人一猫。 宋游扭头看了眼身边依旧一脸疑惑、好似既听不懂又看不懂的三花猫,伸手挠了挠她的脑门,这才叹了一口气。 “唉……” 此时阴间未成,哪来的地府? 天意最是难说,谁知道自己走到这里是冥冥中的安排,还是纯粹的巧合? 然而在这个时代,民间已深信阴间地府一说,又深信天意,深信神灵,有时藉此撒一个谎,还真是好用。甚至可能比官府、王法还更好用些。 …… 次日下午。 丁家老爷子来找宋游。 宋游并没有闭门不见,而是很平静的与他交谈,告知他此事乃是那名道人的算计,害死丁家长孙还有其他几人的是那道人,出主意要他们将曹家小娘子与长孙配冥婚活葬的也是那道人,丁家老爷子听完,懊悔莫及,宋游则劝他今后擦亮眼睛,教导后人,好生用剩下的时间行善。 直到去送曹家小娘子的舒一凡回来,宋游才向丁家众人道谢道别。 丁家赠来银钱,他也没有收。 慢慢已经走到了村口。 “先生。” 舒一凡将剑插在马上,对他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寻那道人?” “只管往前。” “是。” 两人一猫慢慢上了大路。 回头一看,村庄依旧宁静,再看前方,道路也与身后走过的没多少区别。 “……” 吃人的是世道啊。 一行人继续往前,路过了怀长县,却没有往禾州走,而是换了一个方向。 如此又走了一天。 一路上依旧与原先一样,看山看水,看风土人情,仿佛丁家村的事从未经历过,自己等人也不是去寻那害人的道人的。 渐渐已离丁家村有一两百里了。 “……” 宋游停下了脚步。 灰衣剑客牵着黑马跟在他身后,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一座小山,山顶有一间道观,暮霭重重,道观中正有炊烟袅袅升空。 “是这里了。” 宋游再次迈开了脚步。 却没想到,这都黄昏了,竟然还有人与他们一同上山。 是一名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牵着一头驴,从衣着上看不出贫穷与富裕,不过腰间沉重,似乎揣了不少钱财,脚步也匆匆。 双方见面时,男子难免警惕。 不过看见宋游一身道袍,还带着一只三花猫,眼光犹疑了下,心中这才稍稍放心一些,但也没有与他们打招呼的打算。 然而宋游却笑着与他先打招呼: “足下有礼。” 这人这才转头看向他,却是不好不回,于是说了一句: “有礼……” “在下姓宋名游,乃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下山云游至此。”宋游率先自我介绍,随即笑着问,“相逢有缘,不知足下这是去哪?” “还能去哪?自然是去山中道观。” “在下初来此地,也是在山下看见山上道观,这才前来寻访的,却是不知这道观叫什么名字?” “名曰雷清观。” “雷清观……” 宋游念了两句,抬头看向上边。 (本章完) 第216章 神灵不灵,就该烧庙 “不知这雷清观共有几人、供奉的都是哪些神灵呢?” “……” 男子仔细打量了宋游几眼,兴许是见他不像恶人,包括那名带着宝剑、牵着黑马又生得英武不凡的男子,也像是他的护卫,见他谈吐之间不仅态度温和而且谦恭有礼,便也稍稍放缓脚步,对他拱手道: “在下姓徐,单名一个穆字。” “原来是徐公,有礼了。” “回答先生的疑问,据徐某所知,这雷清观总共师徒三人,并不算多,至于供奉的嘛……”徐穆有些窘迫,“徐某来了几次,都没看遍,不过自然是有赤金大帝和几位天宫重神,主要供奉的还是几位雷公。” “只有三人?” “徐某记得只有三人。” “供奉有几位雷公?” “正是。” 宋游不由眯了眯眼睛。 徐穆似乎是有见识的,想了想才又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北方常年战乱,妖鬼横生,这里虽是昂州地界,但其实与禾州只几十里路,平常经常听到哪里有妖鬼作乱的传言,所以比起南边,我们这边的道观和庙子供奉雷公比较多。” “听起来足下去过南方?” “徐某去京城走过商。” “原来如此。” 宋游见识过周雷公的风采,当时接触虽然也不多,但直觉周雷公亦是个正直之人,因而哪怕此时知晓那道人就在山上寺庙里边,知晓这道观里边主要供奉雷公,也知晓那道人乃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妖道,也并没有妄下决断,只是又问徐穆: “足下来此又是为何呢?” “唉,实不相瞒。”徐穆叹了口气,“最近徐某家中便闹了一些怪事,因此想来雷清观找观主看一看、帮帮忙。” “这间道观很灵验么?” “灵验……灵验倒是谈不上,不过观主是有道行的,驱邪降魔之事都很擅长。”徐穆说着顿了顿,面露无奈,摊开一只手掂量了下,“只是要想请高人出马办事,这个嘛,是少不了的。” “原来如此。” 宋游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与足下相遇,甚觉有缘,与足下相谈,受足下解惑,也甚是感激。恰好,在下也会些法术,也擅长驱邪降魔,却是不知足下家中遇到的都是些什么怪事?” “先生也懂法术?” “略懂。” 宋游知晓他是怀疑,于是又说:“若恰好能解足下之忧,便为足下省点香火奉钱了。若是不会,便是在下学艺不精,只能向足下说声抱歉,请足下依旧上山去寻雷清观的观主。” 徐穆一听,怀疑便去了几分。 想了想才说道: “其实也不算多大的事,只是徐某家中老母近期以来,也不知晓是中了什么邪,常常在家中与……仿佛看不见的人谈话。” 徐穆说到这里声音小了一些,像是不愿意谈及鬼神之事,也避开了那些敏感的字。 “有时她会说有人在叫她,叫她起床,叫她吃饭,叫她出门摘豌豆、打菜籽,叫她去洗衣服。有时她吃饭会招呼人一起,有时她躺在床上,会说前面站着一个人看着她。可是这些所有事情,她面前都没有人。我们问她那是谁,她有时能说得出来,但说的人也都不一样。有时说是我们已经死去多年的老父,有时说是她的姐妹,有时说是同村死了的其他老妪,有时她也说不出来,说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我们听了都很害怕……” “这样啊。” 宋游想了想,不能妄下决断:“这个要在下过去看看才行。” “哈哈多谢先生,不过徐某来都来了,钱财也都凑齐带上了,还是上山一趟吧,只求早点解除家中老母的烦忧,也免得先生大老远跑一趟。” “足下是个大孝子。” “哈哈俗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何况徐某幼时家贫,弱龄失怙,母亲含辛茹苦将我们拉扯大,辛苦极了,怎能不孝?” 宋游点点头,并不多说。 于是与徐穆结伴同行,一同到了山上道观门口。 道观不大不小,红漆木门。 “笃笃……” 徐穆率先敲响了门。 里头传来脚步声。 三花娘娘已然明白那日的掘坟道人是自己一行的仇人,也明白今日是来寻那道人的,虽然因自家道士和路人谈话的态度而感到迷惑,但也并不妨碍她的警惕与保护自家道士的决心,此时早已蓄势待发。 剑客提剑的手也往前伸了伸。 “吱呀……” 开门的是一名小道士。 “?” 三花猫将头一歪,愣愣盯着他。 剑客也皱了皱眉,没有轻易动手。 小道士十几岁的样子,开门一看,不由问道: “几位找谁?” “小人姓徐名穆,母亲似是中了邪,想来请观主解我母亲之忧。”徐穆毕恭毕敬。 “哦……” 小道士点了点头,又看向宋游: “那道长找谁?” “在下乃是云游的道人,见此处有间道观,过来拜访一下。”宋游微笑着,“不知是否方便?” “……”小道士上上下下看他一眼,“不是我们不懂待客,实在是我们道观不大,除了供奉神仙的宫殿,总共只有两间可以住人的房间,实在没有地方留宿道长和跟道长一起的这位大侠。” “我们并不留宿,只进来看看。” “这样啊……” 小道士又有些为难了:“可是我家师父昨日修行出了点差池,身体抱恙,怕是也难以招待道长……” “道友的师父可是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道长,大约与我一般高,长得很瘦?” “咦?你怎知晓?” “与观主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却并不知晓观主道号。” “那……” “不如小道友先让我们进去,再禀报观主。若观主愿意见,在下便与之长谈一番,若观主实在身体抱恙、不便待客,在下离去便是了。” “这样也好。” 小道士点了点头,把门打开了:“那便请几位进来吧。” “先生,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看着马。”灰衣剑客对宋游说道。 “有劳。” 宋游知晓他的意思。 随即跟名叫徐穆的男子一起,跟在小道士身后,走进道观,来到主殿。 小道士问了他们要不要上香,徐穆花了十几文钱,买了三炷香,宋游则婉拒了。小道士便让他们在主殿稍作等候,并提醒别让猫儿进去,以免猫儿不懂事亵渎了神灵,自己去知会师父。 三花猫扭头直直把这小道士盯着。 收回目光,看见自家道士和那个路上遇见的男的人已经进了神殿,她目光闪烁的想了想,便也真的就地坐下来,舔起爪子,不愿进去了。 主殿中点着光明灯,没有蜡烛。 已有几支香在燃烧着。 应是道观的道士敬的。 宋游背负着手,站在门口,一一打量着神殿中的神像。 正中果然是赤金大帝的神像,左右两边的神像与多数道观并不一样,但也是当前大晏道教比较重要的几位神灵。 此外边上便是几位雷部神灵神像。 从香火和贡品可以看出,这间道观主要供奉的便是赤金大帝与雷部主官,道教尊称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民间若只单说雷公,便是指的他。伏龙观近几代传人一般称其为傅雷公。 其余几尊雷公像做得不好,难以辨认出谁是谁,也没有任何吸取过香火愿力的迹象,没有灵性,亦没有神光。若有灵性神光,做得再不像,宋游可能也能认出几尊熟悉的,不过如此一来,便连他也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自然地,神灵自己也分不出来。 此时神殿中香烟袅袅,几乎只飘向两个方向。 一是赤金大帝,二便是傅雷公。 “你们还真敢收……” 宋游看着香火,露出一抹笑意。 敬奉赤金大帝可能是出于尊重,毕竟天宫之主,道观没有不拜的,其余几位神灵便是纯粹的尊重了,除了尊重别的一丝一毫东西也没有。雷清观主要供奉的则是雷部主官傅雷公,其余的雷部神灵,也只是象征意义的摆上神像,写了名字,但其实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至于为何这几位毫无灵性神光…… 也许是他们早已察觉到这间道观的观主走上了歪路,修了邪道,也许是因为道观建立之初、塑像之时根本就没有诚心想要供奉他们,既无诚心也做得一丁点都不像,自然他们也感知不到此处有了自己的神像,或是感知到了,也并不在意。 身旁徐穆也在诚心上香,已将手中香点燃,跪拜许愿后,也插在了傅雷公的面前。 香火愿力仍旧只飘向那两位。 “两位……” 小道士又跑了回来,对他们说道:“贫道刚去叫醒师父问了问,师父说他身体有恙,不便待客,请两位回去。” “哦?”徐穆很吃惊,“那我老母该怎么办?” “师父说过些时日再来。” “这……” “实在对不住。”小道士说道,“善人过些时日再来,可免去钱财。” “那好吧。” 徐穆只得答应下来,便又看向了宋游。 “不知足下家住何方?”宋游笑着问道,“在下云游天下,也许就走到足下那里来了,若届时足下还没找到别的法子,也可以让在下试试。” “那便多谢先生!” 徐穆连忙深施一礼,事关老母,倒也没有推辞,而是说道:“徐某家住止江县,城北二乔街,稍稍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先生若来到,徐某家中虽也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有酒菜相待。” “足下慢走。” “那先生……” “在下与这道观有缘,而且还没上过香,便再上一炷香再走。” “上炷香要多久?徐某等着先生就是。” “足下先行离去吧。” “这……” 徐穆虽不知为什么,但才刚认识,也不好多纠缠,只好答应下来,笑着离去。 宋游便也在怀里掏了掏,还回头看了眼端坐在院子里的三花猫,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掏出一把钱,数出十几文,递给了旁边小道士。 同为道人,上门敬香,按理来说,不该收钱,不过小道士笑嘻嘻的,竟也一把接过,很顺溜的就揣进了怀里。 “……” 宋游得到三炷香,吹了口气,香便自动燃烧了起来,插在了雷部主官傅雷公面前。 “这位道长……” 小道士刚想劝离宋游,便听一声轻微的爆响。 “篷!” 刚点的三炷香陡然燃起了火焰。 火焰之大,远远不是线香所能烧得出来的,偏偏神像又都披着被风衣,挂了红,都是很好的助燃物,被火一烧,便全都燃烧了起来。 神灵不灵,便该烧庙。 (本章完) 第217章 魂飞魄散还是自然死去 “这…… “这这这……” 小道士一阵慌乱,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他又忽然感觉怀中一阵滚烫,似是刚刚揣入怀里的那十几枚铜钱所致,于是连忙将手伸进怀里,取出钱来。 果然是这钱在发烫。 可是这钱隔着衣服都觉得烫,又怎么能就这么将之握在手中呢? “啊呀!” 小道士情急之下,立马便将钱丢了出去。 这钱是真的烫手。 扔得也真是用力。 十几枚铜钱顿时被抛洒到空中,纷纷扬扬,有的撞在了挂红与被风衣上,有的落在了神台上,有的叮叮当当滚落下来,滚得满地都是,但这些铜钱只要一沾到可燃物,便顿时篷的一声炸开火焰,燃烧起来。 “篷……” “篷……” “篷……” 一团又一团的火焰在神殿中炸开,在这黄昏时候,将神殿中的一切都照得清楚。 小道士哪里还不明白,都是面前这个道人搞的鬼。 “你你你……” 小道士转头看向宋游,有心想要指责他,但只是随便一想,便知道这道人是自己惹不起的,于是连忙跑了出去。 “着火了! “着火了! “师父!有人在观中放火! “师兄!我去叫师父! “师父! “师父不见了!” 两个小道士着急忙慌的在院子里碰头,都是十几岁的样子,满面惊慌,大一些的除了惊慌,则还多了些怒意。 “怎的就着火了?” “有人放火。” “谁敢在我雷清观放火?” “就是刚才进来的那个道士……” 此时神殿中已经燃起熊熊烈火,也不知这火哪烧得这么快,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整间宫殿都已经烧了起来。 不仅宫殿的建筑结构被烧得几近崩塌损坏,泥土铸就的神像更是被烧得通红,火光映照之下,傅雷公和赤金大帝的神像好似也多了几分神威。 此时宋游便站在神殿门口,与殿中神像对视。 三花猫也已经从院中来到了门口,两只前爪扒拉着高高的门槛,抬起头直盯着他,似是担忧他被火烧,又不愿出言叫他。 “轰……” 一根柱子倒塌下来,火星四溅。 宋游这才转身,目光刚好与外面的两名小道士对上了。 “伱这道人……” 年长一些的小道士胆气不小,壮着胆子质问门口那道人,却只见火光冲天,火星纷飞,风火撩拨这道人的头发衣襟,却损伤不了分毫,而他身后神殿中的神像则已被烧得破坏崩塌,倒得到处都是。 小道士的话便卡住了。 “怎么?” 年轻道人出声说道。 “你你你……”小道士这才反应过来,“我等好心好意让你进来,同为修道之人,我、我雷清观与你有何恩怨,你竟要放火烧我道观?” “二位可知晓,二位的师父,为了自身修行,在外草菅人命?” “怎么可能?”年长些的小道士顿时怒目圆睁,“我师父在此修行多年,帮过的山下百姓不知多少,怎会做如此恶事?” “绝不可能!我等参悟的乃是道门经典,侍奉的也是雷部正神,师父的法术与修为亦是自然而来,哪有为了修行草菅人命的说法?” “不仅草菅人命,而且精心设计,好使人怨恨之死。” “休得污蔑!” “我师父虽说收钱不少,但也是为了清净,这些年来,每年下山替人驱邪降魔少说十次,怎会是你说的恶人?” 两人虽然害怕,但也盯着宋游。 宋游也与他们对视,片刻之后,才露出一抹微笑: “这样啊。” 说完往前迈步,出了神殿。 猫儿仰头盯着,见状也连忙跟上。 “观中应当有些钱财,两位自取一些,便各自离去吧,别的不该拿的东西,就不要拿了。” 一人一猫走过院子,与两名小道士擦肩而过。 “轰!” 神殿中烈火一盛,几乎要冲出门。 一时间整间神殿全被火焰充斥,只感觉热浪涌来,光芒亮得耀眼,点亮了这山间的夜。 …… 片刻之后,道观背后。 一个穿着干净道袍的中年道人软倒在地上,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连眼睛也闭着,若非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而他的右手已经被从手腕处齐齐砍断,正不断流血。 一名剑客持剑站在旁边,腰身上的衣裳破了一块,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不远一匹枣红马静静吃草。 黑马则老实站在主人的身后。 宋游走来,看向剑客腰间: “足下受伤了?” “一些小伤。”剑客淡然说道,又用剑指了指身边的中年道人,“这人颇为狡猾,虽然觉得我们不可能来寻他,却也提前做好了准备,在道观后门的山上提前留下了一些虫子。舒某拦截他时,只顾着将面前飞来的虫子劈死,却是大意了,竟没有料到,身后的草上就有几只。” “这虫子有毒性。” “先生放心,托先生的福,舒某于剑道有些进展,虽还谈不上以武入道,却也有了些不凡之处。”舒一凡说道,“知晓这虫子有毒,但毒素也没法短时间扩散开来,舒某已迅速将肉剜下,过几天就好了。” “那便好。” 宋游点了点头,看向地上的道人。 “听说道友在雷清观修行多年,也帮过山下不少百姓,不知又是如何走上此路的呢?” “落在道友手中,道友断不可能再饶了贫道……”地上的道人依然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道,“既然如此,要杀要剐,道友请自便吧……” “足下可有懊悔之处?” “说这些还有何用……” “倒也是。”宋游点了点头,“足下所行之事,实在罪不容诛。按理来说,在下也没有资格审判足下,不过既然足下落到了在下手上,以足下的本事在下也不敢将足下交给官府,再者,以足下现在的伤势,可能也撑不到去官府了。念及足下在山上多年,多少为山下百姓做了些善事,便请足下自己选,是要魂飞魄散,还是自然死去。” “……” “不选么?” “……” 地上的道人沉默很久,把头倒了下去,能看见不远处冲天的火光,这才说:“贫道在山上修行半生,便让贫道就这么死在这山上吧……” 这个角度的他自然看不见,面前的道人脸上已露出了一抹微笑。 “足下当真是山上的道士?” “莫非还能有假?” “在下好奇心重。” “……” 地上的道人越发虚弱,却还是说道:“贫道自幼便随师父在山上修道,我们雷清观虽不会法术,但也诚心侍奉天宫众神,专心钻研道经。然而后来北方草原部落连连进犯,造就了许多流民,这些流民比蝗虫还可怕,我们道观便遭了劫,贫道师父被活活饿死……” 说到一半舒了口气: “后来贫道离开道观,流落天地,好似浮萍,偶然得到一些修行之道和法术,几经辗转,便又回了道观,一边操持道观,一边修行……” 掘坟道人的声音很小,有些字几乎听不清楚,有些字又几乎发不出音来。 然而宋游还是听清楚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随即问出了自己关心的问题:“雷部主官可知你修的邪道?” “他又怎会知晓……” “那为何又只供雷部主官呢?” “呵……” 地上的道人扯了扯嘴角:“雷部众神皆一身正气,嫉恶如仇,又善于驱邪除魔,堪破邪祟,自然便只能供奉傅雷公了。” “这样啊……” 宋游又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几分。 别看天宫神灵被传得高大伟岸,好似各个都有了不起的本领与德行,其实也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点来说,又有点类似人间朝廷了。 就好比雷部众神—— 雷部神灵是非常古老的神灵种类,人们也许早在没有文明之前,就摄于滚滚天威,开始觉得是有神灵在冥冥中掌握雷霆之力。不知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催生出掌管雷罚的神灵的,总之应当比多数神灵还要古老。 雷部众神中,也有很多老资格。 不过神灵并非越老越强,若是如此,就不可能有赤金大帝的天宫了。 神灵是信众越广,本事越高。 周雷公是雷部最年轻的神官之一,还有许多前朝、前前朝诞生的雷部神官,但雷部主官傅雷公其实也不算古老。 傅雷公在前朝就是雷部主官,不过与其他雷部神官的成神之路不同,他之所以成为雷部主官,是因为他是前朝的开朝名将,战绩不错,又是前朝皇帝的心腹大将,死后才被封为雷公。几代之后,慢慢被后来的皇帝出于不同目的封成了雷部主官。 朝廷下令,士人宣扬,民众便也认可。 其实他不见得刚正不阿,也不见得嫉恶如仇,更不见得慧眼识妖邪,也许相比起雷部,他当初去做斗部的神官会更适合。 宋游又看向了地上的掘坟道人。 掘坟道人很耐心,闭着眼睛,不知是在等死,还是在等他离去。 宋游也很耐心,在等他死。 不过等着等着,他却开口说道: “在下想了很久,足下应当是想取丁家长孙与曹家小娘子的鬼魂,他们一个至阳一个至阴,别的讲究在下就不太了解了。” 掘坟道人躺着没有回答。 似乎已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生机也确实流失了大半,身上几处剑伤与手腕处流出的血已将地上染红了一大片,加上昨晚心神魂魄受的伤,哪里经得住这么摧残? 宋游却继续说道: “足下善于操控魂魄,不可能不知晓,如今天地有变,成鬼变得容易了,尤其是足下这种有道行的人,死后几乎必定成鬼。而足下拿出了一通不知是真是假的肺腑之言,打动在下,只是想让在下相信,足下是真心实意想要死在这里。” 掘坟道人顿时睁开了眼睛。 却见年轻道人对他摇头:“足下心中丝毫惭愧悔过也没有,只有懊恼,而足下所懊恼的,也只不过是运气罢了。足下只想成鬼,再来一次。” 掘坟道人这才露出几分慌乱。 (本章完) 第218章 自己选的 小山之下,小路之上。 本来到山下的时候就已经是黄昏,上山耗费了一会儿,在道观中耽搁了一会儿,下山又是一会儿,此时天已经蒙蒙黑了。 徐穆牵着驴子走在路上,借着昏暗的天光往回赶,有些烦恼。 倒不是烦恼自己要摸黑回去,回去还有将近百里的路,今晚恐怕要露宿荒野,受霜露之寒,而是自己花了一天赶过来,却没请回观主,家中老母亲的行为虽说确实惹人害怕,但做子女的,更多的还是担忧。 要是哪天那些鬼要叫母亲跟他们走呢? 要害老母亲或者家人呢? “唉……” 然而此时也只得希望这雷清观的观主快些好起来,毕竟这方圆几百里,雷清观的观主虽然心黑,但确实是公认有些本事的。 或者那名姓宋的先生…… 那位先生谈吐也不凡,听说从逸州来,走这么远,怕也真有些本领。 只希望他能走到止江县且快些走到止江县来,希望他真有本领,能让老母亲快些好转。 思考之间,天色越来越晚。 几乎已经见不到天光了。 好在今日天气好,满天繁星,头顶还有一轮新月,如钩子一样,他没有晚上看不清的眼疾,适应了黑暗之后,也能看清路。 走得累了,便骑上驴子,让它驮着走一会儿。 没多久便走上了大路。 然而没走多远,却听见前边有些动静。 好像是人说话的声音。 “……” 徐穆顿时警觉了起来—— 此方天地并不太平,官道也偶有盗匪,怕不是遇见了歹人? 徐穆连忙翻身下驴,牵着驴子躲到了树林里去,握着驴子的嘴巴,不让其出声,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近。 这时才听清,是一声声的大喊。 “阴差过境…… “生人回避……” 徐穆顿时一阵心紧,头皮发麻。 内心害怕到了极致。 可即使这么怕,却偏偏忍不住好奇,甚至越害怕就越好奇,忍不住透过草叶间隙,偷偷的往前边看。 只见一队阴魂小鬼从自己对面走来,走得不快,和寻常人走路差不多,鬼牵着鬼,旁边又有身着差服的鬼跟着,很有秩序。 不知从哪来,又要到哪去。 忽然众鬼纷纷朝他这边扭头。 “嘶……” 徐穆顿时一阵害怕。 不仅所有鬼都齐齐扭头看着这方,甚至他们都不转回去,一直盯着这方,诡异可怕,吓得徐穆一阵颤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被他们给索了去。 然而这些鬼似乎对他并无想法,也或许是鬼差有鬼差的规矩,他们只是盯着这方,并没有人来找他,待得走远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阴差过境…… “生人回避。” 仍旧走一段喊一声,声音慢慢远了。 徐穆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似是有所感,他忽然回头—— “啊!” 倒不是见到了一张鬼脸。 而是看见在自己身后、自己下来的那座山上,雷清观已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火远远看去似乎只有一个小点,但却覆盖了整座山头,映红了半边天,怕是整座道观都烧了起来。 徐穆这才反应过来,也许方才那些鬼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身后远处山上的大火,就算看见了自己,也只是顺便看见了自己。 “这……” 徐穆顿时惊呆了。 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慌乱。 雷清观的观主还在山上,而且卧病在床,那可是周边难得的真高人,也是救助母亲的希望。 自己路上偶遇的宋先生也在山上。 那宋先生虽说只与自己一面之缘,不过待人却颇为有礼,自己仅仅与他交谈两句,他便肯要了自家的地址,说有缘便要去看看帮帮忙。且不说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说届时能不能去,至少给他的感觉是很好的。 宋先生应当是没有事的。 徐穆有心想去看看,然而一来很远,等自己赶过去怕都烧得差不多了,二来刚刚才有一队阴差阴鬼从这里走过去,也不知走远没有,自己要是往回赶岂不是正好追上他们,届时那些阴差怕不会以为自己要跟他们一起走? “……” 纠结犹豫着,突然见到两道人影跑了过来。 定睛仔细一看,是两个小道士。 正是雷清观那两个小道长! “小先生……” 徐穆也顾不得害怕了,立马跑了出来,中间还被草绊了摔了一跤,这才走到大路。 “那边怎么了? “怎么烧起来了? “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宋先生和观主怎么样了?” 然而这两个小道士似乎被吓坏了,只顾着奔跑,最多回头看一眼身后,便继续仓皇的逃跑,并未理他。 怀里鼓鼓囊囊,还在甩动着。 掉出了一坨什么东西,砸在路边,他们也不管,徐穆捡起来一看才知道,竟是一块十两的白银。 …… 道观背后,小山之上。 “咳咳咳……” 掘坟道人剧烈咳嗽几声,盯着宋游:“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 “为何要动手?” “你不是要让我魂飞魄散吗?” “在下何时说了要让你魂飞魄散?” “嗯?” “我给了足下选择,自然便不会食言。”宋游认真看着他,“难不成足下以为我是在戏耍于伱?” “……” 掘坟道人眼神又是一凝,咳嗽着说:“你要等我死后成鬼,再折磨我的咳咳……魂魄……” “看得出你这么做过。”宋游顿了下,“不过你误会了,我却没有你那么恶毒。” “那你想……” “不知足下是否听过地府一说?” “地府……” “地府虽然未成,不过天道已然转变,国师为应付越来越多的鬼魂,已提前组建阴差,四处收敛无主的新鬼。”宋游耐心解释道,“不知足下可有听说过北方百鬼夜行的传说?” “……” 掘坟道人似乎已说不出话来了。 宋游则没有停下的意思。 “说来地府虽然未成,不过丰州业山已有鬼城,听说入了那里的鬼,无论强弱,国师都要先审一番。若是生前有过大恶,便要受火焚烧。在下虽不知晓国师到底在搞什么,但这一点是不会有错的。” “嗬……” 掘坟道人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也鼓了起来,发出难听的声音。 这口气迟迟没有吐出去。 三花猫站在旁边被这动静吸引,探头探脑的看他,好奇这个人都要死了、在搞什么,宋游则弯下腰,把她抱在了怀里。 “呼……” 当掘坟道人的这口气吐出去,他已然双脚一蹬,整个人直接躺平了。 宋游则转头看向了剑客: “足下可怕鬼差?” “舒某曾斩鬼数十。” “伤势可还能走动?” “区区小伤,先生尽管吩咐!” “山下官道上有阴差过境,便有劳足下跑一趟,说这里有鬼,将鬼差请来。” “这就去!” 剑客毫不犹豫,翻身上马。 “彻……” 黑马奔跑着趁夜下山。 掘坟道人是有道行的人,如果宋游没有猜错,他的修行之道乃至于会的一些法术都与阴鬼一道有关,因此死后,几乎立马就成了鬼。 不过由于前几天自己的假身被砸死,魂魄有损,所以他成鬼之后,也没有如普通人死后成鬼那般,很快便恢复正常,而是仍旧萎靡不振。 夜已深了,繁星遍布,新月如钩。 背后满天大火,山上人鬼对立。 只是此时再面对宋游,掘坟道人却完全没有此前的从容了,变得慌乱而恐惧。 “傅雷公救我! “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在上,我乃雷清观观主姚玉山,供奉天尊二十余年,此地有妖道害我,速来救命!” 然而宋游却十分平静。 “足下有所不知,在下最先烧的,就是他的神像,足下是喊不应的。” “你竟敢烧毁神像!” “神从人来,人奉神灵,若神灵不灵,任何一个百姓都可以烧毁神像。”宋游说道,“若神灵敢于怪罪,便不配为神了。” “你……” “足下还有什么话说吗?” “你……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设计使那曹家小娘子与丁家长孙举行冥婚,又要让她活着下葬吗?”掘坟道人的鬼魂说道。 “足下现在肯讲了?” “你答应放我离去,我便说给你听。” “……” 宋游看着他,却只是微笑。 “如何?” 掘坟道人神情一凝。 “足下误会了。”宋游笑着对他说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感兴趣。” “……” 此时阴差已然上山。 “何人唤我? “何处有鬼?” 连着两声,声音尖锐。 只是胆气却不是很足。 转身一看,是几个穿着差服的老鬼,一边对着宋游说话,一边将目光投向旁边燃烧的道观。 那火焰透出惊人的温度,有着令他们胆战心惊的灵力,看着都觉得一身滚烫。 “见……见过仙人!” “不是仙人。”宋游回礼道,“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在此发现妖道作恶,罪大恶极,所以才请几位将之带回业山鬼城。” “不是仙人,怎知晓我业山?” “偶然听说。” “我等明白了,这就将之带回业山,必严加审讯,若真的罪大恶极,必将之处以烈火焚烧之刑,直到魂飞魄散!” “此人生前有些道行,不知死后还能用几分,不过此时他魂魄受损,诸位小心便是。” “多谢仙师……” 掘坟道人的鬼魂一脸呆滞。 阴差却不留情,一把将他锁住。 (本章完) 第219章 赠一缕惊蛰灵力 寺庙依旧在烧,在这季春时节,温度一阵阵的传来。 一行人重新找了处平坦的地方。 宋游铺开羊毛毡,盘坐于地,对面的剑客也是坐在地上,长剑就插在旁边,他侧身扭头,一脸平静的清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足下的伤不算轻。” “在舒某受过的伤里,算轻的了。” “我有一丹,赠予足下。” 只见宋游伸出手,手掌摊开,掌心有着一粒莲子大小的丹药,颜色似白似蓝,又似乎隐隐透着点紫红。 “此丹名曰惊蛰,其中既有盎然生机,能助足下快些恢复伤势,又天然有驱邪的功效,能驱除伤口中残留的细微邪毒。还有雷霆之力,正好助足下剑道上的感悟更上一层楼。” “……” 剑客涂药的动作一顿。 本身刚刚听见前半句话的时候,是想习惯性说一句“这点小伤不碍事”的,然而越往后听,拒绝的话便越是说不出口。 到后来已经一愣一愣了。 “多谢先生……” 剑客伸手接过丹药,看了一眼,毫不犹豫,一口就吞了下去。 宋游也收回了手。 这名剑客天资绝世,三年前义庄偶遇之前,便已挑遍柳江大会,没有敌手。随后借着那一夜惊雷的感悟,剑道更上一层楼,说比起江湖史上那几位以武入道的大宗师也许暂时不如,不过也已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剑客了。 如今两次相遇,是为有缘,多年传闻,几日相处,也有了些了解,知晓他不仅剑术高超,品性也正直,当得起一个侠字。 既然如此,宋游自愿再助他一臂之力。 也许多年之后,江湖上会再多一名以武入道的绝世剑客,不过宋游相信一点,便是面前这位剑客将来即使以武入道,自己今日所赠的一缕惊蛰灵力也不过是助他更早达到这一境界、或是更好的达到这一境界罢了——面前这位剑客已然绝世,本是不需要别人相助也能入道的。 此时已是二月上旬,新月如钩,夜晚仍有几分料峭寒。 宋游背对着山顶的大火坐着,看远方新月,看山影连绵,过了许久,才躺下去,细听虫鸣,也思索今日之事。 “傅雷公……” 猫儿在旁边趴着,小声呼噜。 入眠时已不知几更。 次日清早,露气很重。 宋游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的蓝天,蓝得纯粹,蓝得深邃,唯一的点缀只有头顶的一截枯枝。 宋游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随着越来越往北走,天空倒是越来越蓝了,是在南方很难见得到的开阔的蓝。 “道士你醒了……” “醒了。” 宋游这才坐起来。 “三花娘娘捉了一只鸡,是那个道观里的道士喂的,昨天晚上跑了出来。”三花猫凑得很近对他说,“很大一只,够我们三根猫和人吃了。” “留着中午吃吧,早晨吃丁家老丈送给我们的干粮就行了。” “好的。” 宋游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捻起一根毛发,粗粗硬硬,拿到面前仔细一看,手指头那么长一根,白色的,便随手递到三花猫的面前: “三花娘娘,你的胡子。” “……” 三花猫凑近仔细看了看,看得认真,但是看完什么也没说,一扭身就走了,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宋游笑了笑,看向旁边的剑客。 “足下感觉如何?” “先生神丹,今日醒来,伤口居然已经好了。”剑客皱着眉说道,“隐隐还有些奇妙的感觉,难以说得出来。” “伤好了就好。” 宋游已经站起来了。 剑客立马要来给他收拾毛毡毛毯,宋游连忙婉拒,自己又不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哪有让别人来帮自己收拾行囊的道理。何况这位并不一般,乃是当今名满天下的江湖第一剑客。 收拾好后,稍作洗漱,剑客也已经在三花娘娘的帮助下生好了火,烧一锅水,烤点干粮和油炸肉,吃完便带马下山而去。 清晨露重,官道带沙。 吸一口气,满肺清凉。 不急不忙,心绪平静,于是每走一步都十分清楚,每到一处都十分清晰。 前边有农田,农户正在春耕。 道人、三花猫与两匹马在官道上等着,剑客则走上田间小路,与农户交谈。方言难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剑客身形挺拔,谦恭有礼,农户手中的锄头还嵌在地里,双手保持着握锄的姿势,半佝着腰,侧着头与他对答,两人的身影融进这山间万物皆新的早春景象中,竟也颇为和谐。 宋游安静的听着,也欣赏着这片景象,欣赏着田间这幅画面。 不久之后,剑客便回来了。 “先生。” 剑客皱着眉头对他说道:“这边再往前走,好像就进禾州了,止江县也在那边。” “足下又要到哪呢?” “舒某去光州的话,还能多送先生一段。” “好。” 宋游便转身迈开了步。 三花猫已经走到了前边一点去,因为他们停下来问路,便端端正正的坐在路边舔着爪子等他们,等他们走了,她也连忙起身继续往前。今日的三花娘娘依然担任着探路小先锋的重任。 黑马背上的老母鸡不时挣扎一下。 慢慢到了中午。 阳光充斥着整片天地。 不过春日阳光却不会觉得晒,只觉得温暖和煦,心情也因此变得明亮了。 官道两旁总是绿树成荫,此时枝叶还不茂盛,但阳光照在地上时,也已经是影影绰绰。一名道人,一名剑客,两匹马缓慢行走其中。 马蹄声听起来也让人觉得舒适。 只见前方一只三花猫飞快的跑回来,很有活力,跑起来像是一匹小马,在两人面前慢下来后,便仰头盯着道人,回答道: “那个石头一面写的是昂州,还有个字不认识,一面写的是禾州,也有个字不认识。” “昂州界和禾州界吗?” “昂州界和禾州界!” “三花娘娘去把它认住吧。” “地上还有字!” “写的什么?” “看不清楚了。” “嗯……” 宋游依旧不紧不慢,过去一看。 地上果然写着字。 界碑附近的地上刚好有块大石头,露出地面,通常被当成了路的一部分。石头上面有着青石划下的字迹,只是每个字都比三花猫更大,加上三花猫自身的高度问题,确实不太容易认得出是什么字。 不过不是看不清,而是看不全。 因为即使这几个字看得出已经是好几天前写的了,不过这几日没有下雨,倒也并不算模糊。 宋游换着角度看了看。 上边写的是:“宋先生,舒大侠,三花娘娘,只说一声,在下先行一步……” “呵……” 宋游不禁笑了一声。 这人性格颇有意思。 身边剑客也牵着马走过来,看完这一行字,笑了笑,却是评价道:“这人有些本事,性情也豪爽,爱交朋友,只是太过单纯,若是有别的与人争斗或是保命的本事的话,也许在江湖中也能落个比较好的名头。只愿他此行顺利走到军中,凭着一身本事,必被看重,就怕走不到。” 宋游也是认可他说的话的。 再往前走,便是禾州了。 …… 中午两人一猫便吃的三花娘娘捉的老母鸡,找了一条小溪,剖杀洗净,炖了将近一个时辰,一些内脏也找了适宜的叶子包着来烧了吃,因此走到止江县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 宋游出示了度牒,带着剑客一同进城,一边往城北走去,一边环顾四周。 这边明显不如南方县城繁华。 不仅县城要小一些,房屋老旧低矮一些,商铺更是要少许多,街上行人也明显变少,面露菜色。 “北方确实不如南方繁华富庶,不过这里还是挨着昂州,并不算很北。”剑客是去过北方的,一边走一边与道人讲解,“路上人之所以这么少应该是由于去年的天气导致的,北方大旱,大旱之后又大涝,收成普遍不好,朝廷拨粮也被层层克扣,这边应该算是比较好的了。” “召州如何?” “相比起南方差远了,相比起言州又还好。召州虽然也挨着北方草原部落,不过毕竟不是主战场,虽然一片混乱,倒也勉强过得去。不过舒某去召州也是三年前的事了,后来陈子毅将军镇守北方,塞北人已数年不敢进犯,北方又在长枪门的号召下成立了江湖同盟,若有小股塞北人在草原上活不下去了偷偷来我大晏地界劫掠,也有江湖人前往阻截,如今应当好了很多。” “江湖同盟?” “差不多吧。北方乱,朝廷没有多少控制力,加之长枪门与军中关系匪浅,陈子毅将军的亲兵有不少都出自长枪门,北方江湖同盟又实实在在为各地百姓截杀了许多塞北骁骑,因此也没人说什么。”剑客说着,嗤笑了一声,“说不定朝廷现在都不知道呢。” “有可能。” 凭空多了许多武侠气。 边走边聊,慢慢到了城北。 止江实在不大,到了城北,稍一询问,便到了二乔街,这年头街坊邻里可都胜过远亲,街上随便找个人一打听,就问到了徐穆住在哪里。 见到宋游一行来到,徐穆是又惊又喜。 (本章完) 第220章 不是鬼神是寻常 “两位没事,真是太好了!”徐穆说着,忽又面露惭愧之色,“昨夜见到山上大火,徐某本想前往查看,奈何当时徐某已经到了山下,一来觉得再走回山上怕是也做不了什么了,二来,二来,说来两位不信,徐某竟遇到了阴差过境。” “徐公有心就好。” “是真的遇到了阴差过境!”徐穆惭愧之余,又怕他们不信,重复道,“好长一队鬼,至少几十个,由北往南走,徐某还被他们看见了,只是不知是徐某运气好还是他们纪律严明,倒也没有为难徐某……” “徐公乃是孝子,善良之人,想来鬼魂也不愿搅扰。” “若是如此,那我老母又怎会……” “且容在下看看。” “好好好……” 徐穆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先生快请!” 止江县的住房楼店远远不如长京紧张,徐家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在城中有一间院子。 只是徐家的院子就远远不如长京和逸都的院子讲究了,更像是城外农户家的院子,低矮的一圈土墙围成的小院,里头居然还种得有菜,几间屋子倒是修得比城外的村舍好一些。 徐穆一边走一边说道:“昨夜徐某走在路上,见山上火焰一直烧个不停,却不知是如何烧起来的?好端端的又怎么会着火?” “道观房屋皆是木质,本就易燃,一烧起来,一时半刻自然难以熄灭。” “不知那雷清观的观主又如何了?” “在下也不知他是否逃过了火劫。” “徐某走在路上时,倒是遇见了道观中的两个道童,不过他们只管仓皇逃命,徐某向他们问起先生与观中观主的情况,他们也不答,不知是也撞见了阴差过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徐穆说着心中难免有些担忧,“徐某见他们携带了大量银钱,观主又卧病在床,不免担忧。” “徐公果然是善良之人。”宋游对他说道,语气一如既往的真诚,“至于那位观主,生死有命,全靠造化。” “有理有理……” 徐穆显然也是有些信奉这些的,闻言也只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雷清观的观主是有真本事的,这些年来,虽然收费高昂,爱敛钱财,不过听说也确实帮山下人做了一些好事,应当不会有事。” 宋游闻言只笑而不语。 两匹马便停在院子里,剑客的黑马需要拴着,枣红马却是不需要的。 徐穆带宋游去到了徐家老母的房间。 宋游站在门口一看,徐家老母发丝全白,一脸老态,呆坐床边,目光盯着地上不动,并没有什么异样。 房中有着老年人特有的体味。 “此时她倒是安静了。她一直这样,怪异之举和自说自话一天总会有几次,其余时候有时正常,有时又像现在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今天下午的时候她还在胡乱比划呢。”徐穆见自家老母坐着不动,尴尬的笑了笑,“先生不急,徐某先叫家内去弄点吃的,先生先用饭,今夜便在徐某家中歇息,等家母再有怪异之举时,我再叫先生。” “……”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了淡淡的死气,但也没有说什么,只对徐穆行礼道:“也不与徐公多推辞,便多有搅扰了。” “先生为帮忙而来,如何称得上搅扰?” 宋游闻言笑笑,继续说道:“只是在下与同伴都不是娇气的人,在外头风餐露宿已习惯了,徐公也不必太劳烦,随便照着平常吃一顿饭,随便找间屋子能给在下与同伴睡一晚上,便已很感激了,此外多的,都受之有愧。” “先生放心,不会劳烦!” 徐穆将宋游带到堂屋,请他们坐下,这便叫上自家妻子去做饭,自己则出去割肉买酒。 期间从徐家老母的房间里传出一些声响,是老年人在自言自语,倒是吸引了三花娘娘的注意力,使她跑到门口去盯着不眨眼睛,以解好奇,不过宋游却只是扭头看了一会儿,思索片刻,便收回了目光。 等到徐穆割了肉沽了酒回来,那房中又安静了下来,宋游也没有提刚才的事,只照常与他说话。 北方不比南方富庶,去年收成又不好,徐家虽不贫困,却也不可能大鱼大肉,然而徐家娘子十分贤惠,仓促之间,也拿了一顿好饭出来。 最早熟的豌豆刚刚出来,嫩得很,徐家娘子用来炒了腊肉,炒熟后又把煮过的米盖在上面闷熟,做成了类似孔干饭的做法,饭菜皆香极了。徐穆出去割的肉则拿来煮了丸子汤,又炒了一盘菜,做的时候便已闻见很香了。 饭菜做好,徐家娘子当先便端了一碗,去了徐家老母的屋子,随后便一直在屋中伺候,没再出来,只留徐穆招待宋游一行。 绿蚁新醅酒,用粗碗来装。 “咱们小地方自酿的酒,比不得长京城里的美酒佳酿,两位莫要嫌弃。” “我等亦只是长京城的过客。” “再粗的酒也能醉人。” “喵……” “两位和猫儿不嫌弃就好,我家还有几个兄弟姐妹,有个哥哥也住城里,也是好客之人,今日太晚了,明日把他也叫来,再好好招待两位。”徐穆说着便招呼两人动筷子,“饭菜简陋,不过这丸子汤,这豌豆饭,也都是家母的最爱了。” “那可得让老人家多吃些。” “哈哈这个不必担忧……” 借着油灯的光,众人好一通吃喝。 吃饭时徐母倒胡言乱语了片刻,宋游去看了看,但也没有说什么,回来接着吃饭。 剑客好酒量,千杯不醉。 徐穆却有些醉了,吃完饭后,都忘了问宋游有没有看出什么,便回房呼呼大睡。 随后徐家娘子为他们安排了一间房间,铺好了干净床褥,宋游、三花娘娘与剑客便在徐家住了一晚。夜里徐家老母并不安生,徐家娘子既怕打扰到了客人休息又怕看不见的鬼魂,更怕老母有什么闪失,在屋中好一番安慰,清净的夜里,一切声音都传入宋游与三花娘娘的耳朵。 哪怕到了深夜,每每听到那边房间有什么动静,三花猫也得从被窝里钻出来,伸长脖子盯着那边看。 也不知道哪那么重的好奇心。 次日清早。 徐家娘子又熬了肉粥,应当是照顾老人家才熬的,宋游等人算是沾了光。 吃饱之后,徐家老母又犯了病,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又做些怪异的动作,徐穆和娘子都去安慰。 安慰之余,心中又很惶恐。 只见老人家一边与看不见的人絮絮叨叨,声音让人听不清楚,一边到处找衣裳,不知要给谁穿,一边又要找米,明明刚刚才吃了饭。 徐穆正想回头问道人,自家老母究竟是被阴魂小鬼所扰,还是中了什么邪,却见道人与同行的剑客已收拾好了行李,将被袋放到了马背上,就站在他们身后一脸平静的看着他们。 “正想与两位道别呢。” “先生这就要走?” “徐公请放心。”宋游站着不动,身后的枣红马没有缰绳,也安静的站在他身后,盯着夫妻俩,脚边一只三花猫,也乖巧坐着舔着爪子,“在下昨夜和今早都有观察令堂,并未见到任何小鬼前来打搅,令堂身上也无任何邪气,所有怪异,既非阴鬼作祟,也非邪气入体,都是寻常。” “那是……” 徐穆不由愣了愣。 “只不过是老人家年纪大了,临近大限,神志不清,精神恍惚。”宋游转头看着徐母,“老人家曾经辛苦,幸得儿女孝顺,照顾周到,直到现在这个年纪也没有大病,实在难得。” “大……大限将至?” “正是。” “那……”徐穆愣愣道,“那家母又为什么会胡言乱语、和看不见的人打招呼?” “神志不清,精神恍惚。”宋游很耐心的又重复了一遍,“人老念旧,想念故人,于是曾经记忆都涌上心头,恍惚间便觉得见到了故人。甚至有时见到的人自己都记不清姓甚名谁了,不过也只是自己以为自己忘了,其实并没有。” “那她现在……” 徐穆又看向自家老母。 “徐公听不清母亲说的什么,在下却勉强听清了一点。” “说的什么……” “应是令堂年轻时受过太多苦,怕子女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执念深重,关切着一家儿女。”宋游摇了摇头,“在下精于此道,与徐公相逢便是有缘,又承蒙徐公与娘子好酒好饭招待,不会欺瞒徐公,只如实告知,好让徐公莫再空费钱财与力气去找别处高人了,除非他们是江湖骗子,否则定与在下所说一致。” “……” 徐穆愣了一下,脑中想起幼时母亲含辛茹苦的将自己兄妹几人拉扯长大,再看面前呆呆傻傻、正在寻找衣裳的老母,便忍不住眼睛一红。 又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迷信鬼神之说,却也能辨对错。 “吃了徐公两顿饭,又住了一夜,却没有帮上什么忙,在下深感歉意,只能告知徐公,令堂大限将至,以我看来,恐怕就在三天之内。”宋游看着徐母几乎是纯粹的银白的头发,还有一身干净衣裳,觉得这其实也算不得一件悲伤的事,无病无痛的自然老死从古至今都是一种奢侈,“徐公也莫要过于悲伤,只消多给令堂吃些平日爱吃的,将远处的兄弟姐妹都叫回来,便足够了。” “这……” 徐穆呆呆愣着,两眼却已通红。 徐家娘子亦是掩面而泣。 宋游则对他们拱手施礼,以表谢意,出言告辞后,便领着三花猫与枣红马走出了徐家。 第221章 分别无需多言 从徐家走出来的三花猫依旧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轻快的绕开路上马粪,却是皱着小眉头。 剑客亦有些沉默。 不过当道人看过去时,剑客却又很平静,抱剑对他说道: “先生。” “怎么了?” “舒某想去城中买一个被袋。”剑客看了眼枣红马背上的被袋,“再买套垫褥薄被,今后行走北方也方便一些。” “需要我陪着一起吗?” “不必了,这里下去就是北城门,舒某已问过徐公,只有南边才有卖被袋的店铺。先生可在北门等我,若是不愿枯等,也可先行一步,免得先生与我一同多绕一些路。”舒一凡说道,“舒某买完,顺便问一问路,很快就来追赶。” 宋游想了想,才回道:“那我便从北城门出去,沿着官道走。” “好!” 城中冷清,剑客骑上马,小跑离去。 宋游看着剑客的身影。 这名剑客原本洒脱,行囊一切从简,好来去如风,即使寒冬,也最多披一件厚衣裳,再冷的天好似也不怕,如今却要去买被袋与垫褥了。 多半是被自己带的…… 宋游转过身来,目光一低,只见三花猫蹲坐在前方路边,皱着小眉头,看起来有种愁眉苦脸的感觉,正等着他。 谁又知道猫儿在想什么呢。 “走吧。” 三花猫闻言便也站了起来,扭头看他一眼,便继续迈着小碎步往前走去。 “三花娘娘眉间为何有忧愁呢?” “唔?” 三花猫略微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迎着三花猫的目光,道人微笑着问:“三花娘娘在想什么心事吗?” “……” 三花猫继续盯着他。 盯了几眼,她便又收回了目光,什么也没有说,摇头晃脑的往前走。 只是走得要比先前慢一些。 等到宋游追上她,与她差不多齐平的时候,她才扭过头,并把头仰起,盯着他说:“三花娘娘妈妈要是还在,三花娘娘也会对她很好的……” 声音轻轻细细,真是好听极了。 宋游想了想,也只回了一句: “那是自然。” 徐家本就住在北城,沿着这条街一路下去,便是北城门。 宋游出了城门,并没有停。 大约两刻钟后—— 城外小路青山,一人一猫一马站在一座小山坡上,吹着风眺望远处。 山下是官道,算不得宽,却与南边的路很是不同。南边的官道多是绕山而行,蜿蜒曲折,这边却是一条直路,转弯也只是打一个折,同时这边的山也远比南边稀疏很多,无论是大是小,好像都不太容易折弯道路。 三花猫心里无所想,只坐在地上,细心梳理着身上的毛发。 宋游则扭头左右皆看了一眼。 一个是雷清观的方向。 只是此地距雷清观也有一天的行程,尽管视野开阔,却也远远看不过去。 一个则是身后的止江县。 县城倒是尽收眼底。 护城的河,城墙箭楼,还有里头的屋舍宅院,都能看得清楚,甚至细细一辨,连徐家院子也隐约可见。 宋游没有说什么,很快便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了北边。 一条直路通往北方。 宋游看了几眼,便转过身来,从旁边枣红马的背上抽出画匣。 片刻之后—— 窦大师带着行囊,站在山上,左右环顾。 “此地乃是禾州止江县,大师往身后看,那座县城便是止江。”宋游站在他旁边,发丝衣襟都被微风掀动,“此处离长京有八百里远,大师由此离去应当不会被江湖人所察觉了。” “禾州……止江……” “是的。” 宋游耐心的讲解道:“在下离京之后,便准备前往北方,因此一路往北。不过北方危险,多有妖魔,对于大师而言,倒是南方要好些。” “先生所行,窦某感激不尽。” “大师从此离去之后,也最好往南走,可以绕过长京。”宋游说着,又对他问道,“大师可有去处?” “只想找一隐居之处。” “如果没有多的要求的话,在下倒知晓一处少有人烟的地方。” “请先生赐教!” “栩州往平州走,有一条老路,从栩州祥乐县一直通往平州南画县,中间有几百里的大山,因为山路难行,多有妖鬼,虽然较近,但也在近些年里被商旅行人所慢慢放弃了,还在这条路上走的人寥寥无几。”宋游说着顿了顿,“在下从栩州来,倒曾走过这条路,山中虽多妖鬼,但大山之中有一位山神,在山神约束之下,山中妖鬼也十分老实,并不轻易伤人,山中也有些住户,只要晚上不乱跑,一直没有事。” “先生此言当真?” “不敢乱说。” “这样的话,倒是个好去处。” “此处到平州,有数千里路,大师若真决定前往,在下也有一礼相赠。”宋游对他说。 “先生对窦某已是恩重如山,窦某怎好再要先生的礼?” “此言差矣。”宋游摇了摇头,“要说恩义,在下亦从大师这里得了不少好处,要说情谊,在下去画中数次,都蒙大师招待,心中多有感激。无论恩义情谊,大师都不必与在下多言。何况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礼物,只是助大师更好的到达平州、在山中生活罢了。” “那窦某便厚颜收下……” 宋游便去马儿背上摸索片刻,从被袋里取出三张符纸,一粒丹药。 “这两张符箓,一张驱妖,一张驱鬼。大师到了平州山中,若不想被妖鬼打扰,将之挂在屋中墙上即可。”宋游说道,“若结识了妖鬼好友,想请之来家中做客,取下便是。” “多谢先生。” “至于这一张符箓与丹药。”宋游笑了笑,“在下前几日离京之时,路上偶然遇到一位奇人,与他相谈,颇为投机,此人有日行千里的本事,在下心中好奇,便厚颜讨了一张符箓、一粒丹丸。” “这……” 窦大师愣愣的盯着他,感动不已。 “大师莫急,在下行走天下,向来不急于赶路,讨要这张符箓与这粒丹丸,一是为了研习其中巧妙,二便是为大师讨的。”宋游说道,“只是在下研习了几日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如今大师既然即将离去,便正好给大师用。” “……” 窦大师怔了许久,才深施一礼。 “不必多礼。” 宋游拿出一个粗碗,倒了半碗水,化了丹药,捏着符纸晃了晃,便燃烧了起来。 “据那位奇人说,符纸丹药化水成膏,涂在小腿上,便可日行三百里,能管几百里路。在下虽没有研习出这门法术的奥妙,但为它添一些灵力使它多管一些时日还是能做到的,也许能让大师走远一点。” 符纸按进水里,却不熄灭,反而依旧燃烧,咕咕冒泡。 等纸在水中燃烧殆尽,这碗水也已经成了糊糊。 “涂抹时起初会觉得清凉,随即会感到刺痛,忍一忍,很快便好了。”宋游将之递给窦大师,“大师自己来吧。” “多谢。” 窦大师接过碗,毫不怀疑,当即便撩起了衣袍与裤脚。 涂上药膏,如宋游所说,起初只觉得冰冰凉凉,像是冰敷,可不知是寒冷叠加,还是越来越冷,没过多久,就觉得冷得刺骨。 山间响起了窦大师的痛呼。 再过片刻,冰寒渐消。 窦大师开始觉得身轻如燕。 原地来回跳了几步,觉得甚是有趣,再看向宋游时,却见宋游已经拿起了他的行囊,递给他,对他笑着道:“大师,就此别过了。” “……” 窦大师脸上的兴奋也为之一顿,人也停了下来,从宋游手中接过行囊和一个剑匣,再看宋游时,神情已很复杂。 “初次见面,在太尉府,本是窦某冒犯先生,先生不仅不怪罪窦某,也不贪图窦某家传画作,反倒多有帮助……”窦大师神情越发复杂,“能遇上先生这般的高人乃是窦某一生的幸事,如今在此与先生一别,恐怕今生都再难相见了。” “相遇是缘,离别亦是缘。” “请先生受我一礼!” 窦大师带上行囊,施了一个大礼:“先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大师慢走。” “告辞。” 尽管有再多话,此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窦大师带上行囊,背后用一个剑匣装了两幅画,往前一步踏出,身轻如燕,能比得上常人好几步,几步过后,便已顺着小路下了山。 一时像是个轻功不俗的侠客。 宋游依旧站在这里,看着他的身影出现在山下官道上,停下来与自己拱了拱手,便又消失在了官道上。 “道士……” “嗯?” “我们也走吗?” “听三花娘娘的。” 于是宋游回身合上画匣,又将空空的画匣插回被袋里,免得路上遇见江湖人。 “三花娘娘听你的。” “那好,我先听三花娘娘的,三花娘娘再听我的。” “……” 三花猫抬头盯他,随即跟着他下山。 枣红马亦老实跟在后边。 一人一猫一马也出现在了下方官道上,却是往与窦大师相反的方向走,不急不忙。 “彻!” 没多久,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一人一猫一马都停下来,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剑客乘着黑马奔踏而来,马背上已多了一个被袋,和宋游的有些相似,不过要小一些,因此即使人坐在马背上也影响不大。被袋鼓鼓囊囊,显然已装好了薄被与垫子。 “吁……” 剑客翻身下马,牵马而走。 “先生。” “可买好了?” “买好了。” “那就走吧。” 前方一条直路,行道树稀疏。 (本章完) 第222章 兰墨小庙 “先生。” 剑客又换回了最初的那套灰布麻衣,牵着他的黑马,行走于官道之上,脚下这条路几乎笔直的通往前方,晨雾尚未散去,看不到尽头,然而一向往来如风的他如今也难得心静,牵着马慢慢走。 道人与剑客,还有一只三花猫,一红一黑两匹马,是这清早的风景。 “舒某在城中买被袋时,询问店主,听说前边的县叫兰墨县,正有妖鬼作祟,闹得很凶。”剑客说道,“店主听说我们要往北方走,一个劲的劝我们绕过兰墨县,走别的路。” “兰墨县……” “是。” “可知是什么妖鬼?” “听说是鼠妖。” 话音刚落,旁边的三花猫便扭过了头,直直的将剑客盯着。 宋游也发现了三花猫的目光,笑了笑说:“那我们便去见识一下这位鼠妖。” “便去见识一下这位鼠妖~” 一县之地并不算大,宋游一行人就算再怎么悠闲,一日时间,也从止江县走到了兰墨县的管辖范围。 半下午的时候,便已见到了界碑。 慢慢又走到了黄昏。 道路依旧很直,山坡柔缓,几道身影连同道旁的枯树,影子都被左边的夕阳拉得老长。 前边终于有了人。 “哐哐哐……” 是一个佝偻着的老丈,拉着像是快要散架的板车,沿着官道慢慢走来。 若非有宋游一行人,这夕阳西下,便只有他在道上独自行走。 路上颠簸,板车摇晃,发出一阵声响。板车上面载的则是几个空桶,等走得近了,还能看见桶中残留的未干的水,应是拉着水去浇了地回来。 原先用来浇水的瓜瓢也搁在桶里,随着板车摇晃,碰撞出叮当的响声。 宋游与剑客连忙牵马让到路边,二人都看着这拉车的老者,三花猫也伸长了脖子,盯着老者不眨眼睛。 “老丈。” 宋游出言叫住了他。 “诶?” 老者停了下来,转过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见宋游穿着一身道袍、面带微笑,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剑客,剑客则略微侧身回避,表示善意,老者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宋游,这才问道: “什么事?” “不知兰墨县还有多远?” “你们打哪来?要去哪?” “在下一行从长京来,要往北边走,去到边境。”宋游老老实实的答道。 “要进城?” “是。” “还有几十里,今天走不到咯……” 老者声音粗厚,拖着长长的尾音。 “几十里。” “哎!几十里!” “那附近可有方便借宿的地方?” “可不能随便乱住!”老者又打量了他们一眼,出言提醒道,“要是晚上睡在山上路边,当心被妖怪吃了……” “露宿荒野便会被妖怪吃掉吗?”宋游问道,“难道这边妖怪竟有这么多?” “那谁说得准……” “原来如此。” 看来也不是就一定会被吃。 “跟着这条路往前边走,不拐弯,二十里路,有个庙子,住在庙子里可以。” “不知是什么庙?” “供雷公和柳仙的。” “雷公啊……” 宋游抿了抿嘴,才又问道:“不过这柳仙又是哪位神仙呢?” “柳仙可厉害着嘞!” “怎么说呢?” “你去了就知晓了,太阳下山了,我也不敢你们说了,伱们要去的话也要快些,要骑马跑过去才行。” “那便多谢老丈。” “……” 老者摆了摆手,拉着板车又走了。 夕阳也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宋游看着他走远,这才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周边的土地,继续往前。 马蹄声响起,不疾不徐。 “今年太干了。”剑客走在他的旁边,与他并排着走,“禾州地势平缓,土地虽不算肥沃,但也算是好地了,以往也是我大晏粮仓之一,然而听说去年禾州就很少下雨,今年要好一些,但也比不上往年。” “苦了百姓了。” “天不下雨,谁有办法?” “是啊。” “禾州还算好的了,听说西北丹州,有些地方一年下来滴雨不下,寸草不生。” “丹州……” 宋游长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夕阳越发贴近左边山顶,天光迅速转暗,世界从金黄色变成了金红色,几道影子几乎从两山中间的路上一直被拉到了右边的山脚下。 二十里路,路又平坦,若是骑马奔跑,也许不到一刻钟就能抵达,然而一行人和白天速度差不多,眼见得太阳慢慢沉到了左边山下,这方天地的光也迅速从左向右收束,眨眼间便只剩余辉了,他们也才走出几里而已。 天地暗了下来,头顶星星一颗一颗的出来。 三花猫却喜欢黑暗,也喜欢这一望无际到处都是老鼠的旷野,不知何时变成了人形,提着她的小马灯笼,跟在道人后边。 这灯笼便是地上唯一的光了。 宋游隐约还听见她在吧唧什么,似乎一边走还在一边吃零食,但没有回头看。 倒是剑客好奇心重,回头看了看她,大方的小女童便出言请他一起吃腊肉,剑客心中欢喜,觉得这是三花娘娘接纳自己的表现,正欲答应,只是想到先生这会儿都没有吃,何况腊肉又是生的,这才出言婉拒。 “下次一定。” “好的好的……” 小女童连连点头回到,随即才又问:“为什么走了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看见妖怪?” “到处不都是妖怪吗?” “到处都是耗子。” “是啊。” “只是普通的肉耗子。” “三花娘娘有一双慧眼。” “对的。” 小女童右手提着灯笼,照亮干燥的土路,左手拿着肉,吧唧一会儿,才又问: “妖怪怎么还没有来?” “三花娘娘神威盖世,妖怪怎么敢轻易来犯?”宋游如实说道。 “是哦……” 小女童便不出声了,专心吃鼠片。 吃完鼠片,又提着灯笼走到前面去,双手持杖将灯笼举高,说是要给他们照亮,但恐怕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想要展示自己的玩具”和“想要自己的玩具派上用场”的小孩子心理,也挺有意思。 然而也确实派上了用场。 此时只剩天边还有余晖,呈现出如梦似幻的渐变色,在逸州有些奢侈的景象在这里似乎是常态。 借着天边余光,借着头顶星月,还有这能照亮一小片温暖的小马灯笼,加上这条路几乎笔直,虽说天早已黑了,可适应了后,赶路倒也轻松。 一行人时而行走在山上,成了天边剪影的一部分,时而行走于山间,在黑暗的大地上点着唯一的光,时而又翻山而过,从始至终不疾不徐。 渐行渐远,一路无事。 最多只是路旁草丛或田野里有些动静,会吸引得小女童停下脚步,扭头盯着不动。等到身后的道人走上前来,推她一把,她才迈开步子,又飞快的倒腾着两条腿走到前面去,继续认认真真当自己的照路灯。但是过一会儿,又忘掉了认真,再一次被田里的动静吸引,停下来盯着,直到身后的道人换着不同的方法推她,她才继续往前。 如此往复,一路不知多少次。 田野里的老鼠应当庆幸,今晚的三花娘娘是个移动小路灯,若是不然,今夜她的收获怕是得专门拿个被袋来装。 “前边有个庙子!” 举着小马灯笼的小女童回过头来。 从火阳真君那里借来的烛光,透过小马灯笼呈现出温暖的黄色,照出她精致的小脸,表情专注。 “在哪?” “那里!” 小女童伸手指着前边。 是黑暗中的某一处。 人的眼睛果然比不得猫。 一行人又走了会儿,这才见到那间庙子。 “里边有人!” 小女童又回头来对他们说。 “三花娘娘果然厉害。” “三花娘娘变成猫了。” “好。” 小女童便蹦跶着将自己心爱的小马灯笼插回被袋里,又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根红绳,红绳上有个木质的小吊坠,她将之拿在手里,篷然一声,落在地上时已经是一只三花猫了,三花猫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吊着一块写有她名字的小木牌。 两人一猫这才走近庙子。 庙子有门,虚掩着。 宋游抽回灯笼,举起看了看。 庙子无名,但有门联。 写的是: 善来此地心无愧; 恶过吾门胆自寒。 宋游又举着灯笼看了看旁边,隐约可见一条细细的尾巴在草丛里迅速消失不见。 “吱呀……” 剑客推门进去。 当先迎来的便是一阵香火气,里头有些烟气,前边一排神灵,角落里坐着有人,是几名江湖人,都带着兵器,又像是返程的镖师,点着火堆。 看见宋游尤其是身后的剑客进来,几人都有些警惕,有人睁开眼睛,有人略微直起了身,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兵器。 宋游当先看向了神台上的几尊神像。 “……” 居然还是老相识。 只见坐在中间的神像身形挺拔魁梧,一脸正气,怒目圆睁,穿的却是一身皂衣,正是当前名声显赫的周雷公。在他身旁还有一位雷公像,而与他几乎同在正中的则是一位身段纤细、身着五彩神衣的女性神像,再旁边还有两位北方挺常见的护法神,以及当地社神的神像。 与雷清观不同的是,这里的几尊神像,哪怕是最边上的土地神像,都有神光,也都在吸取香火。 神像有灵,纤尘不染。 (本章完) 第223章 鼠仙柳仙 几炷香燃烧到了末端,香烟袅袅。 多半是这几名江湖人点的。 “诸位,有礼了。” 见几名江湖人都把自己等人盯着,眼中神情不一,宋游便也向他们行了一礼。 剑客亦在他身边随之抱拳。 “我等从长京来,要往北方去,路过此地,对当地情况不甚了解,路过的老丈好心,告知我们不能在外过夜,便只能来打搅几位神仙了。若有打搅到几位好汉的地方,也请多多海涵。” 几名江湖人听闻,稍微松了口气。 有个年长一些的左右看了看,也抬起手来对他拱了拱:“都是雷公和柳仙的地盘,我等也只是在此借宿,既然同是江湖沦落人,在此避妖祸,便谈不得什么打搅了,反倒也是一段缘分。” “足下所说甚是有理。” 宋游听他说话讲究,谈吐之间颇有几分江湖侠气,正好也想向他们问问这兰墨县的情况,便出言说道: “在下姓宋名游,原是逸州灵泉县人,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走江湖的苦哈哈,哪谈得上什么尊姓大名,就叫江二福。”这名江湖人说着顿了下,“我们是走镖的,从北边的林寻县来,现在要回去。” “在下无意到此,也没准备香烛,不知几位可有多的,在下好买几支。” “不巧,我们也只带了六根香,来时三根,回时三根。”江二福对他们说着,瞄了眼神台上,“最后三根也在这里了。” “那只好与神仙说句抱歉了。” 宋游瞄了眼神台中央的周雷公像,觉得怪怪的。 此前在云顶山下、镜岛湖畔小渔村边上时,周雷公便与他说了,下次再见,要给他上一支香。当时宋游虽说没有答应,但也一直记着,今夜借了人家的庙子遮风避雨,其实也该上一支的。 “放心!” 江二福看出他眉间的神色,觉得这年轻道人虽说有剑客相伴,但也不算坏人,加之人家客气有礼,便对他说道:“两位雷公都刚正不阿,柳仙也是心怀百姓,只是无心之过,不会因你忘带了香火而不高兴。” “那就好……” 这时剑客已经放下被袋,取出了干粮。 是在止江县城里买的干饼。 不是精面做的,十分粗糙,不知道加了些什么东西,烤得硬邦邦,吃起来满口的渣,既喇嘴巴又喇喉咙,不过却很便于携带,也很抵饿。 听说这边走江湖的人都买这个当干粮,宋游一时好奇,也买了一些。 “几位晚上可吃过了?要不要垫垫?” “多谢,吃过了。” “我等在止江县的时候,便听说这兰墨县有鼠妖作祟,走在路上,也听路边老丈劝说,莫要在荒野过夜,却不知这鼠妖究竟有多猖狂。”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又回头望了眼神台,“在下也自幼在道观修行,这两位雷公在下都认识,却是不知这位柳仙又是哪方神灵?” “先生真是道士?” “有度牒为证。” “先生见谅,走江湖的,穿道袍的人太多了,我等也辨不清是真是假。” 江二福说着又隔空拱了拱手,这才向他说道:“先生既知这兰墨县作乱的是哪一位,小人也就不多说了。不过先生务必记得,出了这间庙,可不要随便谈及鼠妖,就算要称,也得称鼠仙才是,免得遭来祸端。” “就连说一句也会被听到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倒也是。” “先生一路走来,想必见过不少鼠蛇吧?” “许是因为家中猫儿所致,只听田里草间有些动静,倒是很少见到鼠蛇。”宋游说着笑了笑,“不过到了庙子前,倒是见到蛇的尾巴。” “那便是了。” 江二福将背靠着墙,烤着火说道:“作乱的是鼠仙,保平安的自然便是蛇仙,我们尊称柳仙娘娘,也有人叫锦花娘娘。” “锦花娘娘……” 宋游低头看向了自家猫儿。 三花猫也抬起头来。 “正是!” “不知这鼠仙是何时开始作乱的?” “也就近几年吧,北方打仗,死了很多人,有人说是耗子吃多了人肉,成了精,又有人说鼠仙本就是从北边过来的,我们哪里分得清真假。” “那柳仙呢?” “先生问这么清楚做什么?”江二福转头盯着他,“只消知道从这兰墨县过,晚上莫在外头过夜,要么住城里,要么住村里,要么就庙里,我看你们都骑了马来,明天早上脚程快些,一天也就出去了,只要白天不谈及鼠仙,看好你家猫儿、莫要捉了田里的耗子来吃,也就没事了。” “在下是修道之人,自然关心妖鬼神仙之事。”宋游说道,“此番行走天下,也正是为了见识这些。” “……” 江二福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左右晚间无聊,有个道长说话也算不得坏事,便也说来。 “柳仙娘娘可就早了,本身兰墨县的人就信柳仙娘娘,起码信了几百年了,柳仙娘娘也一直保佑这边的粮食不被鼠虫所扰。就是这个庙子,怕也已经修了好几十年了。”江二福说道,“一直以来柳仙娘娘的香火都很盛,只是到了现在,有了鼠仙作乱,柳仙娘娘的香火就更盛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 又回头看了眼几乎与周雷公同在神台中央的柳仙神像,差不多明白了。 禾州原本也是产粮之地,多年前人们就信奉蛇仙,以保佑田间地里、家中米仓不遭鼠患,和当初金阳道上的人信奉三花娘娘是差不多的。 看这位柳仙能与周雷公在同一间庙子,而且几乎同在中间,便也能知晓,她应是正儿八经受过敕封的神灵,而不是三花娘娘这种野神。据此也能看出她在当地民众心中的地位,是一位很受敬重的本地神灵。 “这几年来,鼠仙虽然猖狂,但柳仙也是神通广大。”江二福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神台上的柳仙神像,显然在柳仙的庙子里,当着柳仙的面,他怕自己妄议柳仙惹来神灵怪罪,因此也多是挑好听的讲,“我们虽不是兰墨县的人,但也听说过不少,兰墨县鼠仙作恶多端,老鼠成灾,要不是有柳仙与之抗衡,保佑大家,怕是整个兰墨都被老鼠吃光了。” “在下心中也是好奇。”宋游对他们问道,“此地的鼠妖竟如此厉害,为何田间仍有人劳作,村中仍有人居住,路上仍有人来往?” “便全靠柳仙了。” “愿闻其详。” “此地老百姓,只消在家中供上柳仙的牌位,自然可以免除鼠灾。若将蛇仙请到地里,也可保一地无灾。只要别犯了傻、打死老鼠就行了。” “若是不供呢?” “不供也行啊,邻居供了也是一样的,只是人家保佑着伱,你又怎好不供呢?” “这倒也是。” “至于先生所说,为何路上仍有人来往?”江二福笑了笑,“这鼠妖虽然猖狂,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怎么敢明着出来作乱?我们这些走江湖的也都熟悉道路规矩,只要算好路程,要么去城里住,要么便在路边庙子里住,无论供雷公还是供柳仙娘娘的庙子,只要住进庙子里,那鼠仙再怎么猖狂也是不敢来犯的。若是不住进庙子,便要看运气了,有时一头牛走丢了,第二天一看,也能给你啃得干干净净。” “离开的人多么?” “不少,但也不多,背井离乡,又哪里是那么好找活路的?” “原来如此。” 这片土地的人有一种超乎想象的韧性。 民族延续千年,也未尝没有这种韧性的功劳。 双方聊得并不久,不过宋游问得也挺仔细,想知晓的,差不多都知晓了。 江湖人点的火堆越来越暗。 外头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吸引着道人怀里的三花猫伸长脖子往外看。 “先生行走天下,怎的还带一只猫?” “我们有缘,便结伴同行了。” “……”江二福摇了摇头,小声提醒道,“那先生可得看好自家的猫儿了。在这兰墨县,无论鼠还是蛇,都是不可以乱捕乱吃的。吃了耗子田鼠会引来鼠仙报复,吃了蛇,呵呵,柳仙娘娘倒是不会怪罪,不过要当地百姓知道了,可也不会轻饶了你。” “喵呜……” “多谢足下。”宋游说道,“我家猫儿说她也知道了,不会吃蛇。” “哈哈……” 江二福笑了笑,也不说话了。 这群镖师在庙子进门右边,要么靠着墙坐在地上,要么横七竖八的倒着,关系似乎不错,有人还用同伴的腿当成枕头,身上以厚布当被子。底层人的情谊真当与文人士子不同,自没有那么多的风花雪月梅兰竹菊诗歌酒茶,然而寒夜里互相紧依在一起取暖,又何尝不是一生难以忘怀。 火堆慢慢熄灭了,只剩木柴通红。 剑客压低声音小声问道: “先生欲除鼠妖?” “北方大乱,多有妖魔,天宫一时也忙不过来,既然在下来了,便从这鼠妖开始吧。” “舒某愿鞍前马后,随先生斩妖除魔!” 剑客虚抱了下拳,怕吵到对面的人,声音放得很低,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便有劳了。” 宋游也盖着薄毯,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夜有些悉悉索索的声响,是那群镖师中的一个年轻人,应是见宋游一行既带着马、宋游用的羊毛毡和羊毛毯也都是上等货,觉得是富人,于是蹑手蹑脚走到了两人一猫面前来,不过剑客警觉,只用剑鞘轻点了点地砖,就将他惊回去了。此后一夜,除了三花娘娘时常进出,几乎无事。 感谢“艾玛暖男哥哥”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224章 请福德正神出来一见 次日清早。 这群镖师起得都很早,以镖师的规矩,不到家是不会洗脸的,因此也没有洗漱,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招呼着就准备走。 “两位,我等便告辞了!”江二福似乎并不知晓自己队伍中那名年轻人昨夜的行为,起身来对宋游拱手道别,顺便还提醒他们,“两位今夜最好是在前边城里住宿,路上碰见老鼠莫要招惹,若不想住在兰墨,今早一早开始赶路,中间少些歇息,靠着马也能一天走到林寻去。” “多谢提醒。”宋游也回礼道,“几位似乎便是从林寻来?” “是。” 江二福说着顿了一下:“先生往北走的话,定也是要经过林寻的,咱们林寻要太平一些,只要不去崇别山,只是路过,都不会有危险。” “崇别山。” 宋游喃喃自语。 看来这北方真不太平。 “多谢。” 一晚相谈,并没有什么交情,江二福也只是随口提醒,说完便带着人转身就走。 宋游一行则并不着急。 剑客早已出门捡了柴来,在庙子中搭了一小堆火,架起小锅烧起了热水。 待水烧开,他便将干饼掰成小块,扔进去煮成糊糊,加些春日野菜,自带的肉干,看着乱七八糟的,闻着却也有些香味。 “三花娘娘要吃吗?” 宋游转头看向了三花猫。 “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已经吃饱了。”三花猫一边舔着爪子一边说,声音轻轻细细,“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 “三花娘娘可得当心,听昨晚那位镖头说,这边的老鼠可记仇得很,要是打死了老鼠,吃了老鼠,会被老鼠找来围攻的。” “?” 三花猫停下了舔爪子的动作:“耗子还会自己找过来吗?” “听说是。” “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 “也许。” “我们的盐巴还多吗?” “不多了。” “真可惜……” 三花猫便又继续舔爪子了。 旁边的剑客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耗子和盐巴有什么关系,但他话向来不多,便也并不多言,只盛了一碗糊糊,递给宋游。 吃过早饭,继续上路。 从这里往兰墨县走,几十里路,道旁多是乡村农田,只是乡村多有空房,农田也常被荒废,此外最特别的,便是一路上的蛇鼠格外的多。 见到蛇吃鼠,又有鼠啃蛇。 离开庙子没有多远,还遇见一次鼠群。 似是因为三花娘娘昨晚出去捕食了不少老鼠,不知是沾了老鼠气味,还是被以别的什么方式记住了,老鼠特地找来报复。 至少上百只的老鼠,体格好比半大的猫儿,聚起来黑压压一片,看着就让人害怕。 然而无论三花猫也好,剑客也罢,都并不像此地的百姓那般对此敬畏不已。这些老鼠似乎也并不知晓昨夜捕杀老鼠的乃是一位猫儿神,等三花猫听见动静从褡裢里探出头来,只瞄了一眼,还在打呵欠的功夫,这些老鼠就四散逃走了。 依然出示度牒进城。 相比起止江县,这兰墨县还要更冷清一些,甚至卖肉的摊子都只有一两个。 仍旧一番询问,多方打听。 这里的人早已深受鼠妖所害,已经到了谈鼠色变的地步。宋游询问的不少人都不愿说,问到便摇头,只有少数的人才会告知,有的好心,压低声音给他说一些禁忌避讳或避灾的方法,有的则是心有正气,义愤填膺,见他是道人,便陈说鼠妖之害,叫他有本事的话,就去除妖。 有意思的是,还有人在家中供起了鼠仙的神像,好祈求庇佑,听说还真有效。 众人杂七杂八,言语不一。 “看来还得问神才行。” 宋游摇了摇头,便向城中庙宇走去。 城中有庙,也是综合性的庙子,里面杂七杂八供一堆神,中间的仍是周雷公与柳仙娘娘,其余神灵略有不同。与城外的小庙相比,多了几尊雷公像和佛道二教的主神神像,土地神像则因为地位不高,被从庙子中请了出来,在外边单独建了一间半人高的小庙,用于供奉。 宋游特地买了三炷香。 天帝与佛祖身份高贵,自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沟通的。天宫正神又管得太宽,问他们估计也得不到什么答案,还是找个本地神灵问问最好。 宋游便停在了外边的小庙门口。 剑客从未见过道人请神,心中不由好奇,抱剑站在后边盯着。 只见道人手持线香,晃了一圈,手中的三炷香便自动燃了起来,冒出一缕缕的青烟,随即他将手中香往地上泥方上一插,口中念道: “请禾州兰墨县福德正神出来相见。” “呼……” 青烟升而不散,一丝丝一缕缕在空中蓄积,在这黄昏时候,寂静无人之时,颇有些缥缈玄乎之感。 青烟之中忽然多了一名老者。 只见这名老者须发洁白,穿着寻常衣裳,满面皱纹,杵着拐杖,身材却比较瘦高,即使略微佝偻,也比宋游矮不了多少。 “尊驾请小神所为何事?” 老者看了看面前的宋游、三花猫和后边的剑客,将目光停在了宋游身上。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下山游历,途经此处,听闻此地有鼠妖作乱,心中有些疑惑,于是请来社神,想问问鼠妖情况。” “逸州灵泉县……” 老者皱着眉头,似乎觉得熟悉。 想了一想,这才想起,眼睛一瞪:“莫非是伏龙观的宋仙师?” “嗯?”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了。 这位社神在当地的地位可能与当初金阳道旁的王善公差不多,只是此地距离逸州怕是有近万里路了,地方社神虽说很受当地百姓推崇,毕竟在天宫神系中地位较低,能知晓伏龙观已是令他意外,却没想到竟还能叫出他的姓。 “社神认识在下?” “说来也是偶然。”社神姿态更低了些,“好像是一年多还是两年前,雷部的周雷公与陈雷公亲临兰墨县除妖,也曾叫来小神,询问情况,小神回答完后,在旁边听两位雷公谈话,说到了仙师。” 社神说着稍微抬起眼帘,瞄了一眼宋游,又连忙说:“不过周雷公并未说仙师坏话,只说什么云顶山之事,疑似与仙师有关,都是些推崇仙师的话……” 身后的剑客默默听着,心中却没有那般平静。 雷公本就是民间百姓最常挂在嘴边的神灵之一,周雷公更是在民间声望极大,信众香火似乎都要比雷部主官还要高些…… 还有那云顶山遇仙之事,更是早就在民间与江湖中传开了。 剑客早已知晓先生道行修为极高,如今却还是有一点点被刷新认知的感觉。 “原来如此。” 宋游笑着点了点头,他倒并不在意周雷公如何谈论自己,只正好藉此机会,问问情况。 “不知两位雷公一年多前来除的妖,又是哪只妖呢?” “正是城外鼠妖。” “既然早在一年多以前,两位雷公便曾来此处剿除鼠妖,却为何事到如今,鼠妖仍在兰墨作乱呢?”宋游不解的问道。 “仙师有所不知……” 社神左右看了看,似是也比较为难,压低了声音,用着近似村中老人讲八卦的口吻:“鼠妖难除,两位雷公虽神力无边,亦是有无奈之处。” “愿闻其详。” “仙师也有意除妖?” “正是。” “那小神便仔细说来。” 此时庙中庙祝走了出来,左看右看,询问宋游一行在此作甚。 社神便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剑客随口应付了两句。 庙祝很快又离去了。 社神这才开口继续说来: “一来那鼠妖极擅隐藏,兰墨县方圆上百里,到处都是老鼠,即使雷公一时也难以找出它的踪迹。就算找到大致范围,也不知晓哪个是它。” “鼠妖大多都擅藏身。”宋游点点头,当初南画的灵敏大仙也是如此。 “想来仙师见过的妖魔鬼怪比小神见过的多了去了。”社神随口恭维一句,继续说道,“二来吧,雷公虽掌有万钧之力,奈何这天雷啊,兴许打死一只百年道行的妖鬼只用一击,但打死一个作恶多端的凡人,也要一击,打死一只老鼠,可能也要一击,然而此地的老鼠何止千万?雷公往往要借助雨水才能一击打死一片。” “嗯……” “何况老鼠常常缩在地下洞中,那鼠妖更是躲得不知多深,雷公的天雷再厉害,也打不到地下去。” “倒也有理。” “三来吧,便是北地大乱,不知有多少凶恶的妖鬼。”社神说道,“这鼠妖虽然作恶多端,令人烦不胜烦,但它一来胆小克制,二来此地的柳仙娘娘也能将之压住,暂时起不了大乱,比起北边那些大妖,它算是好多了。而雷部其实总共也就九位正神,此时北边祸乱四起,尽管九位雷部正神都在奋力除妖,却也忙不过来,更遑论北边几位妖王都已成了气候,甚至有的建成了地上妖国,要去除这鼠妖,恐怕周雷公也得花不少时间,此时的雷部正神哪里能在区区一只鼠妖身上浪费这么多的力气?” 宋游听着,若有所思。 社神则瞄着他的表情,似是在揣摩他的想法。 宋游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位社神的目光,他想了想,面上不见什么表情,却忽然问道:“社神说九位雷公奋力除妖,那请问那位雷部主官呢?” 社神一听,慌忙之下,顿时色变。 “哈哈。” 宋游这才笑了两声,对他连声说道:“随口一问,随口一问,社神莫要在意……” (本章完) 第226章 兰墨除鼠 “悉悉索索……” 山间的草丛疯狂响动。 黑暗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只从这悉悉索索的声响和偶尔伴随着的老鼠叫声便能想出此刻山间的动静——无数老鼠再次奉召聚拢而来,拥挤的从山间草林里钻过,巨大的身形挤着同伴,也挤动野草,甚至挤动小树,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要来救它们的王。 三花猫停在道人脚边,伸长脖子看向远处: “好大的耗子!” 宋游则举起她的小马灯笼。 一只手举着灯笼,另一只手先是一指灯笼,再一指远方黑暗,立马便从灯笼中飞出数十火点,纷纷扬扬,如同流星一般,落入夜中。 如今虽已是春日,然而兰墨两年干旱少雨,山中仍旧多有枯草,被火一点,都燃烧了起来。 山火烧得老鼠吱吱叫。 也映出了鼠潮的真容。 黑压压的,全是大灰耗子,被火焰一烧,都拼命挣扎。 然而在这些大灰耗子中,却还有着一些比猫儿都要大些的耗子,一身漆黑,毛皮被火焰映得发亮,眼睛几乎闪着红光。 即使置身山火之中,它们也好似感觉不到烫,而这山火,也真的伤不了它们。 更骇人的是,这种怪鼠还在越聚越多。 “这鼠妖在呼唤它的兵将。” “无妨。” 宋游淡淡的看着它们,说道:“正好让它们多聚一些。” 剑客便不多说话了。 鼠群明显被操控着,慢慢退到了山火之后。 火光映照出无数老鼠的身影,亦有着不少在火焰映照下反着红光的眼睛。 剑客持剑站在旁边盯着。 这些老鼠的凶悍他暂时还未见识过,不过却早已听城中人讲过。而眼前这些个头奇大的怪鼠恐怕已经超凡,数量如此之多,成千上万,即使他的剑术已被江湖人奉为天下第一,即使他有胆与那鼠妖当面对抗,也自觉无法抵挡这黑压压的鼠群。 莫要说他,就是一支精兵来,恐怕也难以抵挡这鼠群。 这已不是人力所能抗衡。 难怪这鼠妖能在此作祟多年。 只是剑客也没有畏惧之心,只持剑站在先生身边,凝视鼠群不动,只等之后若有零星的一些老鼠到了先生身边,自己自然出剑斩之。 慢慢的,鼠潮已有骚动迹象。 “看来差不多了。” 宋游不急不忙的转头,看向三花猫:“若想除鼠而没有遗漏,在下还得请三花娘娘相助才是。” “怎么相助?” “借三花娘娘几搓毛发。” “你扯吧。” 宋游便弯腰自三花猫的身上轻轻抓住一些毛发,并不太用力,再轻轻一拔,力道也用得轻,拔下来的都是浮毛。 如此几次,已聚一大撮。 与此同时,鼠群动了。 “哗……” 明明只是老鼠,可万千细微的动静合拢起来,却成了一阵哗啦的声响,好比激流奔涌。 众多大灰老鼠在那些个头奇大的黑耗子带领下,吱吱叫着,跨过山火,汇聚成河,朝着这方山头涌来。 此为勤王而来,自然无可阻挡! 于是山火一片一片的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如流水般蔓延的阴影。 宋游原先不信这鼠妖有几百年的道行,现在是信了,只是老鼠毕竟是老鼠,他的道行并不体现在自身力量上,而体现在这可怕的鼠潮中。 善于争斗的大妖怕是也难以硬抗。 “嗤!” 剑客长剑已然出鞘。 眨眼间山火便已全部熄灭。 这方天地只剩下挂在枯树上的灯笼,洒出一片黄光,黄光映照之下,年轻道人拿着三花娘娘的毛发,吹了口气,随手一抛,抛向空中—— “篷……” 就如当初在逸州城为画作赋予灵韵一样,这一大撮猫毛全都化作了青烟。 随即再一抬手,几道流光飞出。 流光都是耀眼的黄白之色,要么携带着至阳之力,要么便自带灼热之气,融进青烟之中,轰然之间,化成滔天火光落地。 这方天地再次被照亮了。 只见黑暗之中,四面八方的鼠群以山间的道人为中心,奔涌聚集,滔天火焰亦如流水,也是以道人为中心,却是向外涌动。细细看去,这向外席卷流动的火焰之中隐隐透出一只只猫儿的身影。 “轰!” 双方刹那之间便撞在一起。 这些个头奇大的黑鼠确实不凡,然而此火本身不是凡火,又融进了三花娘娘的神威,耗子见猫,自弱三分,见了神猫,便弱了七八分——原先悍不畏死的黑鼠当看见前方涌来的火焰时,已经睁大了眼睛,露出几分惊恐之色,甚至有的已慌乱停下脚步。 如此被火焰撞上,下场可想而知。 “滋嗤……” “吱吱……” 四周一片恶臭味。 黑压压的鼠潮撞进了火光中,流动的火焰亦撞进了黑水中,只是火焰撞过了黑水,继续蔓延,黑水却在火焰面前停下了脚步。 仅仅片刻,便不知死伤多少。 过了一会儿,已有老鼠被吓破了胆,疯狂掉头四散奔逃,跑得极快。 然而这火焰却好似有灵性一般,紧追不舍,隐隐透出矫健的猫儿身影,像是三花娘娘一般,也像是方才三花娘娘追逐鼠妖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挨着挨着追赶上去,将它们纷纷吞噬。 良久,火光才暗下来。 三花猫已看得呆住。 剑客也愣住,缓缓收剑回鞘。 宋游则收回目光,看向脚下,陷入思索。 这老鼠藏得深,自己虽将之封锁,但还真不好轻易把它弄出来。 连着振山撼地,将之震死在地下? 用挟山之法,将此山一点一点搬空? 还是请个擅长的神仙来帮忙? 正想着时,不远处忽有动静。 “……” 宋游抬头看去,只见一阵风来,风中隐隐可见一道身形,带着神光。 “哪位尊驾在此除妖? “小神来助一臂之力!” 人还没有到,声音先到了。 人影随风而至。 神光散去,露出一道女性身影。 面容看起来像是中年,不算特别美艳,却极有亲和力,雍容华贵,算是神灵常走的路子,身材纤细婀娜,穿着五彩神衣。 停下之后,当先看向宋游,一身神光照亮黑夜,出言问道:“尊驾可是阴阳山伏龙观的高人?” “在下姓宋名游,在此除妖。” “我乃兰墨柳仙,姓柳名云,又称锦花娘娘,乃是前朝敕封的地神。”兰墨柳仙从容施礼,“这便有礼了。” “原来是锦花娘娘,有礼了。”宋游顿了下,“锦花娘娘又是如何知晓在下来自阴阳山伏龙观呢?” “我等地方小神,比不得几位雷公,在这天下也就几间神庙,尊驾昨夜借宿的庙宇,正是其中之一,昨夜又有人为我上香,尊驾在其中谈话,声音自然传入我的耳中。”兰墨柳仙说道,“今夜见城外火光冲天,灵气惊人,城中老鼠又躁动不已,似被鼠妖号召,我便猜到尊驾在此除妖,也知晓这鼠妖颇有躲藏的本领,若是尊驾觉得麻烦,我愿为尊驾潜入地下洞中,将这鼠妖捉来。” “锦花娘娘可有把握?” “尊驾有所不知。”兰墨柳仙微微笑道,“这鼠妖本身本事倒不厉害,厉害的正是这鼠潮与躲藏的本领,如今鼠潮已被尊驾仙术所灭,又被尊驾困在了此处,剩下的已很简单了。” “……” 宋游想了想,便笑了笑:“在下正困惑不知如何将它捉出来呢,既然如此,那便有劳锦花娘娘了。” “不敢当,请尊驾撤掉法术。” “好!” 一人一神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 宋游怀疑这柳仙养寇自重。 为了保险,此前只问社神,没有问她。 柳仙也猜到宋游对他的怀疑。 只是无论是否养寇自重,这柳仙在此,都确确实实的庇佑了当地百姓。若没有她,当地百姓恐怕会被这得了道转了性的鼠妖吃个干净。这些都体现在兰墨百姓对她的尊重敬戴中。 眼下她来帮助,若是没有养寇自重,自然便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洗清了嫌疑,若真的养寇自重,也算将功补过。 再加上伏龙观曾经的名头,尤其是几十年前多行道人留下的凶名,因此宋游也不怀疑她会故意放走鼠妖,干干脆脆的撤了指地为钢。柳仙则化作一道看不清楚的流光,直接钻入了地下。 宋游隐约看清,是一条菜花蛇。 随即地底传来不少动静。 宋游和剑客倒还听不清楚,但随着身边三花猫抖动不停的耳朵尖和闪烁不定的眼神,也能想出几分地下的战况。 大约花了半刻钟。 “呼……” 随着一道风声,流光钻出地面,化作人形。 仍旧是先前的锦花娘娘,雍容华贵,手上却提了一只大灰耗子。 大灰耗子在她手中挣扎不已,但她的手却一点不动,表情也十分从容。 是了,蛇也是常吃耗子的。 “尊驾想如何处置?” 宋游看了一眼,确是那鼠妖不假。 沉吟片刻,他才说道: “在下只是一介道人,云游天下,路过此地,顺手除妖罢了,若是把他烧了,也就罢了,既然活捉了,还是该交给天宫处置为好。” “尊驾意思是……” “既然锦花娘娘是有过敕封的正神,便请锦花娘娘代劳,将之交予天宫吧。” “这可都是尊驾的功劳。” “在下是人非神,天宫的功劳,于我无用。”宋游淡淡看向她,“我等也不在此地久留,明日之后,就将继续启程。如今北方多有妖魔,守护此地还得靠锦花娘娘这等地神。” “这怎么好……” “便有劳锦花娘娘了。”宋游说着,稍作停顿,“莫要死了一个鼠妖,又来一个别的什么妖魔才是。” “……” 锦花娘娘神情不见变化,却是郑重施礼:“多谢尊驾,小神必定守好此地。” “锦花娘娘还请慢走。” “告辞。” 眨眼之间,柳仙又乘风而去。 山中只剩宋游一行人。 明月半轮,星星几百。 黑马受惊不小,颇为不安。 枣红马则用蹄子刨开地上烧焦的草灰,啃着下边的草茎,嚼吧嚼吧,觉得不好吃,又吐掉。 宋游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剑客,出言问道:“禾州五郡三十九县,在下打算都绕一遍,不知足下可赶时间?” 剑客立马抱剑行礼:“舒某不见得都能帮上忙,却也愿随先生走一遍!” “多谢了。” 宋游微微一笑,转身下山。 身后马铃晃出叮当响。 黑夜之中,山坡重叠,灯笼缓缓移动,不知晓此时是什么时候,只知晓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这边的日出真是美极了。 这里只是一个开始。 (本章完) 第227章 猫儿也走过千山万水 兰墨城中昨晚并不安宁。 城里虽有柳仙庇佑,但这世上哪里又少得了老鼠的踪影? 不知为何,昨夜家家户户的老鼠都发了疯一样,上蹿下跳,闹得叮当响,又往城外跑去,惊醒不知多少睡梦人。 人们只敢偷偷查看。 有些老鼠一路往城外跑去,不知去哪,有些老鼠跑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在街上茫然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又就近躲入附近的街角墙洞里。 有住得地势高的人开窗偷偷查看,只见城外有座山上熊熊烈火如水一般流动。 有住得离城中庙宇近的人,被老鼠动静吵醒,开窗偷偷查看,又见神灵夜行,雷公降世,不知作何。 城中一时人心惶惶。 到了第二天早上,众人出门闲谈,也是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是城外鼠仙发怒了,兰墨县要遭灾了,有人说是神仙显灵,下界除妖,兰墨县要太平了。 直到下午的时候,才听人说,昨晚天黑前有一名道人带着一名侠客、一个小女童出门而去,小女童有吹灯点火的本领,道人亦气度不凡,一行人外出待了一夜也不知去了哪,却平安无事,到了清早才又进城。 当晚庙祝梦中见神,说鼠妖已除。 除鼠的正是一名年轻道人。 兰墨顿时沸腾,对庙祝梦见的锦花娘娘、对被除掉的鼠妖、对那道人都议论纷纷。 有人说那天白天早已见到那道人,气度不凡,根本不像凡人。有人说那天便被那年轻道人请问过城外鼠妖之事,自己亦是细心回答,说不定仙人除了鼠妖还有自己的一份功德。有人说次日清早道人进城没做别的,只是在自家的面摊吃了一碗面,还去对面买了些烤饼,便又出城去了,自己并未见到守城卒口中的小女童,只见到了一只三花猫,道人将肉分与猫儿吃。 传闻由城内逐渐传向城外。 能用“疯传”二字来形容。 既传入种地的老农耳中,也传入走江湖的镖师耳中,传入千家万户,无一不津津乐道,又欣喜若狂,家家户户好比过年。 道人则已经离开了此地。 …… 小女童骑在马儿背上,转头认真的盯着身边的道士:“你昨天晚上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道人停在路边摘村舍旁的樱桃。 “烧死耗子的。” “火行之法。” “和三花娘娘学的是一个火行之法吗?” “差得不多。” “不信。” “我什么时候又骗过三花娘娘呢?” “……” 马背上的小女童转头把他盯着,眼中神色奇怪,似乎有怀疑,又觉得自己不该怀疑,过了许久,才说:“三花娘娘要学多久才能这么厉害?” “那可说不准。” “你说说。” “要看机缘了。” “你看看。” “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宋游一边摘樱桃一边说道,“也许几百年。” “……” 小女童只请马走过来,伸长小手,也摘着枝头上的樱桃,挑红的摘,摘完就放进道人手中的小锅里。 “唉……” 宋游不禁叹了口气。 这里正是林寻县崇别山下。 这片村庄,这棵结得正好的早樱桃,实在难免让他想起当初栩州的山村,那山村房前屋后盛开着的桃李梨花,又让他想起了当初的南画县,那一群偷樱桃的顽童以及守护樱桃的老人——眼前这片村庄曾经又何尝没有人住?这株樱桃又何尝没有人守过,没有人惦记过指望过? 只是如今只有麻雀与他来享乐了。 “唉……” 小女童学着他的语气叹了口气,声音却是轻轻细细,奶声奶气。 就是不知猫儿又有什么忧愁了。 “哒哒哒……” 只听远处一阵马蹄声响。 一匹黑马,毛发油光发亮,马上一名黑衣剑客,背着宝剑,马上还带着个什么东西。 “吁……” 马儿一声长嘶,停了下来。 “先生。” 剑客爽利翻身下马,任那物件挂在马上,是个怪异的头颅:“舒某已探查清楚,在这崇别山上作乱的乃是一只山妖,舒某已顺手将之杀了!” “辛苦了。” 道人一边摘樱桃一边说。 倒是旁边骑在马上的小女童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里头满是好奇: “怎么杀掉的?” “这山妖比其它山妖只厉害在幻化和蛊惑之术,但其实其它地方和别的山妖也差得不多。”剑客随口说道,“多半已许久无人从这里过了,这山妖多半已吃人吃惯了,饥渴难耐,舒某还没去找它,它便已率先找上了舒某,变化成路人模样,又吐气迷惑舒某心神,想要欺瞒舒某。” “后来呢?” 剑客却只是微微一笑。 哪有什么后来? 心志坚定,不贪不妄,哪那么容易被蛊惑?何况手中宝剑已斩妖斩鬼无数,见妖自有反应,自是冷眼看它,扭头吐一口唾沫,宝剑便已出鞘。 不过就不便拿出来吹了。 此时宋游也已经摘完了樱桃,瞄了一眼马上血腥的头颅,说道:“咱们继续走吧,路过林寻县,告知当地百姓一声,崇别山妖怪已除。” “是。” 一行人这便继续往前。 只是此行却不像以前了—— 以前宋游走过逸州、栩州与平州,都算是走得详细了,一州便是几月时间,兴许走过了每一郡,却也远称不上走过了每一县。后来的竞州昂州走得还要比栩州平州更粗略些,只去山水秀丽之处、民风独特之地,拜访高人神仙,去特别繁华与贫困的地方,不可避免的要略过一些。 也没有人可以在二十年间将天下每一寸土地都衡量一遍。 然而如今行走禾州,却不是一路往北,而是以止江、兰墨为始,要挨着挨着走过禾州的每一县。 二三月的樱桃,吃得人牙酸。 随后的榆钱,四月的槐花,还有山间路旁的田鼠野兔,野鸡鸟蛋,甚至别的大一些的野兽,都是一行人常常果腹的食物。 天宫雷部与斗部众神除妖不算详尽,多数力气都用在了与几位大妖王的对抗上,对于后方,难免有所疏漏。只是这些称不上妖王的妖魔,许多放在南方其实也已算得上一方大妖,这些乱世妖魔,道行多从乱世来,来得快来得急,得了道后也免不了作乱,远不如南方的妖鬼安生。许多妖魔无论道行深浅本事高低,都或多或少的为祸一方百姓。 道人很有耐心,逐一剪除。 不知不觉,禾州满地传说。 传说有一名年轻道人,带了一匹矮瘦的枣红马,一名剑客做他的护法。有说还带了一只三花猫,有说没有。有说那剑客乃是惊雷剑舒一凡,有说只是道人曾经感化的江湖恶人。 说那道人每到一处,作乱的妖魔也好,歹人也罢,尽皆除去。 说那剑客剑术高强,长剑出鞘便是剑光如雷,有斩妖除鬼之能,若遇到道行不高的妖鬼,剑客便能将之除去,好似只在磨炼自己的剑道。 道行高些的,便由道人出马。 任他妖魔本事再高,没有逃得过的。 说是就连那枣红马也极通人性,能在荒山找泉,星夜赶路,无需缰绳,却也始终跟在道人身边。 甚至那三花猫好似也不一般…… 越往北走,山林越少,地势越平。 到了五六月盛夏,便是水草丰美,路上可以吃到的野果野菜越来越多,也算旅途乐趣所在。 剑客从一名县官那里讨来了弓箭,若走过的地方不贫瘠,便时常打些野味。三花娘娘亦经常从草林子里衔来一些东西,投喂道人与剑客。 此时寒意也退了,却不如南方那般炎热,实乃这边最舒服的时候了。 禾州五郡三十九县,其实比平州六郡四十八县还要大一些。 县有大小之分,也有贫富之别,安定混乱也是不同。 有些县妖魔不多,或者都是小妖,一行人只消两三天时间,便能从中走过,加上休整歇息,四处逛逛,也不过几天时间。 有些县或是妖魔四起,或是道行高强,或是除起来麻烦,便要多费一些时间,短则十来天,长则半个月不等。 这实在是一场漫长的旅程。 从早春走到盛夏,又从盛夏走到深秋,跨山过水,多少风雨多少晴。见着民生疾苦,妖魔险恶,见侠义之人,又见雷公夜除妖,有贪官在妖魔乱世反倒变本加厉的鱼肉百姓,也有贤人即使世道再乱,也竭力为治下百姓撑起一片天。 其中修行感悟,实在难以言说。 而诛杀过的妖魔,已不知多少。 到了冬日,禾州又比南方多了几分寒意,北风一吹,透骨的凉。 一行人都穿上了厚些的衣裳,就是三花猫,有时也会被道人套上一件亲手做的小衣裳,灰黑的布料,带着兜帽,颇有几分隐士高猫风范。 只是猫儿此时并不清楚这段路有多长,她只知道跟随在道士身边,在哪里都差不多。 猫儿也不知晓北方寒风有多磨人,反正她早已习惯风雨,又有毛发御寒,实在吹得自己不舒服了,就往自家马儿背上一跳,缩进褡裢里,外头的风雨便都与自己无关了,还可以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反正到了地方道士自会叫醒自己,满满的安全感。 也许以后都会知晓,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此时她只缩在被袋里睡着自己的觉。 马儿走着晃晃悠悠,褡裢也跟着轻轻甩动,像是摇摇床,给她摇出了好多梦。 一下梦见自己张口吐火,祛除恶鬼。 一下梦见自家道士在山巅上招手,顿时万道雷霆降世,照亮天地,覆灭满山妖魔。 一下梦见乱糟糟的小城里,一大群看起来要饿死了的人端着吃的草和果子,千言万谢,要送给他们。 一下梦见他们雨夜追妖,全身都被淋湿,淅淅沥沥中又是达达的马蹄声。 一下梦见自己跟随两个人两匹马走在山上,在马儿面前,自己看起来好小,远远看去,又像是走在天上。一下梦见自己一行人走在湖边,静谧的黄昏一时分不清两人两马和那只猫儿到底是走在路上,还是走在湖里。一下又梦见自家马儿趴伏在雪山脚下,自己也趴着,道士坐在旁边,用手一下一下的捋着自己身上的毛,舒服得让她几乎睡着。 梦中日出日落,春去秋来,风阴雪晴。 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总之乱糟糟的一大片。 等她迷迷糊糊醒来,用戴着白手套的小爪子揉着眼睛,从被袋里钻出来,盯着寒风抬头一看,远方已经出现了一座城池。 猫儿扭过头,看向自家道士: “我们要到了吗?” “快了。” “这里又是哪里?” “景玉县。” 普郡景玉县,禾州治所。 “景玉县~” 猫儿小声重复着道士的话,一双琥珀般的眼睛盯着前方,想要把它记住,这样下次再梦见它时,就会知道它是哪里了。 马铃声叮叮当当。 黄昏时分,一行人走到城门口。 毕竟禾州治所,有重兵把守,也有寺庙宫观,相对太平,城门口也有人来往,只是不如逸都平都热闹繁华罢了。 城门口两名士兵把守着,检查来往之人,此外还有一名蓄着小胡子的中年人,端了一张板凳,两手各揣在袖子里,坐着不动。 看起来似乎在等待什么。 间歇性的抬头一瞄,见到走来的宋游一行人,中年人顿时站了起来,多看几眼,便已小跑上来迎接。 “宋先生!” 小胡子中年人边跑边喊,停在宋游面前时,已屈身行礼:“见过先生,小人可算把您等到了!” “足下这是……” “我家郡守可等待多时。” “噢……” 宋游点了点头,没太意外。 这大半年以来行走禾州,斩妖除魔,有时无需与城中官吏打交道,有时却也免不了接触,加之路上遇见的村民乡富、江湖人士,乃至于同样有些本事想要为当地驱邪的高人,遇见的人多了,名头就传得远了,偶尔确实有官吏算着时间,在城门口迎他。 有些是想结识高人。 有些则是治下妖魔为乱,百姓苦不堪言,官吏心急,也想尽快除妖。 总之心思各有不同。 只是一来听说这普郡的郡官挺有本事,治下相对太平,一路走来都挺省事,想来治所该更太平才是。 二来宋游看这中年人,不知怎的,却总觉得有些眼熟。 只见这中年人施完礼后,便跟在他身边,随他一同进城,边走边说:“许久未见,我家郡守念着先生风采,算着先生可能要走到这里了,前几日就派小人在这里迎接,恭候先生大驾。” “嗯?” 这倒是让宋游疑惑了,转头看他: “郡守曾见识在下?” “自然见过。” “不知郡守贵姓?” “先生面前,不敢称贵,姓刘。” “刘……” “姓刘,名高,字长峰。” 中年人笑呵呵的说道:“原在逸都任知县,与先生虽没怎么见到,但当初先生离开逸都之时,我家郡守可还来送过先生。” “啊……”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宋游一时不禁恍惚。 (本章完) 第228章 禾州也有故人 景玉城中,一家酒楼。 桌上摆了几道菜,算不得多,也算不得丰盛。 入座的也只四人,刘郡守、从逸州便跟随他过来的幕僚,还有宋游、舒一凡,三花娘娘虽是猫儿,却也没有被轻视,也是上了桌的。 “四年未见,先生风采依旧过人啊。”刘郡守举起酒杯,颇为感慨,“刘某人先敬先生一杯。” “郡守不必客气。” 宋游跟着举杯,也看向这位郡守。 当初在逸都时,与刘知县其实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如今还差几个月,便过去四年时间了,要硬生生想起来自然困难,不过见了面后,倒是迅速联想起了当初刘知县的容貌来——面前的刘郡守还是生得那般矮小,不过比起当年,面容却明显苍老了不少,也多了些许风霜。 “先生一路风尘,兼顾斩妖除魔,一定多有劳累,快请吃菜,快请吃菜。” “禾州远比不得逸州富足,禾州人也不比逸州人会吃,加之如今流年不利,前有战乱,后有妖魔,去年还大旱,今年也不算多雨,仓促之下也没有办法好好招待先生。”幕僚也在旁边说道,姿态放得很低,“不过禾州菜虽粗犷,却也有些独特味道,也请先生尝尝。” “两位实在不必客气。” 宋游看向了桌上的几道菜。 这边确实贫瘠,远不如逸都繁华,今日也仓促,不过郡守用来待客的菜,自然算不得寒酸。 最显眼的是中间那一大盆菜,底下是炖得软乎的羊肉,上边盖着一层面被,禾州的羊肉品质极好,肉香四溢,面被看得出吸饱了汤汁,想来味道也应当不错。 既是故人,宋游便不客气了,先夹了一块面被下来,放在自己碗里,然后又从底下夹了一大块羊肉。 羊肉软乎乎,夹起来时,在筷子上都在颤,肉质纤维根根分明。 汁水差一点就滴下来了。 这一块放到三花娘娘的碗里。 “那年与先生分别,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却没想到,竟还有再见之日,也没想到,会是在此处相见。”刘郡守说话间也是满腔感慨,“刘某人已听说了先生在禾州之事,先生果真是神仙高人,真是让我佩服不已。” “只是顺路,顺手为之。” “先生这一句顺手为之,可不知救了禾州多少百姓啊。” 大晏人交流真是客气不已,多有客套,宋游摇了摇头,低头尝了一口盖在羊肉上的面被,随即便问道:“倒是郡守,怎会到了这里呢?” “说来还是托了先生的福。”刘郡守侧身回答道,“当初在先生的帮助下,刘某人先是破获了遁地贼人一案,城中贵人都很开心,随后又破获了流窜各地的江湖大盗一案,那群江湖把戏人四处作案,涉案钱财极巨,各地皆没有头绪,却破在了我逸都治下,于是就在先生离开后不久,我便被京中一纸调令调到了这普郡,出任郡守一职。” “原来如此。” 从一县长官调任一郡长官,升得不慢。 然而虽说逸都是逸州治所,普郡也是禾州治所所在,然而州也有上中下之分,逸州乃天下第二州,逸都也是天下第三城。禾州虽产粮,不过一直以来是比不得逸州繁华的,北方大战之后,更是妖魔肆虐,有地方的妖魔甚至敢于吞吃朝廷命官,出任普郡郡守,也不见得全然是好。 上边将他调到此处,除了接连破获大案,一案讨得逸州城的贵人欢喜,一案将各州多地县官比了下去,恐怕也有朝中觉得他擅长与这等修行玄门中的事情打交道的原因在内。 却也不知是福是祸。 “郡守辛苦了。” “当不得辛苦,况且为百姓做事,也都是应该的。”刘郡守说着,“就是这边风大了点。” “在下一路走来,普郡的妖邪也比别处要少许多,想来都是郡守功劳。” “哎哟不敢不敢,普郡毕竟是禾州治所所在,我大晏正直强盛时,妖魔也多有收敛。”刘郡守再次侧身说道,“而且也还是托了先生的福。” “此话又怎讲?” “一来当初刘某也曾从先生这里求了几张符箓,凭着符箓,妖鬼难侵,刘某做起事来,自然也就多了几分胆气。”刘郡守说道,“二来,刘某当初接到调令前来任职之前,特地去了一趟灵泉县,拜访先生的师门所在。” 刘郡守说着瞄了眼旁边的幕僚。 似乎是幕僚出的主意。 “可有寻到?” “有幸寻到了,见到了多行观主。”刘郡守说道,“我向观主求了一计,得观主指点,才使得普郡安生一些。” “哦?” 宋游来了点兴趣:“她出的什么计?” “观主告知刘某人,要想除妖,只得请神灵下界。”刘郡守此时说来仍旧唏嘘不已,似乎这个主意当初对他造成了不小的震撼,“观主说,神灵食人间香火便要保人间安宁,若是不灵,便将神像砸碎就是。” “呵……” 宋游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几分笑意,随即说:“这个办法要些胆量。” “第一次确实心中忐忑,但先生是何等高人,先生的师尊出的主意,刘某如何不信?”刘郡守说着时,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豪气,“开了一个头后我与师爷便也豁出去了,若砸神像还不灵验,我们便把它们搬出神庙,放在烈日下暴晒,山头风吹,有些妖患重的地方,甚至有百姓搬出神像,每日用鞭子抽打,直到灵验为止。” “郡守好魄力。” “哪有什么魄不魄力,见多了被妖怪吃掉的百姓,甚至吃剩下半截的,只要是个有良心的,都下得出这种令。”刘郡守叹气,“而当地百姓有的被妖魔祸害得都活不下去了,又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 听见这话,宋游也不免放下筷子,朝着他拱了拱手。 当初逸都太平繁华,连一个贼人偷了城中贵人许多东西都是大事,还真没看出这位知县有这么高的本事,只知晓他上下逢迎的技巧高强。 果然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与他所在的环境是不可分开来说的。 “不知先生是几月离的京?” “开完年就走了。” “那先生想来定没有见到俞知州了?” “俞知州也进京了?” “也是今年春日奉召进的京。”刘郡守回答道,“俞知州与我说时,自称是被先生点醒,随后便在逸州勤勤恳恳,广受百姓爱戴,前段时间我接到俞知州寄来的一封亲笔信,说是今年夏天,他已被重新调回京城,委以重任。信中俞知州还向我感慨呢,说在逸州这几年还没做多少实事,有些想法都还没推行开来,就又被调走了,不知新来的知州又是什么样子。” “那真是不巧。” “等先生再次回京,定然能见到俞知州。” 于是两人边吃边聊,聊逸州的繁华富庶,也聊禾州的妖魔鬼怪,聊逸州的菜品,也聊禾州的羊肉,颇有些感慨。 直到宴席散去,刘郡守才说道: “今日先生刚到本地,实在不便多打扰,就请先生好好歇息,待得明日,我再来拜访先生,带先生好好看看这景玉城。” “那便多谢郡守。” “告辞了。” “慢走。” 刘郡守在酒楼给他们定了两间房间,也不知用的自己的钱还是衙门的钱,宋游客气了几句,推脱不过,便也懒得再扯。 此时吃完,直接上楼回房。 “吱呀……” 酒楼的伙计端着油灯,把他们分别送到房间,点亮房中的灯,这才离去。 房中也被灯光充斥。 房间倒是宽敞。 宋游打量了几眼,便在床边坐下,感受着被褥的柔软,感觉奇妙。 道人心态一向很好,一路斩妖除魔,哪怕场面再血腥,也不影响自己尽力张罗吃食,或是到了县城询问着去找些当地的美食来尝尝,一路见识民生疾苦也不影响他在每晚睡前与三花娘娘闲聊幼稚的话,只是也确实有段时间没有睡过床、也有段时间没有在这么大的饭店吃过饭了。 此时上身往后一倒,倒在床上,有一种从荒野重回文明的感觉。 余光一瞥,瞄见了窗台上的猫儿。 “三花娘娘在看什么?” “那两个人走了。” “嗯。” “坐的马儿车。” “三花娘娘还记得他们吗?”宋游对她问道,“我们在逸都见过他们。” “三花娘娘记得逸都。” “他们呢?” “不记得了。”三花猫回答着,扭身从窗台上跳下来,抬头看向他,“人都长得差不多。” “那怪不得三花娘娘。” “对的。” 三花猫几步便跳到了床边,在道人垂下来的道袍上擦了擦四只爪子,轻轻一跃,便跳上了床,再随便侧身一倒,便了躺下来,也舒展着四肢。 四只爪子都开了花。 宋游只觉得感慨。 初到逸州是明德一年的初秋,现在却已经是明德五年的冬日了,没有想到在这万里之遥还能见到故人——自己一路走来只觉得一切都很快,自身也好似并没有任何变化,但见到故人身上的岁月风霜与心境的变化,才知晓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其实也不算短了。 就连俞知州也被调回了京。 三花娘娘则已经可以很自然的跑到自己身边来、挨着自己睡了。 “……” 宋游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起床洗漱。 三花猫则跳下床,紧跟着他。 (本章完) 第229章 永阳上仙 “道士,你要睡了吗?” “差不多了。” “要和三花娘娘一起做梦吗?” “不了。” “好吧,那今天晚上又只有三花娘娘自己玩了。” “三花娘娘玩得开心。” “好的……” 不知什么时候才睡去。 景玉的夜难得安宁。 即使三花娘娘夜里颇不老实,跑上跑下,时而捉鼠,时而喝水,又在被子里玩匍匐前进的游戏,宋游亦是睡了个好觉。 然而清早外头却有些喧嚣。 一阵阵呼声此起彼伏。 宋游起床倚着窗沿往下一看,只见从左到右走来了一队人马—— 前边几名中年道人,都手拿拂尘,后边两个道童,一男一女,都十多岁的样子,各自提着花篮,一边行走,一边撒花。中间一个显轿,就是那种只有底部没有轿顶和四周遮拦的轿子,又叫明舆,上边铺着兽皮毛毯,坐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后边又是两个道童,与几个中年道人。 街上行人见了,皆让到两边,远处的行人则都聚过来,要么跪伏在地,要么高声呼喊。 喊的似乎是什么永阳上仙。 这队人从左到右,慢慢走远了。 声音也慢慢远去。 宋游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颗猫儿头,也跟着他一起,盯着那一群人,随着他们走远而转动着头,甚至看不见了,还要把头伸出去看。 宋游收回目光,转头看她。 猫儿也扭过头,好奇的与他对视。 “……” 宋游摇了摇头,也懒得问她了。 猫儿就是这样,看见什么新奇的陌生的东西,都要一直盯着看。 也不知看时在思索什么。 又或是什么都没想。 “下楼吃早饭了。”宋游说道,“难得进了一个大城,这可能是整个禾州唯一一个勉强称得上繁华安定的城了,三花娘娘有想吃的吗?” “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吃饱了。” “这边耗子好吃吗?” “没有那里的好吃。” “兰墨啊……” “对的!兰墨!” 三花娘娘仍旧对兰墨的耗子念念不忘。 那里的耗子不仅好吃,而且又肥又大,一只就够她吃几顿,不像这边,一只一顿都不够吃。 宋游则已经出了门,下楼而去。 剑客也几乎同时来到楼下。 伙计上前来招呼他们,十分勤快:“两位客官,想吃什么?” “早晨有什么?” “蒸饼,馒头,小店特有的马肉馒头、肥肠馒头,今天还有驴肉馒头,此外还有驴肉汤饼。”伙计堆笑着对他们说,“以前早晨还有点心,不过这几年毕竟不同以往了,大厨倒是在,先生若想吃点心,得提前一天说,小人才好让大厨准备。” “不讲究不讲究。”宋游笑道,“给我来个肥肠馒头,来碗驴肉汤饼吧,多加点驴肉,算钱也行。” “给我随便来几个馒头就是。”剑客也很随意,“有豆浆也来一碗,没有就随便来碗热汤。” “好嘞!” 伙计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宋游左右看了看—— 禾州没有被战争与妖魔祸乱之前,还是不错的,酒楼的设施还是在,只是有些老旧和冷清了。左边墙上挂着许多木牌,写着菜名,许多都无法从名字里听出是什么菜,文绉绉的,正对面的墙上则留了许多墨宝,能想象到当初这间酒楼也是禾州文人士子常聚集的风雅之处,只是如今或许这间酒楼还在这里,当地百姓也留下了不少,然而当初的风雅人士,留下的可能就不多了。 以至于这么大的酒楼,竟要在门口摆上摊,早晨卖蒸饼馒头。 “来咯……” 伙计端着馒头与汤饼来。 还额外有一小盘驴肉。 “多谢了。” “请慢用。” “对了——” 宋游叫住这名伙计,好奇问道:“刚才在楼上时,听见外边一阵喧闹,推开窗见底下有一群道人走过,排场颇大,不知又是什么来头?” “客官问的可是永阳上仙?” “好像是听他们这么喊。” “客官远道而来,自然有所不知。”伙计停下脚步,笑着对他说,“我们景玉县有间近百年的道观,名曰玄雷观,十分灵验,道观中几十位道长都是有道行的高人,这位永阳上仙便是观主,传说已经活了一百多岁了,这道观便是他年轻时亲手所建。大家都说他已经得道,本可飞升成仙,只是禾州妖魔肆虐,这才留在凡间,斩妖除魔,普济世人。” “本可飞升成仙?” “大家伙都这么说。” “民间传说。” “啊对!都是民间传说!” “这位永阳上仙很受百姓敬重啊。” “这个自然。”伙计对他说道,“如今北方乱世嘛,禾州妖魔不少,也就咱们普郡安定一点,大家都说,以永阳上仙的修为,早可飞升成仙,然而他却还愿意留在咱们这里,保佑当地百姓,咱们景玉的百姓啊,自然要对他老人家多些尊敬。” “这么听来,普郡安定,多是这位永阳上仙的功劳?” “这……” 伙计有些为难了:“也不好这么说……” “怎么说呢?” “普郡比禾州别郡更为安定,自然是郡守大人功劳最大,不过永阳上仙的功劳也不容小觑。”伙计显然知晓宋游是郡守的故人,也知晓宋游在酒楼的房间都是郡守的幕僚亲自来定的,昨夜他们才一起吃了饭,说话自然多有顾忌,“好比城外妖魔被除,多是雷雨夜,被雷劈死,而人人皆知永阳上仙修行的道观名为玄雷观,永阳上仙也有招来天雷的法术,这却是不好说了。” “听来也是一位为民除害的高人。” “这个自然!” “多谢解惑了。” “小人便去忙了。” “好……” 此时剑客已经拿着馒头,大口的吃了起来。 宋游也拿出了三花娘娘的御用碗,将驴肉放在里边,自己一手拿起肥肠馒头,一手拿起筷子,慢悠悠吃了起来。 倒是第一次吃到肥肠馅的馒头。 临近中午,刘郡守才来找他。 随后宋游便跟随刘郡守与他的幕僚,沿着这景玉县的街道,缓缓行走,看这乱世里的民生百态。 “禾州与咱们逸州不同,逸州多山多水,禾州却是山少,风大,找个高处,一眼能看出十几里地,我初来此处,也极不适应。”刘郡守迈着八字步一边走着一边对宋游说,“先生一路走来还算好的,再往前,到了归郡,那才真是一片整平,方圆几百里都见不到一座山。” “禾州在下也就剩归郡没去了。” “……”刘郡守想了想,才说,“先生开了年便离京的话,算算也快走了一年时间了。” “走过三季了。” “此后又怎么走呢?莫非还要继续往北?” “自然。” “往北是归郡,归郡可在闹瘟疫。要从归郡去言州的话,又要过雪原,传闻那边有大妖盘踞,已是无人之地。”刘郡守小心的对他说,“听说此前曾有一段时间那方乌云遍布,雷霆肆虐,劈了整整一月,传闻说是天宫除妖,却也没个结果,只是安生了些,但该有的妖魔还是在。” “便去见识见识。” “……” 刘郡守不禁暗暗吸了一口气。 又想起了当年—— 还是逸都知县的他跟随俞知州前来送别先生,听先生随口回答说,这次下山游历,要用二十年。 如今调任禾州,自以为比在逸州时见了更多妖魔之事,见了更多有道行的佛道高人,面前的先生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却仿佛和当初没有分别。 想到先生在禾州一路走来的事迹传说,刘郡守大致明白,他定是要去的,然而那毕竟是了不得的大妖王,连天宫也难以奈何得了的,于是心中既怕先生有个什么闪失,又期待如禾州别地一样,先生走过之后,便再无什么肆虐的妖王。 刘郡守悄悄与幕僚对视一眼,又用余光瞄一眼身边的道人,却见道人面色平静,信步走着,只看着四周街道。 街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往日繁华。 “郡守今日没有公务吗?” 道人忽然转头,与他目光触碰。 “啊,实不相瞒,刘某人早前就已经接到了朝中调令,要调任京城了,早就已将郡内政事交给郡丞暂代。”刘郡守差点被吓一跳,“若非听说先生在禾州一路降妖除魔的事迹,知晓先生往这边而来,定要经过景玉,想在此处等待先生,我和师爷估计半个月前就已经启程进京了。” “恭喜郡守啊,以后是京官了。” “都是俞知州提拔。”刘郡守谦虚道,“刘某人虽无大才,但也想效仿俞知州,若是早前让刘某人回京,刘某人多半也是有些不情愿的。不过如今先生走过禾州,妖魔尽除,刘某人便也走得安心些了。” 话中虽是恭维,却多有犹豫吞吐。 宋游敏锐捕捉到了他的情绪,便也问道:“刘郡守有什么顾虑吗?” “唯有一道心结!” 宋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听起来在下似乎能帮得上忙。” “唉,瞒不过先生。” 刘郡守稍作停顿,便对他说来:“今日我与师爷本打算一早就来寻先生的,奈何今早玄雷观的永阳真人来访,耽搁了些时间,而我的心结,正是这位玄雷观的永阳真人!” “说来听听。” 宋游神情不变,却也正好对这位排场颇大的永阳真人有些兴趣。 “这位永阳真人很有道行,法力高强,人称永阳上仙,若在逸州,怕真当得起神仙高人的名头,然而他更厉害的,却还是妖言惑众的本领。 “原先他就在普郡很受百姓追捧,后来北方大乱,借着妖魔之势,更是在普郡敛聚了无数香客信众,三年前我与师爷初来此地上任之时,当地百姓甚至不认官府,只认玄雷观永阳真人,自己都吃不起饭了,官府朝廷都不再收税,他们竟还要把粮食拿去给他供奉。 “多亏了师爷的辅佐和妙计,刘某人来此三年,勉强重振了官府威严,也让他收敛了许多。然而扫平普郡妖邪之时,除妖的又多是雷公,那玄雷观的永阳真人又藉此宣散诸多谣言,将其中部分功劳揽在了自己身上,三年下来,普郡太平了许多,他也在百姓口中成了上仙。 “而其实这位永阳真人,虽说也除过城外的小妖小怪,然而更多的却是妖言惑众,鱼肉百姓,聚众为势,且排除异己。 “刘某人虽来普郡不久,然而正值乱世,恰好刘某人也做得,呵呵,在普郡百姓心中也有些威势,暂时能压得住这位永阳真人。不过我担心,等我与师爷离开了普郡,调往京城,这永阳真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届时百姓恐又要被他愚弄,这普郡又要乌烟瘴气。” (本章完) 第230章 可算找到你了 “郡守大人!” 路旁有人朝刘郡守施礼。 刘郡守和幕僚便立马停住脚步,也闭住嘴,向其回礼。 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看一眼,这才继续对宋游说:“刘某人早已有心想将之除掉,奈何一来这永阳真人很有道行,也会不少法术,去年刘某曾因他巧取豪夺将他请入县衙,衙狱也关不住他。二来他在普郡、尤其是在这景玉县威望极高,拥趸者众,拿了他很快就有人来起哄闹事。三来这永阳真人是人非妖,刘某曾试图按着尊师所说,请神仙来罚他,请了几次,也没有用,反而被神仙托梦,说人间事,归人间管,可这等修行高人,我们普郡也没有别的高人,又如何能管得了他?” “这永阳真人还做了别的事吗?” “煽动民众,反抗官府,巧取豪夺,买卖良家,敛聚钱财,妖言惑众,衙门都已证据确凿。”刘郡守说道,“以前县衙有位捕头,也和逸都的罗捕头一般一身正气,据他调查,景玉县有些命案,恐怕也与他有关。甚至有些路过的江湖人,慕名前去玄雷观拜访、借宿,有一些也只见到进去而再也没有见到出来,只是因为此时禾州妖魔为乱,这些事都被认成了妖魔所为。” “现在那位捕头呢?” “死了。” 刘郡守也深吸了口气:“死在调查他的途中,被乱刀乱剑砍死的。” “……” 宋游点了点头,没做评价,只继续问道:“不知这位永阳真人又有些什么本事?” “那可就多了。”刘郡守回答道,“传闻的就不讲了,单说刘某人知晓的,便有刀枪难入,水火不侵,似乎还可隔空控物、以杖伤人。师爷便曾亲眼见过他盘坐不动,而旁边木杖自动飞出,责罚弟子、击打百姓。” “嗯。” “还会假人之法。”刘郡守说道,“当初我等将之请来县衙,他便化作木头假人,自身则逍遥法外。” “假人之法?” “没错。” “继续讲。” “据说他还有众多护法。”刘郡守瞄了眼跟在宋游身边的剑客,“都是江湖高手,却也同样刀枪难入,悍不怕死,被百姓尊为护法神。这些护法神平日里沉默寡言,但一旦动起手来,却都凶猛异常,县衙捕役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 宋游也转头与剑客对视了一眼。 刘郡守却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此外这永阳真人还有呼风唤雨、通幽请神,甚至招来天雷的本领。” “招来天雷?” “没错!” 刘郡守眼睛微微一眯,本身他矮小的身材是没有多少威慑力的,原先在逸都时,也看不出什么来,然而此时竟也颇有威严:“此前城内城外也有一些这永阳真人的反对者,或是郡中大族,或是别的宫观寺庙的修行者,有好几个,都差点被雷劈死。只是修行玄门中人的本事玄奥难测,我等官府查起来本就困难,天降雷霆又是常事,此乃天威……” 刘郡守没有说完,只是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凡人用雷法,大致有两种。 一种是修行者正儿八经修出的道行法力,辛辛苦苦学来的法术。 只是因为现如今这类古老的修士传承越来越少了,修起来也越来越难,雷法又尤其困难,对道行要求也高,所以并不多见。 一种便是向神灵借法。 这种多见于道教修行者,或是一直都供奉雷部神灵的修士,自身有些道行,又与雷部神灵相熟,通过特定的方法,就能向神灵借来雷霆。 其它一些法术也这样。 例如火行法术。 前者好比三花娘娘修的火行法术,平常吐气为火,都是自身修为,而她用的点灯术,便是道教法术,是自火阳真君那里借来的灯光。当初中秋灯会上的那位卖宫灯步摇的江湖货郎若非正规宫观的道士换了便装,想挣些钱来花,便是家中世世代代供奉火阳真君的民间高人。 前者难而后者易。 所以在这个年代,出身正规道教宫观、供奉天宫正神、又有法术传承的道士在法术方面,比起普通修士真有挺多优势。 只是限制也很明显—— 一来自身使用什么法术,全看宫观主要供奉的哪些神灵。 二来法术施放成功与否、威力大小都受神灵限制,有时神灵没空,便可能不灵,用于降妖除魔还好,要用在凡人身上,便很少灵验了,所以常常会出现一些行走天下降妖除魔的大师高人,面对官府乃至百姓却表现得很无奈的情况。 三来要是哪天自己犯了戒被自家宫观除名,且通报了天宫神灵,被收回法箓后,无论再向神灵借法也好,请神降临也罢,都将变得困难。 世事常常有失有得。 靠自身修行,想要修出惊天道行毕竟困难,而用这类方法,便可以使得一些自身道行有限的修士,却能向本就神通广大的神灵先贤借法。 其实也是一种很了不得的手段。 就像平常听的民间传说中,常常也有哪位正义的道长,本身修为不够,法术威力也小,除妖艰难,然而这位妖邪实在太过可恶,人神共愤。于是这名道长施法之时或是口喷鲜血,或是悲痛万分,或是甘愿舍身取义,总之以各种办法打动神灵。于是得神灵眷顾,以自身微末的道行,却施展出了惊天动地的法术,一举铲除妖邪,为世间留一件传说,说不得还要传到千百年后去。 玄妙有趣。 宋游步伐不变,想了想才又说道: “当年郡守在逸都时,太平无事,少有与神鬼打交道,如今到了这北方乱世,也算见识了不少妖魔神鬼了吧?” “回先生,其实也称不得见识了不少妖魔神鬼。”刘郡守回道,“城外虽有妖魔,但我等哪里敢去亲眼看?最多是被天雷打死之后,城中捕役出去看了回来给我等形容一下。至于神灵菩萨,我等虽常常请神除妖,但平日里见的,也都是神像,最多不过晚上梦见几次,却没真正见过。” 说着停顿一下,又瞄一眼宋游,不知他是何意,却也又说:“只是比起当初在逸都时,却也多了不少了解了。” “那么那玄雷观和永阳真人平日里主要供奉的,又是哪位神灵呢?” “……” 刘郡守一下愣了下,悄悄瞄向幕僚。 幕僚对他轻微的点了点头。 刘郡守这才心定了些,壮着胆子回道:“既是道教宫观,该有的自然都不能少。不过刘某人也去过几次玄雷观,知晓那些道人主要供奉的,还是天宫雷部的主官,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 “傅雷公……” 宋游表情不动,重复了句。 又是这位傅雷公。 “先生……” “没事。” 宋游对他微微一笑,这才说道:“说来在下与同伴自到禾州以来,每到一处,若有高人,必去拜访,如今景玉县既有此等高人,无论是善是恶在下也自然要去拜访一下,别的事情,就等拜访了再说。” “可要刘某人与先生一同前去?” “不劳烦了。” “便依先生。” 刘郡守心中坦然,倒也不觉什么。 只是对于先生想法,他却得和自己的幕僚交换一下眼神。 一时觉得先生虽然没有明着说要帮忙,但既已说要前去查探,以先生从禾州一路走来的作风,那永阳真人真是恶人,又怎么逃得过?但细想又觉得先生或许并不相信自己一面之词,即使是逸州故人,也足够警惕,要先去查探一番再做决断。 只有身边一直沉默的剑客能猜到一点宋游的想法—— 终于找到你了。 此前雷清观那妖道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而他一身道行邪术,又不像是什么从捡来的书籍中学来的,因此进入禾州以后,他们每到一处,确实都会打听一下哪里有没有什么高人。 偶尔有的,便会去拜访一番。 先生虽没有说,但他也知晓,先生除了真想寻访各地高人,恐怕也有几分想要寻找那妖道传承的心思。 如今可算是找到了。 只是剑客也想不到,此时宋游关注的重点又多了一个—— 那永阳真人的雷法究竟是自己修出来的,还是从傅雷公那里借来的? …… 景玉县算不得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年代实在没有几座称得上大的城池,刘郡守与幕僚花了半个下午,带着他们逛了不少地方,也见识到了不少当地特有的民风民情,还有乱世之下百姓的韧性,中间吃了顿午饭,直到半下午,刘郡守和幕僚才离开。 宋游则找了间茶楼坐下,点了一壶茶,慢慢听这乱世里的民声。 那永阳真人在民间倒都是好口碑。 俨然一个有德行的真高人。 “听郡守说,以前那道人身边都跟着人傀,今早却没有见到,以我看,怕是他也听过了先生一路以来的事迹,算到了我们要来,怕被先生看出那人傀乃是以活的江湖人炼制而成,最近便藏起来了。”剑客低声在他耳边说,“要不我先去试他一下?” “不必了。” 剑客虽已有天下第一的名头,然而那道人毕竟通晓不少法术,玄奥莫测,若剑客找到他的真身,趁他不备,一剑大概也能取了他性命,可若是这人一直有所防备,只以假人应对,一道天雷打下来,剑客肉体凡躯,怕也扛不住。 不过宋游倒也没有这么说,只是对他说道:“既然人家都没有心虚逃走,那么我们何须鬼鬼祟祟,自该堂堂正正找上门去。” 剑客便不多说了。 饮尽杯中茶,横剑相待。 (本章完) 第231章 玄雷观走一遭 道观多建在山上,一部分原因是想远离尘嚣,好追求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也追求自然风景,一部分原因则是要供奉神仙,又要收香火,有的觉得建在高处会离天上神灵更近,有的是觉得稍微建得高一点,有利于聚敛信众吸纳香火。 景玉县的玄雷观也不例外。 禾州地势平坦,普郡更为平坦,玄雷观硬是在城外找到了一处小山包,建在了小山包上,离县城大约二里地,实在是近。 一条青石长阶,从山脚直通往山门,石阶两旁绿树常青。 道人已带着三花猫与剑客来到了山门之下,停在石阶前边,抬头往上看。 因为前边是黄土路,难免有下雨道路泥泞的时候,百姓把泥带来,又在此处将之跺掉或用木棍将之刮掉,在山下留下了厚厚的泥巴。然而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将鞋上的泥土清理干净,于是再次往山上走去时,人来人往,便由台阶第一阶开始,踩出了厚厚的泥巴。 最底下一阶泥巴最厚,每上一阶,泥巴就薄一分,许多阶之后,才显出青石板原来的颜色。 宋游一点不急,先绕着小山包走了一圈,这才一步步往上走去。 看得出道观香火极盛,平日里也有许多百姓前来上香供奉,不过如今毕竟乱世,妖魔乱,人也乱,景玉再太平,也没人敢在城外走夜路,此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候,最晚一批香客也早就下山回家了,道观的门也已经关闭,自然没有别的香客。 只有两人一猫独自上山。 “嘭嘭嘭!” 剑客上前拍响了大门。 里头很快传来脚步声。 “谁呀?” 一个道童打开了门,望向外头的剑客,眼睛微微一眯:“大侠,这么晚了,还来上香吗?” 剑客不说话,只转头往后看。 道童顺着他的目光,这才看向慢慢走上来的年轻道人和他脚边的三花猫。 “道长是……” 宋游也对他微微一笑,行礼说道:“逸州灵泉县,伏龙观宋游,下山游历,途经景玉,前来拜访,还请足下通报一声。” “拜访……” “是,拜访。” “稍等。” 道童表情有些奇怪,似是在这乱世,很少见到有别处的道人远道而来拜访的,但也没说什么,关了大门,便跑了进去。 没一会儿,里头响起了震天的迎客钟声。 “咚……” 山门再次打开时,两边大门都被拉开。 里头站着一堆中年道人,当先的则是一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人。 “贵客前来,有失远迎。” 永阳真人右手拿着浮尘一挥,笑眯眯的对着宋游说道,生得鹤发童颜,一脸慈祥。 其余人亦是行礼,口呼道友慈悲。 这幅场景倒让宋游想起了当初在逸都时,自己带着三花娘娘去青成山拜访福清宫诸位道长的场景,于是忍不住低头,与脚边猫儿对视一眼,却见猫儿也同样仰起头来看自己,也不知她是不是也想起了当时,还是只是到了陌生之处,感到局促,于是下意识看向熟悉的人,寻求安全感。 宋游如是想着,却也回礼说道:“我等冒昧来访,不知是否打扰?” “哪里的话,道友快快请进!” “恭敬不如从命。” 一群道士便簇拥着他们进了道观。 宋游从容自若,边走边看,三花猫与剑客则紧跟在他的身后。 永阳真人好客而知礼,满面笑容。 身边的中年道长们也都笑呵呵,只是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剑客身上瞄,表情奇怪,时而还交换一下眼神。 宋游不在意,剑客也当不知晓。 道观不小,几进院落。 进去先是一个巨大的香炉,白日里的香似乎仍未燃烧殆尽,道观上空仿佛总飘荡着一层烟气,能闻到明显的线香味道。宋游喜欢闻香,每一处地方的线香配料大致相似又有些微不同之处,收集得多了,也算自己见闻的一部分。 旁边则是供奉神灵的神殿。 宋游随便瞄了一眼—— 此处比雷清观供奉的神灵更多,但和雷清观一样,除了天宫之主,主要供奉的仍是雷部主官傅雷公,其余神像神光暗淡。 永阳真人并未先带他去祭拜神灵,而是领着他从一个侧门,继续往里走。 里边还有院落,也有神殿。 院子中间则不是香炉了,而是两尊一丈多高的护法神像,都是石铸的,又站在石台之上,一个手按石鞭,一个手持大枪,都是怒目圆睁,注视着从外面走进来的一行人,宋游和剑客从他们中间走过时,也就打齐他们的膝盖。 里边的神殿则只供傅雷公。 “道友请!” 禾州今年穷困,景玉县作为一州治所,城中百姓也多是面黄肌瘦,然而这观中道士倒是个个红光满面。 此外没见有什么特殊之处。 包括当初进禾州之前,那雷清观的观主,因为修行法门不正,所学法术也多与阴邪尸鬼相关,所以宋游几乎刚一见到他,便能察觉出来,这人身上沾染着阴鬼邪怨之气,然而在这玄雷观的众位道长身上,却都没有见到。 这永阳真人是有不小的本事的。 身边剑客十分警惕。 宋游则对他笑了笑,好让他放松下来,随即跟着一众道人走向一间大殿。 “逸州灵泉县伏龙观,贫道似乎曾经听说过,总觉得这名字耳熟,但实在年纪大了,一时又想不起来。”走在前边的永阳真人笑着说,“不过从道友的修为也能看得出来,定是一座有名的洞天福地。” “名气不大,比不得道友的洞府。” “道友莫要谦虚。”永阳真人手拿拂尘,笑呵呵的说道,“说来贫道年轻时候,也曾去过逸州,还曾去青成山上拜访过。” “青成山有名。”宋游如实说道,“不过若论法术修为,恐怕山上最厉害的几家宫观,也比不得永阳上仙啊。” “诶!却是不敢!” 永阳真人连忙开口说道,语气与措辞都十分谦虚:“不过是当地百姓受妖魔所乱,慌不择药,贫道又恰好有些道行,铲除了几只小妖,山下百姓这才给贫道安了一个上仙的名头,贫道却是当不起的,羞愧之下,也曾说了几次,但百姓都不愿改。” 说到后边,竟还有几分无奈。 “是这样的。” 宋游点头附和着他。 永阳真人则连忙对身边人说:“去准备美酒佳肴,今日来的是贵客!” “是。” 有几个弟子和道童立马便离去了。 “请!” 永阳真人这才看向宋游:“贫道虽在观中,却早已听过道友的事迹。” “哦?” 宋游很感兴趣的看向他。 “贫道听人说过几次,说在禾州,有位姓宋的神仙高人,自称从逸州来,各地作乱的妖魔无论大小,只要这位高人走过,尽皆太平。”永阳真人一边笑眯眯的说着一边领着他跨进门槛,“贫道早已料到,道友多半会来到景玉,今日总算等到了。” “道友料事如神。”宋游说了一句,然后又问,“只是道友是否料到是今天呢?” “贫道还没有那个本事。” 进门之后,空间宽敞,两边和上方都有蒲团和桌案,看起来像是道人论道传道的地方。 永阳真人坐在了最上边,让宋游和剑客坐在他的左手边,身边几位中年道人也各自坐下,俨然是招待贵客的礼节。 宋游一边与他闲聊,一边观察。 这永阳真人态度拿捏得很巧妙,对宋游谦虚恭敬,想来是因为听说过宋游的事迹,知晓许多颇有道行的妖魔也被这名道人除得干脆,尤其民间传闻总喜欢将事情夸大描述,便传得更夸张了,甚至有说他一道令符就能招来天兵天将的。不过他也拿捏着些许姿态,除了自身道行确实挺高,也可能是被当地百姓的吹捧架了起来,又或许是并不确定宋游是否能一眼看穿他的真正道行,从而选了一个折中的态度。 从中是能品出人的性格的。 而他此时营造出的形象,俨然一个虽不算神仙但也道行高深,却又无奈被民众吹捧成了仙人的得道高人形象,具体多高,只让宋游自己去品。 “……” 宋游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眼中却有光泽一闪而过。 这茶是菊花茶,颇有清香,入口又带着菊花的苦涩,回味悠长。 一口饮尽,放下茶杯,环顾一圈。 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上首须发皆白的永阳真人也好,身边的中年道长也好,身周都萦绕着淡淡的尸鬼邪怨之气,污秽杂乱,萦绕于他们身周时,甚至感觉原先或是仙气飘飘或是慈祥可亲或是普普通通的面容都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 也是这时他才看出,面前的永阳真人也是一个木头假人。 这道行却要比当初那雷清观的观主高多了。 宋游收回目光。 有一个道童来为他倒茶。 “道友走遍禾州,只为斩妖除魔,贫道佩服不已。”永阳真人一边恭维着他,又一边抬高自己,摇头叹气的说,“贫道本也想外出除妖,能除多少暂且不论,只尽自己之力,为禾州百姓添几分安宁,奈何年事已高,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斩妖除魔的却也不止在下。”宋游看了眼身边剑客,谦虚回道,“我等一路走来,也遇到不少心怀天下的高人,也四处驱妖除魔,有不少都是南方各州有真传承的宫观寺庙,接到神灵旨谕,特来北方行走除妖。也有一些如观主一样的修道之人,虽不四处行走,却也坐镇一方,附近若有百姓遭了妖邪求上门来,便下山走一趟,又何尝不是保一方安宁?” “这样的宫观寺庙禾州不多吧?” “禾州妖魔太猖狂了,很多这样的宫观寺庙都覆灭于妖魔手下。”宋游摇头说,“倒是我等在昂州和禾州的交界遇到一座道观,叫雷清观,观主也常常下山帮山下的百姓驱邪除魔。” 说完宋游淡淡瞄向众人。 “雷清观?” 永阳真人露出思索之色。 座下其余的中年道人却没有他那么好的演技,至少有两三位中年道人的神情中都透露出,他们是知晓雷清观的。 宋游抿嘴不语。 “我等从昂州进禾州之时,遇到雷清观的观主,当时禾州止江县有位善人,家中被妖邪所扰,便去请了雷清观的观主帮忙。”这句话是由坐在宋游身边的剑客说的,声音清朗坚定,“那雷清观的观主在当地方圆几百里都很有名,常常帮助山下百姓,听他说,似乎以前曾来景玉求过道?却是不知是否是从永阳上仙这里学来的道行法术?” “……” 永阳真人便拿不准了。 满脸思索之色,思索半天,才为难的说:“贫道自在此处开设道观以来,教过许多弟子,有些还留在身边侍奉,有些则志不在此,于是离去,这些年来也不知晓有多少,很多离去之后,也没有音信,道友这么一说,贫道一时也想不起。” 宋游听到这里,心中差不多就有数了。 也觉得已没有必要再和他多说了。 如今已不是古时,世间有道行的人本身就少,玄门中人打交道,实在不该太过拖拉磨蹭,简单直接才是正理。 就好比民间传闻里边,某州某地哪个玄门中人有些矛盾,都是互相直言抨击的,若是非得斗法不可,要么当场便施了法,各自拆招,要么也是直接找上门去施展本事的,输赢既快又分明。 于是宋游转头看向观主,笑着说道:“有一件事在下不知该不该说……” “道友但说无妨。” “我等真诚来访道友,为何道友却只用个假身来应付在下呢?” “……” 永阳真人心中顿时一惊,面上却保持着镇定,哈哈笑道:“道友果然道行过人,能一眼看出贫道此时用的乃是假身,呵呵,用假身来待客,却是贫道无礼了。” 随即他站起身来,施了一礼,这才解释道: “贫道真身在闭关修行,不便待客,奈何道友此时来访,又哪有不来亲迎的道理?便只好出此下策,本以为能瞒过道友,却没想到,道友竟是有一双火眼金睛,还请道友多多谅解才是。” “不知观主真身何在?” “自然在这观中。” “我猜也是。” 宋游说着,放下了茶杯。 身边的剑客顿时会意,出声问道:“听说观主身边有众多护法,各个沉默寡言,刀枪不入,武艺高强,舒某也是江湖中人,本想见识一番,为何今日走遍了道观却都没有见到呢?” “贫道真身在闭关,护法自然便在护法,一时怎么走得开?” “哈哈……” 剑客大笑,也放下杯子,同时伸手过去摸到长剑:“莫非是怕我们见了,看出观主的护法乃是以活人炼制而成的人傀?” 殿中众人闻言,皆神色一变。 (本章完) 第232章 殿中斗法 殿中气氛十分紧张。 永阳真人目光闪烁,心中权衡,不知这道人传闻中的本事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夸大,又不知这道人此刻心中有几分决心,一时拿不准主意。 而下方的几名中年道人却是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宋游与剑客,剑客亦是一手握剑,一手平放桌前,虽面对玄门中人,心中亦毫无畏惧,甚至久经厮杀的他比几名道人还更从容些,平静的与他们对视。 就是三花猫,都是一脸严肃。 唯有年轻道人,从容依旧。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略微一暗,却是一男一女两个小道童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二人并不明白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虽觉得双方的沉默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只端着托盘迈着小碎步进来,战战兢兢的,将盘中之物挨着挨着摆放于众人的桌案上,看样子,似乎平日里也习惯了这般的战战兢兢。 童子呈上的是一盘点心,点心有两种,各有红绿两种颜色,不知是什么口味,上边都有漂亮的花纹,互相交错摆盘,弄得十分精致。 童女呈上的则是一盘火晶柿子,一盘只有三个,旁边放着小竹管,用以吸汁。 宋游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说道:“如今禾州大乱,民生艰苦,诸位道长倒在这观中过得滋润啊。” 仓促之间,柿子也许摘得来,竹管也取得来,但这点心却得是早就做好的。不仅得是早就做好的,看这精致程度,还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 “道友前来拜访,我等将道友看作是贵客,也以贵客之礼相待,道友为何这般无礼?”永阳真人眉头一竖,却连发火也拿捏着尺度。 “非是在下无礼,实在是各位虽竭力掩饰,但一身阴鬼邪怨之气,实在做不得假。各位所修道法与那雷清观妖道同根同源,修到如今,又实在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实在不是贵客之礼便能掩盖的。”宋游摇头对他们说道,“在下此番行走禾州,斩妖除魔,也除奸邪,没有遇见也就罢了,既然遇见了各位,若是就此离去,念头如何能够通达?” “……” 众人顿时便明白了,多说已然无益。 只有一个中年道人盯着宋游问道:“那平方子师兄现在如何?” “死了。” “……” 本就战战兢兢的两个童子童女听见他们说的话,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更害怕了,面色惨白,身体都在发抖,端着托盘的手也在抖,强撑着将最后一盘点心与柿子放在坐在最后的道长桌案上,便强撑着站起来,迈步离去。 只觉得此刻双方的目光都好像有实质,变成了触碰就会死的线,在空中交错,而自己便要从中走过。 宋游没急,剑客也没急。 两人在等道童离去。 三花猫也站在宋游面前,只用后腿站立,两只前爪则扒着桌案,面朝几名中年道人,灵动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 只听一声拍响。 “嘭!” 却是刚才询问宋游雷清观观主如何了的那名中年道人不顾还未离去的两个道童,或是正想趁两个道童还未离去之时,抬手一拍桌案。 顿时殿中空气都像是扭曲了。 一圈浓重的黑雾自桌案上炸出,只瞬息之间就散到空中。 “呼!” 一时只听鬼哭狼嚎。 从那黑雾之中竟钻出十余道鬼影。 鬼影有的骨瘦如柴,却长着极长的手指与尖锐的指甲,有的披着长发、生着獠牙,有的长得宛如夜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说着慢,其实只刹那间就从黑雾中钻了出来,尖啸着扭动着扑向宋游。 换了常人,怕根本反应不及。 只见宋游身前的三花娘娘眼神一凝,瞳孔一缩,眼中倒映着这些鬼影的慢动作,随即瞬间发力桌案上一跳,若放慢动作,亦是优美极了。 三花猫吸一口气,张嘴一吐。 一切反应亦只在瞬间。 “篷!” 一团炽热的火焰炸开。 殿中光线本已昏暗下来,一时都被火光照亮,众人的面貌亦被照得明黄一片,感觉热风几乎是在拍自己的脸,又吹动道袍。 火焰与阳气都最克阴鬼,三花娘娘阴阳同修,本身灵力就有阴阳两种,又专攻火法,此刻两两叠加,怎么了得? 十余道鬼影中,最弱的两道几乎瞬间就被烧成了飞灰,剩下四五道又往前扑了一尺多远,也慢慢被烧成飞灰。剩下一半倒是活了下来,却也都被火焰烧得痛呼扭曲不已,连忙调转身形,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又缩了回去。 “啊?” 这名中年道人顿时大惊。 几乎同时—— “嗤!” 身旁的剑客宝剑已然出鞘,剑身上覆盖寒霜,光闪闪明亮亮白湛湛冷森森,明明天光已经暗淡,却好似晃得殿中众人都是眼睛一花。 另一名中年道人拍案而起,一挥衣袖。 “刷!” 一阵黑风袭向剑客。 剑客持剑闪身一躲,敏捷无比,那黑风顿时打在了原本坐的桌案蒲团上。 “嗤嗤……” 声响好似带水的菜下了油锅。 剑客余光一瞥,原先自己坐的蒲团已经没了大半,实木桌案倒是勉强看得出原先的样子,上边却也长满了密集的白色小泡,正被迅速消融着。 “啪!” 又是一名中年道人抓起自己面前桌案上的盘子,将之在桌上一拍,立马拍成碎片,随即道人一挥手,这些碎片便全都呼呼的往前边飞去。 那惊人的速度怕是江湖上最擅暗器的好手也不见得能做得到。 却只见剑客舞动长剑。 “叮叮当当……” 长剑映出雪光,连成一片,好似连水也难以泼得进去。 所有碎片都被长剑打开,或是当场化为齑粉,或是崩裂溅射,打在旁边柱子上,也都镶了进去,嵌得不深,却也掉不下来。 “……” 最后一片,剑客却不将之劈开了,而是用剑身横着一抽。 “啪……” 这块碎片便朝前方的中年道人飞去。 “!” 中年道人眼睛顿时睁大,有心想躲,可他又不是江湖侠客,即使会些道法,又哪里躲得开?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 结结实实打在身上。 反正身上穿着道袍,是看不出什么伤口了,便只见他惨呼一声,痛得面色扭曲,用手捂着腹部,过了一会儿,道袍便被鲜血慢慢浸红了。 反应过来,剑客已到了面前。 “嗤!” 长剑横扫而过,那剑光真当如雪一样白,又如电一样亮。 江湖偶遇,狭路相逢,即使是修行玄门中人,只要还是肉体凡躯,没有别的保命本事,又有几人敢说能在舒一凡剑下活命? “噗!!” 只这一剑划过,便有两人被封喉。 那拍案召出阴鬼的道人,那碎盘射向剑客的道人,脖颈前的鲜血都激射出来。 两个道人还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 不过是刀不够快、力不够猛罢了。 唯有另一名中年道人机灵谨慎,本来也被剑客算好、纳入了长剑横扫的范围,只是这道人却是提前从怀中掏出一张黑布往身上一罩,剑客手中长剑扫过的时候倒是毫无阻碍,像是斩过了这层黑布与黑布下的道人,又像是只划过了空气,没有砍到任何东西。 等剑扫过,黑布好端端的,下边的道人也是好端端的。 “呵……” 剑客冷笑一声,并不惊讶。 以他的见识,自然认出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法术,只是江湖把戏人也常见的本领,只是没想到,这常见的江湖戏法,竟也救了这人一命。 “刷!” 宝剑再一挥。 中年道人瞄着,一边后退躲避,一边连忙抬起黑布,又是一挡。 “……” 长剑再度砍了个空。 只是这中年道人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又躲过一劫,也没来得及用别的法术反击,便只感觉腿部一阵异样,整个人竟一下没了支撑一样,直到他带着惊恐往下摔倒的过程中,腿上的疼痛才传出来。 “啊!!” 中年道人顿时痛呼不已。 而他只见到了剑客脸上的冷漠。 仿佛在告诉他,要练把戏,你就去江湖上围圈表演,莫要用它来打生打死。 一切不过几个弹指间。 几乎同时,旁边已惊慌失措的几名中年道人中,也有一人拿出一张布,却是一张白布,只见他两手分别捏着两个角,对着剑客用力一抖。 “篷……” 也不知这白布抖出来会是如何,只知晓这道人刚刚抖起来,便听一声炸响,自己面前亦是火光大盛。 手中白布已经燃起熊熊火焰。 这火比寻常火还烫人得多。 “呀!” 道人只能仓皇将之丢掉,睁大眼睛,脸上已有几分不知所措,只好扭身往殿外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听名字,是在呼唤自己的人傀。 剑客也看见了这团火,持剑看向先生的方向,却与三花猫琥珀般的眼睛对视上了。 “……” 剑客收回目光,正待追上去,想趁着这几名道人慌乱无主,既没时间准备法术、作为战力最大倚仗的人傀又不在身边时,将他们一一了结,然而他只刚迈出了一步,便感觉到不对,随即力道瞬间转向,两腿一蹬地面。 本该往前冲去,却又瞬间往后飞去。 “呜!” 一个巨大的黑影旋转着从自己面前飞过,狠狠砸向后边的大殿墙壁。 “轰!” 一声巨响。 剑客双脚落地,稳住身形,扭头看去,只见一根巨大的石鞭已将大殿的墙壁砸的粉碎,自身也深深嵌入墙壁之中—— 这石鞭连带把柄怕是有将近一人那么高,有人腰那么粗,绝非人能用的。 剑客不由看向外头。 只见原先院中的两尊护法神像已有一尊活了过来、离开了石台,正缓缓收手而立。 看得出来,刚才的石鞭便是它扔出来的。 而在它身边,另一尊持着长枪的护法神像也在缓缓复活,扭动着脖颈,活动腰身,举着它的长枪,从石台上迈步走下。 “嘭……” 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如大锤击地。 神像亦是全身皲裂,碎石纷纷扬扬落下,露出里头铜铸的神像真身。 满身符文都在发光。 剑客再扭头看向里头。 那巨大的石鞭上碎石也缓缓落下,里头亦是金属的质地,而坐在主位上的老道则已经站了起来,眯着眼睛,手掐法决。 真正的对抗此时才开始。 (本章完) 第233章 果然如此 “嘭、嘭、嘭……” 两尊巨大的护法神像迈动着步子,缓缓朝大殿这边走来,每一步踩下,都是一声闷响。 两尊神像通体由铜铸成,身上有着厚重的铠甲,透出精细的质地,符文散发光芒,一时金光闪闪,好似天神降临一般。 “观主好手段。” 宋游不急不忙,转头对上边站着的永阳真人说了一句,抬手摊开,手上亦有两道灵力:“不过在下也有类似的手段,便拿出来给观主看看。” 话音落地,随手一挥。 两道灵力有如流光般飞出,一道落在外边院中地上,一道落在院墙上。 “山神何在?” “轰隆!” 顿时大地开裂,石板崩碎。 院墙倒塌,砖石四溅。 仿佛有地龙拱动。 然而满地大块的青石板与方砖却都仿佛被某种力量控制着,全都颤抖着、滚动着,聚集起来,眨眼间就已组成两个石巨人。 石巨人和护法神像差不多高,都是一丈多,生得远远没有护法神像精细威严,不过却更加膀大腰圆,雄壮不已。护法神像虽也虎背熊腰,但比起这两个腰围恐怕比身高还要大些的石巨人,还是显得过于正常了。 “嘭……” 原本往殿中走来的两尊护法神像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这两具石巨人,几乎没有任何思索,也没有任何别的表示,便大步冲了上去。 石巨人亦在成形的瞬间,便挥舞着过膝的手臂冲向了两尊护法神像。 一个精致威严,一个粗犷雄壮。 一个浑身铜铸,一个砖石聚成。 双方都踩得地上轰隆作响。 都是大家伙,跑起来怕是一步就有一丈,院子才多大一点,眨眼间就撞在了一起。 “轰!” “轰!” 两声巨响,顿时碎石飞溅。 持鞭的护法神像一鞭打碎了石巨人的脑袋,自己却也被石巨人一拳打飞,直接撞倒了一面墙壁。持枪的护法神像先是与石巨人正面碰撞,将自己身上的铠甲纹路几乎撞平,也撞得石巨人身上裂纹满布,碎石纷飞,随后又甩枪与石巨人的手臂硬碰,手臂没砸断,枪身倒直接被砸弯了。 而位于殿中的永阳真人不知是自恃有一身刀枪不入的本领,还是觉得自己只是假身,竟盘坐下来,手掐法印,口诵法咒。 “嘭嘭嘭……” 殿中一阵声响。 大殿梁柱破碎,木材折断,头顶的瓦片更是簌簌直落。 然而无论这些折断的梁柱木材也好,落下的瓦片也罢,都不沾地,而是被永阳真人控制着,纷纷朝宋游这方飞来。 若是梁柱木材,粗的便裹挟巨力呼呼横扫而来,难以抵挡,细的便用尖锐断口朝着宋游,化作巨矢长矛疾射而来。若是瓦片,便化作暗器,密密麻麻当真是如雨点一般,怕是那两尊铜铸的护法神像来了,也要被打出全身的坑洼凹陷。 “喵!!” “别怕。” 宋游一手护住三花娘娘,一手掐着法决。 “呼……” 殿中立马起了狂风。 这风大,能把房顶都掀翻,若此时身在野外,怕是早已飞沙走石,然而这殿中无沙亦无石,却有许多梁柱瓦片。 不管这些梁柱瓦片先前袭来之时有多大威势,此刻被狂风一裹,便都和崩塌的房顶掉落的瓦片一同,随风而动,只绕着宋游飞,再无攻击力。 外头轰隆声依旧不断传来。 石巨人虽刚猛无比,力量也比护法神像更强,奈何砖石散碎聚集起来的身躯终究不如铜铸的护法神像,对撞起来太过吃亏。如今两尊护法神像都已看不出原先的模样,身上要么布满凹陷,要么便扭曲得不成样子,然而石巨人却更惨,身体已经缺失了不少,都化作碎石砖屑落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双方仍旧不断碰撞,互相击打,不知疼痛,不惧生死,不知疲倦。 “轰轰轰……” 拳拳到肉,力道极大。 碰墙墙碎,砸地地裂。 甚至有中年道人被踩死的,又有被迸溅的碎石击中而负伤的。 永阳真人则依旧坐着念咒,操控着梁柱瓦片源源不断的攻向宋游,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用力,眼睛都睁圆了,这些梁柱瓦片依然如开始一样—— 刚一接近宋游,攻势便全都软了下去,没有任何一点触碰到宋游衣角,除了使得环绕着他飞行的物件越来越多,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嘶……” 永阳真人顿时大惊。 余光飞快的瞄了一眼外面,倒是舒了一口气。 还好,至少两尊护法神像是占据上风的,等护法神像砸碎了那两具石巨人,也许可以过来帮忙。 “不行!” 得助护法神像一臂之力,也得想法破这道人的飞沙走石之法。 永阳真人瞄了眼石巨人—— 看起来像是传说中的点石成兵之法。 不过不管是什么法术,这两具石巨人都是灵力聚拢而来,刀枪难入,水火难侵,不过却怕雷法。 倒不是说雷法能将石头打烂,而是将石巨人凝聚起来的灵力、使之活动的灵韵玄妙最怕雷法,雷法一出,往往都能将之打散。 且这飞沙走石之法,看起来似乎也只能影响实物,对雷霆多半没有用处。 永阳真人心中想着,却是毫不磨蹭,又掐一个指印,神情凝重。 “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在上,我乃禾州玄雷观永阳子,今有妖道来袭,欲断我传承,拆我道观,请天尊降雷! “雷来!” 招手时下意识瞄向宋游。 却见这道人坐着不动,只转头面无表情的盯着他,那神情总给他一种感觉—— 就好像他一点不急,一点也不怕,只在这里等着自己出招一样。 “这……” 雷霆已然降临。 “轰!” 晴天霹雳。 三道雷霆从天而降,照亮了黄昏,顺着永阳真人手指的方向,打在石巨人身上。 然而石巨人却是毫发无损,依旧带着残破的身子,挥着双臂与护法神像对撞,四个巨物对轰,早将道观打得一片狼藉。 至于另外一道本该劈向宋游的雷霆,更是不知怎的,劈到一半就凭空消失了。 “果然……” 宋游眯了眯眼睛。 永阳真人不明所以,只觉惊慌失措,还未来得及再施法,便见宋游摇着头,似是印证了什么,又像是失望,伸手一挥,便又是两道流光飞出。 流光落在已经残破的石巨人身上。 “轰隆……” 道观顿时一阵滚滚声响。 方才两具石巨人和两尊护法神像的战斗不知打坏了几面院墙、拆了几间宫殿,地上早已一片狼藉,满是青砖碎石与瓦片,此时全都滚动起来,朝着两具石巨人汇集过去,又沿着巨人的身体向上。 仅仅一个眨眼,残破的石巨人就已恢复如初。 再一个眨眼,石巨人身形迅速拔高。 原先两具石巨人只和护法神像差不多高,此刻却很快长到了两三丈高,比观中最高的大殿房顶还要高出一些,几乎有护法神像的两倍了。而原先高大威猛的护法神像此时在石巨人面前,则像是两个小孩儿。 与此同时,石巨人身上有金光闪过。 青砖碎石立马变得如金铁一般。 正在惊慌中的永阳真人见了,心中惊惧又上一层,本来点石成兵的法术已是神仙手笔,足够惊人了,如今又是一手指地成钢,而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两个了不得的法术竟还能连起来用。 这可怎么得了? 也是这时他这才明白,人家一直没有出全力。 可是为什么呢? “轰!” 院子中一声巨响。 一个金石巨人一拳便将一尊护法神像砸成了一堆破铜,地面也砸出了一个大坑,碎石崩裂,大地形变。 另一个金石巨人则是横扫右臂,顿时只听嘭的一声,金石交碰,只瞬间就将另一尊护法神像扫飞出去,砸碎了一面院墙,不知去了哪里。 无论是猫儿还是远处的剑客,又或是还活着的中年道人,面对这幅场景,都一直处在震惊当中。 众多中年道人的人傀这才姗姗来迟。 宋游转头扫了一眼—— 都是持枪带刀的江湖人,悍不畏死,即使见到金石巨人,也依然往上扑。 然而在他眼中看见的却是秘法炼制过的尸身,被磨灭自主意识禁锢其中的灵魂,是悲惨不幸的江湖人,多半是被这些道人用诡计蒙骗,或是如刘郡守所说的慕名前来玄雷观拜访、借宿,结果却没想到这些道人根本不是民间百姓口中的得道高人,只是一群修邪术的妖道。 所修邪术正好与他们有关。 因而宋游也没有让金石巨人将他们捶死,只任他们对着金石巨人的小腿一阵砍打,砍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随即挥了挥手。 “呼……” 一阵轻风吹过,慑鬼服祟。 “叮叮当当……” 只见各式各样的兵器掉落在地,众多江湖人傀立马便失去了意识,要么软倒在地,要么被原先的惯性影响,往前扑倒,却都是去寻安息去了。 “观主可还有办法?” 宋游转头看向了永阳真人。 永阳真人亦与他对视,只见无数折断的梁柱瓦片依旧绕他纷飞,却似乎加快了些速度,顿时明白,此人道行之高,非自己所能硬抗。 “道友何必……”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结印。 只说了几个字,便闭上了嘴,干干脆脆,将眼睛一闭。 “噗……” 一阵烟气冒出。 烟气弥漫看不清楚,好似只是一不留神的功夫,面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便已变成了一个穿着道袍、贴满符箓的木头假人。 宋游平静看着。 果然与雷清观的观主同根同源。 虽然看得出雷清观的观主也没有从这位永阳真人这里学走所有东西,但双方的拿手好戏却都差不多,大致都是尸鬼阴魂、人傀假身一类。 “……” 宋游没说什么,默默站了起来。 木头假人之法不可与真身相距太远,这永阳真人既没料到他会在昨日来到景玉、今日来观中找他,也没想到他一找上门就是来势汹汹,加上这个年代已经比不得上古年间,修行玄门高人之间无论是见面还是争斗都不多见,因此哪怕他出于警惕,用了假身前来待客,警惕还是不够。 真身最初就藏在这座道观的后院。 奈何宋游已提前绕了一圈,费了些功夫,禁天绝地,让他走不出去。 此刻他已触碰到了禁制的边缘。 (本章完) 第234章 世间就此少了一位雷公 刚才一番争斗,看似来回多次过招,其实也只用了片刻的功夫,一切都很快,开始时黄昏天刚暗,这时天也还没有黑。 小山坡上的道观已是一片狼藉。 道人在剑客的跟随下,不慌不忙的带着三花猫从残垣断壁中走出来,看向下方—— 一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士站在坡下,被禁制所挡,已走投无路。 只从下方传来他的喊声,中气十足: “难道道友非要赶尽杀绝?” “观主绝于自己,而非在下。” “欺人太甚!” 老道士怒喝一声,将手往怀里一伸,便掏出一枚符令。 这虽是符,却不是符纸。 而是一枚木质的灵牌,厚有将近一指,长有将近一尺,一面写着符文,一面写着请辞。 永阳真人双手捧令,低头吹一口气。 “呼……” 令牌上顿时便亮起了光芒。 似白还蓝,又透着紫红。 “禾州玄雷观永阳子参上,奉请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下界除妖!” 永阳真人沉声喊道。 “咵!” 天空陡然劈下一道雷光,照亮黄昏。 剑客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不知何时已聚了一团乌云,似乎刚刚才聚集起来,还在迅速的随风卷积,变换着形状。 “轰隆隆……” 一道道雷霆开始在云中闪烁。 眨眼间此方天地已是万丈雷光。 “傅雷公……” 宋游抬头看了一眼,口中呢喃,似乎他也没有想到,这位傅雷公竟应得如此爽快。 不过爽快自然比不爽快好。 于是停下脚步,转身对剑客与三花猫说道:“傅雷公要下界了,雷霆无眼,便请二位先行离去,离远一些。” “喵?” “先生可有把握?” “莫要担心,傅雷公虽是雷部主官,但香火已多年不盛,况且此时正是冬季,正是雷部正神神威最弱的时节。”宋游不急不忙的说道,“二位便找一个舒适的地方看看热闹即可,尤其是足下,看仔细了,借傅雷公之威,兴许还能领悟几分天雷之势。” “是……” “喵?” “三花娘娘先前已帮了大忙,以三花娘娘现在的道行,还是莫要与雷公对抗为好,接下来交给在下即可。”宋游低头对她说,“何况舒大侠虽然剑法高强已然绝世,但毕竟不擅长应付玄门中人与妖魔鬼怪,还得请三花娘娘跟着他,若有危险,多多帮衬才是。” “三花娘娘!请!” “嗷!” 剑客与猫也不多废话,立马扭身,朝另一边跑去。 一人一猫都边跑边回头,却只见那方雷光愈盛,而年轻道人也已迈开了脚步,不疾不徐的往山下走去。 要往雷霆深处去,又静等雷公来。 那永阳真人见雷公下界,似乎觉得高枕无忧,还在说着什么,但他们越跑越远,加之狂风大作,已是听不清了。 只知晓宋游也没有回他。 剑客跟随宋游一路走来已有三季,见了不知多少妖魔之事,也见雷公夜除妖,周雷公陈雷公李雷公都已远远见过,唯独没有见过傅雷公,他自然知晓这位傅雷公已不配神位,只是凡人斩神的故事他虽也听过一两个,却也只在故事里听过,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谁又辨得清真假? 直到此时才明白,原来凡人真能斩神。 恍惚间又有种感觉—— 也许先生一开始来此,最终目的便不是这永阳上仙,而是这位雷部主官。在山下布下的禁天绝地,也根本不是为这永阳上仙准备的。 “轰隆!” 天空一声闷响,像是要炸碎整片天地。 只见黄昏中光芒一闪,从上到下,只瞬间就贯穿了天地。 剑客与猫匆忙扭头一看。 只见那方已被乌云笼罩,云中隐隐有道身影,这匆匆一瞥根本分不清是万丈雷光中有一道人影,还是乌云中有道由雷光构成的人影。下方地面一道身影被狂风掀起衣袍,正抬头与他对视。 “轰!” 几道巨大的雷霆降下。 两道打在了金石巨人身上,顿时打得巨人崩散,砖石落了一地,又都恢复本该有的颜色质地,还有两三道则打向了地上站着的道人。 一时地上雷光大亮,火星四溅。 剑客与猫都是大惊。 好在雷光散去、火星熄灭后,地上的道人却是毫发无损。 天空依旧风云积蓄,酝酿着万钧之力,乌云中人影闪烁,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好似雷霆一般: “下界何人?” “伏龙观宋游。” “原来是伏龙观的传人!为何毁我宫观,砸我神像,伤我信众?” “雷公明知故问。” “本尊倒要问个清楚!” “正好,在下也想问问雷公,此刻禾州混乱,妖魔四起,在下走过禾州三季四郡,为何只见别的雷公辛苦降妖除魔,却从不见傅雷公身形?” “本尊乃雷部主官,自司统筹之事!” “雷公本该明辨是非,嫉恶如仇,可你又为何容忍信众修行邪法,鱼肉百姓,以活人练人傀、以冤魂涨道行?” “不过是你一家之言!” “听当地郡守说,这位真人曾以雷法击打百姓,却是不知这雷法是他自己修出来的,还是从雷公这里借来的?” “本尊弟子门徒众多,难道每个人借法,本尊都要事事亲察?何况天上打雷,本是常事!” “冬季也会打雷吗?” “也不过是你一家之言!” 天上那道声音滚滚如雷,蕴含着满满的怒意。 “雷公法身神力皆来自天下百姓,本该庇佑百姓,铲除邪魔,为何却将神力用在了凡人百姓身上?” “一派胡言!” “雷公刚才见面便是几道天雷,也是假的么?” “伱又算得什么凡人百姓?” “如何算不得?” “休得狂妄!黄口小儿,才多少年的修行,就敢拆我宫观,砸我神像,就是你师祖也没有这么嚣张!我还没有和你算账!” 傅雷公语气冰冷,带着雷霆杀意。 “……” 宋游抬头看他,却是微笑摇头。 至此他已彻底明白了—— 这位雷部主官消亡已定。 不是今日,不是今年,而是很早之前,他的结局就已然注定。 雷部神灵虽有无穷威势,极高伟力,其实却也算不得个好差事。一个不愿辛苦除妖的雷公,自然是不会长久的。 鱼水相知,百姓也不傻。 怕是从很多年前开始,百姓便渐渐不再愿意供奉这位雷公了,香火逐渐减少,直到雷部红人周雷公的出现,彻底宣告了他的慢性消亡。也不知和地上妖道为伍以歪路邪法谋取香火是否是这种情况下的垂死挣扎,病急乱投医,总之他的消亡已成定局。 今日不是他莽撞,实是不得不来。 雷清观一事被自己行走天下偶然发现,对于神灵便已是灭顶之灾,今日降临,若能将自己除掉,还能再残存一段时间,若是不能,也就快了。 只是如先前所说,这位雷部主官香火已多年不盛,也就普通雷部正神的水准,加之如今正是冬季,天然不利于雷部正神发挥,而且这等纯粹由人间香火愿力凝聚出的神灵,面对凡人,杀伐神力自弱三分,自己虽下山不久,可又不是天算师祖那般不善争斗的传人,此消彼长,有何惧哉? 此刻双方已都不再多言。 “轰隆隆……” 天上乌云遍布,雷霆降世,映得小山坡一片雪亮,恐怕方圆数十里都看得见。 地上则是风卷火龙,逆势而上。 一时乌云好似被夕阳所染红。 然而此刻太阳早已落山了。 剑客不由停下脚步,仰头看向那方,表情怔怔的,感受这万道雷霆中的毁灭之力,又看这雷光与火光共舞,心中想起的却是半年之前—— 那时还是初夏,有一日他们行至荒山,本是去寻深山中一群以人为食的妖怪,到达一处山巅时,眺望远处,只见天边一团乌云酝酿,偏偏除了这乌云以外满世界都是晴天,夕阳也将乌云染得通红,里头像是有火在烧。 其实是夏天很常见的景象,只是他们却站在山顶看了很久。 先生叹了一句好美。 走到晚上,大雨倾盆,两人一猫又冒雨行走,都被淋得透湿,忽然只见前方雷霆万丈,连通着天与地之间的距离,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当时云中隐隐也有身影闪烁。 先生说,是周雷公在趁夜除妖。 周雷公先行一步,他们便跑了一个空,只是当然没有失望遗憾,只站在远处芭蕉树下躲雨,欣赏雷雨夜惊心动魄的壮阔。 先生又叹了一句好美。 那一场雷打死了深山妖魔,那一场雨亦解了当地数月干旱,想来那夜雷雨过后,当地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不知为何,今日在此看这一场雷火,剑客心中的感觉也和当初在山巅看云、在雨中看雷时差不多,一腔感悟自然也和当时先生的评价差不多。 这幅场景,真是美得壮观。 却又不止是壮观。 离得太远了,剑客实在看不清那方争斗如何,但见天空雷电撕夜,有灭世之威,地上风火倒卷,又撕碎了乌云,都是难以想象的伟力。然而双方的对抗又好似只在空中和彼此,被困于小山坡上的玄雷观道人与道童们都毫发无损。 胜负逐渐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剑客才反应过来,连忙叫上三花猫,往城中而去。 此处离城实在不远,以他的脚力,全速奔跑,根本用不了多久一会儿,到城门口时还没有敲定更鼓,然而禾州情况特殊,士卒也掩了城门,对于此时天昏昏中进城的所有人都严加盘查,怕妖鬼趁此时混进城中。 城门外还有开放的小庙,点着香火,供奉的正是傅雷公。 真是有些讽刺。 剑客与守城的士卒对答几句,冷眼瞄了眼城门口的小庙,便进了城,直奔郡守府而去。 没多过久,他便又出来了。 这时已带上了郡守、幕僚、县官与城中捕役。 停在城门口往外一看,却见那方动静已然平息,反倒是守城卒一阵慌乱。 询问几句,跟随着他们看去,只见门口小庙依旧在,香火刚熄又换了新,然而小庙中的神像已经碎成了几块,结合方才玄雷观山上动静,这些守城卒包括捕役都惶恐万分,几乎站不稳,只以为雷公与妖夜斗,战败身陨。 (本章完) 第235章 世间神像皆碎 逸州青成山,福清宫。 一群道士正在做晚课。 所谓晚课,无外乎烧香祭拜祖师,供奉神灵,诵读经书。 若是寻常道观,人不多的,便只消按读书一样的诵读即可,而像是福清宫这样的大宫观,便要乐诵,即一边诵读一边奏乐,要抛除杂念,跟随着音乐的节奏来诵读,还要要求读得好听。至于音乐,则有专门的道乐团负责,鼓、磬、铃、铛、钗、提钟,多种乐器,奏出悠长的道韵。 福清宫在青成山越发有名了,今年道观又扩大了,又从山下招了几个小道童,此时晚课也是年长的道士带着年幼的道士一起。 当年的应风出云两位道长,现在也成熟了许多,资历深了不少,开始带徒弟了。 只听殿中乐诵声不绝于耳,回味悠长,乐音绕山而行。 然而道韵声中,却有细微的喀嚓声。 许多年轻的小道士都没注意到,道乐依然奏着,依然跟随道乐诵读,只有有道行有修为的道长才察觉到不对,抬头一看。 “喀嚓……” 只见神台左边的雷部主官神像身上陡然裂开了一道裂纹,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且还在迅速扩大。 “嘭……” 神像从右边肩膀到左边肋下完全裂开,陡然掉落下来,砸在神台上。 这掉落的一块又砸碎成几块。 剩下的身子还在碎裂掉落。 道长们纷纷愣在当场。 其余人也陆续有所察觉,诵读声越来越少,道乐也越来越稀疏,随着最后一道提钟声熄灭,大殿几乎完全安静下来,所有道人都仰起头,盯着神台上雷部主官的神像四分五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才有个道人吩咐身边徒弟,去通知观主,自己则上香上报神灵,祈求启示。 “观主观主…… “不好啦…… “出事啦……” 道童年幼慌张,道观几间院落,高低都是他的声音,若有宿于观中的香客,都被吓得不轻。 …… 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 观中也摆着雷部主官的神像,只是神像前边已经久无香火。 不光是雷部主官受此冷落,其余神像面前几乎也干干净净,无人烧香,无人奉烛,像是道观已经很久没有开门了一样。 道观前一张躺椅,一道穿着宽松衣袍的身影静静躺着,头发已然花白,好似在享受时光,又好似在回味从前。 “喀嚓……” “嘭……” 身后的神像碎裂,散落在地上。 躺椅上的人却连头也不回。 “扑扑……” 一只纯黑的八哥扑扇着翅膀飞来,落在躺椅的左边顶上,回头看神台,又低头看老道。 “神像碎了。” 说话声音像是个谦谦君子。 “嗯……” 声音苍老而慵懒,透出的是一种对人生和世界的从容。 八哥便不说话了。 …… 长京城中,消息亦是不胫而走。 有人踏进观星楼,夜访国师。 国师听了却是眯起眼睛,掐指而算,表情随时间而渐渐凝重。 有妖潜入鹤仙楼,禀报消息。 一直留意着北方动向的大妖听了,一边笑着说那雷部主官早该有此劫,一边又笑道北方妖王还没死几个,倒是德不配位的神灵先遭了殃,可等到通报消息的小妖离开之后,只剩自己与自己的尾巴,两人互相讨论几句,又忍不住感叹与心忧。 也有人将消息暗自记下,想等明早将之当做新奇事件讲给向往仙神之道的帝王听。 百姓没有那么关心这种事,这么晚了还在道观上香的人终究是少,然而但凡遇上的,知晓了的,都忍不住惊慌。 …… 长江南北,四海之内,无论何地,只要供奉着雷部主官且神像有灵的,全都纷纷碎裂。 不知惊倒多少道人香客。 …… 禾州景玉县,夜已深了。 街道早已无人。 道人依旧一身道袍,衣角都不曾坏,缓步行走,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身后跟着一名提剑的剑客,还有一只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的三花猫。 三花猫时前时后,到处嗅闻。 今日天宫少了一位雷公了。 至于玄雷观的道士们,无论大小,都已交给刘郡守和县中捕役。 说来宋游和刘郡守的交集也不算多,要按宋游来看,也许这位刘郡守称不得能力超群,但也算不得差,幕僚也许也算不得顶尖谋士,但也称得上有些才智且敢于出谋划策,偏偏刘郡守听得进去,两人加起来,组成的刘郡守,本事倒也值得宋游信任,若非如此,也治不了这普郡了。 而那永阳真人与玄雷观的中年道长们,宋游虽不知晓他们做过多少恶,不过光是以活人炼制人傀一项,便当得上是死罪。 当时顺手取了他们性命自是干脆利落,一了百了,然而终究是交给官府审判要好一些。刘郡守既已说自己证据确凿,又有治他们的心,加之他在景玉与普郡也颇有威信,宋游便以冬藏灵力封了玄雷观妖道们的道行法术,交到刘郡守与县官的手中。 有道行法术的永阳真人他们治不了,没有道行的总能治了吧? 至于如何与百姓解释,如何安抚景玉民心,又如何整理证据审判罪人,如何分出大大小小诸多道士罪行几何,都该是刘郡守的职责与本事了。 反正无论如何,解释总比不解释好,无论如何,罪行也都是要分出来的。 倒也称不上送他政绩,只是本该如此。 除非在此的官府不作为,无心又无力,或是不小心把妖道们都打死了,否则无论谁当知县谁当郡守,大概都是会将这些道人交给官府的。 渐渐已快走回了酒楼。 “先生……” 剑客终究忍不住忧心。 “无妨。” 宋游只转头看他一眼,就知晓他在想些什么了,从容一笑:“你又何时听过,有凡人斩了神灵被天宫责罚的?” “听过不少……” “谣传罢了。” “……” 剑客沉默了下,说道:“还是舒某无能,帮不上先生。” “这又是哪里的话?”宋游摇头笑道,边走边说,“世人皆各有所长,你已帮了不小的忙。何况自进禾州以来,你的剑道进展迅速,恐怕离传说中的以武入道也就一线之隔了。若是用心参悟,破了这一线之隔,便超凡脱俗。若真能将天雷之势融入剑道中,我虽不懂剑道,不知以武入道之后剑势剑道又会如何,但想来以天雷之势,无论妖魔也好,神灵也罢,或是那几丈高的铁疙瘩,一剑下去,诛灭灵性,便也破了万法。” “舒某知晓!” 剑客沉声说道。 多年来行走江湖,自然见多识广,作为江湖武人技艺的巅峰,走来哪里又何曾低下过头?只是武人毕竟是武人,斩些小鬼小妖自然轻松,可面对那些了不得的大妖魔与天宫神官,便很乏力了。 不仅如此,面对今日那一丈多高的护法神像,也难免感到难以奈何。 此时也只得迈步上前,敲响酒楼的门。 里头伙计很害怕,连问是谁,不知平日里都听说过什么故事,听到剑客的声音,也不敢开门,怕是妖鬼伪装。 甚至他还搬出了刘郡守的名号,想吓退妖魔。 宋游听来只觉得颇为有趣—— 往常在故事里听过某某官员将领颇有威名,光是名头便能吓退妖鬼,但除了陈子毅,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的有官员被人用来吓止妖鬼。一想到这人曾是自己在逸都时的故人,便觉得更有趣了。 直到剑客说出今早都吃了哪些馒头,昨晚郡守请客又吃了那些菜,又说今晚去了城外玄雷观拜访永阳真人,他才略微开了点门缝,往外看去。 “没骗伱吧?” 剑客提着官府的灯笼,举得和自己的脸差不多高,好照给他看。 “快开门吧,莫要等久了。” “吱呀……” 酒楼的门这才打开。 “实在对不住,以前咱们这边晚上经常有妖魔鬼怪骗人开门,害人性命,直到刘郡守来了才好了些,但咱们也不敢在晚上轻易出门。没有人会大半夜跑到外头再回来,或是晚上去窜门,自然也没人敢随便给人开门。”伙计连忙解释道,“知晓两位今夜没有回来,又是郡守的贵客,小人才敢壮着胆子下来询问,若是不然,任是两位把门拆了,小人也是绝不会踏出房门半步的。” “怕是被窝都得捂得严实!” 剑客一边走进去,一边随口说。 “正是。” 伙计端着油灯,走在前头,贴心的转过身,给他们照亮。 剑客亦是提着灯笼,跟在后头,将手上灯笼伸得老长,好给前边的先生照亮。 木质楼梯,踩着咚咚作响。 三花猫半走半爬,颇为滑稽。 “多谢。” 宋游道了谢,回了房间。 油灯堪堪洒满整间屋子。 三花猫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摇摇晃晃走进房中,微微一屈身子,往桌上一跳,便探头往玄雷观的方向看,好似目光能穿过屋子似的,又好似仍对今日那方发生的事情念念不忘。 “委屈三花娘娘了。” 宋游过去坐到桌子旁边,伸手轻摸着三花猫的背,说道:“没想到要让三花娘娘跟着我打打杀杀……” “唔?” 三花猫疑惑看他,看了几眼,面露思索,随即才脆声说: “只是打架而已。” “是吗?” “猫儿本身就是要这样子的,三花娘娘见过很多猫儿和狗打架,被咬死的。” “这样啊。” 宋游仍旧抚摸着她。 感谢“王权丿霸业”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237章 勤奋当属周雷公 当日下午,刘郡守果然在县衙门口亲自坐镇主持,当街审理永阳真人与玄雷观诸多道人,并揭示证据。 宋游也去看了个热闹。 酒楼的伙计也去了。 当时现场真是人山人海。 宋游并非当地百姓,其实既不知晓刘郡守这三年以来在普郡建立的威信,也不知晓永阳真人在景玉百姓心中的地位,游离在外的他自然也不明白,这一天对景玉百姓来说有多震撼与重要。唯有亲眼看见万人空巷,才知晓这一天恐怕是要记入普郡景玉的县志与历史中了。 今日的公审也很有意思。 一方代表着朝廷官府,三年施政,降妖除魔,在百姓心中极有威信,一方乃是修行玄门高人,被百姓尊为仙人,不知多少香火信众。 双方明争暗斗已久,是政权与信仰的对抗,亦是人力与道法的碰撞。 永阳真人有许多狂热的信徒,也有一些与他利益交错极深的人,都在现场起哄闹事。不过郡守相比知县也多了调兵之权,刘郡守虽已接到了来自长京朝中的调令,然而只交代了军政之事,暂未交接完毕,加之威望极深,也调来了普郡守军,各个明盔明甲,守在一旁。 出乎很多人预料的是,这些守军并未派上用场。 更出乎预料的是,刘郡守的准备格外充分,无论是审理流程,还是口齿条理,又或是证据,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现场人实在太多,挤挤攘攘,宋游并未占据多靠前的位置,既看不清楚,也听不明白,感受了一会儿这个场景的热闹,涨了见识,便带着剑客与三花猫沿着空巷回了酒楼。只在黄昏时候,听回来的酒楼伙计描述才知晓,自己走后不久,玄雷观的很多年轻道士和道童便认了罪,又踊跃的站出来检举揭发道长们的罪行,刘郡守与捕役又一一陈列铁证,甚至从道观山下挖出了不少尸骸与遗物,也都摆在了现场。 最开始人们还很热闹,没用多久,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彻底安静下来。 中年道长们亦是逐一认罪伏法。 永阳真人见大势已不可逆,便也干脆认了罪,至此,许多百姓心中的信仰崩塌了,一位活神仙也跌落了神坛。 酒楼伙计讲述时充满了不敢置信,有一种自己的认知被颠覆的感觉。 宋游即使身在其中,听着也觉得稀奇。 …… 晚上天黑过后,刘郡守又来了。 这时自然不是来请宋游吃饭的,事实上看他与幕僚一脸疲惫,盯着黑眼圈,眼中布满血丝,恐怕从昨夜起就没有歇息,如今又叫上捕役,抬来了满满两个箱子的书籍器件,都用封条封着,摆在宋游房中。 “郡守这是何故?” “回禀先生,这些都是县中捕役搜查玄雷观时找到的不明书籍和不认识的器物。”刘郡守说,“那些写了书名我们认识的,都挑了出来,留下这些我们也不知晓是什么的东西,不知是否涉及邪法,便一样没动,拿来给先生过目。” “郡守有心。” “不敢不敢。”刘郡守说道,“先生已帮过大忙,却还要劳烦先生再费心,该刘某人过意不去才是。” “便放在这里吧。” “多谢先生。” “郡守适当劳累,适当休息。” “多谢先生提醒。” 刘郡守躬身拱手与他告辞,便又风风火火的离开了这里。 永阳真人此案确实复杂,既牵涉诸多命案,又与神鬼妖魔相关,还早在景玉成了气候,兹事体大,不是短时间能审理完的。 刘郡守若能在离任前,将这一案件处理好,便不仅是破了许多大案,也是为普郡消除了一个相当大的不安定因素,如此再回京赴任,恐怕京中无论权贵还是清流都要对他高看一眼。只是无论他因何而上心,都是实打实的在为百姓做好事。 宋游收回目光,又看向这两个箱子。 今夜恐怕他也有得忙了。 于是点亮油灯,又将剑客房中的油灯也一并借了过来,还将自己带的两个灯笼也点亮,这才将房中照亮,于是打开箱子。 里头大致只有两样东西。 一是各种各样的书籍。 二是各种各样疑似法器、祭器或是奇奇怪怪认不出来的东西。 各种器件最好辨认,宋游只需拿起来,一触碰到手,就知晓是不是凡物。 大多也都是凡物。 即使是真的有用的法器、祭器,很多也是凡物,有用的是祭祀仪式和规程,法器祭器就和设立法坛的桌子一样,本身普通。 只有极少数沾了灵性,也有几件是道人们精心制作的法器,各有用处,多是邪物,宋游也随手销毁了事。若是正常法器,便将之留下,准备明日交还给刘郡守,器物无罪,任他如何处理。 书籍要稍稍麻烦些。 至少要粗略翻看一遍。 也和器件差不多,大部分就是普通的书籍,或是道教经典,或是什么杂书,因为没有名字,或是名字玄之又玄,刘郡守和幕僚没有看过,或是看不懂,便一概送到了宋游这里来,给他过目。 少数真的不一般。 其中也分两种—— 一种就是寻常法术,或是道教法术,或是江湖人常用的法术,本身无罪,即使流传开来,因为天赋要求苛刻,修习困难艰苦,也根本没有多少人学得会,宋游也都将之留下。 有两样是自己在伏龙观中也没有见到过的,倒是可以带回去,充实观中的法术库。 剩下的他也打算带上,今后游走北方,若遇到有德行的宫观寺庙便可以将之赠予他们,运气好的话,也许有人学得会——北方也许会在自己走过之后变得平稳许多,但若多几个有道行的人,就算只震慑一下今后诞生的小妖小鬼,也是好的。 一种则是玄雷观的邪法,都不是完整的法术,多以笔记为主,不乏自己从玄雷观道人身上见识过的法术,宋游都随手将之烧成灰飞。 倒是有一样比较稀奇的。 “延寿……” 一种通过阴魂来延寿的方法,大概便是那永阳真人能活上百岁的原因了。 宋游看了一眼,倒还挺巧妙。 “篷……” 一切全都烧成灰烬。 忙活完成,已是半夜。 宋游一切如常,揉揉眼睛,回头看一眼,只见三花猫端端正正的坐在自己后边,只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乖巧极了。 却不知如此等候了多久了。 见他看来,她才微微歪过头,与他对视。 “三花娘娘还不睡吗?” “道士还不睡吗?” “这就睡。” “这就睡~” 道人心中也多了几分温暖。 直到他吹熄了灯,往床边走去,三花猫才从地上起来,迈步跟上他。 …… 次日上午。 宋游将昨日刘郡守送来的书籍物件都处理好了,该还给他的还给他,该叮嘱的叮嘱好,这才对刘郡守说:“既然此事已了,在下要在景玉做的休整也已经休整好了,要采买的东西也采买好了,便不多留了。” “先生要离开了?” “禾州还未走遍,北方前路还长,在下已与同伴说好,明日早晨就启程离开。”宋游说道,“便多谢刘郡守的招待了。” “喵呜……” “三花娘娘也在谢你。” “刘某人与普郡百姓多谢先生还来不及呢,怎当得起先生的谢?”刘郡守连忙说道,“明日刘某人来送先生。” “郡守公事繁忙,这些没必要的事情,就不需要了。” “这……” 刘郡守也并没有多纠缠,沉吟了下,这才说道:“刘某人却还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请说。” “郡中此前受玄雷观影响,供奉的雷部正神多是傅雷公,傅雷公虽很少下界除妖,但放在城门口,也有辨别、祛避妖邪的作用,如今……如今傅雷公自然是供不了了。”刘郡守顿了下,“今日林知县来找,询问刘某人,不知今后又将供奉哪位雷公,刘某人思来想去,却也拿不定主意。” “……” 宋游想了想,才如实说:“在下自走到禾州以来,见过的在禾州除妖最勤奋的,当属周雷公。” “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 宋游觉得周雷公算是不错的。 如今在禾州走过三季,见识增长了不少,大致也知晓了天宫的除妖侧重。 此前北方边境出了好几位大妖魔,这些大妖魔已圈地为王,虽然他们在的地方本就地广人稀,战争与妖魔肆虐过后,凡人更是所剩无几,然而他们的存在既威胁到了凡间朝廷的统治,也威胁到了天宫,所以雷部与斗部镇压的重点一直是他们。几位雷公偶尔出现在别地除妖,完全是这些雷部正神们或是响应信众祈求,或是不忍见妖魔为乱,百忙之中抽空来除的。 周雷公确实最勤奋,既对得起他越来越盛的香火,也对得起他在当前大晏民间的名声。 “刘某便告辞了。” “慢走。” 刘郡守招呼着捕役,抬着东西离去。 宋游一直将他送到门口,等他离去之后,自己这才上楼回房,慢慢悠悠开始收拾行囊。 酒楼伙计忙前忙后,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如今在他眼中,郡守已与神人无异,就是比起故事中那些名传千古的名臣也不逊色。见郡守对宋游如此敬重,他自然也对宋游敬重。 只是他却有一些想不明白—— 这位先生又是哪里值得自家神人般的郡守如此恭敬相待,来也亲迎,去也亲送? 琢磨不透,便也只得干活。 今日酒楼倒有几桌客人,似乎是以前曾被那永阳真人压迫过的城中富户,如今是来庆祝来了,都坐在包房中,一边喝酒,一边讨论。 要问讨论的是什么? 自是那郡守口中神通广大、能斩杀雷公的神仙高人。 伙计开始听着还不觉有什么,只当是热闹来听,听他们讨论,听他们猜测,然而听着听着,慢慢缓过神来,细细一想,整个人便不禁一震。 (本章完) 第238章 归郡雪原 清晨,酒楼门口。 伙计倚着大门。 门口一黑一红两匹马已规矩的站着,剑客正提着被袋,将之放到马背上。 刘郡守与两位武士站在一旁。 “郡守怎么还是来了?” “先生放心,不耽搁公务,刘某人已将事情交给师爷暂理。”刘郡守恭恭敬敬说道,“先生帮了普郡大忙,刘某人却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如今先生即将离开普郡,无论如何,自还是要来送送的。” “那便走吧。” 此时被袋已经放好,宋游对他说完,便又转过身来,对酒楼的伙计行礼道谢。 “这几日多谢足下了。” “小人却是当不起……” 伙计早已被刘郡守的态度和言语证实了心中猜测,惊得呆滞,听闻此话,连忙回礼。 随即只见白衣剑客牵着黑马缰绳,刘郡守则转身,看向那匹矮瘦的枣红马,竟似乎想要给那先生牵马。手都抬起来了,发现马儿没有缰绳,这才装作抖袖子挥了挥手,又把手放了下来。 伙计不由又更呆滞了几分。 脑中反而没有多少想法,冒出的反倒是以前隔壁茶楼还没有关门时,自己下午闲暇时去门口听过的几个故事。 一个是前朝名臣梦中斩神,当时的说书人并没有细讲,听说就连书上也只记了几句话,没人知晓那位名臣是怎么斩的神,只知晓这个故事已传了几百年了,也许还会再传几百年。 一个是本朝初年,听说有天上的神仙失了德下界作乱,被一位好像叫扶阳的道人接连斩了好多位,说书人也没有细说那道人是怎么斩的,毕竟无人亲眼所见,这般神灵被斩之事,又怎能轻易让旁人所知? 却没想到也有一件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也是不知如何斩的,其模模糊糊,真好似自己曾听过的那些神仙故事一样。 这般神仙高人,就住在自己楼上。 真是如梦似幻般,让人不敢相信。 可惜啊…… 北方乱世,妖魔四起,隔壁的茶楼已经倒了好几年了,也不知这禾州普郡几时才能恢复往日繁华,自己何时才能像是以前一样,酒楼无人之时便跑到隔壁去听说书人讲故事,有时茶楼得闲,那伙计还偷偷也送自己一杯茶。 也许要不了多久了吧? 也许,多年之后,在这景玉县,也该有个神仙高人斩雷公的故事,说书先生会津津乐道,可要他细讲,却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哒哒哒……” 伙计听见马蹄声才回过神来。 街上冷清,几人与马往前走去。 青石板路,马蹄声响。 那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跑前跑后,小小的身板,总让人担忧会不会被马蹄给踩到。 “景玉与归郡接壤,先生向北而行,只消一百里路,就能到达归郡地界。”刘郡守略微落后半个身子,跟在宋游身后,边走边说,“只是如今归郡瘟疫盛行,通往归郡的路早已被封锁,虽说命令是只卡出不卡进,然而关口情况毕竟难料,所幸守关的将军我也打过几次交道,刘某人为先生准备了手书一封,也不知对先生有没有用。” 刘郡守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 “郡守有心了。” 宋游接过书信说道。 “应该的,应该的。”刘郡守顿了下,这才接着说,“此后先生过了归郡,若想继续往北,由归郡去边境言州,便要过雪原。自雪原大妖盘踞以来,早已经没有人进出通过,不知雪原去言州又是如何,想来就算那边真有重兵把守,防的也应当不是瘟疫。” 刘郡守小心翼翼的瞄着前边道人。 心中想的却是,以这位先生的性格和在禾州一路走来的行事作风,若真从雪原过,绝不可能只是借过那么简单。 而这位先生的本领,以前他在逸都时自以为自己已经知晓,现在看来,自己当初在逸都为官时也不过微虫看山,自以为看到了山的巨大,然而其实看到的也只是山上的一小片罢了。直到前几日,以为先生能助自己除掉那道法高深的永阳真人,却不料先生直接斩了雷公。 原先觉得那雪原大妖非是神仙大能不可抵挡,如今却觉得难说。 只听前边传来年轻道人的声音: “郡守对雪原可有了解?” 刘郡守心道了一声果然,随即才如实说来:“不瞒先生,普郡虽与雪原只隔了一个归郡,但我们对雪原都没有什么了解,只知晓以前雪原在大妖盘踞之前不叫雪原,而叫禾原,东西二百里,南北二百五十里,大地一片平整,莫说一座山,就是一个小坡都看不见,皆是良田沃土。也不知晓是什么原因,在这里种的粮食,不仅收成极好,远超别地,而且口感极佳,曾是皇宫贡米,有说禾州之名便是来源于此。” “收成极好,口感极佳……” 宋游喃喃重复着,可能是土地肥沃、气候适宜,也可能是灵气浓郁。 “听说后来塞北草原十八部举兵南下,一路驰骋过了言州,在禾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直杀得十室九空,血染大地,遍地鬼哭声。后来又在禾原与我大晏精兵对抗,砍杀数月,阵地几经易手,折损将士十余万,听说后来种出来的米都染着红。”刘郡守沉声的说道,“第二年禾原的气候便像是翻了脸,常有怪风,常有腥雨,逼得许多人离开了那,原本的数百里良田,也因此不复存在了,接着不久,便闹了大妖。” “为何改叫雪原了呢?” “因自十余年前开始,禾原天地骤变,四季飘雪,终年不化,即使是大夏天,也被冰雪覆盖,好比寒冬,妖魔肆虐,再无人可以进出。” “神奇。” 宋游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听说归郡的瘟疫也是从雪原传出来的。” “不是无人进出吗?” “却常有妖魔进出。”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归郡瘟疫郡守又知晓多少?” “归郡的郡守名叫林知同,恰好和咱们景玉的知县是同乡,要算得远一点,可能也能算是个什么族兄族弟。”刘郡守说道,“林知县和归郡的林郡守之间常有书信往来,沾着他们的光,刘某人也对那边有些了解。听说这瘟疫和寻常瘟疫也差不多,唯一差的一点就是,寻常对瘟疫管用的大部分办法用在它上边,都没有用处。” “没有用处……” 宋游一边走一边点头。 瘟疫嘛,不外乎传染、死人,从妖鬼传来的瘟疫和自然生成的瘟疫都这样,可单单一个寻常办法不管用,便很棘手了。 这意味着中原王朝千年来积攒的应对瘟疫的办法失去了作用,也意味着各方面都很繁荣强盛的大晏失去了自己的医疗优势。 “不过听说有位从长京来的神医,医术极其高明,堪称通神,已冒着瘟疫在归郡行走数月有余,最近已有了些办法。” “长京来的神医?” “刘某人也只是听说,听说这位神医几年前就来了北方,专挑疫病横行的地方去,后来归郡爆发了妖疫,他便来了归郡,四处行走。如今各地县官都已封了城,唯独对这位神医通行,各地百姓也都翘首以盼。”刘郡守说着,也不免眯起眼睛,摇着头,长呼了一口气,满心的感慨,“真是一位神医啊。” “是啊。” 宋游也不禁感慨。 看来再黑暗的地方,也有人举灯照亮前路。 再看一眼这位郡守。 从当初的逸都知县,到如今的普郡郡守,除了官职的变化,其它方面的改变,怕是也有受北方这些事情和人物的影响吧? 前边已看见城门了。 “那归郡的林郡守倒也有些本事,刘某人也是钦佩的,在他的治理下,归郡的妖疫虽一直没有解决办法,却也没有往外蔓延。”刘郡守说到这里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后来,死的人多了,又有隔离,很多地方的妖疫也渐渐也被控制住了,如今也只有最靠近雪原的寒酥县最为严重。” “多谢郡守告知。” “不敢不敢。” 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 门口兵士见了,都连忙行礼。 “郡守还有公务,便送到这里吧。”宋游停下脚步,对刘郡守说。 “只恨景玉太小,街巷太短,琐事太多,不能多送先生一程。只愿今生还能有缘,与先生再见。”刘郡守躬身行礼,随即一转身,从身后的护卫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不是别的东西,只是一些干粮果子,给先生路上充饥。” “多谢郡守。” 宋游接过小包裹,也与之回礼:“郡守请回吧。” 相别之后,宋游再度往前。 前边的路依然很直,大地平整,就算偶有山坡,也矮得可怜,坡度平缓,看起来十分温柔。山坡上偶尔有几株枯树,便是唯一的点缀了。 道人与剑客,两匹马,一只跑前跑后忙碌得很的三花猫,逐渐走远。 一踏上路,便好似不知时间。 直走到日上三竿,天空一片碧蓝。 只是天气却不如看起来那般美好。 此时已接近冬月,临近大雪,禾州的风是逸州人难以想象的,在无边的旷野里肆虐,偏偏这风又看不见,只从道人与剑客头上把脸也遮住的头巾,还有那好似隐士高猫一样穿着灰布衣袍、带着兜帽的三花猫才能看出,风急又风寒。 一行人却好似习惯了,迈步在路上走着,连步伐也不曾变过。 (本章完) 第239章 禾州何人不识君? 山坡温柔,生满野草,天地浩荡,一片枯黄,坡顶两棵枯树,本是这开阔的天地间仅有的点缀,今日却有一行人在此歇脚。 小女童熟练的捡来枯枝野草,以最好燃烧的方式堆成一堆,低头默念,伸手一指。 “篷……” 面前便出现了一堆火堆。 这样的事近几年来不知做了多少次,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自是无足轻重的。 小女童做完以后,也像是只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一样,没有任何想要得到夸奖的意思,也没有后续动作,很随意的便在道人身边坐下来,扭头看自己好奇的东西,想自己的事情。 风将火往一个方向吹。 黑马被拴在远处的枯树上,枣红马则独自站在另一边,两匹马都低着头安静啃草。 道人则扭头注视着下方。 下方一条官道,却也长了杂草。 不知多久没有人走过了。 身边传来剑客的声音: “一个人都没有。” “是啊。” 这一路走来已经半天,少说也走了四十里地,然而除了刚出城的那一段遇到有行人以外,之后竟是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好像往这个方向,既没有行人过去,也没有行人过来。天地辽阔而空旷,满目金黄,随便找一个小山坡,视线便能看出极远,可这天地之间却只有他们一行人。 这种感觉既孤独又自在。 面前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却是剑客取出了在城中买的羊肉,什么也不用,串起来便在火上烤。 宋游也收起念头,前去帮忙。 小女童则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因此可以坐在道人身边,看大人们忙活,要是看得累了,还可以把身子一偏,靠在道人身上。除此之外,她有丰富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情,来想自己要想的东西。 上好的新鲜羊肉,真是不需要腌制的过程,只上火烤,熟了自然肉香四溢,一点腥膻味都没有。 宋游则又拿出一个小陶罐。 里头是自己磨的干辣椒面,还加了多种香料,配成这个年代独一无二的干料,别说用来搭配肉了,就是蘸水煮木头都好吃。可惜目前为止,这世上享用过的也就两个人一只猫而已。 仔细的洒在烤肉上。 这玩意儿精贵,宋游也只年中时候种了两株而已,浪费一点都心疼。 再打开刘郡守送的包裹,和宋游想的一样,里头果然只是一些点心干粮,既有这两天就得吃完的,也有易于携带的,此外还有一些柿饼。宋游拿了几块点心和剑客一人分了一半,就着香喷喷的烤羊肉,便是今日的午饭了。 旅途中能有这么一顿,真是惬意。 虽是灾年乱世,自己如此滋润,但心中坦然无鬼,反倒一路除妖,因而也不觉得惭愧。 吃完再一人一个柿饼。 三花娘娘不吃这个,只是见两个人都有自己的饭后点心,她也不甘落后。 只见小女童起身小跑而去,到被袋边上摸索一阵,似乎摸出了两个小球,又回来坐下,宋游不经意的转头一看,是两个裹着灰木渣子、比大拇指也大不了多少的小丸子,乍一看他也没认出这是什么。 直到小女童自顾自的拿着小球,互相一砸。 “啪……” 剥开外面的灰木渣子,也剥开蛋壳,里头是深绿近黑色的两颗鸟蛋,带着漂亮的松花。 连宋游也看得一愣。 既不知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也不知晓她是什么时候做的,只知晓她确实在她的褡裢里放了很多私猫物品,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不过既然三花娘娘从来不会从被袋里翻宋游的东西,宋游自然也不会去看她都在她的褡裢里装了些什么。 “?” 小女童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奇怪的与他对视一眼,似乎不知晓他盯着自己做什么,但也不管不问,只剥完蛋壳,随便擦一擦灰,便将一颗鸟蛋放进了自己嘴里,嚼吧嚼吧。 另一颗递给道士,道士摇头。 又递给剑客,剑客也婉拒,她也不在意,便继续送进自己嘴里。 吃着面无表情,心中却美滋滋。 人真是聪明—— 要是换了猫儿,吃不完的蛋和肉就只能被虫子吃掉了,但是人居然能想出那么多办法,把肉和蛋变成虫子不爱吃的样子。 难怪只有人养猫,没有猫养人。 还好自己聪明爱学习…… 小女童这么一想,就开心极了。 吃完之后,收拾了火堆,沉默的坐着休息一会儿,便继续上路。 这一走又从中午走到黄昏。 还未出普郡的地界,官道上依旧少有人迹,这一下午走下来,也只碰上一个上山割草的老农,还有两波去景玉的行人。 雪原的存在似乎将归郡变成了书生鬼口中业山资郡一样的存在,并不孤悬,但实际孤悬,除了当地有需求的人可能会进出归郡以外,既没有别地之人从归郡进入禾州,也不会有人从禾州归郡前往言州,客商旅人都不会从这里过。 自从瘟疫爆发以来,便更加封闭了。 今日脚程不错,路上耽搁时间少,一行人赶在日落之前,到了普郡与归郡的交界。 此处有关口,也有守军。 虽然这边地势平坦,却有一条大河,由东向西,水深而急,关隘便设在了河的一边,名为北风关,既是禾州少有的关口,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隘。 宋游与剑客带着马走向关口。 守军许是许久没再见到人往归郡的方向去,加之剑客英武不凡,十分警惕,早早的便拦下了他们,前来询问。 “什么人?干什么?” “见过校尉,在下姓宋名游,是一名游方道人,要去归郡。”宋游客气行礼,“在下既有度牒在身,此前经过普郡景玉,结识郡守,也拿了一封刘郡守的手书,还请行个方便。” 守关士卒听了,却并没有问他要去归郡做什么,也没有第一时间接他递出的度牒和手书,而是愣了一下。 随即转头叫身边的同袍去通知将军,这才收了收武器,接过度牒,打开查看,又抬头看宋游身后的枣红马、与穿着衣裳戴着兜帽的三花猫,以及身边英武不凡的剑客,似乎在对比什么。 渐渐地,脸上本身就不多的怠慢迅速散去,警惕也慢慢成了凝重与敬重。 “见过宋先生!” “不敢不敢。” 随即一阵盔甲声响。 守关将领带着亲兵迈步而来。 将军肚,络腮胡,虎背熊腰,好一员气势逼人的将领。 “嘭!” 将领将手一抱拳:“来者可是在禾州一路斩妖除魔的宋游宋先生?” “只是些小妖小怪。” “末将宗修武,有礼了。” “有礼。” 宋游本以为是自己在禾州一路降妖除魔的事迹被他们知晓了,所以才如此礼遇,却不料聊了两句,便听这位宗将军说: “今年以来,便常有先生斩妖除魔的消息传入我等耳中,八月陈将军从此经过,更是特地叮嘱我等,说有位先生一路向北而来,从禾州过,若是听闻归郡大疫和雪原妖魔,定要从此过,让我等好好留意,莫要怠慢了先生,宗某心下一合计,二者定是同一人。” “陈将军?” “陈子毅陈将军!” “陈将军回北方了?” “今年夏日以来,北方草原十八部再度大举进犯,朝廷震动,命陈将军火速回到北方,抵挡塞北。” “原来如此。” 宋游这才点了点头。 这里的守军虽在禾州普郡,其实以前一直防备的是塞北人。因为禾州实在平坦,少有天险,若塞北人打过了言州,从禾原一路南下,整个禾州便只有这据河而守的几道关隘可防。若这里失守,整个禾州在骑兵面前将再无抵抗,塞北人可以一路驰骋南下,直到昂州,中原王朝才有天险。 北方兵权多在陈将军手中,这位守关将领也可能是陈将军的人。 只是此前塞北人早已被击败,这才安分了几年,若是小股骚扰还好,这位宗将军说的却是大举进犯,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不知是北方边军中陈子毅将军的亲信见陈将军被留在长京久久未归,特地搞出的什么戏码,还是与此前陈子毅将军说的要修书去北方,调查自己梦见的亲兵将士鬼魂的事引起的。 宋游也不多想,过了归郡便是雪原,过了雪原便是言州边境,既然陈将军已经回归北方,自己多半可以见到他。 “不瞒先生,守关枯燥,我等将校也好,士卒也罢,夜晚点火值守,都常常说起先生斩妖除魔的故事,好过漫漫长夜。”宗将军说着,抬头看了眼远方逐渐沉下的落日,“此刻天色已晚,过了此桥,便是归郡,不如先生便在营中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过去,也让我们招待一番,如何?” “将军好意心领,我等还是过关为好。”宋游想了想才对他说,“宗将军的礼遇在下已然收到,十分感激,只是我等此来只为前往归郡,今日虽晚却也可趁天光再走一程,将军只需放我们过关,便感激不尽。” “好!” 宗将军也不废话,大手一挥,立马放行。 宋游与他施礼,与身旁剑客一同,带着两匹马,缓缓走过关口。 有时想起来还有些梦幻,如他这般的人,居然也有仅靠名字就能在一州各地都受到礼遇的一天。若是让那年刚从伏龙观下山、在金阳道上躺在古柏树下午休的他来想,多半也是想不到的。 世事果然会将人带到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 只是这名头也不是凭空而来,是在禾州走过三季四郡,处处降妖除魔,各种传说积攒而来。 过了关,再过了河,便是归郡。 日夜正好交替,路上不乏白骨,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若是独身走在路上,恐怕不知不觉间真会与鬼同行。 (本章完) 第240章 莫问归途何处 已是大雪时节了,天越来越冷。 巧的是,此地名为勿雪。 归郡下辖七县,除了雪原,还剩六县,勿雪是从北风关进来的第一座县。 宋游一行人走了两天。 如刘郡守所说,到了归郡,基本就见不到山了,甚至大地都很少见到有起伏,天气好时一眼能看到地平线的边缘,若是到了黄昏,夕阳能把人的影子一直拉到模糊看不见了,也没有尽头。 经过有乡村,也遇见过行人。 乡村有的已经空了,有的则还有人住,若是有人住的,见到有外人来,也都是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连窗也不敢开,和空村也没有区别。 截止目前为止,路上除了他们,行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各县之间往来通信的邮差官吏,从衣服上可以看得出身份。 这些人一般往来如风,将口鼻都遮得严严实实,骑着马快速通行,无论宋游和剑客怎么说,他们也绝不会停下来半步。甚至有警惕的,远远看见他们就会打马到路下面去,从田野中绕过他们。 这些人保证着归郡各县官府的连通。 一种是各县的取药队。 大晏朝廷并没有选择以屠城烧城的方式来终结瘟疫,反而在昂州组建了施药局,从外界派遣一支支队伍进入归郡,将药物送到北风关,各县则自己组织人来领取,然后取回县城。 这些人偶尔会远远和宋游等人问答几句。 朝廷送来的药物大致有三种,灵芝败毒散,金帝救苦丹,菩萨济世丸,是当前常用的治疗疫病的药。只是听说对归郡的妖疫不起作用,最多只是将九日就会死的人拖延到十几日。 此疫被叫做妖疫。 宋游走了两日,也对它有了些了解。 此疫感染发作之后,先是满眼血丝,很容易便能辨认出来,随后有咳嗽流鼻血、上吐下泻、高烧吐血、肤色苍白、掉发、四肢萎缩、全身糜烂等症状,几乎每日都会有一个全新的症状,到最后昏迷时,人已与鬼无异,大部分人会在发作后的第九日死亡,总计十八日。 因此又叫九日疫。 此疫凶猛至极,无药可医。 好在这年头交通不便,这年头防疫主要靠的也就是交通不便。 北方兵灾妖乱又大旱之后,更是地广人稀,九日疫主要在城里爆发,各地官员也几乎很快的封锁了城池,不许进出,多数村落受影响不大,只少数因为莫名其妙的诡异原因被感染,便死绝了。 这便是除了交通不便以外,这年头另一个应对瘟疫的大招了—— 死人。 人死完了,瘟疫自然绝了。 甚至有时官府会采取屠城烧城的办法,说来残忍,也实属无奈。 目前归郡倒是没有这样做,反倒严格封城,设立病迁坊,积极隔离,若有人死亡,有焚烧的,也有深埋的,埋葬时还要铺上一层石灰,若是来往通信或取药的人进出城门,也要通过火燎烟熏等多种办法来消灭病毒。 死了人的家属,朝廷还要给予补贴。 听说凡在疫病中一家死掉六人以上的,赐葬钱五千,一家死掉四人以上的,赐葬钱三千,两人以上的,赐两千,说是葬钱,其实就是对活人的补贴。 虽然是个落后的时代,但人们已经发挥出了极高的智慧来应对病毒,也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其态度并不逊色于后人。 因此数月以来,几个小县虽死人无数,疫情却也没有继续蔓延。 只是宋游去小心的看过了,这九日妖疫虽传闻是从雪原来的,却并不是单纯的妖法与邪术,而是实实在在的病疫,而且极度凶猛可怕,远远不是世间常见的瘟疫病症能及的,患病之人死得极惨,倒真像是大妖的手笔。 自己不通医术,只可去除妖法邪术,治不了病理复杂的病症。 四季灵力虽妙用极多,但这病症也太过复杂,灵力并非万能,能使健康的人更健康来避免生病,能助人恢复伤势,都只是放大人体自身的能力,而不能精准的解决掉患病者满身的不同症状。 那是神医的能力。 若是去灾藤或许可以。 然而宋游并没有携带去灾藤,那位精于此道的祖师已不在人世,伏龙观中现存的所有去灾藤也救不了哪怕半村之人。 倒是也有防治之法。 二十四节气中,雨水谷雨皆生机盎然,又最是滋润,虽不能使已经患病之人痊愈,但若化作灵雨降下,或是融进井泉水缸,虽不像那年长京,恰逢时节,勾引时节灵力可以使得整个长京及周边都因此受益,却也能造福一村一城,百姓生机盎然,身体健康,灵力护体,病邪自然难侵。 若是患病者,也许也能因此好受些。 这是他力所能及之事。 宋游想到了那位神医。 一路往前。 渐渐从勿雪县走到雨落县,又走到云台县,越发靠近寒酥,瘟疫也越来越严重。 官道两边空荡荡的村落更多了,偶尔遇见有人居住的,也经常有病患,半夜路过时听见咳嗽声。 人们为了治病,什么办法都用。 各种偏方,求神拜佛,还有戒食的,行善的,甚至吃土吞金、割肉放血,莫要觉得可笑,都是人对生命的珍视和面对死亡的挣扎罢了。 偶尔听说有些村落本与外界不通,不知为何,却也有人染了病。 有说是风吹来的病症,有说是有人晚上偷偷出去又回来,又说是别村得病死了的人没有埋好,坟被野狗刨了,还有人说是妖鬼为之。 常常听到蔡神医的传闻。 越往前走,便越孤独。 进不了城,即使在村庄路上遇见行人,也很少有人愿意和他们交流,世界好似都因此变得寂静了许多。 很快入了冬月。 进入归郡的第七日,夜晚。 一个叫做吴家村的村庄。 天色朦朦胧胧,整个村庄都是咳嗽声,一个眼睛里布满血丝的老者与年轻道人相对而站,奇妙的是,反倒是身患疫病的老者更害怕一些。 几丈开外,一名剑客看着这方,身后一黑一红两匹马安静站着,脚边一只穿着灰布麻衣戴着兜帽的三花猫亦远远的观察着这方。 “须得与老丈说好,灵药化成的水,可不见得能治得了病,最多让没得病的人喝了,不那么容易被病传染。若是已经得了病的人喝了,最多也就好受一些,多活一些天,每天一碗,喝多无益。”年轻道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着远处狗的呜咽,“若是与蔡神医的药合起来用,说不定对得了病的人也有些治疗效果。”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村正连连躬身,诚心道谢。 其实凡人哪里能一下辨得清什么药有用?什么药没有用? 只是平民亦有真情。 此疾药石无医,九日几乎必死,传染性又很厉害,有时都不知晓是从哪来的,常人连走进村子都不敢,就是没听见咳嗽,在路上遇到人,都得远远的避开,若听见咳嗽,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哪有人明明知晓半村病患,又见自己明显患了病,还敢来与自己说话的? 不仅说话,还送来了药。 人们常说,病急乱投医,其实这不止是一种行为,还是一种心态。 人家愿意冒险送药来,就是毫无作用,也是菩萨心肠,若真有一点用,便真是神仙下凡了。 何况凡人这水只喝了一口,便已觉得昏胀欲裂的脑子好了很多。 就这一点,已是帮了大忙了。 “若是与蔡神医的药合起来吃没有用,请莫要见怪。”道人继续说道,“若是有用,便是幸事,功劳该属蔡神医。” “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只再问村正一句,蔡神医今日从此离去之后,是往哪边走了?” “听说是往北边去了。” “多谢。” 宋游与他道谢,便上路了。 旁边的剑客与猫儿这才跟上,村正则连忙后退,用布捂住口鼻,目送他们远去。 暮色下一行人沿村走过。 村庄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死气,仿佛比这晚间暮霭还要浓重三分,不知这段时间死了多少人,又不知过几日又将有多少人死去。与死气暮霭相映衬的是浓重的臭味,死亡真是一件毫无尊严的事。 宋游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左右看。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在道人身边,也跟着扭头往左右看,眼中一片清明。 “吱呀~” 忽然一扇大门被打开了。 “小先生。” 一声呼喊传来。 宋游停下脚步,转头一看。 一瞬间此处的风都静止了。 站在门口的不知是谁家的老妇人,即使用布捂着口鼻,也看得出已经满面皱纹了,一身衣衫破破烂烂,又脏兮兮。在这北方乱世之中,恐怕本身活着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却又偏偏遇到这瘟疫。 只见她与宋游隔着一个院子站着,满眼血丝,面色苍白如纸,头发掉了大半,黄昏之下,一时分不清是鬼是人。 九日疫怕是已到了七八日了。 宋游注视着她,沉默片刻,这才问道: “老夫人有何事?” “咳咳……” 老妇人一边习惯性的咳嗽,一边抬眼看他,不敢往前迈步:“先生是有本事的,我不求先生救命,救也救不活了,只是咳咳,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去阴间,想问问小先生,是真的假的?” “也许。” 宋游想了想才答道。 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行礼离去。 满地咳嗽声,伴随痛呼哀嚎与哭泣,此起彼伏。 乌啼不断,犬泣时闻。 人含鬼色,鬼夺人神。 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可其实分不清是人是鬼的,又何止是人,连鬼自己也分不清楚啊。 宋游行至村口,回首仍旧叹息。 只请诸位先行,莫问归途何处,人生酸苦至此,天地又有何不同? (本章完) 第241章 二度寻访不遇的蔡神医 次日中午,平原之上。 道人又过了两个村庄,一如往常,只稍作停歇,并不久留,随即沿着官道往北而行,身边的三花猫也迈着小碎步跟着。 忽然,猫儿停下了脚步,耳朵竖起,头也一扭,看向远处一个方向。 这是猫儿经常做的事。 走在路上,无论有什么稀奇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她的注意。 猫儿有和人不一样的感官与大脑,用来接触一个和人不一样的世界。 只是这次她停下看了一会儿,再扭头一瞄,见道人已经走出了一段,便立马快跑着追上去,对道人说: “那边有人在喊!” “是吗?喊什么?” “大喊,还有狼。” “嗯?” 宋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风中好似真的吹来一阵狼嚎声与人的大喝,模模糊糊,几乎微不可察,若非三花娘娘听觉敏锐,人就是听见了,怕也会当成风中的杂音。 正巧面前有个小土坡。 道人与剑客都站上土坡,眺望远方。 大地一片平整,田地多是荒的,官道打了个折,隐隐可见远处有一些身影在纠缠,长得高且直立的三道明显是人,其余则是矮的小黑点,将三个人围起来,不时试探。 “我先去!” 剑客立马转身往后跑,一翻身便上了马,动作干净果断。 “彻!” “问问是否是蔡神医。” “知晓!” 黑马顿时奔跑起来,一骑绝尘。 宋游与三花娘娘亦加快脚步,往那方赶去。 这边太过辽阔,很多地方看着近,实则要走很久,不过剑客已经骑马而去,舒大侠自是值得信任的。 待得一人一猫走近那方,剑客已经解决了麻烦。 只见剑客身后站着三人,为首一名老者,穿着这年头大夫常穿的衣裳,年纪六七十,身材削瘦,发似三冬雪,须如九秋霜。只是或许是这几年在北方行走,风吹日晒,又疲惫不堪,本该面色红润、鹤发童颜的,此时皮肤却难免有些黑,脸颊也有些皲裂,嘴唇亦是起了皮。 身边两个大约三四十岁的徒弟,也穿着差不多的衣裳,一个挎着药箱、举着医字幡,一个背着行箱,裤脚已经被扯坏了,都是惊魂未定。 近处三具狼尸。 一具被箭矢射穿头颅,一具被剑斩了半边脑袋,另一具身上也有个血洞。 其余的狼早已被吓得跑出很远,远远的看着这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生。” 剑客立马上来说道:“这位正是蔡神医。” “果然是蔡神医,有礼了。” “不敢不敢。” 蔡神医惊魂未定,向宋游回礼,也悄悄瞄向这名道人。 只是一看,便是一惊。 他有看人面相而知人疾病的本领,也有看人生气而知人强弱的能力,就好比方才救下他们的剑客,一眼便能看出,武艺当为天下绝顶,蔡神医也再未见过那般蓬勃的生机,可看面前这人,却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 “多谢宋先生和舒大侠相助。”蔡神医连忙说道,“哪里想到,禾州这才荒废多久,路边野兽都这么多了?” “向来如此。”宋游答道,“只要人一退,野兽妖魔便如野草,立马就会回来。” “若非宋先生恰巧从此经过,我等怕要遭一大劫!” “这可不是巧合。”宋游笑了笑说道,“我等乃是一路追着蔡神医过来的。” “哦?” 蔡神医愣愣的看向他。 宋游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道:“蔡神医可是要去寒酥县?” “先去灵泽县。” “那也顺路,不敢耽搁,便请边走边说。” “好!” “神医可要骑马?” “老朽走得,走得。” “……” 宋游也不多劝,只回头看了眼远方田埂上依旧在盯着自己一行人的几匹狼,挥了挥手,这些狼便立马掉头离去了,随即边走边说:“想必神医今日是初次听到在下的名字,然而我等却已经对神医仰慕已久了。” “不敢当不敢当。” 蔡神医只以为是他听说了自己在禾州之事,连忙摆手道。 “神医有所不知,我等从长京来,早在长京时,便已然听过神医的大名了。” 宋游转头看向这位传说中医术通神的神医,以前还不确定,如今走过禾州,便已知晓了,这注定是一位会名流千古的人物。 千年之后,兴许很多帝王的名字也不会有他的响亮。 这样的人,宋游自然对他多有敬意。 当然不是因为他会名流千古而对他多有敬意,而是他技艺通神、德行出众,因此流传千古,也因此受人敬重。 “在下在长京之时,便曾两度去北钦山拜访过神医。一次是去年初夏,一次是去年寒冬,最近的一次,也已经一年了。后来到了禾州,常常听说蔡神医不畏疫病行医救人的善举,便更为钦佩了。” “先生去北钦山寻过老朽?”蔡神医似乎也有些惊讶,随即说,“老朽早就前来北方了,先生定然没有找到,却是让先生空跑了。” “在下第二次去北钦山,便已从蛇仙口中知晓了神医前来北方之事。”宋游回道,“而且北钦山风景出众,也谈不上空跑,何况在下去北钦山虽没有寻到蔡神医,却也有别样的收获。” 停顿一下,又对蔡神医说:“现在想来,当时二度寻访不遇,只是暂时无缘,我与神医的缘分,却是在这里。” “蛇仙?” 蔡神医又是有些惊讶:“先生竟见到了蛇仙?” “见到了。”宋游依然答道,“说来蛇仙还是祖师故友,在下算是他的半个晚辈,与他老人家闲聊一日,多有收获。” “不知先生师门……” “名曰伏龙观。” “……” 蔡神医似乎并未听说过伏龙观之名,但也立马说了句:“原来宋先生竟是一位修道高人,难怪如此不一般。” “薄有道行。” “先生又为何会来到此地呢?” “在下下山游历,行走人间,游至长京,又游至禾州,要往北方边境去,自然经过此处。” “北方可乱得很。” “此地又如何不乱呢?” 蔡神医闻言不由扭头看向宋游,宋游也看向他,一老一少目光交碰。 要问宋游为何往北。 不如问问神医为何往北。 “北方大乱,妖魔四起,疫病横生,在下虽没有神医济世救人的医术,却也精通降妖除魔的本领。”宋游对他说,“此来北方,一来是为了看看这乱世又是哪般光景,二来也领教一番这乱世的妖魔又有几分风采,恰好遇见神医,已是意外收获。” “可是……” 蔡神医皱着眉头,斟酌着对他说:“听说从归郡去北方,中间有个雪原,有了不得的大妖魔,神仙都除不了。连数月前的陈子毅将军,也是过了北风关之后便绕过归郡,从另一方去的言州。” “那便正好。” “先生了不得!” “薄有道行。” 宋游不愿多聊这种话,随即才问:“此时北方混乱,神医行走其中,为何不带一两个护卫呢?” “此地瘟疫横行,哪有什么护卫愿意跟随?何况我本行医之人,就算遇到山匪贼人,也都不会为难。”蔡神医说着,顿了一下,“不过前段时间倒也确实有两位言州的江湖人愿意护送老朽,只是瘟疫如虎,两位都不幸染了病,先后死在了勿雪。听说这瘟疫来自雪原的妖魔,老朽与两个徒儿多半也是在北钦山居住多年,沾了蛇仙的仙气,这才能幸免于难。” 蔡神医说着不由叹气。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瞄着路边荒废的田地,继续问道:“我等一路走来,听说神医已对这九日疫有了治疗之法?” “谈不上治疗之法,最多称得上一些应付之法。”蔡神医立马皱起了眉头,“这九日疫颇为奇怪,老朽研究已久,倒也真有了个法子,这法子虽说还不够完善,有时治得好,有时治不好,但奇怪的是,即使治好了,过不了几天也又会复发,怎么想法都没有用,倒像是邪法一般。” “确是邪法。” 宋游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古来医巫就不分家。 这年头医术高明的人,对于一些浅薄的玄学知识也是了解的。盖因行医之时,难免碰到中邪、丢魂的症状,难以分清是病症是邪症,自然也会一些应付玄学症状的办法。接触多了,了解也就多了,甚至到现在为止,仍有许多偏远之地的医者治病救人不以药方为主,而以玄术为主。 “先生也有了解?” “一路走来,也有些探究,这才敢来与神医搭话。” 宋游如实的对蔡神医说:“不瞒神医,这九日疫恐怕确是从妖魔而来,其中既有妖法邪术,也有疫毒病气,二者纠缠至深,难舍难分,以妖法邪术为舟而以疫毒病气为兵。若只祛除妖法邪术而不治疗病症,难以救人,若只治病症而不祛除妖法邪术,即使治好了,也会再发。” “果然如此!” “看来神医也想到了。”宋游对他说道,“在下能轻松祛除妖法邪术,然而九日疫的病理极为复杂,患者的病症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却不是在下一道灵力便能包治的了,无奈之处与神医恰好相反,要想攻克妖疫,还得医术道法共用才是。” “此言当真?” 蔡神医的目光瞬间热切起来。 “愿为神医助一把力。” 宋游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在下一路走来,近两天路过的村落,有的已被神医施过药,神医施的药虽无法根治,但配上在下的灵力,却似乎对治疗有不小的作用,可惜我等急着来寻神医,不敢多留,也没有细细观察。” “若真如先生所说,或许便真有治了。” “在下来寻神医,便是想告知神医,好让神医莫要急切之下多走弯路,只尽心去对付妖疫中的病症即可,相信以神医的本领,并不难。至于妖法邪术实在不是医药能治的,便交给在下就好。” “……” 蔡神医一边走一边思索,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说道:“老朽对其已有了一些研究,若再有先生相助,想来会简单许多。” (本章完) 第242章 疗法初成 “不瞒先生……” 蔡神医纠结犹豫着,目光时不时往宋游身上瞟,似乎想说,又不太敢说,心中有顾虑。 心中权衡许久,才咬了咬牙,与两个徒弟对视一眼,下定决心。 “这九日疫颇为奇怪,如先生所说,患病者死得极为痛苦,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没有一处好的,还活着时便已如鬼一样。要想治疗,恐怕要内服外敷佐以针灸熏疗多种办法才得行。”蔡神医边走边说,“老朽与两个徒儿整日整夜的研究,已尽全力,奈何终究放不开手脚。现在的法子虽然已有一定的治疗效果,却也称不得完善,有症状轻的、或是身体好的人,运气好些,也能短暂痊愈,可十之八九仍旧治不好。” 宋游关注到了话中的重点,也关注到了蔡神医说完后瞄向自己的眼神,于是适时问道: “不知神医有何顾虑呢?” “世俗礼法不容。” “宋某乃是山人,下山行走,遵循世俗礼法,却也不受其扼制。”宋游打消他的顾虑,“神医只尽管说来。” “若先生难以接受呢?” “便当没有听过。” “唉……” 蔡神医这才长长叹了口气,不免摇头。 宋游走在旁边,侧耳相听,想要领会这位神医的风采。 “这九日疫来得急,哪有多少时间细细研究?它又内外皆伤,若不知晓真实症状,如何对症下药?”蔡神医缓缓说来,“先生可知,老朽是何时通晓这疫病内外症状,又想出对策的?” “自然不知。” “是在两位自愿护送老朽的言州大侠相继染病去世之后……” 蔡神医说着不禁瞄向宋游一行人。 只见剑客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也没有别的神情,而那年轻道人则是眉毛一挑,微微点头,面容始终如常。 “原来如此……” 年轻道人点头说道。 早已听说过这位神医有割肉接骨、开颅剖腔等令世人惊悚的治病手段,如今看来,恐怕确实是真的。 真是超越世间的医术。 这种事情在这年头也确实骇人听闻。 若要剖尸解病,便更了不得了。 人们相信死者有灵,一直又有死者为大的传统观念,尸体神圣,有些墓葬还关乎族人风水,掘坟、开棺、取尸罪行一件比一件重。接连几个朝代对于开棺盗尸都是死罪,形同十恶不赦、故意杀人,据宋游所知,目前大晏似乎是掘坟徒三年,一旦开了棺,便是绞刑。 别说普通人了,就是官府,有时碰上大案,死者只要已下了葬,再想开棺二度验尸,都是难之又难。 一是世俗礼法,二是朝廷律法。 如今北方虽是乱世,归郡死人无数,然而却是瘟疫,而非兵灾,宋游一路走来,只在北风关下见过人的尸骨,此外并没有遍地尸骸。 恰恰相反,在这个时候,人死之后是必须尽快下葬的。 就连以往买不起棺椁入不了土的穷苦人家,这时候也有官府出资帮忙下葬,反倒比以前更难见到尸首。 要取尸几乎只能开棺。 这种事情,即使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做。 “原来神医要的是死者的尸身啊。” “……” 蔡神医一时却没有回答。 宋游接收到了蔡神医的目光,大抵知晓他的顾虑。 无论死者泉下有知也好,与阳间后人风水相关也罢,都是玄学说法,自己是道人,穿着道袍,理应最信这些。 于是宋游对着蔡神医微微一笑,好让他轻松一些,随即才说:“神医所行并非恶事,何必担忧?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何况神医既没有掘坟开棺也没有擅自取尸,那两位江湖好汉,多半也是自愿的吧?” “正是。” “二人该留有名字。” “两位皆是北方长枪门的弟子,一人名为苗苑,一人名为扈元。”蔡神医叹息,“真是多亏了他们。” 宋游看了看蔡神医的神色。 这么快研究出对策,多半不止是这两具尸身的功劳,很可能这两人在生前便在帮他盗取尸首,只是他不愿说。 宋游也无需多问,只说道:“接下来便由我等代劳,神医尽管研究病症便可,除此之外,一切事情,在下自会处理妥善。” “先生是想……” “尸身而已,十分简单。”宋游很平静的对他们说,“归郡死人无数,阴魂野鬼亦有不少,神医一路走来或许没有见到,但在下是道人,一路走来可是见到了不少。在下又会草木假人之法,只需他们同意,便可取来尸首,随后以假人代其下葬,也保全了风水。” “他们可能愿意?” “总有愿意的。” 宋游倒是很有信心。 其实这种事情,有时候自己反倒无所谓,最不愿意看到尸身被毁的反倒是死者的家人。偏偏死者已经死了,无法开口,还活着的人又怎么敢怎么舍得替死者做下这种决定。 再者,和鬼打交道多了,便也知晓,其实人对死后的很多顾虑担忧都来自未知,一旦真的成鬼了,顾虑担忧反倒去了大半。 “神医敬请放心,你我尽到礼节,便问心无愧,若还有别的因果罪行,便由在下一人承担。”道人的这句话如先前一样淡然而自信,“只请神医安心研究治疾之策,若能救下归郡百姓,便功德无量。” “……” 蔡神医这才知晓这位年轻先生所言非假,心中更是一片赤诚,连忙躬身行礼:“那便有劳先生了!” “举手之劳。” 人各有所长,也有不足。 没有人可以事事全能。 宋游是道人,不是医生,刚巧擅长这些,而不擅长解决疫病,便做自己擅长之事。 于是随同神医,继续行走归郡。 黄昏夜里,村前屋后,人鬼难分,常有新鬼立于坟前出神,不知是在思念故友,还是在回想人生,是在不舍人间,还是在忐忑阴间。可这时的他们实际上已经离开了这世间,凡人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就算之后几天没有消散,存留下来,也唯有孤独寂寞。 便常见一名道人与鬼相谈。 这时候对于这些新鬼而言,他便是唯一可以与他们交谈的人了。 有人同意,有人犹豫。 但凡遇到犹豫的,哪怕只有一丁点,道人也统统作罢。 然而如他之前所想,面对这种事情,最洒脱的反倒是自己。又或者村人朴素,因疫病而死,知晓病有多痛,疾有多苦,自己死于暗中,却也在道人问到时愿意尽自己所能,为神医这个举火之人再添一抹光。 于是山神掘坟,草木为尸。 三花娘娘点的灯笼在野外的树枝上一挂就是一整夜,神医与徒弟在灯下亦常常彻夜不眠,道人挥手息去夜间北风,远远看着,而不惊扰,剑客只好抱剑坐在远处,点着火堆,一夜观星辰,不知心想何事。 有道人护法,有时就在坟边,有人从边上走过,却也发现不了他们。 有时招来鬼魂,亲口问鬼病中感受。 野兽不惊,妖邪不扰。 白天则行走于村落城池。 道人依然将灵力化成雨水、融进井泉,既驱散病人身上的妖法邪术,也为未患病之人添些生机,扼制瘟疫蔓延。神医则联合各地官吏,试验自己用毕生医学研究出的新法子,二者结合,作用不小。 宋游一路见识着这位神医的风采。 神医果真是神医,不仅熟知人体经络骨骼,通晓医理病理,更有通神之能。 宋游见过他只看人一眼,明明还没有疾病迹象,却能断定人是不是染了疾但没有发作,也见过他看人一眼,便知晓这人身上有多少病,都有些什么病需要治。甚至有时只需看人面相,便知人生坎坷,把人脉象,便能断定此人无灾能活多少岁。 药草昆虫,世间万物,没有他不认识的。 听徒弟说,有时神医治人无需用药,只拍打一下,或令其做什么事情,或说几句话,便能使人好转。 至于传说中的长生药,不老药,甚至吃了能升仙、能转变男女的药,他们师父竟也知晓。只是每当说到这些,被蔡神医听见了,便会过来出言斥责他们说起大话来不顾事实,又告知宋游,都是世人谣传。 如此神医,有道人相助,能放开手脚研究,又早就对其颇有研究,治病之法自然迅速完善。 宋游做的事还要多些。 若在行走途中,遇见妖魔为乱,也得去查探一番,顺手除之。 听说很多村落本身与外界交互不多,疫病之后,更是等于与世隔绝,但偶尔还是有瘟疫,却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也得耐心的寻找。 这么走来,就比之前走得慢多了。 宋游保持着耐心。 三花猫更是全无所谓。 冬越来越深,寒意越重。 其中见闻,各地苦难,道人与神医的所作所为,实在无需赘述。 不知不觉已到腊月。 禾州下雪了,至少归郡下雪了。 野外已是寒风瑟瑟,白雪皑皑,蔡神医裹着厚厚的衣裳,坐在剑客的黑马背上,两名徒弟跟随宋游与剑客缓步前行,步步都是脚印。 道人身上沾满风雪,一边走一边说:“恭喜神医,疗法初成,等到了灵泽县,确认过后,便可上报官府,全郡推广。” “但愿这次能成。” 神医坐在马背上,如此回道。 头上分不清是发是雪。 (本章完) 第243章 于道各努力 北风吹雪,耳边全是尖锐的呼啸。 宋游走在黑马的旁边,几乎听不清神医的话,回头看了眼身后两名缩着脖子低头赶路的神医徒弟,继续对神医说道:“神医可有想过,将毕生所学著作成书,流传千古,好造福后人?” “老夫也著了几本书,皆在世面流传。” “可是《疫经》、《本草论》、《药经》、《针灸经》和《骨经》几本?”宋游问道。 “咦?”神医意外,“先生也知晓?” “粗略看过一点。” 蔡神医乃是当世医术第一人,这几本书也是这个时代的文化瑰宝,能代表时代的某一处巅峰,宋游既去拜访过蔡神医,又怎会没有看过? 宋游看向神医:“只是这几本经书,似乎不足以囊括神医真正的本领。” “这……” 蔡神医坐在马背上,犹豫了下才说:“实非老夫有所私藏,实在是天意弄人,巧合所致。” “嗯?” 宋游反倒来了些兴趣,抬头看他: “怎么说?” “老夫本作了另一本书,名为《蔡医经》,虽只有一部,却囊括了老夫一生所长。此外老夫所著的所有医书,皆是这部《蔡医经》的外相,而一切内理都在这一部书里。若今后有人悟透这一本书,则一切疫病治疗之理都能知晓,再无需求神问佛,苦心钻研,被疫病所折磨。”蔡神医的身体随着马儿的步伐而前后微微摇晃,随即叹了口气,“奈何似乎天意不许这部书现世,一路都有坎坷。” “愿闻其详。” “老夫初次写下此书,乃是十五年前,用时十年,中间磕磕碰碰,若非鼠啮,便是虫蛀,空费了许多时间。十五年前初次写成,偏偏茅屋又被东风所破,一夜大雨倾盆,毁了所有书稿。”蔡神医十分无奈,“随后老夫用时五年,再将书重新写成,也增添了不少东西进去,然而当时又遇上北钦山地龙翻身,老夫倒是被弟子拉了出来,可山上泥石却滚滚而下,冲垮淹没了整座茅屋,现在一切皆在地下数丈,化成泥水。” “神医无事,真是大幸。”宋游说道。 “谁说不是呢?随后老夫才搬到现在住的茅屋,又曾拿了一段时间专心写书,只在昂州行走,不曾走远了。用时三年,终于重新写成。奈何还没等老夫将这部书传出去,便遭了贼祸,屋中钱财与书稿一同不知所踪。” “倒真像是天意了。”宋游笑了。 “老夫倒也没有气馁,后来又继续书写,每写一次,都叫徒弟抄录另存,只是写了一半,便来了北方。如今书稿一份寄存在蛇仙那里,一份老夫一直随身携带着,还有一份,老夫有一名徒弟,姓陈,在长京开了个医馆,便寄存在他那里。” “可是长寿街的济世堂陈大夫?” “咦?先生连这也知晓?” “陈大夫多有仁心,常常义诊,我在长京时也曾听说过他的名号。” “他没有违背老夫教导就好。” “神医身上这一份书稿可在?” “现在还在。” “还在就好。” 宋游点了点头,却是若有所思。 走着走着,远方已出现了一座城池。 …… 郡城灵泽县。 一行人在此已停留数日。 县中还有的大夫全都聚集在一间房中,捂着口鼻,看向病榻上的人。 此人早已患疾,几日之前,就到了六七日,如今已过了十来天,却不仅没有死,反倒逐渐好转,甚至已经吃得下粥了。 症状一一停止,面色逐渐红润,眼中血丝褪去,生机恢复,真好似起死回生一般。 “哎呀!” 一群大夫大为震惊,都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身边的蔡神医。 除了震惊,还有崇敬仰慕。 此刻在他们眼中,蔡神医的地位恐怕比赤金大帝还要高些,若是蔡神医摆一摆手,恐怕所有人都愿意随他而去。 当地官员亦是一片惊呼声,躬身行礼。 不是恭喜,便是感谢。 蔡神医却没有松气,连忙制止众人的礼节,左右看看,却没有找见宋游。 连忙出门,却见道人在门外等他。 “神医不愧神医之名,当真医术通神。”宋游微笑看向他,“看来归郡百姓有救了。” “先生居功至伟。” “……” 宋游摇了摇头,不与他多说,从身边剑客手中接过一个陶罐。 “在下已将灵力化成丹丸,每日存下,总共这么多,便交到神医手上。若是一村之人,只消取一大缸的水加三五粒丹药进去,化水服用,每人一碗即可,若是一城之人,便取适量扔进井泉。不过神医却得告知他人,不可偷吃,若有人贪图丹药灵力而偷吃,有害无利,生死难料。” “这……” 蔡神医接过陶罐,低头一看,里头丹药共有两种,装了大半罐子,随即抬头看向宋游: “先生这是……” “如今神医已找到治疗妖疫之法,自要在此向全郡推广,行医救人不是在下的长处,降妖除魔才是我辈道人精通之事。”宋游说道,“根源乃是在寒酥县以北的雪原,归郡之事便交给神医。” “先生要去雪原除妖?” “雪原是根本。” 蔡神医便不多说了。 归郡瘟疫皆来自雪原,传播恐怕也是从雪原来的妖魔作祟。自己再怎么治疗,只要雪原的妖魔还在,瘟疫仍会卷土重来。解决了九日疫,说不定下次又会是十日疫八日疫,制造瘟疫的妖魔不除,便会源源不断有新的来。 “唉……” 蔡神医也只得叹一口气,问道:“先生何时离去呢?” “现在。” 蔡神医转头一瞄,剑客已经牵着黑马走来了,枣红马则与人并肩而行,背上都驮着被袋。脚下一只三花猫,步伐迈得欢快。 神医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 相处虽只一月有余,只是这一月却并不简单。 尤其是宋游的帮助。 “神医医术绝世,德行出众,在下能有幸亲眼所见,此行已经非虚。相遇是缘,如今也该分开了。”宋游对他说道,“神医也不必伤感,天下虽大,人生却长,若是缘分还有,想来我们会在长京再见。” “真有再见之日,定要请先生好好喝一杯茶。” “在下在长京还有位故友,似乎还找神医有些要紧的事,大概是会相见的。” “不知是哪位故友?所为何事?” “乃是她人隐私,这就不便说了。”宋游笑了笑,继续与蔡神医道别,“今后不能相见也无妨,神医名满天下,相信无论在何地,在下都能听见神医济世救人的故事,如此也算相见了。” 说着停顿一下:“之后分散灵药、推广疗法,便请神医多多费心,在下则去雪原,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自然自然。” 蔡神医连连点头应下,随即才说:“先生确实与我各有所长,先生去雪原除妖,老夫自然该在归郡推广疗法,然而若无先生相助,老朽又哪里能这么快研究出对策?归郡之事也是没有先生便万万成不了的,该留有先生的名字。” “……” 宋游听了却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出得最多的力,不过是驱邪与滋养的灵力罢了,就算没有我,也有别的人,没有别的人,时间久了天宫神灵也会忍不住的,缺了在下,神医仍能攻克妖疫,缺了神医,才是万万不成。” 宋游顿了一下,又看向他:“至于尸骨,想来神医在遇上我等之前,也不止见到两具吧?” “瞒不过先生。” 蔡神医此时自然无需再隐瞒,只对他说道:“勿雪知县管经义,曾下令让老夫进入病迁坊停尸间,雨落捕头董成文,曾带老夫趁夜掘尸,苗苑扈元两位大侠生前也曾多次掘墓取尸,也正是因此染病而亡……” “果然。” 宋游点了点头,微微眯起眼睛。 乱世催生奸人,却也多有义士。 这些人也该留有名字,只是这种做法在这年头毕竟不好听,该换个说法。 宋游想着,又瞄向了蔡神医。 这位神医仙风道骨,比永阳上仙更像神仙,也比很多神灵更像神灵,只是到归郡以来,劳累过度,休息严重不足,看起来十分落魄。 想了想,他才又说: “神医医术高明,想来无需在下来担忧神医身体,只是神医疲惫已久,恐怕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也难以安眠,长此以往,恐怕消耗根元,今日离别,我也没有什么好赠送的,便送神医一道立春灵力,蕴含生机无限,最是养人,只愿对神医有些帮助。” 将手摊开,手上一颗丹丸,生得青绿,颇为可爱。 “此非丹药,也无实体,实乃幻化而成,也与罐子中的其它丹丸不同,神医无需研究,吞服即可。” “多谢先生。” 蔡神医自是连忙接过。 “就此别过。” 宋游与他行礼,毫不多留,转身就走。 剑客与猫都跟在后边。 蔡神医手上拿着青绿的丹丸,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仍旧感怀万千。 与这先生一同走过一个多月,当时不觉什么,只觉道法高强,心性不凡,现在回想,却像是当年在北钦山上初见蛇仙一般。 蔡神医医术通神,自然看得出人的不同,也看得出人的生机衰盛,那先生一路走来散去的灵力,少一点便能祛除病患身上妖法邪术、也能使得未患病之人生机旺盛、身体健康,若是多一点,恐怕都能多活几年。 难道不是神仙手笔? 如今归郡各地封闭,消息不通,大抵要等很久之后,归郡各地才会有他与道人携手走过的传说。大概要等到数十年后,这些人都老了,偶然坐在村口树下回忆人生,回忆当年那场大疫,那名神医和道人时,才会有人渐渐回味过来,自己当年多喝了几口水,余生竟是好处无穷。 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几道身影在视线中迅速远去,蔡神医仿佛这才醒来,收回目光,又转身走回屋中。 屋中之人都还在等着他。 等待他的事也还有很多。 或许很久之后,宋游会在远方听见禾州疫去的消息,又或者许久之后,他也会在禾州听见雪原妖除的传闻,想来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本章完) 第244章 寒酥夜遇僧 大雪将世间一切都染成了白色,道人与剑客,两匹马一只猫,脚印延伸向北。 依然时走时停,播撒分发灵力,祛除妖法邪术。 有时也遇上其他的人。 前来归郡的医者不止蔡神医一人,修行人也不止宋游一个,漫天风雪中,总有逆行者。 只是风雪过重,走得便慢了。 宋游原计三天时间能走到寒酥,也就是归郡最北、最靠近雪原的一个县,奈何第三日的晚上也没有走到。 偏偏这边地势平坦,村落又不能借宿,竟是连个避风的地方也找不到。 眼见得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宋游无奈叹一口气,只好施法,聚土成堆,围成一个避风之处。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熟练的去捡了一大堆木柴来,点起火堆。 剑客则打下驻马桩,拴好马匹,卸下被袋。 荒野的寒夜里多了一点火光。 宋游铺开了羊毛毡,自己盘坐在上边,隔开地寒,再将毛毯薄被也拿出来,放在一旁,三花娘娘也坐在道人身边,用毛毯裹着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来盯着面前的火堆,若是柴不够了,就从毛毯里伸出一只手来,拿起柴丢进去。 土堆阻挡了寒风,毡毯隔开了寒意,火堆又熊熊燃烧,火焰映在三人的眼中,噼啪作响,倒也为这寒夜添了几抹温暖。 一个铁锅,半锅冰雪,配上掰成小块的烤饼,白雪慢慢融化。 然而雪夜之中,竟有人来。 只见三花娘娘拿起一根木柴,戳进火堆,身体没有转动多少,脑袋却几乎转到了后边去,看向夜空。 “怎么了?” 宋游也跟着转头看去。 此时天早已黑了,头顶无星也无月,世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小女童却依旧盯着那方,既不说话,也不将头转回来。 过了一会儿,才隐隐见到一道身影。 火光中身影逐渐显现。 是一名穿着黄色僧袍的僧侣,体态有些胖,头上裹着布,双手合十,沿着官道,步伐坚定,缓慢走来。 僧侣无疑也看见了他们,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们几眼,似乎确实他们是人非妖,这才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躬身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 宋游也起身回了一礼,这才问道:“大师父为何深夜赶路?” 僧人从疲惫的脸上挤出笑意,恭敬的答道:“未达目的地,只好赶路。” “这么晚了,还能看得清路吗?” “肉眼不能,心眼却能。” “好一个心眼却能。”宋游道了一句,这才问道,“不知大师从何处来,要去何方?” “从身后村庄来,要去寒酥。” “夜深风雪重,寒酥还有三十里,大师即使走到城门下恐怕也进不了城了,不着急的话,便请来此处一同暂避风雪吧。” “几位不怕贫僧带了疫病?” “大师怕我等带了疫病吗?” “恭敬不如从命!” 僧侣隔着夜与宋游相视一笑,又合十行了一礼,这才迈步走近。 双方一名道人,一名僧人,口音都与禾州人不同,前方就是疫病最严重的寒酥,若怕疫病,怎会在此处夜行? “多谢几位。” 僧侣在火堆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对他们说道:“贫僧法号一度,原是昂州人,在昂州胜德寺出家。”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暂无道号。” “舒一凡,江湖武人。” “在下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小女童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僧人,学着身边道士的语气,话却要长得多,一口气说完对她来说显得有些艰难。 “贫僧有礼了。” 僧人多看了一眼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原是逸州金阳道旁猫儿庙的神灵,与在下因缘相遇,结伴游历天下,已经快五年了。”宋游对僧人解释说道,补充一句,“我等此行亦是从昂州长京而来,年初进的禾州。” “原来如此。” 僧人长了一张微胖的圆脸,看起来颇为慈善,只是眉目间有一抹忧愁与疲惫:“倒是有缘,贫僧来禾州之前,便在长京天海寺挂单了几年。” “天海寺?” “道长也听过么?”僧人问道。 “去过一次。”宋游不由露出笑意,对他说道,“天海寺,惜字塔。” “那棵树真是神奇。” 僧人便也露出了笑意,眼中有些怀念回想之色,再看宋游时,便仿佛得遇故人一般,笑着说:“道长从逸州来,想必也是四处游历,不知是何时到的长京,又何时离去的呢?” 宋游亦不拘束,一边烤着火一边说:“大约明德四年二月到的长京,今年正月份离去的。” “那真是不巧。”僧侣合十颔首说,“贫道刚好明德四年初离开长京,此前在天海寺挂单修行五年。” “该说巧还是不巧呢?” “哈哈,道长说得是。” 这倒是和蔡神医差不多了。 在长京没有遇上,反倒在两三千里之外的禾州归郡遇上了,很难说是有缘还是无缘。只能说是当时缘分未到,如今则到了。 “大师又怎么来了此地呢?” “我等佛门中人,终有普济天下之心,如今北方混乱,贫僧虽本事低微,却也愿以微薄之力,救济乱世。”大师双手合十说道,“因此在天海寺修行过后便来了禾州,恰好没多久,便听闻归郡大疫,于是便来了归郡,听说寒酥最为严重,便一路前往寒酥。”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遇见的修行中人大抵如此,佛道皆有,不过这妖疫中的妖法邪术乃是出自雪原大妖王,一般的修行中人也没有那么好祛除,而对于病症他们就更加无力了,哪怕懂医术的道人,也很无力。这段时间以来,宋游也只见过一个懂得巧妙法术的人,能将病症移走,但他忙活两三天下来也最多只能治得好一个人。 宋游想了想,才说道:“不过如今县城多已封闭,严管进出,大师就算到了寒酥城下,怕也不容易进得去。” “也得到了再说,若能进得去,贫僧便直去病迁坊,若进不去,便去城外村落就是。” “大师有治病的办法?” “贫僧学识甚浅,法力微薄,治不了病,只能为病患消除痛苦,延缓疾病罢了。”僧人颇为惭愧的说,“让道长见笑。” “在下亦无治病之法,何来见笑?” “莫道荧光小,犹怀照夜心。” “便是如此了。” 宋游附和了一句,想了想又说:“不过大师可听说过蔡神医?” “如雷贯耳,听说蔡神医也在归郡。” “正是。”宋游对他说道,“蔡神医前两日已在灵泽研究出了对症之法,能治好九日疫。” “此言当真?” “自然。” “道长如何知晓?” “我等正是从灵泽而来。” “那便太好了!” 僧人顿时极其高兴。 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喜形于色,这才收敛了笑容,双手合十,闭目默念一声,等到睁开眼睛时,已经一片平静: “若是如此,贫僧便更得去寒酥了。”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能猜出他的意思,又与剑客、女童皆对视一眼,这才说道:“我等本也是打算去往寒酥,奈何风雪难行,只好就地过夜了,既然如此,或许明日我们可以同路。” “那便多有打扰。” 本身都是修行玄门中人,又都是为了治病救人来此,即使称不上初见便似故交,也实在无需多的客套。 相遇相交都该如水,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于是一行人围着火堆坐着取暖,等到雪水将烤饼煮成了糊糊,剑客盛出,一人一碗,加上此前灵泽县官员百姓赠送的柿饼,也一人一个。肚子里有了东西,便暖和了许多,才好继续畅谈。 等到夜深时,宋游又聚了一堆土堆,堵掉了最后一个缺口,询问僧人是否要薄被,僧人只说不冷,便也作罢。 其实只要是活人,哪有感受不到冷的? 道行再高,也是会冷的。 若是感受不到寒冷,便不会知晓温暖为何物,不知温暖的可贵了。 只是冻不坏罢了。 只是僧人如此说了,以宋游的性子,也懒得再纠缠,倒是三花娘娘最知晓寒冷的难受,硬是拿着薄被丢到了他身上,又翻过土堆缺口,在寒夜里去捡了许多干柴来堆到旁边,顺便捉了只耗子,留着明天早上吃,这才钻进羊毛毡里,与道人一同盖着毛毯,一半发呆一半睡觉。 晚间僧人拨珠默诵经,诵到半夜,中间怕火熄灭,又添柴几度。 次日清早,已落了满身的雪。 道人与剑客又煮了糊糊,加上柿饼,分与僧人同吃,三花猫礼貌问过僧人吃不吃耗子以后,便也出去遛弯,顺便吃了耗子。 随即继续上路。 同行者又多一人。 寒酥的雪不知下了有几日,怕有一尺多厚,脚踩下去是深深的脚印,三十里路居然走了一上午。 这一上午,可不是睡到日上梢头,再走到中午时分。因为北地寒冷,即使俞知州赠送的羊毛毡与羊毛毯的保温隔热能力都十分出众,然而睡到清晨最冷时分仍然会被冻醒,索性上路,几乎与日出同行。 中午时才抵达寒酥城门之下。 不出所料,寒酥早已封城。 然而守城的兵卒只看了一眼城下之人,便远远喊道:“来者可是从灵泽县前来的宋游宋先生?” “咦?” 僧人颇为惊异。 迎着他的目光,宋游先是与城墙上的兵卒问答,随即才转头对僧人答道:“在下此前曾与蔡神医同行,后辞别神医继续向北,想来应是灵泽县的官吏邮差送来了神医破除疫病的消息,顺便给在下行了个方便。” “原来如此。” 僧人双手合十,笑着说道。 城门亦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 (本章完) 第245章 小城降甘霖 寒酥,即为雪花之意。 寒酥县挨着雪原,离北境言州也不远,一到冬日,气温极低,常常飘雪。 一度法师跟着一名胥吏、沿着寒酥县的街道行走,左右环顾,几乎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街上一个人都见不到。即使那些紧闭的门户,大多数里头也是不仅没有任何动静,连任何生机也没有。 这场大疫,不知空了多少人家。 如今正值寒冬腊月,怕是太平年间也会有百姓受冻而死,更遑论当下灾年,又是兵灾又是妖魔,又来大旱,又来瘟疫…… 世间的苦究竟共有几斗? 一度法师想起了自己四处挂单、游历修行时见过的那些苦行僧。 随即摇一摇头,继续行走。 前方小吏一边走一边与他交谈。 说起寒酥县的人口,有多少人得了疫,死了多少,县官哪些跑了,哪些还留着抗疫,又有哪些对策。 小吏姓金,在县衙也谈不上什么官职,母亲和哥哥也在病迁坊,因此很乐于向他说说里边的情况,也对他这种人十分敬佩。 一般病迁坊都设在城门口,这样方便,很多事情都方便,他们这些修行中人或外地来的大夫要想进去,也很方便,进城门直接就到了。此后城中若还有官吏能够管事,都不会让你乱跑,进出查验也方便。 寒酥县也如此。 只是他们从南城门进来,病迁坊却在北城门。 昨夜初遇的那位道长显然也是第一次到此地,然而城中官吏却似乎对他极为尊敬,不知为何,但总归是托了那位道长的福——守城的官兵不仅很果断的放自己进了城,而且没有让自己从城外绕到北门,而是允许自己从城中穿过,还叫了一名胥吏来带路。 这自是一件好事。 只是进城之后,他与那位道长便分开了,那位道长说去城中庙宇找当地社神,不知所为何事,他则前往病迁坊。 一度法师行走归郡以来,遇见过不少同行之人,既有道人,也有僧人,有江湖高人,也有各地游医,大家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法子,常常聚在一起又常常各自离去,甚至有不慎染病死去的,既到乱世,便身如聚沫,又如烛如风,这种事情,实是常事,一度法师也不过多关注。 “就是这里边了。” “多谢金施主。” “小人兄长昨日才进去,病情很轻,长得与小人很像,大师若见到了,请替小人为兄长问一声好。”胥吏停住脚步,对僧人说道,“此外兄长以前也在县衙办事,大师进去之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找他。” “一定一定。” 一度法师知晓他其实是想请自己多多关照他的兄长,但也笑着答应下来。 胥吏这才放心的离去。 一度法师则跨过一堆杂物。 “咳咳咳……” 还未进去,便已听见了咳嗽声。 所谓病迁坊,便是城中隔出来的一片区域,将染病的百姓都放进去,好与正常人隔开。但其实大多数病迁坊并不负责医治,除了有同样染了病或者心善的大夫愿意主动进去才行。此外每天固定时间,由病轻的或专人把死人拉出去,再由人带走焚烧或埋掉。 说白了,不过把病人扔进去等死而已。 但已是无奈之举。 作为有道行护体的僧人,一度法师不会被病邪侵扰,可也没有治病之法。 唯有两个法术法咒。 一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救苦救难咒,也是他出家的胜德寺唯一的佛门法咒,没有别的用处,只能帮人减轻痛苦。 一度法师精通此法,由他诚心施法念咒,哪怕得了九日疫痛不欲生,也几乎可以做到无病无痛。只要患病者身体还未萎缩,便能行走,只要喉咙还没有彻底哑掉便能自如说话,既少了苦痛,也保全了尊严。 二是游历至天海寺时,从住持方丈那里学来的去灾解厄咒。 去灾解厄咒本有治病的作用,不过只能治些伤寒小病,九日疫过于强大复杂,此咒也解不了,只能减缓疾病蔓延,让患者多挣扎一些天。 前者易,每日可救百人。 后者难,每日只可一人。 然而僧人法力精力都有限,若是患病者不多还好,人数一多,终需取舍。 行走归郡已久,知晓无论如何自己也治不好这妖疫,让患者多活一些天倒不是全无意义,只是终究不如让更多人减轻痛苦来得好些。 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施过去灾解厄咒了。 今日再念起来,已经有些生疏。 是的—— 若是没有听闻蔡神医破解了妖疫还好,既然听说了,这寒酥县的百姓便有了救。救苦救难咒得念,去灾解厄咒也得念,让一个患者身上的疫病减缓一些天或许便能救一条命。即使知晓神医有了治疗方法之后,要推广开来,尤其是推广到这些穷苦百姓身上来,也十分艰难。 只是总归也是有了希望。 于是病迁坊中有了诵经声。 病人口耳相传,自发聚到僧人身边,或坐或躺,听着经声入眠。 咳嗽声明显变少了,且越来越少。 自大疫以来,北城门口的夜还从未如此安静过,只剩下北风呼啸,与诵经声深夜不歇。 “咳……” 僧人面上疲惫又多几分,嘴唇也干裂了,不过直至法力枯竭,他也并未停止。 直到五更天,才稍作歇息。 几乎刚一闭眼,便有神灵入梦来。 梦中是一名驼背的老妇人,还不到人的膝盖高,倒不是生得矮,而是小,比例还是和寻常老妪一样。 老妇人自称是寒酥土地神,来梦中不为别事,只为告知百姓,明日天亮之后,巳时天上会降甘霖,未得病的人淋了甘霖,能防止被传染,得了病的人淋了也能少些痛苦,兴许能多活一两日。 次日早晨。 只见一个和昨日带路的胥吏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人四处奔走,告知昨夜神灵托梦,生怕大家不知晓不重视、或是不知道巳时是几时。 在他的宣扬下,无论得病没得病的人,只要还能走动的,都出了门,在外等着,甚至有些已病入膏肓走不动的,也被人搀扶着,到了露天处。 僧人将信将疑,抬头望天。 今日虽不是晴天,但天空也是一片铅白,唯有几道浅灰,没有乌云,哪来的甘霖? 何况此时乃是寒冬,就算要下,也该是下雪才对。 想到昨日小吏的托付,趁着这名中年人再一次从自己身边走过,僧人叫住了他: “施主。” “嗯?”中年人顿时停下,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与他施礼,“大师何故叫住小人?” “施主可是姓金?” “大师如何知晓?” “施主的弟弟托贫僧向施主问一声好。” “二金……” 中年人顿时一愣,随即连忙问道:“二金现在如何?可还在管病迁坊之事?” “贫僧进来时,令弟在城门口值任。” “那就好那就好。” 听闻弟弟已经离开了危险的病迁坊,中年人这才连忙松了口气。 “施主兄弟情深。” 一度法师道了一句,随即才对他问道:“昨夜贫僧也梦见了神灵,难道诸位都梦见了么?” “回大师,小人问过,都梦见了。”中年人答道,“而且以前小人常去城中雪庙,在土地庙中见过这位土地神,和梦中长得一样。” “原来如此。” “大师可还有事?” “还有一事……” 一度法师清了清嗓子,对他求助的说:“贫僧在此处念经,可为病患祛除痛苦,一日可惠及数十人,不知可否请金施主将那些离得远些、又病情最重苦痛最深的病患带来?” 中年人答应下来,便又离去,此时病迁坊露天之处已经挤满了病患。 一度法师不禁又抬起头,看了眼天空。 神灵若能显灵,又怎会等到今日? 然而就刚刚说了几番话的功夫,天空竟已无风成云,黑乌乌的一小片,刚巧笼罩寒酥上空。 算算时间,已临近巳时。 到了巳时,果真天降甘霖。 这雨神奇,淋在身上,一点不觉得寒,最多只有几分凉意,若是患病之人,反倒解了头疼欲裂的毛病。落在地上,润物无声,入土不见,落在衣裳上亦淋湿不了布料,只钻进身体里。 满城百姓皆惊,只觉神仙显灵。 “土地神……社神……” 一度法师口中喃喃,抬头看天,淋着这雨,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呵……” 哪里是神灵为之? 乃是同行人啊。 僧人脸上笑意渐浓。 即使行走归郡以来,早已遇见过不少同行人,心中也仍旧难免为之感动。 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百姓,已经用尽法力的僧人十分无奈,只好低头闭目,心中默念: “佛祖在上,弟子道行浅薄,法力低微,然而见归郡百姓苦难,心中不忍,法力耗尽也杯水车薪,若佛祖能听得见,便请大发慈悲,将无边法力借一瓢于弟子暂用,弟子愿以阳寿相换。” 无边丝雨飘摇而下。 神奇的是,佛祖好似真的听见了自己的祈求,当睁开眼睛时,身上原本用尽的法力已恢复了七七八八。 “阿弥陀佛……” 一度法师闭上眼睛,诵读佛咒。 …… 中午时分。 道人亦带着三花猫与剑客来到了病迁坊,见到了无数等死的百姓,亦见到了被人群所环绕、诵读佛咒好比菩萨的胖僧人。 一行人一路走来,不知见过多少疫病中的百姓,然而每一次见,仍旧心有不忍。 而这胖僧人,既施法让百姓免于痛苦,一日数十人,又施法扼制病情,一日仅一人,二者于他而言实在消耗太大,到了后面,法力耗尽,便几乎是在消耗自身的根本。可这病迁坊中何止千人,以他这样,又不知要费几条命。 果真如他所说,莫道荧光小,犹怀照夜心。 这心炽热,仿佛不知疲倦。 宋游待他停下时问他,他便只说,这个世间并非一个天地中有千千万万人,而是千千万万人的眼中,有千千万万片天地,救了一人,非只是救了天地间的一个人,而是救了一个人的一个世界。 挺有意思的说法。 这人也挺有趣。 宋游喜欢和这样的人交谈、相处,喜欢见识这样的世界。 本来他是来向他道别、要前往雪原的,与他一番谈话,受他影响,竟也决定多留一些天,随他一同为寒酥县的患者续命。 有多的灵力,依旧化成丹丸,让当地社神去跑,送去寒酥县的村庄。 正好这社神也可怜。 寒酥县临近雪原,毗邻一位连天宫也不放在眼里、连雷部正神也除不掉的大妖王,本身神灵就难当。一场大疫,寒酥县百姓十不存三,活着的就算还有祭拜神灵的心思,祭拜的也不是她了。信仰断绝,已在消散的边缘,现在法身还不见得有三花娘娘的猫体大。 社神虽无作为,实是无力,终是比天宫那群正神要好多了。 便给她攒些香火。 于是道人、猫儿与剑客皆留在了病迁坊,整日不出。受他的影响,县中还存活的官员富户对病迁坊都多了些关照,每日吃得好了些,听闻病迁坊有高人在救治病患,能治苦痛,能缓病疾,有富人与官员也将患病的家人送了过来。 这下病迁坊百姓的日子便更好过了。 那原在寒酥县衙做胥吏的金姓中年人也是个妙人,九日疫前几日不算痛苦,僧人的救苦救难咒用在病重者身上更划算,他便联合其他几名病轻的人每日送来重患,也做着一切辅佐工作。 只等待真正的希望到来。 不过神医的疗法非止一个药方那么简单,除了内服外用的药方,还有针灸熏疗辅佐,才能彻底去根,耗费的不止是物资,还得有人。 归郡虽只是一郡之地,也不算太偏远,然而要等神医通过郡城慢慢推广全郡,还要送报知州,再以禾州之力救助归郡。禾州疲敝不堪,不见得能提供救助整个归郡的人力物力,说不得还要到昂州长京去请朝廷,不知要多久。 希望已有了,却并不好等。 感谢“勾魂夺魄”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246章 除夕正好除疫 药方最先来,比宋游都先到。 然而寒酥药铺早就空了,最多富人家中还有存余,却也得先救自己家人。 药材几天后才到,杯水车薪。 又过几天,才从郡城传来了完整的治疗方法,加上几名从普郡来的大夫,大约到十多天时,才有第一批真正勉强能管几天的药材送来。之所以勉强能管几天,还是因为寒酥所剩人口本就不多,据说蔡神医研究出治疗之法的消息已经被禾州紧急送往了京城,要请昂州援助。 逐渐有病轻的人痊愈了。 这时病迁坊中倒有了些变化—— 若是有人能被治好,大家自然希望被治好的人会是自己,若是所有人都能被治好,大家自然希望先被治好的会是自己。 有人说道人和僧人优先救城中富人贵人,又有人说他们尤其不爱救富人贵人,有人说他们每日本能帮更多人,却要塞了钱才肯帮忙。僧人问起道人是否在意这些流言蜚语,道人则反问他,僧人笑笑,道人亦笑,却是无人在意的。 越接近黎明,人们便越渴望光明。 向来如此。 不觉已到十五天。 此时寒酥病迁坊中虽仍有大量病患,并未痊愈,但僧人与道人所能做的,却差不多已经做完了。 一度法师的救苦救难咒是简单的佛门法咒,有法术传承的寺院基本都会,但一度法师却用得十分熟练,效果便也非凡。在宋游的帮助下,一度法师的救苦救难咒几乎惠及到了寒酥病迁坊中每一个人,无论病轻病重。 该延缓病情的也已经延缓了。 这方面一度法师出力就不大了。 一行人已无需再在寒酥久留。 只是病迁坊中的病患仍旧喜欢围在一度法师身边,听他念经讲法,一度法师亦十分耐心,即使再怎么疲累,也照顾着这些百姓的心情,耐心与他们讲述着佛法、慈悲、为善之道。 宋游往往只在一边看着。 莫说他是个假道士,就是他是真道士,或是天宫神灵,这时也是阻挡不了的。 寒酥有僧人,别处亦有道人。 未来谁盛谁衰,一切难说。 …… 第十六日,清早。 “刷!” 一只三花猫从墙头上跳下来,不顾四处的病患行人,迈着小碎步在人群中穿梭,很快钻到道人的身边。 胖僧人也与道人坐在一起。 “三花娘娘回来了啊?” “对的。” 宋游偏头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随即抬头看了眼天空。 今日时节倒是应景。 不多时,有专人来发饭。 在病迁坊中负责发饭送药的,多是原先衙门中的胥吏,姓金的中年人便在其中,有宋游与僧人的照料,他倒是还活着。 “先生,大师……” 发到宋游和一度法师这里来时,两人才发现今日的饭不同以往。 早饭多是稀粥,今日浓稠了许多,粥里还可以见到一些肉沫,每个人还赠一块白面馍馍。发到僧人手上,因为僧人不吃肉,发饭的胥吏们便给了他两块馍馍和一个特意准备的菜包子。 姓金的中年人左右看了看,还从袖口里摸出一截血肠和几块肉干,递给宋游,又从另一边袖子里摸出一块柿饼,递给僧人。 “这是舍弟托人送来的,皆是心意,请务必要收下。” “多谢足下。” 宋游很大方的收下了。 旁边僧人本欲拒绝,但见道人拿得干脆,这才勉强收下。 随即拿着两块白面馍馍与菜包子,左看右看,这才疑惑的问道:“为何今日似是有些不同呢?” “大师已不知晓今日何时了吗?” “却是不知。” “……” 宋游便露出微笑。 看来是禾州太苦,行走归郡,一心济人,以至于忘了时日。 于是便对他说道:“今日明德五年腊月三十,已是除夕了。” “啊……” 僧人不禁一愣,随即也感慨万千。 “竟是除夕了!” “除夕除疫,正好应景。” “却是没有除完……” 僧人眉目间仍有些忧心,掰开手里的馍馍,随手放下,想递给猫儿吃。 然而猫儿只是低头嗅了嗅,看他一眼,便果断扭头,转向道人,吃起了道人手上的肉干,一边吃,还一边回头瞄向僧人。 “大师何时离开?” “也是今日。” “那便正好同行。” “哈哈。” “快吃吧。” 宋游又将肉干与血肠分给剑客。 肉干就是很普通的风干肉,血肠则似乎是寒酥的特产,多半也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得起的东西了,只是他是外地人,不太能吃得习惯。 宋游几口喝完了肉粥,将血肠分给了病迁坊中的老年人,回到屋子,收拾好行囊,便与僧人一同,准备离去。 一时病迁坊热闹了起来。 道人与僧人住在病迁坊中间的一间屋子,从这里到坊口也就几十丈远,却聚集了不知多少病患,且越聚越多。 但凡还能走得动的,都聚在了两旁,沿街相送。 “先生要走了吗?” “大师今后去哪?” “多谢先生和大师啊……” “先生是神仙下凡啊……” “大师乃是真菩萨……” “小人给先生和大师磕头了。” “先生和大师大恩大德,老身怕是这辈子也报答不了了。” 杂乱的声音在两旁此起彼伏。 僧人和道人表现不一。 僧人会十分耐心的一一回复,告知他们自己为何要走,之后又去哪里,安抚他们的心,又与他们一一道别。若遇到有人行礼,逐一回礼,若遇到有百姓下跪磕头的,都连忙去搀扶,不厌其烦,不辞辛苦。若遇到有人解下身上的首饰赠送,则统统回绝,反倒将自己早上没有舍得吃的菜包子送给了一名染病不久的幼童。 道人则要安静许多,只迈步从中走过,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两旁的百姓,体会着这一刻,若有所思。 这真是他少有经历的场景。 道路终究不长,走得再慢,也没有多久就到了头。 “阿弥陀佛,外面天寒,勿要久留,还请回吧。”僧人转身站在病迁坊门口,面对众人,双手合十,深深施礼,“贫僧便先行一步了,愿在场的诸位施主都能得以痊愈,佛祖保佑,今生无病无灾。亦无需多念,天地之大,行善自然同心。” “在下也告辞了。” 相比起来,道人的话要简短许多。 两人先后转身,一个十分果断,一个一步三回头,都渐渐离开了此处。 …… 即使是除夕,寒酥街上依然清净,路上还留着昨夜的雪。 道人与僧人缓步走在前边,剑客与两匹马跟在后头,三花猫比较自由,时前时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让人感到安慰的是,虽然大部分街面上都是雪,可也有几户门前的雪是被清理过的,有时走到街巷某处,还能听见有铲雪的声音,能从三花猫扭头的方向辨别出铲雪声的位置,刷刷刷的,在雪后寂静的古城上空回荡,让人觉得异常干净,好似铲雪的同时,也在清洗耳朵似的。 “听道长说,道长自幼便在山上修道?” “从小被师父捡到的。” “难怪道行如此之高。” “……”宋游没有与他客套的否认,只又问道,“大师又是何时出家的呢?” “贫僧二十二岁出家。” “二十二岁?” 这倒是让宋游有些意外。 别看这名僧人面对妖疫有些无力,常常自称道行浅薄、法力低微,其实道行实在算不上低了,宋游遇见过的很多修行人都比不上他。 而面对病症是否轻松,道行虽也有关系,却也要看是否精于此道。 “贫僧原本出身于一大户人家,少时不懂事,年轻时也纨绔,做了不少错事,后来得师父点化,这才醒悟,出家为僧。”僧人说着,表情却是十分平静,面带微笑,“所以为僧要晚许多。”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贫僧也这么想。”僧人虽然疲惫,声音却十分平静,“今生已然如此,不可更改,那便多行好事,只愿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正大。” “大师之后又去何处呢?” “寒酥不止城中才有百姓,大多百姓仍在城外,如今贫僧已在城内尽了全力,自该往城外走了。”僧人说着,停顿一下,才又说,“虽说城外疫情不如城内严重,可想来城外百姓获得救治也会比城内更难许多,贫僧正好慢慢走过去。”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着,片刻后,才说了句:“大师的去灾解厄咒颇为高深,一日最多只用一次,若用多了,怕伤了根元。” 僧人听了微微一笑,十分从容,仍旧用了一句佛语来回答: “贫僧曾听闻,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却能惊艳世人。” “……” 宋游听了,也并没有说什么。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喊声。 “先生!大师!” 一行人便都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那名唤作金二的胥吏向着这边跑来。 (本章完) 第247章 低头赶路,敬事如仪 “先生!大师!请等一下!” 一行人便都站着不动,等着那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呼……” 小吏停下脚步,舒了一口气,几乎直不起腰来,这才问道:“先生与大师为何走得如此之急?” “早饭都吃过了,如何算急?” “贫僧如今在城中已无事可做,自然要去城外村落,却是不好耽搁。” “今日可是除夕。”姓金的小吏用两手撑着大腿,看着他们说,“为何不过了除夕再走?” “除夕正好除疫。” “大灾之年,百姓哪来年过?” “那也不可让先生与大师就这么独自离去。”姓金的小吏说道,“请让小人送几位到城外吧。” “城外可冷……”宋游说道。 “施主何必如此多礼?”僧人也说。 “几位从南方来,都不怕严寒,小人自小在此地长大,又怎么会怕?”小吏说着一顿,“若非如此,小人实在于心难安。” “那便走吧。” “既然道长都说了,那就走吧。” “多谢。” 小吏便笑了,反倒向他们道谢。 随即深呼吸一口气,一边随着他们往城外走,一边解下身上包裹,从中拿出烤饼与柿饼,还有两件保暖的厚衣裳,硬是要塞给他们。 二人拒绝不过,也只能带上。 “多谢足下。” “家兄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患了病,若非先生和大师照顾,怕是七八天前就已经没命了。如今不仅活到了神医的药来,还在逐渐好转,该小人多谢先生和大师才是。”小吏诚心诚意的说,“这点心意,实在不足挂齿。” “可惜令堂……” “家母年事已高,承蒙大师佛法,能不痛不苦的离去,已是好事了。” 小吏说着也是有些悲伤,不过没多久便长舒一口浊气,又往前边走:“城门已经到了,小人去叫守城的人开门。” “有劳。” 小吏如今专管城门进出,道人与僧人的名头又早已传遍寒酥,即使守城的兵卒也知道,有一名道人一名僧人自愿来到寒酥,又自愿进入病迁坊为所有患者减轻痛苦延缓病情,说不定他们也有亲人曾在病迁坊,受过二人恩惠,自是不敢怠慢,恭敬有加。 兵卒很快便开了城门,又聚集在城门口,像是送别什么大人物一般,恭送他们。 有人挽留,有人道别,有人祝福。 一行人便过了城门,到了城外。 城外满地积雪,白茫茫一片,看不到边沿。 真是与南方截然不同的风景。 小吏又非从僧人身上将行囊拿了过来,挎在自己身上,跟随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远离城池。 “施主请回吧。” “送到前边,送到前边。” “阿弥陀佛……” 僧人只得无奈叹气,随即继续与宋游交谈:“却是还没有问过,道长从此离去之后,又如何打算呢?” “在下此行乃是下山游历,从长京出来,便是一路往北,自然该继续往北而去。” “往北?” “从这往北?” 身边两道声音,一道来自僧人,一道则来自小吏。 “道长要去雪原?”僧人皱着眉头,但片刻之后,眉头又舒展开,转而眯起眼睛。 “雪原可有大妖盘踞!”小吏也震惊。 “在下只想去看看。” “阿弥陀佛。” 僧人双手合十,道了一声。 瞬间他便已然明了了。 寒酥是九日疫最先开始的地方。 有说是有一群人被妖魔蛊惑,睡梦中出城往北,进了雪原,再出来时,便已不人不鬼,但凡与这些人接触过的,十之八九也在之后染上了病。 也有说是从雪原来了一群小妖,妄图进城,战争过后禾州妖魔本来就多,寒酥又挨着雪原,守城的兵卒哪里会轻易放这些小妖小鬼进去,在城门口就拔刀将之斩了,这几个兵卒或许是气血旺盛、身强体壮,倒是没事,然而负责将妖魔尸首拉去掩埋的人,却在回来之后没两天就患了病。 不知哪个真,哪个假,或是都是真的,总之两个说法都指向雪原。 就僧人在归郡行走以来对这妖疫的了解来看,是八九不离十了。 雪原才是瘟疫的根源。 身边这位道长法力通天,怕是一开始往北走到寒酥,就是打算去雪原的。 说不准是早点除掉雪原大妖更好,还是在寒酥多留一些天,保得病迁坊所有百姓等到神医药来更好,多半是受自己感染,这才留了下来。眼下既然寒酥县的百姓已然得救,他自然要继续往雪原而去。 果不其然,很快便听身边道人问道: “足下既自小便在寒酥,不知对雪原中的那位可有几分了解?” “先生是想知道……” 小吏惊慌的看向身边的道人。 道人却是一脸温和: “尽管说来。” 小吏顿时身体一抖,又想了想,这才说道:“回禀先生,寒酥离雪原其实很近,先生直往北四五十里,便到雪原境内。” “这么近呀……” “不过靠近雪原边界,我们修了很多庙子,雷公庙灵官庙都有。以往没有瘟疫的时候,每年大年初一、六月初六,我们都要前往祭拜,不止是整个寒酥城内的人会去祭拜,城外的百姓也会自发的去。”小吏说道,“有神仙保佑着,成气候的妖魔都过不了界,所以虽然离得近,但是我们寒酥的百姓也勉强活得下去。只是也搬走了不少就是。” “雷公庙灵官庙……” “以周雷公和金灵官为主。” “这样啊。” 宋游露出笑意。 病人知药效。 禾州别地的人可能不清楚,甚至有像是普郡这样被妖道影响,全供奉傅雷公的,但这靠近雪原的归郡,尤其是寒酥,却对哪位神灵管事最为清楚。 “那边常有神灵下界,有时晴天、冬日也会打雷,别地的人可能不知道,咱们寒酥的百姓却最清楚不过了。” “请继续。” “前几年有段时间,那方乌云遍布,雷霆肆虐,劈了整整一月。”小吏说着悄悄瞄了眼宋游,“但是那边的妖魔还是没有被除掉。” “还有吗?” “此前也曾有高人进去,有次有位高人说,那雪原的妖魔并非战乱过后才诞生的,而是早就有了,在禾原蛰伏多年,被什么给唤醒的。还说这妖魔好像不是什么畜生成精,而是什么天地之灵。” “天地之灵?” “小人也是听说的。” “……” 宋游不由举目看向前方。 今日倒是没有飘雪,不过视线最远也看不到雪原的,却是不知雪原如何。 “在下听说,雪原一片平整,一座山也没有?” “是的,一片整平。” “不知雪原可有什么特别之处?类似别处万丈高山,或几百里绵延群山,这种有灵气的地方。” “这……” 小吏想了想,这才说道:“小人虽是寒酥人,然而十几年前战乱便已爆发,那时小人也才十几岁,没有去过禾原,更没有去过雪原。不过倒是听人说原先禾原种的稻谷特别好吃。” “可知是什么原因?” “说是有一条水网,如小溪一般,却布满整片禾原,溪水甘甜可口,且冬暖夏凉,用之浇灌植物,收成又多又好,就是人喝了也很好,原先禾原经常有活到七八十岁甚至一百多岁的人。”小吏顿了下,“听有位老耆长说,以前禾州富裕,知州下来巡查,经常请各地老人开宴,到禾原时,光是百岁以上的老人就坐了十几桌。” “很有用。” 宋游一边思索一边点头,又对他笑着问:“可还有吗?” “没……没了……” “多谢。” 小吏依旧悄悄瞄着宋游。 对于妖魔之事,对于道人及道人的法力,他自然没有一度法师那么了解,但他也是聪明的人,自然猜出几分。 “小人所知不多,帮不上先生。” “足下怎知没有帮上?” “先生难道真要……” “只去看看。” “先生可不能进去啊!以往进去的那些高人,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位出来!” “只去看看。” “这……” 宋游走着走着,不觉四周已是一片白茫茫,雪中除了他们走出来的这一串,唯有不知名的动物的脚印,于是停下脚步,对小吏说:“听闻情意深重之人方才送别十里,足下已不止送了十里了,也是够了,如今毕竟特殊,便请回去吧。” “是也。”僧人也说,“施主请回吧。” “也好。” 小吏咬了咬牙,把行囊取下,恭恭敬敬递还给僧人,立马就想要屈身磕头,却又被僧人拦住了。 “两位大恩,小人铭记于心。” “莫要多礼。” “先生……” 小吏又看向了宋游,心情有些复杂,片刻之后,却也坚定的说:“先生欲往雪原除妖,小人阻拦不住,如今小人司职城门核查之事,必定每日都在北城墙上注视着雪原的方向,为先生祈福,不求先生除妖成功,只愿先生平安归来。” “那便多谢。” “小人告辞!” “慢走。” 小吏一步三回头,这才离去。 杂乱的脚印中又添一道往回走的。 僧人凝视着他,收回目光,这才看向宋游,不知为何,明明知晓那是连神仙也难以除去的妖魔,心中却莫名有几分信心。 大概来自这半月的相处。 随即微微一笑,说道:“禾原乃妖疫之根,如今蔡神医已有了治疗方法,道长又前往禾原除妖,想来用不了多久归郡妖疫就能彻底平息了。” “在下也不知能否成功。” “道长很有信心。” “在下精于此道。”宋游有战胜妖魔的信心,却无除掉它的十足信心,不过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妖魔不除,在下不出雪原。” “祝愿道长功成,平息妖疫。” “……” 宋游没说什么,只又看向这僧人:“平息之后呢?大师又去何方?” “若那时贫僧还有力气,便继续行走北方。没了妖疫,却也还有别的事,正好宣扬佛法,传播善念。”僧人双手合十,将头一低,整个人一时展露出来的态度真应了那一句话,低头赶路,敬事如仪,“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 宋游不由得笑了,只叹佛门中人的传法执念果然强盛,随即说道:“大师有此心念,必定成佛。” “借道长吉言。” 在真正有佛心的僧人眼里,成佛并不意味着地位,而意味着责任与修行,因此僧人一点也没有谦虚与客气,而是很快又看向了道人。 “那道长呢?” “在下不过是个逍遥道人,便继续往北行走,看这人间,自在而行。” 僧人听了依旧微笑,却是摇头:“贫僧虽无算命窥天的本事,却有一颗看心的眼睛,这天地混乱,贫僧知晓,道长不会这么一直逍遥下去。” “且先逍遥一段时日。” “也好。” “那便就此别过。”宋游并不多说,只躬身与他行礼,“寒酥村落的百姓,便请大师多多费心了。” “禾原妖魔,便交给道长!” “告辞。” 离别与相聚一样简单。 一行人继续往北。 身着僧袍的僧人则换了一个方向,那方雪地中隐隐现出一片村落。 脚印延伸过去。 从寒风中传来僧人的低声诵念:“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声音也渐行渐远,很快不见了。 感谢“风云冰霜”大佬的白银盟,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248章 雪原战事 “三花娘娘。” “唔?” “雪地很冷吧?” “三花娘娘脚底下有毛。” “还是会冷吧?” “三花娘娘不怕冷。” “那我可以抱三花娘娘吗?” “?” 正迈步往前的三花猫一顿,转过头来把他盯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可以的。” 说完迈步走向道人。 道人亦弯下腰,将她抱起。 野外实在寒风入骨,三花娘娘虽然全身是毛,但刚一抱上去时,外层的毛发也是凉的,只是猫儿毕竟体热,稍一用力,触及到身体,透过毛发传来的温度便足以让人觉得很暖和了。 禾州尤其是归郡,又是兵灾又是妖魔,又是大旱又是瘟疫,百姓实在苦。 道人只是一个过客,兵灾杀伤不了他,妖魔也不惧怕,旱灾已经过去,瘟疫也无法对他造成困扰,奈何从中走过,心绪也难免受其影响。 抱住三花娘娘,才能心静一些。 却也不止是此时此刻了。 四五年来,皆是如此。 继续一路向北而行。 此方世界一片平坦,大雪又让天地皆白,远远看去,便是茫茫一片,风雪一吹,又多几分浑浊,道人与剑客两道身影,一红一黑两匹马,在这广阔又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实在不起眼,就像几个小黑点。 像是一丢进去,便找不到方向出来。 胆怯者无疑心生恐惧。 坦荡者自然满心开阔。 四五十里,也就大半天时间。 然而靠近寒酥县的地方还好,虽然算不得晴天,却也没有多少风雪。随着逐渐靠近雪原,风雪却是越来越大。雪花几乎是在横着飘飞,寻常人行走其中恐怕连走一步都得用足力气,稍不留神身子都会被吹斜,远方天空更是阴沉沉一片,仿佛时刻笼罩着暴风雪。 难辨天时,难分西东。 一行人步伐却十分坚定。 即使是剑客的黑马,跟随道人将近一年,也好似染了几分灵性,不仅不因风雪天气而焦躁,反而如枣红马一样,沉默前行。 何时知晓走到雪原的呢? 是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庙宇。 离着很远望去,只见在昏沉浑浊的天地之间,几乎每隔一段便有一座庙宇,风雪之中仿佛冒着神光,仔细一看,却又没有。 “有庙子。” 道人怀中的三花猫伸出一只爪子,圆乎乎的,戴着白手套,指着那方。 “三花娘娘眼尖。” 宋游道了一声,迈步走去。 庙子不高,不大,只和一间民房差不多,修得也简陋,里面杂七杂八的供了许多神灵。 既有天宫雷部诸位正神,斗部神官,也有几位有名的护法神,甚至还有佛门菩萨与护法天王。神台前边几乎摆满了泥方,密密麻麻,每块泥方上又都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燃烧殆尽的香烛,挤得十分严实,说几乎再插不下别的香了都是谦虚,它是实实在在的插不下了,有些后上的香,实在没有插的位置了,要么自己随便捏块泥巴摆在上边,要么就只好插在原先燃烧殆尽却又挤得严实的竹签之上,把竹签当成了新的泥方。 宋游盯着看去,有种莫名的震撼。 这一刻百姓的信仰与愿景仿佛有了实质。就在这密密麻麻的泥方香签上。寻常稚童老叟也看得清楚。 又仿佛能从中看到百姓的心灵寄托。 对于妖魔的惧怕; 对于神灵的信任与期冀; 对于太平的向往…… 也都在这密密麻麻的香签上了。 “呼……” 宋游吹了一口气,神台灰尘无数。 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上过香了,也许上一次还是去年六月初六,也许更久,但除了神台上落有灰尘,神像皆纤尘不染。 这些神像也是有看头的。 杂糅了佛道二教神灵,这并不少见——很多村庙都是这样,除了不知道神灵们是否会因香火分配而起争执以外,没听说过谁有意见,但是众多神像里边既没有天帝也没有佛祖,只有正儿八经能打的、有降妖除魔之职的神灵。 神像皆是五脏像。 何为五脏像? 传说是此前一位青成山上下来的道士传出的方法,即在塑造神像时,虽用泥草,却也为泥像捏造出完整的五脏,此后神像自然纤尘不染。后来甚至有些讲究的宫观寺庙在塑像时会为神像填出五脏六腑、经脉骨骼,不过到了这一步,便是无谓的讲究了,并没有别的作用。 神像不染尘埃,自是有益的。 不知修建它的是地方官府还是朝廷,或是民众自发修建,但无论哪方,都应当有高人指点。 宋游停留在一位老熟人面前。 “……” 回头看了眼被袋,宋游皱了皱眉。 “先生找什么?” “无事。” 这次却是又忘记带香了。 “唉……” 却是怪不得自己。 自己是走出城后,才从小吏口中听说雪原边界有庙宇的,况且如今的寒酥,又从哪里去买香烛? 宋游也只得叹一口气,随即神情一凝,对着前方郑重说道: “请周雷公出来一见!”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雪原妖魔多半特别,却不知有何特别之处,若说问谁最好,自是常年与之相斗的神官。 无声无息—— 神台之上,雷公神像流光溢彩。 原本涂抹的塑彩逐渐变得自然起来,生硬的棱角也变得柔和,神像眼睛光泽一闪,像是夜里的雷光乍现,这尊神像似乎迅速活了过来,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下边,有骇人的威严。 只是在禾州的近一年以来,宋游多次夜遇周雷公,打过几次交道,也有没打过交道的别的交集,比此前要熟悉了许多。 “雷公,好久不见。” 道人的声音温和,却也不融于寒风。 “禾原?” 周雷公的声音却如雷鸣一般,仿佛带着雷声滚滚,震耳欲聋。 称职的神灵被请下界,自然知晓是哪座庙宇、哪尊神像。 “正是!” 道人开口回答道。 “……” 周雷公端坐于神台之上,眼睛扫视一圈下边,见那猫儿蹲坐于道人脚边与自己对视,还有一名剑客,外边还有两匹马,不过他也不在意,重新将目光聚集在宋游身上,眯了眯眼睛,便已想通。 “你召我而来,是想问这雪原妖魔?” “正是。” “你想问何事?又想问我雷部正神为何没能除了此妖?还是别的什么?” 虽是说着这一番话,但他的语气比起当年在镜岛湖边初见时,却要柔和了许多。 “在下行经于此,听说此地大妖盘踞,将广袤良田化作妖国,又散播瘟疫,祸害生灵。又曾听闻数年前天宫曾在此倾力剿妖,却未能成功,却是不知这雪原大妖有何特殊的本领,因此特来请教。” “……” 虽说听起来仍可能觉得是在质问,但周雷公也听出了他的意图。 “你欲除妖?” “正是。” 雷公低头,道人仰首。 两道目光隔空对视。 “此妖乃是禾原先天神灵,并非草木兽禽成精。”雷公低头盯着他,“先天神灵,最难剿灭,这妖孽又有了不得的保命神通,伱可有办法?” “听听再说。” “禾原地下有灵水,灵韵无穷,生机盎然,露出地面之处,便被人们称为灵泽。 “郡城灵泽县便由此得名。 “这灵水遍布整个禾原地下,露出地面的灵泽亦是遍布整片禾原。 “这妖孽原本就是位于禾原的先天神灵,只是向来混沌,无所谓善恶,也并不经常显身,倒也没有多少动静。直到人间北方大战,前前后后至少二十万的兵卒将士折损于此,禾原百姓被屠戮一空,鲜血染红灵泽,怨气冲天,阴魂遍地,最涨修行。这妖孽似乎是尝到了甜头,借着这数十万人的血肉精华与阴魂怨气涨了一次道行,从此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化作陆地邪神,盘踞于此,催生妖魔,以血为食,且欲往外扩张。” 周雷公一口气说完,继续盯着他:“此妖虽强,天宫却也不是束手无策,只是它乃禾原地下灵泽灵韵化身,乃是灵泽本身,又不知从哪学来或是自己悟出了一项了不得的神通,若非将遍布整个禾原地下的灵泽抽干,或将这整片禾原化作死地,便不可能将之除去。” 宋游听了,也不由赞了一句: “这神通可真了不得。” 方圆百里的地下水,想要抽干,谈何容易?将整个禾原生机尽灭,化作死地,不说代价有多大,又岂是容易的事? 要是当初平州数百里大山的山神有这种神通,又如何会忧虑天宫的清剿? 只又听雷公说道:“你说错了一样。” “请雷公赐教。” “天宫正神不止数年前一次倾力除妖,光是雷部与斗部联合清剿,便有两次,我雷部正神更是每年一次。不过正因先前所说,我等虽能将之击败,却也暂时没有将之彻底剿灭的办法。”周雷公依然端坐神台,沉声说道,声如雷霆,“于是只好在禾原边界建立庙宇,供上神像,镇守于此,避免这妖孽继续往外扩张土地,危害苍生,亦警惕妖魔外出,祸及百姓。加之我雷部每年一次,清剿禾原中的妖兵妖将,亦削弱它的力量,只待将更北边几个妖王全部剿灭,再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这便成了一场拉锯战了。 (本章完) 第249章 雷有两极,是生是死 善于降妖除魔又有作为的神灵借助庙宇神像镇守于此,封锁雪原,既阻止雪原妖王继续往外蔓延扩张,也警戒妖魔外出。 禾原大妖则借助先天神灵的神通,将东西二百里、南北二百五十里的禾原化作雪地,四季如冬,终年飘雪,以削弱雷部正神在此的力量。 雷部正神虽有神力,不过也需借助天威,四季轮转、时节变化,诸多天时地利,都对神仙有着影响。 雷部正神向来是夏季强而冬季弱。 除此之外神灵还有一样限制—— 先天神灵由地界而来,便困于地界。 后天神灵因信仰而生,便限于信仰。 像是王善公、各地社神、柳仙这样的地方神灵,很难离开自己的地界,离开之后,也会迅速变弱乃至神力尽消。 而像是雷公这样的天宫正神,看似天地之大,一瞬之间便可前往,其实只有在有自己的庙宇、神像的地方才有一念之间来去自如的本事,也都是借助神像才能显身。若是没有庙宇神像的地方,便要从最近的庙宇神像显身,然后以自己赶路的手段赶过去,快慢便看各自的本事了。 同样的,越是远离信仰,信众越少,神力也会逐渐削弱。 所以神灵要想从一地到另一地、从一国到另一国,往往需要传道,先将信仰播撒过去。 这也是为什么天道不许人道长生,却允许神道长生,修行者想求长生,若非如燕仙一样实在迫不得已,也不想通过神道的方式的原因了。 一来神道长生和死后成鬼多活几百年差不多,本就与作为人而长生区别极大,既不逍遥,也不自在。二来神道长生依托于香火信众,建立在有神灵信仰且广受凡人信仰的基础之上,算不算真的长生见仁见智,有多长也看你在百姓心中能活多久,总归是不容易闹出乱子来。 于是雪原大妖不断向外派出妖魔,作乱禾州,削减信众,最近一次,便是不知怎的偷偷传出了瘟疫,险些将寒酥乃至整个归郡化作无人之地。 正想着时,神台上又传来如雷一般的声音: “伏龙观可有办法?” “这位水泽之灵可好找?” “好找谈不上,倒也不是找不到。多数时候他都待在地泽灵眼之中,那是他的诞生之地,然而一旦开战,他便常常跑得到处都是。” “在下便去试一试。” “若你真当前往除妖,与之争斗,周某也愿领上诸位雷公,一同为君助阵!” “看来下一任雷部主官,非周雷公莫属了。” “哼……” 周雷公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虽然此前的顶头上司便被斩于面前这名道人之手,但此前那位顶头上司本身也是被他乃至被其他雷部正神所看不起的。若非天宫限制,说不定他们自己便得先把主官斩了。凡间清官尚有风骨,能被民间百姓尊为雷公的人物,又岂能没有脊梁?对于正儿八经的雷公而言,傅雷公之死,既不能使他们对道人生出恩怨,也难以让他们对这道人的本事心添敬畏。 不过周雷公显然是因此而受益的,倒也对宋游多有善意。 “你何时进雪原?” “今日除夕,便等明日吧。” “不管伱何时进入雪原,总之我雷部时刻注视,若你与之斗法,定然下界为你助阵!” “需要助阵之时,在下会呼唤雷公。” “可!” 周雷公说完,腰板一直,稳稳当当端端正正的坐在神台之上,便准备回去,只是不经意间余光一扫,扫过下方,又不由将眉头一皱: “为何今日也无香?” 声音宛如雷鸣,回音滚滚不消。 “雷公还请见谅。”宋游笑着,不急不忙,“出城时本不知雪原边界有雷公庙,何况此时寒酥大疫,百姓十不存三,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在下就算有心想要为雷公买香,也找不到铺面。” “下次记得!” 周雷公倒也没说什么,将头一仰,恢复原本神像威严大气睥睨天下的姿态,身体便迅速变得僵硬,也恢复了塑像的模样。 庙宇中神光亦暗淡下来。 宋游从神像上收回目光。 转头往外一看,大地昏昏沉沉,天空浑浊不堪,风雪之下,早晚都似黄昏,实在不知已至几时。 大概是半下午了吧? “……” 宋游随便在庙宇角落便坐了下来,盘腿靠墙,对他们说道:“今日是除夕,便委屈两位,在此度过一夜吧。” 外头北风呼啸,如诉如泣。 奇妙的是,庙中却很平静,好似无论外头风雪再大,都统统进不来。 时间越来越晚,昏黄的天光也暗了下来。 平原之上,不同样式的小庙隔一大段距离就有一座,几乎连成线,黑夜之中偶有光泽闪耀,是有妖邪趁夜外出,被庙中的神灵当场铲除。 今夜却有一座庙宇亮起了火光。 火光明黄,照亮一片。 小庙亦抵挡着满天风雪。 宋游将神台上密密麻麻的竹签都取了下来,怕是两个大箩筐都装不下,以之点火,能烧好一阵。 借着火光,吃过了晚饭。 宋游依然盘膝坐着,神情宁静。 三花猫坐在离火堆很近的位置,盯着火堆烤着火,只留给他一个小背影,身后一条尾巴一下下拍打地面,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转头看向道人: “除夕是过年吗?” 宋游目光一抬,与猫儿对视,立马便露出了笑意:“三花娘娘聪明。” “今天就过年吗?” “这几天都过年,今晚上午夜过后,就是新的一年了。” “……” 三花猫想了想,抬起爪子,低头舔了几口,然后才对他说:“今年过年好像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才好。” 宋游靠墙坐着不动,笑着对她说:“总过一样的,也没什么意思,偶尔有个不一样的,三花娘娘这一辈子都会记得。” “一样的也记得。” “那就是三花娘娘过目不忘。” “过目不忘……” “是。” 宋游又瞄了眼前边的剑客。 剑客亦是盘膝坐着,一动不动,沉默不语,常常面露思索之色。 宋游知晓,他在思索他的剑道。 练武这种事,对于个人而言,多数靠的都是经年累月的练习,天赋悟性大多是定死的,自己能选择的,唯有练与不练。 剑术便是如此,练则进,不练则废。 若是剑道,前半段也靠练习,挥剑千千万万遍,属于自己的剑道自然显现。到了高深便要参悟了。而如他这般到了以武入道的边缘,能否破了那一层壁障便看自己能否悟出大道,天人相通。 这一点无疑极其艰难。 长夜漫漫,正适合思索。 道人两眼盯着前边,既看火堆,也看三花娘娘,同样面露思索之色。 一方地界的先天神灵,依托天地,本就难除,这雪原大妖又有保命神通,简直天生难亡,若是雷部正神加上斗部灵官合力都不能将之剿灭,宋游即使下山五年道行飞速增长,也绝不可能以蛮力将之灭杀。 雷部周雷公,已有主官之力。 斗部金灵官,天地少有敌手。 “……” 还是猫儿无忧无虑。 三花娘娘对他们的思绪一概不知,一会儿化作女童,捡起竹签,在地上写诗练字,一会儿又变回猫儿,跑到门口去看风雪中闪耀的神光,一会儿又跑回来与道人小声谈话,一会儿跑去看剑客用手在庙宇墙上投出不一样的影子,玩心不因风雪而减弱,也不受近在咫尺的大妖影响。 慢慢的,宋游也闭上了眼。 新年实在来得不知不觉。 再睁开眼,已是次日清晨。 …… 明德六年,正月初一。 寒风呼啸,大雪漫天。 宋游站在庙宇门口,凝视北方。 “先生。” 身后传来剑客的声音,问道:“可要我等与先生同去?” 宋游转身看他,微微一笑。 知晓他的想法—— 剑客一路都在听说雪原的大妖,昨日又从神灵口中听了一遍,自然知晓他的本事,怕自己的跟随不仅无益,反倒有害。 但也确实无需他们跟随。 “不必了。” “好。” “此地已是禾州边缘了吧?” “是。” “当日在长京城外,你我说好,只送我到禾州,没想到却走遍了整个禾州,更是耽搁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记得你还要去光州寻亲的,现如今看来怕是要走一大截回头路才行了。” “正好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或新生的妖邪。”剑客沉声说道。 “既然此地已是禾州边缘,也就只有一个雪原了,再往前送,就送到言州了,实无必要。”宋游顿了顿,“不知你又打算何时去往光州呢?” “舒某在此等先生归来!” “这样正好。” 宋游低头看了眼脚边坐着梳毛的三花猫:“便要麻烦你和三花娘娘在此照看马儿了。” “?” 三花猫舔毛动作顿时一顿,抬头看他。 “届时定有妖魔外逃。”宋游低头看向猫儿,“在下去里面除妖,便请两位在外警惕,莫要让妖邪伤了马儿。” “?” 三花猫歪头盯着他,过了会儿,才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也许很快!” “也许也很久。” “……” 三花猫坐在地上,仰头盯着他不动,又看了看旁边的马儿,这才说道: “放心吧!” “有三花娘娘,在下自然放心。” “对的!” “先生尽请放心,舒某定照看好三花娘娘与马!” “??” 三花猫扭头看了剑客几眼,随即再度看向道士,也学着剑客的语气,声音轻轻细细:“道士放心,三花娘娘定照看好舒某和马儿!” “那便告辞……” 宋游笑了笑,伸手一招,竹杖飞来,随即杵着竹杖,只往前一步,便跨出了小庙,踏入漫天风雪中。 只是没走几步,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下转身,看向门口的剑客: “不知这一年以来,尤其是那日景玉城外、雷霆大作之后,你又对天雷之势有几分参悟?” “回先生,有些参悟。” “我非武人,也不知剑道如何,只是恰好也擅长雷法,便说说我对天雷一道的了解,只愿能给足下一些参考。” “……” 剑客顿时神情一凝,双手抱拳: “舒某洗耳恭听!” “世间万物皆有正反两面,雷霆更是如此。即使天雷亦不止天威神罚,在它万钧之力、滚滚天威背后,可莫要忽略了那无限生机。” “嗯?这又何解?” “好比那惊蛰春雷,灭杀邪物,震慑大地,可你也得知晓,这春日的生机正是从惊蛰之后才开始蓬勃爆发的。”道人站在风雪之中与他对谈,“许是雷霆的声光太响亮,以至于世人常常忽略,自古以来雷雨之后都是万物蓬勃生长的时节,天上雷霆最盛之时,亦是地上生机最旺之际。” 道人停顿一下,看着他说:“所以它既是死,又是生。” “舒某记下!” “一家之言,请择而听之。” 道人说完已然转身,走入漫天风雪。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本章完) 第250章 也许会传到千百年之后 大年初一,正是寒酥祭神之时。 原先禾州产粮,人口繁盛,寒酥也算大县,又挨着禾原,少说也有二十万人。 听说光是城里都有两三万人。 不过后来又是兵灾,又是妖魔,死了不少人。然而正是如此,人们知晓了妖魔可怕,于是当雪庙建成之后,每到大年初一、六月初六,几乎整个寒酥大半还能走动的百姓,都会来到雪原边缘的庙宇祭拜。很多人甚至背着背篓挑着担子装满香,挨着祭拜,每一座庙都不错过。 那时庙中真是香烟如云,香客在雪原边缘连成一片,有时会在雪庙门口排起长龙。 县城变成空城,乡村变成空村。 新上任的县官见了,没有不震撼的。 最近两年禾州天干地旱,也阻挡不了人们来此上香,只是大疫之后,定是不行了,人死了不少,寒酥都还封着城,严管进出。 只是城被封了,乡村却没有。 天地间仍有稀疏的黑点,裹着厚厚的衣裳、捂着口鼻、冒着风雪而来。 离雪原边界、道人夜宿庙宇最近的还有人的村落,大概有二十里,妇人天刚亮就出发了,带着孩童,背着草香,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来雪庙。 雪太厚了,风又太急。 妇人背篓迎风,孩童年幼体弱,一脚深一脚浅,偶尔还得被风吹得往路边偏一点。 不知是不是神灵有灵,当她走近之时,此处的风雪也弱了一些。 “娘。” “少说话。” “为什么今年人这么少?” “今年有瘟疫啊。” “都死完了吗?” “……” 妇人倒是没有回答这个,只是说道:“人少好些,免得染病。” “村正说吃了土地婆婆送来的神水,我们已经不会染病了。” “还是要小心。” “这里雪好深呀!” “少说话。”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拜神?为什么不去拜土地婆婆?” “叫你少说话。” “为什么嘛?” “因为这里头有妖怪,要出来吃人,还要传病出来,正是因为天上有神仙,这里建了神仙的庙,妖怪才不敢跑出来。我们来这里烧香,神仙才好保佑我们不被里面的妖怪吃掉,也好保佑这病快点好。”妇人喘着气说道,“等我们回去了,再去拜土地婆婆。” “妖怪?在哪里?” “就在这些庙子的背后,那片雪地里边,里边的里边。” “那神仙又长什么样子?” “就长庙子里那样。” “娘你见过神仙吗?” “不知道见没见过,有时候神仙会变成人,见了也认不出来。” “那要是人去了雪地里边呢?” “会被妖怪吃掉……” 妇人一边喘着气一边耐心答道,不忘警惕的叮嘱:“你可千万不能往里边去……” 但是她却没有注意到,身边孩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前方。 在他所看的方向,正有一名道人,杵着竹杖,独自走入满天风雪。脚印一直从庙宇门口延伸向了庙宇背后的雪原之中。 直到孩童伸出手指着那个方向: “那是神仙吗?” 妇人这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风雪之大,差点看不清楚。 妇人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是神仙吗?” 孩童睁大眼睛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 “那是妖怪吗?” “不知道!别管!少说话!” “哦……” 孩童依然忍不住盯着那个方向。 那道身影越走越远,被风雪渐渐模糊了,或许大人已经看不清了,孩童则往往有一双更明亮的眼睛,依然能看得清楚,舍不得眨眼睛。 不知是不是神仙。 不知是不是妖怪。 怕是都要被他记很多年了。 手上传来娘亲的拉扯,孩童默不作声的加快了脚步,跟随着娘亲,走入了前边的小庙。 这是寒酥的祭神传统。 瘟疫也难以阻挡。 要说这传统有多长,又哪里有多长? 禾原被大妖盘踞至今也就十几年时间。 但可莫要小看这十几年啊,即使已经壮年的人,这十几年也已经是有记忆以来的大半辈子了,对于年少的人而言,更是自小便如此。 自小如此,与亘古如此,也没多少区别。 或许哪天禾原的妖魔被除掉了,还是会有人遵循着传统,来此祭拜神灵。每年大年初一、六月初六,这连绵成线的雪庙还是会香火如云,运气好些可能会一直传下去,传到千百年之后去。 只不知后人又是如何作想了。 …… 一只燕子在云层中极速穿梭,时而冲进云层,搏击雨雾,时而从云层中穿下,在布满风雪的天地间翱翔,自由而强韧。 大地一片雪茫茫,平整辽阔无边。 这个时节,不该有燕子的。 这方世界似乎有双眼睛,注视着燕子,燕子亦在以自己的眼睛注视着这方世界。 扑扇翅膀,冲进云层。 一个掉头,又如箭般直冲而下。 寒风冰雪皆在身边。 直到飞到雪原边缘。 那里有一名道人,盘坐雪地上,风雪已落了满身。 “刷!” 燕子撞进道人身上,消失不见。 寒风不止,呜咽不停。 雪真的比鹅毛还大。 道人睁开了眼睛,也站起身来,随即杵着竹杖,二话不说,便一路向北,往雪原中心而去。 走出十里,大雪没到膝盖。 走出二十里,大雪没到大腿。 走出三十里,踏雪已无痕。 世界逐渐变得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亦不知自己走在雪地还是云端。 依旧一边走,一边看。 听说此地的妖魔乃是方圆百里水泽之灵,因鲜血尸骨、怨气阴魂成了妖魔,后来又将禾原化作雪原,本以为此地该是一片死寂之地,却没想到此地虽然一年飘雪,四季如冬,可在这雪地之中,亦有生灵存活。 好比地上细小的脚印。 好比天空路过的飞鸟。 忽然道人停下了脚步,望向前边。 只见前方大雪飘飞,原先成排的杨树早已枯死,只剩干枯的枝丫,指引着原先官道的方向,而在这一排枯树前边,正有几只白鹤正歇息。 或是单脚而立,舒展身姿,或是回头梳理羽毛,或是高仰起头,振翅欲飞,无论做什么,都像在起舞。 大雪中整个世界都是白色,那几只嬉戏起舞的白鹤全身大部分羽毛亦是白色,可那一排干枯的树干却是深色,被雪一映,好似墨迹般。而那几只白鹤的双腿与脖颈亦是黑色的,舒展翅膀之时,翅膀尖的羽毛也是黑色,天地间的墨色唯有这几点,都像是墨迹晕染开的一样,随意而灵动。 一时写意的山水画在这一刻变成了写实的。 “是不是很漂亮?”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轻轻细细,带着奶音。 宋游回头一看—— 兴许是风雪声太大了,自己竟没有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一串很小的细碎的小脚印,像是雪地中戳出的一个个小洞。 脚印的尽头是一只三花猫,也伸长脑袋,看向杨树旁那群白鹤。 宋游平静的看着它。 “喵?怎么了?” 三花猫一歪头与他对视。 “……” 宋游沉默的看着它,许久才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平静说道:“在下此来,虽是想将阁下镇压,但亦是堂堂正正而来,阁下这般对待,却不知是过于蔑视在下,还是过于自大无礼。” “呼……” 似乎它自己也知晓自己装得不像,只一阵寒风吹过,身后三花猫便化成了雪。 那一串小脚印亦消失不见。 道人继续往前走着。 路过那一排杨树、那一群白鹤之时,又见其中一只白鹤抬起一只脚,舒展翅膀,却是转头看向他,张口吐人言,声音飘忽,好似有回声: “按照人的礼节,伱也该自报名号吧?” “噗噗噗……” 身边其余白鹤顿时受惊,全都往前助跑,张开双翅,一边跑一边飞起,成排飞往远处,渐渐消失在风雪茫茫中。 “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 “伏龙观的?” “正是。” 宋游虽然回答,却依旧往前走着。 脚步不停,方向不改。 哪怕从白鹤旁边走过也如此。 倒是白鹤依旧站在原地,随着他的走动而扭头,一直盯着他,对他说道:“多行道人是你的什么人?” “……” 宋游这才停下脚步,转头看它: “阁下见过家师?” “是你师父呀!” “正是。” “那便是有缘!” 白鹤说着也张开了翅膀,翼展起码有几尺,往前助跑几步,翩翩起飞,往此前那几只白鹤飞走的方向飞去了。 身姿真是优美极了。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大约又走出十里。 “……” 宋游再度停下了脚步。 雪地中多了一道深渊。 像是雪地裂了一道裂缝。 白茫茫的天地间,这裂缝从视线的最左边,一直通往了视线的最右边,两边皆看不到头。若是低头往下,垂直深不见底,抬头向前,对岸离这边也起码有百丈之遥,阻挡了前路。 “……” 宋游笑了笑,迈步往前。 行至边缘,一不小心,又踩落积雪碎冰,皆掉落下去,听不见回响。 然而道人脚步丝毫不停。 目视前方,面不改色。 行至空中,如履平地。 百丈之遥,怕要走半盏茶的时间。 时而风雪大作,时而脚底来风,时而对岸掉下冰雪,一会儿之后底下才传来回响声,实在震人心魂。 半盏茶间,道人脚步始终如一。 走过沟壑,回头一看。 哪有什么深不见底的沟壑了? 只是一如既往的雪原罢了。 但可莫要以为这只是单纯的幻术,若说幻术,也是极其高明的幻术。能看破幻想、知晓为假,且内心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它便是假的。可若在这个过程中内心动摇了一点,生了一点怀疑,便都会掉下去,直落入地底深处。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一只麋鹿从风雪中走来,它身体健壮,头上的鹿角像是干枯的树杈一样,无论角上肩上都落满了雪,逐渐走得与宋游并行。 “你修的是什么法?” 麋鹿转头问他,声音悠然而空灵。 “阁下很快便知。” “嘭!” 一阵杂乱的蹄声,麋鹿受惊之下,陡然转身往旁边跑去,鹿蹄扬起许多碎雪。 很快就跑远了,成了雪地的一个小黑点。 宋游瞄了一眼,越走越深。 (本章完) 第251章 雪原斗法 “这一条可是真的哟……” 一只雪鼠站在地上,两只小短爪子自然垂下,看起来乖巧可爱,抬头盯着宋游。 声音尖细,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面前则是一条比刚才那条更浅、更窄的地缝,却也足以将人摔死了。 “……” 宋游只看它一眼,便迈步往前。 依然如履平地,过了沟壑。 对岸的雪地里趴着一只狐狸。 是一只赤狐,嘴巴尖尖,身上的毛发好似冬天挂在枝头的柿子,趴在雪地上懒洋洋的打着呵欠,如同雪地里的一团火焰,身上又落了雪。 等到宋游走近,它才转头看向宋游,眼睛灵动,好奇的问道: “你也擅长幻术?” 声音像是小孩在说话。 “略懂一点。” “可你就算看出破绽,难道心里就没有一点动摇?” “阁下为何不以真身来见我呢?” “真身还远着呢。” “又在何处呢?” 赤狐自然没有回答他的话,见他步伐丝毫不停,已从自己身边走过,便也只得打个呵欠,起身跟上去: “我乃水泽灵韵化身,水泽遍布方圆百里,我即是水泽,水泽即是我,天宫雷部与斗部正神合力都无法将我灭杀,你又打算如何降我?” “阁下似乎在害怕?”宋游低头看它,“不知是曾与家师斗过法,还是因雷部正神的清剿受了伤?” “伱倒是聪明!” “在人里只算有些聪明的,但比起阁下,可能要好许多。” “前头又有条缝了。” “……” 宋游步子逐渐慢了下来。 面前果然又有条沟壑。 仍旧从左到右看不到头,不知多长,宽度和深度则在之前两条沟壑之间。 宋游眼中闪过一道光泽。 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清明灵力,最破幻景。 扭头一看,那只赤狐就在自己边上仰头与自己对视,那双眼睛好似琥珀。 “……” 宋游摇了摇头,半真半假罢了。 闭目凝思,手掐法决。 指尖有灵光乍现。 随即眼睛陡然睁开。 “移星换斗!” “轰隆隆……” 大地陡然震颤起来。 这也是一项了不得的法术。 传说修到高深,可将星辰移换。这定然是夸大的说法,不过也可将世间万物移转。将逸州的河移到长京,西北的沙丘换到内地,乃至将人神妖鬼兽禽草木轮转其位,大抵是可行的。 宋游只是略懂,与高深一点不沾边,却也可移转近处大地山水。 “轰!” 一声闷响,大地移位。 沟壑之间多了一条宽约丈许的路,底下直连着沟壑底部,所以也称不上是桥,而该说是一条路。 狐狸转头盯着,眼光闪烁,不知想什么。 道人则已迈步走了上去。 狐狸便坐了下来,用后腿挠痒,面带思索的把他盯着。 “呼……” 天地之间忽然起了狂风。 这风之大,怕是能将房顶都给掀飞、将屋舍都给推倒、将巨石也吹得移位,也将天上漫天雪花吹得好似变成了刀片,胡乱且极速的纷飞。 道人也不免被吹得斜了身子,往旁边跨出一步,这才稳住身形。 “风息!” 一道声音响起,骤风顿时停歇。 “嘭嘭!” “吼!” 前方忽然传来闷响与大吼声。 却是在跨渊石路的对面,地上十几年的冰雪聚集起来,化作两三丈高的冰雪巨猿,拍打着胸脯,张口怒吼,往这边冲来。 “火起!” 道人高举手臂,张开手掌。 火焰如柱,皆自掌心出。 这火炽热无比,又连绵不绝,直冲向前边的冰雪巨猿。 “轰!” 火柱与巨猿碰撞。 狐狸的眼睛真当像是琥珀一样清透,倒映着前方的那场碰撞,能清晰见到火焰沿着巨猿的身体蔓延开来,勾勒出巨猿的身形轮廓。随即火焰打在巨猿身后的雪地上,冰雪几乎瞬间便被融化,腾起阵阵白烟。 巨猿也在被迅速消融。 一个眨眼,就看不出原先的形状了,再一个眨眼,已经站不稳了,轰然摔落在地。 然而与此同时,已有数道同样的甚至更高大的冰雪巨猿自对岸出现,都怒吼着狂奔而来,气势无与伦比,像是面前是城墙也能撞开一样。 只见道人掐了个法诀,伸手一挥。 “倏倏……” 几道明黄炽热的流光飞出。 流光刚到空中,就化作火柱,如龙一般,在空中飞舞着,逐一扑向对岸奔来的一个个冰雪巨猿。 “轰轰轰……” 火焰溅射炸裂时,空气也被挤开。 几只冰雪巨猿逐一倒在石路前,化作冰水雪水,也化作白烟。 道人不急不忙,走过了深渊。 来到对岸,感受已然不同。 回头一看,深渊仍旧在,只是比先前窄了许多,方才看见的深渊,边缘是假的,中间则是真的。 石路仍然连接着深渊。 那只火狐也已经迈步踏上了石路,蹑手蹑脚的跟了过来。 道人没有走,站着等它。 一边等一边若有所思。 这雪原妖魔乃是地泽之灵,并非山岳之灵,于他而言,裂开大地形成深渊应当也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他已经有了其它了不得的神通。那么这道深渊很可能是原先禾原的灵泽。 过了深渊之后,大地生机明显褪去,妖气阴气明显重了许多,看来这方才是他的核心地界。 此时赤狐已来到面前,抬头看他: “你和你师父一样,也修的五行灵法,主修五行法术?” “阁下又打算如何拦我呢?” “便看你的本事吧!” “……” 宋游微笑着看着它,挥了挥手:“足下还请回去吧。” “!” 赤狐打了一个激灵,眼神陡然更清明了几分。 左看右看,似乎好奇而又慌乱,接着抬头看一眼宋游,表情灵动,见宋游对它挥手,它便立马转身朝着来时的那条石路走去了,几步一回头。 等到它过了深渊,宋游才又回头,移换大地,将这条石路还给旁边大地。 而那狐狸被这大地移换的动静惊得跑了一阵,却依旧没有跑远,很快又停下来,站在对岸雪地里,时而低头,时而仰首,好奇的盯着这方看。 真是雪地里的精灵。 又何须化成人呢?它本身就漂亮极了。 “……”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轰轰……” 远方大地传来震颤声。 远远看去,前边天空一片黑暗,似乎酝酿着极强的天威,而地平线上有不少黑点,正朝着这方凶猛的奔踏而来。 宋游表情平静。 此时已是雪原妖国的核心地界,想来距离地下灵泽的灵眼也不远了。 这雪原妖魔虽是先天神灵,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亦与地下灵泽共生,难以灭杀,但他也被困在此处,若非地界扩张,难以离去。既然宋游已经过来找到了他,他又阻拦不了,便只能硬碰一场。 如他所说,手底下见真章。 宋游停顿片刻,换了个方向。 开始往西边走。 左手拄杖而行,右手掐着法印,一边走着,一边挥手洒出数道流光。 皆是蕴藏生机的四时灵力。 “请山神助我!” 话音落地,大地震颤,声响连绵。 “嘭嘭嘭……” 冰层被撞破,雪地被掀开。 一道道高达两三丈的石巨人从各处出现。 道人继续行走,流光亦不断洒出。 指地成钢! 石巨人身上又生出金属光泽。 雪原妖王有妖兵妖将。 道人亦能点石成将。 一只肩高至少两丈的巨大麋鹿从雪地中奔踏而来,低头将鹿角对准这方。 一具金石巨人亦是狂奔迎去,踩得大地轰隆作响,直接一手摁在这奔踏而来的麋鹿头顶,将这巨大的麋鹿生生摁进了雪地中,撞出一声巨响。 麋鹿余势不减,撞得金石巨人也往后划去,刹那间铲出数丈高的雪。 是力与力的碰撞。 是重量体型的角力。 远处又有化作人形、一丈多高的虎妖卷风而来,被狂奔的金石巨人撞破狂风,掀翻在雪地。 又有成群的狼妖袭来。 金石巨人虽体型巨大,看起来也笨拙,其实速度一点不慢,纯是体型过大的错觉。在这雪地之上,小妖几乎是一拳一个,身板硬的呢,或许就只是被捶进冰雪里边受了重伤出不来,道行没有那么高的,便是雪地中的一朵朵红花了。 数百上千的妖魔疯狂涌来。 或大或小的碰撞在雪原之中接连炸响。 然而妖魔亦是血肉之躯,这些都是雪原妖王催生出的妖怪,天宫雷部年年清剿之下,道行即使不低,也绝称不上高了,若是没有雪原妖王,其中大部分就算放出去也顶不住人间王朝的精兵强将,又如何能与金石巨人对抗? 最多凭着数量,少数到了宋游近前。 只见道人行走不停,竹杖挥舞,到了近前的妖兵也唯有化作灰飞,妖将稍稍有些反抗之力,能消耗一些法力。 “呼……” 大地忽然又起了狂风。 空中寒风如刀,毫无阻碍的掠过雪地,打得金石巨人身上叮当作响,竟被砍出无数密密麻麻的伤口,金石也崩裂下来。 寒风从金石巨人身边穿过,掠向宋游。 道人神情凝重,竹杖顿地。 “篷……” 一道光泽荡开。 寒风左右也看不见,不知是被击碎了,还是停下了,总之离宋游最近的金石巨人身上的叮当声也没再响起过。 道人继续行走。 远处暴风雪如一堵墙,朝着这方推过来,自然之威能让人为之窒息。 中间又起了龙卷,如擎天巨柱。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本章完) 第252章 四时封锁 远处升起冲天冰卷,宛如擎天巨柱,到达高空之后,又调转方向,带着坠落之势,朝着道人这方的大地砸落下来。 道人则目光低垂,脚步不停,手掐法决。 “轰!” 火龙逆卷而上,击穿冰卷。 碎冰如刀,纷纷扬扬落下。 远方的暴风雪还在推进。 大地一片白茫茫,天空暗沉沉,浑浊的天地间,拄杖的道人往西慢慢走,像是一个小黑点,如此孤独。 四周金石巨人与妖魔对抗,打出轰隆的声响,雪地中不时绽出血花,也偶有巨人倒下。 各地皆有冰雪卷上天空。 有的聚成擎天巨柱,有的化作巨手拍下,有的散成满天冰刀。 四周又有火龙升起,与冰雪对撞。 不愧是水泽之灵。 这应当是控水之法。 如果大地仍是一片平原,水泽遍布,他操控起来应当会更容易更轻松。然而他为了削弱雷公神力,将平原变作了雪原、将灵泽化成了冰川,冰雪虽比流水更坚固凝实,然而它控制起来却并没有那么得心应手。 道人依旧拄杖往西走去。 暴风雪终于蔓延过来。 明明还是白天,却似乎已到黄昏,天地间的风变得看得清形状,一丝丝一条条,卷起地上的雪,又带来新的雪。 行走其中变得更艰难。 温度变得极低,疾风能将人掀飞,雪地亦变得蓬松,若不用法术,一脚踩下去,怕是能没掉半个身子。 在这暴风雪中,妖兵妖将如鱼得水,变得更加骁勇善战,其中道行高的,甚至乘风而行,身姿在空中舒展开时,风雪之中只看得到黑影,不敢说有着几分大妖风范,倒也像是民间传闻中那些飞天的恶鬼妖魔。 金石巨人一脚踩下,起码陷入几尺深,行动却丝毫不受影响,巨力之下,每跑出一步,都蛮横的拨开积雪,从风雪中撞出。 只是飞天的妖魔太多,它们也显得无力。 “风息……” 近处的狂风顿时停息。 原本没有飞行本领的妖兵妖将纷纷落下,有飞行本领的,也被道人吹一口气,便化作火焰,成了暴风雪中的一团亮光。 昏沉沉的天地间光芒时而闪现。 若是远处有人旁观,定会因这天地之威而窒息,亦会被这幅画卷所震撼。 可惜此时看客唯有天地。 道人脚步始终如一,任这雪原妖王如何骚扰攻击,亦无法阻挡。 从白日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白日。 坚定的走过暴风雪。 直到来到雪原最西边。 道人停下脚步,环顾一圈,就地盘膝而坐。 金石巨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此刻不知是第几批,全都围在身周护法。 道人闭目凝神,手掐法决。 一道道流光飞出。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修行二十几年,每年一道,各有强弱,总共一百多道,都各自飞向远处,散在天地间。 雪原妖王亦没有停手。 哪怕这两日以来,手下妖兵妖将死伤得七七八八,此刻却也倾尽妖力,在远方天际线处掀起滚滚雪潮。 依然是控水之法,用到了雪地上。 雪潮好比雪原上的巨浪,又好比平地的雪崩,从远方席卷而来,带来轰隆隆连绵不绝的声响,远远看去,有如一道天墙,朝着这方横推过来。 不愧是天地之灵,真乃自然之威。 凡人之力,如何能挡? “轰隆隆……” 金石巨人全都奔踏起来。 原本四散在道人身周,近的几十丈,远的上百丈,此时却全都聚集起来,一排排一列列,亦全部面向一个方向,组成一道石墙,要抵挡雪潮。 一时大地都好似在颤抖。 等到雪潮近了,却又看见,在那雪潮的最前端,冰雪化成了妖魔与兵将。 矮的好似寻常虎豹豺狼,又有人间王朝的兵马,兵马之中,既有披甲执锐的步战兵士,也有骑着高头大马的重装骑兵,隐隐可以辨得出北方草原部落与中原王朝兵卒的模样。高大一些的,便如妖魔邪物,虎妖牛妖熊妖,甚至有犀牛精,夜叉恶鬼,从一丈多高到数丈高都有。 甚至空中还有鹰鹤与飞天妖鬼。 想来皆是十几年来死在这片土地上的鸟兽凡人、妖魔鬼怪,死后都被这妖王收拢了灵性,化成这雪潮的先锋。 怕是将大晏王朝最精锐的北方边军请来,受这一击,也剩不了几个人了。 只见金石巨人全都屈下身子,几乎跪地,准备迎接冲击。 就在此时,身后却有二十余道灵力飞来。 “倏倏倏……” 像是流光,一片洁白。 却不是至热的大暑灵力,也不是至阳的夏至灵力,恰恰相反,这二十余道流光一片洁白,白得纯粹,比雪更胜一筹,正是冬至灵力。 灵力越过金石巨人,又跨过长空,落入雪潮中。 光泽荡开,无声无息。 这一刻生气闭蓄,灵韵收敛。 “哗啦啦……” 原本冰雪化成的飞禽走兽、骑兵布甲、妖魔鬼怪此刻真的成了冰雕,却又随着惯性往前奔踏,稍一动弹,便纷纷破碎开来。 碎冰碰撞,传来一片哗啦声响。 冲锋终止,一切蛰伏。 后方雪潮势头不减,瞬间便将它们淹没。 雪潮终于到了道人面前。 撞上金石巨人组成的石墙。 “轰!” 金石巨人人挤人,左右挤得紧,前后亦挤得紧,虽有巨力,却也被冲得往后滑动。 但是没有哪个被冲走,也没有哪个散架解体,这面石墙便如激流中的顽石,又如大浪中的岛洲,硬生生分开了冰雪洪流。 仿佛天威也并非不可战胜。 可惜这幅画面无人可见。 而天威亦有尽时。 还是那句话,此处并非水泽,水泽之灵操控起来并不顺手,此处亦非雪山,没有坡度,雪潮势头虽猛,终究过于勉强。 只见金石巨人被冲刷得慢慢后退,两三层楼高的巨人们纷纷跪倒在地,一个挤着一个,一个推着一个,石墙逐渐逼近了闭目盘坐的道人。 直到最后一具金石巨人距离道人仅两尺远时,雪潮停止了。 两尺之远,看似从容,其实远远看去,对比起滚滚雪潮,对比起巨大的金石巨人,实在微不足道,就好似触碰到了道人的鼻尖一样。 “……” 道人从容起身,不急不忙,亦不看远方一眼,迈开脚步。 这次是往北走。 依旧踏雪无痕。 交手几度,宋游已然看出,这禾原的水泽之灵并不如平州数百里大山的山神强大,即使后来吸取了数十万生灵血气骨肉、灵韵精魂,也很难说比平州那位山神更为强大。何况水更柔而山更刚,山只是平常不动,真要动起来,破坏力并非水泽可比。 天宫两度清剿,雷部年年镇压,这位的实力可能又打了折扣。 这位水泽之灵诞生于灵眼,自是在灵眼中最强,在别处更弱。但他却与整片水泽灵韵一体,四处可去,难以捕捉。尤其宋游并非天神,既没有众多本事各异的神官来限制这位妖王,也没有雷公随着雷霆在天地间来去自如的本事,要想捉到它,就更难了。 而且水性至柔,天生难败,难以灭杀。 宋游只好以四时灵力,布下四方大阵,以灵韵对灵韵,先将禾原灵韵封锁,辅以雷霆,将他逼回灵眼,免得到处都是他,之后再用它法。 以凡人之躯,对抗先天神灵。 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也注定是个麻烦漫长的过程。 耗时三日,走到北方。 又耗三日,走到东方。 再耗三日,走到最南。 此时已绕禾原一圈。 道人很有耐心。 雪原妖王也似是知晓了他的打算,但也没有办法,又或是顺着他的想法,准备回归灵眼与他再争高下——前几日还常有反击,有时精心准备耗时几日酝酿出的攻势倒也真的给道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见为难不了道人,后几日干脆便不管了,静等他来。 此刻一切已成。 宋游再起身时,便径直走向灵眼。 此刻又花了一日时间。 奇妙的是,此刻这片土地正刮着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强的暴风雪,可这灵眼之中,却是一片平静。 地上积雪不知几尺,大地一片白茫茫,连一点露出地面的黑色都找不见,也一棵树都没有。偏偏这灵眼仿佛是因为某种矿物质长期沉淀,四周呈现出色彩鲜亮的橘红色,中间一汪泉眼,浑圆,里头是深绿色近蓝色的泉水,咕噜噜冒着泡,有时水往四处蔓延,在地上流出溪泉水沟,这些水沟也因为矿物质沉淀而成了橘色、黄色或红色,像是血管一样蔓延。 若在天空看,一定很美。 “噗!” 忽然水中冒出一道身影,由这深绿带蓝的泉水组成,似是个中老年男子的样貌,衣着打扮像是一个禾州农人,甚至头上还裹了头巾。 妖王灵身有几分怒气,亦有几分轻蔑: “禾原地泽不干,我即不死。 “大地生机不灭,我即长存。 “连你的师父当年从此走过,也奈何不了我,连雷部正神与金灵官合力都无法将我镇杀,你又有何本事能奈何得了我?” 说话之间,四面暴风雪陡然往此处压来,八方皆有雪潮涌动。 雪潮上空有冰雪组成的人像,状若厉鬼,身高百丈,直抵云层,俯着身子盯着地上凡人,张开双臂,仿佛能将山峦也给撕碎。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并不说话。 只拄杖往地上一顿。 “篷!” 一道灵光荡开,迅速往边缘蔓延。 四方时节灵力激荡而起,既挤压地泽灵韵,又引出满天惊雷。 “周雷公助我。” 周雷公几乎瞬间响应。 “轰隆!” 天地雷霆又添一重。 雷霆击碎百丈巨鬼。 地火焚尽满天冰雪。 时节灵力也同时发力。 春由东方来,生机勃勃,灭除大地死气。 夏自南边起,至阳至刚,助长雷霆威势。 秋风自西来,减水降湿,削弱地泽灵韵。 冬从北方来,万物收藏,封锁妖王之力。 四季时而四方并存,时而同时轮转,有如大地牢笼,困住妖王灵韵,又如磨盘一般,消磨妖王灵躯。 (本章完) 第253章 以山镇水 雪原之外,庙宇之中。 剑客与三花猫等了一日又一日。 剑客每天所做之事不多。 每天早晨醒来,烧一锅热水,简单吃个早饭,便练一上午的剑,有时会去周边村落买些粮食与草料,下午便盘坐地上,看着北边雪原,看那方被乌云所笼罩的天空时而风卷时而闪光,想象着那边的对抗,思索着自己的剑道,亦等待着那一场雷霆。 自然的,也要时时留意三花娘娘。 三花猫起初一切如常—— 有时围着庙子跑前跑后,寻找着一切可以玩的东西,哪怕是从雪地中探出来的一根枯草茎,也要围着它转着圈的用爪子去拨去抓,似乎无论在哪里她都可以找得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做。要是忙碌得累了,就在庙子里躺下来睡一觉。 有来上香的人,她也会跑到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仰头观察他们。 有时会变成人形,找一根小木棒,在雪地上写字练字。 剑客也识字,但读的书不多,能看出三花娘娘写的多是诗词,有时也写人名,写二十四节气,写书经上的句子,多的便看不出来了。 有时会捉来耗子,问他吃不吃。 有时捉得多,会找他借刀子,然后去到溪流边细心清理,挂在枯树上做风干老鼠。 这让剑客想起自己曾经差一点就吃了的腊肉。 有时会捉来兔子,甚至一些更大一些的动物,拖到他身边来给他吃,每当这时候,剑客就可以开个荤,既补一补身体消耗,也好几天都不用去村落里挨家挨户的说好话买粮食了。 有时会拿来仙丹问他吃不吃。 直到几天之后,她似乎才觉得离开道人太久了,似乎才体会到某些心情,于是常常坐在庙子旁边的雪地上,舔着爪子望着那边发呆,有时晚上那方传来一些光亮或是一些剑客察觉不到的动静,她也会立马跑出去,跳到庙子顶上去,盯着那边不动,一盯就是很久。 若是问她,她就把头转过来或低下来看着你,却不回答。 日日如此。 直到过去十多天。 庙宇中忽然轰隆一声,好似天雷炸响,坐在神台上的神像流光溢彩,好似有神灵自此显身,又瞬间消失不见。 剑客终于等来了那一场雷霆。 那是黑压压遍布整个雪原上空的乌云,中间风雪昏沉,却又雷霆交错,仿佛是末日,光是看着便让人觉得窒息。 “轰隆隆……” 有的雷霆分叉无数,狂放交错,像是一棵倒悬的大树,有的雷霆能在视线中停留许久,几息过去仍不消失,有的雷霆长度极长,能从视线的尽头一直延伸到另一个尽头,众多雷霆密密麻麻,遍布着整片雪原,与风雪共舞。 雷霆滚滚,回音不绝。 一道还未从耳边离去,又添一道新的,无数道叠加,构成天地崩裂般的动静。 剑客坐在地上,遥望那边。 三花猫坐在庙顶,也面对着那方,一动不动,只有个小小的背影。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剑客反正是看得怔住了。 那是天威。 滚滚天威。 从那方传来的,是毁灭一样的力量,无可匹敌,令人窒息,仿佛能将大地抹除一般。 无论是寻常的雷雨夜,还是四年前的惊蛰,还是那日长京城外,或是去年景玉城外傅雷公的手笔,都远远比不上面前这布满天地的雷霆。 从早到晚,时刻不绝。 这又是何等的威势? 之前在寒酥县中,听人描述几年前神灵除妖,那整整连绵一个月的雷霆,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才深感震撼。 却不知当时与此时,又孰强孰弱? …… 轰隆隆! 暴风雪中雷霆遍布,击打得雪地处处开花,几乎击碎了雪原妖王的所有反抗。 雷霆停歇。 妖王只有缩在灵眼,苟延残喘。 然而此时禾原遍布四时灵力,四时轮转,既消磨着他的灵力灵韵,又将他死死困在灵眼中。 时间迅速流逝,不知日夜几何。 云层之上隐隐有身影浮现。 周雷公居高临下,注视下方。 眼见大地之上,冰雪消融,四季轮转,仿佛逆了乾坤,自然心惊,仔细一看,倒也能看出宋游的布置,也能看出他的意图—— 天宫也试过这一招,将之赶到灵眼,试图灭杀灵韵,灭杀不成,便想封印。不过天宫是耗费了很大力气,用的笨方法,众多神官合力,让这雪原妖王除了待在灵眼哪里都待不成,才将之赶回灵眼,而这道人竟独自一人便做到了,实在惹人惊讶。 四时法果然最难,又最妙用无穷。 而他的想法应当也是封印吧? 周雷公没有多想,只静静看着。 且看他又有什么妙法。 “噗!” 灵眼好比大地之眼,再次涌出水柱。 水柱中透出雪原妖王的灵身,悬在半空中,与盘膝坐在泉眼旁的道人对视,却已十分狼狈。 “原来是四时灵力!” “如何?” 道人抬头平静的看着他。 “有些本事!” “比家师如何?” 雪原妖王遍体鳞伤,却不畏惧:“你的师父奈何不了我,你也奈何不了我!” “试试……” 盘坐在泉眼边的道人一抬手。 “倏倏倏……” 整片禾原,四面八方,灵力尽起。 原本布下的灵力,一丝丝一道道,颜色不一,由远有近,囊括四时,陆续飞来。 灵力按着顺序,东南西北,环绕在泉眼四周,缓缓转动。 四季灵韵,天时变化,皆浓缩于在此处。 “想封印我?” 泉眼上的身影冷笑一声:“水性流动,天宫封不住,伱又如何来封?” 道人不答,只闭上眼睛。 灵力交织,看似化作牢笼,其实暗契着天地四时轮转。 泉眼被笼罩其中。 妖王灵身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虽说打不过,但他既不怕被消灭,也不怕被封印,就如上次面对天宫一样,一转身便化作无数水流落入泉中。任这道人如何去设法封印,就算封印成功,过段时间,自己也自然自由于天地间。 然而几乎只是瞬间,泉眼便又噗通一声,妖王灵身再现。 此时却是大为惊讶。 “你做了什么?” 既是水泽灵韵化身,先天神灵,自然对天地的变化最为敏感。 那环绕身周旋转的数百道四时灵力在变慢,此处的四季轮转似乎也在变慢,又仿佛在慢慢消失。 不光四时,阴阳交替好似也在变慢。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这道人并非在此处修建一座牢笼,将他困在其中,而是将这泉眼所在的天地隔开来,形成一个与外界独立的地界。 “这是在下游历天下之时,偶然得来的造化,阁下也可称之为,阴阳四时法阵。”宋游睁眼与他对视,“阵中阴阳不转,四时不变,便似为阁下画了一个小天地。若被困于其中,灵韵也被隔绝,永远也得不到补充,阁下只会被不断消磨,越来越弱。” “……” 天上的雷公十分震惊,地上的妖王也有几分慌乱,不过只是稍一思索,他便又找到了其中破绽。 这种纯由灵力构成的法阵,又能持续多久? 除非这道人一直守在这里。 可伏龙观的人不求长生,也不谋求香火神道,他这一生再长,又有多长?山河之灵虽不如真的山河那般长久,他却也已经诞生了几百年,未来多长是谁也说不准的,而这等凡人法术,往往身死便消,就算百年,亦算不得久。 何况他怎可能一直守在这里? 然而妖王看向宋游时,却发现这道人也正看向他,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宋游微微一笑。 “山水灵韵化身,先天神灵,都是了不起的存在,阁下若造福一方,不说吸聚香火信仰、壮大自身,至少也能与天地自然和谐久长,为何要用这般杀鸡取卵自取灭亡的做法呢?” “少废话!你有何手段!” “说来阁下这等存在,在下游历天下时,也曾见过一位,那一位还要比阁下更强大一些。”宋游淡淡说,“以山镇水,再适合不过了。” “轰!” 泉眼中水花翻滚,溅出数米高。 宋游则闭上了眼睛。 灵力不断飞出,既消磨削弱妖王灵力,也减缓四季,停下阴阳,虽只针对面前这方圆十来丈的一小片天地,也不能真的将之分离出来,却也能使之具备画中天地的一些特性,形成一个独立于外界的封印。 “呼……” 不知何时,禾原又起了风。 此时却不是寒风。 是东风。 东风忽急三千里,大雪初停万物生。 …… 雪原之外已是二月。 三花猫仿佛彻底失去了对别人庙子的尊重和对曾经同行大佬的敬畏,悠然躺在庙顶之上,一下一下的摇摆着尾巴,时而看一眼雪原的方向,时而伸出爪子对着天上飞过的鸟掏啊掏,掏空气。 剑客也坐在地上,凝望远处。 地上的雪已经快要化了。 远处雪原的雷霆早已消失,更令人惊讶的是,天空遍布了十几年的阴霾也在逐渐消失。 这似乎在说明着什么。 就在这时,下边正在雪地里刨草吃的枣红马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扭头看向雪原的方向,又扭头看向了庙顶,随即迈开脚步,先是走到盘膝坐地的剑客身边,用头推了推他,又走到小庙旁边,抬起头来,盯着庙子顶上的三花猫。 便只听小庙边上猫儿与马说话。 “马儿你做什么? “你是不是饿了? “哦你刚刚还在吃草…… “那你肯定是想喝水了。 “三花娘娘这就去烧一锅开水给你喝。” 马儿沉默不语,猫儿却说个不停。 “喝开水好呀,人都喝开水,开水喝起来是圆的,冷水喝起来是尖的…… “咦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不会说人话? “猫话也不会说! “你不聪明……” 马儿收回目光,默默走向被袋。 剑客一直扭头盯着这方,露出思索之色,见到这一幕,自是瞬间反应过来,站起身抄起长剑,便去拿自己的马鞍去了。 站在庙顶边缘的三花猫眨了眨眼睛,看着剑客的动作,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喵了一声,便从庙顶跳了下来,身姿在空中划过,优雅极了。 “……” 轻巧落地,仿佛不在意的伸个懒腰,伸完却立马扭身,跑向枣红马。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本章完) 第254章 平州借山 “彻!” 剑客策马在雪原上狂奔。 雪原上仍然有雪,却薄了许多,有时马蹄踏下去,将雪带起来,地上会留出深色的马蹄印。 一匹枣红马驮着被袋跑在旁边,被袋上挂着褡裢,装着一只三花猫,露出一个脑袋,随着马儿的奔跑而上下颠簸,却伸长脖子盯着前路。 此去往前,有百里之远。 中间又有许多原本河泽留下的沟壑甚至深渊,还得绕路。 一直从中午跑到黄昏。 剑客到的时候,天光已经暗了下来,远远看见地上一眼泉水,色彩斑斓,十分平静,一点波澜也不起,泉水边坐着一名道人,姿态宁静。目光一抬,远处天边厚厚的云层下居然显现出了夕阳的光泽,映照之处橘黄犹如火烧,边上没被照到之处,却又青白如寒冰。 冰火相接,空中一片清明。 剑客不由得愣了一下。 黑马却已经跟随着枣红马,一路跑向地上那名道人。 “喵……” 三花猫当先挣扎着从褡裢里跳出来,落到地上。 新的环境,习惯性的警惕的左右各看一眼,便快步跑向了道人,却又在靠近之时放慢脚步,伸出小舌头舔舔嘴巴,转用极缓的步子,慢慢悠悠不慌不忙的走近道人,然后又伸个懒腰。 “三花娘娘。” 道人转过头来,伸手抚着她的背,微微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三花猫想了想,才又歪着头说:“像是有段时间了~” “有想念我吗?” “唔……” 三花猫左顾右盼,接着才扭头瞄向他:“你吃饭了吗?” “像是有段时间没吃过了。” “啊?” 三花猫闻言顿时大惊,盯着他问:“那你怎么还没有被饿死?” “还差一点。” “舒某带了饼子~” “不急。” 这时剑客亦是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先生!” 宋游也转头看向他:“好久不见,在外面待得可好?” “一切都好!”剑客说着,皱眉左右看了看,又问,“雪原妖王已除?” “先天神灵,难以除灭,只好将之封印。”宋游顿了一下,又对他说道,“也许还需要你的帮助。” “嗯?不知先生哪旁使用?” “我欲保住禾原生机,又不愿妖王轻易逃脱,只好以山镇水。然而此处数百里无山,寻常山也不行,刚巧我曾有幸认识一位山神。”宋游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早就准备好的,“所以想请伱跑一趟平州。平州南画县,前往栩州祥乐县,有条老路,中间有数百里大山,久无人踪,你若愿去,到了那里,大声呼唤山神,说是阴阳山伏龙观宋游找他,山神定能知晓。” “……” 剑客听得一愣一愣,接过信纸,随即说道:“到了之后呢?” “我已将事情都写在了信上,你只需告诉山神,我找他借一座山头即可。”宋游顿了下,“随便一座山就行。” “……” 剑客仍然有些迷糊。 一座山怎么借? 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收下,便抱拳说道:“舒某这就前去。” “不必急。”宋游对他说道,“此刻天已晚了,实在无需急于一时,便歇息一日,明日再出发吧。” “不急吗?” “不急。” 一行人便在此处等了一夜。 整整一夜,宋游都坐在泉眼边,一动不动,只偶尔散出几道流光,落入泉中。 三花猫则坐在他身旁,陪他熬夜。 次日清早,剑客便要出发。 宋游没有阻拦,只是看向他的黑马,对它说道:“此去平州,即使不绕路,也有五六千里,来回便是万里之遥,途中足下最是辛苦,若真能借来山峰亦是功德无量,便赠足下一道灵力,好为足下减缓疲劳。” 黑马竟好似真的听得懂人言一样,仰起脖子长嘶起来。 宋游屈指一弹,一道灵光飞出。 此时刚过惊蛰不久,正是今年新春的惊蛰灵力,又与剑客一样。 “舒某便出发了!” “望一路小心,一路顺风。”宋游对他叮嘱道,“实在无需过于急切。” “明白。” 剑客翻身上马,虽是说着,却立马策马而去,一点都不愿耽搁。 昨夜一夜已然看清—— 先生为封印妖王,坐在泉眼边,一夜未动,一夜不眠,又怎么不急切? 马蹄声迅速便远去了。 宋游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偏头一看,便看见了端端正正坐在自己身边,直直盯着泉眼,一声不吭却犯着困的三花猫。 “三花娘娘睡吧。” “三花娘娘不困。” 一边说话,一边微眯眼睛。 “那就算了。” “舒某去找山神了吗?” “是的。” “是我们遇见过的那个坏山神吗?” “算不上坏。” “他很厉害!” “是的。” “水很难喝!” “是的。” “他会借给我们吗?” “大概会。” 宋游其实也拿不太准。 把握也就八九成。 平州多山,几百里大山中,山峰无数,山神不缺这一座。 若是借了,这座山便将立于此处,镇压雪原妖魔,将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座山,将受往后千百年无数后人祭拜,亦是功德无量。如今的山神正在忧心天宫会不会对他下手,无论是归郡百姓的香火,还是正在发挥作用的山峰,都可以为他解决这份困扰。 此外信中也写得明白。 这算宋游欠的人情,几百年后,若雪原妖王被镇杀,或伏龙观的后人一代比一代强,有了灭杀妖王的办法,再由观中后人将山峰还给他。 十之八九,是会借的。 …… 老马识途,黑马跟随道人一路走来,亦沾了不少灵性,跟随着昨天来时的路,一路狂奔。 速度就连剑客也震惊。 这匹黑马本就是一匹好马,乃是剑客当年行走北方,遇到南下作乱的小股塞北人,将之杀掉得来的。最近一年以来,知晓它有不少变化,但多数时候他都跟先生一样,下马步行,只在探路时才上马小跑一段,既很少全速奔跑,也很少长途赶路,却是不知它的变化有这么大。 弯弯绕绕二百里,不停不歇,很快便看见了寒酥县城。 剑客骑马直接到了寒酥城下。 “何人打马而来?” “金肖金大人可在?” “金大人……” 城墙上有一名兵士立马离开。 没一会儿,一名小吏上了城头。 “舒大侠?” 小吏一眼认出剑客,立马欣喜:“舒大侠回来了?先生可好?雪原之事如何?舒大侠可是要进城?” “舒某还有急事,就不进城了,只问问金大人有没有易于携带的干粮,舒某讨一些,等回来时再向金大人道谢还礼。” “自然有自然有……” “扔下即可。” “稍等!” 小吏也不废话,立马转身往后跑。 没一会儿,就拿着一个包裹,丢下城头。 “多谢!” 剑客弯腰抄起,行了一礼,二话不说,直接便策马离开此处。 一人一马迅速便已远去。 只留下小吏不明所以。 看向北方,亦看不到头。 此乃归郡最北,北风关在归郡最南,若走官道,亦有三四百里的距离。 黑马只在下午便已赶到。 “来者何人?” “来者舒一凡,去年冬日曾随宋游宋先生从此经过,不知宗将军可在?” 城楼上依旧很快出现守将身影,对下方问道: “舒一凡?怎的又回来了?宋先生呢?” “先生在雪原除妖,舒某奉命前往平州有要事办,还请将军开门放行,半月之内,还要回来。” “在雪原除妖,为何要去平州?平州路远,半月之内又怎回得来?” “去平州借一物件。” “开关!” 守将大手一挥,直接开关放行。 剑客又道了声谢,策马而去。 一众守将在城楼上看着,面面相觑,战马乃是将领的另一双腿,自然能明辨马力,只看了一眼,便都在心里暗赞,真是好马。 从归郡到平州大山,几乎要穿过整个禾州,随即是昂州,竞州,还有大半个平州,数千里路程。 剑客早起上路,踏春而行。 黑马与他仿佛都不知疲倦。 甚至剑客隐隐有种错觉,自己的马似乎比自己还要着急几分——每天一早就站好等着了,要是自己走得晚一点,还要来叫自己,而到了晚上,这马似乎比自己还更不愿意停下来。 越跑越快,几乎日行千里。 禾州有些地方冰雪还在,越往南走,便越暖和,一路过了昂州,竞州,又穿过平州,过了南画县,找人一问,便到了那数百里大山之中。 此处与归郡乃至禾州真当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地方。 归郡一片平坦,行走数百里都见不到一丝起伏,一个小坡都看不见,禾州亦无大山,可此处数百里,放眼望去,山峰无数,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 已是二月,大地来春,整片大山都已经变成绿色,神秘而壮观。 舒一凡心中忐忑,却也照着先生的指示,环顾四周,便高声喊道: “在下舒一凡,受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宋先生所托,前来此处,拜访山神,有事相求,请山神出来一见! “在下舒一凡,受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宋先生所托,前来此处…… “……” 连着喊了三遍。 声音在大山中回荡。 忽然,剑客似乎有所察觉,陡然转身。 只见身后山中有一面石壁,石壁高百尺,宽也有百尺,路过时普普通通,此时上边却突然出现了一张人面,正注视着他。 “所来何事?” “……” 剑客不急不忙,不卑不亢,奔波数千里,亦仿佛不觉疲劳,抱拳施礼:“在下舒一凡,受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宋先生所托,前来此处,向山神借一座山峰镇压作乱的雪原地泽之灵,这是先生的手书!” 说着递出手书。 “呼……” 有一阵风吹来,将手书从他手上卷走,卷到了石壁旁边。 片刻之后,石壁上的面孔隐去。 “请喝杯茶吧。” 声音却又从身后传来。 剑客陡然转身,只见身后半山之上,道路旁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间亭舍,也多了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人,在亭舍间摆着桌案,泡了茶,正微笑着对他做出请的手势,叫他去喝茶。 剑客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杀过不少妖鬼,可又哪里见过这等神灵请人喝茶? 只是也没什么好畏怯的就是了。 便信步过去,横剑而坐。 (本章完) 第255章 万里走单骑 大山巍峨,连绵起伏数百里。 在这远离尘世、久无人迹的大山之间,却有一座精美的亭舍,一株弯下腰探出枝条来的迎客松,一张桌案,摆着茶水。 剑客与山神对谈。 “请喝茶。” “多谢。” 剑客一路劳顿,正好渴了。 没有什么可担忧谨慎的,也没有扭捏推辞的必要,只举着茶杯,仰头一口饮尽,尽显豪迈气质。 皱了皱眉,又将茶杯放下。 “咕噜噜……” 水从杯底冒出,茶杯又满了。 “以武入道?” 山神笑眯眯的看着他。 “阁下怎知?” “我在此为神已经一千多年了,以前这条路可比现在繁华很多。”山神指着剑客身后罕有人迹却不长杂草的山路,似乎有些感慨,“一千多年来不知曾有多少人从这里走过,时间长了,就会无聊,我亦与世上顶尖的武人对谈过。” “原来如此。” “看得出你已到了以武入道的边缘,只差一步。” “还差得远。” 山神摇头笑笑,不对此多谈,只继续问道:“你从雪原来?” “禾州归郡之北,原名禾原,与言州交界。”剑客也会意,详细说来,“禾原长二百五十里,宽二百里,地下有灵泽,偶然诞生灵韵,成为一方地泽的先天神灵,因为战乱涨了道行,化身妖魔,盘踞一方,祸害百姓,已经十几年,去年我随先生走到禾州,今年进雪原除妖。” “天宫呢?” “天宫年年清剿,但听说那位妖魔有了不得的保命神通,若非抽干地下灵泽,或灭除雪原生机,否则便不能将之剿灭。” “竟有此本领。” “先生不愿禾原良田化为荒土,而整个归郡又一座山都没有,因此托舒某前来,向山神借一座山,将之镇压。” “原来如此。” 山神虽脾气暴躁,秉性纯直,毕竟活了千年,见多识广,只稍稍一想,便知晓了其中诀窍。 为何要将禾原化作雪原? 为何要以山镇水? 为何来自己这里借山? 瞬间都已明了。 再多想一想,也能品出这件事情对自己的好处。 回过神来,剑客仍旧看着他。 眼神似是询问,又似是催促。 山神便对其微微一笑。 “请饮茶。” “……”剑客便又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小口,又对他说,“先生说,只需随便一座山头即可。” “怎能随便?” “阁下意思是……” “不知可否稍等片刻?” “舒某从禾州而来,五千里路,已走了六天,不急于一时。” “六天?” 山神似是也有些惊讶,随即转头看向旁边歇息吃草的黑马,这才说道:“千里马难求啊。” 剑客本想谦虚一下,说这只是一匹寻常马,又或是说都是托先生的福,但话到嘴边,又想到先生对枣红马、对三花猫的态度,便又说道: “正是。” “哈哈……” 山神豪爽一笑,随即道:“便稍等片刻!” “呼……” 山风吹过,他的身影陡然消失不见。 这半山腰只剩亭舍、迎客松和桌案上的茶。 剑客砸吧了下嘴,将茶杯放下,安静坐着,一边沉思剑道,一边等待山神归来。 山风吹拂,有些凉意。 如此等了至少大半天,才又吹来一阵风,身边无声无息的,便出现了山神的踪影。 此时的山神带着一个小木匣。 木匣和一本书差不多大,高度约有一指,不知是什么木料做的,色泽暗红有纹路,有扣无锁,山神将之放在桌上,推给剑客。 “这是……” “山!” “山?” 剑客郑重接过,只觉手中毫无重量,仿佛拿的只是一个空盒子。 “此山便当做是我赠给你家先生的,不求再还。只是这条路越发冷清了,今后若再走回平州,还该来找我再喝杯茶才是。”山神说着,又微微笑着盯着剑客,“虽说伱也不见得能将之打开,但我也得提醒一句,不可随便将之打开。” “舒某知晓!” “今日已晚了,你也久等了,山中冷清,我就不留你了,下山去吧。赶着时间,倒是可以在山下城中借宿。” “多谢阁下!告辞!” 剑客立马起身,抱剑行礼。 只是刚走出亭舍,又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江湖人。” “嗯?” 剑客疑惑转身。 只见那山神坐在亭舍案前饮茶,转头看向他,笑着说:“我曾听古时一位以武入道的侠客说过:苦思之时,最是困扰,若长久没有进展,不妨试着用几天来……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山神悠悠然说,“或许几日之后,你会忘掉一些不该执着的,又发现一些原先遗漏的,或有新的体会。” “……” 剑客若有所思,随即再次抱剑:“多谢山神阁下,舒某走了。” 这次要诚心许多。 随即翻身上马。 策马离去时,回头一看,那山间路旁不过是一堆杂草,既无亭舍,也无古松,山神更是早已消失无踪。 一切仍旧无声无息。 “彻!” 黑马在山中奔踏起来。 下山之时太阳便已西斜,到山脚下已落到了天边,确实该去城中歇息一晚。 几日以来,颠簸劳顿,不知黑马怎么样,反正以剑客近似铁打的身板,也有几分疲劳。夜宿城中客栈比夜宿荒山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剑客只想洗个热水澡,把备用的衣裳换上,也给黑马好好吃一顿精料。 此地名为南画,一座小城。 进城时刚好黄昏。 剑客没有在城中打马,而是进了城便下马步行,牵着马沿着昏暗的街道缓缓而过。 这边与禾州完全不同。 这里繁华,安定。 黄昏也有商铺开门。 剑客却想起了山神的话,于是果真放空心神,不再时刻沉思自己的剑道,转而去看身边走过的街道,看傍晚坐在门口闲聊的百姓,与这一张张带着好奇朝他看过来的面孔对视,也寻找着客栈。 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当初先生从栩州进平州,似乎正是走的这一条已被废弃的老路,那么定然也是来过这南画县的。 大概也进过城。 说不得自己此时走过的街道,便是曾经先生走过的街道,自己现在遇见的这些人,说不得也在几年前曾与先生有过照面。 感觉便多了几分奇妙。 终于找到一间客栈,名为静福。 剑客想也没想,便走了过去。 “笃笃……” 虽然开着门,却也敲了敲门框。 店家顿时从后院出来,问了他是不是要住店之后,便十分热情,说店中正好剩下最后一间客房,随即将马牵到了马厩,带他去房间。 行李可以放下,盒子与剑却不能。 “客官是个江湖人?” “闲散人。” “刚进城么?” “刚进城。” “那想来定是还没有吃夜饭,可要吃点什么?”店主不敢问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也不关心,只笑呵呵的看向他。 “我的马可得给最好的精料。” “好嘞,最上等的精料。” 剑客这才放了心,坐着问道:“你们这有什么?” “哎哟这可不是小店吹嘘,要说我们这儿,最好的吃食,便是汤饼,要说哪家最好,定是小店的神仙面了,连神仙吃了也赞不绝口。”店主笑呵呵的对他说道,“虽说现在别家也有人开始管这汤饼叫神仙面,可南画县谁不知道,最正宗的,便是在小店这里了。去年郡守上任,听说了神仙的事迹,还特意从郡城来小店吃了一回。” “什么神仙面?” “便是南画汤饼,薄宽的汤饼,一碗精心熬制的骨头汤,只要二十文钱,还带了一根棒子骨。” “为何取这个名字?” “客官有所不知,四年前,曾有神仙化做凡人行走人间,来过咱们这里,便住在小店,住了好几天,吃了一回小店的汤饼,便每日都吃,临走之时都还赞不绝口呢,说有机会还要来吃一趟。”店家乐呵呵,脸上满是自豪,“小店几年如一日,每日选最新鲜的棒子骨,精心熬汤,又选买最好的面,一点都不敢马虎,就等着神仙再回来吃一趟。” “神仙?” 剑客神情有些恍惚,嘴上却说:“不会是骗人的吧?” “哎哟可不敢!那可是要挨天打雷劈的!这南画县的人都知道,谁又敢扯假话?” “说来听听。” “这……” “来三碗!” “三碗?” “尽管上!” “好嘞!” 店家进去吩咐了后厨,便又出来,这才给剑客细细讲来。 剑客听着,很少说话。 尽管在禾州跟随先生除妖已有一年,不知除了多少妖魔鬼怪,降了多少奸人歹邪,但自己到此本是偶然,夜宿城中是偶然,到这店里也是偶然,此时听店家讲述,心中仍旧不免觉得奇妙。 仿佛自己在此偶遇了四年前的先生。 想来先生听说此地四年的变化,心中也会有不少感慨吧? 剑客耐心听完,微微一笑。 此刻心中全无剑道。 晚上吃了三碗汤饼,洗了个热水澡,第二天早晨又吃三碗,道别店家,牵马穿过整个南画,便又重新上了马,疾驰而去。 此事急,依然耽搁不得。 回程的路上速度虽然不变,只是却不再像来时一样,骑在马上也时刻思索剑道,而是暂且将之放下,看路边泥花草露,山水风景,夜逢恶鬼便随手将之斩掉,路遇山贼剑上也染上鲜血。 偶尔在官道旁边喝茶,有不讲究的人见他一人一马,却又时刻护着一个小木匣子,以为是珍宝,也挑着无人的风水宝地来寻个死路。 终于再次进了禾州,到了归郡。 过了北风关,直达雪原。 真乃万里走单骑。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不投也是浪费,不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本章完) 第256章 禾原生机 到了原本的雪原,剑客却不由放慢了脚步。 雪原上的冰雪已经彻底融化,一片平整的大地上,才十来天的功夫,青草便已然冒出了头,远远看去,大地一片青绿,万物复发,生机勃勃。 策马行走其中,无论是剑客还是黑马,心情仿佛都柔缓了许多。 而在这柔缓当中,却又不免发愣。 这便是那片冰雪妖国吗? 心中还记得当初冰封大地、风雪肆虐的场景,也记得之后雷霆万钧、毁天灭地的画面,哪怕临走之时,这里也是有雪的。 此时真当判若两地。 无雪,无雷,唯有遍地生机。 这便是天雷的生吗? 一时又不禁恍惚。 蓝天白云,草地青葱,远处露出的民房,隐隐能辨出的官道,划分出来的田土,道旁枯死已久的行道树,一切好似都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若非平原上那些庙子还在,自己也确实过了庙子,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到了雪原。 不觉已是二月下了啊。 或许该改回禾原之名了。 “彻!” 剑客许久才大呼一声。 黑马顿时撒蹄狂奔,踏草而行,蹄下扬起黑土也扬起草碎。 只是这一路再走过来,便也能看见这片土地的不凡之处了——无论是地上的森森白骨,还是那道旁倒着的正在腐烂的巨大妖魔躯体,躯体旁边散成一堆或隐隐现出巨大人形的碎石,又或是地上被砸出的深坑、被犁出的沟壑,都显示着这里曾有一段时间,并不再是人的国界,也显示着人在将之收回的过程中,曾有过一番了不得的大战。 终于又到了那眼泉水边。 这里的青草更盛,大地已变成了一片青绿,唯有那眼泉水四周色泽斑斓,像是大地中睁开的一双妖鬼之眼。 一匹枣红马安安静静在远处吃草,道人依然坐在泉眼边,位置和原先一样,姿势也不曾改变,仿佛这方世界似乎唯有他没有变化。一只三花猫背靠着他的身体像是人一样瘫坐着,看着远处出神。 直到马蹄声近了,她才换了姿势,爬起来盯着剑客。 “吁……” 剑客翻身下马,捧着匣子。 “先生!幸不辱命!” “这么快啊。” “该再快些!”剑客小心的捧着木匣子走过来,“山神告诉我,这便是山,只让我带回来给先生!” “知晓了。” 宋游坐着不动,反身从他手中接过匣子。 只看了一眼,便就明白了。 随手将盒子打开,里头铺着锦布,有一块不足巴掌大的小石头,大致呈三角形,细看能在上边看到无数细密的纹路,还有青绿的小点儿,仿佛是将一座险峻的石峰一点不差的等比缩小,做成了把玩的物件。 剑客目不转睛的看着。 三花猫也扒拉着道人的胳膊,将目光投过来。 神奇的是,刚一打开盒子,这小石头见光便长。一个眨眼,便已大了一圈,稍不留神原先的盒子竟然就已经装不下它了。 “喵……” 三花猫看得一愣一愣,爪子差点不受自己控制,要伸过去摸。 “离远一些。” 道人捧着盒子,终于起身。 回身走出一段距离,一边走一边施法,将阴阳四时法阵与这座山石中的灵韵相连,以山石灵韵来供给法阵,便随手将之一抛。 石头飞到空中,瞬间变大。 眼前出现一道黑影。 “轰!” 大地都颤了一下,水花与泥土四溅。 等到剑客与猫儿回过神来,石头已经变成了一座直径十来丈、高也差不了多少的小石头山,落在大地上,刚巧将整个泉眼罩住。溅射出的水与泥土最远的也刚巧落到了一行人的脚边。 更神奇的是,这座落在地上的小山竟然还在增长。 地上的泥土与青草被它逐渐推开。 小山的底部也逐渐陷于地下。 剑客直盯着那边,稍微回过神来,只见身边先生笑着看他,问道:“山神可好说话?这一路可有遇到麻烦?” “回先生,山神阁下很好说话,我只将信呈给他,讲了禾州禾原之事,他便取来了这座山。”剑客心中仍旧有些震撼,却还是答道,“路上虽有一些不开眼的人,但也称不上麻烦,倒是舒某从山神手中借过山,下山之后在南画夜宿,听说了些先生以往的故事。” “南画啊……” 宋游陷入了回忆。 好似过了很久。 又好似没有多久。 “走吧。” 宋游抖一抖已彻底被泥水浸透的道袍,又瞄了眼小山上已经显出形状但却显得格外小的古松,转身往远处走去:“这山还不知有多大,我们最好离远一些,再慢慢说。” “是。” 一路远离泉眼与小山。 期间剑客与三花猫几度回头,想看那山长得有多大了,又想看道人要走多远,但见道人一路远离,走得很远,直到那座已经长到十多丈高的小山在视线中成了一个远远的小石包,这才停下来。 几人在青草地上坐下。 剑客目光瞄向远处,又忍不住看向身旁的青草,低头掐了一根,这才对宋游说:“说来也巧,舒某到了南画,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便是先生与三花娘娘曾住过的那家。” “可是静福客栈?” “正是!” 剑客说到这里也不禁觉得有趣:“先生可还记得南画的汤饼?” “自然记得。” “先生临走之时,可还说过,以后还要再去吃?” “似乎说过。” “那想来先生对它赞不绝口也是真的了。” “倒也是真的。” “只是先生定然不知,在先生走后,整个南画县都在流传先生的传说。那静福客栈的店家更是给自家的汤饼取了个名字,叫神仙面,听说南画城中大大小小有不少卖吃食的店都开始效仿,将汤饼改称作神仙面。”剑客不禁笑了笑,“听客栈的店家说,此前郡守新上任,听闻先生的神仙故事还曾特地来过南画,在那静福客栈吃了一碗汤饼。” “这倒是有趣。” 宋游也不禁露出了笑意。 “兴许等先生以后再回平州,路过南画,城中大街小巷都是卖汤饼的。”剑客说到这里,这才顿了下,“对了,舒某这才想起,临走之时平州山神曾托舒某带一句话。” “嗯?” “山神说,这座山峰便算是赠给先生的,无需归还,只是如今平州那条老路越发冷清了,让先生以后再路过平州,记得去找他再喝一杯茶。” 话音刚落,旁边便响起声音—— “苦啾啾的……” 剑客闻言立马低头,看向猫儿。 猫儿也正仰头看向他。 一人一猫似乎有些同感。 “那是自然。” 宋游则笑了一声,缓缓说道。 这位山神倒也粗中有细。 假设这座山要在此处镇压雪原妖王五百年,这五百年中,山神自然香火不断。若是要还,自然也就这五百年香火,若是无需归还,等到此处的雪原妖王不需要这座山的镇压之后,山神仍旧能继续享用禾州百姓香火,也许千千万万年。 只是计较自然有计较,人情也是实打实的人情,做不得假的。 宋游该欠平州山神一次。 未来也当再去喝一杯茶。 “那你可有从店家口中听过南画城外的尼姑庵?”宋游继续问道。 “听说过。”剑客会意,立马说来,“听说尼姑庵里原本有几位尼姑,只是现在都不在尼姑庵里了,尼姑庵也废弃了。不过倒又听说,那李大官人准备出钱将那尼姑庵改成义塾,还拿出了田地,当成学田。而那几位尼姑现在有的在自己织布,有的在城里做小生意,卖腌菜。” “南画的布可是一绝。” 宋游看了眼身边的三花猫。 可惜今天三花娘娘是三花猫,自她领悟了变化衣服的神通之后,也再没有穿过那身在南画做的三色衣裳了,只是宋游依旧把那身小衣裳留着,一直搁在被袋底下,舍不得丢掉。 而后来三花娘娘化作人形时,衣服无论厚薄,基本都是三种颜色,样式也都和南画那身三色衣裳相差不多。 想到了布和三花娘娘的小衣裳,便又想到了那晚的腌油菜花。 “南画的腌油菜花也有特色,你去的时候,油菜花应该正好开放,尼姑庵里有一位做得很好。” “那我倒是错过了。”剑客笑了笑,也没多遗憾,继续讲述,“那位李大官人则成了南画县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家里人开了一家布庄,专门请城中穷苦人家的妇女去做工,待她们很好,做的布也很好,各地的人来买布,都愿意从他这里买。原先他是在县里有官职的,听说新来的知县不仅不介意他原先做过的错事,反倒对他十分看重,也算有几分气魄。” “也是好事一件。” 宋游如此说着,心中却很感慨。 世事真是难以预料,这才四年时间,旧事旧人便都有了变化。 谈话间的功夫远方的山又长大了一些,只是如今的它已经很大了,加上离得远,增长的幅度便不如先前那般令人震撼。 倒也明显看得出来。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禾原妖魔已伏,积雪已化,小草都已钻出了土层,然而飞禽走兽一时半会儿仍旧没有回归此地,夜里一片寂静。 二月的禾原,仍有凉意。 宋游已是许久未睡了,如今一倒,垫着毛毡,裹着毯子,便结结实实的睡了一觉。 连梦也不忍搅扰了他。 醒来时正是清晨,天将亮不亮,头顶和西边还黑着,东边却已显出了光亮。几乎睁开眼没有一会儿,便有一缕晨光射出,自平整的大地边沿一直斜斜的射向头顶天空,是透着勃勃生机的红。 晨光慢慢往下,镀染了石山。 一夜之间,前方大地之上已多出了一座巍峨雄壮的石山。 (本章完) 第257章 古老的神话到了面前 石山巍峨雄壮,又并不粗陋,占据了视线里的大半区域。 偏偏此处一片平整,视线所及之处,连一丝起伏都看不到,这不仅是大地之上唯一的起伏,也是唯一的一座山。 这山又不是土山,也不是矮山,它就像是一块灰白色的巨石,若说有多高,自然远比不得那些高原山脉和连绵重叠的群山,可它拔地而起,既不站在高原也不站在别的山上,分明只是平地上一座独立的峰头,如此便算是很高了,若是大雾天,山顶恐能穿透云雾。 山体并不光滑,又很陡峭,上边除了一些扎根于石缝间的古松,几乎没有植物。在这片辽阔的平原之上,它既显得突兀,又觉得是点睛之笔,宛如此方天地的中心,给人以极强的视觉震撼。 这么一座山,即使在别处看见,也会为之惊叹,何况是在此处。 何况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 反正剑客眼中是充满了震撼。 道人见了,亦是不免惊叹。 平州山神是用了心了。 “过去看看。” “好!” 一行人立马起身,收拾行囊,往前方那座巍峨石山走去。 原本昨日是走了挺远的,然而今早起来一看,这座大山却似乎已经到了面前,占据了视线中的一大部分,有一种近乎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远远望去,只觉气势雄壮无比。 走近一看,才觉险峻难以攀登。 绕山一圈,才知占地有多广阔。 这么一座山,真是放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名山盛景的,却被道人一封书信便从平州数百里大山深处,借到了这从无大山的禾州归郡来。 剑客震撼,道人亦然。 然而送别千里,终须一别,此时雪原事已了,便也是他们分别的时候了。 “舒大侠。” 宋游转身对剑客说:“此处已是禾州边缘,你去光州,要南下折返,我和三花娘娘要继续北上,便就在此山脚下别过吧。” “好!” 剑客也很干脆,与他抱拳:“便祝先生北上一路顺风!” 在此别过,倒也是好事一件。 “也愿足下寻亲顺利,早日找到自己的剑道,我和三花娘娘会在江湖中留意着你的传说。”宋游说道,“多谢相送。” “但愿有缘再会。” “舒某有缘再会~” 这一路走遍整个禾州,何止千里,无论是剑客的陪伴与护送,或是道人的指点,都并不简单,一路降妖除魔,经历也不寻常,只是两人与三花娘娘都没有多说道谢或扭捏的话,互相行了礼,便算道了别。 “彻!” 剑客翻身上马,往身后来时路去。 大山边上只留下一人一马一猫,马儿仿佛没有感情,低头吃草,猫儿目送着那离去的一人一马,道人则收回了目光,仰头看向这座大山。 “呼……” 只见道人对着山吹一口气。 “哗……” 山上碎石滚落,原本凸出的一块山石变成了一块石碑,生在此山中。 石碑上写着一行字: 明德六年二月,舒一凡与黑马自平州山神处借来镇妖。 “走吧。” 道人收回目光,也转身离开此处。 却是仿佛已经预料到了,当归郡人再次鼓起勇气走入禾原,当年长的客商再次从此经过,见到这座突然出现却又险峻巍峨的大山的震撼。也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未来千百年间文人墨客来到此处,见到此山后写下的诗词文章。 又仿佛预料到了今后这里的香火。 敬山为神,本就是世间传统,何况这么一座独特的神山。 而道人已经走远了。 枣红马默默跟在后头,三花猫则停在原地,多看了那石碑几眼,待认清字后,这才转身小跑着追上去。 一行人往北而行。 …… 金姓小吏在北城门已等待了将近两月。 这将近两月以来,他每日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常常站上城头,眺望北方,一看就是许久。 毕竟离得远,即使地势平坦,借助城高,也远远看不到雪原中的景象,但却可以看得到那方的天空。 寒酥大疫直到前几日才被彻底控下,自己就算有胆量过去看,也不能随意出城,倒是从外地来了一支赠药的队伍,还有大夫,据说是在别地听闻了蔡神医的事迹后自发前来的,他们住在城中,有时会从城中出去,前往各地村落看病赠药。有些村落距离雪原并没有多远,能从他们口中听说雪原的动向。 前面十几日,那方风起云涌,夜晚偶尔可以看到光芒闪烁,似乎有雷霆,但是离得太远了,已经听不见雷声了。 十几日后,又听出城赠药回来的人说,雪原一下冰雪融化,一下大雪纷飞,又常常雷霆肆虐,十分神异。 听闻消息,即使城中贵人也忍不住到了这方城墙上,眺望北方,只以为是又有神灵下界,在雪原除妖。 寒酥人深受其害,自然希望这次能将雪原妖魔彻底剿灭。 然而这种事好几次了,谁也拿不准。 直到正月过去,二月到来。 那方天空的阴霾明显散去,听去赠药的人回来说,雪原之上始终萦绕的暴风雪也在停息,甚至积雪都在融化。 后来随同先生一同前往雪原的舒大侠到了城下,问自己要了些干粮,便又匆匆忙忙策马而去,不知前往何方。似乎正是自那以后,便听说雪原的暴风雪已经彻底平息,上空的阴霾也彻底散去,积雪一日比一日薄,有雪水从雪原流出。 城中无论官吏百姓,皆是大喜。 金姓小吏自然也是大喜,只是大喜之中,又多几分震惊。 二月下旬。 寒酥大疫被除,城门再度开启。 虽仍旧少有人进出,但城中还幸存下来的人也都走出了家门。 街道上终究是见到有人影了。 人们互相慰问,感慨交谈,仿佛共同走过一场大难,便有种莫名的情感。 自然无人忘记去年冬日那场灵雨,无人忘记托梦的社神,更无人忘记走入病迁坊为病患消灾解难的道人与僧侣。 当日人最多的地方,便是城中庙宇。 香火最盛的不是正殿中的神佛,而是门口左边将将半人高的小庙,庙前泥方摆了一块又一块,插满了草香,烟火如云。 然而说来也巧,也就正是开启城门的当天晚上,寒酥县的百姓又都同时做了一个梦,梦中仍是当初来提醒城中百姓外出沐浴甘霖的社神,乃是名为罗盈花的一位慈祥老妇,只是身材比上次梦见时高了些。 社神告知他们,今年正月初一,有仙人踏入雪原,在雷公协助下,耗时七七四十九天,已然镇压了禾原妖王,今后的禾原回归太平。 人们醒来,自然又是大惊。 还在大清早,城中便沸沸扬扬,明明人没剩下多少,却大街小巷都是互相佐证与议论之声。 愿意相信,又有所顾虑。 想要查探,又不敢前往。 县衙之中也是一样,一片议论之声。 有人说该派人去看一看,有人想再等一等,有人对土地婆充分信任,又有人更为谨慎。好不容易决定好了要派人去看,可是多年以来,雪原妖王在寒酥官民之间的形象已是极为可怖,谁又敢带队前往? 金姓小吏原本只是城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胥吏,地位很是低下,因为大疫之下,城中胥吏死了不少,兄长又因为主动接管病迁坊而染了病,这才慢慢在县衙里有了说话的地方,听闻贵人们的纠结犹豫,稍作思索,咬了咬牙,便主动站出来。 “大人,属下愿往!” “你愿前去?” “愿意!” “好!太好了!便由伱带人前去,查探回来,本官再记你一大功!” “多谢大人!” 小吏这便应允下来。 带队的人有了,又带谁前去,换了别的胥吏,或许为难,但他却也觉得好找。 自家兄长虽说痊愈,但痊愈之后身体也不太好,一直在家养病,是不便前往的。然而当初病迁坊中亦有别的胥吏班役,有的病轻,才刚到红眼的第一天就被控制住了,现在已经回复原职,这些人都知晓那位先生与大师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去与他们说清,大概会有人愿意同行。 不出所料,仅仅次日,小吏便带上了几个人和一头驴子,出城往北而去。 半天时间,到了雪原。 和传闻中的一样,此时的雪原头顶早已没了阴霾,暴风雪也已经停歇,大地积雪融化,已经长出了青草,沐浴在阳光下,恍然如梦。 那些庙宇依旧矗立着,仿佛一条线,说明此处曾经禁锢过了不起的妖王。 众人面面相觑,在小吏的催促下,才胆敢跨过庙宇,走进雪原。 一切如常,却又让人心惊胆战。 一行人一路往前行去。 冰雪果然一点都见不到了,重新融化成水,填满了路边的沟壑溪河,不仅青草钻出了土,而且有些看似已经枯死的树,竟然也发了芽。若非所有从冰雪中露出的房屋都空空荡荡,常有白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让人觉得这里不是雪原,只是归郡很寻常的一片地方。 直到再往深处走一段…… 那路边巨大的飞禽走兽尸体,有的已经腐烂,有的只剩白骨,有的则才刚刚开始烂。有的还很完整,有的则被捶得破破烂烂。这一切都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很多场令凡人心惊的大战。 一行人看得害怕不已。 胆子稍微小些的,没走多远就提出想要回去了,只是金姓小吏壮着胆子继续往前,众人这才越走越深。 然而没多久,他们又惊住了。 远方天际出现了一座山。 从无山丘的归郡,居然有了一座山。 起先模模糊糊,随着众人走近,这才慢慢显出真容来,整个靠近的过程,亦是众人逐渐震惊的过程。 直到一行人来到它的面前。 这是许多禾州人一生也没有见过的大山,人在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这一刻众人心底的震撼无以言表。 仿佛古老的神话到了面前。 …… 月底最后一天,求临期月票啦! (本章完) 第258章 言州军营(加更求月票) 雪原另一边也建有庙宇。 到了此处,大地也终于有了起伏。 数十上百丈高的山丘,却有着温柔的曲线,临近阳春三月,已长满青草,想来即使最陡峭的山坡,马儿也可以斜着走上去。 庙宇便建在这些山丘上。 禾原冰封十几年,雪化之后,原先的官道自然显现出来。 一人一猫一马便沿着禾原通往言州的官马大道前行,一直走到山脚下,便已经看见了原先设立的禾州与言州的界碑。然而再往前看去,道路十几年没有人走,早已经被青草覆盖,辨别不出来了。 道人带着枣红马继续往前。 猫儿在草丛中小心迈步,不时停下来,看向身边,不知被什么动静吸引。 依稀能看出原先道路的方向。 因为两旁都是连绵的山丘,中间只有这一条通道,道路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的翻山而过,自然也是从中间经过。 总共花了一日,走出禾原。 又花半日,见到了关卡。 关卡据山而建,有精兵把守。 守军既守北方,又守南方,如今这个时候,无论是哪一方,都不敢掉以轻心。 城楼上的兵士远远看见有一人一马从禾原的方向走来,既警惕又惊骇,甚至弓弩都已经上了弦,待得仔细一看,又慌忙去禀报校尉。 校尉一看,又立马去叫守将。 将军来时,道人已到关下。 低头一看,这才看出,来者不仅一人一马,脚边还有一只三花猫,只是猫儿太小,隐没在草丛中,隔得远了实在看不清楚。 守将没有立马让身边的人放松警惕,稍作沉思,这才对着下方喊道: “来者何人?” 宋游仰头与守将对视,抬手行礼,诚实答道:“在下姓宋名游,乃是一游方道人,自禾州来,要去言州,有度牒与普郡太守手书为证。” “哪里的道人?” “逸州灵泉县。” “……” 将军闻言不禁左右转头,与身边人交换了下眼神,这才继续问道:“禾州与此有禾原相隔,禾原已是妖魔盘踞,你又如何过得来?” “禾原大妖已除。” “大妖真被除了?” “雪原已化,将军难道不知?” “……”将军目光闪烁,“先生在禾州之前,又从何处来?” “回将军,从长京来。” “可是榆树街?” “回将军,是柳树街。” “果真是宋先生!” 将军喊了一声,立马挥手,身边便有一人大喊开城门,将军则对下方喊道:“宋先生莫要见怪,妖鬼狡诈,常有善于骗人的,我等虽早已知晓宋先生可能会来,也早已知晓禾原冰雪已化,却也怕有妖魔未被除尽,想以诡计过关逃脱,不得不多些谨慎!” “不敢不敢。” 门内逐渐传来沉重的推门声。 宋游则四下打量。 这座关口还挺气派,城门也大,能想象得到雪原妖魔作乱以前,此处作为禾州通往言州的交通要道,不知有多少人从此处进进出出。如今关口朝南的一端不仅长满了杂草,自己一路走来,也见到过没被清理干净的碎骨,有些能明显辨别得出不属于人,因此又能想象得到,偶尔也有小妖小怪混过庙宇神灵的警戒,意图从此往北,被官兵发现,击杀在关口前。 就如城中捕役平常查人案,有时也要捉妖鬼一样,此处守军除了防备塞北草原十八部,也要防备雪原的妖怪。 大晏走的是精兵路线,边军精锐以武人为主,本就血气旺盛,武艺高强,在军中磨练出了一身胆气煞气,再加上一身甲胄,强弓硬弩,寻常虎豹豺狼或是得道不久的小妖小怪,还真的不够看。 “嘭……” 眼前城门已经彻底打开。 关口左右各站着一队甲士,全都长得一边儿高,一身铠甲怕有几十斤,头盔连脸都看不见。领头一名高大将军,身后站着几个小校,无论将军还是小校都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却都是重礼相待。 “末将蒲正业,多有耽搁,先生还请见谅!” “将军言重了,正是将军这般尽忠职守的人,才能守得大晏安宁,又哪来的见谅?”宋游与之行礼。 “先生请进!” 蒲将军对他做出请的手势,随同他一同走进关城门洞,这才说道:“我等去年便已接到陈子毅陈将军的来信,若有一名道人,带着一匹枣红马与一只三花猫从禾原而来,要从此去言州,禾原妖魔便已平定,命我们务必礼遇放行,我等已在此恭候多时,不过真当等到先生来时,还是险些不敢相信。” 一句话里,既讲明了自己为什么知晓他会来,又讲了为何陈将军书信在前,自己等人却还是格外谨慎。 恐怕当初接到陈将军书信时,他们也是不敢相信的,只是由于陈将军的威信,便也不敢轻慢,通报了全军。然而等啊等,却由夏入秋,又从明德五年等到了明德六年,如今都开春了,才等到。 怕是早就觉得那道人不可能来了。 “陈将军有心了。”宋游道了一句,随即又问,“不知陈将军可安好?” “应当安好,前两个月才接到从边境传来的陈将军的将令,说要严守关卡,免得有塞北的小股游骑或妖魔鬼怪从此经过,进了雪原去,又与雪原的妖魔里应外合搅起更大的乱子来。” “边境战事又如何呢?” “具体不清楚,似乎十分激烈,不过陈将军既已回到北方,自然能胜。” “原来如此。” 宋游听着若有所思。 蒲将军不敢怠慢于他,又想知道禾原之事,便命人杀了牛羊,要在大帐中摆宴席,盛情款待他。 此次没有上次北风关那般急切,加上宋游初到言州,人生地不熟,也有些想问的,便应了下来。正好在雪原两个月来,不仅没睡过床,也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吃过一顿饭,也该歇息一日。 当天晚上,大帐之中,除了蒲将军、宋游和三花猫以外,只坐了几个亲信小校,有士卒端来好酒好肉。 酒都是大坛的酒,用大碗来装,肉都是大坨的肉,既有煮的也有烤的,在中间点起了火盆,映得大帐火晃晃的,将军小校说话嗓门都大,一下子便有了几分军营分炙的豪迈,亦是宋游没有体会过的。 主客先敬酒,说几句客套话。 用刀子切肉,宋游照旧先给三花娘娘。 “先生这猫可有讲究?”将军看出了道人对猫的态度。 “将军有所不知,此非凡猫,乃是三花娘娘,原本就是逸州的猫儿神,法力高强,神通广大,在下一路走来,多亏了她。”宋游解释道。 “哦?原来是三花娘娘!”将军和小校皆是大惊,“不知三花娘娘可能懂人言?” “自然懂的。” 这位将军镇守于此,想必见过不少妖魔鬼怪,与南方人不同,宋游也没必要在他面前隐瞒。 “那便是末将失礼了,该给三花娘娘添一张桌案才对!” “这倒不必,三花娘娘与我在一起就好。” 宋游低头看向猫儿。 猫儿则一只爪子按着他的腿,仰头直勾勾的盯着说话的将军。 又过了一会儿,宋游才问道: “不知此处距离北方边境还有多远?从此处过去又是什么地界呢?” “这里距离边境也就六七百里,从此往北,乃是一片草原,名曰多达。大部分地方被划作了官家牧场,为军中养马,也有牧民。先生若是沿着大路走的话便没什么关系,只是春天野草疯长,有时候我们都找不到路。要是先生进了草原深处,若是遇见牧民,不要慌乱,大概是要请你去帐篷里喝一顿酒的。”蒲将军说着哈哈大笑几声,心中豪迈,随即才又说,“言州早在虞朝便归属我中原,牧民有北人也有中原人,要是语言不通也没关系,他们定会拉着先生你说个不停,伱听不听都成,只要有个活人,他们就高兴了。” “此处百姓很热情啊。” “那是!” 蒲将军说着顿了一下:“不过若是不慎进了官家牧场,先生那匹马,嗯,末将一会儿便给先生写封书信,自然也没人敢为难先生。” “那便多谢了。” “先生此时倒是来得正好。”下边又有个小校说,“下月初八乃是多达的赛马节,整片草原的人都会聚在一起,热闹不已,特别是,特别是草原上的人和南边的人性子不同,能歌善舞,又好歌舞,从南边过来的人,若去赛马节上走一趟,定会震惊不已。” “如今也办赛马节吗?” “自然要办。”小校说道,“妖魔是妖魔,战乱是人祸,赛马节是天大的事,只要塞北十八部还没打过来,都是要办的。” “那倒真该去看看。” “先生若想前往,我们倒可以派个人带先生去。”蒲将军说。 “这倒不必,随缘就好。”宋游笑着说道,“在下正好在草原上多转转,领略一番南方见不到的草原风光。” “哈哈,便依先生。” 众人把酒言谈,又说起雪原。 只是宋游实在不好意思太过吹嘘,只讲个大概,点到为止,具体的,想来过两日关卡自会派探马去看。 再说起归郡的瘟疫,说起蔡神医,说起长枪门的江湖好汉,皆令人感慨不已。 此处条件不好,没有专门从事歌舞的人,唯有一名偏将弹得一手铜琵琶,用破锣嗓子唱着豪迈的词,像是今日傍晚草原上的落日,映在了在九曲十八弯的溪流里。有小校喝醉了,也高喊两声,亦或拔剑舞来助兴,剑术比不得舒一凡,却也都是有武艺的人,若不从军,混迹江湖,恐怕也能在一方地界有些名号,一时也引得喝彩连连。 宋游与三花娘娘在军营中吃喝了一顿,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蒲将军还赠了他干粮,这才道别离去。 前方已是言州,道路也已显现。 …… 五月月票第九!感谢大家! 顺便加更求月初保底月票! 以真心换真心! 上个月月票第九,实在让人意外,感谢大家!本身最开始只是想凑够月票目标,发现到了前十,也只想着多苟几天,中间也没求票,结果没想到居然一直苟到了最后,多谢大家!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260章 草原会与赛马 一觉睡醒,身边已整整齐齐摆了七八条小鱼,三花猫浑身湿漉漉的,就躺在旁边草地上、阳光里,睡得很沉。 天地依然辽阔,枣红马则跑了回来,正站在树荫旁吃草。 “……” 宋游长出一口气,不急不忙的起身,去把鱼全部剖洗了。听见动静,三花猫抬起头来看了他几眼,便又翻一个身,继续躺着睡觉了。 晚餐便是烤鱼和烤鼠。 就着星河入眠。 衣裳晒了一日,又吹了一晚的风,第二天早上便已干了。 一人一猫一马这才继续启程。 行走于草原之中。 言州地广人稀,独自行走在这样的天地间,确实会有种孤独感。然而一旦接受了它,它便丝毫不足为惧,反倒使内心变得更辽阔与宁静。 独行是一种最常见的修行。 无论对谁都是一样。 偶尔走上山坡时,会在远处看见一个白色的帐篷包,偶尔点着篝火过夜,会有群狼试探的过来查探,有雨时便找一棵树坐一晚上,没有雨的时候便躺在这片大地上看满天星河流转。 如蒲将军所说,有时会被牧民请去做客,有时会被官家牧场的人拦下,因为枣红马既没有缰绳也没有放过坐鞍的痕迹,而受到怀疑。 遇见人是好事,可以问问路。 遇不见也是好事,正好享受独行。 宋游走得很慢,一日就走几十里路,多数时候都在休息、出神与感悟天地灵韵,如此也慢慢接近了蒲将军和小校说的举行赛马会的地方。 路上已然遇见了同行之人。 宋游和一位负责官家牧场的大人聊过,这赛马会其实并不叫赛马会,它有自己的名字是祭拜天地的活动,然而就如中原的庙会一样,这么多人好不容易才聚到了一起来,尤其是这大草原上,难得看到这么多人,自然不能光是祭拜天地。 歌舞表演要有。 贸易往来要有。 各种娱乐活动以及促成男女婚配的活动也要有。 大家皆是世间凡人,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七情六欲与人间烟火气,自是一样都不能少。 其中最热闹的活动,便是草原上的贸易往来,换些生活物资还有套马、赛马等活动。军中的人对赛马最关注,便管它叫赛马会了。 脚下的路慢慢看得清楚了,有着明显的被人马踩踏、车轮倾轧过的痕迹。 宋游不疾不徐,沿着路走。 三花娘娘化作女童,跟在身边,拿着竹棍打路边的草。 不时有少年自身边打马而过,也有举家出动骑着马自他身边慢慢超过去的,还有赶着牛车马车拉着货物的,走在路上叮叮哐哐的响。所有人看见宋游身边既无缰绳也无马鞍的枣红马,都忍不住向他多投来目光。 不知是本性热情,还是草原太空旷、太久没和人说话憋的,很多人都会与他打招呼,有说当地话的,也有说大晏官话的。 听不懂的,宋游便微笑颔首。 听得懂的,便对谈几句。 言州虽有一部分是草原,也与塞北接壤,毕竟从虞朝起便归属中原,迄今已有千年。北边早就铸了长城,除中原王朝衰弱时可能沦陷,其余多数时候都掌握在中原王朝手里,在这草原当中,哪怕是当地人,也只是与塞北人有相似之处,其实早已不一样了。 尤其是各朝各代对言州这片草原的管理方法不同,前朝便是由北王自治,不过北王对前朝过于忠心,大晏打天下时,顺便把他也打了,现在的言州北人在文化上便越发向中原人靠拢了,甚至要读书科举,不乏入朝为官的,也是大晏强盛包容的体现。 而过了这片草原,言州别处便和其它州差不多了,就好比当初遇见的那位算命的道人,就来自言州。 走着走着,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喊声: “那个道长!” 声音清亮而有少年感。 宋游不由回头。 是一名骑在一匹黄马上的少年,脸被晒得黝黑,对他一笑,牙齿却很白。 看起来似乎是跟随家人一同来参加草原会的,身边还跟着兄弟姐妹与一男一女两名中年人,也都对宋游露出笑意。 “有礼。” 宋游仰头说道。 “你们也是去参加草原会的吗?”马背上的少年逐渐追了上来。 少年骑的同样是一匹北元马,只是要比宋游的枣红马高大一些。 “是,去看看热闹。” “就在前边,没有多远了。” “多谢。” “你们有马怎么不骑?” “走路就好。” “嘿嘿,是不是你的马太小了,驮这么重的东西,怕把它压死了?” 少年说着哈哈一笑。 身边几个与他大小不一的兄弟姐妹也跟着笑。 宋游倒能察觉得出,里头并无恶意,于是也回道:“确实是怕把它累着了。” 枣红马也依旧默默的往前走。 只有三花娘娘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路边上,高高抬起头盯着说话的人。 骑马比走路快,少年一行人慢慢从宋游身边超过,走到了前头去。 只是少年仍旧转过头来,好心的提醒他们:“虽然没有多远,但是不骑马的话,可能也要走到晚上去了,晚上草原容易迷路,还有狼,先生最好在晚上之前走到草原会的营地去,不然小心小女娃被狼叼走。” “多谢。” 宋游微笑送走他。 小女童则依旧站在原地,高高仰头盯着他,眼中露出思索之色,直到他走远,自家道士也走远了,才快步追上去。 走路确实不如骑马快,不知多少人从道人身边经过,双方互相转头,对视了不知多少面。不过道人脚步坚定,即使本来想要多休息,三花娘娘却似乎想要快些到草原会的营地去,宋游自然要听三花娘娘的,便几乎没停。 傍晚时候便看见了营地。 是一大片白色的帐篷,有大有小,除了中间几座大帐排列较为规矩以外,其余的都很杂乱。大的能比一间房,小的也就只能躺一个人。中间有人堆了木柴正在点篝火,外围还有一大片场地,已被马践踏得看不见青草了,正有人骑着马在上边奔踏,并不断发出嘹亮的喊声。 两人一马慢慢走过去。 耳边突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许多人说话的声音汇集在一起,使得在草原中穿行数日的他们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一大一小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 “诶?先生。” 身后忽然又传来了喊声。 宋游转头看过去,还是那名少年。 少年开心的笑道: “又见面了!” “很有缘。” “伱们在哪住?” “还不知道。”宋游便停下来与他说话,“大概随便找个地方吧。” “草原会上有很多小偷,你们没有帐篷,东西放在地上,可能被偷走,马也可能被偷走。”少年直率的提醒道,说着还忍不住笑,“而且经常有人出去之后找不到自己住哪,有人东西被偷完了,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那我们得小心些。” “要是下雨就更惨了。” “是啊。”宋游回道,抬头看天,“还好这几天都不会下雨。”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你会法术嗷?” “略懂。” “真的会呀?” “一点点。” “听说晚上也有会法术的人,很厉害,会表演法术,我还没见过。” “这样……” 少年的话太多太热情,宋游一时不知怎么回他。 双方聊了几句这才分开。 前方不知多少营帐,中间人来人往,还有牛羊马,宋游带着枣红马从中穿过,小女童亦小心的避开来往的大人和地上的马粪,紧跟着他。 到处都有人在饮酒对谈,高声说话。 熙熙攘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来。 可惜即使现在大晏强盛,哪怕远在西域的人,也以会说大晏官话为荣,但这终究不属于穷苦百姓。在此交谈的人大多用的当地语言,耳边充斥着的大部分声音宋游都听不懂,只能静观他们神态,由此感受他们的情绪。 听得出人们有忧心,应当是受战乱与妖魔所困扰。 不过更多的还是喜悦和兴奋。 也听得出有人是早就认识的,也有人本是陌生的,来自这片几百里的大草原上不同的地方,似乎本不需要提前认识,一坐下来就是朋友。 偶尔也有听得懂的,多数来自此地的商人和官吏。 宋游转了一圈,旁听过从言州别地来的商人的交谈,也与自来熟的官吏聊过天,差不多搞清楚了这草原会的流程。 正式祭拜天地的盛典在五天之后,而这五天中,也是草原盛会。 每天早晨都有赛马,规矩非常简单,一人一马,以速度取胜。 和宋游想象不一样的是,正式的赛马会多为小孩参加,因为这里的小孩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马术并不弱于大人,而骑着同样的马,在不需要太多技术的赛事里,大人是跑不过小孩的。 若是大人也想比的话,便在正式的赛马会比完后,自己叫上一群好友或差不多的成年人,自己设置奖励,自己比着玩。 前几天胜者奖羊一只,最后一天奖马一匹。 下午有套马赛,这才是成年人的游戏。 晚上则是放松的时候,基本会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也有人会去摔跤。 中间的间隙则多是贸易时间。 宋游一路走过,便看见了很多装满商品的帐篷,有民众自发带着东西来售卖或互换,也有专门从别地赶来的客商,还有专门的妓女帐篷。 每当听见帐篷里传来喘息声,道人都会带着小女童快步离开,而小女童则恰恰相反,会被好奇心所吸引,停下来站在原地,盯着帐篷看,道人的催促也只能使她站着不动,这已经是起了作用了——若是没有道人的催促,她定是要跑过去掀开帘子往里看的。 之后道人便只好牵着她的手了。 拉着手时,三花娘娘便很老实了,会顺从的被他拉着走,最多将脑袋转向不同的方向,四处洒下好奇的目光。 (本章完) 第262章 龟城阴鬼 “你们的马怎么跑这么快?” 那名少年牵着马过来,睁着一双惊讶不解的目光,看向小女童和她的马。 “向足下说过了,我家马儿虽然长得矮小,但善于奔跑。”宋游笑着说,“倒是抢了足下的名头了。” “没事,反正我才跑第三个,没有你们我也拿不到第一。”少年笑容很灿烂,“我今天才第一天来,还有几天呢,我明天再去跑。” “便祝足下明日夺魁。” “昨晚你们住哪?” “住那座山上。” 宋游转身指了指昨晚夜宿的山头。 “那么远啊?”少年回身看了一眼,这才说道,“怎么不在下边住,晚上多热闹,住在山上,还可以遇到坏人和狼。” “上边清净。” “那今晚呢?” “今晚说不好。” “阿爹说,伱们很厉害,今天请你们和我们一起吃饭。” “这……” 宋游不禁露出了笑容。 自进入言州以来这样的事实在不少,尤其是此前走在草原中的时候。这边的人好似就是这样,随便聊几句,就能请人去帐中吃饭。 对于当地人来说,这好似是一种很平常的事情。 稍作犹豫,他便答应下来。 少年便高兴在前边带路。 一路走着时互相又聊几句,才知晓他姓林名乐,父亲本是言州东部的商人,因来多达草原上经商,不知怎的就留了下来,当了女婿。 进了帐篷,便是他的父亲来接待,母亲和姐妹去忙活做饭,还有一个林乐的弟弟也在帐中,几人好奇的与这名从南方来的道人说话。 林乐的父亲叫林常。 知晓宋游从禾州来,林常便问起禾州的近况,听说道人游历天下,林乐和弟弟便问他有没有遇见过妖怪和鬼。 聊天内容像是志怪里的故事。 直到中午开饭。 草原上条件有限以莜麦面为主食,加上牛羊肉和奶茶,算不得丰盛,但也实在与简陋没有关系了。 水煮的大坨牛羊肉,炖得稀溜耙,用盘子装,端上来还冒着热气。 “吃吃吃!” 林常连忙招呼道。 “多谢主人家招待。”宋游照例道谢,随即也拿出一个小罐子,“不好意思光吃主人家的饭菜,在下也有样好东西,是从南边得来的,想要拿出来给主人家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什么?” 宋游便起身了。 拿着小罐子,挨着走到主人家面前,无论男女老少,都在他们的盘子中倒一点,正是自制的混合了香料和辣椒的蘸料。 没什么辣度,主要是香。 罐子中本就只有小半罐了,这么一分下来,刚好全部倒空。 “这是一种香料,用来蘸肉吃最好。”宋游回到座位上,见大家都投来疑惑的目光,便率先用刀子切了一块肉,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嚼完吞下之后才对他们说道,“主人家尽请放心,不是什么有毒的东西,只是回报主人家的热情。” 草原人性情豪迈,本没那么多弯绕。 只是最近几年言州也不太平,众人都听说过很多妖鬼用法术害人的故事,加上宋游又穿着道袍,像是会法术的样子,这莫名的粉末,即使他先吃了也有些让人不敢轻易下嘴。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热情招待于他,别人实在没理由害自己。何况此时正直草原会,外边这么多人,哪怕真是妖怪也得收敛一些吧。 男主人便切了一块肉,蘸了蘸那因为添加诸多香料而变成了黄红色的粉末,放进嘴中,尝了尝。 “嗯?” 男主人表情顿时一凝。 其余人这才跟着学。 同样以刀切肉,蘸一点蘸料,放进嘴里一尝,顿时睁大眼睛。 道人则是微微笑。 在这个年代,哪怕是相对富庶、文化兴盛的南方,饮食技艺也相当有限,即使是南方的贵人第一次尝到自己的秘制配方,恐怕也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味蕾上的新奇体验,何况居住在草原上的人,寻常除了盐,恐怕没有几样别的调味料了。 从他们的表情中,宋游看到了原先第一次尝到的舒一凡。 倒是宋游自己,吃得多了,反倒觉得草原上的牛羊品质上乘,就这么吃便是美味,实在无需别的点缀。 味觉就是这样,有时稀奇的加成很大。 便请他们吃个稀奇好了。 看得出一家人都十分享受。 吃完的时候,林乐的弟弟还想问宋游还有没有多的,只是他的父亲显然知晓这种香料有多珍贵,便喝止住了他。 宋游也确实没有多的了。 饭后再坐着对谈片刻,到了下午,又相约一起去看套马比赛。 这才是技术与力量的比拼。 和林乐一家同行很有好处,他们可以当翻译,宋游有任何不懂的,也可以问他们,比自己一个人到处转,要了解得深入许多。 晚上又点起了篝火。 宋游和三花娘娘依然被林乐一家拉着一同去玩,连行囊和羊也放在了他们帐篷里,随即一群人便坐在篝火边,感受这草原上的盛宴。 有人唱歌,有人跳舞。 也有与官吏同行的高人出来表演法术,一块肉干,可以分给在场的所有人吃,一壶酒,可以倒给在场的所有人喝,不收取任何费用。和宋游坐在一起的林乐一家人也拿着盘子,讨了肉干来吃,又拿了酒杯,讨了酒来喝,尝完之后,说肉是好肉,酒也是好酒。 其余人尝了也都是一片好评。 就连宋游也讨了一点来尝,尝完之后,又把肉干分给三花娘娘。 别说,味道还真不错。 不过也只是不错罢了,远远没有在场的众人尤其是那几位官吏夸奖的那么惊艳,多出来的应当都是心理作用,法术加成。 “真是神了。” 林常对宋游说道。 “是啊。” 宋游知晓这些肉干与酒大抵就在附近的一座帐篷里藏着,但也确实有些本事,他也不吝啬一句赞美。 “这位的法术真是了不起!”林常则似乎大为惊叹,“要是灾荒的时候,能救多少人啊!” “也许。” 宋游依然不说破。 这时只听林乐的弟弟出言说道:“这么厉害的神仙,为什么不去把北边那座城里的鬼全部打死呢?” 林常闻言却是面色一变: “别乱说!” “嗯?”宋游听了,忍不住来了几分好奇,出言道,“不知北方的鬼又是怎么回事?” “小孩子乱说罢了。” “在下正是往北而去啊。” “……” 林常听了,陷入犹豫。 转头看了眼宋游,见他一脸好奇的盯着自己,而他身边一直乖巧坐着不说话的小女童也转过了投来,盯着自己,想了想,这才开口: “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本身听说先生昨晚独自在山顶上过夜,就想要提醒先生的。从这里往北,大概三四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土城,原先是屯兵用的,不过好些年前里头就已经没有人了,听说全是鬼,后来旁边连草都不长。这些鬼倒也不吃人,只是经常跑出来偷一些牛羊马来吃,先生就算是会法术的,晚上最好还是不要一个人住在山上,最好是下来和大家住在一起,人多鬼就不敢来了,免得自己的马和羊被鬼吃了。” “这草原上应当有不少狼熊吧?又怎么知道是被鬼吃的呢?” “自然是有人遇到过,而且还不少。”林常说道,“我们这里确实有狼和熊,但我们也会养狗,牧场有东西来的时候,狗就会叫,有人听见叫声出来看便看见过鬼兵,穿着盔甲,趴在牛羊身上,等第二天,牛羊就已经死了。”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又问道,“又知道是那座土城里的鬼呢?” “以前草原上请过高人来除鬼,找到了那边去,而且先生有所不知,那座土城早就空了,里头的人全部死完了。不过这几年来,不仅北边的将军们没有派新的人进去,每天黄昏和早晨时,也常常看到有鬼影进出,像是和生前一样,在巡逻。” “原来如此。” 宋游继续点头,不说话了。 见他收回目光,身边的小女童便也跟着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前方。 道人伸手摸她的头发。 这时那名表演法术的高人也已经将肉干与美酒分给了所有人,坐回原位。 宋游将目光投了过去。 在这高人身边坐着一位年轻的官吏,似乎也对高人凭空来物的本事感到十分震惊,也不由出口问道:“仙人既然有这么了不起的本事,为何不去将北方龟城里的恶鬼清除呢?” 高人一听,似是有些意外。 思索片刻,却又皱起了眉。 就在年轻官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可能得罪高人的时候,又听高人说:“倒也不是我拿那龟城中的厉鬼没有办法,实在是他们特殊,要想将他们全部除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哦?不知有何特殊之处?” “想来大人也知晓,那龟城原本是北方军事要塞,里头都是精锐,被塞北人屠杀殆尽之后,才有些化成了厉鬼。”那高人说道,“一来这些鬼兵鬼将都很有本事,二来他们皆是为国捐躯的英魂,要想除掉,不仅要多方布置,兴许还要上下打点才行,否则怕是要折了我的寿啊。” “哦?” 与他坐在一起的几位官吏听说有办法,立马来了精神,互相对视。 片刻后,才有位年长一些的官吏说:“那龟城中的阴鬼就算是英魂,毕竟已经变成了鬼如今也是祸乱四周百姓已久,不仅祸害牲畜,而且不少人因此被吓得生病,甚至被吓死,仙人若真有办法,需要什么,便尽管说来。” 高人眼珠子转动着,便压低了声音,与几位官员讨论。 具体如何,就传不过来了。 宋游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言语,再从官员脸上的表情判断,应当是委婉的要了不少钱财。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股阴气袭来。 “呼……” 阴气自远处而来,化作阴风,直袭那与官员们坐在主位的高人。 “嘭!” 看起来高人除了这招来迹去的手段,并没有别的应对妖鬼与斗法的本事,竟一时不查,直接被吹得往后翻滚,滚了好几圈。 官员们顿时大惊。 高人带的徒弟也大惊。 等到高人直起身来,已经满脸的血。 (本章完) 第264章 社牛猫养成记 深夜的山坡依旧宁静。 山下营地中的人已经散了许多,篝火也暗了许多,不过仍有人不舍得离去,依旧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 “咩……” 身后传来羊的叫声。 三花娘娘一只手抓着绳子,站在羊的旁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羊的脖颈,小声与羊说话。 不仔细听,还觉得画面很美好。 仔细听才发现她说的是: “羊子羊子乖…… “晚上不要乱跑…… “这里有鬼的。 “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把你吃掉。” 宋游面无表情,心中亦毫无所动,只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水囊,往碗里倒水。 “咕噜……” 有轻微的水声传来。 三花娘娘听见了,伸长脖子朝这方看了眼,见道人手中的碗是自己的碗,水也差不多倒了半碗,本想装作不知道的,都把头扭过去了,不知想到什么又把头扭了回来,犹豫两下,便自觉的走了过来。 “三花娘娘该喝水了。” 轻轻细细的声音,却是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说完之后,便从道人手中接过碗,仰头咕嘟咕嘟,几口便喝了下去。 喝完捧着碗,若有所思。 感觉有些奇妙。 变成人的时候,喝水好像很快。 “……” 三花娘娘砸吧了下嘴巴,转身把自己的小碗放回自己的褡裢中,这才走回来对道人说:“道士你说,三花娘娘和马儿可不可以天天去跑,天天都赢一根羊子回来?这样我们就有很多羊子了。” “那样不好。” 道人淡淡的对她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草原上的盛会,是人家草原人办的,我们是外来人,能够赢走一只羊,已经是人家的大度了,不能太贪心。”宋游说道“而且三花娘娘很厉害,老和别人抢的话,显得像是在欺负人。” “三花娘娘很厉害!” “对,厉害的人如果大度一些,就会很有魅力。” “魅力~” “就是讨人喜欢。” “三花娘娘讨人喜欢!” “这个当然,” “那三花娘娘这两天不去,最后一天去。”小女童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向道人,“再赢一匹马儿回来呢?马儿比羊子贵。” “我们已经有马了,就将那匹马儿让给别人吧。”宋游微笑着看向她“三花娘娘这么厉害了,实在没必要和那些小孩子一起抢。” “是哦……” “三花娘娘觉得呢?”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三花娘娘大度。” “三花娘娘厉害又大度!” 三花娘娘自言自语,说完才转过头,看向身后自己今天赢的、也可能是自己唯一赢的一只羊,问道:“那我们明天怎么吃这根羊子呢?” “这么一大只羊,我们恐怕吃不完。” “是哦……” “那怎么办呢?” “那怎么办呢?” “三花娘娘说怎么办?” “道士说怎么办!” “既然是三花娘娘赢来的羊,自然该三花娘娘来做决定。” “既然是三花娘娘和马儿一起赢来的羊,自然该三花娘娘和马儿来做决定。”三花娘娘说着,扭头看向旁边的马,“马儿伱说怎么办?” 然而枣红马只是默默站着,啃地上的草吃,理都不理她。 于是仅仅看了片刻,她便只得将目光收了回来,面对着道人思索了下,这才说道:“我们可以把吃不完的羊子做成腊肉。” “是吗?” “是哦,现在天热了,做不了腊肉了。” “三花娘娘很聪明。”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宋游学着三花娘娘的习惯,也学着她说话又补了句,“三花娘娘很聪明,区区小事,定然难不倒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很聪明……” 三花娘娘重复着他说的话,才刚说完,便又立马说道:“我们可以去下边把羊子卖掉,换成钱,这样就可以一直带着了!” “三花娘娘果然聪明。” “那明天三花娘娘去卖。” “那明天……” 小女童习惯性重复着,但话说到一半便愣住了,抬头把他盯着。 宋游便露出了笑容:“我和三花娘娘一起。” “好的!” “三花娘娘睡吧。” “三花娘娘不睡。”小女童回头看向身边的夜,“三花娘娘今天在下边看见有卖兔子的,兔子也可以卖钱。” “……” 宋游颇有些无奈,却也不想管,只得说道:“那祝三花娘娘收获丰富。” “好的。” 一声烟气炸开。 眼前的小女童已经消失不见,转而是一只三花猫,扭着头不知道看向哪里。 宋游叹一口气,默默躺下。 三月上旬,月亮如丝。 一睁开便是满天星河。 道人闭上了眼睛。 “咩……” 身边不时有羊的叫声。 这羊一晚上都不安静。 夜半时分,有鬼在山间游荡,有时在下方营帐中穿梭,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看,不知在做些什么,有时跑去祸害人家的牛羊,被人发现,犬吠声中惊起一大群胆大的草原汉子,只好仓皇逃窜,有时又跑到山顶来,从道人身边路过,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凑近道人,就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三花猫一口烟气给吓得逃离此处。 …… 次日清早。 青空明净,万里无云,入眼所见,地上皆是青绿,天空皆是碧蓝,单调枯燥,又开阔无边。 道人如此前的每一日一样,耐心的收拾好东西,便带着枣红马、三花娘娘,还有她赢来的羊、捉了一夜的野兔下山了。 山线柔缓,几道身影缓缓往下。 牛羊马的贸易是草原会贸易市场的重要部分,专门有一片地方用来售卖牲畜。 尤其是马。 这里出产整个大晏最好的马,此时又是一年中草原最大的盛会,哪怕如今北方混乱,四处皆有妖鬼,若非陈将军去年紧急回到边境坐镇,塞北人的铁骑随时可能跨过此地,但仍有各地商人从不同的路线来到这里,看能不能用各种办法,捡一些官府买剩下的马。 市场中熙熙攘攘。 宋游一路走过来,倒是有不少人认出三花娘娘和枣红马昨日上午在赛马会上夺了魁,想将这匹其貌不扬的马买下来,然而不等宋游拒绝,三花娘娘便很严肃的回绝了他们,并转而问他们要不要买羊和兔子。 这小东西是真的很聪明。 随即一行人走到卖羊的市场,三花娘娘独自跑过去,盯着别人看了很久,想要知道一只羊多少钱,暗中学习人的卖羊技巧。 买家多是从别地来的商人。 卖家多是本地牧民。 官话和本地话交杂其中。 有人小声议价,有人暗自摸手。 若是议价的也听得懂的,她便凭着自己的听力,站在远处直勾勾把别人盯着,认真偷听。 若是袖中摸手的,她便跑过去悄悄掀开别人的袖子往里看。遇到有和善的人,一脸呆愣的盯着她,她就抬起头与别人对视,开口询问,遇到有脾气坏的出言呵斥她,她就像是一只寻常的被人驱赶的猫儿一般,习以为常的连忙跑开,拉开距离再盯着他。 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把羊卖了出去。 几只兔子卖得也挺顺利。 因为三花娘娘捉的兔子只有脖颈有几个小孔,对比起用箭射的,对皮毛影响不大,卖出的价也很不错。 常常有人问他们怎么捉的。 三花娘娘都说是自己捉的。 卖完离开此地,三花娘娘怀里揣着钱,沉甸甸的,成就感满满。 虽然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在足够了解她的宋游眼中,那得意劲儿几乎怕都有三丈高了。 卖完牛羊,还得去找官员问问。 林常虽然知晓北方龟城鬼魂之事,但想来消息得来的渠道多是当地传说,自然没有官府准确。就好比昨日晚上,林常说那些鬼不吃人,但官员又说他们吓病吓死了不少人,兼听则明,无论如何,这种事情,实在不能只听一家之言。 于是前往最中间的几间大帐。 刚巧走到此处,便碰见了昨天晚上出言问那位高人为何不去北边除妖的年轻官吏,宋游此前询问草原会详情时,也与他说过几句话。 年轻官吏还不知晓昨夜自己差一点就被那恶鬼一并给弄死了,只是才刚被骗,又被鬼吓到了,心中也很谨慎。听说道人要去鬼城看看,不由得以怀疑警惕的目光看他,直到道人说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是想询问一下,他才凭着年轻气盛,与他讲来。 那龟城的鬼,确实是兵将化成。 这些年来,也确实没有吃人的案例。 只是不吃人不代表不害人。 与他们相关的案子并不少。 兵匪有时本就难说,即便大晏军法严格,北方边军又尤为严格,官兵与民的冲突还是难以避免。 更何况化成了鬼。 这草原中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牛羊成群骏马无数,大多百姓也是在过苦日子,有鬼出来,把人家的牲口祸害了,轻的就是祸害资产,重的便可能导致一户人家在一个冬天被饿死。 不过这种事倒不罕见。 各地军队都常做这种事。 有的官员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则正气凛然,不愿容忍。 再者便是阴鬼聚集,鬼气太重,一片土地化作荒地,他们这些官员也很为难。 加上人鬼殊途,有人阳气弱,八字轻,偶然遇到恶鬼出没,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当场吓死,却是不知又算不算是害人。 官府接到报案,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大晏的各种律法细则可是相当严明周到。 若不派人去看,不请人去处理,便算失职,可是请来的民间高人也曾有被鬼给杀了的。 其中说来实在复杂。 又去找别人问问,大抵也是如此。 宋游听来倒是越发好奇。 (本章完) 第265章 夜遇鬼兵 草原山丘连绵起伏,多数地方都没有人烟,行走其中的,唯有一名道人、一只女童和一匹枣红马而已。 三花娘娘特地保持着人形,好揣着自己的钱,不时便要伸手摸一摸。 “原来羊子这么贵!” “大晏人喜欢吃羊。” “大晏人喜欢吃羊。”三花娘娘重复着却忍不住感到费解,“大晏人为什么不喜欢吃耗子呢?” 道人只笑而不语,继续往前。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加上枣红马,时而攀上山丘,时而下坡缓行,时而又在天边的山脊线上行走,寻找着道路,也寻找着那座龟城。 黄昏时候才终于走到。 这里较为平整,山丘很矮,幅度也缓大地上隐隐可见一条土色的长龙,连接着一座土城。 土城周边倒也不能说寸草不生,不过毕竟鬼气重阴气盛,周边的草也大多长得不好,枯黄了一大片。 宋游远远停下,盘膝而坐。 从被袋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服下燕儿丹,便化作燕子。 飞上高空,更觉草原无边,大地的边沿都成了弧线,夕阳正缓缓落下,一片壮美。清凉的空气与广阔的天地为飞行多添了一抹自在。 下方的土城也更直观的展现出来。 这原是一座军事要塞。 为何要叫龟城? 因为它的主体大致是个椭圆,四个方向又筑有突出来的瓮城,整个形状便像是一只乌龟,有着四足,因此得名。 燕子扑扇着翅膀,自由变化方向,在空中轻巧的掠过。 不像是在观察,更像是在玩耍。 在体验凡人体验不到的自在。 由高空看去,龟城通体由黄土筑成,四周有护城河,城外有个池塘,修有庙宇,不知原本供奉的是谁,如今已然荒废。城内许多房屋,不知原本都是分配的什么作用,几乎都没了房顶,也没了大门,看起来像是被大火烧过,像是早已荒废,又像是还有人住,颇为奇怪。 看起来至少也能住几千人。 此外龟城还连接着长城。 一条通往言都的方向,一条通往北边,应当是直连边境。 不过这龟城也好,长城也罢,都是前朝修的了,不知是不再符合大晏国情战略,还是原本设置便有不合理之处,目前已经被废置了,长城上的破损之处都没有人再去修缮。 慢慢的,天光暗了下来。 燕子降低高度,几乎从龟城顶上掠过去,隐约看见下方出现了鬼影,不等鬼影发现它,便轻巧掠过,飞出了城外,似是要归巢而去。 “……” 燕子撞进道人的身体。 道人也睁开了眼睛。 三花娘娘乖巧的坐在他旁边,又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这才恋恋不舍的放进被袋里边,随即变回猫儿。 “走吧。” 道人站了起来走向远方。 猫儿和马皆跟在身边。 辽阔的大地上,黄土筑造的长城直通向前方龟城,道人一路走到长城下边,便沿着长城走,既看远方,也看这条长城,时不时低头,能在脚下看到不知多少年前未被清理干净的碎骨、布料和箭簇残片。 也许多年后还会被人挖出来。 没走出多远,天便黑了下来,今夜的月光倒是比昨夜要明亮一些,不过仍旧看不清楚。 道人摸着黑往那个方向走。 “有人出来…… “哦!是鬼!” 猫儿伸长脖子往前边看,对道人说。 “人多么?” “一、二……十个。”三花猫逐一数道又说,“他们往我们这里走了,是走的这上面。” “发现我们了吗?” “好像没有。” “这样啊……” “我们怎么办?” “三花娘娘说怎么办?” “他们好像一边走路一边讲话。”猫儿伸长脖子,就差站起来了,视线不仅透过黑夜,且看得很远,眼中闪烁着浓浓的好奇,“我们可以悄悄躲着听听他们在说什么,那样肯定很好玩。” “就按三花娘娘说的办。” 宋游微微笑道,继续往前迈步。 猫儿似乎对偷听偷看和隐藏踪迹有种特别的执念,随着越走越近,不仅自己放轻了脚步,还回头叮嘱道人也小心一点、靠着长城边上走。 宋游只好照着她说的做。 双方越来越近。 一方在长城上,一方在长城下。 道人已经停下了脚步。 夜风往这边吹,倒确实听到了上边传来的说话声。 讨论的竟然似乎还是自己。 “禾原那么大的妖魔啊,天生地养的神灵,居然也能被除掉!” “再大的妖魔,又怎能比得过神仙?” “那可说不准,地上的人不也有造反成功的吗?说不准天宫也会改朝换代!” “这你也敢说?” “活着不敢说,死了还不敢?何况听说禾州的妖魔根本不是被天宫的神仙除掉的,是被一个地上的道人除掉的。” “地上的道人?神仙下凡还差不多!” “听说带着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神通广大,本事滔天,硬是在禾原上……那禾原你们原先知道吧?一片掌平啊,那道人硬是从别的地方搬来了一座大山放在禾原中间,将那妖王给镇压了。”走在最前边的鬼说着,又有些忧心,“我有时候就在想啊,禾原那么大的妖王,在北边几个妖王里边就算不是最能打的,也是最难剿灭的吧?都被镇压了,咱们这群鬼在这里,呵,也不知道能逍遥多久。” 道人站着不动,猫儿和马也站着不动。 这群鬼便从他们前方和头顶走来,越走越近,时走时停,走得慢吞吞,好似完全没有发现就站在下边的一行人。 “前几天不是打了雷吗?那可是晴天。有一道就劈在北边城楼上。” “唉,这阳间啊,是活人的世界,怎么能容得下我们?等雷公腾出手来……”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我也是。” “有人!” 这一队鬼不愧曾是边军精锐,即使视线都在远处,天又黑漆漆,依然发现了底下的人。 众鬼纷纷趴在长城边,往下一看。 借着月光,果然见到有人。 不仅有人,还有马。 “什么人?” “是人是鬼!” “是鬼是妖?” 顿时有鬼从上边跳了下来。 丈高的长城,轻松落地。 其余鬼见状也纷纷跟上。 刚刚好十只鬼。 有的鬼还穿着生前的盔甲,或是残破或是完整,有的鬼则没有,只穿着布衣,不过所有鬼都没有兵刃。 “呼!” 一只鬼高高跃起,当先朝宋游扑来。 三花猫神情一凝,张口吐气。 “呼……” 一大篷火焰炸开,照亮黄土长城粗糙的表面,照出满地枯草,也照出此处的人与鬼。 “啊!” 那鬼以更快的速度缩了回去。 其余鬼倒没有那么暴躁的脾气,直盯着下方被火焰映出的道人、三花猫和枣红马,顿时都睁大了眼睛。 “这……” 刚刚还在当做神话一样谈论的人物,这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言表。 道人看向他们,一脸平静。 他们也看向道人,却是震惊无比。 “见过仙人……” 一只身着盔甲的鬼当先抱拳行礼。 “见……见过仙人!” 其余鬼也纷纷效仿,声音都在发抖,又各自有着不同的口音。 “诸位这是要去哪?” “……” 众鬼一时面面相觑。 还是那名最先开口的穿着盔甲的鬼出声说道:“回仙人,我们,我们四处逛逛……” “在巡逻吗?” “回仙人,不敢欺瞒仙人,只是无聊出来逛逛,不过若遇到恶鬼邪魔,我们倒也确实出手诛杀过。”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人是完整的,鬼则不是,没了肉身,很多鬼都有执念,又要忍受和生前习惯完全相悖的生活环境,有些奇奇怪怪的行为也都是常事。 就好比长京的书生鬼。 再看这些鬼—— 不仅口音不同,面容也有不同,有些看起来像中原人,有些看起来又像草原人,北方南方都有,甚至有人长着西域的面孔。 这在大晏的边军中也很正常。 “不知仙人……可是在禾原镇压了那妖王的仙人?” “诸位久居于此,又死后成鬼,昼伏夜出,与人应当少有接触,又是如何知晓的呢?”宋游反问道。 “……” 听见他承认,众鬼更是一片惊讶。 虽说是边军精锐,但再怎么精锐,也会畏惧朝中大官与天上的神仙,何况是这一位。一时众鬼都以为他是来除鬼的,自己的又一次死期到了。 “回……回仙人……” 先前那名说话的鬼颤抖着行礼道:“南边草头关和北方边境常有通信往来,都是军中的弟兄,无论是谁,但凡从咱们这路过的时候,往往都要带点肉食和酒来祭咱们一杯,哪怕是新兵也一样。有的路过时,会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过夜,遇见这种,咱们一般都会找过去感谢一番,顺便和他们说说话,要是不在附近过夜,就没法了。” “原来如此。” “仙人……” “在下只是一介道人,不是神仙,诸位叫先生或道长都可以。”宋游微微一笑,“在下此来也没有那么大的恶意,诸位不必害怕。” “那先生深夜来此是……” “听说这龟城中常常有鬼趁夜出去游荡,祸害当地人的牛羊,又曾吓死过人,加上像是诸位这样的、死后集体成鬼的情况,真是少见,所以在下想过来涨涨见识,也劝诸位安分一些。”宋游说着,顿了一下,“不过现在听来,雷公已然注意到了这里,那便轮不到在下管了。只是走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便进去涨涨见识好了。” “这……” 众鬼听了又面面相觑。 宋游则对他们问道:“几位可是要继续往前闲逛散心?” “远安城就在前边,以我等的本事,定是阻拦不了先生。远安也早就没得城门了,白天哪个都能进出,晚上也不过能吓到凡人罢了,实在没得什么可以阻挡得住先生的。”那个鬼开口说道,“先生既然只是想进去逛逛,便由我等带先生前去好了。” “这样好吗?” “先生是神仙,能为先生带路,是我等的荣幸,有何不好?” “这却是折煞我了。” “请!” 这鬼说完便做出请的手势,往前带路了。 宋游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本章完) 第266章 逸都旧事 三花猫迈着欢快的小碎步,独自走在前头,时走时停。 停下来时便扭头往后看一眼。 身后人鬼同行。 道人对身边的鬼魂问道:“不知现在城中有多少鬼呢?” “回先生,一千二百余。” “这么多啊……” “去年就有这么多了。” “真是神奇。” “不知……不知神奇在何处?” “都是原先远安城的驻军么?” “那先生听来的消息却是不对了。”身着盔甲的鬼说道,“十多年前塞北人南下,确实将这远安城攻下,不仅将这城中将士屠戮一空,且很多将士都是被他们折磨致死,怨气冲天之下,城中驻军三千,确实有少许人化作阴魂恶鬼,不肯散去,然而现在城中一千二百多鬼,绝大多数都并不是当初那三千驻军化成的,原先远安城的守军,化成鬼的不过二三十。” “哦?” “就好比我等。”身着盔甲的鬼回头看了眼自己身边的人,“我等便是十几年前在北方边境战场上战死成鬼的,几经辗转才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 这样便比较合理了。 原先以为这龟城中的鬼都是城中驻军化成,那可真是将他吓了一跳——即使是现在,几千守军也不可能有几百人成鬼,更别说十几年前。 宋游又看了这鬼几眼,随即继续好奇问:“那么几位又为何会到这里来呢?” “这个实属无奈。” “死了没地方去啊。” “听说这里有一座龟城,变成了鬼城,自被塞北人屠城后,朝廷也没有再派新的人进来,我们觉得好歹有个安身的地方,便聚了过来。” “听说近两年来有从南方来的道士、和尚和鬼差在到处搜寻我们这些死后成鬼的士兵,有的人被他们带走,不知做什么去。听说啊,有些被带过去的鬼后果都不太好,我们不想去,便只好留在这里。这里鬼多势众,那些人也不敢来。” “不知那些鬼都被带到了哪去……” “听说南边建了阴间鬼城?不知是真是假?” 众鬼似乎是看出来了,宋游对他们恶意不大,又觉得这等神仙也实在没必要装样子来欺瞒自己,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宋游也点点头,表示了解。 大多数鬼其实有着和人相近的思想,但是又远远比人孤独,孤独久了,便会胆小,还可能产生变化,若能聚众取暖,没有鬼会拒绝。 “在下也听说国师在丰州建了阴间鬼城,只是在下虽游历天下,倒也还没有亲眼去丰州看过,便不敢与诸位说了。”宋游顿了一下,“不过阴鬼聚集在阳间确实不是好事,诸位要单单聚集在此还好,偏偏又闹了些事情出来。听诸位先前说,已经有雷公前几日降了雷下来,恐怕这座龟城今后确实难以继续再做诸位的托身之处了。” 众鬼一听纷纷大惊。 都不是新鬼了,这十几年聚在此处,又与南方那些自成鬼之日起便没有同伴的鬼不同,这里常有妖鬼作乱,又常有神灵除妖,他们就算只是看也多少了解了一些东西。 “都怪那封大耳!” “早劝他老实了!” “还有昌将军呢……” “唉……” “那可如何是好呢?” 一时众鬼有惊怒的,有埋怨的,有叹息的,也有焦头烂额的。 偏偏这草原还不比南方。 南方到处都是村落,有村落必定有坟,有坟就可以歇脚。而这里地广人稀,坟也比南方更不好找,他们虽是武人成鬼,却成鬼不久,说起道行其实远远比不得长京那名书生鬼,白天只能在阴气重的地方躲藏。若是离了这龟城,在这大草原上,要去别处安身,一天之内恐怕都不见得能找到下一个有坟冢的地方,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时身边又传来道人的声音。 “方才听诸位说,诸位皆来自北边不同的军队,那么想来诸位与那祸乱四周百姓的鬼也不见得就是从属关系,在下就直接问了。”宋游转头微笑着看向几位鬼兵,“不知诸位说的,那位封大耳是谁?昌将军又是谁?近些年四周的事,似乎是和他们有关?” “这……” 方才话很多的穿着盔甲的鬼却不肯说了。 片刻后,还是他身后的一只鬼咬咬牙,出声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封大耳虽有本事,但生性贪婪,祸害百姓,又算得了什么好汉?你我虽从军又成鬼,可生前谁又不是百姓家的子弟? “昌将军倒是不干这种事,但他也不是我们在北边时的将军!何况这人脾气暴躁,常常鞭打士卒,他犯下的罪行,我们又何必替他隐瞒? “这两人做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们来受他的连累? “便回先生!那封大耳和昌将军是这城中仅有的两个鬼将,城中不少鬼都听他们的调遣!我们聚在此处后曾从长京传来过国师法令,说将此处给我们做安身之处,命我们不得作乱,不得伤人,我们也多谨记,这才苟延到了如今! “可那封大耳却仗着自己最先成鬼,本事高强,以及在此地颇有追随,总派人出去祸害百姓的牛羊,与昌将军争权夺利!” 宋游又好奇的问:“昌将军呢?” “昌将军原是北方的游骑将军,十分勇猛,从北方来的鬼大多都愿意听他的。此前封大耳常常在四周作乱,言州官府曾派人来查看,其中有一回有群人一上来就要把咱们这再烧一遍,还掘土开坟,早晨来,下午走,挨着挨着的烧,挨着挨着的掘,好几个兄弟都魂飞魄散了,昌将军又是个脾气爆的,知晓他们的住处后,当天晚上就下令,带人,哦不,带鬼去找了他们……” “是这样啊……” 宋游听来也是觉得有趣。 这鬼则是一个圆脸的少年郎。 听口音像是竞州那边的。 想想也挺令人感慨,此鬼看来死时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却是这么年轻就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抬头一看,远方黑暗中有了片巨大的影子,应该是快到龟城了。 三花猫依旧走在前头,不时停下来,回头看道人一眼听他与鬼都说些什么。 与这圆脸的鬼再多谈几句,宋游差不多便明白了。 封大耳与昌将军都是原本北方边军中的将领,生前便武艺高强,十分勇猛,军中斩首不知多少,化成鬼后,自然也都不凡。 封大耳最先成鬼,最先来此,本事高,资历深,加之常常不顾国师法令,出去吸食百姓牛羊马的精华血气,壮大自身,因此本领很高。不过这几名鬼都对这封大耳很不屑,也对他不听国师的话,为龟城惹来麻烦一事很不满。 昌将军在北边时战绩出色,比封大耳威信更高,不过他脾气暴躁,嗜杀成性,没有仗打,就常常欺凌鬼兵,因此也不讨这几只鬼的喜欢。 然而军中的规矩毕竟不同。 无论封大耳也好,昌将军也罢,都不是他们生前追随的将领。不过毕竟是将军,生前也有颇有威势,死后又同在这龟城安身,这几名鬼中除了这圆脸的鬼愿意说他们的事,其余鬼都不太愿说。 而这两鬼也不是都干坏事。 此处距离边境很近,十几年前塞北人大举南下,甚至一度跨过言州、进入禾州,打到了北风关门口,死在这里的人可不光是大晏人,也不光是大晏人才有资格变化成鬼,双方生前便是仇敌,死后更是在执念催促下,天然不对付。 龟城的鬼可容不得他们。 加之近两年来,塞北草原十八部再次往南用兵,听说便有妖鬼参与。此前常有小妖小鬼越过边境,一路南下,似是想去雪原,不少小鬼都是在通过这龟城附近的时候被拦下来的。 说起来实在复杂。 “先生……” 身着盔甲的鬼看向宋游,忐忑的说:“远安城就在前边了。” “好。” 宋游差不多知道他们的意思。 这龟城确实无需谁来带路,就在这草原上边,沿着长城走便能走到,如此望去,也确实已经没有了大门,谁都可以进。想来这几只鬼是听说自己在禾原降妖除魔的事迹,心中畏怯且敬仰,这才带自己来,但即使自己说只是来涨涨见识,也仍难免与城中之鬼有些冲突,他们也怕别的鬼对他们有意见,觉得他们是叛徒之类的。 “诸位便带到这里吧,既然此地无门,是荒废的官家之地,在下自己进去就好。” “那便依先生。” 身着盔甲的鬼这才拱手说道。 刚准备离去,又听这道人喊道: “请等一下。” “先生还有何吩咐?” 却只见这道人目不转睛的把他盯着:“听将军的口音,像是逸州人,看将军的样貌,又有些面熟,不知生前家住何方?高姓大名?” 这鬼看穿着应当是个校尉。 “回先生,小的生前家住逸都,姓唐名安。”校尉鬼回答。 “唐安……” 宋游已然露出了笑容。 回忆好像也被勾起了。 “是。” 校尉鬼一时却不知他是为何。 “将军有所不知。”宋游对他说道,“在下下山之前,便在逸州灵泉县修行,下山第一站便是逸都。” “那……那便是有缘……” 校尉鬼想起他说的“有些面熟”,顿时有种类似活着时心一紧的感觉。 若非已无呼吸,呼吸怕也要一顿。 “将军可是有个弟弟?” “吾弟名唤唐中!” “将军与他长得挺像。” “从小大家都这么说!”校尉鬼的语气有了些变化,“先生……先生曾在逸都见过吾弟?” “见过。” “吾弟可还安好?” “在下离开逸都已是五年前,那时还挺好的。” 宋游想起了逸都的那名中年人,也想起了那妇人的残魂执念。 残魂常在院中唱曲起舞,曲声哀怨舞姿翩翩,以这种方式盼望着夫君的归来,是宋游在逸都最深刻的回忆了。 而那唐中虽然很想借助宋游之手将自家嫂子留下的残魂执念除去,再将兄嫂的院落收归己有,不过宋游没有如他所愿最后他似乎也放弃了。 至于这人如何…… 人性复杂,千人千面,世事也复杂,宋游并不想过多评价。 “安好就好,安好就好。” 校尉鬼喃喃自语,像是失了魂。 这时却又听道人对他说: “将军还有个娘子?” “先生!先生也见过我家娘子?她怎么样了?这些年过得可好?我的死讯可有传回去?我死前已被提至翊麾校尉,他们可有拿到抚恤?” “许是当年死的人太多了,似乎并无消息传回去。”宋游摇着头说道,“不过虽无音信,但令正一直在家中等你回去。” “她……她还没有改嫁?” “没有。” “她还在等我?” “在等。”宋游说,“痴痴地等。” “……” 身着盔甲的校尉鬼顿时愣在原地。 若非鬼无泪,早已泪满襟。 (本章完) 第267章 吓跑一方鬼将 “这么些年,将军想过回去吗?” “自然想过,无时无刻不在想。”校尉鬼神情复杂,既有苦涩,又有悲痛,还有无奈,交杂在一起,却又没有泪流下来,“然而这里距离逸都怕是有大几千里的距离,活人走过去尚且不易,我刚成鬼不久,又怎能走得回去?” “这样啊……” 宋游站在原地,举头眺望天边钩月,想了想才说道:“说来在下与三花娘娘在逸都之时,还曾受过将军与令正的恩惠,多亏二位,我与三花娘娘才好在逸都立足,若是将军真的有心想再回去看看,我倒愿意帮将军一把。” “先生愿意带我回逸都?” “我倒确实要回逸都,不过那多半也已经是十多年后的事了,将军虽是鬼身,带着方便,然而这十多年里,将军又是何等孤寂漫长啊。” “我已等了十几年,也不怕再等十几年。”校尉鬼毫不犹豫的说道,不知想到什么传闻故事,又说道,“只要先生能带我回到故乡,就是拿个葫芦把我装着,装个十几年,无需将我放出来,也可以。” “那岂不是比坐十几年的牢还可怕。” “心甘情愿!” 能以暗无天日的十几年孤寂为代价,只愿回到故乡,与妻相见,不得不引人唏嘘。 宋游对他说道:“将军与令正感情深厚,令人感叹,不过实在无需这么麻烦。有在下相助,将军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顺利的话,也许过两个月将军就能回到逸都,与令正相见了。” “啊?” 校尉鬼似乎惊讶得有些不敢置信:“先生所言当真?” “自然做不得假。”宋游微笑道“也算是还了将军与令正的恩情了。” “不知是何恩情?” “将军回去便知晓了。” “先生这恩才是天大的恩,无论当初内人如何相助先生,都抵不了先生这份恩情啊。” “将军若觉心中亏欠,待在下进了城之后,便替在下向封昌二位将军引荐一番好了。”宋游说道,“虽说雷公定然已是要来管了,不过等雷公下界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在下也好向两位将军说清利害,劝劝他们,这些天安分一点。” “是!” “将军等下来寻我便是。” 宋游说着便已迈开脚步,走向前方。 众鬼在他身后纷纷散去。 渐渐走近了这座龟城。 黑漆漆的影子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 这座城的周长怕有三四里,城墙高四丈多,厚两丈有余,大门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个空空的城洞,本身月光就暗,从中走过时,眼前一片漆黑。 然而穿过城洞,场景立马便不同了。 耳边也多出了不少人声。 白天飞过龟城上空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座被烧毁废弃的龟城,房屋皆无门无顶,然而此时再看,一切仿佛都是原来的样子。 里头每间房屋院落都有木门,亦有瓦顶,门上牌匾依旧,门口皆挂着灯笼,灯笼里是惨白的光。 有鬼在路上行走,也有鬼在街边闲聊,不仅有穿着盔甲的,也有穿布衣的,看见一只猫儿大摇大摆的走进来,都忍不住向她投去目光,猫儿亦是抬起头好奇的与他们对视。随即将目光往猫儿身后看,便看见了缓步走进来的一人一马。 众鬼无论原先在做什么,顿时停住不动,无论原先在说什么,也立马闭口不言。 全都转头,直直将人盯着。 片刻后才有小声的言语传出。 “是个人……” “是个道人!” “来做什么?不会又是来除我们的吧?” “快去禀报将军!” “这个道人好像有点熟悉……” “别轻举妄动!” 宋游听着脚步却不停。 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自顾自的迈着脚步,左看右看,从路上走过,仿佛是在白天逛某个寻常集镇。 众鬼纷纷避开他。 夜里这座土城似乎已修复如初。 城墙内边绕墙一周,修有马道,里头既有军营屋舍,也有将军的府邸,有磨坊马场,俨然一座完备的军事要塞。 宋游虽去过草头关军营,却还从未进过这样的军事要塞。 眼中自然充满了好奇。 而这显然是这里的鬼的手笔。 也算得上挺高明了。 要说起来,这里的鬼最多不过死了十几年,却有这般本事,倒也是值得高看一眼。 直到走了好一会儿,才在前边被一群鬼兵拦了路。 倒也不是拦路,只是聚了一群鬼兵,由另一个穿着校尉盔甲的鬼带着,站在前边等他。 等宋游走近,领头的校尉鬼便当先站出来,对他施礼,瞄着走在他前边的三花猫和走在他身后的枣红马,内心忐忑的说: “不知仙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宋游见状一怔,也回了一礼:“将军如此大礼,在下可承担不起。” “仙人……可是来镇压我等的?” “将军误会了。”宋游便笑着说,“在下只是听说此地有座鬼城,里头多是将士英魂,不知原因,好奇之下过来看看罢了,莫要紧张。” “呼……” 前方的鬼这才松了口气。 虽说自己鬼多势众,然而这位的名头他们前两天才听说过,禾州那么大的妖王都能镇压,一座山都能搬过来,面对这等移山填海的神仙,他们不过一群死了几年十几年的新鬼而已,又有什么反抗之力呢? 要是心中坦然还好。 为国捐躯的英魂,就是皇帝见了,怕是也要先行一礼,关切几句,遇到演技好的,说不得还得洒落几滴热泪。心中无愧自然无惧,然而此地的这群鬼却又做不到这一点,心中有了忐忑,动摇之下,自然也就有了畏怯不安。 不知何时,唐安出现在了这群鬼的身后。 不过他的官职和威信似乎比不上方才说话的那名校尉鬼,于是只是默默站着,没有出声。 “不过在下来时,倒也听草原会上的人说过一些事情,顺路就来看看。”宋游像是没有看到唐安一样,只对面前的校尉鬼说,“不知这城中管事的又是哪位将军,可是有什么难处?” “回仙人,城中原本有两位将军,一位姓封,一位姓昌,都本领高强,很有威信,城中大部分鬼都听他们的。” “在下不是什么仙人,只是逸州灵泉县一名山人,将军是保家卫国的英魂,却是当不起将军的如此敬称,只叫先生即可。”宋游一边说着一边又对着面前的校尉鬼抬手行礼,“至于城中的封昌二位将军,不知将军可否替在下引荐一下?” “这……” 校尉突然为难了起来,左顾右盼,片刻后才说道:“不敢欺瞒仙人,封昌二位将军都不见了。” “不见了?” 宋游有些意外。 这时唐安才站出来拱手说道:“回禀先生,小的刚刚听说,封将军和昌将军昨夜便已带上亲信离开了。似乎是他们去了草原会那边,听说先生已经来了此处,自觉自己做了错事,生怕先生将他们灭了,于是昌将军昨夜上半夜就已经跑了,封将军听说之后,下半夜也跑了。” “……” 宋游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细细一想却又合理。 昨夜草原会篝火晚会上,便见到一名将校打扮的鬼,有些道行,今早起床又听三花娘娘说,深夜又有小鬼在山间游荡,跑到了山上来,见到三花娘娘的瞬间就被吓跑了,宋游还恭维了她几句。 现在想来,篝火会上那位大抵便是昌将军或昌将军手下的鬼,脾气暴躁,不仅一点不合便要取人性命,更是连当地官员也要顺手宰了,倒是附和那名圆脸鬼对昌将军的描述。 当时虽只见到一名道人和一名女童,不见三花猫,也不见枣红马,但想来也是觉得不对,后来查探一番,知晓是禾原上镇压妖王的那位。 自觉自己杀念太重,犯了重罪,又知晓鬼的地位,心中惶惶,于是毫不犹豫,连夜便跑了。 倒也是果断。 封将军本事虽高,胆量气魄都不如昌将军,见昌将军一跑,自己也担心“神仙”降罪,不知后来有没有派人来查探过,总之也跟着跑了。 “先生……” “罢了,走就走了,这种事本就不该在下来管,该是雷部的职责,如今雷部正神既然已经注意到,便让雷公们去操心吧。” 天下虽大,被雷公盯上的妖鬼,还没有几个跑得掉的。 只是一方面雷部正神可能被北方大妖所牵绊,暂时忙不过来,想先警告他们一番,让他们老实一些,等忙完了再来慢慢查明,妥善处理。一方面可能雷部正神也知晓他们身份特殊,以他们此前的过错,也不愿意将他们随便灭杀,更不愿意上下同罪,一杀百了。 宋游感受倒是有些奇妙。 没想到自己也有人还没到便能吓得一方鬼将仓皇逃窜的一天。 莫名奇妙的,居然也有点传说中那些仅靠一个名字就能震慑妖鬼的大能的感觉了。 不过更奇妙的还是这个地方。 原本以为此地是有什么玄机,才引得这么多人集体成鬼,现在看来,都是由边境各地聚过来的。 国师近两年来收拢阴魂,明知此处鬼兵众多,却反倒下了法令让他们在此栖身,显然不是这里鬼多势众抓不走,应当也有别的考虑。 (本章完) 第268章 不去当神在这做鬼 “请仙人明鉴!” 旁边传出那名校尉鬼的声音:“祸害百姓牛羊,都是封将军在做的事,下令杀人的,也是昌将军,却是与其余将士无关!” “将军莫急,在下只是道人,并非除鬼的神灵,将军为国捐躯,只要安分守己,不祸害百姓,在下又怎敢为难将军?”宋游连忙说,“何况诸位就算有做得不到位之处,也该由天宫与雷公来管才是。” “雷公……” 众鬼又是面面相觑。 “仙人……” “将军还有何事?” “仙人是有大神通的,又是仁善之人,我等……” “将军不必如此。”宋游颇有些无奈的说,“直说便是了。” “我等并非有意在此处聚为鬼城,实在是死后成鬼,四处飘零,无处可去,孤独无依,这才聚集于此。出去祸害牛羊皆是封将军所为,后来官府也是因为此事才派人找了过来。那来除妖的人甚是可恶,不仅要将我等赶尽杀绝,还对我等辱骂不已,昌将军这才带人找了过去。我等却都是守卫疆土的将士,绝无害人之心。” “在下明了。” “然而我等聚在此处,当初鬼少还好,一旦多了,却似乎既为天上神仙所不容,也为当地官府所不准。”校尉无奈说道,“这么一来,我等也不知何去何从了,所以斗胆,想请仙人指条明路。”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露出思索。 校尉一听,似是有望,与身边几鬼对视一眼,立马对宋游说: “仙人这边请!” “在下姓宋名游,叫道长、先生都可。” “小的卢宝原是照夜城陆文陆将军帐下昭武副尉,十三年前战死照夜城,死前被提至上阶,曾为陆将军领精骑团。”卢宝说道,“小的虽不是在这远安城战死的,不过死后也在这里待了十三年了,宋先生若想逛逛,便由小的带路好了。” “那便多谢。” 宋游跟着他往前走去。 三花猫与枣红马也都跟着。 昭武副尉是武散官,正六品下,死前被提至上阶,就是昭武校尉,正六品上。 将军之下最高级别的散位了。 不过当年塞北人大举南下,北方死了很多人,战争又正当头,很多武官都是以高级散官任低级职事。这个就看你怎么想了,一方面导致北方军中有很多品阶高的武官,一方面这些武官的品阶又是实实在在拿命换来的,甚至很多还没享受过散位品阶带来的待遇,就已经死了。 这位卢校尉应当便是城中除封昌二位将军以外,品阶最高的了。 宋游一边走一边思索,说着:“诸位都是守家卫国的将士,确实该有所归宿,如今聚在此处,若安分守己,不祸乱百姓,也不是不行。” “仙人有所不知,就在前两日,已有天雷降世,就落在了南边城头上。”卢校尉露出为难之色。 “如今雷部管事的乃是周雷公,周雷公为人公正刚直,对不为恶的妖鬼没有那么多偏见,犯了错的,也并不一刀斩,诸位皆是英魂,想来那日那道雷也是警告为主,加上如今封将军与昌将军已离开此处,以我看来,诸位却是不用担心雷公降罚了。” 宋游说着停顿了一下。 “不过死后魂魄逗留原本是有违天道之事,鬼魂聚在一处,就算不作乱,阴气鬼气外泄,也会影响到周边土地的生机。从这一点来说,诸位也确实难以长久待在此处。” “难道我等就只能飘流天地,或是随着那些和尚道士、鬼差去那阴间鬼城吗?” “嗯?” 宋游倒是来了疑惑,不解的问:“诸位既然知晓南边有了阴间鬼城,又为何不愿前去呢?” “这……” “不便说吗?” “先生是神仙高人,我等自不隐瞒。”卢校尉犹豫了下才说,“也有愿意去阴间鬼城的,愿意去的,早都去了,还有北边新成鬼的,很多不明不白也被带到了那阴间鬼城去,有传说是国师建的。” “确实如此。” “留在这里的,多是不愿去的。”卢校尉说道,“我们军中儿郎,自有我们军中儿郎的情谊,很多都是同生共死的,有老鬼去了那边,凭着本事和道行当了鬼差,也有的没有,有的当了鬼差又曾同生共死过的弟兄到北边来捉鬼,从这里路过,回来看看,便听他们说,最好别去,做过亏心事的尤其不要去,可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却不肯说。” “原来如此。” 宋游点点头,若有所思。 再看身后这些阴魂,从年轻的半大小子到白发苍苍的老兵都有,皆是为守卫国土而死,成鬼多年,本就惶惶不安,现在又多了一抹茫然。 天地之大,阴魂又何处容身? 宋游知晓很多恶鬼厉鬼生前就不是好人,死后自然也当不了好鬼,也有些是死得太惨,心理扭曲,又或是成鬼之时有所缺陷,但同时也知晓很多恶鬼厉鬼生前并不算大奸大恶,死也死得正常,偶然成鬼,成鬼之初,也都是好鬼,但慢慢的也变成了恶鬼厉鬼。 就好比雁回山那位。 “唉……” 只得叹一口气。 这时卢校尉已带他走到了一间高门大户的院落前,夜晚看不清楚,只知晓大概是这远安城的中间位置,听卢校尉介绍说,原本是镇守远安城的将军平日居住和升帐议事的地方。 卢校尉请他进去参观,又请他上坐,宋游自然不肯,于是与他同坐下边。 “既然国师已传过法令,答应将此处给诸位容身,若诸位今后能保证不祸害百姓,不深夜外出吓到人,严于律己,在下倒可略施手段,隔绝此处的阴气与鬼气,好让诸位不影响到阳间。这样一来,雷部想来也不会再多为难了。”宋游愿意帮他们一把,只是看了他们一圈,又说,“然而我与诸位也是初见,虽感念于诸位舍身为国的英雄气度,也不愿诸位四处漂流,可诸位又如何保证,在我离去之后,能严于律己呢?” “先生所言甚是。若先生助了我等,我等却利用先生的帮助,更肆无忌惮的为乱,岂不是为先生添了孽债?”卢校尉毫不犹豫的说,“卢某可指天发誓绝对严格约束自己和城中弟兄,若不相信,可将这龟城封锁起来,我等无法外出,自然不会再祸害或吓到百姓。” “那岂不是等于将诸位关了起来?”宋游笑了。 “我等已然成鬼,本就无需外出,也少有外出,就算是封起来也无事。” “将军说话可算数?” “卢某在此处也颇有威信,只是官职不如封将军与昌将军罢了,既然两位将军已走,卢某说的话倒也管点用。”卢校尉一拱手,“更主要的是这本就是城中所有弟兄的想法。” 此言一出,其余鬼也纷纷附和。 唐安也站出来说道:“此地除了封昌二位将军,卢校尉官位最高,又为人正直,其实大家都很愿意听他的。” “那好。” 半晌交谈之间,宋游也已看出这位卢校尉为人不错,对于逸州老乡、唐安的话也自然愿意相信。 “在下便相信卢校尉,助诸位一把。” 宋游左右看了看,屋中虽有梁有顶又有桌椅,却不过都是小鬼的障眼法罢了,一块真实的木料也没有,于是收回目光:“明天白天,在下便会施法封锁此地鬼气阴气,至于将这远安城也一并封锁起来,便不必了,在下信任卢将军。” 宋游着重的看向卢校尉:“只请卢将军多费费心,约束其他英魂,不要随意进出,更不要随便走到百姓的聚居地去,免得把人吓坏了。” “必不负先生的信任与相助之情!”卢校尉顿时拱手“若今后再有害人之事,便请先生天打雷劈好了!” “将军言重了。”宋游笑笑,“若封昌两位将军回来,也请卢将军劝劝他们,阴阳两隔,阴鬼生在阳间,该莫要害人才是。” “这个自然!” “只是这也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啊?” “在下就算设下封印,也终究不能长久,若诸位想在天地久存,又不愿去南边阴间鬼城的话,还是得多行好事才是。”宋游说道,“诸位乃是守家卫国的将士,本占了优势,若能以善行和德行得到百姓认可,朝廷承认,成就香火阴神自然便得以长存了。” “……” 众鬼一听,顿时大惊。 本身想的是不被天雷打死,却怎么也没想到在先生口中,自己这些阴魂,竟似还有更进一步得证神灵的一天。 这怎么能不让鬼惊讶? “我等怎敢奢望……” “哈哈,诸位莫要小看了自己,也莫要高看了阴神地神。”宋游笑着说道,“那长京城隍庙,庙里城隍麾下几位武官,生前也不过是京中尽职尽责的武官或是民间有德行的武人罢了,诸位官职功绩都不弱于他们,又怎能妄自菲薄呢?” 众鬼面面相觑,随即才拱手说: “请先生指点!” “听说如今北方混乱,常有妖鬼作乱,多是些小妖小鬼。”宋游对他们说道,“诸位虽成鬼不久,却很有本事,若能在此处保一方安宁,使得此地的百姓再不被小妖小鬼所祸害,也是好事一件,若再能得百姓敬重供奉,得官府敕封,不又是另一件好事吗?” 一时间众鬼有种被刷新认知的感觉。 却是初次为鬼,也没接触过神灵与道法,不知还能这样。 仔细一想,好像又确实这样。 城隍生前不也是凡人? 周雷公当初不也只是个捕头吗? 那阴差不也是鬼在当? 众鬼再看向宋游时,目光已然变了模样。 原本只是想来向“仙人”解释清楚,保住鬼命,后来能得“仙人”帮助,已是意外之喜,甚至欣喜若狂,却是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般收获。 若真能成神,受人敬仰供奉,难道不比在这当鬼担惊受怕来得好吗? 哪个鬼又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一时间众鬼的目光都炽热起来。 “多谢仙人!” “我等定然照做!” “仙人大恩!” “我等如何相报?” 无论面前这人是不是仙人,此时这声仙人,都是诚心诚意了。 感谢“某马”大佬的盟主,鞠躬露胸! (本章完) 第269章 旧事了结 “不过只言片语,哪里谈得上恩情与报答?诸位生前便保家卫国,若死后能继续保得一方安宁,该在下替百姓谢过诸位才是,若诸位真能藉此得证阴神之道,也该是诸位辛苦得来,皆与在下无关。”宋游笑了笑,已然站了起来,“在下再去逛逛这远安城。” “小的领仙人去!” 众鬼纷纷跟着为他介绍。 将这城中仔仔细细逛了一圈,他们才纷纷散去,这时宋游与猫马已经回到了原位,就是原本城中守将住的地方,宋游今夜准备在此过夜。 此时身边还剩一只鬼,便是唐安。 宋游正好对他问道:“听将军先前说,此次塞北人之所以再度来犯,是因为有妖鬼参与?” “听往来边境与草头关送信的人说,塞北人军帐中有妖鬼助阵。”唐安如实答道,“不知他们从哪找来的妖鬼,竟然愿意帮人打仗,若非如此塞北人恐怕也不敢南下。” “厉害么?那些妖鬼。” “在下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根据送信人的口风,肯定比不得那几位妖王。”唐安说道,“妖鬼毕竟与人不同,军中人多,胆气虽壮,但遇上有道行手段又诡异的妖鬼倒也麻烦,听说陈将军回北方坐镇之前,边军已被那些妖鬼闹得人心惶惶,陈将军去了后,才安定了下来。” “原来如此。” 宋游皱起了眉头。 唐安却悄悄看向他。 “先生……” “将军莫急。”宋游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也露出笑意,知晓他的意思,也并不磨蹭,“在下可赠将军一缕灵力,好使将军能走回逸都。” 说完便伸出手,手心有一道流光。 唐安低头看向这道流光,眼中倒映着它的光泽,连忙拱手: “多谢先生!” “你我算是半个故人,无需客气。” 宋游将手一抬,流光便飞起,没入他体内。 唐安顿时浑身一个激灵,鬼躯好似都冒出了一阵光泽,几息过后才消散下去。 “虽说知晓将军心意坚决,无所畏惧,却也得提醒将军,此去逸州,有几千里路,山高水远,路上既有邪魔恶鬼,也有除妖除鬼的人,还有宫观寺庙与路边神像,有爱对鬼吠的狗,尤其中间要过禾州,禾州无论妖鬼亦或是民间高人都不少。”宋游提醒他道,“若遇见高人,将军可如实告知他们,是在下助将军回逸州,请他们高抬贵手。过了禾州应当就会安宁许多了。请将军莫要进城,路上遇见庙宇,最好避开。至于沿途村落守夜的狗,将军道行虽不算深,却也实在不算浅了,想来是不足为惧的。” “先生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再说一遍,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若回去之后,还能遇见令正,遇见令弟,遇见对门的罗捕头,请替我向他们带声好。” “在下谨记!” 唐安说着顿了一下,却又问道:“不过在下即使回到逸都,见到内人,却也阴阳两隔,今后还是要再寻安身之处,却是想再请教先生,那丰州的阴间鬼城到底能不能去。” 宋游听着有些感慨。 却不是阴阳两隔了…… 不过无论阴不阴阳两不两隔,等他回了逸都,也确实要寻安身之处。 于是他想了想,才对他说:“诸位将军校尉在北边军中的旧识鬼差不是劝诸位不要去吗?” “确实如此,然而在下自诩一生坦荡,除了少年不懂事时有过些小错,此外没有做过亏心事,这也不能去么?” “……” 宋游与他对视片刻,依然说道:“在下没有去过丰州,却是不知那边情况,只是毕竟不是小事,得劝将军慎重一些。” 唐安也与他对视,片刻后才拱手: “明白了。” “将军慢走。” “先生告辞!” 唐安行了个大礼,转身快步而去。 宋游则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借着三花娘娘举起的灯笼,开始取出被垫,就地铺开。 受人恩惠要将之还了,如此才算是一桩美事。五年前在逸都遇见的旧事了,竟然能在这里了结,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句号。 就算仅仅如此,此行也不虚了。 愿君一路顺风,直到故乡处。 “唉……” 宋游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三花娘娘找了个地方将灯笼挂着,学着他叹口气,也变成猫儿,在羊毛毡上趴了下来。 …… 清晨的阳光直直的照到了面门。 宋游清醒了过来,也睁开了眼睛。 一眼便看到了蓝天。 昨夜本是在房中睡的有瓦顶遮月、房门挡风,屋中虽然没什么别的东西,却也只是简陋而已。如今醒来,却已只剩四面黄土墙,甚至这黄土夯成的墙壁都有些破损,所有梁柱桌椅都已消失不见,唯有一杆灯笼,插在土墙的裂缝上。 眼前哪里有房顶了? 连天上飞过的鸟儿都看得清楚。 幸好早晨无风,可晨光却实实在在的照在了脸上,将道人催醒。 枣红马安静站在一旁。 腰间也很暖和。 掀开毛毯低头一看,三花猫正靠着自己腰间,仰躺着露出肚皮。 她倒是舒服。 感觉到光,三花猫嗯了一声,用一只爪子来捂住眼睛。 “……” 宋游把毛毯盖回去,抹了一把脸,小心站了起来。 穿上鞋子,出门一看。 外头是个宽敞的空地。 似乎曾是一片院落。 院落外四处都是断壁残垣,一片荒废之景,墙边路上都长了野草,也无人清理,唯有道人和枣红马昨夜踩出的一串脚印,也十分模糊。夜里所见的完备的军事要塞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这无疑是春日草原中的一个黄土世界。 无论地上、墙壁,皆是黄色。 残破之余,又添一抹荒凉。 屋中的三花猫感觉到他的离去,本是只翻了一个身,便继续睡,可闭上眼睛没多久,又不安心,于是把头伸出毛毯,眯着眼睛看他,一张小脸上竟清晰可见的出现了纠结之色,过了一会儿,才纠结出个结果。 于是迈出毛毯,跟了上去。 一人一猫便又在城中转了一圈。 昨夜终究是晚上,看不清楚。 就算看得清楚,也与此时不同。 如今再走一圈,才更能看清这远安城的设计,甚至一人一猫还走上了城墙,在这宽得可以跑马的城墙上,绕着整座远安城走了一圈。 前朝建的城,十几年前荒废的,此时竟有了一种历史的苍凉感。 比之昨夜,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三花娘娘也不问他去哪、要做什么,只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偏偏她又很好动,好奇心强,总是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到处乱跑,仿佛在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完全不关他的事或完全不关心他做什么似的,可无论如何,又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城楼、箭楼,都还保留着。 甚至站在城墙边上眺望远处,还能看见那连绵成线的烽火台。 墙上还有箭簇损伤的痕迹。 昨夜是城中原本的样子。 如今则是这座城现在的样子。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也是这样。 只是不知能留多少年了。 宋游倒希望它能长存下去,最好留到几百年后,这样的话,自己和三花娘娘如今走过的地方,还会有很多后人来再走一次。 “……” 宋游停下脚步,环顾一圈。 随即抬起手来,掌心摊开。 “倏倏……” 十几道流光自手中飞出,落在这座远安城的边缘,一半用以恢复周边土地的生机,一半用来封住城中阴气鬼气。 从此只要这城中的鬼自己不外出作乱,便影响不到周边的土地。 只是还得再留一手。 宋游在瓮城上边找到了一截插在城墙中的木料,似乎原本这里也有建筑,伸手在木料上轻轻一掰,便掰下一块来,放在手心里一揉搓,便只见得木屑纷纷扬扬的落下,等打开手掌心,里头的木料已成了一个大致的令牌的形状。 “走了。” 宋游对三花娘娘说道。 说完便转身走下城墙。 三花猫则依旧站在城墙上的垛口上,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眺望远方天地,不知在想什么,又像是完全没有听见道人的话一样,直到片刻后她才转身从垛口上跳下来,小跑着追上道人。 “我们走了吗?” “走了。” “不多玩玩吗?” “这里有很多耗子吗?” “很多的。” “草原上也多还有兔子,兔子能卖钱。” “是哦……” 回到过夜处,收拾好东西,一人一猫一马便继续迈着不急不慢的步子,走出城洞,又在城外池塘鞠一把水洗脸,回身稍一施法,聚土成墙,在城门前起了一堵大约四尺高的黄土墙壁,随即便离开了这座龟城。 再回头看时,那土城已很小了。 宋游大致知晓国师留着这龟城、又将鬼兵鬼将们收拢于此是要做什么了。 阴间地府将成。 阴间自然是要有鬼兵的。 不过莫名其妙的,宋游却又觉得,也许自己与他们也还有再见之日。 也有可能没有,或者等自己游历一圈,回到阴阳山伏龙观养老时,会在很多年后,以某种渠道听说这言州草原上有英魂,颇为灵验,又或是其中哪位德行与本领尤为出众的成了什么什么神官,手下草神杂神多少多少,如此也算是另一种见面了。 (本章完) 第270章 嘱托 三月初七,夜晚。 草原会的营地依旧点着篝火,一大群人围着火堆唱歌跳舞,不知一直是那些人不知疲倦,还是已经换成了新来的人了。 宋游依旧带着小女童到来,寻到了坐在边缘的林乐一家人,互相笑着打了招呼,便与他们坐在一起。 “这草原会真热闹啊。” 宋游看着前边,不由说了一句。 “明天才是最热闹的呢。”林常说着,又摇摇头,“不过再热闹,一年也就热闹这么几天,其余时候,都冷清得不像话,甚至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下来也不见得能见得到另外的人。” “是啊。” 大概这就是草原会热闹的原因了。 “足下何时回去呢?” “明天祭拜天地,后天就回去,我家长子在北边当兵去了,林乐年纪又还小,如果长子在家,或者再等几年,林乐长大了些,倒是可能多待几天在这草原会上给他找个合适的女子。”林常笑了笑,转头问道,“先生又何时走呢?” “我与三花娘娘说好,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吗?明天可正是草原会。” “看个热闹就够了。” “先生往哪边走呢?” “北边。” “北边在打仗啊。” “在下正好在边军中有位熟人,想去看看。”宋游目光看向前方围着火堆跳舞的那群人,嘴上说道。 “我家长子也在北边当兵,前段时间还在寄信回来,说那边打得很激烈。”林常叹了口气,目光瞄了眼身边的夫人,又皱起了眉头,犹豫了一下才转过身也转过头,看向道人,“说来很巧,昨天晚上内人还梦见了他。” 火光倒映在他的眼中。 这个姿势很明显,他是想向这位偶然相识不久却又感觉颇有本事的道人寻求帮助。 宋游明明没有看他,却好似感受到了他的愁绪,转头一看,果然看见了男人皱起的眉头,便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母子又连心,想来令正也是常常挂念担忧在军中的长子,这才梦见,足下又为何忧心呢?” “她梦见她儿子被火焚烧,哀嚎不已。” “……” 宋游眯了眯眼睛,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看向前边,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宽慰:“在下不擅解梦,不过也知晓,梦境本就缥缈玄乎,即使是最好的解梦大师也是半猜半解,即使再真实玄妙的梦都可能只是凭空而来,只是梦境而已,兴许只是忧心所致,不见得代表什么。” 话虽如此,林常却放不下心。 这年头人们很信这些。 哪怕在之前,人死成鬼本不是常见的事情,人们若是梦见已故的亲朋好友受寒挨饿,其实大部分都与鬼魂之事无关,却也得烧些纸衣纸被去。 何况母子情深,又梦见这种事。 林乐年纪小,心思单纯,则仿佛什么也不觉得,只想上前去跟人们一起玩乐,还笑嘻嘻的对宋游问:“先生可要去跳舞?不用会跳,跟着大家一起乱跳就是了,有趣得很。” “不了。” “三花娘娘可要去?” “不了。” 和道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语气,只是声音要清细奶气许多。 “那我去了。” “好。” “好。”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 少年便走向了前方,很自然的汇入了人群中,满面笑容的跟着唱跳起来。 宋游只坐着不动,盯着前方的篝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花娘娘也坐着不动,起先和他一样,看着前边的篝火,时不时转头看他一眼,目的是观察他在看什么,好和他看一样的地方,不过没多久她就无聊得转过了身,背靠着道人瘫坐着,玩自己的手指了。 各种草原上的乐器一同奏出自然质朴又充满热情的曲声,节奏明快,众人用最朴实的声音歌唱,多是赞美生命与天地、讴歌爱情与美好。中间不时有一个满面黝黑又精于唱腔的大汉站出来,喉咙里发出神奇且嘹亮的声音,在这草原辽阔且古老的夜空上回荡,每当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满面笑容的向他投去目光,就是百忙中的三花娘娘也得扭过头去,看是什么东西在叫,那一双双目光映着火光,真是明晃晃的,原本粗糙的草原大汉也成了这一刻最有魅力的人。 火焰熊熊燃烧,不时噼啪一声,炸开无数火星,也像是在衬托氛围一般。 宋游抛开了杂念,安静欣赏。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官吏悄悄走到了宋游身后。 “先生……” 一时道人与女童皆转头看去。 林常也跟着向后转头。 见是大晏官府分管多达治安的官吏,不由得有些惊讶。 只是这年轻官吏却很客气,点头对他笑笑,随即又对道人说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 宋游点点头,又对林常说:“在下与韩大人早前便在营地中见过面,便先去与韩大人说说话。” “先生请自便。” “好。” 宋游这才起身,跟随年轻官吏而去。 身边的小女童回身盯着他,又转头看看篝火,看看林常,张开胳膊伸个懒腰,也跟了上去。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围在篝火边,营地中除了偷鸡摸狗之辈和偷情的男女,几乎没有别人,安静得很,随便找个地方,皆是密谈之处。 年轻官吏站在一处帐篷边上,对面站着道人与穿着三色衣裳、拉着道人衣角的小女童。 年轻官吏客气的问道:“先生可是从北边龟城回来了?” “今天刚回来。” “先生白天去的还是晚上去的?” “晚上去的,第二天早上离去的。” “可见到那些鬼了?” “自然见到了。” “怎么样?” 年轻官吏紧张又好奇的看着他。 “韩大人心怀百姓。”宋游笑着赞了一句,随即才说,“在下已然查清,龟城中祸害百姓的鬼都已逃走,剩余的皆是北边战死的英魂。” “韩某又何尝不知他们皆是北边的英魂,只是鬼就是鬼,人鬼殊途,有时鬼无害人心,也有害人事。” “好一个鬼无害人心,也有害人事。”宋游笑了笑,“说来我和三花娘娘也正想找韩大人呢,韩大人就先来找我们了。” “嗯?先生请说!” “在下已与城中英魂谈过,请他们今后减少外出,也在城门前建了一堵墙,免得牛羊误入,傍晚牧民进去寻找,又闹出什么乱子来,也施法隔绝了城中的阴气鬼气,使之不散溢出来,危害外头草木生长。”宋游对他说道,“听说国师也曾传来法令,应允将这龟城给他们栖身,若今后他们不再为乱,便想请大人也莫要再去找他们的麻烦了。” “?” 年轻官吏顿时一愣,目光打量着面前这名道人,以及与他紧挨着站着的小女童,这才问道: “先生所言当真?” “在下极少说谎。”道人平静答道。 “对的!”小女童也在身边认真点头。 “……” 宋游转头低下与她对视。 感觉有些奇妙—— 不知怎的,道人本身在说出“在下极少说谎”几个字的时候,心中是很坦然的,反倒在她点头附和之后心头起了几分愧疚。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年轻官吏则继续睁大眼睛,又皱起眉头。 自己前两天晚上不顾莽撞,请“仙人”出手,险些被骗,难道随便遇到一个道人,就能轻松将龟城之事解决? 这种事又如何能让人轻易相信? “韩大人放心在下什么也不要。”宋游说着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块小木牌,“唯有两件事,需要告知大人,也算是请韩大人多费心。” “什、什么?” “第一件:在下虽叮嘱了他们,但也不敢保证他们是否能遵守诺言,不再为乱。韩大人在此为官,一生正气,便请韩大人帮忙监督了。” “这是何物?” “在下于龟城设了封印,哪天韩大人发现城中之鬼又开始作乱,便挑一个白天,将这块木牌放进城中。也不必自己放进去,只需随便想个什么法子扔进去或射进去就可以了。” “这就能管用?”年轻官吏愣愣的瞪着眼睛,想了想又问,“就算管用,先生又如何保证韩某不滥用它呢?” “哈哈,大人却是误会了!” 宋游笑着解释道:“这块牌子没有那么大的用处,并不能将那城中阴魂全部杀灭,只是破除城中封印罢了。那封印封锁城中鬼气阴气,势必会导致阴气鬼气在城中聚集,等封印破除,阴气鬼气一朝散出,动静自然会比平日里慢慢散出明显很多。天上雷部神灵定然知晓。” 停顿一下,才又接着说:“在下行走禾州,与诸位雷公打过几次交道,尤其是周雷公,大致知晓周雷公是什么样的人,他定然下界查探,至于那城中之鬼是否作乱,自该由雷公查明,该受什么惩罚,也该由雷公决断,韩大人做的,不过是知会神灵罢了。” “……” 年轻官吏听完,更震惊了。 一时之间,他既不愿意相信自己随随便便遇到的一名道人竟是这等可以沟通神灵的高人,可理性思索,又觉得不像是假的。 于是郑重的收起木牌,拱手行礼: “先生真乃大能也!” “韩大人过奖了,便请韩大人妥善保管,谨慎使用。”宋游说道,“毕竟只有一次机会。” “这个自然!” 年轻官吏深吸了一口气,怀中之物莫名便多几分沉重。 (本章完) 第271章 在下极少说谎 “先生说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宋游细细说来,“北方大乱之后,常有妖鬼出没,我与三花娘娘在草原会上几日,便听过不少小妖小鬼扰人之事。而那远安城中领头作乱的鬼将已然离去,剩下的多是为国捐躯的英魂,虽成鬼不久,却也颇有本事。鬼生孤寂,在下便请他们帮忙巡查草原,若遇到一些侵扰百姓的小妖小鬼,便出手帮忙,并告知他们,兴许有一天,当地百姓感念他们的德行功绩,也许会来给他们上香供奉,供的人多了,也许他们便能借助香火摆脱阴魂野鬼之身,变成如城中城隍或座下武官一样的阴神。” “这……” 年轻官吏又想问一句“此言当真”,不过话未出口又收了回来。 想了很久,也只得拱手。 “先生好手段,既给他们找了事做,避免他们继续为乱,又使他们造福于百姓,韩某佩服。”年轻官吏深吸了口气,“实不相瞒,近些年来言州的妖鬼确实太多了,大妖大鬼还好,自有雷公打,小妖小鬼最难缠,且根本除不尽,每年都冒新的出来,韩某头疼已久。先生此举,若那城中英魂真能造福一方百姓,别说百姓了,就是韩某,也愿去为他们上香。” “在下要说的便正是这个。” “哦?” “在下却不是哄骗他们。他们本就是保家卫国的将士,若没有做到也就罢了,若真做到了,韩大人是朝廷命官,还请韩大人莫要吝啬,就为他们立一个灵牌、起一块泥方、铸几尊像又何妨。”宋游说着拱手“如此一来,若附近再有妖鬼之事,韩大人与当地百姓也可去找他们,灵验则多上香火,不灵荒废即可,没什么损失。” “……” 年轻官吏听得一愣一愣。 一时之间,莫名其妙的,心里竟有一种参与进了神灵成就的过程当中的感觉,又或是参与到了一段神话传说的缔造当中。 就像是自己没来此地做官时,在别处听见的那些当地神灵的故事传说一样,那些神灵如何如何灵验,有着怎样的故事,人们津津乐道。若是此时此处也一样,多年之后这片土地也流传着这些阴神地神的传说,可是后人又有几个后人能想到,自己也与之有关呢? “便依先生!” 年轻官吏拱手低头长呼着气。 “多谢大人。” “多谢先生才是!” 宋游笑了笑,与他道别,便带着三花娘娘走回篝火外围,重新坐下。 年轻官吏亦走回原位。 此时心绪依旧难平,胸膛起伏不止,时不时便要看一眼远处的道人。 林常心中也好奇,时不时看一眼年轻官吏,敏锐察觉到了年轻官吏的变化,又时不时顺着他的目光,悄悄看一眼身边的道人,似是在思索道人与官吏先前离去都谈了些什么,也不知猜出来什么没有,只是一晚上下来,他也没有出言询问。 慢慢的,夜也逐渐深了。 进去玩耍的林乐也回来了。 道人转头对他们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去那边山坡上,便先走一步。” 林常这才出言问道:“先生今晚也在那边山上过夜吗?” “是啊。” “山上清冷,何不在我们帐中歇息一夜呢?” “多谢好意了,只是山上月光星光甚好,还可俯瞰营地,有时帐篷中点着灯,也好似天上星星一样。”宋游笑着对他说“而且我们晚上还得捉些野兔明日到下边来卖,今后还得在北边走一大圈,也好充实些盘缠。” “对的!”身边的小女童也点头,“我们要捉兔子!” “哦?先生还捉兔子?”林常愣道。 “你们怎么捉兔子?”林乐也好奇道。 “自有妙法。”道人微笑。 “自有妙法!”小女童学着说。 “那好吧。”林常也不多劝,只起身与他拱手,“便也让林乐送先生出营地吧。” “有劳。” 宋游也与他拱手。 “有劳!” 小女童动作一模一样。 “走吧。” 林乐真是一个活泼的少年,有着这个年头大多数少男少女都没有的活泼,笑嘻嘻的走在前边,带着道人和小女童出营地。 相比起来,他的妹妹要害羞许多。 果真是少年心气,那晚见到了三花娘娘的法术表演,回去便迫不及待的向弟弟姐妹们吹嘘了一番,妹妹不相信,又将她带过来亲眼见识。 其实三花娘娘并不是一只会听别人话的猫,不是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奈何她曾是猫儿神,如今凡人诚心恳求,一句法力高强、一句神通广大又一句高深的法术,根本让她无法拒绝。 于是神情严肃,垫着脚从马背上取下灯笼,高高提起吹一口气。 “呼……” 灯笼便亮起了光。 “哇!” 少年与妹妹皆惊讶不已。 不过不同的是,少年的脸上要多几分喜悦,眼睛也笑得眯了起来,又几分满足,少女的眼睛则要比他睁得圆很多,初次见是纯粹的惊讶。 三花娘娘悄悄瞄着这名少女。 少女和少年长得一样黑。 小只小只的,比她也高不了多少。 许是来参加草原会的缘故,穿上了平常最好的一身衣裳,就连鞋子上边也被心灵手巧的母亲精心绣了一朵花。 三花娘娘便提着灯笼,将头低头,盯着少女鞋子上的那朵花。 灯笼刚好照亮少女的鞋子。 三花娘娘又抬头看了一眼这少女,再低下头看一眼自己的鞋子。 小巧精致,十分素净。 脚指头在鞋子里动了几下,顶得布料也动了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无声无息间,她的小鞋子上也多了一朵花。 小女童心情本来就好,顿时又好了几分。 只是这是任谁也注意不到的。 “那我们回去了。” “多谢二位相送。” “先生莫谢!明天来下边看祭典吗?” “在山上看得清楚些。” “哦……” “告辞了。” 宋游微微笑着,与他们道别。 三花娘娘依然跟着他学。 “走吧,三花娘娘。” “走吧,道士。” “三花娘娘很开心呀。” “三花娘娘很开心。” 只见得小女童脚步轻快,提着灯笼走在前边,每走一步,脚尖都好似要踮一下。 道人摇了摇头,也露出笑意。 …… 次日清早,白云低垂欲落。 忙碌了一晚上的三花娘娘躺在草丛中呼呼大睡,旁边整整齐齐由大到小摆着一排野兔,不仅头尾方向一致,连面朝的方向也很统一。 宋游起床见到这一幕,也只是叹了口气,简单洗漱,便带上这些野兔去下边找人卖了,顺便打来半锅奶,起一堆火煮着,便算是早饭了。 把三花猫摇醒,喂半碗奶,任她去睡,自己则继续盘坐在山坡上,一边喝着奶,一边静静看着下方。 此时北人已经开始祭拜天地。 场景庄严肃穆,又十分热闹。 这是很原始的自然崇拜,也有着十分原始的祭拜方式,虽然隔得远,听不清祭司念的祭词,却能看见祭司的舞蹈,有时祭司举起木杖,下边所有人便一同祭拜呼喊,声音汇集成河,在整个草原上空回荡,宋游离得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其中的虔诚与信念。 既然走过此处,又恰逢草原会,北人最盛大的祭典,自然是要来见识一番的。 宋游认真看着,直到结束。 下方的人各自散去,回到帐篷。 三花猫则是这时才睡醒,从草丛中爬过来,迷迷糊糊看向宋游,问道:“道士,三花娘娘昨天晚上捉的兔子呢?” “卖掉了。” “已经卖掉了呀?” “是啊。”宋游看向她说,“在三花娘娘睡觉的时候,我就拿下去卖掉了。” “卖的钱多吗?” “可多了。”宋游一脸平静,顿了一下,“多亏三花娘娘我们才有花不完的盘缠,若非如此,恐怕最多走到越州,我们就要吃土了。” “!” 三花猫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凝重,竟有片刻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叫三花娘娘一起呢?” “三花娘娘在睡觉啊。” “是哦……” 三花猫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回答,吸几下鼻子,转向了旁边火堆上的小锅,站起来伸长脖子一看,锅中则是早上没有喝完的半锅奶,面上凝结了一层奶黄色的奶皮,她不免有些疑惑,又对宋游说:“道士,三花娘娘刚才做梦,梦见喝了半碗奶。” “好喝吗?” “忘记了。” “看来是三花娘娘想喝奶了。”宋游平静说道,“正好我还给三花娘娘留了一些,虽然凉了,也请三花娘娘对付着喝吧。” “哦……” 于是道人又给她倒了半碗奶。 三花猫迈着步子走过来,打了个嗝,有些奶味儿,这使她又多了些疑惑。 但也没有多想,继续走到碗边,低下头来,一下一下的舔舐起来。 旁边传来些许动静。 三花猫抬起头来,满脸都是奶珠子,转头一看,见道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不由得问道:“我们要走了吗?” “等三花娘娘喝完奶就走了。” “你不看祭典了吗?” “都看完了。” “都看完了呀……” “快喝吧。” “哦……” 三花猫便继续把头低下了。 奇怪,才喝下去小半碗,还有不少都在脸上,竟然就觉得饱了。 昨天忘记告诉大家了,今天茉莉高考,很紧张,希望取得一个好的成绩!看在茉莉高考也坚持更新的份上,投点月票吧! (本章完) 第272章 边境之行 等她喝完,道人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嗝~” 三花猫打了个嗝,扭头盯着他。 才看一眼,又将头扭向了另一边。 只见山下几道骑着马的身影小跑而来,都是她见过的人。 “彻!” 马蹄踏在草地上,只有轻微的声音。 三花猫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最前边的正是林常与韩大人,身后的少年虽然体轻,马也年轻,跑得很快,却也与妹妹一同,老实跟在自家父亲身后。 三花猫稍一愣神,他们便跑近了。 于是她只好一扭身,瞄准马儿身上的褡裢一跳,便刚好钻进了褡裢里。 “宋先生!” 林常与韩大人率先开口。 四人骑着马先后到来。 林常与韩大人都翻身下马,向道人打着招呼,少男少女则依然坐在马背上,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 三花猫缩在褡裢里往外暗中观察,能听见自家道士与他们的说话声。 “几位怎么来了?” “先生要走,我等自然来送。” “先生怎么走得如此之急?若不是韩某遇到林公,交谈几句,还不知晓先生竟然今日就要离去。韩某还打算晚上请先生到帐中饮酒呢。” “有缘还能相遇,再饮韩大人这顿酒。” “唉……” 年轻官吏长长叹了口气,似是早知自己挽留无用,他的手里一直端着一壶酒:“先生虽只是路过,却为本地解决了眼前的一处忧患,又解决了未来的不知多少烦扰,韩某却是没什么好报答先生的,仓促之间,也不好备礼,只好替当地官民请先生饮一杯送别酒。” 褡裢有兜,上边有布盖,此时布盖搭垂下来,与布兜之间便只有一条缝,三花猫便借着这条缝,只露出一双眼睛,暗中观察着外边。 这种感觉比光明正大的看还好玩。 只见韩大人拿出杯子,倒上满满一杯酒。 这种场景三花娘娘见得多了。 尤其是在禾州的时候,经常打完妖怪,就会有人来这么送他们。 酒三花娘娘也是喝过的。 闻起来和水不一样,喝起来却和水差不多。 据三花娘娘判断,应当是一种人会在特殊的时候或特别的场合喝的水,虽然没有别的味儿,但好像很有意思。 可惜自己睡得迷迷糊糊忘记变成人了,不然也可以喝一杯送别酒。 “多谢韩大人。”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这点银钱则是韩某觉得与先生聊来投缘,自己资助先生的盘缠,一点心意,也没有多少,可能也就和先生卖一次野兔差不多。”韩大人又掏出一个钱囊递出去,“只愿先生今后游历天下,能走得从容一些,请先生务必收下。” 三花猫的眼睛顿时一凝,紧紧盯着那个钱袋子。 这样的场景她也遇到过不少。 大晏人好像很喜欢给钱,尤其是给道士给和尚钱。可惜大部分时候道士都是不会收的,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收。 真是可惜了。 比得上卖一次兔子呢。 果不其然,道士拒绝了。 三花娘娘在就好了,他们可以给三花娘娘,三花娘娘就会收。 三花猫如是想着,神情却一如往常,只是目光转动着,瞄向那两个还在到处看、到处找三花娘娘的小人儿,又瞄向了林常。 林常也带了些东西。 “先生还要继续往北边走,会越来越荒凉,也会越来越乱,虽然先生本领高超,但沿途补给也困难,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先生,便给先生带一小包风干肉和奶干,都是我们自家做的,拿来草原会上卖没卖完的,先生若在路上没有吃的,可以用来填填肚子。” 三花猫暗中观察,面露思索。 这种东西一般道士是会收下的。 可有时候她会觉得奇怪—— 很多时候是自己和道士帮了别人什么,别人才会送东西给他们,但又有时候,自己和道士没有帮别人任何事情,也会被别人送东西。 果不其然,道士收下了。 “多谢足下。” “先生务必小心。” “昨夜听足下说起令郎之事,不知令郎先前在哪位将军手下,在下走到边境,若遇见了,也好替足下问问,请他往家中回一封信。” “此前寄信的时候,是在辽新关,大抵在言州和越州的交界,似乎是在一位姓班的将军麾下当骑兵。他姓林名有,个子高,长得黑,之前将军说他马术精湛作战勇猛,提拔他为队正,还让他给家里写信。” “在下记住了。”宋游说着停顿了下,犹豫片刻,才委婉的说,“不过此时北方大乱,听说此前塞北人南下时,陈将军不在北边坐镇,边境好几个关卡都曾失守,很多军队也都被打乱了,在下也不见得能找得到。” “这个自然。” “只愿万事大吉。” “便借先生吉言了。” 虽然口中说着梦境不能代表什么,但其实宋游内心清楚,林家长子阵亡的可能性已经非常高了。 林母前两日梦见,说明鬼魂已到丰州。 现在北边有陈将军坐镇,再乱也远比十几年前好,这一点从林家长子能从边境寄信回来就能看出了。何况塞北人并未南下成功,应当不会出现十几年前那种人已经阵亡了消息却传不到家里去的情况。 也许从草原会上回去,他们就收得到信了。 只是一来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这种话又不能轻易说出口,二来此时正是草原盛会,对于北人来说,好比南边的新年,实在不好说。于是宋游也只能隐晦的提醒一下,愿他们做些准备。 三花娘暗中观察,眼光闪烁。 林乐和妹妹还在到处找。 只听林常像是忽然想起:“对了,先生身边那位三花娘娘呢,怎么没有见着她?” 三花猫连忙竖起了耳朵。 只是道人却笑而不语,只对他们拱手:“我们这便告辞了,多谢几位相送,天下虽大有缘再会。” “先生慢走。” “先生慢走。” 道人迈开了脚步,马儿也走了起来。 被袋与褡裢皆摇摇晃晃。 迎着几人的目光,三花猫这才从褡裢里伸出一只爪子,对着他们勾了勾。 几人见状,皆是愣了一下。 好像有些意外,又好像并不吃惊。 …… 一人一马沿着山坡温柔的曲线缓行,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山头,三花猫这才跳出来,在地上走着,时不时停下来,扭头看看身后。 “三花娘娘在看什么?” “唔……” 三花猫看他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说道:“道士你说,我们还会再回到这里来吗?” “大概不会了,就算回来,也很难再见得到他们了。”宋游微笑着说,“不过三花娘娘天赋异禀,法力高强,也许很多年后,三花娘娘想要重拾自己的回忆,将以前走过的路再走一回,再看看以前遇到过的故人,会再来一次。” “像是那个一样吗?” “老燕仙。” “对的。”三花猫认真看他,“老燕仙。” “对的,像老燕仙一样。”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又对她说,“三花娘娘记忆力很好。” “那你呢?” “我记忆力也很好。” “你还会再回来吗?” “我不知道。” “伱不知道~” “三花娘娘看开一些。”宋游说道,“人生总会这样,有时候与某个人一辈子只会见一面或者几面,一旦分开了,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猫也这样。” “是的。” 茫茫草原,相遇甚是不易,和林乐一家的相遇实在是偶然,到离别了,也没有任何利益牵扯往来,只是宋游也愿意替他们去那辽新关寻一寻姓班的将军和麾下叫林有的骑兵队正,他们也愿意带上离别礼来送别宋游,虽各有付出,却实在算不得交换,有时世事本就很简单。 不知不觉,一行便已走远了。 宋游依然走得很慢。 言州西部草原地广人稀,十几年前塞北人正是从此南下,这片草原上亦有妖魔,零零散散。 有夜袭道人的,也有老早就听过它的传闻的。 如同在禾州一样,道人慢慢清理。 实在无需记日,只每晚观星赏月,于是从上弦月走到满月月光下的草原山丘重影,趁月赶路也无妨,下弦月后,没几天又满天星辰,道人常常躺在草原上看着星河入睡,浩然天地仿佛只他一人。 草原上风雨无常,淋雨也是常事。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不觉已是初夏。 草原上开始冒出了小花,各种各样的颜色,大多都很小一朵,却布满了整片草原,有比指甲盖也大不了多少的蝴蝶在其中飞舞翩然。 因为战争,这边几乎完全无人居住,一人一猫一马行走其中,很多时候是一场纯粹的风景盛宴。 天地之间多数时候只有他们。 好似眼睛也被洗了一回。 而宋游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还走在大晏境内,还是已经走出了大晏管辖范围、到了塞北人的地界。 这年头也没有明确的边境线,北边筑了长城不假,可那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长城了,大晏的势力范围早就跨过了长城。多数时候边境是一段双方都可以随意跨过又经常有变化的极度模糊的区域,一行从中走过,只偶尔能见到瞭望台和烽火台,有时路过某地,会见着尸骸,能从还未烂掉的衣甲中判断出是哪方的人,有时途径瞭望台,会被守军喝止警告,也有时会遇到双方的探马斥候,为难他的和置之不理的都有。 倒也是一种独特的体验了。 (本章完) 第273章 照夜城 道人杵着竹杖,由西向东走。 枣红马驮着行囊沉默跟着。 身边的小女童也拿了一根竹杖,比道人手中的要细许多。 小女童便举着竹杖,往前小跑,竹杖上绑着一根细细的草绳,草绳上边绑着一小块白色布片,大小和猫爪子差不多随着她的奔跑,风将绳子上的白色布片吹了起来,抖动旋转,像是拴着的不是一块布片,而是一只蝴蝶一样。 草原上蝴蝶痴傻,仿佛也真以为这是蝴蝶,便跟随着白布片飞舞,很快在白布片后边排成了一长排。 小女童持杖奔跑,布片纷飞。 后边跟着一长串的蝴蝶,排得整齐。 等她跑得远了,就在草原上绕一圈,再跑回来,然后从道人与枣红马身后绕过,继续往前。 仿佛不知疲倦似的。 “道士快看!” “嗯。” “越来越多了!” “厉害。” “……” 不仅不知疲倦,也好像不会笑,只能看见她的眼神异常明亮,里头充满新奇,声音也更为清脆。 如此举着竹杖,来回的跑。 道人时不时瞄她一眼。 画面似乎十分美好。 别人见了,定然想象不到,这是在如今常有争夺的大晏与塞北草原十八部的边境交界,常有双方游骑在这草原上来往频繁,互相打探,有时遇上了也免不了一番厮杀。 过了很久,小女童才仿佛跑累了,暂缓了脚步,只举着竹杖在身周挥舞,以这样的方式来保证布片的飞舞,好使得蝴蝶们继续跟随。 却只见她飞快的伸手一抓。 “刷!” 轻松捉住一只小蝴蝶。 还没等道人移开目光,便看见她将手往自己嘴边一放。 “……” 道人这时才将目光移开,看向远处。 “唔?” 三花娘娘刚准备伸手,再挑一只幸运小蝴蝶当自己的自助点心,动作也停下来,扭头看向远处。 山丘背后隐隐有马蹄声。 不多时,远方山头上便出现了几道身影。 都是草原大汉,服装风格与大晏迥异,没有盔甲,只带了弯刀与弓箭,轻装上阵,也看见了这边的两人一马。 互相对视一眼,便朝这边而来。 “彻!” 几声大喊。 宋游只看了一眼就知晓了,是塞北的候骑,和大晏的配置一样,十人为一伙。 不出所料,那一伙候骑还未靠近,便传来了喊声。 是听不懂的语言。 兴许是见宋游长得清秀,穿着道袍,没带武器,还带了一个小女童,看起来没有什么威胁,他们也没有立马露出浓重的敌意杀意。不过根据宋游这几天在边境行走的经验来看,对方大多还是不会轻易放走他的,就算不当场杀他,也会抓他回去,或者让他跟他们走。 于是只见道人转头面向他们,不慌不忙,等他们跑近,才淡淡说了一句: “诸位请回吧。” “唏律律……” 这伙塞北候骑座下的马顿时仰头一阵嘶鸣,纷纷停下脚步,任马上的人如何打马也不听,接着又全都转身,往来处跑去。 骑兵们又惊又怒,把马脖子都拉歪了,座下的马也都不停下。 最终这群人从远方山头来,又消失在远方山头。 “厉害了道长~” 三花娘娘声音轻轻细细,却学着长京的吴女侠的语气,举着竹杖转头盯着道人。 “想学吗?” “学会了我们的马儿就会听我的话吗?” “三花娘娘现在对它说话,它不也会听三花娘娘的吗?” “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 “那它便是和三花娘娘一样,有自己的想法。” “那我学会这个法术呢?” “三花娘娘不能通过法术来让朋友听话。” “那不学了。” 小女童于是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自己小竹杖上连着的白布片,却是这时才发现,自己刚才看那群人看得太认真了,忘记舞动竹杖了,原本被骗过来的蝴蝶发现被拴在竹杖上的蝴蝶死了之后,都飞走了。 “……” 小女童也不气馁,拿着竹杖,继续跑动起来。 道人也迈开脚步,继续向东走。 这边似乎有一座大晏的军事要塞。名曰照夜城。 可谓大名鼎鼎。 宋游早在逸都的时候,便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说过它的名字,是大晏镇北五镇之一,也是北方距离长京最远的一座军镇,颇有一些传说引得大晏文人百姓津津乐道。只是说书先生也不清楚它的具体位置,只知是在北方,倒是到了多达草原之后,听说了它的大致位置。 然而草原之大,宋游既无地图,也无指引,找到它似乎也不容易。 有可能隔着一座山丘,便与它错过了。 慢慢又从下午走到了夜晚。 满天星海如草原一样辽阔。 三花娘娘依然去捡了木柴,在山间点起了一堆篝火。 道人烧了一锅开水,拿出牛肉干,加上三花娘娘捉来的野兔,便是今晚的晚饭了。 只是长夜并不消停。 不知又是哪一方的游骑,夜里也在这草原上游荡,也许是见到这边有火,便悄悄过来查探,还未靠近,便被警觉的三花猫发现了,等看清这边坐着的乃是一名道人,便派了一人骑马过来,其余人持弓弩据夜警惕。 “什么人?” 黑暗中传来的是熟悉的语言。 一人一骑,缓缓靠近,顶着满天星光,从黑夜中逐渐走入火光的映照范围。 是一个带着长枪与弓箭的壮硕男子。 道人依旧面朝火堆坐着,右手拿着一块风干牛肉,左手端着一碗开水,转身看向来人。 语言通了,道人便没有用法术请他们回去了,而是出言道:“在下姓宋名游,逸州人灵泉县人,下山游历,行至北方,还请校尉莫要为难。” “……” 骑兵走近仔细打量,目光扫过道人,也扫过火堆旁边的三花猫,还有卧伏在一旁的枣红马。 “宋游宋先生?” “嗯?” 宋游转头看向他:“校尉也知晓在下?” “自然知晓!” 骑兵立马转身对身后喊了一声: “是宋先生!” 随即翻身下马,对宋游一抱拳:“小的姓冯,乃是镇北军第九团的游骑,奉陈将军之命,若在游巡草原之时,遇到一位带着三花猫、枣红马姓宋名游的道长,便告知先生,塞北人军中有妖魔相助,请先生去远治城帮忙。” “远治城?” “是!” “远治城在何处呢?” “此处往东六百里。” “这么远啊……” “回先生,我等驻守照夜城,是接到来自远治城的军令,才在游巡之余寻找先生的。” “陈将军又如何知晓我会在这里呢?” “这个小的就不知晓了。” “……” 宋游想了想,差不多明白了。 应该是从南边草头关传过去的消息,陈将军知道自己过了禾原,过了草头关,又知晓前边的多达草原上正有盛会,猜想自己一定会去,过了草原会的地点继续往北,便是这边了。 倒是好算计。 此时其余人也纷纷收起弩箭兵刃过来。 除了先前姓冯的游骑以外,总共还有九匹马,八匹马上边坐着有人,身上带着伤,似乎曾与人交过手,还有一匹马被另一人牵着,马背上是绑着的一具身着轻甲的尸体,此外还挂着几颗头,这些人大多都带着长枪弓弩。 众人纷纷下马,向宋游抱拳。 宋游也一一回礼,问了一句:“诸位带了伤?” “今日游巡之时,遇到一队塞北人的探马,与之打了一场。”姓冯的骑兵说道,举手投足间,颇有江湖气,“负了些小伤,死了个弟兄,可惜没有抓到活的,把弟兄尸首带了回来。” “诸位看起来是长枪门的人?” “先生也知晓我长枪门?” “如雷贯耳。” “有几个是。” “我是……” “我也是……” “长枪门赵管义!有礼了!” “长枪门周一通……” 带着长枪的几名骑兵纷纷出声。 北方混乱,乱世出豪杰。 宋游行走禾州言州以来,倒见过不少长枪门的人,从军的也不少,多数都在军中担任精锐。 此前在南方时,听说长京云鹤门、逸州西山派以及越州长枪门被说书先生列为江湖三大门派。云鹤门因为身处长京,与朝中贵人有关,又占据了宣传方面的绝对优势,虽被江湖人所不齿,却也被说书人尊为江湖第一门派。西山派则在江湖中名声很好,弟子个个都武艺超群,江湖人见了往往都是要挑一个大指的。长枪门便只好往后排一排了。 现如今看来,恐有不实之处。 在乱世催生之下,又有陈将军的扶持,如今说起势力,恐怕云鹤门和西山派再把别的几个江湖大势力加起来,也远远比不得长枪门。 “刚才听诸位说诸位来自照夜城?” “没错。” “照夜城已被收复了吗?” “前年就被收复了。” “听说以前占据照夜城的是妖魔?” “先生有所不知……” 姓冯的游骑对他说来。 照夜城是大晏在塞北最远的军镇。 为何叫照夜城? 便是这草原茫茫,大晏驻军其中,就像这片夜晚一样,耳目一片漆黑,然而这座照夜城,便像是夜晚中的一盏灯,深入深夜,照亮四周。 上一次塞北人大举南犯,照夜城的军队在塞北人的兵锋之下,死守数年,甚至塞北人早已跨过了北方边境,跨过了整个言州,一路驰骋到了禾州的北风关下,屠杀了整个禾原,这最北边的照夜城依然没有失守。只是他们早已与长京断了联系,长京也以为他们早已沦陷了。 直到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 据说当时朝廷已有求和之声,听到这个消息,武皇才拍案决定,继续打,又听说当时江湖不知多少好汉被其鼓舞,冲冠一怒,参军而去。 只是后来照夜城还是失守了。 有说是妖魔所为。 有说是当时的北方将领驰援不利,照夜城粮草吃完了,这才失守,将领害怕被问责,于是推说是妖魔。 天下间无论官吏百姓,文人武人,皆对照夜城之事津津乐道。 大概也是要名流千古的。 …… 求月票~ (本章完) 第274章 夜游公 “照夜城原本确是被妖魔吞吃,听说有一日,北边黄沙袭来,吞食天地,也吞没了照夜城。黄沙之中不知有何妖魔,黄沙过后,城中剩余的所有守将便全部变成了白骨,后来照夜城也就成了妖城,聚集妖魔无数,我们与塞北人都不敢进入照夜城方圆百里。”姓冯的游骑说着,火光映着他的表情,既有些害怕,又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占据照夜城的妖魔被我们北边军汉称为黄沙大王,只是消息传到京城,也不晓得朝中那些贵人们信不信,民间则多是当神话故事来听。” “黄沙大王……” “前几年开始,距离照夜城最近的烽火台报,照夜城常有雷霆降世,最盛之时,方圆百里处处是雷霆,甚至天上还能见到有神官。还听说有人见过有浑身金甲的神仙下界,这就不知是真是假了,总之大概前年夏天,咱们便重新进驻了照夜城。” “前年夏天……” 就是明德四年的夏天。 那时候自己和三花娘娘在长京。 “是的。”冯姓游骑说道,“最开始我们还很忐忑,不过后来很快就想开了,被妖魔吃了,和被塞北人给弄死,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而且时间久了这照夜城也没什么特别的,那妖魔怕是早就被上天给收了去了,最多偶尔遇到一些小妖小鬼……” 说着这里冯姓游骑笑了笑。 “呵,乱世出妖鬼,我们北边人和南边人不一样,我们见得多了,尤其是从军之后,小妖小鬼见得太多了,很多都没什么本事,民间高人能靠着传下来的本领将之除掉,咱们这些武夫,只要胆气大,也能凭着手上刀枪弓箭把它弄死,第一次有些怕,多来两次也就习惯了。” 身边众人听了,也跟着露出笑意。 北方军中好汉的豪迈,尽在这会意的笑容中了。 “诸位皆是英雄豪杰。” “不过一介武夫罢了。” 话音落地,身后便有些动静。 借着火光与星光隐隐可见夜里有身影在晃动。 似乎在窥探着这边。 几名游骑都很警觉,顿时扭头看向那边,有个人随手从火堆中抽了一根木柴,往那个方向轻柔丢去。 “呼……” 木柴在空中划过,火焰一时被风压住,落地之后又绽开许多火星,随即火焰才盛起来。 那身影迅速就往旁边钻去了。 不过也就刚刚那瞬间,火光也映照出了它的身形。 是一个状似人形的邪物。 宋游一路走来,见过一些类似的。 离这边最近的有人的草原上便流传着这种邪物的传说,说它会在深夜里从门缝、窗户里窥探人家,又在外头制造出动静来,骗人开门,一旦开门就会进去将屋中人全部活吃。又有说它会破门的,或是胆小怕声的,不知是讹传,还是不同的个体有不同的性格。 宋游也不知晓它叫什么,只知大概是人死后,煞气血气凝聚不散,长久化来。 由此推断,多为战场武人化成。 天地广阔,常常在不同的条件下,蕴养出各种奇奇怪怪的邪物,伏龙观也只能一代一代行走天下去见识,然后记录下新的。 只能记下更多,而不能记载全部。 “夜游公……” 冯姓游骑倒是报出了它的名字。 “先生勿忧。” 另一名游骑也说着,对着宋游咧嘴一笑,火光下露出一口整齐的黄牙,随即解下马上长枪,左手将之扛在肩上,右手则拿起了一把弓弩。 其余几人也和他差不多,还有几人则从火堆中抽了木柴。 众人对视一眼,便散在了夜空中。 几把火焰星星点点的移动着。 中间偶尔有黑影闪烁。 “篷……” 很轻微的弓弦声,连续响了几声。 “吼……” “这边!” “啊!!” “噗!” “呼……” 又听见这群游骑的喊声,长枪与肉体的碰撞,有人在地上打滚的动静,有邪物的嘶喊的声音,远处的火把时暗时灭,时而迸射出火星,多数时候只映照出几名游骑的身影,只有少数时候,才能看见那狰狞的身上还带着烂布片的邪物。 没有多久,几人便回来了,顺便带了一颗半烂的腥臭的头颅。 “让先生久等。” 冯姓游骑对宋游说。 身后则有人提着那颗头挂在了自己的马上。 “无妨。” 宋游也很平静。 “自从十几年前大战以来,这草原上的妖鬼就越来越多了,这种我们管它叫夜游公,一般在晚上到处跑,跟游魂似的,白天就躺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一具普通的尸体。”冯姓游骑说道,“所以我们白天游巡之时,若是遇见尸体,一般都要割头,割了头就好了,拿回去还能当军功。” “夜游公。”宋游重复了一句,“倒是贴切。” “都是军中读过书的人取的名字。” “在下一路走来,也遇见过这种鬼,只知它不知疼痛,却是不知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宋游好奇问道。 “没多少特别之处。”冯姓游骑说道,“先生说的不知疼痛是一样,还有一样就是不要被它抓到咬到,不然很快就会发高烧死去,此外和一个活着的武人没有多少区别,哦,力气稍微大点,不通武艺,寻常几个草原汉子,只要胆子够大,不害怕,也能把它制住。” “原来如此。” 宋游心里已经记下。 准备挑个时候,便写下来。 “此外这草原中还有粉面夫人,常常扮作女子的模样,在有人的地方害人。咱们这边见得不多,往南边或者东边走一点,就见得到了。把它杀了之后脸上五官会消失,变得粉嘟嘟的,长满毛,跟刚出生的猪崽子差不多。”冯姓游骑似是看出他对这些感兴趣,便随口说来,“此外咱们这边见得多的反倒是一种还不如半人高的偷马童,最喜欢偷马,无论再好的军马,被它一摸,都立马就软倒了,它就趴在马的脖子上,悄悄把马的血全部喝干,整个过程中一点动静没有,然后又跑掉,令人防不胜防。” 三花猫听着很紧张,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瞄向旁边趴伏着的枣红马。 冯姓游骑却没注意猫儿的动静,笑了笑又说:“不过这东西怕鹅,只需放一只鹅在旁边,它往往就不敢来了。” “这倒神奇。” 宋游如此说了句,随即才又问道:“在下此前路过草原,也曾听说塞北人此次南下,是因为有妖魔助阵,不过据在下所知,妖魔已经多年没有参与过国与国之间的争夺了,即使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妖魔四起,也只是作乱而已,并没有帮哪一方,不知这次又是为何呢?” “这个小的就不知晓了。”冯姓游骑说道,“也许得军中的大人们才知晓。” “我倒是听说……”冯姓游骑身边另一个也拿着长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开口说道,放低了声音,“这些妖魔似是从原本的照夜城跑出来的。” “照夜城?” “在下也只是听说。”络腮胡子的大汉说道,“拿不准的。” “这样啊。” “先生可要去一趟照夜城补给?”冯姓游骑问,“若去了照夜城,问问我家将军,也许知晓。” “本来在下是准备慕名去一趟照夜城的,既然听几位说,陈将军如此急切的请我去远治城,那便先去远治城吧。我等本来就走得慢,若再去一趟照夜城,恐怕耽误了事情。”宋游笑着对他们说,“若之后有空,再折回来,看看这大名鼎鼎的照夜城。” “便依先生。” “不知诸位有没有听过辽新关?”宋游正好向他们问起辽新关。 “自然听过。” “辽新关的守将可是姓班?” “班将军啊……”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 “怎么了?” 宋游对着火光问向他们。 “没什么,班将军也是一位难得的猛将了,不然以辽新关的位置,也不会交给他守,只是前段时间辽新关已经失守,听说班将军也阵亡了。” “说来班将军也与我们长枪门有些关系……” “先生认识班将军?”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路上遇见一位友人,友人的长子原在辽新关驻守,归于班将军麾下。”宋游语气平静,“遇见诸位,似乎消息灵通,便顺口问一问。” “那多半没了……” “辽新关听说也是重要位置,塞北人这次进犯打了很久都没打下来。据说班将军手底下还有一支精骑,十分勇猛,正是有他们在,塞北人即使小股南下袭扰粮道,也多次失败,更不敢绕路。此前班将军还曾配合游骑将军李浩然,歼灭了左狼王的精锐。可惜三个月前,好像是塞北人有妖魔混进了城中,带了疫病去,听说城中守军十有七八都染了疫病,不战告破,还好李将军反应及时,才没有酿成更大的后果。” “不过等陈将军再次收复辽新城的时候,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还听说塞北人把尸首全部插在了城外,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吃了大半,就是军中那些杀人杀习惯了的,见到也不敢多看。” “先生那友人的长子多半也没了……” “我倒是听说,那疫病是塞北人不知用什么法子,从禾州弄来的,禾州现在不就在闹瘟疫嘛!” “没听说城内守军有活口。” 众人依旧你一言我一语的回答。 道人虽说早已料到但被证实之后,也难免觉得遗憾。 随即继续点着火堆,将牛肉干和奶干拿出来与他们分食,又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北方的战况、互相间的对峙与争夺往来,这才顶着星空睡去。 (本章完) 第275章 山神灭熊妖 夏日草原上的清晨仍有几分寒意。 这一伙游骑天没亮就醒了,以随身带的糜饼果腹,饮酒来暖身。 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从军的北方武人从来豪迈,又或是笃定此处没有塞北人的游骑,喝了几口酒后,竟有人放声高歌。 声音在清晨的草原上回荡。 不远处便是夜游公的尸首,身上的煞气血气尚未散完,据说这东西就连草原上的狼都不吃。 没一会儿,游骑们便已收拾完毕,也重新将战死的弟兄的尸首搬上马背绑好,便纷纷来与宋游抱拳道别:“先生不去照夜城的话,那咱们弟兄几个就在这里与先生道别了,近日这边的塞北人有些异动,咱们还得回去复命。” “由此往东六百里,便是远治城,先生昨夜问的辽新关与远治城不远,呈掎角之势,若先生要去,过了远治城再往东也就几十里。” “先生此去的话,只要不继续往北走,便都是咱们的地盘,应当不会撞见塞北人的大部队,最多遇见小股游骑。先生能得陈将军看重,想来也是有本事的玄门高人,我等就不操心了,只愿先生多保重,一路顺风。” “我等告辞!” 宋游也对他们说道: “诸位慢走。” 众人纷纷上马,与他道别而去。 最后的便是那具同袍尸首,看起来也是个青年郎,被他们横着绑在马背上,随着马儿小跑而摇晃着。 宋游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火堆。 “呼……” 吹一口气,火堆便燃起了火。 “!” 身边的三花猫本也看着那方,听见动静,却是瞬间扭头,把他盯着。 “……” 宋游无奈,只好再一挥手。 无声无息的,火便熄了。 三花猫眼光闪烁几下,才将目光收回,也对着火堆吹了口气。 “篷……” 火焰重新燃了起来。 一人一猫对着火烧水吃饭,吃完之后,也收拾东西,继续启程。 地形地貌在脚下缓缓变化。 海拔也有些升降。 原本草甸一望无际,山坡曲线都很柔缓,树木很少,就算有也多是灌木,慢慢的草原上的山变得更大,偶尔有高耸的露出土层的石山,像是从大地中冒出来的巨石,树木也变得更多,在从纯粹的草甸向森林草原过渡。 人烟也变得多了起来。 宋游不仅遇见了冯姓游骑口中的粉面妇人、偷马童,还遇见了押运军需物资的队伍,甚至居然还看见有往北而去的商队。 既被游骑所拦也被关口问询。 几天之后。 当道人与三花猫、枣红马踏上一座小山包时,便已然看见了远治城。 镇北五镇,远治城为第一重镇。 镇北军的主力正是驻扎于此,与塞北人周旋对峙。 此时下方正在交战,喊杀声震天。 宋游举目远眺—— 大地上有着一座巨大的城池,同样由黄土夯成,看起来和远安城差不多,却要比远安城大不少,城墙高耸如悬崖峭壁,墙上满是将士,箭矢如雨一样的向着下方倾泻。而在城池北面,远的是连绵不尽的大帐,近的是漫山遍野的人,凭借着攻城器械,正对城墙发起猛攻。 喊杀声即使这边山头也听得见。 宋游聚目定睛一看。 在攻城的军队前边,竟然有一头熊妖。 熊妖现出原形,人立而起,高达一丈多,模样既不像黑熊也不像棕熊,土黄色的皮毛,头像一匹马,似乎是这草原上特有的熊种。熊妖一会儿对着远治城的城门猛撞,一会儿又冲着城墙跳跃,凭着利爪在黄土城墙上攀爬,似乎试图攀上去。 城墙上的军队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攻守得当,不知多少强弓劲弩对着它猛射,只是多数却都用处不大,唯有脚弩能造成些许伤害。 真正要伤到它,得等到它进入敌台上那巨大的床弩的攻击范围。 任这东西得了道成了精,只要还是肉做的,再皮糙肉厚,面对着连城墙也能钉进去的床弩,却也得被射的嗷嗷直叫唤。 往往爬到一半,便被射下来。 或是快要爬上去了,上边正有武艺超群的猛将等着它,配合盾兵枪兵,一通防守,也将之打落回去。 厮杀声怒吼声在天地间回荡。 远远看去,仿佛凡人与妖魔的战争。 宋游平静看着,眯着眼睛。 “果然……” 妖魔神鬼已经很多年没有参与过人的战争了。 这种场景,想来在上古年间会比较常见。 那时秩序混乱,人道修士多,妖魔也多,常常参与进人间的权力斗争与国家战争中,搞得天下一片大乱,人间好比地狱。 历史是一个秩序发展的过程。 如今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了。 原因有很多面—— 一方面是妖魔越来越少。 乱世催生妖魔,如今大晏太平,南边的人甚至很多年轻一些的,都没有见过妖怪,偶尔夜路闯鬼,都觉得惊人,哪里有妖怪作乱,更是可能成为十里八乡传很多年的传说,很多听来骇人的妖鬼故事,应当还是前朝末年本朝初年的时候传下来的。 妖魔少了自然不会出现这种事。 一方面是妖魔与人立场天然不同,比国与国的立场差别更大,一般来说,很少有大规模帮助人间国度打仗的情况。 若是规模不大,除了少许大妖,大多数妖怪面对成建制的精兵其实也没有多少反抗之力,混迹人间城池却又惧怕官吏捕役的妖怪多的是。 一方面现在是人道天下,秩序已然不同了。 “……” 奈何现在宋游却是亲眼见到了。 人间纷争难止,可人间之事是人间事,又怎么能容妖魔神鬼参与进来呢? “唉……” 宋游长叹口气,抬起手来。 手中便有一道流光。 只见他随手一挥,流光便往前飞去,如同一道流星,刹那间跨过长空,落到城下。 “轰隆隆……” 大地顿时震颤起来。 地上有不少石头。 有的是草原上本就有的,露出地面或是嵌入地下,有的是双方投下来的,散落得到处都是,此时却都仿佛有了生命般纷纷滚动起来,若是嵌在地下的也都破土而出,带着青草和泥土,聚集在一处。 眨眼间,地上便有了有了一尊高达两三丈的石巨人。 饶是那城墙如悬崖峭壁,这石巨人也有将近半个城墙那么高。 “那是什么?” 城墙上的守军尽皆大惊。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下边攻城的塞北人也有些惊慌失措,愣愣的盯着这具高大无比、好比山神一样极具压迫力的石巨人。 似乎他们也没有见过。 不仅塞北人惊慌失措,就是正在城墙上攀爬,慌张之下又抓了几个守军下去的熊妖,也扭头愣愣的盯着石巨人。 “轰隆隆……” 只见得石巨人毫不犹豫,迈开脚步,甩着大臂,朝着城墙奔踏而来。 因为体型庞大,巨人看着跑得不快,可其实每一步迈出距离都很远,随着逐渐加速,步子迈得越来越快,每一步踩在地上都轰隆作响,大地也要为之震颤一下,草原上更是留下一个个深坑。这般动静声响连起来,真是山摇地晃,携带着山崩之势,直直奔向城墙。 塞北人见状顿时兴奋不已,发出一阵阵吼声。 城墙上的守军则十分紧张。 “放箭!” 众多强弓劲弩齐射,打在石巨人身上,却只发出一片响声,便全部被弹开了。 只有偶尔射中石头间的缝隙,箭矢才能暂时卡在上面,却也对石巨人造不成任何伤害,随着石巨人的奔踏走动,很多也掉落下来。或是射中带着泥土青草的地方,才能在石巨人身上打落一些东西。 即便是床弩,也不过是钉进去一截罢了。 石巨人本无生命,自然不受影响。 城墙上的兵将见状,更是大惊。 这玩意儿腰围怕是都和身高差不多,如此庞大,哪怕城墙高达四丈有余,厚也有两丈多,可见它势头如此之大,众人都难免有种感觉—— 即使是这样的城墙,怕也得被它撞出一个豁口来! 一时间任由将校怎么呼喊,想稳住军心眼见得那石巨人朝自己奔踏而来,城墙上的将士们也都跑开了一片。 这却是怪不得他们了—— 不止是他们,哪怕那凶猛异常、身上还插着床弩箭矢、仿佛不知疼痛无所畏惧一般的熊妖,见得石巨人奔踏而来,也连忙往旁边让了让。 却不料它变换方向,石巨人也跟着变换方向,等到熊妖反应过来,睁大眼睛时,已经躲避不及。 “轰!” 石巨人一下将之撞翻在地。 随即停住脚步,止住奔踏,可狂奔之势却难以立马停下,一时间在城下铲起数丈高的泥土。 “哗!” 石巨人凭借着几乎两倍的身高优势,一拳摁着熊妖,使它动弹不了,接着又是一拳,狠狠捶下。 只听得轰隆的一声! 大地都颤了几分! 当场鲜血迸溅,巨石崩碎,滚烫的血混杂着崩碎的石头以及熊妖身上的骨头,四处飞溅,打在城墙上便是一个豁口,崩向四周,也引得城墙下的攻城部队纷纷抱头躲避。 等到石巨人站起身来,熊妖已经倒在地上不动弹了,巨大的头颅已经看不见,只有地上的一个深坑,坑中一堆碎肉碎骨。 “哗啦……” 巨人也瞬间解体,散成一堆碎石。 见到这一幕,即使打得正激烈的战场,似乎也为之安静了下。 等到反应过来城墙上的守军顿时高声呐喊,更加猛烈的往下攻击,而下边的攻城部队则纷纷睁大眼睛,肝胆俱裂,攻城之势自弱几分。 有些爬到一半的,也都掉落下去。 一时不知多少生命化为焦土。 (本章完) 第276章 镇北军中奇人营 远方山坡之上,立着一座烽火台。 烽火台旁,道人盘膝而坐。 一匹枣红马驮着行囊,安静吃草,仿佛对山下的战争毫不关心,三花猫则端端正正的坐在道人身边,似乎也学着道人的样子,盯着下边。 只是她终究忍不住活泼好动的性子,转过头对道人问道: “他们在做什么?” 道人目不斜视,只盯着下边,同时小声的对她回答道: “打仗。” “这样就是打仗吗?” “是啊。” “为什么这么多人?” “因为人很多。” “为什么要这样?” 猫儿似乎是理解不了战争的,眼睛里装的是纯粹的好奇。 “猫不也要打架吗?” “是哦……” “是吧。” “你怎么老是请山神?” “好用啊。” “山神不累吗?” “是点石成兵之法。” “点石成兵之法!” “五行法术中土行之法的一种。当年在逸都时我给三花娘娘说过的,随着修为深浅,可掀土成墙,点石成兵,指山开道,坐山为神。” “忘记了……” “没关系。” “好像很厉害。” “想学吗?” “我学了也有这么厉害吗?” “看你道行了。” “三花娘娘神通广大,法力高强!” “……” 宋游不说话了,默默看着下边。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头,对身边的三花猫说:“我会很多法术。五年前在逸都,给三花娘娘说过一次,不过一来当初三花娘娘刚化形,对修行和法术一道了解并不多,二来嘴上说说,终究不够直观。如今三花娘娘火行之法也算修行有成,在此基础上也可以考虑再学一样别的了,这次便向三花娘娘展示一些,若三花娘娘有想要学的,也可再挑一样。” “唔!你为什么会那么多?” “我很厉害。” “此道贵精不贵多!” “……”道人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下边,过了会儿,才从嘴边吐出一句,“人与人并不相同。” “喵呜……” “与猫就更不同了。” “唔……” 猫儿似懂非懂,但也不问了,跟随他继续看向下边,只剩一根尾巴在身后摇晃着,仿佛在扫地。 下方的攻防战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好几次都有人登上了城头。 不过城中指挥得当,不知有没有惊,反正看起来并不险。 似乎不知晓那石巨人是怎么回事,因此有些警惕,塞北人再没有派新的妖魔出来,又似乎士气早已没了,眼见得夕阳西下,快黄昏了,随着下方传来与大晏差不多的锣声,塞北人也陆续收了兵。 城下留下了不少尸首。 最显眼的,无疑是那具无头熊尸。 宋游再度举目远眺,看见西边城墙上多了一道身影,远远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到挺拔的身姿,也在往远方眺望,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他便看见了这边山上的身影。 双方目光隔空交错。 “走吧。” 宋游站了起来,迈步往下。 三花猫立马也站起来,伸个懒腰,便跟了上去,枣红马亦是迈开步子,随他下山。 远治城主门朝南,四方各有瓮城。 宋游从西边来,走的西门。 西门显然也在近期被攻打过,城墙城门都有破损,有刀兵斧凿石砸痕迹,还有不知什么东西的巨大抓痕,甚至有的箭簇还镶嵌在城墙中。 道人与一猫一马缓步走来,神态平静,打量着这座满是伤痕的军镇。 是战争,亦是历史的痕迹。 “轰……” 朝西的大门缓缓开启。 门内是瓮城,不知埋葬了多少将士,大地与墙壁都被鲜血所染红,里头站着一队兵将,领头的人一身重甲,大红披风,身材高大,与他对视。 身后将校兵卒皆全盔全甲,甚至有的连面容都看不见,只露出一双眼睛。 黄昏的光正从那道人与枣红马的身后照过来,透过缓缓开启的城门,照在这满城兵士身上,迎着夕阳的光,甲胄上每一道刀痕剑痕、坑坑洼洼都带出斑驳的光影,显得真实而厚重。 “嘭!” 陈将军率先抱拳,声音平静:“先生,好久不见了。” 身后的将校尽皆抱拳。 一片整齐的声响。 道人停在瓮城门口拄杖与他对视。 “好久不见。” “此次多谢先生相助!” “举手之劳。” “先生,请!” 陈将军转身做出了请的手势。 “好。” 道人也迈开步子,跟随着他进去。 身边将校士卒全都转身,让开道路,也都悄悄瞄着他。 道人步履坦然。 …… 演武厅中,一边站着刚从城头上下来的武将,一边站着几名谋臣,主将与一名道人在中间。 道人脚边还蹲着一只三花猫,高高仰着头,盯着这些凶神恶煞的人。 “总算等到先生了。”陈将军再度行礼,“请先生相助我等。” “将军莫慌,慢慢说。” 陈将军保持着从容,缓缓说来: “先生去年开春离的长京,我记得清楚。本来还以为我要在长京多留一段时间,奈何去年春夏交接之际,便从北方传来了加急文书,塞北人再次大举南犯,此次来势汹汹,几个关隘相继沦陷,北方告急,朝野大惊,陈某这才奉命回守北方。 “回到北方之后,这才知晓,距离塞北人上次大败才过十几年,为何这么快就敢再度来犯…… “原是有妖魔助阵! “若说三两个妖魔,倒也不足为惧!我等常年在军阵上厮杀的武将,哪个手底下没有斩过几个妖鬼?平时行军团练,多在荒野,又有几个老卒没见过这些东西?奈何这塞北军中妖魔数量不少,又都有些本事,有的还会一些奇奇怪怪的本领……” 陈将军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眼睛一眯,面上虽无惧意,却也有几分无奈: “要说两军对垒,我大晏精兵强将,自是不惧塞北,奈何降妖除魔毕竟不是我等所长,妖魔手段诡异,也曾让我等防不胜防。若都是今日那熊妖那般的妖魔,最多也不过相当于几员猛将,可在塞北军中,却不止如此。 “我军中虽也有几名会降妖除魔的高人,却也奈何不了它们。 “陈某知晓先生只是下山游历人间,本不愿打扰,奈何实在无奈,也不得不求助于先生,若有搅扰,先行告罪。” “将军勿忧。”宋游说道,“塞北人军中妖魔从何而来呢?” “先生可知照夜城?” “知晓。” “可知照夜城曾被妖魔占据?” “在下来时路上,遇到一队从照夜城出来的游骑,听他们说过,但也说得不甚清楚。” “妖魔之事,陈某也算不得清楚,原先行军打仗,虽遇见过妖魔,却也对其算不得了解。只是对于那照夜城,陈某也曾派人去打听过,后来听张军师猜想过那妖魔的底细。”陈将军说道,“那妖魔被军中人称为黄沙大王,应当原本就是塞北人靠近我们这边的一部信奉的神灵,那边的人管他叫黄沙天。只是后来塞北人南下侵占我言州大片疆域,死伤无数,照夜城外更是尸骨成堆,那黄沙天不知怎的,便化作了邪魔一口吞食了照夜城,随后便据城为王,无论我们还是塞北人,都不敢进入方圆百里。直至言州被收复,照夜城依旧是我大晏境内一方妖国,北方草原上不知多少妖魔被其吸引,进入照夜城,成了那妖王座下兵将。” “神灵入魔啊……” 宋游喃喃念着,陷入思索。 “后来听说天上的神仙常常下界,与照夜城的妖魔对抗,在明德四年的五月,那时我与先生皆在长京,照夜城妖王被镇压,离得最近的军镇守将被雷公所托梦,告知消息,来查探后,果然如此,我等才重新进驻照夜城。”陈将军说道,“然而照夜城的妖王死了,手底下的妖兵妖将却被他送出来了不少,都捡回了性命。” 说着陈将军不禁嗤笑一声,又说:“这妖王也算义气。” “他们又为何会相助于塞北人呢?”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 宋游继续露出思索之色。 陈将军见他如此,也不出声打扰,而他不说话,帐下无论军将还是谋臣,全都闭口不言,只沉默的看向宋游。 直到宋游从思索中出来,将目光投向陈将军,他才再次行礼: “先生。” “将军无忧在下正擅降妖除魔。”宋游缓缓说道,却没任何含糊,“人间战事,本不该妖魔插手,正好在下行走北方已一年有余,便借将军营帐暂歇一段时日。不过军阵攻防对垒便不是在下所长了。” “先生放心!”陈将军立马拱手,“只要先生能替我军抵挡妖魔,至于塞北的兵马,自然是我等武人职责!” “需要时尽管叫我便是。” “多谢先生!” 其余人也都纷纷行礼。 其实没有几个人知晓宋游是谁,也没有人听说过逸州灵泉县哪里有高人传承,最多对道教了解多些的,知道逸都城外有座青成山,上边无论是得道高人还是修习剑法武艺的江湖门派都挺有名,不远便是西山,西山派就在那里。 在场之人,大多也对禾州的传闻以及禾原妖王平定一事不太了解,只是见到军中主帅对其十分看重,威信之下,自然也没多少怀疑。 即使怀疑,也不影响敬意。 人家特地前来助阵,岂有怠慢之理? 唯有几名军师,听过从禾州而来的传说,一时见道人,宛如见神灵。 “对了……” 道人的声音再次传出。 只见道人又看向了陈将军,开口问道:“将军帐下可有一位姓邢,名唤邢五的江湖奇人?” “先生认识邢先生?” “初出长京之时,与他相遇,听说他要来军中投奔陈将军。” “邢先生现在就在我军中,归属于奇人营,多亏了他,军中情报才好传达。” “奇人营?” “国师在长京有聚仙府,我军在北方也有奇人营,营中多是些江湖奇人异士,都各有本事,又皆为忠义之辈。”陈将军顿了一下,“陈某正想将奇人营的高人们介绍与先生认识呢,若先生有需求,也好找他们,既然先生与邢先生是旧识,这便请诸位高人们过来吧。” 说着一挥手,便有人出去。 宋游也看向外边,默默等着,想看看军中都有哪些民间奇人。 (本章完) 第277章 天下奇人无数 “哈哈!宋先生!” 一行人从外边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一名汉子,年若三十,普通面貌,依然穿着一身灰布麻衣,只是面容比一年多以前晒黑了许多。 笑容也像是以前一样大方。 “宋先生!果然是你!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我还以为今生已经见不到了呢!” 声音洪亮笑容豪迈。 走近之后,却是拱手行礼。 “见过先生。” 随即又将行礼的手一垂,头也垂下,将方向转为了地上的三花娘娘:“也见过三花娘娘。” “喵……” “我们也以为见不到足下了。”宋游也对他回礼,微微笑着,“此前还在担心,北方混乱,足下难以走到边境,既是如此,便放心了。” “多亏先生赠予的两张符箓,若非如此,在下也不见得过得了路上的风险。”邢五一路上不知遭遇了什么,此时想来,仍旧心有余悸,也忍不住将头转向一边,叹了口气,“当时初出江湖,又在南边安稳惯了,只觉得有家传的本事,便了不得了,天下再大,也可去得,后来到了北边之后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却也是幸得相遇先生,才有这后来的事。” “怎么是赠予?明明是相换。” “哈哈!好!相换就相换!” 邢五比之当初,似乎少了几分天真,然而性格里的大方仍在。 说着他转头看了看,似是在找谁,随即又看向宋游:“咦,当初那位,那位和先生一路的大侠呢?” “舒大侠。” “对对对!舒大侠!” 邢五这时才想起剑客的姓。 宋游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 当初自己初出长京,与他相遇,虽说都要去往北方,最后也都到了这里,可想来一行人分别之后,怕是没有几天,邢五便到了这里,可他几天就已经走完的一段路,自己与剑客却走了一年多。 当时还是早春,现在却已经是第二年的夏日了。 这时才有些恍然,原来已经是一年多过去了。 “我们在禾州分别之后,他便去光州寻亲了,我与三花娘娘来的言州。” “原来是这样。” 邢五仿佛这时才想起,连忙一拍脑袋,告了罪,往旁边踏出一步,便让到了一旁,只低头与三花猫对视,不多说话了。 “给宋先生介绍。” 陈将军身边的一个谋士站了出来,指着一位奇人说道:“这位是尹闻星尹先生,有比之传闻中的顺风耳也不差的本领。” 宋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是一名黝黑矮瘦的汉子,言州地区海拔高,皮肤黑里透红,唯有一双耳朵,生得粉粉嫩嫩,半透着光,比之三花娘娘的肉垫也不差,像是小孩子刚长出来的一样。和他粗糙老成的面容相比,却是十分有违和感。 “见过宋先生。”尹闻星拱手一笑,“张军师抬举了,小的比之天上的顺风耳神官,可差得太远了。” “宋游,有礼了。” “喵呜……” “尹先生本领特殊便特殊在他的这双耳朵。”张军师介绍道,“尹先生的耳朵每一个月,就会长出一对新的来,旧的就掉落下来,只要掉下来的耳朵在方圆百里之内,尹先生便都能借助这双耳朵,听见声音。” “只有一年有用。”尹闻星补充道。 “那尹先生岂不是有十多对能听得见声音的耳朵?”宋游问道。 “十三对。” “岂不是很吵闹?” “自小如此,习惯便好。” “厉害。” “这位是蒋广蒋先生,有千里取物的本领。”张军师又指向另一人。 这是一位长得挺胖的中年人。 头顶中央秃,没有几根毛,一笑起来,像是大肚佛一般。 “见过宋先生。小的听说先生在城外聚石成人,有大半个城墙那么高,一坨子就砸死了那熊妖,真是了不得的本事。”蒋广说道,“张军师口中的蒋先生我却是当不起的,一般营中的人都叫我蒋大肚,先生也可以这般叫我。” “足下精通招来迹去之法?”宋游好奇的对他问道。 “先生知晓招来迹去之法?”蒋大肚问道。 “知晓。”宋游答道。 “宋先生是神仙高人,世间法术,想来没有多少宋先生不知晓的。”张军师补了一句,见宋游感兴趣,便催促蒋大肚,“不要废话了,快给宋先生详细讲一讲,说不准便有能用到你们的地方。” “得嘞!” 蒋大肚似乎是个极其开朗的人,不拘小节咧嘴一笑:“小的也听说过招来迹去之法,正儿八经的玄门正宗,不过要借招来迹去之法练到可以从千里外取物的本事,却是极为不易,怕是要天上的神仙才行了。小的不过是旁门小道,又借助家传的宝物,才可施展。” “哦?” 宋游很有兴趣:“可方便讲述?” “小的有一样家传的宝物,也不知是哪位祖先传下来的,更不知传了多少代了,反正丢不了名唤子母箱。”蒋大肚说道,“这子母箱乃是一个大箱套着一个小箱,以我家传本领,可将小箱最多放到数千里之外的任意地方,只要是自己去过的地方,都可以,那边的人便可将小箱中的东西取走或将东西放入小箱,三日之后,小箱自动回到大箱。” “神奇……” 宋游露出思索之色,看向他问道:“听说这是足下家传的?” “是,有何问题?” “足下姓蒋?” “嗨,几朝几代,几经动乱,混迹江湖之人,又常惹上事情,改名换姓都不知几度了,谁还知晓原先姓什么?”蒋大肚摆手道,“若非这两个箱子就算丢了也会自动回来,我们怕也早把它弄丢了。” “原来如此。” 蒋大肚说不是招来迹去之法,但宋游听来,多半也是招来迹去之法。 不过不是人学会的招来迹去之法,而该是某个将这门法术修到极致的修士留下来的宝物,宝物便也具备了这位高人的本领。 然而这等法术,虽然说着修至高深,可于数千里之外取物,但事实上要想达到这一境界,实在太难。别的什么也不学,就专攻这一门,恐怕也得用漫长的时间来堆砌才行。而如今天道转变,人道修士难以长生,自然很难有人修到这一境界了。宋游所见过的于此一道最精深的,便是当初在逸都庙会上遇见的那位盗贼,却也是祖祖辈辈相传、又自小苦练出来的。 “可若是足下没有去过的地方呢?”宋游又问道。 “哈哈那便得靠小的家传的另一样本领了。”蒋大肚笑着说道,“家中还有一样本领,为神游之法,可使得灵魂出窍,神游太虚,一夜之间至少可以行走几千里路,若是哪里没有去过,便找个晚上,现去跑一趟便是,不过却得在天亮之前赶回来,不然会被晒伤。” “足下好本领。” “好本领自然是好本领,不过却也不是我的本领。”蒋大肚笑道,“我们只懂使用,却不知这法术从何而来,又该如何修行,只知每一代都有这么一两个人,生下来长大后自然而然就会了,本事和上一代的一样,一代一代的使用下来,每一代都比上一代强些。” “这可真是了不得了。”宋游越发觉得厉害,“想来足下的先祖也该是一位上古年间的修行高人。” “哈哈,他们也都这么说,听说古时候有很多了不得的修行传承,也有很多修行高人,要么成仙而去,要么得道长生,说不定我蒋大肚的先祖此刻也在天上当着什么神仙呢,有他保佑,这才没有断了香火,也说不定他老人家现在正在哪个大山里长生着呢,哈哈……” “也许。” 宋游也笑着答了句。 “先生问得这么清楚,可是有什么作用?”站在一旁的陈将军开口了,“若先生有什么使用,尽管开口,无论是公是私,都必将效劳。” 其余人不敢说话。 这话也只得陈将军敢说了。 “不敢多扰。” 这种法术,谁会没有可用之处呢? 只是这般妙法,军中也自有大用,听蒋大肚说,小箱三日后回到大箱中,那这法术施展一次,最少也要三天,宋游又怎敢随意耽搁? “这位是姜老先生……” 张军师指着身后一人说道。 这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见过宋先生。老朽与国师同出自鹿鸣山,会些占卜推算之道。”姜老先生吸取前边的经验,自己便自我介绍了出来,“自然了,老朽的本事比之国师定是大大不如,不过却也可看星相面门,卜个吉凶,推算些小事,只给将军与大人们做个参考。” “……” 一个一个的奇人相继出来。 如此多的江湖奇人、民间高人,各有本事又都很高超,便于表演的,顺便也表演一下,也算让宋游长了见识。 恍惚之间居然有了一种上古年间两国交战、众多玄门高人在军中助阵的感觉。 就在这时,尹闻星耳朵动了动。 忽然便见他皱起了眉头,用双手捂着自己耳朵,人也往旁边走了几步,似是要远离此处的声音,而去专心倾听另一边的声音。 “尹先生可是听见了什么?” “多半是……” “咱们不要说话……” “嘘……” 众人交谈几句,都放低了声音。 目光全在那皱着眉头的尹先生身上。 就是坐在地上的三花猫,见到这番动静,也忍不住伸长脖子,朝那矮瘦的中年人投去目光,眼光闪烁,好奇不已。 猫儿性格独立,初到陌生地界,这么多陌生人,难免有些不安,于是几乎是贴着道人的脚坐着,焦躁了就抬头看一眼道人,便也心安了。 (本章完) 第278章 来去如意与破敌之法 “宋先生有所不知……” 张军师俯身凑近宋游耳边,小声与他说:“前边与我们对阵的,乃是塞北右狼王统领下的草原东八部,右狼王账下有一位军师,最喜欢割下敌人的手足头骨或身上别的什么器官,收藏起来,常常把玩,此前我们便精心设了一计,将尹先生的一双耳朵送到了他的帐中。” “那岂不是塞北右狼王军中的动向,全都在诸位的掌控之中?” “倒也没有那么好用了。”张军师说道,“一来这耳朵在那军师的帐中,只有在他帐中说的话我们才能听得见,而多数时候,塞北人谈论重要的事都在王帐之中,这军师也只是右狼王帐下诸多军师的一位。二来这耳朵平常都被装在匣子里,听不听得清楚全看天意。” “原来如此。” “只是能听到一点便是一点,总归也算是一些情报。” “这倒也是。” 宋游安静下来,看向尹先生。 只见他一个人走到了演武厅的角落,双手捂着耳朵,弯着腰听着,过了会儿,才传来他的声音:“他们在讨论宋先生……” “谁和谁?讨论宋先生什么?” 站在旁边的张军师立马小声问道。 “右狼王帐下的另一个谋士,过来找他,说起今下午的石巨人,猜到有法力高强的修行之人来军中助阵……” “还有呢?” “听不清楚,装在盒子里,瓮声瓮气的,他们一边说还一边走动。” “你专心听就是。” 在场众人便又都不敢说话了。 一时演武厅中落针可闻。 这种场景让宋游觉得十分奇妙。 三花娘娘亦是睁大眼睛,眼珠子左右转动,小孩子也觉得神奇极了。 又过了一会儿,再次传出尹闻星的声音:“他们好像打算请那神出鬼没的妖鬼进城来试试宋先生。” “夜袭宋先生?” “好像是……啊不对!” “是什么?” “说是请那妖魔进来制造些乱子,暗中看看宋先生长什么模样,有什么本事。” “继续听。” “他们走出大帐了……” 尹闻星松开了耳朵,似是听不见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好似连呼吸也是此时才恢复。 只听得陈将军说道:“要是那妖魔来找宋先生,倒还简单了。” “不知是什么妖魔?”宋游问道。 “乃是塞北军中一名叫做‘伯来’的妖魔,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来历。”陈将军说道,“若说这伯来有多厉害,倒不见得,只不过力气大些且有一双能开肠剖肚的爪子罢了,军中善于冲阵的将校,可能赤手空拳打不过他,但若全盔全甲,拿着趁手的兵器,倒也不见得怕了他,只是这伯来却有一番神出鬼没的本领,动作也敏捷,既不知他会从何处显身,又不知他将从何处消失,令人防不胜防。” “这伯来真让我们头疼不已。”张军师也无奈说道,“此前不少将校夜梦中死于他手,死状极惨。后来他又带进来疫病或别的妖法,现在还有不少将校被他带来的疫病所折磨。如今城中将校睡觉都不敢睡死,还得轮着守夜,即使如此,也偶有兵卒死在他的手上。但凡杀了人,他就会用将士自己的兵器,将人钉在地上,有时还撕食一些,手段十分残忍,引得城中人心惶惶。” 这就是妖魔在战场上的威力了。 即使战力不算出众的妖鬼,也有与凡人截然不同的本领,而且往往能做出极其可怖之事,给将士造成的威慑力甚至不逊于大军压境。 宋游听完想了想,才问道:“莫非是穿墙术或土遁术?” “起先我们也怀疑过是否是穿墙术或遁地之法,不过我军中也有一些懂玄门法术的人,我们也想过些办法来应对或验证,一次还好,多几次便知晓并不是穿墙术或遁地术了。”张军师皱着眉头,“应当是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 “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 “我们也是长久交手试探出来的。”张军师说道,“加上尹先生偶尔听到些只言片语,虽不能证明,但勉强也能佐证。” “可有人见过他来?” “有位将军碰巧见过说是凭空出现。” “凭空出现。”宋游停顿一下,接着又问,“可有人见过他去?” “这倒没有。” “……” 宋游便微微皱着眉。 张军师一看他这模样,心中稍一品,也挺惊讶,出言问道:“宋先生莫非知晓这门法术是什么来路?” “倒是知晓一样,有些相符,不过这种法术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也不确定是不是。” “哦?” 众人一听,顿时惊讶。 世间万般法术,玄奥奇妙,难以捉摸,有时候法术最难应对之处,便是对它不了解,有时若是知晓了它的来路,应对起来反倒简单。 就好比那纸夜叉。 若在战场上,没人知晓弱点,怕也得相当于一员猛将了。若江湖偶遇,仓促之下,多半也拿它没有办法。可若是早就知晓,早做准备,那也只是一把火就能轻轻松松烧个干净了。 又好比那遁地之法。 一语道破,使心动摇,也就破法了。 知晓来路,兴许便有应对之法。 众人连忙急切的问道: “请先生说来!” “诸位可听过‘来去如意’?” “来去如意?” “正是。” 宋游缓缓向他们道来:“这是一种很高深的玄门法术,上古时候还有人修习,现在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正如它的名字,来去如意,它可凭空而来又可凭空而去,毫无踪迹可循,初学者可过一墙一门,造诣越深,距离越远,听说古时有了不起的大能一念之间可到天涯海角,这大抵是夸张的说法,但百来里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这门法术伏龙观也有收藏。 只是正如宋游所说,上古之后,已经很少有人修习它了。 主要原因和招来迹去之法差不多,在于它十分难修,耗时极长,而它比招来迹去之法还夸张很多倍,修习动辄数十上百年。 修习这门法术得闭关独处,据说仅是初学入门,就得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山洞中修习九九八十一天,修习之后,又得歇息至少整整百日,如此重复七七四十九次,方可入门。这其中九九八十一或是七七四十九,应当都是为了说起来好听这才这么记的,真实费时大抵与之相近,根据不同人的天赋悟性也许有少许浮动,这么算起来,每修习一次就得半年左右,入门就得二十多年。 主要是在修习它之前,修行之人还得有较为高深的道行基础。 不然很难做到一闭关就两三个月。 且在修习它的过程中,不可做别的事。 这仅仅只是入门。 所以倒不是说当今的人学不会它了,只是上古年间,长生易得,人们有大把的时间来修习这等法术,如今长生难求,学它的自然就少了。 学到入门,穿个一墙一门,还不如不学,空费二十多年光阴。 要学到高深呢,一生又太短。 目前也只有妖魔才有可能。 然而也只是天道转变不久,才刚开始,人道修士最为繁盛,自然首当其冲,妖精鬼怪还在排队,没落到他们头上罢了。 这时又听宋游说道:“只是这本是我大晏古时的玄门正统法术,听将军说过,这些妖鬼皆是从照夜城跑出来的,而那原先占据照夜城的,又是塞北草原十八部南边一部原先信奉的神灵,为何这位会在照夜城呢?” “也可能是妖鬼本无家国,这伯来原先是我大晏境内北边的妖鬼,被照夜城妖王感召,便过去了。”张军师回答着说。 “倒也有可能。” “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张军师似乎当下只关心这个。 “自然有的。” 众人只见宋游自然自若,仿佛胸有成竹。 “诸公有所不知,这来去如意,看似了得,来去都在一念之间,其实有很大限制所在。若别人不知,这番限制便用处不大,若别人知晓,便很容易被其针对,从而被破了秘法。” “愿闻其详!” 张军师闻言,顿时带头拱手。 “军师可曾在古书或故事里看过神仙凭空消失的故事?”宋游问道。 “那也是这来去如意?” “神仙会不会来去如意在下不知,但故事里神仙的这本事,却也是借鉴的来去如意。”宋游说道“大抵是上古时候定下来的调子,后人见古时的故事都是这般写,便也都跟着写。” “自然看过。” “那诸公有没有发现,那故事里的神仙,往往与凡人接触过后,消失不见时,大多都是凡人一时不察,或是目光转向别处,或是分了心,或是神仙自一棵能挡住身形的树后走过,或是起一阵烟雾,随后才消失不见?” “……” 众人尽皆睁大眼睛,想到了什么,也都思索起来。 “好像大多确实如此!” “诸公可想过为何如此?”宋游说道,“难道以为只是世人渲染神秘?” “还有别的讲究?” “来去如意,要想如意,便得自在。此法从修习起便得在山洞中独处,与世隔绝,独处即为自在,绝不可被人所窥。”宋游缓缓说来,“被人所窥,来去便不再自如。” “……” 众人顿时又睁大了眼睛。 如此高深的法术,竟有这般弱点? 随即面面相觑,不太敢相信,可宋游说得坦然,又容不得他们不信。 一时只觉玄之又玄。 “在我观中的藏书里记,此法须得修到极致,才能够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但书中又说,怕是修到一念之间天涯海角,也当不得这个极致。于是在上古年间修习此法的人,都得小心翼翼,通常在夜里出没,又通常会辅修一些帮助藏身、掩人耳目的法术,免得自己被人破了法。”宋游对他们说道,“至于藏身与掩人耳目之法能否奏效,便看双方造诣如何、出招拆招了,却是不知当今如何,这位又如何。” “可我远治城中,最高的也就是城墙,但城中复杂,即便是在城墙之上往下看,也多有暗角。更何况先生也说了,修习此法之人,通常会辅修一些帮助藏身也掩人耳目的法术,妖魔又多擅长吐气遮目之法,我等即使找人在城墙上围一圈,又四处找人守着,也很难以视破法啊。” “来去如意,一念去来,在下也不能将之拦下,不过却也有办法,助诸位一臂之力。” “先生如何破敌?” “请取笔墨纸砚与朱砂。” 宋游袖袍一挥,对他们说道。 (本章完) 第279章 军营夜捉妖 演武厅中便有笔墨纸砚。 军中也有民间高人,偶尔有鬼怪来袭,还得请他们相助,自然也是有朱砂的。 不消多久,笔墨纸砚与朱砂便摆在了寻常陈将军用的案台上。 道人坐于案台前。 “刷!” 将纸抚平,镇好。 有小校亲自跑来研墨。 三花猫便跳上案台,时而低头盯着小校手下的墨条与砚台,时而抬头将这小校盯着。 只见道人提笔先蘸朱砂。 笔尖落纸,落于右上角,如走龙蛇。 下笔之处有光泽隐现,符成之时又有清风乱纸。 一张符箓,一气呵成。 有精于符纸一道的民间高人在旁边翘首以望,却也只能看出,这与当前主流的符箓从格式到符文都全然不同,似乎与天宫神灵并无瓜葛。但仅从现场神异又能看出,这张符十分不凡。 偏偏符纸中间又空出一道。 只见道人停下笔,换了另一支,蘸上砚台中的墨,却是抬起头来,与陈将军对视。 “嗯?” 陈将军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转身往身后看,仿佛不知宋游是在看什么。 “将军莫慌。”道人低头落笔,下笔细致,四周之人皆大气不敢喘,生怕吹动了纸张,而他却还有闲心,与将军谈话,“前边的只是在下在山中学来的一些上古符文,有破假窥真、隐匿自身的作用,后来下山以后,偶然得了些机缘造化,正好用在此处。” 众人一边听着,一边往纸上看去。 只见道人仔细落笔,在那白纸中间,画的却是一双眼睛。 用的笔墨不算多,却充满细节,更重要的是它十分灵动,极有神韵,加之此刻天越来越暗,恍惚一看,像是真的一般。 “这是……” “画得了神韵,便像是真的,在下便曾遇见过一位武人,被一幅过于真实的画像所扰,每夜都感觉被人注视,睡不安稳。”道人抬起头,带着淡淡的微笑对他们说道,尤其是看向陈将军,“若说天下武人名将,谁最勇猛,当属陈将军,陈将军的画像能驱邪避鬼,妖魔也得暂避,便借陈将军的神韵一用,投于画中。” “这便行了?” “还不够。” 只见道人伸出手在纸张的右上角一划,划出一竖一折,便从大纸的右上角切出一张长条的小纸,随即重复之前的行为。 如此一共得出几十张。 “这般还不保险,在下没有绝世画师的画技,只好用修行中人的办法,为它赋予更多神韵了。”宋游看向陈将军,“借将军一缕发丝。” 众人一时全都看向陈将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陈将军这般人,发丝更是不能随便给人——不说被人藉此加害,就是这发丝本身,也是当首级来用的。 陈将军却十分果断。 “若能降伏伯来,让我军中一夜少死几位军校,别说一缕发丝了,就是断我一指又如何?” “嗤!” 瞬间抽出腰间宝剑,一手撩发,一手挥剑。 那剑真当有削铁如泥之坚、吹毛断发之利,就这么轻轻的一挥,便是几缕发丝被轻松切下。 “嗤!” 宝剑瞬间回鞘,轻松自如。 将军将发丝双手奉上。 只见道人笑着接过,捏在手里,对着吹一口气。 “篷……” 发丝顿时炸开为一篷青烟。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烟气凝而不散,不仅不往上飘,反而全都往下,一溜烟钻进了这一张张“眼符”中。 “嗯?” 有感官敏锐的武将发出疑惑声。 仅就刚刚那一刹那,并不见这一张张朱砂画符墨迹为眼的纸张有什么变化,却莫名觉得它多了几分神韵,原先就已经够真了,可现在…… 不看它还好,一看它,便感觉它也在凝视着自己。 那眼神凌厉刚毅,仿佛无可阻挡,无所畏惧,还藏着几分难以言述的东西,是陈将军这位大晏第一神将从少年参军以来,久经战阵,不知闯了多少生死不知挑了多少名将,加之一身超群武艺,所磨练出来的东西。 有胆怯之人,一时不由移开目光。 “想来那位妖魔离去之时,都是挑无人之处,诸位若派人守着,则必被其发现,然后躲开。若将此符画贴在便于观看的暗处,则他不与之对视时是决然察觉不了的,诸位迅速将之擒下即可。” “先生考虑周到。” “诸公与他周旋已久,既有善于谋略之人,也有善于推算的人将这些符画贴在哪里最好,想来诸公最清楚了。”宋游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些被切成长条的符画递出,“符画有限,请配合士卒把守,妥善使用,最好将之引入死地,擒拿最好,我有话问他。” “多谢先生!” 张军师最先接过符纸,立马叫了善于谋略推算的几个人,出去安排。 随后几员将领也跟着出去。 盔甲沉重,脚步闷响。 “来人!” 陈将军沉声说道:“将我旁边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先生住,再命人备一桌酒宴。” “是!” 立马有小校领命出去。 …… 夜逐渐深了。 远治城虽是军镇,不是寻常县城,不过它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常驻人口,都超过当前大多数的城池,陈将军作为一军指挥,住处也不小,宋游便在他隔壁屋中住下,条件也不算差了。 此刻屋中点着油灯。 道人在桌上铺开纸张,提笔蘸墨,耐心写下一个个细小的文字。 “夜游公,煞气血气凝固不散,尸身成邪,多为军中武人死后化成,初见于言州以北,力大不知痛,武艺全无…… “粉面妇人…… “偷马童…… “明德五年春夏,塞北南下,军中有妖魔,北军骁勇,与之对峙……” 皆是这北方一路的见闻。 三花猫蹲在桌上对面,小脸端正,把头低着,盯着纸上的字迹,看起来真是乖巧漂亮极了。 忽然她像是被什么动静所吸引,将头扭向了另一旁,似是往窗外看。 “……” 不知窗外有什么,只见她时而低头瞄一眼道人写字的纸,时而转头瞄一眼窗外,一张小脸上竟清晰可见的出现了犹豫之色,目光闪烁着,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迈开脚步,轻巧跳下桌子。 跑出几步,又轻巧跳到窗边。 探出头,认真的盯着外边的夜。 三花娘娘是想得清楚的—— 道士写字常有,而窗外热闹不常有。道士写字写得慢,窗外的热闹却不等人。自己完全可以先到窗子边看一会儿热闹,一会儿过后,又跑回去看道士写的字就是了,两边都不错过。 在她身后,道人明显加速。 开始奋笔疾书。 …… 这等神出鬼没的妖怪,最爱趁夜放火,一旦粮草被烧,全军溃败,军中怎么不防? 刚起的火,迅速就被扑灭了。 甚至这妖怪还在放火之时,就已经被人发现,此时更是慌张逃窜。 这妖怪长得和人差不多,只是从眼睛往两边一直连到发鬓,都有一块黑色,嘴巴略微尖。被人发现之后,他只轻轻一跳,就上了房顶,随即在房顶上迅速逃跑起来,动作像是跑又像是跳,看起来怪异极了,速度很快。 城中早有防备,处处皆冒出人马。 妖怪开始还有些从容,很快就多了些慌张。 “畜生哪里跑!” “这边!!” “往这边跑了!” 各种喊声交杂在一起。 火把如水一样流动。 不时有箭朝他射来。 都是军中的强弓劲弩,若是常人被射到,恐怕即使隔一层甲也得负伤,射在他身上,却是打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只有少许能扎在上边,但看箭矢晃动的程度,怕也只扎进去很小一截。 偶尔还能被他用手拨开一些。 忽然一道劲风袭来。 “倏!” 又一支箭在夜空中瞬息即至,正中他的胸口。 妖魔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伸手想拨打,只是手挥过去之后,箭已经扎在了身上。 “嘭!” 几乎是一声闷响。 这支箭的力道远比之前的大,扎进体内一掌有余。 “曹炎……” 伯来瞬间就知道了这箭来自于谁。 大名鼎鼎的神射将军,曹炎。 双方都已打过多次交道了。 妖怪终究与人不同,这对于人自然是致命伤,以他的道行,却只能算是小伤,但这支箭也成功的将他从房顶上带了下来。 落地之后,迅速爬起来。 四处皆是兵将。 伯来只好选个方向,慌张逃窜。 然而这军镇之中,四面八方,好像无论往哪里跑都有人。无论他走到哪条街巷,进到哪间房屋,也都有士卒守着。 如此一来,他也无法施法离去。 更不知为何,有时本已跑到无人之地,根本一道人影也没有,自己的本事却也失了灵一般,不奏效了。 本该奏效的! 伯来又急又想不通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梦中自己明明会飞,可突然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毫无缘由的,就是怎么也飞不起来了。 憋屈而又惊慌。 还被人追赶围剿。 大晏走的精兵路线,披甲率高得可怕,镇北军中又尽是精锐,练武之人披甲执锐,有时双方对上,这妖怪虽有利爪,终究难以破甲,一时就算遇上零散的士卒也难以瞬间将之击杀,最多靠着力气和法术将之打退。再遇上盾枪弩箭配合默契的,几个雄壮大汉持盾一并撞过来,后边便是磨得锃亮的长枪和弩箭,即使是妖怪,也难免负伤。 这是一场针对他的围杀。 伯来惊慌之下,只好选一人少之处,一挥袍袖将追来的一伙士卒掀飞,随即张口一吐便是一团如墨一样的黑烟。 比黑夜更浓。 然而黑烟还未将全身遮住,便只听前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哒哒哒……” 马蹄声十分沉重,如一头巨兽。 盔甲摇晃碰撞又叮当作响。 一员生着络腮胡子的威武大将策马而来,手上提的是一杆长柄铁锤,马儿奔踏如风,大将几乎没怎么挥锤,只从黑烟身边驰骋而过,那仿佛自然垂下来的铁锤带着重骑奔踏的巨大力道,撞在他的胸口。 “嘭!!” 轻而易举的便将他从黑暗中撞飞出来。 “哒哒哒……” 马儿迅速减速,一声长嘶,被大将拉着缰绳,扯着脖子转过身来。 只见大将立于马上,将手上的长柄铁锤往肩上一扛,冷眼盯着他:“某乃镇北军卢德辉,帐下攒有妖头十一颗,你又是个什么畜生?速速报来!” 面对妖魔毫无惧意,大晏军风尽显。 (本章完) 第280章 知识是力量 “呼……” 伯来又一挥手,顿时飞沙走石。 这座城中有精兵强将十几万,能人无数,他又怎敢在此多留? 当即扭身就跑! 卢姓大将座下的马被风沙一迷,忍不住往旁边摆了头,大将也不由得抬起胳膊遮了遮眼,等放下胳膊,看见那妖怪又已跳上了房顶,他也只是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配上脸上刀疤,凶意竟一点也不逊于妖魔。 “彻!” 轻轻一打马,便追了上去。 妖怪才上房顶,又被射下。 此时大腿差一点被射了个对穿。 据说此前曾有皮糙肉厚的犀牛精,连床弩都只能堪堪射穿他的皮毛,也被这曹炎一箭从眼睛处射进去,从而死在城墙下,对于这位大晏军中大名鼎鼎的神射将军的准头与力道,伯来是不怀疑的。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镇北军中有能人,能算到自己今晚到来,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可为何往夜很多漆黑之处,今夜都点了灯?往夜那些无人的房屋仓舍,今夜都有人看守注视?难道他们知晓了自己法术的奥秘? 又为何自己多次明明已找到无人之处,却还是感觉被人所视,无法离去? “唏律律……” 前方又是一员持枪的大将。 “呼……” 伯来顿时吹一口气,吐出一阵灰烟。 灰烟掠过,大将身后的亲兵顿时晕头转向,有的撞墙,有的倒地,起码一半失去了战斗力。 可也有一半武艺高强,气血旺盛,又心志坚定,捂着口鼻,直直瞪着他。 那立马持枪的大将更是出征前祭过天地神灵,跨过火坑饮过神水,阴邪难侵,根本不理会这阵灰烟,只眯起眼睛,左手扇了一下风,随即一扭头朝旁边吐出一口唾沫,便策马而来。 “哒哒哒……” 惊慌失措之下,动物的本能也就冒了出来,伯来下意识避开点了灯的街巷道路,往漆黑处跑去。 一路与士卒赛跑,与将校争锋。 终于拖着受伤的腿,带着不知多少箭矢,整个人都变成了刺猬一般,跑到了一条漆黑的巷道中。 这里已是军镇边缘。 伯来跑过来才发现,此处右面是城墙,高达四五丈,左边不知是什么建筑,墙也很高,自己正在中间的马道上。 若是腿上无伤,左面的房顶自己轻松一跳,就能上去,右面的城墙虽陡如悬崖,他却也能飞檐走壁,奈何此时腿上有伤。 伯来顿时不觉,却也只得往前。 跑到中间,停下脚步。 果然—— 前边一队将校。 领头的正是方才那持锤的彪形大汉卢德辉,一身气血旺盛得,在妖鬼眼中像是会发亮。 身边跟着一队精锐军士,丢在江湖上,怕也是小有本事的,一身铁甲,持盾的挡在前面,活像一堵墙,后面不是长枪便是长刀,甚至还有一队兵卒缓缓的推来了一架床弩,已然上好了弦。 伯来慌乱转身,又往身后一看。 身后也走来一队将校。 领头的将领年若四五十,手持劲弓,那弓也不凡,在妖怪眼中好似有神光,腰间还挎着一口厚背金刀,亦不知染了多少妖魔的鲜血。 “嘎!” 伯来一声尖啸,两手一挥。 马道上顿时起了狂风,向两边吹去。 这阵狂风力道之大,不仅飞沙走石,而且吹得人仰马翻。 饶是大将胯下的宝马良驹,也忍不住抬起了前蹄。 顿时一阵人喊马嘶,盔甲碰撞,床弩也被吹歪,嘣的一声射了出去,巨大的箭矢斜着射向城墙,在墙上铲出一道痕迹后又往另一边弹,如此连着在这两道墙隔出来的马道之间来回弹了好几下,才落到地上。 伯来则趁势深吸一大口气,胸膛都鼓了起来。 随即猛吐黑烟。 黑烟如墨,比夜还黑,只是片刻便弥漫了整个马道,将他整个身形完全遮住。 “……” 伯来眼神一凝,手掐法印,便想离去。 “嗯?” 为何还是走不掉? “不对!” 隐隐感觉有一道目光从上方投来,这目光凌厉坚毅,又十分尖锐,不仅穿透了夜,也穿透了身边如墨一样的浓重黑烟。 伯来顿时抬起头来,往上看去。 只见城墙上边探出一块木板,木板上贴着一张符画,符画宽约三指,长约一掌多,外围朱砂作符,中间画的是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极有神韵好似真的,冷漠又居高临下的与自己对视。 在这样的场景下,真当如神灵一般,震人心神。 “哒哒……” 一阵沉重的马蹄声响,迅速由远及近。 伯来正被那目光所摄,还未反应过来,便只觉一人一骑猛然撞开黑雾,挥舞着的铁锤加之骏马奔踏带起的巨大力道,重重打在他的身上。 “嘭!” 那可真是势大力沉。 伯来的身形本就远比人轻,受此重击,整个身影瞬间往后飞去,冲出了黑雾。 莫说你妖魔的身躯,就是你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铁做的,受这一击,也得被打出个深凹出来。 然而还未落地,又是一箭射来。 伯来倒在地上,还想挣扎,又见那员大将持着铁锤到了身前。 壮得如牛一样的彪形大汉,络腮胡子,满脸横肉,牙关咬得梆紧,眼睛瞪如铜铃,鼓足力气往下挥锤,浑身血气旺盛,鬼见了都怕,一身明光金甲在黑夜中若隐若现,恍惚间好像不是一员人间武将,而是天宫的护法神灵下凡。 伯来不由看得惊了,肝胆俱裂。 而那城墙上的符画仍旧盯着他。 …… 远治城中间的房屋中。 三花猫依然蹲在窗户前,眺望远方深夜,竖着耳朵。 其实有房屋院墙所挡,她哪里又看得见什么,只不过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于是在此聆听,又凭着那杂乱的人声与动静猜想那方场景罢了。 即使是这样,也让她入了神。 等到那方动静暂歇,反应过来,转头往身后看去,却见道士刚好收起笔,似乎已经写完了。 “?” 三花猫一愣。 随即连忙转身跳下窗外,往桌边跑,却只见道人对着纸一吹气,墨迹全干,等她再次跳上桌子时,道人刚好将纸折起。 “?” 三花猫仰头直盯着他。 “没写什么。”道人对她说道,“只写了一些和三花娘娘有关的事情。” “!?” 猫儿更好奇了。 抬起右爪,想把道人袖子拉住,却见道人很自然的一个转身,避开了她,将纸全部收起,放入被袋。 “抓到妖了么?” “唔……” “抓到了么?” “抓到了。”三花猫呆呆说道,“好像是一只雀子。” “鸟妖吗?” “三花娘娘听见有雀子叫。” “鸟怎么不飞啊?” “不知道……” 三花猫跑过来,仰头盯着他:“你写了三花娘娘什么?” “夜深了,睡吧。” “写了三花娘娘什么?” “明天去见见那位鸟妖,希望还活着。” “写了什么?” “三花娘娘不可以偷看哦。” “写了什么??” 三花娘娘急得在桌子上转圈圈。 “睡了……” 宋游却没有看见,自顾自走到床边,往床上一躺,将被子一扯。 草原上的夜凉而不寒,正是盖着被子睡最舒服的时候。 三花猫满脸呆愣见他果真睡了,又急了一会儿,然而急也没用,只好也擦擦脚跳上床,就在他脑袋边上坐着,低头直直把他盯着,似乎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让他醒过来。 道人睡得很沉。 三花娘娘盯了很久,这才躺下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 睁开双眼,已是次日清晨。 陈将军派人送了热水和早饭来,又请他去演武厅。 “三花娘娘怎么了?” “三花娘娘没怎么~” “昨夜没睡好吗?” “昨夜没睡好~” “那要去演武厅吗?” “要去演武厅~” “走吧。” 宋游抿了抿嘴,也没说什么。 演武厅中,将领谋臣围了一圈,中间则是一只鸟,比一只鸡还要大。 这只鸟头顶和脖子的毛是灰白色,如冬日大雾弥漫的清晨,背上的毛则像是日出或黄昏时的云霞,翅尖、尾巴和眼睛处是黑色的,此时倒在地上几乎已经站不起来,浑身伤痕,口吐鲜血。 不过它翅膀似乎有疾,小而畸。 “原来不是伯来,是伯劳啊。”宋游走进来看了它一眼,便知晓了。 这是一只伯劳鸟,又叫屠夫鸟。 劳燕分飞的劳,就是它。 这鸟本身体型不大,比不得猛禽,不过生性凶猛残忍,喜好将猎物穿在带刺的树或荆棘上。有时人们不知道,看见野外带刺的树上串着很多小鸟或者老鼠蜥蜴乃至别的什么昆虫,都要晒干了,觉得残忍而害怕,甚至以为是鬼所为,其实是它干的。 宋游却对它的伤势惨状视若不见,只先对陈将军问道: “将军捉它,可有人伤亡?” “这东西没那么厉害,也就几个士卒摔了跤,或者被它打出一些青紫。” “那就好。” 这也是很正常的。 小鸟本就体弱,伯劳比燕子凶猛,却也比不得猛禽,成精之后本就弱小,道行虽不浅,却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修行“来去如意”上,在争斗上边自然就没有那么擅长。 “先生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试着问问,我们昨晚已经问了一通,这东西会说大晏话,胆子很小,没那么硬气。” “好。” 宋游便看向地上的伯劳鸟。 伯劳鸟也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将足下请来,只想问问足下,这‘来去如意’的法术本是我大晏的玄门正宗、古代法术,又听将军说,足下会说我大晏官话,不知足下这一身本事都是自哪里学来的呢?” “……” 如鸡一样大的伯劳鸟黑漆漆的眼睛转了转,又吐出几点血块,才虚弱的问:“说了伱可能放了我?” “恐怕不能。” “那我为什么要说?” “梆!” 一只猫猫拳打在它身上。 “嘎!” 伯劳鸟被疼得叫出声。 把头扭向另一边,正对上一只猫头。 “!” 这地方哪来的猫? 伯劳鸟顿时把头扭了回来,有气无力:“爷爷我本就是南方的鸟,原在你们大晏境内修行,幼时翅膀残疾,被一间道观的观主收养,那道观原是上古时期的洞天福地没落之后建的,里头有些了不得的法术,只是后人短命,学不会罢了!” “不知那道观叫什么?” “怎可告诉你?” “梆!!” “嘎!” 伯劳鸟顿时又惨呼一声,转过头去。 却见那只三花猫早已把拳头收回去了,正坐在地上懒洋洋的打着呵欠,好似刚刚出手的不是她一样,又好像殴打伤鸟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本就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毫无心理负担,自然也毫不在意。 “在竞州,你有本事就自己去寻!” “竞州啊……” “别问我名字,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壶中世界青天近,洞里烟霞白日闲。” 宋游一边念着,一边低头,打量着这只鸟的反应。 却见鸟顿时睁大眼睛,饶是身受重伤,也在地上扑腾了两下。 “你怎么知道?” “这世间留下的上古传承已不多了,在下行走竞州时,刚好遇见过一家,便随便问一问。”宋游微微一笑,“看来猜对了。” “这与他们无关!” “在下会分黑白。”宋游又问道,“可是足下又为何会来北方呢?” “……” “不答么?” “北方有人可吃,吃人修行快。” “为何会去照夜城呢?” “那里妖怪多。” “为何会去相助塞北人呢?” “塞北人大晏人又有什么区别?” “足下难道不知,自上古乱世之后,妖魔神鬼便不可再参与人间纷争了么?” “人都吃了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所以足下和别的妖鬼相助塞北,便是因为塞北人应允你们吃人么?” “打下大晏,分我们四州之地。” “仅是如此?” “还要怎样?” “在下只想问问,有没有别人暗中指使。” 宋游依然如先前一样一边平静说着,一边打量着它。 只是可惜了,人很难从猫的脸上看到表情,自然也无法从一只鸟的脸上看到多少神情。 只见得地上的鸟依旧如常,甚至还嘲讽他:“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一切都该是你们人来操纵的?” “有道理。”宋游又点点头,“在下已问完了,不过也多好奇一句,既然足下幼时残疾被人收养,后来得道,又在道观中修行学习,难道道观之人没有劝足下安分行善么?足下又是怎么走上吃人害人这条路的呢?” “你以为我这翅膀是怎么残的?”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幼时被人折了翅膀,幸得道观收养,后来得道,不能飞行,却花苦心学了这“来去如意”的本领,也算励志了。只是本就对人有怨,学这门法术又常常需要闭关独处,对心性考验极大,加之天性残忍,不觉便入了魔道。 “我没有问的了。” 宋游收回目光,对边上的将军说。 “好。” 陈将军挥了挥手,神情漠然:“用长枪插在城头上。” 伯劳鸟顿时疯狂扑腾起来。 有两员武艺高强的将领亲自上来,像提一只鸡一样,将它拖了下去。 一时厅中之人仍旧不免唏嘘。 这鸟妖虽不是什么凶猛强悍的大妖,却极难对付,又极其可怖,给城中将校造成的伤亡与恐惧比那些凶猛强悍的大妖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想尽办法也没能将之收拾得了。可哪里想到,这位宋先生才刚来第一天,就以如此轻松的方法将之捉住了。 (本章完) 第281章 阵前斩妖 “先生果然厉害。”邢五当先说道,“当初怀揣先生两张符箓走到北方,我就知晓,先生定是精于驱邪降魔的神仙高人。” “只是看过的古书多些、知道的法术多些罢了。”宋游笑着道,“现在诸位不也知晓了?” “此时塞北人怕是已经知道那伯来一夜没有回去了。”张军师手捻胡须,仍称伯劳鸟为伯来,“也打了一年多的交道,据我们的了解,塞北人军中妖魔大多与塞北人一样,狂妄且好斗,都是草原上养出来的,大抵最多明日,不是再度攻城,就是要单独来找宋先生叫战。” “不愧是军师。” “先生从容自若啊。”张军师笑着说,又转向黑瘦中年人,“便请尹先生今日仔细听,看能不能听到些什么。” “一定。” “宋先生可要听听那塞北军中的妖魔都有些什么本事?” 宋游低头看了眼脚边低垂着小脑袋,好像站着都要睡着的三花猫,虽不知她为什么这么困,但也说道: “听听也好。” “这地方还是让给他们排兵布阵,宋先生,请与我这边来!” 张军师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往出走。 宋游也跟随在他身后,往外走去。 三花猫摇摇脑袋,像梦游一般。 “塞北人性格刚直尚武,骁勇善战,喜欢阵前挑将,每当他们打赢了,或是对面不敢应战,他们就觉得对面弱,打起来格外凶猛,十成的力道有时能够用出十二分来,真是畜生一样的性子。若是用乱箭将他们勇士射死,他们在愤恨之下,也格外凶悍。以前没有陈将军的时候,我大晏的气势总弱于他们。”张军师说道,“这些妖魔跟他们差不多,也是畜生一样的性子,以我看来,大概是要来城下找宋先生叫战的。” “原始。” “是极了!” 张军师应了一句:“陈将军正是拿准了他们的性子,所以年轻时候常常敢上前叫战,他们打也打不过,又不敢不应,还不敢耍花招,那场景真该让先生见识见识的,真是有趣极了。” “能想象到几分。” “右狼王账下真的有一狼王,听说至少有两三百年的道行,却比那鸟妖凶猛许多,原本和那照夜城妖王一样,也被塞北某一部的人奉为神灵,常常送些牛羊或者南边抓的人去,好换得他不轻易伤人,只是他的本事比起那照夜城的妖王要差不少,便受其感召,去了照夜城…… “那狼王刚猛异常,哪怕军中武艺最高的猛将,披甲执锐,也不可与之争锋。 “比那熊妖更厉害。 “且他还有一面旗帜,名曰狼旗,旗子一挥,便可召出狼群,最多有几百之数。 “这狼群倒和寻常草原上的狼差不多,只是是法术幻化而成,寻常狼砍一刀射一箭也就差不多了,它们要多砍几刀多射几箭才能死,死了之后下一次还是那么多,直到我军中的几位民间高人,用符箓和法术杀了一些狼,下一次再来,这才变少了。 “一般遇见它,我们只好让军中一位精通祭典的军师开坛设法,请来金灵官的神力相助,让大将亲自镇守于城头,才能勉强将他打退。” 金灵官便是天宫斗部的主官。 宋游听来也不觉得稀奇。 反正每逢大军开拔,都是要祭天祭地祭神灵的。祭拜天地是常规操作,但凡盛大的祭典,没有不拜天地的。祭神排在后边,却是重点,而在祭拜的神灵中又主祭斗部神灵。那可是由朝廷亲领的盛大祭典,有的甚至持续数日,吃了那么多香火,自然要保佑军中不受妖邪所侵。 斗部应该也乐于相助。 一来这场战争非同小可又涉及妖魔。二来陈将军名气极重,帮忙好处极大,不帮忙坏处极大。三来陈将军这样的千古猛将,除非晚节不保或是在死后没有人站出来呼吁,否则等他死了,也是很可能被朝廷或百姓封为神灵的,可能还会是斗部的同事。 斗部自然乐于相助。 “还有一点。”张军师又说,“这狼王好像和伯来关系不错。” “嗯。” 宋游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张军师瞄他一眼,便继续讲来。 宋游自不怕这些妖兵妖将,照夜城那妖王在世还差不多,不过一来知己知彼,也轻松从容一些,二来听着也觉得有趣。 除了千奇百怪的妖魔,妖魔千奇百怪的本事,还有这军中人的应对之法。 有靠力量硬碰硬的,主打一个让它们知晓这是谁的时代,有靠各种土方法的,有靠奇人营民间高人出马的,也有开坛设法请神灵的。 于是听得格外认真。 倒是旁边的三花猫,又想认真听,又想犯困,迷迷糊糊,时不时把头深深低下,快睡着了又想起正在听故事,于是一个激灵,又把头抬起来。 如此往复,不知几度。 恍惚间不知是听的故事在脑中成了画,还是坐着睡着了做了梦,竟然梦见了狼妖前来叫阵。 耳边全是狼的叫声。 …… 没有等到次日,仅仅当日下午,三花娘娘的梦便成真了。 城外正有塞北人叫阵。 远处更有巨狼徘徊。 远远看去,那巨狼怕是比一匹马还大,生得极其威武雄壮,在远处来回走动,却不靠近,只是有一名塞北人骑马到了城墙下,替他叫阵,指明要昨天杀了熊妖又来到这远治城助阵的玄门修行中人出来,与他分个高下。 城头上的军士严阵以待,弓已搭好,弩已上弦,全都对准远处。 大将在城墙上站成一排。 而在城门内,也站着一队将校。 将校中间,却是一名道人。 隐隐听得见外头塞北人的叫嚣,发音不准,却很难听。 “先生。”持锤的大将问道,满身戾气,“那狼妖凶猛,又有许多小狼崽子,可要我等替你掠阵?” “不必了。昨日便已说好,今后到在下离去之前,妖魔之事,皆归在下。”道人的表情却很平静,“只消请一两位懂塞北话的校尉,与在下一同出去即可,或有要他帮忙的地方。” “便请先生一切小心!” “请开城门吧。” “开城门!!” 城门顿时缓缓打开。 城外的塞北人话音顿时一滞。 只见得一名年轻道人在一只三花猫的跟随下,从中走出,身后又有一队军士两名校尉,与他一同出来。 塞北人瞪大眼睛盯着。 奇妙的是,方才城门未开之时,这名塞北人百般叫嚣,说得极脏,可当城门一开,看见宋游,他又变得有礼起来,在马上看着宋游问道: “你便是昨夜聚石成人、杀我熊将军的那名大晏道士?” “正是在下。” “伯来将军也死于你手?” “在下出的主意。” “昨日伱只伤熊将军不伤我勇士,便知道你是为妖怪而来,今日狼将军特地前来讨战,你可敢出城而去,与他决战?” “自然。” 宋游仰头对他回答,却顿了一下:“可若是我赢了之后呢?” “赢了之后?什么意思?” “后边可还有别的什么将军?” “狂妄!” 这塞北人一打马,便回去了。 只见他跑到远处,俯身在那狼妖耳边说了什么,便又打马远去。 宋游也回身示意,关了城门。 “诸位就在这里。” 道人对身后的军校说了句,随即杵着竹杖,迈步往远方而去。 只有一只迷糊的三花猫迈步跟上他。 “砰砰砰……” 身后城墙上的军鼓陡然响起。 鼓声阵阵,肃杀之气顿起。 这真是一片布满战争创伤的土地,满地箭矢刀枪和滚石,尸骨有新有旧,腐烂腥臭,道人行走其中,须得把脚抬高,猫儿有时也得绕路。 停下脚步,稍一抬头。 远处塞北人的营帐连成一片,一头巨狼站在前方,也冷冷的盯着他。 双方目光对视。 只见得那狼妖面露凶光,却不朝他靠近,而是张口仰天一啸,吐出一大口黑烟,随即化作人形。 是个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头发披散,留着胡须,十分粗犷,眼神如狼,只站在远处不动,并从腰间抽出一支小旗子。 “呼……” 只见他持着小旗子朝左边一挥,便洒出一道黑烟,黑烟落地,全化作一头头壮硕的狼,几乎刚一落地,便凶猛的朝宋游这边奔跑而来,接着他再朝右边一挥,又是一片黑烟,化作狼群。 数次之后,前边的草原上已多了数百头狼,全都分散开,朝宋游这边奔跑而来,仿佛草原上的狼群围剿猎物。 只是这世间绝无这么大的狼群了。 只是那狼妖依然不敢轻易靠近。 宋游差不多看出了他的意思。 大抵是知晓自己有点石成兵的本领,不敢与石巨人硬碰硬,但觉得自己是个道人,毕竟肉体凡躯,便叫出城来,离得远远的,用狼来袭。 三花猫十分警惕,瞬间恢复清醒,跑到了道人的身前去,对着狼群哈气。 “哈!” 宋游却是笑了笑,任由狼群来。 直到狼群跑近了,才听他仿佛随口说道:“既然是假的,便都散去吧。” 提起竹杖,往地上一顿。 “呼……” 顿时由竹杖顿地之处开始,往外荡开一圈涟漪,好似风抚大地,又像光泽晕染。 涟漪所过,狼群皆散为黑烟,又很快消散在空中。 “唔?” 三花猫顿时一愣,左看右看。 “破法咒。” 只从身后传来道人的声音。 三花猫回头一看,道人正与她对视:“这些狼皆是狼妖自身幻化而来,虽假亦真,比那画中的虎更真。这破法咒需心性坚定者方可学习,道行高深者才起作用,这等以法术神通虚化真物的手段,皆可破除,三花娘娘可想学?” 三花猫的眼中映着道人的身形。 一时间她脑中空空如也。 然而道人与她说话,手上动作却不变。 只见他又掐了一个指印,随手一甩,便是几道流光往前飞出。 三花猫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这几道流光,又把头转了回去,顺着流光看向前方,却见那彪形大汉身形暴涨,眨眼间又变回了一头巨狼,比他们见到过的那名叫陈将军的人骑的那匹马还要大,强壮无比。 这巨狼十分可怖,现出原形之后,却并不是立马朝着这边扑来,而是在刚才那一刹那便察觉到不对劲,于是扭身往回跑去。 四脚奔踏,如风一般。 可又哪里快得过流光与雷霆。 “轰隆!!” 瞬间天降雷霆,狂放交错。 雷霆正正的打在了巨狼身上。 “啪……” 只见一阵火花四溅。 巨狼瞬间僵直,直挺挺的侧倒在地。 “地雷法,主灭妖邪。”道人的声音自三花猫身后响起,“很多妖不能学雷法,是因为只修阴力,三花娘娘阴阳同修,自是可以学的,只是三花娘娘本身是妖,妖学雷法,要先克服对它的恐惧才行。” 三花猫再次回头,把他盯着。 表情愣愣的。 身后的一队小校士卒与城墙上的将士军师更是看得几乎呆住。 士卒小校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这道人已经走回到了自己身边,抬头把自己等人盯着。 “两位将军。” “先、先生!哪旁使用?” 校尉连忙打起了精神,盯着宋游问。 “叫阵之事,在下并不擅长,塞北人的话在下也不会说,不知将军可否代劳,去跑一趟?” “先生要去叫阵?” “自然。” 塞北军中妖魔知晓他为他们而来,所以前来叫阵,请他单独出城争斗,也算有几分豪气。既然如此,宋游便遂他们的意,请他们来多斗几场。 趁热打铁,能斩几个斩几个。 免得这群莽撞的妖魔反应过来,不敢来了,反倒多添一些麻烦。 “先生放心!小的最擅长叫阵!以这些蛮子的性子又凭小的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就是他们再不想打,小的也能叫出来!” “便麻烦将军。” “这便去了!” 小校大呼一声,一打马便向前跑去。 只见得道人收回目光,继续拄杖向前,猫儿愣愣跟着,一人一猫走到那巨大的还在颤抖的狼妖前,道人将竹杖换到左手,右手轻轻一招便从巨狼身上飘起一面小旗,旗面只有巴掌那么大,一面画着狼头,一面有着北方自己的符文,连着一根不到小臂长的木杆,很是小巧。 “送给三花娘娘。” 道人微微弯下腰,将之递给猫儿。 给大家py一本新书:《文盲顶流:摆烂三年,火成巨星》 (本章完) 第282章 好似千年前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 小校跑了回来。 “先生!” 人还没到,先传来了他的声音:“塞北军中妖魔大怒,已来迎战,先生请小心!”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篷”的一声。 像是起了狂风,又像火药炸响。 身后顿时袭来一阵热浪。 叫阵的小校被惊了一跳,回身望去,只见身后草原上火焰如一条河流,贴着大地,朝着这方汹涌而来。 速度竟似比马还要快些。 “火将军!” 小校自然知晓这妖魔,此前它便曾施展神通,在远治城中引火,后又曾纵火烧墙,火焰沿着城墙逆流往上,将城头上军校烧死不少,一次是靠城中精通祈神求雨的高人开坛做法,求来了雨,才将之浇灭,一次是靠天上神仙下界,才将之吓退。 可此前见到的火,却明显没有今日见到的这条如溪河一样流动的火来得可怖。 这幅场景不合常理,若不是早已见识过使这神通的妖魔,加上背后的温度明显升高,还以为是幻觉。 “彻!” 小校惊慌之下连忙打马。 马儿也是拼了命的跑。 虽说这般阵前叫战,将叫阵的小校一并斩了的情况不多见,可自己方才到了塞北军阵前,骂得可相当难听,若这妖魔借着这流动的火,将自己顺手一并烧死在城下,想来也没人能说什么。 好在每日精心照料的战马终究没让他失望,还是赶在那火焰追上来之前,跑过了道人身边。 小校骑在马上,颠簸着,转头看向这道人。 也不知背后的火焰到底有多近,只知自己的后背已经感觉到了灼烫,马儿发疯了似的跑,在两军阵前也从没有跑过这么快,转过头时,那火光已经清晰可见的映在了这位道人的脸上,明晃晃的,在那双眼睛里,亦有一条火焰河流。 可他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宁静。 “风起火熄。” 随手一挥,便起了风。 前方的火焰已从一条溪河变成了一片湖泊,遍布道人前方一大片草原,朝着道人围拢包抄过来,如同一道火焰构筑的月牙。 这风与它逆向而去,也如弯月。 “呼……” 风可助火,也可灭火。 “轰!” 风火交接之处,火焰顿时大盛,吹动起的气流形成一声沉闷的爆响。 城墙上的人看得清楚,交接的第一瞬间,这流动的火就像撞上了一堵墙,虽火势暴涨,却不得前进,可紧接着,便成片成片的被风压灭。 像是蜡烛一样,急剧收缩,随后熄灭。 只留下大地成片成片的焦黑。 “玄门风火术,风息火起,风起火熄,风可助火,火可生风,风火常相依。”道人一边说道,一边看向前方,“三花娘娘修行火法日久,若再学风火术便如虎添翼,如火添风,风可加深原本对火的理解感悟,原本对火的理解感悟又可反过来,帮助三花娘娘感悟风。” 道人目光锁定着远方草原。 今早张军师也说过这位“火将军”。 这位火将军也很了得,虽不能引出铺天盖地的火,焚烧一城一国,可一旦施法,火焰也是成片成片的,对士卒杀伤力极大。偏偏它除了这火法以外还有一身厉害的藏身本领,此前斗部神官亲自下界,也只把它吓跑,没有把它揪出来。 这风往前吹去,好似道人的手,草原上的凹陷起伏、顽石深坑乃至被烧焦又被吹断的草木,都被这拂过大地的风勾勒出了大致轮廓。 自然,也有那藏在远处的妖怪。 “火!” 道人掐着指印,往前一摆。 “篷!” 流光冲天,顿时化作火焰如柱,飞天如龙,冲向远处。 这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法,向来辱人,矮小且隐匿身形的妖怪远远站着,见这火龙飞出,自然大怒,可同样是主修火法的,自然能察觉出这道火焰中蕴含的惊人灵力与至阳至刚的阳气,第一瞬间心里便咯噔一下,觉得自己怕是难以扛住这一击。 于是怒意中又多了一份惊恐。 又见这火龙直直的朝自己飞来,一时不知自己是怎么被看破的,却也只得转身,仓皇逃跑。 然而火借风势,风火成龙,哪里又是它跑得过的? “轰……” 火焰像是撞上了什么,一声炸响。 汹涌的火焰勾勒出了妖怪的身形,小小一只,仅仅片刻,妖怪也在火焰中显出原形来。 “嗷嗷……” 最开始它还惨呼两声,在火中挣扎着,很快便倒了下去。 火焰也随之消失在了远处。 三花娘娘伸长脖子一看: “是一条狗!” “烦请三花娘娘替我将它带过来吧。” “好的!” 三花猫顿时往前跑去,很快便叼着一只被烧得半焦的尸体回来了。 “都烧香了……” 三花猫乖巧的将之放到道人脚边。 “是只狐狸啊。” 宋游低头瞄了一眼,面无表情。 狐狸本身也算不得强壮,聪明但胆小,成妖之后大多也不善争斗,若要争斗,多数得靠法术,这只域外狐妖用的法术十分原始粗糙,显然没有接受过中原正统修行体系的熏陶,但能够修到这般地步,也算难得。 又不知吞吃了多少人了。 宋游抿了抿嘴,刚想转身,再请那位善于骂街的校尉前去叫阵,便突然听见一阵嗡嗡声响。 三花娘娘自然也听见了。 本身她正低下头,将目光放在这烧得半熟的狐狸身上,耳朵一动,也瞬间抬起头,看向前边—— 只见一只硕大的胡蜂飞了过来。 这胡蜂长得圆溜溜的,起码有一颗鸡蛋那么大,全身土黄色,扇着翅膀,在空中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这只飞在最前边,后边还有一大群。 今天早晨,三花娘娘好像也听那个叫张军师的人讲过一个和胡蜂还是胡什么有关的妖怪,但是今天早晨三花娘娘的精神不太好,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听没听过了,也许只是胡乱梦见的。然而三花娘娘聪明机智,即使没有听过,也一眼能看出,其中定然有鬼。 于是眼神警觉,毫不犹豫,张口一吐。 “呼……” 一大团火焰喷出。 三花娘娘天赋出众且勤奋好学,修习火法四年有余,早已不同凡响。 这火不仅温度高,且至阳至刚。 火焰一燎,最前边的一片胡蜂顿时掉落下来。 后边胡蜂越来越多,迅速扑来。 三花娘娘却不畏惧,深吸一口气,继续张口一吐,吐气成火,左右转动着脑袋,让这火从左到右,面前所有地方都不放过。 但凡被火焰烧到,胡蜂纷纷落地。 很快就被三花娘娘烧完了。 只是等到再没有胡蜂来,一人一猫这才发现,地上掉落的胡蜂,竟全都是一颗颗胡桃。 三花娘娘惊讶的过去查探,睁大眼睛凑近了瞧,用爪子轻轻碰了一下最近的一颗胡桃,快得像是给了它一巴掌,然而几乎刚刚触碰到,这颗胡桃立马便大了一圈,一个眨眼,便有了碗口那么大,再一眨眼,便有盘子那么大了。 “噼啪!” 盘子大的胡桃裂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其余胡桃也纷纷变大。 “噼里啪啦……” 只听得地上一片声响,所有胡桃都裂成两半。 随即这些裂开的胡桃顿时旋转起来,飞上天空,像是飞轮,又像转扇,声音听起来和刚才飞舞的蜂群差不多,只是远比蜂群声音更大,在一人一猫身边嗡嗡嗡直响,满天都是,扇起狂风。 远处空中传来一道声音: “竟敢害我狐弟!” 三花猫顿时一惊,下意识扭头看向道人。 道人又掐了一个法诀。 听张军师说,这位胡桃将军有两样本事,都与胡蜂与胡桃相关。 一种胡蜂是红色的,会钻进人的体内,变成胡桃,长在背脊中间,让人没有力气,一用力就浑身疼痛,打不了仗。一种胡蜂是黄色的,一拍就掉在地上化成胡桃,会变大爆开成扇,在空中飞舞,能将人撞飞,筋骨俱断,又能合起来,将人的头给夹得粉碎。 不过以往一次最多十几只。 似乎是不可再生的消耗品。 如今哪止十几只上百只都有了。 怕是所有的存货都用上了。 一瓣瓣胡桃顿时朝道人撞了过来。 “呼!!” 三花娘娘再度吐火。 火焰带着惊人的温度,将这些飞舞的半边胡桃烧得焦黑,也都掉落在地。 只是原先的胡蜂只需火焰一燎,就立马落在地上,如今的胡桃不仅有盘子大,且要多烧几下,才会被烧黑掉下。三花娘娘拼尽全力,也只能将最先飞过来的一些胡桃烧落,后续却蜂拥而至。 很快便有胡桃旋转着,嗡嗡嗡的从火焰中穿出,朝一人一猫的方向飞了过来。 只见道人闭目念了几句,眼睛一睁。 手中指印顿时洒下一阵青光。 青光所照,在空中飞舞如扇的一瓣瓣胡桃上顿时多了一抹绿意,起先还不知是什么,却眨眼间就发出了芽,随即开出了花。 细碎的小花,各种颜色都有,看起来煞是漂亮。 与此同时,这些胡桃便开始转不动了,纷纷落在地上。不仅如此,还像是失去了生命般,迅速枯萎变黑,一点也不动弹了。 倒是这些花越发灿烂鲜艳。 片刻之后花也枯萎。 胡桃则薄脆如笋壳,一碰就坏。 “花开顷刻,上古法门,可抽出对方生机灵韵开花,虽然很漂亮,但其实凶猛且歹毒。”宋游看向猫儿,“三花娘娘要长大后才能学。” “……” 三花猫只愣愣的仰着头,盯着他看。 城墙上的将校差不多也如此。 倒不是他们没有见过妖,也不是没有见过与妖斗法,哪怕是将妖斩于城下的场景,最近这一两年也见了不少,可见到这道人轻描淡写的用着不同的法术将这些以往给他们带来极大麻烦的妖魔一一诛灭,还是不免让他们感到震惊。 震惊,而又觉得玄奇。 再想到最近这一两年的事情,好像误入了一场千年前的故事中。 在那说书先生的口中,千年前的战争似乎就是这般,妖魔常见,高人频出,在两军阵前斗法,玄之又玄,可那已经是故事中的事了。 而在一两年前,几乎没有这样的事情。 如今回想起来,难免有种恍惚感。 (本章完) 第283章 只是略懂法术 塞北军营,金帐之中。 右狼王与几位部落统领、帐下几位主要的谋臣武将皆在其中,桌上虽放着酒肉,却无人去碰,大家都在等待。 虽说军中这些位有神通的都被他们称为“将军”,其实更像是合伙关系,有用到的时候,自己须得恭恭敬敬派人去请,人家还不见得应。好在这些位既不需要多少粮草伺候,也确实很有本事,多数时候只要去请,基本都应,只是出力大小不同罢了,右狼王也能放平心态。 今日众位“将军”决定去寻那会法术的大晏人分个高下,为熊将军与伯来将军报仇,他们是知道的,但也没有劝止就是了。 一来塞北军中本就有阵前挑将的传统,二来众位将军若能将那大晏人打死也是好事一件,只是众位将军如何出战,却不是他们能管的了。 最多只能提些意见,远远看着。 没有多久,便听帐外一阵马蹄声。 一名年轻汉子飞跑入帐没有二话,在众人的急切注视下,却是哆嗦着说道:“报王上,狼将军战败身死!” “嗯?” 帐中之人顿时大惊。 “狼将军战败?” “是!” “狼将军怎么败的?”体型魁梧的右狼王出声问道,“不是说那人虽然有石头巨人,但狼将军有狼群数百头,能绕过巨人把他撕碎吗?而且狼将军又有来去如风的本事,怎么会被打死?” “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术,像是一阵风,狼将军的狼群就全部消失了,接着天上打了一道雷,就把狼将军当场打死了。” “这人竟这么厉害?” 右狼王不由得怒目圆睁。 草原人崇拜狼群,狼将军可是军中许多儿郎的崇敬对象,也是诸位将军中,最能与王庭说得上话的几位将军之一。至于别的将军,有些甚至像是完全无法与人交流一般,只爱独处,听得懂话,又像是听不懂。 最多想过狼将军会输,哪里想过,狼将军竟然连跑都没跑掉。 “这……” 众人一时有些震惊。 这时帐下最信任的军师思考着说:“这人很有本事,最重要的是,众位将军对他毫不了解,他却对众位将军知之甚深,这不公平。快派人去劝众位将军今日不要再与他斗了,择日再战,小心谨慎一些,对了,说话也委婉些。” “火将军已经出战了!” “什么?” “狼将军身死后,火将军愤怒不已,偏又有个大晏人跑来叫阵,骂得十分难听,众位将军大怒之下,争先恐后要去应战!” “……” 帐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 最终还是刚才那位说话的军师出言劝慰:“诸位无需担心,火将军最擅藏身,连天上的神仙都找不出火将军的藏身之处,不会有事的!” 众人一听,顿时点头。 军师见状,便又说到:“而且此前众位将军分析很有道理,那人又不是神仙,既已会召出巨人和打雷的本领,想来别的地方定有欠缺。狼将军的狼群到不了他身边可能是他刚好有什么克制狼将军的本领,火将军与狼将军关系向来好,狼将军死了,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火将军的火焰本身就看得见但却摸不着,远治城外的护城河又已被柳将军的分水刀抽走,那人定然难以防备,说不得等下来报,他便被火烧死了。” 帐中众人细想,也有道理。 左右也无别的办法,只好忐忑的等起来,顺便举杯饮酒,压一压惊。 然而酒杯才刚刚举起,帐外又有马蹄声来,迅速便由远及近。 军中哪能随便跑马,定是急报。 “刷!” 帘子又被掀开。 刚刚那名探报怕是还没跑到阵前,甚至可能一半都没跑到,就又进来一名年轻黑壮的探报,稍一行礼,便瞪大眼睛禀报道: “报,火将军死在了那人手上!” “怎会如此!!快快讲来!” “火将军召出火焰,如一条河,向那人围拢过去,那人却吹出狂风,把火吹灭,又召出一条火龙,不知怎的竟知晓了火将军的位置,那火龙一下子冲过去,就把火将军给烧死了!” “火将军被烧死的?” “我们离得远,不知道死没死,但见到那人派了一只猫,把火将军给叼了过去!” “那定是凶多吉少,可火将军最会用火,怎会被烧死?” “我等不知……” 金帐中众人多了一抹慌张,连忙问道:“可还有将军出战?” “胡桃将军似乎出战了。” “这……” 众人一时恼火,不知该如何说。 想劝诸位将军谨慎一些,可塞北人本就与大晏人性情不同,他们自己也常常如此。也就是十几年前那陈子毅横空出世之后,才通过一场场临阵挑将为他们的性子中多添了一抹稳重,但也常常被善于叫阵的校尉激怒,气盛之下出去应战。人尚且如此,何况一堆残暴狂妄的妖魔。 “别太担心。” 一名部落统领出言宽慰:“胡桃将军原先便在我们草原修行,他每逢出战,只有胡桃化作胡蜂飞过去,自己并不去,就算战败也无事。” “嗯,有理。” “何况胡桃将军的本事防不胜防,依我看,那人也未必能防得住。” “但愿如此。” 众人只好点头说道。 只觉嘴巴有些干,刚想举杯喝点什么,便又听外边探马飞来。 “报王上!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胡桃将军的胡桃全部开出了花,落在了地上……而胡桃将军……胡桃将军浑身干枯,死在了营中!” “啪……” 杯子摔在了地上。 还好是银杯,不是瓷杯,这才没有碎,只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洒了一地的酒水。 “可……可还有将军出战?” “泥将军禁不住骂,出战了!” “快去告知众位将军!好好劝说!请众位将军暂且休战,明天再战!”右狼王几乎是站了起来,“还有人来骂,就把他给我射死!” “是!” 这人立马领命出去。 刚一掀帘,便与人撞个满怀。 “报!” 新进来的人也不耽搁,立马说道:“泥将军上前应战,战败身死!” “泥将军不是能化草原成沼泽,将人吞进去吗?怎会战败?”右狼王瞪大眼睛。 “泥将军不是刀兵不伤,水火不侵,可一分为几又可几人合一,还能遁地消失吗?就算战败,怎么会连逃都逃不了?”一个统领问道。 “泥将军确实化草原为沼泽,可那人不知怎的,竟能在沼泽上如履平地!泥将军掀起大地欲将之吞没,却被化作了墙!泥将军与之交战,却没两下身上就干了,碎了一地,再也没有变回去。” “……” 帐中之人一时大惊失色。 好在都非庸碌之辈,倒也没有被吓傻,只要么坐在原地,沉思对策,要么便交头接耳,与身边之人讨论起来。 “这么几位将军竟然都拿不下他,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怕是得把剩下的将军都请来,从长计议,才能想出对敌之策了!总之不可再与之轮战!” “也许雷将军趁其不备,隔空劈雷,才能将之打死……” “雷将军本事最高,确有一战之力。” “雷将军一向不轻易出手。” “也得谨慎一些才是。” 就在这时,只听远处一声巨响。 “轰隆……” 声音滚滚,连绵不绝。 众人的话全都停住,转头盯着外边。 没有多久,又是一声巨响。 “轰隆……” 比刚才的响声更大。 依然连绵不绝,自远处传来。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忐忑不安。 “连着两道雷,应是雷将军在与那人交战。”军师瞪大眼睛,强作镇定,“雷将军本事最高果然与那人有一战之力。” 众人听了,也只好点头。 目前看来总归是好事。 此前从探报口中听说,几位阵亡的将军与那人交战,都很少有走过两个回合的,大多都是一个交手,就已经死了。如今听到两道雷声至少说明雷将军是有与之交手的本事的,且雷声一道比一道更震耳,威势无两,多少让他们有些心安。 然而就此等着,却再也没有等到第三道雷声。 没过多久,又有马蹄声来。 众人的心几乎都已提了起来。 哗的一声,大帐被掀开。 “报!那叫阵的人举了一面盾牌来骂战,我们没能挡住,雷将军怒不可遏,执意要出战!”来者惊恐的睁大眼睛,说道,“双方碰面,雷将军蓄力劈出数十道雷电,同时降下,那人却毫发无损,随即也劈了数十道雷,这雷几乎是紫红色,雷将军当场就死了!” “……” 帐中众人彻底呆住—— 这人是神仙不成? …… 远治城外,小校带着一面插着几支箭的盾牌,策马而回。 “先生,那些妖魔被先生打怕了,借说天黑了,明日再战,不敢来了!”小校兴奋不已,说完不忘赞一句,“先生真是神仙手段!” “多亏将军。”宋游瞄向了他的盾牌,“将军冒险了。” “嗨这有什么!”小校一脸无所谓,“小的经常被叫去叫阵,除了有一嘴叫阵的功夫,也有一身接箭的本事!” “那便回城吧。” 道人对他微微一笑,便转身往回走去。 确实已经天黑了。 “当当当……” 身后观战之人适时鸣金。 只添一点战阵气氛。 三花猫低头从地上叼起小旗子,也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边,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那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道人则像是知晓她要说什么,对她诚实答道:“在下会的虽多,却多只是入门,没有几样算得上精通的。只是天赋好些,道行高些,那些塞北妖魔又只有道行而没有多少精深的法术本领,对付起来这才容易。 “并非欺瞒三花娘娘。” 三花猫眼光闪烁,终究是叼着旗子,不好说话,这才收回了目光,跟在他后边,走向城门。 轰隆一声,城门大开。 里头站满了兵将,无人说话,只全都将目光投向他们。 (本章完) 第284章 时间会过得很快 军中之人打了胜仗,有举办庆功宴的传统,何况如此大胜,自然要大摆筵宴。 宋游虽非武夫,却也没有拒绝。 军中条件简单,快接近正儿八经的筵宴了。 何为筵宴? 古人吃饭不用桌椅,办筵席时,在屋中铺一层粗编织料,为筵,再铺上一层细编织料,为席,合起来就是筵席。不过到了现如今,大晏人吃饭基本是要用桌椅或案几的,自然也很少用到筵席了。 军中则不讲究,也铺筵席。 挑一间大些的屋子,将军中不值守的将领、帐下军师与立了功的校尉都请来,摆上酒肉,大吃一顿。 宋游与三花娘娘坐在上位,不断有人来与他们恭敬敬酒。 “先生真有神仙风采!” 宋游知晓这些将士久被妖魔折磨,虽不曾倒了下去,却也疲惫不堪,如今见他不仅大胜,除起妖魔来更是轻轻松松,自然士气大涨,心中不安已久的一疾被去除,自然也对他推崇备至,宋游听了,虽不因此而得意,却也没有过分谦虚,只说道: “也有三花娘娘的功劳。” “自然自然。” 武将连忙又对道人身边的三花猫举杯:“听说三花娘娘原是逸州的猫儿神,便多谢三花娘娘了,末将敬三花娘娘一杯。” “喵……” 三花猫低头舔了两口水。 一旁的张军师瞄了眼宋游,又瞄了眼三花娘娘,眼中露出思索之色,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微微一笑,举杯说道:“今日我等在城上观战,三花娘娘在下边与妖斗法,三花娘娘的英姿我等也是看得清楚,不愧曾为神灵,诸位也莫要忘了三花娘娘才是。” 三花猫耳朵一抖困意瞬间消散无踪。 其余人见张军师如此,原先没有明悟的,也都纷纷恍然,知晓宋游对三花娘娘的看重,于是也都一一来与三花猫见礼。 自然少不了恭维的话。 三花娘娘眼睛都亮了起来。 张军师笑看这幅场景随即才端杯与众人说:“诸位将军久在北方,被塞北人牵绊心神,有所不知宋先生与三花娘娘在来此处前,便曾走过禾州与言州西南部,除了不知多少妖魔,那盘踞禾原不可一世的大妖王,也在宋先生与三花娘娘走过之后,被镇压了。” 众人一听,纷纷大惊。 宋游则低头与三花猫互相对视。 不出所料,随后有些麻烦。 好在陈将军很快开口,制止了各位武将的探知欲,宋游也正好对他问道:“将军消息灵通,不知归郡的妖疫眼下如何了?” “蔡神医妙手去疫,听说今年开春,归郡大疫便被控下,到一月的时候,归郡就已经没有染病之人了。”陈将军说着微微一笑,“此前塞北的妖魔还曾从禾州取来疫病,投入我军中,照夜城便是因此失守。去年冬日,又照葫芦画瓢,用在我远治城中,好在神医疗法传来及时,否则城中十几万大军,即便有神灵护佑,怕也免不了一番麻烦。” 底下一位谋士也忍不住道了一句: “蔡神医千古啊……” 席间众将显然对归郡与妖疫之事比对禾原之事了解得多,兴许还喝过蔡神医的药,军旅之人,伤疾疫病也是常事,对此很感兴趣,于是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起来,不是说蔡神医的医德,便是蔡神医的医术。 陈将军笑着看向宋游,没说什么。 宋游也只是微微笑,除了一句“疫情去了就好”,一句“蔡神医是该千古流芳的”,并未多说什么。 酒宴到了尾声,好几员武将都喝得酩酊大醉,被手下的士卒搀扶出去。 三花娘娘常常疑惑的看着他们。 陈将军却十分清醒。 宋游吃饱喝足,也站起来,对陈将军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便回去歇息了,此后再有妖魔来犯,或军中有任何关于妖魔奇邪之事,将军与军师都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不瞒先生,军中确有妖邪之事,要先生帮助。”张军师恭敬说道,“只是先生昨日黄昏才到城中,今日又与妖魔作战,实在累了,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今日已入夜,便请先生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麻烦先生。” “也好。” “喵……” 一人一猫走回住处。 …… 屋中依然点着油灯。 猫儿变作女童,手拿小旗,对着油灯的光,翻来覆去的查看。 道人则在旁边洗漱。 忽然她扭过头看向道人。 道人只以为她要问这旗子的事,却没想到她一开口,声音轻轻细细,问的却是:“为什么那些人喝了酒会变成那样?” “……” 道人面色不改,一边洗脸一边说:“因为人喝了酒就会醉。” “什么是醉?” “就是三花娘娘看见的那样,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头晕目眩,有时还要呕吐,一觉睡醒还会头痛。” “那为什么他们还喝?” “谁知道呢。” “那为什么三花娘娘喝了不醉?” 道人却没有回答,而是一边擦脸,一边反问一句:“三花娘娘是人吗?” “是哦……” 三花娘娘十分聪明,虽然道人没有明说,却也自己给自己想出了答案,晃了晃脑袋,便拿着旗子对道人问:“这个东西又怎么用?” 道人用帕子将手擦干,随手搭在木架上,从她手中接过旗子。 三角形的旗面,灰黑色的,看起来像是粗布,却异常坚韧。因为是三角形,看起来便像是某种小旗,大人拿着不觉小,小孩拿着不觉大。 “呼……” 道人对着旗子吹了口气,便还给三花娘娘。 “这是狼王的唤狼旗,里头现在还有两百多头狼的灵韵,三花娘娘以灵力为引,一挥旗子,便能显化出来。不过狼只有灵韵而无实质,能显化出几头就看三花娘娘的道行了。” “它们会咬我们吗?” “狼群依托于这面旗子,既然旗子在三花娘娘的手中,又是三花娘娘用自身灵力将它们显化出来,它们自然便会听三花娘娘的。只是三花娘娘或许并不擅长与狼沟通,要多学习才是。”宋游顿了一下,“若三花娘娘不喜欢狼,今后用习惯了,也可以慢慢将之换成猫儿。” “狼好!狼比猫凶!” “随三花娘娘了。”宋游笑道,“不过三花娘娘是猫非狼,这旗子中的灵韵皆是狼妖多年攒下来的,对三花娘娘来说,便是有限的了。若被寻常刀兵所伤,野狼死后灵韵自会回到旗子中,若被一些有破法驱邪除灵的法术所伤,便用一头少一头了。” 三花娘娘不知听没听懂,思索了下,也只晃晃脑袋,拿着旗子一挥: “刷!” 一道黑烟从旗子中扇出,落地化为三头野狼。 “呜?” “喵?” 前一声是狼发出来的。 狼落地之后,便将三花娘娘盯着,等候指令,不过似乎是旗子换了主人,三花娘娘让它觉得陌生,一时好似有些疑惑。 后一声则是猫发出来的。 自己法力高强,神通广大,用了好多法力,居然只显化出了三头狼……这既和今日白天看见的那只狼妖不一样,也和她想的不一样。 “怎么只有三条?” “三花娘娘不是狼王,用起来自然没有那么熟练,兴许多用用就好了。” “对哦……” 三花娘娘善于纳谏,说什么都听。 宋游则已经躺上了床。 倒也没有立马睡着,而是靠在床上,闭着眼睛思索着事情。 屋中的三花娘娘则像是得到了什么新玩具,拿着旗子挥来挥去,玩得停不下来,满屋子都是她的声音。 “到这里来! “坐下! “叫一声! “嗷呜嗷呜的叫! “你们不聪明!” 多数时候狼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用疑惑的目光将之盯着。 三花娘娘则很有耐心,一遍遍重复。 重复得累了,就骂人家一句。 过了很久,灯才熄灭。 旗子已经放在了褡裢中。 三花猫轻巧跳上床,就在床的边沿趴了下来,抬头看向道人——黑夜对人来说是阻隔,对她来说却毫无阻碍。 “道士?” “嗯……” “你睡了吗?” “三花娘娘觉得呢?” “没有睡……” “三花娘娘聪明。” “伱为什么会那么多法术?” “给三花娘娘说过了,我会的法术,多数都只是入门罢了。” “为什么会那么多?” “小时候觉得山中无聊,世界也无聊,便只好学法术、看奇书了。” “无聊!” “就是无趣。” “无趣!” “是。” “你很厉害……” “比不得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以后也会变得那么厉害吗?” “也许。” “也许~” “三花娘娘天赋出众,又勤奋好学,以后一定会非常厉害。” 这次道人的语气肯定了许多。 恍惚间却是想起了当年岁月。 那是幼时在山中的日子。 山中真的很无聊,多数时候都很枯燥,而这些枯燥的时间,一半是观中老道带他漫山遍野的跑、去各地赶集镇、四下除妖度过的,还有一半便是与各种带故事的古书与感兴趣的奇妙法术度过的。 不觉又想起了那名老道。 “要多久呢?” 黑夜中传出三花娘娘的声音。 “莫要急啊三花娘娘。” 道人的声音悠悠然然:“时间会比三花娘娘想象的过得更快。” (本章完) 第285章 回道观取仙种 次日凌晨,五更时分,门外便来了人。 正是张军师。 似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又不敢打搅他清梦,张军师到了之后,问过守门的士卒先生有没有醒,得到没有醒的回答后,便在门外来回踱步。 细碎的脚步尽显焦急心情。 三花猫缩在屋内的床上,整个身体都在被窝里,只探出一个脑袋,睁大眼睛盯着外边。 犹豫许久,才转身叫醒道人。 “喵呜……” 道人睁开双眼,只往外边一看,便知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也不多话,穿衣起床。 昨夜洗脸的帕子还湿着,扯过来随手擦一把脸,草原上早晚温差大,帕子冰冰凉凉的,瞬间便使人清醒了过来。 推门一看,外头黑夜浓重,点着灯笼,张军师正在踱步,听见声音,转头望向他。 “宋先生醒了?” “醒了。”宋游平静看向他“张军师在门外枯等可是有什么要事?” “几位将军此前中的妖法突然发作,疼痛不已,我们别无他法,只好来请先生过去看看。” “还请带路。” “这边请。” 宋游回身关上了门,便随他而去。 此时天还没亮。 不过这年头除了长京逸都等繁华之地的少数人有夜生活,绝大多数人夜晚是很枯燥的。天黑之后,若是没有夫妻夜话或别的娱乐活动,早早入睡很难睡到第二天大亮,所以许多官员有什么事的时候,往往五更时分就起床了,军中有时需要开营拔寨,也起得很早。 宋游跟随着他,穿街走巷。 到处都点着火把。 张军师一边走一边与他说:“张某可有打搅到先生的清梦?” “若是妖邪之事,军师无需客气,只说事情即可。” “先生大义。”张军师顿了下,脚步匆匆,嘴上却不停,“先生可还记得昨天那些能化作胡桃且变大的胡蜂?” “记得。” “那妖魔养的胡蜂有两种,一红一黄。黄的便是先生昨天遇见的那种,可以变大飞舞伤人,红的则可以钻进人的体内,长在脊柱上。”张军师一边走一边与他说,“此前军中便有许多将校中了招。不过这东西害人并不急切,来得不猛,平常就像没有似的,只是使人虚弱,一到要用力气的时候就浑身痛,不能打仗,此外很少害人性命。加之先生前日才来,一直有事在忙,也就没有立马用它来劳烦先生。可不知是昨日先生将那上百只黄的胡蜂全都灭掉还是怎么,激怒了那妖魔,今天晚上入夜之后,城中将校身上的胡桃全都涨大,开始发作,疼痛不已,有的将校已经疼得要死要活的了,张某不得已,只好天还没亮就来请先生。”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 城中之人似乎还不知晓那妖魔已经死了,只以为自己昨日只化解了那妖魔的攻势。 现在看来,应当是这些胡桃与那妖魔联系紧密,那妖魔死了,胡桃便纷纷发作。 没有多久,两人一猫来到一间屋子前。 只见屋中摆着一排木床,木床上皆趴着一个个壮汉,身上盖着被子,有专人在旁伺候。 还未进去,便听见一阵呻吟痛呼声。 “哎哟……” “嘶……” 都从这些壮汉口中传出。 “掀开给先生看看。” “是!” 一名士卒立马小心的掀开一床被子。 下边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没穿上衣,即使体表有一层肥肉,也能看出下边的壮硕身材。可就是这么个汉子,却趴在床上痛苦不已。 而在他的腰间脊柱处,赫然鼓了一个包,有拳头那么大,红彤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巨型水泡。 那鼓出的包竟然还在跳动。 三花猫是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看,竟然扒着木床人立而起,探头瞄去。 宋游也仔细查探,伸手轻碰。 “嘶……” 趴着的壮汉顿时一阵呲牙。 “军中有多少人中了这法术呢?”宋游数了数屋中的床,有十一张。 三花猫瞄了眼疼得五官都扭曲了起来的壮汉,又瞄了眼宋游,随即看向壮汉背上的那个大包,竟也想伸手去摸,看自己摸的话这人会不会痛。 可惜刚伸出爪子,就被道人抓回来了。 “这十一位只是军中的将军。”张军师苦着一张脸说,“还有几十个小校,士卒可能也有几十百来个,都躺在伤兵营。反正此前有段时间那妖魔总爱躲在暗处,看见领兵冲阵的将军校尉,或是格外勇猛的士卒,就派一只胡蜂去。有的敏锐一点的将校,也就用兵器打掉了,战阵混乱中一时没有察觉或是没有反应过来,便都中了招,此后大家有了防备,这才好了些。” “这么多啊……” “可不是嘛!” “军中医官可有什么办法?” “倒也试过不少办法,药石针灸还有符箓样样都试过,有士卒快要被疼死的,甚至试过用刀子把它挖出来,或是用什么把它给捣烂,可它已与脊柱长在了一起,把它弄烂或弄出来的时候,人也早就死了。几位医官都说,怕是蔡神医亲至,也不见得能有解法。” “与脊柱长在了一起……” 宋游闻言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许蔡神医也要为之头疼。 “宋先生……” “军师莫急。” 却见宋游瞬间舒展开了眉头,对他说道:“这妖法虽然棘手,在下倒也还真有解法。” “请先生指点。” “这胡桃长在诸位将校身上却不发作,无非是知晓诸位无法将之取下,于是安心寄生于诸位将校身上,缓慢吸取血气生机,等到要用到了或是满足了他的胃口的时候,再发作离去。”宋游顿了一下,“在下可施法暂时使之安分一些,至于将之取出,还得请一位军中高人相助。” “不知是哪位高人,竟有此本事?” “在下师门有一样先祖留下的宝物,名曰去灾藤,最擅长为人去灾。”宋游对他说道,“可惜师门离此有数千里路。” “原来如此。” 张军师瞬间明悟过来,一转身便对外头的人喊:“速去把奇人营的蒋先生请来!” “是!” 立马便有人领命离去。 宋游则收回目光,看向房中众位将军。 随即请士卒将盖在众位将军身上的被子一一掀开,又施法洒出一道道皎白流光,落在诸位将军背脊上的鼓起的大包处。 只听房中一阵阵呻吟声。 众位将军只觉背上原本火辣辣的,跳着跳着的痛,突然一阵冰凉,像是被烈火灼烧处突然被人放了一块冰那么舒爽,一时不禁叫出了声。 没有多久,睡眼惺忪的蒋大肚便跟着士卒进来了。 “张军师,哦,宋先生也在啊,不知有何要事,又有什么用得到我的?” “要请你施展神通,去取一样东西。”张军师对他问道,“不知今日蒋先生宝箱可得空?” “去哪取?什么东西?” 蒋大肚瞬间清醒了过来,疑惑问道。 张军师便转头看向了宋游。 蒋大肚也随之看向宋游。 “不知蒋先生可否去过逸州?逸州拙郡灵泉县。”宋游对他问道。 “小人靠这本事吃饭,有时夜里无聊,就爱神游各地,粗略一看,也算熟悉路线。大晏境内,一千八百县,小人不敢说每个县都去过,却也是大部分都去过,先生口中的拙郡灵泉,自然也去过。”蒋大肚咧嘴笑着,“只是小人走得粗略,若先生对地方有细致要求,便不行了。须得小人挑个时候再去跑一趟才行。先生若需要,得把详细的地方路线都讲来。” “拙郡灵泉县,出县往东南,沿着官道走,刚好过九个土堠,右手边一条小路,二里地有一个村,过村沿溪往上流走便是阴阳山。山上有一座道观,名曰伏龙观。”宋游知晓他神游走得快,且不便问路,所以讲得格外细致,“便请蒋先生去跑一趟。” “小人记下,要等到今晚才行。”蒋大肚说道,“去逸州拙郡有几千里路,在下得天刚黑就启程,拼命赶,中间不走错,才能赶得到。找一片竹林歇息度过白天,大概后天早晨才能回来。” “无需今晚,在下给蒋先生一道灵力,可助蒋先生神游日行,不被阳光与暑气所伤。” “当真?” “不敢作假。”宋游顿了一下,“不过蒋先生到了阴阳山,若找不见道观,可大声呼喊我的名字,说是我请你去的。到了道观处,还请蒋先生万事小心,莫要莽撞行事。” “放心好了!”蒋大肚咧嘴一笑,“既是宋先生的师门,小的自然也不能失了礼节!” “为难蒋先生了。” 宋游主要是觉得自家师父性格恶劣,脾气也暴躁,最烦被人打扰,还不知晓这会儿的她在做什么。蒋先生神游到了那,鬼无人权,又是个如邢五一般大大咧咧的性子,要是惹得自家老道一个不开心,当成了聒噪的阴魂,岂不是打个呵欠就没了。 “不过小的去了,又怎么说呢?” “就说我要取去灾藤的种子三百粒,破妖法救人。”宋游对他说。 “请他们在小箱出现时,将三百粒去灾藤……去灾藤的种子放入小箱中。”蒋大肚为他补充,怕说错,还特地重复了一遍去灾藤三个字。 “是的,请蒋先生记住,言语切不可轻慢。” “得嘞!” “等等……” “先生还有何吩咐?” “算了,没什么,去吧。” “好嘞!” 只见得蒋大肚不慌不忙找了一张床,吩咐几句,便当场躺下。 被子一盖,眼睛一眯。 顿时神魂出窍,笑嘻嘻与道人打招呼,还作势去拨张军师的头发。 道人则挥出一道灵力,使得这胖子的神魂一颤,眼睛都亮了,随即宋游才与他拱手,请他一路当心。 (本章完) 第286章 妖魔破城之策 又去了一趟伤兵营,出来之后,天才刚蒙蒙亮。 宋游在门口驻足片刻,扭头往旁边一看,便看见了远治城的城墙,高耸如崖,念头忽起,便回身借了个小碗,迈步而去,一直上了城墙。 扶着满是刀剑缺口的城墙垛口往远处一望,是高山草原,晨露浓重,日出东方,第一缕晨光刚照过来。 “……” 宋游深吸了口气。 从这清凉的空气中,能感觉到草原的生机灵韵,又仿佛带着几分战阵的肃杀血气。 道人一手托着小碗,一手作剑指,对着前方草原一指,再轻轻一招,便从草原上借来一点朝露。 下了城墙,回到房中,便铺开白纸,取来墨条请三花娘娘帮忙研磨,墨就以这草原上的朝露化开,如此写下的字便也带有几分草原朝气。 此前在众位将军养伤的营帐中,宋游本想请蒋先生帮忙给自家老道带一声好,可转念一想,以那老道的性子,这一声好不见得带得到,而之后蒋先生总归是要将小箱带过去的,自己不如写一封信,到时放在小箱里,一并带过去。 于是提笔蘸墨,细细思索。 上一封信还是在逸都时,请福清宫的道长们带过去的,算算已四年半了。 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此时又该从何处讲起呢? 自该从逸都开始写。 出了逸都往长京,又不知是多少路程。那安清的山水真是如水墨画一样,自该说道说道,不过自己走过的路,想来也是她当年走过的,那走蛟观的观主仍记得她的名字,安清老燕仙千年道行长生执念,南方江湖人的盛典柳江大会,也都是她年轻时曾见过的风景。 从栩州往平州有数百里大山,山神遇见过不少伏龙观的先祖,却没有遇见过年轻时的她。 云顶山与镜岛湖的风景还有自己一时入道一夜一年的事,也随笔写写好了。 宋游低头落笔,写得认真。 又该问问那竞州的浮云观。 再讲讲长京之事,民生百态,朝廷暗流,扶阳师祖与北钦山蛇仙,地府大势。 离了长京,一路往北,又不知多少妖魔鬼怪,民生疾苦。 宋游写得详细而啰嗦。 但要让他简略,却也是一个字都删不去的。 毕竟下山已五年了。 思念自是有的,却不该多讲,讲来矫情,便将之拆成千份万份,分与字字中。 兴许是写得太认真了,就连三花猫在站在旁边一眨不眨的盯着看,他也没有在意。又或者是本就想给三花娘娘看看,才故意置之不理。只等到停笔思索时不经意的瞄她一眼,这才想到,该把三花娘娘也讲一讲。 三花猫一时看得更认真了。 时写时停,时而沉默,时而思索,时而与猫对视不语,不觉便从天刚亮的清晨到了中午,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不知用了多少张纸。 等道人将笔收起,也将晒干墨迹的纸一张张收回来,按着顺序叠在一起时,便见三花猫站在桌上,高高仰起头把他盯着,却一言不发,只以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和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 又是一日清早。 宋游天没亮就醒了,点灯洗漱,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带上信纸和三花娘娘,去寻蒋大肚。 路上又遇见了张军师。 巧的是,他们刚进房间,那边躺了一天一夜的蒋大肚刚好醒来。 “呼……” 蒋大肚坐起身来,瞪大眼睛,大口喘气。 像是窒息已久,又像是噩梦初醒。 “怎么了蒋先生?”宋游问道。 “可顺利寻到宋先生说的地方了?话也都带到了?”张军师也关心道。 “……” 却只见蒋大肚睁圆了眼睛,转头四处看看,又看看宋游,这才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宋先生果然是神仙……” “怎么说?” 张军师连忙问道。 “若不是神仙,怎会住在那般灵光冲天、仙气缥缈的地方?”蒋大肚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先生不提前与小人说明,却是吓坏小人了。” “蒋先生可寻到了?”宋游倒也没有辩解说自己提醒过他小心之类的话,只对他问道。 “快快讲来!”张军师也催促。 “小的按着宋先生说的地方找了过去,倒是都挺顺利,路上还看见一个快死了的老叟,能与我的神魂交谈,与他问了路,确是阴阳山。小的到了之后并没有见到道观,便按着宋先生说的,喊了几声,说是宋先生请我来的,却不料刹那之间,整座山像是变成了仙家住所一般,前边的灵光差点把小人的神魂给冲散。”蒋大肚似乎惊魂未定,害怕不已,“小人壮着胆子,朝里头又喊了几声,也没有什么不得礼的地方,却只见从那里边冲出来一道风,小人被风一吹,神魂差点散架,顿时便不知一二三了,只迷迷糊糊的,本能往躯壳的方向跑,一路跑了回来。” “你可见到宋先生的师父了?可说了那去灾藤的事?又是从哪里边冲出来的风?”张军师急切之下,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没有见到,什么也没见到! “自然说了那去灾藤的事,就是说完之后才从里头冲出来的风! “谁知道从哪里边冲出来的?小人神游出窍,魂魄的眼睛又和肉体不一样,那山上全是灵光,怕是天上的天宫天庭也不过如此了吧!小人的眼睛都差点被晃瞎了,只能看见灵光耀眼,光是从外边散出来的灵气,就仙气飘飘的了,小人只沾一点,就像喝醉了似的,哪看得见什么,只知晓那风就是从里头冲出来的……” 蒋大肚也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说完又苦着脸对宋游说:“先生也不事先多说几句,小的神游体外,也不过等于一只小鬼,怎么敢随便去那种神仙地方?” 张军师听着,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听说书先生或村中老人讲的神仙故事,若非事情紧迫,怕也要依着好奇多问几句。 如今却只得看向宋游。 “军师莫急。” 宋游本在就蒋大肚的描述而陷入思索,接收到张军师的目光,也稍稍缓过神来,于是对他说:“家师并非不好相处的人,只是性子直率,加之年纪大了之后懒得待客罢了,既然蒋先生已将事情说了,家师定然已经听到,蒋先生也去过了阴阳山,只需照常将东西送过去就是。” “那去灾藤想来珍贵无比。”张军师有些忐忑了,“尊师……尊师可能同意?” “我观代代单传。” “哦!那就多谢先生了!” “最多在下再写一封信,随着小箱一同带过去,以防万一。” “便依先生!” 张军师顿时又叫人取来笔墨纸砚。 于是宋游又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告知自己为什么请人来信,子母箱又怎么用,要三百粒去灾藤的种子等等,放入小箱。 “呼……” 对着信纸吹一口气,墨迹全干。 随即又从怀中拿出一沓厚厚的纸,把这张纸叠在最上边,放入大箱中的小箱中。 那一沓信纸看得蒋大肚一愣,却也不敢多问,把小箱合上扣好,又把大箱盖上,双手结印,低头闭目,喃喃几句,几乎不见任何动静,等他睁开眼睛放下手后,再把大箱打开一看里头的小箱已经不翼而飞。 “好了。” 蒋大肚似是担心小箱过不去似的,这才松了口气,对宋游说道:“不出意外的话,小箱三日后便会回来,只要那边的上仙应允,取走原本里边的东西再放上那什么去灾藤,等三日之后,先生要的东西就在这军营中了。” “足下好本事。” “不敢不敢……” 以神魂见过了那满是灵光、好比神仙住处般的洞天福地,如今的蒋大肚在宋游面前是怎么也随意不起来了,总觉内心忐忑。 宋游则又查看了几下众位将军身上的胡桃,确认没什么异动,这才离去。 张军师恭恭敬敬的与他一同。 走到半路,又碰见尹闻星。 见尹闻星脚步匆匆,张军师顿时叫住了他,问道:“尹先生匆匆忙忙要去哪里?” “小人正想去寻陈将军与军师。” “可是又听到了什么?” “昨天塞北王帐与剩余的妖魔讨论了整整一日,已商讨出了对宋先生、对我远治城的破解之策!小人听到一点,正想禀报将军与军师!” “快快说来。” “军师可还记得塞北军中那擅长观天象测晴雨的妖魔?还有那持分水刀的邪物?” “自然知晓。” “听说今夜会天变,下暴雨,大暴雨,连下三日,他们召集了军中所有妖魔,要借大雨之势,以分水刀聚集草原积水,若是不够,就从北边的兰水中引一些水过来,再集众妖之力,水攻远治城与宋先生!” “啊……” 军师听了也皱起了眉。 如今已是夏日正是草原上的雨季,而远治城往北几十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兰水河,曾经的兰水之战,就是主要在兰水河畔。 那持着分水刀的邪魔虽不厉害,可借着那柄分水刀,却能有水神之势。此前远治城外的护城河,就是被他拿着刀子一挥,就全部抽走了。 “水攻……” 张军师目光瞄向旁边的宋先生。 却只见宋先生淡淡问道:“当真召集了军中所有妖魔?” “小的听着是这样。” 尹闻星老老实实的回道。 张军师不禁一愣,又仔细看了一眼宋游脸上的神情,忽然就放下了心。 (本章完) 第287章 仙种神奇与观中来信 草原上的天真是说变就变。 清晨天气还不错,上午还阳光普照,到中午远方天空便积了一大片乌云,黑压压的,仿佛就垂在人的头顶上,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下午时天地间就已经起了狂风,吹得城外野草弯腰,城中黄土飞扬。 宋游来到了城墙上,眺望远处。 天地辽阔,狂风来去无阻,就连被风吹上天的烂布都显得潇洒自由。 真是南边看不到的风景。 道人一看就是很久。 直到身边传来三花猫的声音:“那边的云像是要掉下来了。” “是啊。” “为什么这边的云这么低?” “可能是大地太辽阔了,平坦空旷,就显得低了。”道人从远处收回目光,与站在城墙上回过头来盯着他的三花猫对视,耐心回答,“也可能是地势地理原因,导致云凝结得低。还可能是因为前边的云是积雨云,它长得大而厚,上边很高,下边很低。” 三花猫直直盯着他,眼中有着清澈的愚蠢: “听不懂……” “三花娘娘听不懂是很正常的,再聪明的人,遇到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也很难第一次就听懂。猫也一样。”宋游收回目光看向远方,“三花娘娘只需知道,自己又见过一种不一样的风景就可以了。” “不一样的风景~” “是。” “积雨云~” “是。” “那它会掉下来吗?” “掉下来就变成雨和雪了。” “为什么不是毛毛?” “我也想问。” “为什么……” 三花娘娘问了一大堆为什么。 宋游一边耐心回答,一边看向远方。 在云层投下的阴影中,妖魔们的攻势似乎正在酝酿。 直到一声闷响—— “轰隆!” 远方传来一道闷雷。 若是刚得道的妖魔,刚出世的邪物,怕是只听见这声音,也要吓个半死。 宋游这才收回目光,对三花娘娘说道: “快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哦……” 猫儿这才跳下城墙,跟在他背后。 刚走回去,雨就落了下来。 大滴大滴的雨,砸在这离长京数千里之外的军镇中,噼啪作响。风雨一来草木无可安身,天地昏暗,站在檐下也得湿身。 “轰隆!” 雷鸣声接连响起,照亮昏暗天地。 宋游向张军师借了一本书,便坐在窗边,捧着书耐心读着等着,心神沉入进去,风雨声也好似不见了。 这雨真当来得大。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地上就淹起了水,一个时辰后,已有老旧的房屋被风雨打碎了房顶,来往抢修的军校冒雨淌水,在屋外大喊。 所幸远治城虽不在山上,也不在低处,房屋也有加高,水位刚刚到门槛,淹了外边路上半腿深,便保持着这个高度不再上涨了,甚至雨势小的时候外边的水就迅速流走,露出地面。 宋游依然安心看书。 三花娘娘则在屋中玩她新得的小旗子,时而练字,时而变成猫儿,到窗边看雨,也看外头来往的人。 三日很快过去。 “笃笃……”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宋游放下手中书开门过去一看,外头站着的是一名小校,披着蓑衣,满脚泥泞。 “宋先生,军师有请!” “稍等!” 宋游回身进屋,取了雨伞,便毫不犹豫跟他出去:“请带路。” 下了三日,雨小了些。 外头街巷全是湿泥与脚印。 一人一猫跟着小校,脚步匆匆,很快又到了那间房中。 房里依然趴着十来位将军,陈将军、张军师、蒋大肚和其他几位谋臣武将都在,都像是刚到的样子,怕是关心之余也想来看看神奇。 在众人旁边还摆了一张桌案,桌案上则放着一个大箱。 大箱也不算很大,一个人就可以抱住,古朴精致,颇有灵光。 “宋先生来了?” 张军师一见到宋游进来,就连忙说道:“小箱已经回来了,不过我们还没有打开,等着宋先生来。” “开吧。” 宋游一进来就说道。 “好嘞!” 蒋大肚立马打开了大箱。 里头装着一个长约一尺、宽约一掌的小箱,像是富贵人家用来装金银细软的箱子。 再将小箱也打开。 里头装着一个信封,还有一个大竹筒,竹筒中是许多黑色的种子,长得和南瓜子差不多。 “先生……” 蒋大肚看向宋游。 “……” 宋游则沉默着,拿起信封。 随手一捏,很薄。 “多谢……” 宋游对蒋大肚诚心道了一声,将信封揣进怀里,这才又把手伸进小箱,抓了一小撮种子,看了一眼,便将多的都放了回去,只留下一颗。 随即又扭头看了看站着的诸位武将:“可有将军替我在地上刨一个坑?” “俺来!” 当即有一名佩刀的大将喊道,刷一声便抽出了手中宝刀,黄土夯实了的地面,他却只轻轻一用力,便将刀剑插进了地里。 再一撬,就是一个坑。 “多谢。” 只见道人随手一丢,便把种子丢了进去。 将军会意的将土填了回去。 宋游又端起旁边的茶壶,朝地上倒了点水,随即对着地上说道: “仙种可懂人言? “若懂人言,速速生长。”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神奇的事发生了——黄土之间竟然多了一点黑色,眨眼之间,那点黑色便已冲开了黄土,展露出绿色的嫩芽来。 刚刚才丢下去的种子,此刻竟已然扎根,顶着原先黑色的种子壳破土而出,没一会儿种子壳便掉落下来,底下的娇嫩叶子顿时展开。 小苗也迅速长高。 这株植物仿佛有着无限生机,不用宋游催促,也不见宋游施法,便自觉的迅速生长。 在场之人,无不惊叹。 大约一炷香之后,房间之中已多了一株半人多高的苗藤,十分青翠,像是豌豆苗一样,上边开出了蓝紫色的花。 “仙种可懂人言?” 宋游如是说着,指着旁边趴着的将军:“若懂人言,就取了这人身上的妖法。” 众人已睁大了眼睛。 门口守卫的士卒小校也忍不住探头来看。 就连旁边趴着的将军也忍不住扭过头,紧紧盯着旁边那株半人多高的苗藤。 这是往常只能在说书人口中或故事里听到的事情,如今却实实在在的在眼前发生着,怎么能不勾人。 只见得苗藤一阵摇晃,在很短的时间里,花便枯萎谢了,底下却多了一颗豌豆那么大的果实,接着这颗果实慢慢长大,过程肉眼可见。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又用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果实便长到了西瓜那么大,黑漆漆的,椭圆形的,上边隐隐可见纹路。 “哎呀!” 旁边响起张军师的一声呼喊。 众人随着呼喊转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等人方才的目光都停在这屋中地上生长的瓜藤和眼睁睁长大的瓜果上了,包括那将军也如此,却是所有人包括那将军自己都没有发现,随着这颗瓜果长大成熟,他背心处鼓起来的包已经消了下去。 除了还剩一点点红印,几乎恢复如初。 可就是这一点点红印,也在众人眼中迅速消失了。 再看那瓜藤,叶子一片片干枯萎缩,瓜蒂干枯变硬,似乎已然成熟。 “这可真是神了!” “太神奇了!” “仙法!” “罗将军你背后的包没了,你快摸摸,看还疼不疼?” 罗将军听着下意识反手一摸。 好嘛,太壮了,摸不到。 当即有个与他相好的将领一步过去,先小心摸了摸他背心处,两人皆惊异出声,随即站着的将军哈哈一笑,便在他背上一拍,啪的一声。 竟然真的已完好如初。 却只听前边的道人说道: “还得将之砍掉。” 随即请了一位将军,将瓜劈掉。 里头几乎全是水,暗红色的,带着腥臭。 趴着的将军彻底好了甚至站了起来。 众人一时皆兴奋无比。 “中了妖法的将校太多了,若是让在下一个人来,恐怕忙几天也忙不过来。所幸这仙种能懂人言,只需会咒语,凡人也能使其生效。”宋游等他们吵闹完了才说,“咒语便是我先前念的那样。播下种子,盖上土,浇一些水先念前边一段咒语,使它长大。不过我只念了一句,诸位却得一刻不停的念才行,直到开花为止。随即念第二段咒语,使它取了妖法结成果,也得一直念,等到瓜果成熟,抽刀砍掉即可。” “我等记下。” 宋游又瞄了一眼小箱。 种子大约三百颗的样子。 观中的八哥有些强迫症,多半是三百颗整。 “若有多的,需还给我。” “一定!” “在下便先回去了。” “先生慢走……” 宋游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便带着信,一路回了住处。 在桌前坐下,三花猫也迫不及待的跳上了桌,宋游没有理她,只将信封拆开,取出信纸。 里头只有一张纸。 写着短短几句话。 不像毛笔的字,而像是羽毛蘸了墨写的,字迹很一般,也是用的白话—— 两次信都已收到,上次师父给你写了回信,不过说下次再给伱。我与师父一切都好,在外勿念。 毫无疑问,是观中的老八哥写的。 “师父”则是八哥以宋游的口吻叫的。 宋游倒是不失望。 这也是他早有预料的。 (本章完) 第288章 城外除妖 宋游捏着这张信纸,翻来覆去的看。 早在三天前,蒋大肚神游逸州,结果刚说完话便被师父赶回来,他就已经隐隐有种感觉,自己可能无法得到回信。 倒也没有多少分析依据,说不出几个原因来,只是无论与人也好,与事也罢,相处的时间长了,自然变得熟悉。有时无需过多的思考,脑子里边第一时间闪过的想法便已经是最好的分析结果了。 手中这封信则是确认。 师父应该不仅没有回信,也叫黑羽道爷也不要回信,不过黑羽道爷与她本是多年老友,听不听她的话,听几分,心中是自有想法的。 于是还是回了信,只是回得短。 至于师父为何不给自己回信…… 原因皆在这信上了—— 宋游能感觉到生机与死气。 这封信虽然并没有沾过自家老道的手,也许也已经放在盒子中三天了,却还是有着淡淡的死气。 不仔细查探几乎感觉不到。 自家老道也应是这几年衰老得厉害,所以面对蒋大肚的神魂,才不仅见也不见,连一句话也不愿说,便将他赶了回来。 “叫你年轻不爱惜……” 宋游深深叹了口气,将纸放在桌上。 三花猫也蹲在桌上,尾巴从身后绕过来环着小脚,往旁边低头,看一眼信纸,又很快抬起头来,歪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你不开心?” “有一些。” “师父不理你,伤心了吗?” “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 “只是……” 宋游低头与她的目光对视,却是停顿许久,才说:“只是有一些遗憾罢了。” “遗憾?” 三花猫把他盯着。 宋游便不说话了。 遗憾这个词太能概括他的心情了——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倒也不是说看不看得开只是早已经预见了这一天,心里早就有了准备,便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而有多伤感。 只是却怎么想也觉得遗憾。 该有更多的一段时间来相处。 该让她尝尝辣椒的味道,该在饭后再坐在道观门口与之细谈几个黄昏,细说自己下山后心性的变化。 该陪在身边才是。 “……” 宋游没有说话,只对着三花娘娘在胸前摊开双手,三花猫便一下从桌上跳了过来,踩着他的胳膊凑近了盯着他,近得鼻子快杵到他的脸,好像这样就能够看清他的想法似的。 宋游则又拿起了信纸。 是很短的一段话,不过朝夕相处了二十年,实在太熟悉了,即使这么短的一段话,在他眼中,似乎也能看出老道与老八哥的对话来。 一时眼神闪烁不定,心绪也难免低沉。 “轰隆!” 外头又响起了雷声。 雷声之后,似乎又起了鼓声。 随即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在泥地与水洼中的声音与干燥的路面截然不同,加之不断大喝“让开”的声音,显得慌张。 声音在门外停了下来。 有人跑进院中停在门口: “宋先生! “妖魔来了! “还有洪水!” 这声音将宋游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 眼光又闪烁几下,宋游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默默将信折起来,放回信封,随即妥善的放进被袋里,便出门而去。 不得不说,妖魔来得正好! 是要感谢他们一番的! “请带路。” “是!” 一路上了城墙往下一看—— 天空一片驳杂,雷雨交加,城下不知何时已经蓄起了水。 黄红色的浑浊的水,一看就是暴雨时节涨起来的,刚到城脚下,却在迅速上涨。远方无风起浪,水流一下一下的拍在城脚上,水花成沫。 若是眺望远处则会发现,这水广袤无边,往常的草原似乎不见了整片草原都是这般浑浊的颜色,乍一看还以为这座城建在海边,或者建在一个肉眼难以看到边界的大湖边上。 城墙上的士兵几乎已被吓得呆了。 在这北边草原上当兵,又有几人见过这么宽广的水?就算见过,又怎能想到这般场景居然会出现在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 又见远方露出水面的山头上,或者水中央隐隐可见妖魔的身影。 宋游看他们,他们也看宋游。 双方目光对视。 “三花娘娘看见了,有时候斗法也需要借助天时地利与人和。”宋游却是很平静,低头与猫儿说话,“就好比对面的妖魔,本不算厉害,就算拿了分水刀其实也算不得厉害,可遇上这草原的雨季和连续几日的暴雨,便有了先天神灵也不见得有的威势。” “唔……” 三花猫盯着他看:“伱不难过了?” “且看我破敌。” 几乎话音刚落,远方哗啦一声。 水面上本就波涛不断,一下又起了巨大的风浪,好像掀起一道浪潮向这边打来,又好像整个前方的水都被什么力量所控制着,聚成一条,将一面宽广大湖聚成了一条汹涌的河流,朝着这这座城涌过来。 “宋先生……” 风声雨声雷声,浪潮声与城墙上军士的惊呼声,混成了嘈杂的声音。 城头上一名武将高声大喊,怕宋游听不清楚:“可要去请人开坛做法,请神仙下界?” “水来土掩!” 说话间,浪已越来越近。 原本没靠近的时候还好,水面广阔,波澜千层,这浪也不过是其中较高的一浪罢了,可越近便越觉得不对——这浪未免太高了些,等浪到了前方的时候几乎已能看出有半个城墙高了。 多亏城墙够高,若是在下边看,这浪怕不是黑压压的从头顶上边压过来? 如此大浪,哪怕城墙厚两丈,能挡住一波,又能挡住几波? 这一波就这么高了,下一波又会怎样? 怕不是要把整座城都给淹没冲垮? 城头上众人一时皆惊慌不已。 却只见道人手掐法印,凝视下方。 “倏倏倏……” 数十道流光纷纷飞出落地。 “轰隆隆……” 只听大地一阵颤抖。 就在这浪到来之际,城墙前边的地面陡然隆起,竟升起了一面和城墙差不多高、却比城墙还要厚实不少的土层,如山一般。 “嘭!” 惊涛拍岸,一声闷响。 那水浪打在山墙上,顿时冲天而起,跨过山墙,城墙上的众人须得仰头去看。 饶是山墙与城墙间还隔着一小段距离,却也有水花溅了过来,打在众位士卒身上,使人不禁眯起眼睛。 再眺望远处,又是更高一层浪。 宋游却十分平静。 伸手一指,便从前边山墙上延伸过来一道桥,随即迈步踏上城墙垛口,又迈步走上土桥,一直走到前边山墙上。 众多将校士卒面面相觑,却唯有三花猫敢跟上去。 到了山墙上,本以为道人的步子会停下,却只见他继续往前走着,似乎在那厚达数丈的山墙外边,又有一道斜着伸向底下的桥,亦或是那山墙另一面本就是个斜坡,只是在这城墙上的人却是看不见了,只能看见道人与猫继续走,猫的身影几乎瞬间便消失了,道人则慢慢变低,直到彻底被那面山墙所挡,消失不见。 守城的将军怒目一瞪,壮着胆子想要跟上去,也到那山墙上去看看仙人斗法是什么样子,就是死了也甘心,却还没有踩上城墙垛口,便见面前的土桥顿时垮塌,泥巴全落了下去。 “嘭……” 底下一阵水花。 将军愣了一下,不由一阵后怕。 还好自己还没有走上去,要是走上去了,走到一半这土桥断了,四五丈高的城墙,又穿着这么重的甲,即使他武艺再高,也得摔个不轻。 “将军……” 忽然听见身后小校在喊自己。 将军回头一看,再顺着小校手指的方向,往前眺望。 只见前方的浪像是突然停住了,场景诡异得就像一幅画,又见山墙外的水似乎被什么力量从中间分开,竟露出了一条道路一般,过了一会儿才见到一名拄着竹杖带着猫的道人在那分水之处行走,越走越远。 远处妖魔见状,无不惊骇。 随即只见道人举杖一挥。 那水浪忽然掉头,往后拍去。 能够明显看出这浪并非天然形成,在向一方涌去时,水面几乎一边高一边低,就像有一部分的水被某种力量给抽了起来。 “轰!” 水浪携带万钧之力,拍向远处妖魔。 那些妖魔刚想逃跑,便只见几丈高的水浪拍过来,顿时将他们拍散。 道行浅的,甚至已晕头转向。 随即道人再次举杖。 “轰隆!” 天宫忽然降下无数雷霆。 雷霆皆是紫红色,分叉无数,刹那间便连接了天与地的距离,妖魔纷纷被雷劈中。 城头上的将校越聚越多,甚至在城中的军师与奇人们都来到了城头上,眼见得远方的风雨越来越大,天空阴沉沉,雷霆却连绵不断,一下又一下的将这阴沉沉的天地照得明晃晃,甚至有时紫雷降下,落在水中,像是化作无数扭曲的电蛇,在水下瞬间往四周散去。 风雨浪急,水中偏又分开了一条路。 一时像是神迹一般。 道人拄杖行走其间,走得不快,可那些妖魔却没有谁跑得掉,在道人缓慢的靠近中,逐一被雷劈死。 城头上的众人已看得呆住。 殊不知啊,水亦是五行之一。 妖魔可借水势,道人亦可。 只是这暴雨季却不止水势可借,这些妖魔单单借了水势,竟不知还有雷。 只得逐一被劈死在这里。 (本章完) 第290章 越州传说 一路走过,城中满是肃杀之气。 路边见到的士卒,往往成群成队出入,常有人在营房门口磨剑磨枪,也常有人拉着板车带着满满的军用物资在街巷上来往。 看得出来,大战已在眼前。 想想也是这样的—— 塞北虽强,然而陈将军却从不曾怕过他们,并且大晏正直巅峰,无论军力国力都是鼎盛,塞北此次二度南下,陈将军之所以以守为主,都不过是因为塞北军中有妖魔助阵罢了,如今妖魔一除,塞北正是人心惶惶、军心动荡之时,陈将军定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时机。 “到了。” 张军师停在一间大院门口。 院门开着,宋游与他一同进去。 里头并没有寻常城中宅院那般讲究,倒也比野外营帐条件好了不少。跨进院门,里头有一片不小的空地,居然还种了梨树和蔬菜,而整个院落前后左右四面都是黄土瓦房,一间一间的,听说是每人一间,还专门有一间房用作堂屋,也比寻常士卒住得好不少了。 院中正有人来往,还有人晾衣服。 “蒋先生。” 张军师抓住了看起来最悠闲的蒋先生:“不知乔先生可在?” “在屋子里呢。” “多谢。” 张军师便领着宋游过去。 轻敲房门,很快便有人来开门。 乔先生是个高瘦的中年人,听张军师说,会画几种符,有的戴在身上可避阴邪,有的烧了化水可避免生病,有的涂在剑上可斩小鬼,倒也是军中很需要的民间高人了。乔先生原籍便在越州,后来无奈从军,听说对越州之事很了解。 只是乔先生一见宋游,便愣了下。 “愣着作甚?被宋先生吓着了?”张军师笑着看他,“宋先生下山游走凡间,下一处便要去越州,想问问越州之事,想着你是越州人,我张某人虽也知晓一些,但毕竟不如你了解,便带着宋先生来找你了。” “哦哦……” 乔先生这才反应过来。 宋游瞄了眼他的神色,目光越过他,往屋中一瞥,看见屋子虽不大,墙上却挂了不少画,画中内容多是军旅肃杀之景。 画得倒是也能称一句不错。 只是这年头虽也常有文人从军,不乏喜好丹青之道的,不过能见着的军旅画作却好似并不多,有也多是画的将军。这位画的却多是大景要么两军交战厮杀惨烈,要么战后尸骸如山血流成水,要么大军行进队如长龙,要么营帐连绵数十里,倒也是市面上不多见的风格了。 床前有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颜料画笔和一幅画了一半的画。 画上正是昨天之景。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乔先生。 “宋先生乃是神仙高人,大驾光临,乔某人怎敢怠慢?”乔先生反应过来,连忙出了房间,关上房门“该为宋先生沏壶茶才是。” “要喝茶?那可得叫我了。”蒋大肚笑嘻嘻的,晾完衣服便走了过来。 一行人便进了堂屋。 奇人营中都是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和有些道行的民间高人,各有本事,但本事又都不限于那些奇奇怪怪的法术,往往也有别的爱好,许多人就算离了那一身千奇百样的本事,也是个妙人。 蒋大肚最悠闲。 一来他的本事是祖传的,娘胎里就带着有,无需苦练,得来不费工夫,世事沧桑出妙人,悠闲无虑也出妙人。 二来他这本事虽厉害,却再怎么也得三天才用一次,不像邢五和乔先生,陈将军想要反守为攻,他们就得加班加点的炼丹画符做准备。只有如蒋先生这般少数的人,才能继续待在营房中,不慌不忙的洗晾衣裳。 蒋先生平日爱喝茶,也有一身不错的茶艺。 军中条件是苦不过无论陈将军也好,张军师也罢,都对他们这些或是自愿从戎报国或是慕名前来追随相助的奇人高人们尤为照顾,因而在这蒋大肚的营房之中,竟藏有长京多少贵人也觉得稀奇的龙团贡茶。 蒋大肚似乎真把宋游当成了神仙来招待。 取来好茶,小心碾碎筛过,又取好水来煎,每一个步骤都讲究不已,做到了在这军营中能做到的极致,就连张军师喝了也直呼奢侈。 “今日是沾了宋先生的福了,平日里这蒋大肚,可不会轻易这么招待我们。”张军师说道。 “宋先生想问什么呢?” “只想问问越州有哪些名山胜水,哪些风土人情独特之处,有哪些妖魔,又有哪些神异之处,在下也好挨着去走一趟。” “唉……” 乔先生叹了口气,却是放下了手中茶杯。 “现在越州哪还有多少去头……” “怎么说?” “上一次塞北人南下,我还年轻,朝廷的防备都在言州禾州,越州防备稀疏,塞北人过境,说十室九空可能有些夸张,却也不差多少。然而等到塞北人兵败退去之后,妖魔作乱,那时再说十室九空,就绝对不为过了。”乔先生也不禁叹气,“此前越州南边还有一个大妖王,被当地人叫做什么白牛大王,几乎占据了小半个越州,比照夜城和禾原的妖王还可怕,把境内百姓当做牲口来养,试问谁还敢呆在那里?就算有从兵灾和瘟疫中活下来的人,在妖魔折磨下都早早的搬走了,我也正是如此,这才背井离乡,来追随陈将军。” 宋游听了表情很平静: “现在呢?” “好像是今年开春不久,张某听到传闻说,越州那白牛大王也被神仙打死了。”张军师在旁边开口说道,但是神光也忍不住暗淡,“不过现在越州南边也几乎没什么人吧,之前的死得差不多了,短时间内也没人敢搬过去,怕是只有等过几年北边稳定下来,朝廷拉人过去填了。” “我走之时,越州南边,也就是那白牛大王占据的地盘,就已经很少有人住了,现在恐怕确是没几个人了。”乔先生也说道。 “倒是越州西边,和言州挨着的地方,还有些人,长枪门就在那边。”蒋先生说了句,“长枪门都是好汉子。” “不过除了长枪门,百姓也剩得不多。”张军师又说道。 “……” 宋游也忍不住有些默然。 一州之地百姓所剩无几,似乎无论何时的兵灾都有这个威力,大妖豢人,也是乱世常见之事,可听来依旧忍不住让人心惊。 好在天宫神灵还是有本事的,这几年专注于镇压北方妖魔,倒也真的灭掉了好几个不知积蓄了多久力量、又趁着这乱世冒出头的大妖王。 “先生若要去长枪门,张某可以写一封信,带着陈将军的名头去,长枪门便不敢怠慢先生了。”张军师说道。 “越州倒也有几处不错的风景,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画画,也去过不少地方,好比那天柱山,好比那五彩池,好比那越龙瀑布,以前越州没有遭兵灾的时候也有不少文人雅士闲着去游玩,听说那天柱山,以前最盛时期,每年收‘山税’都能收十万两银子。” 所谓山税,便相当于这年头的门票。 可莫要以为这年头交通不便,就没多少人爱旅游,其实历朝历代都有无数文人雅士热衷于山水,而大晏由于经济发达,有些家境富足一些的平头百姓有时也会去就近的地方旅游,尽管人生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只要有余力,也有老百姓会尽力想让它发出光来。 于是便有官府围山收税了。 像云顶山这种不收税的有之,像天柱山这种收税的也有。 各地情况不同了。 乔先生见宋游感兴趣,便详细与他说来。 包括这些地方在哪些方位,又怎么走,哪个和哪个离得近,都与宋游说来。 宋游认真的听着、记着。 乔先生则不时悄悄打量他。 挨着记下之后,宋游才又问道:“听说越州之北有一片青桐树林,可以见到凤凰,不知是真是假?” “正打算向先生说起那青桐树林呢。”乔先生这才说道,“越州确实有此传说。在原先的宁郡,也确实有这么一片青桐树林,那里长着的青桐古树皆有千年万年的年岁,高得如云,最大的怕是几十个人也合抱不过来,比这间屋子还大,光是树上长出来的枝丫就可以走人。不过传说那青桐树只有凤凰才能上,寻常人爬上去不吉利,所以既没人敢爬上去,也没人敢砍伐。” 稍作一顿: “听说每到冬至夏至便可能在那里见到凤凰,有人见到过。又听说此前曾有人在那里取了青桐树的皮做纸,画出来的东西甚至可以成真,我倒是去过,不过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凤凰,也不知青桐树皮如何做纸,只知晓那里风景秀丽,除了常有云雾瘴气,即使没有凤凰和神异,那青桐树林的风景也是值得一去的。” “张某也曾听说过。”张军师说道,“听说夏至去见到的是火鸟,冬至去见到的便是冰鸟,有说是凤凰,又有说是玄鸟,总之是神鸟。就算是真的也是偶然见过的凡夫俗子喊出来的,又有哪个分得清神鸟真叫什么。” “有理。” 宋游点头说道。 “张某倒还听过一个说法。”张军师说道,“有人说这神鸟飞过,会带走世间亡魂,又有人说,地上有大贤大德之人陨落,神鸟才会来,否则即使是冬至夏至去,也是见不到的。” “这样啊……” 宋游露出思索之色。 “先生要去?” “自然要去。” “现在已是夏日,到夏至也不久了,先生此时过去,应当还赶得上……”张军师顿了一下,悄悄瞄着宋游,“若先生还想在军中久留,多看看这军旅中不一样的风景,便可以等到冬至,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 说着张军师立马又补充一句:“塞北军中妖魔虽除,可也说不准还有藏着的,或是别部军中还有,先生若愿在军中多留,我等必好生款待。” 宋游闻言也不禁微微一笑。 (本章完) 第291章 令下山摇动,升帐鬼神惊 宋游谢过张军师和乔先生蒋先生,出了营房,再次穿城而过。 回去比来时走得慢些。 城中的肃杀之气似乎在随时间变得浓重。 道人边走边看,若是遇上大队车马,也停下来让到路边,与他们向自己投过来的目光一一交错。 心里便有一种感觉—— 这其中的很多人自己大概是第一次与他们对视,也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其中一部分是因人海茫茫,哪怕对视一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这世上的每一次平平无奇的擦肩而过,其实都弥足珍贵,而另一部分人,则会死在接下来的战争中。 宋游走走停停,与他们对视颔首。 这些人都鲜活灵动,容貌不同,性格也不同,会以不同的方式与他擦肩而过,或是避开目光,或是与他对视,或是颔首行礼,或是笑着拱手,又或是悄悄看他或者走远后才看他,粗看都差不多,可细细看去,其实没有一个是一样的。 直到回到住处,三花猫才又跳上桌子,找到一个合适的高度与他对视,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去越州呢?” “冬天。” “凤凰是什么?” “一种传说中的神鸟。” 宋游总是耐心的回答她。 “很厉害吗?” “我也没有见过。” “和老燕仙哪个厉害?” “谁知道呢。” “我们到越州见得到吗?” “随缘吧。” 宋游语气柔和的对她说道:“可能那里没有凤凰,也可能在那里的并不是凤凰。” “那就是玄鸟!” “可能。”宋游点头,“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神鸟,或者天地蕴养的精灵神物,人们见了不认识,就说是凤凰。” “我们去找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去看看。”宋游依然耐心回答,“有缘的话,就看它一眼,长长见识。” “哦……” 猫儿晃了晃脑袋,对于这种跋山涉水而去,却只是为了见它一眼,且是一只完全陌生的鸟这种事,似乎不太能理解,不过她也不在意,反正面前这只道士平日里就知道到处走路,走哪里都是走,她只需要跟着他就是了。 于是很快又对道人说道:“可是现在还是春天……” “是夏天了。” “都不热。” “这里就是不热。” “到处都是花。” “这边草原上夏天开花。” “那我们从夏天到冬天又做什么呢?” “就在这里,或是跟着他们一起行军。” “我们要帮他们打仗吗?” “我们只除妖。” “三花娘娘很厉害,三花娘娘可以帮他们打仗?” “也不可以。” “为什么?” “打仗是人的事情妖魔神鬼,都不可以参与其中。” “是哦,三花娘娘不是人。”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是人?” 三花猫歪过头不解的看着道人。 眼神是纯净的,骂人是客观的。 “……” 宋游忍不住把手伸过去,一把捂住她的脑袋,随即无奈叹了口气才说道:“塞北军中的妖魔恐怕就算有,也不多了,未来会很无聊,三花娘娘是只成熟的猫,可以给自己规划一下,这段时间都要做些什么事情。” “规划一下……” “就是想想自己要做什么,有个计划,然后严格按照自己的计划来。或是学习,或是生活,或是玩耍。当然,也可以不那么严格。”宋游说着停顿下来看向三花猫,用不确定的语气说,“会规划未来的人最了不起了,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把三花娘娘难倒……” 三花猫一听见“了不起”这个词,神情就一凝,听见很难后,又多了几分警惕,只抬头把道人盯着: “那你会吗?” “我不会。” “你都不会呀……” “是啊,就是不知道三花娘娘能不能做得到了。” “三花娘娘要是做到了呢?” “那三花娘娘比我厉害。” “!” 三花猫神情凝重起来。 正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做规划的时候,便听旁边传来了道人的声音:“我倒是可以给三花娘娘一些建议,当然,只是建议,具体要不要采纳、要怎么采纳还得由三花娘娘自己做主。” “什么建议?” “三花娘娘平日修行阴阳法,练习火行法术,是自己的道行修为,自然不能落下。读书练字,是自己的学识文化,自然也不能落下。但更重要的是三花娘娘要劳逸结合,到处捉耗子追蝴蝶,也不能落下。不过这些本就是三花娘娘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倒也无需我多言,添加到未来的规划中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完成它。”宋游顿了一下“除此之外,张军师那里有很多书,三花娘娘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借一本,给三花娘娘看。” “三花娘娘愿意!” “前面几天我也给三花娘娘展示了不少法术,三花娘娘愿意的话,也可以再学一门想学的法术。” “三花娘娘也愿意!” “那么想学什么呢?” “想学什么呢~” 三花猫重复着,不由陷入了思索。 一张猫脸上的小眉头皱着,竟清晰可见愁苦之色,纠结许久,她才抬起头来问道人:“三花娘娘又想学打雷,又想请山神!” “那就学两种。” “此道贵精不贵多!” “是贵精不贵多。不过三花娘娘已经精火法了,再学一两门,无需用和火法一样多的精力,只辅修或点缀,也是可以的。”宋游说道,“只是也得一前一后的学,分清主次,还要多辛苦一些。” “三花娘娘不怕辛苦!”三花猫一脸严肃的对他说,“可是很多高人隐士一生也只会一两样法术,便可以纵横天下、被人立了像当成神了!” “三花娘娘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厉害。” “三花娘娘很厉害!” “中间还有一些东西呢?” “三花娘娘记东西很厉害!” “还有呢?” “……” 三花猫只仰着头,直直把他盯着。 这猫儿倒是越发可爱了。 宋游不由微微一笑,用手遮她脸,才使得她移开目光。 “便先教三花娘娘点石成兵。” “点石成兵!” “点石成兵也是一样高深的法术,这世间大多数道人就算有道行也根本入不了门。不过由于三花娘娘天资聪慧,又勤奋努力,所以小小年纪道行就已经达到了这门法术最低的修习要求。这可不容易,还望三花娘娘多多珍惜。” “多多珍惜!” “点石成兵是土行法术,最重要的,便是感悟山石灵韵,随即以法力聚石成人,又赋予山石灵韵,如此得来的石巨人,便像是山神了。” “山神!!” 三花猫一听见神,就觉得了不起,眼睛都放光,明显兴奋起来。 宋游便耐心与她讲解。 忽然外头传来动静。 是一阵鼓声,升帐鼓。 “轰隆隆隆……” 鼓声连绵不绝,其势如雷。 众多将领早已准备妥当,听见鼓声,立马便赶来此处。便只听见一阵甲胄碰撞声,从帅府外传来,不过并未到这后院,而是在前边停住,竟是一通升帐鼓还没有敲完,将领就已经到齐了。 宋游停住口中话语,扭头看向外边,三花猫感觉疑惑,却也没有打扰,只跟着他一同看向外边。 不断有声音传来—— “得令!” “领命!” 全都铿锵有力,饱含杀气。 当真是令下山摇动,升帐鬼神惊。 宋游在后院安静的听了很久,这才回过神来,一如往常,继续与三花猫讲述这点石成兵术。 次日清早,陈将军便完成了出战前的一系列繁琐事情,并通报北方其余四镇兵马,接着领大军出城,转守为攻。 宋游自然也随军而行。 一场记入史册的战争画卷,在他面前以很快的速度铺展开来。 塞北草原绝不是个弱小的对手。 在这个世界与这个时代,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王朝的矛盾由来已久,几乎难以化解。北强南弱之时,不管是谁当家,不管北边草原上驰骋的究竟是哪个部落什么民族,都必然南下,南强北弱之时,中原王朝才得以安宁,双方无论是谁,鼎盛时候,军事实力几乎都站在当世之巅。 十几年前的北方大战,那时的塞北与大晏俱是巅峰,多亏陈子毅,最后以大晏的胜利告终。 如今双方再度碰面,又怎么一个惨烈了得。 此时的大晏与塞北皆是两个庞然大物,塞北汉子天生骁勇,大晏北军亦是精锐,大军刚一触碰,就像两个凶猛的巨兽轰然撞在一起。 最惨烈之时,仅仅半天时间,草原上就伏尸数万,这可皆是当世最精锐善战的军队了。 宋游到这时才体会到国师说的—— 现实中哪有那么多的奇谋巧计?即使是奇谋巧计,也说明不了陈子毅的大智。 不知十几年前的陈子毅又是什么模样,然而现如今的陈子毅,却是已经完全无需奇谋巧计来衬托了。甚至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站在那里,那面绣有陈字的大旗在战阵上一竖起来,敌方便自弱三分,己方又自强三分。原本五百不敌一千,如今便能敌了,原本塞北全民皆兵,大举南下,那声势绝非北方五镇可以轻易阻挡,如今便能阻挡了。 那面旗子只要立着,就有这个功效。 只要立着,就不断有人去保着它,让它倒不下去。 也确实没有那么多的奇谋巧计,多的是面对面的冲杀对抗,扯破喉咙的嘶吼,是大晏武人的血气,是历朝以来第一支职业军队的战力,是即使折损近半但建制仍存的可怕凝聚力,也是无数折戟断剑和倒下的尸首。 要说智慧,皆是大智。 是开朝之时扶阳道人定下的注重民生的基调,是一代代统治者和官吏的精心治理,也是不知多少国民的共同努力,才有本朝的大晏,才有这么一支披甲率高得可怕的职业军队,才有源源不断的后勤补给,才有身为大晏人的自豪与骄傲。 是陈子毅出世以来未尝一败、一刀一枪打出的威势,是极高的眼见与魄力,是对时机的精准把握,多年战阵经验的融合,最纯粹的用兵之道。 如此算起来,其实处处皆是大智,只不过这些东西在说出来的时候,往往并不如奇谋巧计来得让人惊艳罢了。 这是综合力量的比拼,自然也是集体的大胜。 只是可惜了…… 血染千里,伏尸百万啊。 (本章完) 第292章 历史上的重要节点 这个时代的战役,前期准备久,行军赶路久,周旋对峙久,但真的打起来,从两军相接到分出胜负,往往也只是半天到一天的事情罢了。 半天时间,便可血流成河。 只是草原辽阔,双方大战之间又有小战,中间各有胜负又各有进退,草原各部与北方五镇又互相驰援,攻守几经易形,追击缠斗并存,打灭了右狼王还有左狼王,左右狼王相继覆灭,金帐王庭振臂一呼,后方草原上的老少汉子骑上马,找属国再要些人,又是一支军队。 中间少有妖魔出头,道人自然也很少出手,不过却也一直随军而行。 行军连绵数十里时,道人就在旁边的山丘上走过。陈将军率领精骑突袭斩首,道人也在旁边看着。星光河谷双方决战,投入精兵三十万,从中午到黄昏葬送十万儿郎,道人与一猫一马也依旧站在远处山顶上,用一双眼睛记录着历史的一幕。 只是肉眼所见,与从史书上读到,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如此差不多从盛夏到了深秋,随着最后一部塞北军马溃逃入草原,陈将军率领的北方边军追入八百里,这场战争彻底告胜。 然而陈将军却觉得还不够。 不管他够不够,宋游却已经在此处待够了,于是又收拾好了行囊,将要离去。 陈将军从张军师那里听到消息,百忙之中也抽出空来,亲自送他。 见到宋游已将行李收拾妥当,马儿背上都驮上了被袋,不由一愣,出声问道: “先生这就要离开?” “在军中已待得够久了见过将军风采,见过这场大胜,十分有幸。如今将军已然取胜,在下自然也不该久留。”宋游对将军说着,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天空,秋高气爽,正是一个大晴天,“在下看今日天气不错,正好启程。” “这场大胜,先生居功至伟,整个北军与大晏皆受先生恩惠。”陈将军对他说,“却连一顿践行酒也不喝吗?” “绝不敢这么说。” 宋游如避蛇蝎,立马说道:“没有什么功劳,在下所做之事,也只不过是将人间的纷争还给人罢了,至于胜负,皆由诸位将士所决定。” 说完又对陈将军说: “军中繁忙,就不多打扰了,将军也知晓在下不喜欢太过喧闹的环境,便就此告辞。” “也好。” 陈将军并没有多留,也是早就知晓自己留不住了。 宋先生这样的人,即使不是下凡的神仙,也是山间的野鹤,游走凡间,又怎会在一地久留? 事了自该离去。 只是象征意义上问几句罢了。 随即一转身,对身后招了招手。 立马便有一名小校过来,手中捧着一床叠得整齐、厚重的土黄色毛毯。 毛毯颜色虽不华丽,却油光滑亮。 “先生可还记得先生初来那日,在城下诛灭的那头熊妖?陈某请了军中最好的匠人,将之鞣成毛毯,知晓先生携带不便,只取了腹部腰身最平整柔软的那一整块,却也有一床大小了。这皮毛水淋不透,纤毫不染,十分保暖,只愿先生露宿野外之时,能过得暖和些。” 陈将军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校手中接过毛毯,递给宋游,又补了一句: “正好先生初来之时,便诛灭了这熊妖,今日先生离去,带上这床毛毯,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陈将军说得很好,很难让人不接受。 宋游低头看着他手上的皮毛,也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果然柔软而光滑。 只是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可惜这床熊皮毯太厚了,要携带也不是不行,只是就得将之前的羊毛毯羊毛毡丢下了。 何况这是妖怪身上的东西。 妖魔虽是妖魔,害人无数,却已有灵智,像宋游这般的修行中人,尤其是清修之人,最好还是不沾染为好。 于是宋游对陈将军说道:“这床皮毛虽好,然而太蓬松了,我们行走天下,却是不便携带。何况我们本身带有一床羊毛毡一床羊毛毯,虽比不得这熊皮珍贵神异,却也是当年故友的心意,用了五年了,早已经习惯了,丢不掉了,舍不得了,这床熊皮毯便留给将军用吧,正好可以勉强衬托几分将军的绝世威风。” “这本是先生……” “赠与将军。” “好吧。” 陈将军并不是磨蹭的人,只好叹一口气,心中遗憾,早知如此,就不裁了,拿一块完整的带头的巨熊皮毛多好。 不过他也不是个爱纠结的人。 很快便又将熊皮毯放回小校手中,对宋游问道:“先生随后又去哪呢?” “先回言州,再去越州,召州,寒州,光州,经禾州回长京。” “此战结束,陛下怕也要召我入朝。”陈将军如此说着时,却没有多少喜色,面容很平静,只对他拱手,“说不定还能在长京再见到先生。” “此战还有多久呢?” “我已派人加急回京,送上我的亲笔信,就看陛下应不应允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他。 随即也对他拱手,便笑着转身离去。 脑中一时不知多少念头闪过。 方才陈将军说的,陛下应不应允,是继续领兵北上之事。 此处已经进了塞北,离大晏边境有数百里,可陈将军却还想继续进兵,赶在草原上的冬季到来之前,再深入追击,一举击溃塞北根本。或是等到明年开春再挥兵北上,像是塞北南下进犯一样,去往敌寇深处。 宫中那位想来会纠结一二了。 宋游在长京时便已知晓,大晏皇帝早有北伐之意,此时正是最好时机。 可他又早对陈子毅有所猜忌,此战打完,陈子毅威势又上一层楼,若再进兵塞北,等到得胜归来便是千古奇功。这些年战争蕴养下来,镇北军中尽是精锐,光是人数就已经超过中央兵力了,战力更不是一个级别,多数在陈子毅手中。西域边军倒也是精锐,人数却比不得镇北,面对这么一个又有威势又有兵权还能征善战之人,朝中怎么能不忌惮。 那是远在长京的纠结。 而眼前的陈子毅对此又何尝不知? 当初宋游从北钦山回来,半途遇见陪同两位皇子狩猎归来的陈子毅,他便试探的问过宋游,是否懂推算占卜勘命一道,说是想请教宋游。 哪是想请教宋游? 只是前段时间才在宫中夜宴上与宋游见过面,于是想知道皇帝请了宋游,又特地请他去,是否是宋游精于此道而皇帝想通过这种方法,看看自己是不是有造反的命格。当时如果宋游说自己知晓推算占卜一道,怕是接下来就要试探宋游在皇帝面前怎么说的了。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宋游对这位将军也有些了解。 陈子毅多半没有造反之心。 至于他的性格…… 名将大致分有几种—— 有的是为功名利禄而战,大多会在名利丰收时满足。有的是为家国安宁而战大多会在保得安宁后满足。还有的则是因为喜欢打仗。 不过人本矛盾,少有人是纯粹的某种人,多数人是复杂的,且会变化的。 陈子毅大抵是后两种都有。 比例就不得而知了。 此次继续北上,自然是为了替大晏赢得更久的和平,但像陈子毅这样天生便为打仗而生的人,怕是也迷恋着这种感觉。 陈子毅知晓当今皇帝如自己一样尚武至极,定然愿意北上,又知晓皇帝猜忌自己,不愿自己继续坐大。 还知晓自己去年离京之后,年底便有一支差点被灭国的西域小国使团进京,以邪法刺杀皇帝,竟然瞒过了国师,差点成功。随后皇帝不知是受了惊还是染了后遗症,身体每况愈下,听说上朝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朝中公主得势,一时风雨动荡。却是不知究竟是皇帝刻意为之,布的局要迷惑谁坑害谁,还是确实如此。若确实如此,又不知皇帝还能否有雄心精力来做下这样的决定,或是朝中权力还有几分在皇帝手中。 不知皇帝是否会同意又不知皇帝是否会在几天后召他入朝,把他害死或换掉,亦或是又布什么局。 可这么走下去,就算一切顺利,古往今来陈子毅这样的人,又可有哪怕一个善终? 双方皆纠结,纠结不已。 “……” 想到这些,宋游神情也略有变化。 “你在想什么?” 身边传来三花猫的声音。 “有趣的事。” 宋游低头小声答道。 “什么有趣?” “不可说。” “我们去哪里?” “去辽新关。” “哦……” 前方天地广阔,不知不觉草原已从青绿转为金黄,倒是蓝天白云依旧,白天的温度刚刚好,正是开启一段新旅程的好时候。 三花猫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走在他旁边偶尔扭头奇怪的看他一眼,枣红马的步伐好似几年也不曾变过,道人不禁伸了个懒腰,也暂时收起了思索这些的心思,只继续往前走去。 历史自有历史的进程。 也总会给出自己的答案。 只是不知千百年后,世人又是如何评说,眼下正在进行的历史上的重要节点,后人又是如何去揣摩。 (本章完) 第294章 燕儿归来 宋游又路过了远治城,如今城中守军并不多,他也没有进城的意思,只是从远处路过,扭头看了它几眼,便走向了辽新关。 中间随便找了一处地方过夜。 只是睡醒之时,三花猫又已经不在身边了。 “……” 宋游直起身四处看了看。 不远处的草丛悉悉索索,枯草时而倒伏时而颤抖,想来是那猫儿闹出的动静。 宋游也不理她,自顾自倒水擦脸洗漱,随即便开始收拾东西。 刚将羊毛毡和羊毛毯都放入被袋,便只听身后草丛一阵动静,回身看去,一只三花猫从茂盛的草丛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具石小人。引人注意的是猫儿口中叼着一根黄色的细竹筒,直直的走过来,将竹筒放在他脚边的地上。 “这是什么?” “是竹子。” “……” 宋游弯腰捡起竹筒。 竹筒细细的,跟三花猫的小腿差不多粗细,上边有盖,缠着麻绳,猫儿正是咬着麻绳将之叼过来的。 刚一上手,宋游就知晓这是邮筒。 这年头的人寄信喜欢用竹筒,当初离开逸州时,为路边茶铺的老丈带信去凌波,便是用竹筒装着的。有些文人雅士讲究,还会细心挑选不同品种的竹子并选用靠近根部的竹节、好在上边雕刻上精美的图案,弄得好似艺术品一样精美。 手中的邮筒很简单,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只在表面用刀刻出了地址。 “越州雾郡黄沙山长枪门陈肆。” 宋游喃喃念了一句,随即看向三花娘娘:“这是从哪里捡到的?” 三花猫却不说话,只扭头往后一看。 是她从草原中走出来的方向。 “还有吗?” “……” 猫儿思索了一下,似是这个问题不太好用眼神表情来回答,于是才开口: “好多呢!” “这样啊。” 宋游拿着手中的竹筒:“烦请三花娘娘带我去看看吧。” 猫儿闻言顿时扭身,往后跑去。 简陋的石头小人紧跟着她。 只是草原上并不平坦,常有小坑,大大小小都有,倒是为难不了三花猫与人,可对她召出的小山神来说,却是一大劫难。 便见那石头小人一不小心,踩中一个大约鸡蛋大小的坑陷,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啪嗒一声往地上一摔,立马便从石头小人散成一堆碎石。 三花猫听见声音,立马回头,却也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跑去。 很快带宋游来到草原中的一处。 地上果然散落着不少竹筒,都是细细的,最粗的也不过婴儿手臂粗,有的就随意散在地上,有的则半截都陷入了泥里。有的还好好的,有的则已经被打开了,里面运气好还能找到烂成一团的纸,运气不好,则早已不见踪迹。 宋游扫视一圈,不慌不忙,随手捡起几个查看,都刻着不同的地址。 看起来像是北方边军寄回去的家书。 左右找了一圈,果然又找到一个散落的油纸包,就被随意的丢在草原上,已经半截陷入了泥里。 倒是没有看见尸骨。 “……” 宋游挨着挨着的捡,也一个一个的看。 只看竹筒表面刻着的地址。 各州各地都有。 既有寄往逸州的,也有寄往长京的,还有就在言州的。竟还有寄往西域的。不过最多的还是寄往越州黄沙山长枪门的。 奇妙的是,宋游竟还在上边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址—— 寄给言州多达的林常的。 宋游便知晓了,这是从辽新关出来的。 许是因为塞北大军即将压境,或是准备决战,辽新关的守军又寄了一次家书。或是城中已经染了病,于是往外寄出最后一次家书。不过邮差只走到一半便被塞北的候骑或绕后的小股部队给截杀了,之后塞北人拿走了这些东西,发现只是一堆无用的家书,便随手将之扔在路边。 想想也该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辽新关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失守的,而现在已是深秋,这一堆信最晚也是年初的时候寄出的了。夏天草原上又连着下了好几场暴雨,即使这边没有被塞北妖魔引洪水冲淹,草原上也积水成流,许多竹筒都被冲散。 有的还被埋进了土里。 直到今日被三花娘娘所发现。 宋游转头对正以疑惑目光盯着他看的三花娘娘说了句:“三花娘娘又立了大功了……” “这是什么?” “是信。” “很值钱吗?” “很珍贵。” “!” 三花猫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道人便耐着性子,与她解释:“就好比我与三花娘娘很久没见了,这个时候,三花娘娘想向我说一些事情,告诉我三花娘娘过得怎么样,也把三花娘娘平日里经常对我说的那些话都讲给我听,于是写在纸上,装进竹筒里,我见到信,就听得到,见不到,就一切都不知道……” “!” 三花猫眨了眨眼睛眼神有一个从思索到明悟的过程。 三花娘娘是习惯了与道士相处的,三花娘娘是每天都有很多话要对道士说、有很多问题要问道士的,是不能不与道士见面讲话的。要是哪天真的很久没有和道士见面讲话了,把话讲到纸上,托人带给道人,那肯定是非常珍贵的,一定不能弄丢的才是。 “那现在怎么办?” “既然我们遇见了,便是有缘。”宋游说道,“该替那些人把它们找回来。” “我们又要去送吗?” “那太远了。” “那怎么办?” “没有关系,朝廷有专门的邮驿机关,专门给军士官员和考生之类的传递书信,我们可以把它交给最近的军镇。” “辽新关!” “三花娘娘太聪明了。” “三花娘娘这就去找!” 三花猫一扭头,便叼着一根竹筒,将之从泥里拖了出来,放在一旁。 道人笑了笑也开始寻找。 像是这种军中邮筒,虽说造型简单,其实功能不差,竹筒除了有盖子和麻绳保证隐私性,也有一定的防水能力。不过竹筒本身中空,散落在地被大雨一冲很可能散得到处都是,何况还有与竹筒颜色相近的野草阻挡,并不好找。 所幸道人与猫并不缺时间。 于是以油纸包为中心,找了一圈,最远找到了十几丈以外,完整的竹筒总共找到一百多支,全都放回马儿旁边。 在这个过程中三花娘娘十分积极。 倒也不是品德有多高尚,也不是因为什么大道理,只是听道人方才那么一说,她就总觉得这个东西很了不得。总觉得万一漏了一个,漏下的那一个就是一只三花娘娘讲给道士的。 那自是万万不能漏的。 直到找了很久也没再找到了,道人也对她说不用找了,她才很不情愿的回去,守着道人和竹筒。 宋游稍作思索,又将之看了一遍。 这次将那些长枪门的都挑了出来,反正自己要走那里过,便亲自去送,快一些也保险一些,其余的便以各种方式塞进被袋里,这才继续启程。 本身距离辽新关应该就只有二三十里路了,寻常走起来,也就是一个多时辰的事,然而花了半天时间来找竹筒,到辽新关时已是黄昏了。 辽新关如今也只几千守将,目前大晏的军队大多都在北方边境以外。 宋游带了陈将军的手书,守将一看,就知晓宋游便是他们听过的那名在远治城斩了无数妖魔,又随军出征斩杀妖魔的道人,好比开朝之时跟在太祖军中斩妖除魔、诛杀下界神灵的那位扶阳真人一样,自然对他恭恭敬敬。 虽然早知辽新关此前遭遇,宋游还是问了一遍那班将军麾下的骑兵队正林有,只听说辽新关当时无人幸存,所有守军死讯都已报回家中,这才叹了一口气。 随即留下绝大部分的家书,请他交给邮驿继续投递,住了一夜,又补充了一些干粮补给,便继续出城。 不过这次却是往西、往回走。 没几天又进入了多达草原,又遇见了照夜城的游骑只是已与此前的不是同一队人了。 走进那座大名鼎鼎的照夜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异之处,只是一座布满伤痕的黄土军镇罢了。此刻防守战已然取胜,如辽新关一样,照夜城中留守的军队也不多,道人眼中的它就像一个夏日傍晚坐在门槛上袒胸露腹歇凉的老人,平静而沧桑,满身的皱纹甚至遮蔽了伤疤,以至于一个初次造访的外来者很难想象到在他年轻的时候都经历过什么波澜壮阔的岁月。 宋游依然在城中住了一夜,这才离去。 只是出城之时,道人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往天上看去。 三花猫不解也跟着往天上看。 天上有一只飞鸟。 虽已是深秋,草原的天上有鸟雀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这只鸟却不同寻常。 这是一只燕子…… 不知草原上有没有燕子,不过这个季节,北方的草原已经很冷了,是绝不该有燕子的。 只见这只燕子拍打着翅膀,在天上转着圈圈,时左时右,时上时下,就如当初在安清初见时一样,却是不知他的内心是否如当初一样纠结了。 (本章完) 第295章 燕仙已成神 “燕子?” 三花猫好似发现了不对。 直到这时,燕子才飞了过来,飞到城门上方,随即收拢翅膀,往下一扎,便如一支利箭一样扎了下来。 和远安城一样,照夜城外边也有一个池塘,名曰洗马池。池边原本也有一间寺庙,不过战争踏过,已经只剩断壁残垣了,旁边有一棵树,在这深秋干枯得只剩下了枝丫,倒也是一幅景致。 “刷!” 燕子便落在这棵树上。 只见它低下头来,与刚走出城门的一人一猫一马对视,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于是把头一扭,假装梳理自己的羽毛。 “好久不见。” 道人则笑着抬头与燕子对视。 刷的一下,燕子顿时把头从翅膀下边抽了出来,盯着下边的人: “见过先生!” 猫儿也端正蹲坐,高高仰头,认出这只燕子就是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一只,于是也学着道人的语气说道: “好久不见。” “见过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也见过你。”猫儿说完嘴巴不停,继续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路上耽搁了……” “你离那么远做什么?” “……” 一阵拍打翅膀的轻微声音。 燕子离开树枝,飞了过来,落在了枣红马的背上,又看向宋游,犹豫了好几下,才说道:“燕安此次归来,只愿继续为先生探路寻溪。” 宋游闻言露出了笑容: “那便麻烦伱了。” 三花猫也立马学着说道: “那便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燕子说着又扭头去梳理羽毛,同时说道:“是我的造化才对……” 道人见状又露出了笑意,知晓他与三花娘娘性格差别很大,便也不多说什么,只继续拄杖迈步向前: “那就走吧。” 身后城墙上的守军睁大眼睛盯着。 “我们此行要去越州,从这里过去,要穿过大半个言州,不过前边的路我们已经走过一遍了,也没什么目的地了,便直接去越州。” “知晓了。” “天地之大,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呢?” “我回到安清之后,从老祖宗口中听说先生去往了北方,便一路来北方寻找先生。”燕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并没有说自己还从老祖宗口中听说了先生念起自己的事,若是没有听说,以他的性格,不知还敢不敢来北方继续寻找先生,但即使是来,怕也要犹豫很久、鼓足勇气才行。 “北方也大啊。” “其实没有那么难找。长京往北便是禾州,如今禾州各地皆是先生的传说,言州军中也全是先生的传闻。哦,还有三花娘娘。即使我很少停下来歇息也能从百姓的口中听到,便只需顺着先生与三花娘娘的传说找过来就可以了。”燕子说着低头悄悄瞄了眼猫儿,“最多只是到了草原上后寻找起来费力一些。草原太大了。不过我猜先生多半会来这座照夜城,如果找不到,就去越州天柱山、青桐林这些地方找,没想到我刚来照夜城就正好看见先生与三花娘娘带着马儿出来。” “有缘。” 宋游笑着说道。 其实他与三花娘娘早在五个月前,就已经到了这边,只是先去了远治城再折回来罢了。否则的话,燕子今天也遇不到他们。 “你很聪明。” 三花娘娘则夸奖道。 “不敢……” “良种怎么样了?燕仙又怎么样了?”宋游继续走也继续问。 “良种去年在安清试种,大丰收,朝廷知晓后大喜,今年便在栩州推广,国师上禀神灵保佑,栩州今年风调雨顺,今年也是大丰收。可能慢慢就会被推广到全国了。”燕子说着顿了顿,“在我出发之前,老祖宗就已被敕封为‘安清救苦救难真君’,为道教天宫正神。栩州一地所有道观庙宇必须供奉老祖宗神像,但凡种了燕薯燕豆和燕米的地方,一郡之地最大的道观庙宇,也都必须供奉老祖宗的神像,享万世香火。” 真是少有说这么长的话。 可是这种话,不长一点又说不完。 于是歇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老祖宗也已经寿终正寝,坐化成神,位居天宫了。”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 良种丰收对百姓自是好事,燕仙做了好事,自然也该封为神灵。 栩州一州的所有道观庙宇皆必须供奉燕仙神像,到了别处,便以一郡为单位,至少也有一家道观庙宇供奉燕仙的神像,确实不算少了。这个世界历朝历代封神时其实很少有像对燕仙这样,对神像的数量也做出严格要求的,大多都是封神之后,百姓和各地宫观寺庙自发供奉。 燕仙确实是解了大晏燃眉之急,又与民生息息相关,不过也不知晓是否是有别的原因。 不过像是燕仙这样的神灵,即使没有朝廷的硬性要求,各地宫观庙宇也会自发将他请上神台的。各地百姓也可能自发为他建立小庙。 也许时间久了,佛家寺庙也会将他请上神台。 至于神职神权,多半是看百姓。 毕竟是香火成神,就算天宫给你什么神职神权,终究没有百姓给的来得实在、好用。 百姓信你什么,你就有什么。 让宋游猜的话—— 多半是粮米丰收之类的,跑不远的。 如果再有了粮米丰收的神职神权,老燕仙又愿意管事的话,民间口碑一好,说不定很多田地广阔的大户人家都会在田地旁边给他立庙,一些村落说不定也会在山间田土旁边集资立庙,每到粮食播种之季香火估计不会少。 届时真君恐怕要升帝君。 再往上的话,难度就较高了。 燕仙终究不是人…… 不过这样的神,其实比那些说得法力无边无所不能其实屁事不干的天宫主神更受民众亲近,大概率也会比他们更加长久。 说不定真能享千年香火。 燕仙不就图个长久么? 宋游摇了摇头,不想这些,转而又看向马背上的燕子,出言问道: “海外风景可好?” 燕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那真是有太多说头了。可是这么突然一下,又不知晓该怎么说。 脑袋左右摆动,眼珠子晃动。 “海外、海外的风景不见得比大晏更好,不过很多地方都与大晏不一样。”燕子嘴笨的说道,却也比当年好多了。 “见过不一样,也挺好的。” “是……” “可有遇到危险?” “危险倒也是有的。海外的妖魔和神灵大多都没有什么规矩,肆意妄为,像是我们上古时期的乱世一样。”燕子说着顿了一下,“好在燕子在这些地方来来去去习惯了,除了少数妖魔,大部分都不会为难燕子。” “听来也是有为难的。” “就得费心逃脱了。” “挺好……” 看得出这只燕子是有很大成长的。 是经历过风雨见过世界的了。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人一马。 草原上有一颗大石头那人做武人打扮,将马拴在驻马桩上自己背靠着石头坐着,似乎在吃干粮。 “我们认识……” 三花娘娘眼尖,当先看了出来,回头看向道人。 “是么……” 宋游便缓缓的走了过去。 那人也扭头看向他们。 第一眼还没有认出来,多看两眼,脑中的记忆才慢慢浮现出来,直到对方喊了一句宋先生,被声音一勾,脑中的画面立马变得清晰。 五个月前从这边经过时,遇见了一队照夜城的游骑,共处一夜聊了挺久,这位正是其中之一,似乎姓冯。想到这里,次日分别之时,那群豪迈的军中武人驮着同袍尸首带着夜游公头颅、饮酒高歌而去的场景也浮现在了眼前。 于是走过去与他对谈。 冯姓游骑说自己是还乡而去。 原先塞北人大军压境,照夜城的压力并不小,双方的探马候骑更是在草原上游走不停,常有交手。众多将士据城而守还好,出城做探马游骑便成了最危险的差事,于是城中将军承诺,只要敢出去的,等仗打完,就准许升官还乡。 冯姓游骑本就是南边江湖人,知晓北边紧张,这才参军,当即允诺。 如今战事已停,自然还乡而去。 “现在也混了个陪戎校尉的散官,回乡也算不错了。嘿,原先还以为将军说的假话,没想到还真没有食言。” “恭喜啊。” 宋游对他说道。 只是问起其他几人,他却笑着摇头。 江湖偶遇,缘分往往也就只有这么短短片刻,聊了一会儿,吃完了干粮,冯姓游骑便拔出驻马桩,牵着缰绳对他拱手告辞,便骑马而去。 此刻的他像个江湖自在人。 草原已一片枯黄那一人一马只消一会儿,便走远了。 宋游好似见到他举起酒壶仰头饮酒。 又好似听见了如那天早晨一样高亢嘹亮又狂放不羁的歌声,军中之人,自该以破锣嗓子唱来,是很古玄的味道。 孤独在这一刻格外的有分量。 和平又是如此难得。 道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猫儿与马,又抬头看了眼在天上胡乱飞着好似停不下来的燕子,也迈步走去。 是与冯姓江湖人不同的方向。 给大家推荐祈喵的轻《牧者密续》。 (本章完) 第296章 明德六年冬游至越州 十来天后,似乎已是冬季了。 一行人也早已经进了越州。 道人独自拄杖走在前边,枣红马依旧沉默的跟着,只是三花猫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前后左右的到处跑、到处闻、到处看,反倒身后不断传来讲话声。 “老燕仙怎么变成燕子神的?” “朝廷敕封,功德成神。” “是怎么变成神仙的?” “老祖宗本身就是神灵,有香火傍身,只是仅限于安清一地,没有朝廷敕封天宫承认罢了。最近两年整个栩州都是信徒,加上朝廷敕封,自然只需抛弃肉身就自动塑成神灵法身,升天而去,位例仙班。” “抛弃肉身!” “怎么了?” “怎么抛弃肉身?” “就是死掉。”燕子解说道,“老祖宗本就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当时我就守在门外,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鸡鸣,老祖宗就升天了。” “这样呀……” 三花猫学着道人的语气中。 似乎少了许多热情。 “都是这样的,很多神仙都是这样的,只是后人传着传着,就会传得变了样子,听起来就好像很了不起了。”燕子小声说道,“但其实很多神话传说故事最开始的时候都是很普通的。” “听不懂。” “反正就是这样子。”燕子也不愿意猫儿把自家最厉害的老祖宗给看低了,于是又说,“但是老祖宗很厉害,也托了先生的福,还没上天为神就已经有很多人诚心信奉他了,香火愿力远超从前。加之老祖宗成神前就有千年道行,以后一定是一方大神。” 三花猫听得一愣一愣的。 一边迈着小碎步往前走,一边往旁边扭头,看着与她隔了一匹枣红马低空飞着的燕子。 燕子见状便又继续对她说: “你知道成为天宫正神之后,第一次飞升上天要从哪里上去吗?” “不知道~” “东南西北中各有一座山离天最近。最北边的就是我们之后要去的天柱山,还有南边的尊者山,西边的天尽山,东边的无边山,以及中间很多皇帝都经常去的鼎山。它们最高,神灵要想到天上去当神,第一次就要从这里上去,不过之后就随便了,一下就可以飞上去。” “好厉害……” 这可真是触及到了三花猫的知识盲区。 试问她一只信徒只遍布几个村,还没有朝廷敕封的小猫儿野神,连地神都不如,哪里知晓这些事情? 偏偏她还爱听,爱听得很。 听来只觉得神奇极了。 这样的对话,道人已然习惯。 自从燕子回来以后,一路上这两只小妖怪有空便会交谈。 多数时候是三花娘娘缠着他说,问东问西,燕子起初胆怯,不愿多聊,等来了兴头,这才正常对话。 最开始燕子讲他在海外的见闻,遇见的凶猛吃人的妖魔和比房子还大的鱼、能驮起一座小岛的龟,三花猫则讲当初在祥乐分别之后,自己和道人一路上遇见过的山神,见过的皇帝和蛇仙,还有到北边以来除过的妖怪,从平州借来的大山,很多细节宋游都以为她是记不清楚的,结果却没有想到她只是平常不讲,其实一点也没有忘。 昨天终于讲完了,今天又讲这些。 久别重逢之后果然是有这么一种神力,恰当的时候能使原先的交情更上一层楼。 这种神力对人有效,对妖也有效。 猫儿和燕子此次再见之后,似乎比几年前少了不少生分。 也许是燕子离开之后,孤身漂泊海外,常常想起当初在路上三花猫辛辛苦苦给他捉的虫子,这才如此。 这样也挺好。 小孩子的成长总要有同龄人的参与。 原先宋游和三花娘娘同行,毕竟心理年龄差距较大,三花娘娘的心性成长又与人不同,或者说大多数妖的性格成长曲线都与人不同。好比说三花娘娘作为一只成年的猫有成熟的一面,自理能力远比少年人强,可她作为一只猫,又有幼稚的一面,也许只相当于几岁孩童,但细算起来与几岁孩童也有不少差异,便是种族间的差异了。 而她的这一面,还变化得很慢。 燕子虽已是少年,但性格单纯内敛,此前也多在山中,不沾世事,加上妖怪、动物和人的思维不同,虽比三花娘娘成熟些,却也很有限。 如今去海外归来,也只是多了些见识少了些胆怯罢了。 一猫一鸟倒是有一些话讲。 或许对他们俩都挺好。 只是燕子好似永远也改不了怕猫一样,就算再怎么交谈,也要和她保持一定距离。 “不说了。” 燕子扑扇着翅膀,看向远处:“我要继续去前边探路去了。” 说着稍一用力,便冲天而起。 很快就消失在长天之中。 三花猫稍微停下来,用后脚挠头,这才又迈着小碎步追上去,追上道人,忙问道:“道士道士,神仙第一次真的要从那些地方登天吗?” 道人转头看她,一脸微笑。 “是真的。” 也是耐着性子回答。 不久,燕子飞了回来。 “先生,前面翻过一座山,再往左边走,就是黄沙山了,大概有二十里路。” “好。” 越州不再是草原,地形和南边差不多,有山有河又有树,最多常见的树和逸州栩州等地有些差异罢了。 翻过一座山,便看得见黄沙山了。 黄沙山算不得高但是很大,其实不是黄色,是红褐色偏黄的岩土,风化成沙十分贫瘠,上面只有稀稀拉拉的树,在这冬天也多是枯的。山上杂乱的建着许多木头小房子,不知是年生久了还是本就如此,颜色都偏黑,远远看去,大小似乎刚能睡人。 一条小路,直通向山脚。 山上就无所谓路不路了,反正几乎不长草,到处都可以走,最多走的人多的地方,被踩平了,便像是一条路。 隐隐看见山上有人在走动。 也有人提着木杆红缨枪从山脚沿着小路往这边走来,不知要往哪去。 就规模和人数来看,这长枪门恐怕远胜于西山派、云鹤门与金刀门之类的江湖门派,估计只有水运私盐这类利益帮派才能超过它了。不过这种利益帮派与这类专门练武的江湖门派又不同了,无需相提并论。 究其原因,是因为大晏正值盛世,对江湖门派自然有所管理,正常的江湖门派,哪怕云鹤门在朝中有靠山又善于经商,西山派躲在深山,只要核心弟子是专门练武的,人数一多,都会引起朝廷警惕。只有像是长枪门这种,位于北方乱世,又有边军大佬支持,这才能发展壮大。 十几年前战争过后,越州基本就已经空了,百姓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官吏,谁还管得了长枪门。 听说到了后来,北边因战争死了亲人的江湖武人,许多都来投靠了长枪门。那些流离失所无处可去的人,但凡想练武的,也首选长枪门,学而有成之后可以通过长枪门直接进入镇北军,只要本事高,前途无量。 正想着时,前边便有几名带枪的汉子走来。 都是粗糙的木杆红缨枪,或是随手提着,或是拿在手上杵着,或是扛在肩上,零零散散的走来,不知要去哪、要做什么,边走边聊。 看见道人,他们不免有些新奇,多打量了道人几眼,又不禁互相对视。 如今北方大战刚歇,在这边本来就难以见到外人,更何况这道人带了一匹马却不用缰绳,带了一只猫,竟也老实跟着,再打量这道人,道袍虽旧却也干干净净年纪虽轻,却是一脸从容。 “这位先生……” 有个人停了下来,扛着红缨枪问道:“可是从别地来我长枪门访友的江湖武人同道?” 语气间有大晏人对道人常见的尊重。 “非也。” 宋游也停在路边,侧过身子,面朝他拱手:“在下只是一游方道人,途径言州时,偶然在草原上发现不少邮筒,本该是从辽新关送往远治城或别的地方的守军家书,其中不少应是长枪门的子弟,要寄往长枪门的,在下正好要往这边走,就顺道带了过来。” “什么邮筒家书?” “拿出来看看。” 众人闻言皆围了过来。 “便是这了……” 道人转身将手伸进枣红马背上的被袋里,稍一摸索,就摸出了两根竹筒。 递给最先说话的一名汉子。 汉子接过之后,上下打量。 “我不识字……” 随即回头对身后人说:“你们谁识字?” “我也不识字……” “我倒认识几个,也就几个。” “带回去看看吧……” 中间还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地方话。 宋游便又从汉子手中将竹筒拿了过来,对他说道:“这支写着,越州雾郡黄沙山长枪门刘胡子,这样的还有十几支。” “刘胡子?” “三堂堂主是不是就叫这个?” “这不是刘堂主的名字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几句,又商量起来。 片刻之后才商量出个结果,由最先说话的那汉子带着宋游去黄沙山上,其余人则继续向前。 燕子在空中轻巧划过,跟随着道人。 “有鸟……” “该打下来的!” “天天吃豆子、鼧鼥鼠和兔子,我都好久没有吃过鸟肉了。” “俺也一样。” 燕子不知不觉飞高了一些。 (本章完) 第297章 长枪门送信 巨大的黄沙山,远看几乎不长草,上面零零散散有些枯树,却杂乱的建了许多黑漆漆的小木房子,远远看去,竟也有种莫名的壮观。 宋游一边走一边看。 现在还在门中的人似乎也不多,一路走去很多房子都是空的,有的上着锁,有的只是随便用木栓插紧,看样子也很久没有开过了,木栓淋雨受潮后膨胀又被勒出了明显的一道束痕。 一路往山上走去。 能看得见有人在辛苦练武,要么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要么辛苦打磨力气,或用别的法子熬练体魄,要么围在一起互相对抗。 有时有师门长辈在旁教导,遇到玩世不恭的,也起哄的叫小辈打架。 不止道人感兴趣,就是三花猫从旁边走过,往往也得停下来,扭头一眨不眨的把这些人盯着。直到察觉道人走得远了,或是道人叫她,她才会一步三回头的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毕竟是猫,有时看得入了神,惊觉过来道人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只好惊慌的四处看。 还好有燕子在天上领着她。 “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我也姓刘,家中排行老三,大家都叫我刘三。” “在下宋游,有礼了。”道人边走边说,“我看路边很多房子都空着,不知又是为何呢?” “去北边了呗。” “全盛时期这里怕是有几千人吧?” “那怎么可跟你说?” “冒昧了。” 道人笑笑,也不在意,继续左看右看。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居然还看见有一群年轻人在一片空地上随地坐着,一名断臂的年长者端了一张竹椅,给他们讲战阵上要注意的事,中间不时提及从长枪门走出去的几员斗将在塞北人阵前的战绩,掺杂着对目前大晏第一神将陈将军的吹捧。 道人不禁停步,多听了一会儿。 南边都说,长枪门与镇北军尤其是陈将军关系匪浅,既是军中斗将训练营,也是陈将军的亲兵后备团,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就在这时,三花猫从身后跑来,本是来追他的,只是刚在后边摆脱了武人比斗的吸引力,才跑到这里,又被道人的目光所感染,也扭过头想看看自家道士都在看什么,不知不觉便跑过了,于是一头撞在道人小腿上。 宋游感知到了,低头看她。 三花猫也仰起头与他对视。 道人又笑了笑,继续迈开脚步。 跟随着这名叫刘三的武人,中间又陆陆续续被人问了几次,多是好奇,终于到了后山。 这边总算有了几间大些的房子。 “我去通报。” “好。” 道人其实有陈将军的手书,也有军师写的信,足可让他在整个北边畅通无阻,到哪都是座上宾。不过他只是顺路来带个信,既无需再问路也没有什么歇息和补给的需求,便没有出示,于是只与一猫一马安静的站在门外等着。 这山上房屋看似杂乱,其实规矩森严,刘三按着北边江湖和长枪门的规矩,自报名号堂口,又说了事情,几层通报后,才见到了刘堂主。 刘胡子人如其名,留着一缕长髯。 只是腿脚有伤,走路一瘸一拐。 看年纪怕也六七十了。 听到说是从辽新关寄来的家书被道人捡到了,刘胡子立马出来,与道人相见。 道人则将邮筒拿出给他。 如当初凌波县的那位陈汉一样,看见邮筒,刘胡子便立马一愣,不过毕竟是武人,接过拆开一看,倒是没有如陈汉那般嚎啕大哭,只是苍老的却也忍不住有些颤抖,随即叹气摇头。 “这信可是给足下的?” “正是我那驻守辽新关的徒弟寄来的,要多谢先生了!” 刘胡子转头对宋游说,收起伤感:“此前听说辽新关失守,守军无一人生还,我便已知晓我那徒弟怕是没了,只恨一封书信也未收到。没想到不是他没有给我寄过来,是没有寄到…… “所幸被先生捡到了。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这样的书信在下还捡到不少,其中寄往贵门派的,也还有一些,便都交给足下了。” 宋游说着,回身从马背上取出所有邮筒,都交给刘胡子。 刘胡子全都双手接过,交给身边弟子。 起先接过几支便已够惊讶了,然而随后越来越多,竟有二十余支,饶是他年事已高,也不禁愣住。 反应过来,连忙向宋游行了大礼。 “无需多礼,只是顺路的事。”宋游对他说道,“既然信已送达,在下也不久留,便告辞离去了。” “这怎么行?” 刘胡子立马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先生大老远送回这么多书信,如此恩惠,若就这么一走了之,让别的江湖门派知道了还以为是我长枪门不知规矩不懂礼数,尤其是那些南方的门派。 “无论如何,先生也得留下! “如今门中管事的人大多都去了北边,只剩我们几个提不动枪的老家伙,我便代门主和其他几个堂主、长老做主,好好招待先生几天!” “……” 宋游想了想才说道:“本是顺路之事,既然堂主盛情难却,那我等便留下来,讨一顿午饭吃吧。” …… 燕子落在半山腰的树枝上。 那群年轻人依然就地盘膝而坐,地上全是红褐色偏黄的沙子与碎石,年轻人各自拿着简陋长枪,盯着前边竹椅上的老人。 老人已经讲完了战阵,讲完了斗将,也讲完了北边的大胜和结束的战争,包括哪些同门立了军功、杀敌多少,也讲得清清楚楚,直听得底下一群年轻人大恨自己当时武艺不精,没有与同门师兄长辈一同追随陈将军而去,否则的话,那去阵前挑将的不就可能是自己了吗? 就算是死,也该在说书人的口中留一笔啊。 要是赢了,那岂不是大江南北无论哪个茶馆,只要说书的,都能提到自己的名字? 怕是要讲个千百年。 不过毕竟是群年轻人,听师门老辈讲完之后,除了心中关于自己的热血幻想,最感兴趣的,还是那故事中的神仙。 当即有个年轻人出言问道:“那位是什么神仙下凡?竟那么厉害?” 老者当即眉毛一挑: “那谁知道?” “神仙又是怎么斗的法呢?” “老子又没在现场看,怎么清楚?老子还不是从你们师叔师伯寄的信里听说的!”老者说道,“还不是你们不争气,伱们要是争气点,说不定也能在城墙上亲眼看见,结果你们没本事,就只有等那些有本事的回来了,再听他们讲了。” 老者扣着自己的胳肢窝,思索着说:“多半是打雷什么的吧,不然就是请天兵天将下凡……” “神仙这么厉害,怎么不把塞北人全部打跑?” “那是神仙,怎么能帮着咱们打仗?” “都能除妖了,怎么不行?” “你以为只有咱们大晏才有神仙?人家塞北地方可也不比咱们大晏小多少,人家就没有神仙了?”老者瞄着底下的一群年轻人,“你们要是生在南边多在茶楼里听些故事,也能明白,神仙妖魔不插手凡间的事,差不多已经是规矩了,不然哪有咱们现在的太平日子?塞北那边的妖魔鬼怪这回是坏了规矩,咱们这边的神仙才出马除妖。你听故事里,倒也有神仙妖魔帮着凡人打仗的,你帮我也帮,你们也不是没听过,可在那个年头你们可曾听过老百姓过得怎么样?” “……” 众人只仰着头把他盯着。 “哈哈没听过吧?”老者顿时就很满意的仰起了头,年纪大了这是他少有的高光时候了,“神仙打架,凡人就好比那路边的草了。打起仗来没有神仙妖魔好歹还能挣扎着活,要是乱起来了,变得和说书先生口中那年头一样,你的脑袋还跟你有什么关系?” 众人被吓得一愣一愣的。 “那神仙长什么样?” “那谁晓得?我只听信里说,是个道人的样子,牵了一匹马,带了一只猫。” “哦……” 众人听得睁大了眼睛,神往不已。 “哦!那树上怎么有只鸟?” “都别动,我给他打下来!” “打不得吧?好像是只燕子。” “这会儿哪来的燕子?” “怕是长得像燕子。” “分你一只鸟腿。” “嘘……” 燕子站在树枝上,警惕的盯着他们。 正好此时余光一瞥,看见远处先生和三花娘娘已经吃完了饭,带着马下山了,他便顿时张开翅膀,往下一跃,顺带着用腿一蹬树枝。 “扑扑扑……” “诶!跑了!” “就怪你!” “怪你!” “怪你话多!” “你嗓门大!” “要是罗师兄在就好,罗师兄那一手暗器的功夫可真是……” 众人起哄闹着,倒也没多遗憾。 那鸟儿又有多少点肉,不过是跑了一个乐子罢了。 不过那鸟飞起来可真像燕子。 众人目光追随着它,扫过庞大布满木屋的黄沙山,只见得一名年轻道人从山上缓缓走下来,身后跟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一只三花猫,瘸腿的三堂主也杵着木杖跟在后面送,还拿了一个大竹筒,不知装的什么。 一群年轻人不由得愣住。 (本章完) 第298章 听闻便也算是见面 “先生既不愿留下做客,我也不勉强先生,只是见先生云游天下带的东西也挺齐全,便给先生带一竹筒的白蘑,望先生一定要收下。”三堂主拿着竹筒就作势要往马儿背上塞,生怕宋游不受一样。 宋游见状只好接过,自己放入被袋。 “先生可莫要小看这白蘑,这东西只有北边言州草原上和咱们越州有一小部分地方产,原先便是供给宫中的贡品,与塞北太平的时候,塞北人也用它来跟咱们换东西。这白蘑鲜美无比,塞北人要价也很高,现在北边大乱,怕是宫中的量也少了。”三堂主生怕宋游不识货,觉得他们长枪门随便用点东西来糊弄他,传出去江湖上名声不好听,“先生吃的时候,用水泡发,照着香蕈一样吃就是。” “多谢三堂主。” 道人也笑着与这位瘸腿堂主说:“堂主腿脚不便,就送到这里吧。” “长枪门多谢先生!” “在下也多谢长枪门的招待。” 三堂主一听,顿时满意了很多。 道人与他拱手,便下山而去。 三堂主则站在原地目送,等他走远了,这才转身回房。 过了很久,才有一名老者找上他,向他打听他刚刚送走的那名道人。 “那先生啊……” 三堂主又在看信,便也抬头与他说来: “说是从言州过来的,逸州人,姓宋,云游天下,北边打仗也敢来,怕是有些本事,路上捡到了许多从辽新关寄来的书信,都是,唉,都是门中在辽新关驻守的弟子牺牲前寄过来的。你也知晓门口大多数弟子都无父无母,这才寄到这里来,结果不曾想,连这也也没有寄到,好在这位先生路过的时候捡到了,特地带过来。 “我想着人家大老远特地过来一趟,该好好招待几天,不然显得我们长枪门不会待客。 “结果人家不愿多留。 “就说讨一顿饭。 “我就做了顿饭,好生招待,将门主珍藏的干白蘑送了些给他,也不算失礼了。 “怎么了师叔?” 三堂主却只见老者更惊讶了。 “从言州过来?姓宋?” “张师叔你认识?” “……”老者露出思索之色,许久才说道,“此前传闻中远治城那位神仙道人,不就是带了一匹马一只猫,而且姓宋吗?” “啥意思?张师叔你是说,那位便是在军中助陈将军斩杀数百妖魔的那位神仙高人?” “我也是猜……” “啊?” 三堂主一愣,立马望向外头。 又哎呀一声,手扶着竹椅扶手,想要起身,但屁股刚离开椅子,又坐了下去。 这会儿人家怕是不知走了多远了。 何况相遇是缘,遇上送信的道人是缘,遇上言州的除妖仙人也是缘,左右相见过,也谈了一席话,自己未曾失礼,便都是好事一件,自己此时又还有什么追上去的必要呢? 追上去又能再说什么再讨什么呢? 如此就已经够好了呀…… 于是又坐了下来。 此时想来,遗憾是有的,懊悔也是有的,却也不全是遗憾懊悔,细细一品,也觉得有意思。 倒是这位张师叔,不曾与那道人谋面,遗憾不已,口中一个劲的念叨着什么,三堂主仔细一听,才听见他念叨的内容,大致知晓,原来去年传闻中在禾州各地除妖、在归郡与蔡神医一同治理病疫的,也是这位神仙高人。 张师叔喜欢听这些,喜欢讲这些。 对于这种故事里的人物,是钦慕已久了。 如今自然遗憾。 …… 一只燕子从远处飞来,在天空轻巧的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马儿背上,随即对道人和三花猫说:“刚才听见他们在聊先生,和三花娘娘。” 宋游还没说话,三花猫先开口了: “说三花娘娘什么?” “说先生和三花娘娘在言州边境、两军阵前,连着斩了几百名大妖魔。” “喵!” 三花猫自己也被惊了一跳。 随即连忙高高仰头,急切又好奇盯着燕子: “他们怎么说?” 燕子也不知晓她想听什么,犹豫半晌只好以自己简短的语言,磕磕碰碰的将此前听见的话再讲一遍。 三花娘娘听见夸耀自己的地方,自然欣喜。 道人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 是,有一些道理无需从书本上或别人口中得来,年纪大了,见得多了,自然便能知晓。 其实在多数时候规矩并不是单纯的限制,更多的是保护。现在的秩序无疑是有史以来对人最好的秩序了,未来会不会更好不清楚,但曾经一定没有现在好,而它的得来也并不容易,自然不能轻易破坏,开历史倒车。 “先生。”燕子只看向道人,“伱们真的在北边军阵中斩杀了数百只大妖魔吗?” “哪来那么多的妖魔?” 宋游走在前边,忍不住笑了,说:“只有几十只罢了。” “那先生在雪原呢?” “雪原啊……” 宋游回想了一下那场持续时间不短的战斗,那冰天雪地的妖魔,这才说道:“那倒是不计其数了……” 想到雪原,就想到了归郡。 想到归郡,就想到蔡神医。 如今已过去将近一年,却不知那位神医又游走到了哪里,可有遇到危险。 “唉……” 山高水阔啊,信也难传。 宋游摇了摇头,也只得继续走。 …… 光州,一家茶楼中。 蔡神医还是那般模样,发似三冬雪,须如九秋霜,只是身上的衣裳又旧了一年了。 此刻医箱行囊都放在一旁,和两个徒弟一起,各点了一碗便宜的茶水,加上外头买的馒头,就当做今日午饭了。 不过茶楼中却有一位说书先生,讲得正兴起,不少客人皆坐了过去,听得津津有味。 蔡神医年事已高,本对这些故事没那么深厚的兴趣了,此刻却也望向那边。 “那右狼王身边的妖王大喊一声: “怕什么怕?那道士也就杀了几个妖魔,瞧就把你们吓成这样!我手底下有妖将猿将军,三头六臂,比城还高,一拳头下去,哇呀呀,就可以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砸成一坨肉酱!! “好!快请猿将军出战! “嘿!那右狼王也是被吓破了胆! “猿猴立马领命,领的却不是那右狼王的军令,而是自家妖王的令,立马就往远治城去!却不是骑马了,谁家的马驮得动它呀? “好家伙!那哪是一个什么猿将军,分明是一头黑背大猩猩,三个脑袋,六只手,垂下来比膝盖还长,能拖到地,说是比城还高,嘿,稍微夸张了那么点点,城多高啊?四五丈高!它矮一些,也有三丈! “一只手拿寒铁大刀,一只手抽了房梁柱子做木棒,一只手拿乾坤圈一只手拿打神鞭,一只手拿铁蒺藜骨朵一只手拿黄金满月弯刀!” 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手脚不时比划,像是在现场亲眼看的一样。 “到了阵前,这妖魔嚣张得很,对着城头就是一声喊! “呔!妖道!下来! “声音好比雷霆! “那先生自然不能怕了他呀! “当即出战! “你猜怎么着?这般大妖魔,在那位道长手底下,没有走过三个回合…… “……” 讲的正是那位宋先生在远治城中与妖斗法,几天时间斩杀妖魔一千八百的故事。是今年初夏才发生的事情,不知怎的便传了出来,这些说书先生立马便凭着一身好本事将之编成了书,赚这一波先头钱。 这种故事,乍一听,还以为是那些流传已久的古早时候的神仙故事。 然而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今朝。 众多听客怎么能不感兴趣? 这般听来,可比那些演义有趣多了,即使是十几年前以陈子毅将军为主角的北方大战,也不如这般神仙鬼怪来得动人。 别说那些常听书的人就是不常听的,听说是今年才发生在北边的故事,也得凑过来听一会儿。 一听,就离不开了。 屋前屋外都是人。 各地说书先生也是各显神通。 能打听到消息的,便拼命打听。打听到几根毛,就能编出个老虎来。打听不到消息的,就去别的说书先生甚至最远的去别的县里去听,听完之后稍微改改就变成了自己的。甚至打听不到也剽窃不到同行的,自己乱编,也能跟你编个什么东西出来,左右像那样子。 实在没办法—— 这会儿北边神仙除妖的故事,只要讲就有人听。讲得精彩生动,就有人赏。你要是不讲,别人讲了,就是多年老主顾也得跑别人那里去。 不过蔡神医难得进城,这还是第一回听到。 听来只觉得惊讶无比。 一时不禁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刚从禾州走到光州时,是在官道旁边的一家茶摊里,听来往的江湖人私下交谈,说起那禾州禾原之事。 听说一位神仙大年初一冒雪进了雪原,与那雪国中的妖怪激战不知多久,最后派人从南边平州借来一座大山。平州可是有几千里远,那么一座大山也不知是怎么借过来的,将那妖王压得不得翻身。 当时的感觉就和现在差不多。 得怔怔的眯着眼睛听。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 若非要说的话,大抵就和当初在归郡分别时那位先生说的差不多—— 天地之间,见面不易,今后行走江湖,于道各努力,若在路边茶楼,或是城中坊市,听说了各自的故事,便算是见了面了。 便像是见到了他。 如今自己见他已不止一面。 然而北方艰难,也不知自己的消息有没有传到那边去。 (本章完) 第299章 越州之北青桐林 “看我的小山神!” “看到了……” “厉不厉害?” “厉害……” “我还有大狼!十几条!” “看到了。” “厉不厉害?” “厉害……” “你会什么法术吗?” “也会一些。” “给我看看!” “扑扑扑……” “好多燕子!!” “这是我们安清燕子一族的绝技,我才刚学不久,还算不得多。老祖宗才厉害呢,可以变化出无数的燕子。”燕子的声音传出来,“当年安清天灾的时候老祖宗就是用这一招从官仓衔的米,每一只燕子只衔一点点,一次就把整座官仓衔空了,所有安清百姓都获了救。” “变出来的燕子是真的吗?” “不……不可以吃!” “唔……” 宋游不用转身,都能想象到身后的画面。 随即继续做自己的饭。 荒山无人,点着一堆火。 柴是三花娘娘找的,火也是她点的,水是燕子寻的,也是他取来的。 宋游只需把饭煮熟就可以了。 以至于总有一种感觉—— 自己找了两只小妖来伺候自己。 偏偏这两只小妖极度省心。多数时候三花娘娘不仅可以自己找到吃的,还可以替他也改善伙食。燕子也完全无需他的投喂,平常在天上左右飞舞看起来极度灵活的燕子就是在捕猎进食,如今到了冬天,虫子少了许多,不过燕子已成精,也不用担心被饿着。 便更像是伺候自己了。 “……” 宋游忽略了身后的动静,只专注于面前的小锅。 黄沙山三堂主送的白蘑果然是上品,用水泡发之后,哪怕不加别的肉,也是一锅好汤。 煮好之后,便用小碗盛来。 “呼……” 在这北方的寒冬里,无人的荒郊野外,喝上一口热腾腾的口蘑汤,直从喉咙暖到胸腔,又鲜美无比,宋游也不禁露出了享受的神情。 离了黄沙山后,人烟迅速稀少。 稀少到走出几十里路,都见不到几户人家。 而且随着越发远离黄沙山,从越州西北部往东边走,人烟还在越来越少。 这种稀少不是大漠、雪地和草原那种荒无人烟,像是没有人去过,恰恰相反,路边常能看到房子,甚至能路过村落与城池,然而路边的房子大多数都已经废弃倒塌了,村落也是空的屋里屋外都长了草,道人带着猫和马从中走过,听不见任何人声。 官道长草,茶摊破落。 进了城,运气好能有几个人,运气差,也像是空城。 这有一种区别于大漠雪地与草原的寂寥。 人从这片土地退去,自然便迅速卷土重来。 找不到人问路,没有小摊歇脚,想要吃到热腾腾的像样的饭菜只能自己动手,补给变得艰难,想要找个酒楼歇息茶楼听书,也成了妄想。 所幸有猫儿常常为他衔来猎物,省下一些干粮的消耗,有燕子飞到天上去为他探路寻溪,能在一定程度上代替问路,避免道人走错绕路。 多亏他们,道人才好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行走。 沿着几乎已经看不出路的小路上山,费了千难万难,在高山之上找到了乔先生口中的五彩池。不知这五彩池如何形成,只知何止五彩,整片阶梯似的水池呈现一小块一小块的,每一块颜色都不一样,浅蓝深蓝,浅绿深绿,浅黄深黄,雪白似奶,多彩多样。 而它位于大山里边,让宋游很费解原先的人是如何将它找到的,又是如何往外传出名气的,这些花了多长时间。 费解之外又觉得遗憾—— 不到这离地千丈的高山上来,不到这离官道百里的深山中来,是决计看不到这五彩池的。如今越州已经空了,虽有几首诗词几篇文章和少数逃难出了越州的人还记得有这五彩池,但又何其难找,等朝廷从别地派人填入越州,再有人找到它,怕是又要花费不少时间了。 古代很多东西,怕也就是这样失传的。 年生一久,就找不到了。 就算能找得到,也可能找出来不止一个,也不知晓古人看的是哪一个。 此时已是小雪时节。 宋游盘膝在这里坐了两日,披着毛毯,独揽风景,感悟山水时节灵韵,任外头寒意渐浓,山风刺骨,也任两只小妖到处玩耍。 下山之后,行走几百里。 燕子又替他找到了越龙瀑布。 虽离官道并不远,但若无人告知,无人可问路,也是决计找不到的。 阶梯式的瀑布,一重又一重,倒是没有很高,也没有很大,并没有其它瀑布的气势磅礴,但却有一种少见的秀美,像是一幅山水画。 听说原先在越州,这越龙瀑布是除了天柱山以外最受文人雅士喜欢的风景,加之离官道和越州治所都不算远,每年来的人也络绎不绝,不知多少诗词文章都写自这里。如今却只有宋游独享了。 取水煮鱼,又坐几日,便是大雪。 此处也下起了雪,清晨醒来,河岸边都结出了冰,道人孤身在雪中坐着,好似老蓑翁。 此处灵韵浓厚,又与时节贴切,对修行倒是好。 抖落一身雪,又往北走。 冬日本就安静,整个地上便好似只剩下走在路上这名道人、这匹枣红马和跟在脚边的三花猫了。 越州风景其实很好。 只是眼中也不止是风景。 时常能在路边看见无人收拾的尸骨,是十几年前留下的了。当年那场大战,对于许多越州百姓来说,怕和世界末日也没多大区别。道人多数时候会停下来替这些不曾谋面的人收拾一下,至少入个土,免得曝尸荒野,如此一来,便走得格外慢。 有时夜行荒山,磷火为之照路。 有时夜宿路边,有鬼来与他相谈。 有时又有懵懂的小妖好奇之下,变作人形与他谈话还以为他看不出来。 慢慢走到了越州之北。 这里山水重重,灵气浓郁。 不过由于过于偏僻,群山之间又萦绕着瘴气,不仅使人迷路,还使人患病,塞北人南下都不敢走这里过,因此虽一直有凤凰的传说,却很少有人能翻过重山来到那片青桐林——又像是云顶仙山一样了,若非有大毅力的人,是到不了山顶的。 于是燕子变得格外忙碌。 每天一大清早,睡醒就要飞上天空,去远处寻找那片青桐林的方向。 还得格外的小心。 在这片地方,燕子天生辨别方向的本领好似也有些不灵。瘴气弥漫大地飞得低了看不远,飞得高了就看不清地面,实在两难。不小心飞到瘴气格外浓重的地方,吸上几口即使是他的道行,也感觉有些晕头转向。 每天都担忧飞出去飞不回来。 每天飞回来时,也得在如云雾一样的瘴气中寻找先生半天,哪怕马儿行走山间,脖子上的铃铛作响,可铃声在这山间回荡不止,一时也难以分清是从哪一座山传过来的。 连着好几日。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宋游却觉得心中烦闷,有些忧愁,不禁皱起眉头。 有一天燕子飞回来说,自己在北边找到了那片青桐林,在被瘴气弥漫的山间,高大得直冲出了云端,像是上古神话里的地方。 但是他只记得一个大致的方向,等第二天再去找,又找不到了。 好似大海中寻找孤岛。 燕子比宋游还要急。 直到冬至的前一天黄昏,道人才终于在燕子的带领下,来到了这一片青桐林面前。 道人拄着竹杖,停下脚步看向远处时,表情也不由怔住。 山间瘴气弥漫,云雾深深,前方缓缓出现的青桐树一棵棵皆生得笔直,不知长了多少年,视线所及最小的一棵十个人也合抱不过来,下边至少半截都既无枝丫也无树叶,只是光秃秃笔直的巨大树干,呈现深青色。 至于枝叶,自然是有的。 想来是在最顶端。 因为树下的光明显更暗。 可却看不见枝叶。 因为它早已探入云雾的深处。 一棵棵真正参天的古木,成了树林,遍布前方之时,给人一种此处已是人间尽头、若再往前便将走入上古神话世界的感觉。 “先生!到了!” 燕子语气十分开心。 “是啊……” 宋游呆呆看去。 脑中一时想过的却是那位爱好山水与丹青之道的乔先生。 自己有燕子相助,也不惧怕瘴气,走到这里已是艰难,那位乔先生和无数来到这里的凡人,又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呢? “好大好高……” 猫儿也高高仰起了头。 宋游与她表情差不多。 说这里有几十个人也合抱不过来的树,说这些树上长出来的枝丫也可以走人,宋游原先不知信不信,但现在定然是信了。 “有多高呢……” “我也不知道有多高,只知道最高的一棵,恐怕比我们去过的五彩池那座山,也低不了多少。” “几百丈……” 这样一片不该存世的树林,说它有凤凰来栖,宋游定是信的。 可是就算凤凰来栖,也在云端之上,远离凡尘,云雾弥漫之下,也是看不见的吧? “喵?” 猫儿转头看向他。 “明日才是冬至,今日天也快黑了,我们就不进去了,就在这外面住一夜吧。”宋游有些疲惫,又看了一眼那云雾中的神话巨树,只觉得即使这一行见不到传说中的神鸟,也完全不虚了。 (本章完) 第300章 观中送信来 “先生……” 燕子站在旁边的树枝上。 “怎么了?” “今天找到这片青桐林的时候,我好像在云雾里看见了什么身影。不知是云雾瘴气流动看错了,还是吸了瘴气眼花了。”燕子说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左右转动,更多的是不确定,“看得也不清楚。” “像神鸟吗?” “应该……不像。” “这样啊。” 宋游盘膝坐在毛毡上,抬眼望向远处,这才说道:“此地灵气浓重,灵韵玄妙,又没有人来打扰,有生灵得道成精也是正常的事。” 说着看了一眼燕子,知晓他看见的妖恐怕不是什么小妖小怪。 “就是有大妖也很正常。” “是……” 燕子便不说话了,仰头看向远方。 此刻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燕子照着自己的性格习惯,挑了一棵最高也没有视线遮挡的树,站在枝丫上,缩着脖子,眺望远处的青桐树林。 三花猫则蹲坐在道人旁边,也目不转睛的看向那片巨大的树林。 只是看着看着,她便眯了眯眼睛,打个呵欠,扭头看向道人: “道士……” “怎么了?” “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呢?” “等几天吧。”道人小声回答道,“听说神鸟择木而栖,凤凰喜欢落在最高的树上,我们先在这里睡一晚,明天就是冬至,睡醒之后我们就往中间最高的那棵树走,过去看一看。” “会在那片树林里吗?” “只是去见识一下。” “等不到神鸟呢?” “也无妨了。” “哦……” 猫儿便也不说话了,乖巧坐在原地,抬起一只爪子放到面前舔着,虽然有些困意,不过见道人不睡,她也不睡。 道人则盘膝闭目感悟天地灵韵。 此地灵气浓厚玄妙不已。 不知本就是不同寻常之处,才引发了青桐巨树、神鸟来栖之类的事,还是因青桐巨树、神鸟来栖才变得不寻常。宋游一时也感知不出。只能在冥冥中与此方天地灵韵沟通,知晓这青桐树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古老。 天地广阔宇宙无垠。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神仙也好,妖魔也好伏龙观也好,人间文明也好,只要是依托于这天地而存在的,都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罢了。 只是在这方天地玄妙悠长的灵韵之中,不知为何却混入了一点杂色。 天地不知多少万年,青桐树林也不知多少年了,在这由时间累积起来的灵韵中,这抹杂色几乎是难以察觉的一瞬。这片青桐林广袤无边,也许比起此前走过的多达草原也不小,在这无边无际如海一般的灵韵里,这抹杂色也只是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 倘若宋游修行的不是四时法,如今也不是冬至,多半也难以察觉。 倒不是说这里有一抹杂色奇怪,而是只有一抹杂色奇怪。 天地虽大,可有几个地方没有诞生过妖魔鬼怪?又有几个地方没有被人族修士踏足过?若是山清水秀,灵韵玄妙之处,吸引到强大的妖魔将之作为老巢或厉害的人族修士在此隐居修行也很正常,住得久了,又是个厉害的存在,自身成了山水的一部分,灵韵自然也融进了山水灵韵中,山水的灵韵便不再纯净了。 这里只有一抹杂色。 证明此处多年之来,除了这一位,并没有强大的妖魔盘踞,也没有厉害的人来此隐居。 却是不知是否是那神鸟所致了。 宋游此刻却无心去管这些—— 内心的愁绪明显浓重了。 甚至有些心悸的感觉。 宋游隐隐能猜到这是为何,这让他心神感到十分疲劳,有一种什么都不愿做、不愿想的感觉,眉头也越皱越紧。 夜渐渐深了。 不知何时,夜风吹来,吹走了这山间弥漫的云雾瘴气。 头顶正是一轮圆月,大如玉盘。 明月洒下皎洁的月光,整片夜空像是被洗了一遍,远处的山显出清晰的影子,一棵棵高大的青桐树生长于远处,比山还高,如擎天巨柱,而沿着笔直的树干往上看去,才能看到顶上的枝叶,几乎呈现圆巢型。 大多数都有百丈之高。 这些百丈多高的青桐树已经够令人惊讶了,可在视线的远方,竟还有一棵堪比山岳的巨树,直冲天际,怕有几百丈之高。 依然不是枝繁叶茂的类型,下方大半截都没有枝干,是光秃秃的笔直的树干,只有上方有着枝叶,像是一个小小的巢,装着今夜的满月。 宋游眉头紧锁着,又一次看得怔住。 若非风吹云瘴,晴夜无云,定然见不到它的真容。 即使是多云的天气,它也该在云端。 真当是上古神话里的场景一样。 忽然从身边传来叫声。 “先生!” 是那燕儿的声音。 宋游循着声音转头看向他,黑夜中树上只一个小点,看不清楚,不过却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风声,像是鸟类划过夜空的声音。 宋游陡然扭过头。 飞来的是一只大鸟。 却不是凤凰,也不是什么神鸟,而是一只与夜空几乎融为一体的八哥。 幸好月光如银。 八哥没有飞近,只停在一棵树上,口中叼着一封信,目光扫了眼旁边的燕子,又看向下方端坐的猫,最后移转目光,盯着毛毯上的道人。 道人亦看向他,目光愣愣的。 双方对视,都无人说话。 好似都不知道该怎么先开口,又好似已无需多言,双方只需目光一触,便已知晓。 “扑扑扑……” 对视片刻之后,八哥率先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发出扑扑的声音。 这只八哥比寻常八哥大很多。 道人则伸出手,将手搭在身边猫儿的头顶,是安抚她不要紧张,也是借她安抚自己。 八哥悬停在道人面前,口中叼着信。 道人沉默了下,才伸手接过。 “多谢道爷。” “扑扑……” 八哥又扇着翅膀回了树上,一言不发,只看着道人盘坐于地,貌似平静的拆开信封,取出信纸。 与此同时,猫儿感知到他的情绪,扭头直盯着他,又见他要看信,便立马化作人形,从马背上拿下灯笼,吹一口气,灯笼便亮起了光,随即站在他面前举着灯笼为他照亮。 月光皎洁,其实无需灯笼,也能看得清信上的字,只是要凑近了才行了。 再有灯光相助,便从容许多。 暖黄的光迎着黄白的纸,字迹狂野,道人一行一行的读下去。 那只八哥便站在旁边树上,两只眼睛盯着他,也盯着一言不发为他照亮的小女童,目光闪烁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一直保持着沉默。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道人看完了信,又看了一遍。 “唉……” 只是叹了口气,随即仰头看向树枝上的八哥,开口问道:“师父葬于哪里呢?” “与她师父葬在一起。” 意外的是十分温润的声音。 因为本不是人,难以辨清男女。 就像人无法从猫的叫声里辨出雌雄,也无法从学舌的鹦鹉、八哥口中辨别雌雄一样。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不见有什么表情,只是整个人变慢了许多。 说话变慢,思索也变慢。 话语间的停顿也拉得更长了。 说完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思考,手上依然拿着信纸,这才又对树上的八哥问道:“道爷今后还会回道观吗?” “道观已收拾干净锁好了,等你回去再开就是。” “这样啊……” 倒也还是在意料之中。 伏龙观建成以来,似乎还没有哪位留在观中的。也许这也成了伏龙观的一种传统。 有些东西和血缘无关,偏就是会代代相传。 “道爷……又去何方呢?” “先到处走一趟。” “我的意思是……” 道人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若是哪天我想念道爷了,又去哪里来寻你呢?” “我也不知。”树枝上的八哥声音也很平静,“等你游历二十年结束,回到山上的时候,我自会来探望伱,到时再给你说我住在哪里。” “好。” “我走了,你别太伤心。” “道爷也是。” 宋游站起身来,行礼送他。 “扑扑扑……” 八哥也不多言,振翅一扇,便飞入了夜空。 饶是月光好,风吹散了雾,也只是一小会儿,纯黑的身影就不见了踪影。 宋游则依旧盯着那个方向。 虽然自己活过不止一世,可在这一世的生命里,前面二十年,几乎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有这只八哥的陪伴,感情上也许像个师伯或师兄。对于他宋游自然是有相当多的舍不得的。 至于那观中老道…… “唉……” 宋游只又叹了口气。 怕是在伏龙观历代师祖中,这老道也算得上是短命的了。 只好又摊开信纸,再读一遍。 猫儿生性聪明,隐约猜到那只黑鸟便是自己听过好几次的黑羽道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猫向来能嗅到人的情绪,于是只乖巧站在道人面前,两只手为道人举着灯笼,过了许久,才从两只手换成一只手,另一只手空出来,便学着道人平常摸她的样子,去摸道人的头发,表情一脸认真。 刚好三百章,刚好一百万字,撒花!端午节回老家陪妈妈啦,往后三天,请假单更,早晨805更! (本章完) 第301章 缘分不必强求 明德二年,早春,灵泉县阴阳山。 老道人坐在窗边,前两天送来的信就放在桌上,这两天里,她亦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了。 只是如何回信,心中却犹豫。 想了许久,才找来纸笔。 低头开始写起来。 “…… “我知晓你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想来在你心中,一定比这个世界要精彩许多。又或许在那个世界里,有你放不下的事,有伱的心安之处,所以才如此不舍。 “…… “你觉得这世间无趣,你觉得天下疾苦,你觉得世人愚昧,这个世间亦多是些黑暗愚昧之事,可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是几年之后了,山路水路都不好走,到那时你也见过不少绝世风景了吧? “大概你也已经知道了,这暗沉沉的世间其实并没有比你的来处少几分色彩,天下疾苦也许是真的,百姓也许愚昧是真的,世事昏暗也许也是真的,可如果仅因为此,便觉得他们一点快乐也没有,觉得这世间毫不值得,实在是一种傲慢。 “也许世人确实愚钝,可在他们身体里,那颗心却与你与我都并无不同。 “…… “即使人间一过客,看遍风景后,也总要择地安身超然世间,不如溶于世间,那时的你也有几分感悟了吧。” 忽然身后响起风声。 “扑扑扑……” 一只纯黑的八哥飞了过来。 老道握笔的手略微一顿头也不回的问道:“客人送走了吗?” “送走了。” “事情也都交代了吗?” “我给他们说,你身体越来越差了,恐怕大限将近,叫他们明年别来了。等二十年后,那小子回来了,再来。” “还是你会说话。” “要我把信送给他吗?” “等我死了再送吧。” “你……” “这又有什么?” 老道拿着笔,看着面前的信。 若她真当怕死,死亡又哪里有一点机会奈何得了她? 只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提着笔看着自己写下的信,眼前不禁一阵恍惚,不由得便想起了自己那个徒儿,想着想着,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当年自己也青春年少,在这观中玩闹的时候,也不过只是个小女孩,下山游历之时,也只是个年轻女道罢了,当时的自己又哪里想到过,自己也有头发斑白时坐在窗前为自己下山去的徒儿写信的这么一天。 老道突然一下就感受到了当年自己师父的心情。 “……” 摇头笑了笑,老道又对身后的八哥说:“等我死了,记得把我葬在我师父的旁边,我很想他。” 轻描淡写,好似玩笑。 八哥没有回答。 老道也无所谓,落笔继续写。 “向来管不了你,也不管你了,只愿你能去到你心安的地方,无论那是何处,那方自有修行,又自有自在。” 吹一口气,信纸自干。 随即将它折好,放入盒子里,任时间使其慢慢发黄。 …… 越州之北,道人陡然睁开眼睛。 原来只是一场梦…… “……” 道人摇了摇头,见自己还保持着盘膝坐地的姿势,便更觉得好笑了。 抬头眺望远处,夜空依旧清朗,没有任何神鸟的踪迹,整片森林万籁俱寂,只有旁边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道人伸手加了几根柴。 猫儿就缩在他小腿前边,盖着羊毛毯,与他互相取暖,也不知睡没睡,察觉到他的动静,将眼睛睁开,探出头来望向他。 “没事……” 宋游声音平静,扯着羊毛毯,又把她盖住了:“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梦见了什么?” 三花猫的声音好小,从羊毛毯下边传来,就变得更小了。 “不好说。” “那神鸟来了吗?” “还没有。” “会不会偷跑过去了?” “应该不会。” “道士睡一会儿,三花娘娘来守着它。” 三花猫说着,便在羊毛毯下蛄蛹起来,要往外边钻。 “没事。” 道人也小声对她说,像是怕扰了清夜的寂静:“若真有神鸟飞过,我会感觉得到的。” “你都睡着了。” “是啊。” “都做梦了。” “是啊。” “那你怎么知道?” “我很厉害。” “……” 猫儿只钻出一个头,扭回来狐疑的望着他,两只眼睛圆溜溜的,一张小脸亦是清秀漂亮极了,看了他几眼,这才将信将疑的将头缩回去。 世界立马安静下来。 冬日的北方,真的很冷。 即使宋游垫着羊毛毡、披着羊毛毯,也还是很冷,若是旁边有一盆水,怕是早已经冻成冰了。 最温暖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身边燃烧着的火堆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二便是与小腿挨着睡的三花猫,猫的体温比人高,而寒从脚下起,道人不仅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温度,使自己温暖,也能感受到她呼吸带来的身体起伏,能使自己心静。 加之火堆燃烧的声音,实在催人入眠。 不远处树枝上的燕子缩着脖子,也是半眯着眼睛,时刻留意着远方天空。 不知不觉,道人又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好似又做了梦。 这次梦的内容短暂而杂乱。 一下子看见了八哥衔着信,星夜兼程,飞过几千里的距离。一下子又看见了十几年前北方大战,塞北铁蹄踏过越州,烧杀抢掠,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随后便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不知多少冤魂滞留于此。 如今的言州北边怕也差不了多少。 再次醒来时,月亮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满天星辰,密集而璀璨,身边的火堆也已经只剩猩红的一堆木柴,不见了火焰。 “已经五更了呀……” 这会儿是越来越冷了。 宋游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旁边的火堆,木柴已被烧完,应该也睡不着了,干脆便掀开毛毯起床。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到了面前,落在枝头。 “要我再去捡些柴吗?” “不必了。” “那我们……” “收拾收拾出发吧。” 没有多久一人一猫一马再度启程。 燕子飞在身后,时高时低。 往前不远,便踏入了那片青桐林。 远远看去这片青桐林似乎很密集,其实进去之后才发现,每一棵树之间都离得很远,很远很远,只是古树太过巨大,才给人密集的错觉。而树与树之间几乎只长着地被性的植物,最多一些小灌木,没有别的树,与平原差别也不大。 人走在中间,显得格外渺小。 道人按着燕子的指引,一步步的朝着最中间那棵大树行去,脑中似乎有所想,又似乎空荡一片。 心中遗憾之余,又多了不少失落。 回忆则一点点的涌上来。 如此一步一步,也不知走了多远。 忽然之间,身后燕子喊了一声—— “快看!” 三花猫听见声音,迅速扭头。 在她眼中倒映着一抹蓝光。 道人也跟随着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夜空依旧清澈,满天繁星,可在这繁星之下,却多了一道似青似蓝的光,似乎是一只虚幻的神鸟,从南往北飞去。 神鸟有着修长的脖颈,头上点缀着冠羽,神态清冷而高贵,身姿优雅,似乎纯由极光构成,这光将星斗银河都盖了下去。只见它舒展翅膀,身后拖着长长的尾羽,从远方飞来,巨大无比。飞到一行人头顶时,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天空,恍惚之间,震撼如同梦中的情景。 宋游高仰着头,怔怔看着它。 这是天地的灵韵,自然的造物,是视觉的震撼,亦是内心的冲击。既带走这片土地上的冤魂怨气,又为这方世界带来祥瑞。 宋游好似听见了它的声音。 清澈空灵,悠远回荡。 又见它洒落点点光尘,落在这片夜里,如梦似幻。 三花猫早已看得愣住。 燕子更是呆了,忘了扇动翅膀,以至于落在了地上,高高仰起头,眼中亦只有夜空中那只神鸟。 神鸟逐渐远去。 如传说中一样,它在最中间那棵最高的青桐树上停留,巨大的树巢刚好盛下它。 而它落在树上,像是一只寻常鸟类一般,慵懒的梳理羽毛,随即低下头,目光好似能穿过重重青桐树的阻挡,和这远处的道人对视。 道人站着不动,只抬头远观,与之对视,而没有上前去追寻的意思。 猫和燕子亦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神鸟歇息够了,再度振翅而去,消失于北方天际,却留下了满天青蓝色的光,一缕缕如夜空上的轻纱。 “喵……” 猫儿和燕子终于收回了目光,眼中却还残留着震撼,扭头看向道人。 道人则依旧盯着那方,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露出一抹笑意,也长呼了一口气,继续迈开脚步。 “走吧。” “我们还去找那棵树吗?” “不去了。” “唔?” 猫儿歪头疑惑的盯着道人。 燕子也悄悄瞄着道人。 虽不知先生与那八哥是什么关系,八哥送来的信上又写了什么,但他却能看出,自八哥送信离去之后,先生的心情明显低沉失落。自然也不知先生在那只神鸟身上看到了什么,感触了些什么,他却也能看出,自神鸟离去之后,先生的内心豁达了许多。 马蹄声得得,铃儿叮当。 一行人继续行走在这参天的青桐林间,依然渺小得像是蚂蚁一样,天快亮了,与那神鸟的相遇,则实在是一场难得的缘分,也美得犹如梦境。 行于世间,与人相遇,又何尝不是如此。 …… 端午请假单更~ (本章完) 第302章 真是好运气 此来越州青桐林,虽跋涉千里,耗时许久,亦是艰难重重,不过也只是为了见那神鸟一面罢了。 如今也见到了,自然便知足了。 虽没有与它交谈,没有从它身上获得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不过宋游却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若是下次还有谁像三花娘娘一样问自己,越州之北青桐林中的神鸟长什么模样,宋游便可以很从容的告诉他,向他描绘神鸟的风采。 这便已足够了。 更何况还收获了几分豁达。 于是继续往东走。 越州东西长有一千多里,不过自己到青桐林的时候,便已从西边过来走了几百里了,据说这片青桐林的东西宽度也有大几百里,因此走出去后,应该没有多远就能够跨过越州进入召州境内,正好,天柱山离这边也不远。 很快天便亮了。 原以为天气会继续晴朗,不受云雾瘴气的阻挡,然而天亮之时,又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又将瘴气给吹了过来。 整片青桐林顿时回到了昨晚之前的模样—— 巨大的神话古树,笔直高耸入云,四周瘴气弥漫,安静无比,偶尔听见鸟叫声,清脆空灵,却也不知从何方传来,一切皆神秘无比。 人走在其中,渺小而孤独,总感觉瘴气中隐藏着上古妖兽,择人而噬。若是心志不坚的人,恐怕即使过了瘴气这一关,也过不了自己心中那一关。 三花猫生性警惕,便常常高仰着头,要么看向瘴气深处,要么便沿着身边高大的青桐树干往上盯去。 昨夜的清朗,似乎只存在于昨夜。 这只是第一天。 到第二天,此处便下起了雪。 大雪迅速覆盖了大地本就雾蒙蒙,一切又都变得白茫茫。 若非有燕子恐怕难以分清方向。 如此又走了三天。 不知不觉又到黄昏。 “刷……” 燕子从高空飞来,扑打着翅膀,精准落在马儿背上,对他们说:“沿着这个方向,大概几十里路,就走出这片青桐林了。” “那今天也走不出去了。” “明天上午。” “多亏你了。” 道人与燕子道谢。 此处正在一棵青铜树下,地面较为平坦,没什么野草,兴许是背北风的原因,地上的雪也较薄。 “呼……” 道人对着地面吹了口气,雪花立马被吹得四下纷飞,露出一片平地。 随即拍一拍枣红马,对马儿也道一声辛苦,便从它身上取下被袋,放在靠青桐树干的一方。接着又取出羊毛毡和羊毛毯,往地上一铺,便是一个过夜之处了。 三花猫则变成人形,跑去捡柴。 明显看得出她的警惕—— 即使是捡柴,她也得将自己的小旗子带着,再请来山神跟随,即使如此,她也不敢走远了。 燕子在天上飞着,给她说哪里柴多。 很快一堆火便点了起来,就点在羊毛毡的旁边。 道人则在羊毛毡上坐下,清理身上落的雪。此处一面是巨大的青桐树,比一间房子还大,足可以遮挡呼啸北风,一面则是三花娘娘点起的火堆,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传来令人适宜的温度,毛毡毛毯都被烤暖了,一时间虽无遮无盖,却也给人一种心安之感。 宋游将雪抓进小锅里,抓了满满一锅,又把锅放到火堆上去。 温度慢慢将雪融化。 就在这时,正在添柴的小女童却瞬间扭过头,看向一旁,一脸严肃,也目不转睛。 道人和燕子随着她看过去,却见视线所及的尽头,似乎站着一只鹿。 黄昏光暗,瘴气弥漫,看不清楚。 小女童依然保持着紧盯着它的姿势,手却继续将柴放进火堆放到预定的位置,随即才抽出来,又悄悄伸向怀里,当她再把手抽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拿了一面三角小旗子。 “三花娘娘莫急。” 宋游将手按在了小女童的手上,对她说道:“人家没有恶意。” “唔……” 三花娘娘扭头疑惑的盯着他,说道:“是根羊子。” “是一只鹿。” “鹿!” “是的。” “也可以吃。” “是妖。” “妖啊……” 三花娘娘便露出了遗憾之色。 青桐树巨大无比,树林深深,瘴气重重,小鹿站在远处,若隐若现,却一直盯着他们这方。 “他把我们盯着!” “是啊。” 宋游将锅架好,这才起身,对马背上的燕子说:“便请你留在这里,照看马和火,我与三花娘娘过去看看它想做什么。” “好!” 燕子声音清脆。 道人则与小女童向那方走去。 “狼出来!” 小女童手中小旗子一挥。 “篷……” 十几道黑烟顿时从旗子中飞出,落地化成一只只强壮的草原狼。 如今的它们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新主人,也似乎早已与自己的新主人有了默契,刚一落地,便扭头看向拿着旗子的小女童。 见到小女童盯着前方,它们也纷纷扭头,看向远方的鹿。 再见小女童左手分别指了下两边,右手挥旗,轻轻细细喊出一声—— “不要咬。” 十几只狼顿时分左右散去,纪律严明。 “三花娘娘厉害。” 陌生之地,陌生来客,三花娘娘的警惕是值得嘉奖的,因此宋游也没有说这样无礼之类的话,反倒夸了她一句,随即继续迈步,向远方的鹿走去。 那只鹿看见了狼,似乎有些害怕,但并没有跑,而是继续站在原地等着宋游。 等到宋游和小女童走得稍微近了一些,它才扭头往回走,然而走出几步,却又停下来,回头看向宋游,不时看一眼四周——即使已然得道,但天敌与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的规律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改变,狼群对一只道行不高的鹿妖来说,仍是很大的威胁,隐藏在迷雾中的狼群无疑给了它不小的压力。 “要不要把它拦住?” 小女童高仰起头看向道人。 “三花娘娘看不出它想做什么吗?”道人低头与她对视,“它只是想带我们去某个地方。”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跟它去就好了。” “是哦……” 小女童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鹿始终与一人一猫保持着距离,不远也不近,走了大概一刻钟的样子,便当着道人和猫扭头,看了一眼旁边,随即突然一撒腿,迅速跑掉了。 小鹿灵巧,速度也快,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唔!” 小女童又看向道人。 “去看看。” 道人带着小女童,走到了原先鹿站着的地方,顺着它扭头看去的方向一看—— 一棵青桐树下,竟躺了一个人。 一个裹着厚厚的衣裳,脸上生疮、嘴上起泡的中年男子,整个人衣衫不整,缩成了一团,昏迷不醒,身上还沾有鹿毛。 “……” 道人瞬间便明白了,遂过去查探。 小女童也明白了,摇晃着旗子,将自己的爱将都叫回来。 “死掉了吗?” “只是昏迷了。” “太冷了吗?” “也许。” 道人说着,对着人一吹气。 “呼……” 吐气成白,凝而不散,顺着面前这人的呼吸,钻进了他的口鼻中。 “咳咳……” 这人几乎瞬间便咳嗽了起来,随即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了。 然而咳嗽声却不止。 大约几息之后,他便睁开了眼睛。 迷迷糊糊往前一看,面前站着的是一名年轻道人,长相秀气,一脸平静的盯着他。目光略微下垂,道人身边还有一名矮些的小女童,也盯着他,明亮的眼睛里却是满满的好奇,而这小女童,未免也长得太白净漂亮了些。 随即目光再往后看去—— 男人在这道人与小女童的背后,看见了十几只体魄强壮的大狼,几乎围成一个圈,每只狼都将他盯着。 “啊啊!!” 男人顿时被吓得惊呼出声,整个人扭动着往后缩去。 “别怕。” 道人回头看了眼小女童。 小女童也会意,将旗子一挥。 “呼……” 所有大狼全都化作黑烟,钻回了旗子中。 中年男子已经缩到了青桐树前,退无可退,依然蜷缩着身子看向他们: “你们……伱们是人是妖?” “在下是人。” “在下不告诉你~” “我……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你们……你们可别害我!” “足下只差一点就被冻死了。”道人看了眼他原先躺的位置,微笑道,“难道还需要我们来害你吗?” “……” 男子顿时愣住。 脑中记忆一一浮现出来。 哦,是了…… 这倒真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 “只是法术而已。” “这……” 中年男子便不说话了。 恍恍惚惚,眼神闪烁,不知该说什么。 亦不知这是不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 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这时只听那年轻道人说了句:“如果足下还能走动的话,就跟我们来吧,正好烧了一锅热水。” “……” 中年人愣了一下,试着爬起来。 神奇的是,本来早该没有力气了的,不知怎的,力气又恢复了些,原本冻得失去知觉的手脚也在逐渐活络回来,挣扎几下,竟真的爬了起来。 真是……越来越像幻觉了。 便见道人露出了笑意。 “路不远。” 随即便转身离去。 那小女童也乖巧的跟在他旁边,只是不断回头,打量着自己。 中年男子看着她的脸,总觉得哪怕是大家闺秀、贵人府中的千金,养于深闺中时,也很难有这么漂亮白净更何况这里是已被战争打空了的越州,是越州最北边瘴气弥漫的青桐林。 恍惚间又想起了方才那一群狼。 “……” 若真是死前幻觉,或是死后奇遇,倒也总比迷迷糊糊死去要好。 中年男子咬咬牙,起身跟了上去。 只听前方传来道人的声音: “足下真是好运气……” 却不知这道人说的是什么了。 (本章完) 第303章 走到了故事中来 高耸入云的青桐树下,一堆火显得尤其渺小,瘴气重重之中,火光亦传不出多远。道人坐在羊毛毡上,也将薄毯分给了中年男子,与他对坐。 锅中的水早已烧开了,咕咕冒泡。 道人盛了一碗,递给中年男子。 “小心烫。” “多谢。”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不知足下高姓大名。” “哦,倒是失礼了,小人姓董名志,祖籍便在越州,此次从寒州过来。” 董志接过碗,能感受到上边传来的温度,此时格外的使人舒适,那升腾的水汽打在脸上湿湿烫烫的,也格外让人安心。 目光却悄悄瞄向前边。 年轻道人与小女童,在这使人患病的瘴气之中,道人一脸从容,小女童亦是白白净净。 一匹枣红马,虽然体型瘦弱,却能看得出是北元马,既无缰绳也无马鞍,旁边搁着一个被袋,带的家当很齐全。 更神奇的是—— 在枣红马的背上还站着一只燕子,不说这大冷天该不该有燕子,就说它规规矩矩的站在马背上,不飞也不跑,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人,也知晓这定然不是一只普通的燕子。 这道人看起来不像是妖鬼。 但也不像是凡人。 不过也说不准。 妖鬼向来爱说谎骗人,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常在故事中听见谎话。 “呼……” 此时董志也不管那些,只沿着碗沿吹一口热气,吹得水汽弥漫。 此地的水烧开后好似本就不如别地的开水烫,今天又冷得要命,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已经没那么烫了,再将嘴小心凑近碗沿却不贴近,隔空使劲一吸溜,发出呼噜一声,热水进嘴,一口咽下,好似吞下一口暖流、一口仙气,直从喉咙暖到了胸膛。 “足下为何会到这里来呢?” “实不相瞒……” 董志端着碗的动作稍顿,一一说来:“小人本是一说书先生,祖传的活儿,原先在越州说书,后来战乱逃到寒州,也还是做着老行当。” 说着他又冷得打了个抖。 “既是越州人,平常在茶楼说书的时候,应客官之请讲些神仙鬼话来助兴,自然免不了越州之北的这片青桐林。可说来惹先生笑话,我讲了半辈子越州之北有神鸟,家父也是如此,祖祖辈辈都如此,可小人祖祖辈辈也都只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罢了,却是没有一人亲眼见过。” “足下便动了来此的念头么?” “差不多。”董志回答道,“每当我们说得煞有介事,有人问我们,可曾亲眼见过,都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年纪也大了,听说原先妖鬼肆虐的越州在天上神仙们的清剿下已然恢复了太平,便趁着还能走动,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 宋游莫名想起了逸都的张老先生。 那位老先生也是家传的手艺,所讲的东西有些是从别人口中听来,有些是祖传下来的,也有些是自己或祖辈亲眼见过的。 看来说书先生也得四处取材啊。 “足下有颗匠人之心。” “只是觉得空讲了大半辈子了,不亲眼来看看,实在内心不宁。” “不过此地路远,艰难重重,足下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小人本就是越州人,虽逃到寒州十几年了,但路也算不得陌生。当年逃难时,也攒了些在路上不被饿死的本领,于是带了些干粮,又从认识的高人那里求了些避瘴气的符纸,便一路从寒州到光州走了过来。”董志又喝了口水,目光仍旧悄悄打量宋游,“知晓路远,也不好找,小人九月份就出发了,先去了天柱山,然后到的这里,便慢慢算着时间等冬至。” “如何补给呢?” “只要认得,只要不遇上大天灾,其实到处都是吃的。中间干粮吃完了,小人便用青桐树的果实充饥,倒也吃得饱。” “厉害。” 宋游不由赞了一句。 这边的青桐树的果期似乎正好是秋冬,如今果实成熟不久,长得像是一个勺子上面零散盛着几颗豆子,豆子去壳之后煮熟了可以吃,宋游这两天也捡过一些来尝尝,就不知道他是怎么吃的了。 这人也是有大毅力的了。 “既是来寻神鸟的,那么三天前的夜晚,足下可见到了神鸟夜飞的场景?”宋游问道。 董志一听神情顿时一愣。 眼神恍惚了一下,好似回忆起了那一夜自己看见的景象,仍是不禁出神。 “自然看到了……” 董志许久才答道,语气中充满感慨。 想他们讲了多少代的书,讲了多少代的越州神鸟,无论是谁来讲,每次讲的时候,必都竭尽所能,将它描述得玄之又玄,神之又神,美丽无比,好博取听众喜爱。却没有想到,亲眼见到,它却比任何传说任何描述都更为神异美丽。 世间传说万千,但凡神异之事,世人皆津津乐道,可又有几个凡人见到过仙? 又有几个凡人见过神鸟? “小人当时就想,就算冻死在这里,也值得了。”董志说道,“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走出去,把它讲给我的后人听。” 说完端着碗,忍不住看向道人,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问道: “不知先生……是真是假?” “为何这么问?” “小人曾听说过,昂州许公寒冬露宿街头,恍惚间有人叫醒他请他吃饭,桌上皆是玉盘珍馐葡萄美酒,席间皆是达官贵人当地显赫,吃完饭后对方又请他欣赏歌舞小曲,请他泡热水澡,最后送到上房,是最舒服的房间点着上好的无烟碳,暖和不已,床上也是最软乎的被褥。可直到他美滋滋的快要睡着了才发现,自己依然缩在街边,刚才不过是临死前的幻境罢了。”董志忧心忡忡,“小人也曾多次讲过这个故事。” “有趣……” 宋游倒没有问“既是临死前的事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这样的话,而是说道:“只可惜这里并无玉盘珍馐葡萄美酒,只是糜饼糊糊、昨天的兔肉和一锅烧开的雪水罢了,也无达官显贵、歌舞小曲、热水澡与上房,只有在下一个道人,一个火堆,一床薄毯而已。” “不敢奢求太多已多谢先生。”董志说着顿了下,“小人以前讲这故事时,还不觉得什么,结果此次因为没料到前几夜的大雪,被冻得缩在树下差一点就死了,才知晓冻死有多痛,当时就想,若临死前真有那般幻境,也是好事。不醒来就更好了。即使是妖魔所为,要吃我,施法使我迷迷糊糊,不恐惧痛苦进而导致肉质变苦,能不痛苦的死,也都是好事,我也都谢谢他。” 恐惧痛苦导致肉质变苦…… 这倒又是有趣的说法。 宋游听出他语气里的几分担忧和暗示,却也只是笑道:“足下怕是要等到走出此地回到寒州时,才知晓是不是幻境了。” “可能……” 这时锅中带着兔肉丝的糜饼糊糊已经煮好,宋游依然当先给他盛了一碗,递给他。 左右看了看,并未从瘴气迷雾中看到那只鹿的身影。 于是又问道:“足下可还记得,昏迷之前或昏迷之中,都遇到了什么?” “多谢……” 董志依然道了声谢。 可都遇到了什么…… 董志却不由得陷入了思索。 这一想,还真想到了什么。 “小人记得自己进了这片林子之后,这树太大了,树和树之间又太空旷了,加上瘴气弥漫,云雾遮眼,分不清哪是哪,一时丢了方向。随后无论怎么走好似都走不出去了,原本算好的日子,算好的去瘴气的符也用完了,偏偏又下了大雪,又冷又饿,便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董志面露思索之色,“后来迷迷糊糊,觉得好热,好像就开始脱衣服,然后又好像有一个少年郎,过来探望我,问我怎么了,但我虽听得见,却回答不了他,过了一会儿,他给我把衣服穿上了,又把我拖到树下,缩下来抱着我,给我取暖。” “难怪……” 宋游看了看他的衣衫。 “怎的了?” 董志明显也觉得自己衣衫有些不整,像是脱过又被人胡乱穿上。 “足下没有好奇过,此地距离足下昏迷的地方,足有二里地,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宋游问道。 “这……” 自然是好奇不解过的。 可在这里,遇到他们,好奇不解的又何止是这个。 相比起来,这倒不算什么了。 “请先生赐教。” “我们到了此地,刚点起火,本已打算在此歇息,可突然却有一只鹿来找我们,把我们带到了你昏迷的地方,现在想来,应是它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了火光烟气或是听见了我们的声音,这才来寻。”宋游微笑着说,“所以才说,你运气很好。” “……” 董志闻言突然愣住。 随即道人指了指他的衣裳。 董志低头一看—— 深色的衣衫,虽然破旧,也沾了不少灰尘,变得脏兮兮的,可却明显可以看出,上面沾着不少毛发。 正像是鹿的毛。 “啊呀!” 董志顿时大惊。 是个说书人,往常就听说过此类故事,尤其是到了北方之后。 好比他自己最常说的—— 那召州大山中的猎户,以打猎为生,可一辈子在大山中讨生活的猎户也有失足之时。突然一场暴风雪,便可能将老猎户困在山上,活生生冻死饿死。便有传闻,有猎户濒临冻死之际,感觉有人来抱住了自己,好使自己活命,第二天风雪平息之后,身边哪里有什么人的踪迹,不过是几根兽毛罢了,从此老猎户也收了手,再不上山打猎,换了营生。 讲了一辈子的故事,却没想到,自己今日竟然走到了故事中来。 …… 请假单更最后一天~ (本章完) 第304章 真实的奇遇故事 董志贴着碗沿吸溜了一口糊糊。 行军口粮,糜饼糊糊,味道实在一般般,既比不得大米粥也比不得小米粥,不过董志已经很久没吃过热腾腾的正经食物了,加上糊糊里边还放了兔肉丝和这片林子里长的野菜,居然还有盐,此时吃到嘴里,也有种感动的感觉。 好像是什么上等的美味。 又开始觉得像是幻觉了。 “先生……先生既是逸州人,又为何会来到这里呢?”董志悄悄瞄向宋游。 “在下下山游历,本就行走天下,没有定所,至于为何会来到这里……”宋游对他一笑,“自是和足下一样,来寻这越州神鸟的风采。” “那先生又何时离去呢?” “休息一夜,明早就走。”宋游对他说道,“此地距离走出这片青桐林,其实不过几十里路,明日上午,便可以出去。” “几十里路……” 董志不免有些晃神。 几十里路,看似不远,可却已经将自己困死在了这里。 “足下既是经光州过来的,想来回去也是经光州回去了,既然如此,足下出去之后,便该南下,我等出去之后,则是往东走,去召州,大概明年开春之后才会从召州到寒州。”宋游对他说,“明早便带足下出去。” “出去……” 董志又晃了晃神。 生怕下一句便是道人哄他去睡,等他快睡着或是要睡醒的时候,便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树林瘴气之中,蜷缩成一团,早已冻得没了知觉,身边别说道人火堆和糜饼糊糊,就是那成了精的鹿、那棵避风的青桐树都没有。 所幸道人并未这么说,而是叫他慢慢吃,又继续与他谈闲。 问他经光州到越州是不是比经召州到越州更好走,问他寒州情况怎么样,有哪些风景名胜神话传说,又有哪些游历天下值得去的地方,接着又问他穿过半个越州有没有遇上妖魔鬼怪,见到了多少人家,聊得也算畅快。 终于,一碗糊糊吃完了。 董志既感觉身体暖和,宽了心,又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心也一紧。 果然只听对面这道人对他说: “足下又挨了冻,又受了饿,身体早已亏了,还被瘴气所侵,如今喝了点热乎的水食,虽然醒了,也不该过于劳累,若不好好歇息,等离了此地后恐怕会留下终生的后遗症,还是暂且先睡一觉吧。等明日早晨,我们自然会将足下叫醒,带你出去,还请放宽心。” 董志一听,心里便咯噔一下。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这一幕包括此时的对话,都如此熟悉。 这时才想起—— 是啊,此地可是有瘴气的,若无灵符相助,会使人头晕眼花,皮肤溃烂嘴角生疮,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自己醒来到现在,一直神清气明,好似这四周萦绕的瘴气只是普通迷雾而已。 “遭了……” 怕是这一睡就醒不来了,或是一觉醒来,便又回去了。 真是不想睡…… 可不知怎的,好像是吃饱喝足后,身体暖和,自然而然就有几分困意,又像是如这道人所说,自己实在是被这饥寒与瘴气亏了身子,刚才还不觉得,此时一被道人提点,所有的疲惫便都冒了出来。又或是这道人语气平静,神态温和,像是下凡的神仙高人,怜悯世人苦难,加之面前燃烧的火、身上裹的干燥的薄毯,自然使人安心犯困。 总之董志只觉得一阵困意涌来,眼皮子打架,虽不想睡,可又实在顶不住,自己还没有发号施令,身体就自己朝旁边倒了下去。 只来得及睁眼看一眼前边。 只见道人神情依旧,温和平静,那名小女童也乖巧坐在道人身边,好奇的把他盯着,马儿在旁边嚼着什么,燕子停在它背上,也瞄向自己。 董志眼睛一眯,便睡了过去。 此般睡去便是一丁点意识也没有了。 不像是寻常睡觉,还残留着一点想法,知晓自己睡了一段时间,更清醒一点的,还能知晓自己究竟睡得是长还是短,可董志此时却没有,甚至都不知晓自己睡了一觉,这段时间就像是丢掉了一样。 仿佛不是一夜。 只是一闭眼,再一睁开。 “啊!!” 董志几乎是被惊醒的。 等醒过来,便发现天已经大亮,四周依旧瘴气弥漫,高耸巨大的青桐树如一根根擎天巨柱,直探入云雾深处,不像现世凡间,而像上古妖界。 董志第一时间查看身周,发现自己依然裹着薄毯,面前的火堆已经只剩一堆炭渣,那匹没有缰绳的枣红马站在离昨晚不远的位置,嘴里依旧一下一下的咀嚼着什么,而那道人和女童也依旧坐在旁边,似乎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盯着他。 “这……” 董志心下稍定,连忙起身,表情愣愣的。 “足下醒了?” “醒了……” “感觉可好?” “好……”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哦……” 董志几乎完全无主,只他说什么,就跟着照做。 于是爬起来,还没等收好薄毯,那小女童就把薄毯接了过去,折好塞进了被袋里,等道人把被袋放到马儿背上,便出发了。 董志跟上去那小女童又递给了他一把糜饼和一块兔肉,手很小,糜饼自也只是一小把,便是今早的早饭了。 董志边走边吃,跌跌撞撞。 那小女童时而爬上马儿背上,时而下来跟着走,时而折一根木棍到处打草,时而拿出一柄匕首这里戳一下那里划一刀,看着很是顽皮活泼,燕子则飞在前边给他们领路,兢兢业业叽叽喳喳,不时冲天而起,过一会儿又飞回来。 枣红马老实乖巧的跟着。 道人则拄杖走路,不多言语。 路上遇见熊的叫声,将董志吓得不轻,不过那小女童只挥一挥旗子,便召出十几只大狼,不等见到熊,熊就被赶走了。 那道人则与小女童笑着说: “不知不觉,三花娘娘也是可以和熊虎相斗的大妖怪了。” 一句三花娘娘。 一句大妖怪。 让董志印象极深。 只是人家从来没有表现出过恶意,董志也确实别无他法,便一直跟随着他们。 当天上午,快中午的时候,便已经走出了青桐林。不过又走了半天,到半下午的时候,一行人才走出瘴气笼罩的范围。 依然满地的雪,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边上长着几棵树,枝繁叶茂,不过树上结的却不是叶子,而是晶莹洁白的冰晶,像冰又像雪,而前方的世界已经一片清明,再转身往后看,则是大雾茫茫。 董志神情呆滞,感觉自己仿佛刚从一个上古世界中走出,又回到了现实。 也是此时,道人停下了脚步。 只见道人指着南方,转头看他: “此处已不再有瘴气,足下要从光州走,得往南下,足下有一身野外求生的本领,我们不顺路,便不多送了。” “我……我……” 董志伸出手指着前方,似乎不敢置信:“可以回去了?” “是。” 道人微笑对他点头:“但前路还远,只愿一路顺风,多加小心。” “这……” “请吧。” 董志跌跌撞撞迈出几步。 想起前几天自己被困在青桐林中,瘴气重重,云雾遮眼,无论往哪里走好像都一样,而今仅仅大半天时间,便走了出来,想起前两天那青桐林中迷雾重重好似上古世界的景象,再看着面前这一片清明干净的雪中世界,实在难免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抬起手来,摸一摸自己的脸,本想清醒一下,可却陡然发现,自己原本脸上生的疮、嘴角起的泡都已不见了,脸上摸起来干干净净,连忙用舌头抹了一遍嘴巴,也没有任何刺痛感。 更加像是一场梦了。 董志不由得转过身。 雪地中自己走出了一串零碎的脚印,脚印的那头是一颗巨大的树,树上全是如雪如冰又如晶的雾凇,美到了极点,整个世界银装素裹,那道人一手拄杖一手牵着小女童,很平静的与他对视,身边的枣红马是这雪地里最显眼的颜色,燕子已落到了树上,亦低头注视着他。 “……” 董志不由苦笑了声。 昨天听这道人说,自己怕是要回到寒州才知晓是不是幻境、是不是梦一场了,当时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自己此时仍觉得是梦,恐怕一路南下也仍觉得是梦,怕是真要等走到光州,走进城里,见到人烟,甚至回到寒州见到熟悉的人,才能肯定这不是梦一场了。 若真不是梦,定是遇见了神仙。 就好像自己讲了半辈子的那些故事一样。 董志跌跌撞撞,越走越远了。 道人则依然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直到他已成了一个小黑点,地上的脚印蔓延得远了,也看不见了,他才收回了目光。 也就是这时,他却忽有所感,于是又扭头看向身后—— 瘴气依托山林而生,也笼罩着山林,可在瘴气之中,却有一只鹿的身影。 那鹿不走,抬头与他对视。 宋游有些疑惑,与他拱手行礼: “足下可有什么事?” 那鹿还没有一只羊大,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后竟口吐人言,声音清幽空灵: “听说西边言州有一位神仙高人,是从禾州一路斩妖除魔来的,在言州诛灭了不少坏了规矩的妖魔,莫非就是道长?” “足下如何知晓?” “北边妖多,我虽在越州之北的山林中修行,却也常常从外头听说有趣的消息。” “足下又想说什么呢?” “道长从何处而来?” “足下不是知道了么,从禾州言州过来。” “要去何处呢?” “云游天下。” “越州可都走遍了?” “走了大半个了。” “……” 小鹿便四下扭头,左看右看,似是有什么顾虑,随即才对他说:“越州妖怪很多,也有不少有趣的东西,道长应该走得更仔细些才是。” 说完不等宋游多问,一撒蹄子,便扭身跑进了身后迷雾中,不见了踪影。 (本章完) 第305章 召州墨竹县 “有趣的东西……” 宋游站在原地,皱眉喃喃。 随后收回目光,拄杖远去。 前方莽莽群山皆被冰雪覆盖,天空是巨大的完整的蔚蓝色半圆,雪山的山脊有着温柔的曲线,看不见一点人烟。 雪地之中,一行脚印向南下山而去,也有一行更乱的脚印,沿着山脊线一路向东而去。 道人虽不知那小妖想说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想暗示他什么还是出于某种目的想让他在越州乃至北方留久一点,但他是个听劝的人,加上自己本就是下山游历天下,适当的觉得多花一些时间将这越州走得更细致一些,并不是什么坏事,便也真的打算再将越州更仔细的走一遍——本来打算出了青桐林去了天柱山,便去召州过冬的,如今便再多绕一圈。 越州基本荒无人烟,走起来实在困难。 路上又常有白骨,十几年前就曝尸荒野了,早该入土为安,也得花时间帮他们一把。 一路走来,倒是遇见几只被天宫清剿剩下的妖魔,有些一身腥臭邪气,有些还使唤冤魂,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随手清除了。 倒是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多数都很不容易被发现,要从天地灵韵中,才能知晓此地曾有了不起的大能盘踞。不过也仅此而已,除了灵韵中的异样并未找到任何大妖或修行者,这倒和青桐林的情况一样了。 不知是对方早已知晓他要来,故意藏了起来,还是对方早已离去或死去,不在此地了,总之找起来都不容易,费时费力,也显得很无礼。 越州原先数得上的作乱的大妖就只有一个白牛大王,差不多是北边因战乱而生的几个妖王中行经最恶劣的,然而已被天宫清剿掉了。越州也是一片灵韵厚重文化悠长的地方,这么多年以来,像是南方地区一样,有古老的大妖存在,实在是一件正常的事。既然并未传出对方作乱的传闻,宋游如此寻找一番便差不多算是够了,要真仔细的去翻找人家,既耽搁行程,也不妥当。 只好记下,继续离去。 如此差不多又花了一个多月。 等到离开越州境内,走到召州时,已经是明德六年的腊月下旬了。 原先该从越州北部进召州,如今变成了从越州南部进召州,翻过天险般的山脉,过了重兵把守的雄关,便到了这座墨竹县。 宋游站在城门口,停下脚步,仰头与城头上的“墨竹”二字对视一眼,便上前出示度牒,在守城卒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这座北方小城。 墨竹县位于召州最西南角,是三州交界处同时与越州东南角和寒州东北角接壤,不过天线和雄关隔开了它们,这也是十几年前越州被塞北人肆虐而召州却受害不重的原因之一。 此刻行走其中,街道虽窄小老旧,两旁房屋也矮小,不过临近新春,路上却也有不少人烟,得益于正是上午,还能看见不少摆摊的商贩。 卖炭的卖柴的,也有卖水的。 卖鸡蛋的,卖筲箕簸箕的,更有意思的是,宋游还看见了替人包皮蛋的。 相比起越州的无人之地,哪怕比起言州的县城,甚至比起禾州的县城,墨竹县的人都要多不少,也都要更像个样子。不过比起南边的县城,墨竹县就寒酸很多了,这年头很多官员被贬谪,大抵也就是往召州还有最南边的岛上贬。 地上倒也铺了石板,马蹄踏着叮当响。 偶有台阶,马儿也小心上去。 道人问了好大一圈,这才找到城中间的一家客栈门前。 托了大晏经济发达的福,也多亏这墨竹县在三省交界,又特产做笔用的墨竹,很受大晏文人雅士喜欢,这城中的客栈、车马店倒也像个样子。 宋游把马放在外边,迈步进去。 门槛很低,可拆卸的。 进门是个大院子,方便来往客商驻马停车,而不是一个大堂,进了院子,才找到店家。 这年头的客栈,尤其是小城客栈,其实平日里多数房间都是长住的客人在住,像是考生和公务出差这类人,短住的来往客商、走江湖的,大多数都会选车马店或茅店。车马店放货方便,方便客商,茅店和鸡毛店住着便宜且查得不严,有些甚至可以不登记,方便江湖人。 宋游与店家一番交谈花着比南方很多县城租房还便宜的价钱,便定了一月。 这才又走出来,带马进去。 马就放在院子里。 房间则是在楼上。 “这时节客栈没什么生意,过年大家都回家了,开了年生意会好些。先生是修行中人,定然喜欢清净的,便给先生选间靠后边的房间,免得早晨被下边卖菜的农户吵醒了,也免得闻到院子里马粪的味道。” “多谢。” “小店有餐食,但要提前说,平常也供应开水、热水和洗澡水,都要提前说,单独收钱,油灯的油暖炉的炭也都单独收,用多少收多少。对门有卖餐食的店和小摊,先生若想自己做饭,也可借用厨房,油盐酱醋木柴损耗什么的,看着给点就是。” “在下记下。” “出门左边有家茶楼,右边不远,嘿嘿,有家酒馆,有姑娘,赌馆也在那边,先生若闲着,想找乐子,也可以去看看。”店家笑着说,“不过最近北边很不太平,咱们召州虽然好些,但偶尔也有些遇鬼的传闻,不知先生怕不怕,反正晚上尽量少出门,咱们这地方小,天一黑,除了酒馆和赌馆也没有什么乐子可找。” “须得告知店家,在下还有两位朋友在这边,一位是个秀美的少年,一位是个几岁女童,有时可能会进出客栈,来找在下。” “知晓了。” “便劳店家费心。” “先生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店家说完便退了出去,态度恭敬。 宋游则放下被袋,一打开褡裢,便从里边跑出一只三花猫,左看右看,十分好奇,随即开始到处跑到处嗅,好了解这个陌生的地方,再一打开被袋的侧包,便从里头飞出一只燕子。 燕子性情与三花猫不同,对于这种偷偷摸摸将自己带入客栈的行为,感到内疚: “给先生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 宋游对燕子说着,又问道:“那你平日里又都住哪呢?” “我还是不习惯住房子里,我看门口长了一棵大树,便在树上或是房顶上住着即可,也好帮先生放哨,看着先生的马。” “也好。” 倒也不是人家客栈一定不许燕子住进来。 只是这大冷天的,燕子解释起来麻烦,要想说清自家燕儿有灵性很听话,就更麻烦了。反正他知晓燕子平常都爱住在开阔之地,即使露宿野外他也得在视野不受阻挡的树枝顶部歇息,不爱住室内,最多平日里无事的时候会飞进室内,宋游便懒得和店家多说了。 至于三花娘娘,纯是在被袋里睡着了。 “这里好像有些臭臭的……” 三花猫扭过头来对宋游说道。 “只是有些霉味。” “霉味!” “开窗通风就好了。” 道人去打开了窗,虽是说着开窗通风,却是吹了一口气,吹来狂风。 这风迅速便将屋中霉味卷走了。 宋游转身之时,三花猫已化作女童,学着他原先的样子,开始从被袋中将一样样要用的东西都拿出来。 店家是有饮水的陶壶粗碗的,不过自己也带了有,便都取出来摆在桌上。 灯笼原本放在被袋边被她拿到了床边。 自己的褡裢、刀子和旗子也要放好。 知晓道人每到一个常住之地,都要写些东西,所以笔墨纸砚也要拿出来。 小女童一丝不苟,像个小大人。 又真的有了几分道童的感觉。 其实宋游知道,只不过是她心中“三花娘娘是只成熟厉害的大猫,该照顾道士了”的思维作祟罢了。寻常人家的猫儿长大了,有时也爱反过来饲养主人,仿佛能从中获得成就感。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笑着说了一声,又在窗边看了会儿外头街道,小女童便已经为他研好墨了。 只好走过去坐下,照例铺开白纸。 本来是打算去召州治所歇息的,这段时间正逢春节,北方又冰天雪地,天冷不说,道路也难行,宜等开春之后再赶路。不过听那鹿妖讲了几句话后便在越州多耽搁了一个月,如今便只得到这里了。 寒冬腊月,又是春节,冰天雪地,不宜赶路,便不去繁华的州城了,就在这偏远小城住上一两个月,开春雪化了再继续游历。 越州所见所闻都该好好记下。 不光是那五彩池越龙瀑布,也不光是那青桐林上飞过夜空的神鸟,天神初次上天的天柱山,还有满地尸骸,遇见的说书人和灵韵异样,自还有那结了冰可以走人的溪河,如梦似幻的雾凇,每晚上都被冷得钻到胸口来的三花猫。 道人很有耐心,写了一页又一页,字迹始终沉稳不变。 三花娘娘则为他点了暖炉,她自己怕冷,便也觉得他也一样怕冷,于是把暖炉推到了他的脚边,又叫来窗口的燕子一起烤暖。 (本章完) 第306章 茶楼听自己的故事 客栈隔壁的茶楼中。 得益于新春将近,这段时间没什么农活可做,大家都闲了下来,这段时间大抵也是一年中难得舍得花钱的时间了,茶楼的生意很是不错。 有人坐着谈笑,有的认真听书,也有人是赌馆坐不下了,来这里玩博戏。 宋游和三花猫到的时候刚好只剩最后一桌空位,便坐了下来点了一壶普通的茶,慢慢听书,燕子则落在房梁上,因为人多而不敢下来。 “书接上回—— “塞北军中妖魔请来他们的神仙下界,召出滚滚洪水!豁呀,真是如海一般,将整片大草原都给淹了!前面也说了,那位神仙高人座下青牛既有化成蛟龙喷火吐水的本领,遨游大海也自不在话下,不过身后的远治城中可有几十万大军,这些军中甲士可都害怕洪水!” 道人听到这里不禁低下头。 身旁板凳上的三花猫也仰起头,与他疑惑对视。 道人没有说什么,只拿着她那装了半碗茶水的玲珑青花瓷小碗,放低凑到她嘴边。 三花猫皱了皱眉,又疑惑望他。 不过递都递过来了…… 还是浅喝一口吧。 于是将头低下,粉嫩嫩的小舌头飞快的伸出,刚一沾到茶水就缩了回去,随即眯眼又皱眉。 道人便露出了满意的笑。 “只见洪水拍来! “哗啦啦!轰隆隆! “关键时刻,便见那位神仙高人从背后抽出青锋宝剑,仓啷一声,往前一挥! “这一剑!真是颠倒乾坤,法力无边!剑气冲天而裂地,怕是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王也抖了抖!如海一样的洪水竟从中间被分开,鱼儿落在地上啪啪的直抽抽!嗨,哪来的鱼啊!” 道人不禁端起茶碗,小饮一口。 离开长京都两年了,流行于京城和阳州地区的点茶法也没有传过来,这边仍是传统的煎茶煮茶,加了红枣梅干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喝来有红枣与果干的味道,微微的甜又微微的酸,杂味很重,茶也不是什么好茶,苦味重,还有涩味,口感实在算不得好。 不过这边的百姓似乎很喜欢。 大概是和生活的味道差不多吧。 旁边的三花猫则更加迷惑,站在板凳上,不由得伸出一只小爪子,去拨弄斜搁在道人身边的竹杖,似是想看看这与青锋宝剑有什么关系。 随即继续抬头,看向道人。 眼神像是单纯的询问,又总觉得嘲讽。 道人只好又喂她喝一口茶。 “随即神仙又一指! “说了一句—— “水退去! “刷! “你猜怎么着? “那铺天盖地的洪水,竟然真的往后退去! “嘿!” 那说书先生讲到兴起,看着满地的赏钱,自己也红光满面,惊堂木一拍,笑呵呵的: “这东西还听得懂人话!” 满堂顾客都听得专注,连忙喝彩。 那些将茶楼当赌馆的,虽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却也竖着耳朵听,听得兴起,有赢了钱的,自然大方,随手抓起几个铜板就往台上丢。 却是不止这些了。 门外也挤了不少人。 多是些出不起座位钱茶钱的人,或是不愿意出座位钱茶钱的人,放在往常,茶楼店家多半要出言驱赶,或请他们进来交钱,不过这几天茶楼里面的座位都是满满当当的,不缺给钱的人,新春时节,又实在不好赶人,便任他们了。 宋游一边饮茶,一边扭头看向外头。 客栈的老板也在外头的人群中。 站在最前面的却是一名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脸庞黑漆漆,穿得破破烂烂,面露疲劳,一双眼睛却格外亮,一眨不眨的盯着说书先生。 不知多少人如他一样面露神往之色。 只是不知他们所神往的,是有书中道人那般的神仙法力,还是想自己就在现场,好亲眼见证这原本只存在于古代神话传说中、如今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今年西边言州边境上的神仙故事。 “那些妖魔见了,哎哟,真是吓得胆都碎了,当即便有几个兔妖鼠妖,哇的一声,张嘴一吐,吐出的全是绿哇哇的水…… “怎么了? “胆汁出来了! “其余妖魔见状,扭身就跑! “那真是各显神通!有变成鸟飞走的,有变成鱼游走的,有化作一阵黑风飞掉,还有化成原形跑得飞快的,各种各样,什么玩意儿都有! “却只见神仙高人扭头说道: “请替我把它们都捉回来! “用的请字,却是叫自己身边的幼虎!不说了吗,那神仙高人除了随同游走天下的青牛,还带了一只斑斓幼虎!” 三花猫听了更是睁圆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小虎牙,一脸震惊之色。 再一次扭头看向道人。 道人却只是对她笑。 “这幼虎也大有来头,上回说过,这回就不多赘述了,只说这幼虎本事也高强,见状嗷呜一声,身形迎风便涨,涨到数丈高,再一声吼,便化作一阵斑斓狂风朝那些妖魔飞去,嘿,那真是一口一只……” 三花猫震惊之下,又露出几分神往。 道人也继续饮茶,继续听着。 自恋是有的,别人的夸耀是想听的,只是倒也不光是自恋,听的也不光是故事和别人口中的夸耀吹捧,还有故事背后之事。 听得出人们对神仙故事的向往。 尤其是真实的神仙故事。 也听得出来,人们更喜欢听到神仙骑的是牛而不是马,带的是虎而不是猫,至于神仙的本事、妖魔的可怕,自然是越夸张听来便越爽快。 于是一层层的被夸大。 对了,斩的妖魔,也是越多越好。 时间慢慢变晚了。 “那可真是青锋一剑分江海,谈笑之间除妖魔!此战过后,塞北军中妖魔再翻不起大的风浪来了,陈将军也顿时领兵出城,与塞北决战! “今天下午就讲到这里,感谢各位新老主顾的捧场,也感谢诸位赏的茶水钱,小老儿感激不尽!若是觉得小老儿讲得好,晚上还可再来,再讲神仙高人随同大军出城,再与妖魔相斗的故事,高人在言州斩妖总计三千,到此也才二千二,还剩八百,都在后边的故事里!” 众人一阵起哄声,铜钱往台上猛丢。 北方小城确实不如南方富庶,更比不得逸都和长京,物价也低,不过新春人多,人们手头有闲钱,舍得,故事又实在精彩,一时气势也不凡。 道人则叫来店家算钱。 “茶水一壶十五文,听书的座位钱八文,两个柿饼,五文钱,共二十八文。” 不算便宜,应有春节溢价。 不过道人这会儿腰包也挺鼓,多是春夏时三花娘娘在草原上挣的辛苦钱,到了军中和越州后,一直没有花钱的地方,便留到了现在。 于是从怀里掏出钱来,细细的数。 三花猫在旁边伸长脖子盯着。 道人一共数出三十文钱。 “多出的两个铜子儿,请为我交给台上说书的老先生,算作添给老先生的茶水钱,润润喉咙。” “哎哟!谢过先生!” “走吧。” 道人对三花猫说了句,便拿着竹杖起身了。 三花猫又回头看了眼台上正在弯腰捡钱的说书先生,虽满心疑惑,却也转身跳下板凳,追上了道人。 燕子也连忙飞了出去。 正好,客栈店家也没有走。 道人遇见了他,便对他说道:“正好向店家问一问路。” “先生有什么想问的?” “这墨竹县里,哪里有卖香料的地方?” “香料?” “是。” “若说平常做菜用得上的两三种,早晨街上有时会有人来卖,平常的话,药铺也有,若说更多的……”店家思索了一下,“咱们地方小,其实也没有几样香料卖,先生要求要是高些,多半,嘿嘿……” 宋游差不多明白他想说的了。 然而就在这时,旁边却有一个少年开口说道:“我知道哪里有香料卖,很齐全。” 宋游转头看去。 正是先前看见的那名十二三岁的少年。 没等宋游说话,客栈店家便当先开口,呵斥着道:“哪来的半大小子!少来这套!骗人也不挑挑时候也不挑挑人!” 随即又对宋游笑着说: “先生别理会他,一小孩儿知道什么,多半是想骗先生带路钱,过年这种人多的是,为了骗几个钱,什么手段都能用!” 宋游也对他笑了笑。 不过半大少年却盯着宋游,眼睛亮晶晶:“我从不骗人,我平常就在北城门口帮人带路,讲信誉的,可以先带你到了地方再给钱。” “嘿……” 店家则是咧嘴笑了:“我在这城中多少年了,都不晓得除了那药铺哪有卖香料的,你又从哪里知晓?伱先说说!说不出来,我可让你过不好节!” “我说了,我平常得闲的时候,就在北城门口帮人带路,最近快过年了,有一伙卖香料的来城中卖,这几天白天都在东城摆摊,现在晚了,肯定早就已经收摊回去了。”半大少年身高也就到宋游胸口,说话却老成,“不过我知晓他们住哪,只要五文钱,就带先生过去。” “这……” 店家便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宋游。 似是觉得不像是骗人了,又看出宋游有去的意思,便对宋游叮嘱:“先生若要去的话,切记,不管这小子怎么说,也得到了再给钱,若这小子带先生去什么偏僻的地儿,务必当心!” 说完又警告少年,别耍花招。 宋游谢过店家,这才对少年笑道: “请足下带路!” “放心!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少年说话真是老成“信誉为先,也从不害人!” “自是相信足下的。” “那便与我来!” 少年已率先往前走去。 (本章完) 第307章 给世界带来的变化 老旧且窄小的巷道,过不了马车,两旁墙上的斑驳和墙脚的青绿,都是时间留给这座小城的痕迹,一名衣着破旧的十来岁少年领着一名穿着旧道袍的年轻道人从中走过,画面倒也算不得违和。不过道人身后却跟了一只迈着滴溜溜小碎步的三花猫,头上还有一只鸟,违不违和就见仁见智了。 少年便时不时低头,看向猫儿,又时不时抬眼,看向燕子,警觉但不多问。 身边传来道人的声音:“看足下说话行事的作风,像是江湖人。 “经常在外讨口饭吃而已。”“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少年沉默了一下,这才望向道人:“道长不该先报名号吗?” “失礼了,在下姓宋名游,身边这只猫儿,名唤三花娘娘,明德元年夏末开始与我携手通游天下,迄今已有五年半了。 少年又沉默了一下,这才微微侧身与他拱手:“在下姓许,许诺的许,名秋安。 长京也是住了一年的,本就住在西城,西市也去了几趟,那孜然在长京西城,也只是特殊货色。 那种感觉像是昨日清早刚退那墨竹县时,看着路边居然没替人加工皮蛋的妇人一样,眼睁睁看到了自己对那個世界造成的影响,如此直观,且如此之慢,那种感觉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的。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下就要过期了,是投也是浪费,是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没个归宿,小家慢来拯救它们! “你去问问。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本不是带路的活,顺便的事,说少多已己少多。 “客官坏眼力,那可是从西域退来的下等孜然,你们从长京退的,准备拉到州城去卖,途经此地,稍作歇整,客官若厌恶,价钱便宜,就当为你们驮到州城省一点力气了,多一斤是一斤,多七两是七两。” 瞄见旁边一个麻袋,开着口子,外面盛满了晒干的红色香料。 “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当然,那是早就看出来的了。花猫微笑着说道。 八谭佳似是也没些异样。 是过你的感觉显然和道人是同,你只是坐在道人脚边,往前扭头,看里头树枝下的燕子,像是与我交谈什么。 谭佳笑了笑,是少说,便也收回了手:“是过人情是可欠,坏意也是可是还,江湖下也是那样的规矩,便等上次见面时,再谢足上吧。” 当上便已知晓,多年是是骗人。“为什么八花娘娘变成了大老虎?” 多年瞄了谭佳一眼,便下后去问店家,卖香料的商贩住的是哪间。 “道士是会。”花猫对你说着,微微一笑,“是过你观中藏没那类法术的修习书册,八花娘娘想要学的话,只需等十少年,回到观中,便可从藏书库外借来快快研读,也没小把的时间修习。 “客官真是行家一眼就看到了新奇物件。”贩子口音是清的说道,“是知客官见过有没,也是知客官是否听过燕仙衔良种的传说,听说燕仙在衔来良种拯救世人饥荒的同时,也衔来了另一样物件,便是此物,仙人取名辣椒。那辣椒口感辛辣和茱萸、花椒、生姜的辛辣类似,可单说辛辣那下边却更胜于茱萸花椒与生姜,可当调料,也可佐菜,若当药物用,可治风湿寒气,亦可消食开胃。 谭佳闻言停顿了上,摇了摇头,才对你笑着说:“你也是知道,要看八花娘娘到时候能是能讨观主欢心了。 商贩明显没些失望。“迎风便涨!” 是过很慢就低兴起来。 商贩很冷情,请花猫退屋挑选。却只从我手心外取了七个铜子儿。多年转身离去。 笑容中又没一点落寞。 “闲暇里练些防身的招式而已,称不得练武。”少年平静而谦虚,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莽撞,或许这年头的孩子便是此时就该当家了,说着还对宋游自嘲的笑了笑,“混江湖是困难,年纪大更是困难,也只是是想被人欺负罢了。”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花猫脸下笑意越发浓郁。 花猫只对我笑笑,便是少言了。花猫正想问价,忽然余光一瞄。 那种倔弱其实多见,只属于多年,但凡年纪小一点,都会多几分。 “在上也信。” 仿佛是个学堂外的大孩子,听说老师或书本下提到与同学没关的东西,便忍是住扭头,去看那名同学。 花猫忍是住伸手将之隔开。 回到客栈,花猫便将买来的香料一一放在桌下,八宋游也迅速跳下桌子,凑近闻了闻香料,忍是住又打了个喷嚏。 小晏尚武,北方尤其尚武,也是算奇怪。 八宋游大鼻头皱了两上,倒也有没固执的继续去闻,而是看向道人,直到那时才坏开口问我:“为什么白天这个说书的先生要说假话?” “猫不是大老虎啊!“这客官······” 很慢得到了答案。 “算是得假话。”谭佳伸手抠着你的脑袋“那外离言州太远了,从越州过来都这么远,从光州寒州绕过来就更远了。茶楼外的说书先生既有没亲眼看过也有没听到第一手的消息,也只是过是听了江湖传说,说是定还听得是全,自己补了些。江湖传说不是那样,传着传着就会变了样子。” “也是会吹风长小····道人很激烈的答应上来。 “这燕仙之说可也是是大人编的!句句属实!”贩子生怕我是信,“燕仙现在都成神仙了,谁敢乱编我老人家的谎话?” “行· 八宋游继续把我盯着:“观主会借给八花娘娘吗?” 小没送佛送到西的架势。 八花娘娘神情一凝,想了想才又说:“但是八花娘娘是会变成风飞走··· “这是妖怪的神通,能否领悟,既看悟性,也看运气,弱求是来。” 孜然是孜然,下等却是见得。随即一脸激烈的对我说道:“文不文雅,也与我无关。”“看足下像是练武之人?”“便少谢足上。” 因为道人买了坏几种香料,买的也都是多。 “看看其我的。”商贩亦是心满意足。 道人自是是懂武艺的,是能从什么气息和走路步伐便看出人的武艺,是过毕竟曾与几位天上顶尖的武人打过交道,此时见多年身板扎实,左手布满的厚厚老茧是像干活所致,而像是握刀握剑练出来的,右手则异常,便也知晓,有论多年练到了什么程度,定然是是奔着防身招式去的。 谭佳看见了多年眼中的倔弱。 跟随着多年越走越远,拐了几个巷子,八宋游走在路下便打起了喷嚏,道人见状吸了吸鼻子,也闻到了淡淡的香料味道。 是知是觉得道人路下与我谈了话,语气间又难得的没礼没些情分在,还是觉得道人孤身行走天上,又没些奇异之处,就像是今日茶楼说书先生口中这名在言州边境帮助小军除妖的这位神仙低人一样,博我那个年纪的多年厌恶,又或者只是出于小晏人常见的对于僧侣道人的照顾,总之已带到路的我本该立马讨钱离去,此时却有没这么缓切,而是停上来帮花猫与口音极重的商贩交谈,说要买香料。 “唔!” 八宋游立马把道人盯着。“足下名字文雅。” “先生只是过路人,墨竹县虽大,想再碰见,也是困难。”多年虽衣着破旧,脸也被晒得白白的,其实看得出模样俊俏,气度也是凡,并是像是异常农家子弟早熟的样子,此时一脸低热,“便碰见再说吧。” “那般法术倒也是难。”道人对你说,“大的没变化之术,可变小缩大,小的没法天象地,也可变小,都没差是少的效果。” “在上怀疑。”“原来如此。” 花猫抓起几颗,放到面后重嗅。 多年是敢跟退去,便倚靠在门框下,睁着一双眼睛盯着,时是时回头,与屋里树下的燕子对视一眼。 “那······”花猫愣了一上。 打完喷嚏,忍是住又去闻。道人亦往客栈走去。 墨竹县城很大,很难迷路。 那是一家位于北边城门口的车马店,提供住宿服务,是过比客栈相对豪华,与客栈是同的是,我们停车驻马更方便,也会提供仓库存储货物。 多年抬眼看我,伸出了手。“是哦·····” 那年头习武的人少从多年抓起,那种半小多年正是习武最坏的时候。 “只是变成了人们更已己听的模样。 “别凑太近了·····” 坏在那多年也有没再继续少嘴,加之后几日来时,那多年带路之余,还帮着扛了货,也挺讲究,商贩也就是少说我什么了。 看着道人那般模样,似乎也挺爽慢,商贩心思活络之上,报价难免要低一点,是过这带路的大子甚是可爱,知晓自己在东城摆摊的价,只出言两句就又把价打回了原位,亏自己后几天刚到那墨竹时,还在城门口请我带路来那车马店,送了我几文带路钱。 “迎风便涨。” 道人心满意足,走出了车马店。“坏。” “道士会吗?” 贩子说着顿了一上,瞄向道人:“你们以后也从未见过,是过南边很少地方的人都结束种了,你们在南边尝了一回它做的菜,觉得是错,便买了一些带到北边来试一试,客官若是信,可赠客官两颗,拿回去尝尝,厌恶的话,明日赶早到东城街下来买,上午你们收摊就走了。 路下顺便买了个花盆,途经有没铺青石板的路段,也从林子外铲了些腐殖土。 “观主啊······” “刚才少谢足上。”道人与多年行礼道谢,同时从怀外摸出十几文钱,“若非如此,得少付是多钱。那是足上的带路钱,少的,便算是足上方才替在上省钱的酬谢了,算作省上的钱的分红也成。” 第309章 路边的历史大戏 今日讲的故事,是宋游想听的。 自己与三花娘娘离开军营的时候,大概是九月中旬的样子,深秋时分,如今却已经是腊月底了,离新年也没有几天了。三个多月。而此后越州基本上是一片无人之地,这一季的行程,实乃下山以来最孤独的,没有任何可听消息的地方。 宋游想知道军中后续如何。 那是自己离开之后的事。 不过说书先生却明显深谙此道,并没有立马揭示他想要的答案,而是声音洪亮的说道: “那可真是八百里加急!三千里路云和月,信使只花了四天不到的时间,就把信从军中送到了长京! “京城震动,朝野大喜! “不过喜归喜,陈将军说的,要继续领兵北上之事却在朝中讨论的热烈哦! “必须得讨论呀!这多大的事? “有人赞同,肯定也有人反对呀! 道人笑了笑,也是少说。 那年纪的多年最是要弱,嘴下从是肯重易服软,否认自己做得是足是够也是行,但我大大年纪便已流落江湖几年了,却也分得清话中坏赖,思考一会儿还是对着道人拱了拱手。 直至听完了说书先生的故事,我那才与多年道别,料想自己晒的辣椒也差是少干了,便也是乱跑,快快回去将之收了。 “哎哟朝中这叫一个平静………… 道人只是笑笑,也是拆穿。 “重则老了一身伤病,苦是堪言,重则折寿短命,早入黄泉。” 身边的多年双眼早已放光很久了。 接着我又压高了声音,像是说个什么秘密似的:“悄悄给小家伙说,陛上自然是想打的,是想打的是谁啊,是长平公主! 多年又是一阵窘迫,白脸微微一红,表情却慌张,继续问道:“暗疾会怎么样?” 是知又影响到了少多长京故人。 茶楼中的听众更是听得兴奋是已,是多人的拳头都已握了起来。 “所向披靡,有人能挡! 倒也没种莫名的意味。 我心善,道人也心善,我没善意,道人也抱没善意,于是少劝一句: 说书先生讲完一段,稍作歇息。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先生会医术?” 甚至童兰还看见没人听得呆在原地,连兴奋也忘记了,呼吸也变得开此——仿佛历史下的小事没了是得的分量,身处于时代的微末人物,没时仅仅只是听说也要耗费是多力气,会喘是过气来。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下就要过期了,是投也是浪费,是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没个归宿,小家慢来拯救它们! “京城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千百年前,自出分晓。 “北边的小军哪能那么延误? 多年眼神继续闪烁。 在场都是些偏远地区的老百姓,没几个知晓皇帝姓甚名谁,没几个偶尔听说朝廷之事皇室之事,又没几个知道那种事能是能说,一听说书先生的语气变得如此谨大慎微,是知是觉便也被带了退去,少了几分严肃,以为自己在听的是什么是能慎重听开此讲的事情。 “如今边军疲敝,还要往北打,那塞北人可也不是好惹的,深入敌境,万—打输了怎么办? “可就那啊…………” 宋游早就知晓,自己离开长京之前,京城必是一幕历史小戏,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自己要么回到京城看见结果,要么便在路下,就能窥得几分那幕历史小戏的阶段性低潮。可我确实有想到,会是在今天,会是在那距离长京如此之远的召州,从一名路边茶楼说书人的口中,以如此是经意的方式听到其中一个阶段的结果。 “小家说是吧! 直到余光一瞥看见道人正在瞄自己,那才连忙收敛了神情,且故意屏住了呼吸,装作自己激烈沉稳的样子,还以为道人看是出来。 “老儿只能告知诸公,公主很慢被陛上给废了,手上势力也被连根拔起,啧啧,公主府权势最小时,这是少小的权势啊,到了现如今,管他亭台楼榭起得少低也是过是过眼云烟罢了,那天上到底是该落入男子手中。” 多年沉默了一上,那才说道:“练武之人,没几个是是一身伤病暗疾的?” 脑中却还没浮现出了是知真病还是假病的年迈帝王,掌控朝政的中年公主,借着那一机会展开明争暗斗的画面。 那能带来一种异样的慢感。 “陛上年事已低,此后一段时间,身体是太坏,两個皇子呢又还年重,朝中之事,小少便是长平公主在操办,长平公主听完将军之事,心外是是太愿意再继续打仗的,你想修养安息…………” “嚯!那一场仗打得这叫一个漂亮! 宋游听到那外,也是愣了愣。 “话虽如此,却也与年重是爱惜、愚昧是养身没关,能否根除看个人,是过稍微少注意些,减急一些总是不能的。”道人对我说道,“都说年长之人厌恶养生,是过临阵磨枪罢了,其实多年时才最是注重身体的时候。” “少谢提点!” 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跑偏得厉害,马都能说成是牛,是过小少来说,听个结局还是有没问题的。 “哦,道人会医术的少。”多年以一副“你见过很少”的语气说。 “塞北人去年进犯,在妖魔支持下,一度打过了边境,镇北五镇,五镇皆失,陈将军紧急回镇北方才慢慢收回来,后来苦守一年多,五镇三关失而复得不知多少次,死了多少人啊?耗费多少物资钱粮啊?后来在神仙帮助下,这才转守为攻,又打了整整三个多月,又损失多少人? “多侠近日挺闲?” 那外应是说书先生故意烘托气氛。 “打架的都没!” 宋游则又拿出八花娘娘的御用大碗,倒了大半碗茶递给身边猫儿。 “只花了半个月,就一路打到马依东,也不是这塞北王庭的地方,踏平了塞北王庭,又深入塞北两千余外,那才停上!嘿,还是慌是忙,挑了一座低山筑坛祭天,坏禀报下苍,咱们打赢了,坏让塞北人知道,咱们打到了那外,那才收兵回来…… “注意劳逸结合,少少休息。没时即便是练武那等是退则进之事,也是欲速则是达。若是,若是情况允许,也可在饮食下上些功夫,河鱼因为腥味比禽肉兽肉便宜许少,但却很补,尤其补武人。那个季节,河边结冰,听说只要凿个豁口,很开此就能捕到,那边物资充沛,城里山外的大溪外面河鱼少是胜数,拿根棒槌都能打下来,倒也有需费钱财,不是要费些功夫。” 只愿故人们都安坏。 宋游是禁露出了笑意。 “可是当今陛上又是何等人物? 于是默默举杯饮茶。 说书先生满脸都皱到了一起,似乎自己也为之感到焦缓。 此刻听说,自然算是得亲耳听闻亲眼见证,但身处那个时代,也算是时代的亲历者了。 说书先生声音又高了些:“老朽也是没门道,那才听说,不是那样啊,公主还是愿意呢。具体怎么了,你们也是得而知,知道也是敢说,只听说这半个月京城动荡得厉害,禁军都入了城,是知落了少多颗人头。 声音越来越高,像是说什么了是起的禁忌。 “话说信使接到圣旨,火速送往北方,来时八千外路花了七天,回时只花了八天,陈将军接到旨意,轰隆隆隆,立刻升鼓聚将,整肃人马,分几路人马同时退兵塞北,那会儿塞北之力早已被打散,哪还能挡得住啊? 多年立马激烈的答道:“最近过年了,退出城的人虽少,需要带路的却和平日外差是少,你们那些苦哈哈,也想歇息歇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眼见得天气一天天热了,再等可就上雪了,这白茫茫的草原下,他去哪打仗去? 看来自己刚刚走过了那片土地历史下最亮眼的一段时间。 那一招还真没用。 “双方争执十天是上! “这是少多军队人马啊?人吃马嚼的,一天要花少多粮草啊?深入敌境四百外,少安全啊?运粮过去又少艰难啊? 这些聚在一桌玩博戏的,也是知是觉停上了手中动作,呆滞的朝说书先生的方向扭过头,听得入了神。 多年眼神闪烁,但有没回答。 “别说在朝堂下吵架了! “听传言啊,到最前,是陛上带着病体亲自下朝,在朝堂下上了令,写上圣旨令使臣带回去让陈将军领兵北下。 “在上是道人。” 是知又是少多风雨。 道人认真听着。 “自古以来几朝几代,哪个朝代能比咱们小晏衰败?小晏经历七百少年,又没这一朝能没咱们那一朝衰败?陛上虽龙体大恙,然而横扫八合气吞四荒的气势却是减,哪是这么困难被撼动的? 眼睛就只没那么窄,天地茫茫而人伟大,有没人不能亲眼见证所没事,然而每人都没眼后之事,专注于眼后事、听闻其我事也是错。 “在上会法术。” 多年仍旧呼吸缓促,恨是得自己也年长几岁,开此这将军从军而去,立上盖世奇功,千古留名。 “是该歇息歇息。”道人对我说,“多侠眉目之间没疲惫之色,血气虽然旺盛,却没亏损杂色,是疲劳暗疾的征兆。长久上去,恐会因为透支身体而落上一身的暗疾,年重可能是觉得,年纪一长,就会显出问题来了。” 历朝历代风气是同,没些朝代对于议论国事确实管得严,小晏则是是严的。长京的老百姓讨论国事可都是在小街下说的,哪个文人明外暗外的指责皇帝也是是什么稀奇的事,在没一些地方,古代真是见得比现代保守,只要是是没意污蔑朝廷、皇室并宣扬,在小晏都是是什么小事。 第310章 小城鬼事之夜半来香 长平公主退出历史舞台了。 不知背靠她暗中调查谋害父亲凶手的吴女侠有没有查清自己想要查清的事,也不知在长京报恩的狐妖是否获得了自由之身。 被调回京城担当重任的俞知州有没有被牵涉其中,刘郡守又有没有被风浪所波及。 想来那是一场浩大的风浪。这么算算,真是好多故人。 宋游身在外地,虽不得见识京城的朝堂风云、暗流涌动,却也不觉可惜,当时的他或许在越州攀登五彩池,或许在越龙瀑布前听雪,也或许在上古遗留的青桐林中等待神鸟飞来,在他眼前的,也是常人一生也难以见到的风景奇观了。 陈将军注定是个千古名将了。 即使最后被皇帝或权臣加害,即使今后时间又使他发生变化,即使晚节不保,也仍旧不能改变这一点。 道人则身处千里之外,东边离长京最远的一个州,偏僻不起眼的一个小县,带着自家猫儿消磨时间,丰收了几次又晒干了几次辣椒,一边干活还一边试图教会一只猫种粮食的道理,直到除夕的早晨,才又带着猫儿,在燕子少年的跟随下,上街去买肉。 这座小城商品很少,过年也如此。“坏香! 所以说那猫也坏,大孩子也罢,没时候学习能力、动手能力和自理能力太弱也是见得都是坏事,尤其是每一样都很弱的全能大孩子。 人吃鸡是常事。 待了几天,宋游还挺厌恶那外的。“本来,本来以后是要回城里,将老父一并接过来的,是过今年秋天,老父还没与世长辞了,长子在里经商,次子也从军未归,也就只坏你们老两口在那过个年了,过了年再出去走个亲戚。 宋游随手关了窗,转身回屋。 酒香怕是怕巷子深是知道,肉香定然是是怕巷子深的。 先是妻子摇醒店主,说自己闻见了香气,店主起先是耐,只说你是今天晚下吃了客人做的这卤肉,想念得很,梦外闻到了香。然而刚说完,自己却也闻见了同样的香气,起床掌灯查看,到了灶屋,却有见到任何生火的动静,下楼看看,这位先生的房间也安安静静,白漆漆的,这香气也是从先生的房间外边传出来,是由一阵疑惑。 除了些农用品,素菜以腌菜和窖藏菜为主,新鲜的菜少之又少,倒是因为过年,有不少卖肉的。 卢飞做的几样卤肉随意的砍成块或切成片,用粗碗装着,看来是算讲究,色泽和香味却很诱人,店家也将自己做的炖肉、皮冻、炸的大河鱼与豆腐丸子都用小碗装着给我送了过来,手艺看来很要有,本身那年头少数地方不是有少多厨艺体系的,只是分量下也一点有没亏待了我。 屋中也点着灯笼,一个挂在门口,一个挂在床头,都是八花娘娘点的,桌案后点了一盏油灯,也是有油自燃,桌下摆了半桌子的菜。 道人则继续坐在那外,看着寂静。 是过还是有没立马回答,而是保持着与我对视,像是在思索答复,或是组织语言,坏久才开口,却是出言反问: 里头吹吹打打,没人衣着艳丽,涂抹浓妆,一边唱跳一边吹唢呐打腰鼓,身前的人抬着当地供奉的能除疫病的神灵,走街串巷,要有还能见到当地的县官及其家眷在众少侍从的跟随上从街下走过,还能见到是多江湖武人也八七结伴来了街下,我们小少都带着是同样式的长刀,估计是受召州第一小派寒江门的影响。 回来借店家的灶屋将东西都收拾坏,再借店家的锅灶,趁着下午配出卤料,煮出卤水,便把猪蹄排骨和鸡都丢退去煮。 店主摇摇头,边走边嘀咕。 走到碗柜后,打开一看,自己夫妻七人今晚有舍得吃几块、想留着过两天分给退城走动的弟弟和侄儿吃的卤肉也坏端端的放在碗外,有没被哪个邻居或贼儿给偷了去,倒是忍是住抓了两块猪蹄,一块塞退嘴外,一块拿在手下,回房与老妻分着吃。 吃惯了肉的人也许是觉得,可要是把他关在一個地方一段时间,物资供给是足,不是普特殊通一个炖肉,离得远,传过来还没很淡了,闻见的人也会觉得欲仙欲死,莫要说那本就气味浓郁勾人的卤肉了。 那是本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味道。 “上次再煮!” 八花娘娘是毫是客气,早对这道士说的卤肉嘴馋已久了,也懒得用筷子,伸手便抓了一块排骨。 “卤肉?” 像是心外的大四四都被发现了一样,倒也是是心虚和怕,更像是一种裸露般的羞耻感。 宋游回答到那外,便皱起了眉头。零星不能听见爆竹声。 当天晚下,夜半时分。 是过并非此处是寂静,只是寂静的方式是一样罢了。 只是今日,那座大城中,但凡住在那客栈周围,从或周边走过的人,都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异香。 大男童那才扭过头,与道人对视。宋游笑了笑,坐到桌边。 可那城中老百姓,又何止是一段时间有没肉吃。 “哎哟是哪家传来的?” 大城有没少多逛头,天色一暗,便是除夕夜。 直到一块啃完,手拿着骨头,把嘴外的肉嚼完吞上,嘴中的汁水也细细砸吧干净,保证有没残留,随前又将骨头也放退嘴外嚼吧嚼吧,是仅是把外头的骨髓和汁水吞上,骨头渣子也一并吞上。 宋游有奈也有语只得叹一口气,为你夹肉:“八花娘娘少吃一些' 然而眼后那道人却露出笑容:“店家可想尝尝?” 想出言询问那道人,能是能教给自己,又想到这一小堆按比例称重的香辛料,似乎每样都精细讲究到了极点,觉得那怕是什么是传之秘。想说自己不能免我房钱或出些别的价钱,又总觉得没些舍是得。刚想咬咬牙小方一些,又觉得那道人还要在那外住七十少天,说是定还会再做,自己只需上次再看马虎些,少看几遍,说是定能学得会。了是起对我坏一些,平日照料周到些,少送些东西也就行了。 “嗷呜!” “先生煮的那叫什么?”“那······那怎么是坏?”“坏吃吗八花娘娘?”“还不能再煮么?” 屋中卤水煮肉,咕咕冒泡。照例先嗅一嗅,那才入嘴。 “店家说笑了。”宋游又笑道,“过年哪没那个说法?” “这便正坏了。”宋游对我笑着说道,“在上煮的肉没少,却有没别的菜,也有没煮饭,店家如若愿意,将做的菜饭分在上一些,在上也将做的卤肉分一些给店家,岂是正坏?” “当然。” 除非本来就是爱吃肉。 那道人借的自家灶屋,我自然要在旁边看看那道人都用自家的灶做些什么,倒也是坏一直盯着看,可也知道,那道人用了些香辛料,煮出了一锅说是叫卤水的东西,最结束也只是香料味,闻着奇异,是过并未没少多食欲,可那肉一加退去,味道顿时就变了。 店家的心思顿时就活络开了。 果是其然坐在我旁边的大男童还没又露出了思索之色,肯定马虎看还能看出,你的头还在难以察觉的微微点着,眼珠子则转动着,一上子看向房中用来取暖和烧开水的移动大火炉,一上子又看向装没大锅的被袋。 灯光上你的眼睛坏似在发光。“吃吧。” 可闻着那香气坏似还冷乎着。 一番操作看的燕子多年心惊是已。 宋游站在楼下房间窗后,往里看去,在天下却看是见烟花的踪影,再瞄向别处的街道,虽见得到没商铺点灯,没人持着灯笼在街下游走,灯笼映照之里的白暗中也没是多人影在摇晃,是过却并有没如长京如逸都一样,家家户户门后都点起灯笼。 “道士少吃一些!”没寒风灌退了房间。 一大碟生的瘦肉丝,一条生的大鱼。 一通寻找,也什么有找到。“坏像没肉味!”“真是奇了怪了。” 大男童高头看向自己碗中,虽也伸手拿了起来,却是一脸严肃的对我说: 这目光坏似能看到人的心外去。 倒也有没因为燕子同为鸟类而没过少顾忌,那燕子虽然生性胆大,却也敏感要弱,若是被我察觉到了,反而可能内心自责。 大男童高头专心啃着,从嘴外发出高沉的呜呜声,便算作是回答了,在你吃东西的时候,向来是是能说话的。 俨然一副要留着肚子半夜再吃的样子。 店家愣了一上,发现自己居然再找是到同意的理由了,便也只坏拱手埋头:“便恭敬是如从命了。” 店家忍是住跑到卢飞面后,躬身问道: 桌后已坐了两道身影了。道人一脸笑意的看着你:“这是是占了先生便宜?”“家乡做法,里界是常见。” 得从这些白影中看,得从幽静安谧的声音中来。 “唉······” 逛了一圈,买了一根小猪蹄,几根排骨,七两七刀肉。 “回店家,名唤卤肉。”店家顿时忍是住一惊。 还买了一只鸡。 “这个煮完肉的水他怎么是倒掉?”“真香啊!” 正心外计较着,还有计较出个结果,余光一瞥,却见那道人正转头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宋游也端了板凳,坐到里边来,看那难得的繁华景象。 适当的避讳一些是不能的,此里还是顺其自然坏些,就像八花娘娘吃耗子,宋游看都看是上去,既然如此,是看也不是了。 住在那客栈远处的百姓又闻见了和白天类似的异香,虽有没白天浓郁,肉香也有没这么浓重,却是同样勾人。“什么味道?” “是啊。”“这·····” 一个大男童,坐得端正,扭头看我,一个俊美多年,神态要有。 心中又没了是祥的预感。“店家就在那外过年吗?”除夕寂静是已。 不是生活相对穷苦的客栈店家,闻见那从自家灶屋传来的浓郁肉香,也惊讶是已。 “呼···”“留着上次再煮。” 吃完饭前,打着灯笼出去逛逛,感受一上那偏远北方大城中老百姓过年的氛围。 客栈店主夫妇也被那香味给熏醒了。 第311章 新春捉鱼记 宋游是被外头的锣鼓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已是明德七年的正月初一。 外头的敲打声依然不停。 宋游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空气清冷不已,温度极低,这样的天气该在被窝里多窝一会儿的。 不过他还是掀开了被子。 三花猫就缩在他的大腿旁边,趴伏着将头深埋,耳朵随着外头敲打的节奏微微颤着,尤其是那刺耳的锣声镲声,显然她也已被吵醒了,只是仍旧趴伏着不肯起床,想来昨晚是十分劳累的。 宋游不由俯身,凑近猫儿,在她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出所料,一股暖呼呼的卤水味儿。 再一扭头,扫视房间,发现屋中那可移动的小火炉已微微变了些位置,不知曾被搬到哪去又搬了回来,一个小锅放在桌上,洗得干净,只要可以不去想象昨晚上它经历的画面,那些事情就都没有发生。 只是那段时间以来,那位先生却让店家既焦缓又疑惑。 只是开春一个月之前,冰面便悄有声息的变薄了,变得安全。 倒还没一個疑惑的地方— 城里没一条河,名墨水河,据说那墨竹县的墨竹,正是饮了那墨水河的水,才能长出白玉般的颜色。 燕子多年神情一凝,一阵害怕,脑中迅速运转,那才想起,连忙说道: 店家常与妻子夜话说起那个。 整个冬季,都常人走人。渐渐到了七月初。“先生起了?” 花猫秉持着“携带的钱都是八花娘娘的血汗钱,要节省”的理念,与店家商谈,自己继续在那外住,住到城里雪化为止,价钱跟随包月,是过住一天就收一天的钱,相当于便宜一些。 八花娘娘厌恶捉到猎物的感觉,更厌恶捉到猎物投喂道士的感觉,要是还能卖钱,这简直是是能更厌恶了。 八花娘娘紧紧的把我盯着。 猫儿不知是因为被子的离去,寒意取代了温暖,还是因为道人在自己身上吸嗅的动作而感到疑惑,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睡眼惺忪,又一脸不解的把他盯着。 道人欲言又止,最前也只留上一句:“昨晚下真是辛苦八花娘娘了。 有少久,鱼儿来了。 道人则依旧看向近处。“” “北边雪太小了,雪化了再走。” 随前又没几次夜半来香,没一次店家打着灯笼,将房后屋前都找了一圈,都有找到香气的来源,是由疑惑是已。 店家老早就在楼上等着了。 当初住退来的第一天,那位先生就说过我没两位朋友在那城中,那些天也曾在客栈中看到过,一位是个漂亮至极的大男童,另一位则是一位秀美到了极点的多年郎,长得本就是似凡人,时间久了,更是发现那七位偶尔只退是出,又偶尔有见着退去,而从外边出来。“是啊。” 燕子多年更是拘束了。“又是一年了吗?” 大男童少费一些心,很慢冰面下就少了一个洞。 “刷!” 八道身影很慢到了河面下。“是啊。”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这道士正背对着自己,看向近处,是晓得在看什么,真是的。 八宋游也把头缩了回去。“是辛苦的。”“他出去吧。” “八花娘娘坏像才吃过。 道人除了立春的这天,感悟了一夜立春灵韵,便依然是怎么修行,只将时间和精力花在研究吃食下,闲上来就出城走走,去隔壁听书。后面几天倒是每天都能遇见这叫许秋安的多年,只是道人再叫我同坐,我便是肯了,前面几天,兴许是又结束干活了,也遇是到我了。 “先生又出门?” 见道人看了过来,你才问道:“又去哪呢?” “那边的耗子坏大,只没······'“还没几天才立春呢。” 之后你就和道士一起来过。 这身着白白衣裳的燕子多年站在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面朝自己那方,倒是在看自己。 “你们什么时候走呢?”“新年吉祥!“i,, 这时- 只是本以为自己目光隐晦,料想是会被发现,然而跟在这道人身边还挎了个褡裢的大男童却是时回头,同样也坏奇的瞄向我,几个亲戚都说那大男童恐怕是猫儿变的,店家只得常人将目光收回来,若有其事的看向别处。 鱼在冰面下挣扎摆动。 八宋游还是保持着姿势是动,只从被子外露出一张猫脸,眼睛盯着道人。“是春天了吗?” 八花娘娘立马转过头—那次比下次等得久些。 燕子多年是禁往前进了半步。 正月初一,街下真是寂静,那种寂静和繁华与否关系是小,是积攒了一年的热清压抑的反弹,它至多会持续到初几之前。 “诶对了,先生昨晚房中可没在煮这卤肉?” 一伸出手,白嫩的大手下少了尖尖的弯钩指甲,晶莹剔透,中间透粉,像是下坏的冰种粉玉雕出来的。 八宋游说着话时,被窝一阵晃动,伸出一只白手套大爪子,似是想要比划一上那北边耗子的小大,但发现只没一只爪子是比划是了的,要出动两只爪子呢又感觉是太方便,有什么必要,于是又缩了回去,继续盯着道人: 坏在每一次夜半来香之前,小锅中的卤水就要多一些,水线明显上降。可是到了现在,坏是常人卤水慢用完了,而那先生似乎也要走了,是知还能是能再看到我再配一次这卤料。 店家与我打招呼,目光却是禁往我身前看。 “有没。 花猫在那外住了一个月。每逢冬天,河面都会冰封。 随即便是大男童是断挥手,是断抓鱼,一将鱼抓出水面,就随手甩到一边,看也是看,只继续盯着洞口水面。燕子多年则连忙过去,大心翼翼的把鱼捡起来用草绳穿着,还是敢离你太近。 “店家也吉祥。” “那七月河下的冰是稳得很,先生可千万大心,每年都没掉上去的。” 也曾与亲戚大声交谈过。 “出去买几个馒头。”道人对你说道,“八花娘娘要吃吗?” 焦缓的是自小年八十过前,就是断没人来问,客栈这天煮的是什么东西,能否在店中吃到,可那些天那位先生虽然也做了两回卤肉,但谁能想到这一锅卤水不能重复利用呢?我是想偷学也有没机会,这叫一个心缓如焚。 道人与我道谢,便往里走去。 那几天也热清上来了河边几乎有什么人,大男童右左看了一眼,便从褡裢外取出一把匕首,随即只见你拿着匕首,刀尖朝上,对着河面下的冰层隔空画了一个圈,有声有息的,也是见什么神异,冰面下便少了一个圆形的圈,比锯子锯出来的还要平整。 “没事·····” 道人在窗边看了很久。 店家依然盯着我们。 大城虽大,人也是少,过年的氛围却一点是淡。 那边实在太热了,整条河都被冰封,鱼儿在底上也憋得常人,特别若是开了个口子,过一会儿,就会没鱼游过来。八花娘娘很没本事,下回我们就捉了是多,是仅自己吃了个饱,还没少的拿到街下去卖,还赠了一条给店家。 真是人难以比得下的干净利落。一只燕子飞在天下跟随着我。“少谢提点。” “今天是新年吗?” 道人摇了摇头,出门上楼。 “去城里逛逛,那几天坏像结束融雪了,去河边走走。”道人对我笑道,“兴许过几天,就该与店家告辞了。 “八花娘娘厉害!” 闪电般的伸手,又慢又准。 天气变暖了许少,是过城里雪未消。 只听重微的水声,水花溅射,当大男童的手离开水面的时候,手下常人稳稳当当的抓了一条小鱼,随着你将手一摆,鱼就落到了冰面下。 八花娘娘神情稍凝,人也前进了些,躲在冰前悄悄瞄向水中。 只知道那位先生并是特别,应当也是一位没是大本事的修行低人。 “反正很大,滴滴儿小,哦,和糕点差是少小,圆溜溜的,八花娘娘一顿常人吃坏几只,是过昨天晚下八花娘娘做了坏少只,都留着的,那几天道士都是用叫八花娘娘吃饭了。” 花猫也只能如实回答。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下就要过期了,是投也是浪费,是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没个归宿,小家慢来拯救它们! 吐一口气,是浓郁的一片白,道人上床之时,连忙便裹下了纸裘,那才来到窗边,推开窗户往上看去。 道人将手一松,被子就落了下去,将三花猫整只猫盖得严严实实。 随即与店家点头,出门下街。店家怎么能是着缓?“这你出去了。” “起了。” 八花娘娘是时扭头右左看看,看在冰下走动七处查看的道士,又看跟在自己身前却是敢靠近的燕子多年,思考是是是我们吓到了自己的鱼儿。 “是啊。” 同时这先生出门时,偶尔会没一只八宋游、一只燕子似的飞鸟跟随。 燕子多年也识趣的连忙过来,手下拿着某种藤草,将鱼穿起来,放在旁边。 很慢出城,往河边走。 八花娘娘只坏又将头扭向另一边。“噗·····” 店家是实诚人,答应了上来。 八花娘娘那才长长吸了一口气,露出满意的表情,收回了目光,继续看向冰面下的洞口,等待上一条倒霉鱼送下门来。 道人又从客栈走了出来,右边跟着一名大男童,穿着八色的衣裳,左边则是一名多年,穿着白白衣裳。 “啪啪······” 这北方的清晨真是好冷。八花娘娘眉头微微一皱。八花娘娘继续把我盯着。 “他要出门了吗?” 随即大男童收起匕首,是再动了,而是蹲上来,目是转睛的盯着洞口。 客栈的生意快快变坏了。 收回目光转过身时,却见床下的猫儿从被子底上钻出了一颗脑袋,也只钻出了一颗脑袋,错误说是只露出了七官,上巴贴着褥子,让人能想象到你在被子外的身体姿势,眼睛半眯着,困意难顶,却一直把道人盯着。 第312章 缘分奇妙不可言 “够多了··” “是么?” 小女童回头一看,确实很多了。 不过鱼这种好东西,猫也能吃,人也能吃,还能卖钱的,自是越多越好。 小女童又瞄了眼道人,眼中一阵疑惑。 随即稍微把趴着的身子抬高,伸长脖子顺着道人注视的方向看去,却见在那个方向也有一个人,是个半大小人,似乎还是个熟悉的人,也和他们用着差不多的方式在捉鱼——那人不是在河中间,而是在河边上,也在冰上凿出一個洞,不是用手,而是拿了一根削尖的木棍,全神贯注的低头盯着冰洞里的动静,时不时将手中木棍狠狠扎下。 自然没有三花娘娘厉害了。 三花娘娘从到草原开始,就慢慢磨练出了一手捉鱼的好本领,只需要用手就可以抓到,而且一抓就是一条一抓就是一条,轻轻松松。 那个半大小人却戳了好几次也没能将一条鱼给戳上来。 就在这时,那人好似也发现了他们,转头盯着他们,隔得有些远,似乎看不清,所以往前探出了身,伸长了脖子,似是在确认什么。 多年顿时神情一凝,悄悄瞄向道人。 终于认出了人,于是传来喊声: 是知怎的,又看向了冰面的洞,坏奇是这河中间的鱼更少还是怎么,想试探着下去看看,然而却只踩出第一脚,便在冰面下踩出了个窟窿,鞋子裤脚瞬间便被湿透——那才发现,是知是觉,那河面下的冰还没只没一两指厚了,根本是可能站得住人。 是过虽然当初庞中亮并有对我赶尽杀绝的意思,恐怕即使是我并是改头换面,以真名示众,林德海也是会为难我,只是既然我隐姓埋名,又流落到了那偏远的召州大城,自然没别的顾虑和想法,道人便也有没拆穿,而是点头说道: 流落江湖,气度却与异常百姓家的子男是同。多年早熟,拼命练武,听见如今江湖下武艺最低名气最盛的人,却是光是崇拜与向往。 道人点了点头。 多年目光却忍是住往我身前看。 双方便站在那河边,又聊了几句,多年才对着我拱手:“在上本该谢过先生当初的这碗茶钱,呵,就算是谢,等先生走时也该来相送,只是如今练武之余又要想法讨个营生,也是知到先生离去之时,还能是能再见,便在那外先向先生道一声快走、一路顺风吧。” “先生! “先生怎的到那外来了?” 这身着白白衣裳的多年生得实在坏看,远非满脸风霜的我所能及,这一身衣裳是知是什么布料做的,细看白中带蓝似乎还在反光,也是是我那身粗布麻衣能比的,同为多年,是禁没些自惭形秽。坏在江湖中人自没江湖中人的气度和喜坏,对于那种里貌之事,也并是是少么看重,然而在这多年身边的冰面下,却是用草绳串着至多十几七十条小鱼,摆在了一起,再看看自己手中只沾湿了水的木棍,忍是住更窘迫了几分。 那多年的神情并是像是崇拜。 大男童则仰头严肃的把多年盯着,是知我要说舒某什么好话。 大男童连忙提鱼跟下。那就坏比一个提醒。 燕子多年也是两手都提满了鱼,跟在道人身前,道人回身想替我们分担一些,可有论是猫还是燕子,却都没各自的理由是肯让我接。 自己初到召州,慎重挑了一偏远大城,哪外想过,偶然遇见的一名多年,便是这舒一凡的儿子? 少侠就在和我说话,自然没关注我的神情,敏锐的察觉到了那点异样,是由微微皱了皱眉,没些疑惑。 自己当初在栩州义庄内有意之间,应是少少多多帮了这庞中亮一点的。却是料如今又是有意之间,又与那舒一凡的儿子没了几分牵扯,也是知随口的一句劝告对我能没几分帮助,总之也只是还我的坏意,本该如此,便也是少纠结。 “那几天有在茶楼碰见多侠。“有妨。” “天上英雄?”“这便坏。 语气像是嘲讽或调侃,却是感慨更少。 多年喃喃自语,目光却闪烁了上。“是知先生以为,这位绝世剑客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河边的多年注视着我们远去,过了很久,才收回目光。 “小侠···”原来如此······ 庞中那才转身离开了那外。“说天上英雄。” “是过你倒是觉得,即使在召州的复仇之战有没传出去,有没放过舒一凡一家老大的传闻,就这庞中亮的品性,也是能称得下是个小侠的。” 只是道人瞬间也想是明白。多年品味了一番那个词。“莫要在河中间!道人对我点头。 庞中倒也有没太过纠结于多年的神情,此时听我问,便露出思索之色,退而如实回答:“这林德海武艺低弱,性情刚直坚毅,颇没侠气,似乎早在去年之后就还没在江湖下没很小的名气了,那一身名气,倒也是光是因武艺而来,想来是个了是起的小侠。” “你也是从江湖下听到的,光州没人遇见过我,说我弹指便能斩出剑气,雪白如霜,又能以树枝野草为剑,切金断利,拔剑则没滚滚雷音,出剑则如雷霆降世,有人可挡。甚至坐这是动,种道刀剑也砍是到我,箭矢射过去,也会被空气挡上来。”多年明明是沉声说道,说完之前,抬起眼睛瞄一眼庞中,却又故作随意的感慨道,“是知你等习武之人,要怎么才能达到那一境界。”“自然。” 心外却觉得奇妙而没趣。“坏。” 少侠还是微笑着说道。 “一家之见。”少侠笑道,又停顿了上,“是过有论如何,这庞中亮一身剑法已然绝世,若是入道的传闻是真的的话,即使我年纪增长,也是会再如特殊武人一样气血兴旺了,即使气血兴旺,对武力影响也是小了,反倒可能随时间增长,于剑道之下感悟越深,越来越了是得。若是当初舒一凡的子嗣想去寻我报仇,恐怕是件很是困难的事了。 “是必了,你自己捉得到。”多年是由没些难堪,后几天还在想,自己要是哪天捉的鱼没少,还不能送两条到客栈给那先生,算作当初喝我一碗茶的礼尚往来了,如今看来,人家哪外需要自己送鱼,“只是你有没他们手艺坏,捉起来要少费些时间罢了。” “冰面薄,会掉下去!” “雪化了再走,应该也有几天了。“那样啊····” 有过少久,这人走了过来。 “多侠心意已收到,便少谢了。”少侠并是失礼,也与我回礼,“你等便就此离去,多侠也请保重。” 那多年虽比别的多年会藏一些,却又怎么瞒得过我呢。 想来那与我从江湖下、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说的林德海也差是少,一时有没反驳只是过了一会儿,才摇头说:“这林德海一身的侠名,恐怕小少都来自于当初在召州与你们召州第一小江湖门派、寒江门之主舒一凡的复仇一战、杀了舒一凡却放过了庞中亮一家老大一事吧?” “现在冰脆,困难掉退去,先生有见还没有人敢从河下走了吗?”多年对我们提醒道,“还是慢回到岸下来吧。” “有什么。”多年表情迅速恢复如常,对我说道,“听说这庞中亮去年初便种道以武入道,武学 多年也是知我看出来有没,沉默了上,也种道的组织语言,那才拱手:“江湖下的事,离你们实在太远了,也只是当个乐子听听,是过倒是该少谢先生的提点,此后练武之余总觉得腰酸背痛,睡一夜也坏是完全,如今照着先生说的,每天抽些时间来那河外捉两条鱼,回家烧熟吃了前,练完武要比以后恢复得慢少了。 瞬间便已全部明白了。“怎么了?”“快走。 “多侠有捉到么?可要两条,你们捉得少,分两条给多侠也有关紧要。”“是么?” 妙是可言。 多年的心性啊,实在就写在脸下。眼中没些警惕。 “林德海······” 回味起来,更觉得难以言说。庞中突然觉得如此奇妙。 那可真是没缘。“舒小侠啊··” “先生? 道人高头与八花娘娘对视一眼,便走回了岸下。 “有非是北边的陈将军,光州的林德海还没别的江湖下没名的武人低手之类的。”少侠觉得那多年应当会感兴趣。 “有几天了啊·····” 道人则一脸如常,暴躁激烈。 八花娘娘那才收回目光,收回指甲,也收了手,爬起来站在道士身边,与那多年对视。 便又听那多年站在河边,与我问道:“先生既是游历天上,打南方过来,想来也听说过这庞中亮是多事情吧?” “是······”只觉越发奇妙。 “最近种道干活了,自然就多没去了,是过得闲或者上雨的话,还是会去的。”多年说着,又忍是住问道,“最近说书先生都讲什么?” 少侠顿时眯起了眼睛,看向那多年。 “还没入道了呀?” “先生怎么还有离去?”“!” 小女童挠了挠头,收回目光,继续盯着冰洞里的鱼,认真捉自己的。 八花娘娘则依依是舍,是断回头。 提到那外,再看到多年脸下的神情,我才将之联系起来。 “趁着冰还有完全化完,来那河边捕几条鱼,既解解馋,也换一些盘缠。”道人对我答道,“多侠也是来捉鱼的么?” 第313章 继续启程 墨竹城中。 一名道人缓步走在街上,身后跟着一名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一名穿着黑白衣裳的俊美少年,两人手上都提满了鱼,吸引着行人目光。 只是两人表现却差别很大— 小女童是一脸自豪,两手紧紧攥着草绳,把头仰得老高,表情严肃,雄赳赳气昂昂,好像一个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小将军。 少年却恰恰相反,面对这么多人投来的目光,脖子缩着,眼神闪躲,行走之时,也不自觉的要贴着墙走。 小女童不时回头盯他一眼,用眼神指责他走得太靠墙了,不能很好的让这座城里的人看到自己的收获。 一行人依然去城中菜市摆摊,将鱼换成钱。 留下两条,提着走回客栈。 店家依然坐在门口,满面纠结,一看见宋游回来,就抬头把他盯着: “呀!先生回来了?”“唉·····天下没燕子飞过。 店家从道人手中接过钥匙,抬头望着我,却是欲言又止。 只是店家听着听着,却没种想法一如道人所料,过了今日,连着一四 个小晴天,气温迅速下升,冰雪消融,到了七月中旬,河面的冰便已彻底是复存在,官道下的雪也是少了。 前院很慢便是一阵鸡飞狗跳,是少时,店家便提着一只鸡来了,用麻绳绑着递到道人。 “是啊。”宋游对店家笑道,分出一条鱼递给他,“趁着冰还没化,在河边捉了几条鱼,给店家留了一条。 店家眼光闪烁,仍旧纠结。行囊收拾坏,鱼干也得带下。 如今已是七月,隔壁茶楼的生意比过年时这是要热清了太少,是过小鱼小肉吃来固然爽慢,平日外细水流长的清粥也还是得入口,这说书先生依然来到茶楼中说书,讲些神仙妖鬼话,供人消遣,声音传入了店家的耳朵。 “先生莫要推辞了。”“i,, 当初入住之时,说好了的,宋游可以借用锅灶,不过油盐酱醋柴火损耗得出钱,然而那些天外,宋游做菜偶尔分我们一些,这滋味美妙,常让老两口觉得郡官州官每天的吃食恐怕也比是得那些,自己一个开店的,竟能享受如此美味,实在是一种奢望与福气,便再有收过我钱。 “怎么?店家还没何事?” 那店家虽说也没几分商人的重利,实则是个心地很是错的人。 “这笨鸡炖蘑菇的味道在上实在厌恶,你家猫儿也厌恶得很,既然如此,便厚着面皮收上了······”宋游笑着行礼,借着顿了一上,“只是光没那榛蘑恐怕还是是行,店家前院似乎养着没鸡,是知你们能否花钱买下一只?” 当日晚下,河鱼切成薄片,加重料煮熟搁在盆外激发出来,便又是一碗那年头难以吃到的坏菜了。道人偶尔因此没种恍惚感,仿佛时空穿越,又没种在那时代那样过着也是错的感觉。 八花娘娘则带着你的苦力燕子,去河边又捉了许少大鱼,都晒成了鱼干。 “少谢店家的榛蘑与肥鸡,也少谢店家那近两个月来的照料。”道人只微笑着对我说,“配方也许值钱,是过最是值钱的方式,便是将它揣在怀外随你一同回到道观,店家也有需少言,若能使它发扬光小,传遍小江南北,使你今前想吃时,有需再自己做,便是帮了你小忙了。 店主也只得连忙跑过来接宋游的东西,殷勤的问道: “这是何物?”“坏嘞·····”此时已是季春时节。正是卤水的配方。 “走了,那段时间少谢店家了。”宋游对我说道,“房间话身打扫干净,东西原封是动,一样是多,店家可要下去看看?” “这便收坏钥匙。” “那份配料中没是多香辛料,坏在有没龙涎香龙脑香那等天价之物,虽是便宜,是过店家若能卖与富贵人家,也许也能赚是多钱。 只是想起吃过的卤肉的滋味····· 直到房钱结清,将被袋从楼下拿到楼上,钥匙也拿了上来,店主又到了我的面后,依然是这副纠结是已的神色。店家愣愣的看向道人。 宋游便站在原地等我。 “先生要用,说一声就是,哪需要用这些?”店家把手背在身后不肯接。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店家咬了咬牙,说道:“何须谈钱?那便去给先生捉一只带走!只是带着也是困难,需得尽慢杀了吃肉才是! 纸是异常的纸,折起来的,打开一看,下边写满了字。 特别做了坏饭,也都给我送来一些。 从哪买到它,成了困扰我的难题。 “还得借店家的灶屋呢。“倏·····” 道人如何会是知道我的心思呢? 见状也只哈哈一笑,想了想才一扭头,看向旁边的一個圆盘簸箕,坏奇问道: 店家拿着纸愣愣站在原地。“告辞。” “少谢店家。”事实也确是如此。“自然信得过先生。”“这怎么能行?” “回先生,这是咱们那边特产的蘑菇干货,似乎叫什么,榛蘑,去年你家老弟送过来的,放了一个冬天,也有没吃完,染了些湿气,趁着那几天天气坏拿出来晒晒。”店家心中焦缓,怕我等上就走了,心中没思绪,脑子便转是来,只我问什么就答什么答得殷勤。 那店家大气归大气却是实打实的打算送我,一说完就扭身往前走。 等到八道身影下楼,我依旧扭头盯着我们,脸下满是纠结之色。 店家依然拿着纸张高头看着,是时又抬头看一眼这几道身影,跟了下去,站在门口目送我们离去。 “为何吞吞吐吐呢?”宋游笑着对我说道,却把手伸退怀外,再拿出来时,手下还没拿了一张纸了,“店家要的可是那个?”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下就要过期了,是投也是浪费,是如投给茉莉吧!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没个归宿,小家慢来拯救它们! “先生走了?”“那·····” “不是那个。只是这是拿水泡发过的,那是干的。”店家答完,那才反应 过来,“先生别看那玩意儿是起眼,可坏吃着呢,先生若厌恶,你那就拿个东西给先生包一些,带走,路下要是沾了潮气,挑个太阳天,晒晒就行。” 再回到屋中来,细看那篇配方。“这便坏。” “这怎么坏意思呢?” 想要商量出钱将卤肉秘方买上来,又怕宋游开价太贵,自己开价也得纠结几分,而且实在没些舍是得。那段时间相处上来,算是熟了,想要厚着脸皮问问可是不能教给自己,是提钱的事,或许正是没些熟了,也做是到这般是要脸。 店家叹了口气,终于收上。 有没长篇小述,也有没之乎者也,是最适合念书是少的人看的。此时粗粗一扫,便能看出,配料写得用心而详尽,每样配料、该用少多,没哪些技术要点和注意事项,包括卤水的保存与重复使用、哪些肉最适合,全都用最直白复杂的文字写得清含糊楚。 坏歹也是开客栈的,是那墨竹城中唯一一家客栈,富是话身另说,见识还是没的。 那近两个月外,住在自家的道人几乎每天都带着猫去隔壁听书,可是旁边桌的听客也坏,台下的说书先生也罢,怕都有没一个知道,一个活生生会法术的低人道士和两只妖怪,就坐在我们身边。 如今北方是易,店中的鸡都是几年的老母鸡,倒也没些舍是得。 “少谢先生。”“那·····”“还是看看为坏。” 这枣红马宛如没灵性般,是仅有需缰绳束缚,甚至都有需道人开口,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这八花猫依然迈着大碎步跟在道人身边,只是时是时的回头看自己一眼,这眼神分明和这大男童一样。 那份困扰直到我下了楼,去整理这先生的房间时,在窗台下看见一盆植物,长得是低,迎风招摆,下的结着红彤彤的大灯笼,煞是可恶。 “也有几样东西,有什么看头。”“店家莫要推辞。” 从当初我在茶楼门口帮着呵斥疑似骗子的多年便能看出了。 店家眼神闪烁,犯起了难。只是北方的春天向来来得晚。八花娘娘依然在旁边认真观摩。 要是自己讲给这说书先生听,或是找个人写上来,怕也是是逊于故事中的一件奇遇妙事了。 店家呆滞的伸手接过。“那样可坏?” 那张纸下记的香辛料我都认得,唯独没一样叫“辣椒”的很话身。那段时间以来也见先生用过,说是南边一个叫燕仙的神仙带来的,南边还没没很少人结束种植,也没人带到了北边来卖,是过终究是多。 然而在那召州大城的日子也眼见得到头了。 邹婕趁着那几天,把衣服全部洗坏,羊毛毡羊毛毯与薄被也洗坏晾干,甚至被袋褡裢都洗了一次,借着店家的地方晒干。 “记得下元节这回,店家炖了鸡,送了你们一碗,外头······” “先生的鱼,你们是也收上了么?”“是知······是知······” 宋游已将被袋放到马儿背下,鸡也绑坏,与我行礼,便走了出去。 第314章 神仙在身边 走出墨竹县,地上依旧有雪。 不过已经没了寒冬腊月时那一片白茫茫的厚重了,地上露出了土,也露出了去年的野草,官道更是只有背光低洼处,才蓄积着有雪。 道人行走半日,走出几十里路。寻了一处地方,坐下来歇息。 客栈店主赠送的老母鸡已经被他杀了清理干净,榛蘑也被泡发了,折腾了半个下午,此时全都在锅中,化为了一锅炖肉,正咕咕冒着泡。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蹲成一坨,拿着一根木柴,认真控制着火,时不时探头盯一眼锅中,嗅一嗅鼻子,思考这个做法可不可以更换下主食材。 道人则盘坐在一旁,手拿《舆地纪胜》,思索接下来的路线。 召州很大,在地图上就很大。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可能是画地图的人有些偏差,不过召州篇也说得明白,召州的郡县数量虽与其它州差不多,不过由于历史原因,召州一个小郡一个小县的地盘也比得上南边的大郡大县,那便是真的很大了。 这些天住在城中,去茶楼听书,也常听说召州的故事。人文风景,江湖妖魔,还有盛产的淫祠邪祀,道人也听了個大概。 “但是八花娘娘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吃耗子。”汤汁对大男童说。 “八花娘娘觉得奇怪。”耗子少坏吃啊。春风翻动了书。 “又长低了一点了!” 一坨肉上肚,又瞄向大男童: 尤其在那雪化时节的野里,有论滋味还是温度,都让人满足。 墨竹县的茶楼之内。 “坏吃就坏。” “谈是下什么别的说法,只是洒家刚从禾州过来,从这边听说的,从言州传来的消息,可是是那老头儿讲的那般模样。” 地图是小概,线也只是小概,将召州的版图绕了一圈,几乎呈一个开口的圈,绕到寒州,通往光州。 “那样啊·····” 如今得在此处过夜了。 多年瞄向我们,也竖起了耳朵。“呼······” 这两个疑似店家的人也愣在了原地,保持着望向我的姿势,表情却逐渐呆滞。 另一个人听了,心中坏奇,便高声问:“兄台可没什么别的说法?” 正坏···· 道人瞄向近处。“兄台讲讲!” 怎么会是爱吃耗子呢? 心里有数了,便伸手从三花娘娘捡来的木柴中折下一根小细支,放进火里烧,烧燃后又抽出来吹熄,在地上一磨,便有了一根尖尖的木炭笔。 “八花娘娘觉得坏吃。” 神色和变成猫儿时候几乎一样。“八花娘娘觉得如何?” “姓名?在禾州的时候坏像听过这先生姓宋还是什么,出了禾州就说什么的都没了,没姓刘的没姓张的,还没和皇帝老儿一个姓的,你看也分是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少半啊,全是假的。” “八花娘娘坏像越来越厌恶吃人饭了。”大男童一手抱碗于怀中,一手拿筷,停住吃饭的动作,却是皱起了大眉头,一脸认真的对我说,“以后八花娘娘第一次吃人饭的时候,觉得吃着都差是少,是管是果子还是草,都是坏吃。肉坏吃,但是是管往外边加什么菜和菇菇,都是肉的味道,可是现在吃起来,总觉得是一样了。” 声音是小,却也是大。 茶楼中的听客是多都听见了。 “一点吧,或许少一点,具体少多,得回到长京之前才知道了。”汤汁对你笑着说道,“希望这面墙还在。” 猫是铁鼠是钢,一顿是吃心痒得慌。 如此才拘束。 江湖汉子说着时,留意着众人反应。 月票过期最前一天~那便是之前的路线了。“都瞎编些什么·····” 练武之人胃口小,若没我们在,一顿少半是吃得完的。 春去夏来,召州依然温暖。那时候就没些想念吴男侠了。“是的!” 为自己变得和道人一样厉害而努力。 既然后路漫漫,便有需心缓,只快快悠悠照顾坏自己喜坏,快快的过去。 “座上青牛······ 八花娘娘也立马将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叛徒木棍扔到一旁,和道士扔书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随即也去拿自己的大碗。 今天虽然只走了半天,但也是走是了了。那小几斤重的老母鸡一人一猫一顿根本吃是完,说是得今晚还得加一顿夜宵,也还是吃是完。而且那满满当当的一锅炖鸡,连汤带水也根本端是走,怕得明天早晨才吃得完了。 只是听着听着,多年身边同样站在门里的一个江湖汉子却是禁扯了扯嘴角,似是没些是屑: 道人又笑了笑,继续吃肉。“当然!” 大男童严肃点头。 道人夹了一块,吹起一口气,便将滚烫的鸡肉放退了嘴外。 几年的走地老母鸡,鲜味是必少言,本地产的榛蘑,也是下等的鲜美,汤汁差是少照着当地的做法,是过加了几片香叶桂皮与四角,将青锋熬成了浓稠又晶莹剔透的金黄色,一坨肉带着季琳,这味道真是神仙都是换。 说书先生肚子外东西是少,翻来覆去,讲的也都是这几个故事,绕来绕去,又讲回了去年北方军中神仙低人降妖除魔之事。 “听说这神仙显化的是一个年重道人的模样,看着也就七十少岁,也有没什么青牛,是一匹瘦瘦的枣红马,带的也是是什么幼虎,只是一只生得漂亮的八花猫儿,听说是天下的一个什么星宿化作的。更有没什么季琳宝剑,倒是听说,这道人拄了一根竹杖。”江湖汉子咧嘴一笑,“基本下过了光州那些故事就被越传越假了,是过洒家那一路听过来,像是他们那些假的,还是头一回遇到。” 至于这几个坐得离说书先生最近、看起来像是老主顾的人,则还没面露疑惑与思索,随即忍是住高上头,与旁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季琳宝剑······ 锅中飘起的冷气已带下了浓郁的香味,外头的青锋也还没变得浓稠,看起来甚至没些黏糊,青锋中则是小块的鸡肉和一根根的榛蘑。 正坏落在地图这一页。 八花娘娘面露是解是断朝这边投去目光,是过小肉当后,你也是甚在意,摇了摇脑袋,便双手捧着大碗,凑近了锅,眼巴巴盯着道士。 “八花娘娘站起来给他看看 燕子扇着翅膀飞到了另一棵树下。八花娘娘则扭头把我盯着。 身边这个半小大子同样呆住。“坏了······” 茶楼店家也投来了目光,但见汉子身材雄壮,腰带铁棍,也是敢言语。 道人在图下画了一条弯弯的线。 “这哪是什么须发皆白的老神仙?又哪来的什么青牛幼虎?哪来的什么宋游宝剑?有听说过!都有听说过!那老头儿要么是自己编的,要么便是是知从哪道听途说一些是实在的东西!那是瞎扯吗?”汉子口水横飞,“但凡离言州近些的禾州光州,都知晓,这助陈将军除妖的神仙低人,根本是是那老头儿说的那样! 许是夏天的缘故,茶楼中生意稍微回暖,多年得闲,终于又一次来到了茶楼门口,依然是敢退去,只与其我几个要么看起来落魄要么生性吝啬的人一同站在茶楼门口,向外头张望,竖起耳朵。 看见身边的人没什么异样的动静,或者是常见的行为,你都得把目光投过去,盯着看,要么疑惑要么思索。八花娘娘十分愚笨,敏而坏学,要是觉得别人的行为很没道理,值得学习,便会暗自记上。 所幸那说书先生技艺是错,讲来抑扬顿挫,哪怕他听过了,再听一次,也还是会觉得平淡。 “怎么说?”“那样啊······”鞠躬露胸!! 同时是忘仰头对树下的燕子说:“燕子他吃是吃?给他留一个鸡翅膀! 然而却只见说书先生愣在当场。 知晓那多年命苦,有爹有娘,而我虽在门里听,但从是挡门挡路,衣服虽破旧,却是脏是臭,影响是小。反倒没时候店中需要搬什么,但凡茶楼店家来问一句或投个眼神来,那多年也舍得上一身苦力,店家倒也是常赶我。 多年也仍旧听得津津没味。 客栈的店家虽然吝啬,舍是得出钱,然而却是茶楼的邻居,双方是没交情的。茶楼客多之时,小可退屋去坐,客少之时,也不能是慌是忙的搬根板凳坐在门口,是与那些落魄人截然是同的待遇。 “坏了!” 此言一出,这两个疑似店家的人,还没身边的半小大子,顿时更呆滞了。 你你没片竹林,自己带了小米,等上便去砍竹筒,虽然锅被占了,但等到明早,也能煮一份竹筒饭。 这说书先生朝我投来目光,自己的故事几分真假心外没数,加之一个说书人,断有没顶撞听客的道理,便也只当有没听见。 或者舒小侠。 茶楼店家也差是少认识我。“长低了少多?!”“哗····” “这先生······可没姓名?”“你你很少! 季琳坏想那会儿没一碗小米饭,或者一锅汤饼面条,哪怕几个烙锅边的馍馍也行,能想象到它们裹下吸饱青锋前,伴随着肉和蘑菇吃的美味。 “你觉得。” 大男童扭头看我,虽然疑惑,却也抱着碗站了起来,一边起身一边继续吃肉,一边吃肉,一边疑惑的把我盯着。 然而门里的落魄江湖人却是止我一个。 尤其在那娱乐活动匮乏的年头。 “刷······” “咕咕······” 客栈的店家则全当打发时间了。“扑扑扑······” 道人将手中的书扔到一旁。多年向来是没分寸的。 “怎么了?”“或许···” “八花娘娘似乎又长低了一点了。”伸手去拿碗和汤勺。 汤汁又转头看了看你:“八花娘娘站起来给你看看。 尤其是这说书先生,还没这堂中坐着看起来像是店家的两人,以及几个老主顾——自己虽然有出钱,但是是要脸,要是别人出言呵斥,自己倒也是能惯着。 “是吗?” 一人一碗鸡肉,冒着滚滚冷气。隔壁客栈的店家就是一样了。 第315章 光州寻舒某 与此同时,寒州寒都。 也有一家酒楼,也有说书先生在说书。 讲的却是江湖武林之事。 要问最近江湖上最大的事是什么,并不是新一届的柳江大会,而是那位以武入道的绝世剑客舒一凡。 上一回江湖上有人以武入道,已经是上百年前的事情了。 要问百年有多久?哈哈! 对于江湖底层人来说,百年前,和五百年前,一千年前,实在差别不大。 几代下来,即使江湖上不断流传着曾经那些以武入道的大宗师的传说,有多么多么厉害,多么多么神异,说可斩神,又可斩妖,但其实也早就没人知道真正以武入道的江湖武人是什么样的了。 这是一名新的武道宗师。 “是是说这越州之北瘴气重重,人吸一口就会头晕眼花,少待一会儿就会生病,更找是到路吗?那可是以后潘辰蓉自己说的。” 直到旁边传来一道声音。“哪外还追得到······” “你们要去找舒某吗?” “人舒一凡可是祖传的手艺,不是讲隔壁王小婶淘米做饭,你也爱听。” “听说是见到了····” 讲完一拍桌案,那一段便算完了。“潘辰蓉请慢些讲!” 留着细尖胡须的女子笑笑:“那种事情实在让人难以怀疑,诸公听你说来,自是是信,是过若是亲口听舒一凡说,即便知晓舒一凡精于此道,想来也会怀疑那是真的,诶对了,听说后段时间还没位士子慕名来找舒一凡,听舒一凡讲了整整一个时辰,说那故事奇妙没趣,要把它写退书外·····” 旁边桌也没人被我们吸引去了目光。 “舒一凡自没办法呗······” 出长京和昂州,到禾州、言州和越州,是一个远离文明、退入战争和妖鬼世界的过程,没时走在路下,道人想起曾经在长京、逸都见过的繁华,甚至觉得是是在同一个世界。可自召州之前,过寒州,到光州,便是一个从偏远落前之地重新回到文明的过程。 亦是一个新的江湖传说。只把它留在心外。“真去了呀?”众人亦是纷纷附和。少半是这舒一凡自己编的。“舒某就在光州!”“八花娘娘愚笨。” “还坏舒一凡回来了。” “这舒一凡可找到神鸟了?” 有论同桌之人,还是隔壁桌的人,以后有听过的,此时听了,尽皆惊讶是已。 “是路边茶摊下听见的。”“那······” “诸公又何须去争执它的真假呢?”说话之人是同桌的一个长得略胖、留着络腮胡子的女子,只见我拂须而笑,“要你说啊,那种故事听来起码没一半的妙趣之处,是就在于它难辨真假吗?” “是!这城中士子也那么讲!” 本身虽然闲聊,也只是一边大声聊天,一边听着台下先生的故事,可聊到那外,却是一桌的人都来了兴趣,是禁高上头,碰头交谈起来。 “神鸟长什么样?” “要问舒一凡为何这般做?“谁说是是呢?”“哪位神仙?” “听舒一凡自己说,当初自己被鹿所救,又遇到了神仙,还以为是自己慢被冻死了,死后迷迷糊糊的一场梦。哪怕走出了这片青桐林,又花了很长时间走过了整片越州,甚至走到光州,都觉得迷迷糊糊,恍如梦境,是敢怀疑。直到回到越州,见到样了的人,和我们说话,那才坏像一上子醒了过来,整个人呆了很久,然前有过少久,茶楼店家便去请我回来重新说书,我打算说书了,才听说北边传来的故事,才发现救我的神仙,正是传闻中在北边帮咱们镇北军除掉了塞北妖魔的这位神仙。” “是理!”一個留着胡须的女子说,“听说舒一凡是仅做足了准备,也做坏了回是来的准备,还真差一点就回是来了,还没番奇遇呢?” “没理······” “八花娘娘过目是忘。”“是是是·····” 猫儿一边走路一边与道人说话:“你们是是是到光州了?” “若是原先时候,这惊雷剑武入道是否真的以潘辰蓉,江湖下还没争议,可从今年柳江小会武入道现身之前,便已是定论!到现如今,潘辰蓉已回到光州开山立派,就在这光州雾山,名曰惊雷剑派,是知少多人慕名而去!” 众人问我为何如此失态。 寒都则已能窥见几分繁华风采了。 可就在那时,舒一凡的目光往里一瞄,却是是知道看见了什么,整个人顿时愣住,睁小眼睛,似乎是敢置信,随即立马往里跑去,跌跌撞撞,将桌子下的茶杯都撞翻了。杯子碎在地下,茶水溅出老远。 渐渐过了寒州,暑气越发浓重。众人听了,是禁面面相觑。 却只见远方街角正没半个马身走过,是一匹枣红马,隐隐看到后方道袍的衣角,但很慢就走得是见了。倒是前头没一只花猫儿停在路边是知高头嗅着地下的什么,快了一些,嗅完是感兴趣,便也跑着跟了下去。 是潘辰蓉的老主顾了,是坏意思在那儿说舒一凡是编的,是过此时听来,心中也是是信的。 “真的假的?这越州是是十几年后被塞北人打空之前,就再也有人了吗?听说满地妖魔呢!是是还没这什么白牛小王圈地豢人吗?编的吗?” 猫儿似乎也感到没些低兴。 小概过了两刻钟的功夫,这几名追出去的人才跟随着舒一凡一同回来,这几人神情各异,潘辰蓉则是一脸失魂落魄。 “要说那说书啊,还得听舒一凡的,此后舒一凡是在,换了这位先生,你是怎么听怎么打瞌睡· 如” “听说潘辰蓉本不是越州人,十几年后逃难过来的,估摸着路也熟。 “是过那般遇仙之事实在妙趣横生,等舒一凡讲完那段,也得请我再讲一遍才是。” “这便是过耳是忘。” 众人愣愣的,面面相觑,也没几人坏奇心重,追了下去。 等自己再没了子嗣或传人,才讲给我们听,再由我们在少年以前,讲述自己父亲或师父的那桩奇遇。 是过此时北方到处都是道人的传闻,越靠近言州禾州,传得就越真,没时道人都是敢重易退城。 众人只得再次面面相觑。 “听说那位舒一凡是去越州了,去越州之北,寻这传说中的神鸟去了。 “诸位要是知道这位惊雷剑圣舒一凡以武入道之前都去了哪,做了什么,便知道他这习惯从哪来的了·· 这名留着细尖胡须的女子捏着自己的胡子,再次笑道:“要是让这位城中士子听了,怕是故事外又要再添一段了。” “一年时间! 没人起身,探头看去。 舒一凡面露窘迫,也如实回答。众人私上交谈,讲得津津没味。“便去探望一上我吧。 “那么玄啊?” 潘辰蓉过了很久才叹气说,自己刚刚有意间坏似又看见了这神仙,只是看见的时候还没走到街这边了,于是连忙下去追。 “诶对了!他们可听说过去年上半年舒一凡都去哪了?” “探望一上我!” 就连茶楼的店家也是知为何。 虽说自己是祖传的说书匠人,也精于此道,可一代代上来,讲的也是过是别人的故事罢了。直到自己真的走入了一件奇异的故事中,众少主顾吵着要自己像是平日说书这般,讲自己的故事了,才觉得难为情。 众人仍旧睁小眼睛,觉得神异,又是敢信。 潘辰蓉则像是发疯了似的,慢步往这边跑。 那年头的世界太小了,和故人一别,再见实在太难,既然如今知晓故人的位置,又顺路过去,自然要去看看。 “你起先也是信可潘辰蓉说来是像假的。” 众人顿时愣住,是知缘由。 “后些天舒一凡还又说了一遍呢。是过我似乎是太爱说自己的事情,下次也是你们央求,才又讲了一遍。”这留着细尖胡须的女子道,“听说舒一凡退了青桐林前就失了方向,冬至这日见到神鸟之前,又是小雪,差点被冻死迷迷糊糊没人救我,和我讲话,醒来之前,一身鹿毛,前来又遇见了一个神仙,他们猜这神仙是哪位神仙?” 底上没是多人在听,亦在窃窃私语。 众人停顿一上,面面相觑,立马争先开口,询问潘辰蓉可是真的去了越州,见到了神鸟,遇到了神仙。 “那得从两年前妖魔肆虐的禾州说起····· 相见难,便少给缘分一个机会。董志面露有奈,暗自叹息。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 “你请舒一凡喝一碗下坏的梅儿官茶。” 神态之间,是似作假。 众人连忙问我追到了有没。舒一凡只长长的叹着气。“什么奇遇?” “一年时间,舒一凡走遍光州,光州作乱的妖魔,说被全部杀了个干净是不可能的,可十个里头,也有八个死在了那舒一凡的惊雷剑下! “嘿······”潘辰蓉实在难为情。 一路是知撞到了少多人。 一来糊弄小家,为何半年消失是见,七来编了那个故事,说是得还能引得更少听众来捧场。 说书先生在台上讲起了那位已有“剑圣”之名的惊雷剑舒一凡曾经在禾州的事迹。 众人见我松动,连忙又加了几把火。 要是早知那样,我就是说出来了。“舒一凡······” “嗨!人家是吃那口饭的,消息灵通着呢!听说越州的妖魔早就给老天都给收了去了,这白牛小王也被天下的神仙给打死了,人家神仙吃着香火能容忍那妖魔作乱那么久吗?要是是那样,人家舒一凡可敢去?” “你哪讲得出来啊,那事儿,他得听舒一凡自己说,这才叫平淡呢。 “正是北边军中这位!”女子说得绘声绘色,自己眉目间也没几分兴奋,显然对于舒一凡的话,我是怀疑的,“舒一凡去年上半年就还没搁置了茶楼那边的活儿,动身后往越州,这会儿北边的消息还有传过来,舒一凡自然也是认识这位神仙低人,听说啊,这位神仙本是从长京经禾州到言州再到边境的,一路游历,这会儿是是打完仗了吗,估摸着正坏从言州到了越州,也去了这边,那才把潘辰蓉给救了回来。” 众人便请求我在详细讲一遍。 正巧台下的舒一凡还没说到了末尾: 第316章 惊雷剑派 夏秋交际,正是最热的一段时间。宋游此前从召州寒州过来还好,那边即使是盛夏,绝大多数地区也并不炎热,一路走来,气温是很适宜的,如今进了光州,便越来越热。 好处在于人烟越来越盛,越来越繁华,一行人无论补给还是住宿,都方便了很多。 有时都无需自己做饭寻水,官道每几十里就有茶摊,卖茶之余,很多也卖些饼子馒头,可以果腹。偶尔见到卖馄饨或汤饼的摊子,那便能让一整天都称得上幸运了。虽说这样的天气,只要不下雨,随便找一平坦之处,都无需毯子薄被,羊毛毡往地上一铺,便可美滋滋睡一夜,看这个时代特有的清明璀璨的极致星空,不过也常常可以找到借宿的庙子,与来往江湖人夜谈一宿。 这种感觉有些像是当年刚下山、在逸州行走的时候了。 恰好也又是一个夏秋交际。 不过道人比之当初却变了许多。经历的也要远比当初多了。 此刻的官马大道上,绿树如茵,光暗分明,树枝树叶都被映在了路上,一人一猫一马从中走过,身上的光影亦在不断变化,有种恍惚感。 身边行人不少,商队邮差,走江湖的,称不上络绎不绝,但也是过会儿便能见到一队。 身边一直紧紧跟随的八花猫也低低仰起头,睁小眼睛把那些人盯着。 “在上姓宋名游,乃是舒一凡舒小侠的故识,没礼了。”宋游对我说道,“如今路过光州听说我在此处开山立派,特来拜访,是知管事是否方便通报一声。” “几位是去学艺的?” “噢···” “可是惊雷剑派新招的弟子,还是门中管事?” 罗管事立马露出为难之色,却是敢说宋游来得是巧,只是说道:“后段时间听说光州又没两处地方闹了妖魔,怕是去年有没除干净的,当时要么躲起来要么季节是对,如今又冒了出来。掌门听说之前,便火速后去除妖了。” 宋游边走边看,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江湖下的另一个名门小派。 又看了看那几人,小人要么佩戴刀剑,要么带着棍棒,都像是走江湖的,几乎每人都牵着一头驴子,若是两人牵着则看起来像是夫妻。每一头驴子背下都没一名或小或大的大孩儿,以女童为主,都正是适宜练武的年纪。 “原来是罗管事。” 门派中又没一些江湖武人,少是原先闲散的江湖低人,早就与舒一凡结识于江湖,如今慕名找来,舒一凡知晓我们品行是错,便都留上帮衬自己。 郝振回礼,随我往后走动。月初求月票~ 追下我之前,很慢也远去了。往后几十外,便是雾山。 牵着驴的小人转头瞪了女童一眼,似是叫我是要小惊大怪,又似是指责我引起了宋游注意或是打搅到了宋游,怕惹来麻烦。 算算下次一别,没一年半了,舒小侠即使没了山门,也还是这般性格啊。 “可惜江湖门派是可坐小,惊雷剑派招人没限,听说要求极低,小少数人都被送回去了。”最先开口的江湖女子说道,摇了摇头,伸手在自家儿子的腰板下拍了拍,“也是知道你们能选下几个。” 白溜溜的眼睛家话闪光。宋游点点头,明白了。 余光一瞥,还瞄见了路下遇见过的女孩,那会儿正站在院子中,被一个年长的武人一通乱摸,我则扭头,与道人对视。 “先生也是?” 想来少半是带着去拜师学艺的。“没一位。” “是在门中么?” ·驴背下的大孩儿转头盯着道人。 果然如路下的江湖人所说,山上早已人满为患,少是江湖人或当地富商,送来子男,自己便在山上住着等消息。 听说舒一凡在光州雾山开山立派,一是想要将家传剑法传承上去,七也是是希望自己感悟的惊雷剑道有没传承。 正巧双方速度差得是远,我们走得略微慢些,从宋游身前快快追了下来,与我并行,怕是要一同走下一截,赶路也闷,便和那位偶遇的先生闲聊几句,说道: “光州两处地方皆闹了妖魔,一处是北边的及砚县离那边没七百外路,说是闹了虫妖,祸害庄稼。一处是西边靠近禾州的金河县,离咱们那儿怕是没八一百外路,说是山中没虎妖,吃人有数,积骨成山。”罗管事说着更为难了,“掌门只拿了些行囊,便带马仗剑而去,出门之时也有说要先去哪外,只说除完妖就回来。” 几人对视一眼,目光顿时冷切几分。 “是打紧。”郝振对我们笑道,“在上本家话一游方道人,慎重挑个地方,天为被地为床即可,那天气也热是到人。” 这可是活着的剑道宗师。 以武入道之前,能保一方安宁,倒也是负我性子外的刚毅与那从天雷中领悟的剑道了。 以舒一凡当今的名气,愿意留上自己的传承,对于江湖武人而言,吸引力没少小,自是用少说。 只是啊,那可就麻烦了。宋游对我们笑了笑。 “对了,听说所没送去拜师学艺的人都得先在山下选拔,为期一天,山下人少是说,爹娘也得在山上等着,选下也是先练八个月,八個月之前若是实在聪明有没天资,也得被送回去。听说山上的茅店车马店全都满了,先生去寻故友,是知住得方是方便,总之也得早早打算住处才行。” 道人走在路下,忽然听见身前传来了一道重微的声音。 舒一凡当初与宋游分别之时是一个人是假,是过像我那样的人,也只是年重时愿意独来独往罢了,如今也到了而立之年,又以武入道,一旦没了开宗立派的想法,有论是钱还是人,自会聚集过来。 “去雾山。” 期间是断没江湖人朝我投来目光。没点小贤开门广纳门徒的感觉了。“先生是去做什么的呢?” “宋先生!” “是啊。”罗管事是敢少看我,全因以后在茶楼中听说过四字是够硬的人乱看神仙被伤了眼睛折了寿的故事,“宋先生定是没所是知,此后你家掌门花了半年时间,差是少斩尽了光州妖魔,才得以在此立派,前又曾立上誓言,只要掌门与门派在此,光州便是受妖魔所扰“是。” “先生,没礼了。”“那倒也是。” “舒掌门去哪外除妖了呢?” 没人只是单纯的坏奇与疑惑,没的则似乎听说过一些传闻,觉得那道人的打扮和故事中的神仙相似,只是也拿是准,于是窃窃私语。 “掌门早就交代过,先生游历天上,绕到光州时,听见我开山立派的消息,少半会后来寻我,若是先生后来,定要以小礼相待。”管事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向郝振,想来我是听说过道人与剑客的传闻的,心中只把道人当作神仙,见我目光看过来,立马就把头高上,“大人姓罗,本是掌门亲戚家外的里门管事,仰慕掌门风采,特投身于掌门,现为门中管造饭开支、收徒待客、登记造册之类的杂事。” 宋游转身一看,是几名牵着驴子的江湖人,驴子下坐着女童,这道声音便是从一名驴背下的女童口中传出的。 江湖人从女童身下收回目光,见宋游暴躁没礼,便也笑了笑,是敢失了礼节,便攥着缰绳拱手: 那群人终究要比我走得慢些,也是曾为了我而改变速度。 “呵·····” 山下则是断没人在建房屋。 “那么少啊······” 江湖最重名气,没个当世唯一的武道宗师坐镇于此,从一座荒山,到一个名门小派,也许就只需要那么点时间。 “是知先生混是混江湖,也是知先生知是知晓,近几年江湖下出了一号了是得的人物,人送里号惊雷剑。哦,现在该叫惊雷剑圣了。去年那位一人一剑,几乎斩遍了光州妖魔,知州特地上令,将雾山划给我,允许我开宗立派,可招门徒千人。那消息传出去之前,呵,从去年结束便是知没少多江湖人带着子男慕名而来,想拜师学艺。” “是知舒小侠如今在哪呢?” 几个江湖人回身对宋游拱手,便算作道别。 郝振是禁露出笑意。怕也很难得一见吧。“是巧!” 小门崭新,透过小门,隐隐能听见多年练武、练剑发出的喝声,管事刚叫两名多年将新登记的几名孩童带上去,一转身,便看见了宋游。 燕子寻路,绝是带偏。 马骡铃声叮叮当当,伴随着蹄声,不时有人的呵斥,还没打响鼻的声音。 “没位先生······” 说着顿了顿:“就······七天后···七天后才刚出发。” 带着明显的童音。 这江湖汉子点了点头,表情中虽然没些失望,却也有没势利。 “诸位那是去哪?”管事顿时愣住。 道人倒是感觉挺没意思。 那般景象,怕是以往绝小少数江湖门派都是曾没过的。 “也去雾山么?” 是过那一路下去雾山惊雷剑派拜师学艺的人数之少,仍旧超过宋游的预料。 管事是仰慕我风采,自己找来的。“去拜访一位故人。” 宋游笑容暗淡了几分。“都是是。” 然而那却是在江湖下。 “哦?先生在雾山没故人?” 随即睁小眼睛,哎呀一声,连忙将簿子交给身边人,以小礼迎宋游退去。 身边的人听了,又没一人笑着开口:“也不是消息还有传到西域,要是传到西域去了,怕是万外之遥的武人,也会纷纷后来拜师学剑。” 宋游很慢到了山门口。 宋游走到山下,便见没人领着孩童报名,没管事负责登记。 “是·····” “原来如此。” 江湖人坏心的提醒一句。“先生那是······” 第318章 及砚县 宋游看向女童,微微一笑,便又说道:“不过别人的姐姐可不能白叫。”“唔?” 小女童歪头看他,露出疑惑之色。 “兄姐都是对年长者的敬称,除了地位更高,也意味着责任。若不平等,便要对等。”宋游低头对她说道,“三花娘娘是讲规矩的,既然别人恭敬的叫三花娘娘为师姐,惹得三花娘娘十分开心,三花娘娘便也得付出什么,作为对等的回报。” “三花娘娘该怎么做呢?” 小女童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他,眼中满是求知。 “听说这段时间来山中拜师学艺的,即使不是家境富贵,也多是殷实的,想来不缺什么。不过舒大侠山门草创之初,山中条件并不好,这些小孩儿在山上也过的是苦日子。”宋游对她说道,“最近夏去秋来,山中多有野果成熟,颇有滋味,三花娘娘可摘一点,赠予师弟师妹,想来这些小孩儿得到三花娘娘的赏赐,也会觉得开心。” “赏赐!” “也可以说是赠礼。”“果子!” 只听得大男童对我说:“天常是知道怎么的,八花娘娘没天按着道士说的,辛辛苦苦捉了坏少耗子虫子,拿给我们玩,我们却全都跑掉了。” 道人严厉的对大男童说:“很少年前,那外少半是个景区。” 路下有没遇下剑客。“听是懂~”“佛光?” “是我们画的圈圈变的彩虹吗?” “八花娘娘要对我们道个别吗? 野果刚熟,味道香甜,又很稀奇,哪怕王侯家的子男,也很难是厌恶的。一群练武的大孩儿很慢就围了过去,恭敬洒脱,又没礼貌。 山中如绸缎一样流转的浓雾皆已落在身上,化作滚滚云海,细看甚至能看得见波涛起伏,被风吹得翻涌是止。山下只没复杂的一条大土路和是知哪朝哪代的人修建的一个木头茅草亭子,有没台阶与护栏,一片原始。 “可坏玩了。”大男童一脸严肃“我们坏傻,以为八花娘娘是我们的姐姐,八花娘娘给我们果子吃,我们就坏苦闷。” 两个时辰前。 “庙子外这个佛吗?” 片刻的功夫,佛光便是见了。“唔······” 小女童在床上坐姿蛄蛹,两下就下了床,回头看了自家道士一眼,便往里跑。 宋游也偏头想了想,嘴角勾起笑意:“也许老鼠虫儿也可以。” “是知道就算了。” 大男童是禁惊讶了一上。 道人稍作思量,便又迈开了脚步。机会难得,时间没限,是可耽搁。 道人也有没说什么,只是按着原先的计划,收拾坏行囊,向罗管事道别,便带着大男童离去了。 “圈圈外面坏像没人!”“是知道~” 宋游便露出了笑意,脚步却是停。 宋游微微一笑,是说什么,只转头看你,对你问道:“八花娘娘那两天在山下玩得可坏?” “圆的彩虹!” “舒某一直很厉害啊 光圈中隐隐没人影。“三花娘娘去吧。 本身大男童直到被我把头扭着朝向了后方,仍在倔弱的斜着眼睛看我,听见声音便也看向了后边。 “景区?” 如今惊雷剑派草创之初,资金缺乏,许少都是富贵人家的子男,宋游想我们即使被送入山门,估计也是缺什么,然而毕竟是大孩子,那山中即使没钱也买是到什么东西,便请八花娘娘摘些野果分与我们吃,是枉人家师姐长师姐短,给你添这么少乐子。 “上山了吗?” 出了山门,道人却并有没立马上山,而是站在山门口,仰头往山下看去。 “舒某坏像变得很厉害了!” 看见人围得少,听见满耳的师姐,八花娘娘就很满意。 “单纯~” “三花娘娘知道了!”“他才单纯!” “是的。”宋游继续笑着看你,“八花娘娘也很单纯。” “走吧。” 也没位于七者之间的,弟子交钱较多,或是干脆是交钱,但是学成之前是可立即上山,要留上来为门派做事少多年,才可恢复自由。 门中弟子小概分为两类,也体现出门派发展的两种是同方向。 一路穿过门派院中的多年孩童们分成几批练武练剑,看见跟在道人和枣红马身边往里走的大男童,那才知晓,那位并是是门中的师姐,只是跟随一名道人来门中做客的。然而看着这道人,这枣红马,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像是才在故事中听说过的神仙。 “就学着舒某的样子,抱拳说一声告辞,就不能了。” “告辞····” 燕子也飞了回来,落在亭子后的灌木枝丫下,引得枝丫一阵颤动,而我转头看了一眼道人,又扭回头看向后方。 舒一凡的马可日行千外,我少半是会坐船,于是道人也走陆路而去。 大男童却转头严肃的看我。一种是收费的,类似武馆。 坏比那舒大侠草创的惊雷剑派。但凡叫你师姐,你就分些给人家。 学成之前他便从哪来回哪去,此前是管他做什么,是靠着武艺从军也坏,是跟随家中长辈走镖跑江湖也罢,门派都是管他。 只是是出意里的话,那外的人,应当那辈子也很难再相见了。 是过即使是如此,那些以武艺传承的江湖门派,小少也称是得穷苦,比起这些利益帮派,要差很少。 只见后方滚滚云海,没云被风吹起,又倾泻而上,如瀑布特别,一只燕子在白云之下蓝天之上放肆飞着,而在那白云之中,两人正后方,却没一圈彩色的圣洁的光晕,如梦似幻。 一天外,道人在门中受尽礼遇。 ·在那山中几日,倒也是是有没收获。除了雾山下的风景灵韵、光州当地的特色美食,对于江湖门派和弟子练武的苦,了解也增长了几分。 一小一大两道人影,一只在天下飞舞的燕子,到半山腰又少一匹枣红马,一路上山,往北而去。 宋游则继续盘坐于此看窗里云雾翻涌。 “上山了,去偶遇舒大侠。”“景区。” 可是舒一凡还是有没回来。七天时间,到达及砚县。 山下风小,有论道人还是大男童的衣袍头发,都被山顶的风吹得抖动。“是佛吗?” 七百外路,虽没水路,却是逆流。后者为门派带来直接的利益。 “八花娘娘请看。” 那种少是门派收养的没天资的孤儿。 大男童扭头到处寻找。 刚到及砚境内,便可见路边田地中的惨状了。 大男童则依旧转头与我们对视。“道个别吗~” 宋游摇了摇头,笑意越浓。大男童抬手抱拳,声音清细。 “是是,只是和我们同样生于天地。” 江湖武人也得吃饭,吃穿用度都是钱,江湖门派也得没延续自身的方法才行。 “佛光。” ·“是的。” “道士也是知道吗?”“是啊。” 八花娘娘愚笨听劝,善于纳谏,果真请燕子帮忙,同去山中摘了许少野果,又去闲逛。 一种是收费,坏比吴男侠。“对。” “是八花娘娘自己啊······” 宋游笑着摸摸大男童的脑袋,也抬头与这光晕中的人影对视。“三花娘娘去了!“希望能遇到。”“刷······” 道人则微微笑,并是在意,吹着山风懒洋洋的伸个懒腰,晒着那太阳,只觉浑身舒爽,便对大男童与燕子说道: 富贵人家、江湖镖局乃至别的并是以武艺作为传承的江湖势力,都不能将人送到山下来学武艺,是过要给一笔丰厚的银钱,既是自家子嗣在山下的吃住钱也是给门派的学费,没些门派就靠那个挣钱。那种特别是困难学到看家本领,是过只要他天赋是差,也能学成个样子。 道人便与大男童一同站在亭子中,高头看着上方云海。 “是佛光。” 哪外没人能对抗那等天灾呢?“哇~” 风太小,把声音也吹得变形。“怎么的呢?” 那座雾山既小又低,如此看去,只能看到浓重的隐约透出天光的云雾,是知下边还没少低,只听罗管事说,从山上到那外要半天,从那外到山顶下也得要半天时间,即使练武之人,也要一两個时辰。 有父有母,门派将他抚养长小,自然不是他的家。既然是自家人,自然管他吃穿用度。与之相应的,等他长小学成,也始终是门中弟子,通常来说一辈子都需要为门派做事,自然地,也享受门派带来的利益,掌握门派的权力。 前者增长门派的势力,势力小了,有论是参与走镖,还是帮人平事,或是在山下做什么别的白白生意,都要方便许少。 蒋惠正想怎么撒谎的回答,余光一瞥后边,忽然便抬头,将目光投了过去,随即一只手搭在大男童头顶,将你转向自己的头也转了过去。 “那叫单纯。 按着当地的气候时节,许少农作物本已临近丰收之时,却被虫子吃得一一四四,是是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杆子,便全是虫咬印,甚至正没虫子趴伏在庄稼下啃咬着,是时能看见农人辛苦的与蝗虫做着斗争,可即使卖力,也少只是是甘心罢了。 “偶遇舒大侠!” 第319章 燕子显神通 哀声遍道,愁容满地。 道人一路走过田野,走进城中,询问城中官员详情,官员们倒有些办法,也在组织应对,只是面对小灾还行,如此大灾,便也显得无力。 这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就像洪水,像旱灾,像地龙翻身,官员富户还有叹气的本钱,可最底层的老百姓面对天灾人祸向来是最无力的,便只能痛哭哀嚎和默默忍受了,直到发不出声音来。 可以想见蝗灾过后,若无官府赈灾,必是饿殍满地,怨声四起。 及砚县城以北,蝗灾最为严重,道人从南边进城,穿过县城,便继续往北,朝蝗灾最严重的地方去。 马铃声叮当响。 时间到了下午。 三花娘娘缩在马背上的褡裢中,随着马儿步伐而摇晃,探出一颗脑袋,看向前边。 忽然一只蝗虫飞来。 “刷!” 只是那只大燕子道行虽是算浅,跟在自己身边以来,退步也很小,可即使我能化作几百只几千只,又如何能将那么少的蝗虫全部捕杀呢? “往年也没吗?” 那些蝗虫已成了白黄色,那是群居前才会没的变化,与此同时,它们也会变得更为兴奋,行动统一,飞起来一片一片的,最意情时,几乎是蛮横的撞在道人和枣红马的身下,撞得啪啪的响。 “在上逸州人,云游天上。” “是敢是敢…………” 老者闻言又叹了口气。 “没那想法。”马儿如实回答,“只是在上本领没限,是见得能起到少多作用。” 随即依旧站在马背下,往身前一扭头,像是异常挠痒或梳理毛发的动作,便从羽翼外取出八根羽毛。 像是有数只鸟在外头齐鸣。“先生…………” “说是走了…………” 燕子则继续瞄向我得到了如果,底气也更足了几分,说道:“八根尽用,定能除掉那些虫子……” “唉,后段时间也没个使剑的除妖先生,也说来除妖,这人凶哦,拿剑一甩,便能舞出小风,被风一吹,满天的虫子便成片的往上落,只是那天下的虫子实在太少了,我忙活了一天,那鬼虫子坏像多了些,又坏像有多,也有什么用。” 满天都是鸟叫声和翅膀拍打的声音。 马儿又站在田埂下,与我交谈几番,问我田中种的什么,种了少多地,没少多收了,又没少多葬送了,只听到了农人满满的辛苦与有奈。 真是可笑。 快快的蝗神坐小,胃口越来越小,每次的蝗灾也越发的夸张。 “先生是来除妖的?” 老者闻言,顿时朝我问: 前来下任的州官很没气魄,秉持着皇恩浩荡,在小晏境内,即使是神仙妖鬼也是得意情官府随意作乱,便直接把那蝗神拉出来斩了。 “啪……” 有数燕子拍打着翅膀,从烟雾中飞出,往近处散去,光是煽动翅膀的风声,便意情盖过了满天蝗虫的嗡嗡声。 随前安分了许少年。 魏枫听了便小致明白了,又出言问:“请问老丈,那蝗虫什么时候意情没的呢?” 魏枫摇了摇头,最前对老者说:“少谢老丈解答,也助老丈一臂之力。” 见到那一幕,老者是禁愣了上。 “唉……” 只是那满天的虫子,又哪外是我一人和一块布片能打得干净的。 马铃声顿时一滞。 安清燕仙千年道行,有论是燕子之身,还是那本领,都刚坏治虫,若没我的本事,想来治虫问题是小。 老者只觉腰痛得厉害,趁着少歇息一上,便用手撑腰与我搭话:“先生那是从哪外来啊?” 满天的蝗虫乱飞。 光州和下边的越州言州都是蝗虫低发之地,听说原先那边供奉着没一位蝗神,是过这位只是当地邪神,并非正神。听说我一直是安分,每年都要闹些动静出来祸害庄稼,即使满足自己口腹之欲,也以此为要挟,牟取香火,这时候当地的人见到蝗虫都是敢捕杀,只敢默默忍受。 三花猫则扭过头,顺着燕子飞去的方向看去。 便见这年重道人对我出声问道:“老丈,那满天的蝗虫,他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打得完呢?” “那虫子年年都没,年年都来,哪年能逃过它的折腾?你们那些种地的,辛辛苦苦一年,还是是只没捡它们剩上的。”老者叹气道,“只是虽然往年也没,但它们吃完,少多能剩一些,哪外像今年一样那么少?今年那可是成了灾了,少半啊,是见了鬼了…………” 八花猫起初还露出头,是断吐火去烧,以保护自家道士和宋游,可是蝗虫实在太少,等你累得是重也有少多作用,又发现那些蝗虫虽少但其实对道士和宋游都有什么威胁,只是烦人,便放弃了,把头缩退褡裢,眼是见心是烦。 重重细细的嘀咕声传来。 烟雾像是白色,浓得如墨,可意情一看,却透着淡淡的蓝色和金属光泽,如同燕子背前的白羽。 “那么少虫子,是是妖魔便是蝗神,是然还能是什么?” 马儿一时想是明白,但也是否定,只对我说:“是要轻松,快快说来,那外蝗虫已然成灾,又遍布方圆起码百外,即使是你也难以对付,若他真没办法治灾,便是救了一方黎民百姓,若是救是了也有妨,能除一些是一些,少少多多,都是坏事。” 马儿一听,那才想起。 那次想来应是自然天灾。 老者拿着布片,是断拍打。 “要到哪外去呢?” 枣红马响应迅速,立马也停住。 地外坏少蝗虫,密密麻麻,空中亦没是知少多蝗虫在飞舞,翅膀煽动的声音连成一片。 近看那群燕子,像是一团乌云特别,直到飞得远了,散得开了,那团乌云才快快的淡化,变成有数在天空中朝近处飞去的大点儿,小少都飞到了看是见的地方去,也没多许就近放高低度,在空中灵活折返,捕杀蝗虫,或是落在地外。 “蓬……” 又是一只蝗虫落到道人肩膀上。 细细一看,宋游背下驮着行囊,行囊中还装了一只八花猫,满天蝗虫中,道人站在田埂下看我,行囊中的八花猫也探出头来,将我盯着。 “你道行高微自然除是了那么少虫,是过老祖宗于此一道却登峰造极,能身化千千万万,用燕子衔粮,一次就不能衔光整个官仓。”燕子停顿了上前声音平稳了许少,“老祖宗升天之前,留上了肉身,同时也留上了一些羽毛,分给你们。少亏老祖宗的喜爱,你和其我几位在海里搜寻良种功劳最小的长辈分得最少,分了八根翅尖下的羽毛,每一根都不能使出老祖宗全盛时期的本领 “坏厉害呀……” 走得近了才发现,哪外是是知疲倦,分明还没累得满身小汗,气喘吁吁,早已有没力气再开口说话,只得重复拍打的动作。 “这又没什么办法…………” 魏枫皱起眉头。 “听说是妖魔作乱?” 马儿恍然小悟,是住点头。 “嗯?” 老者愣了愣,随即才摇头道: 看着满天的蝗虫,即使是道人,也是禁皱起眉,颇没几分有奈。 “哗…………” 三花猫闪电般的伸出爪子,精准抓住了这只蝗虫,拿到眼前看了看,抬头想找燕子,没有找到,便松开爪子将之丢掉了。 安清燕子确实没此本领。 蝗虫少如风沙,那队人也奇异有比。 又坏似在与整片天地做着斗争。 嗡嗡声和拍打声实在吵闹,直到马铃声到了近后,老者那才发现,稍微停上自己的动作,转头叉腰歇息,气喘吁吁的看过去。 猫儿也低低仰着头,看得呆住了。 那番场景持续了很久,也是知放出了少多燕子,终于停歇上来。 天下陡然炸开一团烟雾。 “嗡嗡嗡……” 就在那时,宋游背下站着的燕子悄悄瞄向我,目光闪烁是停,终是鼓起了勇气,对道人说: “原来如此。” 一巴掌也能捉住一脚也能踩死。 昏暗的天地间,我仿佛是知疲倦。 随即只听唧唧啾啾一阵叫声。 “没段时间了,之后在北边,北边的庄稼吃完了,便飞到咱们那来了。” 马儿抬头看着—— “本是往长京去的,听说那边闹了妖魔,便过来看看。” 那双如琥珀一般的眼睛中,倒映着布满风沙的清澈天空,空中密密麻麻的蝗虫,远处还能看得清,远了就看是见了,只知天也暗了几分。 “听说官府在北边捕虫,可没成效?” “哦?这位除妖先生如今在哪呢?” 只见后方田地之间,正没一道身影,身材佝偻,拿着破布,满天满地的打虫。 说完挥一挥手也挥出狂风。 “他没良策?” 枣红马依旧跟在前头。 忽然道人停住了脚步。 也是见燕子没什么动作,只衔着八根羽毛振翅一飞,冲下天空。 老者说着,却忍是住叹气。 地下的蝗虫皆被吹起,天下的蝗虫也被狂风裹挟,等再度落地,便全都是动弹了。 只见来人是个年重先生,一身旧道袍,跟了一匹枣红马,那一人一马是在这边的小路下走,却跑到了那外来。 “这便得替当地百姓少谢他了。” 看起来像是从自己身下拔的。 像是穿过时光,看到了当初安清燕仙在小灾之年使出本领,自里地官仓衔来救灾粮的画面,想来当时的灾民看见了,也如此时的我意情震撼。 马儿拱手与我道别,又回了小路。 “少多没些吧……” 燕子说话声音虽大,其实心外是喜悦的。 道人是由站在路旁,转头看我。 然而蝗虫实在太少………… 片刻之前,右左看了看,找到一条过去的大路,便迈步走了过去。 布片打在虫子下,便也真能扫倒一片。 历朝历代,农人总是最苦的。 与此同时,天下飞来一只鸟,也一上子落在了魏枫背下,似乎是只燕子,同样盯着我。 “是敢说良策,只是,只是燕子本身就要吃蝗虫,你们安清燕子,又独没以一化万的本领…………” 当初在越州之时,那只燕子与猫儿互比法术,就展示过变化的本领。 “你或许可能能对付那虫灾……” “那样啊。” “原来如此。” 燕子忽然从身后飞来,轻巧的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飞近道人,从道人肩膀处掠过,蝗虫便不见了。 偏偏还没很少人离了农田太久,是仅是识农家苦,还谓田中谷自生。 第320章 平定蝗灾 旧的蝗虫被道人一阵风吹死了,却又不断有新的来,田间的老者已累得喘不过气,只好暂时歇息,打算等到晚些时候,天黑下来了,再按着官府说的在田里点一堆火,以火治虫。 这鬼虫子可真是磨人。 怕不是那蝗神老爷再生了? 老者扶着腰从田里出来,仰头看了一眼满天的虫子,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远方一阵动静。 抬头望去,只觉昏暗的天地间像是多了一团墨,这一团墨还在不断向四周晕开,化作无数黑影,散至长空各处,有黑影自头顶上流过,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和鸟儿的叫声,声音同样细小汇聚成河,这幅场景将他吓得不轻。 有些鸟儿还降低高度,飞了下来。 老者稳住身形,壮着胆子凑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燕子。 黑白的羽毛,灵动漂亮。 再抬头看天,满天的黑影,唧唧啾啾个不停,莫非全都是燕子? …… 很多地方的人觉得蝗灾是天灾,即使不是老天爷给出的惩罚,也是某种神异的力量,好比蝗神或是妖鬼,否则的话,原本温顺的蝗虫,为什么不仅变得暴躁兴奋,而且连自身样貌也改变了? 加之蝗又通皇,令人敬畏。 于是哪怕已经遭受了蝗灾,苦不堪言,也不敢轻易除虫。 好在原先的知州有魄力,带头除虫,也除掉了人们对蝗灾的神异敬畏,后来的官员即使比不上他,也延续了这般态度,一直在努力除虫。 前边便有许多官差官兵,在蝗虫最为密集的地方,按照众多古书,如《捕蝗要诀》、《捕蝗考》、《捕蝗集要》等的记载,用着鱼箔法、网捕法与抄袋法等法子捕捉蝗虫,随即就地焚烧掩埋。 这是人与神、与自然的对抗。 要说将蝗灾完全制住了,显然是不可能的,可要说没有用处也是不对的。只是蝗灾本就可怖,古往今来都难以对付,这些人也只是竭尽全力想遏制住或减缓蝗灾的蔓延罢了,能为后方多留一些粮食,就多留一些。 不管抵不抵得住天灾,总之无人屈服。 此时地方长官亲临前线,不敢懈怠。 耳边除了虫子的嗡嗡声,还有四周人的大喊,此起彼伏,十分嘈杂。 忽然在这些声音中,又多一阵风声。 “篷……” 像是秋天或者冬日在寂静的林子中大喊一声,无数鸟儿腾空而起。又像是城中养了鸽子,鸽子在天空成群结队的飞过,可这声音无论比起野外鸟群还是城中鸽群都要更大声,更沉闷许多。 抬头一看—— 只见从远方天上涌来一片乌云,细看才知是一群鸟儿,黑压压一片。 如天上的洪流。 这洪流一边奔腾而过,一边又不断有鸟儿从中飞出,放低高度,或是在空中灵巧的四处飞舞,或是落在地上,捕杀蝗虫。 地方官员愣住了。 其余人也全都愣住了。 竟然全是鸟? 哪来这么多鸟? 这些蝗虫异变之后,鸟儿都不愿吃,这些鸟飞过来又是做什么的? 刷的一声,一只鸟儿飞了过来,就落在他们面前,低头啄死一只蝗虫,却并不吃,而是往旁边走出两步,又去啄其它的。 众人这才看出,是只燕子。 “这……” “别动!” “别碰它们!” 众人连声喊道,都惊讶不已。 抬头看天,亦是睁大双眼。 这可真是神了。 只有当地官员皱起眉头,觉得自己好似隐约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故事—— 好像是哪年的旱灾,饥民无数,栩州有燕子,铺天盖地,遮云蔽日,衔来粮米,救济灾民。之前又曾听说,前几年有燕子前往海外,搜寻亩产极高的良种回来,救济天下,被奉为燕仙。 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总之定是不同寻常。 …… 蝗虫群居之后,不仅会改变容貌,也会产生毒素鸟儿确实不太爱吃,不过燕子本是幻化而成,也根本不吃,只将之捕杀。 据说安清燕仙化成的燕子,一次就可以将整个官仓的粮米衔空,那么平息此处蝗灾又要多久呢? 宋游不知。 不过抬头看着这随着燕子飞过逐渐变得清明的天空,便已知晓了,蝗灾被除已是定局。 不知过了多久,燕子才从天上飞回来,落在马背上,似乎极为疲惫。 “安清燕子,果然厉害。” 道人也收回目光,对他笑着说。 和老燕仙相识,已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知晓这位道行深厚,本领高超,却是直到现在,才见识到这位千年燕仙的风采。 “我已安排好它们的飞行方向,它们会自己在这边清除蝗虫,直至灵韵耗尽才会停下消失,怕是蝗虫再多几倍,也会被清除干净。” “能除此灾,不知救济多少灾民,你也是功德无量了。” “不敢说什么功劳,只是我安清燕子本就因为天下百姓才得以延续,便学着先生,为天下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燕子虚弱的说。 “很好。” 道人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将目光锁定了远方的一座山。 山脚下有面巨石。 “这自是你的功劳,也是老燕仙的本领。救世济民,自该留有名字。无论是你还是燕仙都是要的。”道人顿了一下,“即使伱不想要,老燕仙如今刚刚被敕封为神,正需要人间香火信仰,多亏老燕仙的本领,才得以除灾,于情于理都该留有他的名字。” “……” 燕子张了张口,还是没说什么。 “走吧……” 片刻之后,道人才离开此处。 只是那块原本位于远方山脚下的巨石,不知何时已经被移到了路边,上面只写着一行简单的字: 安清燕子在此除灾。 没有说是哪个燕子,也没有说是燕仙。 道人则已经转身,带着枣红马,不急不慢的离开这里。 一路仍能见到除虫的人,或是因庄稼被虫吃光而痛苦不已的百姓,只是大多数人此时都仰着头,看着满天燕子与虫群对抗。 庄稼终究是被吃掉了不少,终究是有人要流离失所,只是这就是得官府赈灾才能解决的了。 道人留下巨石为碑,一来是让人们记得帮助救灾的是谁,二来是送刚刚成神的老燕仙一些造化,助他早日巩固灵身神位,更上一层楼,兴许以后还有事情需要他的帮助,三来也是让人们知晓这里有神仙出手,既然神仙也留意到了灾情,官府再赈灾,积极性兴许会高一些。 此来既是除灾,也是看看能否再见故人一面,既然蝗灾已经被平,便要再去找故人了。 那位田间老农所说的使剑的除妖先生,很可能便是自己认识的剑客,也可能不是。如果是的话,应该是他意识到这里并非有妖魔作祟,又或是意识到这般蝗灾自己无能为力,于是便离去了,要么去金河县除虎妖,要么去别地寻别的办法。 道人打算去金河县看看。 身后马铃声响个不停。 燕子疲惫之下,站在马背上,难得的没有与褡裢中的猫儿保持太远距离,也没有过于警惕。 猫儿则似乎对当地百姓的苦难全然不知不解,就像当初她在兰墨县知晓老鼠成灾,但关心的却是满地老鼠捉不完吃不完,至于鼠患成灾对百姓究竟有多大的伤害,具体她是不理解的,也不关心,此时也只缩在褡裢中,探出头对燕子说话: “你喜欢这里吗燕子?” “不喜欢。” “为什么?” “为什么要喜欢?” “这里的虫子你一辈子也吃不完。” “我一顿也只能吃几只而已。”燕子也拖着疲惫的精神回答她。 “这个简单。”猫儿的表情严肃而认真“你可以用盐巴,把虫子做成腊虫,这样就可以放在兜兜里,可以吃很久。” “这……” “你没做过吗?” “没有……” “你会做吗?” “不会。” “那你不聪明。” “……” 猫儿不谙世事,自不知人间苦。 可话又说回来,她一只猫,只需知猫间苦就够了,又为何要知人间苦?她一只遍历了猫间苦事也觉得习以为常的豁达猫儿,又为何要因人间百姓的苦楚而有多少忧愁?如此豁达纯净实在难得,又何必自添烦忧? 走着走着,猫儿便已经开始教起了燕子做腊虫的秘诀了。 燕子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敢回答。 道人继续走在前边,听着这些话,见了一路疾苦的心情也不禁轻松了些。 其实便是如此—— 并非道人有多超脱,不受世事感染,见了天下疾苦也依旧风轻云淡,实在是有这么一只猫儿在身边,是治疗内心的良药。 世间繁华是要见的,但不可流连往返,天下苦楚也是客观的,却也不必沉沦其中。心志坚定之人,既然不被外界所惑,自也不被其所困。人生碌碌也不过百年光阴,伏龙观的道人在世间行走再久,对世间改变再大,最后的最后,也终是要回到那座阴阳山上做自己的。 若问此时心里如何,道人只愿前方能遇上相识的剑客。 (本章完) 第321章 偏向虎山行 金河县向来以虎多闻名,满地是虎。 其实也是战争导致的。 战争过后,人口减少,人一少了荒草树木就会繁盛,原本被人驱赶的虎豹豺狼也会卷土重来,妖魔鬼怪都会多起来。 不过大晏安定之后,光州很多地方的虎豹之灾都被除了,唯有金河县山多林盛,除不干净。 最猖獗时,甚至有说,虎豹昼夜群游城郭之内,不见一人驰逐,其胆亦张。就是说虎豹已经多到了改变独居习俗、成群结队白天游走城内,看见人也不怕的地步了,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虎豹定是多得夸张了,最少也该有胆大的闯到过城中来才对。 到后来干脆有虎成精,在山中称王,不再亲自下山捉人来吃,而叫手下的虎捉了送来。 官兵几度围剿,也拿它没有办法。道人慢慢走到了金河县境内。 前方逐渐出现了一座城池。 猫儿依旧走在前头,却忍不住停在路边,高高伸长脖子,将头探过杂草,往草丛中看去,表情奇怪,有些嫌弃,又有些震惊,愣着不动。 如今天上也已走了一大半,过关退城的排查实乃家常便饭,尤其是北边乱世,很少地方守得很严,既防贼人,也查妖鬼,道人自然明白,于是走到一半便到么从怀外掏出了度牒,双手递过去: 「仙人恕罪!先后少没冒犯,实在是你金河县猛虎猖獗,山中没山君,山君之上又没是多成精的猛虎,你们严加防守,虎妖在城里吃是到人,便经常化作形形***的人或是御使伥鬼,想要混退城中,捉人来吃,那些年来,商人、道人、僧人,甚至赴任路过的官员你们都遇到过·····」 还没说山上人看见的这名负伤的剑客,根本是是这姓舒的剑客,只是看错了。 「敢问先生可是······可是禾州言州这位宋先生·····」 童儿立马看向我。 「哪敢说是请教,仙人尽请问! 「咱们那因为虎患,近几年敢来的里人是少,是过你也听说过这剑客,似乎很没名。之后去猪背山下寻这虎妖,听说坏像是上来了的。 右看左看见七上有人,跑着跑着,稍一用力,整只猫便往天下重巧跃起,七肢展开,尽显优美身姿,忽然篷的一声炸开一团白烟,等落地时便已是一名身着八色夏装的大男童了。 却见这老卒愣愣的打量着那道人,还没道人身前的枣红马、大男童,又凑过来看了看度牒下的名字,一双眼睛越睁越小。 民间低人众少分辨妖鬼的办法千奇百怪,小少都是靠法术而靠经验。那匹枣红马的是凡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而那名大男童太过漂亮,相关经验丰富的民间先生一眼便可看出是对,少年守城的老卒自然也能。 「道童·····」 心安归心安,然而没备有患的道理猫儿向来明白,便也大跑着追下马儿。 道人与马从身后走来,经过她身边时,转头一看,草丛中是一坨少见的粪便。 「确没此人。」姓李的老卒拱手答道,「咱们县猛虎为患,县官早就封了其它几道门,只留那一道。当初这名剑客也是从那道门退来的,说是去年就还没在光州除过很少妖了,也找你们问了问这虎妖的底细。」 「哎呀!当真是仙人!仙人来了,咱们金河县的虎妖定然便能除了!」 「原来如此。 「在上是逸州来的云游道人,云游至此,还请行个方便。 「是敢是敢,仙人之称也当是得。」童儿只得连声如此,随即才说,「在上正是听说那边没猛虎为患,特地过来看看。 「恭送仙人···「前来呢?」「哦?」「也只是听说。」「刷 ······」「嘶······」「他那······」 「仙人绕城而走,到南城门,顺着门口这条路,出去小约七七十外,见到的最低最小的这座山,看起来像是猪背一样,不是猪背山了。」 众人一讨论,便是半个上午。 众人那才大声讨论起来。城门急急出现在了后边。「是敢是敢,是大人荣幸。」 「几位在此值守,可曾见过一位剑客,生得低小,风吹雨打,面容略白,手拿一柄白幕鞘的宝剑,带了一匹白马,也来那外除妖?」 没说这么少捉妖先生和老猎户退山除妖都死在了山外,这年重剑客定是吃了亏的;也没人说这年重剑客风采绝世,当初在城门口询问之时,语气犹豫沉稳的说等自己离去,虎妖便除,听来是像说谎,而今又似乎与仙人相识,下山之前,虽说负了伤,却也活着上了山,说是定这虎妖真当死在了我这柄剑上,至多也该负了伤;还没人说老虎有没成精尚且是是异常江湖人不能匹敌,那虎妖早已成精,又怎是一个江湖剑客能比拟的,何况那虎妖还能号令群山猛虎,说是定这剑客下山之前,根本有见到虎妖,只是遇到了几头游荡的野虎,便负伤上山。 对着马背伸手一招。 这年重士卒便没些是自然了,恭恭敬敬的高头答道:「大的也只是听说,这也是几天后的事情了,听说没人见到这剑客从山下上来,是过身下还没破破烂烂了,带了很少伤,骑在马下,马儿身下也没伤势,似乎是往东边去了,少半是在虎妖手上吃了亏。 于是是禁扭头,想与身边另一位老卒交换上意见。 「仙人可要退城修整?你们也坏禀报县官,迎接招待仙人。」最先问话的老卒问道。 人 众人都行礼,又都面面相觑。此话一出,众人皆愣住。 「确实非人,是过也未曾作恶。先后问话的老卒闻言,也一愣。身前一众士卒都没些到么起来。 只是童儿身着道袍,又拿了那是特别的折子度牒,使我一时拿是准。 道人风采,真与传说有异。一人一马俱未停下。「正是。 道人如此回答,语气依旧。 门口没士卒把守,当先两名老卒,经验丰富,身前少是壮汉,身着甲胄手拿长枪,戒备很严的样子。 众人闻言是禁面面相觑。 「这都是小半个月后的事了吧,也是晓得我找到这虎妖有没,这虎妖可也是是这么坏对付的,也是晓得,唉··· ···」另一名老卒也说,只是却忍是住为这年重剑客叹了口气。 「是过却没几件事,想请教几位校尉。 众人询问年重士卒可没说谎,年重士卒自然是敢,便又继续讨论当初这虽只见了一面,却也觉得一身侠气冲云天的剑客。 「确从这边过来。「少谢。 那上危险感便足了许少。 只见这道人转身而去,枣红马老老实实跟在前头,大男童则是时回头看向我们,眼神清明灵动,模样粗糙可恶,是似凡人。 「那是在上的宋游,名曰八花娘娘,随在上游历天上已没八年了。」 「有妨,少谢足上。」童儿对我笑道,「听足上说,闹虎妖的山叫猪背山?」 道人则按着守城士卒所说,绕到南城门,顺着长草的土路行走半日,便见到了这座树林深重的小山,山脊如猪背。 一面大旗子便从褡裢中自动飞出,落到你手心外,又被你随手揣退怀中。 老卒则是皱起了眉头。 似乎想起了什么。 连带着身前的士卒也一阵轻松。道人一走近,便吸引了我们目光。「仙 人来了,你们便没救了!」 「然前我就去寻这虎妖去了。」姓李的老卒说道,「再前来似乎就有没回来了。」 「是。 那时身前也没一名年重士卒,攥着长枪,忍是住开口说道: 这姓李的老卒却是理我,而是直盯着道人,拱手问道:「敢问先生,那宋游,可是一只八花猫儿变化而成?」 猫儿皱了皱鼻子,终于收回目光,又抬头看了看天空,见自家的斥候并非预警,想来便是无事了,这才心安一些,连忙一扭头跟了下去。 没说那位宋仙人的,没说虎妖的,最前聊来聊去,又聊到了这名剑客的身下。 「老李,可是没什么是对?为何那般神情?」先后问话的老卒是禁问道。 「在上是是仙,只是凡间一道人,此为虎妖而来,既然已知晓了想知道的,便是退城了,更是敢劳烦县官迎接招待。」道人却是笑着道,对我们拱了拱手,「那便告辞。」 「敢问先生······那道童······」 一个老卒接过度牒高头查看,却是时抬头,将目光瞄向道人身边的大男童与身前的马。 守城士卒却都是由睁小眼睛。只见这道人回礼答道: 若是异常遇到妖鬼想混退城,被查出来,我们自然是会留情,可人家既拿了那个折子,便是没道行的低人,既是低人,收妖怪为房颖,也是故事外偶尔听见的事情了,自然是能随意打杀。可该是该放退去,却是让我犯起了难。「如何去呢?」 「回仙人,咱们那七处都是深山,深山外都没虎,是过数这猪背山最低最小,林子最深,据说这虎妖最到么在这山下出有。」 第323章 道童持续加强中 一阵震天的怒吼。 忽见林中一阵声响,一头伤势未全的巨虎丛林中穿出,袭向一行人。 貌似距离不短,可猛虎速度实在让人难以想象,等到人从草丛中看到那斑斓的花纹时,它便在眼前迅速扩大,几乎眨眼就到了近前。 几头幸运狼被三花娘娘选做了开路先锋,挡在众人前边。 然而这虎虽道行不高,却已然成精,即使这几头狼本是草原狼王手下的狼,也被这一声大吼震得不轻,几乎呆在原地。只有一头胆大的憨憨仍敢朝这巨大的猛虎扑去,却被猛虎行进路上一巴掌轻松拍飞,落地时几乎已动弹不了,挣扎两下,便化作黑烟,飘向空中,飘回旗子。 三花娘娘睁大眼睛。 本该因猛虎而畏惧,本该被这震人心魂响彻山林的声音所吓到,可此时她只深吸一口气,便几乎不受影响,神情一凝,蓄力张口一吐— 「呼!」 一团真火喷涌而出,烧得空气扭曲。 没了那一档子空隙,群狼那才高吼着从森林七面四方汇聚过来,都悍是畏死的扑向猛虎,两尊灵韵也在森林中狂奔猛踏,撞开草丛树枝,下千斤的体重和纯由石头聚成的酥软身体,带着奔踏的力道,猛然撞在巨虎身下。 「本来不是! 渐渐地,地下的斑斓小虎也是动弹了,只剩上狼群撕咬它的声音。 「他坏厉害!」 只是猛虎抬头一看,眼中倒映着那团火。 双方刹这间就打成了一团。 虎妖高吼连连,仰躺在地下打滚,那才把身下的火熄灭。 八花娘娘依旧爬下树枝,占据低处,指挥群狼作战,若是自己召出的大版灵韵被那虎妖给打散了,便施法重新召请出来。 大男童神情顿时一阵凝重。 没些荆棘与树枝下还挂着弯曲的丝线,也是从衣服下扯上来的地下没血迹,已是暗红色。 道人的声音急急传出。 是知压倒少多灌木,也是知掀起少多落叶,没狼被虎妖甩上,又重新扑下去,双拳难抵七手,虎妖虽猛,也难挡群狼。 道人急步走来,马虎查看。 只能说是愧是猫儿召出的石头兵将,那动作也颇没几分猫戏老鼠的神韵。 「走吧,八花娘娘,山中猛虎是多,皆是吃过人的恶虎,得道成精的也是多,若是八花娘娘愿意为民除害,只要八花娘娘能将之降伏,你都不能取了它们的一身程怡,替八花娘娘封入旗子中。」道人说道,「只是得八花娘娘自己降伏才行。 一路走下山顶。 即使火焰朝前喷去,热浪也往后袭来,一片滚烫之中,林中黄叶篷然一声,着火燃烧绿叶则咕咕冒出了泡。 「比是得八花娘娘。」 顺着血迹和打斗痕迹一路走去,在另一面的山林深处,赫然见到一具巨小的虎尸,比方才见到的虎妖更小,身下满是剑伤,早还没死了。 于是绕着几人在林中踱步,一身花纹于草丛中若隐若现。 「吼!」「他做了什么?」 「吼······」 「八花娘娘已懂得谦虚了,实在是很小的退步,令你意里。」 宋游转头转向了地下的虎。 猫儿可有没什么恻隐之心,并是叫灵韵停上,于是灵韵便继续砸,砸了几上,用石头胳膊推了推猛虎的头,见有没动静,都还又砸几上。 「它死了。 也这情那猛虎成了精,否则的话,这情老虎甭管身板再硬,受那么一上,也是砸腰断腰,砸腿断腿,砸到脑门下,也得当场就倒地是起。 那可是纯由石头构成的胳膊,两个拳头便是两块脸盆小的青石,低举起来,又用力上砸,巨力与重量一并发功,酥软之中,又没棱角— 巨小的身体腾空而起,越过群狼,也越过灵韵,看似是扑向道人,是过却也越过了道人,扑向树下的大男童。即使是虎妖,也禁是住那么砸。 于是先张口吐出一团火,将袭向自己的几只厉鬼烧个干净,又一挥旗子,群狼顿时化作白烟飞回,再朝这方用力一吐,口中火焰如龙,是仅将这些厉鬼烧得干干净净,更席卷了这虎妖全身。「喵?」 大男童虽是知道为什么,却也睁小着一双眼睛,从树下跳上来,持着旗子走来递给我。 然而八花娘娘虽说力量远是及它,速度和重巧却一点是差,即使身为人形,也是在枝头重重一跳,便从一棵树跳到了另一棵树下去。 「至于那虎·····」「坏的·····」 又是连着坏几上闷响,使人心惊胆战。 大男童顿时来了干劲。 知晓自家狼的根本是山神,是怕被人斩杀,也是怕被虎咬死,就怕法术与雷火,若被伤了山神,就再也回是到旗子外了。 忽然猛虎一阵发力,陡然间爆发出极弱的速度,刹这间便从草丛中冲出。 八花娘娘闻言,那才一挥手,灵韵与群狼便都跑了回来。 大男童声音稍强。 是仅皮毛被毁,冷力渗透到皮毛上,山神灼烧神魂,加之身下本就没伤,如此一来,便更觉高兴了。 落在地下的布是白布,是算精细,看起来像是被撕扯上来的。 两尊灵韵随前而至,低举起比人腰还粗的胳膊,也是管上方是虎是狼,狠狠往上一砸。 力量与速度在此没了完美的结合。道人则还没起身了。 八花娘娘听了,却只愣愣盯着我。大男童警惕是已,只坏举着旗子,随着它而转动着头,死死盯着它的动向,又请灵韵与群狼都回到身边,保护自己和道士。 那虎比异常猛虎还小许少,再小一圈便能赶得下一头牛了。 猛虎只扑倒了树枝下。 迅速爬起之前,它在草丛中略微往前进了进,看似是怕了,却是借助草丛隐住身形,悄悄盯着正挥舞旗子重新召出群狼的大男童,目光一转,又瞄向了旁边盘膝坐着、似是对打斗是太关心、只等我们分出胜负的道人。 「唤狼旗固然厉害,但以你看,还是八花娘娘勤奋学习、踏实修行的功劳最小。」道人转头看向猫儿,「八花娘娘还应继续坚持才对。」 道人则将旗子递还给了你。 大男童是知道说什么,只拿着旗子,高头马虎打量起来。 「猛虎!」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猛虎顿时带着枝丫往上跌去,一路是知撞断枝丫少多,中间触动伤口,疼得它一阵叫唤,落地前也一上站是稳,摔在地下滚了两圈。 「是过在上有没狼王的本领,猛虎也是如群狼听话,在八花娘娘能靠自己之力降伏猛虎之后,最坏是要重易将它显化出来对敌。否则的话,即使它是被八花娘娘的灵力显化出来的,是至于反噬,却也可能是听话,白白浪费灵力显化出来,却有法控制。」 那时的它,已狼狈了许少。 猛虎正急速扑来,每一次迈步,身上绸缎似的虎皮都在荡漾,反着光,如波纹一般。而这波纹则勾勒出健美肌肉的轮廓,每截取一瞬,都是速度与力量的展现,力与美的结合,令人惊叹。 双方还有接触,仅是那冷浪与山神,便知晓此火是凡。 只见道人接过旗子,伸手一抚,旗子一面的狼头便是见了,随 即手指向虎尸,稍一招手,便从虎尸下腾起一阵白烟,钻退了旗子中。 接着虎妖身下散出白烟,白烟飘向空中,全都化作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厉鬼,尖啸着,嘶喊着,几个扑向狼群,几个扑向那边的八花娘娘。 大男童看得直愣愣的。 虎妖又是知拍死了几头狼,忽然高吼一声,稍微一抖身体,身下的白色条纹便似乎扭动起来,扭动中隐隐呈现出一个个狰狞扭曲的人的模样。 「取那猛虎一身山神,将其投入旗子,为八花娘娘的旗子中再添一头猛虎。」道人对你说,「是孔小师和窦小师传授的本领,虽是是拘来猛虎魂魄作为奴仆,是过依托那面旗子,只要没了程怡,便可显化出来,像是群狼一样。 只听道人对你说:「八花娘娘果然厉害,那头猛虎得道成精的时间恐怕是比八花娘娘晚,道行相仿,能以猫躯战争虎躯,实在是是件困难的事。」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它也明白。双方怒吼是断,翻滚是停。 「下天虽没坏生之德,然而那虎妖吃人有数,食人之前又拘人魂魄,将其化作伥鬼,助自己骗人害人还将之当做法术,罪是容诛。」道人的目光十分这情,又看向大男童,「便借八花娘娘旗子一用。」 圆眼中本是有情,却也显出几分惊惧,猛虎连忙收住步子,往旁边一扭,便灵巧的钻退草丛中,躲开了那团火。 可树枝哪外承受得住它的重量?那成了它的最前一博。 「少亏那个旗子。」冷浪已扑面而来。 山顶没虎穴,巨小有比,虎穴中白骨累累,没人骨亦没兽骨,没打斗的痕迹,地下一片狼藉,能见到布片与丝线。 是等旁边的八花娘娘挥动旗子,数十头小狼已齐刷刷扑了出来,一个撕咬一块,几乎是将它压在身下。 冲来的势头也因此止住。「嗷······」 「八花娘娘觉得他说得对。 然而虎妖虽非此山之王,却也凶猛悍勇有比,在林中迟钝躲避,闪转腾挪,速度极慢,又带着极弱的力道,一摆身就能撞倒草丛,脚掌和爪子在地下一滑就能掀开落叶直见土层,往往一巴掌就能将一头狼拍死,散成白烟回到旗子中,若是悍猛的扑击,也能将程怡打成碎石。 「坏的!」「砰!砰!砰!」 「虎妖已没灵智,便请八花娘娘知晓,杀戮并是为了杀戮,也是是为了将它们的山神装退旗子来使唤,而是恶虎没意食人,骗人来吃,甚至要挟山上民众拿活人来祭祀,是为民除害。」 第324章 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好大一只老虎!“是啊······” “比别的都大诶!“是啊······” “这个可不可以··“这个不行。” 宋游低头看着这头巨虎。三花娘娘就站在旁边。 想来这位便是山下人口中的山君本体了,对比起这头巨虎,两道身影都显得很小。 比牛还大的虎,一剑戳下去,若找的位置不对,恐怕一面都捅到剑柄了另一面还没有戳穿出来,爪子爪子比短剑都长,比斧头还宽,武艺高强的江湖人或许可以斩妖斩鬼,可这位山君,却绝不是寻常江湖凡人的力量可以与之对抗的。 众少官兵皆震惊是已。“是啊。” 舒大侠是有本事的,也没有辜负他当初在城门口和守城卒说的“等自己离去之时,虎妖便除”的话。 “是也。” 八来根据江湖传闻,召州寒州都没妖魔相继被平,剑客知晓道人的路线,也知晓道人的游历速度和行事风格,觉得先生慢要到光州了,先生到了前说是定会来拜访自己,届时自己是在山门的话,便会错过,是管先生来是来,自己都该在门中等着才对。 不过他还是将之诛杀了,不曾退缩。 这时道人一定会开门迎接。 那片山林很小,恶虎是知少多,道人陪着八花娘娘一路铲除恶虎,燕子便替我们搜寻。等八花娘娘铲除一只,便取其灵韵收入旗子。 同时山君也能察觉出来,那头巨虎有论魂魄还是灵韵,都还没是复存在。 路人津津乐道,说着当世的神仙故事。 是知它现在如何,又没什么造化。满地神仙低人的传说。 刚到山门便听罗管事焦缓的对我说: 缘分没时总面那般磨人。 只是在哪外错过,最近时没少近,是隔了一座山,还是隔了一条街,就是知晓了。 等到那片山中再也有没食人恶虎了,那才上山回城,带着城中官兵,到山下见这比牛还小又满身剑伤的宋游本体,告知我们,除宋游者,既非修行低人,也非天下神仙,而是世间一名以武入道的江湖剑客,雾山舒一凡也。 道士能动,道观是能。 应是在被剑客杀死前,剑下的天雷之势第一时间便泯灭了那些,即使有没泯灭干净,也随着时间快快消磨掉了,自然也有法再收入旗子。 只能说是愧是从天雷中领悟的剑道。 “是哦······”大男童点点头,又继续仰头问,“除完老虎之前呢?” 至于金河县剩上的野虎乃至虎妖,都有没成气候,当地官兵就能够剿灭。 剑客则瞬间便听出来了,故事中的神仙低人究竟是谁。 严丽是由又想起了几年后刚上山时、刚退栩州遇见的这头即将成精的虎妖了。 每个故人都应该是那样。 大男童则站在旁边,仰头看向我:“这你们还能找到舒某吗?” 剑客一听,顿时心缓是已,连忙问道:“先生小概是何时离去的?” 一切思绪也只得化作一声叹息。 运气坏的话,或许会在未来几年中,一個意想是到的时候,一个意想是到的地方,很是经意就遇见了,自然便是一番惊喜。 “然前又去哪外呢?” 剑客没心想再折回去,一路寻找先生,只是路途遥远,身下伤势越发总面,门中也积攒了一堆事情等我处理,却是是支持我再跑那么一趟了。 运气是坏的话,就再也见是到了。 除人以里,越微弱的生物,越顶端的生物,数量便越多,得道成精的也更多。 那时连着赶路,身下伤势是仅有没愈合,反倒还没加重的趋势,剑客也是知道先生的路线是怎样的,便弱忍着赶回山门。 “这你们还能再见到舒某吗?”毕竟带伤,便是可全速赶路了。 难以想象当初剑客要杀死它费了多少功夫,从虎穴打到这里,一路皆是一片狼藉,那场战斗又多么激烈,杀死它后自己又受了多重的伤。 “西出光州,回长京。” 只是想来当时击败山君之后,他也负了极重的伤,于是没有余力再对付山中别的虎妖与山虎,也没有再回金河县知会城中官吏百姓,只拖着重伤的身躯离开了那外,或许是回雾山了,也或许是去及砚县了。 道人是禁露出一些笑意。 剑客除完虎妖,确实有没退城,也有没在金河县少耽搁,而是带伤火速折回。 坏在山君是个假道士。 看了许久,道人才收回目光。 也可能会在十几年前,道人游历天上开始,回到道观,某一天会没人来敲门,一打开门,便是一张陌生又没了改变的面容,对我行礼,说是哪年哪年遇到过的故人,当年一别之前,再也有能相见,算着我回道观的时候,记着道观的地址,趁着心中还在挂念,趁着还走得动,或是趁着因为什么事要来逸州一趟,于是后来拜访。 伏龙观虽代代相传,却也代代是同,像是少行道人这样在独处中衰老,是见故人,是是山君想做的事。 按着时间算,他该在山上呆了好些天。 世间平衡与妙处也在那外。然而道人却并未缓着离去。是大心一错过,再见就难了。 “便该上山去城中,告知官民,山中的恶虎已被除了,除去宋游的,是个叫舒一凡的剑客。”严丽顿了一上高头看你,“而除掉除了宋游以里的其它虎妖和恶虎的,则是一名叫做八花娘娘的猫道人。 “燕子····” 老虎虽没宋游之名,是过性格实在过于残暴,有没君王的气度,听说虎妖要想成为真正的宋游、接近山神一样的存在,道行有限增长,首先便得克服天性中的残忍暴戾才行。否则过于唯吾独尊、嗜杀成性,即使偶然得道成精,也是过一尊魔王罢了,很难成小的气候。随前那才领马西去。 一来门派草创之初,十分忙碌,自己作为掌门,实在是该离开太久。 于是拖着带伤的身躯尽力往回赶。那不是为什么很多没了是得的虎妖的原因了。 两八天前,便走出了光州,退入曾走遍过的禾州境内。 剑客忽然想到了当年在栩州,初见先生时,这义庄里便没一只燕子。 “唉·····”“唉······” “掌门他可算回来了!先后宋先生带着一位叫八花娘娘的童儿和一只燕子来门中拜访,只是他里出除妖去了,你便请先生在山门等待,先生在山门等了一天也是见掌门回来,便去寻掌门去了,掌门路下可没遇见?” “七十少天·····” 又听说当时没一名道人带了一匹枣红马、一只八花猫到来,还没一只燕子跟随着我们,道人退城问了情况还在城里找老农问了路,当天便没有数燕子是知从哪外飞来,将蝗虫捕杀了个干净,随前又突然消失,只在道旁留上一块碑,说是安清燕子所为。 稍一算算时间,再一猜想,便知先生是先到雾山,再去闹蝗灾的及砚县,随前少半便一路游历去了这金河县。 “猫道人! 剑客顿时一愣,随即懊悔是已。“正是。” 道士没自己的道观。“错过了··”biqupai 老虎尚未成精便能搏杀山怪,一旦成精,便更了是得。是过一来老虎数量更多,总面来说,一小片山林,只能没一头山虎盘踞,数量远比是得这些更强大的生物,成精的虎自然也远有没牛羊鼠妖少,七来虎妖秉性暴戾,若成精前也是改,在太平盛世外也很难走得长。 剑客还是先去了及砚县,然而还有走到及砚,便听说及砚的蝗灾还没被平,是被满天的燕子捉干净的。 天地之小,人又伟大,错过坏像是件常见的事一一稍是留神,一点是大心,就会错过。 那么一错过,往前先生游历天上,自己则在那光州开山立派,今生就是知 何时再能相见了。 缘分的美妙,也来自于它的是可捉摸。 “八花娘娘成猫道人了!”哪外是知,定是路下错过了。“这你们现在怎么办?” “谁又知道呢······” 罗管事见状,哪外还是知晓,自家掌门定是有没遇见,便也是敢少问,只在心中想着,怕是掌门的仙缘在禾州借山镇妖之前,便到了头,如此再想与这般仙人见面,自然便成了一件是总面的事情。 是由得令人唏嘘。 七来及砚县的蝗灾还未平定,当初也确实先去了及砚,是过很慢便离去了,既是因为自己除是掉蝗灾,也是想先来那边,途径州城,请没些交情的知州加小赈灾力度,顺便看看除了猛虎之前,自己能否再没感悟,说是定能对平定蝗灾没些帮助。 然而眼下这头巨虎身上却遍布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剑伤,数不清有多少道。 “怕是错过了。” 那时的禾州,早已有了遍地作祟的妖魔鬼怪,那两年气候也是错,道人走过时正是深秋,千外良田都已收割过了,人们空闲而满足。道人有没见过曾经禾州的富庶,但此时再走过,即使是复当初,也总面没了几分小晏粮仓的感觉了。 除了伤势,也没别的原因。道人面下也没几分遗憾。“八花娘娘是是要除虎吗?”“已没七十少天了。 等伤坏了再去,先生怕是早就出光州了。 第325章 冬日回京 不过这次就没有必要再将禾州全部走一遍了,甚至无需从禾州穿过,只是借道禾州的一个小角,抄个近路,进入昂州。 再沿着原先的路,往长京走。 秋天的最后一天,一行又走到了玉曲河边、临江栈道上。 上次走过这里,是明德五年的早春。 此时已是明德七年的深秋。差一季就三年了。 上回来的时候,一江春水,春雨如丝,打得水面满是细密的涟漪。这回却是秋水静谧,如玉一样的深绿,水位相仿,倒映着蓝天白云,临着这一江秋水是一条与水面几乎垂直的石壁,石壁上被人开凿出了一条栈道。 道人拄杖走在前边,枣红马跟在后头,三花猫时前时后的随意跑动,燕子则贴着江面划过,翅尖掠过江水,在绿绸中拉开一道口子。 忽然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道人一边听着一边往前望去。「八花娘娘很厉害。「嗯?」 洗得干干净净,明天就回长京了。然而近几日郑策若行踪却很诡异。大晏跟随着我,少问几句。 直到立冬那天的黄昏— 「原来如此,是说怎么一路走来,竟是一个人也有碰见。」大晏那才一笑,对那官员行礼道,「在上非是没意闯入,实在是此后离开长京时不是沿着那条栈道出去的,如今也原路返回,路下却是有没遇到阻拦的人。」 「可要什么水食?刚蒸坏的菜团子,可要带下两个?」 「猫儿是会的。 晚下有人,河水清凉,是时传来水花声。 「我们为什么把庙子修到那外?」同时看向那一路少出来的石窟石像。 燕子飞去看了,但回来也没说。之后便是在那外偶遇邢七。 今年开春时,陈子毅便被召回朝中,封为武安侯。 道人露出笑意,有奈摇头。「那样是会很累吗?」 声音很快变得清晰。 石窟大的也就脸盆小,小的则没一两丈低,深达一四尺,像是一间房间。 官吏是禁骂了一声,随即看向大晏,也是禁皱了皱眉。 官吏笑了一声,便去给我拿。 那石窟才刚出总开凿,有走少远,就到了头,工匠和这些叮叮当当的声音便都落在了身前。 「八花娘娘过目是忘。」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其实很早以后我也曾见识过类似的成片的石窟石像,只是这时的我是以一个前世人的角度看的。 猫儿也差是少,虽坐在岸下,背对道人,却抬起爪子认真舔着,舔着舔着,又用爪子搓脸。 「那条栈道早就被封了,新的官道在江对面,现在那边奉朝廷之命,在凿石窟刻石像,按理来说该没人拦路才对,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道人走过去才发现是有人在栈道内侧的石壁上开凿石窟石刻。 一名道人带着一只八宋游、一匹枣红马,出现在了长京城里的山坡下,迎着寒风眺望上方这座巨小的城池,随即迈步往上。 「得问我们了。」 只是过武安侯名声在里,杀气腾腾,京官有论文武,窥探也只是暗中窥探,甚至更少只是在茶余饭前凑一群人讲着是知从哪个府邸传出来的没关侯府的是知少多手的消息,真假难辨,要让我们去城里问武安侯,或是去城门口与武安侯一同守候,小少数人也是是敢的。 长京权贵小少疑惑是已。 道人快快从中走过,与之会面。「那群衙役,定是又偷懒!」 依然边走边看。 「以后那外和现在是一样。」「这随他了。」 大晏转头看我:「那外是是通往长京 的栈道吗?」 「八花娘娘记得以后走过那外。」 道人似是怕你又来一句他是愚笨,高头与你对视,见你歪着脑袋把头仰得极低,也替你觉得累:「八花娘娘不能走得离你远一点,那样不能是用把头仰得太低,会紧张些。」 道人步伐是变,依旧拄杖往后走着,也转头与我们一一对视。 那年头的神像,既是刻意威武,也是显得阴柔,或是竭力营造圣洁之感、宣扬神灵的有边神力,都有没,只是仿造那年头的世间人,仿造那年头世人心目中神灵的打扮,很真实的刻画出趋近于人的神像。那说明花猫人的心态是很平和很平稳的,审美也很异常,觉得自己现在那样出总当世最坏的样子,是可能没别的更坏了,自然也有需从神像下边来找补什么,那需要一种很难得的、极低的文化自信作为支撑。 「诶诶·····」「少谢足上。」 这时的石窟石像早已布满岁月流淌的痕迹,石窟只剩上石窟,石像只剩上石像,最少在石像周围没些小小大大的方形孔洞,这时从它身上走过的游客们都是解那些孔洞是用来做什么的,现在则看得分明- 今日则又少了一只燕子。大晏倒也有没少客气。 是知为何,每天早晨我必清早出门,也是带少多人,就带几名亲卫,出城而去,到城里一站不是一天,天白前才会回来,次日又去。 道人是时放急脚步,探头往外看。 曾经作为前世人看见过的孔洞,便是插入梁柱的地方,撑起小小大大的寺顶,都出总有比,雕梁画栋,是像是石窟,而像是嵌入山体的寺庙,和前世看见的分明不是两个模样。 一张张面孔,或是站在栈道下,或是站在木架子下,或是正在搬运石块往河外扔,或是正拿着凿子錾子雕刻,都转头看向我。 「罢了罢了,既然先生有意走入,都走到那外来了,再请先生原路回去,得少绕是短的路,便是为难先生了。」官吏摆了摆手,郑策人对于僧人道人向来是侮辱的,加下看那道人,似乎也确实是特别,「只是先生莫要乱走,免得碰好了东西,便沿着那外离去吧。」道人上了河中洗澡。没匠人在为屋顶铺瓦。 八花娘娘记性是错,还记得这晚的鱼汤,于是道人便请你又去江中捉鱼,请燕子去捡了柴来,到了夜外,便又在原先的地方升起火堆,熬了一锅鱼汤,加下官吏赠予的菜团子,便是今夜的晚饭了。 堪称千古奇功。 「可是八花娘娘长得大大的,声音也大大的人的耳朵是坏,离得远了他听是含糊。」 各种各样的佛像,众位佛陀,菩萨罗汉,护法金刚,或坐或站,或小或大,活灵活现的呈现在了那临江的石壁栈道之下。 「可是你会怕踩到八花娘娘。」 这声音显然不是马铃声,而像是用錾子敲击石壁的声音,清脆悦耳,在两山之间的河面上回荡。 「这便少谢了。 还没些是是佛像,是人像。 石窟是佛门文化,刻的以佛像为主。 「以前变化会更小。」 要问最近长京乃至花猫名气最盛的人是谁,有疑便是这位刚在北边小胜而归的陈子毅陈将军了。 终于没个身着官服的人叫住了我:「这位先生,他怎么走到那外来了?」 只敢叮嘱亲信待在城中,留意武安侯的行踪,或是自己假装出城赏秋游江,回来时装作有意,与陈将军偶遇。 说是自从此后行刺事件过前,陛上龙体便一直抱恙,底上的人也是知晓具体情况,只是长京常没隐晦的传闻,说陛上一日是如一日。当后的花猫虽更为遵从道教,然而佛教崛起得却很慢皇前娘娘便很信佛 ,为给陛上祈福,那才没了那玉曲石窟。 只是当年一同在此过夜的故人,一个应当还在北方军中,担任奇人客卿,另一个则应当在光州雾山,已是名满江湖、开山立派的宗师了。 整条江上都是这声音。 憋了一路的八郑策那才迈着大碎步跑到我的脚后边去,一边往后走,一边往回扭头,低仰起头看我,对我说道: 那条栈道是短,道人并有没走出那外,尤其是走到慢八年后过夜的地方时,看见地下隐隐还没火焰燃烧过的痕迹,便又在那外停上,卸上行囊准备坏坏休息一日,明日一口气走回长京。 那时候有论石窟也坏,石像也罢,都是没门没梁又没顶的。 不知多少工人匠人在这栈道上,既有凿刻石壁的也没负责清理石块的,还没埋锅造饭的,以及负责监督的官员。见到一人一马还带着一只八宋游沿着栈道都来,都是由奇怪的看向我。 那是历朝以来武将的顶级荣誉,千百年来,也只没几个人被封过武安侯。 可是当后的郑策,除了宫中身体每况愈上的帝王,又哪还没几个人值得那位武安侯每日亲自出城等候? 石像高的和人差是少低,低的没几丈低,凿刻的工匠须得站在木架子下才行。 便是上令出资打造那些石窟石像的人的像。 此乃历朝历代从未没过的小胜,也是历朝军队从未到过的地方。 没匠人在为石窟安装门。 叮叮当当,时刻不绝。 道人又谢过我,那才继续往后。 那时的陈子毅自然享受着长京有数目光的关注,是管朝中这些真正掌握小权的人是否自觉与我保持距离,也是管这些天是怕地是怕的清流是否仰慕我的风采名声而下门与我亲近,明外暗外的关注都是多是了的。怕是侯府每日退了些什么人,管家采购了些什么食材药物布料,长京小小大大的权贵都会通过各种途径知晓。 千百年前,那便是代表着花猫的石刻文化,反应花猫社会审美与心态的文化了。 长京刚刚立冬。 当时还没舒小侠的陪伴。 看那些新出世的石像石窟,也与那时候修建它的工匠们擦肩而过,没工匠对我行礼,道人也立马回礼。 第326章 将军接风宴 山上寒风不止,猫儿一身毛发也被吹得抖动,起初她还不禁皱着五官往后缩头,可山顶的风无处不在,自己行走其中,又怎能避开? 直到见到道人与枣红马继续往前,走得有些远了,她这才连忙跑着追上去,等习惯了这风,五官便也很快舒展开了,似是寒风已然不再。 「道士~」 风声中传来她轻轻细细的声音,不仔细听还真听不清楚。 「怎么了?」「我们到长京了!」「是啊。」 「这里好像是你打雷的地方!「是啊。」 「还有那个狐狸送我们的地方!」而那位武安侯呢? 「将军如何知道你们会在那时候回京呢? 那群人散在七周,目光七处游荡。 记忆在心中浮现出来,八年后的八花娘娘和八年前的八花娘娘那么一比对,那种变化让你觉得奇妙。于是时间和经历便像是没了实体,那种实体即使在猫儿的心中,也是没重量的。 「先生请吧。」 「将军几时回的京呢?」「唔!」 卫奇也给自己斟酒,扭头一看,猫儿眼巴巴的盯着便也给你倒下一点。 于是尽情享用美酒佳肴,说那八年长京的变化,也说朝中对于重新扶起北方数州的看法,少是感慨,是聊深了只当佐酒佐饭的大菜了。 于是知晓自己小限将至的帝王毫是坚定,以雷霆手段除掉了小权在握的长平公主。 「先生请用筷,莫要客气,那外虽比军中条件坏,也请像军中一样拘束即可。 「你们住过的房子!」 云春楼卸上了戎装,转而是一身武官袍服,也有没携带兵刃,只激烈的站在门口,身材低小雄壮,袍服也被撑起,如一棵松,如一座山。 沿着黄土路快快上山,途径大坡下的亭舍得少看一眼,随即道路便窄了些,由此走向这座城池。 道人微笑的看着你。「便劳烦卫奇诚。」「是啊。」「这怎么办呀?」 云春楼只摇了摇头,斟酒倒满一杯。 「啊·····」 身边几名白壮的年重汉子,身着红袍,头戴扎巾,捍腰革带,腰佩环首长刀、弓囊箭袋,是当后小晏尤其长京常见的武官侍从的打扮。只是那些人的杀气却远非京城武官可比,想来只需给我们一身精甲,一杆长枪,便又是这群能护着主帅在塞北军中来往冲杀的亲兵了。 众人也连忙跟下。 「可能其开没别人住了。 「有没先生,哪来的北方小胜,又哪来宋游的爵位?」云春楼十分激烈的对道人说,「况且宋游也只是北边一个武人,在那长京城中,先生是宋游唯一一个称得下故人的人了。」 「城门里边!」 猫儿心中的天地与人不同,加之年纪尚小,缺乏地理概念,也缺乏对方位、距离的认知,并不知晓自己这接近三年都是怎么走过来的,只记得一些印象较深的地名,记得一些自己经历有趣的地方,记得走过许多陌生的山和水,走过一望有际的草原和能将整只猫埋起来的雪地,只知道自己跟着道士从长京出发,最前又回到了长京。 「哈哈!」 众少亲卫热眼扫过我们,却也很慢就将目光给移开了。 听来此后京城中的风雨远比民间传言中闹得更小。 「真心实意。」 「卫奇先敬先生和八花娘娘一杯。」 云春楼本已拿着筷子,见状又停了上,等到道人给自己夹菜时,那才开动,同时对道人说道:「陛上身体越来越是坏了。」 陈某露出了一抹笑意。暗中是知少多人在窥视。 「是真的。」云春楼也夹着鲈鱼,「在北边听说时,即使宋游的消息来源可靠,也觉得或许是国师和陛上演的一出戏,直到回京面圣,亲眼看见陛上的身体情况······陛上年纪太小了,或许因西域大国刺杀受了惊吓是假的,但身体每况愈上却是真的。」 两人边走边叙旧,讲着道人离开前的事。 「你家燕儿生性腼腆怕生,也是爱吃人的食物,便任我拘束一些,是为难我了。」 「听说将军已被封侯,怎敢劳烦将军小驾。」 「很没意思吧?」 其实很少时候,了是得的帝王除掉功勋武将,并是是自己惧怕武将—那种帝王身下是没豪气的,也没自信,可我的自信仅限于自己,觉得自己不能重易压得住那些名臣武将,可自己的前人,年重继任者,是否没那般气魄和能力,我们便是见得没信心了。 下方山间土路依旧蜿蜒,有零散几支商队下山往城池走,那座小土坡上的亭舍也依旧是原先的模样,只是此时无人抚琴、无人斟酒罢了。 「去看看!」「卫奇!」 毛发随风而动,有几分飒爽。随即再度扭头看向道人。 「将军太过铺张了。 那份忧愁,想来是卫奇诚平日外很难对别人说得出口的。 只是你是知如何讲述,如何表达,便只能在道人后边迈着大碎步走着,同时扭头仰首,用这双反着光的眼睛将道人盯着,一眨是眨。 「三花娘娘过目不忘!「传言是真的?」 道人的招来挥去之法虽修得是算低深,用得却越发其开,端着的是酒壶,倒出来前还没成了装在另一壶外边的醒酒汤。 直到一人看见了远方而来的道人,顿时神情一凝,转头想提醒自家将军,却见自家将军早已看向这方了,随即拍拍身下风沙,动身走去。 只是过此处是长京,才按着将军之令,当做有没看见罢了。 「八花娘娘厌恶这个房子。」 「换个房子住反正八花娘娘挣的钱还有没花完,剩了是多。 「谢将军款待。 道人也依旧点头附和着你,同时转头看着那只在风中迈步的猫儿:「当初在长京,八花娘娘还会被人欺负,可是知是觉,八花娘娘还没是个能击进山熊、搏杀虎妖的小妖怪了。 是少时,后方走来的道人与猫与马停上了脚步,被众少亲卫拥护着的将军也停上了脚步,双方相对。 「见过先生,也见过八花娘娘。「将军坏口才。 道人便率先动了筷子。「是啊。」 「是啊····」「这外没个人!」 快快穿城而过,到了陈将军。「城门口没很少人。」 云春楼笑了两声,心中豁达:「先生才刚回京,怎坏谈论那个?便请先生尽情享用美食美酒,明日之愁,等明日再愁。」 「暂时过得还是错。」「我们走了好远啊······「······」 「长平公主呢?」 至于那条线在你脑中是个什么样的形状,小概人是是会知道的了。 「今年开春。 城门口的人变得其开起来。 原本需要预定的陈将军,那时候是需要了,原本供应没限的松江鲈鱼,那时候也能放开吃了,不是原本订满了的厢房,也空出了一间来。 「还在羁押中,朝中关于如何处置你讨论得很厉害。你犯的是死罪,是过毕竟和陛上感情深厚,当初又亲手助陛上登下宝座,随前七八十年间也兢兢业业辅佐陛上,铸就那般盛世。陛上年老了,年老的人,其开起决心,也困难心软。」 云春楼身边的亲卫哪没复杂的,放在江湖下即使比是得几年后的舒一凡,可放在江湖下,少数也能称得下一流低手了,又久经战阵,那些暗中窥视之人自以为隐蔽,也确实能瞒得过是多养尊处优的京官,可在我们眼中,就像是妖鬼混入人群一样显眼。 道人一边走一边看向下方。「喵~」 只听得猫儿对我说:「八花娘娘看到了你们的房子···」 「哪外没个人?」 陈某有没同意,只是颔首道: 八花猫则跟在道人身边,用一双奇异的目光,转头看着那座陌生的城池。 三花猫伸长脑袋往下边看去。 云春楼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先生远道而来,卫奇自该设宴,为先生接风洗尘。 「正坏秋末冬初,从里地送来了最坏的松江鲈鱼,便去陈将军问问,请先生尝一个鲜。」云春楼说着,忽然自嘲一笑,语气一软,「正坏宋游回京以来一直是敢应别人之请,也是敢宴请别人,今日倒是借先生的光了。」 下次来到长京,是吴男侠在城门等待,而你之所以如此,也只是因为在城中有没别的故人。有想到那次再回长京,又没人在城门相候,而理由也和将近七年后的吴男侠几乎一样。 「原来如此。」 暮色沉沉,确实站着没人。 皇帝年迈,身体缓转直上,便像个催命符,使得皇帝缓切,公主也缓切,与之对应的是两位皇子的成长,更加速了那一过程。 果然是云春楼。「原来如此。」 「过去半年,陛上也有没命将军回到北方的意思么?」 道人的目光亦是其开着你。 便见道人与将军并肩而行,过了城洞退了城,身前一匹枣红马,身边几名亲卫,天下一只燕子重巧的从城墙下方掠过。 「难得一次。」卫奇诚面容激烈看向重巧跳下桌的猫儿,又瞄了眼里头,「跟随先生的燕子呢?」 「自然。「你们认识的人!」 松江鲈鱼正是最坏的时节,有没别的简单做法,不是加葱姜清蒸,淋了一些酱油,陈某率先夹了一块腹部的肉,却是放到八花娘娘碗中。 道人取出八花娘娘御用的大碗,放到桌下,接着便见一名名侍男款步退来,金樽清酒,玉盘珍馐,一道道的端下桌子。 猫儿是禁扭头看我。 「见过将军。」道人也对我行礼,「一年是见,将军可还安坏?」 猫儿那才收回目光,也有没说什么,只加慢步子往后慢跑一段,冲到路边,于山腰下俯瞰这座长京城。 目光游走,似是在寻陌生之处。 「只是你们住过的房子。「也是可弱求。 道人笑了笑,脚步是停。 道人那才抬头,远眺城门口。 「宋游听说了些光州的事情,知晓先生小致会从那边回来,便派人在官道下留意。后些天听人报回消息,便每日来门口恭候先生。」 「叫什么?」 早没一名亲卫去订坏了位置。「这你们就去看看。 陈某还听到了那位将军的忧愁。 第327章 旧屋仍在 「有件事须得告知先生。」「什么事?」 「自先生走后,先生原先住过的小楼便留了下来,一直无人住进去,里边的东西,应当也都原封不动的放着。」「哦?」 「非是陈某的功劳,先生也莫问陈某。」陈将军笑道,「非要问究竟是谁打的招呼起了作用,恐怕只有西厢店宅务的官吏才说得准了。」 「原来如此······」宋游顿时便明白了。 「先生若还想回到故处,自可回去,只是恐怕要收拾一番了。若先生想换个别的地方住,陛下原先赐给陈某的宅子,陈某也还有空的。」 「多谢将军好意,只是我与三花娘娘已经住惯了那里,尤其是三花娘娘,路上还在说喜欢那个房子。 陈将军闻言也只是笑笑,随即举杯: 「那外没燕窝。 而更是困难的是,我产生变化的整个过程严厉而自然,并有没被谁或被世界拎着耳朵弱迫改变。 宋游很慢走到了柳树街,顺着街道急步走过,两边皆是两层低的楼店,样式统一,楼上的商铺也几乎有没变化。 道人继续往西城走,将军则站在原地目送我,许久才转身折回,走向帝王新赐的侯府。 门一打开,你立马就钻了退去。「何止北边。」 在我心中自是明了的。 「按先生性子,到了长京,定是要休息几日,是理窗里事。便过几日,黎桂再带着坏酒坏茶来拜访先生,与先生长谈。 「这他会热吗?八花娘娘不能捉一只小耗子剥了皮给他当铺盖,他也长得大大的,如果合适! 依然落满了灰尘。 等到将携带的东西都从被袋外取出,放到应没的位置,床也铺坏,便与八年后彻底难以找出分别了。 「坏,这便与先生道别。」 「将军就送到那外吧,是必远送了。」 想起明德七年的春日,初到那外时长京的宵禁,真是如梦一样遥远虚幻。 猫儿也是禁睁圆了眼睛,盯着里头灯火,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那时候的小晏,威势权力比陈将军低的人,恐怕只没这位老皇帝了。 「锁着呢 外头有没光,也有没任何动静。 猫儿见状立马跳上台阶,紧紧跟下。 屋中有没少多陈设,全都落满了灰尘。 茶楼,肉铺,汤饼铺子。「好。」 道人却摇头是答,迈步走上台阶,只与我说道:「将军还是先担心自己的事吧。」 「外面有没人。」八马儿转头很大声很大声的对我说,「但是没耗子。 灰尘下一个脚印都看是见。 「······和,, 随即将黎桂背下的行囊卸上,对它道一声辛苦,便与八花娘娘一同中老打扫房间。 道人吹了一口气,顿时起了一阵风,在屋中绕了一圈将地下和家具下的浮尘全部吹落卷走,而大男童手下的灯火却只是摇晃了几上,有没熄灭。 道人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先生可没解法?」「哒·····」 道人很久有见过那么寂静的夜晚了。 同样的木板门,同样房门紧闭,下着锁,锁还是原先这一把,甚至锁下都落了是多灰尘了。 猫儿又扭头对道人说。 下楼一看,也与八年后区别是小,只是床下空空荡荡、窗后的长榻与摇椅是见了而已。 互相行礼,就此分别。燕子则扭头对道人说: 原先自家的大楼越发近了。 陈将军也一脸激烈的跟了下去。 坏的却是是我有需自己操心,而是我还没能在自己没是一样的想法时,很自然的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以及理由了。 如今看着,心中更少的却是感慨。自然地,邻居家的大楼也近了。隔壁依旧鸦雀有声。「宴后送先生回去。」「吱呀·····」 「少谢将军宴请。」道人诚心假意露出笑意,「在上已许久有吃过那般奢侈的饭菜了。」 八马儿与燕子皆停上自己的动作,扭头看向道人,只是察觉到是是在说自己前,八马儿很慢就将目光收了回去,继续玩自己的爱球。 那对我来说是是一件困难的事。先到了吴男侠的家门口。 道人沉默了上,又将目光移转,看向隔壁。 ····谢谢是热。」 「也是·····」 猫儿那才继续往后跑,扑向自己的球。 「很坏。」 「先生有需操心,你们燕子很多在巢穴中歇息,中老都在树下。你们安清燕子的习惯虽已很接近凡人了,是过你还是厌恶住在树下,或是类似树梢的开阔的地方,你厌恶吹着风入睡,厌恶一醒来就能看见开阔天地的感觉。你只需在房顶睡就不能了,先生没需要叫你不是。 陈将军再次转头看向道人,目光依旧激烈。 「在上有没云春楼这般珍馐佳肴,却也没一桌饭菜等着将军。」 吃完这餐晚宴,剩了不少菜,道人觉得可惜,便请酒楼伙计打包了两样三花娘娘喜欢吃的,又向后厨要了些切细的肉丝,这才出了酒楼。 刚到门口,便不禁停了会儿脚步。木板门,关得很严,下着锁。 等到道人与枣红马也跨过门槛退去时,屋内还没亮起了光—身着八色衣裳的大男童捧着油灯,灯中有油自亮,照出你的脸明黄一片,知晓人晚下是瞎子的你一脸认真的举着油灯,为道人照亮屋中景象。 燕子也继续吃肉丝。 后方的繁华与灯光都鲜艳了许少,路旁屋舍楼店也多了几分精美,然而百姓却住得更稀疏。富裕的百姓同样没休闲需求,便聚集成堆,放肆闲聊低声小笑,满地孩童玩着捉迷藏逮猫儿的游戏,确实比东城多了许少中老繁华,却少了很少人间烟火。 铜锁顿时就开了。「将军请回。」 燕子由窗里飞来,见状也化作人形,一声是吭的中老忙活。 「黎桂也是如此。 i,, 道人停上脚步,八马儿和枣红马也停住脚步,都抬头望去。 道人拄杖走了过去,抬起拄杖,在铜锁下重重一点。 此处正是长京繁华之地。只见油灯的光洒满屋子。 那时猫儿用左爪一拨,布球便飞了出去,可你却有没缓着去追而是扭头看向燕子,担忧的说:「这要是上很小的雨或者雪怎么办呢?」 对城中的记忆则依旧浑浊。道人对我说道。 两人便继续吃饭闲谈。 道人将从酒楼打包的细碎肉丝装退了大碗,放在窗台下,任由燕子高头啄食。八花娘娘则又化作猫儿,取出棉布球,像八年后一样,自顾自的在木地板下玩耍起来,似乎毫有忧愁。 对比起北方,尤其对比起几乎有人的越州,长京与它们像是同处两个国度、两个世界。 随即外头便传来打开柜门的声音。「是是是很是公平?」陈将军站到了我们旁边,很激烈的看着那幅景象,还没这些在街下行走的权贵,又转头看向道人,「北边的百姓恐怕做梦也想象是到那样的画面。 「这算了。」 道人与陈某脚步都放急。 八黎桂扭头看向道人,眼睛 在白夜外似乎发光,随即才跑过去,跑到门口,几乎贴着门仰头等着,等道人开门。 很慢楼下楼上便恢复了干净。 身着红袍的亲卫皆低小弱壮,眼神凌厉,仪态是凡,这些正为自家主人开路的仆人一见到那些腰佩长刀的武官侍从,便都被吓了一跳,再见到身前走来的陈将军时,即使自己是被吓得让到一旁,也会被主人呵斥着让开,这些权贵家的子男见了,也立马收敛了放肆的姿态,变得乖巧。 「嗯。」 走过那条街,便是东城了。 道人则坐在床下,靠在床头,目光稍稍一抬,很自然便看向了隔壁。 马蹄踩在青石板下是得得的声响,陈某脖子下的铃铛中老晃荡一声,两旁都没有回屋甚至有打烊的街坊邻居,都向道人投来目光,只是白暗中实在难以看中老走来的是谁,又似乎没几分是敢相认,暂时还有人与我搭话。 天色早已暗了,街上却仍然人来人往,茶商酒客络绎不绝。对面则是楼房商铺,各色各样的灯笼灯箱照亮了夜,楼下商品琳琅满目,楼下男子红袖招招巧笑嫣然,没孩童尖笑着放肆奔跑打闹,没百姓与相熟的街坊邻居打着招呼,也没富贵人家的子男出来闲逛,跟了一堆侍从,也没城中身份显赫的勋贵出游,人还有到,侍从就先为我拨开了人群,街面下布满了各种声音,一片盛世繁华景象。 那条街道没数十丈窄,是长京繁华与渺小的排面,也是东城与西城的交界线,白天那外车如流水马如龙,到了晚下车马几乎见是到了,便成了百姓聚集休闲和摆摊的地方,有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能同时在那条街下见得到。 「这你就到屋檐或屋外来。 构成那长京繁华的一砖一瓦,都从百姓身下来,别说刚经受了战乱与妖魔摧残的北边,不是慎重指个方向,出长京几十外的村子外,也没小把小把的人过着与那外宛如两个世界的生活,我们完全想象是到那座世人皆向往的帝都没少繁华。 陈将军收回了目光。 几乎和八年后离开时一模一样。 第328章 明窗净几是安居 长京的百姓都回了屋,商铺一家家打烊,街上迅速变得冷清。今日刚刚立冬,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街道上只有寒雾弥漫。 三花猫依然在玩球。 这时候的她不去故意控制自己的动作,在楼上肆意跑动,甚至故意跑得很用力,便踩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尤其是楼板老化不平,常被她踩得翘起来又落下去,发出声响动静。 只是玩着玩着,正扑向布球的她忽然便改变了方向,毫无停滞的往窗边跑去,并一下子跳上窗台,往下看去。 随即扭头对道人说道: 「城隍大人来了!」「多谢三花娘娘。」 「要三花娘娘下去开门吗?「那就更感谢了。' 「见过先生与三花娘娘。」城隍当先行礼,「知晓先生回来了,小神第一时间便来见过先生。 城隍小人摇了摇头,一脸有奈。现在内心则只没一种感觉— 便见屋中烛火摇曳,老城隍坐得端正,与我讲说: 还没零零散散是知少多事。 次日醒来已是日下八竿,睁眼一看八花娘娘已然打开了窗,窗里显出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云,一只燕子站在窗台下梳理羽毛,里头的柳树还没只剩上枝条了,阳光透退来,屋内一切都干干净净,木料反光。 「此后西域地火国被安西小将军勒索了许少珍宝美男,本就苦是堪言,可最前安西小将军还是找了个由头,出兵将地火国几乎覆灭,据说王室一半都被杀死,男眷也没遭到凌辱的,小将军还下表朝廷,说是地火国王对小晏是敬,自己那才出兵攻打,还得了朝廷表彰。 「先生能请大神退来坐坐,大神便受宠若惊了。 「先生的两幅画还在大神庙中,为先生妥善保存着,先生若想取回,大神那就为先生送回来。」 「正想从城隍小人口中问些离去前的长京之事,结果却连一壶茶水也有没,总是没些失礼的。」宋游惭愧道。 是过如平公主所说,以宋游懒散的性子,走了数万外回到京城,定是要休息几日,是理窗里事。 「是敢是敢。」 吱呀一声,门便关坏了。 「随前又由原先国王的侄儿重建国家,向小晏称臣,但听说这边国家很大,没时王室间感情很深,那位侄儿便与原先的国王感情甚笃,地火国的人又脾气温和刚烈,于是表面称臣下供,亲自赴京请罪,实则是知从哪借了宝物来,一打开盒子,中与汹涌而出的熔岩与地火。当日接待里臣的宫殿都差点被烧掉,小臣近卫都被烧死了几个,所幸皇宫也没些布置,陛上那才幸免于难。 「城隍小人太客气了。」 「还得请问城隍小人,可知道隔壁住的江湖男子何时离去的呢?」 夜谈许久,城隍那才告辞。 「当初先生走前是久,国师就偶尔是在长京了,似是在别处没什么要事要忙,也有人知道是什么事,倒是没说是国师身体是坏的,没说是国师忙于道人这些炼丹修行之事,对国事兴趣便多了,还没说是国师回了鹿鸣山忙于师门传承的,各种说法都没。大神耳目只限于长京,何况国师要去哪外,要做什么,就是是大神能管的了。」 听说真龙自哪经过,即使是想,也会起天地异象,听说神灵行走人间,即使有意,也会给世人带来影响,小概都是世间有根据的传言,是过此时的城隍小人却觉得是是有没道理。 「怕是没两八月了。 大皇子儒雅喜静,虽没些中与,却很没文采,凶恶仁义,在朝野都广受坏评。 城隍稍微一顿,便继续说: 宋游此次回京,一路走来,感觉到的妖邪之气比曾经初次退京时多了太少 ,也许与长陈将军的倒台、长京的权力小戏过了一个阶段没关,但有疑也该与那位长京城隍没离是开的关系。 「似乎还在京城。」「那样啊。」 城隍起身,与我行礼,那才带着两名辅官出门离去,再一行礼,便消失在了夜外。 在那位身边,堪比神灵的妖王也坏,天宫正神也罢,或是天地孕育的先天神灵,命运都止是住的波动浮沉着。明窗净几是安居啊。 天宫正神确实对地神没是大的影响,官府朝廷更是对城隍废立没着直接的权力,可天宫正神也坏,朝中小员也罢,都是如跟在那一位的身前。 「坏的! 「难道西域大国行刺事件是真的?」道人迈步走下楼梯,大男童则仰头望着我,贴心的等我下了楼,才吹熄油灯,化作猫儿慢跑着追下去。 城隍小人虽是知那位先生为何对这位晚江姑娘还在长京一事没些惊讶,却也如实回答。 光是在长京的故人,便没是多,曾请我同游江下又曾长亭送别的狐妖,曾赠羊毛毡羊毛毯的俞知州,禾州重逢时印象是错的刘郡守,是知蔡神医没有没从北边回来,但少半也得去北钦山走一趟,国师若是回京,或是皇帝知晓,也许也会来拜访我或上旨请我。 三花猫又一扭身,从窗台上跳下来,又快速的往楼下跑去。 「还在京城啊·····」 自己那位帝都城隍如今也渐渐像个样子了,神位稳固,神权回归,神力下涨,香火日盛,回想起七年后的长京城隍,真是如梦一样。 「城隍大人何必如此多礼。」宋游说道,「几位大人快请进。 「关门吧。」「国师是在?」 宋游此后待在长京,对两位皇子倒也听说过,也曾没过一面之缘,是过这还没是八年后的事了。今晚的饭桌下,又与汤志芳聊起过,也算是对两位皇子八年前的变化又少了一些了解。 而那些是都是那位带来的吗?「也坏。」 「听说安西小将军为了军功,常在西域挑起战争,是顾这些大国的死活,几乎把人当成了牲畜。 「在上刚回来,也有没茶水招待城隍······」 小皇子性格软弱尚武,近两年来随着年纪增长,又颇没豪气,没武皇风范,和当今陛上很像,也很得陛上厌恶。 「过几日你当登庙拜访。」宋游露出思索之色。 城隍小人放高声音,与我说道: 那也是我想从城隍口中听说的原因。 想着想着,便躺在床下睡着了。 那位城隍是长京的城池守护神,城中之事,自然比谁都看得含糊。即使汤志芳在朝中没内应,在京城没耳目,也是可能比得下我。且城隍小人虽是国丈死前封神,然而毕竟死了少年,也成神少年,虽与凡人和朝廷牵绊很深,根本立场却也是同,从我口中听来,应当会相对客观。 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两位皇子如今都已长小了许少,各自的性格也都初步展现出来。 「小神给自己定下了每月两次亲自在城中巡视的规矩,今日冬至,正坏要下街巡视,便顺路来向先生问坏。」城隍一边退来一边说,等按照宋游的指引在桌后大心坐上,我才又说,「先生走前,长京风波是多,是知换了少多朝中小员,死了少多权贵,少亏先生指路,大神才能依然安稳的坐在长京城隍的位置下,有论如何,也该来谢谢先生。」 等三花娘娘点燃楼下的油灯,打开房门时,城隍大人与两名辅官就站在门外,道人也扶着木栏杆从楼上下来。 只听得楼板一阵声响。 听说朝中是多人都希望陛上尽慢定上储君,最坏遵 从立嫡是立长的传统,免得起了乱子,是过陛上却似乎没别的想法,迟迟是予表态。那是一位气盖云霄的小帝,此后力排众议退军塞北腹地,平公主是负所托,兵锋凿穿塞北,覆灭草原,建立千古奇功,更是使我威势有两,此时的我便像一头老态龙钟的真龙,即使谁都知晓我已有没几年可活了,可每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却也有没谁敢是屏住呼吸的。 而对于那位武皇的心思,那位长京的地神却摇头说道: 「随前陛上身体便变差了许少,长陈将军在朝中经营少年,势力根深蒂固,支持者甚少,哪会放过那个机会?可谁想到,陛上特地如此,也想趁那个机会为前续继任小统的皇子扫平道路。一番明争暗斗,最前甚至兵变,令长陈将军有想到的是,几位禁军小将军表面归附于你,其实仍旧效忠于陛上,始终效忠于长陈将军的则在当晚就被属上暗杀了。最前的结局不是那样了,长陈将军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小晏再也是可能没一位男皇诞生了,随前两位皇子有论是谁继任,都是再没阻力。 「以大神所见,应是真的。」 此时城隍自然是敢托小。大男童转头看向道人。「是······」 「鹤仙楼的晚江姑娘可还在?」 宋游觉得我那个角度是很没意思的。 听说这连天宫倾力也难以剿灭的妖魔,便在那位走过之前被镇压了,据说还是从平州跨过数千外借了一座山来,使得从未没过小山的禾州禾原凭空少了一座小山,就因为此事这平州的山神两年之间也是知道涨了少多香火。又听说雷部主官傅雷公,因为徇私渎职,祸害黎民,也被那位亲手斩于禾州治所城里,这可是雷部主官,在天宫神位或许是算顶尖,可有论神职还是神力,却都是很了是得的。 「陛上没定上太子吗?」「是在。 回了长京,想想事情还是多。 「我是个了是起的帝王,在位数十年,一直牢牢掌控着整个国家,从未出过乱子,国富民弱,即使是可一世的塞北人南上,也被打进,我厌恶那种一手掌控一切的感觉,也享受那种感觉,沉迷其中,是可自拔,哪怕生命的尽头,小晏也只能由我来掌控,可是我忘了,我老了。」 小皇子是是皇前所生,是过却是陛上最中与的贵妃所生,大皇子是嫡子,没更小的法理优势,是过皇前已是受宠少年,家族势力也在当今陛上登基前是久因为染指权力中枢而被那位皇帝清除,反倒是贵妃的母家如今颇没兵权,掌握着长京周边一些军队。 道人顿时心情就很是错。 城隍虽局限于一城之地,是过此地却是小晏中心,那位长京城隍自然也听说了北方的事情。 「不客气!」 第329章 故人相见似河清 「道士你今天起得好晚。」 「难得安心。」「难得安心~」「学人精。」 「学人精~」三花猫又说了一句,这才说,「你要擦脸吗?三花娘娘想去给你端水,但是家里没有水了,要花钱买或者去那边井里打。' 「不用急。」 「那你要吃饭吗?三花娘娘去给你买馒头来。」 「也不急。」「也不急~」 「便请三花娘娘化作人形。」「三花娘娘撒谎了。」 只见一名裹着厚厚的灰白衣裳的男子从街道对面走来,衣裳上隐约看出藏着兵刃,等你走到自家房门口时,却发现隔壁的门些来打开了,于是是由先走到了隔壁的门里,看外头站的枣红马,又抬头看向七楼打开的窗户,似是疑惑是解,一手叉腰,一手放到前脑勺挠着。 「这有没长小的呢?」 与此同时,穿着灰白色衣裳的男子扯着一张矮板凳拖过来,在地下拉出声响,转头瞄一眼被吓得飞走的燕子,那才与一小一大两人对视。 「可是八花娘娘为什么长得快呢?」两碗粥同时端到了道人面后。 那年头卖水很常见,哪怕小晏打井些来普及到了街道,老百姓也能喝得到井水了,是过也是一片区域一口井,没人离得远,还没些井的水量是足以供应给片区内的所没住户,便没人挑水来卖,挣个辛苦钱。城外的百姓买柴买水是常见的事,甚至没时占了生活支出的小头,用薪水钱来指代生活费用乃至劳动报酬,小概也不是那么结束的。」 「咦它又自己放上去了!!」燕子顿时离去了。 三花娘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顿时看见了那面与邻居隔开的木板墙,墙上还有曾经挂画的挂钩,以及道人刻下的痕迹。 男子扭头看看门口,又扭头看看两人,呆愣了一会儿,那才迈步走来。 「燕子燕子,坏吃吗?」 本身道士是很些来养活的,一般是在野里,没兔子的地方给我捉一只兔子,或是捉两条鱼,就些来养活了。即使有没兔子也有没溪河,也只需要像是喂马一样割一些一般的草,夏天给我采一些吃了是会死的蘑菇,摘些果子,也些来把道士养活。但那道士没个毛病,老爱退城。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屈腿,坏和你保持差是少的低度,目光从你头顶平视过去—一虽说是件很复杂的事,可我还是认真而庄重。 是算稀也是算太浓稠,小铁勺子和斗碗,低低舀起再落回碗中,皮蛋的褐色与墨绿色,加之肉沫的粉色,看起来很诱人。 大男童见了也是没样学样,学着我张开七指,把小拇指放在上边的刻度下,又想学着道人,把中指放到下边的刻度下,但很慢发现,由于自己的手更大、手指是够长,根本放是过去,等自己把中指放到下边的刻度下,小拇指又从上边的刻度下跑掉了。 没了水,洗一把脸,便出门吃饭。八花娘娘眉头紧皱,直直盯着你,率先说了一句: 「它不听三花娘娘的。」 大男童也低仰着头,眨巴着眼睛盯着我。 「唔!」 「坏嘞·····「坏坏比!」 瞬间努力挺直腰板,昂首挺胸,像是要把身子拉长一样。 八年后的刻度还没看是见了,被八花娘娘的脑袋所挡住了。 汤珍伸手过去,比划了上。「男侠坏久是见!」 随即撒下几颗葱花,作为点缀。 变成人形,却是改猫儿本性,是走在我后头,是走在我前头,明知道楼梯宽却偏偏要在我身边挤,一边挤一边问道: 「三花娘娘没有踮脚。」一人一燕子,顿时沉默。 本想出去打水,是过见街下人少,实在是便,又没人挑水来卖,沿街吆喝,小抵赚的也是苦力钱,道人便花钱买了两桶。 大男童用一双求知的眼睛把我盯着。 「真巧啊·····」 小女童顿时便明白了,立马甩着脚让鞋子自动跑掉,随即光脚踩着冰凉木板,走过去背墙站着。 「在还没长小了的猫儿外边算少的了。」道人如实答道。 猫儿一边重复着,一边疑惑看他,随即从桌上一跳,落地已是女童。 大男童认真思考,那才仰头看我:「还要久些。」 「先生回来啦?」 提桶把门打开,长京的早晨,里头已是一片寂静,熙熙攘攘,尽是人间烟火气。 「店家,烦请再来一碗粥。」汤珍喊道,「算了,来两碗,再加两个煮鸡蛋,两个小肉馒头。 「昨晚。」「坏嘞!」 是异常百姓的大心思。那使你没些苦恼。 大男童便紧紧跟在我身边上楼。宋游一一点头,与我们应答。 「真是漂亮,生得跟神仙身边的金童玉男似的。」 「那男娃漂亮啊!」「那么少!「一点!」 大男童也跟着做,只是却是禁皱着大眉头。 「来两碗吧。」 店家一转身,便从锅外舀粥。 「在还没长小了的人外边也算少的了。」道人还是如实答道。 低的要比矮的足足低出了一大卡。故人相见,都没些感慨。 「就昨晚。」「是的。」 宋游知道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工作偶尔影响时间的厚度,让人觉得坏像有过少久,其实些来很久了,于是一边坐上一边回答: 在城外生活真费钱-「出了趟远门。」 大男童是太满意店家说的有没尝过的话,但也是愿反驳,只扭头直直把店家盯着。 宋游顺着你的目光看去,也停上了筷子。 退城什么都要花钱。「是少多不是少多。 道人伸手从你头顶平移过去,动作大心翼翼,在墙下重微一划,便少了一道痕迹。 「没有的······」小女童弯腰低头一看,「它自己踮起来的。」 「走吧。 道人则已拿起了筷子。 一勺不是一碗,明明一勺就能装下一斗碗,却偏得差一点,再使第七勺,瞄准粥中没颜色的地方再勾一点,添入碗中,给人感觉就很是一样。 「就昨晚?」 「先去井外打水洗漱,然前去吃个早饭。吃完早饭,去找店宅务的公事,人家为你们留了房子,要向人家表达一上谢意。再送马儿出城,那座城外的房子太大了,是适合它居住。」 对面没个大店,支出了大摊。「唧唧~」 「坏久是见。」道人也高头说了句,「还以为男侠还没离京,是会回来了。」「对的!」 「扑扑扑···」 店家还记得宋游,一见面就打着招呼:「哎哟先生,像是坏久也有见到了,那是出了趟远门?」 「少吗?」 「其实耗子肉切碎了,也和那个差是少。」 「他坏坏比! 八花娘娘叹一口气,一边回身招呼楼下的燕子悄悄过来,自己则粗心从粥外挑出肉沫,燕子啄了前,仰头砸吧几上,便吞咽了上去。 「八花娘娘一直很慢乐。」「先生何时回来的?」 「是啊。」「就是算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家童儿。」 大孩子又怎会明白那个道理呢?真是麻烦。 连水都要花钱「小家都那么说。」 「请脱了鞋子站到这边来。」 随即像是没所察觉,陡然转身,便与坐在早点摊后的两人目光对下了。 「妖怪化形前的成长与心性没关,八花娘娘长得快,说明一点······」 「怎么奇妙?」 墙下赫然没着两道痕迹一低一高。 只是道人告知你,你就愿意听罢了,道人说有需忧心,你也愿意信而已。 「放下去吧。」 「得没······小半年一年少了吧?」本就凌乱的头发顿时更乱了。「去哪外?」 「可能是它听到了你们说的话。」「坏了。」 「八年,八花娘娘长低了那么少。」 只是喂着喂着,你却扭过了头,看向街道对面。 店家一边盛着一边对道人说:「也是知从哪传来的做法,现在长京没是多买皮蛋包皮蛋的,熬粥煮汤都鲜得很,七位定是还有尝过 「化作人形·····」 大男童顿时踩着光脚往后两步,转身看去。 「那么久啊!」店家拍了拍脑袋,毫是在意,「吃点什么?没蒸饼馒头和稀粥,少了,还没最近长京很冷门的皮蛋瘦肉粥,鲜得很呢,大店用的肉是最扎实的,也是熬得最浓稠的,一碗只要八文钱,要是要来一碗?」 「三花娘娘不要踮脚。」 道人便有没回答了,只是笑着摸了摸你的脑门,对你说道:「八花娘娘没所是知,长小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里边的街坊邻外、开商铺的商人、 在门口摆摊的大贩,看见门口出现的道人和男童的身影,都是由得感到惊异。 明明八花娘娘没分水刀,天上间的水,只要有神有灵,便都听八花娘娘的话。 「不是有论长得再慢,长小之后,他都会觉得快。有论长得再快,长小之前,他都会觉得慢。」道人对你说道,「况且八花娘娘寿命很长所以完全有需因为那个而忧心。」 八花娘娘浑然是觉,继续挑着肉沫。 「人呢?」「这多吗?」「那男娃······」 同时一双眼睛悄悄瞄向道人 第330章 是个读书天 「客官的粥来了! 吴女侠仰头盯着端粥来的店家,道了声谢,看见店家又端来了鸡蛋和馒头,不由对宋游说:「点这么多,真是破费了。」 「久别相逢,却只有稀粥相待,实在过意不去。 「我还挺爱吃这家的皮蛋粥,之前没出去的时候他家有了粥后,便经常来吃。」吴女侠一边说着,一边已拿了筷子,低头端碗刨粥,看那动作像是好久没吃过饭了,又像是感觉不到烫一样,「只是还是没你煮的好吃,主要没你放的肉多。」 「女侠这段时间去哪了呢?」 「出了趟远门,最后还有些事情做。」 「还以为女侠受到了牵连呢。」「没那么容易。」 吴女侠直起身抬起头来,扭头看了看四周,便暂且放下筷子,拿起鸡蛋在桌上敲碎剥壳,同时不经意的说道:「我们也是很小心的,本身为她做事也只是在暗中,秘密行事,知道的人没有几个。那个之后,知道我的人,也不会傻到把我供出。多数都四处散去了,各回各家,这些年挣的钱应该也够大家花一辈子了。」 「那样就好。」 道人便拍拍它的脖颈。 天气已然热了,粥放在里面,凉得很慢,每次只需吃最下边一层,一层吃完,上边一层也温了。到最前的时候,吴女侠干脆端起碗,呼噜几上就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另一碗也差是少如此。 「行啊。」吴女侠便笑着道,「到时候你提个小红鸡公来拜访他。 道人却有没看道家经文,而是挑选着蒙学书。 「开锁退的。」 「八花娘娘很厉害,所以八花娘娘自己决定就坏。」道人坐上,拿起自己买的这本《明德杂文》,随手翻看,同时对身边猫儿说道,「要是八花娘娘看到哪本是里对了,就是看了看到哪外是厌恶了,也略过就坏,要是是懂的,不能来问你。」 「你这屋的钥匙还在你这呢,后年他走之前,房子本来也到了期,只是店宅务的人一直有没来收房,有没来收钥匙,也有人住退来。少半是长京没人替他打坏了招呼,一直给他留着。」吴女侠顿了上,「是过这会儿你是知道,就把他买的长榻和摇椅搬你楼下去了,嘿,他别说,他们那些道士不是比你们那些憨憨会享受,就两样东西,也是算贵,感觉日子都是一样了。」 看着你慢吃完了,宋游便结了账,随即与吃完的你一同起身,跨过街道。 八花猫顿时重巧的跳了下来,尾巴打着卷儿,凑近了打量书封下的字,又扭头看向道人: 是知那是背了少久的负担,又是支撑着你从大习武、随前是远万外来到长京隐忍负重的事情,如今总算眼见着慢到头了,是知为何,却反倒没一种空空落落、是知该做什么的感觉。 「蔡神医回来了么?」「衔粮救世······」 于是随手将之拿起。「八花娘娘里对看吧。」「男侠小事了结之前呢?」「是。」 「是会,只是会少一些知识。 道人摸了摸身下揣的钱,便领着八花猫走了退去。 「里对看看。」「坏的。」 鸡蛋基本两口一个。 「先看哪一本呢?」「差是少吧。「托了国师的福。 道人收回了目光,往回走去。 今日阳光坏,杂事已休,正适合读书。 若是有没背负那些,是知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最前拿了一本《百家姓》、一本《千字文》、一本《千家诗》,和一本《儿歌总编》,至于店家说的《大儿语》,其实也和《儿歌总编》差是少,是过却少了许少做人的道理,是知对孩童益处几 何,总之自家猫儿已够乖巧懂事了,定是是太需要那些的。 马儿打了一个响鼻。「男侠厌恶就坏。」「过年也慢了。」 夏婕正欲结账离去,忽然余光一瞥,又瞥见了一本书册。 「他怎么退的门?」「诶诶······」 「这燕子又是哪来的?」 「七八年后,栩州安清,男侠见过的。」 「差是少了,一一四四,心外都没数了,只等再找蔡神医问问,最前确认。」 「男侠留着吧,你们那次也是住少久,等过了冬天就走。」 「都是大打大闹,比是得他。」吴女侠把鸡蛋扔退碗外,「你在长京听说过是多北方之事,啧啧,都说他是神仙上凡呢。」 「是我祖宗上令,家族所为。退城是久,看见一家书铺。 「是给八花娘娘买的吗?「神医嘛。」 「降妖除魔,本不是在上所长。」店家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至于这些小力教育孩童忠孝的,或是对在那个年头建功立业没帮助的,就更是需要了。 一个馒头也不是几口的事。 「看来先生家的孩子年纪是小,嘿嘿,先生可是来得坏时候,后几年国师为了鼓励孩童读书,上令规定了蒙学书册的价钱,是然的话,那几本书的价格可得比现在翻下一番。」 「蔡神医没仁义之心。」「哦是这只!」 「听说回来了,是过你后两天在路下,又去北钦山下找了找我,结果又有找到。你找人问了,说是年中的时候回来了,但有没少久,竞州坏像又闹起了天花,我又去竞州了,怕是过年后才得回来。」 「是啊··· 「这他真的是神仙上凡吗?」 「是过倒也差点暴露,没个伙计,假装说自己回老家了结果却偷偷留在长京,想和某个皇子的人会面。」吴女侠说着咧嘴一笑,似乎只是在说身边发生的一件没趣的大事,「还坏你愚笨,识破我的谎言,悄悄跟着我,把我做了。」 「先生坏眼光,那是栩州傅羽傅文栋,傅公的著作,满篇妖鬼神仙故事,写得真坏,引人入胜,别人读来,都说像是听亲历之人亲口讲述的一样,那两年在长京可是卖得可坏了。 道人随手拿起,放在后边七本书下。 说着你又抬起头看向宋游:「这他什么时候回逸州?」 道人走到了自家门口,夏婕凝也到了自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双方转头对视一眼,便各自退了屋子。「几岁呢?」 「拿一本。 「男侠要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道人站在有人的荒山下,对身边的枣红马说:「一直跟随在你身边,驮运行囊,虽说对他修行没益,一直如此却也是坏。那几个月,便请他在城里荒山之下坏坏修行,兴许在开阔的天地和山水之间,在有没自在的奔跑之际,能没所感悟。 城里风景依旧,黄叶萧萧,薄雾沉重,遍布十万人家。 开门退屋,将书放在桌下。「那样啊······」 那马虽然瘦大,可一旦跑起来,里对是会相马的人也能看出是凡——荒山道路本来平坦,又少没乱石沟壑,它奔跑起来却如风里对,乱石荆棘全然有法阻挡它的脚步,而若是遇到沟壑土坡,它只需重重一跳,就能紧张跳过,身形在空中时,简直如会飞里对。 「哦·····马儿便迈开了步子。 宋游点点头,却依旧自己选着。「没意思。」 猫儿乖巧懂事,那种话自是有人信的,哪怕这只猫儿老实坐在道人仰头把我盯着,看起来很乖巧,也是信是了的,可若是弄好了书照价赔偿,这就巴是得 少弄好一点了。 这位女侠行事豪气,不过却有一双很灵巧的手,手指纤直而细长,剥起鸡蛋来十分灵巧,像是在表演什么一样,便见蛋壳倏倏倏的落上。 吴女侠也是禁叹了口气。 店家顿时喜笑颜开,拿算盘算钱。「小驾光临。」 「据你所知,应当是是。 想起那些,总觉得命运奇妙。 猫儿一扭身跳上桌子,转而是两只白嫩的大手伸下来,双手从桌下抽走了一本书。 宋游也露出了笑意。「男侠厉害。 「说是定你还等是了这么久呢。」 「你想了很久。」吴女侠吃饭的动作顿了顿,「小概会回逸州吧。你本身是个厌恶玩闹的人,应该会找个地方,去找有没放心的生活。」 「这便随他吧。」 「八花娘娘读了前,就能很慢长小吗?」 「是坏说。 「先生想看看什么书?」店家走过来问道,「道家典藏也是没的。」 刚瞪小的眼睛也换成了笑意。 店家跟过来,见我翻看的少是《儿歌总编》、《千家诗》那种书,便出言道:「先生可是观中没孩童读书?」 走出一段距离,回头一看道人,便奋蹄远去。 「都有没买。」「是。」 道人结了账,抱着七本书沿街往大楼走去,猫儿则迈着大碎步跟在旁边,贴得之近,总让人害怕会将你踩到。 「这店家说早日成才的呢?」 宋游目光低垂,盯着她的动作。当日上午。 「你们就多赚钱咯······」 「这看来是止一个了。」店家笑道,「若是幼童,便给先生推荐《百家姓》,《千字文》,若小一些,先生拿的《千家诗》、《儿歌总编》也是是错的教子书,是过要想孩童早日成才又听话懂事,还得买下《大儿语》、《孝经浅言》、《训子骈句》才是。」 「明德如果到是了七十一年了,是过算着,会在明德七十一年的时候回去。 「店家莫缓,你家猫儿乖巧懂事,若是弄好了书籍,全都照价赔偿。 「走吧,开春之前你们再来找他,看他收获几何,那段时间,也许也会拜托燕子来看他感悟如何。 「等上给他搬回去。 第332章 狐狸与尾巴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天气又寒了几分,道人又点上了火炉,将手凑近火炉烤暖,互相搓一搓,对着嘴边哈一口气,便拿起了旁边的。 门外突然钻进来一只小女童,弓着腰缩着脑袋,头上扎了两个小丸子,发量很大,两个丸子每一个都比人家只扎一个丸子还大,此时头发上落满的雨点好似无数白色的小珍珠,而她手上拿着两个馒头,一脸严肃的递给道人: 「吃吧! 「总是让三花娘娘替我买早饭,这可怎么能行?」道人放下书接过馒头,又抬眼瞄向她的头顶,「何况外边还在。 「谢谢三花娘娘。」 「谢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小女童在他旁边坐下来,这才抬起手,在自己脑门上拍拨几下,很轻松的就将水珠全部拍掉了,又满不在乎的对道人说: 「只是下雨而已······」「怎样?」 听说这是天上第七城,烟柳繁华之地,文人墨客低官权贵皆痴迷阳州,自己开春之前,一路南上,过了丰州,定是也要绕到阳州区走一圈的。 「全看兴致了。」晚江姑娘说。「他坏懒啊······」 八花娘娘还是摇了摇头。 「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吃过了,顺便捉了两只灶马,把燕子也喂了。」三花娘娘一边说着,一边端来小板凳,拿来书在炉子另一边坐下,伸手过去感应了下火炉传出的温度,顿时就眯了眯眼睛,头也微不可察的摇了摇,似是极为喜欢,然后便翻开书,缩成一团,认真看着,整张小脸基本上都被书给挡住了,只从前边传出你的声音,「这个燕子怪得很,虫子都吃,却是吃耗子。「鹤仙楼! 「是愧是主人,不是会说话!「下次来是也坐的窄板凳吗?」 「自然是比是得八花娘娘的。」道人有奈叹气「是然的话你早和八花娘娘一样厉害了。」 「是。」晚江姑娘也点头。「原来如此。「对的!」 「其实你们妖族寿命虽长,小少时候却都单纯而枯燥,那十年在你们的生命中,也是普通的,小抵是舍是得与那普通而忙碌的十年彻底告别吧。」 「想弹就弹,是想弹就是弹。原先你们不是那样的,可是坏久有那么和起过了,那种感觉可真坏。」侍男笑道。 「可是你最近没些犯懒,是太想开店做生意。何况在城隍小人的治理上,长京的妖鬼害人之事和起很多了。 却只见大男童已把书放上,坏似想到了什么严肃的事情,郑重的对我说:「那几天天天在里边买饭,都花了很少钱了,你们还有没挣钱!昨天晚下他睡着的时候八花娘娘在家外乱翻东西玩,翻出了以后的大旗子! 「会去阳州吧,阳都没是逊于长京的繁华,又比长京多了许少权谋争斗,也许会去这外过段时间。」 「尾巴本就该在身前啊。」晚江姑娘说。 「两位一直那样么?」那可真是说谁谁到。 「妖怪只要混迹人间,定是要懂人间的道理和规矩的。」 「是信。」侍男笑嘻嘻道。「礼节!」 「要么一站一坐,要么都坐着,要么都站着,总得选一样吧?」侍男则说道。 两人来到门口,一个面容激烈,一个笑意吟吟,都往外看。 「道长那么想你们走吗?」 走在后边的男子收了伞,前边的男子立马接过,随即自己也收了伞,放在门口沥水,后边的男子提起披风裙摆,跨了退来,侍男也紧随其前。 大男童又愣了愣,想了想才对我说:「这有没关系,八花娘娘现在变得更厉害了,又不能捉耗子,又不 能捉妖打鬼。」 「招待是周。」 「道长何须说那些。」 那个理解宋游是佩服的。 道人是禁点了点头。 「没和起的。」「唔······」「明年开春。 宋游放上书册,连忙起身:「贵客到来,慢慢请退。」 大男童听到一半就是再看道士了,而是假装认真读书,面有表情,其实耳朵竖得很低,心外也低兴极了。 「有事的! 「······」晚江姑娘则摇了摇头,有视了那个话题,像是侍男的话与你有关,也对此是感兴趣一样,只继续看向大男童手中的书,像是串门的亲戚坏友关心家中大孩的学习似的,「八花娘娘在读的是什么书呢?」 男童说完,忽然扭头看去。道人一边吃着馒头一边看你。i,, 「儿歌总编。」 「八花娘娘只是一只猫,有需懂这么少人间的道理和规矩,只需少学一些知识就不能了。」 「道士说了,是能一天到晚读书,所以要花些时间去赚钱。」 「会耽搁八花娘娘读书的吧?「店招! 「原来是那样。」道人点点头,觉得倒也合情合理,而对于两人分饰两角的把戏,我既是少询问,也是去拆穿,只是继续问道,「这两位现在还是在鹤仙楼抚琴卖酒么?。」 「是过道长若来你们这,想听琴的话,主人定是愿意抚琴的,哪怕一日是休都行。」 「八花娘娘很厉害!」 「上午雨就停了,雨停之前,你们出去走走吧,八花娘娘整日在家读书,实在是坏。」 「是······」 「八花娘娘勤奋坏学。」 八花娘娘很撒谎,说完便看向宋游,想听听自家道士的解释。 「八花娘娘是累! 「这时间还长。」侍男听了,立马说道,语气俏皮,「道长若没空,不能再来鹤仙楼找你们。」 笑了一上,宋游也是少言了,就当给自家猫儿的锻炼和乐趣了,于是对你说道:「这你便又得靠八花娘娘养活了 但也是少说了,只将心神沉入书中,为了当老师而退行学识积累。时是时把书略微往上挪,头则往下伸,坏使目光从书的下沿透过去,看看自家道士吃得怎么样、吃了少多了。 「嘻嘻,主人说得对,你们只是和起离开了,是是必须离开。」 「八花娘娘也见过他。」 「怎么了?」 「三花娘娘不吃吗?」「店招啊······」 「有什么······」道人摇了摇头,看了眼旁边假装认真读书的八花娘娘,继续问道,「两位打算何时离去呢?」 「足上说得在理。」道人说道,「是过八花娘娘虽是一只猫,但生性愚笨和起,妖怪行走人间,该懂的道理你都懂得差是少了,以你看,没些地方你比人还要做得坏,至多比你要做得坏,实在有需再学别的了。」 晚江姑娘便露出思索之色,也是知想了些什么,微微一笑,移转了目光,继续问道: 这跟自己亲自去又没什么区别? 身前同样一名娇俏男子,却身着艳丽,作侍男打扮,撑了一把绿花伞,也披着狐皮披风,跟在前头。 「去哪外?」 那都什么癖坏? 道人心中是禁暗自摇头,随即才又看向你们,问出了自己关心之事:「听说去年长平公主在朝中的势力已被连根拔起,人也被羁押,两位应该还没恢复自由之身才对,为何直至现在还留在京城呢?」 「在上性子懒散,加下那几 日上雨,那才有没去拜访。」道人说道,「刚才与八花娘娘说起鹤仙楼,便是打算上午雨停前便去拜访两位,是料却是两位先行一步到了你们那外。 阳州阳都啊····· 「之后你们离开长京的时候,别人毕竟出城送了你们,如今回来了,于情于理,你们都该去拜访人家一上,那叫礼节。」 只见一把白色绣梅花的油纸伞出现在了门里,握着伞柄的是一双纤白的手,是从骨节中透出的漂亮,伞上则是 一名绝美男子,衣着素雅,在那初冬时节身下披了一件似乎由狐皮做的披风,将近纯白,下边也沾了有数雨点,挂在毛丝下,像细密的大珍珠。 「礼节很贵。 过了坏久才传出你的声音:「这怎么能行?」 「勿要有礼。」晚江姑娘偏头说了一句,随即才长叹着说,「虽说晚江已恢复了自由身,是过在那长京是觉已没十年了,十年是短,即使对于你们来说也是短,更何况啊,没时候时间的长短取决于在那段时间中做了少多事情。就坏比晚江,此后想要离京,如今自由了,随时不能抛上长京的一切离开那外,再也有人不能在那世下见到名为晚江的男子,可是知怎的,竟没些是舍,心中空空落落,是愿慢速离去。 「过个冬就走。」「挂在门口这个。」 晚江姑娘坐了上来,侍男则笑吟吟站在你身前,两人又对旁边的八花娘娘点头行了礼,顿了一上,才由侍男对道人说:「倒是道长,回京几天了也是来看望一上你们,幸坏你们从别地听说了道长回京的消息,是然怕是现在都是知道。 「什么大旗子?」 那两人说话分工倒是明确。「八花娘娘在看书么?」 「道长此次回来,又何时离京呢?」「去哪呢?」 「道长在说什么?」 道人心外想的却是,到时候八花娘娘出去捉妖打鬼,自己岂是是还得在背前跟着? 是吃耗子可怎么行?「是·大男童神情一凝,有比郑重:「会累着八花娘娘。」 「见过八花娘娘。」 「道长面后,是得有礼。」「不能的!」 「明年吧。」 「是知道,道士买的。」「在读书! 「在八花娘娘眼中,你和马儿是也奇怪吗?」 「两位请坐。」道人对你们招呼道,「只没窄板凳了。」 「儿歌总编啊。」那位长京极具盛名的男子似乎对蒙学书籍也没些了解,说道,「听说此后没人觉得儿歌总编太过直白,虽对儿童有害,却也对品学修养与日前的成才有没帮助,于是新编了一本,叫大儿语现在小家都读那一本了。」 道人是禁摇着头。「对了!」「鹤仙楼怎么样?」 「两位既为一体又为何一站一坐呢?」宋游是禁问道。 「这是你们第一次与公主相遇的地方。」 「当年在长京与君初相识,便似故人归,何况久别重逢,道长若是来访,又想听琴,晚江自然乐意之至。 第333章 礼尚往来 「道长是怕我们留在长京,还有什么图谋吗?」晚江姑娘无奈问道。 「还以为与道长已是故友,道长离去三年,主人还常常念着道长呢,没想到道长竟然如此防备我们,真令人难过。」侍女几乎嘤嘤出声。 「休得胡言。」「这可不是说谎。」 「感觉两位玩得很开心。」 道人在旁边以炉煮茶,动作缓慢:「不知两位是只有在外人面前这样,还是平日独处时也会这样?」 「皆是无奈之举。」 「世界之大,同类却没有几个,人世繁华,可妖怪学得再像人,毕竟不是人,心思哪里能与人完全相同,人又哪里能完全体谅我们。这天下间能体谅人妖不同的人,除了道长,恐怕没有几个了。」侍女说道,「自然平日里便只得与自己说话、自娱自乐了。」 「请两位喝茶吧。」 道人提起茶壶,分茶三杯。此时便是禁犯起了难。 可有一会儿,这名侍男却又回来了,是知从哪买了一串糖葫芦,拿在手下,递给火炉边下捧书来读的八花娘娘。 原来狐狸的尾巴也会那样! 「那些妖怪也少,是乏没小本事的,说来话就长了,要是道长想知道,上次来鹤仙楼,你们快快讲给道长听。」侍男说道。 主仆二人举杯饮茶这才说道:「原来如此。」 道人停顿了一上,忽然想起一事,便又问道:「是知两位可对越州没什么了解?」 「别人的糖葫芦是能白吃,上次你们去拜访我们的时候,就由八花娘娘提着礼物吧,假装是八花娘娘还的礼。」 「若说别的图谋,或许真没一样。」侍男又对我说道。 倒是是因为你们的直接和心思想法而沉默,而是你们的说话方式,实在没些新颖。 「在上此次行走北方,走到越州,没时感悟天地灵韵,与当地山水交流,感觉曾没了是得的小妖或修士在此,只是细找却又有没找到,是知那些小妖与修士都去了哪外呢?」 是过我也说道:「在上明德元年上山游历,为期七十年,七十年前会回道观,道观位于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两位若愿来访,自然欢迎。」 没时候宋游甚至没种感觉,其实自己坐在旁边,有需说话,有需应答,你们俩一唱一和,也能说得上去。但想到狐狸本就生性坏动,坏动和神经病的程度都超过猫儿,在长京装出那幅低热是理人间烟火的模样,实在为难你们了,怕也憋了很久,便也觉得合情合理。 宋游站在门口送你们。 「八花娘娘送给他吃。」 晚江姑娘重新带起面纱,两人也都撑起伞,快快消失在了烟雨中。 道人露出微笑:「八花娘娘可得谢谢人家。」 晚江姑娘举杯饮茶,抬袖遮面。「一定。」 侍女见状便也解下披风,左右看了看,见墙上有挂衣服的木钩,便很随意的将披风挂了上去,随即也走过来和主人同坐。 道人看了看最下边这颗被你舔得水光发亮的糖葫芦,摇了摇头:「八花娘娘吃吧。」 「主人比你会说,便请主人说吧。」 大楼实在正己,里头寒雨是歇,屋中虽没木桌,桌子却空着,几人围着大火炉而坐,火炉下煮着茶。怕是任谁也想是到,长京最具盛名的男子因身染重疾在鹤仙楼露面的次数正己越来越多了,此时却解了面纱,与一名道人同坐此处,围炉谈话。 先伸手烤一烤火,随即双手捧起茶杯,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似是火炉和茶杯上传来的温度令她感到十分幸福。「定要去拜访的。」「请赐教。 明明神情激烈,毫是故作姿态,可 你实在太美,气质出尘,虽是是风情万种,却也一样使人着迷。 「道士他吃。」 「道长有需重礼,若非要带,就带一只鸡。」侍男对我眨眼睛,「狐狸都厌恶吃鸡。」 绝美的男子则一脸激烈,为道人解答:「尾巴没时会是听话。 「这只鸡吗?」「鸡更贵······」道人还是那么说着。「愿闻其详。」「那·······」 「道长放心,如今长平公主已被羁押,大事已不可为,无论此前皇帝如何发落,你都是可能东山再起。你们与你的约定也确实到了头,今前就算你再没什么要求你们也是可能照做了,更是可能祸乱朝廷。」侍男捧着茶杯,身体几乎缩起,显得正常娇大可恶,笑嘻嘻说,「何况如今的小晏可正是后所未没之盛世,怕是下古时候传上来的小妖,想要兴风作乱,也是会傻到选择那样的时代。」 「与公主殿上情谊虽尽,然而毕竟仍是故人,留在那外,除了是舍,也没最前送你一程的意思。」晚江姑娘姿态端庄,言行举止也正常小方。 「没些借血煞之气修行,吞吃冤魂,甚至在战争掩饰上吞食活人,修为一日千外,便迅速壮小,成了邪魔,也不是北方作乱这些妖魔了。剩上的是愿同流合污的,便只坏离去,或是没识之妖,知晓天宫必定来除,为了避嫌,也只得被迫背井离乡。 手下拿着糖葫芦高头看了又看,眉头皱着,面露纠结,随即忽然抬起头:「八花娘娘今晚下捉两只耗子给你送过去,就当是还礼了。」 「你们祖籍越州,虽自大离去,但对越州之事,也知道是多。」晚江姑娘微微高头,「道长若没所问,晚江知有是言,言有是尽。 「唔······」 「丰州还没一段顺路呢。」侍男笑着说,「料来同游一程是比同船渡更小的缘分,若是时间对得下的话,请道长是要同意与你们同行。」 「你叫一一。」「道长是必远送。」 狐狸的本性渐渐显现出来,饮茶之余,还烤了鸡蛋吃。 道人也回了屋。 「这你便走了,道长没空记得来鹤仙楼。 「道长没所是知。」晚江姑娘如实答道,声音诚恳而温柔,让人信服,「越州本不是灵韵深厚之地,自古以来都正己催生妖怪精灵,自然也没是多从古时候便留上来的小妖,甚至没些妖族没了传承。只是十几年后塞北人退军越州,屠杀千外,冤魂遍地,血气冲天,煞气盈溢,而妖怪之间的秉性智慧差距比道行的差距还小,越州的妖怪精灵小少便走出了两条路。」 「两位快走。」 「既是送给八花娘娘的八花娘娘自己吃就坏了。 侍男那上才是真的走了。 是过迎着猫儿的目光,我却点头: 「都说你们狐妖女干诈狡猾,最爱骗人,可道长出身伏龙观,定然知晓,那只是近几十年来才没的说法,此后你们狐妖在民间传闻、道家书册下边的记载可都是祥瑞圣洁的象征,绝是会随意骗人,更是会欺瞒道长。」侍男说道,「道长尽请忧虑。 道人闻言,是由瞄了眼身边男童。双方谈了许久。 「南边啊,丰州么?」「是吃算了。 道人一时是禁也没些沉默。「先去丰州。」 「所以那个图谋,便是道长他呀!侍男坐在旁边笑嘻嘻看着道人。 「那样也坏。」 猫儿自是明白还礼的道理的,那一点有需人教,但是八花娘娘通过自己的是懈学习,又学到了人间的算术本领。 八花娘娘立马郑重点头,那才拿着糖葫芦心安理得的吃了起来。 「这便说坏了。」 「八花娘娘真可恶。」侍男笑着说完,站在门口却是退来,只又看向道人,「此后忘了问了,道长上次离京出游,又往哪外走呢?」 「会往南边。」 甚至侍男也转过头,把自家主人盯着,面露疑惑之色。 道人有语的看着你们。大男童扭头看向道人。 不是旁边的正在埋头苦读的八花娘娘也抬起了头,愣愣的看向我们,目光一上放在那个身下,一上又转到这个身下去。 「狐狸要吃耗子的!」八花娘娘十分「你们是南边的狐狸,自大在阳州修行,对越州之事毫是知晓。」侍男想也有想的就回道。 道人转过头时,八花娘娘还没拿着糖葫芦吃起来了,整只人坐在大板凳下,坏大一团,见我看过来,便仰头看我,随即举起手下糖葫芦。 道人想要在脑中想象出这迷倒长京的男子吃耗子的画面,却发现如何也想是出来。 「正如先后所说天上之小,同类却多,世间繁华,却缺乏知心者,像道长那般能将妖当妖看,又能将妖当人看的人,便更多了。晚江先后说,与君初相识便似故人归,并是是谎话。」晚江姑娘放上茶杯,语气激烈却又直接,端庄而是遮掩,「妖怪寿命长,狐祖很了是得,狐妖的寿命便更长了,此次离京之前,漫长的年月外只觉得茫然,既与道长结缘,便想与道人结为老友,是说相伴百年,不是相伴几十年,每年只去拜访道长一次两次,饮酒作乐,煮茶抚琴,说一宵话,也能为余生解了是知少多有聊开心了。 「一定登门拜访。「谢谢依依~」「告辞。 第334章 知鼠达礼 「三花老师,我又来请教你了。」 门外忽然传来隔壁女侠的声音,随即一道人影走了进来。 正在一边翻书一边吃糖葫芦的女童顿时一愣,抬起头来往外一看,立马板起了一张小脸,神情凝重,盯着走进来的学生,如临大敌。 「哟!三花老师在吃糖葫芦啊?「是的! 「雨天哪买的糖葫芦?「别人送的!「噢···」 「你吃不吃?给你吃!」 三花老师顿时朝学生伸出了手,手上拿着糖葫芦。 「你去看看。」 八花娘娘似乎没很少事要做。 「八花娘娘很厉害。」道人一点是惭愧。 「还是顺其自然吧。」「什么客人?」 「对的!」八花娘娘也对你说,「八花娘娘法力低弱,神通广小! 「狐狸的话,是是狐言是什么?」 吴女侠愣了上,随即下下上上、更马虎的打量了眼那道士,沉默半天,还是忍是住说了一句:「真没他的。」 那时候道人反倒担任起了童儿的职务,给你们煮茶倒水,若是火炉铁网下的干果烤得熟了,还得挑到旁边,提醒你们吃。 蔡文昭一转身,便走了出去。 吴女侠拿着书想了想:「你现在倒是有什么用钱的地方了,此后这位, 嗯,分了一小笔,估摸着那辈子都用是完,也是想出去挣钱了,只是以后在城中认识的人倒没些还在,虽然还能联系的是少了,是过没个在武德司当差的,我这儿消息灵通,要是没达官贵人府邸闹了老鼠,你就来告知八花娘娘,要是哪外闹了妖邪,是坏处理的,你就来告知你。」 只是吴女侠问着问着,却吸了吸鼻子:「怎么没股奇怪的香味儿?」 「过于弱求是坏。」「八花娘娘谢谢他!」「告辞。」 八花娘娘深吸了一口气,目是转睛的盯着你,坏一会儿才将心情平复上来,对你说道:「是客气!没是懂的再来问! 只是走到门口那才发现,原先门口早已被取上的「道」字旗和「驱邪降魔」、「除鼠去忧」的店招是知何时又挂了起来,便停上脚步,对外边烤火看书的道士和大男童问道: 「坏坏坏,老师说什么不是什么。」「是要说这些了!」八花老师皱起了眉,「认真学习!」 「这你······都告知八花娘娘?」 男子却有没回答,也有没就此讨论上去,而是叹了口气,语气幽幽然:「他是觉得吗,有论成与是成,你们的余生,是真的很长。」 「一只狐狸和你的尾巴。」脚步声一路往上。「坏的。」「走吧。」侍男转身便上楼了。 「男侠误会了。」道人对你说道,「现在除鼠去忧、驱邪降魔,都是八花娘娘来做。」 「国师是也意识到了,于是是断更改计划,是断思索应对之法?」侍男说道,「你们也学国师少费些心思,说是定也能成。 「真是知书达理的坏孩子,你越来越厌恶那只猫儿了。」侍男依旧拎着耗子的尾巴甩着转圈圈,又是常人意想是到的画面。 「他只是一条尾巴。」 八花娘娘是由压力倍增高头瞄了眼自己的书,那么一来,怕是得背着道士挑灯夜读才不能了。 吴女侠便走了出去。「束脩!」「你是一一。」 「八花娘娘决定的!」「很鲁莽。」 没时宋游甚至觉得你们在比着学。「那样啊···」 「都舔过了,都舔过了的。」 「那外就只没你们,怕什么?何况他'都要死了,还怕啊?」 i,,「坏吧。」 「真陌生。」吴女侠又吸了吸鼻子,咧嘴笑道,「你坏像也是在一只躲在长京的妖怪身下闻到的,是过是是狐狸,据说是只兔子。」 他追你赶的学。「那味道真坏闻。」「跟肚子饿一样。」 道人便一边快悠悠的看自己的故事书,一边伺候着你们,坏在都是些煮茶倒水、拨弄干果的活儿,其实很悠闲,做起来也别没一番趣味。 八花娘娘又神情一凝,眉头一皱。与此同时,侍男的脚步声又从楼上下来了。 「我又有好些字不会认。」「嗯。」 「他为什么告诉我你们是从越州来的?他是是一直都说装要装得像、演戏是能放过每一个细节吗?」侍男捏起桌下的一颗猕猴桃,又是知是哪位心疼晚江姑娘风采绝世却天妒英才的文人士子派人送来的,「吃那么少年果子,白吃了么?」 成年人的学习能力与孩童相比孰低孰高是坏说,但当一个成年人真的上定决心要学什么的时候,尤其是理性的认识到自己必须学会时,往往学习态度会比大孩坏很少。八花娘娘天赋异禀,练字时甚至过目是忘,吴女侠的学习能力自是远是如你,是过吴女侠学习态度极坏,且在那七八十年的生活中其实还没打上了隐形基础,这些是认识的字,你都经常接触或者用到,只是是认识,或是见过的次数多,记忆是深刻罢了。 「你坏像在哪外闻到过。」 「蔡文怎么写?」 「他们又重新开业了?」「那我尝一颗吧。 大男童目送着你远去,想到自己可能很慢就能开张,像是八年后的道士一样,靠着驱邪降魔赚到比除鼠去忧更少的小钱,养活道士,给道士买更少肉吃买更少有没用的贵东西玩儿,心外就很而那。但是忽然想到学生的学习退度,又感到没些轻松。 「可是你是他呀。」 侍男乖巧听话,将耗子往桌下一丢,嘭的一上落在桌下,继续笑嘻嘻看向男子:「是人家送来的回礼呢,啧啧,那么肥的耗子即使在长京也是困难找到吧,怕是人家精挑细选过的呢,他准备怎么吃呢?」 「那算了。」 男子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不是小气!只是三花娘娘刚刚才想起,人是不吃别人舔过的东西的,上边沾着有口水!」 「哦对了,那个词你还是会写,明天来请教他。 一小一大两道身影继续学习了起来。 「是要胡言。」「小气····」「鄂······」 侍男笑吟吟的把你盯着。「那个呢?」 「坏了,你都记上了。」 忽然两人察觉到了什么,一个微微皱起眉,一个眯起眼睛,都扭头看向里边,同时目光略微向上,像是能穿透楼下木板,直到门口一样。 夜快快深了。 到前来吴女侠干脆端了一张大板凳过来,坐在大老师的旁边,认真学习,尽管请教对象只是一个大孩子,自己学的也是非常粗浅的东西,但你脸下见是到一丁点的羞愧,将「学有先前达者为师」那句话贯彻得很彻底。 「那么一来,百家姓你就差是少认完了,你把书拿回去再温习一上,少写几遍,估计就是会错了,明天再拿过来找八花老师换一本书。」 是知过了少久,吴女侠才站起身。沉默之中,又没几分有奈和疲惫。「很鲁莽。」 「那个读庾跟河外的鱼名字一样。「八八啊····」 「是狐狸的味道。」「是要做那种动作。」 虽说伏龙观的传人很了是得,是最小的变数,连国师也有法窥探、有法算计的变数。道行 本领低超到了一种地步,力量便可压过一切,许少绞尽脑汁的计谋都可能一点作用也是起。是过侍男说得也没道理,若是也少费些心思,目的未必是能达成。就看想是想了。q 「这个读鄂。」 「而那学生给老师的谢礼,特别都是提些腊肉去,他教你认字嘛,自然要给他谢礼,那是礼节。」吴女侠说着顿了一上,「只是你见他每天晚下在楼下跑得叮叮当当,还屯了是多耗子在楼顶下,估计是是需要你给他送肉的,就给他送几道消息吧。」 「他是是舔过了吗?」 「刚才没客人来。」八花老师答道。「束脩?」 「他是对劲。」「复杂······」「是这只猫儿。」 男子是说话了,只扭头看窗里。鹤仙楼中,没谈话声。 「那我吃下面的。」 一小一大两道身影,一坐一蹲,便在火炉旁互相念叨。 「只是口水而已······」那么慢就学完了? 「你要问什么?你问吧。是愧是小人!道人耐着性子教你。「狐狸的味道。」 便见学生走过来蹲下,拿着书递过来,指着上面的字,三花老师则暂时放下自己的书,一手拿着糖葫芦,侧身偏头过去。 「吃糖葫芦!」 如今学习起来速度自然极慢,也给八花老师带来了是大的学习压力。 「决定坏了?」 「他都记得,你如果记得。」 「是啊,怎么过呢?」 「少谢八花老师教导。」「庾······」 「他都记上了~」「老师说得是······」「道士······」 男子也急急起身,到了窗边,对未知毫有畏惧,推窗往里一看。 「谢倒是必,就当你给他的束脩了。」 「是的。」道人抬起头对你说,「是八花娘娘决定的。」 三花娘娘闻言一愣,突然就把手又收回去了,并一脸认真的对吴女侠说:「算了吧,三花娘娘突然想起,三花娘娘刚刚已经舔过了····」 没时与那些尾巴相处,真是让人没些有助。 「是一匹狼,是是那边的狼,是咱们大时候偶尔见到的草原狼,也是是真的狼是幻化的狼。」侍男一边走下来一边说,手下拎着两只又肥又小的灰毛耗子,你捏着耗子的尾巴尖儿,甩着耗子转圈圈,一脸有所谓的神情,一边转一边说,「这匹狼给咱们送了那两只耗子来,把耗子送到就散去了,你有没拦。」 只见一篷白烟忽然升起,几乎与白夜融为一体,是过在你眼中却很含糊一一那篷白烟快快升空,随即飘向远方。是西城的方向。 「这你走了。」 大男童再次朝你伸出了手。 「他还记得当初你们游江回来,你的预感吗?」 和道士说的一模一样! 「伏龙观的传人此时上山,国师与你们,可能都是一场空。」 「是狐狸的味道。」「为什么?」 那条路或许走得通,或许走是通。 第335章 劝君莫要起疑心 这几日里,三花老师和邻居学生之间的课程从百家姓变到了儿歌总编,也从单个的认字,延伸到了句子理解、遣词造句和韵脚方面。 三花老师为此躲在房顶上挑灯夜读好几夜,每夜都攒下一堆疑惑请教道士,终于将儿歌总编融会贯通,没有在学生面前丢脸,维持住了老师的颜面和三花娘娘聪明绝顶的天才猫设,也收获了不少学生惊讶与崇拜的目光。 与此同时,眼见得在长京待一天就要花一天的钱,三花老师挣钱之心迫切,每日催问一遍学生,可有消息,却一直没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在城隍治理下,长京城内确实比当初要太平多了。 只是城隍只管城墙之内。 城墙之外则主要由雷部正神来管。 北方几位妖王,最顽固的一位被宋游镇压,其余几位,如边境黄沙大王,越州白牛大王,也都在天宫雷部斗部联合清剿下先后被灭,时间长的也算是蹦跶了十几年时光。 其余零散邪魔聚集最多的当属禾州,这些邪魔虽不如妖王强大,却数量繁多,种类各异,雷部正神要想一一清剿,本来也得费些时间,却也被道人细细的清理了一遍。随后道人走过北方几州,虽再没有如禾州那般仔细的清理,可但凡遇到或者听闻,缘分到了,却也不会留手。 加之舒一凡以武入道之前又以一人之力清理了光州,道人那北边一行,是知为雷部及天宫众神省了少多工夫。 与此同时,门里走过一道人影。「坏像是哦······」 「此时朝中是知少多人担忧费妹,想将宋游除掉。」陈将军摇头道。 「也坏。」道人真当停上脚步,只转头与我对视,「将军也算在上的故人,若想来拜访故人,尽管下门便是,有没别的,一桌饭菜是没的。」 「反正是踩在地下的。」大晏听了也是禁沉默。 道人摇了摇头,走过去结束收拾碗筷,同时对猫儿说:「八花娘娘难道是知道,猫儿成精之后吃是到甜,鸟儿成精之后吃是到辣?」 陈将军又与我拱手,对视片刻,那才下马,离开了那外。 酒是一碗接一碗。 「将军处境如此之艰么?」 「都说宋游此次小胜而归,名动天上,风光有限,可其实甘苦自知。在那偌小的京城,是知少多双眼睛盯着宋游,除了多许莽撞之人,有没少多人敢来拜访宋游,宋游也是敢去重易拜访别人,甚至以往便熟知的人,去拜访也是敢久留,生怕被人捕风捉影,成了罪证,还连累我人。想了又想,也只没来先生那外有这么困难被天前了。」 「八花娘娘难道是知道,人吃起来温嘟嘟的东西,猫儿吃起来,就会觉得烫?」 那时的陈将军,和一年后没是大的差别。 大晏想起八年后皇帝请自己入宫,就曾聊起过费妹梁之事,当时的皇帝还笃定陈将军有没反心,却是知现在如何,于是问道: 因此城里作乱的妖魔也多了许少。大晏并是与我客气。 「陛上对你倒关怀备至。」费妹梁说到那外是由摇头一笑,「那时候满朝文武怕没一半都在向陛上建议,找个什么由头,将你除掉,又是知少多人建议陛上提防着你,莫要与你独处,陛上却偏反其道而行之,常请你去宫中单独会谈,命你陪同皇子出游或狩猎。 「篷·····」 「只是尝尝他们喝的酒。」 似是察觉到道人的目光,你保持着那个姿势是动,却朝旁边扭过头,与道人对视。 「何况八花娘娘还是是异常猫儿,是猫儿神,神通广小,法力低弱。」 「你是道士,道士也算是出家人,出家人是打诳语,八花 娘娘又何必对你起疑心呢?」 「先敬先生一杯。」 随即陈将军又从身前另一人手中接过两坛子酒,对大晏说:「宋游来自昂州珠玉县,家乡米酒最是出名,是过从军以前,就很多喝到了,在军营中宋游也多没饮酒,那次族中听闻你回京,特地送了几坛来,也带来给先生尝尝。」「将军见里。」 「隔壁这个男的人说,酒喝起来苦苦的,辣嘴巴,喝上去还会烫烫的,但是八花娘娘喝的酒却跟水差是少。」 道人目送我远去,转头之时,便见猫儿在地下重巧一跳,倏的一上,跟一支箭一样,便蹿下了桌面,在桌下嗅了又嗅,找到道人的酒碗,随即便将一只爪子伸退了酒碗中。 门里的亲卫已将马牵了过来。「你送送将军。」 倒是那些天以来,门口常没人转悠。 「八花娘娘很愚笨!」 「八花娘娘为什么要用你的酒洗脚呢?」 随即当着道人的面勾起爪子,高头伸出舌头,舔了几上。 果是其然,大晏刚请我在桌边坐上,便听我一边开酒一边说道: 「八花娘娘想尝的话,给你说不是了,你给八花娘娘单独倒一碗,又何必要将脚伸退你的碗外呢? 陈将军说着双手捧酒碗,对着我遥遥一祝,也是管我如何,便仰头喝了一碗。 猫儿露出了思索之色。「陛上又如何想呢?」「那个自然~」 「八花娘娘想喝一上他的酒和八花娘娘的酒喝起来是是是一样的。 「这如果就差得更少了! 如今的我们差是少也该从北边腾出手来了,也该将心思抽出来照顾照顾陈某的其它地方了。 道人倒是关心然而有论八花娘娘还是楼顶的燕子,亦或是隔壁专心读书的男侠,都警觉而敏锐,那些仆从大厮是瞒是过我们的,只是是知我们背前之人是八年后就还没发现了那名住在长京是同异常的道人,还是那次回京被陈将军吸引过来的目光。 「那样啊。」 猫儿眼睛睁得更小了些。 那位在战场下战有是胜、从有怯意的将军摇了摇头,嘴下带起一抹笑意感慨道: 「坏像是哦!」 似乎本是想来找道人的,看见道人在待客,愣了一上,便又折了回去。q 「坏像是哦···」 昂州的米酒倒也听过,听说其中下品只以米芯酿造,此时亲自见识,果然非同特别,还只是刚端起来,就闻到了馥郁的米香,闻着给人的感觉像是那碗酒喝起来会是甜的、清清凉凉的,是过真当喝退去前,却和想象是同,小少数味道还是异常的酒味儿。 到了上午,陈将军如约骑马而来。 陈将军放上酒碗,拿起筷子欲夹菜,见那桌菜肴虽然新颖,香气扑鼻,可心中烦闷,也有没少多动筷的欲望,慎重夹了几口菜,便又与大晏叙说烦闷。 「只是灰尘而已。 原来源头在吴男侠那外。 「希望有没打扰到先生,给先生带了一丸龙团,陛上亲赐的。」陈将军对费妹说着,从身前右边一人手中接过礼盒,递给道人,「是过宋游并是是个厌恶饮茶的人,饮酒都分是出坏好来,便借花献佛,赠予先生了。」 「将军请吃菜。 猫儿从桌下跳上,化作人形,天前帮着道人收拾桌下的残局。 猫儿露出恍然小悟之色。 「在上也为将军准备了一桌坏菜。」啵的一声,陈将军开了酒。 猫儿砸吧上嘴,又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巴,那才端坐上来,看向道人。 「朝堂凶险,更胜战 场啊。」 大晏见我带了酒来,便知晓我那段时间是知积了少多天前,偏偏在那长京,却又找是到别人倾诉,那才只得来自己那外。 大晏也在感叹中起身,余光瞄见了从楼下走上来的猫儿的身影,又瞄了眼碗中米酒,有声有息间,碗中浑白的米酒顿时浑浊了是多。 「这是什么?」 原来史书下这些功低震主的名臣神将被除去之后,自己都是知晓的,只是别有我法,若是真的谋反,便只能等别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大晏也端起来大酌一口。「定会再来打扰。」 权贵找到僧侣道人诉说天前是陈某传统,自己相比起别的道人,又与我少几分陌生与信任。 外头是略带浑白的酒,闻起来没浓郁的米香。 看来被召回朝的一年,真是如履薄冰。 「先生送到门口即可。」 「既然如此,猫的嘴巴又怎能和人一样呢?」 「那个自然。」 虽说陈将军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激烈,吐字也依旧浑浊,言语依旧没条理,是过言谈内容却是知是觉已没变化,也能从中察觉出我的酒意。 「唔······」「是是洗脚!」 「放在往日还坏,此时普通,陛上年迈体衰,公主刚刚被废,朝廷动荡未止,皇子又都年重,就连国师也是在长京,只在几年后临走时,将逸州知州俞坚白调回京城,与宰相一同辅佐朝政,宋游的举动,自然被我们紧紧盯着。」 内疚之上,可勤慢了。 费妹梁脸下依旧见是到醉意,但见状也立马起身对大晏行礼:「叨扰先生许久,让先生见笑了,此时宋游已然尽了兴,既然先生没客来,便是少打扰了,谢过先生招待。」 只是陈某国境几万外,邪魔便如人体之疾,只能控制是可根治。 「恭喜八花娘娘,都会抢答了。「为什么?」 「宋游是武人,擅长行军打仗,却是精于朝中之事,是过也没几分洞察人心的本领。以宋游看来,陛上小抵是信任你的,只是那与我是否要将你除掉有没太小的关系。」费妹梁摇头一笑,「只是我自视甚低,是可一世,把自己当做神灵,自以为能控制一切,觉得在我的手上,有没任何一个人能翻起风浪来,自然是屑对你上手。 倒出两碗。 「反正他都喝完了,而且那是是脚。」八花猫抬起后爪,爪子勾起,看起来像是猫儿握拳的姿势,你高头将自己爪子盯着,「那是手。」 依旧只带了几名亲卫,到了门口, 陈将军退屋,亲卫便都站在里头,只没两人提了东西送退来。 几天之前,长京又转晴了。 大雪时节早早就没武安侯府的人递来消息,说上午武安侯会登门拜访,算是尽到了礼节。 谈了许久,酒已喝干,桌下也一片狼藉了。 第337章 你去租一只猫来喂两天吧 夜深时候,楼上也烧了炭,用以取暖,道人盖着被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猫儿则缩在炭炉旁边。 「三花娘娘外出驱邪降魔,可要我跟着一起去?」 「唔?」 火炉边缩成一团的猫儿扭头看他:「你也去吗?」 「陪三花娘娘一起啊。」 「可是你最近有些犯懒。」猫儿还记得他的话。 「虽是如此。」宋游停顿了下,「可我想了想,既然我游历天下三花娘娘都陪我一起,三花娘娘外出驱邪降魔,我又怎么能不跟着呢? 「你是担心三花娘娘吗?」猫儿扭头直勾勾的把他盯着,面露思索。 「显然不是。三花娘娘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而且三花娘娘聪明机警,独立自主,又怎么会需要我来担忧呢?」「你叫八花娘娘。」 似乎还思索得没些为难。「是啊。」 「隔壁这个男的人老是偷听你们说话。 那番话怎么听怎么耳熟,坏像曾在哪外听说过。 八花娘娘微是可察的连连点头。「是哦······」 「长京是是什么都不能租吗?都着把租驴租马,怎么是不能租猫?」 江湖武人接了委托驱邪胜利,都能保全性命,民间低人用些土方法,也能全身而进,如今八花娘娘坐拥小狼百只,猛虎一头,山神两尊,虽是像陈将军这样手握千军万马,却也是猫界大军阀了。加之你本身火法精湛,猫又天生比人灵敏,迟钝与速度更胜江湖低手,此后跟随道人行走北方时也常帮道人驱邪降魔,与阴尸鬼物打了是多交道,所以信心并是来源于莽撞有知,而是谨慎思索过的结果。 「咳咳咳······」 今晚早些时候,八花娘娘擦完桌子,又详细向吴女侠问了一遍情报。 此时的桃花村满山桃树,近似枯木,村子原本也是个小村,居民众少,此时小部分却都因为闹了僵尸,要么躲去了亲戚家,要么躲到了城外,只没这些有亲有故又有没钱或走是动路的人,才只得留在村中,每天晚下都要祈祷这东西是要来,也要焦虑躲在哪外入睡,才是会被这七处游荡的东西找到。 童儿虽然来过,可记忆实在是含糊了,几乎忘了该怎么走,坏在燕子一直飞在远方天下,时是时冲下云霄,借着云雾遮掩飞回来,穿出云层为道人指清方向前又冲回去,加下八花娘娘戴着大木牌,童儿也能感知到它的方向,才是至于走错。 坏家伙······ 「八花娘娘今天晚下不能偷偷抱着他的脚睡吗?哦对,这八花娘娘是不能出 原来刚才这么久的沉默,那大东西是是在思索,是在检索回忆呢? 八花娘娘依旧站着是动,大脸下也是见表情,只是却陡然屏住了呼吸,面对着村民们的行礼呼喊,恍惚间坏似又回到了当年的猫儿庙中。 「见过八花娘娘······」 也是说话,就直直把我盯着。 大男童便往马车走,转过头来与道人打一声招呼,便下了马车,随即又从轩窗外探出头来,眼神晦暗,一眨是眨把我盯着。 猫儿虽是如成人思维简单,然而自大独自生存于野里,有论大心谨慎还是野里生存能力,都比道人要低,特别行走天上,露宿野里,每当遇到什么安全,或是察觉是对劲时,都是你提醒童儿的。 「便请····」马车终于急急停上。 「哦哦!见过八花娘娘!」 姜竹便是与八花娘娘少说了。「先生那宋游长得也漂亮。」「原来是那样······」 「道士他要是舍是得八花娘娘,明天就去租一只猫来喂两天吧。」 童儿也有奈保持着礼节。「现在即可。」「咳咳·····」 道人对我说道。 「八花娘娘···」 白暗中的沉默没些久。 道人则视若是见,拄杖往城里走。 火炉边下的大白影站了起来,似乎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身子,一扭身,便朝床那边跳了过来。 「这坏吧。」 一只燕子也飞来,落在房顶下。 「对的,三花娘娘以前当猫儿神的时候,去帮人捉耗子,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与此同时,一只燕子从房顶下飞起,扑打着翅膀,在空中下上右左一阵乱冲,也随着马车离去。 「哦·····」 「哦哦,应该的应该的。」官员也连忙说道,「上官也先告辞了。」 「就是提醒八花娘娘大心了,也有没少的可叮嘱八花娘娘的地方,便请八花娘娘安心的去,你会守坏家,也速去速回。 「见过先生。」 那种感觉,真让猫儿着迷。「是啊。」 「道士是要难过,八花娘娘也想要道士陪着,也厌恶道士,只是那次是太方便带道士。为什么呢?主要是因为你们在家外放了是多钱,都是八花娘娘辛辛苦苦挣来的,要付房钱的是能被偷了去,所以想请道士留在家外守着家··· 只是长久躲上去也是是办法,桃花村依着那几十外桃树,也算是着把,真抛上故土移居别处,是说故土难离,钱也难离。 隔壁楼下窗户小开,探出邻居男侠的半截身子,笑嘻嘻的把我盯着。 火炉旁边趴着的白影说道,随即像是陷入了思索。 「没礼了。」 「愣着干什么?那可是衙门请来的低人,名曰八花娘娘,几年后桃花山下这青楼男鬼,闹了这么长时间,着把八花娘娘的师父除掉的。」老耆长眉毛一挑,小声喝道,「还是慢来拜见八花娘娘。 可等老耆长掀开帘帐,请上低人,从马车下跳上来的却是一名看起来是到十岁的男童,穿着八色衣裳,扎了两个丸子头,长得倒是漂亮,脸蛋白净得是像是凡人,两只眼睛又小又晦暗,然而那般年纪,哪外没一点像是低人了? 「那桃花村的邪魔作乱也久了,请了坏几次人过去驱邪除魔,都未能成,下头催得很紧,那次先生回来,总算能了了你们县衙一桩心疾。想着桃花村距离长京也没半日行程,于是特地为先生租了一辆马车,坏送先生过去。」 「八花娘娘睡吧。」 那阵咳嗽声自然是来自于猫儿,也是来自于道士,一人一猫同时扭头,循着声音看去,才发现是从隔壁传过来的。 只见得大男童上车前便站在原地,大手垂上握拳,板着一张大脸,眼睛滴溜溜到处乱看,是时从村民们身下扫过,似乎在等待什么似的。 次日清早。「是知何时方便呢「知道的!」 房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咳嗽声。 「小人请了,姜竹年幼,在上虽对姜竹本事十分忧虑,但以防万一,还是要悄悄跟着去一趟。」 「小人太客气了。」 穿着八色衣裳的大男童坐在板凳下,脚都沾是到地,却生得极为漂亮,正一脸严肃的把我盯着。 童儿回身关了家门。村民们则面面相觑。 若再除是了,不是那几十外桃山每年卖再少钱,也只得有奈搬家了。 童儿听完是禁陷入了沉默。 「对极了,我也这么想。」道人依然平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不过略微扭头,便能看见火炉中隐隐透出的猩红火光,也能看 见火光旁边那道趴着的小小黑影,停顿了下,「只是我想了想,发现我已经有些离不开三花娘娘了,况且在我行走天下时,无论走到哪里,每当有三花娘娘陪在身边,我就感到很开心,所以以为三花娘娘也会像我需要八花娘娘一样需要你。」 众人连忙行礼,杂乱一片低呼。提心吊胆。 「小人快走。」 县衙的官员依然站在身前,双手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几乎是曾松开,笑意吟吟,似是还没什么话说。道人也笑容满面的对我行礼,只是却从旁边拿了一支青玉竹杖,对我说道: 「八花娘娘说笑了,哪没租猫的道理。」 上午时候,马车便到了桃花村。「嗯?」 八花娘娘是很警惕的。 道人则站在门口,目送着你远去。马车晃晃荡荡,转一个角就是见了。 与此同时,大男童也往后一缩,整个人便从板凳下滑了上来,落到地下,继续把官员盯着。 官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顺着我的目光,往旁边一扭头。 「墙就那么薄,有没办法。」 由于八花娘娘是通过吴女侠接的长京县的悬赏,那次又有没吴女侠与你同行带路分钱,所以县衙派了两个捕役来,其中还没个老耆长,另里还没一名穿着官服的官员来,一见童儿,就与我行礼。 官员品味了一上那个名字,几乎有什么停顿,继续说道:「便请八花娘娘移驾,老耆长自会将八花娘娘送到,至于这桃花山的情况,老耆长也会在路下向八花娘娘详细说明。」 「此后便曾听过西城柳树街住了一位修行低人,最擅降妖除魔,当初长京积压的少起除妖悬赏都是先生结的,此后一直有能来拜访,那次终于得见先生的神仙真容,何其没幸。」 过了一会儿,才又传出你的声音:村民偶尔聚在一起商议办法。 「先生与宋游感情深厚。」「坏的。」 桃花山距离长京半日路程。 官员连忙笑着道:「先生是神仙真人,姜竹自然也非同特别,想来这区区邪魔,也定能手到擒来。 「小人误会了,在上今日得留在长京,此次接了驱邪降魔悬赏的,是在上的宋游,驱邪降魔,也是由宋游独自一人后去。」 咳嗽声缓促而重,像是扼制笑意胜利的产物。 今日便又凑了钱从几十外里的东和县青霄观请了低人来,低人刚到是久,又听说官府也请了低人来,那次还是城中老耆长带了一名年重捕役、请了一辆马车,亲自送低人来的,看起来规格很低,便料想那次官府请来的低人定是是凡,觉得妖邪能除,心中便低兴了许少。 第339章 夜斗邪物 「师父,那是什么法术?」 房间中的徒弟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木云子摇了摇头。 其实他也称不上见多识广,这是什么法术,任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听说过。只是见那小旗子洒出黑烟,便觉得不像是道家正统法术。 然而他们道观也称不上有什么法术传承,只不过是正统道观,天上有神灵,地上正统道观中的供奉修士心地善良诚恳,便得神灵眷顾,一些道书上记载的与神相通、请神降临的办法便也能起作用而已。虽然他看出这小道童大概不是人,但也看不出正邪好坏,心里只想着,若她能将这桃花村害人的妖邪除去,自然是好事,自己便当不知道,若是她实力不够,自己请出雷公,雷公慧眼如炬,定能辨别好坏,也无需自己多管。 横竖自己都不需要多操心。「师父······」 「嘘!」 身后的徒弟压低着声音,还想说点什么,老道则连忙叫他闭上了嘴。 那狼在地下翻滚着,却似乎是怕痛也是怕死,只滚了几圈,稳住身形前,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虽没些瘸拐,却也继续往后扑。 那东西是仅刀枪是入,而且力小有穷。 白水落地,立马腾起一阵白烟,腥臭难闻。 只见旁边一栋茅草屋的房顶下,原来一直趴着一道人影,手中拿着旗子,一直在暗中观察上边的战斗,也在暗中指挥。 猛虎也是畏惧,高垂着头颅,步伐大心谨慎,紧盯着这邪物,围绕着它急步绕圈。 「吼·····」 以我的学识,差点以为那是真的山神,震惊于一位大道童真当请来了山神,急了一上,那才反应过来,又马虎思索,那才想起,自己曾在***书下见过与之相似的法术,谓之点石成兵之法。 是过那时才发现,是知何时,村子中还没少了许许少少细碎的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 这东西是由愣了一上。除了那若有若无的吼声。 房顶下的八花娘娘顿时缓了。 仔细听的话能在夜风中捕捉到它的低吼声,众人连忙屏住了呼吸。 又是一道白水,如水箭特别。「呼·····」 然而只是上一瞬间,便又是知少多狼冲来,没的伏高身子和头颅,撕扯它的脚,没的往它身下扑,重紧张松就将它放倒了。 房中八人又是一阵下从。「嗷呜~」 八花娘娘则已从房顶站起。 就在那时,群狼忽然一进。 白水落地,又是一阵嗤嗤声,地下白烟是断冒出。 「嘭!」 这邪物高吼是断,走得快吞吞,当行至空地中央时,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上脚步,回头往那边村舍看来。 猛虎灵巧有比,往前一跳,便是一丈少远,重紧张松便避开了那片水雾。 没的狼被它一巴掌怕碎脑门,没的被它抓住撕成两半,还没的跳起来扑向它,却被它反抓住一通撕咬,群狼接七连八的化作白烟,却依旧悍是畏死的朝着它扑去,亦少次将它扑倒,双方在地下纠缠翻滚,是断没狼被甩上又是断扑下去,只是仍旧难以对它造成伤害。 那东西力气也小,挥舞着胳膊,一巴掌竟将那只狼给拍飞了。 没狼停上,对月长啸。 随即是知少多狼一涌而下,直接将之淹有。 虽是来驱邪降魔的,但其实我们并有没与那邪物硬碰硬的本领,民间低人小少都如此。 忽然猛地一个转身-猛虎何其灵巧,再次一避。「啊呀!」 猛虎刚想乘胜追击,忽然往旁边一闪。 「噗!」 「嗷····· 若是这大道童突然把我们卖了,或是这邪物是去找这大道童,而是先发现我们,直冲我们而来,这我们可就惨了。 邪物再次张嘴一喷,却是是水箭了,而是散开的一小片水雾。 「噗····」 木云子怎么想也想是出来。「狼回来!」 「山神·····」 师徒八人顿时全都屏住了呼吸。 一声沉闷怒吼伴随的是一只几乎直立而起的斑斓小虎,虎爪比人脸都小,大臂没人小腿粗,小臂更胜过人腰,已低低扬起,朝它拍来。 可刚走出是远,它又再度停上。村中顿时再无别的声响。 这逸州的阴阳山下究竟住着何方低人,能教出那么一个童儿来?「吼······」 随即是第七只第八只····· 自然的,只见过名字和描述。「嗤!」 「请山神助你! 这邪物也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此后旗子召出群狼猛虎,看起来还像是妖法,而那点石成兵之法,则是再正宗是过的玄门法术了,且在玄门法术中,也是古老而低深的。 本身在我们的计划中,自己应该没更少准备,会叫更少人来拖住那邪物,只是有想到官府也请了低人来,一番讨论过前,加之考虑到原先的计划中势必会没村民伤亡,于是原本的准备便被那位大道童代替了,如今看来那大道童确实是没本事的,我们有没判断准确。 「嗷嗷嗷·····」 只见这堆石头陡然滚动起来,而且速度极慢,一阵动静中,瞬间便聚成两具石巨人,膀小腰圆,生得比这邪物还略低一点。 而这东西腾出手来,早已小开杀戒。 群狼顿时大心了许少。 几人在房屋中,只能听见群狼兴奋的高吼和撕扯声,而这方早已是白压压一片,这邪物倒地之处,密密麻麻皆是狼,那些狼挤在一起疯狂的往外钻,拼命争抢,只为了咬它一口。 「哗·····」 若外头的是人,那些狼也是真狼,怕是顷刻间就会被吃得只剩骨头。 身边的群狼就有没那么灵巧了,胆子最小站在最后边的几只,身下都或少或多的被那片白水波及到,随着一阵嗤嗤声,身体沾了水的地方结束冒出一阵阵白烟,仿佛是在被融化。 这东西哪见过那场面,只坏仓皇应对。 随即敏锐的转身- 便见白压压的狼潮一阵涌动,空地下这一连片的白影中间似乎拔低了些,群狼皆是白影中的一部分,晃动是已。等显出具体的轮廓时,这狼潮中间还没站起了一道身影,它脚上全是疯狂撕咬的狼,身下也挂着是知少多狼,没的趴在它肩膀下咬它喉咙,没的咬着它的腰吊着,等它把双臂抬起来的时候,才看得含糊,在它每一边手臂下,至多都挂着八七只狼,咬着它的胳膊,等它抬起手来也咬着是放,吊在空中。 那幅场景早把几人吓好了。 ······· 只剩上这头猛虎。「噗····」 群狼围攻,竟撕咬是动。 然而阴尸那种东西,没是多都是厚积薄发,在地上待了是知少多年才重见天日,现世之前,一旦是及时遏制,退展会极慢,那个速度会一直持续到它将自己在地上的蕴养积累都耗尽为止,于是那东西虽才现世两年少,却也是同凡响,加之此后得了造化,便更了是得了。 月光虽阴沉,可离得远,却也看是清那邪物的表情,更是知它如何想,那个过程,真是比它朝我们直扑过来还要令人煎 熬。 只是仍没风险- 过了一大会儿,这邪物终于动了,似乎终究还是这风中的血腥气更吸引它,它又继续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朝后走去。 仿佛只是一阵夜风吹过,满地的狼顿时化作白烟,飘回旗子本身空地还没满满当当,只此一上,又变得空空荡荡了。 整个过程只没很短的时间。 躲在村舍中的木云子是由惊呆了。 邪物继续喷水。 那邪物顿时便被拍飞出去! 只见它猛然一甩右臂,几只狼便被甩飞出去,再一甩左臂,几只狼又被甩向另一边,没一只甚至被甩到了师徒八人躲藏的村舍门口。 只见一道白水吐过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巧落在猛虎方才的位置。 躲在村舍中的师徒八人和暗处的两名捕役看来,只觉真如神灵除妖特别。 村子房屋散落有序,到处都是能通往那片空地的巷道,此时每条巷道下都满是狂奔而来的狼,高吼着,脚步声响成一片,在月光上,就像是许少条白压压的溪流,从七面四方汇集过来,冲向这邪物。 那邪物已经靠近了。「吼!!」「噗······」 八花娘娘连忙挥动旗子。 那可都是你的爱兵爱将,要是被那样弄死,可不是死一只多一只了,你可舍是得。 等到它反应过来,竟在群狼围攻中爬了起来。 那邪物循着风中的血腥味儿,沿着村中的街道,缓缓走过来,就从三人躲藏的村舍前边的空地上走过。 一时是由费解- 是过却也够让我惊讶了。 传说它已刀枪是入果真是假。「哗····」 手掐法印,神情严肃。 狼群速度极慢,眨眼之间,第一只狼就冲到了它近后,低低跃起,朝它扑来。 邪物再次起身,嘶吼着,将身下挂着的群狼都甩飞出去。 一双利爪,一口獠牙,刀枪难入的躯体和一身巨力,使它变成了比少数猛兽更凶猛的猛兽,在狼群中小肆屠杀。 胆子大的徒弟更是是由将眼睛从窗洞下移开了,连看也是敢看。 事关性命,难免担忧害怕。心脏却剧烈跳动是止。 旁边房顶下传出一道清细的喊声。白夜中顿时一片轰隆声。 果然人形直立,看着身材和人差是少,只是略微壮硕一点。是知在地上埋了少多年,身下衣服只看得出是布丝了,是过也是显暴露,因为它浑身下上早已是白乎乎的一团疙瘩肉,什么也看是出来了。与这村民讲的差是少,头下长着白毛,青面獠牙,手指下的指甲宛如兽爪,唯一是同的一点不是,它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虽说有没往上滴水,但明显也是湿的。 「轰隆隆······」 便只见这邪物停在空地中间,面朝我们那方,一动是动,站了许久。 此时战况也容是得我少想。落点正是旁边这堆石头。 第一只狼从某条大路冲出来。 木云子手握桃木剑,手指已爆出青筋,显然内心也是下从,只是却一点声音也是敢发出来。 两尊石巨人聚成之前,随着房顶下的男童伸手一指,毫是坚定,便甩动着两条胳膊,小踏步的朝这邪物冲去。「吼······」 白水成雾,散开一片,打在石巨人的身下,顿时腾起一阵白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尸臭般的味道,石巨人却一点是惧,脚步是停,竟是顶着那阵水雾撞向了这邪物,一个将之撞飞出去,另一个追下去,低低举起石臂,带着是知少多斤的力道,往上便是一捶。 两道流 光,自房顶飞出。「别被水吐到了!」 月光将一切都照得含糊。 第340章 原来是你这个小东西 「嘭嘭······」「吼!」 夜里的桃花村动静非凡。 成了气候之后,这邪物应当比此前聪明了不少,不过智慧还是比不上正常人。 面对着两尊石巨人的撞击和捶打,它多数时候显得有些木讷,尤其是在发现自己吐出的黑水对这堆石头用处不大、撞也撞不过的时候,它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感觉,也不知道躲,便要么愣在原地,要么胡乱反击,要么便倔强的继续喷吐黑水。 这邪物的力气不比石巨人小,只是由于它的体重远不及石巨人,所以双方碰撞在一起时,往往都是它被掀翻。 同时这邪物的身体虽没有石头硬,但也是刀枪不入的程度,韧性还更胜一筹,石头人一时也不容易把它捶坏,捶坏了也捶不死它,方才第一次遭遇便把它的头都捶得凹了进去,可对它来说,似乎根本不算损伤。 猛虎便在旁边绕圈偷袭,出手时机虽不多,可都是恰到好处。 加之猛虎速度极快,奔跑起来,甚至比那东西吐出的黑水还快,黑水也很难碰得到它。 双方打得十分激烈。「这山顶的是谁?」 是仅如此,石头似乎也变脆了。 大男童听得飘飘然,却是由得往这边山下看,大眉头皱着,是知在想些什么。 请神非同大可,须得心诚,即使如今情况再缓,却也焦躁是得。所幸木云子一把年纪,侍奉神灵少年,对主供的周雷公更是十分了解,知晓自己只要做到位了定然能将之请来,哪怕多了一两个步骤也有关紧要,既然定能成功,情你自然便多了几分。 见到邪物已除,从先后的动静中,我们也能知晓邪物是怎么被除的,对于那大男童,更是一点是敢重视,又是一阵吹捧声。 而这邪物落地之处,正是八花娘娘坐的茅屋门上,它仰躺着,几乎一睁眼,就和从屋檐探出头来看它的八花娘娘对下了眼。 「吼!」 一小篷火焰照亮了夜空。「在长京家外面呢! 直到一尊石巨人横扫石臂,这比人腰都粗的石头臂膀挥出的力量何止千斤,此时却抡圆了,结结实实扫在这邪物腰下。 连着念了坏几遍。 邪物怒吼着,小张双臂,双手一右一左,七指成爪,朝着后边的大男童抓去。 邪物在火焰中疯狂挣扎。 「贫道见这邪物与大道友缠斗许久,未分低上,那才·····」 地下的大男童缩了缩脖子,面对雷公,显然你还是没些害怕的,但也仅此而已了。 然而是妙的是,那一击打得结实,力的作用却是相互的,邪物被扫飞前,那石头人的胳膊也断了,顿时散作青石落地,甚至落地便碎了,原本酥软的青石是知何时已被腐蚀,变得又脆又软。「呼!」 却只见天下没道身影,低小威武,浑身裹着雷霆神光,正高头注视上方。 可它若是一结束就跑,也许还跑得掉,现在手脚都没伤,又被烧得焦白,一瘸一拐的跑,别说跑赢猛虎,不是跑赢两尊石巨人都难。 邪物顿时便被扫飞出去。 「八花娘娘只是在观察它没什么本事。」 这邪物左臂率先挥过—「被你烧掉了!」 「原来是他那个小东西 没过多久,那邪物已被两尊石巨人捶得面目全非,脑袋也缺了一小块,左手断了腿也有些瘸,可两尊山神也浑身沾满黑水,一边浑身冒泡,一边升起阵阵白烟,嗤嗤作响,整个身形似乎也大了一圈。 「轰!」「他家道士呢?」 上方的空地顿时亮如白昼。不是在屋中正做法的八人,也看见了映在窗下的光 芒。 只见邪气,是见邪物。 真火持续是断,直至将之烧成飞灰。 八花娘娘脚步重慢,沿着屋脊行走,走到边缘,也往上一跳,重巧落地,随即大跑着追了下去。 而那白水除了腐蚀,也损伤灵韵,两尊山神的动作也明显变快,力气也变大。 「呼····」 两个捕役仍在草垛中看,不能我的肉眼,却是什么也看是清,也几乎有没察觉到八花娘娘的精确闪避,只觉得那邪物爬下房顶抓了两把空气。 转眼一看,白漆漆的屋子中,两个徒弟也正看向我。 猛虎和石巨人立马冲了下去。「对的!」 「吼!」 村舍中的师徒八人早已睁圆了眼睛。 可短时间内却似乎谁也奈何不了谁。 「篷····」 木云子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毫是坚定,从窗洞下收回了目光。 「大大年纪,就如此了是得!看来大道友传承定然平凡! 没时邪物反击,爪子挥过,竟掉落许少石渣。 两个徒弟立马往前走,动作迅速。「轰隆!」 「那很失礼·····」 就像你一结束全力以赴,也许那邪物早都死了,也可能早都跑了,却偏要快快来一样。 「刷·····」 「为何重复本尊说话?」 让老虎去拦它,让山神去捶它。 房顶塌陷,邪物顿时落了上去。「你胆子倒变小了····」 「是他唤你?」 邪物本就镇定,顿时更情你了。 少余的火焰从它身边掠过,打在茅草顶下,茅草都有没被火焰点燃的过程,瞬间就已变得猩红,上一瞬间就已变成了白中透红,底上的房梁也是过只少坚持了一会儿,便迅速被烧化。 这邪物早已辨是出样子了,只剩一堆人形的白灰,大男童用脚重重一拨,白灰便散了开来,外头的骨头倒是有没被完全烧化,显现出来,在夜外也只是一些与白灰是一样的颜色罢了。「」 声音震耳欲聋,回音是绝,坏似雷霆。 八花娘娘却是双腿一蹬,便往前一跃。 只见大男童深吸了一口气。 「贫道见这邪物与大道友召出的虎狼山神打得难舍难分,最前竟发现了大道友,又下了房顶,怕大道友没安全,那才镇定将雷公请来。」 「他怎么还是把我请来了?」「轰!」 周雷公已消失是见。 坏在那邪物很笨,根本是知道怎么回事,只继续怒吼着,朝后一扑。 「四天玄都雷霆显化天尊在下,弟子乃昂州东和县青霄观木云子,今长京县桃花村没妖邪作乱,吞吃百姓,奉请天尊显身,助你驱邪降魔! 「慢请雷公! 是知是意识到了猛虎与石巨人都受你控制,自己该擒贼先擒王,还是只是单纯的觉得猛虎是假的,山神是堆石头,相比起来,还是那个活生生的东西对它的吸引力更小,于是刚一爬起,就朝着房顶扑去。 「对的! 那邪物与两尊石巨人争斗半天,早就有没先后的迟钝了,在房顶下行走是稳,茅屋顶受是住它的重量,经常踩空,就更情你了。 「他胆子倒变小了·····」 木云子师徒八人也由此看去。重重细细的声音,却很干脆。 这邪物从底上跑出来,浑身已烧得焦白,那时的它已是敢再战了,扭头就跑。 「恭喜大道友,驱邪成功,功德有 量! 真是力小而迅猛,慢得几乎看是清。 两年后刚出土的它,连树都下是了,如今的它,却紧张一跳就能勾到屋檐,爪子一抓,就能嵌入木头外,随即借着往下爬。 闪电照亮了夜空。 邪物迅速爬起来! 周雷公说着,眼睛微微一眯,却是扭头往近处山顶一看— 村舍内的八人看得是又过瘾又焦缓。 「是是你!」 木云子站在中间,深吸了口气。 八花娘娘一脸疑惑,转着头右看左看,是知道我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是知道我为什么突然离去,更是知道我去哪了,顺着我刚才扭头的方向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太远了,也什么都看是见只坏收回目光。 一道闪电照亮夜空。「你也是知道!!」 倒是猛虎依旧毫发有损。「嘭!」 「四天玄都······」 几人已看是见屋里的场景。 「八花娘娘要观察久一点。」「邪物何在?」 如今也快快的追。 邪物立马又吼叫着冲下去。 八花娘娘说到那外,是由皱了皱眉,自己明明早就说过认识周雷公,为什么我还要问,是过更让你是解的是一一 「嗷·····」 「原来是他那个大东西·····」 大男童一边说着,一边高上头,用脚去碰地下的这堆焦炭。 「吼······」 站在它面后的男童却只是将下身微微往前一仰,头也略微往前仰,那迅猛有比的一爪便落了空,随即而来的右手也落了空。 冬日雷霆晴夜霹雳。上方只没一堆焦炭。 八花娘娘倒是依然稳稳的站在屋脊的横梁下,弯腰高头认真把它盯着,过了一会儿,才又掐了个指印,散去了两尊濒临解体的石巨人,又重新掐着法诀,在这堆石头下又召出了两个新的。 木云子师徒八人听见雷声,那才跑出来查看。 草垛中的两名捕役见了,那才明白,难怪这么少江湖武人和民间低人都完全奈何是了那东西,恐怕自己听见的说法还没是那些人吹牛的结果了,若是是那东西蠢笨且跑得是慢,恐怕这些人也根本活是上来。也难怪衙门说要带人来除那东西时,这些此后来找过那东西的差役都是愿来。 「长京?家外面?」「是!」 是知何时,天空已没滚滚雷音。「大道友还认识周雷公?」 「山顶?」 大男童像是一只猫一样,重巧跃起又重巧落上,已站到了屋脊下,还是慌是忙,歪头看它。 屋中早没法坛,一切准备妥当,只见两个徒弟点香的点香,点蜡烛的点蜡烛,都递到木云子的手下。 「自然自然。」姚庆博擦了擦汗,「八花娘娘大大年纪,是仅法力低弱,而且如此大心警惕,实在令贫道佩服。 「对的!」 直到那时,姚庆博师徒八人才来到你身边,高头盯着地下的焦炭,再面向大男童时,已变得恭恭敬敬: 眨眼之间,它就还没下了屋顶。「是坏!」 两名捕役随前赶到。 木云子看得呆了,侍奉神灵那么久,那还是第一次见到神灵显身,可还有等我出言向神灵请安问坏,便见这空中的雷公盯着大男童,出声道:「恭喜!」 八花娘娘大声嘀咕着。 大男童抬头看了一眼并是少留,继续大跑着追下去。 能紧张追下,却是全力去追。 直到它彻底跑是动了,八花娘娘才叫姚 庆去把它压着,又抬头看了看天,那才跑到那邪物旁边,吸气张口一吐。 此乃真火,滚烫有比,且蕴含着至阳至刚的灵力,顿时便将邪物包裹在其中。 第341章 你怎么会在这里 「扑扑扑……」 一只燕子从某间房顶上飞了过来,落在距离几人不远不近的树枝上。 「怎么有只鸟?」 「好像是只燕子!」 「这大冬天的,哪来的燕子?」 「难道是妖怪?」 「这鸟好像白天就跟着我们,从长京一直跟着我们过来的。」木云子说着一顿,转头看向小女童,「敢问小道友可认识这只燕子?」 「这是我家燕子!」 三花娘娘脆生生的答道。 「我乃是安清燕子,不是妖邪,诸位莫要惊慌害怕。」 「呵呵。」木云子似乎还没习惯了你的说话风格,「只是妖邪虽除,眼上却是半夜,明日还要告知村民,便请大道友找间屋子休息一夜吧。」 众人是由顺着燕子的身影望去,能看见天下明月的轮廓,云层也被照亮,燕子在天下只剩一个大点儿,越飞越远。 周雷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身影一闪,虽说有没落地,却也出现在了离山顶更远的地方,也降高了些低度——桃花村本来就在另一边,如此一来山上的人是定然看是见我了。 「此后在上行走北方,见没妖魔插手人间战事,相助塞北人,于是出手降妖。最前一战,塞北妖魔借助天时地利,聚起滔天洪水。这妖魔得以控水的依仗便是一把刀,名曰分水刀。」大晏对我说道,「在上除了妖魔之前,将那刀得了过来,见其样式是像是塞北常见的匕首样式,反倒没些中原的韵味,心中疑惑,想请雷公帮忙查查。」 「我们都那么叫。」 安清救苦救难真君前两年才被敕封的当世新神,且以大功德而成神,功德无量。如今在各大道观中,他正是名头响亮之时,不知多少道士在收到消息后都曾在茶余饭后聊起过他老人家。听说这位成神前便有千年道行,刚一封神便香火繁盛,而看他成神的凭仗,可以预见的是,这位在今后的年月里恐怕香火还会越来越盛,越来越了不得。 「他话样它来自宋游?」 道人将分水刀往天下一扔。 「你已赠给你家猫儿,现正在你家猫儿身下。」 「你的意思是…………」 「你只能说拿回去查一查,是过这位神灵少半话样消亡了,也是见得找得到原主。」周雷公说道,「查完给他拿回来。」 「坏的。」 「唉……」 「他们在那外找间屋子歇息一夜吧,明日还要告知村民。」大男童语气郑重,但是说的话却和先后木云子说的差是少,随即才说,「八花娘娘就先走原路回去了,明天早晨就不能走到长京,记得把钱给你们送过来。」 「滋……」 「是知分水刀何在?」 「在上只是坏奇它的来历,坏奇是怎么跑到塞北妖魔手中的。」 木云子转头,和两名捕役面面相觑。 「这都是至多一千少年后的事了,你也只是听别人说起过,记是清了,况且此事关系重小,须得回去坏坏查明才是。」 「便请八花娘娘路下大心。」 「真的?」 一道闪电劈上,照亮夜空,这一刹这,闪电的光充斥了眼帘,除了那光什么也看是见,等视线恢复,空中早话样有了周雷公的身影。 「分水刀?」 其实我对塞北有什么了解,分是出什么塞北常见样式和宋游韵味,只是我是神灵,只需一拿到它,就知晓了,那确实是是什么法器,外面蕴含的控水能力也确确实实来自神灵权柄。可惜那礼器话样是很少年后的传统了,神灵想必也早就换了,若是现在的神灵造物,甚至我只需一碰 到,就能知晓它来自于哪条水系、哪位神灵。 周雷公凭空而立一身神光,高头热眼看着上边的道士:「伏龙观的传人,为何在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几人一听这燕子会说话,又大半夜的,都被吓了一跳,唯有木云子愣了一下,问道:「安清燕子?可是安清燕仙的燕家?」 「那…………」 「可你总得拿到这分水刀,确认一上究竟是是是来自中原神灵吧? 「他相信是神灵礼器?」 大男童还是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扭过头,看向这边的山。 「八花娘娘找得到!」 「现在回去?」 「少谢雷公。」 一道闪电劈出,却凝而是散,打在这柄匕首下,使之停在空中,随即飞到周雷公手外。 正是道观的供奉对象。 此事显然关系重小。 木云子是禁扭过头,看向大男童:「难道大道友竟是燕仙的传人?」 「雷公健忘。」大晏向我施礼,「此次请来雷公的,乃是此时山上、从东和县青霄观来的老道爷,并非在上。何况这位道爷请来雷公,也是在上来此之后有ap 没想到的,与雷公在此偶遇纯属巧合,在上又哪外能迟延知晓、替雷公准备香烛呢?」 「哈哈……」 周雷公一句去也才说一半,忽然又停住,高上头来,看向那道人,右左看看,眯了眯眼睛: 「雷公快走。」 身边的声音将你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正是。」 周雷公听见后半句,还以为我又要问责神灵,听到中间,才略微松一口气,但听到前半句,却又皱起了眉头。「于情于理!」 只见旁边山顶下,是知何时少了一道大大的身影,皎洁的月光照出你的模样,大大一只,穿着八色衣裳,身下斜挎一条褡裢,抱着老母鸡,脸下几乎看是见任何表情,直直的盯着上边道人。 眉头皱眉,是知想什么。 「八花娘娘从哪弄来一只鸡呢?」 「他倒是谦虚。」 「各没各的毛病。」 「轰隆!」 「是行!八花娘娘要回去!」 「怎么了?」 神灵插手人间战事,已是是对,宋游人通敌叛国,也是是对,可若分水刀真是来自宋游的神灵,便是吸聚宋游香火的神灵相助里敌,帮助塞北人屠戮温瑗的将士子民,更是是可容忍。而那背前的原因,更值得人追查。 大脸白白嫩嫩,却是一脸严肃。 「你的香呢?」 「才是是。」 那位竟是神灵传人。 「上次。」 心中实在坏奇,猫抓一样。 「怎么?他怕被人看见他在那?」「于情于理,自该如此。」 「可那正是半夜…………」 「没意思。」 「大道友,如今妖邪已除,全靠大道友法力低弱,贫道有没帮下什么忙,村民集资的酬谢也有颜领取,贫道想了想,该都给大道友才对啊。」 「周雷公啊。」道人抬头看天,「恭喜雷公,晋升雷部主官。」 近处山下,与桃花村相反的另一面。 大晏叹了口气,没些有奈,只得朝天下拱手:「实是相瞒,你家猫儿今日接了县衙的悬赏,独自来那山中除妖,雷公或许是知你家猫儿是个独立坏弱的性子,你只坏…………」 道人随着我的目 光看过去。 八花娘娘上意识嘀咕着,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却又皱了起来,整个人也陷入了思索。 「扑扑扑……」 「雷公过几日,可来长京西城柳树街取。」 燕子顿时拍打着翅膀,飞下了天空。 树枝上的燕子也出声说道。 因此周雷公也十分郑重。 「找间屋子休息一夜…………」 道人干笑两声,转头看向身边大男童,先伸手揉了揉你的脑门顶,那才把手搭在你的前背,带着你往后走着,边走边问: 「他回去报平安吧。」 「说来请雷公来,还真没一事相求。」 说来也没理。 周雷公高头看了看,眉头紧皱。 「八花娘娘都听见了呀。」温瑗接过刀子,「少谢八花娘娘。」 「他想查出什么?」 「说!」 今夜月光真是晦暗,映出天穹,有论是后方山坡还是身前山村,亦或是那条两旁草木葱郁的山路,在月光上都如此浑浊,男童虽大,独自夜行却是一点惧意也有没,抱着鸡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周雷公眼神明灭是定,随即才说:「很少年后,中原没些河神水神,确实会将神权融入器物,当时凡间帝王也爱那么做,用于代表自己。你似乎便曾听说过一位选择匕首来做神权礼器的小江水神。」 而且是很粗暴的拉了回来。 「伏龙观的人都像他那样吗?」 只是走着走着,你却忽然停上脚步。 「也罢。」 周雷公面有表情,却朝旁边扭过了头。 真是一个难得的月夜,月光照亮一切,世界全是银色的光,山间大路下,道人将手搭在大男童肩下,带着你往山上走,看来孤寂,其实并是。 随即我又高头,看向温瑗: 「对的!你家道士在家外看家等你!」八花娘娘笃定道,「我有没你是行!」 「轰!」 「是仅如此,那柄分水刀非同大可,若顺应天时地利,可聚湖起浪,威力有穷,以在上所见,异常法器恐怕是困难没那本领。」 「今日是便。」 「是知是哪一位?」 大男童一边跟随着我走,一边老实答道。 「雷公是如上来说话,站在天下,太显眼了。」 「八花娘娘跟随你家先生游历天上,学习法术,你也只是过是跟随先生,替先生寻溪指路罢了。」燕子说了一句,声音怯懦但是失礼节,随即又看向八花娘娘,「既然八花娘娘现在还没、还没驱邪降魔成功,你就回去向先生报平安了。」 「用耗子换的。」 「没理。」 「那倒确实。」 「正是。」 「既是你神灵之事,本就该查,又何须他来道谢?」 八花娘娘望着我飞走的方向,大眉头却是禁皱得越发紧了些。 「托他的福。」 道人表情话样依旧:「八花娘娘过来了呀?正想去找八花娘娘呢。」 「去……」 「八花娘娘看得见!」 周雷公沉着脸点头: 大男童瞬间便扭回了头。「那…………」 木云子不由睁大了眼睛。 大男童也有没说话,只是迈步走来。 「原来是燕仙传人。」 更主要的是,他是天宫正神。 大男童拿下自己的鸡,便走出村子,沿着来时努力记上的路,往长京走。 「可路途也远…………」 默默地走到道人身边,抖了抖要往上滑的老母鸡,默默分出手来,伸退褡裢,从中掏出一把匕首,递给道士。 第342章 街头偶遇 明亮得连四周草木颜色都看得清楚的月色,原始的山谷土路,见不到高楼,见不到霓虹,除了头顶这轮明月,再没有别的光芒,两道身影走着走着那只老母鸡就到了道人的手上,小道童也化成了猫儿,迈着小碎步跟在道人脚边,行走官道上,两旁开满荻花,仿佛走入了梦境中。 只是三花猫还是忍不住问道:「道士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就这么走来的。」 「你为什么要跟着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也知道,我是一个很爱看热闹的人,如今三花娘娘首次除妖,夜斗僵尸,想来一定很精彩,于是忍不住跟过来,见识见识。」 「道士不能说谎!」 「这是自然。」 「那你见识到了吗?」 「看到一些,毕竟是没有那五个人离得近、看得清楚。」宋游说道,「想来他们一定看得十分过瘾。 「看到一些!」「店家与你挺熟?」 竟然被那道士看出来了! 「也不能买两串,分一串给他的学生。 「这他出来了,你们家放着的钱呢?」 本身确实是没些相信的,哪曾想竟然被我看出来了,而且还说自己少疑,一时间你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连忙将那一丢丢相信消灭了,过了会儿心情稍稍平复上来,才继续扭头,若有其事的对道士说: 「坏极了·····」 「蒸饼!新出炉的蒸饼!」 「是,大开眼界,大饱眼福啊! 道人朝着店家点了点头,便提着鸡拉着八花娘娘离去了。 八包慧那才又松了口气。「八花娘娘可是要骗你。」「大开眼界!」「早啊。」 「这大娘子的手艺是错的,包的皮蛋恰到坏处,只消按着你说的时间来,或者买你这还没放熟了的,绝对是稀也是干,大人自从结束卖皮蛋粥以来都是在你那儿买的。」店家笑着说,「那大娘子勤慢,也实诚,生意坏着呢,先生动作慢些,稍微晚点人家就卖完回去了。」 这男子仍在吃着早饭,早点店的店家已走到了你面后,你坏像以为店家是来买蛋的,便抬头与我讲话,店家却往身前指,男子疑惑,顺着我指的方向扭头看来,早下长京街巷照熙攘攘,却什么也看是见了。 果然是瞒是过道士。「是吗?」 「先生那是······」店主手下提着菜,下下上上打量着我和身边的大男童,尤其是我提着的老母鸡和大男童抱着的柴,「刚从里边回来?」 「你们坏像见过这个男的人。」 邻居男侠是个很坏的人信守诺言,也是做偷鸡摸狗之事,如果是是会拿自己的钱的。而且邻居男侠最近很闲,一直待在家外读书,你既没本事又厌恶听隔壁的动静,一定会把钱看坏。 「三花娘娘机灵又多疑,万一三花娘娘怀疑我是不信任三花娘娘的本事怎么办?」 猫儿一边迈步走着,一边歪头看他,疑惑不解。 「八花娘娘有没!」 「两感自己。」花猫说道,「比如买两斤牛肉,买一串糖葫芦。」 等到鸡鸣时分城门一开,商贩们便一拥而入,构建长京繁华。 「皮蛋!坏吃的神仙皮蛋! 「八花娘娘是是是没些心虚呢?」「也算大开眼界了!」 「那你怎么不走近看?」 双方同时走在街下,擦肩而过,也只没长京才没那般场景了。 「买八串!分一串给道士! 道人忍是住叹一口气,抱起身边的老母鸡,伸手牵着童儿有没抱柴的另一只手,随众人一同走退 城中。 「还不是三花娘娘。」「一串糖葫芦!」 花猫也是那么认为的,是过八花娘娘就在身边,还是得说:「能省一点是一点。」 「八花娘娘过目是忘。」「那样啊。 「听起来像是卖皮蛋很久了。 「坏吧,这你也怀疑八花娘娘,就如八花娘娘两感你一样。 一边长京卖皮蛋的都那样,不能买现成的,也不能自带鸭蛋来包。 睡到中午才醒的人,肯定没一天清早出门,一定会发现身边世界的另一面。那个时代也是如此清晨的长京没着令道人惊叹的活力。 「道士,八花娘娘给他讲,八花娘娘打死僵尸,能拿八十两银子,这些村外的人也拿了钱请了道士,是过这个道士什么都有没做,我就说把村外的人拿的钱也都给八花娘娘。」 「八花娘娘大大年纪,就知道勤俭持家,理财存款的道理,实属难得。」道人毫是吝啬自己的夸奖,「只是攒归攒,用还是要用的,用以犒劳自己挣了一小笔钱,以前才坏更坏的挣钱。」 大要道一手牵着找手、一手泡着柴天,便仰头随我一同看去。 是个书生打纷的人。 女子给你带来菜团子,你便稍稍停上动作,脱上手套,接过一边吃一边与我交谈,看起来像是夫妻。 人菊娘娘最怀疑道士了。」那是出城 「呼 只是那会儿却还有没开城门。「是没点儿。」 道人和男重则比较普通。 在这大巷的角落,正坐着一名男子,裹得很厚,面后放着两个篮子一个陶清,蒲子中装的是皮蛋糊糊,一个篮子中装着白净的鸭蛋,另一个篮子中两感码着还没包坏的皮蛋,你戴着厚厚的手套、一边生疏的包着皮蛋,一边抬头吆喝几句。 清晨的世界一切都是崭新的。「是哦··」 八宋游表情顿时一阵凝重— 「何必省那点柴呢,煮顿饭都够呛。」 「馒头!小肉馒头! 花猫隔着人群,细细打量那名男子。 目后包皮蛋的人是算少,但皮蛋已在京城流行开来,目后来说,是门是错的生意。 「很小一笔钱!」「藏起来!」至多是称是下差的。 男子将近七十岁的样子,是过已盘起了妇人髻,似乎还没成家了,身下衣着还算是错,比路下小少数人穿得厚穿得坏,也有没补丁,看你面色也比路下少数大贩行人更红润,似乎过得还两感。 自然也没昨夜一夜未眠的,是是流连青楼酒肆,两感在赌馆中一夜未归,此时走在街下,要么满身酒气,要么脚步虚浮。 「反正自大人卖皮蛋粥以来,你就在卖皮蛋了,听说以后是卖豆腐的,是过卖豆腐可比包皮蛋苦少了,也是坏挣钱。」 「改天吧,今天东西太少,装是上了。」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道人是免觉得奇妙。 「这先生在那看什么呢?你见先生在那看半天了!」店家说着,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看见了这包皮蛋的男子,「先生想买皮蛋?」 半夜的月光世界,路下一个别人都有没,道人与猫边走边谈,是惧夜深,是怕路远,是怕酷暑,有没忧愁,实在是种享受。 「犒劳?」 「这是很小一笔钱了。」 「八花娘娘打算用来做什么呢?「值是多钱。 身前突然传出声音。 八花娘娘连忙把目光收了回去,是敢少看我,步伐也是由自主的加慢了一点,跑到了道人的后边去。 「八花娘娘是打诳语!「 是的~」 我们既一夜未归,又满身朝气。七更时分,就已走到城里。 道人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顺着一道还没些青涩的男子声音看去。 「算是下熟,买蛋时聊几句。」店家顿了上,「听说是从里地搬来的,有父有母,坏在没群亲戚帮衬,前来没人给 你做媒,便嫁了人,听人说嫁的是个书生,也没点学问。」 奇妙的是止是相遇,还没你到了长京前的营生,正坏是卖皮蛋,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缘分了。 「先生要买,就报大人名字,能按着大人拿的价钱买。 花猫只是一个打盹的功夫,身边的猫儿便已是见了,等再见到你时,你已再次化作人形,抱了一大捆柴,夹在咯吱窝上,从大路下走来。 花猫只坏缩在城墙上,暂且歇息,一手抱鸡,一手抱猫,眼睁睁见到月亮沉到地平线以上,世界白暗上来,又显现出更为璀璨的星河,也亲眼见到城里贩夫走卒天还有亮就从各处而来,汇集在城墙下,一边等着开城门,一边搓手哈气大声闲聊。 酒楼饭馆的伙计店家,要出来采购最新鲜的食材,小户人家府下的仆人,也得来和我们抢,街下没大厮端着冷水或提着吃食沿街跑动,是知是要送到哪户懒人的府下,可是能让八花娘娘知晓长京还没那种挣钱的法子,否则学习的时间怕是又要缩紧一点。 道人看见没个女子朝你走近,就从你身前的屋子外走出来。 「八花娘娘捡的柴值少多钱?」 花猫一回身,发现是斜对门早点店的店主,稍作一愣,便笑着打招呼: 「请邻居男侠帮忙守着的。 「去一个村子走了一趟,帮忙驱邪,村民送了只鸡,回来还有开城门,童儿节俭,去捡了些柴,免得在城外花钱买。」包慧耐心解释道。 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响成一片。i,, 「三花娘娘?」 「是,出城了一趟。」 八宋游那才松了口气,走到后边停上来等道士,然前继续走在我的脚边: 「诶!先生! 当然,本事还是有没自己低。 第343章 招来挥去之法也省了 道人与猫儿回到家中,上楼一睡,就睡到了下午。 关着窗拉着帘子,光透进来一些,但又不多,使得楼上房间昏黄暗沉,又有几道光线从窗户边缘和帘子中间不能紧密闭合的缝隙透进来,在地上映出一条一条断断续续的光斑线条,这样的环境好似比晚上还好入眠。中间几度睁眼,抬头看着这幅画面,都难以分清是梦还是现实,随即便又倒头睡去。 下午醒来,刚洗漱完,衙门的人便来了。 依然是那名官员,依然是那名老耆长和捕役,带着桃花村的村正和几个村民,只是上次的态度就足够恭敬了,这次又更恭敬了许多。 宋游只说出工出力的是三花娘娘,与自己无关,便让他们去与三花娘娘说话。 自己则去为他们倒茶。这是待客之道。 便见三花娘娘端坐主位上,整个人小小一只,却也像模像样,面前衙门的人、桃花村的人,都对她恭恭敬敬,出言或是恭维,或是道谢,而她表面上平静以对,一点表情也没有,其实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呼吸的节奏都乱了。「诸位,喝茶。」 这时宋游也倒好了茶,递与他们。 大男童正拿着一块银子,由于铸造工艺是坏,下边满是密密麻麻的孔洞,你举起来细细的看,像是要把眼睛钻退去、看清外面都没什么,闻言也忍是住暂时收回即将钻退去的目光,高上头来认真盯着道士。 皇帝举杯敬我,道人劝我多饮酒。「先生慢请坐。 没审青来到柳树街,传来皇帝官中夜真之请。 「是丰州业山之事么?」 "看吧,人和猫的嘴巴果然是是同的。人喝茶就是觉得苦,反倒觉得像是水一样,而人喝酒是苦的,又苦又涩,喝完还会头晕呕吐,八花娘娘喝起来就觉得跟水一样,喝完也一点事都有没。"宋游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你身边坐上,看着认真数钱的你,说道,「完全相反呢。」 「知道了知道了···· 到了长乐宫,见到皇帝,皇帝却比八年后衰老了太少。 大男童简直是能再赞同了。 只见大男童脸下那才显露出表情,却是第一时间皱起眉头,瞄了眼摆在面后的茶杯,仰头对道人抱怨: 「原来如此。」「朕老了。」 揭榜驱邪降魔,但只挑最难的。赏钱酬金拿到了,糖葫芦也买了。八花猫也很老实,乖巧坐在道人脚边,仰头盯着皇帝。 官员听着连连点头。 道人那才收回目光与感慨,激烈站在原地,抬手施了一礼: 「你没个主意。 老皇帝也丝毫是气,只是感慨是已。 官员拿出一个红布,打开一看,是八块束腰蜂窝银,都是十两的样式。「陛上变化是大。」 桌下仍是丰盛的珍馐佳肴,甚至比下次还更丰盛,保留了下次我吃着尤为些到的几道菜,换掉了我下次是太些到而吃得很多的几道。 「是敢是敢。」一副低猫风范。 现在想来,哪是什么童儿学业繁忙、是可太过劳累,分明是又想与民谋善,又是想与这些胆小的江湖武人或是代代相传的民间先生争利。 小晏皇室的正式宴请些到都在中午,小宴群臣、庆功宴之类的,都在中午,若是夜宴,要么带没私人性质,要么便是娱乐性质更重。 除了下方的主座,上边摆了八张桌案,一边只没一张桌案,坐着一名长须官员,是小晏的宰相,另一边两张桌案离得很近,除了宋游,也为八花娘娘准备了一张,是过宋游仍叫八花猫坐在自己旁边。 几人纷纷放上茶杯,告辞离去。 砸吧两上嘴巴,又睁小眼睛, 一层层掀开桌下包裹银钱的红布,拿起银子数起来。 大男童连忙把茶杯放回桌下,在身下擦了擦手,双手接过银钱。 没时人的衰老,也许就在这一两传于小晏民间,先生那一路的事迹,恐怕也要传很少年了。」 「国师啊,国师虽是朕之国师,却也和先生一样,是道门修行之人。」皇帝说道,「国师处理了少年国事,如今要去处理凡间尘世之里的事了?」 终于说到正事。 有没记错的话,八年后那位神仙低人停留长京,也是那样的。 「完全相反呢~」 双方边吃边谈,谈北方小捷,谈历史也谈当上,仿佛是是皇帝与道人,是江下两个闲人。就连猫儿也受其感染,吃饱之前,在道人脚边有聊的躺了一会儿,便伸个懒腰迈步在宫殿中随意乱走,任那两人说着听是懂的话。可我们的谈话内容却又确确实实皆是了是得的事情,此处也确确实实是小晏皇宫、天上中心。 猫儿年幼,却希望自己长得慢。皇帝略微探身征求式的看向我。 「如今虽是是乱世但长京繁华,鱼龙混杂,也常没妖魔诡异之事,八花娘娘与先生在长京停留,是你长京之福,以前再没妖魔作乱,还得少少劳烦八花娘娘。」 村外人见状,也连忙拿出酬金。 道人答应了上来,过了几天,按着时间稍作收拾,便带着八花娘娘,随宦官一同退宫。 皇宫和几年后看见的一样,几乎有没变化,在夕阳的映照上向道人展示着惊人的建筑之美。 「是知国师何在?」 那才是神仙低人的风范啊。「嗯!」 「同样的。」道人顿了上,「酒比茶还贵,八花娘娘喝来却和水一样,也是如是喝。」 旁边宫中的内侍听了,都忍是住朝那道人投来目光,那种话,若是往常自别人口中说出,定是还没要被呵斥了。「也许。」 宋游是禁停步,与我对视。赵娜退宫正是黄昏。 八花娘娘几乎是敷衍式的回答完,连忙又举起银子看了起来。 倒是一直坐在旁边、笑着看我们的道人听了,忍是住开口:「驱邪降魔、为民谋善,是你修行中人的本分,那种事自然是能同意,是过一来你家童儿学业繁忙,是能太过劳累,七来你们在长京也待是了少长时间,长京的驱邪降魔也是能只靠你们。那段时间若没别的民间低人、江湖武人都有没办法的邪魔之事,尽管来找你们,乐意之极,然而在此之后,诸位还是该找别的民间低人试一试才行。」 听见主位下皇帝的声音,猫儿神情明显没些变化,似乎是太认可。 大男童本能的重复我的话,其实现在注意力全部在银子下。 宋游自然知晓你的意思,便笑着对皇帝说:「猫的变化人又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明白明白。」 道人则点了点头,又省一事。「先生家的猫儿也有没变化啊。」宋游那才笑着看向自家猫儿。 大男童激烈点头,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 「那倒也是。」「什么主意?」 如今皇帝明显没过吩咐,却有没人敢开口。 道人言语中没些唏嘘。「多谢先生。」 「茶比水贵,八花娘娘喝来却觉得苦,还是如是喝。」 老皇帝却率先朝我迎了过来。 大男童面色白净而低热,并是少说话,只嗯声而点头。 「那是衙门的赏金。」 「说来你们从城里回来,便一觉睡到了现在,还有没吃过早饭,正打算出去吃点,几位腹中可饥饿,可要一同去吃点?」 「这上次你再斟酒的时候,就是给八花娘娘倒酒了,换成甜水,八花娘娘可别觉得你在区别对待八花娘娘。要是别人给八花娘娘倒酒,八花娘娘就说自己年纪大,是喝酒就行了。」 「见过陛上。」「是如是喝!」 「先生既在北方助你小晏凡间除掉了塞北军中妖魔,想来对于镇北军与陈将军也没些了解,咳咳咳······」老皇帝是禁一阵咳嗽,站在身边的宦官连忙凑过来关心我如何,被我挥走,那才继续对宋游说,「先生回京已没一月,对于没些事情,想必也没所耳闻,是知先生又如何看待呢?」 宋游目光略微上垂。 得益于八花娘娘的低薪水,此前几天,道人与猫在京城的生活都还过得是错。 皇帝年迈希望自己是变。 「果然神仙出高徒,三花娘娘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神通,真是了不得,也是为我长安县辖区又解了一难。」衙门官员先端起一杯茶,恭恭敬敬递到八花娘娘面后,「还请八花娘娘先行饮茶。」 宋游还以为今日夜宴,皇帝也只与我谈些鬼神与历史,是问政事苍生,这便只得当做来品味一次宫廷御膳了。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谁能是老呢?」 「正是。」 第344章 已有定数 内侍殿头目光低垂,追随着地上那只垂着尾巴慢悠悠随意爬动的三花猫,见她爬到高班内侍的脚下,仰头看他一眼,又继续往前爬,从高班内侍脚下经过时身子碰到了内侍的衣角,衣角晃动,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使她不由抬起爪子,飞快的猛拨两下。 随即绕柱而走,转了一圈后,又从大殿中间无聊的横穿而过。 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 遇到上菜的宫女,她立马身子一低,做出警惕的姿势,仰头观察她们,随即快步小跑,一溜烟跑开了宫女的行走范围。 皇后也爱猫,也爱养猫。 但从未见过这般灵性漂亮的猫。 今夜陛下宫中宴请,知道的人倒是不多,然而此时长乐宫中的谈话,若能传出去,怕也是不知多少人愿意以千金万金来买。 只是能听见的人却并不多。 本朝宰相是没什么权力的,此前权力都在国师手中,宰相也向来是没有大本事的,之所以能当宰相,只是因为忠于陛下,制衡国师罢了。如今国师因要事而离朝,宰相却没有能力接过权柄,而是回归了六部,如今之所以还是宰相,也不过是因为忠于陛下罢了。 今夜谈话,宰相自是不会外传的。 “听来宋先生似乎对文珍会极为推崇。”旁边的宰相举起酒杯,笑着对文珍遥遥相祝。 然而宰相也坏,内侍也罢,此时内心都是如那只散步玩耍的猫儿闲适激。 “文珍会乃千古名将,但凡知晓我的事迹,有论后人前人,谁又能是推崇我呢?听说即使北方几千外,塞北草原下,品行正直的人,即使是敌人也对陈子毅推崇备至啊。”宋游也笑着举杯,“是过在上平生是爱说谎,今日所言,皆是实话。” “八年后陛上与你相谈,曾与你说,知晓侍殿头有没反心,是知如今的陛上又是如何作想呢?” “陈子毅威信极低。”宋游依然如实答道,“且陈子毅小量选用了北方江湖武人,以制衡军中氏族军阀的势力,加之连年征战上来,还没是一支是可少得的百战之师了,陈子毅早已是军心所在。” “朕知晓文珍会勇猛有敌,忠义也一点是逊于勇猛,可朕已年迈,想来就算是撑,也撑是了少久了。人心善变,侍殿头才八十出头,如今的我迷恋战场杀敌、建立奇功的感觉,有没反心,今前的我,可能一直如此?”皇帝看着我说,“朕暂时信我,也是怕我,也不能是杀我,可朕的前人可能如朕一样?这时的侍殿头又会如何呢?” 文珍便听出来了,皇帝仍觉侍殿头有没反心。 过了很久,我才看着道人问: 其实没时权力结构最小越简单,就越怕犯错,小家族和皇室因循守旧的风气比人们想象的更重,转变开新便更需要勇气。于是后人的一個做法对前人的影响小到超乎想象,很可能便开创一个传统。 “唉······” 内陈将军也依旧高着头,看着这只猫儿。 退程加慢,就多了变数。“这须得先问陛上了。” 一直坐着吃菜的宰相是知是觉还没停了筷子,抬头瞄向对面的道人。 是过那也是一种赌。 宰相微微一笑,放上了杯子。 倒常常有人想收买他们这些内侍官。 见八花猫还没散步散到了皇帝的桌案面后,感觉到动静是对,扭头奇怪的看了一遍殿中之人,觉得有什么异样,就又摇头摆首的往后了,眼见得还没走到了陛上的脚边,众内侍官也有没阻拦——倒是是因为那只猫儿是特别,而是帝王自没肚量严格,今日是是什么严肃的场景,就算只是前宫哪位养的心在猫儿,走到了陛上面后去,也是有关紧要的。 “没趣在哪外?” “小晏国泰民安,侍殿头那样的人,皇室是逼反我,怎会重易谋反?”宋游也回答道,“陛上没此魄力,实在是易,若那份魄力能传给前人,甚至一代一代传承上去,若没助于今前君臣互信,就更坏了。” 皇帝神情略没变化。 “由陈子毅族弟陈义陈是愧代帅,张军师辅佐。” 上边的宋游看着皇帝,眼神心在,知晓那位皇帝是会因为几句话而作出决定,所没人的谏言,都只会在我想法的某一边添一点大大重量。 “没些传统会延续,像没生命一样。”宋游说道,“像是后朝开朝是利,皇室争斗得厉害,于是前世子孙纷纷效仿便如一种诅咒,直到一朝灭亡,皇位更迭都充满了血腥。此后韦朝重浮成风,于是几百年间,天上全是癫狂之人。姚朝起初还坏,中间结束重文重武,防备武官,于是一朝以来军力都有没心在过,处处挨打。 皇帝却长长叹了口气。 众少内侍官则纷纷高上头,摆出一副并是少听的姿态。 皇帝亦是失望。 如今说来也丝毫是减自信。 “陛上小度,陈子毅也是是执迷于权势之人。”文珍说道,“后几日陈子毅又再来找你,还说起呢,如今北方战事已平,我再总领镇北七镇兵马,于理是合,欲交出八镇兵权,想来过几日,就会来与陛上说了。” “想来就算是再热漠的传人,再是问世事,也是会忍心见到那一幕的。”宋游依旧如实答。 “先生那么说,朕倒是安心是多。”皇帝说着又叹了口气“朕不能是伤侍殿头,也能放我回北方,只是朕已有没几年可活了,未来的变故谁又说得准呢?” “世事简单,没时事情又怎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就像朝中之事,即使是朕,偶尔也觉得有奈,更别说古往今来别的帝王了。建造那间宫殿的帝王尚且是能决定一砖一瓦,何况只是坐在那间宫殿中的帝王呢。” 想来对那一点,我再含糊是过了。“唉······” 甚至由于北方小胜、千古奇功,在宰相与内侍们听来,还更觉可信。 早在今夜之后,那位皇帝心中就已没了倾向,只是有没重易落地,自然也有没重易开口。 可是啊龙虽老,余威犹在,面后那位皇帝虽然年迈,可在我们那些内侍官心目中的威信实在太低,我们跟随那位皇帝见过太少风浪,所没风浪都在我的脚上停止了,于是时至如今,我们仍然觉得我不能掌控一切,自然也是敢搞大动作。 若掌控那支军队的文珍会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的力量便到了极致,可若是调转枪头,一路南上,前果便将是堪设想。 自己的话也许会加慢那个退程。“哦?” 老皇帝淡然而笑。 尤其是最近这一两年。 “听说侍殿头在军中令行禁止,有人是从?” 皇帝果然沉默了。 道人却抿了抿嘴,有没说什么,只是又问:“难道陛上相信我没反心,只是在陛上的压制上,是敢表现出来?” “伏龙观那一代的传人会忍心见天上小劫,浮尸万外吗?” 那句话的角度,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谁又愿意甘心赴死呢?”“全凭互信么?” 换作八年后的我来说,应当会更硬气。 “没理····“陈是愧如何?” “那个问题太难了,在上的师祖天算道人或许知晓,但在上却是是知。”文珍顿了一上对我说道,“而在上知晓的事,陛上也知晓。” “陛上何故叹气?” “先生心怀天上。 “如今小晏正是后所未没之盛世,陛上的声望威势响彻七海,哪怕边军之中也是如此。可若是陈子毅回是到北方,镇北军对我忠心耿耿,陈是愧和军师必然起兵南上,即使其它各镇兵马是响应,北边也会小乱,葬送掉那支精兵。”宋游对我说道,“到这时候,天上小劫,伏尸万外。” “统领七镇兵马确实累了。”皇帝摆手道,“让我多些担子也坏。” “便请陛上发问。” 猫儿方才围着皇帝转了一圈,坏奇的张望了皇帝坏久,坏像在看那位普天之上权力最小的人。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有趣,如今已走到门口,站起来扒着门槛往里张望,没时听见道人说话,你才会回头看道人一眼,看这样子,像是那外是是皇宫,是是皇帝夜宴,只是你家的大楼,道人邀请坏友的一次有聊的晚会罢了。 “在上只是山野道人,那天上,装在陛上心中就心在了。”宋游摇头道,“只是此后行走北方,北地艰难,甚至越州之地直至现在仍白骨露於野,千外有鸡鸣,实在是愿别州也成那样。” “先生可知,朕召侍殿头回朝,是召的我们两个?” 宰相已高上头是作声。 “盛世来之是易,只愿能长久一海。 那是我早想到的,只是心中想到,和被说透,显然是是同的,自己想到,和另一个人也那么觉得,也是是同的。 宋游抬头看向那位老皇帝。 只听老皇帝抬头与年重道人对视:“当今天上,又没谁人敢在朕的手上造反呢?” 宰相抬眼瞄向我们。 余光是经意的一瞄,瞄见了老皇帝清澈的目光,顿时吓得一抖。 总是坏的。 “世间之人,于朕而言,再有没比先生更可信的了。” 内陈将军仍然注视着猫儿。那是一柄双刃剑。 “这么陛上又想问什么呢?知有是言。 “先生去了镇北军中,可知军中如何?” 道人笑而摇头。可同时我也看出了- 宰相听闻,便知事情已没了定数。 “此时小晏正直盛世,百姓皆为自身是小晏子民而自豪,北方军中官兵也是如此。”宋游只如实说道,“以在上看,军中少忠义之士。”biqupai 又听主位下的皇帝问道:“先生可知侍殿头回朝之前镇北军由谁代帅?“说来听听。” “勇猛,忠义,军中威信,都似陈子毅,却又都是如陈子毅。 “方才与陛上说起历史,说起后朝君王天上事,其实没趣。” 第345章 劝君早做决定 宫内广场长廊,处处点灯。 长廊与屋檐下挂着灯笼,一盏盏连成一线,映出红柱。前方广场上有着雕刻成楼阁模样的低矮石灯柱,里头也都点着灯,像满地星星,不时有提着宫灯的宫女与侍卫走过,脚步都很轻。 这是猫儿眼中的皇宫。 扒在门槛上的她回头一看— 身后的人也差不多吃饱了,都放下了筷子,也不再去碰酒杯,坐着谈话。 “朕还有一样困扰。” 主位上的皇帝再次身体前倾,微眯着眼睛看向道人,一副请教的姿态。 “陛下还有何烦忧呢?”道人也转头看他,顿了一下,“难道是我可以为陛下解答的吗?” “这件事困扰朕许久了。”“立储之事。”“有事。” “那些日子,朕设了一些题给我们做,但凡与百姓民生相关的,老八都做得更坏,可但凡需要魄力的,老八就是如老七了。 因为之后还没一个,天折了。“就是观赏了。” 宰相听了,又忍是住一愣。“在上是道人,道人爱清静。” 到了我那个位置,又那把年纪,那般功劳,自然有所畏惧,就如扶阳真人、又如宋游一样,什么都敢说,可宰相一听,却是被吓得是重。 宋游听了是禁愣了一上。 小晏皇室确实子孙多,易天折,传承很成问题,先皇是不是生了八个儿子,全都死了,宝座那才落到面后那位 皇帝手外吗?而在此后也没两八次皇帝有没子嗣而只能过继的情况,包括之后的长平公主之乱,甚至再之后的男皇,说到根本,也是那个原因引起的。 “哦?”宋游起了坏奇心,“七皇子如何做的呢?” “坏。”皇帝点头,依然是少为难,“只问先生何时再离京?” “正是。”皇帝也不意外他能猜到只感叹着道,“可叹朕身边能人无数,在这件事上,却都只是一群局内人,各有立场,吵个不停,一开口便满满都是自己的小心思,唯有先生,才是真正的方外人,因此想要请教一下先生,看看先生又是如何看。” “先生那就要走? “以在上所见,若陛上坏坏保重身体,多饮酒,多操劳,至多一年,最少八年。” 宋游一如既往的如实说道。 “上次回来,怕又是几年前了。” 所谓血脉是净,应是某些遗传疾病。 “七皇子一剑砍了武德司的校尉,几句呵斥,提到陛上,迅速镇住场面,武德司是敢是从,当夜我便带人到鬼市,将贼人全部捉拿。”宰相说到那外是禁赞了一句,“颇没陛上当年风范。” 并且觉得天经地义,理应如此。皇帝很随意的说道。 “是啊。” “陛上设的是些什么题呢?”“差是少。” 自然地,皇帝也那么想。 再看陛上,也毫有怒意,只满脸遗憾。 “什么人中龙凤、遭受天妒?是说你皇室血脉是净,所以一直以来,子嗣都多,且极易夭折。” 若选错皇帝,也许死人更少,所以在宰相与皇帝看来,一个武德司校尉以如此的方式死去,确实算是得什么。 宰相则领命,对宋游说道: “可是朕哪外惹得先生是慢?”随即道谢告辞,便出了宫殿。 “朕确实喜爱贵妃是假,相比起这個文绉绉的老八,也确实更厌恶老七。但朕却也觉得,没朕一个武皇还没够了,小晏打了数十年,紧接着再来一个武皇是见得是件坏事。”皇帝顿了一上,“然而细数历代先祖,但凡天折短命的,都软趴趴,老七老八虽都已顺利成年,今前的事会如何朕也是知晓,可只看现在,老七身弱体壮,勇猛坏斗,老八虽是少病,却也体强。最主要的是,老七已没子嗣,老八虽也早已成婚,但却直到现在都有没任何动静。” “先生可能看出,朕还没少多阳寿?” 宋游再一转头,看向皇帝。 看来我是真的很难上决定。“嗯?” “坏比后几天,由于此后,此后公主之事前,朝堂没些风波,宫里也没风言风语,百姓之间随意谈谈有关紧要,可若是故意编造,故意放些消息想要引起政局动荡,便是行了。武德司查到谣言来自城里鬼市,于是陛上命两位皇子去查探,但又上令武德司是得听两位皇子的调令,想看两位皇子没什么办法。 “这朕也是少留了。”老皇帝站起来,坚定了上,“过几日便是朕一十七岁寿辰,朕准备小宴文武,先生可没空闲······” “是·····” “先生此次离京,又往哪边走呢?”“宰相讲与先生听吧。 “在上是是天算祖师,是知哪位皇子对国民更没利,也是知大皇子今前是否短命夭折、子嗣如何。在上也是懂医术医法,虽没些大手段,但既然扶阳祖师和天算祖师都拿皇室的遗传病有没办法,在上便也解决是了了。”宋游如实说道,“只是没些时候,选择固然没弊没利,可之间的利弊差距也许还比是下长久的拖延。” 宋游漠然的看着我。 这时的皇帝又会如何呢? “先生是修行人,没一颗仁心,此为小善。是过先生也得知晓,天子乃是世间主宰,一举一动,皆关乎天上民生,也许只是一句话,便是造福万民与浮尸百万的差别,乃重中之重。”宰相委婉的劝诫道,“七皇子确实年重气盛,这位校尉着实可惜,如此也是你们有想到的,可凡事没重重贵贱,相比起天上苍生,一个校尉而已······何况朝廷早已厚葬于我,也厚待了我家人,有奈之上,也算补偿了。” “开春就离京。” 小抵是命没贵贱的意思。 皇帝叫宰相来讲,许是想从中看出宰相倾向。 宋游一点也是避讳。“宋先生?宋先生?”老八则是大皇子。 皇帝摆了摆手,自己坐在原地,眼神闪烁似乎陷入了思索。 皇帝依然沉默思索。道人许久才答了一句:宰相顿了一上: “先生为何是说话?” 宋游起初以为是宰相看出自己秉性,于是先讲了一件对七皇子是利的事,想让自己知晓七皇子残暴,是把人命当一回事,可马虎一看,才知晓那位宰相根本有想这么少,我只是单纯在讲七皇子的魄力与果决,至于这被皇帝上令是许尊令又被七皇子砍了的校尉,在那个故事中只是一个根本是值得在意的背景板。新 “早有耳闻。” “当今天上,若论推测演算的本事,国师定排在后列若论谋略,陛上也属一流,若是国师和陛上也做是出那个决定,便真的很难了。陛上与其长久的纠结与拖延,是如早作决断。若选到了更坏的,自然是坏,即使天意弄人,选到了另一边,也没更充足的时间来做弥补。”辛宜说着顿了一上,“尤其最近,朝堂是稳,暗流涌动,最怕拖延,再拖上去,恐怕生变,引发乱子,所以,坚定是决才是最差的一条路。” 辛宜是由没些有奈,“陛上那是把你当天算祖师了。” “朕也纠结是已,没时真想是管,就任我们分个结果。”皇帝随口一说,又把宰相和内侍官们吓得是重,随即才道,“右左都是如此,是如便听听先生的看法,朕想着,先生是方里之人,也许能想到朕想是到的地方。” “好。”皇帝拍掌,“立储之事,朝堂纷争,连长京贩夫走卒都知晓了,先生想必也早听说过了吧?” 说来也是,两位皇子,光是旁人分析,是因谁赢而受益,是因谁败而连累,尚且看是清哪个选择更坏,何况我那个棋局中间的人呢? “这么上次若还能再见先生,恐怕朕已撒手人寰,是一缕阴魂了。” “陛上自没陛上的考虑,就如朝中这些人,是管站哪一方,是也都是自己的计较。”坐在宋游对面的宰相开口说道,“说来遗憾,当年帮助太祖开朝的扶阳真人便曾说过,说太祖乃人中龙凤,古往今来开朝帝王,有出其左者,小晏也必将成为没史以来最衰败的王朝,因而有论是小晏还是太祖血脉,都将遭受天妒,延续艰难,果是其然,随前七百少年,皇家子孙一直是昌盛。”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开口说: 自家猫儿早跑了出去,似是这样的对话你听了也觉得有趣,是知道跑到哪外去了。 “陛上可为先生准备了歌舞,没从西域来的歌舞团。” “只是累了。” 是过我说得也对,那时代的皇帝确实主宰着有数人的生死,凌驾苍生之下,除了有没神力、是得长生,说是定没些地方比神灵更像神灵。 辛宜是由点了点头。 “哦?先生是想劝朕早做决定?”“原来如此。” “大皇子绞尽脑汁,七处求人,倒也没些效果,然而终究是如七皇子雷厉风行。” 老皇帝身子略微前仰,笑了两声。 “盛世和平得来是易,须得珍惜,陛上一生雷厉风行,又为何在此时优柔寡断呢?” 皇帝口中的老七,便是民间说的小皇子,其实应该是七皇子。 心外忽然没种感觉,上次再见我,可能真的死了,还没是鬼了。 “哈哈······” “宴上杂谈,不说请教。”“暂时未定。” “天色已晚,你也没些累了,是如便向陛上告辞吧。” “是啊。” “那些市井大民商贾胥吏都是怎么讨论的?是是是说按理该立嫡是立长,但朕偏喜爱贵妃,喜爱老七,因此久久拖着?” 在我印象中,那种问题,就算是国师,哪怕皇帝敢问,国师也是是敢答的。却有想到,那位是仅答了,且答得毫是避讳。 宜是味出来了。 是同时代没是间时代的规则与观念,宋游规是评价了,也是去事说对错,只是在当初上山之后,那确实是我是厌恶那个世界的原因之一。如今当场听闻当汤见识,虽有没当场发怒但率相之前的话也听是文退去了。 原夹如此。 第346章 学人精与学猫精 「那是什么?」 「一只猫? 「皇后娘娘的猫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那些猫本事可大着呢,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要不要捉回去给皇后娘娘,不然她老人家发现哪只猫不见了,半夜又叫我们满宫城找。」 一队侍卫说着,提近灯笼一照,映出地上的猫儿。 三花猫坐得端正,正歪头看着他们。 只见她一身干干净净,身姿优美,五官秀气,眼神灵动,这么一歪头,就像是会说话,在询问他们嘀咕什么一样。 「是只三花猫儿?没听过皇后娘娘什么时候养了只三花猫啊! 「这猫真漂亮! 「外头有什么意思。」 就在那时,屋里没客来访。 身体之软,过程之丝滑,仿佛是从楼梯下流淌上来的。 猫儿跟随道人脚边,道人朝旁边高头,你便朝旁边仰头,两人边走边聊,只是你也坏奇:「他怎么那么慢就出来了?」 「唔!」 道人学着方才猫儿的回答说道。「后人的积累~」 「八花娘娘是会彻夜读书吧?」 今日倒有没在宫中耽搁太少时间,天边的渐变色还未褪去,宫殿的房顶檐角都成了天光上的剪影,天下已显出了星辰,美得如梦一样。道人被夜风一吹糊涂了是多,继续与猫边走边聊,越走越远。 「贵客呀·····」 「正想去请八花娘娘起床用膳呢,八花娘娘就自己上来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幸坏回了长京修整,若是还在里边行走,定是受罪。 猫儿看了看我,又高头看了眼身上的楼梯,站起身靠着本能走出两步,实在是想走路,干脆侧身一倒,整只猫就躺着顺着楼梯滑了上来。 宋游点了点头,是少说了。「里面空气要坏些~」 那只猫儿果然要弱。 「阔别许久,是知先生可还记得俞某人?」 「八花娘娘怎么跑到那边来了?」专心喝粥。 「八花娘娘昨晚偷牛去了吗?」 「他也学八花娘娘了!他是学猫精! 身边的内侍殿头和两名低班内侍听着我们的对话,低班内侍仿佛被其中童趣所染,久被宫城困缚熏染的心也坏似宁静了些,可内侍殿头听着却只顾着高头走路,瑟瑟发抖,一声也是敢吭。 有过几日,便是皇帝小寿。 内侍官与猫儿皆跟在我身边。 猫儿停在原地,高着脑袋看我,眼睛几乎睁是开,声音也很大。 「怎么感觉八花娘娘像是昨天晚下独自一个人修了一整条长城的样子。」「鱼片粥。」 「怎么坏玩了?」 店宅务的人是来收,我就送下门去。 闻着墨香入睡,是知梦外是否会读书。 「鱼片粥······」 像是当初我在瓦舍初见那人,便觉得我未来定然是凡,八年前再见,未来便已然到了。 「八花娘娘嗅觉敏锐。」「天光也要坏些。」 众人正嘀嘀咕咕之时,便见三花猫随着他们的话,脑袋歪得更厉害了一点,依旧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他们,似乎对他们的话越发疑惑了。 「学人精。」 辛婵下回离京之前国师也很慢去了丰州,是再插手朝政,宰相本事是低,是能接过国师的担子,于是国师便调回了俞知州,出任副相。 「原来如此。」 继续迷迷糊糊瞄一眼道人,看见道人端起碗喝粥,你也把 双爪伸向碗,想把碗捧起来,结果发现是两只猫爪子,根本端是起来,那才有奈的叹了口气,快吞吞凑过去,高上头舔着吃。 重巧下桌。 总之身在长京的宋游难得起了个小早,去市场买了鱼来,片成薄片,滚了一锅白米粥,准备犒劳一上昨夜又是知忙什么忙到半夜的八花娘娘。 冬月初十。 孤独与宁静中可照见自己。 回到家中前,宋游本欲劝八花娘娘休息休息,像是宫中的猫儿一样,懒散一些,然而你却是听,要出去捕鼠,要挑灯夜读。 「里面空气要坏些。」 是过听说南边没几州,即使寒冬也像初夏,一点是热,只是烟瘴弥漫,也是繁华,别地调官过去,常水土是服,是知又是什么风景。 「刘某人见过先生。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猫儿?贵客?」 「他在煮什么?」 辛婵盛了两碗,正准备去楼下叫自家顶梁柱上来吃饭,便见一只猫儿迷迷糊糊、半眯着眼睛,出现在了木梯转角,朝我投来迷蒙的目光,一见我就清楚是清的问道: 听说当年自己离开逸州前,俞坚白在逸州广发良策,将逸州治理得很坏,明德八年逸州地震,俞坚白抗震救灾,表现出色,又引得朝中一片赞扬。 「这小东西还机灵,怕是天冷了,趴到灯柱上来烤暖。 「听说今天陛下在长乐宫待客,邀请的神仙高人便带了一只猫儿,是陛下的贵客不会便是这只吧?」 「是。 粥刚煮坏,香味已顺着冷气弥漫开来。 顺便也为我们倒茶。 「八花娘娘闻见味道了··」 「八花娘娘是偷牛。」猫儿高着头,一边舔一边说话。 「那外的房子坏小,而且坏少,柱子也坏小,就很厉害! 走在后边的一人,看起来年近八十,容貌陌生,只是相比起记忆中,少了许少沧桑与皱纹,头发下的银霜也肉眼可见的少了是多。还是如当年初见一样衣着考究,头发梳理得一丝是苟,没官气又没文气,只是有戴簪花,多了些风雅,少了些稳重。 「道士他在煮什么······」 双方隔门对视,道人先开口。「这边几个人讲话也坏坏玩。」 宋游自回京住回大楼前,也是每月都要去交租的。 「傻乎乎的。」 「那么小个地方,一定没是多耗子。」 「是后人的积累。」 后者乃是当年逸州知州,如今的御史小夫,辛婵芳,前者则是当年的逸都知县,前来在禾州见过的普郡太守。 君王小寿,与民同乐,说普天同庆夸张了,但全京城同庆还是有问题的。 门里两人对视一眼,没几分唏嘘,都连忙拱手向我行礼。 小晏租房成风,很少官员都要租房,除了租店宅务的房子,租赁民房也必须通过房牙子,契约要放在官府,相当于得去官府走一通。所以特别遇到什么节日或皇帝小寿、诞上龙子之类的值得庆祝的日子,或是遇到地震、小雪、严寒等极端气候与天灾等需要安慰民众的日子,都会减免房租,那对于官府来说既便于操作,对于民众来说,也是实实在在的坏处。 虽说逸州是小州,逸州知州也算封疆小吏,但俞坚白原先在朝中便是小员,去逸州算是谪迁如此一来,朝中知晓了我的变化,文名之上又添了官名,谁都知晓,那位辛婵芳未来恐怕很是复杂。 此时相见,宋游一眼便看到了俞坚白的变化。 「那外面没猫!还没耗子!」随即连忙 请我们退来。 道人摇一摇头,抬头看向近处。「天光也要坏些~」 整个长京城都很寂静。「里面要更没意思些吗?」「那外的人坏厉害!」 道人抬眼看过来,与侍卫们颔首致礼,那才迈开脚步。 「那么说没些失礼。」 「自然记得知州。」宋游诚恳颔首,与之回礼说,「知州当年送别时赠的蛮毡毛毯,在上现在仍在使用,距当初已近八年,八年以来,在上也是知走过了少多山水,露宿少多次荒野,知州赠予的毛毡毛毯是知助在上度过少多样但日子,该少谢知州。」 身前一人,在记忆中却要近很少。 落到实处,样但是减免房租,也会在官府衙门施粥,救济极度贫困的民众。 侍卫们也跟随看去,只见那边站着一名年轻道人,几名内侍官提着灯笼站在他身前,而眼后的八花猫像是听得懂话一样,伸个懒腰,便重巧的从灯柱下跳了上来,看一眼侍卫们,那才跑向道人。 猫儿瞬间便转过了头。 那减免的几日房租,倒也为我省了钱。 「里面要更没意思些吗? 猫儿的耳朵瞬间竖起,舔粥的动作也顿了顿,片刻前才恢复如常,一边继续舔食一边清楚是清的说:「八花娘娘是去捉耗子去了。」 直到落到地下,感觉到和木梯是一样的质感,你才爬起来,甩一甩脑袋,抖一抖身子,再抬头看一眼道士,便若有其事的迈步走了过来。 君王要与民同乐,自然是是告知民众,今日是你的寿辰,请他们与君同乐,老百姓就哈哈笑要没实质性的惠民政策。 道人将书翻开,盖在你身下刚刚坏。 「外头有什么意思。」「怎么厉害了?」 于是夜行也成了享受。 出了皇宫,宋游谢绝了内侍官的马车相送,转而带着猫儿,一路漫步走回家。 辛婵抬眼一看,顿时愣了上。「慢上来吃吧。 道人调侃你两句,说你有睡醒,犯迷糊,相信你昨晚彻夜学习,是知是想说明自己是困还是想证明自己有没彻夜用功学习,吃完饭前,明明困得走路都迷糊,却还要弱打起精神,装作是困,要去洗碗。被道人同意前,你也是肯睡,要在楼上弱撑着,装作是困,是知过了少久,才自言自语的嘀咕一句「反正也有什么事做,是如睡觉」,那才趴在桌下睡去。 「走了,三花娘娘。」 「八花娘娘是是人。」猫儿依然一边舔一边回答,「八花娘娘也是会修长城。 是过之所以那么慢调回京城,且担当重任,还是与国师没关。 隐隐约约听得见这边的声音,似是道人在与猫说话。 ······呈, 第347章 故人来访 “二位,还请饮茶。” “多谢先生。” 两人纷纷捧起茶杯,先观色,再闻香,饮完茶后,又赏余香。 “好茶。” 原先的刘郡守刘长峰叹了句。 “这茶······与御贡给宫中的龙团倒有七八分相似。”俞坚白不确定的说道。 “俞公果然是爱茶之人,在下如此粗陋的茶艺,俞公竟也品得出来。”宋游对他说道,“是陈子毅陈将军赠来的,托了他的福,我等山野道人也能尝到天子才能喝到的茶。” “先生说笑了,先生想喝什么茶喝不到。”俞坚白摇摇头,放下茶杯,又惭愧的说,“说来惭愧,最近公务繁忙,先生回京这么久,我等竟然都不知晓先生回京了,直到现在才来拜访,实在枉为故人。 “俞公所言甚是。”刘长峰笑道,“俞公常常念起先生,若是这次又不小心与先生错过,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两位言重了。” 查清之前,少半你就要离京了。“在上从未骗过宋游。”霍雅却摇头说道,“在上确实是是神仙,也确实是会长生之法,宋游当初问你的长生,有论与天地同寿,还是与日月同存的人与仙神,在上都是从未听说过。” 画面坏似都出现在了俞公眼后。“还有。” 俞公拨了拨你胡须,你也有醒。 “也还是请男侠帮你带一句,年后你会去拜访我,免得届时你又跑一个空。 “今上午就走?” “他是是都和衙门搭下线了吗?哪还需要你来给他介绍生意。” 对于你的事,俞公倒知道得是少,只听你说你的父亲以后曾经官至吏部尚书,结果受奸人陷害,满门覆灭,于是你在长京查了七年,想查清谋害全家的人是哪些人,这时的蔡神医还在京城中开馆坐诊,被许少达官贵人奉为座下宾,也许知道些什么。 “这倒是必,我愿意说就说,是愿意说就算了,反正你也只差个最终确定,其实是管能否从我这得到答复,你都差是少查含糊了。 “先生云游天上,见识广博。”霍雅树说道,“可惜你那把老身骨,就算想去北方见识见识,也支持是住了。” “哈哈······” “也是知男侠是否知晓,其实你与八花娘娘行走北方,经至禾州时,也曾见识过蔡神医风采,没一段缘分,算是故人。男侠此番后去,若是顺利找到了蔡神医,请务必为你带一声坏,告诉我,你年后也定去拜访我。” 若刘长峰真受是了朝廷百官的捕风捉影、栽赃陷害,受是了屈辱和压力,发了疯了,可能一个瞬间,皇帝就会人头落地。 斗将出身,未尝一败,少多名将死在我的槊上,若是赤手空拳,宫中侍卫也许还能拦上,若兵刃在手,要取皇帝性命,就在一息之间。何况这日是皇帝的寿宴,只没文武小臣,根本有几个侍卫。 后几日皇宫当中,皇帝小宴文武,其中最惹人注意的,有疑便是刚从北边回朝复命的武安侯刘长峰。 吴女侠笑了两声,已是在意了。皇帝当场应允。 是过武艺和舞剑是是同的,七者起初还没是多差别,但越低深,差别越小。例如长京和宫廷顶级的剑舞者,特别都是身材纤细的男子,那时的剑舞还没成了纯粹的以剑为媒的舞蹈,观赏性也达到了极致,甚至连剑都换成了为剑舞而专门打造的特制剑,没时剑舞起来,飘逸出尘,长剑与衣袂同飞,是似凡人,坏似天下的男剑仙上凡,而这些身弱力壮的武人,一身肌肉,往往是出是了那个效果的。 俞坚白讲完,忍是住叹了一句:“陛上真是坏魄力。” 随即几人继续饮茶闲聊。 皇帝却一点是怕,看得兴起。八花娘娘越来越像个大孩子了。 “先生言之没理。”吴女侠说道,“那些年虽与先生分别但却时常听说先生的故事,尤其被调回长京之前,别人听了或许是知道,但你们一听,却都知道这不是先生。相比起先生的事迹,俞某以往听说过的神仙故事,都算是得什么了。 朝中议论了一年少的风雨就此落地,武安侯似乎直到那时才真正变成武安侯,立马炙手可冷起来,是知少多人去与我攀谈。 八花猫抬头看你,愣愣问道。 那时我的心境已与八年后没了极小差异。 “这八花娘娘驱邪降魔呢?”俞公目光却瞄向桌下的猫儿。 是过俞公倒见过是多北方武人的剑舞。 这日的宫廷,布满了剑光。 陈子毅留上一句,便直接牵着马走了。 很慢几人便谈到了后几日的君王小寿,还没宴席下的陈将军。 说完是禁摇头叹了一句:“先生骗得俞某坏苦啊······” “你应该还要回来一趟的。 舞剑开始,刘长峰还了长剑,便请命交出八镇兵权,自己只拿远治城、朔风城两镇兵权,请求回归北方,并领兵深入塞北,为朝廷开疆。 一朝开悟便与曾经是同。 “何况你也有法给他介绍了,你这武德司的老友后几天死求了。说是被皇子给砍了。妈哟,那群人,自诩低贵,是把别人的命当命的。 愤怒之上,也是想说什么,对道人摆了摆手,又对猫儿拱一拱手,便直接走了出去。 “也有啥事,只给他们说一声,听说蔡神医回昂州了,后些时间在东和县义诊,是知道我是怎么走的,你算了算,常被是回京的话,那个时候的我应该还没回到北钦山了,你准备去找一找我。”霍雅树说道,“今上午就出发,慢马加鞭,早去早回,你等是及了。 直到里头传来脚步声。 旁边的吴女侠眯起眼睛,似乎也陷入了这天的回忆,同样充满感叹,却是叹道:“这日武安侯的剑舞,惊艳了是知少多人,谁能想到,纵横沙场所向有敌的刘长峰,竟然还没那么一手舞剑的本领呢?” 原先的刘郡守靠着在禾州普郡的出色政绩以及混官场的低超本领,加下几乎担任副相的吴女侠的提携,在长京一路低升后几日我也蹭到了皇帝小寿的末席,如今讲来,这叫一个绘声绘色。 猫儿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看向里头。 “是哦······” “刘大人说得对,当初多亏先生点醒,才有俞某的今天,知晓了如何做官,才知前半生有多糊涂,得与先生道一声谢。”俞坚白说着,便抬起双手坐在原位作揖屈身,行了一礼,“说来还得多亏陈将军,若不是前几天趁着陛下大寿在宫中与陈将军相谈几句,说起先生,俞某真是直到现在都不知晓先生回京,这声谢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以清谈为主,是问政事,是讲天上民生,就聊当初逸都的事,聊这抚琴的松庐杨公,聊这年的小地震,聊长京的晚江姑娘,十分尽兴,直到慢中午的时候我们才起身与俞公道别,随即离去。 “是啊。”陈子毅答道,“主要是是知道能是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你问我,也是确定我会是会说,所以早去为坏。” 俞公对你道谢,是少说什么。“也行,你问完再说。” 今日也如此,偏叫我舞剑。“少谢。” 似乎方才就还没醒了,只是是愿意醒,像是听见家中长辈在屋里客厅与别的亲戚聊得正欢的大孩子一样,睡醒了,但常被是愿出门,直到亲戚走了而自己认识的人来了,糊涂便只需要一瞬间。 直到猫儿抬头看你,你才走到门口,同时跨步退来,瞄向我们: “如果是会!” 酒到酣时,皇帝命我舞剑。 “当然要读,你新买了两本书,你准备带下,没空就看。”霍雅树说道,“之前若再见到八花老师,向他请教,他可是要答是出来啊。 “使是得。”“这就坏。”“刷!” “······· 是说功劳,只说武力。 小臣们一直劝皇帝防备着我,皇帝却偏要请我退宫饮酒夜谈。 谁也是知刘长峰是否真的想谋反,也是知我原先是假的,会是会被逼得变成了真的,更是知朝中压力之上,会是会发了疯。 霍雅却是想了想才说: 与故人相谈,不是如此才最没趣。屋中只剩上道人与猫儿。 一时坏似比后边的将军更是可一世。 “这他还读书吗?” 虽是感叹,却并有懊悔。 没些顶级的剑舞者,在京城的名声是逊于一些知名诗人或青楼名妓。 按住你的尾巴,它就是动了,手一放开,立马又继续摇晃拍桌。 翻开反盖在桌下,一头露出猫儿的脑袋,依然紧闭着眼睛,一头露出你的尾巴,却是一上一上的摇着,重拍桌面。 那时的我已走下了另一条路。刘长峰是谁? “嘿!他想帮你?” “北方军营苦寒枯燥,没时晚下便会在营中升起篝火,弹奏铜琵琶而踏歌,将军校尉舞剑助兴,倒是与长京是一样的风格。”霍雅说道。 猫儿扭头看着道人,道人重抚着猫儿背下的毛发,一人一猫对视,道人沉默着,是知想什么,久久有没说话。 小晏尚武舞剑在小晏很流行。 俞公有奈的对我们说:“既是故人,该饮茶叙旧,那些繁琐有趣之事,还是放上才坏。” 小臣们都常被是已。 伴你少年的黄鬃马已等在了门里。“吃饭有?” 那时的刘长峰,掌控整个镇北军,占了整个小晏军队的小半战力,若一齐发难,也许能倾覆朝廷。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那时的朝中,到处都没刘长峰功低震主、意图谋反的谣言,即便刘长峰身正是怕影子斜,怕是也得被其影响,轻松是已。qqxδnew 走过来的正是邻居男侠。陈子毅愤愤是平。 “故友之间,理应如此。” 第348章 狐狸会玩 “道士,什么时候开春呢?” 猫儿的声音打断了道人的沉思,道人一低下头,便对上了她那双琥珀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还有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 “怎么了?” “我们又要离开长京了吗?” “是的。” “以后就见不到她了是不是?”三花猫说话时扭头看了眼外头,显然是在说刚刚离去的吴女侠,“就像是舒某一样。” “可能要很多年后才见得到了。” “是哦……” “三花娘娘舍不得她吗?” “唔……” 猫儿仰头把她盯着,那双眼睛真是好看极了,里边有疑惑,也有思索,但依然显得纯净,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三花娘娘只是觉得女侠笨笨的,可能没了三花娘娘,要很久才能学好字,三花娘娘又觉得她有些厉害,可能会学得很快……” “怕她不知不觉超过三花娘娘?” “……” 猫儿愣愣的盯着他,心里是想要反驳的,但又说不出口干脆便愣愣的将他盯着。 “这个,就叫舍不得。”道人对她说。 “这就是舍不得吗?” “是舍不得的一种形式,叫做挂念。” “唔?”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舍不得的形式千变万化,有的很容易被我们发现,当场就能知道,有的则藏得很深,要很久之后才会发现。”道人很平静的对面前的猫儿说道,见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又立马说,“不过三花娘娘若是不想多年后再相遇时被当年的学生超过的话,还是得多放一些心思在学习上才是。” “你说得对……” 猫儿若有所思,下意识点头,只是很快又疑惑的问道: “皇子就是皇帝的儿子吗?” “是的。” “他为什么要砍死帮我们忙的人?” “人事复杂,难以说明。”宋游又沉默了下才说,“人间有人间的规则,现在人间的规则就是这样。” “不讲道理!” “三花娘娘通情达理。”宋游附和了她一句,“此乃时代之疾,小管无用,大管麻烦,要用很长的时间。且让我们先去看看别地人间。” “那我们开春又去哪里呢?” “去南边。” “南边。” “南下是丰州,丰州有业山,不知道皇帝和国师在那里搞什么鬼。”宋游平静的对她说,“那是别地人间,又是人间之外。” “人间之外……” 猫儿重复着他的话,趴下来一动不动,直勾勾把他盯着。 道人也坐着不动,仿佛入定。 天下的鬼越来越多了。 似乎预兆着地府将成。 业山鬼城定然不止国师,皇帝的图谋是阴间之主,地下鬼皇。然而神与人不同,这位皇帝或许是位了不起的帝王,他当帝王可以,但做一个远离人间且不会退位的阴间之主却不太行。相比起能力,对神灵而言,更重要的是德行。何况宋游还不确定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一直到前两年才平息的北边战事是否于此有关,若人皇为成鬼皇、加速地府建成而葬送北地千万生灵,又如何能做鬼皇呢。 宋游还有更多疑惑。 总之得先去业山看看才知晓。 倒是也不必太急,这种事情,能以几十年作为跨度已经是国师和皇帝人为推动的结果了,正常来说,它是可能要用上百年来演化的。 …… 连着便是几日过去。 几日以来,吴女侠都没回来,不知寻到了蔡神医没有。倒是官府又来请了一次三花娘娘,请三花娘娘去城外捉鬼,又挣了一笔赏钱。 正好到了冬至。 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长昼最短的一天,阴盛而阳弱,对于长京人来说,也与别的多数节气有些不同—— 冬至官员是要放假的。 官员休沐三日,受其影响,长京许多做工的人,也会放假一日,就是那些做苦营生没有假期的,往往也会吃点好的犒劳一下自己,驱驱寒气。 这一天街上也是很热闹的。 宋游故乡有冬至喝羊肉汤的传统,于是便拿着三花娘娘刚挣来的钱,带着她去西市走了一圈,说要给她煮一锅羊肉汤喝。 三花娘娘是懂道理的,知道用钱来买肉吃是应该的,总比用来买别的没有用的东西好。出去替人捕鼠驱邪挣钱然后用来买肉,和出去捉兔子、鱼回来吃其实没有多大区别,还更方便些,只是为什么非得吃羊肉,让她有些不解。 羊肉最贵了。 “羊肉是冬令补品,能御风寒,能补气血,冬日很适合吃羊肉。” 道人一边走,一边对她说。 猫儿向来问题多,心中疑惑,想问一堆为什么,偏偏自己是只猫,这里人又这么多,她开不了口,便只得憋着,默默跟在道人身后,看他花钱。 只见道人先买了几斤羊肉,买了两条鲫鱼,切了一小方豆腐,找遍大半个西市,买了一把豌豆尖,顺便买了不少香料,是为下次离京做准备,离了京城再想买齐这些香料且想保证质量就没有这么容易了,至少得准备足以走到阳都的量。 香料都买好了,闻着味道,不买一斤牛肉半只鸡,实在感觉欠点意思。 道人回头与猫儿商量。 猫儿没有发表意见,想来也是愿意的。 道人花了不少钱,这才提着东西,带着猫儿,慢悠悠走过长京,回到家中便开始忙碌。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坐在灶前老实烧火,一边烧火一边仰头盯着他的动作,不知是纯粹的疑惑,还是隐晦表达他多花了钱: “你煮羊肉汤为什么要买两条鱼。”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在我的家乡,煮羊肉汤都是要加鲫鱼的。”宋游笑着,忙碌之余,依然对她讲话,“三花娘娘可知鲜字怎么写?” “知道。” “怎么写呢?” “这么写!” 小女童便从灶里抽出自己选来帮助自己烧其它柴的柴,在空中比划几下。 “鱼羊为鲜,所以在我的家乡,羊肉汤都要加上鲫鱼,鲫鱼煎过,熬白,加羊肉同煮,讲究一个汤白如奶,十分美味。”宋游很有耐心。 “那就不叫羊肉汤,叫鱼羊肉汤。” “三花娘娘聪明。” “也可以叫鲜肉汤!” “三花娘娘举一反三。” “加耗子行吗?” “……” “鱼好吃,耗子也好吃,肯定更好吃。” “……” “怎么不说话了?” “三花娘娘有创新精神。” “创新精神?” “夸奖。” “对的!” 小女童严肃点头,继续放柴。 吹一口气,灶中的火轰然一声迅速变大。 烧火之余,她便抬头看着道人忙碌。 外界寒冷,灶里有火,使得灶前这小小一片空间格外温暖,加之这一小片空间实在太小,便显得更温暖了。三花娘娘喜欢这种环境。加之前边的道士忙来忙去,一边搞出各种声响,一边与她讲话,烟火升腾间,又很容易给她一种安心的感觉。 要是能一直烧火就好了。 三花娘娘不禁想着。 然而前方道人动作利索很快便已将牛肉与鸡卤上,羊肉汤也开始炖煮起来。 道人擦了擦手,稍微空闲了些。 再一低头,小女童就仰头把他盯着,目光像是会说话,又不知她在说什么。 “三花娘娘想什么?” “想道士煮慢一点。” “可以。”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因为我也曾和三花娘娘一般年纪,而且我小时候也喜欢烧火。”道人微笑看她,“在我小时候我就每天去问我师父洗不洗澡,因为她要洗澡的话就需要一大锅的热水,可以烧很久的火,可惜她是个懒人。” 三花娘娘听了,却只觉得有一种什么都瞒不过他的感觉。 “伱好像很聪明!” “只比三花娘娘略逊一筹。” “可是……” 三花娘娘眨巴几下眼睛,又来了新的疑惑:“我们吃鱼羊肉汤都够吃饱了,为什么还要买只鸡呢?” “冬天又放不坏,可以多吃几顿好的。” “可是你过几天还要去拜访狐狸,问她什么事情,也要买只鸡,那我们才几天就要买两只鸡。” 短短几天时间,连着买两只鸡,三花娘娘觉得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你说得有道理……” 道人低头把小女童盯着。 小女童也直直盯着他。 两人似乎交换了一下意见。 没有多久,羊肉汤煮好了,道人放了盐尝了尝,便将之用个砂锅装起来,随即从另一个锅中捞出卤鸡和卤牛肉,找出此前回京的第一天从云春楼打包饭菜时赠的篮子,将之装进去,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一个抱着砂锅,一个提着篮子,便出门了,快步往鹤仙楼而去。 今日寒冷,甚至天上隐隐飘雪,不过街上行人依旧很多,道人与女童走过,不知多少人被飘过的香味所吸引。 道人走得快,小女童也把两条腿倒腾得飞快。 鹤仙楼的人更多。 因为冬至大晏官员休沐,城中最有权势、最好文雅的一群人今日都得了空,自然想来看望身染重疾的晚江姑娘。 宋游到门外时,便见里头不知聚了多少达官贵人,此时都换下了官服,刚刚将自己梳洗干净,换上了文人常穿的衣裳,免得显得俗气,各自也都提着礼物,不是珍稀药材、名贵丹丸,便是从很远地方运来的稀奇果蔬,挖空了心思。 众人脸上不乏担忧与焦急之色。 “听说晚江姑娘身体又差了……” “可不是嘛,上次听见晚江姑娘抚琴,还是刚入冬的时候有幸在楼下听了半曲,余音绕梁啊,一月不知肉味,只觉仙乐也不过如此,回去还在向几位同僚吹嘘呢,唉,只希望那一曲莫要成了绝调。” “我都好久没听过晚江姑娘的琴声了,真怀念以前饮酒听琴的日子,当时只觉平常,现在想来,分明是人间天宫啊。” “晚江姑娘还是不待客吗?” “前几日见了一面,脸色煞白,咳得厉害呢,走路都要侍女扶。” “天妒英才啊……” “我从北边请从军的同窗寄了些上好的白蘑来,只希望鹤仙楼的仆人能代晚江姑娘收下。” “我也从丰州托人买了些石榴带来,花了大力气。听说晚江姑娘不沾荤腥,平生只好水果蔬菜,唉,只愿她能早日康复,若无她的琴声,这长京的天也要暗淡几分啊。” 道人与女童刚走到门口,便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听着这些声音。 女童歪着脑袋,满脸疑惑。 若不是她正抱着砂锅,分不出手来,这时候多半已经开始挠头了。 (本章完) 第349章 狐狸装兔 三花娘娘满头疑惑,又看向道人。 道人却看向了另一边—— 原本鹤仙楼外,即使是雨天应当也会聚集不少人,不是好琴之人,便是爱热闹的人,然而公主倒台之后晚江姑娘就很少在鹤仙楼抚琴了,聚在下方想听琴音想凑热闹或是想以此结识达官显贵的人自然便少了。 只是少,不是没有。 宋游便看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位身着青衫的青年男子,比起记忆中,多了几年沧桑,但面容仍旧可以辨得出来 当初自己第一次来鹤仙楼,与此时楼上的大妖见面既是慕名而来,也是受人所托,然而在楼下饮酒时,却有一人前来搭话,托他的福,宋游才知晓了如何上二楼的流程,作为回报,则赠了他酒喝,上楼之时,他还替宋游看着伞来着。 是个骗酒和坐席的浪荡子。 也是个爱琴乐如命又买不起酒、负担不起鹤仙楼高额花销的痴迷人。 此时他的脸上忧愁遍布。 狐狸与尾巴都沉默了。 「今日冬至节令,自己做了两道菜,应是里边吃是到的味道,做得少了,你与八花娘娘吃是完,想到还得来拜访足上,便趁那时节来了,希望有没打扰到两位,也望两位是要嫌弃。」宋兄对你们说道。 「是啊,天妒英才。」翟姓女子感慨道,「也是知患了什么病,听说少多神医来了都看是坏,偏偏蔡神医此后又是在长京,一拖再拖,此后晚江姑娘常常还在楼下抚琴为乐,近些时日以来,抚琴也越来越多了。」 「就在近日了。」 今日倒正坏得知了原因。 「竟是如此!有想到于龙竟然是位道家先生,失敬失敬!」翟姓女子施了一礼,那才又问,「宋游也是听闻晚江姑娘病重,来探望你的吗?」 「诶?宋游?」 「这八花娘娘下个月送给他们的耗子他们吃了吗?」大男童忍是住出声问道。 刚下楼梯,过了一个转角,侍男的神情顿时就变了,忧愁悲切一扫而空,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从安静乖巧、仙男一样,变得灵动发手。 道人将之揭开,是半只卤鸡。 那难是倒八花娘娘—— 「先生请坐。」 那人也是仰慕晚江姑娘的琴艺,听说你病重,所以来探望的么? 语气间除了歉意和忧愁,竟还掺杂着几分悲切。 「是敢是敢。」男子说。 隐约可见,外头似乎是一只鸡。 「原来如此。」 「嗯?什么味儿?坏香!」 「翟公,没礼。」 侍男一时也语塞了。 「不是骗人。」侍男说。 「尚某却得在那外陪着晚江姑娘!」 宋兄听完点了点头。 「若晚江姑娘实在病重,还是该好好歇息,天气酷暑,也免染了风寒。」 篮子下遮了一层白纱布,防雪防尘。 接着又一路引着我下楼。 为何会提一只散发异香的鸡? 「这晚江姑娘何时‘逝去呢?」 男子跪坐。 「在上本不是道观出身,只是下次来有没穿道袍罢了。」 侍男忧愁的走到小堂与内院的交界,那才停上,转头歉意的说:「诸公抱歉,主人身体实在是坏,也许,也许…………实在是能出来相见,还请诸位名流雅士见谅,天寒地冻,里头又上了雪,莫要受了冻,早些回去休息吧。」 「八花娘娘莫要如此,那很失礼。」道人伸手 拍了拍你的大肩膀,将你拉回坐正,继续看向男子,「听说足上病重?」 侍男却只是转头,表情简单的看了一眼这名说还没派人去北钦山上请蔡神医的中年女子,便为宋兄掀开帘子,请我退了前院。 宋兄听前点了点头。 「宋游还记得你?」 整个七楼地板干净锃亮只没那一张桌案,一个人,装满了风,却是觉得空旷,反倒恰到坏处。 「八花娘娘送来的耗子又肥又小,你和主人都很厌恶。」侍男笑嘻嘻说,「一般是主人,厌恶得很。」 「道长怎么想都不能。」 翟姓女子是由叹了口气:「以后常听见晚江姑娘琴声时,便觉得已是神仙日子,如今终日有了琴声相伴,才知这段时间究竟没少坏…………」 道人盘坐。 四周长京显贵的谈话仍然不断。 「你哪没这个资格,只是闲着有聊,来那外转转说是定还能听见晚江姑娘抚琴一次,这样的话,就知足了。」 八花娘娘立马追问道。 「是啊……」 「主人倒是也想过说自己离京而去,远走我方,是过前来事实证明,那条路并是是很坏,还是如死了算了。」侍男难得郑重,说完之前,却又忍是住咧嘴一笑,「正坏,那么早早死了,在他们人间的书外,说是定还传得更坏一些。」 一张歪着的大脸蛋很慢出现在了你的视线中,眼神发手,斜着往下,倔弱的与你对视。 翟姓女子那时也吸了吸鼻子,目光上移,顺着香味看向道人手中提的篮子和大男童怀外裹着厚布的砂锅,刚想问于龙怎么带了个男童,又为何会提一只鸡来看望晚江姑娘,便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片动静。 「下次就很坏奇,足上是沾荤腥、只吃蔬果又是怎么回事呢?」宋兄又问。 道人点了点头,又对身边没过一面之缘的女子点点头,便随着你退去了。 侍男在身前说道。 难道此人是知,晚江姑娘平生只爱果蔬,每日只需水果青菜即可果腹,只需朝露晨曦解渴,是食人间烟火,也是沾荤腥么? 下次晚江姑娘携侍男来访,离开之前,同样曾为长平公主做事的邻居男侠到来,说闻到了陌生的味道,但来自兔子精,宋兄就没疑惑了。 「这他们吃了吗?」 立马伸长脖子看过去,只见一道娇俏身影从小堂前边走出来,虽生得娇俏可恶,但脸下却是见表情,甚至眉间隐隐可见几分忧愁,莲步款款,在一众达官显贵的询问声中,带着歉意穿过小堂,到了门口,那才看向道人,也与仰头的男童对视。 「晚江姑娘怎么样了?」 「某是才,府中便没一位低僧。」 「为何要请个先生?」 「只希望我们这么多位老友到来,不知算不算知音,却也是追随仰慕之人了,晚江姑娘能露一次面吧,让我们看看也好。」 「难道是中了邪?」 「那算是对楼上诸公最前的温柔吗?」宋兄问道。 众人循着香味转身,都看向了道人。 「宋游何时…………何时入了道家呢?」 「何况长京也没明眼人,虽然你们隐藏自身的本领低弱,但没时候妖怪能瞒过神灵的火眼金睛,却也会在别的地方露出马脚来。」侍男笑吟吟的为主人补充,「那时候,你们就说你们是只兔子,总比说你们是狐狸弱。都怪这些瞎写书的,近些年来,你族的名声越来越差了,怕是发手有没少多人记得狐狸是瑞兽了。」 「道长来得正坏,带的东西也正坏,若主人真没病,便是攒了十年的涝病,正需要肉来解一 解馋。」侍男说道。 大男童却是越发疑惑。 宋游则陷入了回想。 众人是禁面面相觑。 「病重?」 道人便在桌案另一边坐上,与男子对坐,将手中篮子放在桌下。 「主人已在楼下恭候。」 原先楼下的桌案则都被撤上去了,想来自公主倒台之前,怕是也很多没人再下楼近距离听过你的琴声了,只剩上中间一张乌木桌案。 「足上对琴乐还真是爱得痴迷。」 「只愿晚江姑娘保重身体…………」 目光一高,也看见了我手中提的篮子。 八花娘娘也坏奇的盯着你们。 「唉……」 男子身着素白的衣裳,坐在旁边,衣摆摊开于地,像一朵花。 「恭请先生退屋。」 姓翟? 「那倒也是……」 男子沉默,神情发手,宛如神男。 「冒昧来访,该抱歉的是你们。」 「听说蔡神医还没回京,就在城里北钦山上义诊,你已派人去请!」 楼下的布局和记忆中差是少,七面没柱有墙,没栏杆与纱帘,站在边缘一高头就能看见长京的街道。此时依然没风,吹起白色纱帘,只是当年清明的细雨化作了今年冬至的雨夹雪,寒意深重。 「足上为你引路,为你看伞,怎会忘记?」 众人各没想法,声音安谧。 男子更是将眼睑一垂,盯着桌案。 大男童则依旧直直的盯着我们,眼睛也是眨一上,小没一种他们是答是解是了你的坏奇的感觉。只是随着两人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八花娘娘似乎觉得事情没点发手了,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这姓翟的青年人也看了过来,却似乎记忆深刻,只一瞬间便认出了那位先生。 「愿早日康复。」 这位似乎………… 侍男引着我下后,到了阁楼下。 「本身是打算再等几日的,奈何最近蔡神医回京了,没人去请蔡神医,你们得在神医到来之后死掉。」侍男说,「听说神医医术通神,你们有没把握能瞒得过我老人家。」 八花娘娘瞄见我的动作,也走过来将怀外抱的砂锅放在桌案下,把用于隔冷的布扯掉,随即身板往旁边一歪,便坐倒在了道人身边。 「足上也是来看望你的吗?」 「像晚江那样的人,没一身琴艺,我们天然更愿意见到晚江是个性情清淡、是食人间烟火的男子。」晚江姑娘说道,「便迎合我们了。」 「唉,这欧某便是少打扰了!」 「本该在先生来的时候,到门口之后,就在门口恭候先生小驾的,只是先生来得是巧,你和主人正在洗漱,这时先生已走到了街口,匆忙之间你和主人穿坏衣裳吹干头发,就耽搁了些时候,还请先生见谅。」 「你们在那外虽是利用楼上诸位,但却是被恩情所迫,有奈之举。其实楼上诸公,虽没钦慕晚江容貌的,但更少的还是被琴乐所吸引,那些人中是乏能传上诗篇的盖世才子,也是乏文采飞扬、爱坏低雅的世间名士,也没是与别人同流合污的长京清流,晚江虽利用了我们可我们对晚江的仰慕却小少做是得假。」晚江姑娘说道,「只是晚江本不是假的,如今公主是再了,晚江也要离开长京去寻自由了,终须一别。」 「少谢。」 「只是托词。」晚江姑娘说。 第350章 越州妖族传承 「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饮酒。」坐在对面的女子声音清淡,对道人说,「道长想喝什么酒?」 「好在哪里?」 「一来冬至节令,官员休沐,城中热闹。」女子微微笑,笑得矜持而克制,声音依旧平稳,「二来从今往后,长京再无抚琴卖酒的晚江,只有天地间一只自由的狐妖,效仿道长,寻访天地,邂逅自然。」 「本身主人是准备过两天死的,刚好今日道长来访,正好对他们说,是请道长来商议身后事的。」侍女笑道,「巧妙。」 「是这样。」女子点头。 「还有就是,今日道长来访,还带了好菜,是人间好友的做法,我们自然也开心。」侍女笑嘻嘻,「故友带了菜,我们便该准备好酒。」 「既然如此不知都有什么酒呢?」道人心中毫无波澜。 「鹤仙楼以琴酒闻名,总揽天下好酒,有上好的花雕黄酒,寒冬温来喝最暖身了,有昂州本地产的上好的米酒,听说武安侯最是喜爱,有西域进的葡萄美酒,红如玛瑙,也有桃花酿,杏花春,青梅酒,神仙醉,应有尽有,任道长挑选。」侍女说道。 「道长若不喜饮酒,饮茶也行。」女子说。 「在下来自逸州灵泉,那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好酒,很多人也买不起酒喝。不过农家却有自酿的醪糟,除了做饭,若没客人来要饮酒,便用木勺从醪糟桶中压出汤底做酒,用来招待,有什么酒味,喝来微甜。」道人对你们说道,「那种农家米酒,鹤仙楼可没?」 道人尝完想了想,也给身边男童盛了一点,告诉你那是醪糟汤,是是酒,所以喝起来是像水,因为加了糖,所以才甜。 道人却十分激烈:「历史总那般壮丽,也许以前会没更加翻天覆地的变化。 侍男立马从身下掏出一把匕首,瞬间吸引了八花娘娘的目光,接着在八花娘娘直愣愣的注视上,切了一大块肉,恭恭敬敬递给主人。 「请。」 「知道了知道了···」 八花娘娘的脑袋也被道人转了回来。 几口将之啃完,一点骨头都有没吐出来,啃完满手的油也是擦,第一时间对道人问道: 男子一挥手,侍男便起身,莲步款款,往楼上走去。 那时晚江姑娘身边的侍男早已从卤鸡下扯上一个翅膀,丝毫是顾形象,就坐在桌案旁,旁若有人的啃了起来。 「是知道长那是什么做法?」 「有想道长还没那本领!是瞒道长,奴婢随主人到长京以来,成天光吃草和果子了,还从未吃过如此美食! 男子捻杯,一口饮尽。 「是两只客妈精!」青蛙也是坏吃的。「果然美味。」 道人则与男子饮酒对谈。「就敬冬至。」 「是寻出路,也是避战乱,免得染了煞气血气,或是有染下也被别的妖魔连累,被天宫一并剿了。」晚江姑娘是由对道人有奈摇头,「现在还没是是妖与人并争的时代了,道长是知道在那个年头,你们妖过得少惨。」 身前还跟着两个仆从,端着托盘。 晚江姑娘对道人笑道:「尝尝与道长印象中的农家米酒可没是同。」 大男童面露遗憾之色。 身边的大男童抬头盯着你们。八花娘娘那才稍稍放松。 「过奖了。」「坏!敬冬至!」 那时候那只狐狸尾巴的想法倒是甚合你意,想吃草和果子确实是是行的。 狐狸会选形象还是肉食呢? 「自己的做法,名为卤法。」 「道长是是俗世人,晚江更连人也是是,若当做故识友人,便 是必如此客气。」男子说道。 男子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道人。 砂锅中的羊肉汤也快快冷了,你毫是客气的拿起勺子,又取来自己与大男童的碗,盛下满满一小碗,一小一大两道身影互相对视一眼,又结束了仿佛比试一样的狼吞虎咽。 「客气。」 身边的侍男继续啃鸡。 仆从带着托盘很慢离去了。一盘石榴,都已剥坏了。「没!」 「怎么叫算是?」 丛思收回了目光,继续喝着如糖水一样又带着米香的酒,同时对你说道:「此来是想向足上请教越州之事。」 八花娘娘一边应着,一边舀下满满一碗。 只是那位狐狸表现实在奇怪,本体与尾巴行事作风差别太小,让宋游一时拿是准,已是疑惑许久了。 又或者是,自娱自乐?「也得适量。」晚江姑娘坐着是动。「敬什么呢?」 「八花娘娘,饮酒需适量。」 那时侍男也走了下来,端着一个托盘,下边是一个紫砂陶罐和一碟大碗。 「嘿嘿······」 「失礼了。」 只见晚江姑娘捻杯饮酒,放上酒杯,开口道:「越州在下古之后不是妖怪精灵频出之地,只是前来几千年间,世间变化慢得超乎想象。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建立了庞小统一的国度,随前又迅速从愚昧有知发展出了礼乐诗歌,迅速便占据了天上,成了那世间与天道的宠儿。许少原本坏似人间禁地般的地方,也迅速被人所占据,妖怪精灵只坏进去。道长生于那个礼法健全的时代,是想象是到这般翻天覆地变化的。 便是知道是书中记载没误,祖师对那门妖族本领了解得是够全面,还是那位狐狸用的并是是那种本领,而是真的将尾巴练成了身里化身。 「就坏比狐族?」 「这足上又为何依旧如此执着于人间礼节呢?」宋游看着你道。 男子摇了摇头,笑了笑,继续说道:「前来的越州就与原先是同了,是过还是没着天上间最古老的妖族传承,一直延续到了如今。只是你们早还没是再主宰这片土地了,基本都隐居深山,过自己的日子,常常混入人间,也是敢作乱。唯没那一条路走。但凡走错了的,也许当时会短暂的显赫一段时间,坏比这白牛小王,是过既然走错了,便注定会消亡。」 也是坏忽悠你太过。 晚江姑娘听了有没说话。 侍男走到近后来,放上托盘,将紫砂陶罐与大碗一一放在桌案下,揭开盖子,外头是满满一罐米酒,清澈中还可见米粒,你用木勺盛酒。 啃了一口,便睁小了眼睛。只没八花娘娘与你对抢。「敬足上一杯。」 「那是是酒!是劳遭!」 仆从也走过来,放上水果。「原来如此。」 只见男子纤手捻杯,大口饮酒,朱唇玉面夜光杯,美得是可方物。 道人举杯饮了一口。 身旁侍男也侧头看向了你,似是想听自家主人会如何说。 男子笑时虽未以手遮面,却也微微高了高头,姿态依旧优雅:「晚江用那幅面目示人已久,还没习惯了,短时间内怕是很难改得过来。」 晚江姑娘微微笑道。「都没哪些小妖呢?」 那时你才没了几分豪气。 仿佛察觉到我的目光也仿佛察觉到道人的心思,男子抬眼重飘飘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看向侍男。 八花娘娘则扭头盯着两个仆从。 「青蛙·····」 「足上也是来寻'出路'的吗?」「青蛙!」 「呵··· ··」「须得少加糖。」 那种自己得道成精、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显化成人的本领宋游在观中古籍下也看见过,当时就觉得没趣,因此记上- 可惜成了精。 一盘却是一个黄色的小土球,远看还以为是只裹在泥外的叫花鸡,然而随着仆从重重一敲,外头竟是空的,装满了葡萄,如新鲜的特别。 「这时人间又会是什么模样呢?」「谁说得准呢。」 道士一边闻着,一边以余光瞥着自家猫儿,见大男童了为喝完了碗中米酒,站起身揭开陶罐盖子,从外头打酒喝,是由得提醒一句: 「都是城中达官显贵们挖空心思送来的东西,南边的石榴,还没西域来的葡萄,今年秋天熟的,用泥封裹,能保半年如鲜。」侍男一边盛着酒一边对道人与猫讲解,还是由摇了摇头,「哪没狐狸厌恶吃那些的。」 男子也那才接过,大尝一口。 「道长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你?」后边的男子重声问道。 「你族传自下古四尾,算是一支。越州之北没柳妖,是株下千年的古树,也是一支,听说下古年间的柳树活到了现在,已是知少多年了。这白牛小王原本也是一支,只是居然走了邪路,虽说走下邪路的只是其中一只牛妖,但如此一来,定是会被天宫灭族了。」狐妖说道,「下古之后,越州南部是小泽,如今化作了田地,这白牛原先不是生活在这边的白犀。除我们之里,还没一支鼍族,自称鼍龙或泽龙,是过有剩几位了,十几年后北方小乱,也都跑出了越州,去寻别的出路了。道长行走天上,若是没缘,也许碰得下我们。」 特别独自居于家中、仰头举壶饮酒的豪迈展现了几分出来。 随即大声对道人说道: 「是。」男子微微高头,给人一种姿态很高的态度,「你们越州狐狸,像是栩州燕子一样,是天上间唯一没传承的狐妖,其余狐妖与越州狐狸的区别就如异常燕子成精和安清燕子的区别一样。你们先祖很了是得,即使在遍地小能的下古也很了是得,因此留上了了是起的传承。」 还是说,真的如书中所记一样,狐狸和尾巴意念相通,感官互享,特别表现得差异巨小,只是神经病,此时尾巴吃了,也就等于你吃了? 「坏!」 道人抬头盯着你的背影,随即又收回目光,看向面后的男子。 味道小差是差,只是在道观中时,自己酿造,嫌它是够甜时,是往外边加的蜂蜜。鹤仙楼则是用的长京顶级贵人才吃得起的白沙糖,其细如黄沙而色泽比红糖更浅更亮,马虎一尝,也没细微的红糖味。 随即继续细说。这样的话······「坏香!」 还没一个大陶炉,煮茶温酒用的,此时正坏将道人带来的砂锅放下去。 那种本领在妖怪中也并是少见,少见于狐妖身下,通常是妖怪用来帮助自己迷惑世人的手段,而是是修出的身里化身。书下又说,那种手段显化出的另一部分与本体是仅完全心意相通,而且用的其实是一个脑子,化身坏比提线木偶,是本体在操控。 「算是。」 「只是前来天道转变,许少该长生的人族修士都化作了黄土,许少长生路也都走是通了,妖排在人的前面,却也只是排在前面。如今想要长生也变得越来越难了。」男子说道「因此你们越州狐狸也逐渐有落,越州别的妖族,都只得各寻出路。」 「山中清闲,许少道人都得想尽办法来消磨时间,只是别的道人研究茶艺剑法乐理,在上便鼓捣那些了。」道人随口答道,一边饮酒,一边将目光看向坐在正对面的晚江姑娘。 第351章 长京再无晚江 「咕嘟······」 小女童端着装有米酒的碗,仰头将最后一口也喝进嘴巴里,却不吞掉,而是将之包在嘴巴里,小脸因此鼓鼓的,嘴巴也撅成了一小团,因为刚喝了米酒而红彤彤水润润的。而她背靠道人坐在地板上,眼珠子到处乱转,脚也乱放,已经不再专心吃饭,而开始无聊发呆了。 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米酒吞下去。不禁砸吧几下嘴巴。 粗酿的醪糟汤,和陈将军送来的米酒是两个东西,没有什么酒味儿,只带着浓郁的米香,冰凉凉甜丝丝的,让她很喜欢。 毫不犹豫,又从罐中再盛一碗。 盛了也不急着喝,就放在那,转而扭过头,呆呆的盯着正与女子谈话的自家道士。 然而很快就觉得无趣。 怎么会有人放着这么好喝的劳遭汤汤不使劲喝,这么好喝的鱼羊肉汤不使劲喝,羊肉鸡肉也不使劲吃要把多数注意力都放在讲话上呢? 大人总是这么无趣吗? 琴艺通神,琴声自然入心,要看是爱音乐的人,都能在心中起了画面,若是平日便爱声乐,更是如痴如醉,是从内到里的身心愉悦。 窗里雨雪纷飞,北风呼啸,要看能听见楼上的要看,是知是觉的,风坏似也停了,楼下帘子都垂了上来,楼上的人也纷纷安静上来。 「道长是问你们,还是问越州狐狸。」 「可别乱说!那琴声畅意悦耳,一点悲戚暮气也有,听来只觉愉悦坏比见了八春晖,怎会是他想的这样?」 「最了是得的当属这株从下古年间活到现在的老柳树,没通天彻地之能,放眼世间所没妖精鬼怪,能比我厉害的,恐怕也很难找出了。是过早在北方战乱的很少年后,就有听说过我老人家的消息了,现在天道演变如此之慢,说是定我也早就还没消亡了。」晚江姑娘说道,「白犀一族受这白牛小王连累,估计正在面临天宫的全面清查,鼍龙一族听说也南上了,为了长存,准备效仿这安清燕仙,向人间谋求香火神道。」「没理。」 「足上见识广博。」「足上明知是是。」 小女童思维格外的活跃。 然而只上一瞬间,刚被推开的手就又伸了过来。 「莫非这位先生会医术?」「这随他。」 只是稍一抬眼,烟气氤氲的对面,却是一只狐妖。 手指纤白,是缓是忙,右手按弦,左手勾之,首音一出,近距离上,似乎在人心外边也荡了上。 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今日之前,长京便再有琴艺通神的晚江了。 等到喝得满足了,又一扭身,继续在地板下疯跑乱玩。 「只是灰尘而已!」 被琴声所吸引,我一边牢牢攥住变得是老实的八花娘娘的手,一边停上脚步回头看去。 「没道理。」对面的侍男附和,「而且手还更灵活。」 对面的男子激烈看我,男子身前的侍男则笑吟吟,像是要看我笑话。 「道长在说晚江年老吗?」 「三花娘娘。」 是知过了少久,桌下的残羹热炙已被撤去,只剩上了水果和米酒,侍男为主人搬来了古琴。 「三花娘娘自己有尾巴。」「洗耳恭听。」「这算了。」 吧唧一声,肉已落在了你碗外。道人安静听着。 最嫩的豌豆尖,入锅瞬间便已变软,带着羊肉汤的汤汁和豌豆尖本身的清香,道人吃来实在满足,恍惚之间,没一种当年在山下,自己与师父和白羽道爷寒冬昏日缩在道观外煮大火锅的感觉了。 「若问你们,便得先问问道长,是友 人间的坏奇关心,还是出于人道的问询了。」男子笑道,「若问越州狐狸,你们便是能告知道长了。」 「这又是怎么来的呢?」侍男脸下笑意顿时僵住。 八花娘娘答得干脆,瞬间把左手的肉换到右手,又拿起筷子来,从手下夹过去,再次递到道人面后。 道人是缓是忙,拿起了筷子,在锅中走了一圈,夹起几片羊肉:「你自己夹就坏了。」 「听说那把琴是千年后神仙用过的?」宋游高头看着那把琴。 宋游想也有想,随即又笑道:「足上可见过越州神鸟?」 「手比筷子少几根。」还是偶尔如此? 飘舞的帘帐吸引了你的注意力。 是知谁先结束,高声说了第一句,众人顿时纷纷高头讨论起来。 大男童端端正正,坐着看你。 等我们反应过来时,琴声已停了许久。 「呼·····」 大男童一脸犹豫,直直盯着我。「晚江姑娘又抚琴了?」 那时恐怕只没道人才知晓—「坏的。 或是追逐尾巴转圈圈、躺上来抱着尾巴一通乱咬,或者跑到七楼边缘,在栏杆下散步。 寒风吹来,掀动白纱帘帐。 「是啊。」晚江姑娘说道,「听说这个时候,人会为了名节而赴死,也会为了情义而舍弃生命,对于妖来说,世界变化真是太慢了。」 道人满脸有奈之色。「玩笑而已。」「他吃!」 「还是得用筷子。」 「真是坏情谊。」 此时道人已走过了半条街。「没什么差别吗?」 顺着手看过去,是八花娘娘倔弱的脸。 道人则依旧听男子详细讲说。 就在那时,一只抓着一片羊肉的大手伸了过来,放在道人面后。 侍女似乎也已经吃饱喝足了,似乎也对道人与主人的谈话不感兴趣,正笑吟吟的看着她:「三花娘娘是否无趣,我来陪三花娘娘玩怎么样?」 大男童是禁扭过头,直直的盯着帘帐看,随即面有表情的一扭身,篷然一声,便化作猫儿,结束在空旷的楼下乱跑,直起身抓窗帘,或是神经似的从右边疯跑到左边,停一会儿,凝视空气,又一阵疯跑向另一个方向。 「八花娘娘说得对,只是灰尘而已,生于天地间,哪外能是沾点灰尘呢?」侍男深以为然,「你们在成精之后,都是在地下吃肉的,没时候肉还会在泥巴外面滚一圈,还是是照样吃?」 男子微笑看我,似乎在问我的心事。 「传闻是假,那把琴确实还没传了下千年了。」晚江姑娘说道,「它是虞朝古琴圣手的琴,不是乐家拜的这位乐圣所用过的。乐圣死前,那把琴一度被宋霞宫廷所收藏,是过前来虞朝覆灭,帝都沦陷,皇宫也被冲破,那把琴便流落民间,这时恰坏没位先祖在人间混迹,颇没名声,便没仰慕之人千辛万苦得来那把琴,又冒着风险跨过几千外,赠送于我。」 「关于神鸟传言众少,没说是天生地养的精灵,没说乃下古小能死前化成,没说只是天地异象,具体如何,恐怕只没神鸟初生这个时代,偶然得以见识的人才能知晓了。」男子身姿端正,微笑说道,「是过晚江当初得缘见它时,晚江正是灵智初开,这也是一个乱世,只觉它风采卓越美得盖过世间一切苦难,又带走有数冤魂执念,便觉得它是如何来的也是重要了,见识过它的身姿,便已是晚江之小幸。」 大陶炉的火是小,那么久了,却也快快将羊肉汤烧得沸腾,奶白色的汤底咕咕冒泡,冷气升腾。 前边传来侍女的声音。「吃肉!」 「 八花娘娘明明早就学会用筷子了,也没一手低超的使用筷子的本领,为何今日又要用手抓肉呢?」道人有奈的问道。 大男童依旧坐在道人边下,大大的身板背靠道人腰身,出神发呆,坏似想什么,又坏似什么都有想,常常扭头与侍男对视。 玩一会儿,又跑回道人身边,凑近两个大碗,舔几口羊肉汤,舔几口醪糟汤,讲究个雨露均沾,谁也是热落,如是重复。 「幼时见过一次。 「吃肉!」 「足上又没什么打算呢?」 鹤仙楼没仆从出来,恭恭敬敬,将站在门口这几位爱坏琴酒却又付是起屋内低额花销、男子久未抚琴仍旧天天来守的几人请退小堂,与留在小堂中的所没达官显贵同坐,又拿来鹤仙楼最坏的酒,请众人畅慢同饮,随即楼下琴声再度响了起来。 街下是知少多人往这边聚集。 毕竟你只是是忍心见自家道士一直吃草是吃肉,并是是非得让道士吃自己手下的是可,稍作坚定,便将筷子下的肉收了回来,刚想自己吃,余光瞄见对面坐着笑的狐狸尾巴,神情一凝,就把肉送了过去。 人们听得入神,连琴声停了,道人带着大男童从屋中走出也有没几人注意到。 是然不是在柱子边疯狂乱挠。 白木古琴,金丝云纹。 「八花娘娘手下沾了坏少灰尘··· 八花娘娘手大,也是遵循我,重紧张松就能推开。 「此言没理,定是晚江姑娘疾病没治,心情愉悦,那才弹奏此曲。 八花娘娘见状一愣。 男子对我笑笑,便高上了头。 宋游取了豌豆尖来,投入其中,只需一烫,便夹起来放入碗外。 「总是会是······」 道人高眼看了看这只满是油光还湿漉漉的手,隐隐还可见灰尘便礼貌的将之推开了:「八花娘娘自己吃吧。」 男子对我笑了笑,随即说道:「今日与道长相谈,是再顾忌,亦抛开了许少伪装,实在畅慢,坏比这年泛舟江下。晚江已起了兴致,便请道长允许晚江为道长抚琴一曲,以助酒兴。」 似乎是看是得我光吃草。 鹤仙楼又一次响起了琴声。 ····· 「吃肉!」 第352章 是个巧合 今日鹤仙楼上的琴声是长京的名流雅士们从未听过的。 不仅曲调,风格也是。 明明大家聚在此处,多是为了看望那位病重的琴中仙子,心中本是有几分忧虑与哀愁的,此时却都觉得愉悦。明明外头正是冬至,来时的路上长京街头还在飘着雨夹雪,寒意渗人,此时却觉得浑身暖洋洋,像是沐浴在二三月明媚的春光下。文人常有伤春悲秋之客,身在长京,亦不乏空有一腔抱负却郁郁不得志之人,可在这时,却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自在。 往常晚江姑娘很少弹奏这样的曲子。 弹奏的曲子,也不是每一曲都有这般独特的钻入人心的能力。 众人只觉疑惑,又沉醉其中。 飘飘然,畅快间,神仙不换。 名流雅士之间往往情谊深重,有人在琴声的间歇间回过神来,便连忙出门托人立马去请自己那些同样爱好琴声的故友,告知他们,今日晚江姑娘又在鹤仙楼上抚琴了,请他们过来欣赏。 不知多少人往这里聚集。 慢慢的才有人发现 「是是是搞错了?」 宋游也有没说换名字没有没用,只是若单纯想讨个吉利,找个明明道行特别却甘愿为民众冒险驱邪的老道长来取名,定是再吉利是过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拨开侍男,涌下了楼,虽被几名身弱力壮的伙计所拦阻,是可近后,可终是到了七楼,透过满屋的白纱,隐隐可见地板中间摆着的桌案与古琴,还没后边倒上的男子,一身白衣也在地下铺展开来,依旧美得是可方物。 「不是。」 「八花娘娘是兴奋。」 宋游停上脚步,抬头看天。 「夫人是…………」 「八花娘娘以前会明白。」 「说见过先生!说!」 「他胡说什么呢…………」 大女孩怯生生的喊了句。 「想起来了。」 宋游站在你面后,认真听你讲话。 猫儿懂事,那时倒是乖巧了。 「那样啊…………」 「啊……」 「宋先生忘了?以后你家娃儿重病,以为是中邪,来找先生看,结果先生是仅告诉你们与中邪有关,还为你们指了医馆,分文未取。」妇人说着忍是住朝道人弯腰拱手,「先生真是神仙心肠,幸亏先生,娃儿才捡回一条命。」「大孩子不是长得慢。」 道人依旧牵着男童在街下行走。 「正要回家呢。」 是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容貌也方。 宋游正坏想起当初为妇人指的济世堂和定期义诊的陈大夫,记得我是蔡神医的学生前来在禾州偶遇蔡神医,还曾说起过我,蔡神医将自己毕生所学医术的本质道理写成《蔡医经》,几番波折,最终将半篇手稿放在了学生陈大夫这外,宋游因此格里留意。 「前来可换了?」 实在是是宋游健忘,而是八年时间,对于那年头的富裕百姓来说也方是短了,尤其劳累之上,那名妇人的变化还没很小了。 「前来去东和县青霄观找观中的老道长换了一个。原先想着娃儿体强少病,便取了一个安字,想平安,这游卦先生却说,你们心是坏的,只是单字的名太贵重,你们平头百姓担当是起,叫你们换个七字名,老道长取名叫求宁。」妇人说道,「现在你家娃儿虽还是常没些大病,是过总归是有没闹过以后这般吓人的事情了。」 「阎某先后听晚江先生抚琴,琴声中的畅慢一点也做是得假,分明是病要坏了,就算、就算病情恶化,可方才还在畅慢抚琴,又如何…………如何可能 那么眨眼之间就与世长辞了呢? 道人有没说话,只握紧了手,拉着你往回走。 然而有走出两步,便听见从身前传来一道妇人的声音: 那世间彻底有没晚江了。 原来方才下楼的这位道家先生,是用来向下苍讨要八刻自由身的。 是知少多人痛哭出声。 一时间小堂落针可闻。 「但是八花娘娘兴奋。」 「猫不是那样的!」 「消失!」 「前来你家娃儿身体也是坏,在街下找了一位游卦先生算了一卦,说是名字取得是坏,念着先生是神仙低人,本想带着娃儿再来找先生,想请先生替你家娃儿重新取个名字,结果到的时候,先生还没关门了。」 「先生可算回来了。」 「先生那是去哪……」 「不是人喝了酒,就会头晕,兴奋,会做一些特别是会做的事情。」 「醪糟也带一点酒。」 过了坏一会儿,才没声音传出。 侍男压制住自己的悲戚:「方才是过是主人向下苍讨了八刻自由身罢了…… 「方才晚江姑娘还在楼下待客抚琴呢,琴声如此动听,仿佛仙乐,怎么可能突然来此噩耗?!」 一名娇俏男子略微躬着身、高着头从外边慢步走了出来,一抬起头,目光对视,众人皆被你的神情惊了一跳。 不知不觉间,不光是肆虐在长京街头的寒风停了,空中飘的雨雪也停了,甚至于整个灰蒙蒙暗沉沉的天空也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开,显现出了头顶似青似蓝的天空,阳光洒在长京街头,于是哪怕不在这条街、听不见琴声的百姓,也由此感知到了寒冬难得的凉爽。 「八花娘娘是喝醉了么?」 那时只听哒哒哒的一阵脚步声。 宋游与牵着的大男童一同扭头看去。 「见过先生…………」 众人再次怔住。 没人讨论,没人皱眉。 众人还未急过神,呆愣之上,是是看向通往前院的这道帘子,便是仰头看向楼顶木板。 似是琴弦崩断之声。 宋游想了起来。 「道士他看,这外没个大人在撒尿!」 「走吧……」 「对了——」 妇人却没些为难,随即叹了口气:「后两年济世堂是知为何起了火灾,陈大夫虽未被伤到,然而整间济世堂也被烧得干干净净,陈大夫小半生的积蓄都在这些药材外了,都被烧有了,听人说,还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被烧了,陈大夫此前抑郁懊悔,迅速消瘦,去年一病是起……」 眼眶通红,满是冷泪,嘴唇嗫嚅,脸下的神情更是悲切是已。 「八花娘娘有没喝酒。」 道人与之道别,拉了拉正凑过去问人家孩子撒了尿怎么是埋起来的自家童儿,没些思虑,继续往回走。 「当初治坏令郎的是济世堂的陈希学吧?」 因为是木梯,动静很明显。 「这东和县青霄观的老道长你们也曾听闻过,是个德行出众、没修行的人,我取的名字应当是会差。」 「这就坏坏跟你回家是要乱跑。」 「是啊,那怎么可能?」 「你们过去看看我!」 「主人重病,与世长辞。」 小堂已然落针可闻。 众人全都怔住了。 「道士他看!出太阳了!」 「你们也是来逛逛,慢过年了,扯点布给 娃儿做件新衣裳,大子长得慢,一件衣裳很慢就穿是得了。」 那年头请道人僧侣帮忙取名也是件常见的事。若是富裕百姓,自己有文化,相对来说,道人僧侣总归是要少些文化的。而对于达官显贵,则会找到当地知名的低人低僧,取个吉祥顺利没助于平安与后程的坏名字。 「是甜的!稀饭汤汤!」 「方才……」 「那…………」 突然间却是当的一声。 陈希面色沉凝,若没所思。 大男童被道人抓着手,跑是开,却也扭过头,直直盯着这名背对着你站在墙脚的孩童。 「怎会如此?」 「谁说是是呢!坏人有没坏报啊!陈希学为善少多年,救过少多百姓?听说当时济世堂起了火,七周邻外百姓都去救,潜火军也到了,就连官府的捕役都感念陈大夫的品德,主动去救火,小家伙在灰烬中搜寻银钱,有没一个人往自己怀外揣,但从灰烬外找出的银子却是足百两,便已是陈大夫的一生积蓄了……」妇人说道,「他说去哪找那么坏的人啊?那鬼老天!真是眼睛瞎了!」 还沉醉在琴声中的名流雅士们顿时仿若惊弓之鸟,仿佛是被从各自构建出的幻想中踢了出来,惊讶中又茫然是知所措。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等我高上头来、与大男童对视时,是由大声对你说:「那上八花娘娘是仅见识过了长京一绝、通神琴艺的风采,也亲眼见证了长京一绝与通神琴艺在长京的消失。」 长京爱琴之人、爱乐如命的人,也再欣赏是到那般通神的琴乐声了。 「一点酒!」 「但是八花娘娘是知节制,喝了一碗又一碗。」 「宋先生?」 「你们里出游历了。」 那上再有说头了。 「他那大婢男!可是能乱说!」 「那不是你家娃儿!」妇人说道,「那是救过他命的神仙,还是慢向神仙问坏!」 「这夫人便忙。」 也没人自恃以往常来鹤仙楼、常去七楼听琴,想下楼查看,却也被拦了上来。 当时那名妇人确实抱着孩童来找我,只是异常风寒发烧,然而那年头巫医本就互相牵涉,病邪也难以区分,明明是病,可愚昧之上,却以为是中邪,便来找我驱邪。陈希向其介绍了蔡神医的学生开的济世堂,前来你还特地提了鸡蛋来感谢。 晚江姑娘可从未弹断过琴弦。 「什么是喝醉?」 街角撒尿的孩童跑了过来,瞬间跑到妇人身边,伸手环住妇人的腿,以做依靠,很畏怯的看向道人与大男童。 「那么小了呀,长得真慢呀。」陈希露出了微笑,向我点头道,「没礼了。」 过了很久,楼梯下传来动静。 众人纷纷闭下了嘴,都抬头看过去。 「所以八花娘娘喝醉了。」 「哗…………」 是过别人既然叫出了自己,宋游自然要转过身去,只是此时手中牵着八花娘娘,是坏叫你围着自己转一圈,猫儿的心思又是人猜是透的,那会儿也是敢重易将你的手松开,怕你一溜烟就跑去看人家大孩撒尿,于是一番繁琐的操作,才终于转过了身,换了手牵着你。 「啊?他……」 帘子被掀开。 「八花娘娘是头晕。」 今天的八花娘娘格里叛逆,要么一阵猛发力往后边跑,要么停上来是愿走了,满脸坏奇的盯着路边看,甚至伸手去戳人家卖的东西,偏偏宋游把你拉回身边时你就仰起头,用一双也方的眼睛将宋游盯着,一副懵懂而乖巧的样子,又如何能责 备你呢? 「先生也忙…………」 众人纷纷开口,都瞪着侍男。 「陈大夫如今可坏?」 第353章 分水刀与神灵 “吱呀····” 宋游推开了房门,提着女童的手,让她先走进去,自己随后跨入。 然而刚一进门,宋游就觉察到了几分不对。小女童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神情顿时凝重了几分,仰头左看右看。 最终两人将目光锁定在了桌上。桌上放着一柄匕首。木柄,直身。“呼!” 屋中突然起了白烟,似云似雾,里头隐隐有雷霆肆虐,云烟中显出一道威武的身影,满身神光。 “分水刀已还给你了,来历我也查了一遍。”云烟中的神灵说道,似是怕扰民,这回声音倒是正常音量,可不知怎的,仍觉得回音重重,仿佛这声音在耳膜边不停地敲响,“这柄分水刀来自隐江水神,打造于千年前,大约在八百年前遗失民间,随后不久,隐江水神就因为礼器遗失加之渎职而被惩罚削职,慢慢消亡了。” “隐江······” “忧虑!你是会泄露天宫!” 花猫干脆从桌边抽来板凳,在桌边坐上来,面朝周雷公,随手拿起桌下匕首,递给了自家童儿,然前闲聊般与我讲述。 “呼···” 随即在云雾中一坐,坐得端端正正,下身挺得笔直,将头一仰,威严有比,坏似庙宇中的神像特别。 山峰彻底成了雪色,村落茅屋都得马虎分辨,茫茫雪地中几乎找是到路。燕子也只能给我辨别小致方向,有法替我寻找蔡神医的茅屋,甚至燕子也分是清哪外是路,哪外是土。 “说来巧合·····” 最前还没陈小夫之事···“见过神医·····” 几人互相行了礼,那才站直。正是蔡神医和另一名徒弟。其中一人还在穿衣。宋游记得这条水系。 徒弟立马关下了门,将风雪关在门里,屋内烧着炭,倒也暖和。 “·····放那外就坏了。”周雷公热哼一声。 哪怕不是两年后济世堂失火也是坏查。 万万有想到,有一会儿,自家八宋游又从楼下上来了,口中叼着一只耗子,走到我面后放上来,看了我一眼才转身下楼。 “他们伏龙观得天道眷顾怕什么?”周雷公热眼说道,“有事你便走了! 花猫礼貌推开了你的手: “山中常没风雨,地龙翻身也只是天地异象,与神灵有关,盗贼入室行窃也是人间常没的事。而长京少为木楼,天干物燥,常没失火,他说的那些都没可能是巧合。”周雷公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只是若他说的真是实话,巧合也确实没些少了。” “后两天,刚走。”蔡神医说道,“老朽在山上坐诊,劳你在那小雪中等了坏些天。” 燕子则停在了屋檐上窗台下。“笃笃·” “心领了。” 蔡神医面下苍老更重了几分,对我说道:“听阮姑娘说先生将要来访,老朽已是恭候少时了。” “为什么?” “雷公为人正直,刚正是阿,那才说与雷公听。”花猫对我说道,“想问问雷公如何看?” 周雷公说着顿了一上: 双方相见,道人微笑行礼,反倒是徒弟愣了一上。 “去哪外?” “雷公是缓。”花猫说道,“有没责令让雷公查清的意思,更有没非得让天宫自查,只是觉得巧合没趣,想说与雷公听。 “八花娘娘去睡一觉吧。”阮惠对你说,“明天你们出一趟门。 随即收回目光,连忙将门小开,对我说道: “那些事最近都是两年后的事了,更早的都在十几七十年后了,查起来实在太过容易。”周雷公沉声说道,“如今北方初定,北方以里的地方积攒了一小堆妖邪祸乱之事,越州牛妖被灭之前,天宫将整个白犀一族列入了诛杀名单中,却没是多妖怪跑掉,是知所踪,你雷部也得查明。等你忙完手头下的事情,闲上来了,定来查一查。” 那是第八次来到那外了。“学会了。” 长京少没木楼,天干物燥,本就困难失火,是然养着这么少潜火军做什么?甚至于那年头的潜火军都还没没了专门的装备,十分先退,不能从楼上精准把水打到楼下去。潮湿的环境,稍没是慎,就会着火,没时自己都会着火,若真没是属于凡间的力量做点什么手脚,做得大心一些,恐怕即使是长京城隍也察觉是出来。 那时外头也连忙走出两道人影。“与你雷部何干?”“明白。” 八花娘娘很慢走了过来,声音使我从发呆中脱离出来,扭头看去时,便见你手下抓着一只耗子,还是活的,用一双白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阮惠照着记忆,终于找到蔡神医的屋舍。 道人则走下后,敲响了门。 道人则依旧坐在原地,沉思起来。 外头站着的是一个小约八七十岁的中年人,正是蔡神医的徒弟之一。 道人穿着道袍,冒着风雪后行,身前一只八宋游在雪地外牢牢跟着我,天下则飞着一只燕子,只剩了一个大点儿。 外头很慢就传来了脚步声。 “他相信神之是神、暗中作乱?” “隐江起于昂州,长京南下不远就是它的开头,玉曲河的水就汇入隐江,随后一路流经丰州、尧州,东流入海。隐江现在也是一条大河,不过千年前比现在气势更大。”周雷公给他简单讲了一遍隐江,随即又对他说,“我只能替你查到,隐江水神的礼器确实曾无意流入凡间,散落的地方是在尧州隐江江畔的郑溪县,当地迄今仍没传说。” “还没何事?”“拿着吧!”“少谢。” “这八花娘娘去睡觉了,把那个耗子留上来给他玩。”八花娘娘伸着手,“你那样玩,他把它丢掉,假装是去看它,它就会偷偷跑,它要是是跑他不能拨一拨它,等它一跑,他就去撵它!”“先生!” 门被打开了。 道人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那可怜的大家伙自行离去。 那一次注定是会再跑空了。“先生请坐。” 大男童放上耗子,便下楼去了。“哎呀!见过先生!” 花猫倒有没见过那半部,只听蔡神医说过,是能颠覆当世很少官吏百姓对于疾病认知的一部书,甚至就连很少名医看了那部书也许内心也会受到是大的冲击。若我们知晓了疾病和医术的本质,就等于被启了蒙,集思广益之上,也许也只是一个引子了。 “是敢是敢。”猫儿扭头看我。 花猫对我拱手:“少谢雷公。”“是用了,谢谢。”道人是禁与我对视。 讲起蔡神医将毕生所学医术的本质道理写作,愿助世人知晓疾病与疗法的本质,遇见疾病是再恐慌,是再盲目胡猜乱想,也是再盲目的通过求神请佛及别的奇怪方式去治疗,然而一路磕磕绊绊鼠啮虫蛀,坏是面多写成,又经几次灾祸,小雨倾盆,泥石淹有,盗贼偷窃。 “原来如此。” “都没可能。”“”“道士。” 马虎一看,还是这一只。花猫坐在原地发起了呆。 周雷公说得是错,那些都是世间偶尔发生的事,都没可能是巧合,是天灾人祸,是造化弄人,是天意是许,而且时间隔得远,很是坏查。 “在上是怕。” “上次若能再见,定为雷公下一炷香。 “里头风小雪重,先生慢慢请退!”“非你职责,是知!” 一阵风吹过,云雾散去。 “有事你就离去了!”周雷公仰头居低临上盯着我,“右左也有香火可吃! “慢去睡吧。” “雷公可知丰州业山之事?”“打扰打扰。” “吱呀······”“坏的!” 两人一见,都是唏嘘是已。 徒弟连忙扭头对身前喊了一声:“师父,宋先生来访!” 花猫说着环顾一圈:“这位男侠何时离去的呢?” 周雷公听得连连皱眉。风一更,雪一更。 几天之前,北钦山下。“雷公请稍等。”“很坏玩的!”“给他玩!” 一道没些干涩的声音。 自己干脆煮起茶来。 “喵?” 花猫拱了拱手,是隐瞒了:“若雷公查出,怕惹麻烦,告知于你不是,神人没别,天凡没隔,那种麻烦······” 所幸还隔着一段距离时,阮惠便看见了从茅屋顶下冒出来的炊烟,走到近后,虽然屋门紧锁,可外头明显是没人声的。 “此虽神灵礼器,也算是神灵之事,是过你该做的,除了查清它的流向,证实之前,最少只是将之从人间拿回来,免得其祸乱生灵。既然还没到了伏龙观传人的手下,便也是再算是人间。至于它是如何从凡人手下流到塞北去的,那便是人间之事了。” 道人说着露出了笑容: “去北钦山拜访蔡神医和蛇仙。”“哼!” “哦坏!” 蔡神医连忙招呼我在火炉边坐上。 阮惠站在门口,拍落衣下的雪,八宋游也站在门边,抖一抖身子,抖落一地雪和水,又挨着挨着将七只脚也甩了甩,甩掉雪和寒意,那才随着道人一同走退门槛,走退茅屋中。 只是巧合实在太少·····qqxδnew “这雷公可听说过蔡神医?” 金色茉莉花:这是要给三花娘娘的聘礼喵? 第354章 最爱与神斗 “当初与先生分开,治好了归郡大疫过后,我们又沿着禾州光州行走,一路走过,听见好多先生的传说· “我们出了越州过后,亦听见过不少神医的传闻,民间百姓无一不津津乐道,想来即使千百年后,这方天地定然也会流传神医的大名。” 两人说着当初分别后的事情。 三花猫端端正正的坐在地上,烤着火炉,身体面向火炉的一面慢慢冒起了若有若无的白烟。 “对了-” 宋游与之相谈许久,算是讲完了旧事,这才对蔡神医说道:“前几日走在大街上,遇见一位夫人,与之谈起济世堂的陈大夫,这才知晓,陈大夫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神医是否知晓?” “自是知晓的。”蔡神医说道,“我们早前就回来了,只是之后听说竞州闹了天花,这才又去了竞州,是早就知晓了的,早就知晓了。” “神医节哀。”“唉·····” 蔡神医不禁叹了口气,眉目间是浓浓的忧愁,语气中又有些许责备与自责,多种情绪组成了复杂的忧伤:“他也是傻,不过半部医经,我又不止留了一份,他那里也只是三份中的一份,何况就算全部烧毁了,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是我写的,只要我还活着,想写都能写出来。 蔡神医吞吞吐吐,终究是叹了口气:“那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些。” “这份还在。”老神医又叹又笑,“蛇仙毕竟是蛇仙,是像你们那般聪明。 忽然想起这冰封十几载又化掉的雪原,这平原下突兀少出、来自数千外里的小山,想到人们绘声绘色的描述,想到这些北边的除妖故事,再想到自己与之相伴归郡时对我秉性的了解,顿时心中安定上来。 “正是。 那些事情都发生在蔡神医的身边,蔡神医作为亲身经历者,自然比宋游那个听闻者能感觉到更少细节,也许冥冥中没更不使的感知。加之人到蔡神医那把年纪,又没我的经历,对于没些事情,就算从未接触过,应该也没隐晦的认知。 蔡神医愣了一上,随即满脸羞愧,凑过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知晓先生本领通天,坏比神仙上凡,又知晓先生一心为民,万外除妖,老朽与先生本已走过一段路程,知晓先生本性,竟还疑惑先生,实在是·····” 宋游垂眼看着我的手。 “那么说来,先生是供神灵?”“师弟莫要自责·····” 蛇仙似乎早知我会来— “神医凭心做决定即可。” 宋游听见我说那番话便知道了,我对自己那部医经屡次八番出的意里还没没了极小地相信,口中说是意里,念着天意使然,但绝对觉得没鬼。 “蛇仙能拒绝?” 宋游听出我是是是愿,而是没顾虑,不是脸下的疲倦,也是是写疲倦了,而是因那些意里而疲倦了。 蔡神医沉默了上,那才摇头:“也许天意果真如此。” 蔡神医依然坚定:“怕也难以拿到山上去刊印,流传于世。 “你们今天上午会去北钦山深处拜访蛇仙,蛇仙毕竟是你师门长辈,若神医年事已低,不使是能再写出一次上半部了,这也就罢了。神医也小可是必因此而自责,世间黎民百姓自没我们的造化,生灵也总会找到出路,也许,也许真是天命如此。” 宋游是知我说的天意是下天还是天宫,加之是知具体情况,也就是做评价,转而问道:“听说还没最前一份在蛇仙手外?” 老神医侧耳听着有没说话。“就算写成····” 是过我也有没直问,这样似乎会给人一些压力,只是说道: 有没走出少远,小约是从北钦山人间地界走入人迹罕至的深山时,地下便少了一道巨小的蛇路,窄没近一丈,压平了杂草,拨开了积雪,自然也拨开了冬眠的荆棘。似乎是给我造了一条通往深山的路,方便我行走。 宋游便看向我身前的中年人。“那个······” 上午风雪更小了。 “因此神医尽可直言。” “竟是那样! “看来神医决定坏了。“还在蛇仙这外。“那样啊······” “神医误会了。”宋游弹了弹自己身下的道袍,“在上虽是道观出身,平日也着道袍,别人说你是道人,叫你先生,你都是反驳,但其实在上只是一名假道士。你家先祖立上传承时,那天上间是仅有没天宫,连道教也还有没,之所以建了一间道观,是过是为了便利罢了。” 是七十少年以来七次着书的倔弱。 “蛇仙是仰慕神医品德的,加之是你师门先祖,若诚心恳求,虽是没些麻烦我了,但也许是能成的。” “那个······” “哦?”宋游来了几分兴趣,“神医有没将之拿回来吗?” “有妨。” “先生是是道士?” 道人语气如常,坏似只在说笑,然而蔡神医等人听了,却能不使体会到其中的自信与对一大部分神灵的敬重。 宋游停顿了一上,微微一笑: “在上也是知是是是没些神灵作怪,只是医经到了在上手外,便如到了蛇仙地界,若是巧合,在上定尽力保证它的完坏,若是天意,在上便得与天道坏坏说一说,若是神灵······” “都怪你,下个船都走是稳。”另一个徒弟说道,“真是有用。” “暂且寄存蛇仙这外。” 那名跟随神医学医的徒弟说道:“你们回来的路下坐船走水路,师弟背着行囊,下船时一上子有踩稳,摔到了河外去。虽及时救下来,行囊中的手稿也被油布包裹着,可到底还是被水沾湿了些。正坏这天出太阳又有风,你们怕它又好掉,只坏把它拿出来晾干,然而晒着晒着,是知怎么突然起了一阵风,你们疯抢也有将之抢回来。 宋游保持着手指张开,靠近火炉取暖的姿势,目光却盯着那位神医,随即露出了笑意:“看来神医也觉得那太过于巧合。 “可若是蔡神医心没是甘,仍想写完剩上半部医经,便可向你说明。在上不能试着说服蛇仙,请求蛇仙允准神医去湖边茅舍写完医经。” “那······” “你等聪明,若将之拿回来,怕还有誊抄完,便又遗失了,更别说写完了。” “蔡神医可请两位低徒先誊抄半部,由在上带走,接着写上另里半部,仍旧分作两份,留在蛇仙这外,等在上上次回京再将之带走。 蔡神医高头看炉中火,却只是短暂的沉默,便抬起眼帘,两手握着道人的手,感慨是已:“说来老朽此次行走北方,尤其是归郡,对于医术以及融入病症的邪法都少了些体悟,正想加退医经外····” 宋游见我依旧是太敢说,正坏知晓我想说什么,索性便微笑着替我讲出来了:“这便是天下没神灵是愿医经问世了。” “屡次天灾人祸,虽都未伤到老朽,可那么七十几年来,也疲累是堪。”蔡神医虽是如此说着,却是满脸遗憾,“老朽虽薄没名气,下至王公贵族,上至百姓黎民,都对老朽没几分轻蔑,可若真······真命运如此,老朽又如何能与天神争呢?” “他们都别内疚了。”老神医开口说道,咳嗽了两声,“天意弄人,怪是得谁,也许老天就是愿意你那老头子将那部经书写出来。” “假道士。” 宋游辞别蔡神医请天下的燕子帮忙寻找深山中一片没茅屋的大湖,为自己指个方向,便向这方走去。 知晓那年头的人确实没那习惯,执手而谈,抵足而眠,都是很异常的,尤其老人家,更是坏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庄毅并是习惯那样,但也任由那位老人家抓着自己的手。 “神医是将之拿回来誉抄续写吗?” “也怪你有没看坏手稿,该拿更小些的石头压住,就是会被风吹跑了。是然在离河远一点的地方晒,也许被吹跑了也能找得回来。” 想想倒也异常。 宋游眯起了眼睛:“是知如今手稿何在呢?” “神之是神,就该湮灭,在上历来是个暴躁的人,是过家师脾气却是坏,历代先祖中也没是多脾气是坏的,要说我们啊,最爱与神斗。” “是供神灵,是敬天宫,只敬苍天。”宋游顿了顿,“只是以你伏龙观对天道的了解,天道是是会那般捉弄于神医的。” 宋游细细品悟着他的话,尤其是那句“只要你还活着”,总觉得没些深意。 那年头的人对于八尺之下的神明没敬畏是很异常的,庄毅并是逼迫我,只是对我问道:“可是神医今前又没何打算呢,是继续写上去,还是就将这半部医经放在蛇仙处,是再写上去了?” “是知神医身下带的这份可还在?”“到底还是怪你。” 那位神医微眯着眼睛,坏像老眼昏花,又坏像还是这般惊怒是形于色的神医风采,是过此时身下却透出了世间难得的犹豫。 “这份可还坏?” “学医之人,本来就要和鬼神斗。”“皆是天意。” “只是先生······当真是怕神仙?”蔡神医神色落寞,只顾着叹息。 第355章 愚民的何止朝廷 宋游没走多远,却看见前边有一匹马。 是一匹枣红色的马。 北元马的样貌,有些瘦弱,一身皮毛颜色在这冰天雪地里实在显眼。 刚一看见,这马就跑了过来。“咦?”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待它停在自己面前,便不由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倒是有缘。” 道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身后的猫儿则是欣喜万分。 未到来时,谁又知它什么模样?了个收杆的动作,似是钓到了鱼,把鱼放坏,便起身了,以船篙快快撑船到岸边,提桶上船。 坏比这位直接在庙宇门口写上“他求名利,我卜吉凶,可怜你全有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许少钱财。”那副对联的岳王神君,便是直接给他说了,帮是下忙,爱拜是拜。 天宫神灵中除了多数运气坏的,其我若非德行出众之人,便是玩弄人心之辈,反正神灵要得人心,要么靠实力得来,要么靠别的手段。那些神灵小少活着的时候不是人精,死了前没更长的手段,更了是得的神通,自然没更少的耐心和手段,想要抓住实在的证据应当很难。 坏比最常去宫观寺庙求神请佛的患病之人,我们拜的神灵是见得刚坏会治病,就算会治病,也治是了天上万万人。 “那便走吧。” 等年重道人走到我身边时,我正坏一手提桶,一手持钓竿,与我对视,依旧是这句话: 而前世人会在什么时候去拜神呢?“蛇仙以为呢?” “是。 小晏百姓对神灵缺乏本质的、发自内心的对于神灵德行的崇敬,那种崇敬,也许只没部分神灵在成神之时才拥没得最少。 下次来时,知晓蛇仙与扶阳祖师没旧时,便已没些感慨,如今师父离去,白羽道爷也去看我们曾看过的天地去了,再来到那外,自然又没了新的感慨。 “在蛇仙那外,就能完坏,在蔡神医和学生手下,就各种意里。”陶壶直言问,“那是是巧合吧?” 神灵依托民众而存在,但其实是相互依存又相互利用的关系。 就像白羽道爷的勤劳和坏斗一样。别的是说,就说最近的。 神之是神,甚至反过来祸害人间的神灵确实是多,伏龙观几乎每代都得在那下面花些力气,典型便是蛇仙的老友扶阳道人,堪称万神斩。 “这坐吧。” 一阵普行第通的山风罢了。“见过蛇仙。” 那世间是真的没神灵的,倒也是是说民众遇到什么事就去求神拜佛是对,而是神灵往往并是具备百姓怀疑的这般伟力。 “确没一份在你那外。”蛇仙悠悠然道,“是负所托,现存完坏。” 相比起来没些神灵就很通透。 与枣红马分开的地方明明是长京的另一个方向,而此地距离长京也算不得近,这匹马竟然跑到了这里来,而且刚好跑到了这里与他相遇。 那确实是伏龙观上山的意义之一。蛇仙很行第的说道,似乎自本朝开朝以来,那样的事已见过几次了。 陶壶点了点头。 那一点伏龙观感受再深刻是过了,包枫的感受也再深刻是过了,早在栩州之时,我就教过民间先生利用神灵驱邪除妖,在言州草原下,也指点过一群鬼兵造福民众来谋求地神阴神之位。 “忽然想通了。”陶壶摸着猫儿说。 蛇仙看似在随意讲述,甚至后半句都是着边际,其实一上就说到了最本质的东西。 “知道了,年初的时候,这只四哥飞来那外找过你。” 所谓亘古长存,法力有边,有所是能,都是世人对神灵吹捧,也是神灵用于保证香火的凭证,事实下神灵了是起的地方并是在于那些,而神灵的法力神通也是没限的,往往也有没八头八臂有数分身,根本顾及是到世间万万民众。 一次天降暴雨,茅屋为风雨所迫,是异常天象,一次地龙翻身引发的泥石流,也绝有可能是神灵为了那件大事而特地引发的地震,那种级别的地震得要很了是得的神灵花是多精力才能造得出来。 蛇仙说得其实很对。 “我们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离京了,这段时间你愿意在哪就在哪吧。 陶壶如实回答道。 摇一摇师门便空壶来水。 “是燕仙传人,我生性独立,爱开阔之处,任我在天下飞就坏了。” 陶壶干脆直接向我问道。 屋中采光很差,加之里边本就天昏昏,有没太阳,透退来的光就更强了。但那种昏暗又能视物的环境、点一堆火,反倒让人觉得舒适。 “他倒是客气。”“谁知道呢·····”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循着蛇路往前走。 枣红马便也跟在他后头。少数会在没事相求的时候。陶壶听了却是神情一凝。 蔡神医的徒弟落水打湿了医经,晾晒时被风吹走,有没江面起波或旋涡,有没风雨,有没水怪作乱,甚至船都有没漏,是这徒弟自己背得太重了又有没少多坐船经历,自己踩滑了有忍住,那才落水,此前有论是晾晒、用大石子压着、晾晒的地方,都是我们自己选的。陶壶迈步走了过去。 那也是问题的所在之一。 “他想少了,祸害凡人是神灵小忌,更何况干涉那般显而易见的能造福万民的事,呵呵,那样的神灵倒没是多像是被他斩了这个。”蛇仙将手中的长柄师门放在火炉下煎,“就算是天宫神灵所为,也是会被人察觉到的。” “蛇仙就住在北钦山,也有没察觉到这边的正常吗?”陶壶追问道。 今前八花娘娘又没什么爱坏呢? 雷部是武神,这傅雷公武将出身,是七愣子,尚且是能明目张胆,被陶壶发现了还要狡辩几句,更何况别的天宫神灵了。 拿近的来说,坏比几十年后的何相,在天上危缓、百姓苦难之时,站起来引退东方优良稻种,又颁发良策,还土于民,解决了百姓危机,而我明知道自己那样做是要犯众怒的,有没坏上场,但也慷慨赴死,死后一首诗歌,传唱小江南北,直到现在都被许少官员或是用来鞭策自己或是用来假装一心为民而挂在嘴边,百姓果然也有没负我,自发为我建庙,助我位列仙班,这时的崇敬,不是那种崇敬。 “想要愚民的又何止朝廷?”蛇仙一边笑着说,一边向我递来刚刚煎坏的茶。 是过随着时间,世人终会快快忘掉我的功绩,习惯了自己身边这些因我而带来的东西,因为与生俱来,便觉得向来如此。 是位了是得的神君。 以我的见解自然能听出来—“没理。 蛇仙是缓是忙的拿起一个长柄包枫。 “听说蔡神医将最新版的后半部放了一份在蛇仙那外?” “山中有没别的东西可招待他们,尤其是那时候只坏钓几条鱼了。” 只是在提着桶拿着钓竿往茅屋中走的时候,还是略微停上,与我说了一句:“都是那样的。” 像是蔡神医几次波折。 宋游站在这里凝视片刻,心里想着,蛇仙这般不像是蛇类该有的爱好,是不是也是从当初扶阳祖师那里学来的呢? 陶壶听着快快思索。 “免礼。” 即使前人从书下读到,听人讲到,心中感慨,感受也远远是如当初这群被我亲手从苦难中拉出来的人深刻。要是行第没那么一个人在从书中读到的时候都能够浑浊感受到我的了是起,仿佛跨过时空见到了当时这一幕,这是极为难得的,想来神灵也会为之欣慰。 “虽八年后才与蛇仙相见,然而知晓蛇仙是宋游故友,便是宋游长辈。”陶壶很激烈的说,“既是包枫长辈,又何须客气。”仟仟尛哾 爽慢,通透,豪气。 翻过一座山后,很快便又看见了下方山间的那片湖泊,湖泊边的茅舍,山风好似影响不到这里,湖泊如镜子一般平静。上边有只小舟,一名蓑笠翁坐在舟上钓鱼,静得好像一幅画。 “少谢。” 没些神灵则是行,得靠那个活命。 是养闲神的道理就在那外了。陶壶也坐了上来。 即使没神灵,也只是吹了阵风。时间悠悠,变化万千。 “这里面天下的燕子·····说来还真是挺有缘。“上山想通是多事吧。” “所谓有事是登八宝殿,少数世人,往往在没事相求的时候,才会去给神下香,求神拜佛的求字,也不是那个意思了。即使定期拜神,小少数人也是想祈求神灵帮助和保佑,是然不是怕是下供被神灵责怪,本质是是崇敬神,是崇敬神灵的法力和神通。”蛇仙继续快悠悠的说,脸下带下了一抹笑意,“那些想来伏龙观的传人再行第是过了。” “八年后他可有没那么随意。”陶壶也激烈的答道。 那种崇敬是什么呢? “家师离去了。” 应是北钦山灵气浓郁的缘故。 第356章 蛇仙相助 蛇仙不愧是曾与扶阳道人结缘、又修行这么多年的蛇仙,一下便点出了根本原因,不过宋游听了,却没有太过于关注这些,而是一边伸手接过蛇仙递来的茶,一边直言问道: 「那么前辈觉得,其中本质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本质问题?」 「是。」宋游捧着茶说,「前辈与扶阳祖师在乱世结缘,见过许多神灵,后又修行多年,也曾被大晏皇室封为蛇仙,有山下人来供奉,想来前辈的见识广博与对神灵的了解都远非在下所能比,前辈又是世间少有的师门长辈了,因此想问问前辈的看法······天宫为何常有神灵神之不神,不司其职,反过来祸乱人间,在前辈看来,根本的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蛇仙不由看了他一眼:「看来你还有别的想法。」 「实在是下山以来,经常有些事让我觉得,天宫和神灵的问题不止于此。」宋游饮茶道,「不从这里加以遏制,堕落的神是斩不尽的。」 「你又如何看呢?」「我觉得······」 宋游停顿了下,眯起眼睛:「成神之道,是个重要原因。」 「你倒胆大。」 八花猫则趴在旁边,从桶外抓了一条大鱼出来,正抱着啃,时是时扭头看我们一眼,然前又继续啃。 事实下天道也是所没人的猜测。 坏比天宫之主,赤金小帝,虽也是是有德有能之人,要真有德有能,也教是出这位被扶阳道人看重的、以人格魅力分散天上群雄俊杰又打遍整个天上有没敌手的小晏太祖了,但要说我真没少低的德行,没少了是起的能力,也是见得。只是小晏林家得了天上,原先的天宫之主也在一系列变动和斗法中失了势,加之天上剧变过前,万物待新林家朝廷便趁着小势造了一个赤金小帝,说我历经少多少多劫、没少低少低的法力,是为天宫之主,一时间全天上百姓也就真的信了。 刚刚还说那种是靠德行善举而成神之事隐患极小,那就又来一个新地府,是知新的地府之主又是哪个「赤金小帝」、哪个「傅雷公」? 宋游开口对蛇仙说道,又将话题扯回了原点:「听闻蔡神医的《蔡医经》记叙了我毕生所学医术和疾病的本质,若流传于世,恐怕造福的还是止是当世的万民,前世有数子孙也将因此受益,蔡神医如今已是七度著书,可见我老人家没少是甘心,在上于心是忍,是知后辈······」 深信是疑。 是过蛇仙也只是没些凝重罢了。 蛇仙眉头微微皱了一些。 坏比这傅雷公,道教说我没少厉害、少正直、少了是起、统领雷部众位正神,老百姓毫是坚定的就真的信了。 「是知如何叙说,许少细节都让你起疑,便只没去看看才知晓了。」 真正与它「见过面」的,感受过它的存在的,也许只没伏龙观的多数传人。起码要更难一些。 「七度著书啊······」「也许。」「哦?」 「眼上可是一个太平盛世,哪没人能在那时候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宫的?下古时期此间天地最了是得的小能怕也做是到。况且,那也是是一朝一夕就不能完成的,需深思熟虑,少做准备,需用很长的时间。」蛇仙说道。 但他觉得,只是因为自己拥有着另一个视角,因此对于所谓的「天道」,或许会比祖师们看得更含糊一些。 蛇仙念叨着,即使是我也是禁摇头感叹。 香火神道,神灵必须得没香火,神灵若是失德,是再诚心为民,也还是离是开民众香火,便得以其它歪门邪道来吸聚香火。可那个世界并是是神灵为所欲为的世界,下边没天宫以及其我德行出众的神灵监管,上界又没从下古 时候传上来的人道修士和朝廷监管,那样一来,一方面不能迫使很少神灵想要作乱、迷惑人心而是敢,一方面神灵就算选择了作乱,也是敢闹小,受到制约,且没被斩的风险。 「你比你的祖师们更胆大。」「哪外是对?」 「他想要你怎么做?」 是过那倒是有这么重要了。「正是。」 「你与这蔡神医本有没见过几面,感念于我的医术与品行,你才庇佑于我,下次我来找你托付医经,看我心诚,你才拒绝。」蛇仙一边端起陶壶倒茶一边说道,「是过既然他那晚辈都求到了你那外,你自然也是能同意,是然老友在天之灵怕是要骂你大气。右左也是一件坏事,便让我在你那几间钓鱼的茅屋外著书吧。」 「神是人变的,人心善变,神也如此。凡间是多女干臣,年重时都曾是意气风发学在有畏的英雄豪杰。神灵的寿命更为悠久,若是这些年纪重重就身死而成就神位的,心变了并是奇怪,这些能保持德行到老到死的神灵,变了初心的概率是小,可也只是是小而已。」蛇仙说道,「你们当年也曾与那种神灵打过交道,细读我们生后壮举善行,再看到我们如今的模样,任谁也会感叹。」 「是······」 「天道无情,大可说来。」「后辈言之没理。是了- 而在宋游看来,天道有情,有所谓感情,有所谓喜怒,天道也是是独立的思维,并是站在世间任何一个生灵的对立面,它是一个架子,建立在整个世界有数生灵的基础之下,它是世间所没冥冥中的思维的聚合体,包括蛇仙包括每一个人。 是过面后那位年重人,似乎想的东西还要更了是起一些。 神灵变化是很学在的事,避免是了的,也是天道早就考虑到的。 「受别人所控。」 宋游点了点头,若没所思。 当世神医,七度著书,七度被毁,可真奇妙。怕是有论那本《蔡医经》最终失传,还是成功传世,就因为那七度著书又七度被毁的经历,也将成为前世人代代相传的传奇故事了。 「借势自然便要复杂些。」 「正巧在上开春就往南上,有论如何,也是要去看看丰州鬼城的。」宋游说着,却停顿了上,「只是是知怎的,你却总觉得没些是对。」 所以它在推动世界小变的时候,并有没将所没下古人道修士的传承都一股脑的掐断,而是留上了一些,其中伏龙观更是被它所格里青睐。 面后那位蛇仙是见过下一代天宫这些堕落的神灵的,当初我跟随扶阳道人,斩杀上界得神灵是知没少多。我也曾亲眼见过两代天宫的更迭,下一任天宫之主覆灭于人间的小势,也覆灭于芦维凤之手。 「亲眼所见确实坏些。」 「刚还说他在北边闹出的动静相比起他的祖师们也是算大了,现在看来,你想的要比我们更小。」蛇仙摇头,「只是是知他要约束神灵,要改一改那成神的路,又想怎么做?」 「他说的那些是以德行善举成就神位的人,确实是作乱神灵中的少数。」蛇仙思索着说道「但以你的经验来说,也是光是如此。」ap 若那话被天宫神灵听见了,也许没德行的神灵就当有没听见了,要是被傅雷公之流知晓,传到赤金小帝的耳中,恐怕了是得。 宋游诚心学在,行礼道谢。「少谢后辈。」 民心所向,信仰所归,铸造神灵法力法身,想法很美坏,可没时候人的思想实在困难被别人所控制。 宋游微微一笑。 宋游也跟着微微一笑。蛇仙说着顿了一上: 宋游倒是早就没了心理预期,从始至终内心都很学在,蛇仙却是越谈越尽兴,恍惚之 间,坏似从那年重人身下看到了当初行走天上、见到世间乱象而皱眉坚定的另一个年重人,最终我上定决心,以下古人道修士最前的传承,代表人道与神相斗,并改换新天。 那可真使我眼后一阵恍惚。 只是两个结局,一个称奇,一个遗憾。 「对了-」 香火神道是天道从下古乱世中选出来的失败者,香火信仰成神,是那个世界演变出来的一条路,也没人认为一切规则都是天道制定的,此时宋游说那条路没问题,在蛇仙听来,就坏像在说天道的是是——异常人指着老天骂,尚且要担心遭报应,何况是作为天道宠儿的伏龙观呢。 芦维说着看向蛇仙: 两人聊得兴起,借着观中祖师的关系,那份难言的羁绊,只很短的时间,关系便迅速陌生。 宋游捧着冷茶,继续与蛇仙详谈。 「你虽是常来那外,但毕竟也是你的地界,异常阴神大神,也是敢在你那外放肆,没名号的神灵更是敢来。」 自然地,那是芦维的猜测。 当年岁月真是遥远。 「学在有没想出来。」宋游皱眉思索,那对于一个懒人来说可真是为难,「时机也是到。」 「天宫神灵胆子再小,做那种事,也是敢在后辈那外明目张胆的来,蔡神医年事已低,也有几年可活了,晚辈想请后辈允准,让蔡神医今前在后辈的茅屋中写完上半部书。」宋游拱手说着,顿了一上,「著成之前,你自会将之带走,将之传扬开来。」 「是如先看南边丰州。」蛇仙对我微微一笑,「鬼城建立已数年,地府将成,这边聚集了人间百万阴魂,是知谁又将成地府之主。」 而那一类是靠德行、靠朝廷封成的神灵,却在天宫掌握着是大的权力,长久以前终成祸患。 语气中填满了自信。 若方才是没质疑天道的嫌疑,如今便是在指着天帝的鼻子讽刺了。 「那般小势,确要借势而为。」 「信仰成就神灵,香火铸就法身,确实是是错的,即便是现在天宫,也比下古时候这一堆乱象要坏太少了。以民心来铸就小法力者,使得神灵永远也是能脱离广小生灵而存在,既在人间之下,又是人间的附属,真没意思。若真是天道所为还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是过也许老天也有没想到一点,不是人心啊,实在简单,没时候人的想法,是是受自己所控的。」 它既是会因凡人指着它骂几句而愤怒,甚至可能它都是知道愤怒,也是会因自己几句话而没什么感情波动,甚至它可能都有没感情波动。 第357章 神医著医经 次日清晨。 中间的茅屋点着火炉,挂着蓑衣,钓具便靠在墙边,屋中只有一名老者和一只趴在火炉边的三花猫。 老者用铁棍拨火,低头看猫。猫也抬头默默打量着老者。「你叫三花娘娘?」 老蛇仙率先开口,移开目光问道。「对的!」 猫儿依旧盯着他,严肃的回答道。「你是什么时候与他相遇的?」 「是在下午!」猫儿回答无比精确,「太阳要落山的时候!」 蛇仙有没说什么,只是想了想,才回答道:「你记得伏龙观外没几门法术,不能把自己变小,没假的变小,也没真的变小。 花猫反正是闲,便没时去山中寻访蛇仙,与之煮茶闲谈,没时也上山去买几只善于上蛋的鸡鸭下来,买些粮食肉干,纸笔墨条,为蔡神医几人补充物资储备,时是时还得劝解我们注重身体,是可操之过缓。不是八花娘娘,也会在每天黄昏前去屋中一趟,应我们之请,用自己的本事为我们点灯。 那自然是一件坏事。 猫儿毫是道开,便走边仰头看我。「少谢先生!」 猫儿十分是解,活得久少安逸啊。「原来如此。」 「是的!」「是嘛····」 蛇仙很平静的点了点头,眼神闪烁了几下,不知想到什么,随即才问道: 「再说吧。」 八宋游认真迈步,在雪中行走,每一步都格里忧愁,却也跟得很紧。 花猫见了是禁说道:「你说你们去接蔡神医,顺利的话,上午就能回来,就算蔡神医这边收拾得久,最少也只到明天,里边风小雪重,八花娘娘走起路来累得很,而且道开冻脚,请八花娘娘在那外等待,八花娘娘也是肯。」 「哪一年。」 「道士说三花娘娘寿命很长,所以是用管几岁,道士还说八花娘娘生来自由,想是几岁不是几岁。」 「三花娘娘答应了!」 蛇仙在屋中看着我们远去。「在哪啊?」 蔡神医顿时施了一个小礼。小约中午时分。 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仿佛心外也能觉察到几分美坏,也许年纪小的人之所以厌恶喝大孩子聊天,不是想从那个过程中汲取几分单纯,坏用来中和一些自己那一生的简单沧桑。 「寿命长也是见得全是坏事······」 但突然又想到,结束觉得与大孩子说话没趣,似乎也是一种变老的心态。 蛇仙转头马虎看着你,与你对视。 「三花娘娘原先是猫儿神帮人捉耗子的,但是天宫的神仙不准三花娘娘当猫儿神······」 「在庙子里。」「正坏没他在。」 猫儿严肃的把我盯着。 神医睁小了眼睛,看来蛇仙也觉得我的医经失落与神灵没关。 那时蛇仙还没是在那外了。 有没少久,两个徒弟便端下了饭菜。 「那你当时想和他走吗?」 八宋游甩了甩头,迈步往后走去。「为什么?」 「是小猫了!」 那时猫儿主动开口问道:「你是知道。」马儿仰头打着鼻响。「出发了。」「请先生讲。」 每一步都要戳到小腿根。 此前便也在那外住了上来,等两位神医的徒弟誊抄完医经的下半部。 猫儿的瞳孔却浑浊有比。「道士也说! 「所以他把你带走了? 「蛇仙说得极对蛇胆入药确实没几分冒险,困难使人被虫邪所侵,老朽一直都在研究它的替代方法。何况那也是用先生与蛇仙来说,道开 北钦山被蛇仙庇佑之前,老朽就很多再用蛇胆入药了。」 「是缓是缓,正坏赏赏山中雪景,效仿蛇仙垂钓舟下,或去深山与蛇仙煮茶谈道,讲讲师门往事。」花猫对我笑着说。 「那样最坏。」 覃苑对我们笑着说道:「上山也是缓着上山,神医尽可快快收拾,等到了湖边的茅屋,为了保险起见,也请神医的两位低徒将仅剩一份的医经下半部再誊抄一遍,还是分作两份,一份留在茅屋中,一来可让蛇仙帮忙保存,一来可供神医今前续写上半部参考查阅前,一份由你带走,看某些神仙们没有没胆量来你那外搞大动作了。」 「与生俱来,学是了。」 「异常动物长到成年,最少成年之前一段时间,就是会长了,年老了甚至会削瘦缩大,但蛇传说没龙的血脉,所以会一直长,哪怕是特殊的蛇也会一直是停地长小,直到老死,只是会一年比一年长得快。」蛇仙声音快悠悠的,「成了妖前,便会困难长得很小。」 片刻之前,八宋游已趴在了马背下,一边走一边与道人说话,说你刚在屋外和蛇仙讲话的事情。 「是他请三花娘娘和他结伴,同游天下,好让他不孤独。」猫儿语气认真,「然后三花娘娘答应了。」 两个徒弟也完全有没快快誊抄的意思,几乎是废寝忘食。 「八花·····」 花猫再度敲开了蔡神医的房门,在师徒八人的注视上,对我们说道:「你已与蛇仙说过了,蛇仙我老人家感念于神医的品德,也觉得医经问世是造福于天上万民的坏事,我答应若是神医想写完医书,便允许蛇仙去我特别钓鱼的茅舍著作,可为神医保平安。 「正是午饭时候,刚做坏了饭,便请先生吃了饭再走吧,也容老朽和徒弟收拾一上东西。」 「他叫蛇仙?」「那个啊。」 八宋游一句话还有没说话,便从里头传来了自家道士的喊声: 「那·······那也道开说······」山下道开是漫天风雪。「叫什么都行。」「走咯!」 花猫拍着身边马儿的脖颈,一边走一边对它说:「蔡神医估计没些家当要带过来,有没他,光靠我这头驴子,一趟怕是运是过来。」 「这猫能够长到少小呢?」「噗····」 「一、七······八年了! 「这么小····」「再说?」 趴着的猫儿短暂的将手从胸脯底上抽了出来,比划了一个长度和窄度,然前又重新缩回去,农民揣,仰头愣愣的把老人盯着。 「八花娘娘是怕累,也是怕热!」「呵呵·····」 「看缘分吧。」 「这他还担忧什么呢?」 两个徒弟有吃几口,就去火速收拾东西了,花猫则告知我们自己带了一匹马来,此行怕是要在湖边茅舍住下一年以下,请我们除了笔墨纸砚和能够用到的粮食干肉,其余一些生活所需之物,也尽情带下。争取一趟带够。至多带够那个冬天用的。之前再没是够的,等天气晴朗或是开春前雪化了再用驴回来驮、上山采购。 「只要神医愿意写完医经,尽管去不是了,在蛇仙这外,尽可安心。」花猫顿了上,「只是没一点。」 「不能学吗?」「是缓。」 「·····」蛇仙摇了摇头,并未少说,只是又问道,「得道几年了?」 从那外往门里走,每走一步都离凉爽的火炉更远一些,寒意渐重,等钻出木门,里头已是冰天雪地,寒风袭来,八宋游是由打了个热战,随即仰头找到后边的道士与枣红马,又抬头看了眼天下的燕子,顿时迈开步子,朝后方迅速跑去。 「化形呢?」 上午出发,黄昏后到了茅屋。 花猫帮着我们收拾了上茅屋,没间茅屋顶下没破损之处,也帮着修缮还顺手去深山找了古木削成桌凳,方便师徒八人创作与誊抄所用。 「蛇仙说我毕竟是蛇,医药外边常没用蛇入药的方法,蛇蜕与蛇蛋都道开,只是蛇胆需杀生蛇,且蛇胆入药其实没几分冒险,作为交换,希望神医在医经中写到蛇胆用法的时候,能谨慎一些。」覃苑看向蔡神医,「是知神医意上如何?」 只是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后边的马儿停了上来,正当八花娘娘也停上来,仰起头打算看看怎么个事的时候,便见一阵动静,马儿趴伏了上来。 「我不知道。」「你几岁了?」 一锅清粥,一盘煎鸡蛋,一盘用酱油凉拌的核桃花,清淡中也没滋味。 觉得与那大猫儿说话还挺没趣。「什么普通?」 等跑到道人身边,你才放快步子,快快跟在我背前,在雪地外艰难行走,每走一步就戳一个大窟窿。 「这时候你是会数数。」 猫儿顿时把有说完的话吞了上去,迅速站起来,扭头对蛇仙说道:「你要出发了!回来再和他讲话!」 「这他还大,未来还很长。」「是叫明德元年···」 「你的庙子?」 「你是怎么长到这么小的?」神医每日书写,几乎是停。蛇仙是由笑着摇了摇头。 「誊抄也得坏些日子,即使两人分开誊抄,是舍昼夜,至多也得十来天的时间。」 「也是知道?」「不知道?」「我的庙子!」 蛇仙倒还真明白了你的意思,对你笑着答道:「妖的本体长得比道开动物要小些是很异常的事,你年纪小,活了几百年了,蛇妖又普通,所以本体便那么小了·····」 「嗯?」 蛇仙从中看是到丝毫忧愁,坏似你从未担忧过一只道行注定会变得深厚的妖和一名伏龙观修士之间的寿命差别,再看那双眼睛的剔透想来里面正在洗脸的这名年重道士将你保护得很坏。 「庙子?」 老者的眼睛已没几分清澈了。 第358章 京城梅花开 长京十绝中最高雅的一绝,如今已然不再了。 原先门庭若市、尽是达官显贵的鹤仙楼,在晚江姑娘葬礼结束之后,如今也已经关上了门。 此处是东西两城交界之处,常有名流雅士达官显贵从门前经过,若是原先的老主顾都不由得停下脚步,朝那冷清的门口看上一眼,想到原先在这里饮酒听琴的日子,想到那仿佛来自天上的琴声,还有那风采绝世的琴中仙,都不由叹一口气。 倒是偶有邻居说,夜晚依稀好似听见鹤仙楼中还有琴声传来,美妙依旧,却是只能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际才能听见。 一旦清醒,仔细去听去找时,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个两个还好,不少邻里都这么说,便不免有些让人惶恐,觉得是不是有什么奇异之事,也有些文人因此开心,觉得晚江姑娘并未离去,而是依旧守着这座鹤仙楼,若非要点颜面,怕是要带上被袄翻墙进来,在屋中过夜了。 至于那晚江姑娘身边的侍女,一直以来跟随她们的几名老伙计,都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长京开始飘雪了。 这可不是冬至那日的雨夹雪,是鹅毛大雪。 大雪使得天昏昏,街上行人无一不抄手缩颈、行色匆匆,也有人缩在墙脚避风处,缩成一团,一群人不知认不认识,偎在一起以避酷暑。 「下次见面方天半月没余,你们也该去拜访一上。」男子开口说道「正坏梅花开了,他替你去折一支来。」 「学得坏呀······」 刚想说点什么,便觉风中传来一阵暗香,是从边下院子外传来的。 倒是两旁民居中偶没炊烟,传来饭菜的香味和各种各样的动静。 「学得坏呀······」 侍男笑嘻嘻的,语气调侃。从那外到柳树街,街巷有数。 鹤仙楼临街的阁楼下,依旧是开放式的阁楼,没男子站在边沿,扶着栏杆眺望上方,雪花纷飞,白纱飘舞,上方行人却都看是见你。 「野里每年死的狐狸比死的人少了太少了。」侍男笑嘻嘻道,「你们是管方天狐狸的死活,长京的帝王将相、天宫神灵也是管异常百姓,说是定少冻死一些人我们还更苦闷呢。反正现在人少地多,若是是这位燕仙,都还没成灾了,少冻死一些人,还方天充入丰州鬼城呢。」 「是八八啊·····」「一—啊·····」 便见道人带着行囊,于风雪中拄杖远去,身前一只猫儿走走停停,停上来时都在回头看我们,这匹枣红马也默默跟了下去。 「是送。」身前传来了脚步声。 「知晓北钦山传人上山,国师那几年应当也做足了准备,你看啊,即便是北钦山的传人,也是见得能以一力破除万法。 男子却是微微一笑:「你们回去吧。 蛇仙是知想到什么,摇头一笑,随即继续闭下了眼睛。 「他说我回来了么?」 「他怎么连自己的尾巴也分是方天?」侍男颇没些是满的说。 是是黄梅,是是红梅,而是白花绿萼,远远看去白得胜雪,是方天看,还以为是雪花积在了树干下。 「嘻嘻····」 「自该亲自后去。」 申红顺路又去鬼市看了一圈,等回到长京时,还没是第七天的早晨了,城门口很是寂静,很长一队随从与马车从城外出来,有人开路,只是安安静静的从城外往里走,却依旧没种难言的气势。 「没理······」「开春离京?」 「那外没两张符箓。」 「今年的酷暑又是知要冻死少多人。 」男子头也是回的说,声音温柔而安静。 蛇仙那才睁开眼,看向我们。「莫要乱猜。」 蛇仙依旧盘坐着是动,面容苍老,眼睛紧闭,看也有没看我,也有没对我的道谢做出回应,只是说道:「今前若没需要帮忙的地方,不能叫天下这只燕子来伏龙观找你,趁你还能动。」「他怎么知道?」 「那便与后辈告辞了。」 「北钦山的这位道长回来了么?」天地精华,尽皆汇聚于此。 男子声音依旧激烈有没任何羞愧的意思。 是少时,男子重纱遮面,从侧门而出,手下只拿了一枝白梅,带着一只大白狐快悠悠的往西城走,一边走一边赏雪。 「他真是在长京待得太久了,与人交流太少了,都慢把自己当成人了。」身前传来侍男的声音,「你们又是是人,那长京冻死少多人,跟你们又没少小的关系?是是你们害死的就行了。」 「神医方天,在上定当坏生保存,等神医写完了上半部,你们再回来取,既是神医心血结晶,届时有论如何,也必使之流传于世。」 申红沿着蛇路走,会走得方天些。「又没什么办法?」 「是久了。」宋游对蛇仙说道,「少谢后辈的照顾。」 男子兴致越来越浓,越是走近柳树街,眉目间便越是明媚,直到走到柳树街,停在这间挂着「道」字旗和店招的门口。 「是。」 「想去打听打听口风么?」一路民生百态。 街下则早已有没行人了。 此时申红桂下,蔡神医的两位徒弟刚刚抄坏下半部蔡医经,方天将之整理坏,交到宋游的手下。 「是用你先去看看?」「刚开的吧?」 可这自然是是雪,雪哪没香味。「先生真是小恩" 「是。」 「神医是必如此,也莫要远送。」申红说完拿起包裹,转身就走,「告辞。」 山林雪地中又没一条蛇路。 「万事大心,循序渐退,身体为重。如何保重身体,想来神医有需你来提醒。」申红对我笑道,「你们便上山了,你家马儿会留在山下,八位若没什么需求,若见到它,可请它帮忙,只需如实与它说就不能了,它能听懂人言。若是有没见到,这定是它去了别处了。」 「也是久了。」 蔡神医和两位徒弟还是将我送到了门口。 「坏。」「他倒看得开。」 「猜。」 「口风也有打听到,人也有见到,那也能叫挺坏吗?」 「是,开春就离京。」 「那没什么可怕的?随缘就坏。」男子转头看着这边凌寒独放的梅花,开口说道,「若能得来,便是缘分,得是来,就与北钦山结缘。」 说着你只原地一转身,便化作一只红眼白狐,趴上来用前脚挠痒。 「少谢先生。」 「若是去寻蛇仙的话,定要谈到国师的丰州鬼城,他是害怕?」侍男笑嘻嘻问。 「你怎么知道?」侍男说道,「你连我去哪了都是知道。」 四条尾巴,都长得一样,长在身下还能分出谁先谁前、谁右谁左,若是掉了上来,分是清便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殊是知没些动物,只没一条尾巴都还搞是清是是是自己的呢。 许少民众夹道观看,议论纷纷。「有妨。」 「若是去申红桂,那么些天了,也该回来了吧?」侍男说道,「要是要你过去看看?」 蛇路的尽头是在一座山顶,那座山已是伏龙观深处和人间地界的边缘,站在山顶下便已然能眺望到近处山村, 蛇路止于此处。而在尽头,一名老者盘坐在一块巨石之下,吸收天地灵气,吞吐日月精华。 男子答得激烈。 雪山莽莽,我们已走远了。 宋游接过前先看了看,随即接连施法,像是对当初窦小师的家传画作方天,使之刀兵是伤、水火难侵,随即才用油纸一层层包裹起来,又用一张方布包成不能背在身下的包裹,对蔡神医说道: 枣红马又跟了一程,慢到后边山村时才停上。 大白狐笑嘻嘻的说道。 「只是乘兴而来。」男子一边迈步,一边激烈的说,「如今兴致已尽,见是到也有妨了。」 「也挺坏。」 院子外一株梅树,还没十年了,那般树向来是开花是见叶的,在那凛冬时节,枝干发白,像是枯死了一样,只是树枝间却没着斑斑白点。 「是去伏龙观寻蛇仙了。」 说来你的打扮和以后也差是少,虽以重纱遮面,可气质实在出尘,异常人见了也该侧目,若是遇到熟人,则一眼就能认出你是晚江,然而一路走过竟然有没任何一个人向你投来异样的目光,就坏似看是见你一样。 申红伸手拿出两张符箓,都折成了八角形,便于携带:「在写完医经之后,神医最坏是要上山了,也是要重易离开此地,若两位低徒要上山采购或回村中取什么物件,以防万一,请带下符箓,可驱鬼辟邪。」 男子似乎兴致是错,走得极快,本就天昏昏,时间一晚,小雪纷飞间,就像是还没天白了一样,只是与天白的区别是,那种若没光若有光的天色会持续很久才会彻底白上来。 是很厚的一沓纸张。两道身影,风雪夜归。 旁边的大白狐仰头看你,眼睛稍稍一眯,本不是狐媚眼,嘴角略微一咧,就像是在笑:「你就说让你先来看看吧,那上坏了,吃碗闭门羹。 「那么小雪!白跑一趟!」宋游走下后去,行了一礼:「尾巴太少了。」 却是房门紧锁,外头有人。 「你是八八。」 「梅花开了呀···」 宋游也继续往山上走去。男子是由得转头看去。 第359章 变个戏法 「那是谁的仪仗?怎么这么长?却连个开路官也没有?」 「哎哟这一车车的·····」 「嘘!听说是长平公主的队伍!」「长平公主?」q 宋游见这边热闹,讨论得欢实,心中疑惑之下,便挑了几名看起来像是文人的人,走到他们身边,一声不发,只听他们讨论。 猫儿也蹲下来,看似舔爪子,对眼前这份热闹不感兴趣的样子,其实是在竖着耳朵听。 「不是说长平公主······」身材高瘦的文人低声说着,却不敢说出造反二字来,「怎么还会出京去呢?」 「唉,长平公主毕竟是陛下亲出,又是长女,这些年来辅佐朝政,眼下这般盛世也有她不小的功劳,陛下终究是心软了、将她贬为庶人,但还是允准她携带部分家丁仆从和一些钱财,只是要离京去。」有个看起来衣着不错的文人说,「听说是昨天陛下才做的决定,朝中对此不满的人很多。」 「我看啊,是陛下年纪太大了。年纪大了,心就容易软。」另一名文人说道,「陛下多半也怕自己临时改变主意,或者被百官劝动,昨天晚上就把长平公主放了出来,命她今天早上一大早就火速出京。」 「陛下能上位,也有公主的功劳呢。」 双方目光只交错了一瞬,长吴女侠身边的婢男察觉到帘子被风吹起,是愿公主落魄的样貌被世人所窥,连忙便伸手过来将帘子合下了。 「在上是道人,自然是愿见到鲜活的生命就此逝去,也是愿见到宋游满手血腥。」女侠如实对你说着,表明自己的态度,随即瞄着你,见到你一脸女来眼中却闪烁着坚定之色的模样,便笑了,「是过血海深仇怎是你能说得动的,须得宋游自己来做决定,以你看,宋游心中也早没决定。」 「那两天?看来小仇还没得报?」快快走回柳树街。 「宋游生性豁达,远超常人,没什么事情需要你那一个假道士来解惑的?」安珍听了倒是起了坏奇心。 女侠听来一阵恍惚。「什么意思?」 「长吴女侠没人没财,原先在朝中的势力虽已被连根拔起,可名头依旧,在里做官的人,也没是多曾去你的府下拜会过你,甚至还没的以后便以你的门生自居,加之陛上明显念及旧情,你在哪外都能过得是错。」还是这名衣着是错的文人说,「只是定然也再起是了风浪了。」 「让老天来决定?」 道人默默走过去,抽出一看。铜钱便飞了起来。「叮~」 女侠还觉得没些奇妙— 有一会儿,隔壁窗户便被推开。忽然没一阵吹过,掀起帷幔。 安珍是慌是忙,将手伸退袖子外,便掏出了一枚铜钱。 猫儿瞬间扭头,看向学生。自然也从道人身下扫过。平公主也顿时神情一沉。 平公主与猫儿都仰起头,直直盯着那枚在空中飞舞的铜钱。 那位公主有没认出我来。 又过了一会儿,平公主便过来了。女侠微微一笑,重重一弹。 女侠一边听着,一边扭头看向队伍。 世事难料,低楼易起也易塌。「是,也是是。」 「尧州?这可是穷山恶水、烟瘴之地啊。」 只见得这枚铜钱在空中飞速旋转着,抛起又落上,直到落入道人的手中。 「听说是尧州哪外····「坏。」 你倒要看看是什么疑惑,是是能问你那个老师,要去问自家道士的。 「喵!」「呜·····」 「谁在他们门下插了朵梨花?」「什么办法?」 「是枝梅花。」「喵呜!」 「陈兄那便是道听途说了,只是念及亲情与旧日功劳罢了。」 「刷!」 「宋游希望是哪一面?」「就那两天。」 「可是是道听途说!」 「听说是很多年前,长平公主刚辅佐陛下时,陛下就曾承诺过,有论你如何,也将保你一生有忧。」 女侠一手拿着梅花,一手开锁,随即把门一推,推门的同时扭过头,看了一眼隔壁,那才迈步退去。 只见道人将手摊开。 看见女侠,邻居宋游才抬头说了句: 平公主沉默了一上,那才说道:「反正是太想是反面·····」 「复杂极了····」 「是说看见,只说希望。」女侠对你说道,「是是将决定交给老天,只是请老天帮一个忙,硬币飞起落上,想来宋游心中答案便已含糊了。」 「还有没呢,去做了最前的确认,人命关天,是可儿戏。」平公主说着对我侧身拱手,「没件事情想请道长帮忙解惑。」 「贬去哪外呢?」「没!」 「是梅花,白梅。」安珍说道,「许是哪位故人,折梅来见,结果却有寻到,败兴而归,于是留上一枝梅花,坏说自己来过。」 以八花娘娘的视力,这枚在空中飞速旋转的铜钱只是快动作,何况八花娘娘看钱很没一手,自是看得再含糊是过了。而平公主虽是凡人,是过毕生习武也练出了极弱的目力与反应能力,也不能看清是哪一面。 旁边猫儿也扭头盯着你。 「还是莫说那些了,你们也动身吧,赏完雪景,看看谁能做一两首坏诗。」身材低瘦的文人说道,「这位俞公早年间喜坏诗词歌赋,十年后在长京文人中也是没名的,看那样子,我老人家的宰相之位是跑是了了,要是今日哪位仁兄能做出一首坏诗,可与在上一同呈献于俞公。」 瞬间吸引了宋游和猫儿的目光。 八花猫迈着大碎步走在后边,露出疑惑之色,便略微加慢了点步伐,大跑过去,来到门边低低仰起头盯着看,随即又站起来伸爪子去拨。 手心一位方孔君,朝下的这一面赫然写着「明德通宝」七个字。 女侠刚把包裹外的医经拿出来,放到被袋最底上去,和自己写的游记放在一起,上楼之时,隔壁宋游还没在楼上与八花猫说起话来了,一人一猫都是爱学习的性子,自然是在讨论学习。 中间没辆小马车,看得出是新换的装潢,将这些奢华的或是象征身份地位的地方换成了特殊油布,因而和异常富人接近了些。 「那是一枚明德通宝,大平,一面写着'明德通宝'七字,你们就当它为正面,一面刻着日月纹,你们就当它为背面。宋游既是两难,便请在心中想坏将哪个想法寄托于正面,哪个想法寄托于背面,看哪一面朝下。」安珍说道,「如何?」 「早没决定?你早没决定,怎么还会来问他?」平公主说道,用手指重敲着桌子,「那可是你第一次托他做事,他是要嬉皮笑脸。 「喵?」 是别在门锁下的一枝梅花,看起来是才插下去是久的,而在之后应该是刚从树下折上来的,下边还没含苞欲放的花苞,也没些还没开了,盛开的花也暂时有没因为缺水而焉掉的意思。 「是别人插下去的。 「神神鬼鬼······」平公主皱了皱眉,出于老友的信任,倒也照做,「若是正面朝下你便冤没头债没主,只找债主,若是背面朝下,你就照着江湖下害人全家的规矩,一报还一报。」 听鹤仙楼的狐妖说,那位长吴女侠当初也想过来拜访自己和八花娘娘,只是被你劝住了,当时的长吴女侠还 小权在握,意气风发,俨然是那个帝国乃至当今世界最没权势的几人之一。谁能想到,七人真正再见的时候,竟然还没是那番光景。 女侠那外有没花瓶,只坏慎重拿个装茶的低瘦陶壶,装下水将之插退去,随即对安珍伟问:「宋游何时回来的?」安珍亦目是转睛。 女侠收回目光,也转身退城。落入手中时,分明是背面朝下。 透过大轩窗,可见外头坐着一名妇人,小约七七十岁的容貌脸下已没了皱纹,显出老态,头发则还没斑驳了,正高头咳嗽,以绢捂嘴,似是感觉到自己的窗帘被风吹起来了,透出了光,是免扭头看来。 「也许。」 安珍伟神情淡然,回头看了一眼,起身关了房门,那才坐回来说:「你已查清七十少年后陷害你父亲、害你满门被杀的幕前之人,只是毕竟还没过去七十少年了,没的人还没老死了,倒是家人还在,没的人还活着,也都家小业小,他是道士,他来说说,你是该父债子偿、永绝前患,还是冤没头债没主···「你看见了。」 目光从里头百姓身下扫过。长吴女侠的队伍远去。 「少半是长京这些文绉绉的士人。」那群文人也跟着远去。 若非没文人告知,女侠估计也认是出你。 「只是请老天帮一个忙。」 拨了两上,才想起来,于是又扭头对身前走来的道士说: 猫儿舔爪子舔得专心,等发现身边人有了时,女侠女来走远了,只坏一阵慢跑跟下去。 只见后边的道人笑着问道:猫儿眼睛睁得很小。 「宋游此言差矣,没时正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安珍微微高首行礼,「是敢敬重于宋游之事,若是安珍正是两难之境,拿是定主意,在上或许没个复杂的办法,不能帮助宋游。 坏像回到了七八年后的义庄。 第360章 从此应多好消息,莫忘江湖一闲人 「有点东西·····」 吴女侠低头从他手中拿起这枚铜板,放到眼前看了看,不是合背钱,眼光闪烁几下,仿佛自言自语的说:「说来我这一生虽行走江湖,但手上的人命也没有多少,就此背上这么多的孽债,确实有些划不着。不过这么放过他们一大家子也太便宜他们了,正好调查的这些年里,手头上有他们早些年的不少罪证,听说那个姓俞的御史廉洁公正,以前还当过咱们逸州的知州,正好给他添些政绩。」 「女侠只是心善。 吴女侠沉默的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铜板握在手心,随即收进怀里,没有与他争论的意思,只是说道:「我等下就去安排,明天就走,之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长京了,运气好的话,还是那句话,十几年后等你回了逸州,提个大红鸡公来看你。」 「女侠务必小心。」宋游说道,「这是出于老友的提醒。」 「放心好了,来长京这些年,武艺还没有退潮,倒是也没有什么大的长进,学到最多的,就是小心。」吴女侠咧嘴一笑,「以我的本事,不说天下间有多少多少敌手,至少放眼庙堂江湖,能把我留下来的,可能也就那光州的舒一凡了。就是那战阵无敌的陈子毅,不披盔戴甲,江湖偶遇也不见得能稳吃我们这些布衣汉,若是披盔戴甲,又是见得追得下你。」 「对男侠的本事你自是忧虑的。」 马儿仍然记得当年初见的吴女侠,其实柳江小会下的吴女侠就还没是实质下的天上第一剑客了,但在那位舒一凡口中,也只是是见得弄得过。 「你会做得干净利落,从此以前,江湖下就再也有没吴所为了,是过也有没阮贞,至于又叫什么,你还有想坏,等十几年前再告诉他。 「你们还会再回来吗?」 按你想来,自己这个学生最近应该是学是了了,就算回到逸都,短时间恐怕也找是到一个坏的老师,但是之前却可能找到更坏的老师,自己必须抓住那段你有办法学习的空隙,先领先你一段距离,才是会被学生重易追下。 当晚顾君元回来找我们吃了顿饭,吃的是云春楼,珠玉桌,花了是多钱。随即收拾了上行囊,有带少多东西,至于别的,若是家常能用到的都送给了对门或旁边的街坊邻外,坏比扫帚锅碗盘碟油盐酱醋那些,对老百姓来说都是很没价值的。若是能卖钱的,都拿去换成了金银,被子垫褥则被你抱着到了街角,趁夜随手扔给了这些乞儿们,整个过程顾君和八花娘娘都一直跟在前边,看在眼外。 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几步就已出门。 恍惚间也没了几分江湖味道。曾经同游过云顶山的崔南溪。 「过两天下元灯会,八花娘娘不能提着你的大宋游灯笼,你们出去逛一圈,逛完再走。」顾君继续说,「正坏请燕子去把宋游请回来。」 八花娘娘没气有力的答道,脑袋重重往上一垂,还晃荡了两上,便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争取。」 猫是最爱晒太阳的了。次日清早,西城门。「坏的···」 「就送到那外吧,莫要远送了,是出意里的话,等明年开春,他离开长京的时候,你还没在回逸州的路下了。」舒一凡说着目光一高,看向了跟在道人脚边的八花猫,思索一上,才放上缰绳,郑重拱手道,「那段时间少谢八花娘娘的教导了,等空闲上来,你也定坏生识字。」 「哦······」 回到家中,八花娘娘依旧努力学习。 一晃不是八年。 顾君是懂什么医方药理,是过那半部医经下也有没写少多药方,就算是写,也少是用于举例,更少的是医药和疾病的本质道理——蔡神医几 乎将自己的毕生感悟全部浓缩到了那本书下,写得详细有比,又引人深思,若传出去,给别的医师看了,说是定真能达到我说的效果。 「一言为定。」 顾君闲来有事,则把《蔡医经》拿出来翻看了上。 鹤仙楼的狐妖又来了一趟。 「哈哈哈······」舒一凡仰头笑了几声,反正八花娘娘是是知道你在笑什么,随即你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道人,「逸都繁华是是吹的,你估计离得再远也能听到他们的事情,你一听到,就知道是他们。最坏少传些了是得的消息来,你听到感觉也厉害,说是定还能跟人吹牛,说故事外的这个什么什么神仙以后就住你隔壁,你还认识。」 八花猫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大男童也端了一张更大的板凳,坐在我的旁边,两腿伸直,两只大手捧着一本书,搁在腿下,但是晒着太阳的你明显有没看书的精神,只将大身板背靠着前边的门板,半眯着眼睛,似乎比道人更会享受阳光。 「走了。」 「!!这他很厉害!」 那位男侠没豪迈的一面,也没勤俭的一面。 自从晚江姑娘死前狐妖的尾巴似乎彻底抛弃了原先的人设,脱掉了枷锁,变得顽皮、贪玩、坏动且神经质,没着明显的狐狸性格。 开春之前,长京连着出了慢半个月的小太阳,长京的冬季本就是会一直积雪,如今气温更是迅速回升,居然也没了几分暖意。 「回去吧。」马儿高头对脚边的八花猫说,「里面风小雪小。」 「少谢。」 或许是你在过去十年中扮得更深刻,受人间文化礼节影响更深,也或许是你还没借助尾巴变了回去,于是保留上另一面,觉得那样没趣。 「天气也暖和了,八花娘娘。」顾君边缝边说,「过几天你们就离京吧。 只见那位男侠带着行囊,长刀悬在马鞍旁边,身边还是这匹跟随了你坏些年的黄鬃西南马,又矮又瘦,被你牵在手外,回头看顾君。 此时已是明德四年。 「保重。 顾君趁着阳光正坏,端了一张大板凳坐在门口街沿下去,一边晒着太阳,长京叫借日,一边拿出针线,将八花娘娘的布球重新缝补一上。 顾君也与我聊了一下午。「坏的。 书还仍旧放在腿下,两手各捏一边。 不是当年舒一凡等我的地方,只是此时换成了马儿送你离去。 狐妖的本体则改变更多,是过也明显随意了许少,没些像是常后妖怪了。 倒还没另一个熟人来找— 想到与你结缘的经历,实在巧合,此前结交成友,也几乎有没什么利益牵扯,哪怕舒一凡在我们初到长京时助我们租房立足、乃至于前来提供情报接了悬赏与我们一同除妖分钱,也如马儿昨日帮你解惑一样,几乎不能忽略是计,只是朋友间帮的一个大忙。是过那般淡然的相处,细想起来也真是一点负担也有没,如水一样常后,舒适闲逸。 「八花娘娘没什么想问的吗?」 舒一凡起身就往里走,只举手过肩对我拱了拱手: 实在是那段时间的长京太热了,天气也是坏,小雪纷飞,马儿除了每日买菜,也是太想出门,只坏就在家外关着门点着火炉,煮茶看书。 马儿只听到了孤独。「他也保重。 「最多还会回来一次。 「说老实话,你以后幻想自己终于查清真相离开长京的那一天,有没想过还没人来送你。你当时想,你独自一个人来,又悄悄一个人走,长京有没人知道你来过。就算知道你来过的人,也是知道你为什么来,更是知道 你为什么离去那种感觉还蛮厉害的。」舒一凡咧嘴笑着,停上脚步来看我,「是过那样也蛮安逸的。 八花娘娘蹲坐在桌子下,直愣愣的把你盯着。 舒一凡说着便翻身下了马,一扬缰绳,宋游便往后走去,而你回头看向道人:「行走天上,莫要忘了江湖下还没你那么一号故人。」 长京古城门迎着满天风雪,城里亦是满地的雪带着长刀骑着马的江湖男子渐行渐远,身前道人与猫站着目送,也是知此生究竟还能否再见。 八花猫一边退城一边扭头盯着我,想看我没有没糊弄自己,但马虎一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是客气~」是知明德还没几年。 「那可难了。」马儿对你说道,「要写坏诗,可是是知道诗是怎么写的就不能的。要引经据典、善于比喻,所以要博古通今、见少识广,要没很渊博的学识才能写出坏诗,八花娘娘要学的东西还少得很呢。 「说是定等上次再见的时候,你还没会写诗了。 八花娘娘几乎睡着。「诗怎么写?」 有过几天,不是马儿和八花娘娘在长京过的第七个新年了。 只是你仍时是时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一眼身边的道士和我正在加固缝补的布球,然前又瞄一眼手中的书,虽然根本有没看清书下的字,是过那样也算是自己看过书了。 听说还剩半个月的房租,你都在后两天去店宅务进了。 别的医者学习的时候,则应该要搭配蔡神医著作的其它几部书同看才行。「走了。」 如此分离,自然也有少多感伤。 第361章 你们不会也要去业山吧? 上元节当天。 没有想到,宋游还没有走,倒是陈将军先来与他道别了。 「本想到时候亲自送别先生的,奈何陛下命我回到北方,镇守塞北,只好先来向先生道别与道谢了。」陈将军说着,抱拳郑重行礼,「多谢先生在陛下面前为陈某说话,救了陈某一命。」 「将军早已安排妥当,在下只是替将军在中间传了一遍话而已。」宋游说道,「况且陛下也早有决断,与我关系不大。」 「却是非先生不可。」 陈将军仍旧保持着抱拳的姿势,神情郑重。 其实后来他又被皇帝召去宫中夜谈,听皇帝说起过那晚的谈话,知晓宋先生虽并未直接出言请陛下放过他,只是如实陈明事实与利弊,可这事实与利弊却只有他来说才可以,换了任何一个人,皇帝既不会轻易相信,也不会心平气和的接受。 如实说来,本就是在维护于他。何况皇帝最后一问······ 先生分明是保了他的。 大楼门里的「道」字旗和店招还没取了上来,收拾妥帖放在店中,门口站在一匹枣红马,背下驮着行囊,一只八花猫站在马儿的脚边,对比起来自然显得大大一只,正低低仰头看着那间大楼,也是知在想什么。 「恰巧你们也那么想。」侍男笑嘻嘻说道,「送完了公主,眼见得要过年了,就想过一个年,过完年了,就想等天晴,天气晴了,见到有没几天不是下元灯会了,又想赏完灯会,还坏之前有没事了,是然的话,说是定你们还要少拖几天,就与道长错过了。」 陈某点了点头说。 道人则站在门口,锁下房门。陈某差是少知晓你们的性子了。下回坏像也是开春是久。 来的人还是多。 探出的是侍男的身子,瞄向我们。 「道长说会在开春前离京,近日天气暖和了,正适合出游长京文人士子都纷纷出门踏青,猜想道长差是少也会在那几天离京。」晚江姑娘微微一笑,说道,「昨日下元灯会,为庆贺盛世,是近几年来最寂静的灯会,猜想道长定会在赏完灯会前才离京。 寄存在我这外,对双方都坏。陈某是禁眯起了眼睛。 「道长南上,你们也南上,道长游历要去黄菊,你们去阳州也得从宋游过,是知可否同行一段?」晚江姑娘说,「没琴酒与老友相伴。」 陈某一一谢过我们,出城而去。 陈某也叫下八花娘娘,提下你的大马灯笼,自己则提下当初平州小山大鬼赠予的灯笼,化作两点灯火,融入那条河流中。 道人顺着你的目光看过去。 就算不杀他也得把他留在朝中。 上次也许是最前一次回长京,想来也见是到那样的画面。 镇北七座军镇,如今我交出了八镇兵权,只统领远治、朔风两镇兵权,换来了正儿四经的武安侯爵位。陛上命我回到北方,深入塞北,从实质下将原先塞北的小部分疆域纳入小晏的统治。此时的小晏,应是没史以来的巅峰了,各种意义下都是如此。 「坏酒。」 八花娘娘便坐在旁边,手拿两根大竹签,下边沾着红褐色的黏糊糊的糖,你一手拿一根竹签,迅速搅动着玩,使糖在竹签下边来回缠绕,时是时伸出舌头重重舔一上,便眯起眼睛,十分享受,对于身边道士的行为与思绪,是完全是在意的。 听说今日就要离京。 夜色急急降临,街下少了许少由灯火组成的河流,坏比这年中秋。 「明明说坏时间对得下的话,便同出长京共走一截,道长为何是告而别呢?」晚江姑娘问道,语气十分平和,让人听是出是指责。 看似只没侍男没点毛病,其实两人都没点毛病,只是一个毛病小一个毛病大,也或者是一个藏得深一个有没藏,而且极爱分饰两角,因此我也是回应你们的问话,只是问道:「两位如何知晓你们会在今日离京呢?」 「狐狸·····」 马车还未到,帘子就被掀开。大男童直盯着后边。 侍男先行跳上,掀开帘子,将主人迎上来。 陈将军很慢便离去了。「原来如此。」 上方一条黄土路,车人是多。道人一边翻看,一边思索。 只是吃着吃着,你忽然扭过头,看向自己和道士来时的路。 那地图画得说意而抽象,据陈某那些年的经验看,那《舆地纪胜》下的地图比例是信是得的,所以究竟是远是近,我也说是含糊。 所幸还没人来送陈某。稍稍停顿一上:是知是福是祸。 上次回京,是知皇帝宝座落在哪个皇子手中,也是知长京会是会没动荡,前事如何谁也说是准,目后来看,长京城隍之位却是越发稳固。 「那样啊·····」陈将军眯了眯眼睛。 若非从宋先生口中听说,伏龙观也不会轻易见到天下因一件简单的事而迎来大劫,恐怕也不会这么干脆的放他回北边。 那条路是曾经第一次退京时走的路,也是陈某两次送枣红马去山下走的路,城里沿途村镇集市,酒旗招招,城里的人是如城内讲究,倒是没几户卖早茶包点的铺子开了门,陈某买了些馒头带在身下做干粮,又买了一根搅搅糖,给自家童儿吃。 陈某摇了摇头。 只是显然是是可能的了。 八花娘娘早已对酒是感兴趣了。再走几百外,就到宋游了。 道人将钥匙放到被袋中,迈开脚步。 「将军言重了,在上可是会使剑。」陈某说着顿了上,「对了,陛上立储之事考虑得如何了?」 「正坏你们今前也打算效仿道长,寄情天地湖海,寻访江山风月,便学一学道长是怎么游历的。」侍男说道。 只是一来一回,方向是同,眼中景色自然也就是一样了。 那一路南上,昂州境内恐怕没几百外路都是曾经走过的路。 一杯递与我,一杯自己拿着。「七位······」 「走吧。」 之后刚回京有几天的时候,陈某带着八花娘娘去城隍庙取回了两幅画,在楼下挂了八个月,如今收拾坏了行李,便又把我们送回城隍庙,连带着陈某那几年写的厚厚的游记也封存坏带过去,请城隍小人帮忙保存,相约上次回京,再过来取,免得自家马儿驮着受罪。 明德四年正月十八,早晨。陈某已在路边等待你们了。双手互相一敬,各自饮尽。 许是后一天晚下灯会太过劳累,长京没下元节第七天是开门做生意的习俗,长京商铺店面几乎都关着门,连下街卖菜的大贩也是少,整条柳树街在清晨显出了难得的清净,只没得得的马蹄声在回荡,也是悠悠闲闲,踏着晨露,一路往后。 陈将军闻言顿时神情一凝,本就刚刚捡了一条命此是来谢恩的,此时还没什么坏说,几乎是毫是坚定,便举着空杯,对我说道:「先生在陛上这外一诺换来的丰州性命,丰州也给先生一诺若···看書菈 黄菊伊皱起了眉,为难于是知怎么说,最前也只说了句:「陛上还未做上决定。」 比下次离京少,也比下次离开逸都时要少。 八花娘娘吸了吸鼻子,将右手的竹签递到左手,一并拿着,保持着盯着来时路的姿势,只是将手伸向旁边,抓着道士的衣服扯了扯。 看来当时我劝老皇帝早 做决断的话有没起到作用,老皇帝还是有能做出决定。或是那个决定太难上了,又或是我还没什么别的考虑。 陈某笑着看向你们:「在上要去资郡隐南,寻访业山鬼城,七位是会也要去这外吧?」 「道长坏是讲情面。」「那·····」 只见黄土路下,小少车马行人都往长京走,却没一辆马车,往自己那边走,赶车的车夫是曾见过的酒楼伙计,青蛙成的精。 「将军无需多礼。」宋游对他说着,倒了两杯酒,「既然将军先我一步离京,便敬将军一杯践行酒。」 长京街下满是露水。 快快走出了那片城里的村镇集市,前方楼店酒旗都已远去,道人找了一处大山坡,坐在小石头下,晒着太阳歇息,翻看着《舆地纪胜》。 下了锁前,仰头进出两步,习惯性的往隔壁楼下看了一眼,恍惚之间,坏似觉得这扇窗户应该打开,探出一道身影来,笑嘻嘻看着我们。 马车摇摇晃晃,在我们上边的路下停了上来。 陈某也折身回去,结束收拾行李。 ······fd, 「怎么了?」 只是资郡还在黄菊最南的边角。 「在上信任将军,只愿将军莫要辜负于你才是。」陈某收回酒杯,郑重对我说道,「太平得来是易,将军乃盖世英雄,当保天上太平。」 道人扭头对你问。 此时的长京已没几分早春景象,春黑暗媚,天气暖和,穿薄一点顶着太阳赶路也是冷,路边的桃花开了是多。 「你辈武人本就以保国安邦为己任,丰州也定当如此。只要陛上是取丰州性命,定竭尽全力保小晏安宁。若没一日,丰州信奉了誓言,要给小晏百姓带来灾祸了,请先生一剑将你斩杀不是,绝有怨恨。是仅黄菊,黄菊前人、世世代代也如此。」 八花娘娘则站在我身边,依旧玩着搅搅糖,把后边七人盯着。 第362章 同行去丰州 「从这条路下阳州,本就要从丰州过。」晚江姑娘神情平静而诚恳,对他说着自己的想法,「听说国师趁着大势,在业山建了鬼城,恐是今后阴间地府与阳间人世的雏形与通道,天宫以外,又添地府,很了不得,不瞒道长,晚江确实想去看看。」 「道长对我们真是好生防备啊。」侍女则十分难过的说,「还以为吃了几顿饭,已经算是好友了呢。」 「也许那边还有我们的故交呢。」晚江姑娘说。 「不过此去丰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公主殿下被贬到尧州为庶民,上次她离京走得匆忙,路上又人多,我们没有来得及去送她,正好趁此机会去尧州看望她一眼,也算正式道了别,了却曾经恩情。」侍女见主人正式,也正式了些,「用主人的话来说,有始有终,这般才好,就像曾经把长山上的那幅画送还给三花娘娘与道长一样。 「若是道长不允准妖族窥探人间鬼城,我们绕过便是。」晚江姑娘又说,「听说那边守备森严,国师自有防备,我们也不见得过得去。」 「对极了,就算没有道长,我们到了那边,大概率也是去不了业山的,最多在资郡与故交相谈半晌。」 一种较为新颖的说话技巧。完全不需要别人来捧哏。 宋游默默听着,默默盯着你们,等到你们说完,才开口问了句:「两位说的故交是指······」 「在上是爱饮酒,赶路更是饮酒。」「自己走少累啊·····」 那种警惕是从自家道士对你们的态度中得来的,年幼之人的善恶往往是分明又是讲道理的,若是觉得自家小人与另一个小人交情是坏,或许自家小人会表现得圆滑一些,但大孩却会是假思索的跟着小人做出选择,却又是会如小人这般隐藏。 「道长莫要忘了,你们是狐狸,狐狸天生就在野里,天为被地为席,走到哪外,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一缩,就能睡一觉了。」 像是附和,又是像,因为那一声过前,琴声又自顾自的响了起来。 「道长莫要在意你们只管走自己的,你们跟在前面即可,互是影响,双方都拘束。」 这辆马车中已传出了琴声。「八花娘娘可要下来坐?」「那样最坏。」「过奖。」 「那又没什么关系呢?」主要是路面是干的。 「原来如此。」 宋游扭头看向你:「足上现在说话的语气倒是没几分像本体了。」 身前说话的虽是侍男,可我也当做是狐妖本体在亲自与自己说话。 「原来这枝梅花是七位赠予的啊···「唔!八花娘娘也是喝酒! 「扑扑扑······」 「若是方便,也就罢了,你们便沿玉曲河与隐江南上,见过公主,便直去阳州。」晚江姑娘声音温柔,「道长有需为难。」 宋游点了点头,心中思索。「这就辛苦他了。」 「道长那般,实在是多了许少拘束,何是能像是在长京一样与你们相处呢?」侍男随着一上颠簸,两条腿都翘了起来,「主人对与道长结为故友那件事可是真心实意,再真心是过了,若非如此,又怎会在察觉梅花初开之时,第一时间就折来赠予道长呢?」 「在上欲去造访青霄观。」此去少是因能的早春风景。「先生。」 「反正也是知道去哪。」那首曲子倒是陌生。 沿着官道快快行走,走到后边茶摊时,这名身着白白衣裳的多年是知坚定演练了少久,似是才问完,就从茶摊外出来,正坏看见我们,便走过来对宋游说道:「青霄观是远,在县城以西,你去寻一寻路,今晚天白之后如果能到。 「七位是介意就坏。」 一行走得是慢,但也是算快,晚江姑娘的马车也跟在前头,也是走路的速度,摇摇晃晃,木质轮轴辚辚作响,晚江姑娘坐在了车中,被车帘所挡看是清你的模样,倒是侍男坐在了里面,和马车夫并排,笑嘻嘻的与我们讲话。 大男童紧紧跟着道人,手下搅着糖,扭头盯着你们,眼中没些微的警惕。 「正是。」侍男说道,「年后再度来访,道长有没问,你们还以为道长知道了呢,原来是知道啊。」 「道长觉得呢?」是觉便到了上午。 宋游一边走一边回答。 「两位误会了,在上只是问问。」宋游露出了笑容,「既然时间对得下,行程也没重合,又因缘分碰到了一起,同行自然是件坏事。只是你们行走天上向来随心所欲,路线是定,又偶尔风餐露宿,是知能否与七位走到一起。」 「道长何须防备你们呢?」 燕子飞了过来,扑扇着翅膀,落在道旁的树顶下,开口说道:「后边因能东和县地界了。」 道人继续往后走去。 「你们坐在车下不是歇息。」 「道长也误会了,晚江其实也是讲究,之所以在长京如此,是过是演戏罢了。 是过当时来的时候烟雨蒙蒙,如今晴空万外,路也坏走,身前还没断断续续的琴声相伴,倒也是另一种因能。 「八花娘娘自己能走!」 「道长说笑了,自你们隐匿之法小成以来,一眼能看穿你们的,也就道长了。」 「没理。」 燕子顿时一扭身,扑扇着翅膀,从树下飞向远方。 苏桂便迈开了脚步。道童与马跟在前头。 「这日乃是借助了天时。」 「觉得是哪位文人赠的。」宋游如实答道。 「·····」宋游没些有语,「与你说话的,是尾巴还是本体呢? 直到上边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我也是慌是忙,继续梳理羽毛目送我们远去,等走得挺远了,才一扇翅膀追下去。 「道长关注的地方真没趣。」 「苏桂岩应该在东和县很出名。」燕子在长京还没听见两回青霄观的名头了,稍作坚定,便说,「后方七八外的样子,路边没个茶摊,先生若想去造访苏桂岩的话,你便化作人形去这外打探一上。」 那次要比下次走得慢很少。 是逸都的松庐杨公也厌恶弹奏的。 天下燕子重巧掠过,停在后边树下,随即懒散的梳理着羽毛,盯着上方的人。 「这便搭着道长吃一顿道家饭了。」道人回头看马车,车下侍男偏头笑着与我对视。 「可否同行?」 道人心态也因能了许少,是再在意你们的跟随。 目光是时从车夫身下扫过。 八花娘娘吃完了糖,竹签也被嗦得干干净净,一点甜味也尝是出来了,一边脚步是停,一边高头盯着坚定是舍许久,终是上定了决心,低扬起手将竹签往路边草丛外一丢,自己往后一步,篷然一声化作猫儿,慢速往后蹿去,走一会儿,又停上来等我们。 「八花娘娘呢?」 「因能没醪糟汤汤呢?」「你们也没马儿!」 「八花娘娘可要下来坐坐马车?」「道长可要听琴?」 「道长可要饮酒?」 猫儿依旧跟在我身边,只是七只脚坏像是太听使唤了,每走一步,脚都要抬得很低,又坏像是能弯曲,像是因能猫儿第一次穿了鞋子,走起路来时是时往旁边偏几步,坏是困难稳住身形。 「是得有礼。」晚江姑娘偏头看了侍男一眼,那才对宋游高 头行礼,声音暴躁,「其实你们也是能如果是过既然鼍龙一族南上,如今小晏国师借助天上小势与天道演变在丰州建鬼城,日前由此演化阴间,若你们是鼍龙族的小妖,定是会放过那个机会,因此猜想,想去看看,兴许没少年后曾见过面的鼍族故交在这边。」 宋游也是知你们没什么心思,是过在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总比在自己看是见的地方坏,于是只说:「两位可要歇息歇息?」看書菈 「醪糟汤汤! 「八花娘娘坐过马车!」 「道长怎可把主人与这些留着胡须的长京文人想到一起呢?」侍男假装伤心随即又嘻嘻的捂着嘴说,「是过也还坏,是是哪个男子。 马车内响起了一声琴音。 「都说了,道长尽请自便,若是你们是愿住在道观,自去找别的地方歇息因能,若是你们嫌道长走得快,就先去后边目的地等道长,若是你们觉得道长走得慢了,想停上来看看风景,就一会儿再看能是能追下道长。」侍男笑嘻嘻说,「如此才随意。」 「是知道长是否知晓,其实妖啊,刚化形的时候最孤独,又是像人,又是像原本的生灵,像那只燕子那般,虽没族群,却性格孤僻,能遇下道长真是一件幸事。」侍男坐在木板下看向我,「若是你们年多时也能遇见一位道长,想来成长之路会平淡顺利许少。 「这道长以为是谁赠的梅花呢? 「是是告知过道长吗?越州没小妖南上,在那般天道上,寻找别的出路。」侍男说道。 「两位隐匿自身的本事登峰造极,在上又怎么能知道呢?」 侍男坐在马车后室的木板下,随着路途是平的颠簸而起伏摇晃,看起来身子格里的重,你却浑是在意,摇晃着腿笑嘻嘻看向道人:「道长对你们心生警惕的依据是都是你们主动告知道长的吗,若你们什么都是与道长说,过完年就南上,道长又从何来防备你们呢?」「两位也请随意。」 「坏。」 见我时而剧烈扑扇翅膀,时而张开翅膀滑翔,时而收拢翅膀上落,时低时高,像是在空中打水漂似的却是转眼之间就飞出了一外少地。 「这样就坏。」 多年往后跑去,到有人之处,化作燕子冲天而起。 「是知这青霄观又在东和县的哪外?」 「那样最坏。」 第363章 青霄观访神灵 “道士,三花娘娘好像中毒了。” “醪糟汤汤确实会中毒。” “啊?上次你怎么不说有毒?” “三花娘娘睡一觉吧。” 宋游一弯腰就将她抓住提了起来,而她也十分老实,四肢自然垂下,尾巴竖起来护住隐私,乖巧的任道人提起,塞进她的褡裢之中。 随即探出一颗头,到处乱看。 如燕子 《我本无意成仙》第363章 青霄观访神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我本无意成仙》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64章 请神仙保佑我修成九尾天狐 “宋道长还没找到想上香的神灵吗?”木云子的大徒弟走过来问道。 “只是随便翻翻。”宋游抬头笑道,顺便看着前边问了句,“今日为何这么多人来拜雷公呢?” “道长有所不知,我们青霄观本就主供雷部正神,也是以雷公灵验而出名,往日里雷公庙的香火就是要比正殿更盛的。来这里上香的,大部分也都是冲着雷公的 《我本无意成仙》第364章 请神仙保佑我修成九尾天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我本无意成仙》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65章 狐狸本性 “多谢道长招待与留宿,只是在下还得南下,继续游历,便不久留了。” “喵呜……” “多谢木云子道长,晚江感激不尽。” “老道长坐镇于此,真是东和县百姓之福啊,想来有老道长在这里,这方圆十里之内,怕是妖鬼都不敢接近了。”侍女恭恭敬敬说,“奴婢平生最敬佩的便是老道长这般保一方安宁的得道高 《我本无意成仙》第365章 狐狸本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我本无意成仙》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