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第1章、大昏君竟是我自己?(求收藏) 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夜,春寒仍料峭。 位于湖广布政使司安陆州的兴王府内,一个长相清俊、眼神深邃的少年望着天上的圆月。 王府陈设华贵,他身上却穿着粗陋的麻衣。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轻轻吟出苏东坡的这句词,语气中带着怅惋,又很忧愁。 “殿下。”说话的男人二十多岁,圆圆胖胖白白净净,“又想献爷爷了?” “是啊……” 少年的回答有点敷衍。 他想的哪里是这个? 作为一个五百年后的会计师,现在的朱厚熜刚才想的是做律师的朋友老秦。 原先的兴王世子朱厚熜确实孝顺至极,兴王薨后得谥“献”,身为唯一儿子的朱厚熜哭得晕死过去,才让他得以来到五百年前。 按照礼制,孝期足有二十七个月,这让他有足够时间确认魂穿的事实。一年九个月过去了,他已经彻底适应了这个身份。 现在,一直萦绕在朱厚熜心底的问题恐怕到了要面对的时候。 老秦曾经说过:今年虚岁十五的自己应该要被天上掉下来的皇帝宝座糊脸了,登基之后成为大名鼎鼎的嘉靖皇帝,为后世无数的文艺作品提供了丰富无比的素材。 老秦喝酒时最爱侃朱明,而因为一部电视剧神作,老秦拉他看过之后还尤其跟他侃过很多嘉靖。 不管是老秦嘴里,还是那部电视剧当中,嘉靖这个皇帝可真是一言难尽。 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他干得很好,最终所有人都在他的脚下服服帖帖。 面对已经到了各种矛盾都难以压制的时候,他凭个人的手腕压下来了,而且有所改革。 但如果站在普通老百姓的立场,说一句他是昏君不过分吧? 现在嘉靖成了他自己。 朱厚熜是个俗人,他眼里也只有钱。要是条件允许,他也憧憬阅女无数。 但这穿越如此给力,保底亲王的生活已经满足了各种低层次需求,更何况又将成为主宰无数人命运的皇帝? 给你机会,你要中用。 朱厚熜深知,只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听上级指示做好财务的他,与最高规格的朝堂政治角力之间有无数个重量级的差距。 真要论脑子和政治天赋,老秦曾经说过:嘉靖本人吊打绝大多数人。 这就是现在的朱厚熜左右为难了一年多的问题:到底是和后宫玩完这辈子,还是和那些最顶尖的政客斗出个生机勃发新大明? 难啊,开国已经一百多年,就好比人到中年一样,许多毛病都开始显露出来了。要焕发第二春,谈何容易? 朱厚熜看着月亮,里面仿佛出现了老秦咆哮的脸:穿越者之耻,我行让我来! 朱厚熜现在十分想念老秦:怎么他没一起穿过来,做个太监呆在自己身边帮着参谋呢? “殿下?”朱厚熜的伴读太监黄锦关心地说道,“献爷爷走了快两年了,您总是这样难过,对身子不好。” 朱厚熜藏着心事想了一年多,在旁人眼中自然就是郁郁寡欢。 “我的身体好着啊。”朱厚熜对黄锦笑了笑,“每天都跟陆炳一起强身健体。” 黄锦憨厚地笑了起来:“陆小总旗说,他父亲陆典仗都夸殿下的法子很管用,长期坚持下去确有强身健体之效。” “跑跑步罢了。”朱厚熜顿了顿之后问道,“府里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 “都如往常一般……”黄锦犹豫了一下,“只是过完年后,邻近府州有不少富商过来,听说都是为了殿下和郡主的婚事,长史大人最近比较忙。” 朱厚熜看了看他,默默点了点头:“明天你偷偷跟陆典仗说一下,让他那边安排在解长史身边的仪卫多留心一些,看解长史怎么做的。” “……奴婢知道了。”黄锦表情担心,“殿下,还是等顺利袭封了王爵,再择机向陛下请奏吧。宁王叛乱刚刚平定不久,长史大人毕竟是朝廷选任……” “我心里有数。”朱厚熜笑着安慰了一下他,“也不早了,黄锦,你去歇着吧。我还跟往常一样,看看书写写字就睡,不用伺候着了。” 从小陪他长大的太监黄锦已经习惯了世子现在这样的生活习惯,衣食起居不全要人服侍,就寝前总要练一会字。 献爷爷薨后就像是突然长大了,看着夜里他总会亮很久的灯,让人觉得他很孤单,令人心疼。 “殿下,您别累着了。” 嘱咐完这一声,黄锦就离开了。 而朱厚熜则从房中书柜里拿出一个不小的匣子打开了锁。 里面,是已经装订好的几个册子。 朱厚熜看着这些心中喃喃自语:不修仙,不虐待宫女,提防点太医院,不玩水,做这个皇帝的安全系数其实挺高。 放在最上面的册子,封皮上写的是:《老秦曾经说过》 老秦跟他侃过的,朱厚熜都记在了这里。 他可能不如真正的嘉靖那么有政治天赋,但他也有嘉靖不具备的东西。 翻开名为《朝局》的那一册,朱厚熜摊开空白的一页,先缓缓磨起墨来。 跟信息、数据打交道,整理、分析、统计,这些他在行。 提起毛笔,朱厚熜写下新的一行。 【殿试延期】:这是机会,应该会等到自己即位再举行殿试。 【兵部尚书王琼改任吏部尚书】:皇帝病重期间上朝极少,但居然就为了发布这一道手敕拖着病体出现在朝堂…… 朱厚熜知道自己可能没那些朝堂文臣们的心眼多,可他会是皇帝啊! 那些人维护的礼法、规矩,又恰恰能成为自己决定他们命运的武器。 君君臣臣,惊不惊喜? 他记录的,是他从邸报上看到的内容,用以分析一些关键信息。 匣子中还有另外的一些册子,记载着他想起来的,来自五百年后一些可能有用的记忆和知识。 还是尽量做点对的事吧,比如在大航海时代更重视一下海洋,更重视一点火器和其他技术,把水患等灾害好好治理一下。 又比如,自己应该算是现在的大明最专业的会计吧? 想办法改善大明的财政状况,想必多年后的朱由检会给他疯狂点赞。 完成了这些日常梳理和记录,朱厚熜搁下了笔,满意地点了点头。 天分不够,努力来凑。 那么接下来的第一关,被选为皇帝之后为了掌握住权力而进行的大礼议,就算照着攻略抄,要点是哪一些呢? 他记不清了。 这一刻,朱厚熜十分想念老秦! …… 两千余里之外的紫禁城里,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绯红坐蟒官服的老人被太监领着,已经接近乾清宫。 蟒袍加身,意味着位极人臣,荣华富贵,何况还是坐蟒? 这个老人正是此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 他拢了拢藏在袍服里的手轻声问:“梁学士、蒋学士、毛学士,何时能到?” 小太监闻声立刻低头回答,脚步不停:“回禀阁老,应当都快到了……” 这个小太监的语气惶惶不安,是那种异常敬重甚至有些惧怕的心虚。 他没办法不敬惧。 病重已半年的大明天子朱厚照熬过了寒冬,终于还是在今夜驾崩了。 皇帝无子,新君登基之前,杨廷和算得上大明实际的统治者。 杨廷和点了点头,走得更加沉稳了,一路锁着眉头沉思。 让他头疼了十六年的学生不在豹房、不在宣府,回到了紫禁城,但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张口说出新的想法和心思。 君臣之间、师生之情、当年如今……过去天子病重的数月里,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其实早已浮现过千百遍。 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沉痛中带着些解脱,对未来又有些异样的期待,还要压抑着心底深处那丝阴暗的权欲。 宦官不能再那么容易为祸了,内阁与六部最好只有一个实质核心。 最重要的是,新的皇帝不能再和正德皇帝一样胡闹任性了。 谁来继位这个问题,杨廷和已经思虑了很久,其实早有定见。 和这个问题一起需要被考虑的,是这些年的弊政,要怎么扭转过来。 乾清宫近了,清冷的月光照在宫中正陆续挂起的铭旌上。 杨廷和抬头望着屋脊上的飞檐走兽,它们静静衔着那轮满月。 目光之中,那轮月亮似乎隐隐透出了血色。 杨廷和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已经起了杀意:不管如何,至少可以利用新君登基前的这段时间,铲除一些奸佞! 第2章、新君未定,旧臣先死 “陛下遗谕:朕疾不可为矣。其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与阁臣审处之。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 乾清宫中,四位内阁大臣已经悉数到场。 大行皇帝还没入殓,大殿正中停灵处旁边,杨廷和与梁储、蒋冕、毛纪一同跪在地上。 一旁,还有内官中眼下能赶到的大太监们,人多势众。 皇帝驾崩时在身边的两个太监宣读完朱厚照遗谕,大家起身之后,大太监们互相之间看了看使了使神色,才有一人陪着笑脸上前了一步。 这个人是现在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魏彬。 “诸位阁老,太后正在偏厅之中。陛下遗命天下大事由太后与阁臣一同审议处置,还请阁老们移步偏厅。” 脸色苍白守在正德皇帝灵旁的夏皇后楚楚可怜,也只能咬着唇看他们往旁边走去。 要商议的事就包括有关她命运的新君人选,但这就没她参与的份了。 偏厅之中,有一道帘子隔开了内外,后面隐隐坐着的人正是正德皇帝的母亲张太后。 “杨阁老,你们来了,先坐下吧。” “太后节哀。”杨廷和他们行过礼之后,起身坐了下来,目光先看向了对面站着的一排太监,尤其是为首的三人。 这三人,都是名列正德初年“八虎”的大太监。 如今,谷大用担任着正德皇帝特别设立的“掌事太监”一职。 至于张永,当时参与扳倒刘瑾后当过司礼监掌印,还兼着诸多差使。后来在多番内外相争中成为了御用监掌印太监,但眼下重要的差事则是提督团营:掌管正德皇帝授意下选边军精锐到京师组成的团练营。 魏彬只专注于内宫,但人在司礼监,和阁臣们打交道最多,所以之前由他出面请阁臣们过来。 杨廷和他们看着的,正是正德皇帝重用太监与文臣们对抗的“遗物”:一个畸形的太监团体。 帘后传来声音:“杨阁老,以卿之见,眼下当如何行事?” 杨廷和沉吟了一下。 没有留下遗诏,只留下了遗言。 没有提及宦官参与接下来的大事,没有提及让太后垂帘听政。 皇帝还自己定了调,之前的政事,他自认有误。 杨廷和朗声开口:“回太后,臣等悉数漏夜入宫,京城人心定已浮荡。前亲军都指挥使钱宁通逆入狱,亲卫军上下犹自混乱;江彬提督威武团练营,曾留陛下于通州四十余日,谋逆之心不可不防。” 一言既出,殿中鸦雀无声,泼天动荡似乎已在眼前。 亲军都指挥使司下辖卫戍皇城的二十六卫,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只是其一。这亲军都指挥使司历来不由五军都督府管辖,而是由皇帝亲自指挥。 威武团练营是京城武装力量亲卫军、三大营之外的一支新军,还都是选调入京的边军精锐。 钱宁已经下狱那就不用说了,但江彬和魏彬是姻亲,和张永、谷大用也都很熟,都是以前围绕在正德皇帝身边的人,太监和义子们。 正德皇帝收了百余“义子”,有的甚至赐姓朱、封爵。 现在一场宁王叛乱,这些义子中威势最大的两个,被杨廷和一口气都提了出来。 但没人觉得这是小题大做,毕竟一个之前替正德皇帝掌管亲军二十六卫,一个掌握着新练的京营。 眼下朱厚照驾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阁老所言极是!”魏彬立刻开口附和,既是撇清关系,又带着另外的目的向帘后带着恭敬说道,“请太后降下圣旨,阁老速做安排。” 这话一出口,杨廷和等人顿时眼神骤变,盯住了魏彬之后,又望向了帘后的那道人影。 下圣旨是什么意思? 张太后在帘后沉默着。 偏厅中的气压骤然变低,那些侍奉外面但隐隐听到了只言片语的太监和宫女浑身都冒着冷汗。 无形的压力令人窒息。 常在宫中办事的他们哪不知道这些话背后可能代表的腥风血雨? 向来称圣旨的可只有皇帝,现在皇帝躺在那呢! “太后明鉴!”杨廷和必须开口了,甚至站了起来,说话的对象却是魏彬,“魏公公,依祖训、大明律,太后懿旨若欲改称圣旨,恐怕极为不妥!” 四位原本称不上同心的阁臣现在心里想的全都是同样的问题:这是太后指使司礼监试探,还是魏彬急于求活路而私心劝太后垂帘听政? 更胆大妄为的可能,四位阁臣谅他们也不敢。 这时只听张永开口说道:“如今这样大的变故,我记得前代是有太后懿旨称圣旨的。” 杨廷和断然摇头:“世代不同,法度更不同!前代有宰相封王的,童贯这个内臣也封了王。这样的事,在我大明有过吗?太后,您辅佐两代君王,盛功大德堪称女中尧舜。现在嗣君未定,凡事皆以懿旨行之,方是尽善尽美、万世称颂之举!我辈岂敢不成就盛美,以致贻讥后世?” 短短几句话,是对遗谕的定性。 宰相封王、太监封王的旧事都提出来了,杨廷和摆明了车马:大明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大明已经没有宰相,他杨廷和就算是“宰相”了。 他不指望有更高的权位,太后、太监们,都别想逾越《皇明祖训》。 “……太傅所言甚是,你们不可妄言。”张太后在沉默中终于开了口。 大太监们立刻跪地称罪。 次辅梁储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场表演。 大戏开锣,杨廷和刚刚提议再斩依附于君权的一支手臂,另一支力量就出手试探了。 太后称杨廷和太子太傅,是提醒他,杨廷和是孝宗皇帝提拔给正德皇帝当老师的,深受两朝君主重恩。 阻止了她垂帘听政可以,但其他的事情不能忽略她的意见。 杨廷和对此没什么反应,继续说道:“当务之急,臣请太后懿旨,先着张公公提督京师九门,武定侯、定边伯、兵部尚书选各营马步官军防守各处,请东厂、锦衣卫缉事衙门及五城巡视御史各督所属!” 打一棒子,再安抚一下:此刻京城军权,内阁无意插手,还是由张永他们主导。 只听杨廷和又说:“威武团练营几乎已成江彬私兵,近来异动频频。臣请懿旨解散威武团练营,遣还边镇!可以陛下山陵事宣江彬、礼部尚书毛澄、工部尚书李鐩入宫祭祀,张公公提督团营守好京师九门,江彬一除,威武团练营群龙无首,则京城安稳大半!此外……” 一个个关系到这场皇位继承之际的重要建议被他提出来,涉及到的不仅仅是一个个人,还有与之相关的一些政策、现状。 “……就这么办吧。”张太后很随意地就都点了头,然后声音哽咽着问,“那遗诏又当如何拟?宗庙又当由何人奉祀?” 几句话之间,许多重臣的命运已经被决定。 今天晚上,京城要血流成河了。 而张太后试探了一番关于自己的可能之后,就没再重视这些“小事”。 她现在只关心这紫禁城的主人会是谁。 毕竟她此后还要长居于此,孝宗神主和她百年之后,由何人奉祀? 只听杨廷和缓缓说出他的选择:“大行皇帝未有后,当遵《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奉迎兴献王之子来即皇帝位!” 第3章、皇帝好选,功劳难分 殿中再度沉寂下来,静等帘后那人回应。 要是留了遗诏还好,太后、皇后、群臣就都有了名义去“劝谏”。 这事数年前群臣干过,但那时皇帝的身体还很好,又只有二十多岁,劝他先过继一个孩子被挡回来了。 病重之后,张太后和夏皇后倒是主动再度提起这些事,这回却是被阁臣们劝谏住了。 因为仓促过继孩子,朝局更加不稳,以后必定是长达数年甚至十余年的太后监国、阁臣辅政。 哪边对另一方都不放心,还得提防献出幼子的亲王一脉。 “兴献王之子……”张太后终于开口了,语气有点犹豫,“记得是名叫厚熜的,今年十五了,但其母妃蒋氏尚在……” “太后。”杨廷和继续说了,“宪庙一脉,益王仍在,有四子;衡王荣王,皆有六子。宁王谋逆犹在眼前,太后忘了吗?兴献王只有一子,且伦序在前。” 帘后又没了声音。 宪宗朱见深一脉十四子,现在仍在而且有子嗣的,就只有这些了。 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兴献王排行老四,仅次于排行老三的明孝宗朱佑樘。 而六王、七王、十三王,个个都不像兴献王如今只一脉单传。 张太后愿意叔叔继位侄子,此后做个皇嫂? 还是说,选择亲生父亲仍在、兄弟众多的新君? 朱佑樘可是一代佳话,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个女人,一生一心一意。 现在倒好,绝了血脉。 这帝位,盯着的人何其多?宁王谋反,不就是因为正德皇帝没儿子,朝中大臣很多都心思不定吗? 帘后,明白杨廷和意思的张太后哭出声来,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太后,皇后,兴献王一脉谱系单纯,实乃上上之选。”杨廷和眼见如此,语气更加诚恳起来:“《皇明祖训》兄终弟及的规定,谁都不能忽视!兴献王之子是宪宗之孙,是孝宗亲弟之子,是大行皇帝血脉最近的堂弟!若立兴献王之子,其他诸王也无从指摘!世子年已十五,太后与吾等阁臣选立他,也不致有扶立幼君、揽政擅权之嫌。” 《皇明祖训》又搬出来了,魏彬小心地看了看帘后模糊的人影。 内阁这是以身作则,彻底挡住张太后垂帘的路啊! 揽政擅权都说出来了。 但魏彬听杨廷和这么一说,也确实觉得兴献王之子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真的绕开了兴献王一脉,那么太后和满朝文武就都要背个乱臣贼子的名声。 “……若如此,该以何名分继嗣大统?”张太后终于哽咽着开口问了关键问题,也强调了继嗣二字。 “当然是尊太后为母,以弟继兄,方才合乎礼制、万无一失。” “这样啊……那孩子品性如何?”张太后的音色顿时亮了几分,关心起别的细节。 杨廷和成竹在胸地说道:“世子人品端重,仁孝异常,晨昏定省,无有或缺。兴献王薨,世子泣至晕厥。守孝一年又九月,礼数周全。终日潜学经典,不耽嬉乐,实乃嗣君不二之选。” 魏彬等人心中古怪。 在杨廷和口中,这个兴献王世子似乎是正德皇帝的反面。 世子孝顺,正德皇帝却是亲妈都管不住。 一个总被说贪玩、胡闹,而这个世子则端重又能自制,喜欢看书又懂礼数。 “……可有议过世子妃?”太后又问了。 “没有。兴献王在时,世子年纪尚幼;如今又处孝期之中,世子行止守礼,洁身自好。府中女使管教甚严,亦无丝毫蛊惑之举。” “听上去是个好孩子……”张太后似乎是接受了这个建议,毕竟如果还没太子妃,那将来皇后的人选张太后也能做主了。 她又疑惑地问:“记得前日,皇帝已经特恩,准其袭封王爵?” “确有其事。按旧例,亲王薨,子未封者,只给养膳米二百石,袭封必等释服。陛下病重不忘社稷重事……”杨廷和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顿了顿之后解释道,“陛下特恩兴献王之子袭王爵,领亲王俸,可见陛下也意属世子。选立此子,也算臣等对陛下尽忠!” 张太后沉默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绪。 “事发突然,这两日都在为陛下寻医问药,命世子袭封王爵的圣旨尚未出京。”杨廷和又说道,“臣请太后以懿旨快马先行前往安陆,命世子见旨即释服袭爵,则恩典出于太后。” “先释服袭爵?” “世子孝期尚有九月,若还在孝期内,如何继嗣大统?国不可一日无君,遣內使先行前往,遗诏到安陆时,便可早日入京。” 片刻沉默后,张太后又问:“当遣何人前去安陆奉迎为宜?皇帝丧讯又当如何安排?” 魏彬不禁紧张起来。 张太后这样问,就是已经彻底同意了内阁的建议。 新君就这样确定了,是兴献王世子! 定下了新君,接下来前去宣诏的,就都是迎立之功。 “擒下江彬、张公公镇住了威武团练营将士再将皇帝已大行发告天下更为稳妥。同时,遗诏也需一同颁行天下。而奉迎团需轻车简从,等天一亮就迅速前往,迎护军随后再调派前去汇合。” 杨廷和一通建议之后,侧身看向次辅梁储:“至于奉迎团人选,阁臣需有其一。梁学士年高,恐舟车劳顿,况且这新旧之际,朝中恐怕还有很多事需要梁学士一同拿主意。臣的意思,请蒋学士前往。” 蒋冕闻言正要请缨,但梁储却抢先说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我岂能因为年纪大而推辞。” 杨廷和犹豫了一下,又劝了一句:“叔厚,如今千般头绪,内阁离不开你。” “有敬之、维之,阁老又有何忧?”梁储淡淡回了一句。 梁储字叔厚,蒋冕和毛纪分别字敬之、维之。杨廷和与梁储两人口中三个其他阁臣都是以字称之,唯独梁储不咸不淡地称杨廷和为阁老,而不是同样称他的字介夫。 魏彬在一旁看得心中冷笑:一贯老好人一般的次辅梁储难得积极一回。 眼下杨廷和一手遮天,他提出兴献王世子的建议,不仅太后,梁储都没话说。 是太后垂帘外戚干政,还是放任阁臣辅国秉政? 兴献王世子继位这个方案刚刚让太后和内阁都感到合适,内阁内部又争了起来。 此刻梁储在内阁之中是争不过杨廷和的,不如以年迈之躯跑上一趟,先博个迎立之功。 蒋冕很不忿。 梁储年龄已经大了,要是先被熬走,杨廷和之后不就是他蒋冕出任首辅了?要是再有迎立之功,这个速度绝对会加快。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为自己争一争,魏彬忽然开口插话:“梁阁老德高望重,确是上选。内臣这边,张公公有重任,当以谷公公为首,韦霖、张锦同去。释服袭爵懿旨,可遣张锦快马先抵,再与奉迎团汇合。” 从一开始建议了太后下“圣旨”之后,魏彬一直没敢多嘴。 但现在要迎立新君,内臣肯定是必须出人的。 杨廷和之前已经点了张永防江彬,魏彬必须进一步开口试探一下。 张永有点意外地看着魏彬:迎立之功,他不要? 只见魏彬又说道:“既要宣江彬入宫,臣或可派上用场。臣去宣旨,江彬必会不疑。” 他说罢就看着杨廷和,觉得他应该明白自己的眼神:这个投名状够了吧?我跟江彬确实有姻亲关系,江彬更容易被我骗到宫里来。 从劝进太后到相助内阁,魏彬的操作是如此丝滑。 第4章、谁在蛊惑你?(求票) 魏彬这个提议,通过对梁储的支持,让杨廷和也必须掂量一二。 况且梁储去奉迎新君,杨廷和也不是没好处。 你杨廷和还要功劳何用?进一步掌控朝堂才是更重要的。 新君登基之前,内阁里已经不再有梁储跟杨廷和争,杨廷和做事岂非方便? 最能串联太监们的掌事太监谷大用离开了京城,司礼监也再去两人,剩下的张永得了个重任不会唱反调,自己又表达了助内阁一臂之力的意思。 你杨廷和还有什么掣肘之处? 梁储也不由得看了看魏彬,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看透的微笑。 张太后适时开口:“梁阁老确实是不二人选。” 杨廷和闻言只能先向帘后行了行礼,静静看了魏彬片刻,神色看不出什么。 有了这个停顿,他才继续说:“现任大臣中,武臣当遣定国公徐光祚,文臣则可遣礼部尚书毛澄,途中可与梁阁老一同先让世子熟悉登基之仪。” 魏彬立刻开口:“国戚之中……太后,可遣寿宁侯、驸马都尉崔元前往。” 寿宁侯张鹤龄就是张太后的弟弟,崔元是孝宗皇帝的妹夫。 重要的是,孝宗皇帝的妹妹永康公主直到弘治六年才和崔元大婚,是在张太后眼前长大成人的。 果然,张太后立刻点头说道:“如此安排甚好!” 杨廷和深深看了一眼魏彬,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之后就说道:“既如此,当速拟懿旨、遗诏。” 一份“遗诏”就这样在杨廷和与太后的主导下出炉了。 围绕新君的人选,以及奉迎团的人选,背后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互相的争夺与退让。 现在梁储有迎立之功,大太监们终究还是凭批红权能说上话了或者同去迎立,杨廷和得到了毫无掣肘的局面,太后亲弟和妹夫也都能够先在新君面前露露脸。 大家都很满意。 一阵忙碌,已到了三月十五日的清晨。 “提督威武团联营江彬、礼部尚书毛澄、工部尚书李鐩请见!” 殿外传来声音,殿中诸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正德皇帝驾崩之后,第一个将被清洗的重臣正站在殿外。 …… 兴王府,朱厚熜早起之后一如往常地先去向母妃蒋氏问安,然后就准备去王府中的校场。 这是他来这里后就安排改建的。 虽然老秦一直吐槽嘉靖身体是真棒,磕了大半辈子的“仙丹”居然还能在位四十五年,但朱厚熜不敢不注意身体。 反正作为王世子,他现在暂时也不能干别的。 朱厚熜其实还有个亲生哥哥,但出生下来五天就早夭了。 除了现在由蒋氏所生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本来还有兴献王侧妃王氏所生的两个姐姐。 可惜那两个姐姐都没活过十岁。 在朱厚熜的观察中,王府内其实挺和睦。 王氏生的是女儿,又不存在什么纷争。 以亲王府的条件,幼儿存活率都这么低,朱厚熜能不好好锻炼身体? 刚出蒋氏所居住的凤翔宫,比朱厚熜小三岁的乳兄弟陆炳就迎了过来,一脸兴奋又鬼鬼祟祟地小声说:“父亲让我告诉殿下,解长史现在是看哪家富商出的银子多!” 朱厚熜脸色一沉。 他的姐姐已经快十七岁了,到了这个时代成婚的年纪。 现在离孝期结束还有八个月,等到孝期结束,朱厚熜按规矩是要袭封王位的,届时也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 如今王府只有他一个男丁,受到宁王叛乱的影响,蒋氏其实非常担心皇帝回头找个理由拖着,然后找到什么借口让朱厚熜只能降个等级封为郡王。 借春节向朝廷上贺表的机会请示孝期结束后袭封王爵的事已经做了,还没回音;他和姐姐二人的婚事,也先在准备着,这些都交给掌握着王府向朝廷请奏之权的长史在负责。 蒋氏担心的是亲王降级,现任王府左长史解昌杰却在借这件事中饱私囊。 王妃的母家、郡主的夫婿仪宾一家,这可都算得上是“皇亲”。想考科举做官的人家是不愿意结亲的,因为祖训限制国戚不得从政。但是朱家宗室在税赋方面所享受的优待,富商们却趋之若鹜。 老秦就曾经讲过,后来的大太监冯保收了富商的钱,居然把皇帝的亲妹妹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刚结婚就成了寡妇,至死都是处女。 压下心里的怒气,朱厚熜平静起来:“知道了。跟往常一样,晨练,早膳,读书!” “殿下,我能不能不读书啊?”陆炳苦起个小脸。 “那我跟陆典仗说说?” 幼崽陆炳顿时蔫了:“我读,读!” “你必须把书读好啊!”朱厚熜抬头看了看初升的朝阳,“以后有用。” 陆炳抓了抓脑袋。 做亲王的跟班,要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又不是要做长史老爷。 陆炳就是昨晚黄锦说的陆小总旗,锦衣卫总旗官是陆家这个军户攒下来的世袭官职。 从陆炳爷爷跟着兴献王到安陆就藩开始,陆家就一直是王府护卫兼仪仗力量中的心腹。 陆炳的父亲现在任典仗,这个官职是正六品,已经比世袭的正七品总旗要高了。 十二岁的陆炳并不明白自己的将来有多么不可限量。 朱厚熜也不忙于去收拾解昌杰,现在王府上下全都在围绕他未来“亲王”的身份而运作着,并不知道会有更离谱的可能。 朱厚照具体是什么时候驾崩的,朱厚熜没概念。 现在他只是如往常一样,跑步,做广播体操、引体向上什么的,也会练练射箭。 陆炳作为锦衣卫世家出身,练习量就更大了。 玩弓马刀剑,陆炳很积极。但吃完早膳之后的学习,对他来说就仿佛是酷刑。 这很正常,十二岁的孩子而已。 吃完早膳后,王府纪善所的纪善到了朱厚熜的书房。 纪善所是王府长史司下辖的部门,职责只要是规谏礼法、教王为善。 周诏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现在由七十七岁的他担任王府纪善,这是个正八品的文官。 “世子,今天继续讲《会典》?” “周师。”朱厚熜认真行着礼,“我已经预读过今天要讲的仪礼诸卷,有疑问之处,还请周师教我。” 好学的王世子,是非常受周诏这样的老学究喜欢的——尽管他只是举人出身。 只不过,世子去年前年还用心习字、学习经典,今年开始却一直在认真学习这部大明典章制度,让周诏有些隐忧。 朱厚熜学得很认真。 穿越过来,原身的性格、思维习惯这些玄之又玄的玩意被自己覆盖了,但灵活的脑筋、原本的记忆还在。 朱厚熜在觉得遣词用字这些表达方面够用之后,就不再用心去学那些儒家经典。 而这个《会典》却不得不好好学学。 这本书的雏形是朱元璋安排修订的《诸司职掌》,后来朱厚熜的伯父、正德皇帝的父亲孝宗朱佑樘在位期间进行了系统纂修,定名为《大明会典》。到正德年间,又再次重校,因此现在也叫《正德会典》。 书里系统详细地规定了大明的诸多行政法规和典章制度,朱厚熜能不好好研究清楚? 陆炳一脸便秘般听周老爷子讲这些,只觉得昏昏欲睡。 典章制度和四书五经,一时分不出来哪个更加枯燥。 周诏回答完了朱厚熜的疑问,看了看无精打采的陆炳就对他们说道:“老夫有些话,想问问世子,你们先去外面候着。” 人一旦年纪够高,那就连皇帝也得尊重一二。 周诏在王府中虽然只是个正八品官儿,但他领的可是与王府最大的官长史同样的俸禄,这是兴献王对他的奖励与看重。 陆炳正巴不得放一下风,忙不迭地与黄锦一起去院中玩了。 周诏郑重地关好了门,来到朱厚熜面前严肃地行礼:“殿下,臣为殿下讲读会典已有多日。既有规谏之职,臣心中有忧虑,今日不得不问了。” 之前是朱厚熜向他行学生之礼,现在周诏是对他行属官之礼了。 劝谏的架势。 朱厚熜心头一凛:“纪善但请直言!” “殿下先前有言,释服后便会袭封王爵,若因不熟知典章规制,恐诸事有失仪之举,臣心中甚喜殿下稳重之虑。”周诏两眼中都是洞悉世情一般的光,“然殿下于诸司职掌更用心,于寻常宗藩禄事及王府仪制便轻忽。今日虽问及亲王袭封仪,然于皇太子诸仪制乃至于登极之仪亦颇为关切。虽名曰好奇,臣斗胆问世子:可有人蛊惑世子北望?” 第5章、天命真的来了 朱厚熜有点头大。 不是他说这一番话朱厚熜听不懂,而是仍然不能习惯这些文人无比正式时的说话风格。 简单点,用词简单点。 关心皇太子礼仪和登基礼仪,那是因为老秦曾经说过,大礼议的开端就是与嘉靖继位的身份及登基礼仪安排有关。 朱厚熜现在记不得细节了,只能先多做些准备。 “……周师,没有人蛊惑我。”朱厚熜想了想就迎上他的目光,“陛下虽然病重,但宁王的例子不远,我都记着呢。只是多学点东西,不算有多严重吧?除了祭祀,我连府门都没出,更没与任何朝臣有往来,周师过虑了。” 周诏凝重地看着他。 这样回答,就是说心里确实在想这些。 良久之后,周诏再行一礼,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父亲做乐会知县,因为平了海寇,最后却莫名身死。我成化十六年中了举,虽然只做了三年的县学教谕,却也已经看透了一县之地的官场有多险恶。世子,陛下虽然病重而无子,但世子是臣看着从出生长到如今这般大的,臣私心里更愿意看到世子袭封之后,平平安安地做个王爷。” 这回周诏说话简单了很多,朱厚熜也听到了心里。 人老成精,周诏怎么会看不透? 大明的王爷很幸福。如果没什么野心的话,除了不能离开封地乱跑,实在是天下间一等一逍遥的角色。 朱厚熜也想过不去当那个皇帝,走入权力相争最狂乱的风暴中央。 但他早就想明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事轮不到他选择。 老秦曾经说过,人家就是看嘉靖年纪合适又最势单力薄好控制,这才选了他。 至于什么辈分、顺序、血脉……如果有心,那不就是生一场病的事? 当然了,这些是老秦的暴论。 朱厚熜想了想就回答道:“王府耳目众多,我哪里不知?学生答应周师,若无天命,绝不妄想,也不妄动。请教《会典》只是为袭封王爵做准备,周师说是吧?” 周诏这才点了点头,放心了不少。 随后看着案子上的《会典》,心里又有些不安定。 一直到完成了今天的教学之后,周诏回到纪善所反复思量了许久,这才铺开了纸写起信: 【仲德吾友:一别六年,君按察江西事务繁重……】 他写信的对象是王府前任长史袁宗皋,六年前被兴献王上奏称赞,成为了少有的从王府属官中又升迁的官员,如今是正三品的江西按察使。 绝大多数的王府属官,一辈子都得不到升迁,也不会再去别处任职。 这是兴献王对袁宗皋的恩情,不想看到进士出身的袁宗皋在王府蹉跎一生。 现在的形势确实微妙,周诏虽然没有进士出身,但有一辈子的经验。 在周诏看来,世子还真有得天命的机会——假如天子这场病好不了、没留下子嗣就驾崩了。 只是到了那时,自己定然无法发挥多大作用,但已经在地方任实职的按察使不同。 周诏严肃地劝了朱厚熜一番之后,私底下还是尽着自己的一份力,为朱厚熜多做一些准备。 既然同样是未雨绸缪,那他也可以借着旧日王府同僚的情谊,暗示袁宗皋一番…… …… 此时此刻,京城里满城缟素。 正德皇帝驾崩后的第三日,在江彬被下狱后,正德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公告天下,遗诏也正式颁布。 以一天代替一月,二十七日内为天子服丧。 而各藩王按遗诏要求,不得离开封地;各处镇守总兵和都司、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要固守疆境,不得擅离职守。 在京朝臣均已入宫祭祀过后,正德皇帝于次日大殓,棺材板上钉了钉。 如果他还能睁眼,就会发现来祭拜自己的人少了许多。 几日之中,威武团联营被解散,豹房中的番僧、匠役、教坊司人都遣散了,多处皇店被革除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之中,和江彬一起被抓进来的,还有他的四个儿子,以及和他过从甚密的神周、李琮。 当天在宫中,神周和李琮被捆到他面前时也只能骂一句:“你要是早听我的,岂会被人擒住?” 现在江彬已经痛得麻木了,只躺在那里双目无神地看着房顶。 可笑,他怎么会谋反呢? 一身荣辱都系于正德皇帝一身,他江彬就是个孤臣! 没人支持、实力不够强大,造反就为了过把瘾吗? 只是没想到,杨廷和那些人这么狠。皇帝刚驾崩,他江彬立刻就被抓进来了。 江彬现在有些后悔。 当初建议皇帝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边军入京互调操练,是为了对抗已经与他不对付的钱宁。 结果威武团练营大权在手,钱宁被他挤兑着失了势,竟然会胆大到宁王眉来眼去。 可惜回不去了,要不然,他和钱宁相互守望,未尝不能安然过这一关。 当初江彬能得皇帝另眼相看,还是靠了钱宁的引见进入豹房。 “张永,魏彬,杨廷和,狗贼!乱臣贼子!” 诏狱入口那边忽然又有一阵喧嚣传来,江彬听到喊冤的声音心里又是一沉。 那是张忠,曾掌御马监的大太监。 司礼监的张雄、东厂的张锐……都被抓进来了吗? 张永和魏彬这是为了活命,把能舍弃的昔日同僚一茬接一茬地卖,向内阁摇尾乞怜。 江彬冷笑着。 狡兔死走狗烹,也许不久之后就能在这里见到他们——如果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死的话。 三月二十,由惠安伯张伟和兵部右侍郎杨廷仪率领的三千迎护官兵在北京城外集结。 张伟是仁宗朱高炽皇后弟弟的曾孙,正德皇帝的太子少保,一度在刘六刘七起义时被御史和兵部下狱论死,后来又得到起复,如今再次提督神机营。 他算是受了张太后和朱厚照母子恩情的。 而杨廷仪则是杨廷和的亲弟弟。 这个时候,奉迎团已经出发六天了,遗诏也已经颁行天下四天。 遗诏迎立兴献王之子为皇帝,大明要换主人了,这个消息该有多重要? 这么至关重大的消息正从京城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往外扩散着——看谁传递消息的速度最快。 最快的,当然是奉了懿旨的张锦。 从京城到安陆有两千余里,哪怕一站一站接力、号称日行八百里的急递也需要三四天的时间。 张锦愣是只用了八天的时间,人已经到了兴王府。 他一点都不敢怠慢,眼前与他打交道的王府属官,从此就都是潜邸旧臣,是从龙之功! “王妃,殿下,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锦到府中了,有太后懿旨!” 王府的太监头子承奉司奉正张佐急急忙忙赶到了王妃居住的凤翔宫,向正聚在这里闲聊的王府一家通告这个消息。 朱厚熜眼神微变:终于来了吗? 第6章、继嗣再继位? 王府正殿承运殿中,朱厚熜面北跪了下来,张锦站在他面前心头发怵。 哪怕是侧开了一个方向。 毕竟跪在自己面前的是未来天子。 兴献王妃蒋氏和侧妃王氏,还未册封的郡主朱清沅、朱清怡及王府诸臣跪满了一殿,各自惴惴不安地等着宣诏。 皇帝久无子嗣,现在又病重,没有哪个藩王府不担心自己的命运。 好的话会极好,但坏的话……也让人很难想象。 蒋氏脸色发白,眼睛余光担忧地看了看儿子。 难道之前上奏询问儿子孝期满了之后能不能袭爵,惹怒了太后? 人丁单薄的藩王不是没有被除封的先例,兴王府现在只有一个男丁,可以说是亲王府里最弱小的了。 朱厚熜现在却很平静。 这个宣旨的太监之前的眼神很敬畏。 这一年多来,自己安心守孝,读书强身,什么也没干。 除了祭陵,他连王府都没出。 现在看来,确实没有扇起什么蝴蝶翅膀。 “……兴献王世子厚熜,聪明仁孝,年已长成……” 人群之中,周诏听到懿旨里竟然让世子提前释服袭爵,这实在有违常理。 袭封王爵这等大事,当然应该是下圣旨。现在以太后懿旨的名义宣读出来,王府之中聪明的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子驾崩了。 等他宣读完毕,朱厚熜顿时就演了起来,哽咽着问道:“这位公公,可是陛下已经大行,这才以太后懿旨宣之?” 他刚才来之前,就在衣袖上做了点文章。跪着听宣旨时眼睛蹭了蹭,现在眼睛红通通的。 演技也有点差,但张锦哪敢评点这个? 他已经举着懿旨,跑到朱厚熜南面跪了下来:“殿下聪颖仁孝,陛下确已大行!奴婢不敢有瞒,遗诏已颁行天下奉迎殿下继大统,奴婢也是奉迎团一员。日夜兼程先行赶到,请殿下先行释服袭爵,好早日随奉迎团进京登基!”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不少人都张大了嘴巴,满脸的难以置信与狂喜。 继大统! 世子……要做皇帝了? 左长史谢昌杰先是激动得差点就快跳起来,随后眼神却突然露出惊惧,忐忑不安地看了看朱厚熜。 “继大统,这……”朱厚熜还在演,“小王孝期都未满……” “殿下,所以才先有这道懿旨啊,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张锦高举着懿旨,是反过来跪求他接旨,声音悲怆又诚恳。 “但小王终究没有对父王尽全孝啊……”朱厚熜演得好为难的样子。 “殿下孝名,天下无不知晓,太后与满朝文武也都交口称赞。”张锦大义凛然地劝着,“但如今,殿下肩负着嗣君重任,这也是对大明列祖列宗之大孝啊!” “……母妃?”朱厚熜演出惶恐,演出不安。 蒋氏心里已经炸开了花,但眼中也是泪汪汪的:“可怜陛下刚到而立之年,太后悲痛之余……王儿,既是太后圣恩、朝堂诸公之情,先谢恩领旨吧。” 朱厚熜这才又望北行了礼,接过了圣旨:“……张公公,皇兄遗诏怎么会令小王继大统,是怎么说的?” “回禀殿下,奴婢实不知。”张锦立刻开始表功,“陛下是丙寅夜驾崩的,大行之时只留了遗谕。是夜,太后、诸位阁老商议之后选立殿下,奴婢便先领了懿旨连夜赶赴至此。奴婢出发时,陛下遗诏还未拟成,奴婢一刻都不敢耽搁,日夜兼程,只望抢先请殿下释服接遗诏。奉迎团恐怕也只是两三日内便要抵达安陆了,请王府早做准备!” 遗诏已经颁行天下,立朱厚熜为帝这个消息张锦是不用隐瞒的,这也不算抢了报信的功。 从京城到这里两千多里地,他只用了八天时间就赶到了,确实可以说一句日夜兼程:他又不可能真的睡在马车上,晚上总要休息的。 而奉迎团也只不过多上两三天,也可谓一刻都不耽搁,很辛苦。 所以这迎立之功并不仅仅只是最先到朱厚熜面前刷个脸,这时代出远门是风险很大又很累的,何况一直赶路? “张公公辛苦了。”朱厚熜把他扶了起来,“公公名锦?哪个锦字?” 张锦顿时喜上心头:“锦绣的锦,贱名有辱殿下清听。” 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宫里的太监,全都是依靠天子的另眼相看才能有被重用的机会。 虽然殿下可能知道自己这个人存在,但现在是名字对上人了! “小王记住了。”朱厚熜点了点头,“张奉正,你先代小王陪陪张公公,小王先到父王神主前祭拜相告。” 张锦谢了恩,口中说道:“殿下隆恩,奴婢铭刻于心。但太后有命,奴婢宣完懿旨便回驿馆与奉迎团汇合,不得稍做停留。” 朱厚熜本来还想问一问细节的,闻言也只能皱了皱眉。 张锦诚惶诚恐,他也知道这是大好机会。 但现在殿下还没有接遗诏,是亲王的身份,和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私下再商议什么终究是很犯忌的事。 “既然太后有命,那张奉正代小王送一送张公公吧。” 张佐会过意来,陪着张锦一起往外走。 他是王府奉正,等朱厚熜登基了,他也必然是宫中大太监之一,张锦应该会私下再跟他透露些什么把? 张锦确实对张佐已有交好之意。 从龙之恩,一朝就飞鸿腾达。 这个张佐,还有世子那边那个伴读太监,日后都是板上钉钉入司礼监的。 张锦这些旧臣,还不得赶紧巴结巴结? 殿中没了外人,顿时有很多人都跪了下来:“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万岁……” “慢!”周诏顿时大喝一声,“遗诏未至,一切如旧!你们这是要陷殿下于不义吗?” 说完他不满地瞪着带头下拜的解昌杰。 官位虽低,但资格和年纪都更老,周诏这一阻止还是很有分量的。 他只觉得现在这些王府属官和袁宗皋比起来素质实在是差得太多了一些。 “周师言之有理,先一切如旧。”朱厚熜点了点头,“若奉迎团只有两三日便到了,也不用急。母妃,孩儿不孝,只能先遵旨释服了。” 孝期夺情释服,按礼制规定是有一个流程的。 至少要去兴献王的陵寝前祭拜一番。 袭爵本也不简单。 但现在是特旨从简,倒也不费多大的事。 等到一切忙完,王府中有分量的人都齐聚承运殿,商量着后面的大事。 “张锦确实不知道遗诏内容。”张佐禀报道,“但奴婢还是问出了奉迎团有哪些人,定国公、粱阁老、谷大用、寿宁侯、崔驸马……迎立殿下继位一事是错不了的。奴婢还问出了一些议立殿下时的细节。殿下,太后和阁老们的意思是,由殿下继嗣给孝庙为子,遵兄终弟及祖训继大统。” 蒋氏顿时脸色一白:“什么?那我兴王一脉怎么办?这不行!” 王府诸臣一下子都沉默了。 那可是帝位啊! 朱厚熜皱着眉:这跟老秦说的,怎么不一样? 记得老秦曾经说过,嘉靖是到了京郊才发现人家要他以皇太子的身份登基,这才开始闹腾起日后的大礼仪。 当时是一通扯皮,最后为了先当上皇帝再说,在两边都先退让了一些之后才先登基的。 怎么现在就有了明确的消息? 朱厚熜现在理解什么叫真实的历史无法完全还原了,史料是由后人记载甚至修改的,再经过几百年,不能说是面目全非吧,至少也是真假难辨。 而他知道的,还仅仅只是局限于《老秦曾经说过》,以及这一年多来的学习了解。 “周师。”朱厚熜求助了,“按祖训,是必须这样吗?” “《皇明祖训》确实如此。”解昌杰立刻开始了劝说,“殿下,您将来子嗣繁茂,以嫡次子承袭兴王爵位就是了,王府一脉并不会因此断绝。王妃是殿下生母,恩荣冠绝诸王也是理所应当。” 在他看来,这完全不是问题。 朱厚熜放眼望去,只见王府属官中大多数人都在点头,浑然不顾蒋氏脸色苍白、泫然欲泣。 恐怕在他们看来:帝位大过天,难道还能劝殿下违背礼法? 这是太后和阁老们共同的意思,殿下如果不遵从,那哪里还有帝位?他们哪里还有从龙之功? 只不过他们是真的从信仰上认同需要继嗣再继位吗? “周师,您怎么看?” 解昌杰脸色变了变。 怪不得帝师历来都是显赫至极、位极人臣。现在朱厚熜一口一个周师,他这王府属官老大就跟透明人似的。 第7章、皇权的威压(求收藏) 王府有两个长史,以左为尊。 原任右长史袁宗皋在六年前离开王府出任江西按察使之后,解昌杰从京城过来接替了袁宗皋的位置。 原任左长史两年前病逝后,解昌杰才补到左长史的位置。 他是弘治十八年的三甲同进士出身,也算是杨廷和的“门生”,但位次太靠后。在蹉跎十年没什么晋升之望后,才费了不少劲搞到个王府右长史的官职。 王府属官是不指望再晋升了,但有别的好处。在地方,地位不低,王府的赐田、食邑油水也很多。 他这个左长史,前不久还从王妃手上敲了些竹杠。 如今形势陡然变化,解昌杰一时左右不是人。 他胡思乱想中,周诏已经凝重地说道:“孝庙只有一子,大行皇帝却又绝了嗣,如今的亲王与先王皆是宪庙庶子之后。殿下,自古嗣统一体,法统名分所在。” 他这么一说,朱厚熜理解了过来。 文臣们抱成一团跟嘉靖皇帝争,死活不让人家认自己的亲爹亲娘,是因为这个时代的许多道德礼法与后来就不同。 此时,如果嫡宗无后,从庶宗过继的例子很多,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 现在的这份家业,可是大明皇帝、天下共主。 太后也好,朝臣也好,都必须拥立一个名正言顺的天子,这样才不会被认为是乱臣贼子,给别人留下把柄。 这既是他们的利益根基,也同样是嘉靖自己的执政根基。 正常来说是这样的,除非…… 朱厚熜想起了老秦说过的那句话:那遗诏也不知道是故意写错的,还是真的没考虑周全。反正道爷就揪住了那几个字,一直坚持争了20多年! 这时候,蒋氏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王儿,那娘怎么办?” “母妃,先不急。”朱厚熜心里有了些底,赶紧劝慰母亲,“遗诏怎么说的,毕竟还不清楚。” “正是!”周诏说了,“遗诏未至,不必先大动干戈议论纷纷。” 解昌杰却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臣刚才所言,王府一脉不会就此断绝啊,还是殿下血脉。如今当以江山社稷为重……” “住口!”蒋氏怒了,语气悲怆,“你们这些王府属臣,就是这样为王爷尽忠的吗?王儿若是继嗣过去,就不能叫我一声娘了!依礼,我见到王儿还需下拜!太后没了儿子,就要把我的儿子夺过去……” “王妃慎言!”解昌杰吓了一大跳,赶紧劝阻。 “不就是这样吗!”蒋氏手指着他,“你们一个个为了从龙之功,就要我们母子分离!” 解昌杰哭丧着脸:“王妃,殿下是您的亲儿子。现在殿下有这样的天命,难道您希望殿下为了一个名分以后就只做个王爷吗?皇明祖训在上,若不尊兄终弟及之例,殿下何以奉诏登极?如今遗诏已经颁行天下,殿下若不奉诏,则天下立时大乱,殿下愧对列祖列宗,也会遗臭万年啊!江山社稷为重,臣等一片苦心……” 朱厚熜看他们装腔作势,只从中体会到太后和阁老们的威势、许多王府属官的私心、还有礼法名声这些大旗。 虽然还没真正成为皇帝,但日后群臣哭谏乃至死谏的场景已经可以看出些端倪了。 “此事就不要再议了,先闭门待诏。” 朱厚熜终止了这场争论,先回到了王府的“后宫”区域。 今天的功课更多了,知道了奉迎团有哪些人,这得回去查一查保存下来的邸报以及孝宗一朝已经修好的实录。 另外可以肯定的是:转机应当就在遗诏的表述之中。 次日一早正在和蒋氏以及自己的姐姐朱清沅、妹妹朱清怡一起吃早膳,就听张佐进来禀告解昌杰求见。 到了接见王府属官的承运殿正殿,解昌杰看到蒋氏和朱厚熜之后跪下来就不停地磕头。 “臣知道此前行止不端,今日特来请罪。臣昨日更妄言使王妃动怒,回去之后寝食难安,自觉万死莫次。”解昌杰直磕得额头都肿起来了,再磕下去立刻就会流血一般,整张脸上涕泗横流,“这是臣家全部资财,只求殿下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厚熜深刻感觉到什么叫权力的威势,什么叫前倨而后恭。 只因有了遗诏命他继承帝位的消息,解昌杰就突然犹如大祸临头、战战兢兢。 但谁让他之前做下了不少错事呢? 明朝的藩王,在开国初年是很有分量的,王府还有自己的护卫军,一般来说也都有三个卫的兵力,人数过万。 建文削藩、靖难之役后,亲王的实力就在不断下降之中。 护卫军自然是没了,如今只有仪卫司,骨干都是锦衣卫中选派出来的。加上京营中淘汰出来的兵丁,总人数也不过数百,好一点的过千。 而王府属官,一开始为首的还都是翰林学士,后来就变成一甲进士,再到如今甚至有以举人作为长史的。 这辈子仕途已然无望,到任后怎么过完这一生? 厚道一点的做个安乐闲职,在地方上多少有个体面,逍遥度日;不厚道的,仗着王府的威势,既为王府敛财作威作福,也中饱私囊。更不厚道的,甚至敢利用手中掌握着的向朝廷奏请事务的权力,回过头来利用皇帝对藩王的警惕敲王府的竹杠。 解昌杰就是那种最不厚道的! 兴王府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之前蒋氏担心儿子孝期结束之后因为宁王叛乱带来的影响不能袭爵,就想趁过年进贺表的机会探一探口风。 而解昌杰就夸大其词,左一句现在朝廷恐怕有进一步削藩、兴王府有除封之危,右一句朝中内臣外臣相斗、需要找座师同乡同科多加打点,从蒋氏和王府库藏中敲诈了不少。 谁知道这孤儿寡母突然天降大运了呢? 解昌杰恐惧又忐忑,浑身发抖。 敲诈过将来的皇帝一家,这补救的办法他想了整整一夜。 如今他眼巴巴地看着朱厚熜,希望能留一条小命,甚至更多…… 坐在上方的朱厚熜此时体会着身份改变带来的第一次直接影响,心头对于皇权的光环与威严有了多一份体悟。 他看了看蒋氏之后就开口说道:“解长史,你是朝廷选任的命官,怎能就这样向王府请罪呢?” 解昌杰肝胆俱裂,毫不犹豫地又重重磕下头去,剧痛之下额头顿时血流不止,悲声号哭着:“臣自知罪该万死,臣是猪油蒙了心,只觉得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却要终老于王府,心有不甘才铸此大错。殿下如今进退两难,正是用人之际,臣虽然品性已难入殿下青眼,只望殿下允臣一心悔过,忠心事君。” 朱厚熜知道他话里有话,不置可否地问道:“小王怎么就进退两难了?” 解昌杰精神一振,知道机会来了。 他顶着流血的额头,诚恳无比地说道:“殿下既有继统不继嗣之意,则后果难料!” 蒋氏果然紧张了起来。 朱厚熜没开口,蒋氏已经担心地问道:“此话怎讲?” 解昌杰侃侃而谈:“陛下大行,权柄操于阁臣。太后若想要孝庙不绝,择一幼子继入大行皇帝之下,既得一王府助力,又能亲养长大,期间更可秉陛下遗谕与阁臣审处大事行垂帘听政之实,岂不是上上之选?” 第8章、怎么争权? 朱厚熜现在对大明之前的历史和礼法已经有所研究了:“但开国以来没有垂帘听政先例,英宗祖母张太后也只是由三杨辅政。” “眼下情形,大明开国以来也只有英宗北狩时可堪比拟,凶险之处不遑多让!陛下只有遗谕,如今遗诏必是内阁阻止太后,妥协之下的结果。”解昌杰殷切地解释着,“杨阁老荐殿下继统,在臣看来实有以殿下制太后之意。而我兴献王一脉人丁不旺,朝中毫无根基,殿下年方十五,如何能压服群臣?到了京城,殿下两头受制,这皇帝难做!” 蒋氏脸色煞白,想着张太后盘踞宫中三十余年,已经想象到那皇宫中的刀影斧声。 就算儿子认了她做母亲,作为名义上唯一的儿子安全是无虞的,但也会天天活在她的脸色下。 有皇帝之名而无皇帝之实,那还不如就做个平平安安的王爷。 王爷还能出府,但做了皇帝又没有实权,进了紫禁城就是坐牢了! 朱厚熜听解昌杰把情形剖析了一下,一个人静静地想着。 现在倒是对嘉靖的“聪明厉害”有了一层新的感悟:既然有嗣君的名分,嘉靖身边又怎么会缺乏智囊? 就算解昌杰这么一个小人,对形势也能有自己的分析判断。 他现在这么卖力,就是想让朱厚熜觉得形势艰难,他解昌杰虽然道德上有瑕疵,但却能派得上用场吧? 想想也对,立朱厚熜为帝的消息不可能一直瞒着那么多天,老秦没说过朱厚照死后有秘不发丧。 只要知道了这个消息,像张锦这样拼命赶来报喜邀功的不知道有多少。 聪明人到处都是,礼法的规定更是人人都知道,偌大一个王府,嘉靖真的到了京城才发现不对劲? 恐怕是王府中真正的骨干和嘉靖早就商议好了。 不争到实权,王府潜邸旧臣的从老之功如何落到实处? 解昌杰看蒋氏与朱厚熜都进入了思考的状态,顿时趁热打铁继续说道:“遗诏已立,殿下奉诏与否,其实已经由不得自己。若殿下不登基,则需废遗诏、另立他人,天下必乱,此太后与阁臣皆不可负之重。朝中文武百官,甚至太后安危,已全系于殿下!” 蒋氏这下是真的害怕了:“王儿不愿继位都不行吗?” “哪有如此简单?”解昌杰苦笑着,“他们的身家性命、权柄名声,可都赌在了新君顺利登基之上。再说,以王府之力,真能与太后、阁臣们联合起来的势力相抗衡吗?如今依他们的意思登基称帝,或可保一时无虞。正因如此,臣昨日才苦心劝告啊!” 他顺带着把昨天的锅甩掉了:让你继嗣,是为了你安危着想,你以为这遗诏可以不接? 立了你,结果搞得要废遗诏、选各方都很难再妥协的新方案,那动乱的可能性指数级上升。 而围绕皇位的动乱,是伴随着性命之危、灭族之祸的。 这些人已经谈好了利益分配,将来的权柄、辅国柱臣的名声,哪里容得上你真不登基? 朱厚熜看着他笑了笑:“依解长史之见,应当怎么做?” 解昌杰看到他的笑容,心里安定了不少:“依臣之见,当蛰伏保身,先奉诏登基。殿下有了大统名分,只需谨小慎微,凡事先请太后与阁臣们审处,如此自无性命之忧。臣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杨阁老是那一科主考,臣愿为殿下从中周旋。” “殿下年方十五,阁臣们却都已年过花甲。以潜邸旧臣为班底,徐徐拔擢,再在朝中选任新进,如此十年后,殿下自然稳如泰山。到时候,不论是追尊先王还是加尊王妃,都可一言而决!当此之时,不继嗣之言断不可提!” 看他侃侃而谈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个智计无双的军师。 朱厚熜点了点头:“解长史的建议我听明白了,卧薪尝胆对吧?你毕竟是王府长史,过几天奉迎团就到了,额头上的伤赶紧去看看吧,到时候还要由你率王府属官招待,可不能失了体面。带来的东西带回去吧,小王袭爵的事情,解长史这不是办成了吗?不必惊惧至此。” 解昌杰大喜,连连磕头,但现在就只做做样子了:“殿下宽仁,臣感佩莫名。袭爵乃太后特恩,臣不敢居功。奉迎团不辞辛劳,殿下也需要有所赏赐,臣敢不效力?” “解长史有心,那我就不再推辞了。”朱厚熜笑着宽慰了他一句,随后又叮嘱道:“昨日议论还请解长史约束一下其他属官。遗诏未至,本不应多议。就如解长史所言,先奉诏登基。” 解昌杰顿时保证,这一下关系到朱厚熜能不能顺利登基,他的威权也将从这种“约束”中建立。 他最终还是留下了那些东西:总计三千两的银票,还有他在安陆州这边已经买下来的八百亩水田的田契。 这才到安陆不满两年呢,他拿出来的必然不是全部。 朱厚熜似乎暗示他只要能办成事可以得些好处,解昌杰岂会不舍得眼前已经薅到手的那些好处?他说来说去,不就是建议朱厚熜以后以他这样的潜邸旧臣为班底,逐步提拔到高位掌握住皇权吗? 说杨廷和是他的座师,他愿意从中周旋,除了同为内阁大臣,他哪里有资格与杨廷和他们周旋? 那时候何止良田八百亩、白银三千两? 等谢昌杰离开后,蒋氏不由得哀戚地问:“王儿,你当真不要娘了?” “怎么会呢母妃?”朱厚熜安慰道,“儿子心里已经有了定计,先等遗诏到了再说吧。” 随后去见周诏的路上,张佐又开口建议:“宫中內官头领们或可倚仗!如今谷公公等人均是大行皇帝信重的,却历来与朝臣不睦。殿下若保他们,必得效死,则宫中安危无忧。” 朱厚熜不置可否,见了周诏之后先说了说解昌杰和张佐的建议。 “不可!”周诏顿时反驳,“重用内臣,殿下纵能争到些许权柄,也会与满朝臣子离心!” 朱厚熜看在眼里,就连王府属官中的周诏也对张佐这样的太监警惕无比。 借住太监的力量上位,和朝臣离心的,那可不就是“昏君”了吗? 文臣与太监这样的近臣,似乎天然就不和。 “殿下。”周诏再次行礼,语重心长地说道,“解昌杰品行卑陋,其言乃书生之见。臣知殿下聪颖勤奋、胸有大志,殿下若真要扛起社稷之重,反需坚守孝道,走一条更加凶险之路!这权若一开始不争,其后便越来越难争!” 朱厚熜是更信任他的,闻言顿时请教:“怎么做?” 周诏郑重行礼:“解昌杰之言,唯‘遗诏不可废’这一条是正理!如何争,臣也没有定计。臣只知殿下若坚守孝道,先提出不愿继嗣,反可凭此与太后、朝臣谈判!只是如此一来,殿下将与太后、朝臣两翼正面为敌,故臣言其更凶险!臣愚钝老迈不堪用,殿下宜尽早去信仲德公,宣来迎护共商大计!” 他说出了袁宗皋的名字,朱厚熜顿时眼睛一亮。 脑子里出现一个已经有些模糊的人脸,袁宗皋从王府离开时,朱厚熜才九岁。 后来他已经成为地方大员,就不方便和兴王见面来往了。 现在袁宗皋已经是三品大员,又有一省按察使的资历,继位之后离内阁的距离比所有人都短。 重要的是,兴献王对他有恩,而袁宗皋的人品,蒋氏、周诏、朱厚熜自己都明白。 “好,我这就给袁师写信。”朱厚熜自然巴不得身边的人越强越好,“我启蒙时,袁师也教过我。有帝师的身份,袁公入阁名正言顺!” 此时解昌杰正做着“洗心革面”、凭从龙之功还朝入阁的美梦,不知道届时见到袁宗皋会不会惊吓、会不会意外。 第9章、挣扎的太监 看到朱厚熜惊喜的样子,周诏却立刻开口劝告:“殿下之聪颖、勤勉,天下少见。自前岁以来,更是日益持重,筹算周全。殿下精研本朝典制数月,似是早有所料,臣叹服。如今臣虽言需争,殿下也不可操之过急。” 朱厚熜笑道:“我不急。” 已经有攻略,眼下又有各种人出谋划策,朱厚熜相信自己能搞清楚那遗诏到底有什么“纰漏”。 周诏凝重道:“仲德公未至,殿下不宜贸然向朝中大臣提出异议。若遗诏命殿下先继嗣再继统,届时便先接了诏,老臣站出来以殿下于先王之孝道为疑虑,先埋一粒种子便可。” 朱厚熜知道他的意思是由他站出来当炮灰,先把争议的种子埋下。 不论如何,两宗只有一个子嗣,这终究是个难题。 虽然知道遗诏表述就是老秦口中的破绽与转机,但现在的周诏毕竟不知道。 朱厚熜有些感动:“周师大恩,我不知何以为报……” 一旦周诏站了出来,朝中那些大佬还不集中攻击周诏? 周诏洒脱地笑了笑:“若臣再年轻十岁,又有进士出身,恐怕会多想想自己。但臣已七十有七,也只能为殿下尽这一份力了。臣也不是没有私心,臣还有儿子嘛。” 周诏已经七十七,他知道自己的人生都快走到尽头了,更别说仕途。 现在这番话,他说得坦然无比。 朱厚熜对他郑重行了一个学生礼:“周师不可妄自菲薄,我还有许多地方要倚仗您。周师忠心,我若得掌大权,必以周师子嗣为肱骨。” “那也得看他们的本事,能用则用吧。殿下现下最需要倚重的,还是仲德公。他有同科,有乡谊,有江西地方及朝中相熟的臣僚。”周诏却摇了摇头,对自己子嗣的将来并不多么挂念,“此外张佐所言宫中大头领,也不是不能用,只是不能一味重用。当此局势,那些人也算是平衡妙手……” 他随后就为朱厚熜分析起谷大用那些人的处境起来。 倚一时臂助,工具般的存在。 阁臣们想杀了他们,太后却需要依靠他们,这其中还关系到朱厚熜在朝臣心目当中的印象…… 总而言之,在周诏看来,宫中的大太监们不是不能用。 但他们本就劣迹斑斑,只能先暂时示之以恩过渡一下,用完之后就迅速祭旗收部分朝臣的心,树立一个不会过分宠信太监的明君形象。 另外那些人如果不除,王府之中更值得信任的张佐、黄锦等人,又怎么样走到內官的顶端? …… 从这一天开始,王府的客人就越来越多了。 杨廷和等人为了要让天下安定,在把江彬等人抓起来后就颁布了天子驾崩的丧讯。一同颁行的遗诏自然也随即遣人前往各地官衙开读,要让各地重臣知道诸事已定,安心办事。 京城中江彬等人被抓起来、京师九门戒严是何等大事? 所以遗诏是必须要颁布的,要不然杨廷和等人意欲何为? 各地重臣在京城皆有耳目,虽然有官方的信息传递通道,但必然还是自己养的私人更不惜马力。 仅慢张锦一天,这个消息就传到了湖广高官的耳中,消息确凿! 湖广左布政使周季凤、湖广巡抚秦金等人,虽然现在不能亲自过来拜见,但都遣了幕僚以问候王府的名义先来送送礼、表表心意。 与此同时,奉迎团一路要经过的地方,都开始了临时整修。 安陆驿馆更是大加修饬,准备迎接来自京城的大佬们。 这段时间里,王府仍旧闭门谢客。 礼一概不收,人一概不见。 三月二十六日,奉迎团终于到达了安陆驿馆。 以周季凤、秦金等人为首,脸上的表情止不住兴奋。 因为宣读遗诏后,朱厚熜就是嗣君。而在宣诏的时候为了表示隆重,奉迎团要率领当地官员一起朝贺一番,这场面叫做小登基。 和天子有关的任何礼仪,都不能寒酸了。 “阁老,大宗伯,招待不周。”周季凤此刻在驿馆中满面春风又带着讨好,“诸公一路辛劳,可还有需要准备的,但请吩咐!” 梁储缓缓地摆了摆手:“国丧期间,都本分一些把。饮宴不要安排,今天大家都好好歇一歇,明日之事要紧。” “是……”。 话虽如此,驿馆之中还是热闹非凡。 当地官员难得有跟这么多朝堂大佬打交道的机会,现在新君竟是藩王之子,朝中大政后面都要仰仗内阁来处理。 周季凤等人能当面拍一拍梁储等人的马屁,又知道正德年间朝堂中的某些人肯定是要下来了,那不就多了很多机会? 串门拜访、叙旧攀交,梁储等人显得疲惫但又不能摆架子。 天子登基后,可想而知会对湖广当地的官员更感亲近一些。毕竟之前的数年里,他们或多或少都与王府打过交道。 而这种应酬之中,梁储他们很快就发现奉迎团之中有一个人不见了。 “谷大用竟敢私下前去谒见?”毛澄顿时又怒又喜。 “亲自前去,也是用心良苦了。” 说话的是定国公徐光祚,一行人中论品级他最高,当面宣诏的人会是他。 张太后的弟弟张鹤龄眼神闪烁,礼部尚书毛澄却闻言只是冷笑着:“之前张锦是要去宣旨,但听闻在驿馆中已住了四日,足不出户,还算知道轻重。谷大用私下谒见,老夫这就先参他一本!” “遗诏已经颁行天下,只怕王府中也正不安啊。”定国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功是过,全看天子之意。一旦简在帝心,大宗伯这道弹章又能有几分用处?” 礼部尚书之位,按古时九卿雅名,也有称其为大宗伯的。 毛澄淡淡地说道:“他去了也好,看看王府属官懂不懂得分寸礼仪吧。” 身为礼部尚书的他这样一说,其他人也就不再多嘴了。 梁储在一旁看着,却只是微微一笑。 谷大用是以通知王府明日迎诏的名义去的。 但去通知王府迎诏,奉迎团这边应该只是派个小臣,哪里用得着他这个掌事大太监? 张锦已经见过未来天子了,韦霖胆子没那么大。 谷大用这是赌。 虽然遗诏已经确定,但此刻的未来天子毕竟还只是藩王。 私下与内宫大太监相见,这种行为放在平日里可是大罪。 眼下大太监中权柄最重的三人,他们也都自知属于“八虎”遗毒,深受朝臣忌惮甚至怨恨。 魏彬在天子驾崩之夜向太后和内阁两头示好,谷大用现在又亲自去嗣君面前摇尾乞怜,垂死挣扎而已。 徐光祚虽然说谷大用一旦简在帝心了就会没事,梁储可不会真当徐光祚傻。 就算新君登基了,十五岁的少年,真能在大事上做主吗?徐光祚只是巴不得文臣和内臣之间的火快点烧起来,那样的话就连太后也不免自危。 到时候,这些已经远不如开国时期的勋戚们,说不定能借着这次皇位继承的特殊情况重新被帝后一脉倚重,获得重新崛起的机会。 徐光祚可不会因为内阁建议他加入奉迎团就领情:勋爵必定要出一个人,勋爵之中,哪一家比定国公更有资格? 宣诏前夜,谷大用只身前往王府,这回不知道又要砸出多大的水花。 第10章、时也,命也! 谷大用此刻正在王府南部的客房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江彬已经完了。 当初选边军进京操练团练营,江彬是统兵武将,而他谷大用就是监军太监。 杨廷和他们磨刀霍霍,暂时留着谷大用、张永、魏彬等人,也只不过是为了安太后的心。 但新皇登基后,这柄屠刀随时会落下来。新皇要用新人,杨廷和他们要利用新人不能很快掌控住内臣旧有势力的时间差,让文臣势力进一步膨胀。 这些事情谷大用其实已经不在乎了,现在他只想着保命。 承运殿中,解昌杰一脸忠诚:“殿下,万万不能见!现在殿下还是藩王的身份,如果见了谷大用,那就犯了大错啊!” “解长史所言有礼。”朱厚熜似乎接受了劝告,实则本来也没打算见,而是笑着对他说,“不过谷公公毕竟是来奉迎我入京继位了,一路舟车劳顿甚为辛苦。我虽然不见,但王府不能失了礼数,就由解长史代为招待,请谷公公先歇息一晚吧。” 解昌杰喜上心头,领命去了。 等他离开后,周诏有点古怪地看着朱厚熜:“谷大用必定是有所求才大胆前来私下谒见,殿下让解长史去负责招待他……那还是王府内外沟通啊。” “难道轰走?”朱厚熜不以为意,“我没见他就够了。” 周诏其实是觉得,解昌杰恐怕会收谷大用的礼吧?你是不是在给解昌杰下套? 到时候真有人拿王府留下了谷大用说事,把解昌杰甩出去,这个人一直被朱厚熜不喜、不信任,又哪里谈得上他代表朱厚熜与谷大用商议什么? 奉迎团中心思各异地为明天的宣读遗诏准备着,谷大用留在了王府的消息亥时传回了驿馆。 得到了消息的毛澄顿时去拜会梁储:“殿下真的见了谷大用!” 他眼中杀意涌现:“好个谷大用!好个不安分的王府属官!” 只怕还有一句,只是不方便说出口:好个不安分的嗣君…… 梁储淡定地摆摆手:“他既然去了,无非多留一桩罪责而已,宪清急什么?时辰不早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阁老,万一谷大用搬弄是非……” “有什么是非好搬弄?”梁储不以为意,“无非是看准嗣君可用之人少,想提前表忠心罢了。殿下纵然一时受蒙蔽,见到他们累累罪状自会远离小人。” 两人心目中对于谷大用的不满又添上一笔,而此刻招待谷大用吃完了饭、闲聊结束的解昌杰刚把谷大用送回客房。 “谷公公,我知道你来是想做什么,但你真不应该来,殿下也不能见你。”解昌杰看到权势滔天的大太监在自己面前竟有些点头哈腰,在一些醉意带来的飘飘然里矜傲地说道,“我在王府多年,深知殿下宽仁。现在殿下需要的是人,既忠心又能办事的人!” “解公说得是!” 谷大用过去力量只用来盯着京城那些真正的大佬,对王府之中哪里知道得那么细? 眼下朱厚熜要继位了,王府属官中以解昌杰为尊,在谷大用看来是迟早会入阁的。 他毫不犹豫地就从袖中抽出了一叠纸递过去:“解公提点感激不尽,一点小心意还请笑纳。我们内臣唯皇帝马首是瞻,解公是从龙功臣,以后还需多多亲近。” “谷公公?这如何使得?”解昌杰一脸正气的模样,“谷公公未免小看我了!” 谷大用挺卑微地点着头:“解公一定不要推辞!解公也已离京多年,朝中情势、有些重臣的功过,我们麾下那些孩子们都注意着。王府职俸清寡,解公肩负着为王府众臣站稳脚跟的重任,入京之后多有用钱之处,这也是我们一同为殿下效力的本分啊!” 解昌杰一听就明白了。 要想上去,就得有人挪窝。锦衣卫和东厂的人,手里不知道有多少重臣的黑料。将他们弹劾下来,却需要文臣出手最为合适。 另外,到了京城,他解昌杰是王府属官之首,收服人心自成派系,都是需要花钱的。 他笑了起来:“谷公公想得周全,这番忠心我自会禀明殿下。” “解公万勿推辞!这都是为了主子!” 这一次,谷大用再递过去之后,解昌杰就笑纳了下来,随后就请他安歇。 回到自己房中之后打开来一看,解昌杰更开心了。 白银一万两,另外还有京城的三间铺子,一大一小两处宅子。 想到明天遗诏宣读完之后的日子,解昌杰憧憬不已,只觉得美好的日子正在向他招手。 再见到杨廷和之时,应该连他也不得不对自己另有一番敬重吧? 时也命也! …… 王府重明门外,朱厚熜站在最前头,解昌杰等王府属官都站在身后。 一大早,安陆州及武昌府那边调来的衙差就清了道。现在从安陆驿馆到兴王府的一路,都有人看守着。 按规矩,朱厚熜要到王府之外迎诏。 临近中午,奉迎团的仪仗终于到了。 梁储等人早已在数里之外下了地,一同步行过来。 到了王府门前,梁储等人看着已经脱下斩衰麻衣、器宇轩昂的朱厚熜,第一个感觉是他的沉稳。 眼神不是少年人难免会飘忽不定的那种惊怯,反而是在很有目的性地打量众人。 那种感觉,是审视。 朱厚熜确实是在审视这些大人物。 国公爷、阁老、一部尚书……这些人身着的冠服在湖广一地极为耀眼,现在湖广布政使、巡抚等官员都只能陪行在后方。 朱厚熜心底很警惕,梁储等人确实很有气场,远远不是往日王府中轻佻的解昌杰等人可比。 现在梁储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朱厚熜身上,他觉得这些人也在观察自己。 但朱厚熜只关心遗诏究竟怎么说的。 按规矩,朱厚熜已经是亲王,位在众人之上,何况还有嗣君的身份? 梁储等人快步走到跟前之后,就先拜见朱厚熜。 一番门口的客套,朱厚熜全按照周诏教的来应对。 梁储等人更加感觉到朱厚熜的沉稳,不像是只有十五岁的少年。 这份镇定功夫,可不是寻常人能比。 遗诏虽然没有正式宣告,但这么大的阵势再加上之前已经流传过来的消息,他能不清楚等待他的是皇位? 皇位啊!眼神中竟没有惊喜! 不久之后,这么多人就都到了承运殿中。 七开间的大殿里,湖广当地官员与王府属官们站得满满当当。 等朱厚熜在白玉石丹陛上的王座上坐好,再接受了一次众人的正式拜见后,负责宣诏的徐光祚拿出了遗诏,高高举起之后肃声朗道:“大行皇帝遗诏!” 朱厚熜又重新站了起来走到丹陛之下面北而跪。 徐光祚双手打开遗诏,一字一字地宣读起来: 【朕以菲薄,绍承祖宗丕业,十有七年矣。图治虽勤,化理未洽。深惟先帝付托,今忽遘疾弥留,殆弗能兴。夫死生常理,古今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吾虽弃世,亦复奚憾焉? 【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聪明仁孝,德器夙成,伦序当立。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寿皇太后,与内外文武群臣合谋同辞,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 【内外文武群臣,其协心辅理,凡一应事务,率依祖宗旧制,用副予志。嗣君未到京之日,凡有重大紧急事情,该衙门具本暂且奏知皇太后……】 他一念完,殿中首先就是一片哭声。 闻丧之日,先哭三天。 随后以一天代替一月,着丧服二十七日。 天子是君父,这是国丧。 朱厚熜来了这时代,该演的戏还得演。 奉迎团中人、湖广百官,也都在衣着上有服丧表现。 “臣叩请殿下节哀,以社稷为重!”徐光祚赶紧请朱厚熜站起来,绕到他南面跪了下来高举遗诏,“臣徐光祚,叩请殿下接遗诏,受百官朝贺!” 这不是登基,但接了遗诏之后,就已是嗣君。 朱厚熜的眼睛还因为袖子上做的手脚而不适,现在红着眼睛看着满脸热忱的徐光祚。 “臣崔元,叩请殿下接遗诏、掌金符,受百官朝贺!”崔元与徐光祚跪在一起,他手中高举着的,是金符。 “臣梁储,叩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接遗诏、掌金符、受百官朝贺!” “臣张鹤龄……” “臣毛澄……” 朱厚熜面前,终于安静下来。 根据去年底的呈奏,当前的公开数字中,大明有939万9979户,6060万6220人口。 老秦做过的一个令朱厚熜印象很深刻的对比: 公元1521年,麦哲伦在全球首次环球航海中到达了菲律宾。他死后,其他船员回到欧洲讲述了香料群岛的故事。 这一年,美洲的阿兹特克文明被西班牙覆灭。多年后,那片土地上诞生出一个制霸全球的国家。 而同样在这一年,东方的一个亲王儿子被从天而降的皇位砸中。后来,他禁了海,修起仙。 现在,历史被活生生地托付到了朱厚熜面前,等候他每一个注定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决定。 时也,命也! 第11章、给奉迎团的赏赐 人群之中,周诏微微抬头,想示意一下朱厚熜遗诏没有任何问题,比想象当中好多了。 但他发现,朱厚熜并没有在等待他的提示。 现在朱厚熜看着面前的遗诏和金符,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庄重肃穆,而且隐隐带着些神圣的感觉。 朱厚熜没说话,其他人就依旧跪着。 压抑的气氛也在滋生着威严。 “予抱痛方殷。”朱厚熜终于缓缓地开了口,第一句就说自己本来在孝期,“遽闻皇兄大行,不胜哀痛。既有遗诏,宗社之事不敢固拒。” 一字一字地念出来,他伸出双手取下了遗诏,又将那枚金符拿在了手中。 众人抬头间,就见他已一手握着遗诏,一手托着金符缓缓走向王座。 转身之后他坐了下来,其他人立刻先行起参拜皇帝的大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着殿中的山呼万岁,朱厚熜用力捏了一下手中的金符。 从此刻开始,虽还未正式登基,但他就算是大明天子了。 心中有激动,但刻在灵魂中的某些东西也在他心头滋生起沉甸甸的责任。 “殿下。”参拜过之后,梁储暂未改口,第一个上前说道,“迎护官军不日就将抵达,进京继位的行期,王府随侍人员,还需尽快确定。” …… 小登基结束了,接下来的事就没有湖广本地官员参与的份。 王府之中,张佐去张罗安排中午的赐宴了。梁储他们虽然要确定哪天能出发、王府这边哪些人一起进京,但那毕竟不急于一时。 朱厚熜要去祭告家庙,这合情合理。 解昌杰被朱厚熜安排着先招待众人,周诏也在那边陪同。 拿着遗诏的朱厚熜已经心理有了数:早就留意遗诏中的措辞,朱厚熜一听就知道了关键在哪里。 黄锦陪在一旁,从承运殿北门出来,正前方就是卿云宫,再往北去是王府内宫。 而家庙隆庆殿位于承运殿的东北部,朱厚熜到了家庙之中后,默默跪拜一番之后就拿出了遗诏仔细再看一遍。 关键信息就是几个词:兴献王长子,兄终弟及,嗣皇帝位。 没有明确提到继嗣给孝宗皇帝的话。 朱厚熜在家庙中祭告完父亲之后,出门时蒋氏和王氏,还有朱清沅、朱清怡两姐妹都等在了那里。 作为王妃,蒋氏当然也能进家庙。但今天这么大的事,亲儿子进去祭告更为正式。 朱厚熜看到她们就笑了笑:“去纯一殿吧。” 他之前还只是王世子,本来是在王府东北方的世子府居住。父亲去世后,他就搬进了纯一殿。这里原来是兴献王的旧书房,也算他在王府中的一个住处,朱厚熜图这里书多,方便。 到了纯一殿的正堂中坐下后,王氏显得畏畏缩缩,朱清沅两姐妹更多的是兴奋,只有蒋氏问:“遗诏……怎么样?” “黄锦,先去请周纪善来,再让解长史和张奉正把奉迎团诸位请到我寝宫这边先叙,等会正席就摆在这边。对了,还有陆典仗。” 黄锦闻言就懂了意思,机灵地跑出去。 朱厚熜这才对蒋氏说道:“喏,遗诏就在这里。” 他随意地递了过去,蒋氏却感觉很烫手一般不敢接:“你告诉母亲就是!” 朱厚熜斟酌了一下:“皇兄命我以兴献王之子嗣皇帝位,母妃,并没有明确提起继嗣之事。既然如此,虽然必定还会有争执,但儿子已经有了大位名分。” 蒋氏喜上眉梢:“真这么说的?” 朱厚熜笑着点了点头:“应该过几天就要启程了,儿子要先去京城,登基安顿好之后再遣人迎母妃进京。母妃,随侍入京的人当中,您还得帮儿子挑一批得力的女使。到了宫中衣食住行,儿子都得先用身边人才是。” 纷争自然会有,但那就不必让蒋氏她先担心了。 朱厚熜也不准备现在就发难。 “那当然!那当然!”蒋氏连连点头,随后又问,“王儿,那现在……清沅和清怡是不是就成了公主?” 四只期待又激动的眼睛都看着他,朱厚熜含笑点头:“当然是了,所以姐姐,你的婚事不用着急了。放心,我不会为了笼络什么人就选个你不喜欢的做你驸马。清怡还小,不着急。” 朱清沅顿时羞得脸通红。 郡主的仪宾基本上都是在当地选,但公主的驸马那可就不一样了。 功臣之后、世家之子,令人想象的空间自然大了很多。 怀春少女就这样在喜悦中被蒋氏拉着先告辞回到内宫,朱厚照这才坐在那等人。 先到的是周诏,他正要开口,朱厚熜就说道:“周师不必先站出来了。遗诏中说得分明,我是以兴献王之子嗣皇帝位。既然接了遗诏就是名正言顺,争议之处不急于此刻,到了京郊再说!” 周诏欣慰地点了点头:“殿下果然也瞧出来了,臣正要提醒殿下。” “我身份既已不同,周师就代我迎一迎,到我书房中去。” 听到纯一殿外已经响起的小碎步声音,朱厚熜知道这是承奉司下其他小太监的脚步声,他们得先过来伺候、布置了。 朱厚熜的书房位于纯一殿的东侧,在原先的基础上又有扩大,就像一个小图书馆一般。 他并没有用书架或者博古架隔断开,宽敞的厅堂中铺着地毯,有时候看书累了还有地方能做个俯卧撑什么的。 这一年多以来,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让黄锦帮他搜罗各种所需要的书。 典膳所的一个小太监到了书房中就恭敬地问:“陛下,是在这里问政吗?赐座不知要准备多少……” 朱厚熜听得笑起来:“别乱了规矩,我还没登基呢,还是叫殿下。不用设座,就站着说说话,偏厅里备好茶就行,十多个人坐这里干什么?挤得慌。” “……殿下恕罪。”小太监战战兢兢的。 朱厚熜微笑着摆摆手,身边人兴奋那是很正常的。 这是真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虽然原本亲王麾下的级别也不算低。 朱厚熜站在了自己的书桌前,开始收拾着,主要是把自己常用的笔收起来。 没过多久,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朱厚熜转身一看,当先走在前头的是梁储,陪在一旁笑着引路的是解昌杰。 “这是殿下的书斋?”梁储有些奇异地看着这如同大厅一般的房间和靠墙摆得满满的书架。 “先王常在此斋居,传到我手上之后,格局动了一番。” 此时此刻,不论朱厚熜说什么,他们这些对朱厚熜不甚了解的人是肯定会多想一点的。 这个传字,似乎意有所指。 “一路舟车劳顿,接下来可以先在王府歇息几天了。”朱厚熜转过身去面向书桌,“王府也没什么好物件,你们的迎立之功,我记在心里。如今就要离开了,一直用的一些东西带上好像也没必要,希望大家不要嫌弃。” “……殿下言重了,臣等分内之事不敢言功,更不敢受赏。”梁储看到书房中没座椅,还以为嗣君要跟他们摆摆谱,没想到却是赏东西。 朱厚熜却已经拿了一个青花龙纹笔架走到徐光祚面前:“国公家世代为大明柱石,有这笔架托着,我朱家的朱笔才踏实。” “……臣,谢殿下厚赏,愧不敢当。”虽只是一个青花瓷笔架,但徐光祚听了这话却非常感动,踏实。 朱厚熜对他笑了笑,又回到书桌前拿起一个刻花红漆的竹臂搁,走到崔元面前:“尚公主,就像是这垫于腕下的臂搁,让朱家为女儿省了不少心力。驸马辛苦了,姑姑可还好?” “……劳殿下记挂,长公主一切安好,还托臣向殿下问安。”崔元手持金符,他驸马的地位也仅次于侯爵、高于伯爵,是超品待遇。 于是张鹤龄就看着回到书桌前的朱厚熜了。 接下来是他,还是梁储? 没想到朱厚熜却对谷大用、张锦、韦霖招了招手。 张鹤龄和梁储、毛澄登时眼神微变。 第12章、天子初印象 谷大用、张锦、韦霖只听朱厚熜在那边说道:“三位公公就一并过来取一下吧,我也不好拿。” “奴婢们不敢……”谷大用心中狂喜,还是先弯了弯腰推辞了一下。 “有什么不敢的?”朱厚熜笑了笑,“张公公当日来去匆匆,谷公公昨晚过来我也没见,等入宫之后宫里还有不少事要问你们。再说了,一边是国戚皇亲,一边是朝堂忠臣。你们不想夹在中间,想像阁老一样压轴?” 听他这样说,梁储嘴角倒是露出微笑来,只有张鹤龄的神情尴尬,很不自在。 谷大用连连说道:“殿下妙语,奴才愧领了。” “一方砚台,一锭墨,一件笔洗,脏活累活都是你们做,有时候还需要洗扫干净,这三样适合你们。” 一旁的解昌杰微微张了张嘴。文房四宝中的笔墨纸砚里,纸除非是极贵重的,或者一次送不少才行。现在墨和砚都送出去了,那根笔呢? 朱厚熜这才又拿了一个黑底刻花诗筒走到了张鹤龄面前:“白乐天有诗云:忙多对酒杯,兴少阅诗筒。古时诗人间常把诗文放在诗筒当中来往相送,以为交际。寿宁侯是太后亲弟,以后要常来往。” 梁储和毛澄眼眸中再现深意,但此刻张鹤龄却只听到其中的忙多对酒杯和常来往,至于这诗筒适不适合他倒没深想。 朱厚熜这才又回到了书桌旁,拿起了自己常用的檀木镇纸双手拿着走到了毛澄面前:“大宗伯执掌礼部,我桌上之物,这镇纸恰似大宗伯。无规矩不成方圆,纸不平不便落笔。” 毛澄笑了起来:“臣谢殿下赏。” 只剩下梁储了,只见朱厚熜打开了桌子上的一个印盒,从里面拿出一方小小玉章出来,看了一下之后又放了回去盖好,表情古怪地走到梁储面前:“我这两年喜欢用的这枚印,今日之后也就不能用了。阁老,就把这枚银章赠给阁老吧。” 这些人里,毛澄顿时心头剧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熜。 而梁储也严肃不已:“殿下,这印章,臣不能受!” 朱厚熜又笑了起来:“只是一枚闲章,上刻‘再借五百’四字,又不是银章,阁老顾虑什么?” 听他点破,梁储顿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殿下既知银章,当知殿下不论以何闲章赏臣,终会引起非议。” “其余配得上阁老的,可就只有我用的笔了。” 梁储露出一丝苦笑:“殿下这是为难臣了……‘再借五百’四字何解?” “……《逍遥游》中有言,楚之南冥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父王薨后,想起子欲养而亲不待,悲痛之余曾有过向天再借五百年的妄念,于是刻了这枚闲章,孝期内用着。” 书房中众人一时都露出些哀戚之意,也不知道是因为朱厚熜提起了死去的兴献王,还是因为他们年纪也都不小了。 “殿下孝心令臣动容……”梁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行了一礼,“此乃殿下寄托孝心哀思情意深重之物,臣就更不敢受了。” 朱厚熜却还了一礼:“实在不行就当一个约定,阁老要是什么时候囊中羞涩,凭此印章可以向我借五百两银子救救急如何?” 梁储目瞪口呆,书房中其他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这个玩笑一时冲淡了印章的特别意义,梁储只能啼笑皆非又很是感动地收下了。 他不信今天这些各有一番说辞的赏赐没有深刻用心。 “都是我用过的,不贵重却是一份心意,辛苦大家日夜兼程一路赶来了。先去偏厅坐一坐吧,喝杯茶说说话再入席。” 解昌杰跟在后面心里有些佩服,没想到殿下是拿自己用过的文房四宝及其他文具赠给奉迎团中的这几位。 确实都不贵重,但这却是殿下亲手用过的,其中该有何等气运? 这份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这些王府属官却没这个福分拿到了。 还有那么印章……解昌杰好歹是同进士出身,对于本朝典故还是知道一些的。 仁宗皇帝曾给蹇义、杨士奇、杨荣、金幼孜、夏原吉五位重臣每人一枚银章,对加盖了银章的奏疏,仁宗皇帝表示“朕有过举,卿但具奏来,以此识之,朕不难于从善”。 这话说直白点就是:如果我有错,你们盖章来劝我,我一定听。 奉迎团中的诸位,其他人都是迎立之功,但梁储作为选立朱厚熜时在场的内阁大臣,那可是“拥立之功”,非同寻常。 殿下这是既对他另加尊崇,同时也暗示自己会做仁宗那样勤勉、宽仁的皇帝吗? 周诏看得也服了,朱厚熜送这些礼给不同的人、每个人不同的说辞,大多都适合身份,还各有深意,显然提前做过功课。 譬如谷大用等人,朱厚熜的话不好听一些,但给他们中两人的都是文房四宝之物。排在张鹤龄前面,明显有更亲近的暗示。 只有送给张鹤龄的,是暗示给梁储他们看吧?诗筒中无诗,那不就是暗喻张鹤龄肚子里没货吗?再把张鹤龄排在三个内臣之后,嘴上说着常来往,但疏远之意明显。 文臣们非常不喜欢张鹤龄仗着张太后作威作福了两朝,对朱厚熜的这种暗示应该很高兴。 经过这一下宣召后私下的赏赐,奉迎团诸人对朱厚熜有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 聪明、得体、随和……好感度很快就拉起来了。 再加上他马上就是皇帝,一时让毛澄和梁储十分感慨:杨廷和没有选错人啊。 接下来再讨论王府随侍入京的人,这些当然可以只由朱厚熜决定就好,奉迎团那边是要知道有多少人好安排。 但是朱厚熜却忽然向梁储提出来:“梁阁老,我的启蒙老师、原来的王府右长史袁宗皋仲德公,现任江西按察使,不知能否调来与我一同入京?” 这话一说出口,解昌杰不由得脸色突变。 而梁储和毛澄只是互望一眼,就都笑着说道:“江西不远,既然殿下顾念忠臣之功,臣可作主先去信江西,让仲德公早日过来。至于铨选手续,臣再上一个奏本,荐举仲德公入朝吧。”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朱厚熜第一次对官员选任发出意见,尽管是以嗣君的身份、以建议的方式提出来的。 但在众人看来,潜邸旧臣齐齐青云直上必然是早晚之间。既然如此,何必在这样的小事上去让嗣君不满呢? 何况他还刚刚给立下迎立之功的众人赏赐了旧物。 坐在这偏厅里的人,只有解昌杰一个人心里不安陡生:袁宗皋要是过来了,王府属官以何人为首? 第13章、礼部什么意思?(求收藏) 从三月二十七日接诏,一眨眼一个月都快过去了。 四月一日祭奠兴献王,四月二日辞别蒋王妃,嗣君行驾在四月二十一到达了京城西南方约七八十余里处的良乡县。 朱厚熜此刻就坐在以象牙装饰的大马车中,这是亲王仪仗中远途出行的座驾,名曰象辂。 奉迎团轻车简从,自然没有拖着全副仪仗过来。 象辂总体高度有一丈一尺六寸,宽度有七尺九寸,长度更是将近两丈。 车上的车厢空间,长、高大概都只在一米六左右,宽度则是一米三左右。 车厢内红漆木板,红花毯、红锦褥席、红罗帷幔、织金绮靠坐褥处处显着尊贵,喜气十足。 车厢前方,陆松居左承担御者驾车的职责,他右手边充当骖乘的竟是陆炳。 现在陆炳手里拿着一柄刀像模像样地警卫在那里,小红脸绷得极为严肃。 幼崽陆炳第一回出远门,一路上又是兴奋又是骄傲。 作为嗣君骖乘,那是何等荣耀? 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锦衣卫舍人”的身份,就是锦衣卫中的预备军官。 这时朱厚熜对他陆家的殊恩,一路上谁都知道了陆炳是朱厚熜的乳兄弟。如今既然迎护军前后两翼都护卫得妥妥当当,这“骖乘”居然给了这么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来做。 “殿下,前面就是良乡县城了。”黄锦走到了象辂旁边出声提醒。 车行并不快,与人行走的正常速度相当。 朱厚熜在象辂中掀起了车帘,好奇的目光向外望去。 身后不远处的崔元也骑在马上靠过来了一点介绍着:“京城有两大门户,一是水路之口通州,另外就是这陆路之喉良乡。殿下,到了此处,明日便可入宫了。” 崔元现年已经43岁,在目前朱厚熜接触到的人里可谓是第一帅。 记得老秦曾经侃过,说朱元璋为了防范外戚干政的风险对将来的子孙做了硬性规定:不论是皇子还是宫女,婚姻大事都选择民间良家而不是功勋、重臣之后。 除了开国初期为了稳固政权不得不联姻一二,从永乐朝朱棣为自己最小的妹妹选了个大帅哥之后,选择驸马都尉的硬性标准就是要帅。 崔元不仅帅,而且文化素养不低。 朱厚熜听到他介绍就笑着点头:“辛苦崔驸马了。听袁师说,崔驸马贤名远播、敏慧有谋,我一路也感触颇深。囿于祖训,崔驸马是不得入朝为官了,但迎立之功,我会记在心里的。” “臣不敢称功。”崔元在马上行了行礼,“办好差遣是臣的本分。” “听说令弟崔允的学问也很了不得,现在仍在潜心准备后年的会试吧?” 崔元登时心头一动,低头称是。 朱厚熜只笑了笑:“希望这次能够金榜题名。” “殿下厚望,臣……一定多多训勉舍弟。” 嗣君是从哪里关注到自己弟弟正在备考下一科会试的?崔元再听不出来朱厚熜口中的意思就愧对他聪明的名声了。 朱厚熜又说道:“登基之后,回头还有事想劳烦驸马。我母妃和姐妹,届时便拜托驸马再跑一趟奉迎入京了。” “殿下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朱厚熜点了点头看着前方渐渐清晰的县城轮廓:“终于到了!” …… 良乡这个地方挺有名,在大明朝的历史上就有一件大事。 据说仁宗朱高炽驾崩时,朱瞻基还在南京。他二叔汉王朱高煦在一路上布置了天罗地网准备拦截,但朱瞻基却忽然闪现到了良乡接了遗诏,登基成为宣德皇帝。 如今朱厚熜也是奉了遗诏到良乡,要在某些方面阻拦他的人也到了。 三千人的迎护官军驻扎在城外,王府随员数十人都住在城北的西察院里,这是顺天府巡按御史之一的驻节之所。 当迎护军簇拥着嗣君行驾浩浩荡荡地经过时,良乡县城中的老百姓们都轰动了。 新的天子即将登基,良乡知县把场面搞得不小。 坐在象辂中从窗帘缝隙中看着外面跪伏街道两侧的老百姓,朱厚熜的神色挺感慨。 朱厚熜不知道这一路上各地征调了多少民夫,既为了保障他安稳进京、也让他感受到治下官员百姓的效忠与臣服。 历来皇帝出巡总有人劝阻,除了有很多事不方便、会搞得地方上鸡飞狗跳之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费钱。 一路经过各地,道路都提前平整好、清扫过。 现在正是春耕农忙时间,朱厚熜也不清楚自己这沿途一路有惊扰多少老百姓。 停留在每个地方时,中午、晚上都会有当地的官员过来驿馆或者驻地拜见。 朱厚熜也会见一见,但到了后面人就有点麻木了:那么多人仓促一面,又能记得住几个? 心里想着这些,车队终于到了今晚落脚的地方。 刚活动了一下身体,梁储和毛澄等人就到了这临时住处、谓之行殿的地方。 “殿下,礼部员外郎杨应奎前来呈禀明日入城仪注。” 员外郎是从五品的官员。 目前在礼部,毛澄是老大,正二品。其下有左右两个侍郎,其余则是具体办事职司的郎中、员外郎、主事。 毛澄对朱厚熜恭敬地说道:“明日殿下入城,礼部上下都在做着准备。臣当日仓促出京,殿下入城入宫及登基诸仪都是礼部属官们在这段时间拟就的。杨应奎领差前来,不知殿下是否见一见?” 有毛澄这个礼部老大在这里,送公文的人自然是先交给毛澄。 朱厚熜微笑着点了点头。 能有份在京城百官中第一个出城几十里的自然也不简单,这也算次一级的迎立之功了。 毛澄既然提起来,想必是他的心腹。 朱厚熜见到了这个杨应奎,问了一下知道是正德六年的进士。25岁中的进士,如今35岁,正是事业上升的黄金时期。从五品的六部职位,前途一片光明。 “城中,宫里都已准备好了?”朱厚熜笑着问,“杨员外,把仪注先给我看看吧。” 毛澄含笑点头,让他亲手交给嗣君,就是在嗣君面前提携他一下。有了印象,后面提拔起来就更快了些。 这回有了迎立之功,距离入阁仅仅一步之遥的毛澄已经在畅想着之后了。 把新君的登基大典风风光光的操办好了,随后还有正德皇帝议庙号谥号、丧仪,这么多功劳、苦劳下来,该入阁了吧? 毛澄正在愉悦地心情中,就听朱厚熜疑惑又奇怪地问了一句:“怎么是让我从东安门入宫,在文华殿接受上笺劝进?这不是皇太子登基的礼仪吗?” “殿下……有何不妥?”毛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人群之中,解昌杰顿时心中一突:不是说好了,先顺利登基、“卧薪尝胆”吗? 这么多天约束王府属官忘记当天关于继嗣、继统的争执,那是为了什么? 他不由得看了看朱厚熜,又看了看早已汇合过来的袁宗皋。 这老家伙面色镇定地正看着毛澄与梁储。 解昌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殿下终究是信不过我……他们明明已经串通好了! 朱厚熜收起了笑脸。 这一路上,他随和、好学、谦虚,与梁储等人在那次赏赐过“御用旧物”之后就越来越融洽。 现在他这样突然阴沉起脸来,那种年轻晚辈谦逊有礼的感觉消失了。 梁储和毛澄不自禁想到见他第一面时的感觉:一种异常的、超乎年龄的镇定。 少年人的眼神,他们不知道见过多少。 一路这么大张旗鼓地到了京郊,城中已经在为他明天入宫登基的大礼做着准备了,朱厚熜终于拿到可以借题发挥的东西。 他随意晃了晃手中的仪注,声音透露着压抑中的不解与愤怒:“遗诏是让我过来继承皇帝位,不是让我来做皇子的。梁阁老,毛尚书,礼部把我当做皇太子,是什么意思?” 刚才还在高兴不已的杨应奎,忽然浑身上下冰凉凉的。 出大事了! 第14章、图穷匕见 天子登基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只是礼部的意思? 梁储和谷大用是选立之夜的亲历者,他们现在都沉默了起来。 “殿下何出此言?”毛澄却不得不正面回应,“遗诏上明明白白……” “遗诏中写得明明白白,孤乃兴献王长子!”朱厚熜的情绪似乎却被他点燃了,怒气勃勃地说道,“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伦序当立。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 朱厚熜复述了一遍遗诏内容,甚至自称都改成了孤:“大宗伯,孤若以皇太子礼登基,是何人之子?” 梁储看到毛澄目瞪口呆的样子,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有这个礼部尚书在,梁储一直并没有过多琢磨这次帝位传承的细节问题。 从习惯的认识里,皇位传承和血脉就是不可分割的。要继位,必定得继嗣,这是天经地义。 纵然都知道兴献王如今只剩下一个独子,但历史上也有类似的典故,同样可以再从宗室中选一人过继到兴献王名下。 而从宣诏到现在,兴王府上下也并没有表达过对这个问题的疑问。在他们看来这也很自然,谁会拒绝皇位呢? 谁能想到,嗣君竟是这样看待遗诏的呢? 梁储直面这个冲突之后,终于意识到遗诏中的纰漏:没有多写上一句话,明确继嗣再继统! 毛澄短暂懵圈之后,情绪陡然激烈地来:“殿下!大位传承若非父子相继,便只能兄终弟及!不继嗣,天子法统从何而来?殿下要置祖训于何处?” 朱厚熜摇了摇头:“孤奉皇兄遗诏入京,遗诏便是孤继位之法统!既要孤入嗣孝庙为子再继大统,何不及早言明?孤乃兴献王长子、独子,不能尽全孝提前释服在先,如今竟又要见利忘义弃生身父母奉祀他人?卿等欲令天下人如何议论孤?” 连串反问,朱厚熜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也尽量用称呼和言辞来强化自己的态度。 解昌杰浑身发抖,全完了……这还没入城呢,怎么就先冲突起来了? “孝有大小,殿下是兴献王之子,更是太祖之后!”毛澄唾沫都喷了出来,“如今身系江山社稷,焉能因小失大?孝庙绝嗣……” “孝庙绝嗣了?”朱厚熜再次冷冷打断,“那大行皇帝又是何人之子?” 毛澄顿时噎住了。 弘治皇帝确实不算绝嗣,他有个儿子;但这个儿子现在无子而崩,真要抠字眼,绝嗣的是他朱厚照。 “……殿……殿下。”解昌杰忐忑咬牙地站了出来,“眼下还是先登基为妥,国不可一日无君。若在此事上争执不休,天下可就乱了,江山社稷为重啊……” 说罢就一派为朱厚熜考虑的架势,对着梁储等人说道:“阁老,大宗伯,诸位不如先议一议,应当如何恩荣兴献王府上下,令殿下不致于为天下人所议论。” 毛澄精神一振,王府长史似乎都认同殿下需要继嗣再继统,那就好说了。 而如何对兴献王上下加恩,礼部自然早有研究,这是他的活。 他还没开口,就听袁宗皋冷然驳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殿下是奉大行皇帝遗诏继位,诏出太后、阁臣,奉迎团捧遗诏金符一路至安陆,迎护军随同返京,无一事不在明处!殿下既是以兴献王长子继位,登基后兴献王自当追尊帝号、王妃进尊太后便是,这才不致于令殿下为天下人所议论。” 解昌杰心肝一颤,而奉迎团诸人一时心中全都翻起滔天巨浪。 尤其是张鹤龄,脸色已经全然变了。 从收到一个诗筒开始,一路上他还没崔元受嗣君喜欢,本还以为那是因为嗣君更亲近那些文人。 崔元虽不是文臣,但他也颇有才名。 今天图穷匕见,借一个入城、入宫仪注,嗣君真实的目的显露出来了:他竟然不准备做孝庙的儿子。 他若不是孝庙的儿子,那自己以后还是国舅吗? 毛澄顿时开口:“袁臬台此言大谬!” 张鹤龄不由得看向了毛澄,此刻听到毛澄直斥袁宗皋,张鹤龄竟觉得毛澄如此亲切。 看那梁储仍旧低眉不语,就像他内阁老好人、谁也不得罪的名声一样!就这样的人,也配作为内阁重臣? 毛澄这次面对了袁宗皋,火力就更猛了:“袁仲德!如此一来,置慈寿皇太后于何地?” 他也不只是针对袁宗皋,那是敲打朱厚熜:人家选立你,是何等恩情? 毛澄对着朱厚熜振振有词:“殿下只言遗诏中有‘兴献王长子’,何不说说兄终弟及四字何解?如今天子大行,其弟若是从弟之义,则如今大行皇帝之从弟何止一人!如今大行皇帝无后,孝庙基业自然只能传给亲子!嗣统本一体,继统不继嗣,纷乱永无休止!” “皇兄无后,是孤之过错吗?是父王之过错吗?何以令孤继嗣大宗,令父王不得亲子奉祀?请大宗伯教我。” 还没等毛澄有所答复,朱厚熜又反问:“听了大宗伯之前这些话,现在孤也看出来了。此次大位传承内情竟如此之多,那既然明知如此,为何这般匆忙?想选孤入嗣,为何没考虑兴献王府也是一脉单传,先遣使来问问愿不愿?又或者,先下一道旨意?” “殿下!”毛澄头都有点晕了。 朱厚熜继续打断他输出道:“如今一不曾询问过孤的意见,二不曾先下旨,三又大张旗鼓直接奉迎孤来继位。遗诏中孤‘兴献王长子’之身份写得明明白白,却又要孤以皇太子身份登基、就此过继到孝庙之下!不需多辩了,若是这样,孤不进城。” 梁储张了张嘴想要劝一劝,就听朱厚熜对他说:“梁阁老,太后选立之恩,阁臣们荐立之功,我都记在心里。但若要我继嗣才能登基,那就无以为报了。我宁愿继续做个王爷,也一定要亲自奉养母亲、以亲子身份祭祀父亲!” 话说到这里,朱厚熜直接送客了,让他们自行去商议。 第15章、梁储的决定 殿中只剩下袁宗皋为首的王府属官,解昌杰失魂落魄地问:“殿下,不是说好先以登基为重吗?” 朱厚熜眼睛微眯看向了他:“解长史,我何时说过要先以登基为重?我从来就没准备继嗣。” 解昌杰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地看着朱厚熜邀袁宗皋等其他随行王府属官去了后堂。 周诏暂时留守王府,解昌杰只过了几天王府属官领袖的瘾,眼下已然成了孤家寡人一个,里外不是人。 朝臣那边,他是忠于嗣君的潜邸旧臣;嗣君眼里,他又是劝嗣君不孝、劣迹斑斑的弄臣。 此刻后堂那边,袁宗皋宽慰不已地说道:“殿下真是英资天启!以入城礼仪发难,观粱阁老一言不发,看来实在是最佳时机。老臣之前是过虑了,殿下应对自如!” 朱厚熜却对他行了一礼:“还是袁师分析得对,我既奉遗诏,就是大义名分在手。事到如今,他们要么废了遗诏再送我回去,要么就只能承认错漏,说服太后。张佐,你跟谷大用已经说好了?” 从接了遗诏到现在的二十多天里,朱厚熜已经是嗣君身份,再想见谁都没人说三道四。 给梁储的印章、召见谷大用之后由张佐借着内宫事宜的由头与谷大用的联络、还有崔元……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做一些必要准备了。 张佐连忙汇报:“回禀殿下,奴婢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 召见谷大用之后,这才知道选立之夜四位阁老连六部尚书都排除在外。 梁储若不是自己坚持,又得到谷大用他们支持,还进不了奉迎团。 吏部尚书王琼入宫祭拜时,就在左掖门大声质问杨廷和为什么不招九卿公议。 朝臣之中,并不是铁板一块。现在遗诏既然有漏洞,朱厚熜又意见分明,那就自然会分成两派。 但这种局面下,唯独太监们没得选。 朱厚熜笑了笑:“那就把我的谢笺送到宫中去吧。他们那边,现在应该已经吵翻天了。” 袁宗皋犹豫了一下:“殿下,真要上那封谢笺吗?这可比臣的建议……冒险了不少。” 朱厚熜断然点了点头:“一定要送!我心里有底,袁师放心。但愿杨阁老等人明天见到我之后,不要继续固执己见。我既已走到了这里,就不会再退!” 袁宗皋缓缓地点着头,随后跪倒下来:“只恐阁臣一时辞表毕至,殿下有不容功臣、不容谏臣、不容老臣之嫌。” 朱厚熜态度坚定:“我的名声是不是这样,不会只由这一件事来决定!” 这也是朱厚熜突破自己过去的性格,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嘉靖那大礼议,第一阶段就吵了三年多。 朱厚熜不求一锤定音,那不可能。但是,他要尽量让杨廷和等人不是那么大义凛然! …… 奉迎团那边已经吵翻天了,满怀期待过来的杨应奎瑟瑟发抖。 “若是依殿下之意,岂非是直接以藩王继统?这等纷争一起,天下藩王心中又会有何想法?”毛澄双目赤红,“张锦、谷大用,你们一个先去宣旨,一个私下谒见。殿下如今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受了你们挑唆?” 谷大用冷冷说道:“咱家私下谒见却吃了个闭门羹,大宗伯的弹章已经送到宫里,咱家也请罪了。咱家只记得,太后当晚说得明明白白,杨阁老也答应过是继嗣的,内阁拟的什么遗诏?大宗伯不敢问梁阁老,拿咱家说道却于事无补。” 张鹤龄顿时反应了过来,目光闪烁不已地盯着梁储:“这是存心的!为何不能写明继嗣再继统?当日议立殿下,在场诸人以阁老们及拟招的翰林学士学问最高。既然明知太后最关心的是继位名分问题,杨阁老也亲口说了殿下是以亲子身份继位的,又怎么会在遗诏中留下如此纰漏?” 他眼巴巴地过来,因为是以太后亲弟的身份,要在将来过继到太后和孝宗皇帝名下的新天子面前再得一份迎立之功、叙一层国舅之亲的啊!现在这位嗣君却不愿过继,那岂不是全都搞砸了? “殿下安能如此断章取义,挟遗诏以自重!”毛澄唾沫横飞,“谷公公,是你们还是王府中何人曲解遗诏?” 谷大用冷笑一声:“大宗伯是要揪住这一点不放了?咱家要是有这学问,当日乾清宫中就会据理力争!咱家说了,想议咱家的罪,咱家只能戴罪待查。如今紧要的问题是明日怎么办!城里宫中都准备妥当了,大驾卤簿恐怕都出了城,城外行殿也早就建成!殿下要是不入城登基怎么办?” “骑虎难下了!”张鹤龄咬牙四望,只觉得人人可疑。 遗诏有这个纰漏,大学士和尚书难道看不出来?这些文臣可疑! 提前去过王府的张锦和谷大用,这些奴才最懂得逢迎上意了,一样可疑! 一路大张旗鼓地到了京郊才把这个问题点出来,那小子难道不明白想坐上皇帝宝座至少得是人家的儿子吗?那小子和王府属官同样处心积虑! 一切的源头都是那遗诏的表述,张鹤龄张口就来:“遗诏既然有问题,那就改一改!” 梁储沉下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二百五:“遗诏安能随意废改?” “那阁老们为什么不先把遗诏拟好?”张鹤龄嚣张跋扈两朝了,目光想要吃人一般,“莫非这就是你们的算计?殿下和太后争起来,得利的就是你们文臣!” “殿下这是受到了奸人挑拨!”毛澄顿时反驳,“只要我等对殿下申明祖训、痛陈利害,殿下自会明白。” “你刚才说了那么多,殿下怎么没明白?”张鹤龄瞪眼看着毛澄,“你们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刻?殿下都能看得出来遗诏的纰漏,你们学问如此精深,岂能不知?这就是故意的,现在已经都到京郊了,骑虎难下!一句大局为重,是不是就让太后认了?本侯爷也是奉迎团一员,我不同意!” “殿下既然曲解遗诏,自然不能附和殿下意思!” 毛澄的意见倒是令张鹤龄有些意外,他见徐光祚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开口问梁储:“梁阁老,你怎么说?拟遗诏,你也有份!你们可都是先帝拔擢入阁的!” 语气像是在逼迫,浑然不顾梁储内阁大臣的地位,帽子已经盖过去了。 梁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有一些气势。 张鹤龄这才先收了点愤怒跋扈。 梁储缓缓开口:“杨应奎,你即刻回城,将殿下意思回禀杨阁老。” 杨应奎如释重负,虽然这个差使同样很辛苦,但总比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担惊受怕要强。 等杨应奎出去了,梁储又说道:“今天怕是等不到太后与杨阁老他们的意见了,何况还需要说服殿下。我等已至良乡的消息传入京城,此刻京城百官百姓皆翘首以盼,若迟迟不见殿下入城,恐怕大乱将起。明日清晨先到城外行殿!” “梁阁老果然就是要以大局为重,先将错就错?”张鹤龄立马表态,“我不答应!崔驸马,你说句话!” 在张鹤龄心目中,他跟崔元都是太后的人。一个是太后亲弟,一个是孝宗皇帝的妹夫。 崔元一直苦笑着,此刻才开口:“侯爷,我说话又有什么用?” 张鹤龄冷笑着:“不管继嗣不继嗣,反正也都是永康长公主的亲侄儿,是也不是?” 崔元脸色变了:“侯爷慎言!” 第16章、势在必行 话糙理不糙,永康长公主是明孝宗朱佑樘和兴献王朱祐杬共同的妹妹。 朱厚照在位,她是亲姑姑;朱厚熜在位,她也是亲姑姑。 她的驸马,并不因为朱厚熜继嗣不继嗣有很大区别。 “国公爷,你怎么说?” 徐光祚低眉闭眼,一句话不说:徐家一门两国公是不假,但如何还能担事,还是这样天大的事。 张鹤龄看他的样子气急败坏,又看向太监们:“谷大用、韦霖、张锦,孝庙、太后、大行皇帝都对尔等恩重如山,你们怎么说?” 面对张鹤龄择人而噬一般的眼神,谷大用只是平静地回答:“侯爷,老奴们可没有资格商议这些。先帝遗谕,大事只由太后与阁臣审处。” 张鹤龄没想到他这么大胆,顿时咆哮着说道:“难道现在这里就只由梁阁老一人决定?殿下现在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明早要是启程,那不就是如了他的意?” “阁老,此事不决,万不可动身。”毛澄苦口婆心,“到了城门之外,焉有不入城之理?暂驻良乡,可以百官出城前来奉迎为由以示庄重,先拖一拖!” 谷大用闭口不言,默默留意梁储的反应。 如今局势可微妙起来了。 内阁之中四位阁臣,杨廷和为首辅,梁储为次辅。 选立新君,杨廷和的人选让梁储没话可说,他算是拥立之功;梁储退而求其次,争了个迎立之功。 但如今,杨廷和在太后面前保证了是以亲子身份继统,殿下却摆明了继统不继嗣的态度。 让他动身到城外,不就是代表梁储同意了他的态度? 此刻梁储只要决定先到城外行殿,那就是真在京城众目睽睽之下了。难道还真呆在行殿那里扯皮争论? 若嗣君已经到了城门口却久久不入城甚至被废掉另立他人,那么太后和内阁就是闹了天大的笑话。 如今杨廷和在太后面前保证过的,他不得不前后言行一致,一定要像毛澄这样苦口劝谏。 蒋冕、毛纪是杨廷和的应声虫,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让殿下生厌是迟早的事。 内阁局势似乎转眼有了变化。 梁储会怎么决定? 再联想到之前嗣君送给梁储的那枚印章…… 这一点也就张鹤龄这样的角色想不明白,其他人都想到了这一件事,各怀心思地看着梁储。 梁储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遗诏既已颁行天下,就断无妄自废改之理。殿下登基既然势在必行,在行殿与在良乡又有何区别?不论此事如何争议,太后面前,吾失察之罪已是不免!吾这就先上表言明情势并乞骸骨。” 一句乞骸骨让众人顿时都惊了,纷纷思考起梁储这个请辞退休会带来什么变化。 只有毛澄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拟好的遗诏被殿下这样解读,同为内阁大臣,他梁储只是失察之罪吗?那荐立嗣君、主导拟诏的杨廷和,又是什么罪? 关键问题是,治他们罪的,能是太后吗? 奉迎团之中最有资格在这个级别的事上发表意见的梁储表态了:明天先到城外行殿。 其余众人只能赶紧回去写明情况、表明自己的态度往京中递去。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明天嗣君行驾到了城外之时,还不知道将生出什么变故! 毛澄已经缓过来了,他也很清楚:只要太后与阁臣们、包括他这个迎立之臣不想闹笑话,不想被当做乱臣贼子,遗诏确实已经不能废了。 实际上,从遗诏颁行天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可能废了。 嗣君登基是必然的,如今只不过是以什么礼仪登基而已。 梁储虽然表示要先上表请辞待罪,但在朱厚熜眼里那却是实质上的拥立之功:张太后能行皇帝权柄罢了梁储的阁臣职位吗? 但是把嗣君行驾如期拍到城外、拍到太后与杨廷和他们的眼前,又是另外一份压力。 到了那时,一分一毫的耽搁都将是对太后、杨廷和他们名声的伤害。 毛澄觉得自己的压力一样大。 毛澄需要依靠杨廷和才能进入内阁,依靠杨廷和就得与朱厚熜作对,何况刚才他已经跟朱厚熜作对过了,难道要前后言行不一致做个小人? 夜色已深,京师九门已闭。 但迎护军中杨廷仪麾下的亲兵持令牌勘合叩门,还是得以被放入城中。 此时京城的街道两旁清扫得干干净净。正德皇帝丧期缩短为二十七天,此时也早已过去。京城已经张灯结彩,迎接新的主人明日到达他忠诚的帝都。 马蹄声急促地回荡在街道上,直奔紫禁城。 此时此刻,在先行回程的杨应奎的禀报下,杨廷和、蒋冕、毛纪已经先行入了宫。 梁储等人的奏疏被第一时间送到了乾清宫的偏殿。 张太后不可能在正殿去讨论这件事,也不能有失身份去后宫之外。 乾清门之后就是内宫,皇帝是有在乾清宫召见重臣听政的,张太后此刻只能坐在乾清宫的西暖阁中。 她在设起来的帘后怒声质问:“现在怎么办?” 魏彬和张永立刻齐齐跪了下来:“奴婢们愚钝,失察之处,请太后降罪。” “都收起这一套!”张太后很不耐烦,“寿宁侯说阁臣包藏祸心,谷大用私下谒见,嗣君引而不发,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太后息怒!”张永和魏彬只能先磕头,“奴婢们断没有串通此事啊,请太后明察!” “你们这些狗奴才,以为本宫不会严查吗?” 张永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看魏彬。 如今幸存的大太监之中,只看皇帝驾崩之夜,魏彬都是头脑最灵活的。 历来也是他最懂得怎么与文臣打交道。 现在一个说错,说不定太后盛怒之下立刻就玩完了。 魏彬跪在地上哭丧着声音:“陛下病重时,太后与阁老们商议过继一子,阁臣们不允。如今……” 这一盆脏水泼过去,张太后冷着个脸,还没来得及开口,殿外终于通报杨廷和他们到了。 “宣!” 张太后阴寒的声音越过灵柩已经转移的大殿,传到了殿外杨廷和几人的耳中。 杨廷和苦着脸发出一声轻叹,抬脚迈去赴这一局。 第17章、连哄带骗加威吓? “毛澄说殿下曲解遗诏以势相挟,实有逼嫡宗退避之嫌;梁储说如今要以社稷为重,若再更易,则难免各处藩王皆起妄念,宜先更改仪注迎立嗣君登基。”张太后冷着开口,“那一夜,是你杨阁老对他继位的身份言之凿凿。” “此乃殿下曲解遗诏!”杨廷和声音坚定地回答,“梁学士既已作主让嗣君先至行殿,明日臣当亲去行殿,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入嗣大宗!若殿下不依祖制继嗣登基,臣当死谏之。” “死谏有用吗?梁储已经请辞谢罪了!他劝不动,你们就能劝得动了?都劝不动,就都请辞告病,让他提拔自己人入阁是吧?”张太后冷冷说道,“留下本宫形单影只吞下你们拟错遗诏的苦果,这就是你们的算计?” 毛纪倒是立刻跪了下来辩解:“太后明鉴!礼部所拟入城入宫仪注既然是按照皇太子的规制做的,那就说明臣等实无他意。然今日事出,臣等已有失职之罪。殿下于孝道之坚持,于遗诏之言论,原应思虑周全。只是大明开国以来,此事实属殊例,为防有变,这才仓促行事。” 又说有罪,又说情有可原,张太后的脸色没有因此缓和多少。 蒋冕看了看前方弯着腰的杨廷和,觉得他陷入了死局。 嗣君已经接遗诏,太后与在京阁臣如果废了遗诏选立他人,那就妥妥是要做权奸。 得罪新皇,还是得罪太后,又或者做个权奸迎接讨伐,选一个吧。 杨廷和低头看着地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随后就抬起了头:“太后,老臣请单独奏对!” 蒋冕和毛纪心中齐齐一惊,张永和魏彬等人也都变了脸色。 历来这种情况,都是针对地位相当的同僚。 现在杨廷和是要向谁开刀? 是谷大用,还是梁储? 可这两人都已经自言其罪,说回京后自请议罪了。 张太后思考片刻之后点了点头:“也好。魏彬,请蒋学士和毛学士去东暖阁稍作休息吧。” “太后……”魏彬有点心里发毛,积年首辅的能耐和威势让他不敢小觑。 “嗯?”张太后不满地哼了一声。 魏彬只能弯下腰请罪,担忧地看了杨廷和一眼之后了出去。 “杨阁老,如今还有什么高见,坐下直说吧。”张太后让身边太监搬了个圆凳过去。 在她私心中,自然还是更希望朱厚熜明明白白地继嗣过来,这样就有光明正大的嫡母身份。 杨廷和拱手弯了弯腰,坐下之后缓缓说道:“谷大用与王府属官近,而老臣远。殿下年仅十五,如此曲解遗诏,其智计实难想象是殿下本意。” “阁老的意思是,内臣与王府属官合谋邀功?”张太后皱着眉反问。 “历来内宫近臣,都更容易受到信赖。” “……那阁老的意思是?” “臣以为,殿下尚不明白只继统不继嗣,法统不明,危害何其深远。孝有大小,殿下不仅仅只是兴献王之子,更是大明列祖列宗的血脉。此番生事,实有蹊跷。如今殿下既已接诏,废之自是不能。明日行殿前百官劝谏,殿下自然会回心转意。” 张太后有点明白了:“阁老的意思是……让百官共议,让殿下明白人心所向?” “正是如此。遗诏是臣等拟的,殿下如何解读,绕不开臣等。粱叔厚也只是顾全大局,不使天下有顷刻动荡之危。” 杨廷和强调了一下内阁对于遗诏的解释权,张太后却顾虑道:“只是若百官劝谏,他还是不听呢……” 杨廷和严肃说道:“臣深信殿下只是受奸人挑拨,以为既奉遗诏便万无一失。然若朝中诸臣皆有异议,殿下必定明白宗社之重不容轻忽。” 他的语气自信无比,张太后却仍旧不敢轻信。 杨廷和又说道:“谷大用私下谒见,不可姑息!彼辈劣迹斑斑,如今置宗社大事于身后,为逢迎上意巧言令色,其罪当诛!先帝大行之时,留他们是为了不让京师骤起风波。臣请太后懿旨,待明日嗣君抵京后,立刻捉拿谷大用、张锦、韦霖,夺去魏彬、张永之职。” 张太后沉默了。 杨廷和劝说道:“太后,殿下久居王府,未得名师而教。日后学习经典,自会明白太后与臣等一片苦心。” “如今更重要的问题是,阁老,若那孩子不听劝呢?” “明日行殿之中,上策是臣劝服殿下,中策是百官劝谏,下策就是直接先拿下谷大用他们。入宫仪注可以稍改,但继嗣名分却不能少了。可入宫先继嗣册封皇太子,再劝进登基。” 张太后深深地看着他:“仪注可以稍改?阁老的意思是连劝带骗再加上威吓,总有一条能管用?” “臣始终相信,殿下只是受人挑唆,未明利害。”杨廷和肃容道。 届时嗣君会明白的,他只能是受到了奸人挑唆、未明利害。登基只是开始,他难道真要做个孤家寡人? 张太后不置可否,却先于他商量起继嗣程序的问题。 在她心目中,事情已经不可能发展成最好的状态了。嗣君心里既然已经有了不继嗣的念头,以后恐怕只能压着他。 如此一来,宫里也确实需要掌控得更好一些才行。谷大用这些人虽然外臣们忌惮不已,但要拿了他们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张太后并不畏惧。 反倒是不能让他们绝望之下铤而走险,害了自己性命。 结果还没等她和杨廷和商量完,又听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着急地赶来了殿外:“报!良乡急奏,嗣君谢笺!” 张太后闻言就是心里一突:“快呈上来!” 感谢君主的谢表,属于礼仪性的公文。 给皇帝的叫表,给太后、皇后的叫笺。 现在皇帝已经驾崩了,所以朱厚熜上了谢笺。 但怎么那么怪呢?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朱厚熜以自己的名义直接上了谢笺? 他想谢什么? 东暖阁那边,魏彬等人哪里还忍得住?他们连忙在那边要求看一看嗣君是怎么说的。 获准进去后,就见张太后已经看完了,神情复杂地将谢笺交给身边的太监,递向了杨廷和。 蒋冕只见杨廷和看得脸色越来越苍白,好奇又担忧。 这时只听张太后说道:“去请皇后来。” 蒋冕更迷糊了:请皇后干什么? 第18章、嗣君的态度 等谢笺终于传到蒋冕手上,他的第一感觉是:殿下的字不错。 谢笺挺长的。 因为不像一般的谢表、奏章那样写得晦涩,甚至还断好了句。 【臣侄厚熜,正德十六年三月甲戌奉太后懿旨夺情释服,袭封王爵。既蒙圣恩,愧不敢辞。戊寅奉遗诏,悲不自胜,既悲不能为父王尽全孝,亦悲陛下英年崩逝。太后以至痛凤躯节哀临变,先爵以非望,复托付宗庙。为陈答圣恩,臣侄有肺腑之言,乞太后垂听。】 随后,话就说得直白了不少: 【臣侄从懂事起,就常听先王讲述皇伯之仁爱、皇兄之聪颖。偏居乡野之间,一直听闻朝臣对于皇兄修豹房、好兵戈、练团营、驻宣府颇有微词。臣侄以前只是一介藩王世子,不应妄议朝政。但臣侄如今既已奉诏,思虑将来之际,实以为皇兄是太宗皇帝以来眼界最广、志气最高之君主。 臣侄平常只喜爱看书消磨时间。渐多渐杂,史海钩沉发现一些事值得深思。 《竹书》有载,周孝王时大江、汉水冻结,那之前犬戎东侵,周懿王被迫迁都。 《春秋》多次有载,鲁国春正月无冰。《荀子·富国篇》与《孟子·告子上》皆有载,齐鲁之地一年两熟。此时,北方草原游牧各族弱于中原。 《资治通鉴》记载,晋成帝初年,渤海从昌黎至盖州卫连续三年结冰,冰上可往来车马及多达几千人之兵壮辎重。其时,五胡乱华,南北朝对峙。 盛唐时,叙州府产荔枝,杜甫诗云“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酉阳杂俎》记载,天宝十年,长安皇宫中橘树结果百余颗。至永泰元年正月,长安雪盈尺。永泰二年正月,大雪平地二尺。次年十一月,长安城纷雾如雪,草木冰。再两年,长安城六月伏日,寒。 此年冬,杜甫流落长沙,初以为“湖南冬不雪,吾病得淹留”。到得冬日,又云“朔风吹桂水,大雪夜纷纷”。至白居易时,写“九江十年冬大雪,江水生冰树枝折”。再至宋代,王安石《红梅》诗云:“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彼时,北方人竟连梅花都已不识。 自盛唐,至弱宋。而后契丹、女真、蒙古频频南下,葬宋建元。天历二年,太湖结冰厚达数尺,橘尽冻死。 太祖皇帝光复神州,我大明至今已近二百年,气候又如何?景泰四年至五年冬,淮东之海冰四十余里,凤阳八卫二三月雨雪不止。弘治六年,淮水一域大雪自九月肆虐至次年二月,八百里洞庭成冰陆,车马通行。正德元年,琼州府万州竟也下起大雪。 臣侄列举此种种,非欲危言耸听,只想说一简单道理:长城以北游牧各族,也想活下去。 天道流转,时暖时寒。暖和时,草木皆盛,人马牛羊好生养。酷寒时,草木皆枯,彼辈不得活,则必会设法南下求活。 听闻皇兄天资聪颖,通晓多族语言文字,甚至去岁还学会弗朗机语。皇兄言行,有人看来离经叛道,但在臣侄看来,实乃放眼天下、胸怀广阔。 整肃边镇、厉兵秣马、驻跸宣府、自封镇国,何尝不是如太宗皇帝、宣宗皇帝一般天子守国门?为保大明社稷稳如泰山,百官对皇兄多有谏阻,情理之中。盖因前有土木堡一变,皇兄御极又有虞台岭之败在后,我大明再不敢轻易言战,皇兄大志令百官惊惧,使太后忧心。 然北方诸族,早晚有不得不南下劫掠甚至妄效前朝图我大明江山之举。想来皇兄也是为子孙谋万世,才矢志不渝,常言兵事。 如今大明立国已近二百年,一年冷似一年。各地奏报稍作检阅,便是明证。 皇兄知我大明凛冬已至。不动如山,则终为大雪所没;奋不顾身,方能保基业长青。 太后在上,今骤知圣意欲以臣侄为孝庙之子、皇兄亲弟,臣侄实不能为。 臣侄若为大位,不孝生身父母在先,如何能孝太后在后? 臣侄非懵懂幼子,骨血至亲、十五载养育之恩,如何能弃? 臣侄若为嗣子御极天下,此不孝之君如何令天下臣民归心? 今遗诏昭昭,诸臣竟无一人于安陆言及继嗣之事;臣侄愚钝,得见仪注方明太后心意。 然已至京郊,情势两难,纷争立起。臣侄惶恐,思虑再三,伏乞太后允臣侄浅见: 御极后,臣侄以一子继为皇兄之子,太后与皇嫂亲养之,则不单孝庙,皇兄亦得后人奉祀血食。 果如毛澄之言,臣侄继为孝庙之子,孝庙子嗣不绝,然皇兄子嗣何人?诸位阁臣蒙皇兄托付后事却令皇兄绝嗣,何以言忠? 臣侄之请,若太后不允,则请夺诏。 若太后恐臣侄日后作乱,臣侄引颈受戮,绝无怨言。 皇兄壮志未酬,不意竟因此遗诏不保身后血食。 天时有变,外患不息,内忧又起。 大明已年迈,不论何人得继大统,若君臣再因循守旧,恐老态毕显,此社稷存亡、革弊图新之际矣。 惟此肺腑之言,叩请太后思之慎之。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厚熜泣书】 蒋冕看完,才发现自己的嘴巴已经不由自主地张开许久了。 打了个寒颤之后,蒋冕心情复杂地把谢笺递给了正翘首以盼的毛纪,然后就陷入了极速的思考。 他先是疑惑:这么有理有据地夸正德皇帝,正德皇帝的许多行为真有那么深远的考虑吗? 然后想到嗣君如此认同正德皇帝意味着什么,嗣君不担心阁臣们对他担心加不服吗? 正德一朝是什么情况,嗣君不可能不清楚。 现在竟来一句正德皇帝“壮志未酬”,他这是要干什么? 像正德皇帝一样折腾? 原先杨廷和还可能认为嗣君受了小人蒙蔽、挑唆,现在谢笺一来,情况已经分明了:哪个人敢劝嗣君这么自绝后路地写这些东西给太后和内阁看?这封谢笺必然出自他本人。 这位嗣君真是自绝后路了,把阁臣说成不忠于正德皇帝、令正德皇帝绝嗣,这顶帽子谁戴得起? 如此强硬明确的态度,意味着他在继嗣的问题上几乎不可能听劝。 不仅如此,还带出来了更难面对的问题,那就是他将来的施政方略:极有可能穷兵黩武! 谢笺值得深思的地方还有很多,蒋冕仓促之间想到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样一个劝不动的嗣君,这样一个可能比正德皇帝还能折腾的嗣君,杨廷和与太后是什么态度? 继续迎他登基,还是废了他? 第19章、首辅心态崩了 杨廷和却正在思考:梁储知道这封谢笺吗? 随后他想通了:那已经不再重要。 蒋冕考虑到的重点问题,杨廷和一样想到了:要再立他人吗? 他排除了这个选项。不可能的,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出来这种事。 不是没能力做,是不能那么做。不仅仅是考虑到名声,还因为如今的大明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既然他杨廷和做不出来,就意味着内阁做不出来废立之事。 有正德皇帝的遗谕在,张太后也不可能绕过内阁单独去选立他人。 现在只有一个选择了:怎么面对这位已经选定的嗣君。 杨廷和心里很委屈、很疲累:嗣君好能折腾,好手段啊…… 帘后的环佩玎珰以及脚步声,他知道那是正德皇帝的夏皇后到了。 其中一个手段已经显露出效果:夏皇后一定不在乎新君会怎么折腾国事,她现在有希望得到一个儿子了,这是她唯一关心的事。 张太后与夏皇后之间的关系,也是微妙的。最能真心实意待她的,其实是这个儿媳妇。 现在嗣君的方案提出来,如果张太后不同意,那么夏皇后与张太后的关系也将大大破坏——虽然夏皇后的破坏力小得可怜。 这意味着,嗣君递了一个台阶给杨廷和他们,用以劝说张太后,并且让他们这些内阁大臣避免对正德皇帝不忠的指责:看,两全其美,正德皇帝以后也会有儿子。 又或者,假如他们反对嗣君这种给将来埋雷的做法,那么做坏人的就变成了阁臣。 怎么什么你们都反对? 可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吗? “诸位大学士,殿下的谢笺你也看过了。”张太后果然开口问,“如今,是废是立?” 蒋冕望了望帘后,你这么问,为什么要叫夏皇后来? 你是要把得罪人的事丢给内阁? 听到张太后的问题,杨廷和心里发苦:另一层手段,就是把矛盾激化了。张太后的诉求很明确,她要母子名分。直接用死不继嗣的态度,让内阁在张太后面前下不来台。此时此刻,必须拿出解决办法了。 如果不能废,就要换成内阁来劝说张太后接受现实。 杨廷和痛苦至极,抬头时竟已是老泪纵横:“臣愧对孝庙,愧对先帝!如今遗诏已然颁行天下,断不可废之。只是殿下宁死不继嗣,臣等愧对太后,请太后责罚。” 说罢就摘下了自己的帽冠,泣不成声。 竟是要请辞! “当此之际,阁老怎么能挂冠而去?”张太后顿时惊怒交加,杨廷和一下子突然情绪崩溃,让她在这等大事面前一时没了主见。 杨廷和泪眼婆娑,愤愤不平:“天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明确有百年积弊,历任君臣,何尝不想起沉疴、致中兴?大国政事千头万绪,仅凭一腔热血,不免无从着手。殿下言臣等因循守旧,知臣等月余来已在殚精竭虑、革弊图新否?” “只是有此谢笺,世人只道殿下学识渊博、志向远大,有明君之资。纵有偏激之语,那也只是少年意气,正需贤臣教而导之。然臣等首当其冲,若再言另立他人,为贪恋权位而拒立英主之名、乱臣贼子之名,遗臭万年矣!” 他激动不已:“臣做不来伊霍之事,臣更不是因循守旧之辈!忠臣为国,故臣必死谏殿下为大明江山千秋万代计,勿要大动干戈、妄言刀兵。若殿下一意孤行,臣唯有写好辞表,任殿下发落。臣,愧对大行皇帝托付,愧对太后,愧对大明列祖列宗。” 语调铿锵地说完这些话,杨廷和跪了下来把几个头磕得很是悲怆,然后站起来就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杨阁老?杨太傅!” 杨廷和仿佛情绪崩溃一般径直走了,他的梁冠还放在地上,张太后怎么喊也喊不回来。 这下她的惊怒之外又带上了一层慌乱,杨廷和的话她倒是听清楚了一些:废不了,但话里话外怎么重点是要劝他不要一腔热血败坏国事? 继嗣之事呢? 她气得不行,又看向了蒋冕和毛纪:“蒋少傅,毛少保,杨太傅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蒋冕与毛纪苦笑着。 杨廷和演的好戏,但现在确实很让人头痛。 如今既要面对太后,也要面对那位偏激的嗣君,内阁总不能全军覆没。 “以殿下之聪颖,恐早已知晓遗诏行文有错漏可为其所用。引而不发,接诏抵京方以入宫仪注为由,于诸事已齐备之际相逼。殿下手段诡谲,先加曲拟遗诏之嫌于臣等,又责臣等阻先帝大志,再斥责臣等于大行皇帝不忠。杨阁老一时悲愤……” 蒋冕这样先回了一句,其实也是抒发自己内心的委屈。 张太后立刻说道:“这孩子恐怕是受了蒙蔽,这才如此偏激。杨阁老之前单独奏对时说可让百官劝谏,使殿下明人心所向。你们觉得呢?” 蒋冕和毛纪互望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在这谢笺到之前,臣等也是这么认为的。太后,殿下态度甚是坚决,恐怕是劝不动的。太后之前先问废还是立,应当与臣等所想一致吧?” “那就这样依了他?”张太后语调拔高了不少,“那本宫怎么办?” 蒋冕语调萧索:“正如介夫所说,哪怕殿下此刻显得有些偏激,但殿下年方十五,心怀社稷、欲为大明谋万世却是不假。如有良臣辅佐,殿下将来自然会更加贤明。凡夫愚子只觉得这是贤明之君,提了两全之法。” “臣等若因殿下坚决不肯继嗣就另立他人,一来就如介夫所说有贪恋权位之嫌,二来若另立之新君不如殿下,则更显臣等昏聩,三来……纵有大礼之缘由,臣等终究成了操弄大位之权奸。身后之名事小,靖难旧事必定再现。” 他没提太后,但现在大家懂这个道理了,不禁齐齐变色。 也就是说,可以不立他,但这样一来,因为继嗣与否的理由,突然就不是那么站得住脚了。 现在嫡宗本来就事实上绝嗣了,他既是庶宗里最有资格的,又可能是最有明君潜质的,还提了可以让嫡宗不绝嗣的方案。 这样都不立他,就显得非要继嗣入嫡宗只是借口:至少凡夫俗子和别有用心的人是会这么认为的。 “你……你们就这么退让了?”张太后也快崩溃了,“那本宫怎么办?” 蒋冕沉默着。 “说话啊!” 蒋冕看了看毛纪,长长叹出一口气:“事已至此,老臣斗胆,直言如今局面吧。” 他一个大礼跪到地上,像是要豁出去了。 杨廷和那边要筹划着怎么在更重要的国事方略上劝阻嗣君。说服太后,让不继嗣这件事成为阁臣们与嗣君进行谈判的筹码这个工作,就只能交给蒋冕、毛纪了。 这就是他们多年同朝为官的默契。 第20章、直言局面 张太后的脸色很难看,但只能请他平身坐下慢慢说。 一旁的张永和魏彬此时才差不多看完谢笺,同样只觉得今天过于刺激。 殿下真是……好手段啊! 这是殿下自己的主意,还是他身边招来的那位袁长史的手笔? 现在,他们也不免想听蒋冕直言说说如今的局面了。 蒋冕斟酌一下之后开口了:“立嫡立长又或立贤立德,自古就一直有争议。求稳,则立嫡立长;求治,则立贤立德。只是古往今来,贤德很难言说,又往往伴随着腥风血雨、天家惨事,所以为万世计,终究还是立嫡立长为主。” “然而如今,殿下是两头都占着。先帝无子,此种情势下选择殿下,本就因为伦序而言立他更稳。现在若不继嗣,稍许不稳之处,以殿下所显露的聪明、手腕,又能弥补。” 张永头皮发麻,不禁看向了太后。 这确实是手腕,连首辅的情绪都给刺激崩溃了。 蒋冕神情复杂:“殿下今日谢笺中所言,当得上一句聪颖过人。殿下有过人之姿,以十五岁之年纪,虽未献一条明明白白可行之方略,但已堪称神童。其义不容辞心怀坦荡,也是君子之风。” “遗诏会让人如此释读,臣等与太后确有难辩之处。殿下先接遗诏虽显心机,但若在安陆便争起来,湖广百官都在场,事情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秘而未宣,于殿下固然有利,于太后也是敬重,于臣等更是体面。” “殿下不愿弃血亲而奉大宗,于孝道无缺;殿下愿以己血脉继为大行皇帝之后,于忠字无缺;殿下心怀祖宗江山社稷,为大明子孙万代有奋身之志,既仁且勇;殿下未至,臣等已有退意,岂非有谋?” “若因太后与臣等坚持须继嗣再继统,殿下果真辞位安于王府书海泛舟,那便又是言而有信。如此一来,天下悠悠之口,却不免臧否太后与臣等之用心。太后不愿孝庙绝嗣固然情有可原,臣等畏惧传承无序固然是老成之举,但舍此有仁有义、既忠且孝、礼智兼备、言而有信之君,终归是下下之策、更兼有自私自利之讥。” 听到这里,太后的心凉透了,似乎已经完全没了退路。 “殿下奉的是太后与臣等所拟之遗诏,大义名分已在手。太后与臣等可再改遗诏,但若要忠于大行皇帝,则只能择幼子继嗣为大行皇帝之后。此中弊处,先帝大行之夜已经言明。” “介夫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年少成名。以介夫如今之能,得见谢笺之前也只有个殿下受人蒙蔽、想率百官劝服殿下的主意,不也是因为木已成舟吗?如今既见谢笺,便知殿下心志甚坚,恐怕劝不动了。” “太后,遗诏既已颁行,殿下虽尚未登基,在天下人心目中却已是君父。此刻固可再行废立,但那无异于谋逆。恕臣直言,继嗣再继统之事,劝不劝,在于臣等;听不听,决于天子;服不服,祸起萧墙后能不能平,又在于文武百官与民心向背。” “只要殿下一意孤行,那么百年后,无非是史书上谁为昏君、谁为乱臣的定论而已。现在殿下用这封谢笺告诉了臣等,如果他不听劝,百官臣民,大概还是会服气的。纵有祸患,以殿下之英武,大概也是能平定的。唐太宗有玄武之变,我大明太宗有靖难之举,然则如今谁人会说这二位不是明君?” 这下子,张太后、张永、魏彬他们是真的呆了。 唐太宗、明太宗的话都说出来了,够直白的。 “……毛阁老,你也觉得是这样吗?”张太后语气都变得慌了起来。 毛纪行了行礼:“九五至尊,权柄何其重?昏君行之,则天下大乱。明君执之,则天下大治。自古以来,为正君道,必先立储择名师教之。继位后,又设百官辅之、言臣谏之。正君道之举,往往也以君臣相争为表象,有君臣争权之嫌。” “殿下生于安陆,长于安陆,未得名师而教。殿下固有偏激之语,臣等之忠言固然逆耳,也必相继谏之。殿下今日之言,志向虽高,亦不免刚愎自用、小觑国事之艰!继嗣再继统是稳重之选,富国强兵更不是一句不可因循守旧便能一蹴而就。明日行殿前,臣必向殿下秉公直言!” 张太后气急败坏:“未得名师未得名师,你们现在眼里就只有他登基后如何秉政了吗?继位名分怎么办?” 蒋冕和毛纪只能跪在那里不说话。 张太后心如死灰:现在内阁大臣竟没有一个阻止他以继统不继嗣的态度登基了。 这都是那谢笺里的一句因循守旧,又或者那一句对大行皇帝不忠。 难道只能自己下懿旨废了他? “本宫明白了。你们都想留个好名声,这么说来,现在其实是在劝本宫不要因此一意孤行。若本宫就是要另立他人呢?” 张太后忽然阴阴地说了一句,魏彬和张永只觉得脖子后面发凉。 蒋冕沉默片刻就低头回答,但语气很坚决:“介夫都说了,他做不来伊霍之事,臣自然也如此。” “本宫懿旨,你们不遵?”张太后的语气冰冷无比。 “太后。”蒋冕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把头磕到地面上,“臣万死叩请太后,万万不能轻言废立之事,此乃祸乱之源!嗣君已至京郊,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废之,兵戈顿起啊!纵然能平了叛乱,我大明元气大伤,亡国有日!” “他继统不继嗣,你们不也说会这样吗?” “臣等自当忠言谏之。天下臣民尚不知这大礼之争,臣等纵无法令殿下回心转意,也要劝殿下切勿忙于大肆追尊兴献王、加号于兴献王妃。这样一来,尚有做足准备防范于未然之时间。然废立之事一起,消息不胫而走,两者之害不能相提并论。” 帘后的张太后满脸寒霜,而本来一头雾水的夏皇后终于隐隐听明白了一点。 那位嗣君,不肯继嗣,但有意愿过继一个皇子给她抚养,让正德皇帝不绝嗣! 夏皇后只能压着期待,但又恐惧、忐忑地看着满脸阴云密布的母后。 张太后没想到内阁诸臣居然就被这样一封谢笺逼退了,竟然转而劝说她不要另立他人。 把夏皇后叫过来,反而让自己下不来台了。 这就是他们之前说的不继嗣就没有继统的法礼? 合着他们其实都明白,只要皇帝够有本事,什么都不成问题? “本宫明白了。”张太后终于开口了,“那明日你们就先劝劝殿下,再报予本宫做决断吧。” “……臣还有一言,万死容禀。” “讲!” 蒋冕心想反正都说到这里了,硬了硬头皮就说道:“殿下若坚决继统不继嗣,则过继一子给大行皇帝也隐患重重。殿下纵要使大行皇帝不绝嗣,也不能冒然以将来皇子过继。或者是储君已长成,或者就只能在外宗再择幼子,直接就藩……” 夏皇后心里陡然一沉,张太后已经怒不可遏地开口:“滚!都给本宫滚!” “臣等告退!” 蒋冕和毛纪立刻麻溜地离开了。 身后瓷杯破碎的声音传来,借着便是魏彬张永他们的应声而跪。 第21章、疯狂挑拨 从杨廷和提出“连哄带骗加威吓”到忽然崩溃哭遁了,从蒋冕他们所谓直言局面到劝告她别那么快指望继嗣个孙子,事情的变化如此之快。 如今张太后心里眼下除了气就是悲哀,办法是没有的。 随后寒光才看向了魏彬和张永。 在她心里,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杨廷和他们拟错了遗诏是缘由,但先去宣旨后又私下谒见的太监们同样有很大的嫌疑。 一时之间,就好像所有人都串通了起来一样。 “魏彬!” “……奴婢在!”魏彬只觉得张太后的语气很不对。 张太后表情狰狞:“是不是你们串通撺掇殿下的!” 魏彬顿时磕起头来哭喊道:“太后,当日选立新君,老奴怕阁臣们擅权揽政,豁出性命试探他们能不能让太后垂帘听政。当时只要阁臣们引经据典斥责,太后被逼迫之下,是可以当场斩了老奴的啊!老奴忠心,天日可鉴啊!” 张太后想起当夜,确实有这一遭。 想起阁臣们这般忌惮她垂帘听政,现在说好的继嗣也黄了,她眼神顿现凄苦。 魏彬眼见她神情,立刻继续说道:“见到这谢笺,您应该明白老奴们实在没那个胆量和才能去撺掇殿下啊!事到如今,只有老奴们对太后忠心耿耿!新君登基历来用新人,朝臣们也素来不喜老奴们。” “张忠、张锐……阁老建言、太后恩准办了他们,老奴们谨小慎微无有不从。眼看着当年一起在宫中长大的人一个个下了狱,哪还敢做那等事啊?”魏彬眼泪哗哗的,额头也流着血,“老奴们都是服侍孝宗皇帝和陛下的人,眼下再蠢,也知道只能依靠太后才能留一分体面。” “知道就好!”张太后心里存了万一,“如今你们还有没有什么法子?” “……奴婢请太后先回仁寿宫,奴婢有一番肺腑之言,请太后斟酌。” 魏彬看了看她的脸色,见她咬着牙就站了起来:“先回仁寿宫!既然你们明白现在只能依靠谁,就该知道本宫只需一道懿旨,就要了你们几个奴婢的狗命!” 魏彬擦着眼泪跟在后面连称不敢。 妈的,总算逮着最好的时机说出这些话了。 谷大用最早遣人带来的密信里就有四个字:生机在南。 这四个字现在在魏彬肚子里正消化呢。 相机行事,杨廷和他们可以那样引经据典地劝说太后,但生活在宫里的魏彬他们却要想方设法从情绪上说服太后,还得让嗣君明白他们如今的重要性。 眼下嗣君与朝臣们的纷争眼看已经起来了,正要加一把火! 到了仁寿宫中,张永和魏彬一起跪在那里。 看额头流着血害怕得发抖的老奴才,张太后坐稳后喝了一口去火的汤羹,和夏皇后一起坐在他们面前冷冷开口:“说吧。” 魏彬咬了咬牙,低声说道:“仅仅半个多月,陛下还没走远,多年心血就被废了许多。殿下那般推崇陛下,难道陛下十六年来的功绩全是弊政?太后一定要辨明忠奸啊!” “哦?谁是忠,谁是奸?”想起杨廷和建议拿了他们,而他们又开始攻击杨廷和这些内阁大臣,张太后气笑了。 魏彬额头上的伤口犹在,只是血渍擦去了,现在肿得老高。 他顾不得疼痛,大义凛然地说道:“太后,老奴不懂那么多礼法说辞。但是若要老奴来说,对亲爹亲娘看得最重的,定然是个孝顺孩子,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吧?” 张太后不置可否,继续冷冷看着他。 魏彬硬着头皮说道:“阁老们说这是殿下的手段,但要老奴说,不选幼子继嗣是怕太后垂帘,不选其他亲王直接以弟继兄,太后固然不愿意,朝臣们恐怕也压不住。就是殿下既没了父亲又没了兄弟,年纪也才十五,最合他们的意!” 这种话杨廷和要是听了,恐怕非得拼了老命要求太后斩了他。 巧舌如簧!更早年是谁先劝皇帝过继个儿子?早点不答应,等病重了过继一个幼子,祸乱之源! 有皇权在,朝臣们哪里是一门心思要一起压制皇帝? 魏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现在形势不同了,这又是后宫私下里。 张太后刚刚觉得被朝臣们“抛弃”在先,魏彬这番话她竟听得点了点头:早些选个幼子继嗣不就结了?无非是怕垂帘听政,或者用太监、勋戚来压他们。 魏彬是混宫里的,不知道与这些妇人打了多少年交道,知道话说得越浅显越好。 见张太后点头,魏彬继续说道:“蒋阁老最后提太宗爷爷的事,可见他们这些人心里对于继嗣不继嗣也没那么在乎。那天晚上说得好好的,但如今看来,拟出来的遗诏根本就不是把太后您的意思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老奴们是只懂得忠心办事、不学无术,但以阁老们的学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 旧事重提,张太后最恼火的就是这个源头,顿时重重哼了一声。 “可偏偏从四位阁老到毛尚书,还有京中已经知道遗诏内容的百官,没一个先提出来有不妥的地方!老奴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他们就是故意的!太后,这遗诏根本就是死局!” “死局?怎么说?”太后心中一寒。 “就算殿下是先继嗣再继大统的,将来只要安排一个人多上一嘴,说遗诏上明明写的是以兴献王之子继位,殿下想明白之后会不会恨太后?” “如果殿下先看出来了不愿意继嗣,他们就合起伙来说继嗣才能继统。殿下若从了,以后什么事都得听百官的。” “就算殿下看不出来,殿下愿意继嗣,将来也肯定言官史拿殿下不孝亲生父母做文章。太后,他们这是左右都赢啊,您无论如何都得靠这些朝臣。要么靠他们压着殿下继嗣,要么靠他们不让殿下登基后恨您、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张太后经过今天的变故,早已清楚自己只能靠内阁、而且现在内阁还靠不住了。 听魏彬剖析了背后的险恶之处,她顿时怒不可遏:“其心可诛!” “不仅如此,殿下也会被朝臣压得服服帖帖,哪里还能行使君权?陛下当年登基后,不就是如此吗?想做什么都有人拿着大道理来劝,陛下也是不得已才用老奴们,建豹房练兵啊!” “奴婢今天才想明白,殿下都说了,那是陛下志向高远!就可惜刘瑾这杀才,受到信重之后得意忘形!但陛下一直到大行都继续信重老奴们,就是因为要把大权从朝臣们手里多争来一些啊!可怜陛下壮志未酬……” 张太后想到朱厚照,眼睛也红了,夏皇后更是泣不成声。 魏彬现在是各种挑动情绪,这时才说道:“太后,老奴敢对孝庙爷爷和陛下的在天之灵发誓,张锦和谷大用绝对没有撺掇殿下!是殿下的聪明远超朝臣们的想象,知道不能依着他们设下的方略一步步走。” “殿下写这谢笺,那也是豁出性命了,宁愿开罪太后也要破坏朝臣们的险恶用心啊!太后,殿下崇仰陛下,把朝臣们都说成是因循守旧之辈,这就开罪了满朝文臣!真看重那大位的,会做出这等事吗?殿下这是怕我大明此后天子再无半点权柄,大政全都决于重臣之手啊。” “老奴当日若不争上一争让谷大用,让寿宁侯和崔驸马能一同前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安陆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都只由得他们说!” 魏彬语重心长地劝告:“太后,不管继嗣不继嗣,殿下和陛下都是堂兄弟,兴献王和孝庙爷爷都是亲兄弟,都是宪庙老祖宗的子孙,是一家人啊!不信朱家人的话,难道信那些外臣的话吗?我朱家江山会如何,如今全系于太后一念之间了!” 第22章、乱成一锅粥的局势 一个朱家江山系于一念之间到了耳中,张太后也不免眼神恍了恍。 “你觉得应当如何应对?” 魏彬顿时眼神十分坚定:“太后,殿下已经把朝臣们都得罪遍了,殿下就是要用这封谢笺告诉您,若这样他还继位了,就只能依靠您了。是继嗣的身份更能让您心里踏实,还是只能靠着您才能与朝臣们斗个胜负让您踏实呢?” “以老奴之见,此刻朱家人只有同心协力,挽狂澜于既倒!太后,就应当将错就错,让朝臣们的算计全数落空!殿下之英明,蒋阁老都服了,怕了。他就是因为怕了,才又那样不停地称赞殿下。他们把殿下说得越聪明,您恐怕就会信那只是殿下的手段了,殿下的仁孝是假的。就连殿下想要继嗣个儿子给陛下,他们都在阻止!” “他们连唐太宗、太宗老爷爷都抬出来了,这是捧杀啊!殿下要是将来做不出一番丰功伟绩,他们只会又说殿下就跟陛下一样乱来,没有听他们的。就像陛下一样,因为用了奴婢们,就全都是弊政!不听他们的就是弊政,哪有这样的道理?” “太后,如今只有全力支持殿下,殿下才能再接再厉拨乱反正!以殿下之聪明英武,他想怎么治国,您都依了他,这才是大明江山托付给了最合适的人!百年之后,您见到了孝庙爷爷,见到了陛下,见到了列祖列宗,也可以说一句您挑了位真正的中兴之主!” 魏彬说得慷慨激昂,张太后却越听越冷静。 原来:都是各有各的算计。 魏彬这些杀才这么卖力地诋毁杨廷和他们,这么不遗余力地夸赞那个嗣君,不也是劝自己退让吗? 那孩子登基的事是阻不了了,向他摇尾表功的不知道有多少! 但这也是机会。朝臣和魏彬这些人,都在互相攻讦。 嗣君不能换,她这个太后同样没人能换、没人能赶走! 不论如何,事情是不是这样轻易了结,都得有她点头。 张太后终于拍了桌子:“魏彬,你遣人去良乡,让谷大用明日先听听杨廷和他们到了行殿之前会说些什么。若殿下坚持己见,百官还要纠缠不休,就宣一道口谕: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 至少要多站在一个以社稷为重、深明大义的立场。 杨廷和他们若是争不出个一二,就该明白太后的意见仍旧举足轻重! 魏彬和张永告退出了仁寿宫门,相视一眼齐齐吐出一口气。 “老魏啊,今日我才真正服了你。”张永翘起大拇指。 魏彬幽幽一叹:“哎!太后只是看陛下态度坚决,顺台阶而下罢了,你忘了太后对邵太妃的安排?以后宫里不会太平,不过眼下只有局势越混乱,我们才有求活的机会。” 两人看着已渐渐隐入夜色中的紫禁城。 此刻,它才是真正被初步打扫好了,准备迎接它新的主人。 太后是在争地位,阁臣们是在争权力,只有当年八虎中的余孽,是在争命。 冒最大的险,求最卑微的愿望。 …… 四月二十二日天还没亮,京城里和良乡都已经有些人早早起来了。 但其实很多人一夜都没睡。 入夜后在京三位阁臣悉数入宫,在这极为敏感的时刻,京中不知道多少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仍在戒严当中的京师九门,一晚上不知道有多少骑士策马进出,不知传递着什么样的信息。 三位阁臣其后虽然从宫中出来了,但对于前来探听消息的人一概谢绝。据说,杨府之中着实乱过一阵。 此时的杨府内,杨廷和的儿子杨慎已经穿戴好了冠服,他看着眼神有些茫然、一夜未睡憔悴不已的父亲惊慌地问道:“父亲,您不是说写好公文便歇息片刻吗?” “几时了?”杨廷和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 “寅时三刻刚过。” “良乡那边……应该马上就要出发了。”杨廷和闭上了眼睛,眼皮有些抖动,“为父也该再去各处看看准备情况,随后率百官出城了。” “孩儿让他们准备一些参汤……” 想到今天那么多的事,看到杨廷和现在的精气神,杨慎忧心不已。 杨廷和并没有对家里说昨夜入宫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但他回来时的状态吓到家人和下人了。 看到儿子这副模样,杨廷和忽然觉得比正德皇帝还在时更累。 不过官服上身、喝了一些参汤用了早膳之后,杨廷和渐渐的又提起了劲来。 如今的杨廷和已经位极人臣,他只希望这弊病丛生的大明在他手上再度焕发生机。 拥立一个已经有十五岁的新君,等自己要致仕了,就能将焕然一新的大明交到他手上。只是没想到,这个新君竟比正德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论是真的准备大动干戈,还是拿这件事作为不继嗣的筹码,这都不是王道! 杨廷和已经有了新的使命:一定要拉住这头幼龙,不让他把大明带到深渊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贤臣、良臣、忠臣! 天渐渐放亮,朝阳未起之际,杨廷和出了家门,先去了宫中检视仪礼准备情况。 百官已于午门外等候。今日不是朝会,要不然他们都是子夜时分就得起来,寅时之前就要到午门外待朝。卯时一到,就要入朝。 而今天嗣君巳时才能到城外,那就不用那么早。 现在文武百官身上还揣着劝进笺,地位较高的在直房中等候、交谈,地位低的只能站在外面。所幸已经是四月末,夜里的寒意消散得很快。 此刻一间直房中,聚在一起的是勋臣们。被簇拥在中心的,是从南京赶到京城的魏国公徐鹏举。 徐达的两支后人,北京的定国公徐光祚前去安陆迎接新君,而魏国公徐鹏举又有率群臣劝进的任务,这一门双国公所享受的尊荣是没话说了。 徐鹏举现在还很年轻,他是三年前才刚刚袭封爵位的。 但旁边的武定侯郭勋仍旧说道:“国公爷,昨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你有没有消息?” “若要论消息灵通,当然得问建昌候了。”徐鹏举反倒带着些巴结问张延龄,“延陵兄,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张延龄沉着脸摇了摇头:“不知。” 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郭勋担心地叹道:“别出什么岔子啊……” 其他人看着这三人都不言语。 礼部所拟的登基仪注中,郭勋负责祭告天地、张延龄负责祭告宗庙社稷。这份大功于其他人是无缘的,郭勋和张延龄却很看重。 议论纷纷中,负责朝会礼仪的鸿胪寺序班们在外面喊了起来了:“众臣入列,出城迎驾!” 第23章、谁赞成? 北京城经过永乐朝、正统朝的两次大建,如今的京城共有九个门:北城墙的德胜、安定;西城墙的西直、阜成,东城墙的东直、朝阳,南城墙的崇文、宣武、正阳。 但此时,住在九门之外关厢中的老百姓数量其实已经超过城内。 正阳门外就有天地坛、山川坛,簇拥着朱厚熜的迎护军天还没亮就从良乡出发,经过两个多时辰的时间终于在上午九点多到达了宣武门外。 这里,由内官监和工部一起临时盖的行殿坐北朝南,司设监在这里已经布置好了御座、殿内悬挂着帐幕。 上直亲卫们从午门、大明门、宣武门一路排到了临时停驻的行殿外,皇帝出行时最高规格的仪仗大驾卤簿刚刚前行到这里。 簇拥着的“皇帝专用交通工具”就有马、步辇、大凉步辇、大马辇、小马辇、玉辂、大辂,甚至还有一座行走的小型宫殿一般的具服幄殿。 而前后,则是数个仪仗队手执的各色器物,华丽又隆重。不止如此,还有身着红、青、绿各色官服的文武百官、各色随从。 整个队伍的规模近两千人。 看热闹的京城百姓都离得远远的。 他们更加不可能知道行殿之中待会将会爆发多么激烈的争论。 杨廷和、蒋冕和毛纪已经率领文武百官到了行殿之外,看到行殿门口站着的谷大用,杨廷和默默叹了一口气。 终究是功亏一篑。 知道了良乡那边的变化之后,他就知道这继嗣之争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问题。本想借机除掉太监当中那些剩下的奸佞,没想到还没商议妥当就又来了那么一封谢笺。 嗣君既然到了这里才发难,显然也是看准了阁臣们不可能阻他登基。 不想做个权奸,忠臣就活该被这样拿捏吗? 杨廷和越来越觉得这些都是算计好的,因此心头更悲哀了。 为什么不行正道?为什么不信重朝中大臣们呢? 他身边现在到底是哪些人在出谋划策?梁储有没有参与? “殿下稍作歇息,升坐后再面见诸位大臣。”黄锦走了过来对杨廷和等人行礼,“三位阁老,殿下让小臣问问,阁老们是先觐见,还是升坐后一同觐见?” 杨廷和看了蒋冕和毛纪一眼后沉声回答:“既如此,臣等先面见殿下吧。” “阁老们这边请。” 黄锦在前面领路,杨廷和三人先往行殿中走去。 行殿之中,梁储和毛澄都在,徐光祚、张鹤龄、崔元陪在一旁,另一侧则是王府属官。 此时朱厚熜还没出现在这,殿中诸人都迎向了杨廷和三人。 客套中知道朱厚熜正在里面更衣,杨廷和不想太多了,先走到梁储身边问道:“叔厚,可知殿下昨夜送了一道谢笺入宫?” “什么?”梁储意外地问,“说了什么?” 杨廷和深深看了一眼他,随后才转述了一番谢笺中的言论,梁储听得连连变色。 “我着实不知。今晨从良乡启程后,我和宪清还劝了一路。”梁储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行殿的屏风之后,“殿下竟然如此……决绝?” “于诸事如此论断,殿下轻率了!”毛澄更是愤愤不平。 在他看来,谢笺中谈到的问题着实敏感。 正德皇帝已经驾崩,对他盖棺定论议定谥号,是后续一道非常重要的工作。 而谢笺中谈到了多少敏感问题呢? 对前任的评价:太宗皇帝之后眼界最广、志气最高。 对当前国势的评价:天时已变,外患不息,内忧又起。似已年迈,老态初显。 对当前朝臣辅政倾向的评价:一味因循守旧。 对自己可能继位后的方针战略:没明说,但他把正德皇帝一顿夸。 对自己说这些东西的心理准备:引颈受戮。 他可是遗诏中指名道姓的嗣君,距离真正的天子身份只差一个登基大典了啊。 在这种时候,怎么敢一下子指责朝臣们过去的辅政成果呢? 与继嗣问题相比,对于朝政将来会如何走更加重要,更加让朝臣们不能退让! 看梁储和毛澄的震惊不像是作假,杨廷和又有一番思索。 这时,朱厚熜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和他登基后的第一套重臣班底,终于面对面。 杨廷和抬眼望去,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嗣君双眼清亮、精神焕发。 仪表堂堂自不必说,一路上梁储、毛澄他们送回京里称赞过很多的沉稳、镇静也见识到了。 朱厚熜也在看着他们三人,过来先问了一个好、对上号,态度称得上随和、亲切。 杨廷和对朱厚熜的印象更加立体起来,联想到昨天的事和谢笺中的言辞,只觉得这位嗣君心机深沉。 朱厚熜坐下来之后,也看向了眼中满布血丝、神情疲惫的老臣。 看来昨晚都没睡好啊。 “阁老们辛苦了。”朱厚熜开了口,“本以为今天会是百官劝谏的场面,阁老们既然先单独到了,这里的人都知道情况。太后和阁老们的决定直接说吧,也不好让大臣们一直在外面等着。” 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人初步领教了他的说话风格,蒋冕之外,另外两人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杨廷和集中了注意力,上前一步行礼说道:“殿下,礼部昨日所呈禀之仪注合乎仪制,臣恳请殿下依礼入宫,再受百官劝进。” 朱厚熜沉默了。 行殿狭小,站不了那么多人。等会正式与百官见面,有资格进来的并不多。 所以现在面前这些人数,倒像是日后最常见的情景:诸多大事,其实只是与几个重臣一起商量。 朱元璋所制定的大朝会、朔望朝会、每日常朝制度,到如今实际已经荒废:除了朱元璋自己,后来的皇帝都没有扛得住这种高强度又低效率的形式。 实际上朱元璋自己也扛不住,废了宰相后设了翰林学士作为“秘书班子”,随后才一步步演化成如今的内阁。 到了宣宗时,开设内书堂教太监读书,司礼监慢慢崛起,如今帝国中枢就成了这样的结构。 英宗继位时才九岁,他祖母张太后又不垂帘听政,朝会时哪里能决定一些事?还有着担心皇帝生长发育的问题,所以内阁定下来每天朝会时限制奏八件事,而且这八件事由阁臣事先写好处理意见给皇帝,这样朝会上奏时幼年皇帝就能“决断如流”。 票拟制度就此成型,而内阁也一步步侵蚀着六部的职权。 现在,内阁虽然在法理上仍旧对六部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力,但因为掌握了六部上奏各事处理意见的“建议权”,实则已经是上级。 只差进一步直接指挥六部该怎么办了。 朱厚熜脑子里在感慨这些事,但行殿中则制造出了沉默,因而慢慢压抑起来。 回过神来之后,朱厚熜摇了摇头:“这是最终的决定吗?我还是昨天那句话:让我以皇太子礼仪入宫登基,我不愿意。” 杨廷和表情波澜不惊,毕竟早已料到会这样,他再次说道:“殿下,老臣斗胆请问,殿下欲只继统不继嗣,此刻殿中诸人,有哪些赞同?” 朱厚熜眼睛微眯。 这就是他内阁首辅的威势吗?直接要让人站队? 毫无疑问,此刻站出来赞成的,就是逢迎君意的小人了,接下来必定面临狂风骤雨的驳斥,许多帽子都能戴过去。 第24章、你们还认不认? 面对这种局面,朱厚熜也有一个难处:若只是他自己开口反驳,那就是固执己见、刚愎自用、不得人心。 皇帝虽自称孤家寡人,要使权力延伸出去,哪里能真的做个孤家寡人?不得有人听你的话,按你的意思办事? 若是事事自己冲在前面,威严何在?神秘感何在? 朱厚熜此时并没有其他的好办法,袁宗皋是不可能辩过这些人的。 这件事,本就不是纯粹讲道理,而是争话语权。 他知道局面已经演变到此刻后这些人灵活的底线,于是他不会令这件事陷入杨廷和的节奏里,开口就说道:“不用这样问了。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你们和我。你们,是太后、文武百官,包括我母妃,我王府的属官们;我,只是我。杨阁老,您该问的是我,我愿不愿意。现在也只有两种结果:我登基,继统不继嗣;我不登基,回家。” 杨廷和顿时僵在了那里,手指有些微微发抖。 他没想到这个嗣君态度强硬到这种程度,竟能够无视百官的态度。 这是真正的无视:你不赞同,我不在乎。要是让我登基,就听我的。 何等唯我独尊? 不料朱厚熜随后却说道:“我不会因为此刻反对我的人是多还是少就改变主意,这既是因为我本心不愿继嗣,也因为,我不希望登基之后因为这个问题的支持和反对,朝臣们就此分成两派。” 杨廷和悲愤地说道:“殿下既然有此等顾虑,何必明知只继统不继嗣必定议论纷纷,仍然执意如此?” “很简单,生我养我者,父母也。当然了,这是大位,既是家事也是国事,我知道会有争论。但这次本来就是特例,这件事情争论起来原本就会各有各的道理。争执不休,于国何益?” “既然如此,殿下更该以大局为重……”杨廷和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眼里泛着泪光阐述只继统不继嗣会有多少危害。 朱厚熜皱起了眉。 一开始还对杨廷和等人的强势有所感慨,但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们态度虽然明明不赞同却仍旧就能采取苦口相劝的方式。 朱厚熜对这么多朝代以来已经根深蒂固的皇权威严有了新的体悟。 “……殿下,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新君纵以多年储君继大位,尚需大赦天下以收民心、论功行赏以安臣下,何况当此殊例?继嗣再继统,实乃正途。奈何殿下解遗诏、上谢笺,另辟蹊径,在臣看来,便是舍近谋远!” 杨廷和说到这里之后期待地看向了他,朱厚熜却笑了起来,这多少算是讲利弊的成人模式。 说白了,继嗣又继统是消除隐患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对国家稳定作用明显。至于弊端,无非他朱厚熜一个人扛着:只认大位不认亲生父母的名声,初出茅庐就被重重顾虑束缚着保守而为的基调,承认内阁重臣所提方略更加高明形成的惯例…… 他好奇地开口:“好,就当做是我在故意曲解遗诏!就当做是我制造了这个问题!对于已经存在的问题,你们拿出来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我退让?没错,对国家来说,这是最轻松的,逸而有终嘛,问题迎刃而解。但是,问题真出在我无事生非上?责任都甩给我了?” 杨廷和脸色一变。 朱厚熜没等他开口又继续说:“皇伯驾崩前没有让我继嗣,皇兄大行前没有让我继嗣。我先是世子,然后是亲王,有哪一时哪一刻,我的身份是孝庙嗣子?” “你们选立我之前没问我的意见,没有继嗣旨意直接就拟了一道让我登基的遗诏,遗诏里又把我兴献王长子的身份写得清清楚楚!到了这里我把问题提出来了,你们又只希望我改变想法,装作上面这些流程上的、表述上的问题通通不存在!” “昨天、今天,你们说了这么多。有哪一个,哪一次,诚心诚意地说这件事没办好,办错了?!只顾着劝谏我,可有一人低头,认错?”朱厚熜看了毛澄,看了梁储,更看了杨廷和,“我大明如此多的难处,如此多的隐患,君心常忧!但朝臣们就一直想着以最省心、最没风险的方式勉强涂抹,装作若无其事、天下太平吗?” 这话一问出口,杨廷和脸色陡变。 崔元一直默默旁观。 以徐光祚和张鹤龄的水平,也许只能一直尽力跟着,思考嗣君与杨廷和言辞所表达的意思。 但崔元深知,两人的这第一次见面将会决定接下来数年甚至新君这一朝的基调。 杨廷和的苦口婆心还有嗣君已经到达城门之外的事实,都证明了一点:嗣君不可废,登基是必然的。 因为他是君,所以杨廷和只能劝。 杨廷和想拿百官态度来劝,嗣君根本不接招:这件事,你们不支持也得办。 他在要话语权。 低头,是真正的臣服。 认错,哪里还有说话的资格? 哪怕继嗣再继统确实对国家来说是更稳妥的办法,但裱糊匠的指责可太诛心了。 这句话之后的杀机之重,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崔元觉得话并没有说透,说透了太可怕。 这件事,问题的源头究竟在哪里?真是嗣君的曲意解读吗? 不,是继嗣流程的缺失、遗诏的表述、从奉迎到入宫礼仪的制定。 孝庙驾崩之时,嗣君尚未出生;正德皇帝驾崩之时,嗣君仍是宗室有册的亲王世子;遗诏到时,他是袭了兴献王爵的亲王;到了良乡看到入宫仪注前,他是嗣君。 但突然多了一个皇太子的身份,没有经过继嗣的手续,没有册封! 为什么之前没有多少人觉得不对? 知道消息的只有内阁大臣、奉迎团诸人;为保过渡平安,颁行天下的只有一道遗诏。 百官、百姓,哪里知道嗣君是不是已经在礼部、宗人府那边走完了程序,哪里知道他是不是皇太子的身份? 此时此刻,这番重大的争论不是一直被控制着,只有少数人知道吗?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是嗣君问话:明明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视而不见?为什么没人认错?为什么只拿得出让嗣君屈从的解决办法? 诛心一点:这到底只是内阁因为事发突然无心犯下的一个错,还是从头到尾都刻意而为? 就算拟遗诏时仓促没想周全,奉迎团一路前去安陆又回到了京城的三十多天里,还是没有人想到流程上有不妥吗? 再尖锐一点:此刻面对嗣君问话,内阁不承认错误的后果可太严重了。浅一点,是无能失职错上加错,坐实了裱糊匠的名声;深一点,那是处心积虑、图谋不轨。 顺带着,杨廷和那番说辞都没用了。 君是君,臣是臣。君心有忧,臣下不能解,要臣何用? 因为继统不继嗣可能会造成的那些危害和隐患,不正是内阁犯下这么多错误之后应该弥补解决的吗?责任怎么能推给嗣君? 就在崔元想着这些的时候,杨廷和已经再次带头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着说道:“臣老迈昏聩,愧对大行皇帝遗谕重托。臣等虽未先请懿旨,然入宫先居于文华殿,正是为了完成继嗣之仪……” 朱厚熜却打断了他:“晚了。我既已到了这里,自该以嗣君身份堂堂正正入宫登基。杨阁老问诸人谁赞成,我却不用问谁反对。我只问一句:皇兄遗谕,太后与阁臣审处大事。如今阁臣都在,我以兴献王长子身份入京继位,你们拟的遗诏,你们还认不认?” 四个内阁大臣都跪在地上,杨廷和抬头满眼是泪:“殿下,继统不继嗣,祸患无穷啊!殿下何故一意孤行?臣等纵有过错,殿下想要如何责罚都行,但百姓何辜?殿下当真要眼看大明祸起萧墙,国力大损生灵涂炭,置大明社稷江山于不顾吗?” 第25章、现在,认识我! 杨廷和认错了。 他承认之前程序有缺,这是过错。 但继统不继嗣的危害,他还是在强调。嗣君若是将错就错,那就是明知危害极大却要意气用事。 朱厚熜笑了起来:“释服袭封王爵的懿旨一到,我就知道要出这件事了。那时候到的,本应是令我继嗣的懿旨。后来遗诏到了,遗诏没说清楚;我到了京郊,一路没有补救。我看到入宫仪注提出了问题,你们的看法就是我置社稷江山于不顾?” “两宗只有一个子嗣,你们为什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地觉得我继嗣了就没问题?出了问题为什么能理所当然地觉得嗣君该顾全大局?我的谢笺把话题引向国事,我以为你们该从中看出来我不是只为了争个名分,结果你们还是以为我糊涂?” “你们是不是还觉得我的谢笺写得文辞粗陋,推崇皇兄更是不知所谓?你们以为我年少无知,性情偏激,以为我长于乡野不知轻重。我现在明明白白地说清楚好了!你们把遗诏拟好,把我的名字写在里面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是君了!” “作为君,我看到的是臣办事的能力、态度!在安陆,我的书房里,笔架赠给了定国公,臂搁赠给了崔驸马,诗筒赠给了寿宁侯。内臣们得了墨、砚、笔洗,大宗伯得了镇尺,梁阁老得了印章,缺了什么?笔和纸!凑在一起,是文字!诗筒里也没东西!” “我是嗣君,你们对我的一举一动,必然是多加揣测。我赏赐那些,怎么没一人想到我在暗示文字有问题,缺了文书?难道要我这个十五岁的嗣君亲口明白地提醒你们?到了这里把问题拆穿了,倒是热闹了,都在劝我以国事为重,好像你们更加老成持重,我只是胡搅蛮缠。” “我就是要你们清楚地知道:你们的说法站不住脚,你们裱糊过错的方法是掩耳盗铃,你们的态度也说不上君臣一心去面对真正困难的国事!我长于乡野,民生多艰我看得更多!我就大不敬,说说弘治中兴好了!” “皇兄继位前,刘忠宣公对孝庙说‘天下民穷财尽’。皇兄登基时,阁老们推辞登极赏赐,说府库空虚,以至于孝庙丧仪都不得体面。国库空虚、边防废弛、流民日增、民穷财尽。虞台岭之败,朝臣们也说是己巳年以后所未有也,己巳年那可是土木之变!” “千百年之后,后人翻看史册会怎么评述这一段中兴?这一段中兴只有朝中君臣和睦、你好我好大家好吗?我大明当时一千五十万八千九百三十五户、六千一十万五千八百三五口百姓过得好吗?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吗?” 小会计顺嘴说出了因为对数字敏感记住的这个数据,一个深呼吸之后一声长叹:“现在我坚持己见,不会怕你们说我是个昏君。我只怕千百年后,新朝君臣百姓翻看我大明史册,以大明始亡于此刻为笑柄!” “过去十六年,皇兄信重内臣,就真的只是皇兄的问题?到底是皇兄急功近利,还是你们诸多推诿掣肘?对对对,国事千头万绪,一件一件来。是是是,奸臣佞臣当道,你们也没办法。既然到了这种情况,现在是在嫡宗绝嗣的情况下必须接续大统,还要在我继嗣与否的问题上争什么?” “遗诏命我登基,遗诏就是我的法统!天下藩王不服,卿等拥立之人自当辅佐正统共讨之!当此殊例,本就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在这件事上因循守旧,继嗣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千百年后史册上如何评述我们,终究是看新朝究竟又创下了怎么样一番功业。” “我看透了这些,我这个君,就是要你们用这件事认识我!”朱厚熜望着底下跪成一片的诸人,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才说道,“还疑心有人撺掇我吗?现在认识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既然不能废了我,继续和我争继嗣问题对国事有利吗?” 杨廷和等人跪在地上颤抖不已。 十五岁……十五岁…… 他直说了,他这个君就是要用这件事跟重臣争这份话语权。 因为他觉得臣下这件事办得差,既没有魄力去准备应对最坏的情况,也没有态度在事不可为之后迅速调转重心去面对真正的国事。 一句天下藩王不服就共讨之,杨廷和心里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话:百姓何辜…… 刀兵一起,生灵涂炭啊! 但嗣君说的情况是事实。 刘大夏确实说过那句话,正德皇帝登基时孝庙的丧仪确实不体面,弘治末年的流民确实多以百万计,弘治十八年正德皇帝登基一个多月后的虞台岭之战确实是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最惨重的一次大败。 若是其他人说出这番言论,杨廷和他们必然有无数的话去驳斥、去论述当时情形之复杂。 但说这话的是朱厚熜,是嗣君。 子不言父过?不,这是父过吗?孝庙垂拱而治,诸事都信重朝臣,谁把大明治理成这样的? 谷大用拜服在地上双眼热泪盈眶。 那样长一段话,嗣君说得慷慨激昂、条理分明。这样的嗣君,谁能撺掇? 虽然他成了嗣君口中的“奸臣”,但至少他少了一个撺掇嗣君的大罪。 而杨廷和他们,还没说几句话呢,立刻一败涂地。 有错不认,弥补之法就是让君父屈从,算什么国之干臣? “都起来吧。此刻仗着身份一吐心中不快,于国事而言同样无益。回头一件件难事办起来,考虑周全一点多吵吵也好。”朱厚熜有些萧索地挥了挥手,“我不怕跟你们吵,当然了,前提是我们之间还能吵。我话说得重了些,你们别动不动就拿出戴罪请辞的架势,那同样不是责任担当。” 看着已经站起来的诸人,朱厚熜淡然说道:“我话说完了,百官还在外面等着呢。诸位阁老,这个问题不用再纠缠了。是再请旨还是已经有旨意,痛快一点吧。” 杨廷和正要开口,却见谷大用上前几步对着众官员高声喊道:“太后口谕!” 第26章、连输两阵 杨廷和等人愕然片刻,刚刚站起来的他们又跪了下去。 “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 杨廷和不禁问道:“是口谕?可有懿旨?” 谷大用摇了摇头,杨廷和站起来之后怅然若失。 臣下还想再劝,奈何太后先降:她甚至不做个样子让这里派人回城请旨,昨晚就已降下了口谕。 虽然没有明说只继统不继嗣,也没有落于文字,但今日行殿中这么多人全都听到了刚才那番话,嗣君就是以继统不继嗣的态度登基的。 这会是既成事实。今天嗣君把话都说得这么透彻了,以后再议论这件事就是纠缠不休。 杨廷和咬了咬牙,又跪了下来:“老臣万死奏请殿下:仪注可改,然殿下应当知晓只继统不继嗣隐忧颇多,老臣请殿下容缓追尊兴献王。” 朱厚熜皱了皱眉:“名不正则言不顺,我继位后,自当奉迎母妃入宫,也尽快追尊生父、加尊生母为太后,这是人子应尽之孝道。” 杨廷和悲从中来,用一种哀求一般的语气反问道:“宸濠之乱刚刚平息,望殿下体恤百姓。若知殿下是以藩王继统,其他藩王乱起来如何是好?” “乱不了!”朱厚熜提高了一点声调,“这是特殊的大统交替之际,以安化王、宁王前车之鉴,令当地先以二十七月为期,束缚各王府于府内为大行皇帝服丧,有何不可?少了藩王之扰,百姓只会拍手称快!” 杨廷和张了张嘴,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宗亲的支持他不要吗? “我登基后,自会赏赐诸王府。恩威并施,如今的藩王想乱起来,谈何容易?” 继位之初就把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的嘉靖怎么没遇到什么藩王反叛? 朱厚熜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道:“听了阁老们这月余在京中所操劳的事,我知道你们也想革弊图新。方向是一致的,就不要在我如何继位的形式上消耗精力了。杨阁老,你该很清楚这件事争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死谏我的,附和我的,那不就成了党争?一个个都无心国事了,我不想那样,明白吗?” 杨廷和不再说话了。 原来因循守旧,仅仅只的是这件事的处理吗? 是他杨廷和缺了一份气魄? 不……杨廷和抬头看了看嗣君,从他眼中看到了只属于成年人的那种意味深长的洞悉。 是真的洞悉,仿佛杨廷和心里曾转过什么样的念头,他全都清楚。 理解,又带着些敲打的意味。 这话语权,杨廷和并不是为了私欲而争的。 十五岁的君王,杨廷和的前辈曾有刻骨的教训。李东阳再如何忍辱负重,“伴食宰相”的名声传了多少年? 一个不好就是内臣继续做大,奸佞横行。 皇帝年轻气盛,他是个英明君主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杨廷和现在只知道,一番筹谋已经输了一大半。 同意改了仪注,是输掉的第一回合。 在这里就明确同意了他继统不继嗣,是输掉的第二回合。 接下来说都想革弊图新,但如何施行新政就必是第三回合了。 以这位嗣君的性格,他真的能听劝吗? 这是杨廷和最后的坚持。 心情复杂间,蒋冕又跪了下来:“殿下,臣蒋冕叩请殿下,继嗣一子到大行皇帝名下,也需慎之又慎。殿下既然心意已决,何必又埋后患?” 朱厚熜意味深长地看着蒋冕。 聪明人啊。 屋顶多掀一些,就是很有用。 他思索了一番之后就说道:“此事言之过早,朕才十五岁,急什么?” 既不能是长子,更不能是嫡长子,谁知道那是猴年马月的事? 朱厚熜表明一下“态度”而已。 蒋冕说出了这番话,达到了他的目的也就不再言语。 其他人只是看着蒋冕,暗骂了一句罢了。 谷大用眼见如此,拜了拜之后已经转身走到行殿门口高声唱道:“太后口谕:天位不可久虚,嗣君已至行殿,内外文武百官,可即日上笺劝进!嗣君升坐,百官朝见!” …… 大明嗣君、今日之后的天子终于出现在京城文武百官甚至军民耆老代表面前,行殿内外,乌泱泱的一片跪了下去。 站在最前排,隐隐约约听到行殿中刚才那一阵声音的徐鹏举率领有资格进入行殿的重臣,进来之后先是行了四拜的朝见礼。 徐鹏举看到徐光祚对他点了点头,也看到杨廷和等人通红的眼眶中恍惚的眼神,还有谷大用、王府属官看向嗣君时敬佩的目光。 他拿出了幕僚师爷精心准备好的第一份劝进笺,双手高举大声说道:“臣,魏国公徐鹏举,叩请殿下早登宝位。” 三劝三辞,潜规则。 为表庄重,套路都是固定的。 朱厚熜在御座上稳稳坐着,看眼前这么多人一个个掏出劝进笺来,由负责礼仪的人收集起来放在盘中呈到面前来。 而朱厚熜则摇了摇头,叹着气说着第一遍推辞的话:“所请不允。” “臣,魏国公徐鹏举,叩请殿下早登宸极至尊,以慰群生之望!”他掏出了第二封劝进笺。 朱厚熜这回拿了一封劝进笺看了看,装模作样地回答:“览启益增哀感,即位之事岂忍言之?所请不允。” “四海之心向往殊切,臣,魏国公徐鹏举,伏望殿下仰遵祖训,俯顺群情,少抑冲怀,亟登大位!” 又一轮劝进笺送上来,这回多看了几封,底下一直跪着。 朱厚熜知道自己可能处理得比嘉靖更漂亮,因为他对这件事的走向和各方的底线知道得更清楚,因为他很坦诚地与周诏、袁宗皋、张佐等人商量过了,因为他确实有一个成年人的心性。 在皇权光环的加持下,似乎有势如破竹之感。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因为登基一事确实已经骑虎难下,杨廷和的个性和他的实力根基决定了他做不来那个权奸——朱厚照驾崩前,被杨廷和他们恨之入骨的“八虎”还有三人仍旧受宠、掌握大权呢。 原本的嘉靖也过了这一关,但后来的大礼议仍旧持续了多年。 自己又已经改变了多少呢? 接下来在具体的事务上才是真正争权的开始。 想着这些,朱厚熜放下手头这份劝进笺之后,眼神坚定地看向了众人:“再三览启,具见卿等忠爱至意。宗社事重,不敢固拒,勉从所请。礼部何在?” 毛澄心情复杂地回答:“臣,礼部尚书毛澄,拜见殿下。” “予钦奉皇兄大行皇帝命遣官迎取来京,奉慈寿皇太后懿旨,天位不可久虚,命以四月二十二日即皇帝位。尔文武百官及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再至三,情辞恳切,勉从所请,其具仪来闻。” “臣遵旨!” 山呼万岁之声,在这京城宣武门外、天地山川坛侧面响起。 第27章、上任京城! 入宫之仪,遣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经大明门入午门,先到文华殿审定登基诏书草案、钦定年号,然后到华盖殿换上丧服去祭告大行皇帝受命,随后到奉天殿前换上衮衣和冕,谒告祖宗。 然后就是登基之仪了,流程更加繁琐。 到了这一刻,登基大典已经不容停止地运转起来,所有人都不再有心思去争议什么。 钦天监的人要设定时鼓,鸿胪寺要设表案,教坊司要布置礼乐,锦衣卫要准备云盖云盘云舆。宫中十二监四司八局全都忙碌起来,天子仪仗大驾卤簿要准备好迎接皇帝入城。 外头在忙碌着,朱厚熜暂时回到了行殿之中。 午时日中才出发进入大明门。 袁宗皋在一旁看着朱厚熜,忽然轻声说道:“臣不如周希正。” 朱厚熜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袁师自谦了。” “臣离开王府时,殿下不足九岁。殿下如今之圣明,自是希正功劳更大。” “……周师确实教诲良多,然而先生这段时间以来,对朝局鞭辟入里,与杨阁老他们争辩时的说辞策略也颇为有效。” 朱厚熜并没有多少得意。 因为这件事,严格来说他准备了一年多。 虽然知道大概的攻略,但朱厚熜最大的倚仗其实就是杨廷和与太后最后退让了。大礼议闹得打死那么多人,天下也没有因为这件事乱起来。 既然如此,他才想着利用这第一次碰面的机会,把一些规矩立下来。 老秦毕竟说过,杨廷和他们在嘉靖早期确实很辛苦。嘉靖太多疑了,不够自信,所以不断地用大礼议的方式争权。杨廷和他们一边要跟嘉靖争,一边还施行新政,让嘉靖早年有了些中兴模样。 朱厚熜是真心觉得大可不必在这件事上折腾不休。 后面那些什么兴献王称宗祔庙还有让朱棣成为成祖等等操作,属实会让朱棣棺材板很激动。 相比而言,现在给杨廷和他们的刺激大一点,但后面越来越“和善”,倒会另有一种好处。 这算不算是对杨廷和他们的pua? 袁宗皋不知道朱厚熜在想这些,只是有些敬佩地看着他:“希正信中说得更多的,还是殿下之聪颖、勤勉。今日殿下于阁臣之前振聋发聩,可惜希正年迈,不能一同入京耳闻目睹。臣与希正不敢言功,面对杨阁老这等人物毫无忐忑,言辞锋锐理据皆全的却是陛下。” 朱厚熜心想因为我毕竟有一颗成年人的心,他笑着摇头:“也就显得更孤家寡人了。为君者自己冲在最前头,也是不明帝王权柄运用之道的表现吧?” “有今日之辩,何人敢于如此轻视陛下?君王之势,因时用之,因时藏之。”袁宗皋感慨地跪拜下去:“陛下今日不仅是压服,也是义理之胜。陛下天命所归,实乃大明之福。臣必披肝沥胆,助陛下澄清宇内、再兴大明。” “袁……卿,平身。”朱厚熜接受了儿时这位启蒙老师的马屁和表忠,扶起来之后收敛了笑容,“朕既受命,必不负先生所教。愿以再兴大明为己任,愿先生日加训勉。” 此刻是真正的君臣对视了。 六十八岁的袁宗皋也已经很年迈,在江西多年,比周诏显得更苍老。 他眼中有些红润,也有欣慰:“臣不知能辅佐陛下多久,但仅就这数日见闻,殿下宽和待人,举止有度,志向深远,胸有乾坤。今日看来,梁叔厚似已归心,蒋敬之蠢蠢欲动。登基之后论功行赏,钱宁江彬大案,杨介夫与王德华多年之争,殿试取新,想来陛下已经思量过了。” “慢慢来吧。”朱厚熜笑着说道,“袁卿江西一任,若有良才尽可举荐之。王府属官出身所限,只怕是后继无人。那解昌杰……” 袁宗皋脸上怒色一现:“既为王府长史,竟行此不忠不贤、贪赃枉法之事!此人不可用!” “当然是不可用。”朱厚熜轻叹道,“等纷争再起,杀鸡儆猴吧。朕既已为天子,便已无朝堂旧臣与潜邸旧臣之分。唯才是举,择贤用之。” “陛下圣明!” 朱厚熜笑了笑,就见张佐走入殿内跪了下来说道:“陛下,午时已到,请陛下移驾大辂。” 袁宗皋再次站起来行了行礼,先出去归入百官之列。 朱厚熜身边,已经只有内宫中的诸人,谷大用、张锦、韦霖、张佐、黄锦都在身前。 他往前走着,开口说道:“谷大用。” “奴婢在!” “今天朕说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朱厚熜淡淡说道,“你之前说的那些话,现在有什么新的感悟?” 谷大用低着头小声回答:“是奴婢造次了。陛下天资英断,该是陛下的,自然是陛下的。” “终归伺候皇兄这么多年,有些苦劳。”朱厚熜瞥了他一眼,“如今钱宁、江彬下狱,还有宸濠之乱至今尚在清查冒功之人,群情汹汹,你们是躲不过去的。回宫之后,你们几个就好生商议一下吧,朕干脆地处置了,也免得你们晚景凄凉。” “……奴婢叩谢陛下大恩。” 谷大用跪在了身后,心里想着昨夜干儿子来传口谕时转述的话。 魏彬他们算计错了,陛下并不是真的要跟朝臣们撕破脸换一批新人。 杨廷和他们在这件事上,当场并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就顺台阶而下了。 几个八虎余孽枉做小人啊,还想着浑水摸鱼。 今日之后,朝中还会因陛下继位名分问题继续争,让他们能在太后、陛下、朝臣的角力当中左右逢源吗? 已经结束啦! 陛下快刀斩乱麻,大势已定。 还好,陛下终究还是念在他之前冒死请见说的话的份上,答应了他们一个晚景,接收他们手上掌握的一些东西。 既然是晚景,终归不是诏狱和刑场。 他跪在身后,朱厚熜已经走出了行殿,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随之单膝跪下,这是军中之礼。 屁股决定脑袋,时代决定做法。 朱厚熜既不能完全用后世的思维和观念套在现在的很多事上,也没资格从道德上居高临下地去俯视谁。 谷大用、魏彬、张永他们确实不干净,但他们有他们的作用。 朱厚熜深知这第一场胜利并不算什么,因为他是掀了屋顶,让杨廷和他们极为担心他继位后会怎么折腾,这才退而求其次同意他开个窗户。 若不是朱厚熜收回了“因循守旧”的总体评价,告诉他们“大家的方向是一致的”,杨廷和他们能那么容易偃旗息鼓? 后面才是一生永恒的争斗,与一项项人事安排、财权掌握、大政方针有关的吵闹。 而当下,杨廷和他们最害怕的那件事,朱厚熜必须要给他们一点盼头。 那就是清理正德朝那些恃宠而骄、作威作福过的内臣、幸臣。 如若不然,杨廷和他们会不断生事的,毕竟那才牵涉到真正的问题:皇帝真的不信任他们。 眼下杨廷和他们暂时不阻拦了,那只是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们不想做奸臣,没那种胆子去觊觎更大的权力。 说难听点,是忠臣被强势的君主拿枪指着了。 可你不能一直真的拿枪指着他们,旁边还站着许多磨刀霍霍的太监。 所以只好清理掉谷大用他们,毕竟这本来也是要做的。 好在他们本来就已经有这种觉悟了,他们本来的预期已经低得可怜,朱厚熜能把他们手里掌握着的权力拿过来,看起来还像是对他们开恩。 朱厚熜才打完有攻略的第一仗,接下来的每件事,他都不再有攻略。 但他毕竟要登基了,皇权将是他的武器,最强大的武器。 可怕的皇权。 “起驾!” 悠长嘹亮的声音中,大驾卤簿缓缓行动起来。 他是大明天子,至此,上任京城! 第28章、龙入皇城,惊涛四起 大驾卤簿进了城,此刻京城中的一个客栈里,一群士子比其他人更兴奋。 “新君终于要继位了。诸位,一年多了啊!” 都说人生三大喜事之一是金榜题名时,这群士子去年已经体验过那种狂喜了:他们都是正德十五年礼部会试中的胜利者。 但狂喜之后就是长达一年多的郁闷:因为皇帝南巡、回来后又病重,本该在礼部会试结束后就接着举行的殿试一直拖到了现在还没进行。 殿试不再除名,他们人人都已经是准进士,但眼下的身份毕竟还只是贡生,没有拿到告身。 “抡才大典乃一等一的大事,殿试想必应该就安排在下个月了。”其中一人笑着对另一个清瘦的书生笑着调侃,“才伯兄,你的霉运到头了。梁阁老素来赏识你的才学,你二人又是同乡。这回梁阁老以古稀之躯远赴安陆迎立新君,他老人家只需在陛下面前提提你的名字,才伯兄就此平步青云也不在话下啊。” 这个书生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梁阁老那只是怜悯在下科途曲折,殿试列身哪一榜、之后暂授何职,还是要凭文章与名次了。” “福祸相倚!”贡生们兴奋的并不仅仅只是殿试终于要开了,“陛下以藩王世子入继大统,这真是极为罕见!我等虽是正德辛巳科的贡生,却会是陛下取的第一科进士!素来一朝天子一朝臣……” 被称为才伯兄的贡生名叫黄佐,他和梁储都是广州府人。 如今三十一的黄佐少年成才,六岁时启蒙的塾师就表示没什么可教他的了,让他回家自学。他十一岁就把科举前的功课学完,但此后正式走上科考之路,却是一段近二十年的坎坷时光。 本已是院试案首,却因两任督学的恩怨重考院试,黄佐这个原案首还独独不准参加考试。 后来乡试中了解元,但广州府离京城何等遥远?黄佐没赶上第二年春的礼部会试。 三年后再考,半路上父亲去世,回家守孝。 再下一科,这回是自己得病了,会试考到一半无法继续考下去。黄佐曾有心灰意冷之意,是当时梁储鼓励了一下他这个同乡下科再试。 接着就是去年了,这回更无语:黄佐的路引搞丢了,按规定不能参加会试。要不是礼部尚书毛澄给了个特例,黄佐又得耽搁三年。 好不容易以第十八名成为了贡生,殿试又一拖再拖。 这段时间里,黄佐不知道被多少同科或带调侃或有埋怨的戏称为科道克星。 现在机会终于要来了,黄佐坐在窗户边看着远处那令人动容的天子仪仗,看着其中那些身着朱红青绿各色官衣的人。 去年高中后去拜谢梁储时,黄佐知道了自己曾被置于榜首,后来有异议才被换成了第十八。 此刻,黄佐由衷希望这位新君是个伯乐。 …… 大驾卤簿之中,翰林院的学士们也都眼神各异地看着前方的大辂。 翰林院的学士、庶吉士品级低,但储才之地,历来都是每科翘楚才能进入。作为天子近臣,在内阁设立以后,这么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一个事实上的门槛:非翰林不入内阁。 眼下新君将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会在这位原本是藩王世子的皇帝这里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四位阁臣中,杨廷和已六十三,梁储七十,蒋冕和毛纪都是五十八岁。 几年之内,朝堂中不知道将出现多少机会。 现在这些翰林学士们无不揣摩着新君喜欢什么样的文章、欣赏什么样的人、推崇哪些学问。 十五岁的皇帝,经筵是不可缺少的。除了重臣们进讲,翰林院学士也都有侍读、侍讲的机会! 在这些人里,还有一个刚刚年满四十的人。 他是弘治十八年二甲第二、总排名第五的严嵩,当时就以庶吉士的身份进了翰林院。 但随后正德皇帝登基、刘瑾权倾天下,严嵩又退官回籍,在老家袁州府分宜县一呆十年。 弘治十八年的主考官杨廷和曾邀他复官,但他拒绝了。 有人说他是在养望,但他明白其时朝堂的凶险。 宦官得势,皇帝对文臣有偏见,那实在不是一个奋发有为的好时候。严嵩身为杨廷和的门生,到时候恐怕处于冲锋在前的风口浪尖。 哪怕是五年前宦官势力已经被打压下去不少了,杨廷和再邀他复官时他答应了,回京之后也一直只呆在清贵的翰林院。 但现在,严嵩的心思终于活了起来。杨廷和贵为首辅又是拥立之功,这一个多月来清除弊政、打压宦官势力的力度之大,颇有煌煌之势。 最主要的是,严嵩已经四十岁了! 他积累了这么多年,还能等多久? …… 大驾卤簿将到大明门前时,京城西直门内的一处小宅院里,主人张楫战战兢兢地跪在院子里,颤抖着问:“不知天官驾临,学生失礼之至,寒舍粗陋,不知……” “张秀才,这可使不得,咱家又不是来宣旨的。”身着太监服饰的人笑容满面地将他扶了起来,“张秀才也知道,陛下马上就要登基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得先帮主子把事情想在前头。太后懿旨,命奴婢们先在京中预选一些淑人。听说令千金姿容卓绝,知书达理,不知可否先让咱家见一见?” 张楫闻言脸色顿时剧变,支支吾吾地回答:“小女下下之姿,如何能入得天家法眼。这位天官……” 太监沉了一下脸,随后又笑着说:“张秀才,只是先预选一些淑人。咱家奉的是太后懿旨,张秀才可知道,若是令千金才貌兼具,来年选秀入宫之后可是大大有机会母仪天下的啊。届时张秀才一个伯爵之位是少不了的。” 张楫在太后亲自安排出来的人面前又哪里有拒绝的余地? 他知道这祸事已经是从哪里开始的了。 这一年多来,许多权贵家的奴仆已经来过数次,都被张秀才以亡妻新故、女儿尚在孝期之中的借口搪塞过去。 这段时间以来毫无办法,他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又怎么能和那些权贵相抗衡? 只是想着宝贝女儿要被那些声名狼藉的权贵纳为妾室,张秀才就百般不愿。 也不知道是哪个亲戚好友在亡妻丧礼上见到了服孝的女儿,就这么传了出去。 没想到,现在竟又传到了宫中。 懵懵懂懂又惊惶不定的张晴荷极度不自在地被那个太监盯着看了一阵之后,等心神不宁的父亲送了那些人出去之后就害怕地问:“父亲,出了什么事?” 张楫忧愁地叹了口气,看着年方十四却又出落得花容月貌的女儿。 后宫之中是有荣华富贵,却又万般凶险。 如今竟是张太后先遣人出来预选淑人,毫无疑问是要选些姿容出色的,后面好影响那位并非亲子的新君。这其中的莫测之危,不知道会有多少。 张楫知道凭女儿的才貌,恐怕是很难躲过这一劫的。 最主要的是,女儿的名声已经在坊间隐隐传开了。明年若真开始选秀,顺天府同样会过来吧? 他只恨没有早些给女儿说门好亲事。 “父亲……难道是……选秀?”张晴荷聪明伶俐,看到父亲的表情,联想到刚才的太监,白皙的脸就显得更白了。 张楫忧惧地捂住了脸:“晚了……已经入册,还是太后亲自吩咐的预选。就算想躲,也会惹怒太后。” 张晴荷虽然才貌双全,但这番大变故也让她手足无措。 张楫猜测得没错,从确定要立朱厚熜为帝开始,张太后早就安排了预选淑人这件事。 在朱厚熜一步步靠近大明门的时刻,这些被提前接触过的人家里,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惊疑不定,有的恐惧至极。 一心为女儿将来幸福考虑的人家,谁不知道那座紫禁城就是一个吞噬生命的巨兽? 现在,朱厚熜经过了大明门,进入了皇城的范围。 正前方,就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承天门。 第29章、年号,嘉靖(求收藏求票) 进入午门之后,一种迥异于城中的那种肃杀庄重之意扑面而来。 这不是后日里游人如织的故宫,现在这里是帝国的中枢、守卫最森严的所在。 空旷宽阔的视野中没有树木,这既是安全中为了防火和减少守卫视野盲区的考虑,也是风水等多方面的原因。 朱厚熜的第一感觉是:既旧,又新。 目光穿过内金水桥遥望前方的奉天门,入目所见石桥上的护栏还只经过百年的风雨侵蚀,因而纹理显得更精致,比朱厚熜印象中要新。 按朱厚熜如今学习到的内容,以后除了利益色彩更浓的大朝会及一些庆典,日常与外臣打交道都会在这个区域。 早朝在奉天门,如果有午朝、晚朝,分别在左顺门、右顺门。召见阁臣召开的内阁会议,一般是在奉天门处的东角门。 但穿过左顺门看到了文华殿,又看到这组宫殿群显得有些老旧了,朱厚熜的第一感觉竟是得修一修。 文华殿的北侧就是文渊阁,从天顺至成化年间,这里就可称作东宫。杨廷和他们最先制定的仪注中,也是让朱厚熜入宫后先暂居文华殿。 但现在朱厚熜到这里来,就只是审定一下登基诏书了,其中诏书里还将确定年号。 “经筵就是在这里举行?” 朱厚熜走入文华殿正殿后,一边打量着一边问道。 杨廷和心头一动:“正是。正统元年,杨文贞公于《请开经筵疏》中有言,自古圣贤之君,未有不学而能致治者。太宗皇帝定制,初二、十二、二十二,每月三经筵,再辅以日讲,陛下登基后,当再开经筵日讲之制,则天下臣民幸甚。” 劝进都劝完了,现在所有人都得称呼朱厚熜为陛下,而朱厚熜也可以公开称朕了。 朱厚熜笑了笑,自己那堂兄是不爱学这些的。 而自己呢,也不想被他们用四书五经洗脑。 只不过虽然已经有近四十岁的心理年龄,他表面上毕竟只是个虚岁十五的孩子。 “经筵是要开的,后面可以递个方略过来。”朱厚熜给了今天颇受打击的杨廷和他们第一个甜头。 杨廷和总算多了桩开心一点的事,下拜称“圣明”。 进宫之后第一件事是关心学习,对他们来说岂非是天大好事? 朱厚熜是必须先经历一下这些的,对于后面那些没攻略的事,他又到了必须学习、思考、记录、分析的状态。 坐到文华殿中宝座上,魏彬赶紧从杨廷和手中接过已经初步拟好的登基诏书,恭敬地递到了朱厚熜手上。 诏书很长,朱厚熜仔细看着,顺嘴就问道:“诏书中所拟年号是什么?” 杨廷和回答道:“礼部所拟诸年号,百官以为‘绍治’为上。绍者,承续,继往。治者,安定太平。” 朱厚熜对这些文字寓意可没有那么精通,但唯独这个年号,是老秦讲过的细节。 绍治这年号自然可以像杨廷和那样解释,但也有继承弘治的含义。这既有过继给朱佑樘的暗示,又是希望他继承孝宗一朝垂拱而治风格的意思。 杨廷和留意观察着朱厚熜的反应,只见朱厚熜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随后就笑道:“换一个吧。” “……陛下,商议年号可不是仓促间就能完成的。” 他正要好好解释,就见朱厚熜低着头说道:“叫嘉靖吧。嘉者,美也;靖者,安也。《尚书·无逸》有云:不敢荒宁,嘉靖殷邦。武丁自乡野而继王位,朕也想如武丁一般贤明、长朔,使大明更加美好安宁。” 做过功课就是不一样,杨廷和一时都愣了。 你还别说,这年号是真的很不错。既朗朗上口,又寓意很好,出处还确实符合他藩王继统的情况。 几个阁臣面面相觑,齐齐感到皇帝早就心有定见。 这如果不是早有准备就见了鬼了,他们绝不相信皇帝仓促之间会有这个见解。 直到看见十分愕然的袁宗皋,他们才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正在震惊中,只听皇帝又说道:“四位阁老,大宗伯,这诏书虽然你们仓促之间改不过来,但既然有了昨晚谢笺,又在行殿时听了朕的意思,这些表述就不行了。” “……请陛下明示。” 朱厚熜看着他们:“这‘入奉宗祧’一词,也有继嗣之义吧?改为‘继承大统奉祀宗庙’。另外,你们借朕之口说皇兄‘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励精虽切,化理未孚,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这不合适。朕奉皇兄遗诏继承大统,怎能如此鄙薄皇兄?” 顺应天命继承一份清明和乐的帝业,虽然有殷切的励精图治之志,但教化治理没有令人信服。 “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这几个词就更损了,正德一朝昏聩混乱之意跃然纸上。 偏偏随后又跟了一句“朕昔在藩邸之时,已知非皇兄之意”,听着像是朱厚熜为朱厚照开脱,但上面那些评价又好像是朱厚熜认同的事实了。 至于诏书后面对于登基后立刻会进行处理的弊政的表述,那就更显得朱厚照在位十六年没干出什么成绩,徒有“励精”的“切”心。 “……陛下。”杨廷和胀红了脸,“若无此言,则其后诸多新政失了根基……” “登基诏书一旦诏告天下,朕必须得为其中内容负责。”朱厚熜摇了摇头,“朕继位的法统与权威并不需要通过鄙薄前朝来达到,你们也不该以偏概全,对皇兄于边事上所取得的成就避而不谈。若诏书里真这样评价皇兄一生,千百年后史册上只会讥笑我等器量狭小。” 杨廷和等人显出些尴尬来,因为像应州大捷那样的成就,起作用的恰恰是正德皇帝本人的任意妄为和他所重用的那些奸佞。 但陛下不愿以他之口这样评判前任,杨廷和他们却没什么立场去劝——这毕竟是新君以第一人称口吻颁布的登基诏书。 “朕要的是公允。”朱厚熜拍了板,“这其后新政,朕粗略数了数,一共竟有八十一条。朕之前说你们因循守旧,是朕轻率了。阁老们,朕知道你们很急,但不能这么急。如此多条新政,诏告天下之后朕也不用做别的了,一生都用来完成你们所拟的这些新政都不够。” 杨廷和顿时急了,跪了下来说道:“陛下,这都是刻不容缓、应除之弊政啊。就好比在京官军、旗校、军匠人等,食粮之数已达三十七万三千七百余员,一岁需支米三百九十八万八千八百余石。如今,岁运入京的粮食一年也只四百万石左右,光是这一项,入京粮食虽尽数供用这些也不够啊!” “这些朕明白,是要裁撤一些。”朱厚熜又给了颗甜枣,随后却指着其中一处地方说道,“但这正德年间添建的宫屋,拆了作甚?不留着日后用作他途,反倒还要费工费粮拆去?又比如这正德遗奸,朝廷自有法度,哪些人有罪随后令有司惩治便是,何必在登基诏书中指名道姓地表明严惩?” “此辈民间怨声载道,陛下将之明正典刑,才是百姓归心称颂之举……” 朱厚熜摆了摆手:“又这一条,革除弘治十三年三月初二日以后新增问刑条例。之前的条例就全然无错、之后一条都不对?还有清理通州、张家湾、南京各样船只这样的小事也写在诏书中……阁老们,朕有多让你们担心,恨不得把所有想做的事都先事无巨细列在登基诏书里?” 这话问出来,杨廷和等人都有点委屈地看着他。 你说呢? 你知道你把谢笺写成那样,我们多么担心你又是一个新的顽主吗? 你看你现在不是又要大改登基诏书吗? 你到底还想不想快点登基?! 第30章、登基诏书的问题(求保底月票)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他们,现在他越来越倾向于内阁那边是在跟他这个皇帝打时间差,而不是不能改。 恐怕刚才这段时间里还添加进去不少新的,所以后面八十一条新政才显得条理混乱。一会说宦官,一会说民生,一会又跳回宦官。 那么长的登基诏书,又这么乱,短时间里朱厚熜又能看出多少问题来呢?恐怕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朱厚熜在没有见到登基诏书以前,也以为登基诏书就只是个礼仪文本。 但他细读之后,才发现这登基诏书中实则定下了本朝的“施政方略”。 非常具体,具体非常! 这种总方针一般的东西就那么仓促之下递给了他,朱厚熜哪能一下子全接受杨廷和他们的方法? 两边又僵在了这里,朱厚熜刚给了一个“要开经筵”的甜头给他们,现在又因为登基诏书中起了纷争。 前面那些表述倒还好说,但这么多具体的国策方针,杨廷和他们是不想退让的,朱厚熜又不能全盘同意。 大体上,这些方针政策是“拨乱反正”,可以说是“去正德化”。 朱厚照这个堂兄十六年来施行的一些政策基本都被废除了,但你不能说杨廷和他们是真的要改革。 他们是要复古。 回到弘治年间的状态,同时也就通过限制锦衣卫、限制宦官、革除皇庄皇店、提倡劝谏等限制君权。 文华殿中陷入了沉默,朱厚熜放下了诏书说道:“令在京在外各衙门自行议奏裁革诏书所言之外其余正德以来弊政更是荒谬。这就是说,你们仓促之间未能写全,正德年间竟无一条好政令?你们让朕带着这样的诏书去谒告皇兄几筵,受命登基?” 杨廷和等人跪了下来,却不争辩。 朱厚熜只觉得宫中某处,他堂兄的棺材板此刻一定很激动。 镇国大将军尸骨未寒呐! 人亡政息莫过于此,杨廷和他们是真的狠。 现在朱厚熜倒有点理解他们了,这得是多强烈的正德ptsd症状? 而他朱厚熜之前同样非常强势,怪不得杨廷和他们声泪俱下。 “别急,真的别急。”朱厚熜叹了口气,“现在反过来了,倒成了朕劝你们缓一缓。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们这是大火颠勺啊。今天朕在这应允你们,该改的,一定改。先把这八十一条理一理,如何归纳为几大方面的弊政,要往什么方向改,改出什么效果,把这些写清就行了。时间紧迫,开会开会。” 杨廷和他们幽怨得很,你也知道时间紧迫,把年号和那几句话改一改不就行了? 就在文华殿中,皇帝还没有登基,第一次御前内阁会议就这样召开了。 会议主题:皇帝本人的登基诏书审定暨嘉靖一朝施政方略。 会议主持人皇帝对诏书中诸多新政排列之混乱发表了充分的吐槽,以此为由将诸多新政归结为数类,即:施恩宽赦、诉冤奖功、冒滥冗员、限制宦权、澄清吏治、改革经济、调整司法。 其中,在宦官、吏治、经济、司法等牵连甚广的方面,只写明了将会往什么方向改,力求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但暂时并不写清具体的措施。 事实上,这几个方面本身也只在限制宦官这些方面他们写得明明白白,挥刀一顿砍。而其他方面则大多老调重弹,就好比清丈土地、减免赋役,写是写了,却不像限制宦官那样有清楚的具体做法。 皇帝本人最后总结道:“这样一来就有条理多了。内臣过去十多年指手画脚的地方越来越多,朕也知道。但内臣和外臣是天子的两只手,你们可不能让朕真成个残疾。两边都改出什么效果来,白纸黑字,朕会认。” 与会众阁老只能苦着脸先接受了这种和稀泥。 不能说没有收获,有一些弊政陛下确实痛快地接受了他们的意见。 但这又是输了半局,陛下确实一步步都对话语权不松口。 年号他定了,新政他也插了手。 让人烦恼的是:他定的年号确实不错,很有水平;而新政的意见,他竟也说得头头是道。 现在众人亲眼所见:他可不是乱说的啊! 虽然没人在旁边教他,而且纯粹是针对诏书中新政就事论事,他居然都有些见解,用来反驳他们意见的话也颇有道理。 所以当他离开文华殿之后,是个阁臣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很复杂。 梁储最先长叹了一句:“热闹日子还在后面呢。” 所有人都有共同而明确的认识了:不能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孩子。 真怪啊。 谁教的? 袁宗皋只送到了这里,面向杨廷和他们的目光,袁宗皋一脸无辜。 我只教了他识字,真心的。 就路上这些天的时间,够教什么?陛下说出来的见解,老夫都很佩服! 没人知道一个很清楚自己以后会做皇帝的中年人,在没有手机电脑没有娱乐的守孝生涯中已经针对未来想过多少事。 他可能不懂这个时代的许多东西,但权力的争斗终究也是一场夹杂着利益与理想信仰的人情世故。 朱厚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心智成熟,也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勤勉务实。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焕发第二春的中年男人那份既谨慎又果敢的心! …… 外朝三大殿,最南端的就是以后名为太和殿的奉天殿,再往北则是较小的方形华盖殿。 按照修改后的入宫仪注,朱厚熜直接到了华盖殿更衣,准备先到朱厚照的几筵前祭拜、受命。 到了这里,外臣已经不再跟在身边。 朱厚熜身边离得最近的是张佐、黄锦、麦福、章奏这四个从兴献王府一起跟过来的太监,四人帮着朱厚熜换上了隆重的孝服,就在魏彬的引领下而去。 此刻的紫禁城里,处处都在准备着登基大典这场大戏。 华盖殿是后台,承天门是礼仪宣布开始的地方,奉天殿是主舞台,奉先殿、几筵殿、太后等人居住的宫殿…… 现在朱厚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停放朱厚照梓宫的几筵殿。 紫禁城里,并没有一个名叫几筵殿的地方。所谓几筵,就是对灵堂的更为高端的称呼。 皇帝驾崩后,从驾崩到真正葬下去,时间一般都会过很久,中间有非常多的礼仪。 先是在乾清宫中停灵,然后小殓、大殓装到梓宫里,过不久就要先移到某个地方布置好几筵,等待出殡下葬。 总不能一直停在乾清宫不是?新皇帝登基了,难道还跟棺材共处一殿? 皇帝、皇后的几筵殿一般设置在被称作白虎殿的仁智殿,这是位于紫禁城西部,和文华殿对称的武英殿北面一处僻静的建筑。 朱厚熜一路到了这里,还没进入几筵殿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 前方引路的太监在门口嘹亮地喊着:“皇帝陛下亲谒大行皇帝几筵!” 于是几筵殿中的哭声更加大了,朱厚熜刚走进殿中,就见侧前方一个身着丧服、衣着尊贵的丽人跪向梓宫的方向答礼。 朱厚熜明白了过来,这是朱厚照的皇后夏氏。 其他人过来,夏皇后自然不用在这里。但朱厚熜的身份不同,他是嗣君,却又不是儿子。他来谒告朱厚照的几筵、受命登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礼仪流程。朱厚照的正牌妻子他不仅见得到,而且还能受到吊唁答礼。 朱厚熜看着前方的巨大梓宫,那里面现在就装着将皇位“赠”给他的朱厚照。 人死如灯灭,皇帝这盏灯死后的排场再大,礼部所拟的新君登基诏书中是如何评论他的呢? 朱厚熜有些感慨,颇为诚心地五拜三叩。 这个堂兄在后世那些传说里的荒诞是真是假,朱厚熜都已经不在乎了。 他应该已经帮朱厚照改写了在登基诏书中所遭遇的评价。 后面大明朝新的历史,将由他来书写! 第31章、张太后的小手段(求票) 随后一段早就拟好的祭告及受命文被念出来,无非就是表达哀痛、感谢信任、接受托付、我这就去坐你的位子了、你放心之类的意思。 华盖殿外,出席登基大典的高品文武官员们已经等候在殿外的台阶上,等待鸿胪寺的执事官领他们陛见皇帝。 陛见完之后他们就要去承天门外等候着大典正式开始。 “陛下已具衮冕,前去奉先殿、奉慈殿、几筵殿了。” 等有人问起,他们被告知了皇帝的行程。 没错,朱厚熜又去了一趟几筵殿,这次换上了皇帝最高规格的行头。 十二团龙遍布全身,以通经断纬的缂丝技法精心制造出来的衮服富丽堂皇。 头戴乌纱翼善冠的朱厚熜已经另有一番气度,就在百官等得焦急时,他终于再度出现在华盖殿里。 …… “大典快开始了吧?” 仁寿宫内,张太后也已经盛装等好。 “回太后,报时鼓又敲响了一次,陛下已经离开华盖殿过来谒见您了。” 正式的登基大典开始后,朱厚熜还会再在宫中走一趟,见三个重要的人物,去几处地方行礼,然后到奉天殿登基。 行殿传回的消息让张太后再次勃然大怒过,但已经无能为力了。 现在她紧张又不安,问起一旁的老太监:“金生,你底下人现在已经在各地预选了多少淑人?” 伺奉张太后很多年的太监袁金生肃容回答:“各地已报来四十八人,都是上上之选。这一些是肯定能通过前五轮名列三百人入宫来的,到时奴婢亲自关照着,五十个淑女之中定能选出合太后意的三人,供陛下选出皇后。” 张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定要多挑几个骨相易生养的在五十人之列,不作为皇后之选。谁若能第一个诞下庶子,将来便如同我亲女。现在,这件事必须让他给个准信!” 袁金生跪下称赞道:“太后隆恩,不知谁有这个福分。” 朱厚熜哪里知道还不满十五实岁的自己已经被张太后惦记着,压榨甚至隐隐控制了呢? 知道了他也不在乎。 现在,他也终于要来见这个张太后了。 是她首肯了让自己当皇帝,而后来也退让了不要求朱厚熜继嗣。 进入正殿之中,先看到的就是身旁跪倒了不少太监宫女的张太后。 此时,她脸上已经颇有老态了。宫中生活再优渥,这个时代的保养方法也不能让已经五十岁的她保持青春靓丽。 看着英气勃发的朱厚熜走近,张太后从他的眉眼里依稀看出自己儿子的模样。当年登基的儿子,也是在这样的年纪。 张太后一时情绪激动,眼睛红润起来。 毕竟是长辈,而且是太后,朱厚熜行了拜见礼:“侄儿厚熜拜见太后。” “快起来快起来。”张太后虽然听到侄儿这个称呼无可奈何,但还是堆起了笑,“早听鹤龄的夫人多次转述皇帝英姿,今天总算见到了。” 朱厚熜笑着说道:“母妃也托侄儿向伯母问好,侄儿昨日谢笺颇为不敬,还望伯母海涵。” “都是为了朱家基业。”张太后感叹了一句,“听说今天皇帝在行殿将杨廷和他们驳得哑口无言,我放心了不少。” 听到回报时,她着实很意外。 现在她再次审视着这个侄子,心中对他十分忌惮。 朱厚熜又再次行了行礼:“伯母请放心,侄儿虽然不得不坚持,但一定代皇兄尽孝。适才皇兄几筵前,侄儿也向皇兄承诺过。” 张太后似乎很宽慰地点着头:“皇帝有这份孝心,比名分更重要。如今皇帝不肯继嗣到我名下,听说将来继嗣一子给你皇兄的事,阁臣们也百般劝阻?” “是有这回事。他们也无非是担心将来再起大位之争罢了,只要没这样的隐患就不会有问题。” “……那皇帝准备如何处置?”张太后盯着他。 “朝臣们担心的也不无道理。侄儿想,若是直接封王前往就藩,也许朝臣们就不会反对了。” 张太后顿时僵住了,那岂非是让夏皇后带着孩子先去就藩?她张太后是不是也要一起去? 想到这里她心情大坏,勉强笑道:“皇帝的心意我知道了,这事再议吧。大典在即,皇帝先去忙。” 朱厚熜笑着告别:“夜里再来向太后问安。” 晨昏定省,朱厚熜决定把这个表面工作做一做。 毕竟到了这紫禁城里,可就不像在王府之中一样有很好锻炼身体的场所了。每天早晚在这宫里转一圈,那多少也算是个运动量嘛。 但到张太后这里打个转,会得到的好处是极大的,至少会让她和朝堂中的一些大臣没话说。 以后再做什么事的话,也算仁至义尽了。 小孩才置气,成年人会演戏。 从张太后这里出来,他又去了已经搬到清宁宫的夏皇后那里。 新君马上就要登基了,她已经不能再住在坤宁宫里。 到了这里居住,地位自然不再是往日可比。 而这里比仁寿宫的条件就差了不少,房屋平矮不说,还比较阴冷。看得出来,也是刚刚收拾出来不久。 朱厚熜先前在几筵殿中见过她,但现在更正式一些,而且是面对面。 客套寒暄过后离开前,朱厚熜对她说了一句:“皇嫂节哀。朕既然有承诺,一定不会让皇兄当真绝嗣的。” 有这个指望,这个宫里曾经的皇后至少不会一味站在张太后那边。 她是觉得在皇宫中把孩子养大更舒心还是干脆去就藩更自由自在,朱厚熜更相信后者。 夏皇后眼睛红润起来,行着大礼:“臣妾叩谢陛下。” 朱厚熜微微一笑,离开这里前往邵太妃的居所。 夏皇后亲耳听到朱厚熜再强调了一遍那个承诺,心中大石落下了地。 方才只是匆匆一瞥,她看清了这个“堂弟”健康又富有朝气的脸庞。 听说虚岁只有十五,比自己小了足足一半。 夏皇后既希望他早点生下一个皇子继嗣过来,又希望他缓一缓稳固好根基,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应该也更健康、更有希望长大…… …… 后宫之中外西路和外东路宫区就像它们所处的位置一样,其中居住着的也是已经边缘的女人。 朱祁镇废除了殉葬的做法之后,前任和前前任皇帝的后宫妃嫔们便都在这里面养老。 生前就有皇后位份的,自然能够得以居住在条件更好的仁寿宫、清宁宫这样的地方。 宪宗朱见深的贵妃邵氏之前却只能在整个紫禁城最西北角的英华殿,与其他前代妃嫔们蜗居在一起。 宪宗一朝最宠幸万贵妃,邵贵妃却依然能成为唯二受封贵妃的妃子之一,之前所受的宠爱可想而知。 朱厚熜听老秦侃过,其实他父亲朱祐杬也曾经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只不过朱祐杬的母亲邵贵妃最终退缩了,因此朱佑樘得以顺利继位。 结果阴差阳错,邵贵妃的亲孙子还是入主了这座紫禁城。 人家是母凭子贵,如今的邵太妃却是奶奶凭孙贵,如今以太皇太妃的身份住进了……未央宫。 朱厚熜很奇怪,怎么是这个名字? 问了一下魏彬,只听他左右望了望,然后才凑近了些小声回答:“未央宫是太妃旧时居所,她老人家就是在未央宫诞下三位皇子的……” 朱厚熜皱了皱眉:“未央宫是东西六宫之一吧?” 第32章、奉天承运皇帝 魏彬有点心虚地应声称是:“宫中历来并无定制,只是太皇太后与太后居于仁寿、清宁二宫乃是成例……” 朱厚熜明白了过来,脸色微冷。 张太后耍这点小手段,是要为难他嘉靖吗? 东西六宫是皇帝的后宫居所,把邵太妃安置在这是什么意思? 朱厚照驾崩了,她的皇后迅速被安排去了另外一处太后居所清宁宫。 而辈分比张太后更高的太皇太妃邵氏,虽然从原本条件更恶劣的英华殿搬到了未央宫,并且美名其曰这里是她原来的旧居,但规矩在这呢! 未央宫在内西路,位于仁寿宫的东北角。 朱厚熜兜转一圈又回到了这里。 在魏彬等人紧张的情绪中,朱厚熜先没表示什么。 到了未央宫门口,就见宫女扶着一个双手张向门口的老妇人,她双目无神地到处看,眼里流着眼泪:“皇帝到了吗?皇帝在哪里?” “祖母,孙儿在这里。”朱厚熜赶紧走过去。 邵太妃泪流满面,双手颤颤巍巍地摸着他的脸,又摸到头顶丈量着他的个头一般:“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老人纯粹至极的亲情让朱厚熜心里也柔软酸涩起来,扶着她的手慢慢往正殿中走:“祖母,孙儿现在回来了。再过不久,母妃和您的两个孙女也要过来了,到时候都住在一起,您可以尽享天伦了。” 邵太妃只是不停地留下喜悦的眼泪:“太好了,太好了……” 她依旧看着面前的朱厚熜,但眼眸中没有焦点。 邵太妃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但这三个儿子在成年就藩后如今已全部去世,孙子这一辈更只有一个朱厚熜一个男孩。 也就在这种听闻儿子一个个去世、孙子也一个个早夭的日子里,往日的贵妃、后来紫禁城中的边缘人邵太妃哭瞎了眼睛。 但她所剩下的唯一孙子,如今却要登基称帝了。 这种奇妙的命运,还有老太妃的真情流露,一时让未央宫中其他的太监宫女们都感慨不已,又或者带着别的目的跟着哭起来。 朱厚熜在未央宫多停留了一些时间,才在邵太妃的催促下离开了这里。 “去吧,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有空了再来看祖母。现在好了,祖母吃的、穿的全都不愁,还能见到我的孙儿。” 邵太妃明明看不见,但现在终于幸福无比地笑起来。 朱厚熜离开了未央宫,心里不太平静。 说现在吃的穿的全不愁,只怕之前有过愁的时候。 未央宫的情况看起来比清宁宫好不少,但那大概是因为之前就有朱厚照的后妃居住,一直有人维护的原因。 现在除了朱厚熜从安陆带过来的宫女太监,张太后那边也派了些人过来。 若不是他入主这宫城,邵太妃不可能有这种待遇。 尽管现在这份待遇很古怪,透露着计较与试探的小心思。 只有这一趟后宫见了三个人,穿行在这宫墙之间,见到了此刻真切生活于此的人,她们的生活才在眼前鲜活起来。 未央宫两个月前住的又是谁,现在又被赶去哪了呢? “章奏,回头你先到未央宫中伺候。”朱厚熜开了口。 “奴婢遵旨。”章奏一点都没有不满的意思,尽管会因此先远离宫中那些显要的职位。 说是去未央宫里,但实质就是伺候皇帝真正的亲人。 他明白王妃……不,太后一定会很快就到宫里来。太妃和太后,怎么可能一直住在这未央宫? 朱厚熜望了望不远处的仁寿宫门口,一边向奉天殿走去一边详细问起各个宫阁的名称。 这一问之下,再抬头望向不远处华盖殿之前的奉天殿,它显然比自己记忆中的太和殿还要大得多。 原来此时的紫禁城,与后世自己所游览的故宫有不小的区别。 根本还没什么慈宁宫,乾清宫两侧既没有俩处配殿,鼎鼎大名的养心殿也还毫无踪影。 御花园里还有个不小的钦安殿,是供奉真武大帝的所在。 从入城开始,他这段时间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 一到奉天殿,朱厚熜还在注视着这宽近百米、殿中需三四人合抱的巨大柱子,等在那的张佐就迎了上来:“陛下,阁老们把登基诏书改好送来了。” 朱厚熜拿着诏书,打开之后走往御座认真地看了下去。 御座被六根沥粉金漆的蟠龙柱包围着,殿顶的中央藻井处雕金蟠龙口中的宝珠正对着御座,仙鹤、炉鼎和雕龙屏风环绕着金漆雕龙宝座。 看完一遍之后,他的嘴角露出笑容:“不愧是学问精深的大学士们。” 仓促之间,也难为他们迅速改了一版出来。既要满足朱厚熜的意思,还得顾及登基诏书的严肃性。 魏彬跪在御座下真心真意地说道:“奴婢叩谢陛下圣意垂怜。” 朱厚熜淡淡地看了一眼他:“朕也不是全为了你们,况且该改的,朕可没有让他们删去了。你们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将功补过吧,外臣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陛下圣明,奴婢明白……”魏彬站了起来心中叹气。 连杨廷和他们都节节败退,魏彬等人已经不敢再多奢望了,保住条小命就好。 今天行殿之中陛下势如破竹,不仅张太后已经领教了他的手段,魏彬他们同样知道没了自己三人游刃有余的空间。 张太后不是他的对手,那宫中哪里需要他们这些老人?至于和外臣们对垒,新君必定还是用新人的。 “用印,开始吧。” 朱厚熜坐到了宝座上,目光遥遥望向殿内外已经站好的仪仗与百官。 鸿胪寺请颁登基诏书。 翰林院掌院捧诏交给礼部官员。 锦衣卫指挥使在午门接过了诏书,隆重地防止在了云舆中。 登基诏书缓缓到达承天门,交给了负责宣读诏书的礼官。 报时鼓再次响起,专门选出来的大嗓门礼官放声朗诵。 “登极仪,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 “……其以明年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承天门外跪着的百官都在静静听着随后一条条被念出来的条款。 懂的都懂,这次的登基诏书,似乎不太一样! 正德皇帝登基时,诏书中43条新政里,13条是赦免宽宥,23条是厘清权贵扰民、节用,7条是举荐人才、开放言路等。 这次的诏书却是数大类,若干小政令,有许多的用词也很古怪,而且没有将施行哪些条例说分明。 看似新政所涉之广前所未有,却又不甚明了,这分明是尚未议定的表现。 阁老们怎会拟这样的诏书?还是说,天子另有想法? 不论他们怎么想,登基大典精密地一个环节一个环节进行下去着。 等到礼毕,大明的第十一个天子终于正式登上了皇位。 第33章、杨廷和安敢如此? 太阳渐渐落山,朱厚熜已经换上了常服。 “陛下,是不是现在传膳?” 在朱厚熜的命令下,黄锦已经升任了御用太监,而且留在朱厚照身边。 朱厚熜并不饿,摇了摇头说道:“先在宫里跑几圈。让高忠去未央宫,等会先去把太妃用暖轿请到仁寿宫,告诉太后稍后一家人吃个饭。” 高忠是之前的乾清宫掌事太监,朱厚熜先留下了他。 黄锦脸色古怪:“陛下,到了宫里……还跑?” “跑啊。”朱厚熜瞥了他一眼,“早晚都跑,这一路都没好好动弹。今天多走了几步,正好把过去的功课补上。” 一会之后,黄锦就只能带着那些抬着步辇、提着备用器物的人跟在了朱厚熜身后,一直小步地跑着。 朱厚熜啼笑皆非:“他们跟着干什么?” “……陛下,奴婢可不敢坏了规矩。您是万金之躯……” 朱厚熜是想补一补日常锻炼的功课,现在看那么多人都得跟着他一路小跑,他只能挥了挥手:“让他们回去候着,你跟朕一起就行了,锻炼一下没坏处。” 黄锦也是哭笑不得:“奴婢穿成这样……” “去换。” 其他小太监留在了原地,就看皇帝在那里先奇奇怪怪地动起来,像是练着什么拳法。 朱厚熜热身完毕,黄锦已经换了轻便一点的常服出来。 “走。” 朱厚熜顿时挺起胸膛,开始了慢跑。 围绕乾清宫、坤宁宫、交泰殿的是一个宽阔的长方形道路,朱厚熜跑完了第一圈就估计出来了:差不多八百米左右。 到了医疗技术落后的明代,为了小命考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锻炼形成一种习惯。 抵抗力强了,些许小毛病就更容易扛下去,不至于用性命来给这个时代的医生喂各种各样的草药。 他一路上跑得心无旁骛,反正皇宫是他家。 朱厚熜甚至一边跑一边琢磨着第一版登基诏书中的那么多条新政,顺便也琢磨着关于张太后给邵太妃安排住在未央宫这个小把戏。 但他这个行为在各处门边和特定位置值守的太监们眼中,那可真是开了眼了。 陛下莫不是……有点什么问题? 黄锦很快就气喘吁吁,跟在后面说道:“陛……陛下……仁寿宫那边……还候着呢……” 他开始想念陆炳了,这种活,他黄锦这个胖太监哪里合适? “再跑一圈。” 朱厚熜想着怎么也跑个一千五百米。 慈宁宫那边,张太后听到袁金生禀报之后惊讶许久不曾缓过来:“皇帝……在宫里跑?” 袁金生点着头表情古怪:“从月华门到龙德门,绕过坤宁宫到景和门、日精门,又过乾清门,已经跑了一整圈了。现在,还在跑,看上去又要跑第二圈。” “……这是做什么?” “奴婢问过安陆来的张佐了,他说陛下在王府时就每天这样做,除非天气不宜。”袁金生补充道,“说是锻炼身体,这样……不易被风邪倾体。” “真是……”张太后一时不知如何评价,但又不免想起自己那个曾经也精力旺盛的儿子。 她摇了摇头就问:“太妃那边有人伺候着吧?” “太后放心。” 张太后眉头微蹙。 虽说邵太妃眼睛不能用了,但未央宫与仁寿宫如此之近,犯得着用轿子抬过来吗? 那孩子看来是有些不满了,这让张太后心里有些忐忑又烦躁。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没个母亲的名分! 她想了想就说道:“你让他们先备好热水,再去乾清宫把陛下常服取一套来。另外……” 她顿了顿,眼神微有变化之后就说:“等下让丹儿侍奉陛下沐浴更衣。” 可惜朱厚熜让她失望了,跑完是先回了乾清宫稍微擦了擦,然后再快步到了慈宁宫中。 “太后,午后可安好?”他先向张太后问了好,又循着邵太妃的目光坐过去,“祖母,孙儿在这里。” 宫中的太监多年来早已锻炼得极懂得察言观色及干练,朱厚熜坐下时,最后一碟菜肴就摆上了桌。 “本宫安好。”张太后装出满脸关切,“皇帝呀,听说你适才在宫中疾走……你现在是万金之躯,往后可不能这样了,摔着了磕到哪里如何是好?” “只是小跑。”朱厚熜捏了捏骤然紧张不少的邵太妃的手,“朕已经习惯了。也是因为一直小跑,朕长得都比同龄人高大一些。登极仪时,杨阁老还担心给朕准备的衮服大了呢,可惜没能如他所愿出现垂拱之态。” 张太后轻哼一声,也不知是针对杨廷和还是针对朱厚熜。 她随后叹了口气:“我一个妇道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悲苦之际六神无主,什么都是请阁臣们做主。没想到这遗诏一事闹出如此多麻烦,皇帝,幸亏你应对有方。” 朱厚熜笑了笑:“还望伯母勿怪侄儿执拗。这事啊,实在没有办法。今天把祖母接到了伯母这里来,就是一家人吃顿家常便饭,说些知心话。” 他主动给张太后夹了些菜,又拿汤勺喂着双眼已盲的祖母。 张太后似乎看得羡慕,随后就说道:“这样子皇帝自己怎么进膳?丹儿,你过来,好生服侍太妃娘娘?” “是。” 朱厚熜看着一个清丽文静的宫女小心翼翼地过来行礼,笑着点了点头。 “我想着皇帝登基后,对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应当是会有安排的,所以先只安排了些我手底下稳重的人过去。现在皇帝从安陆带的人已经到了,明日我就叫她们回来。” “侄儿谢伯母关怀。” 朱厚熜看了一眼张太后,这算是避重就轻、也展露之前对邵太妃的关心吗? 听张太后这样“体贴”,朱厚熜没有先提起未央宫,而是闲聊起自己儿时和安陆那边的生活。 这些内容,不仅张太后感兴趣,邵太妃同样听得津津有味。 朱厚熜的童年生活里自然少不了朱厚照的身影,毕竟他是皇帝,一举一动都对大明有深刻的影响。 张太后从他口中听到的朱厚照,就像他写的那封谢笺一样。 朱厚熜对朱厚照确实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叹了口气说道:“皇兄昔年重用内臣,有些没心肝的确实做了不少错事。伯母,侄儿明日得把他们召集起来,重新申明一下祖宗法度。伯母可知道登基诏书一开始是如何拟的?” 到了登基诏书这个环节,张太后已经无权再知道了。毕竟城外劝进之后,朱厚熜就已是君主。 听到张太后发问,朱厚熜就叹道:“‘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励精虽切,化理未孚,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群臣对皇兄十六年的心血,就是这样一句评语。因为内臣和一些外臣做过的错事,皇兄几乎被说成昏聩之主。” 张太后勃然大怒:“杨廷和他们安敢如此?” 第34章、敲打张太后 朱厚熜摇着头:“不止如此。登基诏书中明列81条新政,大量裁撤约束内臣计18条,11条是专门裁撤皇兄任用的一些职官,另外还有4条则是针对因皇兄而起的武官任用,4条明确说的正德朝弊政。第一条大赦后,第二、三条就是为过去十六年曾受打压的官员平反……” 他简略介绍了一下才说道:“这大位是皇兄传给朕的,朕君临天下,登基诏书就先说皇兄一朝如此多弊政,鄙薄皇兄?” 张太后听他说完,又气又委屈。 就算儿子之前是胡闹了一些,但登基诏书这种近乎新君对前任盖棺定论的东西,杨廷和他们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儿子留。 这样的臣子,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忠臣? 但这个皇帝,又说什么大位是皇兄传给他的。 是照儿吗?明明是本宫选的你! “皇帝……后来命他们改了?”张太后先问道。 朱厚熜叹了口气:“自然要改。皇兄于朕有恩,朕不能不顾皇兄的身后名。” 张太后知道他这也是暗示自己,他有恩报恩。但是后面如果有不愉快,他是敢不断摁着朝臣脖子让他们听话的,何况后宫里? 宫中本来就极少有纯粹的“家宴”,朱厚熜这番作秀,也带着自己的目的。 如果知道邵太妃移居的猫腻,朱厚熜本来只会跑步时顺带过来看望问候一下而已。 但现在,他必须提醒一下张太后了。 他既然已经登基,张太后低调一点才是福气,这不是她秉承遗谕参与大事的阶段了。如今皇宫之中,只能有一个人的声音。 先表了表顾全他儿子身后名的“恩”,朱厚熜这才说道:“太后,侄儿还有一事要跟太后打个商量。” “……什么事,皇帝请讲。”张太后隐约有预感。 朱厚熜笑着说道:“祖母年龄大了,住在未央宫似乎不合适。一则祖母双目已盲,多年来积病在身,这需要时常动动身子骨,所以便得院落开阔一些。二来待我母亲她们抵京,到了宫中也需安排住处。三来未央宫毕竟是后宫居所,侄儿明年大概要选秀大婚吧?祖母年高,到时也不能搬来搬去。” 张太后听他直截了当地提起这个问题,缓缓放下了筷子。 邵太妃表现得有点害怕,但朱厚熜捏了捏她的手,她也就紧紧抿住了嘴。 “皇帝准备什么时候接兴献王妃进京?”张太后看向了他,“听说今日在行殿中,皇帝还说了要追尊兴献王,为王妃加封太后?” 宴无好宴,这一点张太后现在感受到了。 但朱厚熜却丝毫没觉得这样太迫切了一般,坦荡地笑着说:“自然要尽快接母后过来。伯母,都是一家人,宫里更热闹一点不好吗?” 张太后想起了鹤龄说皇帝总冷落他的事,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一家人?” “自然是一家人。”朱厚熜不是小年轻,抬手给她夹了夹菜,“伯母,朕知道,如果朕过继成了您的儿子,您觉得有礼法约束更加放心一点。但只要伯母相信侄儿,朕说了要代皇兄尽孝,就绝无虚言。只是伯母若要朕不认亲生父母,那就是为难朕了。若是因此坏了一家人的情分,那更是不值得,您说对吧?” “那皇帝想跟我商量的事,想如何安排?” 未央宫一事,他这么干脆又这么着急地今天就来摊牌了,张太后干脆带着些闷气问出口。 他准备怎么安排,就是以后怎么对待这个伯母和他的亲生母亲。 “今日前去清宁宫谒见皇嫂,见那里久未修缮,颇为阴冷,皇嫂久居恐怕对身体也不好。依侄儿想法,不如让皇嫂搬来仁寿宫,太后与皇嫂都住在这里,也有个家人陪伴,您说是不是?” 张太后不置可否,朱厚熜继续笑道:“至于清宁宫,侄儿命人重新整修一番,正赶得上我母后她们回头进去住。当然了,若是伯母觉得整修后的清宁宫更好,换过去住也一样。总而言之,两宫各居一位太后,侄儿也是准备过几日就让外臣们也一同议一议,给伯母加上尊号的。” “给本宫加上尊号?” 朱厚熜点着头:“理所应当。伯母,侄儿既然做了皇帝,母后若还只是王妃未免不像话。不过,伯母劳苦功高,皇伯本也是我父亲兄长,侄儿又岂会不敬伯母呢?” 他再次叹了一口气:“侄儿今日提议一家人吃个家宴,就是想把这个话题先说清楚,免得日后嫌隙越来越多。伯母,如今侄儿已经登基了,您往将来看,难道不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不希望侄儿早日生出皇子来,您有个孙子抱?” “不是说直接去就藩吗?”张太后微微嗤笑。 “那也不能在襁褓中就送去啊。”朱厚熜仍旧真诚地说道,“这事是能议出个章程的,照朕的意思,朕并不怕将来会有大位之争。只要教育得法,旁边无人撺掇没那念想,又如何能起得了异心?真有异心的话,那就是谋逆了。” 张太后看向了他诚挚的脸,挑不出刺来。 孙子……这也是张太后一直以来的遗憾。想着今天他特地没请夏皇后来,也不知是避险还是故意让自己好单独做决断。 现在这话又是威胁,这个“孙子”倒越来越烫手了。 鬼知道哪天就会被安一个怀有异心、撺掇孩子将来夺位的谋逆之罪? “……皇帝的口才与性情,本宫也领教了。”张太后忽然萧索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让太后先暂居未央宫,实在是暂时没有地方好安顿,那里又是太妃旧居。” 她决口不提自己那媳妇、如今只是皇嫂身份的夏皇后其实没资格独居清宁宫的事。 朱厚熜听他松了口,笑容满面地说道:“侄儿明白伯母为难之处。既然如此,侄儿也免了要跟外臣说,让祖母暂时迁居西苑永寿宫的麻烦。要是外臣误以为侄儿要跟皇兄一般长居西苑,那可就热闹了。” 张太后呆呆地看着他:“迁居……永寿宫?” “祖母居于未央宫总是不合规制嘛。”朱厚熜笑了笑,“若是一直住在未央宫,传到外臣耳中只怕还议论太后刻意给朕上眼药。” 张太后终于听明白了。 她今天要是不答应这件事,这位好侄儿只怕会主动跟外臣提起这件事。 回头借那些外臣的奏章和嘴巴,自己里外都不是人,还会给这位好侄儿不肯继嗣提供一个好理由! 到了这时,此后家宴就已经彻底食之无味了。 但看着一直若无其事的皇帝,他竟还笑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张太后心里发寒……以后,就要一直跟这样一位好侄儿一起在皇宫里呆着吗? 她开始害怕了,心里也恨极了出未央宫这个主意的袁金生。 服侍太妃进膳的丹儿心里也越来越打鼓,不敢再多拿眼神偷瞧天子。 这样聪明的天子,对太后身边的人只怕是一百个提防了! 没想到天子刚进宫,对太后就是这种虽然敬重但敢于敲打提醒的姿态。 也不奇怪……他毕竟是天子! 皇宫之中若有天子在位,太后算什么? 何况还不是亲的。 哪怕是亲的,正德皇帝也曾不顾母亲的意见下令查处两个舅舅,甚至因此废了当时听太后话在他耳旁吹枕头风的张皇后,要不然如今的夏皇后还无法上位呢。 第35章、宫中安全 “皇帝,怎么不说话?”出了仁寿宫,邵太妃坐在暖轿中有些担心,伸手探过来。 朱厚熜在她的轿子旁边走边伸出手握过去,笑着说道:“没来过这里,正好奇到处看呢。” “乌漆嘛黑的,看得到什么?今日让祖母跟你一起到太后那里,祖母担心了好久。就是想到我孙儿已经是皇帝了,才放心许多……但今日莽撞了!” 朱厚熜心想也是,自己这个未经宫闱朝堂政治熏陶的人都能想到些主意,邵太妃能从成化朝一直活到今天,岂能不懂? “也不算莽撞。有些事,本就早点说清楚更好。孙儿如今是天子,宫中大珰们还要仰仗孙儿留个晚年,孙儿当然是有把握了才这么做。就是劳累了祖母一趟,过几日把便殿那边收拾出来了又要搬过去。” “祖母又看不见,哪里都一样。”邵太妃对孙儿的体贴心喜不已,“虽然祖母瞧不见,但摸索着知道皇帝长得体格强壮。既然今天说了选秀大婚的事,就让这后宫里尽快热闹起来吧。这样啊,你夜里也不用东张西望什么都看不到。” 朱厚熜有点囧:“孙儿还没满十五呢!” “知道知道,明年嘛。你皇兄丧仪未毕,这事自然不会立刻开始,我估摸着至少要等到年底甚至明年初。这选秀一事啊,祖宗家法从民间选来,一共八关才算完。等到五千人里选出的三人送到你面前让你选一个立为皇后,那时你虚岁都十六七了,可以成家!” 朱厚熜倒并不抗拒,现在也不像刚来时那样了,实岁十四了的身躯已经会有血气涌动之时。 对朱厚熜来说,破处早关系并不大,只要有自制力不沉湎就行了。 现在权力斗争这么紧张,他觉得自己也没多少精力沉湎。 成年人还是懂得看长远的,若是少年不知精贵…… 想到这里,回想起之前在张太后那边那个伺候邵太妃进膳的宫女流转的眼波,朱厚熜又失笑着摇头。 张太后这人啊……那到底是想让他快点生个儿子出来过继过去,还是动什么别的心思呢? 我朱厚熜犯得着逮着个宫女就陷进去了? 说实话他有点想不通,何必要这样试探? 难道十五岁的年龄这么有迷惑性?还是已经展示过的一切被人误解为全是幕僚之功、进了宫之后就会原形毕露? 进了未央宫坐着,邵太妃才小声叮嘱道:“不可轻忽大意!这宫里的阴招实在防不胜防,你衣食住行都要当心!” 朱厚熜点了点头:“孙儿知道的,现在身边都是安陆带来的人。” 刚刚登基的天子就有被谋害的可能吗? 朱厚熜也不敢说完全没有,但他知道自己表现得越精明,就算谁有异心也得更加忌惮一点。 张太后既然用未央宫的事试探到头上了,朱厚熜怎么能先忍着? 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他毕竟有不小的把握魏彬他们得靠自己保着小命。 要不然,难道在这种情况下去跟藩王、杨廷和他们联络来场宫变? 朱厚熜已经想好了怎么敲打又拉拢这些宫里剩下的正德朝大太监。 说了一会话之后离开未央宫,朱厚熜慢慢往乾清宫踱步。 麦福跟在身后,就听朱厚熜说道:“朕会着陆松调任锦衣卫校尉五所之一,任正千户。具体调到哪个所,一会从张永从朕那回去之后让他拿主意。” “臣遵旨。”麦福心头一凛。 “会着你在御马监先做个典簿。” “臣一定尽心竭力把差事办好!” 麦福狂喜,这是把他的道路已经规划好了? 麦福不像张佐和黄锦读书多,司礼监是很难进了。但如果能做御马监掌印,那可是意味着将来会成为一支禁军——勇士营的提督。 早年只是“羽林三千户所”的这支军队,历经土木堡之变后的京师保卫战立下大功,发展至今总人数已有四万余人! 朱厚熜安排好了这件事,继续思考着安全方面的问题。 宫中安全一是衣食住行,二就是护卫宫禁及京师军权了。 他回到乾清宫之后就对黄锦说道:“把魏彬、谷大用、张永他们喊来。” …… 京城白天里的热闹仍未完全消散,今天大驾卤簿出城迎驾、随后举行的登基大典都昭示着大明已经进入全新的时期。 陆松这个王府仪卫司典仗目前还没有升任新官,但在礼部这边临时给他安排的住所里,陆松已经送了一批又一批客人。 来和他攀交情的,都是武官或者勋臣管家。 武官里,又以锦衣卫中目前的中层军官居多。 陆松本身已是正六品,他世袭的官职又是锦衣卫总旗官,这次入京最可能的安排就是在锦衣卫中出任官员。 以潜邸旧臣的从龙之功,这回少说也是一个千户起步。不是在核心五所担任皇帝护卫,就是派到南北镇抚。 至于将来,只要没什么大错,恐怕迟早是要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 这样的人物,他们岂能不先来拜见一下? 陆松一件礼都不敢收,只是先认识了一下这些人。 好不容易以一路疲惫为理由闭上了门,陆炳忧虑不安地看着父亲走过来。 “听陛下的话,明天去了之后好好读书,考个武举出来。”陆松满怀期待地嘱咐着,“你别看他们都来巴结爹,但陆家的将来不是靠爹,是靠你!爹的见识少、本事不行。陛下说,你爹我忠心有余,玩不过锦衣卫里那些老油条。所以,你要听魏公公的安排,别对人说你的身份,就当做自己是个普通人,好好学本事,知道吗?” “……儿子舍不得爹。” 陆炳没经历过这阵仗,十二年来既没跟家人分开,也没跟朱厚熜分开。 现在朱厚熜见不到了,明天连爹都见不到了。 陆松一巴掌薅到他脑门:“男子汉大丈夫,别说这种窝囊话!早点睡,明天一早就把你送过去!我陆家世袭官位能升为何职,将来就全靠你了。陛下说了考个武举出来,就一定要考!考不上,老子打断你的腿!” 陆炳瑟瑟发抖。 十二岁的他承受了太多。 第36章、军权! 袁宗皋那边,同样有很多人去拜访。 这些人的身份就不一样得多了,都是文臣、贡生、举子。 别看袁宗皋只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但现在他有了另一个身份:帝师。 以这样的身份,等到皇帝在宫中休整几日开始视朝,他的第一个认命应该就会下来。 本就已经是正三品,这一下必定只需要经过一个朝官跳板,然后就特恩拔擢入阁。 这是谁都挡不了的,杨廷和也不行。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不一定立刻弃用旧臣,但一定会用一些自己人。他们可以没有别的功劳和政绩,只需要一点:从龙之功。 任职江西按察使时为难过袁宗皋的六部官员,曾在江西共事过又调为京官的同僚,当年那一科的同科,老家的同乡…… 连带着马上就会举行的殿试还有明年的乡试、后年的会试,年轻的贡生或者举子也希望能向袁宗皋投递一下自己的诗赋文章。 就算年已六十八的袁宗皋还不知道能在朝堂挺多久,但谁知道他有没有肩负着向皇帝荐举人才的任务? 只要名字上达天听,那就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如今朱厚熜正式登基,这些过去从没多少人正眼瞧的王府属官,个个门庭若市。 就连解昌杰也不例外。 但他和陆炳一样,一个人的礼都不敢收,表现得极为方正有节气。 他不敢啊! 他不知道天子现在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梁府之中,梁储正在接见黄佐。 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小同乡,梁储是非常欣赏的。 “以你的才学,在京城又已经准备了一年多,殿试是不用担心的。”梁储知道他的来意,“咱们这位新的陛下现在会对殿试如何安排,都说不准了。出什么题目、任用谁做读卷官,如今都是小事。今天的登基诏书,也传到你们这些贡生耳中了吧?” 黄佐恭敬又郑重地点了点头:“学生们议论纷纷,都说陛下和阁老们是当真要大刀阔斧了。新朝政令之多、目的之明前所未有,又不似历代即位诏一般言明具体方略,实在耐人寻味。” 梁储叹了一口气,回忆起之前那场关于登基遗诏的特别内阁会议。 新君之强势,完全出乎众人所料。 梁储不知道杨廷和他们现在的情绪如何,但梁储是头痛又欣慰的。 头疼的是天子对权柄看得极重,欣慰的则是:天子似乎真的挺英明。 他们只是说正德一朝出了不少弊政,国力衰减不少,皇帝言语里却像是说弘治、正德两朝把大明的根已经快挖断了吗? 那些没说明该如何做的几个方向,比如吏治、经济、刑律等等,后来就换成阁臣们害怕天子过于大刀阔斧。 要不然哪里来那么轻易的彼此让步? 怎么看怎么像是陛下让他们退步的套路,用清丈土地就清丈个彻底这样的话吓得几个阁臣不敢接茬。 如果写进去了,事情不就是阁臣们去做? 那要得罪太多人,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好在陛下后来意味深长地笑着之后,就不再坚持。杨廷和他们一开始拟的许多新政,也总算没有删掉。 “阁老?”黄佐见梁储陷入了沉思,小声提醒了一句。 梁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就说道:“才伯,你就记住一点。陛下胸有大志,性情坚毅,是重实务之人。盖于陛下看来,我大明实已至存亡之际。” 黄佐知道他这是提醒自己殿试可能的方向,以及皇帝在点一甲时可能会有的倾向。 但黄佐此时却只能骇然看向梁储:“何至于此?” 梁储幽幽叹道:“是啊,何至于此?” 梁储也想不明白,情况有那么糟了吗? 这句话,现在杨廷和也在听人说。 杨府之中,杨廷和现在只想睡一觉。 从昨晚到此刻,他真的太累了。 本以为忙完了登基大典能补个觉,所以回府之后他哪个外客都没见。 但因为登基诏书的事,他被儿子缠着。 只是面对儿子担忧的询问,他还是说出了今天的经历,也说出了那句“始亡于此刻”。 杨慎就愤然回答:“何至于此?如今贤臣在朝,只要尽除奸佞、革尽弊政,便又是中兴局面!陛下何故危言耸听?” “中兴?”杨廷和憔悴地轻声说道,“国库空虚、边防废弛、流民日增、民穷财尽,弘治一朝中兴只有朝中君臣和睦、你好我好大家好,彼时六千一十万五千八百三五口百姓过得好吗?这就是陛下对弘治中兴之见。” “朝堂不清睦,天下何以致治?百姓何以富足?”杨慎悲愤莫名,“现在宦官弊政那样多,陛下却在诸多新政上那般含糊其辞,陛下要做另一个正德吗?” “正德?”杨廷和一时有点恍惚。 不,他不是正德。 杨廷和回想着今天初次打交道的天子,总担心他会突然变成太祖、太宗,挥起天子之剑就将群臣杀个头颅滚滚。 听他对于藩王的恩威并施,看他说起彻底清丈土地时盯着几个阁臣的眼神,还有后来那种了然于心一笑置之时的耐心…… 这些东西,谁教他的? …… 乾清宫里西暖阁,回来这里的朱厚熜在等着魏彬他们。 一清早人还在良乡,上午在城外行殿吵架、劝进,然后入城、入宫,开会、吵架,登基、和张太后初次周旋……这一天显得如此漫长。 结果现在才戌时六刻,也就是晚上八点半左右,睡觉还早着呢。 朱厚熜也还有紧要的事情没处理完。 “陛下,臣让朱尚宫给陛下备些饮子点心?” 朱厚熜心想刚才在张太后那里其实也没吃好,他点了点头,继续看手里那一版原稿登基诏书。 还是老习惯,用自己的方式做记录、分析。 现在登基了,朱厚熜的老方法还要继续用。 登基诏书中的诸多事,后面还是要进一步吵下去的。 吏治不仅仅是什么反腐倡廉,它涉及到怎么发掘人才、任人用事、监督、考核……这相当于整个官吏阶层的管理问题,绝不只是杨廷和他们几条空洞条例就能焕然一新的。 经济更是系统性的大问题,赋税徭役制度、土地制度、包括皇家在内的权贵兼并、漕运盐课马政…… 刑律也同样错综复杂,至少锦衣卫北镇抚司及东厂这些力量,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三法司之间的关系就是一大重点。 而另一条更是朱厚熜对杨廷和心底里嗤之以鼻的一点:又当又立。 在继嗣问题上口口声声说要遵祖训,但弘治十三年颁布的《问刑条例》就是他们不遵祖训的实际表现:他们把朱元璋定下的贪污罪可处死刑废除了,贪污罪的最高刑罚变成了发附近卫所充军。 为什么原版登基诏书里弘治十三年后新增的问刑条例就都要废除?那当然是因为不利于文臣们啦。 这么多的问题,朱厚熜一时之间也理不清。 但他知道,动这些根本问题之前,他需要更强的实力。 直到魏彬等三人进门后跪了下来:“奴婢叩见陛下。” 朱厚熜看向了他们,然后更是看向了张永:“谷大用之前在安陆想要私下里先谒见朕,朕奉诏后召见了他,他提到了军权。张永,谷大用有没有转告你,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第37章、锦衣卫指挥使的人选 乾清宫中的书房比王府中舒服多了,现在这里的陈设、用具都非王府可比,书房门口及外面更有许多随时待命的太监、宫女。 带到宫里来的太监,还有张佐没做安排。而带过来的女使则分成了两拨,一批去了仁寿宫,另一批留在乾清宫。 留在乾清宫的宫女以朱清萍为首,她是蒋氏当女儿一般养大的,一直在王府长大。现在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很沉着冷静。 端着点心和热奶进来后,她就发现这西暖阁中气氛不太对。 静悄悄地把这些放在书案旁的小几上,朱清萍看了看张佐和黄锦之后先退了出去。 现在,张永听到天子这样问,顿时磕头说道:“谷大用已经转告奴婢了,奴婢们万死,万不该拿万岁爷给的恩典自重身份。” “朕倒不怪你们,事实就是如果有你们的配合,朕接收一些东西会轻松一点。”朱厚熜是实用主义,“就是你们未免把朕看得太年幼无知了。” “奴婢们知罪!”三个大太监一个个地磕头认错。 谷大用经过了朱厚熜赏赐礼物那个环节,哪里会小觑他? 只不过就算要表忠心,被召见时也只能拿出自己手上最重要的筹码——虽然这筹码本就是皇帝的。 在正德朝屹立了十六年的大太监,顶着“掌事太监”这超然于司礼监掌印太监职位的谷大用当时被在兴王府被召见后如是说:“陛下,奴婢私下谒见是因为您见与不见,朝臣们的弹章奴婢是躲不开的。奴婢不怕将来论罪身死,只怕不能为陛下尽忠,使陛下不明形势,将来被朝臣们摆布!” 那不就是已经把自己的惨状说清楚了吗? 现在朱厚熜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点了点头:“先起来吧。谷大用说他掌事太监的职位不合旧制,又有私下谒见之罪,他无论如何都不得善终。他请朕保你们两个,还说什么若你们三人尽去,朕的旨意必定不能出紫禁城。那时候胆子不小,现在细细说说吧,朕的旨意怎么就会出不了紫禁城?” 谷大用只能又跪下了:“是奴婢过虑了。陛下有如圣人降世,朝臣们齐齐拜服。奴婢们也只是替主子想在前头,怕文臣们把先帝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京营军权又夺了去。” 张永也赶紧说道:“陛下,先帝大行之夜,奴婢们后来私下商议,阁老们荐举奴婢提督京师九门实在是欲擒故纵!奴婢还掌着御马监,提督着腾骧四卫勇士营。如此位高权重,回头随便一个罪名弹劾,都能再加上一句有谋逆的根基……” “奴婢们岂敢挟恩自重?”谷大用着急地捧哏,“先帝御极十六年,改十二团营为东西官厅,呕心沥血才有如今的局面。现在威武团练营已经被解散了,张忠他们也都下狱了,陛下,文臣们自从夺门之变后天顺年间开始就一直想重新夺回京营控制权啊。” 这就是谷大用当日私下谒见的倚仗:京师的军权! 在他们言语之中,杨廷和所代表的文臣们是气势汹汹的。 现在诸多大权中,财权、人事权,朝臣们一方面可以通过“票拟”“劝谏”、“封驳”去干涉皇帝的决定,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执行让许多决定落不到实处。 而谷大用是要代表张永他们,以私下谒见授人以柄的方式让朱厚熜相信他们的忠臣,顺利接收朱厚照留下的重要遗产之一:部分军权。 按道理来说,皇权至高无上,军权自然都是皇帝的。 但是具体行使起来呢?钱粮的限制、统兵调兵督军等诸多权力的分散,都会让这权力大打折扣。 只能说,文臣已经拥有非常大的话语权。 五军都督府,在兵部面前那算什么? 因为朱厚照想方设法才实际掌握住部分能有效调动的军权,所以杨廷和他们也不得不暂时倚仗张永才能稳住京城局势。 但与此同时,杨廷和他们也在最快速度地行动着,尝试把朱厚照曾拿到手上的那部分军权,重新驯服在文臣手中。 迹象已经很明显,先是江彬,随后在魏彬他们通过锦衣卫送到谷大用手中的密信里,连掌兵符的御马监张忠都被拿下了。 下一步的目标,毫无疑问就是八虎之中的三个“余孽”。 所以谷大用不得不前去私下谒见朱厚熜,想要谋个出路。 明朝的军权演变到此刻,五军都督府已经式微,兵部所掌握的权柄更大。 边军和其他卫所都是以文制武、以内督外,属于文臣占主导、彼此牵制的状态。 皇帝能直接掌握的武装力量里,主要是亲军加上京营。 亲军主要拱卫皇城、宫城,不是天塌了了都不会离京——除了诸卫中最有名的就是锦衣卫。 东厂的首领是太监们,但具体办事的掌班、领班、档头、番役,也是从锦衣卫中挑出来的。 各地藩王府仪卫司的骨干是锦衣卫里挑出来的。 还有很多很多的地方,锦衣卫行走于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文臣们是不敢染指亲军的,但从永乐朝开始出现的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这三大营,文臣们可一直都在想心思。 一开始只是天下已经太平,要压制武臣,但后来就变了。 京营控制权转移的源头就是土木堡之变。 三大营及大量勋臣武将一扫而空,此后京营就不断在变化:十团营、十二团营、东西官厅…… 京师保卫战之后,文臣们第一次获得了对京营的控制权。 夺门之变后,京营又回到武将势力和宦官手中,由皇帝掌控。 之后的天顺、成华两朝,文臣们都没能再次染指京营。 但孝宗皇帝继位后就又变了,京营提督变成了文官。 而朱厚照先是通过豹房里的太监、武将控制好了锦衣卫、东厂等要害,又在宣府营建镇国府,但要等到自封“大将军朱寿”、在蒙古叩关之后战而胜之,才有了第一支能掌控的边军。 至于京营这边,主要是通过东西官厅的设置和操练,让内臣监军甚至提督,逐渐渗透了这支力量。 宁王叛乱又给了朱厚照机会直接插手接管了京营兵马——又是以大将军朱寿的名义。 朱厚照在位十六年,本来又额外留下了两个军权遗产:对京营的重新掌控,加上由“外四家”新选练而成威武团练营。 现在前者仍在,但威武团练营已经被杨廷和他们解散——以保证帝位传承安全的名义、太后懿旨的形式。 而钱宁下狱后,亲军体系也一直没个镇得住场的统兵大将。 朱厚熜想到了这里之后问道:“所以现在锦衣亲军指挥使的职位一直空着?” “陛下明鉴,自然是一直空着,现下由奴婢居中差遣着办事。”张永低头回答。 谷大用也说:“陛下,这个职位无人可以专断,唯陛下圣裁!奴婢一路随陛下从安陆回京,潜邸旧臣中也只有骆千户原本的品级最高。陆典仗虽然更得陛下信重,但他只是个正六品……” “骆安吗?” “正是。骆千户年近四十,年富力强;去年袭替正五品的正千户之职,他父亲之前却已是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现在因从龙之功特旨拔擢骆安为正三品指挥同知,就可以先暂署指挥使之职。” 朱厚熜看着他:“你一路上倒没闲着。” 第38章、都是朕的钱 “……陛下明鉴,奴婢绝没有与骆千户私下往来。”谷大用吓了一大跳。 “行了。”朱厚熜摆了摆手,“这是个法子,毕竟是朕从王府带出来的,朕都信得过。朕本来也已经对陆松有了安排,张永,你等会回去之后找麦福。” 三人松了一口气,皇帝肯听他们的建议就好。 “你们觉得骆安能胜任,那就把你们过去埋在锦衣卫里的人都交给他。”朱厚熜淡淡地看着他们,“东厂那边,宫里,都一样,都是你们的徒子徒孙。张佐我派去司礼监,麦福去御马监,章奏到御用监,你们先把他们带起来。” “奴婢遵旨……” “至于京营,也着实骇人听闻。杨阁老说在京官军、旗校、军匠人等有三十七万余人,一年支领食粮尽四百万石,是这样吗?” “陛下,当……当真要大肆裁撤吗?”张永声音微颤。 谷大用咬着牙痛心疾首地接受:“陛下,这些实在是您自个儿的家底啊。” 朱厚熜听乐了:“朕自个儿的家底?” 谷大用以为朱厚熜是不明白轻重,壮着胆开口解释:“在京官军的额数其实本就不少,只不过实额很少,缺额越来越大。现在更多了一些,主要就是锦衣卫和新选练的京营官军。” “陛下,这其中,一是蒙圣上隆恩,荫子、寄禄之官不断增多,这几乎涉及全部勋臣、国戚,还包括那些有武功的文臣。二来,锦衣校尉充任宗亲仪卫、诸陵守卫,多朝以来自然是越来越多的。第三……大行皇帝时增加锦衣卫、选练新军,也是希望天听广达、武备日盛。” 朱厚熜听懂了,点着头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们以及你们的徒子徒孙们,都没有收别人的银子让人投充避役?” 谷大用立刻额头回归地面:“奴……奴婢……” 朱厚熜淡淡说道:“荫职寄禄不能动,王府仪卫及陵卫也不能动,最可能动的就是冒替投充之人,还有裁撤京营空额。前者自不必说了,亲卫军士一月有一石俸粮,还可免掉差役,新练的团营之外,被称为老家的旧军吃空饷的不知多少。一动这个,内臣和武臣都会进一步被打压。这些朕能想明白,朕就是想问一句,三位大珰,你们又吃了多少空饷?” 听他最后这么阴恻恻地问出口,谷大用他们犹如筛糠一般发抖着,不断请罪。 这就是做过功课的好处,朱厚熜在安陆时就看了邸报上不少关于朝臣对诸多问题的讨论与上奏。再有什么疑问,彼时悠闲度日的王府属官们也都敢于多聊些实情。 朱厚熜现在把问题解开了,见谷大用他们还是惊恐着不回答,他终于皱起了眉:“好好回话!这冒替冗滥之严重着实骇然听闻,裁撤部分是必然的。但兵贵精而不贵多,朕也不会任由他们一裁了事,这京营,朕是必定会牢牢握在手中的!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他现在有一个优势,就是藩王继统。 之所以说这是优势,那就是一句话:朕怕有人造反。 以此为由,保留对京营的控制权,借这裁撤重整的机会让京营的实力更强,拉拢一下被文臣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武臣,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三人总算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了,朱厚熜听着听着皱起了眉。 锦衣卫编制里领工资的达到了近7万,朱厚照重点练的腾骧四卫有4万多,已经在裁撤之列的威武团练营及其他京卫加起来又有十大几万。开国初年京军曾高达40余万,现在就剩下了这么点,而据说其中空额还占很大比例。 嘎了一刀做个太监的情况分四类:宗亲那边的藩府太监加起来已经超过1万;二十四衙门管理下发俸的太监加起来已近1万5;外派的监军、镇守、矿监税监以及守陵太监加起来又有超过1万;还有大几千私自净身不能入宫却被他们收留起来种菜或在宫外做苦差的。 然后就是军匠:他们的身份很特殊,既是军籍,又是匠户。这些军匠的管理,实质上又渐渐地都由锦衣卫和内监负责起来。就算工部那边有工程,军匠也只不过是调派过去出工而已。 这些掌握着各种技艺的军匠,主要的服务对象还是皇家,包括皇宫中诸多用度的几乎一切都由他们手造。 这部分有多少呢?在册的军匠是五万三千人,但杂役有将近两倍。 这些军匠杂役的月粮虽然人均足额也只有五斗不到,但人数多啊。 那么矛盾来了:每年运入京的粮食都只够养这批人的,那京城其余人口、百官甚至皇室,口粮从何而来?京都两仓还怎么屯得下粮食的? 哦对了,有折色。至于发下去的是几成折银或者折成什么别的,折多少,那操作的余地可就大了。比如说,已经贬值到离谱的宝钞。 朱厚熜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抬起头来看着朕!” 谷大用和魏彬他们不由得战战兢兢微微抬起头,他们哪敢直视天子? “这么多人,每年支领多少,又实发出去多少?” 这是要命的问题,但这三个正德朝残留的“八虎”余孽,如今生动地诠释着什么叫依托皇权而生。 他们只能不断磕着头,同时隐晦地解释着。 朱厚熜听着听着就有点懵:敢情他堂兄朱厚照也有不少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的? 本着让底下人贪了不如自己也伸手捞一点的态度,朱厚照这才能在钱粮方面不受文臣那么大的限制,能够把京营新军重新操练一番。 这么多钱粮里,自然还有负责掌兵的勋臣武将们要拿到不少好处,但朱厚照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怎么说呢?都是“朕”的钱。 比嘉靖要好,嘉靖那就是用来修仙,而正德是主要用来练兵。 微微错愕之后,朱厚熜就不再奇怪了。 家天下的时代,对朱厚照来说这只属于左手倒右手,顺带还能帮他练好新军、用来拉拢亲信。 当然了,谷大用他们也绝非不沾手就是,甚至沾了不少。 如今朱厚熜把这个数据问了出来,心里就已经有了底。 “照你们所说,这其中总共有10余万人的冒滥。这个真假,朕会查的。朕不查,外臣一样有人会去查。外臣现在有人要查,朕也拦不住。明白吗?” 听到朱厚熜的话,魏彬连忙回答:“奴婢明白……外臣中真正效忠陛下的,眼下还不知道仅有几人。各个衙门,外臣们也一样耳目众多……” “宸濠之乱,皇兄固然有借机再把军权掌稳一些的考虑,但你们抢功冒功的事是压不下去的。王守仁他们至今没有叙功,真正平叛的将士等不了多久了。钱宁江彬入狱也已经无可挽回,还有张忠他们的供述,有多少牵扯到你们?” 朱厚熜说起这些,魏彬他们知道今晚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来了。 顿了顿之后,朱厚熜说道:“谷大用有迎立之功,朕可以许他去整修父皇陵寝,以后守在那。魏彬,朕随后也会在宫内整修一些宫殿,你到内官监退下来最好。至于张永……我记得你和杨一清的交情不错。” 这话张永吓了一大跳:“奴婢只是当初与杨阁老一同在安化王之乱中立功,扳倒了刘瑾,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第39章、今晚睡哪号龙榻? “呵。”朱厚熜只是轻笑一下,顿了顿说出一番令张永他们心头剧震的话:“朕要请杨一清出山,你也去信一封。” 张永目瞪口呆:“奴婢……去信?” 杨一清出山,还职位能低了?他是以阁臣之尊离开的啊! 什么时候轮到太监掺和这等事了? “给你恩典你不要?”朱厚熜笑了起来,“听闻杨一清对你看法还是不错的,总比其他朝臣一味追着你要打要杀好吧?” “……陛下恩重,奴婢感佩莫名。只是请杨阁老出山这等大事,奴婢一介内臣……会不会过于怠慢了?” “想什么呢?朕自会亲自遣人去,朝中也自会有人荐举他。”朱厚熜停顿了一下轻叹一口气,“如今朕初登大宝,恐怕瓦剌人会趁机犯边。边镇糜烂有日,在京官军冒滥也要裁撤一批。京营……你先忠心用事,朕会先保住你。” 听到这句话的张永立刻叩谢不已:“奴婢明白了,奴婢一定把这封信写好!” “你是要写好。皇兄多年练兵,但不与朝臣把一些问题理好,终归又另生祸患。朕却不会回避其他朝政,杨阁老两度总制三边,他回到朝中,朕安心一些。”朱厚熜又嘱咐道,“另外,你对本朝勋臣武将更了解,包括宫中六位掌领侍卫官,还有五军都督府诸武臣,你回头把履历、功绩、才干如实呈上来。” “奴婢遵旨!”张永得到了保证,在魏彬和谷大用的艳羡中喜不自胜。 但魏彬和谷大用也算超出预期了,不是立刻就去神宫监守陵,而是还各有督造的差使。 结果朱厚熜说道:“朕如果要这样先处置你们,就必须先有充足的理由准备好应对朝臣们。明日之后,弹劾你们的奏本必定会堆进宫来。冒替的、不是因功得职升迁的、在京在外内臣骄纵不法的,都给朕拿出一份名单来。你们自己如何将功补过,也要有个章程。” “……是。” “外臣那边必定也有一份名单。朕不会偏信,也不会姑息!”朱厚熜挥了挥手,“请朕临朝听政的奏疏明日必至,朕给你们四天时间。二十七日,朕临朝听政,诸多事情就要有个结果了,都听没明白了吗?” “奴婢遵旨!” “所以明天开始查账!内承运库要查,太仓库、常盈库也要查!明天一早,你们就把内承运库的账册搬来,再去户部、太仆寺调太仓库和常盈库的账册。另外,把宫里二十四衙门里识文断字、细心的明天都叫到乾清宫,帮朕查账。” 谷大用惊疑不定地看着朱厚熜,这样大规模的查账? 魏彬却抢先磕头:“奴婢明白了,四天内,奴婢一定把账查好!” 皇帝明明说了是帮他查账,魏彬却说他一定把帐查好。 朱厚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八虎之中仅剩的三人能一直屹立不倒,确实是有原因的啊,知进退,有舍弃的决心。 “就这些了,你们退下吧。” 朱厚熜让他们离开之后,才又重新坐到案桌后。 朱清萍这才进来要帮他换杯热奶,朱厚熜说道:“泡杯茶吧。” “……陛下,还不准备歇息吗?” 朱厚熜点了点头:“还要为明天的事做些准备。” 这个时代的账册想一想就会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始状态,朱厚熜需要从中提取足够的可用信息,以他懂的专业知识从中进行统计分析。 大量重复性的工作可以让太监们去动手、核对,但这格式啊……朱厚熜得教他们怎么记录誊写。 泡来了茶看着天子,朱清萍默默地站在一旁。 她是最敏感地察觉陛下这一年多来变化的人。 在她看来,当时的世子曾与王妃、二位郡主有过近一月的生疏之感。 虽然当时兴献王大薨,世子沉默寡言的行为被大家认为是悲伤过度,但朱清萍却看得出来当时的世子不是纯粹寡言少语,而是沉着冷静下的刻意为之。 当然了,朱青萍只认为陛下当时是忽然感受到了身上的重担,一夜长大了。 见陛下登基第一天晚上就操心国事到这么晚,看着朱厚熜低头凝眉的侧脸,朱清萍站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陛下,先用些点心,歇一歇吧。” 朱厚熜搁下笔站了起来,就这样踱着步手里端着瓷碗吃些点心,转头却调侃起朱清萍:“一入宫门深似海,不后悔吗?” “……王……太后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生生世世无以为报,奴婢从来没有离开王府的想法。” 朱厚熜只能默默喝着热奶。 忠心的人还是有一些的,可惜也只够留在身边用。 他放下了瓷杯就说道:“先在我宫里任个尚宫,把宫女们都管束起来。朕的吃穿安寝,你多上心。” 对朱清萍,朱厚熜还是很放心的。 朱清萍的母亲是一个犯官的妾室,家里男丁都死了,她母亲被打入乐籍进了教坊司。 二十七年前兴献王就藩时,朱清萍的母亲被选为王府乐工到了安陆,结果到了时才发现她已经怀上了孩子。 乐籍世代为乐籍,她的女儿本来也将继续成为官妓。朱清萍的母亲很悲愤,曾想自尽却又不忍心肚子里的孩子。 她生下孩子之后就死了,朱清萍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哪个。她母亲在北京两院十六楼充任官妓时经历了哪些事,也不是当时刚刚就藩谨小慎微的兴献王想去关注的。 贱籍在这时代的地位是真低下。 倒是当时已经嫁入王府三年却没生下孩子的蒋氏想把这孩子养大,积一份功德。 做了这件事后蒋氏果然在此年怀上了朱厚熜的哥哥,兴献王一喜之下终于帮朱清萍脱了籍,她甚至因此被赐了姓朱,连朱厚熜的姐姐、妹妹后来取名时都延续了名字中间带个清字的习惯。 但长大之后,朱清萍却不愿意嫁出去了,一直在王府中长到了二十六岁,成为王府女官中最有能力与潜力的一个。 这次朱厚熜要入宫登基,朱清萍就这样被蒋氏拜托着送了过来。 现在听到了朱厚熜的托付,她立刻跪下来谢恩保证。 “别这样谨小慎微,尚宫没有品级,等朕把宫中理顺了,那宫令迟早是你的。”朱厚熜让她起来了,“奴婢奴婢地叫着,生份了。” 朱清萍摇了摇头:“奴婢不能因为自己让陛下被人说轻忽礼制。” “……那你先在一旁候着吧。”朱厚熜吃完了点心,重新坐到了书案后的宝座上。 朱清萍却问道:“陛下,今晚歇息在哪号龙榻,奴婢好留心先安排一下。” 朱厚熜愣了:“哪号龙榻?” 第40章、皇帝在查账 朱清萍赶紧解释起来。 这乾清宫除了设有御座的正厅和东西两侧的两个暖阁,在大殿后小半还有上下两层。上层四间房、下层五间房,都可以作为卧室。 当然为了辨别,会有个编号。 据说周礼中记载天子居六寝,原本应该是六座“宫殿”。现在紫禁城里乾清宫被定做皇帝居所,这诸多卧室就都被整合了进来,就个意思而已。 还有一个以防万一的功效:假如发生刺杀事件,人家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你睡在哪一间不是? 所以朱清萍才悄悄地问他今晚要睡在哪个床。 朱厚熜恍惚想起老秦说过一个传闻,说嘉靖被宫女刺杀后吓得在每个房间里放三个床,所以一共有27张床。 难道是真的?现在就有那么多? 朱厚熜一时好奇。 今天忙了这么多事,还真没看过乾清宫内部更具体的布局。 从暖阁通往后方的门走进去之后,果然看到位于一楼被书柜、屏风什么的隔成了数个小房间。 一层的五个卧室之间,还留有空间用作其余功能。 在左右两侧,还各有一个楼梯通往二楼,但估计是差不多的格局。 朱厚熜就看了一楼的几个“卧室”,只感觉无语。 里面只有一张是正儿八经的“大床”,但比后世的双人床畸形多了。 长倒是似乎超过3米,但宽也就一米五六的样子。 至于每个房间三张床……说的是另外两个坐榻吗? 他觉得还是雍正后来搬去住的养心殿格局更好,前厅是前厅后殿是后殿,还有独立小院子,哪像现在躺在高台上单独一个大殿里? 但养心殿目前那不存在,那个位置是御膳房及一些配套的值房,等这回先搞点钱修起来? 那得找个好由头,最好还一举多得…… 朱厚熜想着这些边回暖阁边说道:“随便睡一间是吧?朕知道了,都先安排好就是。对了,明早卯时四刻叫醒朕。” “……陛下,您得告诉奴婢或者黄锦,万一有事,奴婢也知道往哪去寻。” “……下中。”编号也是如此平平无奇。 于是朱清萍去做安排了,而朱厚熜一直忙到了亥时才终于把明天要做的准备工作搞定。 等着他沐浴的混堂司太监这时才过来忙着伺候,这让朱厚熜觉得:既然回到了乾清宫不再准备出去了,可以先洗完澡换好衣服的。 这没办法,他没做过皇帝。 他洗澡时还是不爱别人在一旁伺候着,哪怕是黄锦。 就这一点享受不来,但明朝的宫廷里也没有让宫女服侍洗澡的说法:这是蒋氏告诫过的。 朱厚熜还不知道张太后今天打过给他下套的主意。 一切都准备好了,大殿后小部分里没留一个太监宫女,都只是在大殿正门内外值班,或者回到了附近的直房。 朱厚熜走在其间顿觉空旷和孤寂。 也许等明年大婚之后就会好很多。 那样既有女人帮着搓搓澡,又有人暖床。 现在不行,哪个宫女敢随意爬上龙床?只有被召侍寝的妃子有这个权利先爬上去。 朱厚熜走入下层中间那个卧室走进去,龙榻的帷幕都已经被放下了。 想来每一间都是这样。 躺到了床上,只论舒适度的话是绝对无法与后世的高端床上用品相比的,至少这个枕头是…… 略微感慨了一下,这段时间积累起来的疲惫都袭来。 这是他做皇帝的第一个晚上,可能因为很早就知道了会做皇帝,所以除了累和困就没额外的感觉。 毕竟今天一早就从良乡出发,这登基的大日子都登了足足十七章了。 他入睡得很快,睡得也踏实。 那是因为在乾清宫正门里面,黄锦和朱清萍一左一右地守在那。 这一晚他睡得踏实,宫里宫外的不少人都被这个新君折腾得惊惶不安。 到了第二天清晨,毛澄上疏请皇帝安排什么时候开始上朝,还没坐多久就听杨应奎过来告诉他: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去户部和太仆寺调了太仓库和常盈库的账目。 皇帝在查账! 你一个还没满十五岁的孩子,不仅昨天那么能说会道,连账册也看得懂? 你懂查账吗? 难道说,又要由司礼监的那些太监一顿编排? 皇帝暂时还没定下来什么时候上朝,毛澄等人急忙想请杨廷和他们一起议一议。 六部堂官个个如坐针毡:虽然皇帝登基后查查家底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怎么不是从文臣中钦定谁来查? 由太监帮皇帝查账,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阁老们却似乎真的更沉稳,派人传话让他们稍安勿躁。 “阁老们说,陛下查验账目也是好事。钱宁抄家抄出千万家财,江彬家资虽然还封记未入,但数目不赀。陛下天资卓成,自有英断。将我大明家底看分明了,也就明白哪些人不可信重。” 毛澄听懂了阁臣们的意思:如果陛下避重就轻去找文臣们的麻烦,那可就说不过去了,毕竟钱宁江彬及其他奸宦佞臣的斑斑恶行在那里。 但王琼却是脸色阴沉凝重:内阁准备利用皇帝查账的结果,进一步通过钱宁、江彬案牵连某些人吧? 一同传回来的还有陛下的回复:二十七号开始视朝,让礼部先把礼仪拿出来。 这让毛澄更加确信陛下是懂礼仪的:丧期临朝听政,有特别的规矩。 到了午后毛澄把丧期听政的礼仪送过去时,司礼监文书房又派了一大批太监到六科廊,将过去数年中各地的奏疏存档挑走了不少,一箱箱地抬进了宫。 本想等到申时就散值离开的杨廷和等人站在了左顺门,看着不远处排成长列走过内金水桥的太监们。 回到文渊阁中,天子又令新任司礼监掌文书房事的张佐来传话了:还有积压的奏疏,都先送过去。这几天先不批复发还,二十七日朝会再议。 看向了堆积如山的奏疏后,毛纪古怪地开口道:“陛下意犹未尽,那就把过去这月余积压下来的其他奏疏一并送去?” 这是张太后为了避嫌或者说懒加无能,撂下一句“诸多大事等嗣君继位后再处置”之后积压下来的。 过去一个多月,杨廷和主要就是把选立当夜定了下来、有太后懿旨的几件大事落实了。再后来没有懿旨、没有用印,有些事却不能再僭越。 票拟是都给了,原本是想等到天子临朝理政之后再都递上去,请天子从急从重依次拿个主意。但鉴于这两天的经历,他们又怕皇帝就这么全给驳回来让他们再给新的票拟建议。 今天递进去的几封奏疏,他们都没给意见,就是想看看天子对于诸多事务的处事态度。 结果现在,除了视朝的那封奏疏给了回信,其他都留中了,而且看奏疏看上瘾了。 这也不知是喜是忧。 杨廷和想了想之后忽然说道:“只怕不只是单纯看奏疏,是要与诸库账册彼此印证。” 这段时间以来的奏疏,没有皇帝在上面压着,心里想着接下来是新的少年天子,上奏之人那可都称得上畅所欲言。 蒋冕和毛纪脸色一变:“陛下要查什么,如此大动静……” 杨廷和忧心忡忡:“无论如何,动静这般大,陛下一人是查不过来的。” “阁老,我等是不是就以这些积压奏疏为由,去请见一下?”蒋冕建议道。 杨廷和却缓缓摇了摇头:“陛下如今对我等猜疑颇多,还是先静观其变吧。问心无愧,又何惧之有?” “恐内臣再得势耳!”毛纪也同意蒋冕的建议,甚至激将了一下,“阁老,何故畏疑而避事?” 这是怕哪个文官裤裆不干净被查了出来吗?不,这是对天子重用宦官单独查账这个信号的担忧。 天子多疑也就罢了,杨廷和连过去探探情况都不敢吗? 杨廷和看向了梁储:“叔厚,你怎么看?” 第41章、洗龙沟 梁储打了个哈哈:“何必请见,我等阁臣,四天都等不了吗?陛下要看,送去便是。皇帝勤勉难道不是好事?” 蒋冕和毛纪一时语塞。 梁储又问了杨廷和一句:“介夫,事到如今,只怕朝会时陛下就会令礼部追尊兴献王、加王妃为太后,届时你阻不阻?” 触及灵魂的问题,杨廷和一时沉默了下来。 稍微想了片刻之后他就说道:“如今更紧要之事,却是新政有许多未得具体方略尽快推行!我恐陛下其实并非尽数不允,只是商议之时好让我等在这件事上退让。君上如此处置国事,非国之幸事!” 他没说届时劝不劝阻,但却对皇帝可能采取的策略先定性了。 那国事作为筹码与臣下交换对追尊加号一事的认同,这并非王道。 梁叔厚抬头望外看了看天色,站了起来笑道:“那就到时候再看吧,也快到申时了,老夫年迈,先告辞。” 说罢就这么潇洒悠闲地离开了。 礼法的作用确实很大,天子的做法确实容易成为某些动乱的诱因或者借口,问题在于,现在这些动乱到底有没有苗头? 还没有。这固然有大礼之议尚未宣之天下的缘故,但看陛下如今的举动,他真的怕天下不知道吗? 查账,这是意料之中,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还是皇帝亲查。 皇帝懂查账吗? 这一点众臣都表示怀疑,历来查账都是钦命某些大臣去查。 现在这情况毛纪的反应之所以那么大,是因为让内臣在查的可能性更大。 让内臣查,如果真要查出什么问题来借题发挥,想办的那自然大概率是外臣。 皇帝是不是有意整肃朝堂,革除一批人、提拔一批新人? 许多人都这样想,因而心思也就活泛起来。 这样才对!哪怕皇帝和内臣查不出什么,那也是在给信号。 现在问题仅仅在于,皇帝是想打压哪些人? 猜疑一起,皇帝初次临朝听政前的京城热闹起来。 投帖拜见重臣的,家宅青楼酒肆等各处交换意见的,激情上疏的…… 皇帝给的信号,说不定就是让群臣帮着翻旧账! 没有借口和罪责,怎么能动一些人? 王琼这样与杨廷和关系素来不好的人想着自保,许多言官更是双眼冒精光准备大展拳脚…… 新朝天子的第一把火,可能远比杨廷和他们估计的要大。 …… 乾清宫外,司礼监包括其他十一监四司八局里在内书堂读过书,能读懂奏疏账册、能写字的太监们被叫来了很多。 此时,他们搬来了许多小书案,分成了几个大组。 每个小书案后坐着两人,一人翻看账册或奏疏,另一人则提笔记录什么。 远远的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殿试提前举行了,就是地点不对。 逡巡其中的皇帝和黄锦,时不时地提醒他们该摘录哪些、如何记录在发给他们的表格上。 张太后就算要在宫里散散步,也不会散到乾清宫这边来。但现在她也很关心朱厚熜的动态,因此她很早就得到了回报。 这件事从上午时候就开始了。 等到朱厚熜酉时去过几筵殿之后过来看望她时,张太后问道:“皇帝,听闻你把识文断字的奴婢们都叫去了乾清宫,在核查账目?” 朱厚熜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她在宫中的耳目灵通一点都不奇怪。 这皇宫里,朱厚熜还没有先惩治哪些人,更不曾开始大换血。 但眼下开始了查账,而且是动用太监们查账,张太后始终摸不准他的意思。她继续问:“这次核查账目,不知是为了什么?如今你刚刚登基,就算要敲打一下外臣们,徐徐图之也更稳妥……” 情况已然不同了,皇帝是个笑面虎,表面礼数无缺,但对她却是态度明确。 刚被敲打过的张太后反而需要多倚重外臣来制约一下皇帝。 朱厚熜一直笑着,闻言回复道:“只是先心里有个底,没打算生事。要是回头被外臣们问住了或者哄骗了,岂不是会闹笑话?” “原来如此……皇帝所虑极是。只是昨日才登基,宫里还没来得及四下巡视一番就专心政事,皇帝真是太勤勉了。皇帝还年轻,可别累坏了身子。” “把意思吩咐下去了,事都是他们在做,朕倒不劳累。”朱厚熜说罢就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然后又请教起朱厚照的玄宫——也就是坟冢——开工之事,问她遣张鹤龄张延龄崔元等人负责祭祀合不合适,又说这事后面的工程该派谁督办。 听到朱厚熜提出来的人选,张太后发现竟是让张鹤龄兄弟去负责,一时又搞不懂他的态度。 大行皇帝的陵寝督造,那其实是个美差。一切都有旧例,不劳累,但银钱却定然会充足保证。事情做完之后,赏赐也少不了。 以张太后的智商,是明白这其中好意的。 当然了,那是因为在她看来,天下都是朱家的,自家亲戚得些孝敬是理所应当,难不成要因为这点小事去问罪? 或许……皇帝查账还是准备对付外臣们,所以现在又开始对自己示好? 张太后想到这里,心情好了不少,笑容也多了起来。 这两人对对方关怀备至的模样,一时到显得是“伯母慈侄子孝”。 从仁寿宫这出来,朱厚熜出了宫门就去旁边的未央宫。 在未央宫坐了一刻多钟出来,他开始了今天晚间的跑步。 对于皇帝跑步的这个举动,今天更多的人知道了,甚至有些胆大的会躲在东西六宫之间通道的门口偷偷看看。 朱厚熜根本没在意到这些。 他在想张太后之前问查账的事是紧张些什么。 让张太后紧张的自然不会是她用了几个钱或者得了什么好处,她本人地位尊崇,有什么好怕的。 应该就是她母家吧。 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这么多年来的事迹,朱厚熜已经听说了不少。 以国戚身份所得的俸禄、赏赐在他们那里只是小头中的小头,利用特殊地位做各种买卖、侵吞土地和其他财产、收人投效等各种事,一样都没落下。 朱厚熜虽然暂时对张太后礼数无缺表现尊敬,但既然不肯认她为母,焉知不会找个借口往她的两个弟弟开刀? 另外,他总去问好,张太后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如聊聊国事彰显一下她的存在感? 两人都因为思维习惯,对彼此的思路产生了认知偏差。 思索着这些跑回来后,朱厚熜稍微擦洗了一下就让黄锦准备传膳。 朱清萍为他整理着衣服,轻声说道:“陛下,总出一身汗,您该好好沐浴的。龙体要紧,怎么还不惯要人伺候?” 朱厚熜古怪地看了看她。 要不是知道她的为人,又已经知道了服侍皇帝洗澡的事其实是由太监负责,朱厚熜倒要计较她说这番话的用心了。 朱清萍就跪在了地上:“奴婢妄言。” “这么紧张干什么?”朱厚熜让她站了起来,“难不成让混堂司每天伺候朕三趟?” “陛下若需要,这是他们的职分。”朱清萍见他没怪罪,又继续说道,“还有早晨起来,陛下穿衣洗漱,奴婢们也只是把器物备好。奴婢已经习惯了倒还好,宫中原本派在乾清宫这里的女使都惶恐得很。” “你说早上的洗龙沟?” 第42章、陛下天资神异 “……是啊。”朱清萍叹了口气,“陛下孝顺,带来的人不多,大半倒是都留在了太妃那里。六宫一司也都得安排个人过去,奴婢留在乾清宫却无法事事周全,一时之间也不能将陛下规矩与她们全讲清楚。” 乾清宫作为皇帝寝宫,有时候还是召见外臣的所在,其中所用的人既有太监也有宫女。 太监目前以高忠为首,黄锦贴身服侍。 而宫女这一块,在乾清宫没有无品的宫女。在朱清萍之下,乾清宫还有五十多个当差的宫女。 当然了,不是所有宫女都同时伺候着朱厚熜,一般来说是要分班倒的,夜间也得有人当值。 这些人里,自然大部分都是原来宫中的宫女。 朱厚熜想起早晨他要刷牙时,那个捧着茶杯手足无措后来吓哭了的小宫女。 问起来之后才知道,她是负责给皇帝“洗龙沟”的。听起来很古怪,其实就是用茶水漱口。 见到皇帝要用自己的牙刷刷牙之后,她仿佛失去了存在价值一般茫然无措,又以为皇帝是对她不满。 牙刷此时自然已经有了,据说还是朱佑樘体贴张太后搞出来的发明。这其实也有点吹捧,说他改进了一些倒是真的。 朱厚熜更习惯牙刷一些,他闻言笑道:“以后自然是都迁就朕的习惯,你安排好就是,让她们不用那么担惊受怕的。待会用完了膳就沐浴,以后都可以早一点,朕晚上跑完步回来随便用些膳就安排沐浴。” 以他的做派,在乾清宫里当差的宫女以后倒不至于担惊受怕被折磨了,总不至于半夜拿白绫来勒他脖子吧? “奴婢记住了。” 朱清萍嫣然一笑,朱厚熜看得眼睛微亮。 是她因为宫中独特的地位心情变好了笑得很动人,还是自己的心因为登上帝位后开始躁动了? 现在乾清宫里有些宫女的眼神心思,朱厚熜也是看得懂的。 但不行啊……真的还不行。 不是身体上不行,而是他还得过完丧期、帮朱厚照办完丧事。 在没和杨廷和他们从国事上厘清话语权之前,可不能因为私生活让他们找到借口。 明天多跑一圈! 朱厚熜转头又吩咐黄锦:“天快黑了,让他们都散了吧,明天早点再来。” 哪怕是自己设计好了表头,预先教了张佐和黄锦让他们在这盯着,仅仅一天时间这些太监也无法完成。 那得从海量的文字里,阅读、查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再按表头填写记录下来。 但朱厚熜给了个激励在那:这件事谁完成得最多最好,就提拔为掌文书房。 张佐也很卖力,他现在更迫切地期待谁被提拔为掌文书房,那样他就能继续火速升迁成为司礼监秉笔。 这都需要这次查账达到陛下的目的,虽然张佐也不清楚陛下的目的是什么。 在外面的忙碌声中,朱厚熜先用完晚膳,洗完澡换好了轻爽的常服,这才坐了下来查阅他们今天完成的工作。 因为没有全部摘录、填写完毕,分析是没法多分析的。 主要是看他们做得对不对。虽然午前也初步检查过一遍,但谁知后面有没有跑偏? 细看下来,朱厚熜又根据他们今天做出来的东西给了些修改的意见。 填写的内容还是越来越繁杂,达不到他所需要的只填写关键信息的程度。比如某个人,非要写一大串官名,或者连名带姓加字。 至于数字,还是有人又习惯性地抄写成原来模样。 朱厚熜希望至少在这一项工作中,他们将之转化为阿拉伯数字,这样自己随后统计起来方便些。 看来这只能寄希望于将他们分成几个组之后,形成的几份成果之间能统一核校成为一个最终版。 这活看来要交给黄锦。 于是朱厚熜将他喊了过来,交待了这件事,同时嘱咐他明天再重新提一遍要求。 黄锦苦着脸:“陛下学究天人,可您说的这法子,奴婢愚钝,也才勉强听懂一点点。” 他不知道陛下是从哪里学来这些法子的,但不妨碍他真心地拍着马屁。 朱厚熜不怪他:“所以才教你啊,用心听!” 专业内的事情,他不用听老秦说。现在拿出来让他们照办,以皇帝的身份也无须对谁多做解释。 问就是朕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 虽然无法考证清楚,但中国最古早的单式记账法向复式记账法过渡的“跛行账”,大致是明中后期才出现的。 但此时官厅所采用的会计记录,还是单式记账法,只有收、支这两个记账符号。随后月结时,再以“旧管、新收、开除、见在”这四柱结算法做个统计,也就是期初余额、本期增加、本期减少、期末余额。 当然了,朱厚熜现在也不是要把这些都套到复式记账的框架里。 他现在仅仅是在做第一步:把过去十来年里的旧账,尽量以最快的效率先按自己的方式统计一下,再与各地奏疏里的关键数字做个对照,从中发现一些问题线索来。 厘清现状发现问题,朱厚熜有特别的查账技巧。 复式记账法能更全面、系统地反映资金增减变化来龙去脉,有助于检查和保障账簿记录结果正确性的。去推行这个东西,现在还没基础。 看看黄锦现在这纠结模样:大明如今有这么多专业会计人才吗? 再想想老秦说过的各种仓库失火案:大明现在有多少人愿意去支持复式记账法? …… 登基当日皇帝给阁臣们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刺激。 登基次日皇帝开始查账,受刺激的范围扩大到了更多官员。 首次视朝的时间和礼仪已经定了下来:二十七日在奉天门旁的西角门举行,大家都穿着缞服,不鸣钟鼓。皇帝到五月十八之后就释服,百官则等到大行皇帝“出殡”之后才释服。在那之前,都在西角门上朝。 现在因为朱厚照的丧仪没有全部完成,放在西角门临时听政也算是过去惯例。 同时,礼部也请示过大行皇帝玄宫兴工需遣哪些人去祭奠。这些事拖到现在,是因为皇帝的丧仪需要有人主持,只有继任者有这个资格。 早有定计的朱厚熜做好了安排了:跟大行皇帝有关的皇陵工程和祭祀事宜,自然都是张家兄弟包了,同时由谷大用监督。 希望张氏兄弟一如既往发挥风格,贪点东西。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除了登基次日就送进宫的积压奏疏,这三天里又有许多新的奏疏呈进了宫中。 朱厚熜面前着许多奏疏,他不仅看,还用自己的方式记录。 现在他君权在握,黄锦得以在一旁目睹天子特别的记录方式。 他看不懂,就像他看不懂陛下查账的方式一样。 他是离朱厚熜最近的人,但在他心目中,陛下着实越来越笼罩着神秘又神圣的色彩,似乎真的是天命之子,天资自带神异。 朱厚熜聚精会神。 第一封奏疏就是户部和兵部几个主管官员联合上的,说北虏窥伺、边防戒严,宣府官军的饷银短缺很久了。他们提到:大行皇帝之前“北征”,把许多钱粮收储在宣府,就是为了边饷准备的。现在,是不是让那边先拿20万两出来? 朱厚熜嘴角翘了起来。 从这四天查的账来看,那些钱都是太监势力在管,相当于朱厚照曾经的“小金库”。 最主要的是20万这个数字。 朱厚熜现在已经查清楚了,各边饷银加在一起也每年也只有40多万两。现在一口气要从这里拨出去20万两,朱厚熜想了想之后,却批了个“准”字。 卫所制已经基本快烂到根,屯田之粮不再像开国之初那样除了供应本卫军士还有余粮。募兵早在宣德时期便已开始试行,如今比例不低,这些都需要拨付饷银。 朱厚熜想起老秦说的嘉靖晚期每年军饷超过200万两,知道这件事的解决不知道要动多少人的利益。 先埋个伏笔在这里。 接下来的这封奏疏更妙了,朱厚熜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喊道:“魏彬?” “奴婢在……” 魏彬今天一早就把他与谷大用、张永商议好的解决办法送了过来,但朱厚熜还没来得及看。 他跪下之后就听朱厚熜拿起一封奏疏念起来:“臣监察御史王钧劾奏:司礼监太监魏彬与逆恶江彬皆为姻亲,内外盘据。御马监太监张忠、于经、苏缙,或争功启衅、排陷忠良,或首开皇店、结怨黎庶,或导引巡幸、流毒四方……” 第43章、键政即视感 这一封弹章,一共弹劾了十个人,都打为江彬一党。 魏彬已经麻了,有气无力地叹着气:“奴婢冤枉,还望陛下明鉴。江彬下狱,奴婢还有诱捕之功啊……” 这几天每天过来,陛下都会念一些弹劾他们的奏疏给魏彬听听。 但今天他这不是来交差了吗? 他那天晚上就听懂了陛下的意思:查账嘛,要查内库,当然得查出些东西来。 听做查账,写为做账! 内承运库作为内臣们替天子掌管着的库藏,那当然要从这回将被清洗的内臣身上刮出些东西来。 虽然外臣一定会争:这些怎么不充入太仓库啊? 然后陛下就能说:这是皇兄之前攒在内库里的,又不是魏彬他们的罚没。 不就这回事吗? 天天念,真的没剩多少了,几个人的家底快被他掏干净了。 “这些是……安边伯朱泰,左都督朱晖、朱洪、朱安,都督同知朱福请奏辞爵乞复本性……” 朱厚熜还在继续说着下一封奏疏,都是朱厚照赐姓的义子,此刻人人自危。 那是因为宸濠之乱的纪功官上疏弹劾安边伯朱泰、平虏伯朱彬、左都督朱晖、太监张忠和张永冒功升赏:这叛乱是王守仁率人平定的,亲征随员理论上哪个有半分功劳? 大军既动,之前还是论了功。 现在朱厚照人已经去了,这些人还想无功受赏? 同时也有人上疏请求把王守仁之子王宪荫职为锦衣卫副千户,算是先奖励一点点。 还有上疏说哪些人因为不阿附江彬被打压下狱了的忠良之臣,应该放出来官复原职云云。 朱厚熜看出来了:目前基本都是围绕着钱宁、江彬案还有宸濠之乱做文章,尝试把更多内臣、外臣牵连进来。 再拿起一封奏疏,朱厚熜的眼神微凝。 这是朝堂大人物的奏疏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这九个部门的一把手就是如今的合称九卿。 而这个陈金就是都察院的一把手。 都察院一把手的这封奏疏是谈钱的,也跟钱宁、江彬案有关。 钱宁抄家抄出来一千多万两白银的财物,江彬的家财虽然没统计出来,但数目也不小。另一方面是说诸多边镇告乏已经很久,京畿附近民穷盗起。一句话,军饷、赈灾都没钱了。 陈金请求,钱宁、江彬抄出来的家财,每个边镇给五十万两,其中宣府给一百万两,京畿的府县也都给一下,剩下的则分到各省。 朱厚熜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魏彬跪在下面听朱厚熜没声音了,抬头一看就见他满脸阴云密布。 明明只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但魏彬愣是看出了一丝只有中年人才能表现出来的阴沉狠戾。 这种诡异的对比让他更觉得恐惧,不知道这又是一封什么样的奏疏。 朱厚熜默默地放下了陈金的这封奏疏,随后才看向魏彬之前呈上来的东西。 叠好的纸,不是正式的公文。 打开之后,就见上面简明扼要地列了几行“诚意”: ——银六百二十五万两。 ——田一千二百顷。 ——两京等地诸店四十七家。 ——两京宅第计一千三百七十五间。 ——亲族一人外荫职者革除。 ——列明在京官军、旗校、宦官冒替裁抑名单计十二万余。 底下还有他们列出来的裁撤、惩治名单。 今天他们列的数字比昨天多了一些。 朱厚熜抬起了头看着魏彬:“钱宁抄家,抄出来的具体数目你知道吗?” “……回禀陛下,奴婢记得。”魏彬咬着牙,“金十万五千两,银四百九十八万两,其他碎金银、金银器物、玉带首饰……” 他流利地说完之后就道:“折银总计有千万两之巨。陛下,奴婢们不敢有瞒,奴婢们是留了一些养老的银子和田地,但不像钱宁这般,抄家也抄不出来他还藏了哪些田地、屋宅和店铺在哪里。奴婢叩请陛下开恩,容奴婢们将功赎罪。” 朱厚熜笑了起来:“这么说,就是你们这些人加起来也比不过钱宁之贪了?你们给朕的数字,很凑巧啊。” 这可不仅仅只是魏彬三人,还有其他一些这次逃不过去这一劫的大珰。 “陛下明鉴!若陛下真要舍了奴婢们,抄家多抄出来些,也知道奴婢们真的只是留了点养老银子……” 弹劾魏彬、张永的奏疏已经来了,谷大用的早就有。 只要天子“过河拆桥”,真要派人抄了他们的家不也是一句话的事?虽然暂时会有内臣、厂卫和腾骧四卫掌控不稳的危害,但对于天子来说,真要执意掌握起来也只是晚一点、麻烦一点的事。 魏彬现在有点明白新君的脾性了,在他面前不耍小心眼最好。 直说有一些些私心留了一点,这皇帝既然想用他们发挥一些余热,只怕是能接受的。 朱厚熜没有立刻做决定,他挥了挥手:“既然你们机灵,知道把过去自己捞的先以皇兄另设密库的名义交出来,那朕也就好在外臣面前说话了。” 若要外人来查,那自然是困难重重。但锦衣卫内部、宦官内部的名单,他们很快就能拿出来。虽然不是准确的数字,但差得不会太多。 这三个“八虎”余孽,这么多年来没少给自己准备后路。 朱厚照重用太监和义子也确实过头了一些,钱宁实实在在被人抄出千万两白银的家财是什么概念? 大明的财政收入如果按照后来的统计口径,把田赋、盐税、工商税等等各种各样的产出加一起,总计下来其实每年也有2000万两左右。 当然了,如果纯粹只看收上来的白银,那就一年只有三四百万两。 刘瑾、钱宁、江彬,还有魏彬他们,看看他们短短时间内收揽起来的家财有多少,就知道他们也算罪有应得。 只是朱厚熜现在视角不同,他开始得考虑怎么通盘理顺眼前的问题。 朱厚熜并不排斥文官提出的这个改革方向,但他们只有一句裁撤了事。 裁撤了就能省钱省粮,然后呢?发到各边镇让上下的人去贪?边防能好吗? 发到各省用作赈灾?朱厚熜想着如今的诸多赈灾都笑了。 他看着这些奏疏:这就是大明的中枢,围绕在皇帝旁边的权力核心。 都是些多么理所当然又粗糙的奏疏? 因为江彬是坏的,曾反对过他的就一定是好的。 因为有边患灾民,抄出来的钱四处一分就能解决问题。 就连朱厚熜这个没做过官的都清楚,一项措施要落实,需要考虑到多少执行环节的事,他们就能这么习惯地侃侃而谈,指个方向就完了。 是因为这样他们就这水平,还是权力的核心本就是这样? 因为执行的环节得靠下面人,所以这里就只是分话语权、分钱。 至于细节,皇帝你要懂那么多干什么? 朱厚熜产生了“键政治国”的即视感,他明白错的一定不会是世界,错的应该是自己。 还是是太幼稚了,居然轻易被几封奏疏里的内容挑拨动了情绪。 没什么比真正面对一些事情更能锻炼人,朱厚熜反思完毕,把情绪平复了下来。 他要面对的,绝大多数就是一张口、一支笔的“键政大佬”。不同的是,他们真的懂现在的政治规则,他们的每个建议和决定也真的会影响到现实。 所以他们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先把事情安排得更仔细,那样的话将来怎么有转圜余地? 若是朱厚熜有什么想法,他们却一定会从各个角度与细节对朱厚熜的方案杠个飞起。 魏彬他们的事就先到此为止了,反正他们后面还有差使。 将来若还有事,又不是没有再办他们的法子。 属于天子的冷酷目光回到了之前那些奏疏,朱厚熜继续给着自己的意见。 他先尽可能的都给出自己的意见,因为臣下对意见的反应,对自己来说会是最宝贵的成长养料。 弹劾太监这边的都先留中,义子们辞爵辞职的准了,那些所谓不阿附江彬下狱的忠良该起复也准了。 与宁王叛乱议功的那几封奏疏,则都是一个意见:王守仁进京,议功后再定。 但给出意见,不代表现在就要全部发出去。 朱厚熜要再次制造一个场合与气氛,在自己预设的战场与战机中达到他的目的:这一回,他朱厚熜的朝会要立规矩,要彻底结束关于大礼必定还会有的争论,要留下一些对杨廷和他们起到制衡作用的人物。 第44章、再添点气氛 “张佐,你把这封奏疏送到内阁,另外传朕口谕:写敕遣官奉迎兴献王妃宫眷来京,以崔元为主,安排好护卫,内臣你安排两个人。告诉阁臣们,太妃现居于未央宫,朕欲先行整修清宁宫迎接太妃、母妃暂住。” 把批复过的奏疏放在了一起,朱厚熜站了起来到乾清宫殿外。 到此刻,刚才那些情绪就已经抛之脑后了。 如果他一直这样,只要朝臣愿意,他朱厚熜将天天被各种各样的奏疏气晕。 夸大其词互相攻讦的,忠言逆耳冲他而来的。 朱厚熜想长寿点,就得早日学会把这些雪花般飞来的事如何准确的划分好类别。 就那四个字:轻重缓急。 他朗声说道:“就查到这里。奏疏留档送回六科廊,各库账册都还回去。黄锦,把他们的东西都收起来存到暖阁里。” 回到西暖阁中之后,他继续看奏疏。 这一封同样重量级,是以吏部尚书王琼为首、九卿等官一同联名,请天子开经筵日讲的奏疏。 【天眷皇明,笃生神圣,入继大统,天下臣民莫不延劲以往太平。书曰:慎厥终惟其始,愿陛下励精初政率由旧章,取祖训一书日夕观览,守以为法。退朝之暇亲裁章奏,或召见大臣面议可否。举经筵日讲之仪……】 朱厚熜拿到看了之后啧啧有声。 这封不是自己查账闹的,本来就会有这么一封奏疏过来。 早朝午朝晚朝,经筵日讲,亲裁章奏,召见大臣…… 所以好皇帝既得是个好学生还得是个997的工作狂? 但接下来的一封奏疏就应该是查账闹的,又是一封文官之间互相开干的奏疏。 兵科给事中弹劾兵部尚书和顺天府巡抚谄媚权奸。 让人感到很刺激。 一个正七品的六科言官,弹劾正二品的一部之首和正三品的副都御史,什么证据也没有,就一句谄媚权奸,是哪个权奸都没说。 这就是风闻奏事的言官吗?太刺激了。 相当于县级干部直接实名举报部级甚至副国,还没任何实据。 目前为止,朱厚熜这边堆起来的奏疏中,六部九卿包括四个内阁大臣,人人都被弹劾了一个遍。 如果只看这批奏疏,再想想魏彬他们吐出来的财产,生动地诠释着什么叫一个好人都没有。 这就是未来不能那么乐观的原因:钱啊! 就跟嘉靖曾咆哮“朕的钱”一样,哪个人能轻易让出自己的利益? 魏彬他们若不是很清楚杨廷和他们正在磨刀霍霍,哪里能那么果断破财消灾保条小命? 朱厚熜想着明天朝会的可能场面,看着这些奏疏心里琢磨了一下就决定了:再添点气氛! …… 就在朱厚熜津津有味地“学习”着朝臣们的奏疏时,张佐也再次到了文渊阁。 “兴献王妃?”杨廷和他们起身后确认了一句。 张佐明白他们的疑惑,但知道这只是他们的侥幸。 于是张佐笑着说道:“陛下实为知礼圣君,阁老们,不是王妃,现在应该称呼什么?” 毛纪急急忙忙地问:“张公公,陛下何故初登大宝便欲大修宫殿?此乃……” 张佐立刻弯腰行礼:“毛阁老,咱家只是来传个口谕,还望恕罪。” 说罢就告辞走了。 “这……”毛纪觉得就没一天消停的,今天又出了新的幺蛾子。 杨廷和叹了一口气:“呈进去的奏疏,全部留中着。除了视朝的那一封,现在只先批了这一本!” “是哪一本?”毛纪紧张地问。 杨廷和递给了他们:“宸濠之乱叙功,着王守仁进京。” 几人眉头微凛:宸濠之乱可谓是如今诸多事务的一个症结所在。 宁王所代表的藩王宗亲,在内臣、佞臣的帮助下恢复了护卫军。 杨廷和当时也以为朱宸濠不可能谋反,甚至在没与其他阁臣商量的情况下恢复了宁王屯田的权力,这才使他有了叛乱的资本。 朱宸濠多年来养盗劫财,利用大行皇帝无子的状态与朝中许多官员暗中都有来往。 一朝起兵,号称三十万的大军却仅仅过了月余就被王守仁平定。但这个时候,当时的正德皇帝又已经率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 其后抢功闹剧、南征变南巡,最终竟演变成为天子落了水,回京之后开始病重直至如今。 对王守仁及真正平叛官军的功劳如何评定?怎么界定随天子“南下平叛”的官军们的功过?犒赏银子哪里来?以后怎么防范藩王再度作乱? 现在新君已经登基了,这件事确实不能再拖下去。 “王守仁是该进京一趟。”梁储悠然坐到了厅中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开始喝茶,“但他是王德华提拔起来的,王守仁能被允许便宜提督军务也是他五年前请的旨,王德华之功如何叙?” 听他提起王琼,杨廷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做到对面的椅子上之后平静地说道:“王德华与钱宁、江彬过从甚密也是事实。” “王琼之事自有公论。”毛纪直呼其名,站在那里张开了双手颇为不满,“现在问题是其他奏疏都留中了,账已经查了四天,只有内臣在查!陛下这时候令我等安排奉迎王妃,整修清宁宫,这是何意?” 杨廷和坐在梁储对面上首的那张椅子上苦笑了一下:“没听张公公说吗?太妃现居于未央宫……” 蒋冕也默默叹了一口气:愚蠢! 张太后使这样的小心眼,陛下倒是立刻用来作为向朝臣们交易的筹码。 要么朝臣们得罪张太后和夏皇后,以夏皇后居于清宁宫、邵太妃居于未央宫不合旧制为由将夏皇后赶到别处居住,这样就能将清宁宫腾出来给邵太妃、兴献王妃居住。 要么,朝臣们就得在国库艰难的此时,将好不容易斗倒的钱宁、江彬等人抄出来的家资分出许多用来新修宫殿。 与此同时,这件事还掺和进了奉迎兴献王妃一家宫眷来京的事。来了之后,还称呼兴献王妃吗? 这是不是又是在拿文臣们急于用这笔钱的事,逼文臣们在继嗣这件事上明确表态呢? 梁储忽然开口:“袁仲德一直没被召见,他更不知道这些奏疏。” 蒋冕和毛纪一起看向了他,迅速反应了过来:这意味着,袁宗皋这几天没给皇帝出谋划策。 要么,是魏彬他们为皇帝参谋的。要么,就是皇帝自己的策略。 杨廷和思索了一下,开口说道:“依陛下旨意,先办事吧。明日陛下视朝,诸事应该都有个章程。清宁宫修不修,怎么修,总要先听陛下是个什么想法。” …… 崔元这两天忙得团团转。 从安陆回来才休息了两天,第三天就得为大行皇帝的玄宫兴工事宜先行祭祀之礼。一起行动的不止他一个,驸马都尉和其他勋臣国戚日常就都是这样的活。 但完成这个活儿之后,又接到了前去安陆奉迎兴献王妃一家的命令。 “也不知道陛下是信重你还是不体谅你。”永康长公主依依不舍。 他们二人是弘治六年大婚的,成婚已有二十八年,感情极好。 只是两子两女,长子娶了弘治十二年的探花郎刘龙的女儿,可惜长子英年早逝。长女嫁给了英宗钱皇后家的安昌伯,也亡故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崔元已感受过两回。 现在次子荫职锦衣卫指挥佥事,次女嫁给了平江伯。 崔元安慰了一下永康长公主,轻轻摇着头说道:“现在这个时机先离开京城,是好事。” 说罢他嘱咐道:“等会你就去告诉新蕊,让她明日回娘家归省。告诉舜卿,陛下若开经筵,让他能避则避。若陛下不主动提开经筵,他则万万不要出言相劝!” 刘新蕊是刘龙的女儿,嫁入崔家之后丈夫虽死,却也一直守节侍奉着崔元夫妇。 永康长公主疑惑不已:“充任经筵讲官是何等荣耀,为何要避?” 第45章、朝会前夕的暗涛 “我奉迎陛下一路回京,你觉得刘龙该不该听我劝?”崔元没多解释,“告诉他,不如凭他在翰林院中资历揽下编修大行皇帝实录的差使。咱们这位陛下啊,现在身边可是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我明白了,那我这就去跟新蕊说。” 崔元点了点头,想起前几日快到良乡时陛下在象辂中跟他说的那些话。 陛下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刘龙与他的姻亲关系,应该能从刘龙的态度中明白自己的立场。 经筵一开,诸多先圣之言岂非是引经据典教训陛下的最佳场所? 而皇帝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他若答应开了,那经筵就会是皇帝继续打压大学士及未来大学士的战场! 这经筵从来都不纯粹,杨廷和是必定得坚持与皇帝争许多事情的。他是首辅,这决定了他只能这么做,至少也要表现得在坚持。 如若不然,围绕在他身边的文臣们就将转而寻找新的人,让这个人出面帮他们与皇帝争。 没办法,一条条新政,一个个举措,背后都关系着真实的利益。 皇帝有皇家的利益,群臣有他们自己的小利益。 只不过这回不是太监得宠专横,而是皇帝亲自威压:那是太祖太宗时的情景,哪个文臣不战战兢兢? 崔元知道这些文臣是历经了多少代帝王,才让皇帝对臣下越来越礼敬有加。就冲这一点,杨廷和也得把经筵日讲当做一个重要的战场,尝试着驯服这个年轻气盛的天子。 而翰林学士最终仰望的也是内阁,经筵讲官、侍讲、诗读岂会不被文臣们劝说、拉拢,向皇帝讲些他“应该学”的东西? 崔元不希望刘龙栽在这里。 不是为了将来的权力什么的,纯粹只是因为自己儿子算是误了她女儿后半生。 祖训在上,他一个驸马都尉指望什么权力? …… 皇帝首次视朝的前一日,崔元及两个内臣率领兵部工部郎中各一及其他随员,再次前往安陆奉迎王妃宫眷。 许多勋臣国戚羡慕崔元,皇帝对崔元的信重已经很明显了。 而这一天到了申时各衙门放值前,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们又大规模出动了,前往户部和太仆寺归还账册。 皇帝把账查完了? 才四天不到,能查出啥? 未知的就是令人最不安的。 黄昏时分,张佐从内阁那边出来,先去了袁宗皋那里。 消息传出,举京震动:三甲同进士出身的袁宗皋以六十八岁高龄升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距离内阁只有一步了。吏部左侍郎上面只有吏部尚书了,而兼翰林学士自然就是加大学士的铺垫。 解昌杰憋闷得想吐血,他这个左长史还没等来任命,袁宗皋却先以这种速度高升了。 而与此同时,又有两波人马出京。 随后就是从中书舍人那边透露出来的:又批了两封奏疏下来,依某些言官和大臣所请,陛下遣人前往已经致仕的两个内阁大臣家中,请他们还朝任职。 一个是现年六十七的杨一清,一个是现年五十三的费宏。 都是以阁臣之尊离开朝堂的。 这意味着,一天之内有三个人都会在今年内随时入阁。 再加上之前定下的让王守仁进京,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这让杨廷和、梁储、蒋冕、毛澄和朝中其他官员怎么想? …… 四月二十七日天还没亮,午门外有资格参加常朝的官员已经陆陆续续到了。 不同于大朝会和朔望朝会,常朝是议政的。 今天作为新君的第一次常朝,没有一个能来的朝参官缺席。 按照老规矩,朝参官是有牙牌的,在门禁那里也有门籍方便查验。 解昌杰仍然只是王府左长史,他还没有被安排新的职位。这并不是礼节性的大朝会,所以解昌杰来的资格都没有。 袁宗皋本就是正三品,他现在升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出现在午门外就成为了侯朝人员中的焦点。 几天时间里,他在京城轿子有了,随从也有了。 看着围过来问候的同僚,袁宗皋只是客客气气又开心地与他们寒暄着。 午门上的第三通鼓还没响,众臣还不用按照顺序排好队。 勋臣武将都在右掖门外这一侧聚集着,现在天气已经不再那么寒冷,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就没多少人在直房里呆着。 而左掖门外,吏部尚书王琼也到了。 虽然贵为大天官,但此刻却没多少文官同僚和他多打招呼。 一直与钱宁、江彬走得近就是他王琼的死穴,现在钱宁、江彬都已入狱,杨廷和又是拥立重臣,王琼还能在朝中留多少天? 王琼这个人,工于心计、权术超人、喜擅结纳是他在朝中官员心目中的印象。正德之后,他就几乎一直在京城六部任职。 在从户部尚书转任兵部尚书的过程里,王琼与杨廷和的矛盾因为一个具体职位爆发出来,随后他与杨廷和的不和成为朝堂一个公开事实。 杨廷和进入内阁已经十五年,担任首辅也已经近十年,现在更是拥立了新君。而王琼这一路升迁的背后却充满了和内臣、幸臣勾结的影子,他现在是什么处境? 纵然有提拔王守仁平叛的大功,王琼这么“差”的风评和他的对手之强,似乎已经决定了王琼的结局。 直房内,年迈的梁储听到外面的议论却站了起来,在门口喊道:“德华,板着脸做什么?还在气先帝大行之夜的事?” 王琼板着脸走过来行了行礼,冷声说道:“虽然先帝遗谕是由太后与阁臣审处大事,但堂堂九卿却无一人被问及意见,粱阁老以为我不该气?” “该气!你不痛快我是知道的。”梁储苦笑了一下,“事发突然,情况紧急罢了。” 王琼没多说什么。 突然吗?紧急吗? 皇帝病重了那么久,谁不曾想过这些事? 迎立如今的新君,王琼也是不反对的。 他愤怒的是,内阁完全无视六部尚书和督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的首官。如今,内阁的权柄越来越大了,早已脱离了当初设立内阁时的初衷。 “让守仁进京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了,他之前上奏说功劳全归于你。”梁储继续说道,“德华,费宏也要进京,你跟他争过吏部左侍郎的职位,如今准备如何自处?” 王琼脸色变了变。 那还是正德三年的事,他当时当上吏部左侍郎,是因为走了刘瑾的关系。而那时作为竞争者的费宏不仅没选上,还在端午节宴上被刘瑾言语羞辱。 “王某如何自处,不知阁老说这些又有何高见?” 梁储无奈地摇摇头:“王天官为何如此失态?就算心中有气,眼下也不是对所有阁臣都这样不假辞色的时候。六部之中,工部、户部、兵部、吏部你都做过。三部尚书,你距离入阁也只有一步之遥。我没什么高见,只是同病相怜,一样不知如何自处罢了。” 王琼惊疑不定地看着梁储:“阁老说笑了,拥立之功加上迎立之功,阁老怎么说得上不知如何自处?” 梁储摆了摆手,萧索地说道:“且看吧。我与你不同,翰林学士出身直接进了吏部。你督办漕运,又做过河南布政使,是难得的干臣。此次风急雨骤,但愿你我都能平安度过吧。” 杨一清、费宏这两个要资历有资历、要手腕有手腕的名臣还朝,杨廷和应该也感受到巨大压力了吧? 第46章、这朝会不开也罢 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王琼若有所思。 若说目前的内阁之中谁与杨廷和不算同心,那也只有曾在杨廷和丁忧期间担任过首辅的梁储了。 而曾陪伴正德皇帝南下征讨宁王的梁储,身上同样少不了与内臣、幸臣们有关的污点。 王琼还知道,在梁储老家广州府那边,梁家的名声、所犯的事一样不少。 内阁眼见着就要扩大了,但总不至于一下子达到六七人之巨吧? 莫非梁储已经收到了什么消息,杨廷和他们要先把梁储排挤出去? 与文官这边的波涛暗涌不同,勋臣武将那边就平和多了。 反正朝堂权力大抵也与他们无关,如今勉强成为一班,只不过因为祖制如此。 第三通鼓响,文武百官终于开始按照位次顺序迅速排好了队。 天未大亮,前方的左掖门和右掖门徐徐被打开。 穿过幽深的门洞,难以窥见全貌的奉天门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前方,还没有一片琉璃瓦能反射到朝阳的光亮。 一切都像此刻基调未明的新朝,圣意会如何裁决一些事?圣眷会落在哪些人身上? 而此时,朱厚熜已经从华盖殿里站了起来。 他没有坐步辇,身后的张佐、黄锦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身后还有数个文书房的太监端着盘子,其中放着许多奏疏。 从奉天殿出来下了台阶,朱厚熜往右前方的西角门走去。 礼制规矩如此,朱厚熜看着那边不算宽阔的地方有些无奈。 实际上,他算是会在“屋檐”下上朝。 御门听政,听起来很高端,但就是坐在“门房”里议论国家大事。 只不过这门房的屋檐很宽,足有四开间的进深。 东西角门要小很多,也不在云台之上,气势上要弱不少。 到了那里,很多人都得站在“屋檐”外的露天里。 等朱厚熜到了地方坐上预先设置在那里的御座,鸿胪寺官开始宣唱,朱厚熜的第一次上朝终于开始了。 从他的视野看过去,首先是门里门外分列两侧的仪仗、守卫,然后就是在两边排成数列的文武百官。 此刻,他们都在朝服上穿着系出了角的黑色腰带,以示丧期。 朱厚熜同样不是身着衮服,他静静地看着杨廷和与徐光祚等人带头走进来。 能走到门廊内的一共只有三四十人,其余人都在门外。 等他们完成叩拜之后,朱厚熜静静说道:“平身吧。刚才听报,朝参官除了驸马都尉崔元等数人因事因病,全都在这里。登基之时你们也都陛见过,已经不陌生了。杨阁老,您眼睛不舒服?” 杨廷和语气有点激动甚至哽咽地说道:“陛下盛哀之中临朝视事,臣心怀激动,一时失态。” 朱厚熜微笑着点了点头。 真是说来就来,也不知是真感动,还是想起经常不上朝的朱厚照,又或者已经预感到今天的朝会估计很难、已经开始想哭了。 他的目光从众人中一个个地扫过去,在远处袁宗皋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移到了严嵩、夏言身上。 一个是翰林院编修,一个是兵科给事中。 在严嵩身边的,都是翰林院的清贵们,其中就有崔元那个儿女亲家刘龙。 而夏言附近,还有两个非常活跃的人:吏部都给事张九叙和兵科左给事中齐之鸾。 齐之鸾上了两道非常有杀伤力的奏疏。第一是请朱厚熜把费宏召回来,第二则是:请朱厚熜广开言路,让内外文武大臣及非军功而得封拜者写自陈,让科道查劾奸佞小人。 费宏朱厚熜已经下令去请了,而另外那道奏疏则还留着。 而张九叙则更狠:他指名道姓地弹劾了梁储,六部尚书中的四个,还有都察院诸多大佬。 朱厚熜把目光收了回来说道:“过去月余及这几天的奏疏,朕都看过了,看了足足四天。” 杨廷和又带头跪了下来称颂:“陛下勤勉至此,实乃大明之福。” 朱厚熜笑了笑:“看来看去,再加上查了四天的账,朕的感受是:朝中没一个好人,我大明要亡啊。” 刚才还在交口称颂的文武众臣这下都跪着起不来了。 不知为何,杨廷和却没来由的一阵轻松:果然。 他就知道一定会有幺蛾子,这不是准时来了吗? 说朝中没一个好人这种话,杨廷和倒并不觉得多可怕:危言耸听的事,他见得多了。 新君在百官之前第一次公开议论国事就是这句话,而且点到了查账,有些人内心却不免惴惴不安。 他们毕竟不像杨廷和几人与皇帝已经打过几回交道了,对于皇帝的印象还浅。 朱厚熜示意了一下张佐:“朕做了个统计。这段时间你们的奏疏里,朕让人把你们说得多的词都摘录了下来,张佐,念给大家听听。” “奴婢遵旨。”张佐打开了手上的一张纸,走上前朗声说道:“奉陛下旨意,摘录群臣奏疏辞句,计数如下:” “……小人,计九十三次。” “党附,计八十八次。” “助逆,计七十九次。” “蒙蔽,计七十四次。” “江彬,计六十八次。” “权奸,计六十一次……” 张佐就这样脆生生地念出群臣奏疏中的高频词汇,听的人没见识过这样的表现手法,一时都有点懵了。 这些只是高频词汇,但他们对朝堂都是有了解的。从某些词出现的频率,那自然指向三大重要的话题:朝臣争斗、宸濠之乱、宦官乱政。 没听王琼和梁储也出现在了高频词汇里? 等张佐念完,朱厚熜指了指一旁那么多奏疏:“四位阁臣,六部尚书及堂官,内臣显宦……被各人指名道姓弹劾的几乎全囊括在内。在你们口中,个个论罪当诛。朕四天来看的奏疏,七成都是清除奸佞、党同伐异、人事纷争,二成是具体国事,这国事当中也只有寥寥数人拿出了个人方略。朝堂之上,一贯如此吗?” 没人回话。 朝堂之上,确实一贯如此,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是在彼此争斗。 这里是帝国中枢,不同的人在同一个位置上,自然会起到截然不同的作用。 难道说任人用事不是最大的国事? 至于说其他国事,那不是一直有成例,也只是先凭个人能耐去出言建策,定下了方向和督办之人,让下面的人去办不就行了吗? 何况此时是拨乱反正的时机,新君继位,本就会经历这样的风雨。 现在,人人都在揣摩着皇帝说这话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都起来吧。”朱厚熜看着谢恩起身的他们,“朕小时候在安陆听到乡民议论,说当官的啊,拉出来排成一排,全砍了或许有冤枉,隔一个砍掉一个就几乎都是罪有应得。杨阁老,对此言论,你怎么看?” 杨廷和被点了名,不得不站出来对皇帝突然说这些话进行驳斥:“此等愚民无知言论,陛下何须记在心上?” “愚民?无知?”朱厚熜冷笑了一声,“那么朝臣们多年苦学,总不算愚民、无知了吧?在尔等奏疏中,我大明百官确实绝大部分都有罪啊,这不正说明了百姓见解之正确?” “陛下,百官有罪无罪,有司自当依律核查。”杨廷和当然是知道朱厚熜话里陷阱的,他也有答复,“兼听则明,还望陛下以国事为要,审慎处置。” 朱厚熜点了点头:“如何审慎处置?” “当如陛下登极诏书所言,先清除奸佞、裁撤冒滥;再远离小人,临朝圣裁。劝学开科,任用贤臣;广开言路,澄清吏治;薄徭轻赋,施行仁政;君臣相佐,再致中兴。” 不论朱厚熜曾如何评价“弘治中兴”,杨廷和的思路是不会变的。 他现在说的,也代表大多数文臣的利益。 总而言之,不要折腾,让他们这些“贤臣”来代为牧天下。要亲自和贤臣们打交道,听贤臣的建议治理天下,不要被小人撺掇着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全是老套路,多少年以前尧舜圣君在位时就是这么干的,君臣穷尽一生的目标也只不过是回到过去传说中的时代。 朱厚熜轻叹了一口气:“这朝会若是一直如此说些虚的,那么以后不开也罢。” 杨廷和大惊失色,其他重臣也好不到哪去,顿时又全都跪了下来。 “陛下!何出此言?历朝历代,君王勤勉视朝则天下大治。如若不然,则奸佞横行,百姓罹难。臣之言有何不妥,竟令陛下有此谬论?” 第47章、众矢之的 杨廷和觉得实在是太难了,刚才那段回答又有什么问题? 你朱厚熜能不能不要这么神经质了! 第一次上朝就说以后不想上朝,这到底要干什么? 还有:你为什么总拿我杨廷和开刀,我今天还啥事也没提啊! 就为了让我来反驳你,树立我和你不对付的印象吗? 站外面的人其实根本都没听清楚皇帝说了什么,见到前面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而且前方一下子议论纷纷众人开口,他们也都茫然地跟着跪下。 等大概听明白了杨廷和他们慷慨激昂的劝谏,才知道皇帝刚才竟然说了“朝会不开也罢”的话。 眼泪都快出来了,难道又是只见太监和几个重臣吗? 御座之上,朱厚熜挑了挑眉开口:“不知道朕为什么这么想?那就都听好了。” 底下总算安静了下来,朱厚熜提高了一些音量:“朕初登大位,见到的就是群情汹汹、愤然上疏。其言夸大,朕一览之下朝堂竟无一人公认贤明。朕观朝堂有三风,攻讦成风,夸大成风,务虚成风!” “吏部尚书王琼,户部尚书杨潭,兵部尚书王宪,工部尚书李鐩,左都御史陈金,大学士梁储、蒋冕……”朱厚熜一口气念了很多重臣的名字,“有多大的问题,现在要全然被弹劾,包括首辅在内?” “这是试探朕的用人喜好,还是向朕宣示朝堂中有一股汹汹力量,让朕不得不掂量一下轻重先办掉一批人信重一批人?”朱厚熜阴恻恻地顿了顿,“上疏弹劾的,大多是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你们可以风闻奏事,但就如此不公忠体国,如此夸夸其谈吗?将朝廷重臣都弹劾了一个遍,你们是要朕都全办了吗?” 矛头指向了言官,许多人心里一下子松了很多。 这么说这回是会错意了?陛下竟然不准备对朝堂大动干戈,反而指责众臣在这新旧之际彼此攻讦不是忠公体国之举。 “特别是你,齐之鸾。” 虽然没有一下子大肆转头去望,但天子突然指名道姓,其他人偏转着眼珠子的目光还是令夏言旁边的齐之鸾顿时如芒在背。 朱厚熜轻笑起来:“让内外文武大臣及非军功而得封拜者写自陈,让科道查劾奸佞小人。怎么,现在国事千头万绪,在你齐之鸾看来第一要务是来一番大清洗?” 齐之鸾被点名,出列跪下磕头之后就硬着头皮说道:“百官在职者,若是小人而非贤明之士,则危害更甚!圣君在位,其第一要义便是择贤而用之。国事千头万绪,若要厘清则第一要务便是用人!臣上疏奏请陛下召费宏还朝,就是为国荐贤,何来大清洗一说?陛下之言,臣不尽认同!” “还有你张九叙。”朱厚熜又点了吏科都给事的名,“你弹劾梁储结附权奸,王琼依阿权幸,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工部尚书、左都御史等多人庸陋不职。要依你所言,一位阁老,九卿去其五,这不是大清洗是什么?” 张九叙也站出来跪在了齐之鸾旁边:“臣所言属实,请陛下着有司严查。” “按照规矩,这时候你们就要去冠自辩,是不是?”朱厚熜先看向了梁储,随后却问王琼,“王德华,你可有话说?” 他称呼的是王琼的表字,王琼之前一直听在耳中。 眼下见到梁储果然被一起弹劾了,而且是被同一人弹劾的,他说同病相怜果然不假。 王琼听了朱厚熜的问话,出列跪下来之后就语调铿锵地说道:“臣王琼过去确实与内臣,与钱宁、江彬二逆有交往,与宁王也曾有书信往来。但张九叙之言,臣不敢苟同!” “陛下,王琼已自认通逆之罪,请陛下即着人拿问,明正典刑!” 朱厚熜觉得上朝那味真的来了,这就是朝争吗?后半句不问,认了有交往就是有罪。 听张九叙慷慨激昂地建议,朱厚熜却只微笑着等王琼说完。 眼神瞥过一旁的杨廷和,只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忧意。 所以你杨廷和担忧什么呢? “站起来说。” 朱厚熜这话是对王琼说的:“王卿身为吏部大天官,想来必有一番不同的见解。” “臣谢陛下隆恩。” 王琼内心有些激动。 他终于明白梁储之前为什么喊他一起说话了,原来是自保加暗示。 与王琼相比,梁储显然更了解天子。 所以,他提到自己丰富的履历,应该是在暗示自己天子更看重一个人办事的才干吧?再联系到之前天子对他有些尊重的称呼,王琼心里有了底。 他站了起来看了张九叙一眼之后就说道:“若说通逆,也是王守仁一把火烧得不好,将逆王府中与文武百官的书信全焚毁了,要不然张给事口中的通逆之臣,那就数不胜数了。再说依阿权奸,刘瑾、钱宁、江彬在时,朝中又有几人与他们只有公事往来,从无私交?” “臣治理漕河三年,有《漕河图志》八卷;臣改任户部郎中,转官河南右布政使,其时弘治年间,臣悉心用事,怎么就有勤勉、干练之名?正德初年,臣是与刘瑾有往来才步步高升,但其时面对刘瑾凶焰,阁臣又有何作为?” “臣任户部尚书时,举国财计心中无漏,那时也有人称许臣有才干。倒是臣与彭泽争兵部尚书后,声名日差。臣举荐了王守仁,在河间设总兵,汤麻九造反,各地捷报频传,先帝不吝赏功,臣得封少师、太子太师。先帝病重,又降恩令臣迁任吏部尚书。” “现在先帝大行了,臣便成了依阿权奸之辈。臣自正德八年便已是一部尚书,此后臣之任事,全出于先帝!张九叙,你何不说先帝是权奸后台?” 被这么一顶大帽子丢了过去,张九叙怒不可遏,顿时说道:“陛下,王琼大不敬!先帝只是受人蒙蔽,王琼竟如此妄议先帝!” 王琼竟一转身面向朱厚熜,行大礼喊得极为大声:“臣王琼弹劾大学士杨廷和、毛纪罗织党羽、朋比为奸,使内阁超然六部之上,视九卿为无物;张九叙、齐之鸾等言官媚上求荣,甘为走犬,不知公忠体国,以风闻奏事之权构陷忠臣、行党同伐异之实!” 梁储、蒋冕已经被人弹劾了,王琼现在的矛头便直指杨廷和、毛纪。 但其中用意,朝堂中人又有谁不明白? 党同伐异这个词,皇帝之前说的时候大概还只是夸大其词,想要用“互相攻讦”把这一波内斗轻轻放下。 但王琼现在说的是“罗织党羽、朋比为奸”,而张九叙、齐之鸾的行为则被王琼定性为构陷忠臣,是杨廷和罗织的党羽在党同伐异打击政敌。 皇帝听了会怎么想?皇帝怕不怕能有这么多党羽、走犬的首辅? “你……你……”张九叙气得满脸通红,随后只得说道,“陛下明鉴,王琼劣行斑斑,请陛下治罪!” 朱厚熜又笑着问梁储:“粱阁老,你怎么看?” 梁储也干脆,摘了帽子就出列跪下来:“臣忝任阁臣,无所作为。今既不容于朝堂,臣老迈不堪其辱,请陛下容臣退隐乡里,保全骸骨。” 他也不说自己有没有什么罪,直接坐实了被党同伐异的指责:说是不容于朝堂,不堪受其辱嘛。 王琼已经说了,刘瑾、钱宁、江彬,乃至于现在仍然存在的谷大用、魏彬、张永等人,他们的存在不是没有道理的。那时候阁臣都没办法,他王琼与人家结交算什么罪过?要查结交内臣、幸臣,查通逆,查有没有银钱往来,那敢查到底吗? 至于梁储,他已经是堂堂阁臣了,真要论起来的话他才是首辅,他又何必结附权奸?多年来他不就是老好人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那种。 言官是真的不懂刘瑾、钱宁、谷大用等人得势的局面里做事有多难吗?当然不是,只不过现在要借题发挥罢了。这脏水泼在谁身上,看谁势弱而已。 朱厚熜再次问向杨廷和:“杨阁老,对王德华的弹劾,您又有什么想说的?” 一脸不偏不倚的姿态。 杨廷和已经被指责结党了,他再不能退缩,出列坚定地说道:“王琼贿结权奸以图幸进,小人之举!内阁协助天子,参预机务乃是本职,何来超然六部一说?六部九卿职权分明,内阁从未插手其事!倒是王琼劣迹斑斑,陛下或未可知,臣权且列举一二!” 第48章、想逼宫吗? “正德二年,王琼夺百姓田地献予衡王,将无辜百姓充边,几乎激起民变。” “正德三年,王琼在任户部时不遵规制,拿太仓库银借往边镇,其后也曾因户部账目获罪调任南京。” “就任兵部尚书期间,王琼妄调辽东、延绥兵马至宣府逢迎君意,诬陷时任云南巡抚、甘肃巡抚等下狱。” “彭泽经略哈密有功,王琼却只追论嘉峪之败,诬陷彭泽妄增金币、失信启衅、辱国丧师,竟至彭泽被贬为民。” “至于钱宁、江彬,王琼更是与之过从甚密,远超其他朝臣因公务所需之正当来往。私相授受之事,更是不可枚举!” 杨廷和一通输出之后,语调铿锵地说道:“臣请陛下明鉴,令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严查王琼之罪,明正典刑!” 他说完后,只见随后又有多人出列,全都出言附和,请朱厚熜圣裁把王琼夺职下狱论罪。 而杨廷和显然一副有他没我的架势,毕竟这是在新君前公开撕破脸了。 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实质当中九卿之首的吏部尚书。 相较而言,梁储这个次辅,其他三个被弹劾的尚书反倒像是王琼的添头。 梁储已经一副去冠待罪的做派,王琼自觉该说的都说了,跪了下来面向朱厚熜就悲愤说道:“群起而攻众口铄金,此正党同伐异之势!臣百口莫辩,唯请陛下圣裁!” 王琼是一步步经历了诸多职位爬上来的。 他没有杨廷和、梁储这样帝师出身的身份,没有在京多年培育出来的“同道”。他每往上一步,都没离开内臣、幸臣的帮助,其他人哪瞧得上他? 但王琼只能把这条路走到底:现在内臣、幸臣已经因为正德皇帝的驾崩,式微的式微、下狱的下狱。王琼能依赖的,只有新君,只有他对于打压势大的杨廷和、掌控朝堂话语权这个需要。 杨廷和他们之前不管是对天子查账的行为会错意了,还是在新君登基前就已经组织好了这一波对梁储、王琼等人的进攻,都已经不重要。 现在天子把这个话题第一个抛出来,他王琼就是要明确地给杨廷和扣上结党这顶帽子。 这样的大帽子,杨廷和势必站出来针锋相对。围绕朝廷要职的大事,他若真要保持甚至提高内阁、他自己的话语权,一定要在这场对王琼的攻击中获胜。 陛下你担不担心杨廷和势力过大? 杨廷和多年首辅,这么多年所收门生、举荐提拔的人该有多少? 现在杨廷和带头对王琼发起总攻,附和的竟占了文臣中的绝多数。 天子会因为需要异论相搅,会因为与杨廷和争夺朝政话语权保下他王琼吗? 朱厚熜如愿看着这局面,感慨地说道:“好啊,真是好。朕前面的话白说了,都装聋作哑。国家大事第一要务是用人,对吧?粱阁老都请辞了,先另说。来来来,从王琼开始,坚决与他势不两立的,都站到中间来。” 张九叙是最早上疏给新君弹劾蒋冕王琼等人的,他必须留在中间。 而杨廷和既然已经在新君面前与王琼撕破脸,自然是留在了原地。 有他领衔,随后出列站到中间的也就越来越多。 朱厚熜甚至让人在门外大声喊着,防止后面的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 现在走到中间站在朱厚熜面前的,全都是与王琼“势不两立”的人。 朱厚熜知道将来无论如何都会有这样的局面,那就不如由他把这个局面先逼出来。 哪怕他开场就基本上表明了朝堂中攻讦成风、夸大成风、务虚成风的态度。 哪怕他指责了齐之鸾、张九叙不应该在这时掀起什么“大清洗”。 哪怕王琼指责了杨廷和罗织党羽、朋比为奸、党同伐异。 现在,随着杨廷和站了出来高声指责王琼犯过的“罪”,附和认同杨廷和的还是有这么多,好像这确实是一桩就事论事,浑然不顾朱厚熜说的“势不两立”是带着什么样的情绪。 朱厚熜心里倒是欣慰的。 整挺好,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局面不是因为大礼议,不是因为他继嗣的问题。 怎么说也是因为朝堂显要位置的权柄嘛,这确实是国家大事。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只问一句:王琼有罪无罪,都是皇兄在位时期的事。他到底有什么罪,是要等朕继位了,才要治罪下狱?” 杨廷和却慨然回答:“如今奸佞既已下狱伏罪,虽余孽尚在,但王琼失了倚仗,这才能凭陛下圣明使其伏法!拨乱反正澄清宇内,此乃天下归心之正举,群臣百姓苦王琼等久矣!” 王琼冷眼看着他们。 合着不办了他王琼,就是不圣明了? 他们只差把正德皇帝昏聩说出口而已,也不知还躺在这宫中几筵殿里的正德皇帝作何感想。 “天下归心,就靠朕办了魏彬他们,办了王琼他们?”朱厚熜笑了,他听懂了杨廷和正义发言当中暗藏的威胁,“朕既已御极,天下为何不归心?奸佞在朝,再加上朕是藩王继统,朕不准备继嗣到孝庙之下,是不是恐有清君侧之危?” “是不是办了他们,朕也不为先父追尊帝号,为生母进太后尊号,继嗣到孝庙之下,天下就归心了?” 杨廷和脸色剧变,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大声音、这么公开地同时说出这些事。 果然刚登基就主动提出此事,还清楚明了地说明不继嗣,要为兴献王追尊帝号,为王妃进封太后尊号。 最让杨廷和没想到的是,竟拿捏住了“天下归心”这个词,这样把两件事关联在了一起,用以指责杨廷和他们的用心,还显得天子这样联想很自然。 此时,许多人还是第一次清楚明了地听到关于天子继位的这些细节和天子明确的态度。 他们一时有些懵圈,有的想到了祖制,有的却在看杨廷和的态度,还有的开始深思陛下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的用意。 难道说陛下要拿这两件事做交换? 王琼陡然脸色一白,而人群中的严嵩、夏言等人全都心头一突。 难道说,大清洗还是会有的,只不过重点将不是什么过去的罪,而是眼下的态度? 那么目前,群臣的态度又怎么比得过拥立了陛下的阁臣们? 杨廷和的态度竟然是反对陛下继统不继嗣! 王琼知道他们所掌握的话语权有多大,难道他在这个时候要旗帜鲜明地赞同陛下,令陛下一口气除掉杨廷和他们全部? 这不可能,王琼也只是不希望内阁彻底骑到六部头上,他没指望过就此扳倒杨廷和。 既然如此,那自己岂非会成为陛下获得他们对于继嗣态度彻底认同的祭品? 朱厚熜要的气氛来了。 杨一清、费宏还朝在即,王守仁也将进京,他们不是在猜皇帝会不会对内阁做大调整吗? 你杨廷和心里压力是大,但别想着一直拿大礼议作为筹码了。 朱厚熜今天就要在这第一次朝会上,让杨廷和这些人在百官面前给个明确态度,以后再也别扯这件事。 他不是那个少年嘉靖,他知道在已经继位的自己这皇权面前,这个问题已经可以上升为另一个维度。 要效忠,还是谋反? 杨廷和、毛澄等人对于继嗣一事想时不时拿出来说、作为筹码的行为,今天就得断在这里。 那些积压起来的奏疏中反映出来的问题,他一股脑全总结为彼此攻讦,聪明的王琼果然就提出了党同伐异的指责。 如果是党争,那还能纯粹吗?不问事实与是非,只问立场,这就是党争。 在这死一般的沉寂里,杨廷和愤然开口:“陛下御极方才五日,何以将此二事混为一谈?” “你们也知道朕御极方才五日?”朱厚熜嗤笑道,“朕对百官如今了解多少,你们就要朕一口气先办如此多的重臣。有罪无罪,贤与不贤,等人都去职了,下狱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又举荐任用了一批人,若去职之人有冤屈又待如何?” 他提起音量大声说道:“这大肆攻讦之事眼下本就不该有!当真公忠体国的,值此新旧之际就该有耐心,等朕了解百官的才干、品性!朕继位之前,你们口中的奸佞小人全都高居庙堂,大明完蛋了吗?现在朕继位了,一刻不能等,朕不除掉他们,天下就不归心,大明立时就要亡了吗?” 天子的问题回荡在西角门内外,随后则是一句让众人胆寒的话:“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朕都还没开始呢,你们倒要先烧一把火给朕看看。怎么,是想逼宫吗?” 第49章、记录在案(求追读) 前有继统不继嗣一事的诘问,现在又有逼宫的猜疑。 杨廷和浑身冰凉。 天子查账就是在钓鱼! 钓出如今这个群臣攻讦的局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保住某些人。 若执意坚持清算某些奸佞,就可以扣上这顶逼宫的帽子。 皇帝还没准备烧火,群臣何故明火执仗地要清洗朝堂? 第一个出声的是张九叙,他立刻哭了出来:“臣一心为国,陛下此言令人心寒!” 朱厚熜理都没理他,看着杨廷和问道:“杨阁老,朕认为朝堂此时需要的是稳,不是动荡,你觉得呢?” 杨廷和哪里还不明白皇帝这已经是在偏袒王琼了,他也跪了下来哭道:“王琼等人之罪,百官皆有公论,陛下当明鉴圣断。臣等实为大明社稷请命,何来逼宫一说?” “朕说得没道理?”朱厚熜反问,“是不是暂不因这一批彼此攻讦惩治谁,天下就不归心?大明立时要亡?” “臣弹劾王琼诸事,俱有实据,岂是无端攻讦?”杨廷和很悲愤,怎么就把这事定性为彼此攻讦了。 “那弹劾阁老罗织党羽朋比为奸的,朕是不是也要现场办案,听王尚书有没有实据,传唤什么人问讯?”朱厚熜反驳,“这批奏疏中弹劾到的每一人,今天是不是都办了?这是朕的朝官班底,要朕刚一继位就面对一个动荡交接的朝堂吗?” 王琼立时接话:“陛下,但看此时附和指责臣的有多少,便是实据!六部尚书一去其四,督察院左都御史也在其列。五个九卿高位,就只有从此刻这些附和中人拔擢了。” “王琼!”杨廷和愤怒地看着他,“你此心可诛!只要是认为你有罪的,便都是结党之人?你怎不扪心自问是否罪不容恕,众人皆知?” 他说罢就面向朱厚熜神情激动地说:“陛下既令与王琼势不两立之人站出来,臣既然站出来了,陛下仍要暂留奸佞小人于朝堂,臣请陛下容臣告老还乡!” 你说的势不两立嘛! 杨廷和既然站了出来对王琼发起总攻,此刻势必不能退了,必须要有个结果。 他这一带头,表明了态度与王琼“势不两立”的人自然都得有样学样。 朱厚熜终于见到了大面积以请辞为要挟的场面,他点了点头:“黄锦,都记录在案了吧?” 杨廷和愕然抬头看去,只见侧前方的黄锦正坐在一方小案桌之后手中持笔。 “回禀陛下,都记录在案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在文书房中新设了一司,名为内档司。诸臣奏疏、朝堂奏对,朕今后都会遣人将重要事项记录在案。其中,请辞也是重要的一件事。今日朕第一次视朝,把朕的规矩告诉尔等。” “任命你们就职何处,就是信任。反对朕的决断没关系,反对只是就某些事表达态度而已。既然诸事要由朕来圣断,尔等反对无果自然没有责任。但以请辞来表达反对,朕很不喜欢,那是辜负朕的信任。” “因为反对而请辞的,朕不会劝留,只会令人记录在案。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三次因表达反对就请辞的,直接照准。” 朱厚熜之前还有点愤怒的,现在却笑了起来:“现在朕再明确说一次:嘉靖元年之前,不大动干戈罢用重臣。因何事论何人罪,一件件讨论具体事务时再商议。若真有人罪不容恕,朕不是不办,只是绝不能现在一口气全办了。” 他严肃了一点:“吏部大天官位高权重,杨阁老指责的诸罪,朕会着人先访查。朕自己掌握的,才叫实据。在那之前,不因弹劾先去吏部大天官这等重职。还有谁要再次以请辞反对朕这一决断的的?朕再问两遍!” 已经一遍了,三遍以请辞表达反对,直接滚蛋。 黄锦只觉得手中的笔有千钧重,他远远看着杨廷和他们:意不意外?惊不惊吓? 谁都清楚地知道了朱厚熜现在的态度,杨廷和心里憋屈得很。 他是真的想快刀斩乱麻地把朝中异己都驱逐出去,总是又异议、扯后腿,诸多事务何时才能办好? 这个新君老练得根本不像十五岁的少年,从没经过帝王心术培养的他是怎么把这异论相搅之术玩得这么娴熟的? 第一次视朝、第一件大事,竟然是借着留中数日的那一大批奏疏和查账这几天百官因为猜疑呈上的奏疏说事。 从中做了个什么统计,得出了个满朝没一个好人这种明显“不是事实”的结论,进而支持这是朝中彼此攻讦的判断。 既然只是攻讦,那么暂时不因此处理任何人就有了理由。 什么大清洗、逼宫,他扣帽子简直比经年言官还要熟练。 最后甚至于请辞都因此立下了新规矩。 而奸佞之臣不是不办,只是不一起办的话第一遍怎么不说清楚? 这第一次因反对而请辞就这么记录在案了,这不是骗吗? 就这样骗我这个老臣? 他杨廷和想要的“信任”、“重视”在这场朝会上一点都没获得,收获的反而是打压的势头。 杨廷和是真的想要趁这新朝首辅的机会有所新作为,前几天皇帝对于登基诏书中诸多新政原则上的认同也给了他希望。 结果这御门听政第一件事,他就对革除奸佞小人的处置方式有了不同意见。 可箭已发出,陛下指名道姓问他杨廷和的意见,他怎么能不站出来表态? 片刻之间,杨廷和有过真正退休的念头,但终究还是不甘心。 这个新君不能以常理去推测,万一他就像之前对待遗诏那样将错就错,拿杨廷和立威呢? 自负的少年恐怕并不会认为朝廷缺了他杨廷和一批人会怎么样,他这哪里是怕朝堂动荡?他是怕朝堂动荡因杨廷和的意愿而起、而非因他的意愿而起。 好在也说了后面商议具体事务若涉及到了什么人也可以再议罪。 杨廷和牢记自己“拉住这头幼龙”的新使命,回到了侧边。 朱厚熜再次问了两遍,中间已经没有人再站着了。 身体很诚实,在他们的心目中可能也知道想一口气弹劾掉这么多朝廷重臣无法一蹴而就。 王琼也已经被天子表态了会着人去访查,这算是有台阶了。 杨廷和满脸阴沉,这时梁储却开口问:“臣因自辩请辞,算不算?” 朱厚熜点了点头:“自辩就自辩,请辞做什么,自然也算。” “臣知道了。”梁储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随后正义凛然,“臣不认结附权奸的指责。” 反正他也七十了,还能在朝堂留多久? 剩下两次,也不知真正滚蛋之前能不能用完。 他这样一说,固然是有点“倚老卖老插科打诨”,但却是在帮着朱厚熜立规矩。 这样一番确认,请辞的严肃性倒是被确立了。 当然了,这种刻意的确认也让他在有些人心目中更加坐实了结附“权奸”的品性。 只不过他附和的是皇帝本人,那就是“忠”。 在杨廷和丁忧期间上位首辅的梁储其实才是此时实质的首辅,因为杨廷和是在他就任首辅时回到内阁的。 但一直在各种大事上虽然会发表一些意见、最终却会相让的梁储,此刻“老好人”的油滑尽显。 梁储的插科打诨结束,杨廷和立刻又站了出来沉声问道:“陛下于司礼监文书房新设内档司,此举有违旧制,岂非又开内臣监视百官新举?陛下若只是要记录群臣奏疏中重要态度,以求将来有事时可前后比对,此事当可循起居注官旧例。臣请陛下于通政使司之下设此司,命翰林院复设起居注馆,由翰林学士轮值担任朝堂书记,分别负责记录朝官奏对与天子问答。” 这件事他不得不站出来质问。 这无关话语权,他要替外臣来争这一件事。 怎么能在东厂之外又套新的枷锁?奏疏里的断章取义让内臣来做? 第50章、严嵩何在? 通政使司是奏疏流转的中心,在那里设这个部门也是很合理的。 既然还要记录朝堂奏对时朝官们的言论,正好将之与复设起居注官的建议一起提出来。 这样一来,天子也得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 朱厚熜深深看了一眼他:见招拆招了属于是。 开国初年,大明是有起居注官的。朱元璋时曾让宋濂、魏观担任,但到了洪武九年就被废置了。 过了五年后,这官又他被恢复了。 朱八八就此让他的后代们都有了先例可循,设不设起居注官,纯看天子意愿而已。 如果老秦说得没错,应该要到万历年间才会有一段较长的稳定时间有起居注官,最后形成了一本《万历起居注》。 总而言之,天子对这种臣下记录自己言行还轻易不给看的事是不感冒的。 厚照我堂哥对这种事当然是敬谢不敏。 还起居注,老子朝都懒得上! 现在杨廷和借题发挥,挟百官对“内档司”这种存在的不安想要把这件事劝回去,同时要提出让朱厚熜同意复设起居注官。 你不应该让百官对于上疏多一重顾虑,相反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朱厚熜摆了摆手:“了解比对群臣于诸事的前后见解与态度,是朕用以考察百官的方法。内臣在朕身边呆的时间最多,负责按朕意思记录的内臣也不会牵扯其他权位,杨阁老担心什么?至于复设起居注官,那自然可以。” 杨廷和对此如同梗在喉咙中,还是要把这内档司置于司礼监文书房中吗? 那还不是在司礼监大太监的眼皮底下做事,想整哪个朝官的话在这种记录里瞎写怎么办? 你还问我担心什么? 虽然得到了复设起居注官的承诺,杨廷和却仍然说道:“陛下,臣坚持认为这内档司需设立在通政使司,又或者设立在内阁中书科下。这内档司从无旧例,听起来和百官告身履历也有关系,由司礼监文书房来负责,实在令百官惶然不可终日。” “怎么,起居注不会令朕惶然不可终日,这内档司却有这么可怕吗?” “旧制无有此司,若要设立,其职掌、权责、诠选诸事自然需要从长计议。” “太祖旧制,司礼监与翰林学士皆是天子助手。杨阁老谈旧制,是要细细分说一下太祖旧制如今尚存多少吗?” 这话出口,杨廷和等人的表情明显一僵。 聪明人不忽悠聪明人,朱八八定下的规矩,如今仍然一如开国时期的又有几样? 虽然大多都是皇帝主导改变的,但怎么有的你们就阻止,有的你们不阻止? 眼下说旧制,皇帝指的意思是什么就很明显了。 果然只见皇帝皱着眉头说道,“这内档司,也是朕的助手,掌事由朕的御用太监兼任,只备与朕咨询之用。设于司礼监文书房,不添新职,不加另俸,不定品级,杨阁老是事事都要捏在手上吗?” 杨廷和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又是一顶帽子。 他这么一个老同志,今天先领了一顶逼宫的帽子,又要领一顶事事捏在手上的专权帽子吗? 还说起司礼监与翰林学士曾经的旧制,仅仅都只是天子的秘书而已。 虽然现在内阁和司礼监都已经成为了超然的存在,但本质还是天子秘书。 天子就是要把这个“以备咨询”的秘书职位设于司礼监,其他官员从什么角度去反驳? 一个仅仅位于司礼监文书房底下,没有品级没有俸禄的兼职而已。 还是身前的御用太监兼任。 杨廷和心里别扭万分:“这起居注官……” 朱厚熜又打断:“朕这几日已经考察了一下如今翰林院中诸位学士的履历,朕点两人吧。严嵩,刘龙何在?” 陡然被提到的严嵩根本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突然“简在帝心”了,闻言赶紧出了列。 与此同时,已升任左春坊左中允,又在翰林院兼任修撰、侍讲学士的刘龙也不禁迷茫地走了出来。 昨天崔元让女儿归省告诉他,最好就讨个编修正德皇帝实录的差使,结果怎么会今天被点名要担任起居注官呢? 一个是曾担任修撰、回乡养望十年又回到翰林院的严嵩,一个是在翰林院里已呆了二十二年的老学士。 杨廷和默默地看着严嵩与刘龙,还好,一个是他曾经的门生,另一个是崔元的姻亲。 陛下这两个人选倒是令杨廷和说不出话来,也算是还给了杨廷和一个脸面。 废置多年的起居注官被重新设立了,天天能在天子面前晃悠的这个职位,那是升迁的捷径。 “臣严嵩……” “臣刘龙……” “叩谢陛下隆恩!” 朱厚熜点了点头:“来,把案桌抬过来吧。吵了这么久,正式的国事还一件都没议。你们不提,朕也会复设此官,早就备好了。” 杨廷和等人便目瞪口呆地看着太监们真的把早就准备好的两个案桌抬了出来,放在了朝堂上原本该有的起居注官坐的地方。 既然是天子早就已经决定的事,那还谈得上是杨廷和争取而来的成果吗? 什么叫做预判啊? 起居注官又叫日讲起居注官,他是不论朝会、御殿、听政、经筵、宴飨……都会出现的。 有条件的话有桌子,没条件的话也可以凭记忆甚至当场站着记点什么。 只有天子出现在公开场合,他们都可以陪侍左右。 至于后宫当中天子的私生活,朱厚熜倒是确认了没有“内起居注”这一说。后来有流传的所谓内廷起居等秘闻,大概是后世哪位皇帝开始才有内宫太监记录。 严嵩和刘龙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获得了这个职位,有幸坐到了案桌之后。 这起居注官才从七品,以严嵩和刘龙两个老资历来说自然是高配了,但意义非常啊。 朱厚熜等他们就位了,这才开口说道:“免得你们先争个头破血流,这才先定下规矩,朕暂时把这批彼此攻讦的奏疏都先留中,人事先不动。这攻讦之风、夸大之风一时之间改不过来,朕也知道。但这务虚之风,从朕这里开始先改。” “对朕来说,继位法统就是实事,也是今天朝会本该议的第一件事。朕已奉诏登极,于情于理需要先安排这件事,上告皇兄在天之灵,下正法统名分。不必争论该不该,而是领了差事下去办,这是朕的旨意。毛澄!” “……臣在。”毛澄很无奈地看了看杨廷和。 阁老你说句话呀! 他这是旨意,他要硬来啊! 杨廷和连复设起居注的“功绩”都被天子本人抢了,这种大大彰显天子“光明磊落”的行为在前,连争了王琼、内档司二事的杨廷和难道要在此时站出来继续大礼之争? 已经被骗了一次因反对请辞的记录在案,他杨廷和是不是打算今天就想走? 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杨廷和快纠结得心肌梗塞了。 “大行皇帝上尊谥,慈寿皇太后加上尊号,兴献王追尊帝号,兴献王妃上太后尊号这几件事,礼部都领了去,一一拿出仪注来。” 朱厚熜不由分说地吩咐完,也看向了杨廷和他们。 西角门内外气氛诡异,重臣悄悄看去只觉得天子表情诡异。 他为什么看着杨廷和有期待的感觉? 第51章、上高度:忠不忠? 朱厚熜的猛烈进攻让杨廷和招架不来。 他很担心一点如果今天在这里争个彻底,那么不仅数日之前在行殿中的一番臭骂将再度上演,今天这西角门也必将辞退一批阁臣、重臣,甚至会有廷杖。 十五岁的天子连起居注官都准备好了,他真的不怕被天下人乃至于后世子孙唾骂。 他一定要办成这件事。 若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今天则必然真的会成为大清洗。 只不过被清洗的,将是另一方罢了。 天子本不欲大动干戈,到底是什么人逼天子非要烧起第一把火的? 经过了刚才关于王琼等奸佞小人的那一场“势不两立”的争论,现在再来一遍的话,气势上已经弱了许多。 天子的意思很明了,以皇帝旨意的方式命令去办这件事。 反对,就是抗旨不遵。 当场抗旨,当场就可以捉拿下狱了。 “毛尚书?”朱厚熜再问了一句。 等不到杨廷和发言的毛澄咬了咬牙,眼神坚定起来,跪下之后悲愤不已地说道:“臣身为礼部尚书,不敢奉此命!臣才疏学浅,实不知陛下以藩王继大统当如何同时议此四号!” 毛澄这带着些悲怆但坚定的声音响彻在西角门内外,朱厚熜不由得笑起来。 果然来了。 毛澄首当其冲,无法回避。 杨廷和居然没站出来,朱厚熜倒是挺意外。这是先让毛澄冲塔,他等会再表态,进可攻退可守? 良乡时毛澄最为反对,行殿之中有杨廷和扛着,现在杨廷和不发声了,毛澄却只能带头冲塔。 经历了朱厚熜这远比记忆中老秦讲述的大礼议更为坚决、更为迅猛的天子表态,毛澄这不是冲塔是什么? 事实证明,只要有人带头冲锋,就会有小兵摇旗呐喊。 眼下算是国事了吧? 算是具体的一件事了吧? 对此发表反对态度,陛下你也说过了反对你的决断没关系对吧?哪怕以请辞反对,也有三次机会对吧?你刚立的规矩。 反对他! 严嵩的手在发抖。 谁知道作为新朝第一任起居注官要记录的第一笔,是关系到天子继位法统的事呢? 这样让人不认爹妈的事,严嵩虽然觉得继嗣确实万无一失,但难道不是可以理解、左右都行吗?陛下又没有提出现在就把太庙中的祖宗牌位祧出一个,把亲爹牌位现在就搬进去。 他是皇帝,他给死去的亲爹追尊个帝号,他活着的亲妈进封为太后不是理所当然吗? 真就得摁着他的头认张太后做妈? 严嵩看了看天子的脸色,竟从这十五岁的天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愤怒。 朱厚熜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看他们表演。 这时,太阳已经渐渐升了起来,晨光从奉天门那边照过来。 朱厚熜看了看阳光,点了点头站起来:“每天这个时候,朕都会晨跑。今天没法干脆利落地把几件事处置完,朕本来也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事事都这么麻烦。你们的反对朕知道了,这件事朕没有问你们建议,朕是下旨让礼部去办。毛澄,你办不了?” “臣不知该如何办!陛下若执意如此,当如何称呼孝庙与太后……” “朕叫伯母。”朱厚熜笑了起来,“朕每日晨间晚间去看望太后,叫的都是伯母,自称侄儿。太后对此没有意见,与朕也是相谈甚欢。” 毛澄顿时无语,他正要开口,朱厚熜又问道:“定国公,朕没记错的话,城外行殿之中劝进之前,朕已经明确表达过态度吧?” 定国公陡然被问起,只能走了出来沉声回答:“陛下确实明确过此事。” “朕曾有言,若要朕继嗣方继大统,朕不继位,然否?” “……陛下确有此言!”徐光祚浑身难受,你别点我名了,求求了! “现在朕继位了。”朱厚熜目光睥睨,“大宗伯,你是奉迎团一员,你忘了吗?朕的态度,太后很清楚,诸位阁臣与奉迎团诸人也都明明白白。朕在行殿中说过了,朕是奉诏以兴献王长子身份登基的,遗诏是朕的法统,朕不继嗣。如今你却推说才疏学浅,办不了?” 朱厚熜还在笑着:“那么毛尚书,你到底是真的办不了,还是反对朕,不想办?” 毛澄一脸正义模样:“当日陛下已至行殿,是太后与臣等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才暂改仪注,先迎陛下登基。如今先帝大行,头等大事乃是丧仪,是上尊谥,陛下何故令臣同议四号?” 你就不能先别提这么尖锐的事情,缓一缓吗? “严嵩。”朱厚熜忽然开口。 “……臣在。”严嵩陡然吓了一跳。 “朕方才是怎么给礼部旨意的,你复述一遍。” “是……”严嵩瞥了一眼前面最开始的记录,“陛下说……大行皇帝上尊谥,慈寿皇太后加上尊号,兴献王追尊帝号,兴献王妃上太后尊号这几件事,礼部都领了去,一一拿出仪注来。” 朱厚熜摊手:“朕何时说过要你们同议四号?礼部领了旨意,自然是按顺序,先议大行皇帝尊谥,再议慈寿皇太后可加封什么号,随后才是朕先父与母妃之事。毛澄,你听不明白?” 毛澄心头万马奔腾,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臣同时领此四事,与礼部同议四号有何区别?” “区别在于,这旨意你领不领。如果是不想领,就别说什么才疏学浅。”朱厚熜仍旧笑着,“朕再问你一遍,你是办不了,还是不想办?” 毛澄直视着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咬牙说道:“臣不认同陛下不继嗣之坚持!” “非常好,事情这就清楚了。”朱厚熜点着头,“毛尚书既然不认同,当日为何改了仪注?” “臣说了,是太后以江山社稷为重,令臣等早些上笺劝进,臣这才暂改仪注。” “非常好。太后懿旨你听,朕的旨意你不听。”朱厚熜又是一顶帽子盖过去,“这种行为,朕可以理解为不效忠于朕吧?来,今天这个问题也问三遍。” “朕已经登基,朕现在下的是圣旨。不接这道圣旨,那就是认同朕不继嗣而继统之合法性,不忠于朕了。”朱厚熜笑着问杨廷和,“杨阁老,朕这样理解,对也不对?” 杨廷和心头委屈累积,瘪嘴流泪。 上纲上线是吧? 他没法回答,因为这个理解没问题,因为他确实已经登基了。不认同他那边明确表明的态度,确实可以理解为不忠。 谁忠还是不忠,本来就只是天子的印象。 “来啊,燃香一炷!”朱厚熜就是要把这些人掩藏的面纱撤掉,“朕知道,并非大宗伯一人有此顾虑,许多人骤闻此事,都需要慎思一番。朕先去晨跑,尔等在此好好深思一下这个问题。等朕回来后,还是不认同的,那就按不忠处理。” 他说完就真的站了起来往御座后走去,众人这才知道他之前提到晨跑是什么意思。 真他妈的活久见,哪有上朝上到一半临时去跑步的? 但皇帝真的离开了御座,走到了西角门后。 皇帝真的去跑步了,西角门廊内的人都听到了西角门后的脚步声和皇帝的声音:“张佐,你跟上就行。” 随后便有了两个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很多双目光都汇聚到了杨廷和身上。 阁老,你说句话啊! ———— 【另:因为之前更新时间被指太阴间,特改为早七点、晚十点。等上架后,争取中午再更一章,每天三更。上架前,盟主加更两章吧,钦此。】 第52章、有人要造反? 朱厚熜丢下来的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他已经登基了,还不在这个继位法统大问题上认同他的,不是不忠是什么? 做皇帝的,能用不忠之臣吗? 朝会之时仪卫遍布全朝,众目睽睽之下,朱厚熜真的以沉稳的姿态跑起步来,绕着奉天殿、华盖殿与谨身殿。 而西角门那边,黄锦真的让人燃起了一炷香,放在了门口那边,还高声宣读了皇帝的旨意。 严嵩只感觉人快麻了,犹豫了一下提笔在起居注上继续写道: 【正德十六年四月戊申,上御西角门视朝。因群臣交相攻讦,上言不明百官品性、才干,不欲新旧之际罢黜重臣。并立新规,以请辞反对,上不劝留,三次则罢职。其后,上令礼部领旨议大行皇帝尊谥、慈寿皇太后加号、兴献王追尊帝号、兴献王妃加封太后尊号四事,礼部尚书毛澄拒旨。】 【上曰既已奉诏御极,反对上不继嗣于孝庙乃为不忠。上令群臣自省忠否,其后再言明态度。上自言有晨跑之旧习,焚香一炷,待群臣自省。上自于奉天门内疾跑……】 这样的记述,是不符合杨廷和判断的,但严嵩这样写了。 起居注连天子都可以拒绝查看,内阁大臣又怎么了? 况且,这本来就是现状。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自省的,于是站了起来说道:“下官忝任起居注官,可否至奉天门内观陛下晨跑,以备记载在册?” “……去吧。”现场这里能发话的,自然只有杨廷和。 “下官也去。”刘龙不甘落后。 “定国公,陛下当真有晨跑之习?”武臣之中有人精神振奋,开口问徐光祚了。 徐光祚点了点头:“在王府等候陛下启程返京前,陛下确实日日有晨练。” 这话说完,许多勋臣武将齐刷刷地将目光看向了杨廷和等文臣。 已知: 陛下是个习惯打熬筋骨的汉子! 文臣们最担心天子动武言兵事! 现在陛下让群臣自省是否忠心! 不忠心就等同于是有人想造反! 有人要造反? 武臣们顿时都期待地看向了文臣们。 那多是一件美事? 在文臣们被武臣用看功劳的目光瞅得浑身不自在加憋屈——尽管那只是一瞬间,然后他们又习惯性地怂了回去。 这时,朱厚熜真的在严嵩与刘龙的目光中跑着。 他们只能看到两个背影,原本的王府奉正张佐艰难地跟在后面。 严嵩与刘龙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穿着官袍也跟不过去。 天知道陛下怎么会在外袍之内穿得那么轻便的? “……陛下早就料到了。”严嵩开口。 刘龙想起亲家崔元的忠告,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恭喜舜卿。” “惟中同喜……”刘龙心情古怪,却又再叹一口气。 现在身后的西角门内外,那头等大事还悬而未决呢。 短暂的安静之后,身后已经开始吵闹起来了。 刘龙不由得对严嵩拱了拱手:“惟中提起来到此处观陛下行止,倒是令我等少了些纷扰。” “……等陛下回来,你我一样要表明态度。”严嵩微眯双眼看着他,“舜卿是怎么想的?” 刘龙好像就喜欢叹气,他又轻叹一声:“陛下既然在登基之前已经对太后与阁臣们禀明了态度,毛澄何必还揪着这问题不放呢?” “舜卿是故作不懂啊?” “请惟中解惑!” 严嵩摇了摇头:“且继续看吧……真是不可思议,难以想象陛下十五岁未满……袁宗皋今日一言未发,魏彬没来侍奉朝会也耐人深思。杨阁老他们,急了啊。” 刘龙睁大着眼睛看他。 严嵩却只是微微笑了笑,讳莫如深的模样。 朱厚熜今天没穿衮服,现在动弹起来倒是轻便。 今天是朝会,天子来到了前朝区域。 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三千营的红盔将军、五军营的叉刀围子手、勋卫散骑舍人们分布于皇宫的前朝区域,他们中的不少都看到了天子在跑步。 是自己在跑,没人抬着他跑。 天子跑得不快,但一直步幅均匀,非常稳。 一圈、两圈、三圈…… 前朝绕着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一圈大约是多远? 当值的禁卫们平常里守卫或者巡逻,大约是知道的。 陛下没出奉天门,但绕到了乾清门前。这样一圈下来,几乎是二里地了。 现在陛下竟已跑到了第三圈,速度稍慢,但脚步仍稳,张佐已经脸色泛白。 “你就在这歇着,满宫都是朕的禁军亲卫,担心什么?” 朱厚熜把张佐留在了奉天殿中右门前,脚步不停。 值守在那里的大汉将军无不挺起了胸膛,单膝跪地后低着头等陛下跑过去。 严嵩和刘龙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皇帝跑了一圈又一圈,每到一处,禁卫们便如波浪一般,跪下再站起。 一炷香约摸能燃两刻钟,禁卫们在天子跑到第四圈时,终于意识到陛下这看似不快的步伐究竟已经跑了多远,用时多久。 说句难听的,京卫当中也不是人人都能用这些时间一口气跑这么远。 朱厚熜也只跑了四圈多一点,刚过四千米,用时已接近二十分钟。 在他而言这是日常锻炼,他还得留出时间到华盖殿稍微擦擦汗,整理一下衣着。 当然了,走出华盖殿之后看到禁卫们敬仰狂热的眼神还是很爽的。 这也算收服亲卫们特别的方式吧。 虽然他作为天子本就应该收获这份忠臣,但在这些特意选出来的壮汉面前秀了一番自己坚持近两年后的成果,也是有作用的。 如果他们回去之后心里想着天子都那样了,咱不得往猛了去练那就更好了。 等朱厚熜走回西角门后,气已经喘匀,严嵩恭顺地问道:“不知陛下跑了多远的路,臣好记在起居注里。” “八里。” “陛下,是十里!”张佐委屈地提醒。 “你只跑了两圈就废了,你知道是多远?” 朱厚熜摇着头,并没有多跟严嵩、刘龙说什么,人已经走入了西角门内。 见到他的人,西角门内外才缓缓开始肃静起来,他之前的说话声被淹没在群臣的争吵中,而且也没人通报。 朱厚熜坐了下来,旁边有人顿时递上了茶水。 “还有点时间,想到香燃尽,朕喝口茶。” 他就这么悠哉悠哉地喝着茶看已经安静下来的臣子,这幅姿态落在群臣眼中就是成竹在胸、浑然不将他掀起的这天大风浪看在眼里。 是群臣离心的风险不够大,还是天子真的不懂? 已经见识过他是怎么搁置杨廷和、王琼等人纷争的群臣哪里会去想第二种可能,只不过群臣离心、天下可能反意四起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这么说来,陛下是不怕了。 是很有信心固执己见反对他不继嗣的只会是极少数人,还是对于天下人不议论他“得位不正”有把握? 天子手里到底还有什么牌? 之前查账得出来的结果?又或者其他像复设起居注一样会让天下齐称圣明的决断? 如果有这样的牌,为什么不先打出来,再让礼部按他的意思去办,那样不是更让人心服口服吗? 不……反过来似乎更有效果,似乎会让认同他的人多一个理由去强调自己选择的先见之明与正确性。 脑子比较好使的,已经从朱厚熜的反应里想到了这一层。 “一炷香燃尽了。效率高一点,老规矩。坚决不认同朕不继嗣的,还是再站到中间来,朕还是问三遍。”朱厚熜看向了毛澄,“毛尚书,现在这是第一遍。” 严嵩怜悯地看了一眼毛澄,他会怎么选? 他严嵩不怕,他有事情做,那就是坐在案桌后记录天子起居。只要天子不是特地问到他,严嵩坐在这里而不去那边站着就相当于表态了。 将来有人问起这话,他有话说的。 但不站到那边,那就是忠于天子。 只有毛澄避无可避,毕竟他之前率先把那句话说出口了。“臣不认同陛下不继嗣之坚持!”这句话犹在耳畔回响啊! 他毛澄能现在幡然醒悟,做个为了权位摇尾乞怜的小人?盛雪╯我大明i天下无敌的 第53章、昏君! 杨廷和站在群臣前面泪流满面。 这新皇帝他真的不怕,他这一遍遍明确地问,就是在挑事。 他一点都不怕这第一天上朝就闹得群臣离心,他还命起居注官记录着。 这个天子是如此强势,真不怕逼得群臣联合着某些藩王造反吗? 十五岁毫无根基的孩子,到底谁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而在他所谓“效率”、“务实”的说辞下,天子的威压显得如此真实,名为“问三遍”的宽容却凌厉至极。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吗? 他甚至是笑着问的。 一个复设了起居注官的“圣明”天子,一个始终带着笑脸、只是偶尔严肃的“宽仁”天子! 杨廷和今日连受重创,别说在朝堂中清除小人了,连天子面子上的支持都得不到,现在更护不住冲出来的毛澄。 他知道毛澄在这件事上退无可退。 毛澄在良乡就太早表明了态度,刚才在众臣面前面对礼部要承担的重任又被天子逼得下不来台。他这个礼部尚书如果真的顺从了天子,随后也必将被很多人盯着这件事攻击,甚至在史书、杂记中编排他一辈子。 他只是没聪明到立刻发现天子话中的陷阱,要不然大可当场问一句是不是要同时议论四人封号。那样的话,好歹还有余地可供转圜,虽然余地很小。 天子把大行皇帝谥号和其余三号捆绑在一起,本就是阳谋。 现在,天子问到了第二遍:“坚决不认同朕以兴献王长子继统之后追尊先父、加封生母的,站到中间来,第二遍。” 问题更加明确了:是以兴献王长子已经继统之后追封生父、加封生母的。 他可不是乱来的啊!之前有定国公这个宣诏之人的回答,他这个新君就是以兴献王长子继位的。 毛澄还是只能昂着头瞪圆了泪眼站在那里。 杨廷和知道毛澄可能在等着自己最后出来护一护他,帮天子和他造一个台阶。 只是杨廷和清楚,若今天他帮毛澄造了这个台阶,他在百官面前就已经是一败涂地、事事皆退了。 遗诏的解释权是在内阁手上,但天子已经登基了。 事到如今,确实只有忠不忠于这个天子的两个选项。 忠于天子,确实不是只有万事都同意、不反对这个态度。 但不能是这件事。 这是天子继位的合法性问题,是他得以立身朝堂甚至存活于大明的基础。 天子在笑,但笑里暗藏的都是杀意:“第三遍,在行殿之中有太后懿旨、诸位阁臣及奉迎团诸位已经认可的情况下,坚决认为朕以兴献王长子继统之后又要继嗣为孝庙之子的,站在中间。” 询问越来越明确,又加上了登基之前太后已经下了懿旨,四个内阁大臣及毛澄本人都无异议的情况下,天子还是继承了大统。现在,要推翻当时的决定吗? 朱厚熜还加上了怂恿:“朕不妨再给个恩典:这一回不杀人。皇兄无嗣,朕继位前并非嗣子,此种情况亘古未有,有些迂腐之人想不通道理那是能理解的。朕金口玉言:没有谋逆实举,那就只是贬官为民永不叙用。 他指着严嵩:“今日之事,必将载于史册!青史留名的大好机会,还有要把握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勋臣武将中的很多人越看天子笑就越顺眼,越听天子说话越喜欢。 听听,多损啊,这一回不杀人,青史留名的大好机会。 但永不叙用了。 会不会祸及子孙,谁知道?但墙倒众人推,这大家都知道。 可这能说天子不仁吗? 是天子表明了态度之后,太后认可、阁臣没有反对、奉迎团诸人包括毛澄在内也都默认了的。 天子已经以兴献王长子身份登基,若却反对他现在追尊生父、进封生母,那不就是不忠? 不忠之臣,没有族诛就是天恩浩荡了,只诛一人,男丁充军、女眷打入教坊司,那都算是法外开恩。 再说了,人家晨昏定省,每天去看望太后两次,相谈甚欢呢。 你们算些什么忠臣,要反对这样和睦的天家? 朱厚熜每问一遍,站在中间的人就会少一些。 今天对很多文臣来说,是挺屈辱的。 可他们又想要站出来表明一下对这个问题道义上的态度,又要表明一下作为臣子在底线上的忠诚。 现在问到第三遍加了这么一个不杀的“恩典”,有些人屈辱之下真的在犹豫着要不要重新站出来。 我多年寒窗,好不容易当上的朝参官,我能受这羞辱? 我坚持礼制,就是迂腐之人了? 礼制就是根本,嗣统本应一体! 真就有人这么干了,左右横跳了属于是。 但对许多勋臣武将来说,真的好爽。 好久没见皇帝面对文臣这样的逼迫,不仅不发脾气,还能笑眯眯的了。 他笑什么啊? 是笑这些文臣灵活的立场,还是笑他们终究是个俗人,在乎他们的官位?或者是个蠢人,把所谓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到最后,还留在中间的只有毛澄、礼部的三个属官和齐之鸾等十七个言官。 朱厚熜点了点头,对黄锦、严嵩、刘龙都说道:“记录在案。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七,礼部尚书毛澄、给事中齐之鸾等二十一人不承认朕奉遗诏登极、继统不继嗣的合理合法,他们不效忠朕这个君主。朕凡事先表明了态度有商有良,将他们革职还乡,贬谪为民永不叙用。念毛澄迎立有功,赏俸三年礼送回乡。” 毛澄脸色骤变,一句昏君已经涌到了嘴边。 而杨廷和这个时候才站了出来:“陛下,万不可于御极之初就处置功臣啊!” 他说得严丝合缝,至于之前要求处置王琼他们,那是因为他们属于“奸臣”、“罪臣”。 朱厚熜奇怪地问:“何来处置功臣一说?毛澄之功,朕赏俸三年,这赏赐奉迎团诸人一视同仁。功是功,过是过。毛澄不愿效忠朕,只因为有迎立之功,朕就连不忠之罪都要忍吗?” 杨廷和脸上老泪纵横:“毛宪清以老迈之躯远赴安陆迎立陛下,谈何不忠?” “严嵩,你把朕之前问了三遍的话再重复一下。” 严嵩那种的奇怪感觉又来了:我怎么就简在帝心了的? 你怎么不问刘龙?我已经代你重复过一次了。 但他其实心里乐开了花,恭顺地站起来行礼,对着自己刚才记录下来的玩意念道:“陛下问:坚决不认同朕不继嗣的,站在中间。” 朱厚熜摊开了手:“杨阁老听到了,朕问的,是坚决不认同朕不继嗣,是坚决。而朕,坚决不继嗣。朕意已决,毛澄坚决反对。朕是君,他是臣。不从君意,不是不忠又是什么?杨阁老有何良策,可令君臣两难自解?” 杨廷和没办法。 是这个皇帝在挑事啊! 今天非要提这大礼之议吗?之前梁储问过,杨廷和都已经做好准备以国事为重了。 他还真的拿革除奸佞小人这种新政该如何实行来做文章了,却不是在交换。 那件事,他已经找到了充足理由先搁置,顺便立了以请辞来反对三次就罢职的新规矩。 办完了那件事,才挟势提出这件事。 “陛下何以如此羞辱老臣!陛下是君,臣从无二心,何以如之前那般,将臣等说得与君上势不两立?君要臣死,臣等无非一死而已!”毛澄气得豁出去了,手抬了起来却只敢指向严嵩,“悠悠青史,自会给老臣一个公断!” 朱厚熜点了点头:“甚好。朕方登大宝,这就有了不容老臣、不容功臣、不容谏臣之名。” 杨廷和眼泪流量加大了,说不能刚登基就处置功臣的是他,而皇帝早就坚决表明了态度,这是不是说他杨廷和跑出来劝谏的行为实则是污天子贤名? 你不光会给我盖帽子,你还会给自己盖帽子? 朱厚熜还说道:“严嵩刘龙,都记好了。不用等人先这般议论朕,朕先亲口说给你们记。毛澄是有迎立之功,但朕给了诸臣一炷香的时间深思熟虑,又问了三遍。都是大明数万官员中的佼佼者,这样谨慎确认,应当就是他们的真实态度了。杨阁老,你以为呢?” 杨廷和很想不伺候了。 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不跟你在一起! 和你这样的皇帝一起,真的能治理好国家吗? 他正要摘帽子正儿八经地请辞,毛澄一声怒吼打断了他的动作。 “昏君!” 第54章、礼靠的是钱! 这“昏君”二字终于是骂出了口,毛澄瞅着旁边的柱子就要撞过去。 直接辱骂天子的字眼说出了口,一切都无可挽回。 杨廷和悲意大作,毛澄这是要自己把一切都担起来,让自己不再尝试去护住他了吗? 西角门内外齐齐变色,担心的目光看向了天子。 十五岁的少年人,刚坐上的皇位,能受这羞辱? 已调任锦衣卫核心五所的陆松今日早就护卫在这里了,见状就挡住了毛澄。 要死也不能这样死,这是陆松的基本判断。 西角门内一时哭闹喧天,毛澄和齐之鸾等人各种呼号孝宗皇帝甚至正德皇帝的话都说出口来,似乎就连胡闹如正德皇帝都没有像朱厚熜这样不靠谱。 各种怒骂不绝于耳。 “陛下!”杨廷和声泪俱下,“何至于此?” 围着毛澄等人的陆松向朱厚熜行礼:“陛下,毛澄等人辱骂君父,如何处置请降旨意!” “是不至于此啊,朕又没准备杀人,他说什么君要臣死?为什么朕说话,他总是曲解其义?”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少年天子朱厚熜仍旧笑容和睦:“行殿之中朕早就说过了,这事以后不要再争,不然就让朕回家继续做个王爷。现在朕登基了,结果还是在争,朕难道天天陪着他们吵?还没定下来的事,朝臣可以大胆吵,放心吵。已经定下来的事,朝堂就只能有一个声音!” 他收起了笑容,顿了顿之后突然一声暴喝:“朕的声音!” 怒吼声回荡在众人耳中,天子果然还是愤怒到极限了。 许多人腿脚都开始有些虚。 今天,只怕真的要见血了! 朱厚熜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吵个无休止,他只需要这些人通过登基、封号这两件事迅速把这件事盖棺定论。 大明的真正国事,还一件都没开始办呢,总吵这个有意思吗? 他朱厚熜已经登基了,看不惯就别到他锅里吃大明皇粮这碗饭! 又要吃这碗饭又要骂他,凭什么?凭一句悠悠青史,凭一句不合礼制? 朱厚熜的声音在西角门内外已经消失了,但那个杀字似乎犹在群臣耳畔回响。 他之前笑着的时候,心里琢磨过杀个头颅滚滚吗? 十五岁的孩子,是怎么练出来这笑里藏刀,怒火陡泄,而且只用来宣示他权威的? 现在被这般当着百官的面咒骂,还杀不杀? “不忠于朕,贬谪为民永不叙用是朕之宽容。毛澄迎立有功,赏俸三年仍然执行。但这般辱骂君上,又添不赦之罪。今日必是青史上浓墨重彩一笔,要名声的,朕都成全!”朱厚熜冷然问道,“这名声,朕也想要,不管是骂名还是贤名,朕都接了!律条皆在,有司俱全,该赏的赏,该议罪的就下狱议罪!陆松,还愣着干嘛?” 杨廷和眼前一黑,当场腿一软,毛纪赶紧上前扶住他。 陆松额头上冒出汗来,他顿时硬着头皮告了一声罪,这才干脆利落地先向今日的掌领侍卫官请示,随后将喝骂不绝的毛澄等人往午门外押过去。 梁储反倒是跪了下来:“陛下初登大宝,还请法外开恩,不能就此杀了如此多言官啊!” 刚缓过来一些的杨廷和听到这话,忍不住怒视梁储。 听着像是替大家求情,但言官不杀,毛澄呢? 杨廷和受不了这刺激,哭着把帽子摘了下来:“陛下初次视朝就处置功臣,更要议辱骂君父大不敬之罪,臣劝阻不了,无颜留于朝堂,臣请乞骸骨。” 翰林学士中的杨慎眼看着毛澄等人被拖往左顺门,又见前方的父亲颤巍巍地哭着跪下,悲愤地站了出来说道:“何以初次视朝就诛杀功臣?陛下,何以至此?陛下若要立威,何须冠以不忠之名?毛尚书一心为君,欲明大礼而使天下安,此乃大忠,君上知否?” 他倒是指出了朱厚熜的用心,认为议大礼不等同于忠不忠,那毕竟是希望朱厚熜继位之后的隐患小一点。 远处毛澄等人的哭喊咒骂声中,越来越多的人跪下哭着劝皇帝,大多已经在为毛澄他们求情。什么毛澄劳苦功高,什么不可因劝谏杀言官。 人情大于律条吗? “朕在行殿中早就说过,朕不怕被骂做昏君!”朱厚熜却笑了起来,“朕也把道理说了一遍又一遍,问了一遍又一遍。怎么,迎立了一位天子却不准备效忠,朕也不能办了?今日之事,起居注官一字一句都记着!杨慎,毛澄是大忠,忠在哪?” 杨廷和浑身一颤抖。 有什么冲我来还不行?要冲着我儿子? 如今已经被皇帝手段整得有点胆寒的杨廷和,不确定皇帝直接拎着儿子质问还准备着什么样的后手。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杨慎已经含愤开口:“正如臣所说,毛尚书一心为君,欲明大礼而使天下安!” “天下安?”朱厚熜冷笑一声,“定国公,大行皇帝何人?” 徐光祚内心万马奔腾:你可别提我了!是不是想裁撤勋臣啊? 但他不能不答:“……孝庙皇帝嫡子。” “嫡子,继位之时独子!”朱厚熜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状元公,皇兄继统之名可还能再正一些?皇兄在位时,两度藩王作乱,多次流民举旗,可谓天下安否?” 杨慎顿时哑口无言。 “明大礼而使天下安,什么大礼有这样的作用?”朱厚熜冷笑道,“状元公,请教!” 杨慎不是蠢蛋,他知道这个问题里的陷阱。 使天下真正安定下来,那可不是夸夸其谈,天子已经将之引向了实际的后果。 若他侃侃而谈,下一句会是什么,杨慎不敢想象。 这个时候喊状元公,那讽刺之意已溢于言表。 见儿子没开口,杨廷和松了一口气。 挟天子之威营造的沉默之中,朱厚熜脸色冷漠起来:“礼?什么是礼?上下有序!礼明的是秩序,靠的是钱!营造规制,出行仪仗,衣着用料,哪一样不是靠钱撑住体面?要维护礼制,就必须有钱,这钱维持的是遵循这礼的诸位、身处这礼制上位中一生之荣华富贵!” 石破惊天,众人无不骇然看着他。 “现在非要让朕继嗣,这是什么礼?朕继嗣了,诸多人物一应旧序,尊荣无损。朕不继嗣,又可曾大动干戈?只要朕这个继承大统的藩王,登上如今享受着不同尊荣的上下位序中这最高之位后,能承担起维护这位序里其他人荣华富贵的责任,那不就行了?现在朕不继嗣,是谁人因此不安?百姓吗?” “这君臣位序中的大礼,与这大礼有关的利益,与百姓有什么关系?他们关心的是缸中米粮,是孩子身上的衣裳!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不关心这所谓大礼,因为这所谓大礼与他们无关!关心这大礼的是什么,是藩王,是百官!朕如今不想立刻办谁,就是暂不动尔等百官之尊荣,至于藩王的尊荣……” “这皇位,是朕求来的,抢来的吗?杨慎,回答朕!” 杨廷和双目中露出恐惧,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赤裸裸? 遗诏是杨廷和主导的,杨慎只能回答:“自然不是……但是陛下……” “安危是吧?隐患是吧?”朱厚熜傲然说道,“所以朕要于此时颁旨明朕法统,藩王若有异议,尽可站出来!百官若不效忠,尽可归隐!若藩王此时便反,结果便只是成,或者败!” “朕已先行赏赐诸王,又令诸王安居府内,以宗室一员为皇兄服丧二十七月。此举有违皇兄遗诏,但是出于藩王继统之新君敕令!藩王继统,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朕这敕令,过分吗?” 事情说破了就很简单。 过分吗? 他妈的,很仁慈了好不好。 藩王继统……靖难之役、景泰旧事是何等情势?天下人头滚滚! “若这样,藩王还要谋逆,是朕逼反的?”朱厚熜又看向徐光祚,“成则非一日之功,当此情势,藩王立时举事,会成吗,定国公?诸将,你们能讨而胜之否?” 勋臣武将再憋屈,现在能说这话? 定国公怯懦的内心已经被万马踏烂了,却只能代表勋臣武将大声回答:“陛下有命,诸军必讨而胜之!” 西角门内外,一向没什么话语权的勋臣武将们齐声大吼:“必讨而胜之!” 这些人汇聚在一起的铿锵声浪颇为浩荡,隐隐传到了左顺门那边。 陆松嘴角微微翘起随后又收敛下来,轻蔑的眼神看向毛澄。 “昏君……昏君……”毛澄只能喃喃地这样说着。 第55章、圣明?他真的是昏君呐! 武臣齐声高呼言战,这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朝会中的景象。 但眼下没有一个文臣对此有所谓文武之别的担忧,因为说的是天子的皇位稳不稳! 朱厚熜此时的心情比之前激动多了,这不像之前那样是演的。 废了这么大的劲要亲自下场,不就是要利用好避免不了的议礼,刺激一下勋臣武将的野望吗? “若是将来再反,有乱不能平,那只能说是朝臣上下皆不用命。”朱厚熜听完这些表态,看向了文臣班列,“如今,诸王还没有反朕的,诸将忠心效命,他们对于朕继位大统,享受这大礼之中的位序尊荣没有异议。” “天下若真不安,要有人举事,还要有人附逆!眼下无人举事,这朝会的第一个议题却有人存心阻拦。”朱厚熜把话题扯回到百官,“朕这是为了立威吗?朕乃天子,需要对臣下立威方能继续商议国事,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忠心臣下,需要畏威才能忠君用事?” 大帽子一顶继续扣下去之后,朱厚熜顿了顿。 该收尾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朕自然知道。但是,朕要维护的是天下大礼,是要让天下仓廪实、衣食足!” “朕只关心这天下大礼,因为只有这天下大礼,决定了我大明天下百姓会不会揭竿而起,又或者因为困苦至极附逆某些狂妄之辈。这既是大明长治久安之计,也是平朕继统之后所谓天下不安之计!” “朕是不是昏君,不是由朕继嗣与否决定的,是由天下百姓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来决定的!” “朕设起居注官,朕说的每一句话,办的每一件事,朕都不怕被记下来。朕堂堂正正继位,光明正大行事!” “既食君禄,为君分忧。朕现在是君,不愿食朕之禄,为朕分忧的,尽可辞官归乡。要留下来的,就把心思都用在真正的国事上!” “今日之后,若再有人于这继位法统一事上始终纠缠,不顾其他国事,杀无赦!” “杨阁老,你心忧大明诸多弊病已近膏肓否?” 这番话铿锵地说完,所有人再没有了只停留在礼制文本上扯皮的余地。 能来上朝的,会是傻子? 天子继统不继嗣,损害的只有皇室宗亲中某些人的利益。 臣子若是忠心事君,怕什么?该有的地位,该有的荣华富贵,一样都不会少。若还不满足,图的是什么? 若说担忧将来天下的安稳与百姓福祉,那么天子已经对藩王恩威并施进行了约束,将来更准备高举为天下子民谋“仓廪实、衣食足”的大旗削弱反贼的根基,还不够吗? 在这样的剖析下,杨廷和都为难不已。 对礼的那种阐述,离经叛道、偏狭又露骨!礼的本质,又何止利益一点? 但眼下,杨廷和抬头看着朱厚熜,眼里看的是他递过来的台阶。 心忧大明诸多弊病已近膏肓否? 杨廷和当然是心忧的,他之前只是不把希望寄托在明君身上。 现在,皇帝先问了忠不忠,又直言礼中之利。 忠,才有利。以天下苍生的福祉为真正的大礼,才会有那份源源不断、荫及子孙万代的名与利。 十五岁的他,今天真的不是胡来的。 他哪里是真的在乎所谓名分?杨廷和已经隐约揣摩到了皇帝今天这般表现的目的所在。 看了看心气被挑拨了一些的勋臣武将,杨廷和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臣早已心忧多年!陛下既知藩王继统之危,多年弊病再添新忧。讨而胜之乃是决心,陛下何以言必胜?仓廪实、衣食足,陛下何以致天下真正大治?” 要踏上那个台阶,他还需要一個信号。 朱厚熜眼神锐利地看着他:“朕查账,就是要清楚我大明有多少家底能维持这天下大礼。至于如何致天下真正大治,正如阁老所愿,君臣一心,革弊图新!” “若奸佞尚存,一个个办下去;设内档司,朕能明百官才干品性;复设起居注,朕自警醒言行;明朕法统,群臣不得再有二心。朕这不是正在一件件办吗?这一些,哪一件不是持重之举,为长久计?” 皇帝的每一个举动,都有了明确的态度:他其实很持重、计长久。 总攻没有立刻击败王琼,内档司还是设在了司礼监,起居注官不用他争取,毛澄将要下狱议死罪,陛下要立赏罚分明的规矩。 现在听皇帝剖明他的持重之心,还要告老还乡的话,主张复旧制、保守的杨廷和再不能说他只是出于公心。 天子要承担被说成昏君的压力,首辅也要担得起重任。 杨廷和捡起了帽子:“臣已请辞两次,请内档司记录在案。臣愿陛下始终为天下长久计,行持重周全之政,创富足知礼大明!” 这是无可指摘的圣天子宏愿,这里没人敢像文彦博一样说什么非与百姓治天下。 他走上了台阶,还确认了请辞的严肃性。 “本该如此!”朱厚熜笑了起来,坦荡无比地点头,“朝会继续!大行皇帝上尊谥等四事这个议题,毛澄及礼部其余三个堂官不愿办,如今礼部尚书虚位以待,朕交待的事还是得有人办。刚才三问之前,还是有那么多人表达过一次、两次反对,朕就不为难你们了。既然如此,就由潜邸旧臣来办这件事吧。袁宗皋,你怕不怕悠悠青史?” 新任的吏部左侍郎袁宗皋站了出来:“陛下奉遗诏继承大统,有澄清宇内、再造大明之志,悠悠青史怎么会没有公断呢?臣何惧之有!” 他看着朱厚熜很激动。 那天提醒的“不容老臣、不容功臣、不容谏臣”,他怎么会想到天子以这种方式用出来呢? 这成了他堵住杨廷和继续劝的武器! 在忠或不忠的旗号前,再老的、再有功的、再拼命死谏的,那都没意义了。 天子要的是忠臣! 何况,还有一杆着眼百姓福祉的天下大礼大旗? 今天袁宗皋一句话都不用说,陛下也不让他说。 升任吏部左侍郎时,传旨的黄锦就带了陛下的口谕:“朝会时,朕自己来。” 还没入阁的袁宗皋,陛下不愿意他在文臣中间将来难做。 这关爱殷切之意,袁宗皋心里感动又敬佩。 他哪能想到完全不需要君臣之间吵个没完,一个忠字,一段对大礼赤裸裸的剖析,就谁都不能再有二话了呢? 对天下大礼的阐述,是给所有人的台阶。 但陛下只能亲身下场这一次了,将来的朝堂,该是陛下忠臣为之冲锋陷阵了。 天子只能在与他法统皇权有关的事情上亲身下场! 朱厚熜终于了结了这件事:“那这件事就议完了,着袁宗皋升任礼部尚书,尽早将大行皇帝上尊谥等仪注逐一呈来。追尊先父、加封母亲二事,朕本就排在后面,只是先安排下去而已。但领不领旨意,则是根本问题。第二个议题,说说登基诏书中的裁撤冒滥官军一事吧。” 从台阶上站起来的杨廷和振作着精神,刚要发表自己对裁撤冒滥官军的具体方略,就见陛下让黄锦把带着的盒子递了过去。 朱厚熜打开盒子之后拿出一个册子:“经过初步估计,在京官军、旗校、军匠人等冒滥之数约有十二万至十五万之间,每年可节约食粮约一百余万石。这个数字历经多年积累而成,朕这几日查账就是在筹办这件登基诏书之中已经应允之事。” 随后就是作为会计的秀场时间,诸多的历年数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毫不滞涩。 憋在原地的杨廷和只能瞪着越来越大的眼睛。 他查账就只是为了查这件事吗?那可真是无话可说啊:真心是在为大明,是在筹备善政! 还有这对过去数年间田赋钱粮开支用度的准确记忆! 严嵩的笔不停,时不时抬头看看年轻的皇帝:为了今天,他已经练习了多久? 跋山涉水来到了紫禁城,文武百官都见识到了一个决不能以外表年龄视之的皇帝。 “十二万!”朱厚熜最后凛然说道,“今年内,计有十二万余人可先行裁撤!” 刚才还心情激动的勋臣武将脸色一僵,但完全不逊色于他们的声浪在西角门内外同时响起。 文臣们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被押出左顺门毛澄听着远处那些熟悉的声音眼前一黑。 圣明? 你们是在嘲讽我吗? 第56章、封桩库?三大营? 齐呼圣明声中,严嵩忍不住看了看袁宗皋。 都六十八了,还有这等一飞冲天的时候! 谁给的机会?天子! 但理由多么正当:天子虽然知道他们心里有疙瘩,只要他们能保留意见继续忠诚就行。让袁宗皋来办这件事不是一句从龙之功,是因为那么多人不愿办这件事,天子不想为难他们。要不然像他们说的一样担心悠悠青史的评述,那岂不是摁着他们的脖子让他们挨骂? 现在天子也把新朝首任起居注官的机会给了他严嵩! 四十而立,握住了起居注之笔的严嵩支棱起来了。 碰到这种毫不介意起居注中怎么写他行止的皇帝,这起居注官多是一件美差使? 长伴君侧,却只用秉笔直书便是一份功劳。 什么也不用争,什么都不用掺和。 记就完事了! 等到陛下对常伴身侧的日讲起居注官有了深刻印象,那内阁离自己还会远吗? 现在这朝堂的精彩还没结束,朱厚熜这话一说出口,郭勋等人脸色僵住了。 裁那么多,我们拿什么帮你讨而胜之? 而文臣那边则是萎靡之色顿收,激动地跪下来齐呼着圣明。 继嗣继统之事已经有了结果,切换到下一个议题之后,毛澄下狱议罪像是翻篇了一样没发生过。 毛澄是谁啊?哦,已经是待罪草民。 而一举裁撤十二万余冒滥,多大的功绩?谁来主持?谁来献策? 杨廷和自然出班陈述他的方略:该由何人领办此事,裁撤后省下来的钱粮今年可以怎么安排。陛下你今天就确定好了能裁十二万余实在是莫大善政,只是要用钱的地方很多,陈金的奏疏内阁也看过,钱宁江彬籍没家资实在不宜那么草率安排…… 严嵩记着这些,心中默默感慨:收放自如啊,陛下和百官都收放自如! 而天子果然早就有牌! 经过今天这敲打众臣攻讦、复设起居注官、新设内档司、借议礼之事将毛澄及诸多言官都端掉之后,天子刚刚激起了武臣的一些情绪,这才提起了裁撤冒滥官军一事。 这事损及勋臣武将,却会令文臣与百姓齐称善政。 今日没见魏彬、谷大用、张永,难道天子已经将他们和勋臣武将全都压了下去,这事已经有了把握? 杨廷和也开始借由裁撤冒滥一事,把朝廷开支用度的话题引了出来,顺带表达对陈金所奏方案的不满。 之前被张九叙弹劾的人里,就包括了陈金这个左都御史。 朱厚熜等杨廷和奏完就又开了口:“钱粮的诸多难处朕知道,钱宁江彬籍没家资一事稍后再议。先说一点,朕查了内承运库的账才知道,多年来皇兄新设有一处密库,其中计有白银四百余万两。这是效仿前朝封桩库的举措,储备将来一举根除边患之粮饷。据魏彬等奏实,此乃皇兄明知重新选练京营精锐必会出现的局面,毕竟会有一个汰选过程。” “因此,皇兄也一直令魏彬、张永、谷大用等人留意冒滥事宜。朕能这么快清楚在京官军冒滥实情,是皇兄遗泽。等京营重新选练为无敌劲旅,皇兄本就会挟势裁撤冒滥,兼有一笔丰厚的储备军饷。只是多年来钱宁、江彬等人辜负了皇兄信任,以致于冒滥之数达到十余万之巨。” “如今冒滥之势必须阻止,钱宁、江彬既已下狱,魏彬等人多年来未向皇兄尽述其害也是过错。念其侍奉皇兄多年也有苦劳,朕已着魏彬、谷大用去职调任内官监、神宫监,待他们为皇兄尽最后一份忠就去守卫皇陵。” 勋臣武将们瞠目结舌,而文臣这下又齐齐跪了下来,高声呼喝道:“陛下圣明!” 刚才毛澄等人骂的昏君仿佛成了個笑话。 一口气裁撤十二万多人,那会节省出多少钱粮?这值得吹捧一波了。 现在又把魏彬、谷大用贬到内官监、神宫监去了,这不又得吹一波? 巨宦得惩,这是陛下将要信重贤臣的信号! 只要魏彬、谷大用、张永等人不再能继续危害了,就“赏”他们一个体面晚年吧。现在他们都离了显要职位,不能再跟外臣打交道了,这就够了。 难道要不依不饶,继续刺激这个不知道又会出什么角度扣帽子的皇帝? 将来如果再有什么事由,一样可以再追究啊,陛下说不定也想再从他们身上抠出来一些。 是的,什么密库,所谓四百多万两白银,谁都知道那是陛下编的鬼话。 那当然是陛下从魏彬等人兜里抠出来的了,到底抠出来了多少也不清楚。 陛下他真的……群臣哭死。 他不是只砍文臣,他是连内臣、武臣一起砍啊! 可现在陛下砍完了毛澄与言官,毕竟还是砍了身边近臣和勋臣武将们的利益。 他明摆着想保魏彬他们一个晚年体面,文臣们难道还真能全部把他们抓起来抄家?又或者把这笔钱从被皇帝定性为“封桩库”的密库中掏到太仓库? 不是不想,是办不到。 今天已经够刺激了,谁都想快点顺着台阶过渡到比较缓和一点的节奏里。 等等,魏彬去了内官监,谷大用去了神宫监,张永呢?没去职? 杨廷和站了出来说道:“张永自先帝大行之夜起,至今以御马监掌印还提督京师九门。陛下,此乃非常时期非常举措,如今该另作安排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已命张佐升任司礼监秉笔,此后司礼监专着一秉笔太监提督九门内官巡视城池,不得兼提督厂卫事。至于张永,裁撤冒滥官军诸事体大,朕严加责问,察其并无大过,宸濠之乱时也多方斡旋,不使王守仁被张忠诬告。前有安化王之功、倒刘瑾之功,后有兼督京营及诸多军功,再有宸濠之乱与朕入京继位的功劳,张永留用御马监掌印,仍领旧职。” 对于张永,诸多朝臣的态度还是复杂的。 虽然是八虎之一,但他可能是八虎之中唯一让众人都不能抹杀其功劳、一味贬低其品性的人。 至少现在是不宜对他大动干戈的,毕竟陛下刚刚登基,张永关系到京都军权大事。 朱厚熜这才把今天最主要的目的说出来:“裁撤十二余万人不是小事,还需张永多加协助。另外,这也牵扯到五军都督府。朕的意见,操练京营、提升战力是对的。这十二余万人,也有大量并非空饷。这些人,如何处置安排?裁撤冒滥并不能一裁了之,要真正解决在京官军的战力问题。朕有意改东西官厅原十二团营与新练选锋重设神机、三千、五军三大营,重设之后,恢复旧制。如何把这件事与裁撤冒滥一并办了,众卿各抒己见。” 杨廷和深深地看向了皇帝。 两事合一,陛下的目标再清晰不过。 今天这一切,只为两件事:法统,军权。 重设三大营,提升京营战力,目前来看当然不迫切,没那个必要去费钱费力。 但现在,有钱:四百余万两的密库,钱宁江彬的千万家资,裁撤十二万余冒滥后还能省钱。 勋臣武将刚才还被刺激了一番心气,正要表忠。 最主要的是:皇帝明明白白说自己是藩王继统,他要练一支强大京营,今天经历了这么多的文臣谁能站出来反对皇帝把保命的玩意练起来? 京营,防的从来都是自己人! 毛澄已经倒在忠字大旗下面了啊。 刚刚情绪低落的勋臣武将们眼睛亮了。 裁撤冒滥虽然会伤及勋臣武将的短期利益,但重设三大营是何等信号? 陛下圣明! 他不是拿咱们武臣当厕筹使,用完就扔掉了。 陛下心中有咱们! 恢复旧制,是恢复到洪武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年间吗? 毕竟景泰之后就没三大营了啊! 那时候,那时候……勋臣武将们想着父辈在私底下的怀念,眼睛都快湿润了。 然后很快,他们红润的双眼看向警惕无比的文臣们,又变得红温起来。 是冲锋的时候了吗? 第57章、毛澄杀不杀 冲锋是不可能冲锋的,土木之变后勋臣就已经不能也不敢在战场上冲锋了。 但这里是朝堂。 现在的情况是: 有个意在根除边患的“封桩库”,存银四百余万两! 陛下有意重设三大营,恢复旧制。 有粮饷,不算少了。 缺精兵,但东西官厅多少有些底子。 有旧制,那时是武臣掌京营的,文臣主要只负责调令与粮草供应,手还没伸得那么长。 想起陛下之前对文臣的打压,想起陛下去晨跑了大半炷香的事实……啊,这该死的心动! 西角门内外顿时恢复成了许多人记忆当中的朝堂模样,因为这个议题,文臣武将迅速吵了起来。 这确实是一个好的机会,如果陛下只是同意裁撤冒滥,那勋臣武将们上被天子压着,左被文臣压着,右得不到内臣抵腰,那还不就是捏着鼻子认了? 顶多将来天下真若有变,他们念及陛下时会衡量一二。 但现在不同了。 陛下这是给信号,让他们去争权。 既与文官争将来这三大营的控制权,又在勋臣武将内部划分大饼。 重设三大营,成功选练出来本身就是功劳一份,将来会不会上战场立功那都是后话了。 眼下,总要动动嘴皮子,大着胆子跟文臣们争一争。 须知只有勋爵没有官职的人,是不上常朝的。 此刻在这的勋臣武将,身上都当着五军都督府或者亲卫军体系下的官职差遣。 现在陛下的意思,将来可不一定还会由内臣督领京营,他说了张永是多加协助。 而更重要的是:有裁撤冒滥作为安抚文臣的筹码,他们今天都不好反对! 趁今天文臣先被天子压得喘不过气来,胆子大一点! 负责记录天子“起居”的严嵩与刘龙不用太留意朝臣们是怎么在争吵,他们只用多留意一些天子的反应。 陛下那是认真的眼神。 十五岁的陛下,认真地看群臣吵架。 之前还精明无比、颇显手段的天子,在毛澄硬着头皮死扛时都很放松,现在却认真了。 这才是他今天最关注的事吗? 短短的朝会上半场,严嵩觉得自己经历了太多。 这确实是朱厚熜最关注的事。 文臣们是不可能在今天这种氛围里还想尝试插手将来的京营大权的,但现在朱厚熜已经绑起了内臣这只手安文臣的心,勋臣武将能不能给力点? 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的职权划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朱厚熜也知道急不来。 但目前京营的大权从内臣手里全部转移到勋臣武将手里,内臣的督军职权以后如何划分,那对文官来说也是一個进步。 在他们眼中,受信重的内臣毕竟比勋臣武将难对付多了。 勋臣武将,说难听点,比内臣怕死多了:内臣毕竟不可能有儿子,而很多家勋臣还有个世袭爵位呢。 勋臣武将能不在乎这块肉吗? 有陛下撑腰,再惨能比之前惨吗? 土木之变后,勋臣武将就像养得越来越肥、用处越来越少的猪,连走狗都不如! 除了因为军功新近封赏提拔的勋臣武将,那些世袭世禄的勋贵除了在礼部和宗人府安排的诸多事务里做个吉祥物,还有什么作用? 也就是仗着祖荫在五军都督府中把握住军籍,对各省军户及屯田有管理权。 而关系到武官铨叙升迁,他们也只负责转送武职袭替优给名单的转送工作,决定性的权力都被兵部的文臣拿走了! 这架吵了半个多时辰,朱厚熜才发话:“裁撤冒滥、重设三大营一事,先定好这个方向。五军都督府与兵部、户部等有司尽快呈上方略,先由内阁票拟方案,由朕亲裁!” 当场吵不出结果是正常的,这件事毕竟牵涉太广,能定下方向就不错了。 现在这最终决定却又隐隐透露了另一个信号:内阁的权威被天子确认了一遍。 这算是对杨廷和的安抚吧?许多人如是想。 在此前,杨廷和这个首辅、内阁似乎都是要被打压之势,现在重申内阁居中票拟方案,皇帝又似乎只是对事不对人。 于杨廷和那句“君臣一心、革弊图新”犹在耳畔。 感受到天子态度的缓和,杨廷和这才主动再次提起毛澄与那么多言官一事。 这次不再纠缠那些人有没有罪,只是以担心功臣被诛杀、言官缺位、有辱天子贤名为借口,为他们求情。 他用着一种卑微哀求的眼神,不管这是演给别人看的,还是真的已经低头。 对一个不怕被骂“昏君”——也就是“不要脸”的皇帝来说,毛澄和这些言官的下场已经成为一个筹码。 今天的杨廷和可谓是全面溃败,朝会节奏完全落在皇帝手里。 天子既然有亲政之能、有决事之权、有致治之志,那么群臣就会多一个选择:不如趁这样一个皇帝刚刚登基,尝试能不能直接简在帝心? 何必非要依靠上官呢?这至少是新君刚登基时候可以采取的策略。 现在,杨廷和若是真的连毛澄这样有迎立之功的拥趸都保不住,连言官这么有“不因言获罪”传统的官员都保不住,他以后还能保住谁? “朕早就说过,并未想过大动干戈。”朱厚熜凝视了杨廷和一会之后,缓缓开口道,“如今先有三问而仍不忠,后有不如其意便辱骂朕是昏君。杨阁老说恐怕会辱朕贤名,但朕可不会因为名声便束手束脚。” “陛下眼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天下若得大治,陛下万代称颂,何须让后人议论陛下初登大宝便诛杀功臣言官呢?”杨廷和诚挚地说道,“陛下不会因任何事束手束脚,臣也不是拿名声来约束陛下,只是若能网开一面饶其不死,也可免诸臣物伤其类……” 一句不会因为任何事束手束脚,听起来算得上是“投降”了:我真没想过事事都要约束你,就是咱们思维方式还没对上波段。 真假不论,杨廷和这番话听得不少人都撩起袖子来擦了擦眼睛。 刚才还像忘记了一切热烈地讨论着各个议题的他们,现在对于毛澄等人的同情又回来了。 “物伤其类……”朱厚熜笑了起来,“朕眼里,毛澄现在是不忠之人,是狂悖犯上之人,阁老说诸臣物伤其类,朕心实忧。” 擦眼睛的官员们动作齐齐一僵:杨廷和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杨廷和却不惧,仍旧恭顺但诚恳地说:“毛澄等人狂悖犯上是有。若说不忠之罪,毛澄等人只因陛下之处置一时激愤失态。陛下连不忠之罪都能网开一面,何必再理会他们狂悖犯上之言呢?今日陛下首回御门视朝,诸多国事善政陛下处置如流,陛下之圣明臣等无人不知,可见毛澄等人所言实乃妄语。若陛下果真诛杀他们,反倒会让坊间流言蜚语四起。陛下……” 擦眼睛的官员们叹了口气:杨廷和还是会说话的。 不忠之罪都能饶恕,何必因为被骂了就杀人呢?哪个皇帝没被冷嘲热讽过? 现在我们都觉得你圣明,你就把毛澄他们……当个屁放了吧。 杨廷和这么说,众人不觉得他是在贬低毛澄他们,因为他毕竟是尝试救毛澄他们的命。 再一番相互的试探后,朱厚熜长叹一口气:“也罢。朕并非听不得劝,听不得反对。对事不对人,朕于兴王府赠毛澄镇纸时,梁阁老可还记得朕是怎么说的?” 对事不对人被他说出了口,群臣心头都是一动:就怕真是那种不管不顾只想伸张皇权的君主。 梁储立刻朗声说道:“陛下有言:这镇纸恰似大宗伯,无规矩不成方圆,纸不平不便落笔。” “朕可以对这二十一人网开一面,那朕也要告诫卿等:以后就事论事,审慎处之。卿等身居高位,当知规矩的重要性。自己说过的话、表过的态要负责,这是规矩。朕圣裁过的旨意,纵有异议也不要再使之后方略不得平稳落笔,都听明白了吗?” “……陛下圣明!臣代毛澄等人叩谢陛下天恩!” 杨廷和揣测得一点都没错:他没想过非要毛澄他们的命。 他只是要他的规矩,特别是要杨廷和为首的这些辅国重臣,臣服于他的规矩! 何况再仔细回想一下,从登基前到现在,皇帝又不是万事都咄咄逼人。 他只在他的法统这件事上毫不退让,但另外的国事,他并没有武断而为。 议裁撤冒滥和重设三大营这件事,陛下是审慎的!商议的过程,陛下是没有发表意见的! 只要不在法统和军权这两件事上撩拨他的逆鳞,毛澄杀不杀,重要吗? 第58章、天牢喜相逢 毛澄现在还是活的,但生不如死,宛若行尸走肉。 “哭什么哭?快走!” 已经被皇帝金口玉言贬官为民的人,他们就再不复有过去尊崇的地位。 官服已经被扒了下来,这个过程,显然都是不体面的。 有些人昨天半夜就起来进行梳理好的头发,现在都散开了。 从午门出来后,经过了位于社稷坛与太庙中间的六科廊房。 堂堂礼部尚书,众目睽睽之下冠服尽去,与其他二十人一起被禁卫押着走向承天门。 表情木然的毛澄终于有明显的痛苦与愤懑出现在脸上:因为他的轿子就等在这边,他的家仆,已经看见了他。 惊恐和难以置信出现在家仆脸上:“老爷,这是怎么了?” 陆松顿时吆喝着:“止步!” “回去告诉夫人和少爷,守好宅邸。” 毛澄也只能嘱咐这么一句,又被陆松推搡着继续往前走。 往南看,前方右手边是五军都督府,而左手边由北往南依次是宗人府、吏部、户部,还有他毛澄的礼部。 眼看着礼部尚书毛澄及右侍郎、两个郎中被押着,身后还跟着六科与都察院的十七个言官,察觉到动静的那些低品官员甚至吏员都来到了门外。 在各色各样的目光中,毛澄羞愤难当,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但恰好刑部很远。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在宣武门街西。 于是这一行人就这么从承天门外的长安右门出去了,一路向西。 能看到太液池时,南侧已是住有人家的府宅。再往西,更是人声鼎沸。 此时恰是早晨。 毛澄不知道这一路上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刑部终于到了。 此刻的刑部天牢里,因为担心太监们从中作梗,钱宁、江彬这样的重犯都关押在这里。 新君已经登基了,他们都知道。原本存着的万一期待、那份特赦没到来。 这自然意味着,杨廷和等人的实力足够强。 要么就是把新君压得服服帖帖了,要么就是新君虽然有心,却也无法在此刻收拢那些只能死忠于天子才能活命的人。 江彬绝望了,可他又能怎么办? 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就算能嚣张一时,但没有一個文臣支持他。 哪怕是像王琼那种过去和他走得更近一些的,江彬也很清楚:他只是让自己少给他添些麻烦,让他好办事而已。 真要造反……想想王琼,想想已经致仕的杨一清,想想钱粮…… 所以后悔也没用,江彬现在是真的绝望了。 直到天牢突然热闹起来,江彬双目无神地看过去:又有哪些人被杨廷和他们逮进来了? 随后他张了张嘴,抬手擦了擦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被押过来的人。 “毛……毛澄?”江彬顿时竭力扑往牢门,任凭狱卒拿鞭子往他手上抽让他滚回去,他的声音里有疯狂的笑意,“大宗伯?稀客啊!您这是什么事发了?” “江彬!退回去!” “自先帝大行之夜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啊,哈哈哈哈!苍天有眼!陛下圣明啊!我就知道咱们迟早得相聚的,没想到会是天牢喜相逢!这真是平生一大快事!一大快事!” 啪!pia!啪:“来人啊,把他锁紧一点!” “来人啊,大宗伯驾到,还不温上几壶美酒?我要与大宗伯把酒畅饮!”江彬状若癫狂,“听闻大宗伯有迎立之功啊,莫非是被当做了弃子?杨阁老不保你没关系,你还有我江彬这个兄弟!” 毛澄悲愤至极,他何曾有一日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田地,竟被江彬这样的小人讥讽? 谁跟你是兄弟? “呦,齐之鸾,多日未见,你怎么这副模样了?” 江彬双眼冒光,像看宝贝似地看着这一群人,顶着鞭子和从牢门外伸进来的棍棒一个个笑着与他们问好。 礼部来了四个,六科和都察院竟然一口气被端了十七个言官! 朝堂发生什么大事了? 以那些文臣的一贯作风,怎么可能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圣明天子!天子圣明啊! 杨廷和居然败下阵来,护不住这些人? 江彬的脑子很好使,他只从这二十一人的身份就推测出可能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新的希望! 江彬的模样让许多人心头恐惧,这就是昔日不可一世的江彬吗?这就是天牢中会滋生的疯狂吗? 有些人忍不住哭起来。 死谏的名声虽好,距离死这么近的恐惧也很真实。 “陛下圣明啊!圣明啊,哈哈哈哈哈!”江彬被人锁回了牢房角落,但只在那里放声大笑,“这么多言官,一个个都是咬过老子的!一个个都是乱咬的疯狗,都来了,你们都来了!” 紫禁城中的西角门内,江彬口中圣明的陛下也正说到言官:“风闻奏事、督查百官本是好事,祖制虽未授予言官规谏君王的职权,他们这么多年效仿旧朝言官多有犯上也就罢了。朕就是不明白一点:身为朝廷要职,真的不用说话不负责任吗?” “陛下,若言官行事需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就失了设立言官之本意。”杨廷和现在只是耐心地解释着。 “朕明白,就是要让百官,让朕也时刻警醒嘛。”朱厚熜点着头,“当然了,内有锦衣卫、东厂,外有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犯了事还有刑部、大理寺,文武百官互相弹劾更不会顾及自己是不是言官身份。有这么多眼睛盯着,朝中还不是小人当道?朕的统计不是在那里吗?” 他指了指最初带过来的那些留中奏疏,这番话有理有据,群臣一时无言。 “朕虽然这么说,但言官还是要设的。只是朕以为,这是极重要的一个官职,有两不应。一不应真的风闻奏事,毫无凭据就肆意抨击,以至靡费朕与朝廷诸公的时间精力;二不应毫无实务经历就对其他同僚的作为评头论足,以偏概全而无需负责。” 对于前者,朝廷诸臣也都是烦透了。 但对于后者,杨廷和却又不得不说道:“言官所以品级低而授予不因言获罪之权,就是要鼓励他们畅所欲言。言官所言,陛下准与不准,臣等花时间自辩,朝廷这点精力还是应该花费的。其他职官也是应该受得起评头论足的,这免不了。若要言官必须精通某项实务才能发表意见,言官品级便与其资历难以相称。” “这涉及到官制,同样不是今天能论完的。”朱厚熜轻飘飘地说道,“仍遵旧例吧,朕说的这两不应,望都察院与六科给事中都记在心里。多花点时间去听、去看、去思索,呈上来的奏疏需要重质量,而不是重数量,重影响。” 他顿了顿之后说道:“如今有了内档司,朕日后考虑言官升迁时,自会以其担任言官时所上奏疏于国事之效果为评判重点。广开言路朕也认同,朕只希望通过这言路上达天听的,更多的是据实所奏、有理有据,是因事及人、论迹而非论心。” “朕不求言官遇事必有方略,朕但求言官不是只知攻讦。风闻奏事、不因言获罪是天子鼓励的态度,闻风就动、无据而攻讦却不是言官为官的美德。朕要的文官是真如古时国士般德才兼备的英杰,而不是张目四顾竖耳旁听的官场警卫。摇铃警讯之辈已经太多,言官之才不应只用在这等小事上。因今日之事空出来的这些缺……” 礼部尚书已有人,剩下的位置让许多人低下了头压抑眼中的光。 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两个正五品的礼部郎中……那么多的好缺! 朱厚熜的目光看向了王琼:“王卿,吏部从速把部推拿出来。至于礼部右侍郎,诸事繁忙,先由袁卿在礼部着人暂署,随后再会推。六科言官,就照急选旧例,内阁推一份名单来吧,各一正一陪。” 阳光倾洒在巍巍皇城,内外金水河中的水波都荡漾起来。 水活了。 第59章、都是戏骨 天子对言官的态度,杨廷和挑不出毛病。 又不是不广开言路,只是让他们奏事时多一些思考、多一些真凭实据再说。 把“风闻奏事”定性为天子设立此官职用以鼓励的极端态度,这没问题。 把“闻风而动”定性为言官身上一种不好的德行,这也说不上不对。 听风就是雨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而随后针对这空出来的一大堆好缺,内阁、吏部、袁宗皋这个新进,都照顾到了。 六科言官被贬的人最多,吏部掌握着最重要的三品以下六品以上官员的部推权,袁宗皋能在礼部选择一个“懂事”的随后拿掉礼部右侍郎的“暂署”二字。 这一轮“陛下圣明”,毛澄就听不到了。 “下一个议题,钱宁、江彬之案。罪行由三法司会审,至于其籍没家资的安排,陈金,你上了奏疏,你来说说为什么建议如此安排吧。” 涉及到这千万两之巨的“横财”安排,六部九卿除了毛澄之外剩余的人全都参与了进来各抒己见。 陈金是不是杨廷和的人? 朱厚熜现在否认了这一点,他陈金被弹劾得也很惨。 那么多钱发往诸边,这是往五军都督府管理者的边镇诸卫嘴里塞银子;其余用来发往各省赈灾等,那各省巡抚及巡按也都掌握着话语权,算是都察院自己内部的事。 现在皇帝让他们商议这笔钱的处置,那就相当于推翻了陈金的处置方案,对杨廷和他们又是安抚。 对此,杨廷和及王琼他们当然各有各的意见。 而与此同时,杨廷和等几個阁臣还都记着皇帝昨日派人到内阁安排的事呢:清宁宫,整不整修? 严嵩看了一眼皇帝,他现在变成了看热闹的眼神。 看群臣争吵这么一大笔钱确实很有意思,各部都有自己的难处,五军都督府那边也替边镇叫屈,还提起重设三大营要用钱,说出口的数字却显得很势弱。 皇帝不动神色,但眼神里有一丝失望。 也仅仅是刹那,朱厚熜随后继续观察着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争着辩着,许多人很快发现了这场商议与以往相比的不同之处:这次内臣没有代表皇帝发表关于宫内用度方面的要求,六部也没有提。 他们也终于领悟到了陈金这道奏疏的不妥之处:数以千万计的一笔“横财”啊,安排得那么粗暴也就罢了,怎么一点都没考虑到大行皇帝的山陵修建用度,新君马上就将临近的大婚用度,还有新的太后,新的适婚长公主嫁妆? 说明白点:看皇帝年纪小,就不分他一点吗? 见到群臣的眼神,朱厚熜却在许多人意料之外再次拍了板:“既然到处都要用钱,就都先把今年内需要开支的钱粮都列好条陈奏上来。怎么安排,届时朕到东角门与阁臣共议。这件事,七日之内都理清楚了。” 又是内阁! 当然了,各方呈上来的奏疏方案里,自己需要用多少,准备怎么安排银两具体使用在哪些方面而不是只说个总数,账目及后续清查该怎么确保使用到位了,这笔钱的责任负责人、主要经办人都怎么安排,都要写清楚。 务实,大明这位新的天子就像个眼冒精光的老账房。 王琼终于敏锐地意识到:陛下不怕谁吵着要用钱,但他既不肯随便答应别人的狮子大开口,也需要别人能拿出让旁人至少有章可循有例可证的复查方略。 这会是对户部惯常工作方法的改变。 朱厚熜没有在这里提起整修清宁宫的事,下一个议题则是以朱厚照那些确实无能又懦弱的“义子”请辞爵位等事为由头,仅仅是清查一遍过去那些没有因为军功得到赏赐高升的人。 这同样是一桩善政,话题又因此顺理成章地转到了宸濠之乱的叙功一事上。 “等王守仁进京,再论功行赏。”朱厚熜先按下了这件事,随后却说道,“朕继位大统,有功之臣还未论赏。这皇庄皇产日益增多,登基诏书中朕也是应允了管束一下的。这次,就从中拿出一些赏赐有功之臣吧。” 魏彬他们吐出来的银子成了所谓“密库”与“储备军饷”,他们吐出来的田地、宅第等物,自然也就成了皇产。 到了此刻,终于是天子对“拥立之功”、“迎立之功”、“从龙之功”诸人示天恩的时候。 毛澄被押走、杨廷和走下了天子递过去的台阶后,朝会开得如此令群臣感到舒适,这是刚开始时万不敢想象的。 眼下到了论功行赏环节,陛下的贤明宽仁一览无余:只要忠心用事,他真的不发飙。 当然了,前面那么强势,后面这么宽和,也算天威莫测了。 迎立之功,和毛澄一样都是额外赏三年俸粮。 四位有拥立之功的阁臣,人人赐田百顷,加了三公三孤中的虚衔:这已经算一种很大的安抚了。 其中,杨廷和获封三公中的太保,吓得他赶紧推辞。 他妈的,要是不推辞,这就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活着的文臣三公! 这太师、太傅、太保,一般都是死了的重臣追赠,嘉靖你什么意思? “阁老既是四朝元老,又是两朝辅国重臣,兼有拥立之功,这太保,阁老当之无愧!” 杨廷和心惊胆颤地拉扯:“开国以来未有此例,臣万不敢受!” “便是从正德七年阁老得授少师算起,已经年满九年,考功也都够了。” “臣忝列台阁,勉强支撑而已,实不敢言功。” 朱厚熜一脸诚挚:“那这拥立之功总该赏吧?阁老就不要再推辞了。” 杨廷和坚定摇头:“陛下伦序当立,非臣之功。赐田百顷,臣已愧领。三公之衔,历来只是追赠,陛下厚恩,臣感怀在心。还望陛下收回成命,臣必披肝沥胆以报天恩。” 好一出君上信重、臣下忠诚的戏! 毛纪看着之前差点昏厥的杨廷和,又看了看御座上表情为难的少年天子。 妈的!都是戏骨! 这场君臣相佐的戏码最后的结局是:杨廷和加左柱国。 这下,朱厚熜并不打算尽快就把杨廷和赶走的态度倒是也明确了。 但他也留下了杨廷和等人想赶走的梁储、王琼。 处置毛澄之后,他后面就在不断地安抚杨廷和与其他文臣:以大家都熟悉的议事、论功方式。 杨慎心里舒服了不少。 至于从龙之功的潜邸旧臣,则都是升实官,另外人人赐了一座京城的宅子。 新的锦衣卫指挥使,暂署的,骆安。 原王府左长史解昌杰,当场在王琼的举荐下补了一个言官:刚才被贬官为民的某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正四品。 他升官了,上任就要参与钱宁、江彬等诸多大案的三司会审。而今年后半段,毫无疑问同样会有越来越多的案子。御史言官加上潜邸旧臣的身份,解昌杰会怎么做? 另一位帝师周诏过不久就会随着兴献王妃一同被崔元迎回京,给他的职务是礼部刚刚缺出来的新官:礼部右侍郎,正三品。 但周诏将只是领个俸禄,不管事,不妨碍袁宗皋在礼部拉拢谁。 七十七的人了,又有帝师身份。虽然只是同进士出身这升品幅度浮夸无比,其他人也没话说。 也就是领一份恩荣离退休罢了。 再其他的文武百官,也都定下来了各赏财物,等正德皇帝上尊谥议结束后就敕谕天下。 很多人都感受到了这次登基大赏的不同:除了从龙之功的人升实官,其他人基本都没有得到加官或者荫子的赏赐,而是以实际的财物和虚衔荣誉为主。 能够站在这里的,大多数人并不缺这一点财物。 因此综合看来,更显得阁老们只是被敲打一番,但内阁仍受皇帝信重。 “正如朕之前说的,朕初登大宝,对百官都还不甚了解。当此之时,仅因登基便将哪些朕不了解的人加官进爵,这就像朕因为攻讦就将某些臣子夺职问罪一样不负责任。”朱厚熜叹了口气,“太仓库、常盈库、内承运库都不宽裕,朕也只能给出这样一些赏赐。” 群臣当然只能跪下谢恩了。 难道说嫌不够? “只不过朕相信,只要君臣同心,国库是一定会宽裕起来的,忠臣、贤臣、干臣也都能在合适的职位上用事。” 随着后面再讨论,确认了下月初二会开经筵,当日还要罢朝一日以示郑重,皇帝真的越来越有贤明之像。 只要别逼着他现在大规模换掉朝堂忠臣,别逼着他继嗣就行。 他说礼要靠钱维持,但他很尊重如今运转着的礼制。 陛下圣明麻了。 第60章、朕不在乎! 毛澄等人的离开,一点都没有影响随后一个个议题的争论,而陛下始终安静地听朝臣们争议,也不再当场作出什么决断,全部先命令有司拟成奏疏。 这是每个人都熟悉的节奏,九卿也没什么不满:看天子今天的表现,他会什么都全听内阁的建议吗? 西角门内外的气氛越来越融洽,天子似乎还忘记了之前的事情,有时会说几句俏皮话,逗得群臣欢乐开怀。 梁储不由得想起王府中关于那個“借五百两银子”的玩笑,老态龙钟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少年天子。 不会有任何一个重臣此时是真的忘了之前的事。 但这十五岁的天子就像他御座之下的这些朝堂老狐狸一般,宛如之前的事情早已过去。 十五岁啊……梁储想起自己的少年时。 那时候,若是有谁惹恼了自己,那不能说太久,半日里恨得牙痒痒是至少的吧? 但陛下现在就如同求知若渴的单纯少年,看朝臣们各抒己见。 梁储心头发毛:他这是在学习! 他觉得自己还不够老练精明吗? 今天这一仗,陛下先大张旗鼓地查账,随后却又顶着反对与辱骂忍得住,并没有真的立刻烧起一把大火。 魏彬、谷大用没有彻底进锅,毛澄最后也没有彻底进锅,全都成了过程中打出去的牌。 但魏彬那些人的油被熬了出来,陛下掌握了一个实数不知多少的“密库”,手里有了不可小觑的财权。 毛澄虽然没进锅,但毛已经褪干净了。 袁宗皋两日两升迁,竟这么丝滑地成了礼部尚书。 其他从龙之臣各授实职,陛下圣裁行使了一批重要的人事任免权。 张永仍在,重设三大营会带来的变化,也明确指向了军权。 梁储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该告老还乡了,因为明年开始的嘉靖年间的朝堂,一定不好混! 而这时候,被押出去的毛澄等人,应该快到刑部天牢了吧? …… 毛澄早就到了天牢里,还始终忍受着远处很疯狂的江彬。 他没心情跟江彬对喷,他对江彬的鄙视是从心底根深蒂固的,虽然他现在也是罪囚身份。 但在毛澄心里,自己没错。 都登基了,既成事实就是既成事实,自己难道会不认? 但你何必为难我这个礼部尚书?何必不顾江山未闻就这么快生事端? 在他眼里,朱厚熜太急于抓稳权力,又是一贯的借题发挥! 朝臣的支持难道就这么没价值? 想起之前在左顺门附近听到了一片齐呼圣明,毛澄的牙都快咬碎了。 杀鸡儆猴?先打后拉? 他知道自己成了牺牲品,因此尤其不甘。 现在听着江彬在远处喋喋不休,听着旁边牢房中某些人的隐隐啜泣,他怒吼一声:“哭什么?皇帝是非不分,青史之上自会有公断!今日死节便是!” “只是念及老母,因不能尽孝而悲苦……” 借口是很好找的,谁家里没有老人孩子? 于是这下更多人放心大胆地哭了起来,哭得委屈至极。 江彬远远看着他们的模样,被铁链捆得严严实实地他笑得实在太开心了,可惜没有酒。 结果没过多久,就有宫中太监前来宣旨。 毛澄竟有些期待。 他不是期待被赦免,而是期待被圣旨诛杀。 已经到了这一步,被赐死是对他毛澄来说最好的结局。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初等大宝,本不欲大动干戈。今毛澄等二十一人,不愿忠君事上在先,狂悖辱骂君上在后。不忠不敬之罪,本不可赦。” 听到这里,毛澄脸色骤然一白。 “……朕曾于兴王府赏毛澄御用镇纸,望其以大宗伯之尊正朝堂上下规矩。不意毛澄罔顾圣恩、忘君臣位份,不念皇兄尊谥事急在前,不全君上孝心殷切在后,朕失望至极。” “然朕并非听不得劝,亦非不容谏臣之主。不忠之罪犹能宽恕,不敬之处何屑计较?毛澄等二十一人虽不忠不敬,朕仍可恕之。望其此后知礼守法,长做良民。” “朕或昏或贤,非因二三愚驽迂腐之士所能论断。朕心中装着九州万方,大明亿兆臣民!百年后青史煌煌,朕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尔等亦将亲眼目睹我大明再开盛世,或终身怨望,或幡然悔悟。著书立言也罢,私相议论亦可,褒贬俱由尔等,朕皆不在乎!” “钦此!” 宣旨的竟是信任的司礼监掌印张锦,他看着当时一同迎立新君的前礼部尚书,手里拿着这种专门戒敕臣僚的敕旨,笑眯眯地说道:“毛澄,听明白了吗?接旨谢恩吧。” 远处的江彬听明白了,他手臂不能动,但血淋淋的手掌上下拍打着身子,笑得喘不过气了:“不忠不敬!哈哈哈哈……反贼竟是大宗伯,连你这反贼都饶恕了……” 他笑着笑着却流下眼泪来。 饶恕了毛澄等人,那就不可能又饶了自己。 堂堂礼部尚书,堂堂十二团营提督、平虏伯,在天子和重臣们因大权而起的倾轧中又算得了什么? 皇帝杀鸡儆猴,杨廷和应该是服输了才能求情保这些人一条狗命。 这就是一同受“圣人教诲”、一样科举正途出身、一起同为文臣的好处啊。 而自己呢?可有人会为他求情? 江彬想起了告诉他没什么事、入宫镇守京师迎候新君的姻亲江彬,想起了先自己一步就被下狱抄家的“义兄”钱宁,想起了和自己这些人走得近但自身难保的王琼。 新君登极,哪能没有祭品? 有了毛澄这一出,原本是杨廷和之威的钱宁、江彬二人项上大好人头,自然只能献为天子之威了。 江彬一点都不指望皇帝会饶自己一命,用来钳制杨廷和他们。 不需要了……毛澄这天牢一进一出,皇帝的威势江彬已经感受到了。 可是这天下无知百姓,还等着一出奸臣授首的好戏,对着血淋淋的行刑台拍手称快啊! 江彬涕泗横流当中,毛澄屈辱又绝望地吼骂道:“昏君!我岂能接这辱我不忠不敬之旨?” 张锦叹了一声,只是举起了圣旨:“领旨谢恩的,这便可以回家了。” “……草民谢陛下隆恩。” 终归是有不如毛澄那样诸多顾忌的人,只愿早点离开这充斥着疯狂和阴暗的地方。 张锦又弯下腰对毛澄说道:“毛澄,杨阁老好不容易求的恩典,你怎么不领情呢?你赖在这也没用,这只是敕旨,你听到了,领旨谢恩与否都不改变什么。陛下宽仁,说了不杀人便是不杀人。还是留一分体面吧,总不好让刑部把你押回府中不是?陛下赏的三年俸,还要伱回府领呢,应该都快送到府门口了。” 第61章、大朝会后的暗流 毛澄眼前一黑。 诛心啊! 做得这么绝。 把赏赐送到了府中,让他这个已经是草民的人去签收。 不忠不敬之人,皇帝不仅没杀,迎立之功照赏。 兴王府中拿到镇纸时的期待憧憬,全都化为乌有。 不只如此,在朝堂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毛澄哪里会以为这就是最终结果呢? 他永不叙用了,族中子侄辈纵然有才华,在不糊名的县试、院试这最初关卡,毛家子弟还可能考中吗? 墙倒众人推,这么多年对他不满的人,觊觎他毛家田宅产业的人,又会翻出什么样的由头来逢迎上意? 天子杀人,从来都不能沾血,也不用沾血。 身为礼部尚书,从不能让步的那一刻开始,毛澄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骂出“昏君”,更是主动求死。 如果自己死了,杨廷和会永远亏欠自己,因为自己是为了忠义死谏的,自己的死会成为杨廷和用士林舆论慢慢扳回局面的筹码。 为了他杨廷和在士林间的声名,他杨廷和也得竭力保住毛家的后人,不让其他人寒心。 皇帝一定会得到他想要的,这些毛澄与杨廷和都清楚。 他得到之后,如果还要发疯,那不是真的昏君是什么?他不发疯,不会牵连更广;他发疯了,毛澄终有沉冤得血之日,后人仍有机会。 可现在,杨廷和已经救了自己的命了啊!那还要怎样? 那个皇帝……他不是年轻人吗?他为什么不发怒!!! 在杨廷和眼中,在皇帝眼中,他毛澄始终只是一个牺牲品和筹码而已。 都用来收拢他们所需要的人心! …… 日上三竿之后,朝会已经结束了。 躲过一劫的梁储和王琼等人长舒一口气,由衷觉得精明一点的天子对此刻的他们来说多么宝贵。 而散朝之后,袁宗皋、严嵩、刘龙则成为了许多人恭贺的焦点。 袁宗皋满面春风,严嵩却很谦虚,刘龙则比较拘束。 这只是在午门之外、承天门之间的礼貌客套,谁都知道今天的京城会议论纷纷,暗流汹涌。 新君第一次朝会,礼部尚书及诸多言官,共计二十一位朝臣贬官为民永不叙用!不再追究大不敬之罪,背后究竟都有哪些妥协? 裁撤十二万冒滥、重设三大营、千万资财的分配、杨廷和推辞三公职位、新的礼部尚书…… 需要朝臣们互相交流意见、确认局势的话题太多了。 今天许多地方的生意会很好! 作为新任起居注官,严嵩先特地去拜会了自己的“恩师”杨廷和。 他只是做足了样子,客套之后谈的也是起居注馆复设的公事。 另外,下月初二的经筵也需要做准备:陛下在朝会上还首肯了王琼率九卿请奏的这件事,五月初二也没多少天了。 所以其实他算是一同拜会阁臣们。 文渊阁中的大家都心事重重,杨廷和虽然强打着精神,但严嵩看得出他的疲惫。 离开文渊阁时,严嵩又多看了一眼蒋冕和毛纪。 梁储今天还有一次插科打诨,但蒋冕与毛纪今天实在低调得异常。 等散值后回到了京中家里,上個月刚过了生辰、虚岁九岁的严世蕃看着放松又开心的父亲好奇地问:“爹,今天有什么喜事?” “今日的功课做完了?”严嵩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伤了一只眼睛的严世蕃心中怜惜,“庆儿,万不可因为伤了眼睛就自暴自弃,将来爹一定会为你谋一条出路的!” “……做完了。”严世蕃很聪明,从父亲言语中的自信听出了什么,“爹莫非是升官了?” “没有,但比升官重要。”严嵩笑起来,“说了你也不懂,爹先出门一趟,回来再考较你的功课。” 严世蕃觉得自己懂一点。 明明是高中二甲第二的父亲蹉跎到了现在,自小还没过多少好日子却在眼镜伤了一只之后的严世蕃,感受到了父亲身上涌出来的活力。 听父亲说过,以自己现在的尊容,科举正途很难走通了:到最后的关卡,以貌取人是存在的。 严世蕃已经感受过不少同龄小伙伴对自己的讥笑,所以他现在更用功地读书。 是有用的。父亲说他在等,现在不是等到了机会吗? 严嵩专门先回家一趟,是要换上常服,带着礼物去袁宗皋新被赏赐的宅第里恭贺。 一来是恭贺,二来严嵩左思右想,自己绝不可能是因为杨廷和才被皇帝直接点名为起居注官的。 最大的可能,反而是袁宗皋在江西按察使任上听说了自己在老家的事迹,向皇帝举荐了自己。 虽然身为杨廷和的门生,但远离朝堂多年的自己,回来后也一直呆在翰林院低调着,算不得是杨廷和的人。 已经过了四十,能力、阅历、经验都够,在民间呆过很久,欠缺的只是机会。 这样的经历,才是被皇帝就那么“简在帝心”的原因吧? 况且,他严嵩虽然是起居注官,但这个官全名叫做日讲起居注官。 他严嵩是要给皇帝上课的。 去拜会袁宗皋这个帝师,请教请教陛下之前的学业情况,谁又能说什么? …… 此时此刻的锦衣卫和东厂里,骆安与麦福各坐其位。 骆安坐在指挥使的大位,麦福这只坐在韦霖旁边。 在他们面前,分别是锦衣卫校尉和东厂档头。 “杨廷和府外,吏部考功司郎中胡岩投拜帖……” “兵科给事中夏言归府未出……” “望月阁贡生饮酒狂议朝会……” “孙氏马行今日租出快马三十七匹,往南十九匹,往西……” 都知道今天是一个关键的日子,这已经不只是新官上任的事,更是新君登基的事。 京中动静,就这样从一个个角落被汇总到这里来。 锦衣卫和东厂每日的奏报,都是从这样一个个消息中汇总提炼起来。不写入奏报的,也必须存档。 骆安并不习惯现在这样的权柄和压力,但他必须硬着头皮、眼里带着血丝撑着。 而在张永掌着的御马监里锻炼的麦福,也要从东厂这边得到另一份消息。 这些琐事,都是该由他们来做的。 位于现在用作几筵殿的仁智殿西北侧,是司礼监管掌处。 张锦虽然是掌印太监,但对张佐一点都不敢怠慢。 “已经遣人去催了。”给张佐亲自端了一盏好茶,张锦笑着说道,“佐哥,朝会刚散,韦霖他们就已经出去忙了。” 张锦端着些架子点了点头:“陛下回乾清宫之后心事重重,咱们做奴婢的,得为陛下分忧。今天这么大的风波,哪些朝臣如何串联的,一定要探听清楚!” “佐哥吩咐得是!”张锦毫无一点威严,“陛下该从几筵殿起驾回乾清宫了,佐哥是不是先拿已经送回来的奏报去呈禀陛下?” “不够,杨阁老与王天官他们这些重臣的消息要全,陛下会问的。”张佐想了想又嘱咐道,“还有仁寿宫那边!” “佐哥放心!仁寿宫那边,魏公公他们盯着呢!袁金生翻不起浪!” “老祖宗!大祖宗……”又一个太监跑了进来,手里递上一份密奏,“杨阁老亲自去了毛府!” 张锦和张佐顿时脸色变了站起来。 拿起案桌上那几份密奏和新来的这份就往外走:“我这就去禀报陛下。张锦,有消息了,随时叫人送去乾清宫。” 他虽然只是个秉笔,但对掌印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吩咐着。 “那是自然,自然!”张锦也弯着腰答应。 把他送出了司礼监,张锦长长吐出一口气。 挺憋屈的。 第一个去宣旨、迎立之功在身,魏彬等人去后他虽然坐上了掌印这个位置,但宫中太监向来只看圣眷。 论这一点,目前又有谁能比得过张佐呢? 委屈就委屈着吧,总比在天牢里受苦的张忠他们要好很多。 第62章、被看穿了 杨府之中,杨慎陪坐在侧,前来拜访的几位官员却坐立不安。 “阁老当真去探望毛宪清了?” 杨慎点了点头。 今天,他亲眼见到了父亲这个内阁首辅是如何失去对朝会节奏的掌控的,是怎么在新君不讲道理的威压下威严沦丧的。 他还被皇帝阴阳怪气地请教,引出了那番对于礼的露骨阐述。 现在的形势很明确。 杨廷和不光是亲自上阵都赶不走王琼,更是连毛澄都护不住。 没死,可不算护住了。 现在有些一直走得近的朝臣前来拜会,却听说杨廷和去了毛府,心情一时有点复杂。 “阁老何苦……”有人担心杨廷和因此更受皇帝猜忌,却又不好把话说得更显自己的薄情。 杨廷和去探望那个已经被天子定性为“不忠”的毛澄,真的没问题吗? 毛府之中,几天之前距离入阁已经只有一步之遥的毛澄如今躺在那里神情灰败、奄奄一息、悲愤交加,他的子侄辈们都在一旁抹眼泪,毛澄的女婿、马上就要参加殿试的王世芳满脸苍白。 回来含愤收了那毫无折色、全是好米的三年俸粮后,毛澄就吐了血。 我家缺大米吗? 人走茶凉,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毛府虽然迎来了首辅亲自登门拜访,但阖府却没一丁点喜意。 一部尚书贬官为民,罪名是不忠不敬。 天牢半日游,没受到什么伤害,但侮辱性极大。 可有些后果,比死了更让毛澄难以接受。 “宪清是代我受了天子这雷霆一威啊。”杨廷和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都是我之过错。宪清勿虑,只要我在一天,绝不会让宪清受人构陷!” 毛澄双眼茫然:那有意义吗?如果不是构陷呢? 为官这么多年,谁身上是干干净净的? 你保不住我的位置,不够狠心让皇帝杀了我,却只靠保我一条命来收拢即将溃散的军心,那又有什么用? 此时此刻,想对天子表忠心的有多少? 突然之间,毛澄对杨廷和烦透了:总觉得肩上担着大明,你就那么担心大明离了你和某些百官就要亡了? 登基之前,如果杨廷和态度坚决一点,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那个十五岁的皇帝,恐怕不只拿捏住了他不可能被废的情势,也拿捏住了杨廷和这种拧巴的性格。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顾忌! 裱糊匠……毛澄忽然竟露出了嘲讽的笑容:皇帝看得没错。 …… 袁宗皋暂时还没搬到朱厚熜赐予的新宅邸,他住的还是前任毛澄当时安排的地方:京师九庙之一的东岳庙。 礼部安排得没毛病:官员虽然大多不差钱,但明面俸禄就那么多,旅馆贵且人多眼杂,会馆更有拉帮结派之嫌,外地官员入京住在寺庙是最好的。 就是现在礼部尚书成了袁宗皋自己,此刻袁宗皋住在东岳庙西庑的一处,门外等候的许多人都有这份唏嘘。 他们都在那里等着。 拜帖已经送到门内,但他们被告知大宗伯正在待客。 要等候,也只能就在院子里站着,连個坐着喝茶的门房都没有。 严嵩一到,立刻就成为了焦点。 对他们的客套询问,严嵩只是低调谦和地说道:“忝为日讲起居注官,特来向大宗伯请教陛下此前用功了哪些经典。” 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心里都想着:好个借口。 袁宗皋现在见的是解昌杰及其他王府属官。 “如今你们都有了职位,今后,再不能让陛下亲自凌压臣下了!” 袁宗皋一脸严肃。既有王府的资历,又有地方大员的经历,更有此刻礼部尚书的高位,所有人都得俯首听训。 “不要去找毛澄他们的麻烦!”袁宗皋告诫着,“群臣若真胆寒,就是怠政局面。潜邸旧臣不依不饶,那更是有损陛下清誉。今日,陛下当真是花费了太多心血,才得来这一局面!” 他说着说着眼眶都湿润了。 多难啊,要在第一次朝会这个最好的机会展示出能力与威望,还要在没有根基的情况下压服诸多利益早已捆绑在一起的那许多朝臣们,想必经历了今天的每一个朝参官都已叹为观止。 诚然因为他是皇帝,但散朝后的袁宗皋听着某些人暗示他袁宗皋的能耐手腕,心里只觉得羞愧。 袁宗皋属于站在那里就赢了所有,只用出来表个态而已。 解昌杰等袁宗皋叮嘱了许多事之后再次确认:“这么说,钱宁江彬一案,下官只听,不问?” 袁宗皋凝视着他,沉默了一会才说道:“刑部主审。钱宁、江彬等人供了谁,供的是什么,你记住就行。” “下官明白了。”解昌杰知道现在的形势,他压制着自己的欲望和野心,“下官一定听陛下和大宗伯教诲,忠心用事!” …… 此时使命感爆棚的张佐刚向回到乾清宫的朱厚熜汇报完消息,随后就问:“毛澄不忠不敬,杨阁老竟连夜前去探望。主子,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朱厚熜张开双臂,一个小宫女正帮他解开衣服——这是这些天来为了避免那些没完没了的宫女们的惶惶不安,朱厚熜终于开始习惯的一些做法。 “这也正常,需要什么处置?”朱厚熜随口说着就吩咐黄锦,“今日简单冲洗一下就行。” “陛下,毛澄是不忠之臣啊!……不对,陛下已经将之贬官为民了。”张佐跟着朱厚熜前往浴间的脚步,“内阁首辅去探望不忠之人,真不用处置吗?” 朱厚熜皱起了眉停下脚步,扭头盯着他:“张佐,伱什么毛病?禀报给朕是你的本分,朕说不处置,你要听两遍?才刚做司礼监秉笔,也想学朕一样对外臣立一立威?” 杨慎说得没错,这就是立威。但有些事本质如何,表面上却另有一套谁也不能否认的说辞。 现在,朱厚熜同样觉得这个张佐该敲打一下了。 张佐赶紧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见陛下今天散朝后不痛快,担心他们想新法子欺辱陛下!” “得了吧,老实一点,朕容易受欺辱吗?”朱厚熜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你不如多把精力先花在帮朕打扫宫里上。是不是看朕保了魏彬他们,你以为有朕护着你就高枕无忧了?” 张佐冷汗直冒:“奴婢是觉得办了毛澄、保了梁阁老和王尚书还远远不够,杨阁老他们后来事事都争。虽然陛下没提,但他们竟装作整修清宁宫的事没听过……” “先做好本分!”朱厚熜语气严厉起来,“在司礼监里摆谱,你是觉得你本事已经比张锦大了?” 张佐战战兢兢地磕头:“奴婢不敢这样狂妄,奴婢知罪……” 天子没说话,张佐明明知道现在很安静,但耳边嗡嗡的。 许久之后,才听天子淡漠地开口:“你是不是以为,朕在内宫之中必须得用你?” “奴婢不敢啊!”张佐肝胆欲裂,磕头不止。 “不趁这个机会多跟魏彬谷大用张锦他们学学,而是仗着潜邸旧臣的身份端架子、拿权力!”朱厚熜冷笑一声,“才进宫几天,你已经是大祖宗了。怎么,你已经这么德高望重、人人敬服了?” 第63章、听政、听讲、听劝(为盟主丁丁哥丶加更1/2) 会被派到王府的,除非是资历太浅的小太监,其他都算得上是失败者。 偏偏张佐现在因为潜邸旧人的身份,有点飘了。 他看到自己想压外臣,就想撸着袖子上。这份忠心是好的,但也未尝没有想因此收服魏彬等人退居二线后其他太监的心思。 甚至有可能想着让宦权进一步扩大。 是内档司的设立和今天气势占了上风给了他错觉吗? 张佐开始了自我掌嘴,黄锦也帮着求情起来。 “停了。”朱厚熜斥责道,“朕只警告你这一次。没那个聪明劲,就不要琢磨朝政。朕罢了魏彬他们的职,让你去司礼监是调和内臣的,不是让你去树敌的。再继续这样,你就给朕滚回安陆守陵去。” “奴婢遵旨……奴婢一定守好本分……”张佐冷汗都下来了,不由得看了看帮自己求完情之后在前面浴间招呼混堂司太监的黄锦。 是魏彬他们仍留了向陛下禀报宫中消息的线,还是黄锦搬弄的是非? “再有奏报,让人送到朕这里来就行。该你当值就去司礼监当值,总往朕这么跑做什么?” 朱厚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屏风后,张佐低着头默默地退后。 以张佐的智商,他有点不理解。皇帝今天虽然大杀四方,压得杨廷和与忠臣抬不起头来,回来之后忧心忡忡不就是因为杨廷和他们装聋作哑吗? 要整修清宁宫的事是他张佐亲自去内阁当面跟他们说的,今天议论那笔钱的处置时,他们却提都不提,还敢去探望毛澄这个不忠之人! 等他从乾清宫走了,黄锦才在屏风后小声劝道:“陛下,消消气。” 朱清萍捧着要换上的常服站在一旁。 “朕今天散朝回来后显得不痛快吗?” 皇帝的声音在水声中传过来,黄锦看了看朱清萍,随后无奈地说道:“回陛下,您瞧着是有些不痛快,心事重重的,奴婢和清萍看着都心疼。” 屏风里面一声长叹:“还是要多学,朕也就是今天吵架吵累了。” “那奴婢一会给陛下捏捏?”朱清萍开口问。 “行啊,母后一直说你会的多。” 坐在大浴盆里冲洗着,朱厚熜确实觉得累。 这几天查账、看奏疏、计划朝会的事,朱厚熜不知道消耗了多少心神。 为了今天的朝会,复设起居注、计划经筵、之前的晨昏定省、跑步、预先召费宏杨一清还朝、那么多议题先后提出的设计……都只是为了先营造一下压制文臣的气氛,调动一下勋臣武将的积极性,再把“藩王继统”的潜在危机激化,让他们无法劝阻地同意裁撤冒滥的同时重设三大营! 他此前势如破竹,是因皇权无法被臣子轻易觊觎,因为法统一事过于敏感,也因为朱厚熜为这大礼议掌权已经谋划了一年多。 现在,初步效果达到了,下一阶段可就没有攻略了。 而偏偏张佐送来杨廷和去探望毛澄的消息,朱厚熜知道自己也已经被杨廷和看穿了不少。 杨廷和今天被压制了话语权,但也看出了自己仍然准备重视内阁、不希望朝堂动荡的态度。 不管是不是为了留下制衡杨廷和的人,这种以国事为重的态度,都说明自己不想看到朝臣摆烂。 伱在乎什么,别人就会利用什么。 “黄锦,你知道朝臣们对于登基新君的三板斧,或者三个最主要的期望是什么吗?” 闭着眼睛的皇帝忽然带上了笑意开口,黄锦顿时嘴角也翘起来,憨憨地回答:“奴婢愚笨,哪里懂这些?” 黄锦就比张佐有“大智慧”多了。 朱厚熜的心情像是变好了不少:“我讲给你听。那就是听政、听讲、听劝。” “必定有什么深意吧?陛下教教奴婢。”他懂得捧哏,毕竟现在皇帝是笑着说的。 “所谓听政,就是多上朝会近大臣,亲批奏疏远小人。” 里面传来了更大的水声,皇帝的声音又冲着外面了:“比如像内臣这样的小人。” “奴婢怎么就成小人了!”黄锦说得委屈无比。 “听讲嘛,除了经筵日讲,那还包括国事有疑文渊阁辅政数位含笑迎驾,学问不明翰林院学士满苑翘首听宣。” 黄锦噗嗤一笑:“陛下,奴婢服了您了,这文渊阁听起来怎么像是……” 一旁的朱清萍也掩嘴笑起来,想着这话里的意思,又觉得年轻却显得老成、思虑极多的皇帝跟朝臣勾心斗角是真的很累。 两年之前,还只是個在父母庇佑之下无忧无虑的孩子而已。 “朕可不是像解昌杰一样点评安陆州城中的某些所在。” 窸窸窣窣声中,朱厚熜已经穿上里衬走了出来。 他张开双臂,看着黄锦说这句话时假装一脸正经,朱清萍就嘴角含着笑为皇帝穿上常服。 暗香盈鼻,朱厚熜却仍旧停留在刚才的话题里:“至于听劝,那是广开言路纳百官劝谏仍唾面自干方为圣明天子,克己复礼遵先贤教诲得垂拱而治实乃大同盛世。” “都是好对子!”黄锦继续做着捧哏的活,“陛下,横批呢?” 朱厚熜微笑起来:“自然分别是业精于勤、切磋琢磨、任重道远。” 急什么呢?他才十五岁。 杨廷和是看穿了朱厚熜真想成就一番伟业,必须依靠朝臣,那又怎么样? 他杨廷和就是最显赫的朝臣。 如果给不了皇帝想要的规矩而有效率的朝臣,他杨廷和就该第三次因为反对什么而请辞了。 这最后一次坚决站到朱厚熜对立面,杨廷和会非常慎重的。 王道需要耐心。 朱厚熜对杨廷和也能有耐心:在不一样的皇帝底下,杨廷和能不能做点事出来? 被加了左柱国,内阁的重要性被朱厚熜重申,既然如此,杨廷和怕什么探望毛澄?用这种方式收一收其他人的心,惠而不费。 现在,对于一团乱麻的政事实际并不精通的朱厚熜,不如进入学习状态。 想让已到中年的大明重振雄风,那并不容易。 为什么王朝之初很容易出现盛世?因为跟之前的乱世比,增量的时代是如此美好,天下一片祥和。 但到了为存量争得你死我活的时代,除非具有极大的魄力,谁能刮骨疗毒? 不把蛋糕做大,只会越来越残酷。 想把蛋糕做大,在这个时代哪能没有能战之兵? 永乐收回来、宣德放弃了的交趾水稻一年三熟,蒙古草原盛产煤矿,正处于所谓战国时代银山多多的日本,靠什么去拿? 没有实打实的功绩,内部的宗室问题、土地兼并问题、税制问题、阶层流动路径问题,只靠皇权去压一点用都没有。 现在的朱厚熜不敢说自己一定有那个力量做到这一切,但原本的嘉靖就有四十五年的时间。 左手是皇权法统,右手是实打实的军权,那才能又高又硬。 若再有一番真正功绩,以后想做什么事都顺利很多。 经过登基和这首次朝会,朱厚熜的自信和野望都增长了。 来到这大明当了皇帝,就带着子民奔跑在大时代的前列吧。 就是这法统已明,军权……光有权,不能打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穿好衣服的朱厚熜又有点郁闷:那么大一笔籍没家资,勋臣争着要钱胃口都那么小! 朕的忠臣猛将都在哪?戚继光都还没出生! “陛下,可是奴婢力道大了?”看他再次皱起眉,朱清萍轻声问。 朱厚熜摇摇头,笑起来:“是在想别的事。” 先让朱清萍帮他捏一捏脖子肩膀,等会再看今天散朝之后京中的动静。 第64章、重振勋臣荣光,我辈义不容辞(求追读) 接下来三天,皇帝真的是多上朝会近大臣,亲裁奏疏远小人了。 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张锦乖巧而低调,一点都不多插手。 挨过教训的张佐开始专心留意张太后。对于皇帝已经定下来要追尊兴献王帝号、为王妃加后号的事,她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朝会也平静了下来,天子不再咄咄逼人。 朝会一半晨跑的事情也没再发生:听说还是每天在跑,但改成了朝会开始前。 就算这几天雷雨阵阵,雨还不算大也没停。 这个你也不能说他是怪癖,强身健体嘛。 但是呢,想到皇宫里有个大明跑帝,终归怪怪的。 所以朝会上杨廷和也诚恳地劝过了:下雨天就别跑了,要是跌倒了或是着了风寒,那可如何是好? 皇帝从善如流:要是雨太大了,自然会停,现在这点雨,之前在安陆也一直坚持。 朕的身子骨没那么脆。 而朝会上,皇帝也只是平静地问诸人对于诸事的意见,然后还是强调先形成详细方略呈递上来,再与阁臣们商议做出决定。 似乎只要不继嗣一事过去了,朝堂中有一股就事论事的新风气,天子就满意了。 其余的,真的都是一派少年天子倚重辅国重臣的祥和局面。 杨廷和泪目。 当然了,情况有一些新的变化:许多事需要上奏之人或者部门拿出方略来,内阁的票拟余地似乎小了很多。如果不是事涉多个部门、互有争议的那些方略,内阁似乎只能做出一点补充而已。 但像王琼这样的人物,会在自己管辖的吏部事务上留出让内阁补充建议的余地? 至于阁臣反对,那是另一回事。 在朱厚熜表明了态度说要“考察百官才干、品性”的基调下,目前的王琼这些人竭力表现着才干与忠诚,其他中高层官僚也都不希望被天子看到什么“无能、无德”的一面。 朱厚熜要的效率暂时存在,但这都只是表面的。 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处理方案,没定下来。 重设三大营的方案,朱厚熜关心的被裁撤官军怎么安置的问题,武臣关心的新三大营编制规模、官员设置的问题,文臣关心的兵权相制问题,都没定下来。 因为五军都督府那群渣渣,到现在也呈不上属于他们的方略!难道就让文臣与兵部一手安排? 朕心实忧! “徐公爷,徐都督!”五军都督府中,郭勋满脸焦急,“您是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这陛下重设三大营一事已经定了下来,您得领衔上奏,把选练方略和各营武将之选都拿出個方略啊!咱五军都督府没个方略,兵部那边可就拿主意了!” “……你是左军都督府都督,你还代祭了天地,你也可以拿出方略啊。”徐光祚顾虑重重,看向了旁边比他年纪更大的朱辅,“成国公,您老是怎么看的?” 朱辅一个个地看过去,除了徐光祚、郭勋,还有英国公张仑、泰宁侯陈儒、代父而来的西宁侯世子宋良臣、代重病祖父而来的咸宁侯嫡孙仇鸾…… 可谓是在京勋臣的大聚会了,选在了五军都督府,所为何事无人不知,所以现在才不怕。 但朱辅觉得大家都怕得很,包括他自己在内。 他长叹一口气:“咱们拿出来的方略,又怎么比得过兵部拿出来的?你们各家的师爷管家都是什么样的货色,心里不清楚吗?三大营交给咱们,你们练不练得出来陛下要的精兵?” 重设三大营确实很诱人,但现在这些世袭的勋臣武将是什么人? 永乐宣德正统前期的那些些公侯伯又是什么人? 当年攻克交趾身为赫赫的英国公张辅的孙子张仑惭愧地低下了头: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看到这种局面,有心把握机会的郭勋急了:“历来京营就是勋臣执掌,拱卫天子以镇诸边。现在陛下想要京营是真正的精兵,我们勋臣武将难道要让陛下失望吗?陛下之意,必是希望我等能别这么窝囊!” 本只是来请这些老资历勋臣们帮自己说说话、将来好顺利承袭爵位的仇鸾尝试着开了口:“诸位长辈……要不……去贡生里请两位来捉刀?殿试在即,他们按咱们的意思帮咱们拟的方略若是入了陛下青眼,应该是一桩美事吧?” 有心在此事上立功的文臣都围绕着兵部与阁臣在建言献策,五军都督府这边不能说是无人可用吧,只能说是基本废物。 郭勋眼睛一亮,看着年只十六的仇鸾翘起了大拇指:“小球儿这主意不赖!徐公爷,朱公爷,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舞文弄墨咱不懂,但这新的三大营该用哪些勋臣武将,咱心里总有本账吧?有密库,有这回抄家的钱,饷银足足的,还怕选不出好兵、练不出精兵来?” 他也知道现在这些世袭勋臣大多都已经是窝囊废,他也想不到仇鸾这主意其实很难,可年方三十六的郭勋实在很想抓住这个机会。 朱辅已经老了,徐光祚也老了,徐鹏举太年轻,其他公侯伯大多数都没了那份进取心。 一开始以为陛下提出重设三大营是要继续拔高武臣地位抗衡一下文臣,但后来人人又都明白了:陛下这是要玩真的。 那就有点玩不起了,因为怕不称职。 万一练不出精兵,文臣盯着弹劾,皇帝又气愤他们不中用,夺了世券怎么办? 无过便是功,这些勋臣是最懂的。 郭勋吆喝了一阵只收获不少畏畏缩缩,他仰天长叹: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帮陛下掌好军权? 太监都比很多人有卵子! “不说领一营,坐营官成不成?把总呢?”郭勋语重心长,“家中子侄辈还没袭爵的、没资格袭爵的,拼一拼啊!难得陛下英武,硬是从文官们那边把重设三大营的事定了下来,咱们这次要是指望不上,那以后就真不好说了!” 他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伱们这些越来越肥头肥脑的勋臣们,必须考虑这是不是此生甚至子孙后代仅有的机会!重铸勋臣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咱们不能帮陛下把三大营练出来,总有人能做这事!世代掌京营的只能是勋臣,不能是边将!咱们办不了这差事,咱这世券还保得住吗?降等削爵,文臣们已经奏请多少年了?”郭勋头疼不已,“塞进去的酒囊饭袋多拿出来些,边军里有本事的小旗、总旗、百户官甚至千户官,能用的靠得住的可以举荐一下,各家子弟中总要出几个人吧?” 郭勋苦口婆心地说了这一番,干脆问仇鸾:“仇小侯爷!廷威公病重,你爹又宿疾缠身,将来这咸宁侯必是你的!你愿不愿意为陛下卖命,在三大营中好好操练一番?” 十六岁的仇鸾顿时激昂地说道:“必不堕祖父威名!” “好!有志气!”郭勋大喊,“廷威公新封之勋,武臣家风犹在。咱们这些世券勋臣之家,真的不能有人出人,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吗?我郭勋今天把话撂在这了,哪怕先贴点钱,这三大营也要先帮陛下练出来!现在不出力,将来别想塞人进来摘桃子!” 第65章、新的力量 旧的东西官厅调整重编,腾骧四卫和江彬选练的威武团练营也被涉及到了。 在这两天的朝会上,朱厚熜再次确认了:原定只是把冒滥之人中的空额挤干净,把多余的、废的都遣走,这肯定不行。 现在除了上直二十六卫外,陛下要求京营今年要保证足额五万精兵,三年内恢复到共计十五万人的标准! 有一批人要被撸下来,又得为明年、后年新多出来的位置去争,人选只是一个初步问题。 凑够人简单,但皇帝费了这么大劲、给足了银两,难道只是为了凑够人? 怎么练出精兵、怎么管理好后勤、新的三大营怎么与兵部和内臣处理好关系,这具体的方略千头万绪。 五军都督府也被要求从他们的角度拿出一份完整方略,这不是为难他们吗? “去贡生里找人捉刀了?”朱厚熜听到张佐的汇报笑了起来,“在勋臣间奔前走后的是郭勋,仇钺的孙子负责去客栈、脚店这些贡生投宿的地方递帖?” 张佐学乖了,只是本分地回答:“闭门羹吃了不少,侯爷嫡孙的名头并不好使。” 和勋臣走得近,就那么有碍声明、有碍将来的升迁吗? 朱厚熜叹着气摇头:“朕真是大无语。” 张佐和黄锦都愣了,这是什么新词? 身为皇帝拘束很少,朱厚熜用这词表达着贡生对文武之别忌惮的不满,也表达着对勋臣不顶用的失望。 想了想他就继续说道:“之前让张永拿出来的勋臣履历,其中还提到了已经除封的曹国公、信国公等一些勋臣后人。张佐,你回去告诉韦霖,让锦衣卫那边查访一下他们的能耐、品性。” 勋臣废成这样,朱厚熜是有预料的。 这次重设三大营,也会是在勋臣武将内部洗牌的一个过程。 就像是宗室一样,逮着由头的话,朱厚熜是计划着降等甚至除封一批的,以后甚至要形成定例。 而至于武将的培养选拔体系,他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思考。 那些是牵连甚广的事,但眼下有件事,却可以再给个信号。 “传旨下去,初二的经筵,以武定侯郭勋为知经筵事,四位阁臣同知经筵事。另外,让御医去咸宁侯府看看仇钺的病。” 蠢是蠢了点,但至少是上心的,要鼓励。 …… 眼下京城里勋臣武将最关心的是重设三大营之方略。 文臣最关心的是杨廷和、王琼二人后面将如何展开争斗,能不能在费宏、杨一清、王守仁等抵京前分出胜负,袁宗皋何时入阁。 钱宁、江彬案在这种形势下将如何发展? 都察院那边让解昌杰参与会审,因为他毕竟身兼都察院职位,还算得上是天子耳目。 而解昌杰又特别去拜会了吏部尚书王琼:都察院剩下的那些六品至三品空缺,解昌杰不能为陛下多举荐些人吗? 陛下想搞平衡的心思已经一览无余,作为原王府左长史,解昌杰觉得自己拜会王琼毫无毛病。 这是王琼过去多年都未曾体会过的感觉:过去正德皇帝懒得与杨廷和做正面拉扯,他王琼能站得稳很大程度上靠了内臣和钱宁、江彬等人说的好话。 现在他王府的大门,迈进来的也越来越多。 王琼坦坦荡荡地来者不拒,只见人,但不收礼。 对解昌杰也是如此。 他已经确信了这個少年天子的不一般。 他是吏部尚书,但他更明白自己是皇帝的吏部尚书。 皇帝说不想因为不明百官品性、才干就骤然动谁,这固然是为了保住自己这个杨廷和的反对派,但皇帝也必然是真的这么想。 王府之中,王琼率先安排自己的幕僚师爷开始做这件事。 “来拜会过的,不管是谁,每个人都要整理出一份详细履历来。”王琼凝重地说道,“过去一下大事上的态度、言论,任职某些职位上的作为、官声,都要整理出来。” “……东翁,真要如此详细?”幕僚停顿了一下,“那解长史……” “说的自然是其他人,潜邸旧臣如何用,陛下自有主意。你跟着我的时间最长,许多人许多事你也都知道。不知道的,就问本官。”王琼凝眉说道,“潮退了还会来,今年是必定会有许多人去职的。当此之时,每一个职位,本官心目当中都要有数。另外,今天就要再拟一封奏疏。” “东翁请讲。” 王琼凝着眉头,语气严肃:“在野确有贤才遗老。本官忝为大天官,本应为国举贤。陛下有壮志,又以天下大礼为己任。既不能行苛政加赋,又要壮我大明财计,前户部尚书孙交可堪重任!” “孙九峰?”幕僚愣了一下,随后赞叹道,“东翁,妙哇!孙交本是安陆州人,正德八年因权幸矫旨致仕回乡。其时征讨刘六刘七,孙交筹划得宜。前方保了官兵粮饷,后方赈荒救济井然有序。既有同乡之谊,又有才干声望,还是东翁户部前任……” 王琼却一脸凛然:“这是大事,没那么多算计。仅以才干履历,孙志同其人便因起复!” 那天朝会时,天子把礼和钱挂在一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其后的国策会议第一个议题也是钱。每年军饷二百万的重担,还有今后那些一定三年的大事,哪一样都得用钱。 第一件事是查账的皇帝,后来那么多事也着重强调钱的皇帝,从户部尚书做到兵部尚书又担任着吏部尚书的王琼,在财权、兵权、人事权这三大重事上都有经验。 现在皇帝保下了他,王琼必须要真正能做事。 这样的话,所谓品性上的瑕疵才能被容忍。 当然了,现在这个关口,一个礼也不能收,他不能让皇帝难做。 若被带着实据来弹劾,还真能指望皇帝每次巧妙布置、压得杨廷和没话说? …… “……小侯爷,非是不才推辞,现在殿试在即,不才实在无心他事。” 寄居的客栈内,黄佐愁眉苦脸地推辞了仇鸾的“美言相劝”。 还简在帝心呢,现在黄佐是真心觉得自己命苦。 去年为他开了特例,让他在丢了路引的情况下参加了会试的毛澄,现在以不忠不敬之罪被贬官为民了,这事已经传遍京城。 首次朝会上的事毫不意外地传到坊间,议论纷纷的何止是百官? 回到房间里,敲门声响起,黄佐打开门之后,是同科的张璁。 “希斋还在忧心能否应殿试?”张璁坐下之后又望了望门,“勋臣们竟要到贡生中寻人捉刀草拟方略,真是闻所未闻。” 作为这一科贡生里才名比较盛的,张璁也被找了。 但眼下,黄佐被许多人避而远之,张璁却过来安慰他:“陛下圣明,必不致因此牵连你的。王济美是毛澄之婿,他惶惶不安也就罢了。你与梁阁老是同乡,他老人家岂会不帮你美言几句?” 黄佐只是愁眉苦脸:我的科举路,怎么就这么坎坷? 毛澄被贬官为民,对朝堂来说是一场风浪,对有些人来说就是会左右命运的海啸了。 他牵涉到的是陛下继位法统的敏感大事,梁储这个一贯被认为是“老好人”的阁老,又怎么方便帮他去触皇帝逆鳞呢? …… 冒雨在外奔走了一天的仇鸾先去了武定侯府,进门时就见郭勋正在接旨,他赶紧跪了下来。 “……臣郭勋领旨,叩谢陛下天恩!” 郭勋热泪盈眶地接过了圣旨,宣旨的张佐把他扶了起来,笑眯眯地说道:“侯爷,陛下这是为伱又恢复了旧制啊。” “臣感激莫名,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君恩!”郭勋手里拿着圣旨,神情相当激动,眼里是真有泪光闪烁。 “陛下还让咱家转告侯爷。” “臣听圣谕!” “陛下说,武臣不要多跪,站着听。” 郭勋更加感动地站了起来。 “圣谕:朕看奏疏,不看文采,只看内容。”张佐笑眯眯地说完又问,“侯爷,听明白了吗?” 第66章、皇宫火起 听到这口谕,郭勋害臊羞愧不已:“……臣明白了,臣闹了笑话,有罪!” “侯爷若有罪,何来这让侯爷知经筵事的旨意呢?”张佐拱了拱手,“咱家还要回去复旨。” 郭勋赶紧客套着想留留他,又赶紧把备好的谢仪拿来。 张佐却看到了仇鸾,停下了脚步:“这是……咸宁侯嫡孙吧?” “……仇鸾见过张公公!”仇鸾立刻机灵地行礼。 张佐脸带微笑点了点头:“陛下今日命太医院安排太医去侯府为老侯爷视疾了,陛下说,咸宁侯劳苦功高,也有个好孙子。” “仇鸾叩谢天恩!”仇鸾跪了下来,眼泪也出来了,“仇鸾必是陛下忠心效死之臣!” 仇钺病重,这一次恐怕是挺不过去了。仇家心心念念的,就是因安化王之乱立功受封的爵位能不能延续下去。 万一文臣们捣乱呢? 现在得到皇帝一句“仇钺有个好孙子”的评价,还遣御医视疾,仇鸾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 那是与他年龄相近的皇帝,要是简在帝心了,他仇鸾是能伴皇帝一整朝的! 送走张佐后,郭勋和仇鸾都激动莫名。 “吃酒吃酒!”郭勋热血沸腾,“陛下竟再行旧例,让勋臣知经筵事!小球儿,不,仇小侯爷,咱们这回做对了!” …… 京城一处小宅之中,主人书房的油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 听到外面更鼓声和淅淅沥沥的夜雨声中,夏言紧紧挤了挤眼睛搁下了笔。 喝了一口冷茶之后,他将面前已经写好了大半的奏疏再次从头到尾检查起来。 那场让毛澄贬官为民的朝会后,言官短时间内不敢再轻易上疏。 但从那天开始,得知了杨一清即将还朝的夏言,在听到皇帝说要重设三大营之后就开始准备这道奏疏。 《请实边储以防虏患疏》。 如果今后数年把重设三大营作为一个重要事务,那边患怎么办? 作为兵科给事中,夏言这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事。 皇帝希望言官言之有物、注重奏疏的质量,夏言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官人。”他的妾室有些幽怨的端来了一杯热茶,“都四更了。” 年已三十九的夏言微笑起来,端过了她手里的茶,然后习惯地递到嘴边眯上了眼睛。 肩膀和脖子那里,一双柔嫩的手已经伸过去缓缓地拿捏起来。 睁眼放下茶杯后,他再次闭上了眼睛轻声说道:“陛下初等大宝,常朝一日未歇。陛下志存高远,是希望百官多言要事的,就是要言之有物。我辛苦几天,不等我了,等会直接去上朝。” “……那天听官人说陛下一口气罢了十七個言官,可吓坏奴家和姐姐了。” 听到她语气里的担忧,夏言自信地翘起嘴角:“怕你官人我这个言官惹恼了皇上?这些事情你们不懂!” “官人自然是一等一的能臣!忙了这么多天,定会一鸣惊人,简在帝心!” “行啦。”夏言伸手到肩膀上捏住了那只柔荑,拉过来在膝上坐好,“还有几条没写完,先去歇着,我要让陛下尽快能看到我的奏疏。” 这封奏疏,一定要赶在重设三大营的方略定下来之前! 温存片刻暂作休息,夏言又继续完成最后收尾的部分。 马上就是朔日大朝会。 …… 五月初一的凌晨,京城更多的官员也在为朔日大朝会做着准备。 张鹤龄张延龄这对勋戚兄弟,今天也是可以上朝的。 朔日大朝会,一般只是礼仪式的,能上朝的人数远比常朝多。 从新收美妾的床上爬起来后,张鹤龄就时不时地走到房门口,远远遥望皇宫的方向,又时不时看看天。 谷雨已过,春夏交替,这几日阴雨绵绵,而从昨夜开始雷声震震,张鹤龄也是被雷声吵醒,这才赶紧提前起来的。 倒是赶巧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今夜出事? “侯爷,就算是大朝会,也不用这么急着起来嘛。”年方十七的美妾还贪睡,跟着他起床伺候他穿好衣服之后打着哈欠。 “你懂什么!”张鹤龄的目光只是看着皇宫那边。 另一处,夏言也已经写好了奏疏。 今天大朝会后,就可以递到通政司去了。 他穿好了朝服,黑色腰带的角他系得很认真。 京城还沉睡在夜色中,此时亮起了灯的人家,大多是官宦府宅。 有些品级低的官员住在外城,他们得更早起床。 按规制,低品官员不能坐轿。入了城中之后,也不能纵马。 到了城门处,勘验官身才得以入城。 时不时一道闪电刺亮夜空,隆隆闷雷声中,许多官员在仆人打开的伞下往皇城走去。 苦也!今日大朝会,那么多人还是得在西角门外。 廊下位置本就不多,今天还有许多勋戚要站进去。 杨廷和倒是不担忧,他反正是站在前面的。 但谁不是风吹雨打走过来的呢? 出门坐入轿中,雨点打在轿顶和轿帘上,杨廷和闭目养神着。 旨意已经传来,明日经筵罢朝一日以示敬重,陛下对经筵所代表的意义是明白的,表明了要尊重礼教的态度。 当然了,也是为了收天下文人的心。 但又不那么纯粹,要不然,为什么要再用勋臣武人知经筵事? 他思索着一些事,忽然感觉轿子晃了晃。 正蹙着眉头,就听前方的轿夫带着点害怕小声问道:“那边是皇宫吧?” “出什么事了?”杨廷和沉声问道。 “……阁……阁老,皇宫里好像走水了……” 杨廷和顿时眼睛瞪大,急切地掀开了前方的轿帘。 凝眉望去,前方果然有一篷隐隐的光亮。微微闪烁中,看得到烟气在升腾。 杨廷和的瞳仁陡然收缩。 那是在正前方! 大明门的正前方,是什么位置? 不是承天门,不是午门,是更靠北的地方。 三大殿?乾清门?乾……清宫? “快!快往前!” 杨廷和的心沉了下去,急声催促起来。 轿夫们咬着牙,扛着轿子冒着渐渐下大的雨加快了脚步。 杨廷和一直盯着前方,牙齿咬得紧紧的。 让众臣心惊胆颤的那次朝会才过去了四天,若是乾清宫失火,那将是何等滔天大祸? 是雷击,还是…… 杨廷和的心跳越来越快,可不能,可万万不能! ———— 注:《明世宗实录》卷二:正德十六年五月壬子朔,日精门灾。 嘉靖帝登基十天,乾清宫的院门被烧毁了。 三十娘我借这事演绎一二。 第67章、乾清宫起火? 承天门外的五府六部之间,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人人都脸色苍白地在夜雨中望着北边的火光。 大批的禁卫正被调来,一脸紧张地进入承天门。 杨廷和的轿子一到,许多人就都围了过来。 “阁老……” “大学士……” 嘈杂声中,杨廷和环顾四周,第一句就是:“雷击起火时常有之,今日朝会,万不可妄言什么天象之事!” 必须只是雷击起火!必须不能有什么天象示警之说! 听到这句话的众人无不感受到一种透骨的寒冷:快按住钦天监! 这一刻,杨廷和由衷地希望陛下人没事。 五月壬子朔日,初一大朝会前,禁宫起火。 所有人都感觉此刻的雨是那么冷,一直冷到了心里。 没份上朝了的草民毛澄生物钟还在,就算没醒,他现在也被吵醒了。 遥望着那边的火光,毛澄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都发抖起来。 君上无道,天象示警? 又或者禁中有人图谋不轨? 听说皇帝这几天一派贤君之相,明日还要罢朝开首次经筵以示敬重,是谁在其心思? 人头滚滚,人头滚滚…… “闭门谢客,闭门谢客!”毛澄立刻吩咐起来,眼里表现出惊恐。 因为殿试延后了一年多的王世芳一直寄居在毛府,这下他陡然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说着:“完了,完了……” 此时谁对皇帝的怨望最大? 之前被贬官为民的那批人。 谁次之?被打压过的杨廷和,没有得到名分的张太后,失去了国舅身份的张氏兄弟,内臣中被夺了权柄的某些人。 他们这些人如果联合起来,有没有可能做什么事? 不知道。 但晨光未显,这种猜测成了所有人心头最大的一片阴影。 承天门外的袁宗皋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望着远处。 还没开始侯朝,大家还不能走入承天门内。 站在这里就更确定了,起火的大概真的是乾清宫附近。 “火势不大,又正下雨,大宗伯勿忧。”王琼走到了他身边,语气凝重地说道,“禁卫没有乱,情势或仍在掌握。” 袁宗皋抿唇点着头,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联袂走到承天门前的四个阁臣。 是陛下之前亲身凌压太过了,还是仅仅宫内有人不满? 袁宗皋不相信什么雷击起火。昨晚虽然雷声震震,但并不是那种非常密集而猛烈的暴雷,怎么可能这么巧? 听到了之前杨廷和的嘱咐,袁宗皋走入了雨中:“吾虽未入阁,但亦愿往!” 王琼看着雨中袁宗皋坚定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跟在了身后,同时喊道:“列位,九卿当一同前往。陛下安危,臣等关切不已!” 外金水桥上,朱袍者众,人人冠上六七道梁。 “何处起火?陛下如何?” 杨廷和前方,张永一脸严肃。 见到了联袂而来的六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通政使、都御史,张永对满脸担忧的袁宗皋点了点头,随后说道:“陛下无虞!列位稍候,大朝会不停,待鼓响便入承天门侯朝。” “可是乾清宫起火?”袁宗皋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永摇了摇头,又凝重地说道:“日精门。” 四个阁臣和九卿齐齐心头剧震。 日精门起火和乾清宫正殿起火又有什么区别?站在乾清宫门口,正面是乾清门,左前方右前方就分别是日精门、月华门。 房门口的院墙烧起来了,房子呢? 雷击起火,往往是从高处开始烧起,又怎么会偏过乾清宫正殿,先从日精门烧起? 蒋冕咬着牙,默默看了看杨廷和。 能这么蠢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宫里那個张太后,还有她那两个草包弟弟。 本就想捏紧军权的皇帝现在寝宫之外起了火,这把明火好灭,天子的熊熊怒火呢? 雨一直下,远处的火光渐小。 天还未亮,风刮过来烟的刺鼻气味。 这时宫里是什么情况? …… “火势扑下去了?” 朱厚熜站在未央宫主殿的屋檐下,透过雨幕望着乾清宫的方向。 章奏从未央宫门口快步跑过来:“黄锦遣人来说,已经没有明火了。” “烧到乾清宫没有?” “禀主子,只烧毁了日精门,乾清门旁边的罩房烧了一间半。” 朱厚熜点了点头,转头拉起邵太妃的手说道:“祖母,孙儿无碍的,您回里屋歇着啊。” 邵太妃的手凉凉地颤抖着:“要好好赏他们。” 朱厚熜微微笑着:“那是自然。” 火起时,是黄锦跑到了朱厚熜今晚随机选的卧室,不由分说把他背起来就往未央宫这边跑来。 是朱清萍先跑到未央宫找了章奏,让章奏去找麦福和张佐。 此时此刻,未央宫被御马监的太监们围得水泄不通。 八虎中硕果仅存的张永掌着兵符火牌,这个皇帝愿意保他,皇帝又已经第一时间被背到了未央宫,张永会怎么做还用说? 但在那之前,确实是最紧张的时刻。 朱厚熜也吃不准是天灾还是人祸,未央宫只有王府出身的太监宫女们护着。 张永到后,毫不犹豫地跪倒,随后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手底下有过监军经验的太监围了仁寿宫。 以保护的名义。 仁寿宫里,夏皇后已经搬到了这里。 看着仁寿宫门口外人挨人站着的太监们,她咬着嘴唇眼带惊恐地看了看一脸怒容的张太后。 “袁金生,你出去看看,火灭了没有!” 仁寿宫里一直伺候张太后的袁金生慌忙领了懿旨往宫门走去,张太后眼见着他被拦在了门口不让出去。 于是她脸上的怒容更盛了。 随后,又见袁金生在内的太监们齐齐朝一个方向跪下来,张太后顿时收敛了怒容,切换成担心的神色。 朱厚熜在麦福和几个太监的簇拥下踏入了仁寿宫的大门,黄锦撑着大伞跟在一旁。 “让伯母受惊了,火势已灭,伯母可安好?”朱厚熜走到屋檐下说完又朝夏皇后点了点头,“皇嫂安好?” 夏皇后紧张地捏着手绢,咬唇点了点头,等张太后答复了朱厚熜才说道:“劳陛下问,哀家无事……” “皇帝,火势因何而起?乾清宫烧着没有?”张太后一脸关切的样子。 “起火原因还有待详查,就是有两个贪睡的奴婢没来得及跑出火海。”朱厚熜凝视着她的眼睛。 “这两个奴婢怎么当值的?雷击起火也不先示警?”张太后又怒又后怕。 “不幸毙于天雷之下,没来得及示警也或未可知。”朱厚熜长叹了一口气,“总之现在死无对证了。” 夏皇后听得心惊胆颤,是被天雷殛了还是另有隐情,现在一句“死无对证”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怀疑。 而在这宫中,能使动两个在乾清宫周围当夜值的太监的,会有哪些嫌疑人? 夏皇后只感觉浑身冰凉,脑袋微微有点摇晃,腿脚也开始无力起来。 只听皇帝又说道:“事发突然,为防火势蔓延起来,朕才让奴婢们现在仁寿、未央两宫和几筵殿周围候着。现在火势既灭,朕也该去上朝了。这几日阴雨又多雷,恐怕宫中还有些疏漏地方,朕已着张锦、张佐、魏彬他们都好好排查排查,伯母勿忧。” 说罢简单行了个礼,皇帝转身走向宫门。 只见他到了宫门外之后,凌厉地挥了挥手,随后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过来:“都散了!” 仁寿宫外一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太监齐声吼起来:“遵旨!”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今天是《靖明》发书一整月的日子,此刻收藏了《靖明》这本书的书友是31606人,本书的追读正在向1万冲刺,今天早晨起来还收获了第三位盟主。 真的,我哭死。 2022年对许多人来说都不容易,我也一样。 2022年12月19日发布的这本书,进入到2023年1月时收藏刚过1500,此后就一直在飙升。 我先给大家表演一首《好运来》。 历史网文,没写过。 但现在见识到了书友群里大佬们用史料日常对线的盛况,作为作者时常看得头冒冷汗。 所以后面要是有什么考据不严谨的地方,请多包涵。 非常希望能为大家写出一本好看的历史网文,讲出一个值得花时间、花钱看的故事。 聊几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吧。 首先,冬三十娘是不是女作者? 嗐!我就是喜欢春三十娘,冬天开始写这本书的。 但哪能想到热度人气都上来了,我下不去了呢? 只想偷偷试试历史能不能写,没想到“嘿!好像还挺合适。” 起名要慎重,该坦白时就坦白,朕就是这样汉子! 所以别再馋身子了,看书就好。 再在群里发肌肉男给我看,老娘跟你拼了(某郭语气)! 其次,冬三十娘新人还是谁的马甲? 嗯……我确实是历史萌新。 如果上架后首订过万了,那就公布原来的号吧。 第三,上架时间。 初步定下来是2月1号,我正在努力存稿。上架之后希望能做到每天保底三更,再早点把欠下的5更还完。 最后,剧情走向。 正如前天发出来的,我写了个本来就比很多人聪明的皇帝,我天天担心因为笔下主角写得不够聪明有手腕而被读者喷作者弱智。第一卷入京登基,主题就是争权,阴谋诡计和嘴炮显得多了一些。但大权掌稳后,第二卷开始后会是更大的视角触向帝国诸多的问题,也会有更多人物出现。 历史的画卷过于厚重,新君登基的背景板里就人物众多,而这开局的剧情阶段容不下我刻画太多人。 作为历史萌新,不足之处,请多见谅。 好了,感谢大家对这本书的喜爱和鼓励。 已经有了这样的开局成绩,现在要向首订过万这個目标冲刺了。 关于一不小心被当做了女作者却意外更有人气为了藏好以前的身份只能先继续装下去这件事,现在这里作为声讨广场吧。 提出你们的要求,女装是不可能女装的!!! 朕堂堂天子,岂能如此? 第68章、大雨中,大恐怖 声音传到仁寿宫中,张太后的脸色更白了一些。 这才十天,皇帝在内宫之中的威望就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太监们服从皇帝,这是理所当然。可落在张太后眼里,她心底终究是惊惧更甚。 这件事……跟她真的没有关系啊! “你们看着我们干什么?武定侯,你什么意思?” 承天门外,张鹤龄沉着脸怒视着郭勋。 “哼!”郭勋什么都没说,只是仍旧沉着脸忧心不已地看着承天门那边。 事情未免来得太凑巧。 不论是哪种情况,今天都凶险无比。 若是天灾,那么之前大礼之争刚刚结束,现在就有天象示警,会不会有人头铁? 若是人祸……那更令人难以想象。 谁都不知道此刻宫内的情况,直到麦福急匆匆赶到张永身边,低头说了什么之后,张永点了点头。 “大朝之日,众臣侯朝!” 沉闷的声音中,承天门的左右侧门缓缓打开。 杨廷和、袁宗皋、王琼都不约而同地长长舒出一口气:要上朝,就必须有皇帝。 陛下他人没事! 但走上外金水桥的臣子们看着那幽深的门洞却胆寒起来。 今天会不会有很多人走不出来了? 硬着头皮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走进了承天门,并不整齐的油纸伞下,每个人都惴惴不安。 到了侯朝的区域,这里已经不会再有泥土了。 为了朝仪考虑,很多人都是靴子外面再套一层软靴。此刻他们把外面的软靴脱了下来,默默地来到午门前排队。 三通鼓还没响,此刻本不用先在这里整整齐齐地排好队。 但无形的压力之中,他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雨中,而且不交头接耳。 “咚!”一通鼓。 “咚!”二通鼓。 所有人都等到了第三通鼓,午门左掖门和右掖门都洞开。 抬头望去,是肃立在雨中、铠甲泛着幽光的禁卫。 郭勋穿过右掖门,走到西角门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被任为勋卫散骑舍人的仇鸾。 咸宁侯病重来不了,但他的孙子还是以这种方式参加了大朝会。 面对郭勋的目光,仇鸾目不斜视,一动不动挺立在雨中。 朔望大朝会纯粹是礼仪性的。 大雨之中,锦衣卫陈设的卤簿仪仗庄重而辉煌,教坊司陈列大乐。 “天子升坐,群臣陛见!” 鼓乐齐鸣中,百官跪拜致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头时,御座上终于出现了皇帝的身影。 郭勋心头的大石落了地,没见到真人之前,谁也不敢肯定皇宫里发生了什么。 现在他既然能端坐在这里,那就是宫中局势已经尽在掌握。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不明喜怒,平静无波。 闷雷阵阵,大雨更滂沱。 今天的天子并不体恤群臣,大朝会的仪礼一项项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站在雨中的解昌杰比什么时候都更渴望能位列三品以上,进入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站着。 雨幕之中,年迈的、身体不好的自然也不少。 可今天没有一人敢于表现出什么怨言,谁知道现在平静坐在那里的皇帝会因为哪一句话、哪一个字怒起来? 他寝宫的院墙和院门,刚刚被烧了啊! 大雨中,大恐怖。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里,常规的大朝会流程终于到达尾声,群臣都看向了皇帝。 若还没有什么事情,就该散朝了。 历来绝少有臣子在大朝会真的奏事,皇帝在这個场合也不问政。 除了太祖皇帝时。 但今天呢? “众卿可有本奏来?”朱厚熜开口问了一句。 没人站出来奏事,但杨廷和很紧张地站了出来:“陛下,听闻日精门遇雷击起火,乾清宫可有损?臣请工部即刻着手重修,另整饬清宁宫以待兴献王妃宫眷抵京。” 张锦身后的张佐不免抬头看了看杨廷和。 那天不提,这几天不提,今天倒是主动提出来了,他怕什么? 以张佐的脑子,他想不明白。 李鐩正要站出去表态,在他旁边的王琼略微摇了摇头。 皇帝还没发话呢。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 他不记得老秦说过有这场火灾。 现在的朱厚熜并不知道历史上真的有发生这件事,还是自己在登基前后与大礼议一事上的做法引来了这件事。 当他被黄锦背着在雨中狂奔时,朱厚熜深刻地感受到为什么皇帝会多疑,也切身地感受到了那夜色宫殿群落间隐蔽的可能杀意。 大雨中靠在日精门廊下睡着的两个当值太监被烧死了? 朱厚熜是真的不信。 雷击起火,什么火能烧得那么快,让两个近在咫尺的太监察觉不了,一直被烧死在原地? 又或者,天雷不是自上而下,而是斜斜地越过日精门的门廊屋檐,同时劈死了他们? 一左一右,日精门并不小。是他们的脚搭在了一起,还是天雷劈了岔? 朱厚熜沉默着,冷汗从西角门中文武群臣的额头滴落,而外面的群臣脸颊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今日雨大,没想到大朝会竟会持续这么长时间。”朱厚熜终于开口了,“文臣去文华殿,武臣到武英殿。张锦,让朝食多备一些姜汤。” “臣!谢陛下隆恩!” 散朝后赐朝食,古来是有这个规矩。 但散朝的时间不固定,这朝食一般也难吃得紧:毕竟不是第一时间烹制好的。 谁也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但像这次这样的安排,那倒意味着是提前准备好的,能吃上口热乎东西。 要不然这大朝会成百上千的人,哪能仓促之间准备过来? 想到昨夜火灾时皇帝还安排了这件事,不少人一时心中暖烘烘的。 心思更灵活的,不免想到皇帝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对群臣示恩? 不,是示恩吗?大朝会,进宫来的文武群臣数目过千! 文华殿、武英殿挤得进这么多人同时进朝食吗? 是暂时看管! 宫中禁卫把各门一守,谁出得去? 杨廷和焦急地看向皇帝,只听朱厚熜又淡淡说道:“公侯伯,驸马都尉,四位阁老,九卿,乾清宫赐宴。散朝!” “……臣,谢陛下隆恩。” 杨廷和的请奏没有得到正面回应,但现在御座正要被撤去。 从皇帝登基后,他们将要第一次踏足奉天门之内。 是大朝会之后的赐宴,在刚刚遭遇火灾的乾清宫。 既然能在那里赐宴,想来火灾并不严重? 为大朝会准备的卤簿大驾已经在往乾清宫移动,文臣武将中有资格的人,一同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公侯伯加上驸马都尉,人数一下子是超过四个内阁大臣加九卿的。 但谁也不认为去那里是要打起来,但又一定有什么不方便在这里说的,不方便在这里发的火。 杨廷和反而松了一口气,有什么事私下里商议好,那是稳重的表现。 阁臣和九卿这等人物,不至于没脑子。 “阁老,陛下赐宴,起居注官是否……”严嵩赶紧上前问道。 天子会出现的赐宴场合,起居注官按规矩是要出现的。 严嵩岂能不抓住这样的机会? 杨廷和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今日之事,慎重落笔。”他凝重地叮嘱着严嵩。 “下官明白!” 和刘龙起随这些大明最顶层的文武群臣一起走入奉天门内的雨中,严嵩的心却火热无比。 前方,会是怎样一段让杨廷和也叮嘱他要慎重落笔的史实? 第69章、不是天灾,是人祸 “武定侯,你又看什么?” 走往乾清宫的路上,张鹤龄再次恼火地反问。 “哼!” 郭勋再次冷哼一声,仿佛变成了哼哼怪。 张永既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张锦也到了大朝会现场,这至少证明宫里大珰们参与此事的可能性很小。 郭勋现在虽然不确定是天灾还是人祸,但往人祸去想是最自然的。 如果是天灾,那就只是皇帝怎么应付文臣们什么“天象示警”之类啰嗦的事。 但如果是人祸,那郭勋就有立功机会了! 本来该明天开的经筵,现在还开不开? 他郭勋作为数十年来第一个知经筵事的勋臣,就这么被这件事搅和了! 无论如何,等会有事,他就要第一个站出来请缨彻查! 一行人在急匆匆的脚步中终于到达了乾清门外。抬眼一看过去,就见右前方日精门附近还有余烟袅袅。 在火灾现场赐宴?不,皇帝是让他们过来看事发现场的。 只见日精门所在的那一角,在乾清宫的宫墙外面也站了一圈太监,就那么站在那里不动。三步一人,静立无言。 像是只保护着发生了火灾的位置。 文臣武将的心全都提了起来。 走进乾清门内,院里也有太监围着。 先行离开的皇帝已经站在了乾清宫正殿的屋檐下。 朱厚熜看见了严嵩刘龙,微微意外之后就发现自己之前也漏掉了这两人。 “起居注官来了也好。”他开了口,“黄锦,让人去御膳房那边让他们开始办膳吧。你们过来。” 他带头走到了乾清宫的东南角,站在云台上指着日精门那里:“火是丑时二刻不到起的,黄锦把朕背出去时,火势竟然已经蔓延到了整个日精门,还烧死了两個夜里当值的太监。没有惨呼,没有示警。” 朱厚熜转头从一个个的脸上看过去,最后停留在杨廷和那里,凝视着他的眼睛:“众卿,你们怎么看?” “……陛下,天灾难免,这两位内侍也是福薄……” “不是天灾。” 朱厚熜脸色沉了下来,打断了杨廷和的话,也让在这里的所有人心中齐齐剧震。 郭勋不怕事地站上前去,立刻说道:“有人勾结内外,意欲刺驾谋逆!陛下,臣请彻查此案!” “武定侯!”杨廷和急了,一脸恳求地对朱厚熜说道,“陛下,何以认定不是天灾?昨夜春雷阵阵,老臣也是丑时前后被惊醒的。其时电闪雷鸣,禁宫这也不是第一回遭雷击起火了。百年前,永乐十八年,禁宫建成刚三月就遭雷击起火,奉天殿被烧为白地……” “杨阁老就不听听朕的理由?” 袁宗皋站在一旁,焦急又忐忑地抿紧嘴唇向朱厚熜摇了摇头。 朱厚熜抬起手制止了他,这让袁宗皋更加担心。 “陛下!”杨廷和是真的满脸恳求,“这必是雷击起火,与任何人无关,与陛下也无关。偶然之事,谁也难以预料。所幸陛下无碍,陛下天命所归,自有神人与列祖列宗护佑。” “能与朕有什么关系?”朱厚熜听得笑了起来,“天象示警?又或者是朕命人举火意图掀起大案?” 袁宗皋脸色一变,杨廷和已经甩开袍裾跪了下去,声音惶然:“老臣口误,请陛下恕罪。没有人作如是想,陛下,当值内侍办事不力、示警不及时,陛下自然秉承祖宗家法,该办的办。只是陛下既然无碍,大朝会之上犹能制九天狂怒,自是知晓武定侯所谓内外勾结、刺驾谋逆该是何等滔天风波。陛下初登大宝,宜静不宜动啊!” 他这一跪,有很多人就跟着跪了下去。 武臣之中也有好几个。 朱厚熜冷眼看着其中的张鹤龄等人,语气冰寒地说道:“尔等勋戚武将,唯君命是从,何时学起文臣动不动就跪下劝谏了?” 张鹤龄张延龄浑身抖了抖,一时茫然无措。 杨廷和低着头在滴着雨帘的乾清宫屋檐下悲声说道:“臣是一片赤诚,为了陛下朝堂安稳,为了坊间不致有流言蜚语传至千秋万代啊!请陛下怜臣一片苦心,一切如旧。工部今日就筹算重建日精门及整饬清宁宫之用度,明日经筵也如期开办。陛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大明此刻经不起如此动荡啊!” 张佐还是想不通杨廷和为什么这么说就有用,但袁宗皋是懂的,连忙开口:“陛下,阁老所言实乃正理!” 参加了大朝会的过千文臣武将,现在还全都被看管在文华殿、武英殿啊! 乾清宫起火,陛下平静地参加完了大朝会,公侯伯驸马和阁臣九卿全被叫到了这里。 现在那边群虫无首,该是何等惶惶不安? 朝食能咽下去吗?只怕内急的更多吧! 在这里的,傻子不少,基本全部集中在勋戚武将这边,文臣那边大概只有刘龙一个比较憨。 但仅仅听了眼前几句,他们也都知道了:杨廷和也认可皇帝的说法,这不是天灾。 严嵩没想到跟进来之后这么刺激,来到这边的他一看也就懂了。 日精门废墟那里的两团残骸,还留在那里。 连日阴雨,什么火起得这么快,让火烧满了整个日精门都没人示警? 这个过程里,还烧死了两个人,连惨呼都没有发出。这天雷,如此精确? 到底是什么样的蠢货,会在已经连日阴雨后、大雷雨之夜尝试用火烧乾清宫? 这是不可能达成目的的做法,除非做这件事的人另有目的。 那又会是什么目的呢? 乾清宫遭雷击起火,陛下人没事。 这是这件事最可能达成的结果。 严嵩看向了跪地不起的杨廷和,心里默默替他叹了一口气。 皇帝刚刚登基,刚刚跟拥立他的杨廷和吵过几大架,怎么能死呢? 皇帝真要是就这么被烧死了,杨廷和古往今来第一权奸的名头跳进黄河再跳进长江最后拿泉水冲一万遍也洗不清。 但皇帝没死,雷击乾清宫起火的事又发生了,那就是君王无道,天象示警,文臣岂非能再对之前的大礼之争翻案? 听上去就这么简单。在皇帝没死的情况下,杨廷和这批人与太后最有嫌疑。 严嵩不由得偷偷地看向了皇帝:他是这么想的吗? 杨廷和的回答朱厚熜听到了,他平静地说道:“阁老说的那些,朕都懂。这个伎俩太简单,若是阁老们出手,岂会如此幼稚?” 这话一说出口,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不,这筹谋之人对阁老看得很准。”朱厚熜淡淡继续,“有人想要嫁祸给阁老们,杨阁老却仍旧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劝朕晓谕天下这仅仅是一次天灾。阁老所虑,无非是现在死无对证,可能涉及的人也太过敏感。若说是人祸,阁老怕朕必定要查,而想要查个清楚就必定引发滔天动荡。是这样吧,阁老?” 杨廷和抬起头,眼里全是请求:“陛下,臣说错了。不是天灾,是人祸,是有内侍不慎引发大火。” 是啊,人祸有两种,一种是无心之失,一种是蓄意而为。 它不能是天灾,那会让天子在某些有心人那里留下所谓“天象示警”的把柄。 但杨廷和一开始真不敢附和说是人祸,说了是人祸,谁知道天子下一步会怎么行动? 所以它也不能是蓄意刺驾谋逆,因为有动机有能力做这件事的,就只有一个怀疑对象。 王琼等人是被皇帝保的,张永、魏彬、谷大用又没有获罪下狱,曾有谋逆能力的江彬在天牢里,已经被贬官为民的毛澄哪有这份能耐? 在宫里,有能力,有动机干出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仁寿宫里的张太后。 可是皇帝能在刚刚继位时,就杀掉把皇位传给他的堂兄的母亲吗? 正德皇帝还没有出殡,还躺在仁智殿里啊! 一切祸端的源头,是那份遗诏,是杨廷和主导拟出来的遗诏! 不管是先对张太后说清楚,还是压得住朱厚熜,都不可能有现在的情形发生。 但现在事情发生了。 皇帝若举起了天子之剑,是要伸向他的亲族长辈,还是要伸向他的首辅重臣? 郭勋再次凌厉地看向了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 “武……武定侯,你……你又看什么!” 也许是武定侯的目光太过于锐利,也许是杨廷和的反应与此时乾清宫屋檐下的坦白交流带来的气氛过于让人受不了。 就连严嵩都觉得太刺激了,他张鹤龄和张延龄是什么心理素质? 被郭勋用看嫌疑犯的目光盯着,张鹤龄忍不住第三次问了“你看什么?” 问得胆怯又心虚。 于是更多的人看向了他们俩。 第70章、成年人看利益 “众卿平身吧。” 在张鹤龄和张延龄被许多人看得裤裆都快开始湿润后,朱厚熜开了口,带头往乾清宫里走。 一群人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行走间,张鹤龄和张延龄两人自然而然地被绕开了,仿佛变成了两块臭石头。 虽然现在无凭无据的,但谁知道陛下手底下的厂卫有没有掌握什么线索? 陛下既然能在火势扑灭后让人把现场围起来等他们来看,那也许真掌握了什么。 什么都是猜测。 所以踏入乾清宫大门的张鹤龄两兄弟简直像是踏过了鬼门关,张延龄不免狐疑无比又恐惧地看着哥哥。 因为张延龄很清楚,这件事与自己没有关系。 可张鹤龄与姐姐……他张延龄真说不清楚。 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 乾清宫正殿里,朱厚熜走到了御座上,其他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文武两班。 张鹤龄两兄弟是侯爵,但其他的侯却自然而然地将他们俩周围的位置空了出来。 两人独占几块砖的地盘,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朱厚熜一直不苟言笑,这谁都能理解。 你想,你到了京城当了皇帝,不想过继还跟大臣吵了架,突然家门口院墙就被烧了。 你会有心情笑吗? 但朱厚熜笑了起来:“杨阁老,只怕想出这主意的人,也没有料到朕与臣子们已经真的君臣一心、彼此体恤了,您说是也不是?” 杨廷和顿时眼含热泪,宽慰无比地跪了下来颤声说道:“陛下之圣明持重,老臣感佩莫名!是陛下体恤臣下,老臣惭愧,今日方知陛下胸襟宽阔至斯!” 朱厚熜来到北京城外之后,这是杨廷和说得最诚心的一句“陛下圣明”。 令人感动。 “朕若多疑,群臣惶惶难安,阁老们人人自危。纵然是被嫁祸的,也得为生死好生筹划。”朱厚熜笑着感慨,“继统不继嗣之后,天象即刻示警,多好的借口?朕若是个多疑之人,这把明火易灭,那把暗火可就会越烧越旺了。” 严嵩看着笑起来的皇帝,眼底露出深深的佩服。 对这把火背后对于人心的算计,陛下看得真通透,十五岁的人怎么能看得这么通透? 遭遇了性命之危的少年天子,根基未稳地住在禁宫之中,登基十日便遭遇了家门口的这把火,试问有多少人能不多疑? 天子猜忌一起,还能剩多少理智? 屠刀乱舞,群臣若含冤于天子剑下,接下来就是人人自危之局。 查? 自然会彻查,但能算计到这一步的人,应该也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吧?这是严嵩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才想得到的。 正德皇帝无嗣多年,若有深谋远虑的,多年之前就算到有这种可能,在宫中埋伏下一二死士又算得了什么? 为什么不干脆刺驾算了? 因为那之后是真的立刻群雄逐鹿。 只有朝堂风浪骤起,君臣离心,某些人才能从容谋划,再次拥立符合他们利益的新君。 现在少年天子的一笑,让严嵩眼里露出了佩服,也让杨廷和热泪盈眶,让袁宗皋长长呼出一口气,让其他人心里的大石也落下去一些。 一场滔天风波,似乎可以就此平息了——至少表面上。 在这件事上,是真的君臣一心。 “说了是赐宴嘛。”朱厚熜笑着说道,“黄锦,把炭炉抬过来。一路过来,衣衫湿了,天又阴冷。擦把脸,烤烤衣衫,轻松赴宴。正如阁老所说,内侍不慎,油灯倾倒引起的火。” 严嵩和已经慢慢想明白了之后吓傻了的刘龙对了对眼神。 起居注上就只能这么写。 陛下恐群臣忧虑,特地让参加了大朝会的公侯伯爵、驸马都尉等国戚、内阁大学士、九卿都到了乾清宫火灾现场勘查,原来是当值内侍不慎倾倒了油灯引发了火灾。好在正值大雨,火势很快被扑灭。 天命所归的天子有漫天神佛和列祖列宗保佑,陛下安然无虞,甚至没受到多少惊吓,这才如期参加了大朝会,并给文武百官赐宴以安群臣之心。 皆大欢喜。 当然了,严嵩认为皇帝不会在意这种表面的涂抹。 今天皇帝在发生这件事之后对“阁臣若出手不会这么幼稚”的敲打,随后抑制住滔天怒火以朝堂安稳、国事为重的理智,随后还会怎么做,严嵩都会一一记载下来的。 后人自有公论,何况哪怕此时,严嵩都不得不佩服这少年天子异乎寻常的冷静理智。 随后,赐宴开始。 小案桌摆在乾清宫正殿里,大明最高层的文武百官们齐聚一堂,相谈甚欢——除了张鹤龄、张延龄两人(这句不记录)。 “来都来了,今日把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安排议了吧。” 趁着内阁大学士和九卿、五军都督府上下都在,撤了宴席之后皇帝开了口。 朱厚熜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文武群臣中最顶尖的那批。 杨廷和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一个孩子啊,怎么会这么“老奸巨猾”,在今天出了这个事之后来商议这件事? 这么快就进入了划分利益的成年人状态,还是真的成熟了的那种成年人,不是憨憨的巨婴。 “重建日精门、整饬清宁宫花不了多少银子,只是这乾清宫容易失火,朕在这内宫之中召见外臣也不甚方便。朕有意在月华门西侧,御膳房前后,将那里改成一座格局特别一些的便殿,并不是大殿。御膳房以南靠近隆宗门那一侧的罩房,开辟为御书房,仍算前朝,以后燕朝都在那里;其后的养心殿,朕若是夜里读书或批阅奏疏晚了,也可以就在那里就寝,算是内宫。” “养心殿?”杨廷和疑惑为什么是这個名字。 “孟子有云,养心莫善于寡欲。”朱厚熜笑着说道,“既然是朕读书理政所在,阁老以为这名字如何?” “……陛下圣明。” 对于皇帝自称要“寡欲”,尤其是今天差点被烧死之后还要寡欲,做臣子的还能怎么回答? 杨廷和关心的却是钱:“不知这养心殿……是想改建到何种规制?” “省钱一点。除了看上去不显突兀,倒不用像修其他大殿一般,就只是改一改格局,当做家宅便是。那里的御膳房不用迁走,也算有些烟火气。” 杨廷和等人松了一口气,若是要起云台建得高大巍峨,那就得耗银数百万两。 若只是当做家宅去建,纵然皇家用料要好不少,花费倒是只有个一两成:那里毕竟总共也不大。 工部尚书李鐩之前就在被弹劾之列,现在既想向朱厚熜卖好,他立刻就向皇帝表明一下态度:修! 现在也没人拦着,毕竟皇帝都说了乾清宫“容易”失火。而建那养心殿的意思,竟是常朝之外还要多开燕朝,这是好事。 朱厚熜却摆了摆手:“修葺一下清宁宫简单,养心殿按朕的想法也花不了多少钱,先议更重要的开支。重设三大营这件事至少三年内至少要留出每年另外选募五万精兵一年的饷银,使三大营恢复到景泰年间十团营总计十五万能战之兵的规模。那密库的储备军饷是为战事准备的,这常例却要列入本身计划的开支。” 杨廷和等人顿时听出了重点:“陛下,这籍没之家资岂会年年都有?重设的三大营,难道不是从上直卫外在京官军中整编或从各卫所选调,竟要募兵?” 他这话一说出口,殿中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随后,许多双目光不由自主地瞥了瞥张鹤龄、张延龄。 抄家能不能年年有? 站在重臣的立场,自然希望不要出现这种局面,万一哪天抄到自己家了呢? 但今天这事一发生,表面被掩盖下去的日精门火烤圣天子事件,自然不可能真的就此结局。 偏偏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既有钱,也有诸多把柄啊! 陛下和杨阁老是不是在一唱一和,故意演戏? 郭勋这回看张氏兄弟的眼神和善了许多,带着笑意。 张鹤龄张延龄:郭勋匹夫你tm…… 第71章、钱给他给他,想早点回家 卫所兵制,能屯田承担部分开销,大明早年间甚至供应本卫粮饷之外还有结余。 而募兵,饷银全靠财政,职业军人。 朱厚熜开口唤回了众人的注意力:“朕明白,募兵每人一年需给饷折银三两到五两。既是京营精兵,以十五万人来计算,一年光饷银就需要七十五万两。而各边所募之兵,年例饷银加起来也只在四十余万两。但三年之内,今年重整东西官厅等旧军,冒滥裁撤之后还能省出不少钱粮来。明年选募五万,后年选募五万,三年内京营饷银额外总开支只是一百二十五万两。” “至于三年之后的岁入及开支问题,正是一项更重要的大事。登基诏书中提到了与田赋及盐课等有关的诸多新政,究竟如何实施以增加岁入,随后如何在整个大明范围内更合理地安排与裁撤不必要的开支,那就是保证朕的京城有一支力量足够强大的精兵的根本了。” 朱厚熜坚定无比地说道:“诸事会很难,朕知道。但京营不能一直弛废下去,朕在谢笺中说得明明白白,天时已变,北虏寇边之势必定越来越大。若再有大举南侵,难道只靠已经糜烂的边镇卫所?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事,而是要不要做的事。朕的意见,这件事必须做!” 他张口就把一座更沉重的山丢了过去:“卫所糜烂,边镇募兵的比例也越来越高,卿等要做好二十年内年例军饷总计达到两百万两的心理准备,我大明必须有至少四十万可战之精兵。为了保障将来的局面,现在正该君臣一心,以十年内岁入实银逐渐提高到八百万两为目标!” 这一大段话说完,张鹤龄张延龄心里松了一口气:好像不是在打他们的主意,而是真的在谋划长远。 郭勋等人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脏不争气地猛跳起来。 仅仅京营,三年内就要分走一百二十五万两! 二十年内,年例军饷要达到两百万两! 陛下在考虑边患,将来必有战事。 有些人想着立功的机会来了,有的人想着上下其手的银两更多了。 一时所有勋臣武将看着皇帝都目光热切——除了张鹤龄、张延龄。哦不对,他们是国戚,不算勋臣。 至于十年内岁入实银逐渐提高到八百万两这样让阁臣与户部尚书杨潭头皮陡然发麻的话,他们是不在乎的。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他们。 这是老秦所说张居正改革的成效。 用十年的时间,由他这个皇帝亲自推动,在土地兼并还没有五十多年后那么离谱的情况下,应该实现得了吧? 现在不做这个准备,将来就得面对战事一起,加派边饷直飙到千万级的窘迫局面。 要感谢厚照我堂哥刚把小王子揍了一顿,目前边患暂时还没那么紧张,而女真人虽然已经开始嚣张、倭寇也出现过,但总算都没到极为严峻的时候。 只不过离那种境地也不远了。 在场的文臣们齐齐瞠目。 王琼预判了皇帝对钱很看重,甚至因此举荐了孙交复职,但做过户部尚书的他也没想到陛下的胃口这么大。 十年内岁入实银翻番,与四十万精兵相对应的自然还得有粮食。 大明这百余年,岁入何曾有如此猛增的阶段? 自开国之初的税粮从总计不到两千万石提高到洪武二十六年的三千二百九十七万余石之后,大明这一百多年来税粮就一直只能维持在三千万石左右。 而包含各项收入在内,岁入实银也稳定在四百万两左右。 是稳定了啊!开国之初之所以涨得快,那是因为战乱结束,天下安定了。 杨廷和压力山大,不由得苦着脸嘟哝道:“那倒不如先议议十年之内如何岁入实银八百万两!” 一嘴大冤种的语气。 “那是后面要议的。”朱厚熜笑道,“陈卿之前可是建议宣府给发一百万两、各边给发五十万两的,从宣府那边先给付二十万两的请奏朕都已经准了。怎么,京营一共先留下一百二十五万两办不到?这三年内都不用另外再为京营列饷银开支了。” 勋臣里不少人都叹了口气:老陈是懂事的,就是手腕太菜了。 说的毕竟只是将来的事,眼下募兵的比例还不高,这一次也仅限于京营。 乾清宫日精门火灾现场的烟还在那里冒着,没散呢! 皇帝现在急于把京营搞好,谁赞成?谁反对? 勋臣全票赞成——虽然他们根本不敢多发表意见。 文人无人反对——别发飙,求您了。 两個罪臣的家产进入了最后的分配讨(争)论(吵)【小声和气状态】。 轻轻地商量,激怒天子的不要。 把火灾事件轻轻带过就是为了要钱吗?这可真是拿“命”要钱啊! 惹不起。 除了为京营备下的一百二十五万两和用于整修日精门、清宁宫、养心殿的一共一百八十万两,剩余的钱着实有太多人去争,包括兵部给九边的饷银、工部修建正德皇帝陵寝、整修兴献王陵等必定会开启的工程的费用。 清宁宫不用大动,只是需要修葺一番,而且要在两三月内就完成,这花不了多少钱。 日精门只是个门而已,加上被烧毁的那一间半南罩房,也花不了多少钱。 养心殿的格局改动较大,既然以后还有开燕朝和天子寝宫便殿等功能,内部陈设也不能差了。 好在,这总算比杨廷和他们当初担心的要少很多。原来预想中,两座宫殿恐怕要将那总计千余万两银子花去一小半。 至于这总计一百八十万两够不够,皇帝一口应承若是还不够的,就从内承运库拿银子。 户部杨潭又拍着胸脯说不够的话自然再从户部另列开支。 拍得邦邦响。 于是朱厚熜做主为自己最关心的事先“争”到了三百一十万两。 因为杨潭说了那句话,那就干脆多列五万两预算。 五万两银子而已,给他给他,早点让前朝的文武百官放心回家。 现在动手修宫殿了,对于《大明王朝1566》里嘉靖修宫观给群臣带来的困扰,朱厚熜感受也很深刻。 如果不是有抄家抄出来的一千几百万两家财,如果没有乾清宫的这把火,这件事哪里能那么痛快? 他现在对于一两银子的购买力有些概念了,如今这个时期,一两银子相当于他记忆中的六七百左右。 这一次整修两处宫殿,一个只是稍作修葺,另一个也只是以尽量省钱的方式改一下格局,这紫禁城中用料、外观保持统一的一项新工程就得花去七八亿元人民币。 这样算起来,大明的朝廷岁入实银一年只有二三十亿元人民币,这着实有点逊。 当然了,这个时代很多财富还是以实物为主,比如粮食,比如布匹丝绸,不能纯粹算银两。 朱厚熜一边听着他们争论,心里一边偶尔想着这些。 群臣对于修建养心殿和设立御书房的目的,现在自然是不可能看出其中大棋的。 就这样,钱宁、江彬两人还没定下最终是什么刑罚,但他们的家产已经被分配干净了。 杨廷和他们最终没能打到那据称有四百多万两银子的密库的主意。 “既然定了下来,那重设三大营的方略便照募兵体例来拟。”朱厚熜眼睛望向了勋臣那边,“如何裁撤冒滥、以募兵形式整编其中精锐,这事兵部、五军都督府和御马监合办。郭勋,你能不能办好这件事?” “臣必效死力!”郭勋直接被点名,立刻离座激动地跪下,随后又改口,“不!臣定能办好!” 还有什么比刚表现出一些姿态就得到重用的正反馈更能刺激人呢?郭勋回答得毫不犹豫。 现在事关陛下身家性命,他这是被当做肱骨看待了啊! 肱骨能不支棱起来? 第72章、仁寿宫?冷宫 朱厚熜不知道郭勋有没有能力办好这件事,但眼下郭勋是态度最明确的。 何况,只是办裁撤整编的事,并不涉及到之后的练兵。 肱骨什么的谈不上,郭勋纯属自作多情。 身为皇帝就好比女神,赌上一切想舔的人从来不会缺。 勋臣之中,有很多人后悔前几天的不积极了。 一百二十五万两饷银的支配啊! 这下要去巴结老郭,多塞些子弟进去了。 朱厚熜这才看着张鹤龄和张延龄,微笑着说道:“再过两日,皇兄尊谥应该也议出来了。皇兄山陵之事,寿宁侯、建昌候要多用心。” “……臣一定用心!” 两兄弟尽管仍然非常不安,但现在该表的态是要表的。 看起来,皇帝真的为了他的大位稳固,不追究这件事了? 以两人的智商,暂时不明白其中更多的弯弯绕绕,不理解有些暗示已经给出去了。 大雨之中,这些文臣武将们离开后,朱厚熜的脸色才重新阴沉下来。 涉及到了他的皇位和性命,那还哪能是所谓宫斗,这已经是宫变! 但既然平安无事,作为皇帝,有些事就不能纯粹凭情绪去办。 这得亏朱厚熜心性是成年人,若真是十五岁的孩子,遇到这事会是什么反应? 现在立刻就宰了某些人固然痛快,但会引发的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何况,朱厚熜手里确实没有实据。 张佐、黄锦、麦福都跪了下来,眼里流着眼泪:“委屈主子了,奴婢无能。” 章奏守在邵太妃那边,张佐这时又开始掌起自己的嘴:“奴婢有负陛下圣恩,没把宫里看牢,罪该万死。” 发生了这样的事,四人中权位最高的张佐责无旁贷。 事发之前没什么眉目,事发之后找不出线索,张佐现在是真后悔了,也明白了皇帝之前要他先把注意力放在宫内的先见之明。 朱厚熜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别掌嘴了,起来吧黄锦。你陪朕跑步时,比昨晚可慢多了。” 只点了黄锦的名,麦福和张佐都把头压得更低,手指抠在冰凉的地砖上颤抖着。 黄锦站起来擦着眼泪:“奴婢只恨昨夜也打了盹,还是在殿内打的盹,没有及时发现留下活口。” 朱厚熜淡淡说道:“既是做这等大事,岂会让你留下活口。连着守了这么多天夜,你也不容易。” 这就是毫无根基来到这皇宫的难处,谁又很轻松呢? 十天了,朱厚熜是睡得还可以,但朱清萍和黄锦没睡过一个好觉。 事发之时,黄锦完全是“来不及解释了、陛下快上来”的紧迫感,随后是一边背着他往外面跑一边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的。 朱厚熜虽然完全能自己下来跑得更快,但总不能让如此忠心的人失去一种最好的立功姿势。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有身为皇帝的自我修养了。 沉默片刻后,朱厚熜这才看向张佐和麦福:“你们进宫才十天,朕这次不怪你们。但是安排在朕这里当差的人里都有问题,去把魏彬、谷大用、张永、张锦、韦霖他们都叫来!” 天子口中传出来的声音冰寒无比:“今天,这宫里要来一遍大扫除!” …… 当袁金生再次出仁寿宫想去探探消息就没回来,而仁寿宫门口再次来了乌泱泱一群太监之后,张太后脸色难看,夏皇后俏脸煞白。 “这是做什么?要造反吗!” 张太后刚走到仁寿宫正殿门口张嘴怒叱,就见魏彬带着人走进来,满脸含笑地在已经小了不少的雨中跪到湿地上:“老奴参见太后,参见孝静皇后。” “魏彬,这是干什么?”张太后阴沉的目光从仁寿宫门外移到魏彬脸上,声音却不免有些颤抖起来。 “太后恕罪。”魏彬仍旧一直赔着笑脸,“阁老们和六部九卿,还有一众公、侯、伯、驸马都尉到乾清宫查勘了火起之地后,一致认为此事不是天灾,乃是人祸。” 这话一出口,夏皇后的腿顿时一软,还好身边的宫女扶着她这才没倒下去,可宫女的手腕也抖个不停。 张太后现在脸色也变得煞白起来:“那你带人围了仁寿宫是要做什么?皇帝怀疑本宫?上朝之前陛下不是还说这是天灾吗?” 夏皇后双目恐惧地看着张太后:皇帝之前说的是,起火原因有待详查,可没说是天灾。 但现在,文武重臣们一直认为是人祸,那岂非有了确凿证据? 魏彬苦着脸,很无奈的模样。 伱要不要这么蠢?这样的话怎么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看不出我现在的态度吗? 宫里出了宫变未遂这种级别的大事,魏彬这些老人现在浑身是泥,来得罪人的事只能他们来做。 几人当中,也只有魏彬能做好这件事。 因此他顿时苦口婆心地说道:“太后多虑了,陛下宽仁,并未责罚任何人。乾清宫中,陛下还赐宴文武群臣,叮嘱了寿宁侯、建昌候继续用心先帝山陵事。只是宫中竟有贼子试图刺驾,也不知还有多少没心肝的藏在宫里。陛下挂念太后安危,恐仁寿宫这边也会有贼子再生事端。于情于理,老奴们得好生查验一下宫中太监、宫女们这些年来的行止啊。” 张太后又惊又怕,现在却不敢再怒了。 魏彬这杀才特别提到皇帝叮嘱寿宁侯、建昌候是什么意思? 她顿时语气中带着些商量说道:“这事本宫毫不知情,昨夜也受了大惊!” “都是老奴们办事不力,惊了圣驾。”魏彬听她想撇清干系,顺口就往下说,“可天子震怒,眼下十二监四司八局,还有女使这边的六司一局上下,是无论如何要查验一番忠奸的。如若不然,不单圣驾难安,太后,您也寝食难安吧?” 朱厚熜用当场赐宴不计较的态度,安抚了杨廷和他们改口说是人祸,除了免一个将来被说天象示警的麻烦,就是要用这件事彻底打扫内功,让张太后从此安静下来。 现在皇帝差点被蓄意烧死了,张太后拿什么理由阻止皇帝彻查宫中太监宫女? 又不是查张太后和夏皇后。 魏彬跪在那里说道:“请太后勿虑,老奴已经挑了在宫中勤恳办事多年的人先侍奉太后几日。若仁寿宫中没有包藏祸心之人,查验之后仍旧会回来侍奉太后,不会很慢的。” 张太后浑身发起抖来。 这是被软禁了吗? 虽然嘴上说的是先都请去查验一番,但过去贴心的人,真的还能回来吗? “……袁金生已经被带走查验了?”她颤声问道。 魏彬仍旧恭顺地跪在雨中:“袁公公身担重任,各宫掌事太监自然是要先自证清白,才好继续在宫中办事。太后勿虑,老奴和袁公公多年交情,袁公公的忠心,老奴是有把握的。” 张太后的心沉了下去。 袁金生的忠心,她当然也有把握。 可袁金生忠的是太后,而魏彬这些老奴,对袁金生何等了解? 袁金生真的能自证清白吗? 仁寿宫内外,魏彬一处地方都没翻查,仿佛皇帝真的相信太后绝对没有牵涉此事,只是宫中太监宫女们得好好问一遍。 张太后根本没参与这件事,她只觉得冤屈,可又不知道能怎么阻止被认定为是“人祸”之后的皇帝。 难道查一查都不让,本来没做这件事,却要与他撕破脸? 那不是自认想弑君吗? 看着仁寿宫内外全部换了一批新人,张太后和夏皇后顿时觉得这仁寿宫仿佛变成了冷宫。 刺骨的冰冷恐惧从身体的每一個角落蔓延起来。 这事怕不是皇帝自己做的吧! 第73章、藩王继统就是这么刺激吗? “到底是你做的,还是别人做的?” 从鬼门关回来的张延龄顾不得其他的了,到了他哥哥的府中就把张鹤龄拉到了“书房”里,把下人斥退得远远的低声怒问。 “你当我是疯子?”张鹤龄沉着脸,咬牙说道,“这事倒像是陛下自己做的!” “你是当我傻还是当杨廷和他们傻?”张延龄同样沉着脸,“胡言乱语!我只问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你当我是疯子?”张鹤龄一脸怒容,“这事,倒像是钱宁江彬的余党想要浑水摸鱼,又或者被夺了权的魏彬那些人想要嫁祸!这下子,太后和我们,阁老们,还有魏彬那些杀才都被皇帝猜忌!” 张延龄的智商跟张鹤龄也差不了多少,但回府之后跟心腹商议了一番,才知道事情仍旧不妙,而且是相当不妙! 只不过,现在需要排除最坏的那种可能:“真是人祸,第一批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就是太监宫女,魏彬他们疯了?” “那就是钱宁江彬余党!”张鹤龄眼冒精光,“必定是他们!皇帝和朝臣彼此猜忌起来,滔天风波一起,谁还顾得上去审他们、定他们的罪?甚至皇帝一时忌惮重重,把他们这些死囚重新提出来用都有可能!怪不得陛下立刻与朝臣们商议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处置,这就是安朝臣们的心。陛下也认为是钱宁、江彬余党做的!” 他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死囚真好用。 张延龄半信半疑,但终归是越来越觉得有道理。 随后却说道:“大行皇帝的山陵事,一定不能出岔子!出了这等事,陛下只是为了朝堂安稳,怕群臣人人自危,这才先压下了怒火。但是这件事,一定会有人被拿出来祭旗的!咱们现在只是凭着姐姐是太后,陛下忌惮落下个刻薄的名声。这两年,一定什么由头也不能被人寻到!” “我当然知道!有老方帮忙盯着,哪里会出岔子?”张鹤龄说得自信满满,但心底的发虚始终存在。 从正德皇帝不喜这两个舅舅开始就埋下的钉子,真要查到什么线索也是指向钱宁、江彬,老方的安排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只是没想到行殿中和第一次朝会时咄咄逼人的皇帝,怎么遇到这件事反而似乎不在意了呢? 寿宁侯府里他们在商议,刚搬入新宅的袁宗皋府上,解昌杰等人又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大宗伯,乾清宫之火究竟是怎样?” 正如袁宗皋所预料的,大雨之中带着大恐怖参加了大朝会,随后文华殿的朝食谁能下咽? 在那里等了整整一个上午,等阁臣和六部九卿们都回来了,众人仿佛已经死过了一回。 天子寝宫起火,头顶上的那柄剑仿佛一直在发出龙吟之声,令人肝胆俱裂。 袁宗皋皱着眉:“文华殿中不是说过了吗?内侍不慎倾倒油灯引起的火,陛下赐朝食、赐宴,就是让你们不要多想。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明天经筵如期开办。” 杨府之中,杨廷和面对杨慎的缠问心力交瘁,终于忍不住怒喝道:“无心之失就是无心之失,伱是非要天象示警或者有人蓄意谋逆的答案吗?” 好奇心人皆有之,但杨廷和也不清楚自己这儿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从乾清宫出来的众人众口一词是无心之失的人祸,这固然可能是真相,却又更容易让一些聪明人猜测更多。 什么样的情况会让这么多重臣如临大敌、一起掩盖真相? 杨慎被杨廷和斥责之后也就不敢再多问,只是长叹了一口气:“依父亲所说,钱宁江彬籍没之家资这下一口气少了近两百万两的缺口,儿子实在不能不多想。” “这事轮不到你多想!好好准备明日经筵,为父还要再看看讲章!” 今天的凶险,全赖皇帝一念之间暂时平息下来。 杨廷和自己是不怕他查,可最恐怖的是天子的猜疑之心。只要这猜疑不断发酵下去,那就再也不要想什么革弊图新,这几天来皇帝听政、听讲、听劝的势头也就会消失。 今天,杨廷和是真的庆幸皇帝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尽管这会让他觉得将来的许多事更难。 杨廷和不知道毛澄对自己的腹诽,他只是一如往常、竭力避免着把事情引向最坏的局面。 大明内阁首辅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乾清宫雷雨夜大火的真相似乎也就被关上了。 刘龙回家之后就闭门谢客,严嵩回家之后也钻进了书房。 骆安坐在锦衣卫的大堂里,看着麾下站的一個个人,他目光中多了一丝阴狠,怀疑的眼神从一个个人身上掠过。 “都给我盯紧了!”骆安沉声呼喝道,“禁宫无小事!虽是内侍无心之失酿成大祸,但流言蜚语不会绝!若是有人要借此生事,锦衣卫必须提前知晓蛛丝马迹!把儿郎们都散出去。九门未闭,但出城的快马、驿路上的行商,一个都不要漏过,特别是去各藩王封地的,都听明白没有?” “卑职领命!” 越说是无心之失,越是人人不得安稳。 禁宫确实从无小事,这件事如果被利用起来会是什么情势? 另外,陛下身边近侍都出了问题,厂卫爪牙呢? “王佐,你跟我来!”骆安转身走向内堂,锦衣卫南镇抚司的掌事王佐立刻跟了过去。 其他锦衣卫高层顿时心头再度一紧。 北镇抚司对外,南镇抚司对内。 平日里虽然只负责锦衣卫内部一些俸禄、军匠、袭替等等小事,但此时骆安把王佐单独叫去了可不是什么好信号。 王佐惴惴不安地走到骆安办公的内间,只听骆安说了一个字:“坐。” 屁股只沾一点点,双脚还得撑着地,不让椅子翘起来。 “陆炳在你那学得怎么样?” “……练武是一把好手,学问……卑职也不懂。”王佐心念急转,为什么第一句问陆炳? 天子在关心他真正忠心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上位!乾清宫之火,果然有内情! 骆安幽深的目光盯着他:“王佐,你是张公公、魏公公、谷公公都举荐的人。陛下说了,你若是能把陆炳教出来,就是大功一件。日后,你至少也能搏一个锦衣卫世袭指挥同知。” 王佐心头激荡,屁股离座跪了下来:“臣叩谢陛下隆恩,必不负陛下重望!大人但有所命,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骆安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人。想听我下一句话,就要做好人头落地,以后刀山火海的准备。” 王佐心想我特么都被你叫进来了!不听的话,下一秒就要人头落地了! 还能怎么办? “请大人吩咐!” 语调那叫一个铿锵有力,毫不犹豫。 片刻寂静之后,骆安开了口:“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公侯伯及勋戚,勘察现场,乾清宫之火并非无心之失,是有人意欲刺驾谋逆!” 王佐眼前黑了片刻,又花了起来,但下一句话立刻脱口而出:“卑职先暗查锦衣卫上下,再听大人吩咐到北镇抚司,调派忠心死命校尉暗查此事,必定拿到铁证!” 骆安深深地看着他。 若不是因为潜邸身份,他骆安能比过这个王佐吗? 对答毫无滞涩,他已经知道了这事只能暗查。既然传出来的是无心之失,那就是皇帝不急。先梳理锦衣卫内部,再离开只对内的南镇抚司去北镇抚司,他王佐才能有更高权限去继续查证。 骆安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让他站了起来:“王佐,你知道轻重。做好这件事,将来若再立奇功,世券爵位也并非不可能。你愿效死命,我必呈禀陛下。” “请大人放心!卑职绝不负所托!” 王佐从众臣的毫无异言看出了这事的生机所在:陛下对于朝堂的掌控程度,正在进一步上升。 已成定论的乾清宫失火案,不能再因刺驾定罪。 但主谋、从犯,一定要有另外的罪名,一定要是配得上谋逆大罪下场的罪名! 只要他王佐能找到线索、找到实据,那么满朝文武重臣,也必将帮着王佐把这件事办完,让天子心中的芥蒂彻底消去。 如若不然,终嘉靖一朝,都将是君臣相忌,永无宁日! 没再发飙、宽仁谦和下来的皇帝,在象征着对礼制尊重的经筵前夕遭受了寝宫大火,明天的经筵照常进行。 但这个夜里,许多朝臣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有的爬到床上七八下地助眠,有的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把酒喝了七八碗。 藩王继统就是这么刺激吗? 没经历过,真的怕。 第74章、拿这个考验皇帝?(祝大家新年快乐) 夜里的乾清宫中灯火通明。 被焚毁的日精门残骸犹在,那缺了的一角让这天子寝宫今夜的气氛尤其紧张。 守夜的太监没有一个再敢轻忽。 他们是今天宫中“大排查”之后被张佐、麦福等大珰都认为可信的人,可今天宫中的“腥风血雨”,他们也是最感同身受的。 朱厚熜清楚他一句话下去之后,今天宫中会有多少人经历“惨痛”的一天。 但坐上了这个位置,这些已经免不了。 那把火,同样烧凉了朱厚熜的心。 已经打定主意听政听讲听劝的朱厚熜并不着急,又怎么会舍弃王道、用自己举火这种诡道来达到目的? 现在一把日精门大火,朱厚熜第一次切身感受围绕皇位的凶险。 为了权力和性命,天子想克制住自己的猜疑之心确实很考验人性。心智成熟的朱厚熜发觉张永仍能如臂指使,这才能够先理智下来。 但有许多太监宫女的命运在今天之后会转弯这件事,朱厚熜顾不来了。 “陛下恕罪。”深夜之时,魏彬他们终于回来复命了,“讯问之下,能入宫当差的太监宫女之中,共有二百三十七人来历不明,其中四十三人与某些外臣有干系。另外,袁金生交待了一份名单,他奉仁寿宫之命,已在两京及各省预选淑人五十四人,以备明年选秀女入宫……” 朱厚熜看着这两份名单。 张太后想先通过预选淑人控制将来选入皇宫、有机会成为妃子甚至皇后的大名单,这对朱厚熜来说只是小事。 另外这份名单,那却更加关键。 二百三十七人的大名单,大部分都是进一步待查,但列在前头的四十三人,每个人后面都记录了他们与外臣拐弯抹角的关系。 “都是供述?可有实据?” 魏彬跪在那里:“没有搜出来往书信,但有一些器物孝敬。奴婢们无能,暂时只能拿到供述。” 朱厚熜点了点头:“很正常。这些人里,屈打成招有冤屈的,可能有多少?” 张永低着头:“奴婢不敢保证绝无冤屈,但绝未一律严刑逼供,陛下可遣人去看看这些人的情况。” 在他看来,皇帝这是不是心软了一些?此刻还顾得了那么多吗? 这桩案子又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内外两头交叉查证。 在宫里,身份有疑、举止有疑本身就已经是罪。 朱厚熜沉默着。 现在这两份名单等着他处置。 不光是这件事,养心殿、日精门、清宁宫……这些工程一开始,所需材料的准备、工匠的劳累,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他并非在心软,而是体悟着这皇位意味着什么。 围绕皇位、因为皇帝,每一次纷争、每一個决定,落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都是一座山。 刚登基就修宫殿是不合适的,这次大排查也必定有冤屈之人。 但一个关系到朱厚熜对将来顶层权力格局的改革和多分点钱,一个关系到他的性命安全。 帝国的风雨,其实从来都没停过。 只不过因为朱厚熜这个新君原本的身份,风雨此刻更烈一些。 神情越来越平静,朱厚熜淡淡地吩咐起来:“这二百三十七人,照宫规处置吧。所涉及到的外臣,朕这里知道了就行。交待下去,都把嘴巴闭紧喽。这件事,你们到此为止。” “奴婢领旨。” 只是让他们到此为止,查外臣,就不能再是因为这件事,也不会由他们来查。 “至于仁寿宫里的人。”朱厚熜微笑起来,“朕本就是孝期夺情释服,现在也还在主持皇兄丧仪,仁寿宫袁金生等人竟开始打着为朕预选淑人的名号滋扰百姓、败坏朕的清名。张佐,明天经筵后,你去内阁说一下这件事,把这份名单给阁臣们,让他们查访一下是否确有其事。” “是。”张佐谨慎地接过了这份名单。 涉及仁寿宫,这是要让外臣来做这个恶人。 不管如何,张太后的身边不可能再是袁金生这些贴心人了。 初登大宝、还在丧期的天子就开始琢磨着选秀女之事,那是何等荒淫无道? 皇帝的名声岂容这样败坏? 处置完毕,麦福和黄锦留在了乾清宫。 朱清萍犹豫了一下,在朱厚熜准备去歇下之前开口道:“陛下,来年选秀终归还是由您来点选皇后、妃子。仁寿宫既然这么做,只怕预选的淑人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这才能够将来有把握。张太后已经失了爪牙,这五十四位淑人,清名已经与陛下相连……” 朱厚熜转身看向她。 朱清萍跪了下来:“奴婢妄语,陛下恕罪。” “起来吧。”朱厚熜想起昨夜的火,叹了一口气说道,“禁宫凶险,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进来。但朕记得,纵然送入宫中没被选中,礼送还乡之后的淑人也都是众相追捧啊。现在这五十四家,两京十三省来年担忧她们有问题根本不会送进宫来,怎么就会清名受朕所悟?” 朱清萍思索了一下措辞,随后说道:“毕竟是提前预选,又是太后命人去做的。她们若再想觅得良人,读书人也好,显贵之家也罢,哪个不会考虑陛下您将来的看法?” 朱厚熜琢磨了一下之后听懂了。 被太后挑选过尝试要去包围新君的女人,被皇帝忌惮与太后已经有秘密“协议”的女人,凭本身姿色条件本来也几乎不可能被普通人拥有的女人,现在前途远大的读书人或者显贵之家,还会去碰这些女人吗? 这样的人家,想找个什么样的漂亮姑娘找不到? 朱清萍也不知是出于怜悯,还是觉得张太后不能再为害了,又或者觉得毕竟是先万里挑一选出来的,对皇帝来说总不算坏事。 朱厚熜哑然失笑:“朕才十五岁不到啊。清萍,母后是不是给你安排过任务啊,准备了很多法子让朕子嗣繁荣?” 朱清萍顿时红了红脸:“……没有……是奴婢多嘴了,这件事陛下您圣裁就好……” 朱厚熜看着她局促的神情,因为昨晚被火烤带来的阴郁消散了不少。 听说皇帝也好后妃也好,都是有人进行启蒙教育的,朱清萍说不定就被蒋氏安排过这样的“重任”。 她们只是都不清楚,天子懂得很多啊。 在遥远的将来,每个年轻人那真是名师遍天下、个个德艺双馨专研此道。 朱厚熜等着看哪天朱清萍掏出一本小小连环画,引为秘宝红着脸教这教那的场面。 “等外臣查访一下这五十四家,看看是否确有其事吧。若无勾连,仍旧选入宫中也无妨。反正都是朕来选嘛,不急,不急。”朱厚熜留下背影,走入了房间。 张太后可以一点都没脑子,但朱厚熜早就决定至少忍到朱厚照的丧礼彻底结束、为朱佑杬守孝的二十七个月也彻底结束之后。 至于那些被张太后安排人先千挑万选出来、有把握皇帝绝对会从中挑选出皇后、宠妃的五十四人,皇宫这么大,那都容得下。 朱厚熜现在倒是有点好奇,袁金生他们都选了些什么样的美人来考验皇帝陛下。 问题倒是来了:都是些年方二八左右的生瓜啊,没熟。 盖上薄被之后,朱厚熜倒是觉得朱清萍这个姐姐更有韵味一些。 第75章、你为何总是疑心陛下(新春大吉) 五月初二,日精门已经不冒烟了。 皇帝第一次开经筵,为示看重,今天的常朝之前就确定了会罢掉。 日精门起火后经筵照常,皇帝已经传达了不会因为这件事大动干戈的信号。 皇帝的胸襟,确实安了太多人的心。 虽然这事跟他们都没什么关系,但风浪一起,谁会因此落水,谁知道? 翰林院的学士并非个个都有份列席经筵,那些还没散馆的、资历不够的庶吉士,还有那些普通的八九品,本来并没有列席经筵的资格。 但这第一次经筵,皇帝要见翰林院全体在册的人,讲经之后的赐宴,都有份参与。 经筵经筵,就是因为既有经、又有筵。 能吃到经筵,那是一份荣耀。 为了这份荣耀,能参与的人都斋戒焚香、清洁沐浴过。 皇帝这么重视,差点被烧死了还照常举办经筵,他们昨天回去后又再次一顿狂洗:既是因为昨天淋雨淋懵了,又要更谨慎自己的仪表。 经筵非比寻常。 重视经筵,就是告诉天下文人,皇帝愿意在圣人教诲下,靠天下读书人治理国家。 翰林院全体都能列席这次经筵,也在表达皇帝对人才的重视。 还有一个令众人都心跳加速的可能:皇帝会不会在这次经筵上再拔擢什么人呢? 大火之后,陛下会不会更急迫地想要忠心臣下呢? 翰林学士清贵归清贵,但只有开始出任实职了,才有更快的上升速度啊。 京城的诸多角落,都开始为入宫准备着。 杨府之中,杨慎是翰林院修撰,他也已经起来了。杨廷和这個大学士,今天还是主讲。 已经有点应激反应的杨慎很担忧:“父亲,陛下罢朝开经筵,还让那些庶吉士都列席,又不用您知经筵事。日精门大火之后都要照常开办,像是早有定计在经筵上做什么文章吧?” 杨廷和就像朱厚熜训斥张佐一样感觉不省心:“不可妄语!陛下这般看重经筵,是好事!你为何总是疑心陛下要动什么干戈?你巴不得朝堂乱起来吗?” “……儿子只是担心父亲!” “多少风浪,我都走过来了!”杨廷和叹了一口气,“用修,虽然有几分才气,但这朝中之事,你真的太年轻。多看,多想,少说!” “……儿子只是向父亲请教罢了。” “陛下初次视朝那日,你不就按捺不住出列妄言了?”杨廷和回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怕,脸色十分严厉,“论心性、手腕、口才,你看不出陛下之能在你之上吗?伱以为我在行殿之中别无他法,只是因为骑虎难下?如今朝局日渐诡谲,你万事都要谨慎为上!今天你只是展书官,一句话也不要说!” 经筵就是经筵,在讲述儒家经典、申明经义的场合,皇帝能做什么? 杨廷和并不担忧。先有前几日的听政、听讲、听劝,后有昨天的冷静和理智,皇帝重视经筵只是因为明白经筵的象征意义。 至于是不是知经筵事,皇帝恢复的是用勋臣的旧制。只是一种荣耀,并不涉及实利,为何又要阻止? 现在想来,皇帝在登基之前、第一次朝会时咄咄逼人,实在是最好的时机。 唯独在新君刚登基的这个阶段,重臣恰恰不好凡事都反对。那样一来,揽权之嫌太过明显。 杨廷和看着儿子虽然点头听训了,但对于自己的评判眼底里仍有不服,只能感觉无奈:少年扬名,高中状元,心高气傲啊。 说他连十五岁的孩子都比不过,他还不服气。 顾不得这么多了,杨廷和今天是讲经官,他要早做准备。 天微亮时,翰林学士们在午门外集合好了。 他们无一不是科场之中的佼佼者:一甲前三,直接授翰林院职位;二甲前列,可入翰林院做庶吉士或观政诸衙。 非翰林不入阁。 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都有远比同科高的起点,都有更大的前途。 在他们的最前方,就是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国子监祭酒等重臣。 左掖门打开,文渊阁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这次的知经筵事由郭勋担任。 勋臣担任知经筵事,本来曾是惯例。但天顺年间之后,一般是由内阁首辅兼任。 其他内阁大臣是同知经筵事,这也是惯例。 具体的经验组织准备工作,自然不用劳烦他们亲自安排。 这都是一份经历、一份荣耀。 今天的荣耀,首先属于郭勋。先是知经筵事,昨天又受命代表五军都督府参与裁撤冒滥和整编京营,郭勋成为了勋臣之中第一个被新君重要的人。 今天的荣耀,还属于杨廷和与石珤这两个讲经官,属于杨慎与张璧这两个展书官。 杨廷和自不必说,这第一次经筵由他担任一个讲官,象征意义更大。 而石珤目前掌翰林院,去年的会试还是由他主考的。 至于两个负责为讲官翻“讲义”的展书官,则都是正德六年的进士。当日去良乡送仪注的杨应奎与他们是同科,现在人已经和毛澄一起凉凉了。 杨慎与张璧就不太关键了,是翰林院推举出来的。 一个是首辅之子,一个是荆州府石首人,袁宗皋的同乡。 处处都是人情世故。 课堂已经准备好,大汉将军们守卫在文华殿内外。 经筵结束后的赐宴,光禄寺也已经开始准备。 乾清宫里,经历了家门口的一场火灾后,皇帝见今天雨停了就继续晨跑,昨天惊惶不已的后宫也安心不少。 晨跑后又重新穿戴妥当的朱厚熜跨出了殿门:“走吧,听讲去。” 出了乾清门,今天当值的掌领侍卫官惠安伯张伟跪了下来。 郭勋珠玉在前,有迎护之功的张伟也参与了昨天的赐宴,眼下他对皇帝表现出由衷的敬服,再带着点与重设后的三大营有关的心思。 “起驾吧。”朱厚熜让他起来后,只是笑了笑。 张伟身边,都是在皇宫里见过朱厚熜晨跑的禁卫,皇帝的坚持与毅力,日复一日地感染着他们。 更别提刚才等候时,张佐过来让他们候着,说皇帝还没跑完。 前夜家门大火,今天还能安心跑步,陛下之沉稳着实令他们佩服。 朱厚熜在宫里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一概步行。 但今天不同,那经筵是个特殊的礼仪场合。 坐上了步撵,天子在禁卫与仪仗的簇拥下,往文华殿的方向开始移动。 午门的门也打开了,有幸列席经筵的文臣们也开始先到左顺门外集合。 事到临头,杨廷和也不禁再度紧张起来:今天真的不会有任何意外吗? 儿子虽然在人情世故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但脑子真的挺聪明啊。 第76章、怕他搞事,又怕他没搞事 皇帝真正学习知识的场合,其实并非经筵,而是日讲。 经筵的形式意义,远大于学习意义。 文华殿中,皇帝御座之前放了一张御案。 在这御案的前方几步处,是讲案。 朱厚熜到了文华殿中坐好之后,鸿胪寺的官员先把讲义放到了御案上。 “开始吧。”朱厚熜点了点头,鸣赞官就开始通传其他人进殿。 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鸿胪寺卿……大半朝廷高官都在这。 连暂署锦衣卫指挥使的骆安都来到了这里。 此刻,鸣赞官在朗声宣告着经筵的流程,有份参与的人都已在御案前方的两侧站好。 起居注官严嵩和刘龙准备就位了,黄锦这个内档司掌司今天倒不用记什么。 正常来说,经筵上的皇帝也只是安静听讲,不会涉任何其他政事。 如果天子不庄重、不注重仪态,讲官会立刻停止讲经,严肃地问一句:“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理论上,皇帝在整个经筵过程里只需要说一句话。 那就是等经筵结束后,皇帝说一句:“先生吃酒”。 然后就是赐宴了。 所以厚照我堂哥不开经筵是有原因的。 经筵,就是用非常繁琐的利益、严肃庄重的气氛、有如朝圣一般的学习内容,让皇权表达对儒家、对礼法的敬重。 它所传递的信号,可比是不是继嗣敏感多了,这关系到天下读书人去考虑跟着你有没有肉吃。 经筵讲义是经过内阁审批的。 两个讲官,站左边的杨廷和负责讲四书,站右边的石珤负责讲历史。 在他们两人身旁,分别是杨慎与张璧这两個展书官。 杨廷和先开始,杨慎会负责展开书案上的讲义,用铜尺压平,以方便杨廷和使用。 等杨廷和讲完,他和杨慎会退回原位,换石珤和张璧上前。 流程通报结束后,经筵正式开始。 从朱厚熜到这里,到其后的通传入内陛见皇帝,再到随后宣读经筵流程,全程都很安静,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发出什么不雅的声音。 漫长的经验过程里,谁要是没有提前清理好肠胃给经筵增添了一些气氛,那可就基本告别远大前程了。 经筵的严肃、神圣性一览无余。 “臣今日为陛下进讲的,是《中庸》二十七章的圣人之道。” 第一个讲官杨廷和上前开始了,杨慎早已为他翻开了讲义压平。 他讲的是“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 从一句引申开,其后便是洋洋洒洒的近千字。 杨廷和一直用洪亮而标准的官话讲着,语速缓慢而庄重。 他也同时观察着皇帝的反应。 怀揣不安心情观察皇帝的,自然不止杨廷和一个。 现在的严嵩对于皇帝的心情很复杂。 之前在法统问题上那么咄咄逼人的皇帝,今天在经筵上完全是个敬礼好学的少年天子。 这些都还好,严嵩只是在内心里纠结咆哮:说好的日讲起居注官呢?我的日讲呢? 昨天之后,严嵩已经百分百确信:陛下能赢! 有那一份沉着冷静和大局观,在第一次朝会这个最好的时机上展示过手腕、口才和气魄之后又懂得收敛的皇帝,今后的朝堂必定只能围绕在他左右。 经筵开了,日讲什么时候开始? “……伏惟皇上以圣人之资,传圣人之道,居行道之位,而操参天地赞化育之权,复隆古之太平,除异端之末学,正有望于今日之盛也。臣等不胜至愿。” 直到许久之后,杨廷和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带着点心里的凛然行礼退回讲案左边。 “谨受教。”朱厚熜只说了这么一句。 恢复远古时的太平景象,摒除儒家或者说如今盛行的理学之外的异端末学。 这就是杨廷和讲这篇东西希望他做的。 朱厚熜在听,也只是在听。 石珤上前了,杨廷和安静下来看着朱厚熜。 就今天经筵的表现来看,皇帝……完美无缺。 认真严肃的学习姿态! 他竟然没有搞事! 一直到石珤也已经讲完了,朱厚熜仍旧没有搞事。 既没有中途不耐烦,也没有开口问什么。 纯纯就是认真地被填鸭。 “先生吃酒。” 随着这句话被说出,赐宴开始,正儿八经的经筵主要环节到这里就结束了。 皇帝已经起驾回宫,杨廷和与毛纪互望了一眼,又和梁储、蒋冕等人交换了眼神。 平静得让他们不适应。 文华殿外左顺门旁,其他翰林学士及官员们心里有一点点小失落:皇帝今天没有拔擢什么人。 朝堂重臣的小圈子之间,梁储和善地笑起来:“陛下向学之心甚笃,这是好事。” 看,贤明的名声又多了一个证据。 他与杨廷和等人交换的眼神里还有一个意思:日精门之灾,似乎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何等的定力? 杨廷和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 皇帝遵守经筵的礼法束缚,就代表着遵守本朝所推崇的礼制系统。 难道正如那边朝会上说的,他非常清楚自己肩负着维护礼制、维护这山下位序中诸人荣华富贵的重任,所以并不是像正德皇帝那样? 当然,哪怕正德皇帝开始时也不会在经筵上表达什么不满,他只是事后针对某些人,后来干脆不开经筵了。 杨廷和应激反应又来了。 怕他搞事,又怕他没搞事! 他杨廷和今天打好了无数腹稿,结果一样都没用上,皇帝就这么平平无奇地上完了经筵的课程。 这还是那天对礼制大发谬论的天子吗? 又或者是昨天群臣在钱宁、江彬籍没家资安排上臣服圣意之后才如此? 君心莫测。 回到乾清宫的朱厚熜心里默默哼着“该配合你演出的我尽力在表演”,一边换着衣服。 越大的领导,越多表面上的场合。 这一点朱厚熜是懂的。 经筵代表着什么,周诏和袁宗皋都跟他讲过。 朱厚熜如果在经筵上表现得离经叛道,那会触及这时代最本质的问题:天下那一个个读四书五经遵礼法教诲的文人,你是不是要把他们往上走的路挖断掉。 时代就是这样的时代,朱厚熜确实还得靠这些人办事。 知识垄断的打破,思想的改变,都是以数十年乃至百年为单位的。 何况,多从经筵上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和学问依据,是好事。 他要想在经筵上搞什么事,也不会是现在。 也不知道王守仁还要多久进京。 参加经筵的大臣们在那边享受赐宴:按规矩,这赐宴还可以打包东西回去给家人分享。 这是弟子向“师尊”的供奉之礼。 而朱厚熜已经在看昨天积压的、今天新呈过来的奏疏,看到王琼奏请复用孙交,朱厚熜脸上露出一丝古怪。 他转头问了一句:“这些天有哪些人去王琼府上投帖拜见过?” “……奴婢这就去问一问。” 被仓促问起的张佐顿时一激灵,颤声告罪。 朱厚熜不以为意:“连日事多,你跟骆安都需要时间把厂卫理顺,不清楚就立刻去问是对的。查一查在京诸臣行状,重点是看潜邸旧臣有哪些这几天去见过王琼。” 尽管有魏彬张永他们的配合,张佐、骆安这两个新人想短时间内把内外都稳稳拿捏住,那并不容易。 厂卫那边的消息要汇总,目前还兼掌着厂卫的司礼监太监与张佐之间也需要磨合。 皇帝会着重关注哪些事情,除了每日的呈报,张佐也需要时间去分清要害。 最主要的是,他需要有那个好脑子,把其他没写进呈报里的次要事情都记住,以备皇帝随时问起。 之前受过敲打,现在又得到体谅的张佐心中激荡不已,赶紧行礼去办事了。 朱厚熜等他离开之后就问道:“黄锦,清萍,当年父皇和孙尚书之间的来往,特别是朕和孙家千金的事,知道的人多吗?” 第77章、夏言接旨 黄锦和朱清萍互望一眼。 “陛下,这事已经有六七年了。要说献爷爷与孙尚书的往来,湖广安陆那边知道的人不少。”黄锦开口回答,“王府的秘密并不多。但若说的是当时献爷爷想和孙尚书结亲的事……知道的应该只有袁公和当时的张长史,另外就是我们这些侍奉一旁的奴婢了。” 朱厚熜也只是略微疑惑,闻言就笑了笑:“有其他人知道也不奇怪。” 他只是深思起王琼奏请起复孙交的用心。 所以说皇帝确实是个很伤神的职业,尤其是对于想有为的皇帝来说,什么事都得深思一下。 被烤过一次之后,朱厚熜也不能不凡事再多想一些了。 孙交当时致仕回乡,兴王朱佑杬是很敬重他的,还把王府赐田中靠近孙交旧宅的一块赠给了孙交。 那时候孙交已经不是在朝为官的状态了,朱佑杬与他交往起来也没多大心理压力。 最主要的是,朱佑杬曾想聘孙交的小女儿为世子妃。 那时候还只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朱佑杬是见过的。 但被孙交拒绝了。 朱佑杬也没办法,随后两人各有顾忌心结,来往倒不像最初那年余那么紧密。 现在王琼奏请起复孙交,当然了,奏疏里还提到了另外几个正德年间被罢黜的臣子。 朱厚熜想了想就批了個准。 也不知道如今那个小姑娘长成什么模样了,这大大的后宫,明年就会开始充实起来了。 但孙交这样高品级的文官,他的女儿能入宫?这可是会大大破例的。 也可能会很有趣。 朱厚熜心里想着这些微笑着,再打开另一封奏疏后,朱厚熜更加失笑起来。 今天就有人开始上书弹劾张鹤龄、张延龄,这些人恐怕只是投机的。 张家兄弟造的孽、身上沾的黑,那真是随口就能提出几件。 聪明人不少,但更聪明的都知道,此时此刻不是办这两人的时机。日精门火灾刚发生,说了是内侍无心之失,转头又立刻办了太后的亲弟,那不是欲盖弥彰吗? 留中了。 再打开一封奏疏,朱厚熜认真了起来。 夏言,《请实边储以防虏患疏》。 言官被大批贬官为民之后,这还是言官中第一个上疏奏事献策的。 夏言这个名字,早就和想不明白的严嵩一样简在帝心了。 才看了几行,朱厚熜就说道:“黄锦,把内档司那边抄录的夏言档案拿过来。” 黄锦立刻去了乾清门旁边的罩房,内档司就设在那边。 好在是西边的罩房,不是东边被烧毁了一间半的。 朱厚熜并不是不熟悉夏言:一些重要人物的档案履历,他都看过了。 他现在要比对的,是夏言这封奏疏的风格。 打开黄锦拿回来的夏言档案看过之后,朱厚熜不禁心里啧啧有声。 不愧是在历史上声名赫赫的名臣啊,这封新奏疏的风格,明显与之前的措辞不同。 朱厚熜已经在群臣面前露过脸了,这么多天之后,当时行殿里的话、谢笺中的言辞也至少都传到了一些臣子耳中。 去郭勋那里让张佐告诉他不看措辞、只看内容,夏言这封奏疏就是这样的风格:朴实、简练。 他提了关于很多安稳边镇的建议,其中最重要的两点,一是建议被召请还朝的杨一清再度总制三边,二是以选练十五万京营会抽调大量边军精锐为由建议京营募兵。 朱厚熜关于杨一清的想法没对谁说过,能猜出他心意的自然不少,但有人出来举荐是不一样的。 最近这些天朝堂安静下来了,天子也不想在内阁中把杨一清、费宏都塞进去,让水更浑吧?许多事还没理清呢。 夏言在奏疏里还实话实说了:眼下朝堂需要的是稳,瓦剌的探子绝不会少。若是重臣在朝中斗得不可开交,边患立起。而杨一清去总制三边,才能让重设三大营和裁撤冒滥等诸多事宜没有后顾之忧地推行下去。 对夏言的这个提议,内阁那边的票拟自然是赞成的。 而奏疏中,又算借着实边储的名义,能把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安排里关于粮饷这一部分先堵住五军都督府的嘴,让他们在重设三大营这件事上少些筹码。 新的三大营选哪些边军将领来担任中层职位,杨一清这个文臣又能有话语权。 但夏言也不是没给勋臣武将好处:对于重设三大营一事,他也借着边患与此事相关联的地方,提出了由五军都督府先拿出下一步十五万编制中应选调京营的重要将领名单,防止届时边镇指挥层不稳。 统筹兼顾,早做安排。 五军都督府的勋臣们可借此事卖人情、笼络中底层将领,文臣那边兵部始终是把握着诠选资格的,又不可能由他们去掌兵,这事他们不抗拒。 一口气先把十五万满编的京营中高层先拉出个名单来! 定人事终究还是最重要的,至于新的三大营的钱粮,不是这封以“实边储”为名呈上来的奏疏的重点。 夏言在这封奏疏里所说的,可谓各方利益都端平了。四个阁臣一致希望杨一清这个猛人最好就去边镇呆着,勋臣武将可以提供十五万京营的中高层大名单,粮饷安排更多一些先供应九边也更贴近兵部的诉求,建议募兵更是猜透了皇帝的心思。 至于京营采用募兵制之后的粮饷怎么办,那就得再另行商议了。只要天子觉得这样更好,每年的例饷开支总归能谈好。 他只是想不到昨天乾清宫赐宴就把这笔钱商议妥了。 朱厚熜微笑起来问道:“这道奏疏什么时候递到通政司的?” 这时候张佐也已经回来了,闻言禀报道:“前夜,夏给事宅中书房的灯一直未灭,他是第一个到承天门外侯朝的。奏疏递到通政司时,日精门还没起火。” “勤心可嘉啊,只怕夏言现在正忐忑无比。”朱厚熜有点看乐子一般在奏疏上批着字,“传朕旨意去吏部,夏言奏事有功,着补兵科都给事之缺。其余空缺的言官,让内阁和吏部早些把建议人选呈上来。” 此时此刻的夏言,确实忐忑无比。 辛辛苦苦好几天,奏疏递早了啊! 日精门火一起,还怎么先更重视九边?当然是要以京营为重了! 左右逢源、各方照顾到,在这件事之前是持重、是就事论事、是谋虑周全。但现在,谁知道皇帝怎么想的? 熬了几个夜的夏言昨天晚上依旧没睡好,哪怕今天罢朝可以睡个懒觉。 六科廊值房里,张佐带着圣旨来了。 “夏言接旨!” 夏言惴惴不安地跪了下来。 第78章、潜力股们 兵科都给事! 夏言听完之后跪在地上热泪盈眶,声音颤抖:“臣夏言,领旨谢恩。臣必披肝沥胆,不负陛下厚望!” 六科左右给事中、给事中都是从七品,都给事也只是正七品罢了。 受限言官身份,它的品级就只能如此。 可一科都给事,这不是简单的升迁。 兵科言官,这下全在夏言麾下了。 这还不只。 寻常给事中,只能上疏言事。 但执掌一科的都给事,他夏言这个兵科都给事对于涉及军国大事的奏疏、旨意,今后有了封驳之权。 哪怕因为他奏疏中更加重视边镇的倾向,也没让皇帝猜疑他,反而给了他兵科都给事的任命。 这不是自己敢于上疏言事,陛下想立个榜样而已。 因为皇帝还给了他一个具体差遣:配合督促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在京官军的冒滥裁撤及重设三大营事务。 虽然不是由他领办,但这個监督的言官,分量不轻。 夏言感动,是因为自己在奏疏中所表现的才干被皇帝认可了。 边镇同样要重视,而京营之事,也让他这个兵科都给事具体参与。 郭勋立即毫不犹豫地去约见夏言:原本只是个小小言官,但眼下显然是入了皇帝法眼。能入皇帝法眼的,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不明白皇帝要的是什么。 夏言不会不顾勋臣武将的利益,能在兵部与武臣之间调和好这件事的话,夏言下一步必定不只是升半品! 潜力股啊。 而皇宫那边,又有一封奏疏呈到了朱厚熜面前,所涉及的同样是潜力股。 沉默片刻之后,他随意吩咐了一句:“宣梁阁老。” 张佐心头一凛:“是。” 只宣梁储? 受过教训的他不再多嘴问。但他知道自己去了文渊阁那边后,杨廷和、蒋冕、毛纪一定会多想。 而自从陛下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召见一位阁臣。 梁储带着揣测来到了西暖阁,行礼之后得到了赐座,内心稍安。 “礼部呈奏殿试事宜时,还另呈上来一封奏疏。” 作为皇帝,朱厚熜对于殿试里策题及读卷官人选倒不想那么费力,交给他们办就行了,反正殿试只排名、不落榜。 策题如何,眼下贡生们当然会猜。这读卷官,至少掌握着将哪些人打在二甲、三甲的权力。 殿试为一科贡生排位次,从此究竟是何出身就定了下来。 送给皇帝的,一般也就是众人讨论可名列前十的人。 真有才干的,在他朱厚熜的朝堂里不会受那么多潜规则的束缚,因为出身就决定了上限。 殿试是相当严肃的,读卷官将设置十七人之多,无一不是进士出身。 现在袁宗皋会同翰林院把读卷官的人选奏了一些过来让朱厚熜钦点,还包括请皇帝安排定策题的事,让朱厚熜把梁储招来的却是一同送来的另一封奏疏。 梁储只听皇帝问道:“礼部主事奏贡生黄佐因毛澄特许违例应会试,王世芳为毛澄之婿,请奏是否革除贡生。这点小事,阁老们却票拟都没给就送到朕这里来了?” 梁储心里一咯噔,看了看皇帝之后就叹着气:“陛下,恕臣等惶恐。事涉毛澄,还是请陛下圣裁吧。” 事情确实很小,但这关系到皇帝对毛澄真正的态度。 内阁不给票拟就送了过来,确实是明明白白的试探。 梁储也知道了为什么是自己被召来。 黄佐怎么这么命苦? 他绝不相信皇帝这是不知道自己与黄佐乃是同乡,之前也有往来。 “阁老们看来是商量过了,那梁阁老是什么意见?” 现在听到皇帝问话,梁储立刻正色回答:“毛澄虽然愚钝迂腐,但这件事却没办错。倒是这礼部主事非要因毛澄之事牵连新科贡生,实属揣摩上意妄生事端。臣倒不瞒陛下,这黄佐是臣同乡后学,其人素有才名,去岁石邦彦主持会试时,实将黄佐列为榜首,可见其才。” 说罢就讲了讲黄佐科途的艰难,就是以那种讲趣事的口吻,但这个名字终究是被皇帝记在了心里。 “听上去还真是坎坷……既曾被列为榜首,那后来为何列为第十八了?” “纵只位列十八,也可以说是毛澄为国不遗贤才了。” 会试主考的内情何其复杂?又不是真正决定出身的排名,黄佐能名列其间就够了,梁储用不着对其中过程多说什么。 重要的还是皇帝之前拿毛澄立威,有多少是出于真的愤怒、有多少只是手段。 这个威,还会不会继续立下去? 朱厚熜深深地看了梁储一眼:“想不到这黄佐此前运道这么不好,那这回倒要看看这黄佐能登上哪一甲了。至于王世芳,也让他考吧。” 皇帝越不计前嫌,毛澄岂非越显得尴尬? 子弟门生仍有出仕,毛家不会倒。可若是将来他们凭借士绅地位涉及到什么田产、贪贿纷争,那又是好利用的借口。 梁储登时离座跪拜:“陛下圣明,天下学子都将感佩陛下胸襟!” 朱厚熜只是摆了摆手:“昨天朕都说了是君臣一心互相体恤,何须仍然如此试探?都把心放下来,朕只查了家底,何时想过翻旧账?朕除了在明法统一事上动了些干戈,这段时日以来莫非还让诸位阁老惴惴不安?” 面对皇帝的这句诘问,梁储只能回以尬笑。 开局那么刺激,你觉得呢?有人不忠还去跑步的你,差点被火烤了又平静如常的你,对礼法那样理解又在经筵上乖乖的你。 已经领教了手段的大家,更觉得君心难测了呢。 朱厚熜说破了他们的用意,叫他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这些天礼部忙着筹备为皇兄上尊谥之仪,朕忽然想起孝庙曾追赠于少保为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追谥肃愍。这谥号,实不足彰于公一生功绩。朕初登大宝,有意再追美谥上慰英灵。孝庙当时不方便做彻底的事,我这个侄儿来做吧。” 梁储愣了愣:“这事……陛下是决意要做吗?” 皇帝要为于谦再度平反吗? 梁储不信他不明白这其中的敏感。 他老迈的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鬼才信你是之前就想的这件事,现在日精门之灾刚刚过去,你想这件事是要干什么? 于谦挽救了大明,夺门之变他却没有阻止,然后又被英宗冤杀。宪宗是英宗之子,他不便翻案彻底;孝庙是英宗之孙,他追谥过于谦,其实也是一种平反。 涉及到的是英宗和景帝这一对兄弟,而皇帝的决定代表着皇权的态度。 这件事与有人想蓄意刺驾谋逆又有什么关系?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意已决。在朕看来,于公配得上忠武这个美谥。朕要晓谕天下,望百官皆以于公为楷模。除此之外,朕以为以于公之功绩,当配享太庙。这事牵连甚广,朕想让阁老们先商议一下怎么办。” 梁储听到“忠武”这个谥号时,心头难以言喻地羡慕起来。 忠武啊!诸葛亮的谥号! 而听到配享太庙时,梁储更是浑身都起了一身老鸡皮疙瘩。 他一下子就懂了,颤颤巍巍地问道:“配……配享太庙?” 朱厚熜笑了起来:“怎么?不合旧制?” 第79章、太庙的诱惑 哪里是不合旧制? 梁储现在的反应,可不是反对,而是激动,随后又多了一丝黯然。 他太老了,他已经没这个机会了。 他也没有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不世之功。 从仁宗有追赠先例之后,再没有臣子被追赠配享太庙。 而从开国至今,从没有一个文臣配享太庙,全是勋臣! 姚广孝,他算文臣吗? 现在,皇帝竟然要给于谦追谥忠武,让他配享太庙! 百分百纯正的文臣! 还有一个问题:他陪祀谁? 英宗?还是……没能入庙的景帝?那景帝要不要称宗入庙? 陛下提起这件事,有没有为献皇帝称宗附庙的意图?是不是又想揉在一起办? 梁储心头涌起滔天巨浪,问出了这些问题,只不过问是不是陪祀英宗。 “朕知道这里面有许多事要议。”朱厚熜明白地说道,“景帝昔年力挽狂澜,理应称宗入庙,但这事不急。先为于少保追谥,配享太庙之事,嘉靖元年后再议。” 虽然朱祁钰本人脑子有点一塌糊涂,但终归是帮大明度过了一個至暗时刻,确确实实在位了数年,太庙里该有他的位置。 至于让于谦陪祀堡宗?那朱厚熜会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跟他说:“明年,也只议景帝入庙和于忠武公陪祀一事。” 梁储心头松了松,但这仍旧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拥有庞大象征意义的事件。 首次经筵,和这件事,哪个的象征意义更大? 为什么只是先跟他一个人说? 梁储懂了,皇帝这是希望他提出来! 先只提追谥于谦一事,给忠武这个谥号的功绩自然要留给皇帝,用来收拢天下文人的心。 但事情会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办下去,不断提高规格。 袁宗皋办完了眼前上尊谥和尊号、殿试这两桩事后必然入阁,明年景帝入庙、于谦陪祀的事,功劳又是新任礼部尚书的。 而现在梁储知道了皇帝的心意,在随后的一系列争论中,可操作的余地太大了! 为于谦再度平反,让景帝得到应有的地位,让这一对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君臣都进入太庙享受香火……他梁储在随后的文臣中间、在青史上会是什么样的地位和影响力? 要效忠!要帮皇帝提拔他想要的忠臣! 夏言的任命就是信号! “臣……”他激动起来,“臣明白了。今日经筵之上陛下向学之心,今日陛下不计前嫌降恩王世芳、黄佐之意,明日陛下欲得天下英才再开盛世之志,臣虽老迈,必尽全力!” 朱厚熜笑着看他走了出去。 信号将会给出去。 仁宗之后已经近百年了,太庙的大门再次向大臣敞开,不是让他们进去祭祀,而是陪祀。 有没有勋臣武将会为这个目标拼命? 有没有文臣能像于谦那样公忠体国? 大礼议是不用再议了,但在这个时代,宗庙自有它的意义。 初登帝位的少年天子用一个谥号、一个牌位,就能给出让文武百官最为抓狂的至高目标! 最主要的不是于谦这个已经故去的人终于又得到什么,而是将来。 他朱厚熜百年后,身边陪祀的又会是谁? …… 首先,只是梁储的家仆到了客栈,告诉黄佐安心备考。 黄佐泪流满面,高呼皇帝圣明。 他哭是有原因的:这下皇帝也知道他是个能搞丢路引的人了! 要不然哪里会多这一道坎坷! 什么粗心的人会把自己陷入到这种境地? 然后,次日的朝会上,梁储出列请为于谦再追美谥,礼部尚书袁宗皋也出列共倡。 文臣班列前方,杨廷和瞳仁收缩嘴巴张大,失态不已地看向了梁储与袁宗皋,随后才看向朱厚熜。 勋臣班列当中,许多人摸不着头脑,有些大聪明更是睁大了眼睛:这帮人又在搞什么事?又想学毛澄? 直到看见文臣们集体震惊,他们这才感觉有点不对劲。 新任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解昌杰看着袁宗皋眼里满是羡慕,还有极力压制着的不甘:这件事,他解昌杰之前竟不知分毫! 如果没有皇帝的首肯,袁宗皋怎么可能出来共倡这件事? 【正德十六年五月甲寅,大学士梁储、礼部尚书袁宗皋共倡为于公谦再追美谥……】 书法一向了得的严嵩这几行字落笔不稳,字迹显示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为什么?为什么日讲起居注官还不能履行日讲之职、陪侍左右?为什么皇帝召见阁臣,不宣起居注官旁听记录? 震惊到宕机的刘龙还在紧张地看着皇帝的反应,严嵩的脑中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分析。 藩王继统、大礼之争、日精门之灾、经筵、于谦的文臣身份、首次单独召见阁臣、袁宗皋共倡…… 就在包括杨廷和在内的诸多人全都呆着时,严嵩搁下了笔从起居注案桌后站了起来走到御前。 正式之极地跪下之后,他哽咽又中气十足地喊道:“于公伟绩,世人皆知。沉冤多年,宪庙、孝庙亦怜之。肃愍之谥,终难表其清白一生。今幸有圣天子在位,臣严嵩,叩请陛下准粱阁老和大宗伯奏,则圣君襟怀四海感佩,忠臣清名万世流芳,此必千古佳话!” 抬起头时,眼泪已经滑落到脸颊,仿佛他就是于谦的头号铁粉。 朱厚熜感觉怪怪的:“奸贼”严嵩竟这么正义。 但很明显,这个人精已经想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杨廷和只是太过于震惊,所以才被自己这个门生抢了先。 他看着皇帝心里酸酸的。 昨天梁储被单独召见,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这不应该是他这个首辅、文臣领袖领衔去做的事吗? 哦不对,按顺序严格来说,梁储是首辅,谁让当时是首辅的杨廷和先丁忧了呢? 杨廷和其实不需要功劳了,可是带头为于谦正名,青史上是多大一个美名啊! 但先前反对过皇帝继统不继嗣的他,实在没敢想过追谥于谦这一招。 太敏感了。 日精门之灾后,只是不掀风浪是不够的,还要有更多的动作,皇帝竟懂得这一点。 而他的动作,竟是追谥公忠体国、身陷两代帝王之间是非争议的于谦! 被一把火烧着帝位根基的皇帝,亮出了所有人都不敢想的一招。 老好人梁储和潜邸旧臣袁宗皋,得到了这份可遇不可求的功绩。 “臣杨廷和……” “臣夏言……” “臣解昌杰……” 勋臣武将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所有文臣全部争先恐后地站出来请皇帝同意。 陛下你看,他们又在逼宫! 朱厚熜看着郭勋这些人期待又忐忑的眼神,只能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铁憨憨们。 就没一个人看懂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也就骆安这个新贵看到袁宗皋和解昌杰都出来了,第一个从武臣那边出列跪了下来:“于公保家卫国、功不可没,臣骆安同请!” 郭勋终于理解了一点点,赶紧跟随其后。 西角门内外,除了陛见时,还没有这样所有人都为了同一件事跪下来请求过。 这就是于谦啊。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朱厚熜怀缅地念完于谦这首《石灰吟》,随后铿锵地说道:“朕亦敬仰于公久矣!众卿之请,准!” “陛下圣明!”由衷的声音一直传到午门外的六科廊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谁能反对这种事呢?那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凭自己本事爬到这御前的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件事是皇帝先首肯的。 现在皇帝竟然主动去碰了这个问题,群臣跪在那里只能不断在心里感慨:陛下这一招,真的是精妙绝伦。 他对礼法的“叛逆”,竟然会成为优势,竟然再次用起了这个武器。 冒着会被人指责对英宗不敬,对宪宗为于谦平凡态度不够彻底、孝宗给的谥号不够好的议论,让梁储和袁宗皋提出了这件事。 但这次用得真好。 忠臣一世身后名啊。在这殿试前夕,天下士子之心将因此归附多少? 日精门之灾后,朝堂衮衮诸公又得以确认了皇帝的胸襟。 真的不追究这桩事情了,只要是忠臣,皇帝就欣赏。 大不敬一点去想,若真有谁夺他朱厚熜门的那一天,只要是忠心为国之臣,在这位嘉靖帝眼中都是一等一的好臣子。 安心把心思用在国事上吧。 谁出的主意? 袁宗皋? 不……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不这么想了,他们暗暗抬头看了看御座上的皇帝。 朱厚熜微笑着,情绪稳定。 让太庙的诱惑一步步酝酿吧。 一个谥号、一个牌位罢了。 至于嘉靖的尊长英宗,那是什么猪,将来要在太庙里骑在朕上面? 不急,日子还很长。 又一桩大功绩交到了袁宗皋手上。 但首倡的是梁储。 以七十七高龄远赴安陆迎立,在良乡力排众议决定让嗣君先到城外行殿,第一次朝会帮皇帝立规矩,在朝堂不可能再呆多久的梁储迎来了他此生最高光的一刻。 严嵩激动地续写下去:【嵩情难自禁,停笔叩请,而后群臣共请,上嘉纳之。】 千百年后,史书上他们都能“蹭到于谦的热度”。 而朝会之后,举京沸腾! 第80章、记者严嵩的采访攻略 在这个关口为于谦再追美谥,信息量过于爆炸。 于谦身死之后自不必说,宪宗为他平反时,也不好直接去说自己父亲的不是,只是用赦免了于谦儿子于冕、赐职、归还田产、为于谦赐祭奠等方式。 弘治二年,朱佑樘才又追赠于谦为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追谥肃愍。 在汉代时,只有三公、侯爵才有资格获得谥号。唐宋时,职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有这个资格。 到了明朝,已经扩大到了有一定名望的人都能有。 追谥又不同于本谥,那都是出于圣意,是来自皇权的认可。 宋代之后,文臣最高谥是文正,武将最高谥号是武忠。 还有一类叫通谥,那是给能文能武的臣子的。先有诸葛亮,后有郭子仪,而本朝靖难第一功臣张玉,后来也被追谥忠武。 肃愍呢?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威德克就曰肃;正己摄下曰肃…… 在国遭忧曰愍;使民悲伤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 这谥号不能说差,但真的配不上于谦。 皇帝首肯了要为于谦再追美谥的消息传出后,有不少贡生还真的热泪盈眶,齐呼圣明。 顺带着,马上就要开始的殿试都顾不得了,不少人都聚在一起热议礼部会给于谦追谥什么,该追谥什么。 “某以为,于公能文能武,当追谥忠肃!” “谬矣谬矣,这忠字,只怕让陛下难办!景帝灵前,于公可言忠否?” “那文成如何?安民立政,于公力挽狂澜,当得此号。” “不才以为当谥文定……” 一群贡生就这么凑在酒楼里引经据典掉书袋,兴致高昂地讨论着。 酒楼老板听着什么英宗、景帝、宪庙、孝庙,心里害怕极了,眼睛时不时地看着门里门外,不知道哪里就坐着锦衣卫和东厂番子。 但这些都是贡生,过些天后就都有进士出身了,比举人老爷还要高! 能赶走吗? 不行啊! 真令人头秃。 翰林院里,这些贡生前辈之中的佼佼者们也在议论,水平也自然更高。 “还记得五年前吗?西崖公弥留之际,杨应宁前去探视,说内阁商议要为西崖公定谥文正,西崖公竟忽然能下床叩谢了。其时有诗传出: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说的人语带调笑,但其中羡慕之意也溢于言表。 能让李东阳在弥留之际回光返照跳下床来激动得磕头感谢,这就是一个顶级美谥的威力。 刘瑾当权时李东阳伴食宰相的讥讽,似乎就能在这個谥号的光辉之下如阴影一般被驱散。 但他们水平高的地方在于,并不是只看到皇帝此举对于文人的刺激作用。 于谦为什么威力这么大?因为他是文臣身份,却又有不世军功,还与皇帝眼下最关注的京营有难以绕开的渊源。 其忠,耐人寻味。其廉,无从指摘。其能其才,则世有公论。 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与结局,又与藩王身份继统的景帝密不可分。 而这次,竟是梁储首倡,并非杨廷和,这对于当下朝堂格局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如今仅仅只是要再次为于谦追谥的事传出来,各处就炸锅了。 严嵩听他们议论着,却走到了刘龙身边:“舜卿,你我一同去拜会一下粱阁老可好?” “去拜会粱阁老?”刘龙有点呆,“所为何事?” 严嵩笑着压低了声音:“你我都是起居注官啊。昨天陛下召见粱阁老没有宣你我在旁,起居注上岂非会漏了一段?” 刘龙犹豫了:“这……既然陛下没有宣诏,恐怕事涉军国机密……” “那将来若有内阁会议,无一不是军国机密,起居注官难道不列席?”严嵩却很严肃,“陛下和粱阁老愿不愿说,你我可以不强求。但尽不尽职,那却不同。” 刘龙想起女儿传达的崔元意见,勉强笑笑就说道:“既然如此,那惟中先去问问便好。” 从陛下第一次视朝到今天,这段日子实在太刺激了。崔元说得没错,陛下身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让他去记的他就硬着头皮去记,没让他去的……刘龙还记得大朝会时严嵩多了一句嘴,他就必须一起跟着去乾清宫的恐怖。 今天严嵩又第一个跳出来叩请陛下准梁储和袁宗皋的奏请,这里的水感觉非常深! 刘龙认为要离严嵩远一点! 他自己只记一笔皇帝单独召见过梁储就行。 严嵩深深地看了看刘龙一眼:“也好,那就由我先去探一探。” 这件事,绝对不可能只是为于谦追谥这么简单。 涉及到景帝,陛下难道觉得他现在法统已经够稳了,可以忽略天下人借古喻今了? 以这位陛下已经展露出来过的心性手腕,自然只是拿前人的是非恩怨作为工具! 有公事的名义,严嵩见到了梁储。 文渊阁的一个小偏厅里,梁储眼神深邃地看着严嵩。 来探问当日单独奏对内容可否记入起居注是假,杨廷和这个门生想探探天子对于于谦追谥及可能后续的口风是真。 是杨廷和安排他来的吗? 他是事先毫不知情的群臣中最先一个反应过来,借于谦之名向陛下表忠的人。 这个江西老表恐怕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皇帝下一阶段最重要的一个举动应该是以此为线索,这么敏感的一件事,绝不可能只是再追美谥那么简单。 记录起居注的记者严嵩开始了采访。 “大学士,陛下虽复设日讲起居注官,如今日讲未开,下官与刘舜卿也不得日侍左右。然职责所在,下官既蒙恩担任起居注官,惟愿为将来修史留下一份详尽起居注,以全陛下贤名,阁老勿怪下官唐突。” 严嵩讲完了自己的为难,对今天来“采访”树了一面旗帜,随后才问道:“不知当日大学士面见陛下过程,可能讲予下官听?” 梁储笑了起来:“自无不可言。陛下召见,乃是为了礼部主事奏请革除王世芳、黄佐贡生出身一事。此事涉及毛澄,阁臣们虽都认为不必牵连无辜,但终须陛下圣裁。” 严嵩要听的可不是这个,但他还是恭敬地点了点头:“陛下宽仁惜才,此事千百年后必是一桩美谈。想必其时陛下当有一番论断?” 梁储点了点头,喊着笑意说道:“陛下说了,君臣之间何须如此试探?” 已过四十的严嵩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像个刚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被戳破了心事一般。 四十来岁了,真这么腼腆吗? “陛下胸襟,下官钦佩。对阁臣的信重,可见一斑。一笔朱批的事,陛下又单独只召见了大学士,更是对大学士的信重。” 严嵩先拍了拍马屁,梁储都暗示他不要试探了,但严嵩还是借“一笔朱批何必要单独召见你”这样的暗示在试探着,还有没有别的事? 虽然是以记在起居注里的名义,但他又不能对大学士穷追查问,那不是审犯人吗? 梁储感慨着严嵩的圆滑,笑着摆了摆手:“哪里是信重?我与黄佐乃是同乡,听闻是为此事召见我,还不安了片刻呢。” 比圆滑,老夫会输给你? 老夫就是因为这事被召见的! 我跟黄佐是同乡,陛下想看我会不会为他求情,然后现在陛下允许他考了,伱猜这是陛下不计较毛澄,还是陛下卖给我的人情? “原来如此。”严嵩拱了拱手,“阁老高义,为国举才不避嫌,黄佐、王世芳等必感念于心。大学士们拿不准的主意,阁老面见过陛下之后,陛下就准了。下官说陛下信重大学士,那却不假。下官听闻黄佐科途坎坷,下官也是一路走来的,有贵人贤臣在朝让他少受些坎坷,那份感恩之心下官是能感同身受的。” 语气正义,言辞自然,眼神清澈。 聪明的读书人,哪能说“阁老您能不能也举举我?” 但资深阁老已经听懂了。 梁储感慨不已:首倡追谥于谦,在当下的好处这不就已经来了? 第81章、真相只有一个 “贵人哪里谈得上,贤臣嘛……身后名谁说得准呢?” 梁储听着严嵩给出的暗示,心想这小子将来应该很能爬。 可以相信他吗? 微微顿了顿之后,他就意味深长地像是继续感慨:“于公故去已逾甲子,总算能拨开云雾见青天。” 最后几个字却说得缓慢而郑重。 小子,就看你能不能懂了。 老夫只能说这么多。 再说了,要想从这件事里取功,你必然只有最终与杨廷和决裂一途! 偏厅里,严嵩只看了他的眼睛片刻,立刻就离座行了个大礼:“下官谨代于公,代天下有志忠君为国的读书人,敬拜大学士首请陛下追谥于公之功。” 梁储心里感慨的不得了。 杨廷和,你学生就在这隔壁呢,你有没有在听墙根? 这个严嵩……厉害啊!他连黄佐科途坎坷都已经关注到了! 这大礼行得多么正义凛然?是为了于谦被追谥的事。 但是他严嵩毕竟是跪在了梁储面前。 他想求的,是什么机会?一开头说的日讲和起居注官日侍左右? 不……他真的听懂了。 …… 刘龙还好没来,不然这波高端局,他一定显得太呆萌。 谜语人之间的交流结束,往翰林院回去路上的严嵩激动得忍不住热血沸腾。 果然如此!果然不只追谥这么简单! 拨开云雾见青天。 什么是天?大明头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皇上! 于谦拨开云雾见青天,仅仅是只沉冤昭雪、肃愍谥号再上一個台阶吗? 不,青是什么颜色? 铜胎掐丝珐琅,皇宫御用,景泰蓝! 于谦要见景帝? 什么样的情形,会让景帝和于谦这一对恩怨非凡的君臣能坦然相对? 真相只有一个:称宗入庙,忠臣陪祀! 一个借臣子六十余年后沉冤得雪的机会入了宗庙,一个因忠心为国得以配享太庙,他们的身后名都将拨开云雾见青天。 追谥只是开始! 梁储已经老了,他现在要考虑身后名。他的身后名,是要有人像杨一清一样去告诉李东阳:我们准备给你“文正”的谥号。 黄佐是他的同乡后进,但黄佐还太年轻。 做了多年老好人的梁储,不像杨廷和那样有毛纪这样的人簇拥左右。 他梁储的黑点还不少! 现在梁储把这个不得了的信息暗示给了严嵩,接下来严嵩该怎么做? 想办法,尽快地、默契地立功,在梁储政治生涯末端的帮助下往上爬! 可这件事很难做到啊。 要得到何等美谥,才足以配享太庙? 将来还想借这件事往上爬,那就只剩下为景帝正名。但那该要何等的勇气才能站出来,那完全不像追谥于谦这样毫无阻力啊。 那是要皇帝去悖逆他的亲生曾祖英宗,那会面临不知道多少恪守礼法的重臣围攻。 这天回到了家里,严嵩就一直坐立难安。 书房里的谥法、史书旧例被他翻了一遍又一遍,皇帝要通过这件事达到什么目的被他揣摩了一遍又一遍。 明白了大臣配享太庙盛况即将再现的严嵩,已经比很多人赢了太多。 可这事断然不可能今年去做。 要不然,难道将来的史书上记载:正德十六年,景帝称宗入庙,于谦陪祀配享? 嘉靖元年,岂不美哉? 所以那件事不急,现在的功劳只集中在追谥上。 规格一定要高!一定要把英宗功过、景帝遗憾的气氛渲染起来,一定要把对于谦的唏嘘造起势来! 陛下既然首肯了这件事,就不怕别人议论英宗景帝当年事。 越是议论,重设三大营的事只会推得更快。 如今帝位隐忧仍在,陛下的忠臣在哪里?能陪着陛下创出不世功业、将来能配享太庙的能臣在哪里? 严嵩想着夏言那个同乡、杨廷和这个座师、梁储…… “爹,您怎么一直走来走去?又出什么大事了吗?” 严世蕃手里拿着一卷书到了书房。 “……可是读到了疑难之处?” 严嵩习惯了儿子会拿经卷来请教,暂时放下心事坐到了椅子上。 喝着茶,只听儿子说道:“今天先生很有兴致,授课前讲了陛下要追谥于少保的事。爹,这事爹有没有立功之处?” 严嵩啼笑皆非,揉着他的脑袋就说道:“你操心这些做什么?先专心功课就是!” “功课儿子早就做好了!”严世蕃骄傲地挺起小胸膛,眼里亮亮的,“这件事会不会又吵架,要是吵架就好了。” “……吵架怎么就好了?” “之前爹不是说陛下很厉害吗?陛下总会赢的,爹您就可以帮陛下啊!” 严嵩头都是大的:“人小鬼大,伱手里拿的什么书?” 听他进来就是说这些闲话,严嵩哪里会跟儿子继续说这些朝堂里的弯弯绕绕? “苏明允编的《谥法》。” 严嵩一脸无语,眼睛都瞪大了些:“你看这个做什么?《论语》你读完了爹知道,《孟子》呢?《大学》呢?” 屁大点孩子,看什么《谥法》?虽然知道是为什么,但你老子我心里有点膈应! “大家都在聊于少保谥号的事,明天肯定还会聊,儿子可不想输!”严世蕃兴致勃勃地拿着书递过去,“爹您觉得陛下最后会给于少保什么谥号?儿子先背下来,回头让他们大吃一惊!” 果然……严嵩想象着社学里连童生都不是的一群小孩子聊这个就觉得离谱:“你们怎么会聊这个?先生也不管管?” “陛下要重设三大营,以后肯定要打仗啊,于少保打仗那么厉害。大家都觉得,于少保像岳武穆一样厉害,又冤死了。” 严嵩一时无言以对。 都是些孩子,确实喜欢舞刀弄枪之事。儿子现在去读的社学里都是官宦子弟,耳濡目染知道些朝廷动向也正常。 就是没想到聘的那个老举人先生会对孩子聊这些,可见于谦追谥一事确实已经让读书人都难以抑制感慨。 “是不是武穆?儿子已经背了武穆这两个字的意思。” 严世蕃就是来确认这件事的,回头好在小伙伴当中吹牛逼。 在做好功课有理有据地吹牛逼这件事上,他是认真的。 如果他老子的官越做越大,那他也会越来越牛逼。就算现在还不能做到很大,但如果能猜中最后定下来的谥号,那也是他爹有本事、有前途的表现。 我独眼庆儿现在只能靠拼爹。 严嵩沉默着。 什么样的谥号将来够资格买入太庙? 被孩子们觉得会像岳飞这个武将一样追谥武穆? 不,于谦是个文臣。 重设三大营、之前议大礼对文官的伤害、梁储被单独召见…… 严世蕃看父亲进入了沉思中,也不出声打扰。 他爹也怕他在社学里受委屈。功课盯得紧,希望他多受先生表扬。平常问什么,总会很有耐心地位他解答。 许久之后,严嵩眼中精芒一闪:“庆儿,为父觉得,这谥号会是忠武。” “忠武?” “对!”严嵩郑重地点点头,“忠武最好用!” 他说的不是最适合,是最好用。 忠字当头,因武叙功。 通谥之最,不论文武。 只有这个谥号,会引起最大范围的议论,会让很多人因为羡慕嫉妒恨翻起英宗景帝的旧事去不断讨论合不合适,会不会过了。 也只有这个谥号,会让文臣、武臣都心存期望。 陛下百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一群某文正、武宁、忠武的臣子? 而忠武之臣配享太庙,门槛足够了! 严嵩愉快地笑起来,摸着儿子的头:“去背!另外还可以说,忠武是通谥,文臣武将都能用!于少保能文能武,品性高洁,史书上于少保应该是和诸葛亮一样的人物!岳武穆,后来也是岳忠武!” 最好有些人站出来说忠武不吉,诸葛亮后蜀汉败亡,郭子仪后盛唐转衰。 而我朝追谥忠武的,都是武将,陛下不可因此启武将贪功启衅之心啊! 但率先准了宣府二十万两粮饷、又要重设三大营、还升了奏请杨一清总制三边的夏言的官的皇帝,这一生恐怕也有开疆拓土的雄心! 严嵩回到了书房,奋笔疾书。 以现在这位陛下的精力与才干,他真用得着靠京营来防备叛乱? 此刻,武将想不到这一点也没那个才华。 文臣都不肯去往这个高度想,很多人都还不知道陛下有意让于谦配享太庙。 袁宗皋入阁前,不宜在文臣中遭受太多非议。 梁储已经年老,他需要后来者帮着维护他的身后名。 陛下不能再自己亲口提出一点,他在等一个站出来的臣子。 承受非议,就是表忠! 这就是他严嵩真正的机会。 第82章、睿宗烈皇帝 与此同时,要追谥于谦的旨意也发往了杭州。 弘治二年于谦被追谥肃愍,墓边建了祠堂接受祭拜。这一次,要升级了。 而于谦的后人也在,他的儿子于冕后来袭封副千户——这是宪宗给的恩典。于冕不愿做武职,改成了兵部员外郎,最后做到了应天府尹的官位。 但于家仍旧获得了一个杭州卫世袭副千户的军职,现在做着这官的,是无后的于冕从族中过继到名下的样子于允中。 去杭州宣旨的是韦霖,奉迎过皇帝的他,如今正往二线过渡。可他仍旧有司礼监秉笔的头衔,皇帝的重视是给够了。 于允中是要进京参加仪式的。 礼部这边,袁宗皋底下的事务一时又多了一桩。 对袁宗皋来说,在他任职礼部尚书的时候能实现对于谦的追谥,将来青史之上是自然会把他和于谦在一起写一笔的。 老人家打起了鸡血。 一直等到五月初七,接手礼部后花了几天时间熟悉事务的袁宗皋才稍晚了一些呈上了四个重要事务的奏疏。 分别是朱厚照的庙号、谥号及张太后、兴献王夫妇的封号方案。 他竟然都给办完了。 皇帝第一次到了东角门,参加内阁会议。 今天会议的主题,必定是各种号。 “皇上驾到!” 东角门外,黄锦的声音响起。 杨廷和等四个阁臣、列席的袁宗皋本人、严嵩刘龙两個起居注官都站了起来准备跪迎。 “都坐。”朱厚熜坐下来后就笑着对袁宗皋说道,“大宗伯辛苦了。朕还想着怎么会耽搁了数日,原来是都议了出来。” “臣既是一起领的旨,都是议,不如一起先议出来。”袁宗皋恭敬地回礼,“请陛下御览。” 杨廷和等人凝眉等候着。 这奏疏他们已经看过了。 既包含了庙号、谥号,也包含了给大行皇帝上尊谥的仪注。 至于张太后、兴献王和兴献王妃的尊号,则各分一疏。 这十多天来,袁宗皋初到礼部,把这四件事都理好办好了,也算是颇有效率。 要知道这期间还有其他常规祭祀的事要安排。 很显然,礼部剩下的人很清楚袁宗皋的身份。在这些事务上,没人想得罪皇帝目前可能最信任的人。 这封《大行皇帝尊谥仪》,是袁宗皋会同公、侯、驸马、伯、五府、六部、都察院等衙门官一起联名上的。 其实到了这个程度,内阁中人也不好再提出意见了。 “承天达道英毅睿哲昭德显功宏文思孝烈皇帝,庙号睿宗……”朱厚熜看向杨廷和,“阁老,您怎么看?” 朱厚熜看到睿宗二字感觉有点古怪。 要按老秦说的,这睿宗……似乎是后来嘉靖给兴献王称宗附庙时追尊的庙号,想不到现在竟被袁宗皋他们给了朱厚照。 而朱厚照原来的庙号武宗,武字听起来好,却暗含了贬义。 因为庙号与谥号不同。庙号是在宗庙中祭祀先人时用的,祭祀先人难道不就是歌颂?所以庙号基本上都是好字。 所谓有功称祖、有德称宗。这什么什么祖,等闲皇帝是不够格这么叫的。而什么什么宗,那就是用一个字来称赞他的德行了。 问题是,“武”字用来表现德行,那就未免有“莽夫”、“不重文教”、“有勇无谋”等等这样的联想。 记忆中,厚照我堂兄是被叫做武宗的,谥号是毅。 致果杀敌曰毅,强而能断曰毅,勇而近仁曰毅,善行不怠曰毅…… 这个字,其实倒是不错。 但武宗毅皇帝,终归不美。 严嵩也停笔看向了杨廷和,睿宗烈皇帝,与杨廷和他们最初在遗诏、首版登基诏书中的措辞可不一致。 身为翰林院资深学士的严嵩是知道第一版登基诏书内容的。 能受奸佞“蒙蔽”,堪称睿吗? 而谥号中的烈,既有以武立功、以功安民之意,戎业有光也算肯定了朱厚照的边功。 至于秉德遵业、宏济生民、庄以临下嘛,见仁见智。 再者,烈字也有点壮志未酬的意思。加上朱厚照没了子嗣,烈字也挺让人唏嘘的。 壮志未酬,到底是为什么未酬? 严嵩觉得这个庙号、谥号都涉及到将来后人对朱厚照、杨廷和这一对君臣的评判,很容易产生诸多联想。 但令朱厚熜和严嵩都意外的是,杨廷和表示不怎么看。 挺好的,就这样。 杨廷和的心理压力没他们想的那么大。 死者为大,为尊者讳嘛,后人有什么不好了解的? 有那封谢笺在,皇帝对他堂兄的看法早就是公开的。 谥法之中,深思远虑曰睿,皇帝不是觉得他堂兄考虑得长远吗?圣知通微曰睿,看看正德朝多少太监,也算得上表达了一番小暗示吧。 至于可以作圣、虑周事表的解释,就当做是从堂兄手里接了皇位的皇帝在感恩称颂一下吧。 现在袁宗皋那边呈上来的是睿宗烈皇帝这一组庙号、谥号,杨廷和表示算了。 有什么好争的。 杨廷和并不是对这些武宗盖棺定论的庙号、谥号没有想法,但如今情势不同了。 皇帝对他的堂兄是尊崇的,皇帝对杨廷和的功劳太高、威望过重也是有些猜忌的。 在这件事上,何必自找麻烦? 正德皇帝的功过,也不会只停留于这庙号、谥号上。经历了正德一朝的百官、文人,在他们的著述、札记里自会对正德皇帝各有评判。 最主要的是,朱厚熜在日精门火灾事件和随后的经筵上表现都太好,杨廷和不想破坏此刻微妙的“君臣一心”。 这件事很快就过了,接下来则是张太后、兴献王、兴献王妃的尊号。 慈寿皇太后前面加上昭圣二字,兴献王只追尊一个帝号而不称宗附庙,兴献王妃只加个太后封号,杨廷和想想就算了。 袁宗皋对旧主还是可以的,虽然没有如同正式在位的皇帝一样以“x天x地”开头,但后面的字数一个不少。其中谥号还是沿用了献这个字,毕竟是当时兴王薨后就商议过的。 博闻多能曰献,惠而内德曰献,智哲有圣曰献,聪明睿智曰献…… 这个词,也是个好词。 朱厚熜对这些也没有什么异议,他倒是对杨廷和等人没有发表看法感觉到有些意外。 看来之前登基前议礼、朝会时盖帽、后来听政听讲听劝都表现得很不错,日精门火灾事件的“识大体”更让杨廷和既感觉到顾忌,又存了不少期望。 可以说是pua初步成功了。 随后就是杨廷和心目当中这次最关心的事情了:“陛下如天之仁,追谥于少保一事传到士林之间,天下臣民莫不称颂。然英宗、景帝旧事,民间议论纷纷终是不美。臣以为,今日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俱在,莫如尽早议定于公谥号,以安天下民心。” 严嵩心里一突:你要抢这美名?我还在等着正德皇帝的庙号、谥号出炉之后就递奏疏呢! 可杨廷和找的理由很有说服力:朱祁镇、朱祁钰这两兄弟之间的恩恩怨怨如果被翻出来反复议论,终归是不好滴。 陛下,你也不想老百姓们天天议论你祖辈的是非吧? 朱厚熜笑着问:“杨阁老,您认为于公当追谥何号?” 第83章、严嵩老师 “文忠!”杨廷和坚定地说道,“文忠足慰于公英灵!宪庙曾有言:实怜其忠。于公慈惠爱民、愍民惠礼、博闻多见、忠信接礼、修治班制皆可曰文。臣以为,文忠此号最为妥当。” 梁储眼睛微眯,看向了这个老相识。 一出手就是文忠这个仅次于文正的顶级美谥,不能说不行。 但杨廷和特别提到“修治班制”,于谦这个词“修理整治尊卑秩序”这個含义中的功绩是什么? 其一,于谦明确告诉过景帝“皇位已定,不会更改”,迎回了英宗。但夺门之变在于谦看来应该是谋反,他为什么没动作? 其二,于谦在兵部主持操练十团营,把土木之变后危急的安全形势稳定了下来。自此,有了文臣督掌京营的先例。 而文忠,是文臣专用谥号,对于谦的军功是稍微模糊一些了的。 这个谥号里的深意,皇帝会不会懂? 其他人都看向了陷入沉思中的朱厚熜时,严嵩心里有点急。 开口的是杨廷和啊!他这个起居注官此时怎能站出来公开反驳杨廷和这个恩师? 虽然严嵩自信皇帝应该是要用忠武这个谥号,但那毕竟只是他的猜测。 万一皇帝觉得文忠这个谥号不错呢?万一他其实不是要用忠武这个谥号去造势、而是有其他牌呢? 万一是梁储误导了自己呢? 在众臣各怀心思的眼神中,皇帝正在思考。 朱厚熜既然私下向梁储提出了这件事,他对谥法自然也先研究过一二。 现在,朱厚熜虽然一时看不透杨廷和提出这个建议的用心,但确实敏感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谥号是文臣专用的。 这不符合朱厚熜提出这个想法的用心,因此他沉思片刻就笑着说道:“现在头两桩大事,一是皇兄的尊谥仪,一是殿试。朕知道阁老是担心无知百姓借英宗、景帝之事影射朕藩王继统和前些天日精门之灾,这没什么大不了。没有追谥于公一事,私下议论朝堂重事的也不少,狂言配美酒,由得他们去。当然了,若有人要借这些议论生事,那自是另当别论。” 先后顺序可不能颠倒了,况且朱厚熜要的就是他们议论。 杨廷和正要再说,梁储开口道:“陛下,如今大行皇帝尊谥已定,其次则是殿试了。这策题,陛下当开始斟酌了。殿试之前,经筵只有一次,老臣请陛下早开日讲。舜卿、惟中二人既被陛下点为日讲起居注官,正可日侍左右。” 严嵩心里一颤,把对梁储的感激压了下来,表面波澜不惊。 杨廷和则深深地看了梁储一眼,难道民间对多年前的恩怨议论纷纷不需要先想办法平息、引导一下? 从初三提出追谥于谦这件事以后,不单京城,随着消息传开,议论是越来越多了。 也只怪初次朝会的大礼之争、日精门火灾事件和追谥于谦这三件事离得太近,这不由得有些爱表现的人多多大放厥词。 而杨廷和因为不知道朱厚熜准备在于谦这篇文章上玩那么大,所以根本摸不透皇帝现在真正的目的。 现在,梁储这个“首倡者”倒是显得对追谥于谦一事并不迫切了,反而开始为严嵩、刘龙二人铺路。 日讲,可谓“帝师”了。 杨廷和因为应激反应,哪怕见到了皇帝在经筵上的表现也没急着第一时间建议把日讲也搞起来。随后追谥于谦一事石破惊天,他这几天也忙着想用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达到一些目的。 结果被梁储抢了先。 他这是提携一同奉迎新君的崔元姻亲,还是严嵩? 想起几日前严嵩到文渊阁拜会梁储,杨廷和眼睛微眯,不动声色。 朱厚熜的目光落到了严嵩身上,嘴角露出笑容。 严嵩老师啊,那他身上确实有很多值得学的东西。 旁边的刘龙一边头皮发麻,一边又有些小不带劲:日讲起居注官是两个人啊!陛下你不能也看我一眼? 可等到朱厚熜又看向他时,刘龙又不禁脚趾一紧,抠起官靴来。 “日讲……”朱厚熜的目光看向四位内阁大学士,“也好,御极之初诸多事务繁忙,朕也需要熟悉内宫诸衙,倒是没有先把日讲办起来。梁阁老所言极是,关于这策题,朕有些疑虑之处时身边也该有人能问问。那日讲就从明日开始吧,严卿、刘卿,今日要辛苦你们先做些准备了。” 严嵩和刘龙这才离了座行礼:“臣遵旨!” 机会,就这么来了! 杨廷和百感交集。重设日讲起居注官虽然是他提出的,但皇帝早就有这意思,算不得他杨廷和的成果。 而经筵之后,日讲重开却又是梁储的“恳请”。 内阁之中,现在有皇帝撑腰的是梁储啊。今日之后,形势更加明显。 朱厚熜这又看着袁宗皋:“大宗伯辛苦了,旬日间就把朕交待的四件事都办妥了,连大学士们也没有异议。” 蒋冕和毛纪顿时起了些鸡皮疙瘩。 你刚被烤没几天,之前还那么能搞事,我们还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碰你“杀无赦”那句话吗? 另外,你恐怕从安陆接旨之后就在算计这件事了,真的是旬日间就办妥的吗? 袁宗皋恭敬地行礼:“此乃臣分内职责。” “以大宗伯之功,待尊谥仪及殿试之后,当领大学士入阁了。” 蒋冕和毛纪心里酸溜溜的:陛下,这升迁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眼下的内阁,杨廷和的地位仍然受到皇帝尊重,梁储也开始不完全做老好人了,又来了一个潜邸旧臣、帝师。 要不是夏言奏请杨一清去总制三边,蒋冕、毛纪就要面对更多猛人了。 当然,还有一个资深阁老费宏…… 蒋冕、毛纪顿时地位减一,再减一。 袁宗皋赶紧谦虚推辞。 朱厚熜先没有继续劝,这不是还有为朱厚照上尊谥的仪式和殿试两件事吗? 杨廷和被朱厚熜一句“狂言配美酒、由得他们去”噎了回去,再继续劝皇帝早定于谦谥号,会不会被认为是“借着这些议论生事”? 这位君上扣帽子的本领,杨廷和是领教过了的。 他上前一步:“既然礼部也在,不妨再宣石掌院,议一议殿试读卷官之选。” 算不上又要扳回什么场子,但这位新君对朝堂新血也必然是极为重视的。杨廷和很想在随后的商议里,看看能不能引导策题的方向。 至少真的不要再继续纠缠礼法了。 追谥于谦之事一起,陛下究竟要拿礼法做文章做到几时? 石珤随后而至。 严嵩仍旧履行着记录职责,但心情已然完全不同。 要开日讲了,他这个将为皇帝上课的翰林院资深学士,自然可以名列读卷官。 青云,已在脚下! 第84章、表面师生 离殿试还有十天,全部读卷官的人选倒也不用此刻就确定。 这次是提议读卷官的人选。 朱厚熜听毛纪推举杨廷和的弟弟、担任兵部右侍郎的杨廷仪,不动声色。 六部尚书中,除了袁宗皋之外只有刑部尚书张子麟被提名。 除此之外,杨廷和与毛纪所推选的都是某左侍郎、右侍郎或者翰林院中某些有侍读、侍讲学士头衔的人。 当然了,杨廷和也特别推选了严嵩与刘龙。 依旧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王琼这些当日被弹劾过的尚书没资格担任读卷官? 梁储随后就毫不犹豫地提议了王琼、张璧、解昌杰,内阁会议就因此吵了起来。 首倡追谥于谦后,梁储的底气就这么足了不少。 面对这次内阁内部借读卷官人选争夺话语权的争议,蒋冕一直没有开口。 严嵩看在了眼里:虽然还是这些人,但就因为有了个不同的天子,内阁的格局已和之前截然不同。 “卿等推选的这些人,朕都先记住了,随后斟酌确定人选。” 至于策题,朱厚熜也让杨廷和失望了。 没透露什么风声。一句不急就揭过了此事,一句回头如有疑问会向日讲官请教更是令严嵩狂喜、杨廷和忧心。 天子出席的第一次内阁会议开始变得像走过场一般,杨廷和本来寄予厚望,希望商量一些实际的大事。 赶紧把给于谦的追谥定下来只是开胃菜而已,后面重设三大营的方略呢?关于宦权的事呢?岁入翻倍的方法呢? 皇帝学会了拖字诀,他似乎在等五军都督府那边拿出他们的方略,也可能是在等杨一清、费宏等一些人入京。 回到府中的杨廷和很忧愁。 说好的君臣一心革弊图新呢? 那谢笺里写得那么紧迫,结果登位了反而一句一个“兹事体大”,“不能颠勺”这样一时持重一时跳脱的话。 别的辅国重臣,新朝之初何等受器重? 杨廷和收获的只有表面尊重,甚至刚开始时还被踩脸过。 他快抑郁了。 “父亲,严惟中来访。” 杨慎拿了一份拜帖走入杨廷和会见朋友的花厅。 杨廷和精神一凝,拿到手中就说道:“快请!” 看儿子要吩咐管家去迎接,杨廷和顿时皱眉说道:“你与惟中同在翰林院,当由你亲去迎接!” 杨慎讪讪地认了过,提起袍裾往外走去。 杨廷和轻叹一口气,缓缓走到了花厅门口。 那天严嵩拜会梁储,真的只是为了起居注上关于皇帝首次单独召见阁臣的记录? 想起初三朝会上严嵩在梁储、袁宗皋之后第一个站出来的情形,杨廷和觉得这段时间以来精力确实有些不济,有些事不能如之前一般思索得深入、周全。 没办法,这個皇帝的招术……它都很怪! 凝眉思索间,只见儿子和严嵩谈笑着走了过来,杨廷和顿时露出和蔼地笑容,迎出屋檐下:“惟中,不枉你潜心学问多年,声名远扬啊。” “全拜师相所赐。”严嵩恭恭敬敬地行礼。 一句师相,一句所赐,杨廷和心里熨帖了不少。 当然这个赐字是细思极恐的,杨廷和若是时候再多花点脑子琢磨可能会更抑郁,却又不能确定什么,不能去猜疑严嵩什么。 严嵩就像对梁储说话时一样,没什么言语上的把柄被拿捏住。 杨慎则根本没多想,只是有点羡慕地看着严嵩。 刚才不去亲迎,也是因为有些害臊。他自认才学不输任何人,如果没有继统继嗣的大礼之争,也许这日讲起居注官就会是他杨慎。 眼下严嵩真可谓是平步青云了,日侍左右,只要皇帝再欣赏才干,下一步就是好缺上的历练。 这一次拜会,严嵩摆足了学生的姿态。除了追忆当年会试、殿试的事,感谢杨廷和数次写信请他还朝,其余则是向杨廷和请教给皇帝日讲的课程。 在这方面,杨廷和自然有着充足的经验。 严嵩虚心请教着。 杨廷和殷切地看着他,“惟中啊,你此番有了这际遇,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今科贡生已蹉跎年余,虽说学问应当更精进一分,然陛下会出何策题,恐怕也令他们更加无从捉摸。” “陛下确实天资英断。”严嵩认同地点点头,“若陛下问起,学生当据实而言。这策题虽大抵皆治天下之道,御极之初却已然事多。学生以为,如今若让贡生言礼法,恐再生事端。” 杨廷和笑了起来:“惟中所言甚是。” 他就怕皇帝仍旧想拿礼法做文章。 关于“礼靠的是钱”那种偏颇之论,如果拿到殿试上去让贡生们议论,恐怕会天下骇然。 像这样的理解,谁知道皇帝还有多少? 严嵩来了,这让杨廷和很喜欢。 但严嵩过于浓烈的尊敬,让杨廷和忧虑起来。 你还不能说他是太见外。 一场师生“相谈甚欢”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杨廷和算是给了严嵩非常充足的单人时间。 此刻杨府的门房那边,一定还有很多人等着呢。 但杨廷和送走严嵩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对师爷吩咐道:“去打听一下,严惟中今日还去了谁家府宅拜会。” 严嵩直接就回了家。 他今天只去拜会了杨廷和。 梁储那边不用,今天的默契已经建立完成。 至于殿试的策题,严嵩哪准备管这个? 既不会对外透露什么皇帝的倾向,也不准备去影响皇帝什么。 至于拜会杨廷和,那是应该的,毕竟有师生之谊。 难道皇帝不希望他在杨廷和身边有个信得过的臣下? …… 殿试时间确定下来,五月十八,贡生们热议了几天于谦之后也终于消停下来紧张备考。 各种人菜瘾大的秀才、举人却不停歇。 当下,京城热门话题表面上是于谦,实则借古喻今,都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讨论这位藩王继统的新君。 京城的穷秀才张楫却根本没心思聊这些,他家里又来了一位官老爷:都察院监察御史方凤。 “宫中內使果真是这么说的?” “晚生句句属实。”张楫一脸苦相,离座跪了下来,“时鸣公,既有同乡之谊,晚生方敢直言。晚生虽愚,亦知先有內使奉太后之命预选淑人、后有时鸣公因公事莅临寒舍该是何等诡谲。还请时鸣公指点迷津!” 方凤客气地把他扶了起来:“济时,你知其中利害便好。勿忧,勿虑。为兄风闻有奸佞内臣假上意滋扰良家、败坏圣天子清名,果有其事,济民不妨据实言之。” 张楫忐忑地看着他:我这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方凤笑着为他铺开纸张,还研起墨来。 张楫脸色一变:言官要借这件事做什么? 他实在不想卷入其中啊。 第85章、王守仁接旨 方凤看着他为难的样子,轻叹一口气说道:“既是同乡,为兄也不瞒你。今日前来,实乃大学士们奉上谕正陛下清名。如今令千金已然身陷其中,莫如直言其事。” 张楫听到“大学士们”四个字就抖了抖。 方凤继续劝道:“为兄直说了吧。令千金既已名传禁宫,来年选秀女,始终还是会列入名册的。是否点选,要看上意。呈递与否,做臣子的却不会留下说辞。当然,今年之内,你不需再有忧虑,若要年内为令千金议了亲,也没人说你半句不是。然则令千金经此一事,良配之家恐多有顾忌。济时,你科途不顺,年近四十仍不能中举,若能因此成为国戚,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啊!” “……只恐一入宫门深似海,小女柔弱愚钝,晚生实忧呐。” 方凤看到他怯懦不安的模样,心想他大概就是分了太多心在儿女情长上才一直无法中举。 但当这件事被内阁安排到都察院、陈金又征询了解昌杰的意见、解昌杰推荐了最近往他身上黏得有点多的方凤之后,方凤看到了名单里有个同乡张楫顿时猛拍胸脯。 皇帝也是男人,解昌杰不信皇帝对这批先被太后的人选中的美人们不好奇。 方凤深信解昌杰对皇帝的了解绝对不会出问题! 而以方凤的官场经验来看,这名单中的五十四位秀女一定会再次被呈送宫中:查有没有问题又不是他们的职责,但没为皇帝选到可口的美人就是他们的错了。 所以现在对方凤来说,办这桩差事的证据要拿到,还要尽力劝说张楫把女儿送进宫中! 要不是有着将来的这诸多考虑,他岂会纡尊降贵,亲自到这里来劝说? 正好,张楫竟是不愿,而到他家来的太监竟说过“奉太后懿旨”之类暗示的话。 只要张楫“据实陈情”,再有些春秋笔法不牵涉到太后本人,那这件事就办妥了。 张家千金是没问题的,人家到现在也不太愿意入宫,岂会和太后那边有什么秘密约定? …… 京城的贡生们在准备着殿试,朝堂上下各为稻粱谋,日精门之灾仍被藏在追谥于谦一事中热议着,而四月底、五月初就陆续发出的诏旨,也已经先后到了不少地方。 江西庐山五老峰南麓的白鹿洞书院,历史可以追溯到李唐时。而至宋初扩建为书院,此后便与睢阳、石鼓、岳麓并称四大书院。 南宋时期,理学大家朱熹奏请重修被焚毁的白鹿洞书院,此后更与这里结下不解之缘。 正统年间再次重建书院,弘治年间更有《白鹿洞书院志》问世,如今它的名声又越来越响。 此刻,白鹿洞书院这个与理学颇有渊源的求学之地中,却刮起了一股心学之风。 从前年平定完宸濠之乱后,王守仁就陷入正德皇帝抢功的漩涡当中。 但他知道,朝中重臣任由这种局面发酵,一半是因为皇帝与他身边幸臣的心思,一半是因为理学心学之争。 他王守仁并不受朝中许多重臣的待见。 这很正常。自宋以后,理学是显学。如今朝堂上占据高位的,在经义的的学术观点上主要都是理学一脉的路子。 而王守仁自贵州龙场后,就认定了自己的道。 宸濠之乱后,王守仁避开了那個漩涡称病专心学问,这段时间以来倒是自己都感觉学问越来越明晰。 五十而知天命,他在这一年的正月终于提炼出“致良知”的大道目标。 至此,三年前巡抚赣南时便致书白鹿洞,写了《大学古本》、《中庸古本》欲“求正”于朱熹的愿望,此时能够实现了。 朱熹自然不可能活过来与他辩论,而这时的白鹿洞书院还正是王守仁的“主场”:他的弟子蔡宗兖刚刚升任为南康府讲授、主白鹿洞事。 王守仁既是受邀过来编修《南康府志》的,也是受邀到白鹿洞书院讲学的。 白鹿洞书院中,清瘦的王守仁已经非常满意如今的状态,甚至计划好了余生要在这里怎样度过:讲学、授徒、将心学发扬光大。 “去岁秋,陈惟濬、夏于中、邹谦之听予言‘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于中惊起不敢当。” 学堂中,侍坐一旁的夏良胜笑了起来,陈九川、邹守益也微笑点头,向其他学子点头确认这回事。 “予问于中:‘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他谦称不敢。”王守仁也宛如讲趣事一般笑着,“予又言:‘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这才笑着接受了。” 他顿了顿之后严肃地说道:“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 学堂中一时被这趣话逗笑了不少人。确实,盗贼又有几个会喜欢被喊做盗贼呢? “于中当日言:‘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此言大善。”王守仁赞叹着,“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于中此诗,尔等共勉!” 如果是不明理学渊源的人,听到这些自然是一头雾水。 但王守仁之前已讲了颇多心学见解,剖明了理学与心学在方法上的诸多不同,刚才这些掺杂着趣事与道理的话在他们耳中听来却有如仙音。 不像如果朱厚熜在这里,“龙头”上一定会冒出很多问号。 这种愉快的讲学氛围很快就被打破了。 喧闹声中,只听外面有一个声音传来:“圣旨到!王守仁接旨!” 接完入京叙功的圣旨后,王守仁将宣旨之人请到客房中,他的弟子蔡宗兖自去安排招待了。 陈九川、邹守益、夏良胜簇拥在王守仁身边,虽然姿态仍旧矜持稳重,但眼神里的兴奋与期待藏不住。 王守仁怅然说道:“还是躲不过。” “先生?”陈九川犹豫地问出口,“有功必赏,否则朝廷法度威严何在?陛下既已御极,前朝乱政仍将不息、佞臣巨宦仍能作怪吗?” 跟在王守仁身边的他们都清楚王守仁为什么现在称病处于半归隐状态:宸濠之乱的功劳牵扯太多。 王守仁看了看自己这几个弟子就笑起来:“既躲不过,那自然是要去的。惟濬、于中、谦之,凡事禀心而行。为师既已有心讲学,那么在江湖有江湖的好,在庙堂有庙堂的妙。良知是虚,功夫是实。致良知,这致字既是由外及己,也终须由己及外,知行合一。” 他顿了顿之后笑容更盛:“你们除了欲明这天地至理,也愿一展所长、造福天下、青史留名,为师又有何异。这就是伱我本心,无不可言。为师此前觉得麻烦,现在自觉学问稍有精益,这诡谲朝堂,还是再闯一闯罢。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你们,为了我这心学体悟啊。” “谨受教!”三个学生都恭敬地行礼,随后坦然笑起来。 人人都有欲望,师尊之所以这么受他们的敬重,就是因为师尊的学问告诉他们:要学会面对自己的心,依心行事,渐有精益,终致良知。 若如此,凡夫俗子,亦可成圣! 第86章、八方风云动 费宏也是江西人,费家据说是三国时蜀汉明相费祎之后。 杨廷和是十九岁的进士,而现年五十三的费宏却是十九岁时中的状元。 杨廷和是弘治八年做的左春坊左中允,费宏紧随其后弘治九年任左春坊左赞善,两人又都是朱厚照的老师。 杨廷和年龄大一些,正德二年就入阁,费宏也在正德六年入了阁。 但费宏没做到首辅,此刻他已经启程在路上,看着沿途入夏之际的风光悠悠说道:“殿试已经快开始了吧?如今为父再次还朝,只怕会误了民受啊。” 他说的是他的侄子费懋中,和张璁、黄佐一样是今科贡生。 听到费宏的话,他二十一岁的儿子费懋贤说道:“民受兄学问精深,朝堂诸公当会慧眼识才。一甲不敢说,二甲前列是定然会有的。” 费宏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坐在运河之上的船中继续看起信来。 从他恶了朱宸濠、钱宁因而致仕,甚至连祖坟都被宁王纵使同乡刨了之后,费宏已经离开朝堂七年整。 如今宁王授首、钱宁在狱,新君可知他当初为何致仕?可知他与杨廷和之间的龃龉? “……精彩,精彩啊!”费宏默默地感叹着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尽管还只是五月中旬以前的那一部分。 登基前的交锋、大朝会时的恩威并施、日精门之灾后的冷静、经筵上的守礼、追谥于谦的心机用意……费宏已经迫不及待想亲自会会这位新君。 连梁储这个老狐狸都终于睁开了眼睛,杨廷和应该旬月间就老了不少吧? 费宏嘴角一直挂着微笑。 …… 在这科举出仕的规则下,在大明官场能爬到顶头的,谁还不是个神童呢? 杨一清是七岁时就有神童之名、十四岁中举后就被推举为翰林秀才的人,他当时可是被宪宗命内阁选派老师教导的。 十八岁的进士,谢谢。 这个学霸同样是被钱宁、江彬搞回家的,已经六十七的他其实真不想再回朝堂斗来斗去了。 但张永也写了一封信来,其中提到了一句:“陛下有言,兴献王在时便屡屡教诲陛下:楚地有三杰,刘东山、李西崖、杨三南。” 祖籍云南、生于岭南、老于江南,这就是杨一清三南居士的由来。 杨一清年纪虽大,但身子骨很好,也很看得开。 他本还在想着怎么上表推辞,但随后陛下要重设三大营的消息便传到了镇江。 两度总制三边的杨一清心目中,他这個三南居士总挂念的却是北边。 卫所的糜烂、边镇军官的贪婪、镇守和督军太监的无能,在边疆度过了十多年的杨一清十分清楚。 “我只怕千百年后,新朝君臣百姓翻看我大明史册,以大明始亡于此刻为笑柄。” 这是友人书信中新君在行殿之中说的一句话,杨一清宽了宽衣衫:“真是热起来了。” 是少年热血,还是心机手腕? 杨一清不确定,那就不妨去看一看。 …… 诏令起复孙交的旨意下来得更晚,但崔元毕竟还没有出发。 这次是新君生母及亲生姐妹都要一同入京了,要安排准备的事情太多。 于是孙交刚好一同返京。 六十八岁的孙交也致仕八年整了,他还真懒得去折腾了。 何必呢? 六十八岁的孙交还有个虚岁十五的女儿,当年还拒绝过兴献王提亲的想法,于是现在就更尴尬了。 “九峰公,这长考有些久了。” 棋盘对面,崔元笑着开口。 孙交愁眉苦脸:“进不好进,退又难退,奈何?” 说的仿佛只是棋路,崔元却调侃道:“今日方知九峰公几成国丈,如此一来晚辈倒是与九峰公一样同为国戚了。陛下恩重,太后盛情,九峰公所愁何来?” 首次朝会上毛澄被贬为民、袁宗皋领了旨意,兴献王妃现在私底下已经可以被称太后了。 “岱屏贤弟,你为国戚是屈才了。我所愁何来,你能不知?”孙交终究是落了一子,“本无党无派,此番入京,既有旧时故交,又算半个潜邸之臣,如今太后又再召小女觐见,老夫已经数日不成眠了!” 崔元笑呵呵地看着他。 孙交这话说得确实没错。 他是王琼举荐起复的,跟杨廷和对付不来;他是皇帝同乡,也该天然与袁宗皋站一起;他和陛下还差点有过翁婿之缘,如今太后似乎还没断了这心思,孙交又可能做不了文臣。 “九峰公勿忧。如今陛下既已御极,大明已数朝无有重臣之女为后为妃之先例。”崔元应了一子,“至于什么故交、潜邸旧臣,九峰公毕竟另有旁人羡而不得之圣眷,又何须杞人忧天?” “……昔年就是因为不愿他人误以为我贪图富贵,这才斗胆婉辞王爷。这圣眷……”孙交摇着头叹气,“非我所愿也。” 崔元微笑着:这一点上,恐怕也是崔元能比较快和孙交聊得来的原因。 若不是当年无从拒绝地被选尚公主,他崔元今天大概也已经高中进士、一展所学。 国戚是尊贵的身份,也是难以突破的桎梏。 有的人一生都在追求这种圣眷,有的人却更愿意凭自己的本事说话。 “大天官举荐九峰公诚然有些许算计在其中,然陛下入京后几桩事情已然传来。”崔元感慨着,“以陛下之英姿天成,这诏令岂是只因旧情而发?陛下这是素知公之大才,正用人之时也。” 崔元在路上就陆续收到各种人的信。 十分神奇。 连郭勋这家伙都给他写信了,更别提莫名其妙就当上了日讲起居注官的刘龙。 听闻离京之后那朝会、那日精门之灾、那追谥于谦等事,崔元也陷入过深深的自我怀疑:经筵竟不是战场?陛下居然杀威棒和蜜糖都备了这许多? 若不是有日精门那把火,皇帝的生母蒋太后又岂会担心不已地召孙交女儿来? 她现在一心想着陛下身边的人是真正贴心的,连收拾行装的速度都加快了,十分迫切地赶去京城护犊子。 至于以孙交这种身份,他的女儿有没有可能入宫,蒋太后完全懒得去考虑了。 亲妈给儿子挑个媳妇怎么了? 所以崔元的劝慰没什么效果,孙交该愁的还是得愁。 而崔元若不是懂得这一点,又怎么会这么亲近地跟孙交来往呢? 一个国戚,一个九卿级别的文臣。 但没关系,大概以后都是国戚了。 酒囊饭袋居多的国戚当中,多了个谈得来的人,崔元感觉很好。 孙家千金入宫的难度方面……大不了孙交就是进京享富贵的,做个幕后参谋不行? 在大明南北各处,新君登基后获准起复、脱罪的人不少。 一众入京后就会身处显赫重位的人在路上,又或者正在启程。 许多曾被打压、下狱的人走出了牢笼,重新振奋的目光遥望帝国的中心。 旧的力量,新的人物,在如今仅知的只言片语中憧憬着新君搭起来的那个舞台。 今天这个舞台的正中央,属于年轻人们。 张璁和黄佐相视一笑。 历经坎坷,终于走到了这里。 初升的朝阳之中,许多人眼角泛着泪光看着恢弘的宫阙。 每一个人都相信,他们将来必是这里的常客! 【第一卷完】 【谢谢大家看完满是嘴炮和算计的第一卷,下一卷开始向钱看了。】 第87章、陛下掉钱眼里了? 五月十八,本该正德十五年三月举行的殿试终于举行。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贡生们行走在禁宫侍卫之间。 东张西望不敢,但眼角余光还是都看向了那个令前任大宗伯含愤被贬的西角门。 在那里,还有日精门火灾后大雨之中的大朝会,有文武百官同请追谥于谦这种注定要写入史书的盛况。 应届贡生们想象着当时是什么样的情景,前辈们身处其中的感受如何。 憧憬是某些人的,黄佐只感觉到后怕。 进入到奉天门内之后就见到了全套仪仗的奉天殿,据说陛下在这里绕圈跑步过。 礼部官员将贡生们引导着在奉天殿前丹墀的东、西两侧面北而立,随后鸿胪寺官奏请升殿。 “请陛下颁赐策题。” 张锦双手举着策题,放在了策题案上。随后,殿试执事官将策题案小心搬到了奉天殿外廊下的正中央。 今日天晴,云台上答题。 一张张案桌摆得整整齐齐,但贡生们都得自备着笔墨纸砚,草卷、正卷各备纸十二张。 多年苦读,如今到了最后一关,只欠策题。 光禄寺也已经开始为读卷官、执事官和考生们造办午餐。官员们的规格更高,考生们中午的吃食则很简单:馒头两个,汤一碗。 至于光禄寺的饭菜如何,考生们哪里顾得上这个? 礼部官员终于将策题开始分发起来,张璁最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陛下和今科十七位读卷官的祖上尊讳。 别瞧不起这個,有些读卷官看到考生考卷里某字犯了他祖人的名讳就好感度暴减。 等策题发到张璁这里,他打开后呆了呆。 这策题洋洋洒洒二百余言,他看来看去就两个字:富国。 陛下问:何以富国。 他是掉钱眼里了吗? 不过……这题目好像有利于我! 朱厚熜心心念念的确实就是钱。 要办的那么多事,哪件能离得了钱? 换上了皇帝的常服,朱厚熜只在殿内门口往外看了看。 他知道张璁就在这批人了,这个老秦口中的大礼议主力现在是没有之前那个发挥空间了。 但这个改革派面对这个策题,应该会显得更优秀吧? 反正老秦根本不记得这一年的状元是哪个,有什么成就。 朱厚熜没去外面看贡生们答题,高考时监考老师在旁边溜达来溜达去的就有点讨厌,何况他还是皇帝? 殿试要持续一整个白天,朱厚熜来颁下策题之后就不用一直在这等着。 要表达一下对殿试的重视,等午后再去溜达一圈就行。 还是先晨跑了一段。 昨晚处理骆安那边递上来的锦衣卫内部初步筛查结果,朱厚熜睡得有点晚。 殿试又很正式,他起来得早。 回到乾清宫,他先吩咐道:“沐浴。” 袁宗皋把殿试定在他为朱厚照释服后的次日,就是想让他以更好的形象出现在新科进士面前。 下午过去不能残留汗味。 朱清萍顿时招呼着高忠去叫混堂司的太监们准备了,而黄锦正在补觉——昨晚是他守夜。 一边洗着澡,朱厚熜一边问道:“都察院那边递来的弹章,送去仁寿宫之后那边怎么说?” 朱清萍捧着衣服等候在屏风外面:“慈寿太后自然是斥责袁金生假借懿旨的。” “行吧,心知肚明就好。”朱厚熜淡淡地说道,“这个方凤倒是妙笔生花,连太后和朕御下不严都一块损了几句,张锦张佐他们失察更是一个都没落。” 朱清萍不予评价。 “母后她们也差不多该启程进京了吧?”朱厚熜站了起来,只穿着贴身衣服就走了出来。 天气渐热,外面只用再套一件衣服就好。 “想来应当是的,陛下很快就能再一家团聚了。” 朱厚熜笑着低头看她帮自己穿衣服,天热之后朱清萍穿得同样单薄了一些。 大姐姐围着他前后忙碌着,暗香浮动衣襟摇曳,朱厚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天气确实是热了好多。 朱清萍耳根微红地退开后,朱厚熜的目光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一边往外走就一边英气十足地叫道:“张佐,去传旨:今日策题,月底之前在京朝参官都要给朕答一篇策文上来!” …… 圣旨传出,满京朝参官全麻。 殿试就殿试,考贡生的题目,让全体朝参官都答一篇策文是什么意思? 可你也不能说这离谱,毕竟绝大多数也都是进士出身,殿试走过来的。有了多年为官经验之后,难道一篇殿试策文答不上来? 不,还真有人答不出来,头都快抓秃了。 朝参官里,还包括勋臣武将。 “师爷呢?老富,你儿子不是在国子监吗?小眉,你去找九夫人的兄长!” 武定侯府中如临大敌,郭勋虽然像是大将军一般在指挥各路兵马,但全无镇定自若的感觉,有的只是焦急。 这道题太难了,他不会做啊! 与郭勋这样的人不同,大量中下层的朝参官却怦然心动。 这哪里是考较?这是问策! 何以富国?陛下这不仅是想看看贡生们有何见解,也是要满朝文武都建言献策! 兼听则明,再没什么比这样更兼听了吧? 谁有好办法,就会是下一个夏言、下一个严嵩! 文渊阁中,四位阁臣都被弄得沉默了。 确实不是跟礼法有关的策题。 但何以富国……懂的都懂,这题目可小可大,全凭贡生的眼界格局。 因为实际上什么国事都与钱有关。 当日陛下那一句“礼靠的是钱”犹在耳畔,会不会有考生从这个角度去逢迎圣意? 眼下这倒不算什么了。 “陛下欲十年内使岁入倍之,心中常怀此忧啊。”梁储先开口说道,“登基诏书中其余政令,重设三大营,实则无不与钱粮相关。如今那些事暂议不出结果,实因富国之策未有头绪。如今陛下又令群臣献策,当是早存了此念。殿试结束,费子充等人入京后,便该是悉数商议之时了。” 杨廷和继续沉默着,毛纪发表了意见:“殿试策问富国之策,贡生及朝臣中必有人谈及昔年熙宁变法。如今……” 他说的,就是四人之前那么沉默的原因:皇帝这么大张旗鼓,难道是释放变法信号? 革弊图新和变法,那是不同的。 一个是冲洗一下穿了多年的衣服上明显的污秽,有个新的面貌。 另一个,那可是要换衣服了! 听毛纪似乎要侃侃而谈,杨廷和咳了咳:“陛下问以国事,兼听则明。叔厚所言极是,诸多新政本就是革弊图新,暂未议决也确因钱粮捉襟见肘。岁入十年倍之,开源节流需做到何种程度?恐怕极难。谈论变法与否,毕竟只是谈谈……” 皇帝想做到哪一步,现在无人知晓。 他不是持重呢?为什么现在要释放这样的信号? 这就是“兹事体大”、“不要颠勺”? 这件事谈谈也好,那个年轻的天子,应该只是投石问路,看看想要动一些大问题有多难吧? 于谦谥号未定,京中仍在议论纷纷呢。 如今再议论一下新君会不会行新法,那又算得了什么? 表面一切如旧的朝廷,积压的暗流越来越汹涌了。 哪一次变法,不是一次真正的大洗牌? 以为皇帝进入不搞事模式的杨廷和,今天终于明白他仍旧没有停止搞事的心思。 但换了种方式。 一种让很多中下层官员打了鸡血的方式,一个会让许多人怦然心动的信号。 上欲变法图强,谁人从之,谁人阻之? 第88章、举京同考 在奉天殿外流着汗写策论的贡生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前辈们也在和他们一样“应考”。 皇帝的突然袭击,是对全体朝参官的一次考较。 虽然谁都知道这是在问策,但何尝不是皇帝通过他具体的问题了解百官才干? 而皇帝意图变法图强的信号从这里开始是彻底传递出去了。 考场上的张璁笔走龙蛇,丝毫不停。 他已经四十七岁了。 为什么和黄佐走得有点近?惺惺相惜、同病相怜而已。 张璁中举后二十年,会试七考不中。 但这一次他不仅中了,还遇到了一个最适合他这种有丰富阅历的中年人的策题。 何以富国?以大明之广袤丰饶,为何不富? 正式落笔前,他在阳光下闭目沉思了许久。 一般而言,策题是皇帝当前最关注的国事。 之前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继统继嗣大礼之争、登基诏书中的诸多新政、裁撤冒滥重设三大营、追谥于谦等事,都不算陛下最关注的吗? 不尽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大明历经百余年,积弊何其多? 以藩王继统的少年天子面对的是以前不曾想也不能想、不敢想的局面,坐在那个皇位上提出了这样的策问,是怎样一种心情? 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入手。 身担重任、唯愿不负天命。 张璁睁眼提笔时,就确定了这次自己该怎么写这篇策论。 钱,是天子解开当前局面、再致大明中兴的线索。 陛下想看到真相! 张璁决定赌一次。 在他不远处,黄佐已经写完了,但他看着自己的策论双目茫然。 命不好,认了吧。 他的才学,不在这方面。 大概确实命格与科途犯冲。 虽然梁储曾经提点过他,但陛下的策题竟然实务到如此程度,而且是黄佐过去不曾多加关注的财计,为之奈何? 他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篇中规中矩的文章。 不论是什么题目,落脚点都放在人身上是没错的。 因人成事,因人败事。富国之计非一日之功,前朝之鉴历历在目,不论何种方略都需要吏治来保证推行。 但这样的立论有任何出彩之处吗? 三甲就三甲吧,黄佐已经做好了到地方做个小官造福好一方的心理准备。 同样一個考场,自小在铅山费氏这个望族中耳濡目染的费懋中却看得更透。 富国之策,牵涉实在太广。 军屯产出糜烂不堪,地方田地日益集中,商税关税难以推行,铸币之权混乱,内库国库之争,天灾流祸不定…… 许多问题,是碰不得的。站在士族的立场,有些问题他也是不愿碰的。 想来想去,他选择了治灾治荒这个切入点。 如果百姓能因天灾兵祸少一些流离失所,田赋产出至少会多一点、稳定一点。 在伯父将要还朝的这个时间点,费懋中不愿表现得太突出。 对他来说,有进士出身就足够了,不需要更高的排名。 …… 圣旨是颁布给全体在京朝参官的,但其实也有数封新建从各个驿路传了出去。 他们的目标,是正在还朝途中的一些重要人物。 费宏、杨一清、王守仁、孙交……这些人对于皇帝问出来的题目,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卷? 入了夜,已经尽了全部努力的贡生们离开紫禁城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举京同考啊,举京同考!”张璁有点激动地拉着黄佐喝酒。 再过两天才会放榜,但他们此刻已经是卸下一个担子,只等结果了。 黄佐有点意兴阑珊:“小弟明白你的意思,陛下很重财计,甚至有行新法之意,不然何须群臣献策?” “……你那文章极好啊,还不满意?” “好在何处?离题万里、平庸至极呐!”黄佐有些意兴阑珊地和他推杯换盏,“张兄,这科途,真是命数啊!你七试不中,是天要留你辅佐新君。小弟呢?那是老天爷频频示警,我却不悟。我啊,莫如就做个教书先生,育人去也。” “何须沮丧?”张璁把酒盏从他手中接过去重重放在桌上,“为兄倒觉得,你这策论自有专一求精之妙。细细思索一番,陛下如今竟是有行新法之意,则吏治岂非根本?去岁憾失会元,才伯,这回你倒大有一甲之望?” “……伱是宽慰我。”黄佐已经有命苦恐惧症了,“陛下问何以富国,我大谈吏治,离题万里矣。战战兢兢做稳妥文章,冒冒失失丢会试路引。小弟之笑柄直达天听,陛下如何能点我入一甲?” 杨廷和府中,杨慎吹干了纸上墨迹,兴冲冲地赶往杨廷和书房。 他自信,如果今科他也在贡生之中,这状元还是他的。 到了杨廷和书房敲开门进去后,他还是表现得谦虚谨慎:“父亲,儿子这应策疏已做好,不知可有不妥之处,还请父亲斧正。” 他看了看,只见父亲书案上纸是铺好了,砚台里的墨却干了,纸上未落一字。 看了儿子一眼,杨廷和皱起了眉轻声说:“月底前做完就行,你急什么?” “……父亲,您不先看一眼吗?” “不看。”杨廷和眯起了眼睛,“你已经不是贡生。这道疏,你要写三遍,到时候为父一起看。若非一篇好过一篇,三篇皆无可取之处,以后你不如就一直呆在翰林院修史。” 杨慎顿时委屈得脸色胀红起来:“父亲,儿子有如此不通实务吗?” 杨廷和陡然睁眼目光凌厉无比:“岁入八百万两,不能横征暴敛,不能因此动荡国本,不能只是一时功绩!你这道疏,能有此效,能说服自己吗?贡生可以侃侃而谈,你不能!以为父多年宦海浮沉,苦思已有半日,如今尚不敢落笔一字!怎么,你已经比为父更有才干、更明实务了?” 杨慎很少很少,非常少见到父亲如此锋芒毕露、如此不客气地训斥自己。 “……只是陛下问策而已,岂会真依谁人奏疏行事?” “只是?而已?”杨廷和锐利的目光盯了他很久,随后显露出落寞来,“该早些让你去地方历练一二的。如今却晚了……你是我杨廷和之子!你若当真才干非凡,岂会在翰林院蹉跎十年?” 杨慎张了张嘴,一时无法反驳。 仔细一算,似乎真已经在翰林院呆十年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但是心高气傲的他,又哪里受得了总被认为是某某之子? “才子,与能臣,是两回事!”杨廷和厉声说道,“你已过而立之年,三十又三矣,那才子虚名还未享受够吗?为父终有一日会致仕,人走茶凉。这朝堂之上,巨浪暗流不断,你站得稳吗?回房,细想!” 杨慎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反驳。 父亲今日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第89章、谁的心思也看不懂 看着儿子的背影,杨廷和知道他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新君登基后,杨廷和日益感到心力交瘁。 梁储已露锋芒,蒋冕摇摆不定,费宏、杨一清都在回京路上,还有那个在南方宣讲心学的王守仁。 他没能像两个月前所料想的那样顺利整饬超纲,而他这个年少成名的儿子,时至今日竟仍然如此轻佻。 书房内重归寂静,跳动的烛火将杨廷和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刚下的决心,又因为儿子动摇了几分。 若真拼了这一把,杨慎在自己走后站得稳吗? 杨廷和闭上了眼睛,疲惫地长叹着。 月底吗? 到那個时候,有些人就该陆续抵京了。 明天还要读卷,杨廷和撑着书案站了起来。 铺了一晚的纸张上仍然一字未写,杨廷和默默凝视着这张白纸。 为什么这么难写? 在他原本的料想中,此刻的大明应当就如这张白纸,可以将多年夙愿尽情挥洒才对。 但现在不同了,他选立的新君,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已经在他身边编了一张网。 用君与臣的纲常,用君臣一心的幌子,用他杨廷和赤忱一片公忠体国的心。 这都没关系,如果皇帝一直是谦虚谨慎的听政听讲听劝姿态,那真的没关系,慢慢来,许多事都是这样慢慢过来的。 但为什么非要让人借于谦一事私下议论不休?是不是存了让大家谈论着变法造起势来然后顺水推舟真的行新法? 那是真的要动大明的根基啊! 先是宣示法统,又重军权,现在要富国变法,还要天下臣民如于谦一般能文能武又忠诚清廉,你掌控得住这一切吗? 很多事,根本不是你多听几个人的意见、表面慎重就能更稳妥的! 上行下效,初次登场就带头冲锋的皇帝身后,现在冒出来的都是严嵩这样的投机之人。 只知逢迎上意,算什么忠? 月底吗? 杨廷和的手指在桌子上抓了抓,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玉不琢不成器。 他这个儿子如此,新君同样如此! 那就月底吧! …… 五月十九,读卷。 头一晚弥封好的三百多份殿试考卷都送到了被称为文楼的文昭阁。 现在,十七个读卷官都在这里。 四个内阁大学士,礼部、吏部、刑部、户部四尚书,石珤、严嵩、刘龙、张璧、杨慎等五个翰林院资深学士,还有夏言、解昌杰、工部左侍郎吴廷举、国子监祭酒贾咏。 阵容复杂,耐人寻味。 杨廷父子全都是读卷官,皇帝之恩太重,杨廷和现在心情已经淡漠下来。 之前下的这道圣意,劝都劝不动。 偏偏杨慎在翰林院的资历确实是够了,当年又是状元,选他的理由是充足的。 杨廷和日益觉得,皇帝这是在把他架到火上烤。 他和毛纪真心想推选为读卷官的诸多中坚力量,却大多都没被选中。 现在这十七个读卷官里,隐隐分为三个派系:杨廷和、梁储、袁宗皋麾下各有一些人。 但是像严嵩这样的,既是杨廷和的门生,又是如今陛下的近臣,他堪称左右摇摆。 而梁储与王琼,那也只是因为之前被一起攻击,眼下暂时抱团罢了。 原本就已经够复杂,昨天之后,又会因为皇帝欲行新法的信号可能分出新的阵营。 杨廷和已经懒得管这些了,今日读卷,他完全不想去细思谁认出了谁的字、谁选了谁为一等。 状元又如何?也只是先入翰林院而已。 经历了多次读卷的梁储、石珤面面相觑: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和谐、最少争论的一次读卷。 基本上各个都心不在焉。 要知道,殿试是不专门誊抄考卷的。过去,新科贡生以请教学问为由到处投递诗文,其中一个作用就是展露自己的书法字迹。 读卷之时,许多受关注的贡生尽管考卷被弥封了名字,但其实是透明的。 乡党、门生、故交……哪一次读卷不是彼此的争论、妥协? 现在梁储把黄佐列入了上一等,石珤把张璁列入了上一等,毛纪不怀好意地把费懋中也列入了上一等。 “某以为,这篇文章当置于首。” 杨廷和听到毛纪的声音,凑过去看了看,随后仍旧一言不发。 梁储和石珤古怪地看着这一篇:逗呢?就不怕皇帝把读卷官们都臭骂一顿? 可是……这似乎也很妙。 于是梁储点了点头,石珤也点了点头。 反正是毛纪在冲锋。 对杨廷和无比熟悉的梁储感觉到很不对劲,这个老对手今天如此沉默,到底在思量什么? 他们把这个文章定为第一呈上去给皇帝定夺,是要试探什么吗? 五月二十,钦定三鼎甲。 文华殿中,朱厚熜坐在御座上,案前放着一份答卷。 拿到这里来的,是十七个读卷官“共同审定”的十份上一等答卷。 严嵩、刘龙、杨慎、张璧等人一一朗读完一份答卷,随后张锦就会送到朱厚熜面前,让他再看看。 按过去的潜规则,一般只读前三份。大多数情况下,皇帝也懒得更改读卷官评定好的名次。 这一回,杨廷和他们都做好了皇帝会听十份、甚至让人去取次二等答卷过来审读、会大举打乱之前所排定名次的心理准备。 但又很异常。 “卿等辛苦了,三鼎甲就照此而定。其余位次,众卿评定即可,填榜、用印、制敕吧。” 梁储呆呆地看着起身回乾清宫的皇帝。 一份策题举京同考,你不是想要选出你心目中的英才吗? 你就不好奇这状元是谁,都不等拆卷出来瞧瞧名字? 正德十六年科的三鼎甲及二三甲就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里定了下来? 梁储心头警铃大作。 礼部尚书是袁宗皋,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殿试读卷暗地里的那些规则。 丝毫不担心阁臣在里面做什么猫腻吗? 自认对这新君也已经有点了解的梁储看了看杨廷和之后,没了黄佐得到这个名次的高兴。 杨廷和不对劲。 皇帝也不对劲! 怎么忽然谁的心思也看不懂了? 第90章、御书房的十八把交椅 五月二十一,传胪大殿。 奉天殿前,文武百官全部站好,在承天门外等候的新科进士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再次走入紫禁城。 此时此刻,他们还并不知道自己的名次。 皇帝为大行皇帝服丧二十七日已过,礼乐可以既设且作。 五百三叩礼毕,奉天殿内鸿胪寺官开始宣读制诰。 随后就是喜闻乐见的唱名了,从状元开始。 “一甲第一,江西铅山费懋中!” “一甲第一,江西铅山费懋中!” “一甲第一,江西铅山费懋中!” 从殿内到殿外,鸿胪寺官员依次接力着将这个结果传达到殿外,直达丹樨之旁的新科进士们耳中。 费懋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没有惊喜,他的眼里反倒满是震惊忐忑甚至恐惧。 为什么是他?凭他那份答卷,又如何能做状元?状元的答卷,该会被多少人细细评点? 费懋中知道自己这次的答卷绝对不配,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因为费宏要还朝了。 他还没进京,就要身陷一桩指责:他的侄子何德何能可以成为状元?到底是天子故意钦点,还是阁臣们给费宏穿小鞋?背后有着怎样的用意? 容不得费宏发呆,鸿胪寺官员已经前来笑着说道:“状元公,入殿拜见谢恩吧。” 费懋中心神不宁,也没敢好好看看皇帝的相貌。 朱厚熜微笑着:无所谓,朕会出手。 状元和三甲同进士甚至是举人,在朱厚熜眼里并无太大的区别。 门敲开了只是第一步而已。 “一甲第二,广东香山黄佐!” “一甲第二,广东香山黄佐!” “一甲第二,广东香山黄佐!” 声音传出,黄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怎么可能? 他同样觉得自己不配,难道是梁储一力提携?难道陛下不觉得他是个粗心大意之人? 前两天还很丧的他顿时心情激动不已,入殿拜见时想起一路坎坷,眼睛都湿润了。 “你就是黄佐?” 非常意外,皇帝居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臣是,臣还要叩谢陛下准臣应试之恩,臣……必肝脑涂地,细心用事。” 他不担心自己的才华被人挑刺,毕竟曾有连中三元之可能。 他只是对自己的运道太没信心了。 现在难道转运了? “是要细心。” 听到皇帝带着笑意的话,黄佐汗颜无比。 粗心大意之名果然简在帝心了。 殿外的丹樨旁,剩下的新科进士们全都眼巴巴地盼望起来。 三鼎甲只剩一個探花郎了。 其后,就只有二甲、三甲的头名会被念到名字,而其余人,都只是那个名字后面的一个“等”字。 “一甲第三,浙江永嘉张璁!” “一甲第三,浙江永嘉张璁!” “一甲第三,浙江永嘉张璁!” 张璁用力握着拳,情难自已。 一甲第三! 他出身普通良家,不是望族,家里也不富裕。 同科之中,他不像费懋中有个做过阁臣的伯父,不像黄佐有个做过首辅还正在内阁的同乡。 是谁识他之才,让他得以跻身三鼎甲? 张璁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三鼎甲要过皇帝这道关。 到了御前下拜后,四十七的张璁额头触地说道:“臣蒙陛下钦点一甲第三,斗胆求个恩典。” 他想表现得大胆一点,哪怕此时正被无数人注视着。 如果陛下真有变法之意,应当欣赏气魄与勇气吧? 朱厚熜笑了起来:“哦?什么恩典?” “既为天子门生,臣请陛下另赐他名,避圣天子名讳。” 他这一说,王琼微笑着出列说道:“确应避这一讳,臣愿同请。” 张璁明白了,他是王琼点入上一等卷的。 但王琼饱受攻讦,居然可以从杨廷和手中抢下一个三鼎甲名额来? 那就还是皇帝调过顺序的! 张璁思量间,朱厚熜点了点头,像是不假思索一般:“你之策论,读来令众读卷官既服且敬。既如此……笔墨伺候!” 张璁期待地抬起头,看见了正低头挥毫的少年天子。 眉宇间的英气,沉稳的仪态,神光内敛的双眸,都落入他眼中。 四十七岁的他,既不会再桀骜飞扬,又不会心怯忐忑,所以他敢抬头好好看看皇帝。 “张孚敬,字茂恭,如何?”朱厚熜抬头,微笑着看他。 “臣张孚敬,谢陛下赐名、赐字!”张璁激动不已地叩谢圣恩。 孚,信服;敬,谨慎。茂,才德;恭,肃敬。 不光有了新的名,还被赐了字。 看着四个御书大字,探花郎的风头还盖过了状元、榜眼。 但谁让人家也叫cong,还敢在这个场合请皇帝赐名呢? 梁储再次看了看无动于衷、漠不关心的杨廷和,又看了看笑得温和的皇帝。 多喜庆的日子,为什么总觉得会有一场新风波呢? 明天礼部赐宴、后天入宫谢恩受朝服冠带、再后天拜谒孔庙题名立碑,新科进士们功成名就的日子开始了。 但脑筋清楚的朝臣们都知道,他们只是刚在这个舞台晃了一圈暖个场就要退到最外围的新人。 陛下的策题,还问了全体在京朝参官。 这恐怕是一场有黜落的殿试! 正在“进京赶考”的费宏,能像他侄子一样“做状元”? 登基满月了。 乾清宫外有寂静中的喧闹:重建日精门的工作过程中,没人敢大声喧哗,但终究是个工地。 不需要人催促,人人都只想快点把活干完。在皇帝眼皮底下干活,压力太大了。 不是有句话吗?伴君如伴虎,他们这是给老虎修窝。 二十二日的经筵之后,朱厚熜回到了这里,身后跟着黄锦、严嵩、刘龙。 日精门旁忙碌的众人顿时停了下来,齐齐跪倒在原地。 “去中圆殿。”朱厚熜往那边看了一眼,“天热,多给他们备些水。” “奴婢领旨。”守在这边监督的高忠低声应答,随后羡慕地看着黄锦的背影。 “陛下宽仁爱民。”严嵩笑着拍了一句马屁,一行人直接到了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的这座方殿。 将来以交泰殿闻名的它现在还名叫中圆殿,本来是皇后在某些礼仪场合接见外命妇的地方,它还有一个功能:存放天子的各方宝印。 现在宫中没有现任皇后,养心殿也还没改建出来,朱厚熜把这里暂时用做书房了。 因为乾清宫的东西暖阁不够大。 严嵩和刘龙属于最先知道这里陈设的外臣。 正殿之中,挂上了一幅很大的大明舆图。 御座前的御案前面放了三面椅子围成一圈,计有十八张,面前各有一张小案桌。 除了门口那排,另外两排椅子后面就都是书架,上面已经堆满了不少书卷。 从昨天传胪大典后,所有考生的策论就都送到了这里。 朱厚熜还是每个人的都看了看。 严嵩和刘龙今天已经不用吩咐了,在御案前两侧各找了一个椅子就坐上去继续帮皇帝提炼考卷中的论点、论据。 简单来说:剔除废话,摘录重点。 这哪是日讲? 从他们五月初八开始能到这边日侍左右之后,做的一直就都是秘书的活。 除非皇帝有疑问,而问的,也往往都是具体的事。 严嵩自不会义正言辞地劝谏皇帝应该多学四书五经、读史讲史,刘龙更是准备不出错不冒头就好。 但就是有一点严嵩很不明白:这里摆着十八张椅子,是什么讲究? 联想到那正在筹划改建的养心殿御书房……这个地方现在岂非正是御书房? 他不敢多嘴问,但他知道皇帝绝对不可能就为了日讲在这里摆足足十八张椅子! 第91章、登基满月的“惊喜” “严嵩刘龙,你们的答卷在写了吗?” 听到皇帝突然开口,严嵩刘龙还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退到一旁弯腰躬身。 “……臣还未动笔。”严嵩如实回答。 刘龙:“臣也一样。” “朕这策题很难?” “陛下,国事千头万绪,无不与财计牵连交织。臣知陛下有志岁入十年倍之,自不敢夸夸其谈。若是略有增长,开源节流做得好些便是。然岁入倍之……恐需寻一二根本弊病解此困局。解开容易,善后实难。” 刘龙:“臣也是这般想的。” 朱厚熜不由得看向了刘龙:你是不是应该姓张名飞的? 刘龙低头脚抠官靴。 “外忧内患,牵一发而动全身。”朱厚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根本弊病……先把贡生们谈到的问题列出来吧。老规矩,记录次数,排列顺序。” 三百多个新科进士的策论,全体在京朝参官的应策奏疏,仍旧是拿来做统计。 在群臣心目中,想要改善大明财政状况究竟有哪些切入点,朱厚熜准备一一统计出来。 收入、支出、执行过程中的“成本”……这一团乱麻的财政状况,他总要借此机会先梳理清楚。 杨廷和每天着急登基诏书中还有很多事只定了方向、没有方略,但朱厚熜知道他绝对不会轻易去碰经济方面的问题。 利益的纠结太复杂了,是去动军屯卫所,还是真的对土地兼并动刀,又或者从皇庄黄店甚至商税关税入手,又或者……根本已经不被朝廷掌控着的铸币权? 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大明开国之初定下的宝钞制,俨然已是个笑话。 而不论铜钱还是白银,大明都不是这两种贵金属很富饶的一片土地。云南那边还在羁縻,铜矿开采、运输,中间不知道多少人沾手。再说了,铜还得用来铸造兵器。 朱厚熜不能夸夸其谈地把后世的财税制度及各种举措套到现在,他得深入了解如今这个时代的利益关系、技术限制、通信效率,还有执行这些制度的官吏的素质、观念。 他确实比杨廷和想象的更加持重,但他再持重,又比杨廷和认为的更激进。 低头看着已经详细审阅过的新科进士策论,既看他们的论点、论据,朱厚熜还要从他们的用词、情感当中先揣摩一番他们的性情。 “陛下,都整理出来了。” 张佐在严嵩、刘龙的目光中捧着一個上锁的盒子走了进来,弯着腰放到了御案上。 朱厚熜点了点头:“继续去忙。方凤弹劾你们失察之罪的罚银交到赃罚库没有?” 赃罚库也是内库之一,设立之初时,内库也是受户部监管的。 多年演变至今,内库已是君主私库,国库支用不足不仅越来越难从内库“借”到钱,皇帝还越来越多地打着国库私用的主意。 朱厚熜自不必难做至此,他现在只集中注意力在内库上。 借预选淑人把张太后用得习惯的人全赶出去了,但方凤考虑周全,张锦、张佐这些大珰也被象征性地罚了些银两。 背黑锅呗,让皇家体面一点。张佐低头回答:“奴婢已经交过去了。” 朱厚熜已经拿钥匙打开了盒子,取出里面的册子边看边说:“这件事办得迅速、详实,赏。” 于是刚拿出来的“罚银”又以办事得力的名义回来了,还多了一些。 张佐叩谢之后就出去了,严嵩刘龙并不知道他办的是什么事,盒子里面又是什么。 厂卫的事,敢多嘴问吗? 沉默的忙碌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朱厚熜这才站了起来:“到东暖阁去用膳。严嵩刘龙,今天给朕讲讲熙宁旧事。” 严嵩心头一凛:真的想变法! 真的,要啃一些硬骨头? 但如今的杨介夫可不是昔年那个王介甫啊! 满朝重臣,也没见谁有王介甫的声望、才干、胆魄、执拗。 所谓养望十年的自己也配? 东暖阁中总算有了些日讲的模样,今日讲史,讲熙宁变法之前宋朝的弊病,讲新旧派的斗争,讲执行过程中的走样与得失。 主讲人是早有准备的严嵩,刘龙就像逗哏一样时不时来一句“正是如此”。 直到黄锦送进来一封奏疏。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名上疏,钱宁、江彬两桩案子,都查到了一些与大学士、九卿还有五府勋臣的实据,请陛下圣裁!” 严嵩和刘龙顿时心头大震。 今年不大动干戈。 不是不办,只是不先一起办了。如果因为某事涉及到某些重臣,自会再议。 首次朝会上皇帝说的话还在耳畔,现在时隔近月,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次是因为某事涉及到某些重臣了吧? 朱厚熜面沉如水地打开了奏疏,东暖阁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奏疏里,都察院负责参与此案的解昌杰赫然署着他的大名。 而所涉及到的重臣里,梁储、王琼、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户部尚书杨潭名列其中。勋臣之中,侯伯数人。 钱宁江彬两人的罪行,也涉及许多内臣,包括已经被处置了一次的谷大用、魏彬、张永在内。 罪名所涉及的,有宦官乱权,有构陷忠臣,有贪污索贿,有强夺民田,有冒领空饷,有……谋逆。 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登基满月的朱厚熜,收到了来自朝臣就事论事的惊喜。 “今日就讲到这里吧。”朱厚熜不动声色地合上了这封今日三法司会审后呈进来的奏疏,“传旨,朕明日去刑部大堂听审,阁臣九卿、涉案诸臣都去。” 严嵩和刘龙各怀心思的离开了,朱厚熜这才平静地吩咐:“叫张锦和张佐过来。” 乾清宫里气压降低,到了这里的张锦和张佐已经知道是什么事。 “奴婢着人暗查之下,大天官与钱宁、江彬牵涉之深……不止奏疏上所言。”张锦感觉到这把火的火苗也已经烧到自己脚边了,“刑部……恐怕还有余手。” 朱厚熜低头看着奏报,这是锦衣卫和东厂分为两条线,在内部清查、对外暗访、多年秘档的多方积攒下形成的调查结果。 钱宁、江彬的案件,首次朝会时就被借题发挥,岂能不防? 但现在多方印证,梁储、王琼、杨潭等等这些人,确实留下了不少把柄。 至于杨廷和、蒋冕、毛纪,其他那些朝廷重臣,个个之前都对钱宁、江彬义正言辞吗? 自然不是,钱宁、江彬把杨一清、费宏都斗走了,杨廷和他们可是昔年在这些幸臣凶焰下吃鸡局进了决赛圈的人,很难有明确的把柄。 更何况,主审的是刑部。而刑部尚书张子麟,是杨廷和举荐上来的。 都察院的陈金涉案,解昌杰署了名。 负责复核的大理寺,同样认可了现在初步的审理意见。 扩大去查出个都不干净的结果?很难,很费时,但似乎…… 杨廷和这是想干什么? 朱厚熜在反思:是不是我最近太识大体,太持重了? 第92章、最后看一次戏 只是提出追谥于谦后没有快点同意杨廷和“文忠”的建议平息议论,只是殿试策题举京朝参官“同考”传递出了可能变法的信号。 家产已经被抓分干净的两个死囚,被扩大用途了,而不是一杀了事。 “老贼!” 王琼家中书房里,他恨恨地拍着桌子,幕僚站在一旁愁眉苦脸:“东翁能扣实在杨介夫头上的,无非结党而已。今陛下既有行新法之意,则新党、旧党势在必然。陛下既不愿朝堂动荡,杨介夫还是比东翁更稳一些。那些许来往虽不至于让东翁获罪,但只要东翁被赶出京城,于杨介夫而言则足矣。” “杨介夫不畏天子之怒耶?”王琼咬牙切齿,“仍是梁叔厚,仍是某,仍是陈金!还加上了勋臣、内臣,他讨价还价之意,陛下岂会看不分明?如今重设三大营是陛下心中一桩重事。先从魏彬等人囊中掏出密库、降职任用,日精门之灾后还惩办他们何啻于卧榻之侧再举火?若要钱宁、江彬案就此过去,那就只剩下对我等略施薄惩了。” 幕僚深以为然:“费子充未抵京,其侄高中状元,诸臣之议论攻讦他恐自顾不暇。杨三南已如夏言所奏请再度总制三边,自不必多虑。王守仁是东翁拔擢,如今他未抵京,东翁若牵连入此案,则王守仁之功也难尽叙。至于孙九峰,更是东翁新荐起复……” 所以王琼骂杨廷和老贼。 皇帝想用于少保多收些人心怎么了?想行新法达到岁入倍之的目标怎么了? 不把心思花在应殿试策疏上解天子之忧,依旧在党争! 用朝堂重臣的实质人选,来形成实质的话语权。 王琼沉重地说道:“如今只看陛下圣意了。” 幕僚长叹道:“都察院的解昌杰……可是潜邸旧臣啊。谁知杨介夫与陛下是否已有默契……” …… “陛下不欲朝堂震荡,你何不行持重之举?” 袁宗皋亲自到了解昌杰宅中拜访,自然长驱直入到了他的花厅。 解昌杰恭敬又无奈地说道:“皆有实据,下官也不知如何阻拦。连先奏请圣裁是否查下去,这意见都是卑职力争方才得来。大宗伯,只能怨钱宁、江彬此前着实势大,而梁阁老、大天官等人也着实手脚不干净啊。” 袁宗皋凝视着他。 恐怕是因为陈金也有问题吧? 陛下是新君,都察院中越多自己人越好。若要死保梁储、王琼,有些人是不得不放弃的。 陈金一去,他的心腹就是下一步被弹劾的。 解昌杰岂非能够更快速度往上爬? 因私心而坏陛下大局,袁宗皋不知道他已经和杨廷和这个座师达成了什么默契。 现在看来,日精门之灾后内阁领了那道查办是何人诋毁天子清名的旨意后,这桩功劳落到了解昌杰和方凤手中也不纯粹因为他是潜邸旧臣的缘故。 “我年纪不小了。”袁宗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陛下对你,是有厚望的。” “大宗伯正是老当益壮之时。”解昌杰赶紧说道,“陛下信重,下官亦谨慎用事,唯愿肝脑涂地。大宗伯,证据确凿,陛下不能再亲自弹压阁臣与众臣之意了。明日陛下听审,下官必据理力争。梁阁老劳苦功高,大天官那些许牵连也只是情势使然。纵要惩治一二,罚俸足矣,断不能夺职另用!” 这番表态正气凛然。 有证据,那能怎么办? 陛下不能继续亲自下场弹压,他的先锋将领也只能争取最理想的处置结果。 但袁宗皋只是看着他。 斗争的胜败,从来都不是以最彻底的结果来衡量,而是天平开始往哪一边倾斜。 罪名坐实了,污点永远都洗不掉,时不时就会被拿出来说话。 最重要的是,皇帝明摆着想保住杨廷和他们的反对派,现在却要输一阵? 可解昌杰这番表态,却说明他已经认可梁储、王琼他们确实有问题,只是争取从宽处理而已。 他是在杨廷和那些人的支持下,吃准了皇帝在登基之初也不方便拿自己潜邸旧臣开刀的心态吗? 老当益壮之时,呵呵。 袁宗皋漠然点了点头:“望你清楚自己的根在哪里。” 送走袁宗皋后,解昌杰站在屋檐下脸色阴沉不定。 他的根确实是潜邸旧臣,可谁让他之前犯下的罪过永远是心头一根刺呢? 眼看袁宗皋那么快的升迁速度,皇帝何曾有好好培养更年轻的自己作为将来接班倚重之臣的心思? 那柄剑悬在头上,永远令人心惊胆颤。既然如此,不如想方设法为自己谋求更多令天子不能轻易处置的干系。 至少这一次要让天子知道:他解昌杰固然德行有缺,但确实有他的作用! 杨廷和的底线和筹码在哪里,他解昌杰知道。 明天公堂之上,他说的话,其他人都得听,对案子的最终走向自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没办法靠天子的信任了,就只能靠自己的手腕。 夜幕深重,京城无数朝参官都难以入眠。 梁储望着窗外的缺月,许久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提笔蘸墨。 首倡了追谥于谦,已经够了。 严嵩听明白了,黄佐已经是榜眼。 是时候离开了。 …… 日上三竿,常朝后的京城官员们其实都留意着皇城西侧刑部的动静。 因为有圣旨,四个内阁大臣、六部九卿中昨天被指控到的人,散朝之后都先过来了,等候在刑部大堂里。 堪称迷你小朝会。 自如今登基后,天子第一次离开紫禁城。 仪仗整齐。 自承天门外,圣驾一路西行至刑部,沿路无人不知。 但天牢里的钱宁、江彬并不知道。 “江彬,应该就是今日最后要定案了,您别为难小的们啊。”狱卒拿着一身干净衣衫,“您曾是天上的人物,给自個留一分体面也是好的啊。” 江彬靠墙坐着紧盯那身新衣裳,半晌之后忽然嘴角露出揶揄的笑容:“陛下要来?” “……圣驾确实要来,您体谅一二,还是换一身衣裳吧。” 江彬压抑着,笑声由小至大。 狱卒已经见过不知道天牢中的犯人,知道这不是得意欢喜的笑声,那纯粹只是觉得好笑。 “也罢,确实不必为难你们。” 多年位高权重,江彬也早已有了几分骄傲。 虽然自知毫无幸理,虽然在这狱中也吃了他们不少苦头,但那又何必去计较? 他也曾是从下面爬上来的。 但如果陛下只是要来这走个过场,用他江彬的头颅收买一下天下无知百姓的心,刑部又何须故意给他准备一身体面衣裳遮一遮伤? 情势必然又有变! 活是活不了的,但应该能最后亲眼看一次朝堂大戏。 江彬慨然赴会。 第93章、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自刑部大门以内,官吏兵卒无不肃然以待。 刑部门外的街道上,朱厚熜坐在大辂上看着京城民居。 能在这附近居住的,自然都不是普通百姓。 以朱厚熜的心性,今天出了紫禁城也觉得透了一口气。当年同样十五岁登基的朱厚照总想往外跑,确实能够理解。 更何况,他当初面对的还是刘健、谢迁、李东阳的内阁三人组。 但如今的内阁虽然只有杨廷和一人声望超然,朱厚熜登基之初又给了足够的下马威,真就高枕无忧了? 踏入刑部大门后,朱厚熜就集中注意力。 杨廷和等人就在眼前。 四位阁臣,六部九卿,昨天奏疏中涉案的五府侯伯、魏彬等内臣也都到了。 许多人看着杨廷和他们颇有同仇敌忾的心思。 这等高位都要有圣意任命,杨廷和与毛纪、张子麟等人倒显得势单力薄。 但杨廷和却表情平静,见驾之后就请旨:“陛下欲听审并令臣等旁听,是悉数列立大堂否?” “备些凳子,大堂一侧都坐着听听就是。” 朱厚熜当先走进了刑部用来提审重犯的大堂,黄锦已经准备好了带过来的小椅子。 “陛下不升坐?”张子麟吃了一惊。 “朕就坐这,众卿坐那边吧。” 朱厚熜的“御座”设在了书办的案桌旁,还是下首更靠近门的那边。 他指的方向,是对面。 不占用三法司会审的正常空间,仿佛真的只是来旁听,而不是居高临下地坐在最上首。 一阵忙碌之后,许多个小圆凳被搬了进来。 众臣再次谢恩之后,才一一落座。 张子麟有些忐忑地走向了主审位,他两边分别是都察院和大理寺派员的桌椅。 解昌杰偷偷看了看斜对面平静的皇帝,让他坐得更居高临下了,解昌杰反而忐忑起来。 “开始吧。” 朱厚熜刚吩咐完,只见张子麟站了起来弯腰问道:“陛下,臣是如昨日一般再审一遍,还是接着往下审?” “前情朕已知晓,接着往下审。” 张子麟领命坐下,着人去提江彬后微皱起眉来。 接着往下审,那一大堆涉案人员都坐在这,陛下莫非是来看他们与江彬对质的? 不安地看了看杨廷和之后,只见他脸色平静。 大堂里就这么安静等待江彬的到来。 镣铐在地面拖动的声音由远及近,门外一声高呼:“钦犯带到!” “过堂!” 朱厚熜侧头望了过去。 大堂之内,朝堂中地位最显赫的文臣悉数在此,他们也都转头看向门口。 昔日,他们谁能不诸事顾虑江彬? 今天,他成了阶下死囚。 门外更亮,江彬的脸隐在光线中。 等他费力地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那张熟悉的脸才真切起来。 消瘦了很多,须发也更白了不少。 “罪民江彬,还不叩见陛下?” 张子麟先站了起来,向朱厚熜的方向拱手行了行礼。 江彬被抓住后就先在张太后懿旨下被剥夺了全部官职爵位,现在他先看了看被四个禁卫护在中间平静坐着的皇帝。 笑了笑之后,他却先看了看朱厚熜对面的那些老朋友,特别是杨廷和、魏彬。 “大胆!”张子麟拍响了惊堂木,“目无君上,罪该万死!来呀!” 朱厚熜一言不发,看他们如何发挥。 “某都被你们定为谋逆之臣了,眼里还有君上岂非奇怪?”江彬似乎很好笑的样子,“诚惶诚恐叩见陛下,可免一死、可保某亲族乎?今日诸公毕至,某应当是最后一次能见见老熟人了。将死之人,知不无言。陛下但有所问,罪民如实禀告就是。” 他说到后面才面向了朱厚熜,艰难地跪下行了一个礼,然后就随自己舒服的姿势席地而坐。 朱厚熜平静脸继续。 张子麟却二拍惊堂木:“跪下听审!江彬,三法司会审,你岂敢如此藐视公堂?” “大司寇,某什么苦都已经吃过了,何必还执着于这些表面文章?”江彬惫赖又懒散地回答,“陛下驾临,不是来看三法司杀威棒的,还是快些审案吧。” 梁储看了看杨廷和,只见他依旧平静,就像对面的陛下一样。 张子麟心中暗怒不已:这是他主审的公堂,罪囚如此嚣张,若是真就如了他的意这样开审,他刑部尚书的威严不要了? 这厮夹枪带棒地说什么陛下不是来看三法司的杀威棒,其心可诛! “陛下。”他站了起来请旨,“罪囚桀骜不驯,若强令其跪地听审恐惊圣驾……” “日精门的火都没能惊了朕。”朱厚熜平淡地说道,“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平地惊雷,杨廷和终究变了变脸色。 仿佛只是说该用刑就用刑,天子不会怕。 那说日精门的事干什么? 江彬的目光陡然锐利不少,直视了一眼朱厚熜。 那不是一双该属于十五岁少年的眼睛。 “日精门的火……呵呵。”刚听闻这件事的江彬低声啧啧之后,挪了挪脚跪好了,“陛下日理万机,还是不劳烦大司寇了,问吧。” 张子麟沉着脸坐下来。 若是皇帝不在这,水火棍早就招呼上去了。已无官身,上堂听审岂敢不跪? 但如今,反倒不好强行杀一杀他这惫赖态度。 他低头看了看面前案上的卷宗,眼睛盯向了江彬:“昨日你供述,大学士梁储之子锦衣卫百户梁次摅曾因与南海县富商杨端争田产,率本部军伍屠戮杨家及近邻二百余人。你曾收受梁储贿银五千两,帮其遮掩此案,梁次摅得以仅判充军边疆。是也不是?” “是。”江彬笑了笑看向梁储,“梁阁老,是也不是?” 群臣之中,梁储眼神黯淡,捏了捏袖中的辞表。 朱厚熜脸色仍旧平静。 “你又供述,汤麻九起兵谋反时,你所举荐之总兵官杀良冒功,是伱向时任兵部尚书王琼赠了京师好宅四十七间,这叙功方才如愿所偿。其将卒杀良冒功之罪至今仍未绳之以法,是也不是?” “是。某说过了嘛,将死之人,知无不言,大司寇大胆问便是。昨日之言,句句属实,问些新的吧。” 群臣之中,王琼不敢去看朱厚熜的脸色,而有一個五府伯爵如坐针毡。 朱厚熜脸色仍旧平静。 两个起居注官也一直在听着,严嵩担忧地看着朱厚熜。 敢呈到皇帝面前,敢当面再这样问,那恐怕确实是证据确凿了。 梁储、王琼及更多人若因此获罪,致仕的致仕、贬官的贬官,京中朝堂就要势不可挡地向杨廷和聚拢了。 张子麟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站了起来向朱厚熜拱手行礼:“陛下,若臣继续审下去,就该请涉案同僚辩驳举证了。” 朱厚熜的脸色还是平静。 他点头:“这不是都在这吗?朕说过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第94章、谁也不退让(上架预告) 张子麟肃然坐下后,调整了一下心绪才看向了梁储:“梁大学士,江彬之指认,阁老请上前辩驳举证。” 梁储默默站了起来,缓缓地理了理袍服。 他走到江彬身边之后,却只是脚步不停地来到朱厚熜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磕头。 等抬头后,他已经眼中含泪,满脸羞愧,双手高高举着那封辞表。 “罪臣溺爱过甚,虽先是杨端殴死梁家长工,罪臣之子亦罪无可恕。其时爱子心切,终致酿成大错。罪臣罔顾国法,羞愧难当。王德华遮掩江彬部将杀良冒功之罪,亦是罪臣受江彬所挟,这才托王德华不追究此事。万般有罪,皆在罪臣,请陛下明鉴。” 解昌杰顿时有些担心地看向了皇帝。 王琼也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梁储,而杨廷和的脸色再次变了变。 梁储想把这一次江彬供述出来的那些罪责全扛起来?他阁臣多年,如果说私下里都有来往,都算他的门生故旧,那确实说得过去。 可他不为他梁家着想了? 就算皇帝因此感激他顾全大局的心思,但罪就是罪!这么多罪,当下就够把梁家办得彻彻底底!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梁储举着谢罪请辞的奏表。 “审案的,不是朕。” 他的表态却让杨廷和松不了气。 现在越平静,越不知道天子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怎么是鼓励把案子继续挖下去的态度? 朱厚熜又开口说道:“继续审,大胆审!江彬,大胆说!” 江彬呆了呆。 而杨廷和却真的被这多出来的一句话搞得慌了一下。 还没等他开口,解昌杰却站起来向朱厚熜恭敬行礼:“陛下,恐江彬肆意攀咬……” “朕让你们继续审!”朱厚熜目光也是平静的,“是不是攀咬,刑部不会查吗?刑部查不了,还有北镇抚司,还有东厂。” 严嵩眼睛一亮,站了起来说道:“陛下,此案若不尽快审结,因证诸臣清白恐会使国事贻误!眼下还只是江彬,钱宁、张忠、张锐……若是人人攀咬,恐朝堂永无宁日。” “要证诸臣清白,那么难吗?”朱厚熜看着江彬,“你说将死之人知无不言,若供出谁,应当也有相应线索吧?” 江彬自知已经毫无生路,眼下只觉得这场戏真妙。 有些人要借自己的案子向新君来个下马威,新君却要掀桌子了。 要查就都查?不……除了王琼这些想走得快一点的人难免留下了很明显的把柄,杨廷和那些清高自傲又聪明的,可并不容易查出什么啊。 纵然有些人真的被查出了实据,那只怕大多也只是小鱼小虾罢了。 江彬有些怜悯地看着这位新的少年天子:没用的。 出口气是很爽,但你的江山要乱的。 你那堂兄,当年不就是没办法吗?刘健撂挑子不干了,谢迁也撂挑子不干了,李东阳虚与委蛇地摆烂,你那堂兄才要设豹房提拔我们这些毫无根基的人啊。 可如今我们的结局,不是已经说明你朱家的江山得靠哪些人了吗? 没用的。 何况,我又没有活路,我为什么要帮伱? 朱厚熜看出了江彬眼中的那种怜悯情绪,可是他的目光却多了笑意:“还愣着干嘛?朕说继续审,听不见?”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就乱吧。 想平稳地过渡到新政阶段,本来就是奢望。 皇帝也应该知道了,真正要让某些国家大事运转起来,远比礼制法统辩一辩、或者登基诏书上怎么改些说法难多了。 想行新法?今日这局面,哪里比得上真正要行新法时朝堂的混乱之万一? 就当只是开场戏,好好看一看吧。 解昌杰觉得局势失控了。 皇帝平静又偶带笑意的态度告诉了他,今天圣驾亲临,不是来“谈判妥协”的。 听说初次朝会时,陛下发火之前也是笑着的。 钱宁、江彬等人的案,要么就只论其人之罪,要么就查个彻彻底底。 他终于有点体会到袁宗皋昨晚没对他说出来的那种人生感悟。 如果把新君比做一军,杨廷和这些重臣比作一军,那么之前的大礼之争只是两军之前的唇枪舌剑而已。 但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是真刀真枪的对攻。 梁储、王琼,他们是皇帝在初次朝会时保下来的“大将”。 大将若“战死”了,士气还能存吗?没了士气,败局已定! 他心头冰凉。 昨天那封奏疏上有他的署名,那么他解昌杰毫无疑问已经是“叛将”。 哪还有两边居中调和的可能? 他恨恨地偷瞄了一眼闭着眼睛的杨廷和,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被利用了。 审案在继续,王琼、杨潭、陈金、魏彬等人在朱厚熜面前跪了一排听候发落。 江彬这回都不用张子麟问了,而是自顾自像回忆旧事般滔滔不绝起来。 一个個人名,一条条线索被他说出口。 他并不是要帮朱厚熜,他只是想看热闹。 万一黄泉路上多几个伴呢?岂不美哉? 记录审讯过程的书办手在抖,刘龙的手也在抖。 他不用记录这些,他只用记录皇帝言行而已。 可现在平静着的皇帝,等下会怎样? 严嵩看着面沉如水的袁宗皋,又看着脸色阴沉不定的王琼及其他重臣。 这个局面要怎么解? 恐怕杨廷和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今天哪怕最后一次请辞、就此真的离开朝堂他都已经想好了。 诸事不议决,等着费宏、杨一清、王守仁,梁储越来越活跃,王琼自恃无恐,严嵩设身处地想了想,也认为既然不被信任不如挂冠而去。 所以现在面临天子和重臣两边都不退让的情形,这个局面要怎么解? 严嵩的脑筋极速地运转起来,想着办法。 皇帝要的绝对不是乱。可为了他的权威,他会退而求其次,哪怕经历一番朝堂剧痛也会忍受这份乱的。 问题在于朝堂一旦乱了起来,天下也不安稳了怎么办? 杨廷和已经在大礼之争中退让了一次,皇帝也在日精门之灾中退让了一次。 今天就是胜负之局了吗? 审案的人脸色苍白,被审的人谈笑风生,旁听的皇帝表情平静,陪着旁听的诸臣心思各异,七十七的梁储和诸多重臣还跪在朱厚熜面前。 “暂时只想起来这么多。”江彬一脸认真地强调,“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大司寇尽可详查。” 张子麟无法接话,只是挥了挥手:“先带下去。” 接下来,该是皇帝下旨,是继续查还是结案了。 刚要开口,朱厚熜又说道:“还有钱宁、张忠、张锐等人,一一审。今日审不完,明日接着审。” 刑部大堂中安静得令人窒息,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刚才江彬说出来的名字,已经足够覆盖小半个朝廷,还有不少已经致仕老臣了。 再审钱宁,再审到内臣,朝堂不涉案的还能剩下几个人? 严嵩咬了咬牙,泪突然就炸了出来。 他跪到了朱厚熜面前一声悲呼:“陛下!” 然后又悲怆地调转了方向冲着杨廷和喊道:“师相!陛下策问何以富国,只是盼贡生及众臣多言我大明诸弊病,统计何者为轻何者为重,并不曾有大行新法之意啊!陛下初次视朝时统计众臣奏疏所用字词,下官和舜卿这两日做的也是此事啊!陛下所虑周全,师相忧国深重,君臣本一心,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杨廷和猛然睁眼看向了严嵩。 他终究是刺出了这一刀。 上架感言 2月1日,今晚凌晨上架,准备了2万字更新。 目前欠11更,争取上架后能日万,早日还清。 惨,求! 求首订求月票求打赏! 预告播放完毕,现在开始正片(片尾有彩蛋)。 写书嘛,都想飞,被人夸着把钱挣了,不寒碜。 我之前写都市的,扑在地表蠕动三年多了。 去年本命年,有点邪乎,各种不顺,工作、生活、网文都是。 在11月份先病又阳的那段时间,关于网文这一块也想了很多,觉得我可能更适合写历史。 因为我这人很惯于去推敲剧情是否合理、真实,但都市网文想要很爽,你往往不能这样去较真,那样只会压抑。 于是开了个马甲,还取了这个作者名。 因为就想试一试,悄悄滴开始,张扬滴不要。 扑街了就自己闷两杯酒算了。 所以首先要郑重感谢我的编辑虎牙大美女,虽然极度建议我不要头铁写嘉靖这么个原型智商就爆表的主角,但还是鼓励我试一试。 这回总算没辜负你当时可能存着的万一小期待。 然后就是感谢你们一路夸着我、捧着我飞起来了,第一次在上架之前把所有推荐都吃到了,享受了一条龙的服务。 到现在5万9千收藏,0点闪屏上架再次与你们见面。 现在嘛,反而因为这個作者名有点尴尬了。 再加上听相声催眠时可能饱受老郭洗脑,这老娘的自称我现实都偶尔用用的,何况网上? 你们听我狡辩! 取冬三十娘这个笔名,一是因为我喜欢春三十娘这个角色却又纯而未骚,二是因为……反过来读,是“粮食”三冬。 去年不顺,常怀忧患,许点小愿。 希望再遇到20-22这种大环境不好的时候,能多些储备。 好了,这是心路。 然后说回本书。 嘉靖确实顶级聪明,以他为主角,我日常头秃。 好在因为网文掉过了三年多头发,我多少变强了一点点。 对大礼议的演绎,至少得到了你们的认可和喜爱。 但大礼议之后,新鲜感暂离,不再有让伱们如此熟悉的背景剧情,许多你们耳熟能详的知名人物也还没到登台的时候,这对我去把故事以合理的节奏推进下去、塑造更丰满的人物、写出又爽又有意思的剧情,全都是新考验。 毕竟历史萌新,我还不知道历史文里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毒点和雷。 在这里诚恳请求大家对我多一些包容。 上架前的剧情,要有适当的节奏,甚至要配合安排推荐的时机,又要能吸引新读者、留住老读者追读,我不得不有些取舍。 实际的历史中涉及那么多人物、经过那么坎坷,我也无法倾注更多笔墨去多塑造其他角色。 但后面会好起来的,我考虑来写这个,还是有一点点小底气的。 毕竟我本科学的就是政治。 今天“严嵩”做出了他在本书剧情中的一次重要选择,登基之后“再造新大明”的幕布如何拉开,后面每个角色已经不再会像历史当中一样去经历一些事情。 头秃加剧(但希望能更强)。 所以某种意义上,已经开始走向平行世界,你们就当架空看,考据党请高抬贵手。 记得发书之前我问牙牙:怎么才能让读者少带点脑子看书,免得喷我弱智。 牙曰:日万。 我尽力而为,争取又大,又硬。 正片播放完毕,接下来是片尾字幕(鸣谢名单,有点长,彩蛋是首订成绩加更承诺。) 首先是感谢其他大佬作者们给我的章推,在群里的狂奶,还有一起开房激情码字的互相督促。 祝你们今年新书大卖! 然后是感谢新书期就给我上盟的观书阁童子、丁丁哥丶sp宝儿姐、秽翼的mystia、明月何处梦如何、mikoyanming、观书阁童子,还有因为春节诸事繁忙、自1月15日之后就没有致谢的百点以上打赏名单,以下请容我做个很长的滚动名单(感动!) 11500点:jokerrising 10000点:棠0、虎虎机长 6500点:清闲散人2022 6200点:书友20210212125035528 5000点:持志、给爷麻溜的更新、战祸邪神 3000点:protagonists 2000点:大猫不吃鱼丶、熬夜的烤串、amosren、想环球旅行的诚实小郎君、泽天羽灵 1600点:李三好 1500点:秃头de秃、parasolll、明月山居士、三秒吻恋 1200点:灵曲 1166点:arthurhoh 1000点:佐仓胡桃、夜の灵月、一蓑烟雨竹杖芒鞋、湖月照剡溪、主神的代言人丶、kutou 938点:阿库西斯教大主教 888点:cleanup 800点:阿蒙渎神者 700点:书友20220613123138237 666点:江户川柯基等7人、流云黑雪 600点:苏三通、世间再无我般幸运人、论论论、慎灬独 500点:一切从零开始、laoyulaile、仍子不错、血染江山的画天下、伍家岭的风、书友140704130534928、江雨江雨、帝胤祚、书友20220815173433305、大鼻子小丑、凡花繁、李东、月岫sakura、爱吃芒果的驼子、临渊而起、红尘茶馆说书人、白色糯米糍、何异丝窠缀露珠、书友20190930061826922、死亡如风常伴左右、等着爱你、天天向上202011、丹下健三我偶像、书友20180623164032896、懒得起名字就这样吧嗯、c0莫妮卡、复活一只布偶猫、书友20190619205138775、手执太玄经、坐忘流云fennng、pziwdmf 400点:青guna二号机、持长缨z缚苍龙、书友20220304083201905、冷烛画屏 300点:书友20190328173304307、廷和延不一样、暮时壹、 233点:爱看历史的老肖 200点:云舒丶、吧级大狂疯、爱新觉罗胤庆、彼列、买辣条的男孩、书友20230114200259983、君权吾授、萤火湘墨、 188点:卿非良人 101点:火星大鸿 100点:被遗忘的游戏、风吹叶不飞、为什么非要我起名、妖界的月亮、转转猪、孤与岛屿、君樂、蔓·流云织裳、阿瑞局、幕沧溟、书友20190619204411720、书友20190527144222633、弎哥耍小号、垒实迎击、就这jiuzhe、gnshwwllrpt、书友20221021142416549、asoul_、bc841、后入月关、念文燕、光荣达达、帅气的芦荟胶、书友20220505233729320、书友20200315085927123、七只米波下天山、林思贝、书友20200718113507851、书友20220515154359645、司马光打缸、勤劳的王小马、雨中不带刀、诸君随我登山、书友20220730231759361、北庭節度使、淮南子游天下、屋外风吹凉、渡得霄汉千万里、梦中的呓语、大明皇家海军上将、书友20180820180931336、不能安息的灵魂、书友20210802183858277、云袭jk、读者20220702200155331318039、书友20220610194115471、虎字头、烟雨碎了江南、黑暗君主莅临、书友20221211151424236、天罡曼陀罗、酥润、喝酒的虫子、青青汝衿悠悠某心、齐格弗里德、asinuo、沉睡的说书人、鐵相思刺、书友20190323211116506、好名字都被人取了啊、tt福克斯、ionbeam、千玄月nb、书友20220509215840164、极光羽、纯鹿人ikun、皮皮偌休、《风中蒲公英》、书友20220904232913971、秦始皇魔王、鹿鹿会爆炸、孤独寂寞的孤狼、浮生半世黄粱梦、风之圣痕zz、诸暨之心、白色南北、书友20220620022102422、没精打采的可乐、蝎子兔、书友20200211132531016、玄字辈师叔、少许白糖、~戴三个表~、哈根达斯威士忌、紫霞仙子、轻禾、南方一过客、w魔王鲁鲁修、凯哥威武不能屈、明月醉倚高楼、剑南东道节度使、白菜冰淇霖、如果是你的谎言、凯撒布达、大侠爱吃汉堡看书、是朱不似猪、逝水无痕、执剑定乾坤、德文和史宾格、奕硕、carlosrrr、书友20170217172749955、转轮王18、汐煬、平东海、ssyss、一~~~~一、书友20190303075952843、流浪重点温柔、书友20170821111604044、书友20180822193634500、五苓散客、龙神刀刀、长空望断肠、poison66、又川、永恒≡之翼、嗯en嗯、人在川大已被退学、不吃宵夜你不饿么、蕙纕、澪雨淇濛、时时偷闲、想在江南烟雨中、我要两颗西柚_、书友20170811212900462、青山牧远歌、疯歌笑了、长大才懂鲁迅、孤帆隐、最爱吃苹果、书友170523103718038、苏打水加冰、养心丶、彩虹app、我是谁y、瀚海新潮人、星辰昊淼、hentai炸了、三秒吻恋、光祿勛、nightwing、csicewolf、宇涵塌房、灵梦梦中人、独孤依然2、胖鹏鹏、书友20190220140838683、拜托了高高、speed8492、天下最聪名的猪、以前的账号忘记了怎么办、david0123456、1001室胡图图、淸颩お戀仴、帝国死星设计总监、赵研池、勿念额名字、斯莱特林的大佬、知彧、滑稽的堕落、槐本生花、羊肉垫卷子、flyfly、独七生、雨道人、体验服、四郎来了、书友20221226011736852、琳琅之空、相濡以沫我和你、然后就、清辉夜凝扶伊人、痴樘、sdtwk、书友20191027215612905、bamboosky、今天小雨转苦、自牧z、书友20200425085322737、科幻宅君、造化钟神、阿一·ever、忒苦苦、清鸿居士、书友20230116160303090、问心meet、老婆尼禄、人在银潢影里、困兽死斗、一眼六千年、老子才不叫书友xxxx、征服荆棘、偏偏风中离别、饿么么么么么、a丶张大大、书友20220421092721325、莫道青城、竹林打雨、大号被封用小号、书友33021213159413、张泽源、快活圣王、爱吃书菜、疾风降临01、o陌溪o、书友20200207085354344、书友20170520114501820、吃肉的狐狸、滞雨、眉长难觉愁、少年凌云志、浮黎qjw、安安爱放屁、元秋筱、快更新啊作者、穆稹真阳、疯牛爱不瞎牛、少睡一点、森林萤火、书友20200124170318023、久成酒、清下灯、元证道、月见英子单推人、热心市民翁先生、青红造了个孽、书友20220907130201710、安纳杰克、书友20200420224038823、白衣凤、ksfz、啊油啊、捣江湖的小哥哥、洁白蒲公英、书友161117225657935、橘子香水、夢现、风棏卿、原来昵称可以起的这么长的、书友20180108165145174、毬山居士、名士如旧、wkkoi、罪宗、书友20220706165014454、雪色将至、书友20190319163812308、圆乹邤、书友20220725113822599、淮海路上佩琪、摘星蚀月、书友20200807172240216、一梦醉辰、是时候脱单了、青丘九尾狐、书友20200515223032704、长戈牍止、书友20210301106527617266、南方老狼、寻常我、寂寞狙击、艾媛静时、檀香梦连、西风满天雪、南柯壹梦中、酒以不劝为饮、等待编译的程序员zz、梦里迎风飘扬、吴珩、老衲有劉海、郁闷的鞋套啊、黑奈白貓、柏沐咸鱼、绣虎_、sunshine?、做个俗人~、林皓松、书友20190626145256634、陆为苛、大王造、小书书书虫、宇宙书荒、东哥亮、兰亭醉梦吟流觞、九节兰草、野山道士、兔崽崽司机、易尘2020、zlc、mont、一条老咸鱼的白日梦、书友20220806223214110、tilldawn、baal686、三更五行、今天是新的一天、bobovcx、书友20220717095725491、祝天官、王亦云、火势风威、松间曌、书友20180917030609984、羡云失落天、月空飞雪、称孤道寡醉逍遥、浩浩咬新新、书友20230114200259983、阿宁呆头鹅、色盲闯红灯129、秋露迎晓、醉酒酣睡、书友20200523115524867、潜水*高等水母、鱼姐的小迷弟、鳗鱼捞饭、dfzszdxl、罗伯特基里曼、大明114514、引渡1、书友20190915235457336、包子也在看小说、影绊、惊鸿流光、软软白白大馒头、破镜猪、first初夏、长至十七echo、书友20230110132009019、书友20220316205333784、余弦212、时间的瘦马、九节兰草、人活一秋、什么都很抛的抛、狐狸11、東方不拜不敢自宮、海里的书虫儿、在学习的粒粒、宝批龙带不同、读者1606561491520397312、逝水无痕00、鹜落惊寒、脑瓜子嗡嗡响、知风的森森、书友20190301122317134、jotdora、洛京凤鸣、光明元天使。 另外感谢其余2点起段评的,和每一个投了月票、推荐票的书友们。 你们让我在上架前尝到了有4500多个付费粉丝的首精感觉。 无以为报,所以下面是【彩蛋】: 今晚十二点闪屏活动上架,如果24小时内首章订阅突破1万,本月内承诺加10更。 2月份月票每满1000章,额外加2更,3月份还(以后每月同样。) 2月份满20万收费字数后如果拿到万订徽章,3月份承诺加5更。 另外就是打赏加更:盟主2更,掌门1更(包含月票和订阅在内的粉丝值累积满了5万就加一更) 目前,欠六位盟主的11更,明天开始加更还。 最后,再次求一求首订,求月票! 那个漂亮的首订过万徽章,真的很想有一枚啊! 冬三十娘拜谢! 第95章、你烧火来我添油(求首订) 解昌杰已经没办法做了的事,严嵩做出来了,用他的方式。 凑巧,他既是日侍天子左右的近臣,又是杨廷和的门生,还有一个此刻让大多数人心里都萌发生机的脑子。 朱厚熜忽然有点理解历史上的嘉靖了。 这就是贴心的严嵩吗? 不论杨廷和怎么觉得严嵩这是把自己明确又单独地在众臣面前推到了天子的对立面,他严嵩毕竟把问题点透了。 不就是因为拿殿试策题何以富国去问计百官,这是个想变法的信号吗? 法不可轻变,哪一次不是腥风血雨、动摇根基? 十年岁入倍之的宏愿犹在众人耳侧,谁都不是糊涂蛋,什么样的新法能取得这样的效果? 所以这一次的新法必定要动大明的一二根本弊病。 所以杨廷和必须站出来,哪怕表面上有严嵩说的那句“忧国深重”的借口。 动摇根基,不是轻易该做的事,至少不是现在该做的事情。 借钱宁、江彬案,让皇帝初步感受一下难度,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按回去。 但严嵩这样一番表演,一句君臣本一心却何至于此,也“点破”了杨廷和主动挑事、想让皇帝知难而退的用心,顺带还要铲除几个政敌。 杨廷和走到了梁储身边跪下,沉重地说道:“陛下,严惟中以己度人,诬臣借钱宁、江彬之案凌压陛下。严嵩之言,臣不敢苟同。臣以为,日讲起居注官当德才兼备。严嵩虽是因此情此景方才揣摩圣意与臣之意,然此举终非正道。臣请另选日讲起居注官,陛下当求煌煌大道。” 严嵩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却也立刻脸色骤白。 他没想到杨廷和立刻火力全开之后,第一时间却是把枪口对准了他。 他说他不是借钱宁、江彬之案凌压皇帝,是严嵩瞎琢磨的。 我特么……当别人是傻子吗? 朱厚熜却点了点头:“不是揣摩上意,朕令他与刘龙统计新科进士策文中所议及的大明弊病,哪些急迫,哪些可稍缓。昨日,也令他们进讲了熙宁变法之事。朕确实是在考虑变法的可能性,提前做些准备,这事他很清楚。” 严嵩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别这么刚行不行?我现在冲出来就是当台阶的,你踩着我下来不就行了? 可能是情绪太多紧张了,严嵩多花了一两秒才回味过来:如果我是明知如此却那样说,那岂非我在顾及你杨廷和的脸面、造台阶?结果伱却明明白白地说我不行正道、要堵我的路! 好像是你更不讲师生感情哦。 杨廷和被这句话说得沉默了。 那接下去要劝吗? 劝了反而坐实了严嵩刚才那番表演确实是既为皇帝考虑,也为他杨廷和这个老师考虑。 不劝?今天之后满京百官就都知道了,他杨廷和也认同需要变法。 “继续审吧。案件既然涉及到朝臣,三法司上奏让朕圣裁是对的。朝廷自有法度,何须遮遮掩掩。严嵩,你的心意,朕明白,杨阁老也明白。这事算不得什么,便是该不该变法、何时开始变法、如何变法,朕也早就说过,还没决定的事情,放心吵、大胆吵。这案子也一样,既然查到了这里,自然该往下查。” 朱厚熜的平静也让杨廷和不理解,是真的不理解。 能让他杨廷和下定决心,哪怕就此致仕也绝不退让的这件事,他为什么还能这么泰然处之? 继续审下去,查下去,朝廷是一定会走一批人的,他不是今年内不愿大动干戈、不愿朝堂动荡吗? 难道觉得这位置已经坐得很稳了,朝堂换一批人一样过,又或者根本不担心认同他杨廷和的人更多了,朝廷毫无异论? 朱厚熜的凭恃虽然根本不是杨廷和所能想象的,但他现在确实可以很平静地先用另一个法子:你做好了这回不达目的就退休、接下来对朕“失望至极”的朝臣开始摆烂的心理准备,我怕什么? 我听你的,办!但是应办尽办,而且是你来办,我看结果就好。 摆烂嘛,谁不会?我十五,你多少? 察觉到了皇帝根本不担心乱的态度,杨廷和忽然觉得现在又再次陷入到那种下不来台的情况。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今年内就一定只能办一件事了:彻查钱宁、江彬等人的涉案官员,应对朝堂动荡。 什么裁撤冒滥、整治皇庄皇店、宦权、漕运……登基诏书中那么多的新政一个都推不动。 皇帝想重设三大营的事也一样。 他看着十五岁的天子,忽然明白了他的凭恃。 年龄。 他只要稍退一步,不强求三年内就完成三大营的重设,不强求什么十年岁入倍之,一切迎刃而解。 他如果不偏不倚,就事论事地把这件案子办下去,完全按照大明律例来办,谁也不能说他不是。 这可是明君所为啊。 纵然杨廷和会因此事之“胜”拥有更大的影响力,到了另一件具体的国事上呢? 他可以继续拖,可以扶持新的力量。 只要不推翻他,只要他是皇帝,他身边永远不可能没人。 他年轻,等得起。 皇帝何曾说过立刻就要变法?也许是等十年后、二十年后才开始呢? 他都说了这是还没决定的事,他准备好了与群臣“放心吵、大胆吵。” 但现在是谁还没开口就动手了? “臣以为,江彬今日目无君上,狂悖之语不断,其后供述当大有攀诬之嫌。”杨廷和终于开了口,“陛下,若再审钱宁等人,也概莫如是。涉案之人若已有实据,自当依律处置。钱宁、江彬等人,不如早日明正典刑。” 王琼跪在地上心里冷笑一声: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控制住,就办了昨天“审”出来的几个涉案重臣? “不,审下去。”朱厚熜站了起来,“知道朝中究竟只有几个清白的,才是令朕更明白变法会有多难的实据。今科三鼎甲,众卿评得很好。费懋中言天灾之难,黄佐言吏治之难,张孚敬言诸事之难,朕现在需要知道的,就是真相。知其难,而后慎思慎行,朕之持重,杨阁老以为然否?” “……臣明白了。陛下思虑周全,臣感佩莫名。”杨廷和发现自己再次错误估计了皇帝,此刻只能咬牙下跪说道,“若满朝几无清白之臣,则臣等愧列台阁、九卿之位多年,人人俱有失察之罪。” 朱厚熜没接这句话,而是先从梁储手中接过谢罪请辞的奏表:“梁阁老教子无方,因私罔顾国法,这桩罪责梁阁老已经自认。其他罪责嘛,梁阁老想扛着也没有实据,这仍旧是欲盖弥彰。拥立、迎立之功已赏,现在除抚恤昔年无辜百姓、多多造福地方之外,朕此前赏你的闲章,也还回来吧。” “……臣,领旨,谢恩!”梁储哽咽着磕头,他的政治生涯就走到了这里。 要回家了,行贿罪只是行贿罪,不致死。 儿子当年的那桩案子,也已经办结,难道还会重审? 拿出钱来抚恤当年无辜的人家,给地方多捐赠一些财物,这是皇帝对他提的要求。 但收回那枚闲章,象征着皇帝对他的失望。 但更多的,没理会杨廷和说的话,却用收了梁储谢罪辞表、决定用批准他离开内阁的方式来让杨廷和说点实际的。 你说人人都有失察之罪,怎么处理? 杨廷和能怎么处理?他只能诚恳地劝道:“陛下,不宜再审下去了。钱宁、江彬等人在朝多年,权势滔天。若真因此掀起大案,于国事百害而无一利。” “这不已经是大案了吗?”朱厚熜平静地问,“阁臣已去其一,九卿其三已有实据,依江彬适才供述,兵部王宪、工部李燧及京内京外计一百三十三员有待核查。以杨阁老之见,该当如何处置?只办已有实据的?只查那新的一百三十三员?其他尚未被供述出来的涉案臣子得以侥幸,这岂非朕处事不公?” 他已经处置梁储了。 连梁储都能处置,其他人凭什么不办? 梁储沉默地侧头看着杨廷和:好玩吗? 烧火的你,没想到皇帝是打算添油的吧? 皇帝还只是在学习、研究,你为什么就觉得他马上就会变法了,烧起这把火? 日精门之灾惊不了圣驾,陛下也许就等着你按捺不住地烧起一把火呢。 殿试策题同考百官,这所谓“变法信号”,也许只针对你一人而已! 推荐狗粮大佬蜜汁巨的万订连载书《重生之逆流十年》:双女主,淘宝卖货起手,手游积攒资金,投资米忽悠,在12年后逐步崛起的都市商业文。100多万字了,肥得很。 (本章完) 第96章、历史何等相似(求首订) 众所周知,杨廷和有心病。 如果要朱厚熜来表述,这种病名为:少年天子瞎吉尔折腾ptsd。 变法的信号,非常符合这新君之前给众臣留下的印象。 “我大明要完啊!” 念叨过多次这句话的皇帝是个有大志、有手腕、有魄力的皇帝,他准备变法那不是很合乎逻辑吗? 现在他却说:朕还没定,朕只是想想。 就只是拿着贡生答卷,像之前统计朝臣奏疏一样,统计一下大明有哪些问题。顺带,研究一下历史上的变法,观其成败得失。 怪不得皇帝丝毫不在意读卷官们、或者说阁臣们评定出来的三鼎甲和二甲、三甲顺序。 谁是三鼎甲有什么重要的?朝堂这局棋里,他们都是用来布置陷阱的棋子而已。 如今梁储认罪请辞甘为劫材,杨廷和拿什么子出来兑? “陛下……”杨廷和只是说道,“正如臣适才所言,钱宁、江彬等人昔年权势滔天,众臣或有不得已之处,此乃用事之艰。水至清则无鱼,臣以为,江彬适才御前供述所涉一百三十三员,令众臣自陈昔年过失,申斥一番即可。王琼等人既已有实据,陛下圣裁令其各领责罚。钱宁、江彬等从速定罪,明正典刑,以慰冤魂,以告忠良,以收民心。” 许多人都看向了王琼。 他是受贿,还掩盖了平定汤麻九之乱过程中的杀良冒功,这罪责不轻。 现在你还要皇帝一定要处置他? 纵然王琼不甘心,皇帝既然决定了审下去,既然已经办了梁储,他王琼也必然成为劫材。 像这样的人,还有杨潭,有陈金,有已经给供出来的多人,有勋臣、内臣。 杨廷和还在继续烧火。 这把火,无异于火烧乾清门,又只烧乾清门? 皇帝能让如他所愿就只办了梁储、王琼、杨潭、陈金? 把皇帝想保下来的人都打倒,下一步不就是“威凌君父”? 杨廷和没这个胆子,他凭什么有把握皇帝会听他的? 王琼咬着牙:他已经足够谨慎了,不想让杨廷和抓住新的把柄让皇帝难做。 可是过去的一些事,无法改变。 现在,就只看圣意如何了。 “好一句水至清则无鱼。”朱厚熜面无表情但扯起了嘴角像在笑,“朝堂这汪深潭,水该浊到何种程度呢?朕年轻,把握不住。但朕想看清楚朝堂现在浊到何种程度,审下去也不行?江彬适才所供述,线索清晰,这一百三十三员,朕就只是申斥了事?杨阁老要教朕将来可以处事不公?” 皇帝这是不同意杨廷和的处置意见,王琼不免多出新的希望。 张子麟只觉得窒息。 继续审下去,都是他张子麟来主审。 皇帝还在坚持添油,张子麟要得罪满朝官员了。 你这个刑部尚书到底懂不懂审案的尺度?为什么审成这模样? 怪不了杨廷和的话,能不能怪你张子麟? 杨廷和还在沉默,朱厚熜又问:“蒋阁老、毛阁老,伱们的意见呢?” 毛纪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已经低调很久的蒋冕发言了:“梁阁老贿赂江彬为子脱死罪,此乃明知枉法蓄意为之。王琼等人盖因无力左右局势,不得已而为之。臣以为,不可一概而论。此案确不宜继续审下去,可令王琼等各缴赃银赃物、另行罚俸申斥、仍任原职戴罪立功,就此结案。” 杨廷和不免侧头看了看他。 等到时机了吗? 梁储终于要从内阁离开了,蒋冕在此时站了出来,要保住王琼的位置。 毛纪立刻旗帜鲜明地反对:“既已有实据,岂可就此结案?陛下,其罪非轻,有罪之臣岂能再居九卿高位?当贬职另用,令其戴罪立功足矣。适才江彬狂悖无礼,乃是在天子御前搬弄是非,何须理会?” “这么说,都希望朕不要继续审下去,不要看清朝堂的水到底浊到何种程度?也都在教朕处事可以不公?”朱厚熜点着头,“朕若处事不公,将来如何赏罚有度?三法司不肯审的话,那就只能让北镇抚司和东厂去查了。朕若不明下情,如何理政?莫非就此做个糊涂天子?” 大明盖帽之皇再现庙堂,已经退居二线的魏彬跪在地上看着杨廷和,心里叹了一口气。 查下去确实合情合理,让皇帝甘心做个糊涂天子,这顶大帽子杨廷和戴不起。 厂卫出马借这桩事大查百官,杨廷和要以请辞反对这个“乱命”不? 你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应该是准备用在这件事上吧? 要么就认可蒋冕的意见,留下王琼他们仍任原职,要么就和梁储一起离开内阁退休致仕。 但也只能阻止其中一样:是三法司审,还是厂卫查? 只要这请辞用出来了,那案子就必定要由三法司继续审下去。 你杨廷和拍拍屁股走人,朝中人人自危,你猜你人走茶凉后有没有人揭你的老底? 蒋冕已经跳反了,想要接梁储的班在内阁跟你的忠犬毛纪斗下去! 毛纪斗得过蒋冕?笑话…… 事情发展变化到这里,有心人终于看明白了:摆在蒋冕面前的,最差是次辅、甚至可能是直接成为首辅的机会。 是我我特么也要跳出来啊! 皇帝添了油之后,这火势更大,被风吹到杨廷和跟前了! 杨廷和在察觉皇帝根本不怕乱之后短暂动摇的决心再次变得坚定起来。 他甘愿冒着皇帝从此彻底不喜自己的风险,也要让皇帝看看他现在保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但怎么能明知他们各有罪恶,竟摆出要拉更多人陪葬的架势呢? 就因为一句“水至清则无鱼”没说好。 会波及整个朝堂的事,是能拿来讨价还价的吗? 杨廷和执拗地说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欲明察下情,此诚圣明之君。臣等自陈昔年得失,必不有瞒。陛下,今查王琼等已有实据,纵如蒋学士所言留用其人仍任原职,王琼等人能坦然处之否?其身不正,如何御下服众?” 被道德绑架了的王琼一脸木然。 证据被查出来了,就是这么被动。 钱宁、江彬这些幸臣,到底留了多少各人的把柄在手里? 他没听到皇帝的答复,咬了咬牙磕头说道:“杨阁老所言甚是,臣实无颜再任吏部尚书职。陛下如何发落,臣皆甘之如饴!” 皇帝不能死保已经有确凿罪责的人,那只会有损皇帝的贤名。 该赏的赏,还罚的罚,这是应有的规矩。 王琼的主动低头让更多人不敢再大喘气。 在确凿证据面前,皇帝要输掉当面这第一个回合了。 但接下来,就是皇帝把大案交给杨廷和他们,非要他们自己拎着刀子把满朝查个底朝天。 查得众人战战兢兢只求自保,查得人人怨杨廷和张子麟懂得烧火无法灭火。 两败俱伤。 总有人要退让低头,杨廷和难得地执拗坚决起来,皇帝又能为之奈何? 这情势,总让人感觉有些熟悉。 十几年前,另一位少年天子也是在恼愤之后,甩开了贤明与否的名声包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从此,宦官当道,幸臣跋扈。 现在新君问:朕以后是不是可以处事不公? 你要朕别查了,那将来朕处事不公,就都是你等臣下教的。 历史何等相似! 推荐朋友的都市精品书《这个演员刑啊》:一个演过的角色加起来要枪毙三箱子弹的演员。 (本章完) 第97章、内阁首辅演技大赏(求首订) 天子不能退让,不能低头? 那是骗孩子和傻子的话。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能事事如意,每个想法都贯彻下去? 也不该这样,因为是人就总会有犯错的地方。 对此,朱厚熜是有充分觉悟的。 但杨廷和他们的要求不公平。 “朕既已御极,便不能不明下情,不能处事不公。”朱厚熜看着王琼等人,“杨阁老,朕已经听明白了,朝堂的水,污浊之至。要审下去,不知能有几人幸免,是这个局面吧?可国事纷繁,不可无人。拔出萝卜带出泥,越查越多,下面提拔上来的也一样,地方的水自然是更浊的。还是装作看不见,勉强凑和着,这里裱一裱,那里糊一糊,粉饰太平吧,是要朕也如此吗?” 裱糊匠的帽子再现,杨廷和却不辩驳了。 现实很残酷,但这确实就是现实,就跟轻易变法很不现实一样。 大家如果都过不了了,那就会不过了。 你要懂,这还没开始,就会步步艰难。 “还记得初次视朝时,朕拿百姓笑谈问杨阁老,其时杨阁老说那是愚民无知言论。如今看来,百姓的眼光是雪亮的。” 朱厚熜抬头看着门外,语气平静而淡漠。 杨廷和却变了变脸色:皇帝现在提起的自然是当官的都拉出来,隔一个砍一个必不会冤的那个话。在此时说出来,何其恰当? 但今日情形之下他请皇帝不要继续审下去,岂非证明了他当日是妄语欺君? “百官有罪无罪,有司自当依律核查。”朱厚熜没停口,“这也是杨阁老当日说的。如今朕依杨阁老之劝谏,是因钱宁、江彬之案牵连了朝臣,因事办事,要核查一下江彬之供述是否确有其实,杨阁老又劝谏朕就此结案。” 此时此刻,杨廷和终于想起了内档司。 奏疏所言,奏对之语,众臣于诸事之立场言论,内档司要记录。 杨廷和是首辅,他的一言一行,自然是重中之重。 在这位天子面前,一句话也别说错。如果前后互相矛盾,到底是什么原因? 朱厚熜低下头,蹲了下来,手里还拿着梁储的谢罪请辞奏表,诚恳地开口问:“杨阁老,朕到底该听哪一条劝谏?” 杨廷和的额角沁出了汗,无言以对。 “大明律例是不是笑话?臣下劝谏是不是笑话?朕嘉纳谏言,是不是也是笑话?” 天子失仪,怎么能蹲着跟臣子说话呢? 杨廷和抬着头,看见的是天子诚恳的目光。 他那眼神,确实是诚恳的。 不是挖苦,没有愤怒,似乎就只是疑惑,只是少年人的迷茫。 但话里的机锋,如利刃般冷冽。 若大明律例是笑话,以后朝廷法度何在? 若臣下劝谏、天子纳谏是笑话,以后天子还要不要听臣下的意见、听他杨廷和的意见? 寒气从杨廷和的脑门顺着背脊而下,杨廷和终于领会到皇帝一定要坚持审下去,落脚点在哪里。 就只是你杨廷和前后言行不一致而已! 你装什么持重为国,不愿朝堂动荡? 阁臣走了一个,九卿走了三个,不叫动荡。要走更多人,或者走了伱自己的人,才叫动荡? 事情由你定性,由你划线? 标准,到底在哪里? 你能定性、划线,要不这天子你来做? “……陛下!大明律例森严,怎会是笑话?忠言直谏、圣君嘉纳,又岂会是笑话?”杨廷和无论如何是不能接着这种认知态度往下说的,他只能在此刻如认错了一般低下头,“臣自知臣此时与当日言行不一,以致陛下有此疑惑。然国事之重、万难之结因时而变,当此时,陛下欲详查下情,也绝非只余大办此案一途。两害相权取其轻,陛下,以此案明朝堂之清浊、辨百官之品性,实非上上之选。” 朱厚熜尚未开口,袁宗皋终于站了出来,凭他的分量冷然说了一句:“不能因此案辨百官之品性,然梁大学士、王大天官、杨大司农、陈大总宪等人却都是查有实据,不在此列?区别,仅在于是否已经查有实据耶?” 大行皇帝尊谥已定,殿试已毕,袁宗皋距离入阁已经只差一个点头而已。 梁储今天已经确定要离开朝堂了,袁宗皋也许明天就会入阁。 潜邸旧臣、内阁新人,袁宗皋的分量无人能比。 杨廷和沉声答道:“既已有实据,如何能视而不见?” “既已有实据,大天官愧对陛下信重,已然请辞。”袁宗皋的嘴唇隐在花白的胡子底下,吐出的话直扎人心,“你左柱国杨大学士自认言行不一,身为百官之首如此行事,只一句国事之重、万难之结因时而变便望陛下审时度势,这时、这势,何以明之?陛下何以知之?” 朱厚熜看了看一脸冷漠的袁宗皋。 这一回,有严嵩先跪出来,有蒋冕表明态度,梁储、王琼先以退为刀,再由袁宗皋总结陈词,矛盾终于彻底点破。 审时度势,这时势怎么来的? 杨廷和烧的火,杨廷和人为制造的时和势。 梁储、王琼等人不干净确实是不需要多纠结的点,但关键在于,为什么不再审下去了? 过了这条线,就是不审时度势? 是的,皇帝现在就是摆出了疑惑的嘴脸:我为什么就不能继续审下去,看看朝堂众人谁清谁浊了? 以后都由臣下告诉皇帝:过线了,陛下? 解释权是谁的? 杨廷和忧愤交集:“陛下纵天资卓成,世事亦未能尽知。臣子本分,据实而陈。当此时势不宜再审下去、掀起大案、祸乱朝纲、贻坏国事,此臣为官多年经验之谈、不移之论断!陛下若以为臣危言耸听,执意彻查,臣已尽本分,夫复何言,又岂会再阻,岂能再阻?大宗伯若以为吾言行不一、不宜再厚颜置身台阁,吾何惜之?” 他说完了这番话就郑重其事地理了理袍裾,一个超大礼继续跪拜在朱厚熜面前,头磕到地板上。 声音从地板上反射而出,回荡在刑部的大堂里:“陛下!老臣万死谏言:泰山不移,江河有时。蠹蛀常有,奸佞难绝。有不可轻动者,如泰山之万世如一;有待时而行者,如江河之冬竭夏汛。水无常势,故智者因势利导;山自雄峻,故愚者百世方移。事有轻重缓急,人分是非曲直。劣迹既已显,覆水如何能收?良臣正用事,因噎岂可废食?” “圣天子谋万世,贤君父忧百姓,得失非一时一隅!臣等愚劣,只为一时之选;陛下英明,大可再择贤能。陛下欲洞察下情,此诚贤明之举;老臣非谏阻此事,惟愿另有他因。钱宁、江彬乃谋逆通逆之臣,罪责重甚!因此案而察百官,臣子贪功、吏卒倚势,必如脱缰之野马,再难驯而制服之。如此中枢必生乱,大明则手足无措。内忧一起,外患立至!” “陛下!老臣六十又三矣,已历成化、弘治、正德三朝,而又得以辅佐如陛下之天资卓成英武明君。蒙陛下恩典,老臣愧列台阁、得授左柱国,此身此心,只愿执鞭随蹬、鞍前马后,睹新朝盛世而后快。陛下之志,臣之志也!陛下之忧,臣亦忧也!如今既知前途万丈深崖,臣斗胆攀辕扣马,望陛下明鉴!陛下,路险!慢行啊!” 内阁首辅情感充沛,声泪发自于心。 顷刻之间,似乎有光照在他身上。 可朱厚熜手上没有奖杯。 推荐另一本皇帝流历史文《朕就是亡国之君》:穿越朱祁钰,而朱祁镇正在大同府叩门。 ——致歉—— 新人不容易,剩余还有13万字,明天早中晚有更,努力拉一拉首订。 (本章完) 第98章、极限一换一(求首订) 只听这一大段情感真挚的哭谏,没人能指责杨廷和抱有别的心思。 人家都说了,你确实是天资卓成的英武明君,我是真心真意拥戴你的。现在这番谏言,也是为你考虑。 只不过梁储、王琼他们已经被查出了实据,覆水难收,自然应该处理。 至于其他人,伱可以认为朝堂上没几个干净玩意,你将来尽可都换掉另择贤能,但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刻。 包括我在内! 我可以走。前后言行不一,我认,我可以不“厚颜置身台阁”。 四朝老臣的肺腑之言,以那么一大段文采飞扬的语句表述出来,再加上磨炼了一生的“演技”,朱厚熜发自内心鼓掌并想给他颁个奖。 可不行,现在压力来到了他身上。 查有实据,就是硬伤。 王琼他们这次是没法保的,不然有罪不罚、威信无存,最少也是调动职位暂离中枢。 但如果连查下去的意志都无法贯彻,那就是杨廷和彻底主导了这一次的节奏。 现在不说别的,杨廷和这一番表演传出去,不知道将让多少人“感动落泪”。 至于话里真假,谁管你?屁股决定脑袋。 火怎么烧起来的,钱宁、江彬的案子不是在皇帝登基之前就开审了吗?查出了证据难道不管?这不是请皇帝圣裁拿主意了吗? 这种情况下坚持审下去,反倒变成了杨廷和竭力灭火的情况下,皇帝非要继续添油。 这分寸的拿捏,竟就因一段表演有了微妙的尺度变化。 朱厚熜真的不用在乎朝堂乱不乱起来吗? 中枢不稳,京城混乱,地方迷茫,内忧外患齐至,这不是危言耸听。 他杨廷和赌朱厚熜只是在打牌、要做交换。 这一次,他不交换,就是要达到目的,哪怕以他离开朝堂为代价。 如果圣意还是决定一查到底,那么他已仁至义尽。 皇帝在沉默时,袁宗皋再次顶到了前面,他同样肃然一个大礼跪下:“老臣并未以为杨阁老前后言行不一便不宜再厚颜置身台阁,杨阁老柱国之臣,谋国持重,臣亦敬服!今国事纷繁,积弊实多,朝廷不可离了柱国重臣,亦不能少了用事能臣!阁老言水至清则无鱼,然人至察亦无徒。未有实据之臣如是,大天官、大司农、大总宪等亦如是!” “《抱朴子》有言:小疵不足以损大器,短疢不足以累长才。《左传》亦有言:不以一眚掩大德。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昔年奸佞权势滔天,诸臣有不得已之处,阁老亦以为然。朝廷赏罚法度不可有失公允,老臣无尺寸之功竟蒙圣恩请列台阁,正自汗颜。王琼等多年用事岂无殊功,竟因旧日一时不得已之过则应尽黜?” “老臣愚陋,弘治三年三甲同进士出身,忝任大宗伯已自战战兢兢,唯恐天下人议论陛下所用非人。再列台阁,恐才德皆不备!然老臣充任王府长史多年,又按察一方、深知诸事之艰。老臣愿以身作保,请陛下令王琼等仍留原任、戴罪立功、痛改前非。今日之后,王琼等再有过,便是臣之过!大明未致岁入八百万两之盛世,老臣亦无颜入阁!老臣斗胆,叩求恩典!望陛下念老臣多年苦劳,就此结案吧!” 王琼跪在一旁顿时热泪盈眶。 又是一个赌上了前途的人。 梁储想离开内阁,一个人扛起一切,没用。 他本身就被查出了实据,有什么资格左右局势?无非是用杨廷和一出手就逼走一个阁臣的结果,给杨廷和制造无形的言论压力。 但这回杨廷和是如此坚决,这个法子没用。 现在不同了。 袁宗皋改换观点,赞同了杨廷和不要查下去的建议,却又拿他的理由再反而沿用到王琼等人身上。 一个人谁无过自然是不行的,有罪不罚就会出大问题。 可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弃了入阁! 用他潜邸旧臣和准阁臣的身份,为王琼等人担保! 同样,他也再次支持皇帝将来想办法实现岁入倍之。 要达到这个目标,除了变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在朱厚熜表态还没决定变法与否的情况下,袁宗皋这就是卖他的身份,堵住所有人的嘴,同时把决胜局往后拖。 新法,毕竟还没开始。杨廷和那一大段表演,也只能用一句“路险、慢行”来暗示劝阻。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 他的这次出手,逼走了梁储,现在只要朱厚熜点头,他又堵死了袁宗皋的入阁可能。 岁入达到八百万两,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袁宗皋活得到那个时候吗? 杨廷和眼睛看着地面,手臂微抖。 他不想这样赢。梁储算什么?王琼才是重中之重。 何况现在这算是赢吗?在一些人眼中看来,皇帝此败何等壮烈,连潜邸旧臣之首都必须牺牲掉前途。 要么竟全功,这样的话就算君臣隙深也行,时间能证明一切。 此刻不上不下,算什么? 但袁宗皋的身份太特别,在他已经支持了自己不再继续查下去的情况下,还继续反对他用政治前途为王琼等人担保吗? 杨廷和闭上了眼睛,心里幽幽长叹。 梁储认罪,王琼认罪,严嵩背刺,袁宗皋自断前途,皇帝似乎早已尽得臣心,他们全都用他们的言行来给自己施压。 今日,尽是杨廷和威凌君上之势。 连那段言辞恳切的陈情,也立刻被袁宗皋分走了一部分“功劳”。 皇帝如果现在点头,那不就是新旧老臣之首共同努力的结果? 朱厚熜又看向了袁宗皋,只觉得他这次踊跃早了。 不过也没关系,不改变结果。 御书房的十八张交椅不就防着这种可能吗? 杨廷和大概以为这是“决战”,但朱厚熜心里,这连开场戏都算不上,只能算暖场。 他所导演的这场新法求富大戏,还要等王守仁抵京才揭幕呢。 “大宗伯既如此陈情自请,此事便这么办吧。”朱厚熜再次站直了,俯视着群臣,“依蒋大学士之见,王琼等各缴赃银赃物、另行罚俸三年,以儆效尤。依大宗伯之请,仍令暂任原职,戴罪立功。从杨卿之谏言,令在京百官自陈昔年情状过失,月底前呈上来。” 提了袁宗皋,提了蒋冕,最后才提杨廷和。 称呼,分别是蒋大学士、大宗伯、杨卿。 杨廷和眼神黯然。 短短一月,气势初成,这一次皇帝都不用亲自下场的。 虽然为了他而冲出来的,基本上都“下场惨烈”。 可既然皇帝仍在位,那些终归都只是一时磨难而已。 皇帝开始往外走,身后有的是不甘愿着,有的是感动着,但总归还是要齐呼一声陛下圣明。 “严嵩、刘龙,随朕回宫,昨日未讲完的,今日继续。” “臣遵旨……” 杨廷和目光复杂地看着皇帝的背影:仍然继续学习熙宁变法的成败得失吗? 皇帝没有坚决把他杨廷和赶走,皇帝在这件事上继续保住了王琼等人,却也损失了梁储、袁宗皋两人的政治前途。 谁胜谁败? 窸窸窣窣的起身声音中,解昌杰看到了袁宗皋冰冷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真的完了。 吏部尚书还是王琼,都察院左都御史还是陈金。 解昌杰已经到处不是人。 这次风波最大的得益者是谁? 散去之后的诸臣都在心里琢磨着,想来想去,竟是蒋冕。 杨廷和今日之举,是亲手撕碎了皇帝当日所说的“君臣一心”。 虽然现在他暂时被留下了,但应该已经进入了致仕之前的倒计时。 费宏身陷侄子高中状元的舆论漩涡,杨一清是要再度去总制三边的,袁宗皋已经不再能入阁。 嘉靖元年的内阁,极大概率会以蒋冕为首。 而京城里,等待授官的新科进士们听说了消息后,几个谈得来的同科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黄佐。 毛澄为他开了特例让他参加会试,刚刚迎立新皇登基,第一次朝会后毛澄就没了。 梁储把他点入上一等卷成为榜眼,刚刚首倡追谥于谦,士林尊崇还没几天,梁储又没了。 怎么这么邪乎? 要离他远一点吗?身为同科怪难为情的…… “……我去梁公府上拜访一下。” 不论梁储是不是有其他罪过,他对黄佐是有恩的。 何况,现在同科们的眼神也让黄佐感觉低落下来,而且真有了意兴阑珊的自弃之意。 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推荐《重生之我的26岁女房东》:都市双女主文,百万字已肥。 (本章完) 第99章、朝廷扫把星之威(求首订) “听明白了吗?” 杨廷和府中,他萧索地讲完今天的过程后,杨慎觉得自己听明白了,因而大受震撼。 “这第二篇,又是一日而就,为父深感失望。”杨廷和的眼神很疲惫,终于提起了笔开始写字。 杨慎刚受打击,看到父亲写下的几个字之后就大惊失色:“父亲,纵然今日未竟全功,陛下亦知父亲之公忠体国、计国事之深远,何以请辞?” “原来你并未听明白。”杨廷和的目光更失望了,“用修,从今日之后,你要开始只依靠自己了。” 杨慎虽说早就觉得自己也没多靠父亲多少,但此刻终究感到不安:“何以非请辞不可?” 这自然不是最后一课,但杨廷和也终于抱着一份为儿子考虑的心思,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尽管有些东西说了没用,终究要靠他自己经历、感悟。 “陛下只是在以史为鉴,决心未下,为父不能劝阻陛下想都不要想。今日为父对变法可能反应之激烈,陛下已然知晓为父将来定然阻拦。未能尽驱奸佞远离中枢,蒋冕又已为己身谋,则此后一心革弊图新之愿已是空中楼阁。为父今年不去,明年必去。这革弊图新之功、之名,为父能在陛下登基诏书中言明,已得其一二,又何必再与陛下相争?陛下比为父,更需要这些。” 杨慎第一次发现,自己除了脑子聪明之外,可能真的还欠缺很多。 他喃喃问道:“父亲是说……诸项新政尚未议决,非是陛下欲引费宏等人入京后掣肘父亲,只是要父亲先有去意,不再以首辅之尊争先施政再立新功、再享美名?可新朝焕然一新,功绩美名不都尽归贤明之君吗?” “……傻孩子。”杨廷和忧愁地看着他,“圣天子初登大宝,除了这功绩美名,更愿匡扶他成就这功绩美名之臣,乃如臂指使之肱骨、拔擢之恩出于上啊。当日要给为父加太保,就已经是此意了,你竟悟不出来吗?” 杨慎终于豁然开朗。 所以革弊图新还是会做的,陛下其实是贤明的,只是这功劳不能由杨廷和再来做。 杨廷和是拥立之臣,功高震主了吗? “父亲忠心为国,何以受忌至此?”杨慎替父亲委屈。 “雄主登位,古往今来概莫如是,此乃定数。伱这又是迂腐之言!” 杨廷和连连摇头,他自然是看得更透的。 挥了挥手之后,他就说道:“这第三遍,你再好好斟酌。记住,从节流上多想。开源方面,学一学费子充之侄!治荒治灾,能在殿前挥就此文,他费懋中当得起这状元。那篇文章,值得你多加揣摩!” 纵然杨慎心有不忿父亲觉得费懋中比他强,但杨廷和认为费懋中名副其实的评价仍然流传了出来。 结合着次日杨廷和首次在正常状态下请辞的消息传出,有心人都懂了:这次杨廷和是真心想退,不再沾染将来可能的新法是非。 但他又很清楚:铅山费氏一定会接过他的理念,拉住君王将来可能伸向士族的刀。 如此看来,当时费懋中被评为第一呈到皇帝面前,还真不一定只是为了给费宏穿小鞋。 个中筹算,其他人也只能再私下议论着了。 眼下京中朝堂的热门话题简直多得议不完。 于谦谥号还没定,议! 钱宁、江彬等人定案了,下月磔死于市。其余案犯,斩首弃市等不论,议! 陛下似有变法之意,议! 费宏、杨一清、王守仁等将抵京,梁储致仕、袁宗皋自断入阁之念、王琼等戴罪任原职、杨廷和请辞,议! 瓜太多了,一时有点撑着众人的感觉。 他们还不知道,现在又有一个新瓜先抵达通政司,然后到了内阁。 这里现在只剩下三个人。 “阁老,这道奏疏,如何拟票?”毛纪神情复杂地看着杨廷和,“请谥于谦忠武,并修《大明忠佞鉴》以彰忠名、以传奸迹、以咨帝鉴,这……” 蒋冕表情平静。 上疏的是严嵩,那个当日第三个站出来的“于谦忠粉”。 这段时间不是没有人上疏说这件事,人人也都有理有据,但严嵩这封不一样。 首先是严嵩的身份:作为杨廷和的门生,他这是公开反对了“文忠”这个建议,没有选择附和支持他的“恩师”。 其次是时机:杨廷和刚刚公开批评过严嵩心术不正不堪担任日讲起居注官,皇帝刚刚在杨廷和手上吃了个闷亏。 然后是形式:著书立传,配合着宣传于谦这样的忠臣,同时又总结奸佞的发迹史,让刚刚想要明察下情的皇帝以后有一本专门的日讲教材辨别臣下忠奸。 最后是依据:以于谦之能文能武、功盖于世,只有忠武这个通谥足以彰显其丰功伟绩,激励天下臣子。 能在这个时刻反对吗? 杨廷和平静地摇头:“吾已有去意,如何拟票,敬之、维之,你们拿主意吧。” 还沾这些是非做什么呢?该劝的都劝过了。 自己选的皇帝,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谁看不出来这是皇帝的意思? 至于追谥为忠武会不会太过了,自然会再度惹人议论纷纷。由此之后衍生的可能,杨廷和也已经有一二猜测。 他杨廷和再操心又有什么用?少年人,终归是需要经历一些挫折才懂得的,何必每次都要由他杨廷和来做这个恶人? 就跟他无法轻易教会儿子很多东西一样。 毛纪看着蒋冕,眼神没什么特别地问:“敬之,你怎么看?” 蒋冕淡淡地说道:“既是请谥,拟票发往礼部再议即可。” 程序上一点问题都没有,最终呈到皇帝面前裁定的方案,必定是礼部呈奏的。 “这道疏又有请修《大明忠佞鉴》一事,史笔如铁盖棺定论,谁忠谁奸我等如何审处?” 蒋冕尊重地问杨廷和:“阁老,依您之见,这卷书当不当修?何人来修?” 内阁如果觉得可行,拟票之时就要提出具体办理的方案了。 这样意义重大的一本书,自然是翰林院来修,但谁来主持才堪称公正呢? 另外,主持之人挂个名、将来负责审定即可,平常可以另有其他差遣。但专门编修之人,虽有一份荣誉,今后数年却要困在这件事里。 杨廷和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发表了意见:“陛下既劝留,吾愿主持其事。犬子薄有才名、实务不精,修史却正合适。张孚敬博览群书、见闻超群、笔锋切直,也可共襄盛事。其余等人,翰林院推选即可。” 毛纪呆了呆,着急地挽留:“阁老,国事繁重,您当真要急流勇退?” 以他的资历名望,如果站出来揽下这桩事,皇帝还真可能允许了他。 那本书编得怎么样、杨廷和父子会不会塞私货一点都不重要,难道皇帝还真的通过这本书来学习怎么辨别臣下忠奸? 但杨廷和从此就真的有了一个借口慢慢淡化影响力,而皇帝自然是乐见其成。 到时过渡完成,第二次、第三次请辞也可以走完程序,杨廷和隐退修史、“著书立说”,正合适。 但几日之间,内阁难道就实质上只剩下两人? 这哪里是皇帝吃了个闷亏,这是两败俱伤啊! 毛纪心虚。 不过……让张孚敬这个探花郎直接去参与修史? 蒋冕、毛纪想着张孚敬的那篇策论,很快理解了杨廷和的用意。 新科进士们授官在即,而张孚敬的策论,恐怕是最合皇帝心意的。杨廷和是要用这个提议再度向皇帝暗示他对变法的态度? 当然了,也只是表达一下态度而已。 决定之权,始终在皇帝手上。 京城某处,张孚敬正敲着黄佐的门,想着安慰一下这两天忽然被越来越多同科敬而远之的朝廷扫把星黄佐。 听说他刚去梁储府上致谢并“请罪”了。 房门打开,黄佐一脸衰相有气无力:“茂恭啊,何事?” “……大丈夫立世,何须为那等流言蜚语动摇心智?” “……你不是小弟,你如何能懂。” “谣言止于智者,何况无稽之谈?” “是,小弟也自知,毛宪清与梁公之去另有其他显要之人。但那是杨阁老此前命途不顺,还是陛下……”黄佐摇着头,难道说扫把星其实竟是陛下? 要不是他明白张孚敬的性格,信任两人之间的友谊,这番话他都不会说。 “大丈夫立世自当勇往直前,岂能……” 张孚敬刚要对他大讲一番道理,但之前去拜谢王琼时结识的王家幕僚就遣人来告诉他了:“严惟中请奏修撰《大明忠佞鉴》,内阁票拟以张老爷任修撰参与此事。大天官遣小人来告诉张老爷,宜早上奏疏再论何以富国,如此陛下方可因张老爷奏事有功授职观政六部。张老爷不宜再屈身翰林院蹉跎岁月!” 张孚敬呆了呆。 黄佐也呆了呆。 片刻之后,黄佐脸上苦意更浓,意兴阑珊地说道:“茂恭兄,你还是离小弟也远一点吧。” 中午晚上还有,抱歉为了拉一拉首订,分时更新,以后早7,中午12,晚10也是正常更新时间。 (本章完) 第100章、王守仁再接旨(为盟主丁丁哥加更2/2) 自卑得难以言喻的榜眼重新开始自闭,探花郎了解清楚情况之后也不得不闭门研墨尝试自救。 修史可以养声望,但不适合现在的张孚敬。 都四十多了,真要在翰林院里耗上几年,那可以直接考虑退休了。 而且杨廷和想要总揽此事,那么被王琼点入上一等卷的张孚敬在翰林院中的日子能好过? 朱厚熜正看着张佐送来的在京诸臣每日行状奏报。 看着看着,他又露出了黄锦熟悉的“大无语”表情。 今天是因为哪桩事? “把严嵩那封奏疏找来,还有黄佐的策论。” 想了片刻之后,朱厚熜就下了这个命令,随后继续看着在京官员行状奏报。 新科进士们虽然还没有授官职,但也等同于官员了。 在这个关键时期,厂卫又怎么可能不留意一下他们的行止? 去谁府上拜会过,如果被捉去成亲了,岳父是谁…… 严嵩和刘龙当日看到张佐拿了一个匣子过来,那就是新科进士们之前的经历档案。 朱厚熜看得大无语的,正是黄佐朝廷扫把星、“克”走毛澄、梁储的传言。 黄锦把朱厚熜要的东西找来了,朱厚熜再次琢磨了一下内阁的票拟意见,又仔细察看起黄佐的策论和他的档案。 经过严嵩、刘龙的讲解,熙宁变法且不论适不适用于现在,昔年得失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吏治。 朱厚熜之所以对三鼎甲没发表意见,除了名次在他这里不重要之外,也因为这三人的策论确实符合朱厚熜的预期。 治荒治灾,尽力消除不可抗的不确定因素带来的影响,在朱厚熜看来是补最短的一根短板: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事,突然因为大荒大灾不得不搁置,那不得让人吐血?另外,这两者毕竟是直接关系到许多最下层老百姓生活质量与命运的问题。 从吏治入手,不论在尽量传达理念上,又或者降低未来各项措施执行的成本,其实都是封建王朝统治的根本。这方面,黄佐谈的内容虽然只局限于吏治,但确实在这个方面颇有见解。 当然了,现在站的高度不同,又亲身经历了和杨廷和他们的你来我往,朱厚熜觉得黄佐对于官场、吏治的认识还是不够深刻、全面的。 至于张璁张孚敬……这是一个大才,朱厚熜确信。 因为历史上,知道张璁的人就是比知道黄佐的人要多得多。 而张璁的这篇策论,是令严嵩、刘龙都叹服的。 四十多岁的人了,看得多,懂得多,还敢写出来,堪称振聋发聩。 所以朱厚熜拿起了朱笔,批复着严嵩那封奏疏的票拟意见:除了忠武这个谥号让礼部去议之外,主持编修《大明忠佞鉴》的事,石珤负责。杨慎是编修,而参与的修撰,由张孚敬换成了黄佐。 榜眼比探花更够格,对不对? 黄佐也该接触一下最齐全、最隐秘的某些史料,明白过去那些名臣们的取舍,不论忠奸。 至于扫把星的名声……不让你杨廷和被黄佐克走,很和善吧? 至于杨慎,年轻人身强体壮,怕什么? …… 黄佐对于自己成为了规律武器一无所知,张孚敬也还不知道他早就像严嵩一样赢在了起跑线之前。 京城热门话题榜的第一名又重新被于谦占领。 谥名“忠武”! 我的妈呀! “不妥不妥,大大不妥!”有些人就像是之前被严嵩看透了一般,“诸葛孔明之后,季汉败亡!郭子仪之后,盛唐转衰!司马师于高平陵之变,温峤、徐嵩于羸弱东晋之苦苦支撑。我大明谥忠武者皆武臣,于少保乃文臣也。不吉、不洽!” “书生之见,书生之见!”有些人摆出鄙视的眼神,“你只知就事论事,浑然不顾如今为何追谥于少保!陛下何以有意重设三大营?明白与否?” “……伱有何高见,倒是明说啊!”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矣!” 摇摇晃晃得意的人,确实有比别人更大一点的视野。 视野更大的就是新科状元费懋中。 他知道伯父已经在进京途中,此刻的他已然知晓自己和伯父身陷舆论漩涡。 费宏进京所要面对的,是杨廷和正准备释放出来的权力。而费宏若想要抓住,就得接下杨廷和的某些托付。一旦这样,铅山费氏就会成为陛下眼中下一个需要重点关注的家族! 他费懋中纵然高中状元,在这种大势之下又能如何? 再两日,京城一个社学里,严世蕃趾高气扬地对小伙伴们吹嘘着:“我说的没错吧?于少保的谥号肯定是忠武!忠者……” 他还没来得及再次显摆一下自己背下来的谥号含义,就听一个小伙伴鄙视地打断了他:“我父亲都说了,是你爹为求幸进欺师灭祖,心术不正!陛下不用杨阁老建议的文忠,就是因为你爹从中捣鬼!” 严世蕃剩下的一只眼睛顿时红温:“你爹才欺师灭祖心术不正!” “你爹如果是个好人,你怎么会瞎了一只眼睛?这是报应啊,哈哈哈哈……” 你想想,你刻苦设计好的装逼场景,正要人前显圣大享快慰,突然就被人扒光了衣服! 严世蕃能受这鸟气? “报你妈的头!” 独眼庆儿直接上手就去了。 他并不感觉到多么羞愤、失礼,很长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这次不一样,不一样! 我爹已经是帝师了!杨廷和都没能从皇帝身边赶走我爹! 你算什么? 你爹叫什么? 和小伙伴们扭打在一起的严世蕃记着这一张张脸,心里记着他们父亲的名号。 他相信他爹。 他也相信他自己。 …… 离五月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严嵩和刘龙的工作量加大了。 仍旧只是统计在京朝参官们应殿试策的奏疏中所谈及的大明弊病,还有他们的解决办法。 这些东西摘录、统计得多了,严嵩和刘龙也渐渐感觉到许多人笔下的千篇一律。 用词用典可能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 里里外外看去,大多数人都是万变不离其宗:开源节流。 严嵩抽空抬头看了看皇帝,心里掠过一丝佩服。 十五岁确实正是记忆力、精力都非常充沛的时候,但如此耐得住寂寞、容得了枯燥可不是一般少年人能做到的。 作为现在满朝臣子中与皇帝接触最多的外臣,严嵩越来越佩服这个皇帝的不一般。 杨廷和其实已经赢了。 只凭他力主选立了这个皇帝,青史之中杨廷和必然因此得到一句赞誉。 现在,皇帝在看随着最先进京的费宏一同呈进来的奏疏:同样是应殿试策,这是快马送去给入京重臣的。 陛下对于这次策问贡生及众臣的重视,可见一斑。 杨廷和反应那么激烈,绝非无缘无故。 但皇帝的耐心,其实也远超杨廷和想象。 严嵩也有这种矛盾的感觉,就像皇帝成年人的眼神与他年轻外表之间的矛盾。 就在这些思绪里,张佐手里捧着一封东西快步走了进来,又有点像那天跑进来送那封“钱宁、江彬”案审讯进展奏疏一样。 严嵩的心提了起来,就听张佐近前禀报道:“陛下,咸宁侯病重垂危,因心忧爵位袭替,故而先行送了遗表入宫。” 朱厚熜呆了呆,暂时放下了费宏的奏疏:“咸宁侯已经病危?上月去视疾的御医怎么说的?” “……病入膏肓,药石难医。”张佐已经长进了很多,来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些问题,提前准备好了。 朱厚熜想起老秦口中神奇的大明太医院,心想莫非御医真这么厉害? 老人熬不过冬的多,但现在已经都夏天了…… 朱厚熜想了想就说道:“吩咐下去,朕亲去视疾。” 严嵩大惊失色,但是强行按捺下了自己站起来劝一劝的冲动。 皇帝亲自到臣子宅中探望,这是何等重恩? 而咸宁侯仇钺若真到了弥留之际,恐怕知道了皇帝圣驾莅临就可以放心瞑目了。 更重要的是,咸宁侯是勋臣。 忠武谥号正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江彬部将在汤麻九之乱中杀良冒功的案子正在审,皇帝在刚刚让杨廷和“心灰意冷”首次主动请辞之后探望武臣…… 这又是了不得的信号。 没办法,藩王继统又先声夺人的他,现在太多举动都能被解读为信号,让许多人不能不多想。 天子还是起驾了,司礼监的小太监急匆匆地先行赶往咸宁侯府吩咐接驾。 这几日告假在家的仇鸾自然知道自己承袭咸宁侯的爵位稳了,他和身染重疾的父亲、病重垂危的祖父齐齐感动落泪。 皇帝视疾咸宁侯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城,艳羡的、警惕的、愤然的……不一而足。 可皇帝毕竟只是过去看了看,在侯府总共也没有停留超过一刻钟。 象征意义大过真的商议什么。 对文臣来说,更大的震动是那天晚上从宫里传出的旨意。 几匹快马在夜里出了城,直奔通州。 在通州驿馆,王守仁和随他一起进京的两个弟子刚刚抵达,驿馆里还住着于谦的后人于允中。 “于公得谥忠武,实至名归。”王守仁向于允中敬酒,“于公泉下有知,却必然洒脱一笑:清白在人间便足矣,哪管史册如何臧否。” “抚台若早生一甲子,家祖必引为知己。”于允中恭敬地回礼,“卑职在杭州,亦早闻抚台英名。今日一见,既佩且服。家祖之后,允文允武之国朝干臣,以抚台为最。” 王守仁心里有点感慨:于谦后人,终究还是唯唯诺诺,嘴里很甜了。 他觉得人人可成圣,但这成圣之路,也很看天赋与品性,各人在致良知的道路上成就也各有不同。 “于兄谬赞,阳明受之有愧。”他微笑着说道,“今夜邀于兄共饮,一则实在钦佩于公,二来嘛,吾在学问上别有见解,也愿厚颜借于公一寸光,传扬心学呐。” 于允中愣了愣,心里还在找着怎么回复更加合适的词句,就听门外驿丞喊道:“王抚台?有圣旨到,快快出门迎候接旨!” 王守仁也很意外,于允中心里想着你还嫌名声不够大?人还没到京城里,又有圣旨来了。 连夜赶来的太监见到了王守仁之后并不摆谱,等王守仁面北跪下之后就开口宣读起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久闻王守仁学问精深,见识非凡。着令王守仁充任六月初二经筵值讲官,剖讲经义,以解朕惑。钦此!” 王守仁心头大震,立刻跪拜在地:“臣王守仁接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让他充任经筵讲经官意味着什么吧? 他所认可的心学,在某些人眼中可是异端邪说! 还没进京,宸濠之乱叙功之外已有一团新的风暴围绕着王守仁。 但既然事涉心学未来,他不舍得拒绝,也不想再像之前一样逃避朝堂风雨。 天子对心学也有所耳闻、也颇感兴趣么? 后面就都是大章啦。 (本章完) 第101章、《心·理学》(求首订,为盟主Sp宝儿姐加更1/2) 杨廷和设想过借钱宁、江彬之案做点什么之后皇帝的反应。 他本来觉得自己只要存了离开朝堂的决心,那就已经足够尽到自己的责任了。 皇帝不让他主持修撰《大明忠佞鉴》,他不觉得这是皇帝怕自己搞什么春秋笔法,反倒让他很惭愧:这似乎是一个要把他继续留在内阁的决定,难道劝留不是做做姿态? 可王守仁? 等到下月初二第一次经筵的安排传来,杨廷和又更加纠结了。 刚刚大吵了一架,难道又要去跟他吵? 但是新法,心学……这不就是熙宁变法前的旧事重演吗? 杨廷和真的不想再沾这些事了,只是他身为理学门人在朝堂中分量最重的一个文臣,难道能不站出来说点什么? 就算致仕了,他始终还有要跟随余生的身份:理学门人。 从他杨廷和自己的学问倾向来说,他也对王守仁要向皇帝讲经义非常膈应。 如果王守仁只是站在那里,那没什么。 但向皇帝讲述经义?五月初二我讲的是什么? “伏惟皇上以圣人之资,传圣人之道,居行道之位,而操参天地赞化育之权,复隆古之太平,除异端之末学。” 你说的“谨受教”,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老人家血压渐高,忽然觉得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他走了,谁来抵挡王守仁这个心学传人从学问角度发起的冲击? 这并非说他杨廷和就是理学正统的领袖、最强者,而是因为程朱理学早已是官学、与政治密不可分。 翌日常朝后,杨廷和扭扭捏捏地站出列来:“陛下,臣请单独奏对。” 蒋冕猛然变色。 正如之前所说,这种阁臣单独奏对的戏码,一般就只针对同等级别的政敌。 现在梁储已经走了,杨廷和刚刚有隐退表现几天而已,难道是再次毫无征兆地要向王琼他们发起攻击? 不可能,他蒋冕被针对的概率更大。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点了点头就说道:“去乾清宫。” …… 蒋冕纯粹现在地位未稳、患得患失。 等杨廷和离开后,几乎所有人就都想明白了:杨廷和此去,是因为王守仁。 四朝老臣,终究是有放不下的东西、也有不得不应对的事情。 这算不算陛下的奇谋偷袭?这一回,换成了杨廷和十分被动。 此前所有人都只是想:陛下召王守仁进京,是因为他跟王琼的关系,是因为王守仁确实有才干。皇帝也有可能对王守仁的学问有些兴趣,但王守仁进京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宸濠之乱叙功。 现在倒好,直接不经翰林院推选,在人家还没抵达京城时就任命他讲下一次经筵。 在梁储去职、王琼等人戴罪留职的巨大震动下,这道圣旨出奇地顺利。 皇帝没有出动厂卫,也没有让三法司彻查群臣,这终究有点用,没有人想在这时候再次触怒皇帝。 何况,心学理学本就是源出一家,也都是儒学嘛。 这个时间,王守仁正从通州赶来京城的路上了吧? 但圣旨已下,杨廷和想怎么做? 乾清宫东暖阁,刘龙应激反应来了。 陛下vs杨廷和。 哪一次不是火花四溅,突出一个哈人? 他佩服严嵩。 在已经实际上闹掰了的恩师面前,如今声名初“坏”的严嵩平静如常,只待落笔。 杨廷和忽然感觉有点尴尬。 这日讲起居注官,名为记录天子言行,但也不可能只记皇帝的话吧? 那皇帝说话的对象是谁?这对象又是怎么奏对的。 如今,王守仁还没来,但杨廷和今天是来尝试劝一劝皇帝远离心学的。 宋代时有鹅湖之辩,那至少两方学术大佬是面对面辩经的。 今天呢?是他一方单独对皇帝讲,还是以首辅之尊(请辞未遂中)去“欺压”某江西巡抚、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偏偏记录起居注的,还有一个绝顶聪明、又已经被他一句话就撕破表面感情了的门生:严嵩会在那个小本本上玩什么春秋笔法? “阁老,有何事需单独奏对?”朱厚熜先开了口。 杨廷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严嵩这小子有反骨才点的他做起居注官? 此刻不能想多了,为了堂堂学问正道,杨廷和肃然又恭敬地拜了拜:“陛下!钱宁、江彬等奸佞就此结案,陛下实乃宽仁天子。日览奏疏不绝,经筵日讲不辍,陛下之好学勤勉亦不输古之圣君。” 朱厚熜被逗乐了:“阁老,您气过朕,朕也气过您。抵京已经一个多月了,咱们也已经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要不朕先说两句心里话?” 杨廷和突然面对朱厚熜这番自然坦诚又温和的语气,心底竟平生一些惭愧和暖意。 就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卖着什么药。 “臣自洗耳恭听……” 朱厚熜笑了笑,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少年人一腔热血,困居封地从不曾行过万里路,好高骛远在普通人身上或者只是一句笑评,如果天子也这样,却不得不防。您担心朕因为不懂、因为不计后果、因为热血上涌感情用事而引出乱子,您因为身在其位也不得不担负责任总是劝谏朕。这些朕都理解,哪个贤臣不希望天子对自己是既敬且喜呢?您的难处,朕都知道。” 严嵩和刘龙都不禁为之侧目。 这可真是交心之语了,记在起居注上,也必是一段佳话。 杨廷和自然是一时情绪激动,声音里多了些哽咽:“陛下如此体谅老臣,老臣实在是……惭愧不已……” “朕也一样难。”朱厚熜悠悠说道,“这一个多月里有这么多事,朕本以为,众卿已经对朕有一些了解了,知道朕不是个稀里糊涂的少年人,也知道朕不是个不识大体、毛毛躁躁的皇帝。日精门之灾,朕既平安无事,就没深究。常朝批奏,朕也都是处事谨慎为先。可纵然如此,诸多大事朕想等到费卿等人抵京再广听见解,策题问了问朕还需要详加思索的问题,就闹成这样。” 杨廷和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一个月皇帝的表现,心知确实如此,因此就开跪更惭愧地低下了头——不管是不是真心诚意。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朕太年轻,朕坐在这皇位上的时间也太短。”朱厚熜请他起来坐好,“伱们需要熟悉朕,就事论事,事情过去就过去了。阁老也不用想太多,连辞表都递上来了。这也挺好的,君臣之间经历的风波越多越密,彼此了解得也越快。所以阁老一上来就那样夸朕,实在没必要。朕既不会因为一些甜蜜话语就飘飘然,也不会因为一时之气就挥之不去。” 他看着杨廷和复杂至极的眼神很自然地笑着:“谁都难。您永远无法看到一个‘天子仁爱、众正盈朝’的局面,王德华他们永远不可能走捷径却不受指责,朕也永远不可能指望臣子个个都如同于公一样。朕其实很理智,很冷静,很现实。国事繁多,重任既在朕肩上,也在阁臣九卿等重臣身上,咱们之间不妨直接点、说话简单点。” “……臣明白了,陛下胸襟之广,臣实在佩服不已。” “是为了王守仁讲经一事吧?”朱厚熜微笑着点破,随后说道,“朕知道,翰林院没推选,王守仁没入过翰林院,这旨意的程序也称不上完整,经筵也非同小可。阁老,是有朕还没考虑周全的地方吗?阁老直言勿讳!” 他开口就把杨廷和的理由一二三四都堵死了,杨廷和想了想就说道:“陛下好学甚笃,此大明之幸。王守仁之才干、功绩,老臣亦深为佩服。只是心学于学问之道却走入歧途,弃天理而不顾,以私心人欲为当然。此道走下去,天资卓绝者或可穷得至理,然此等不世出之宿慧英才又有几人?” “陛下适才所言几点,那倒皆是旁枝末节。如今陛下有惑而求解于心学,恐天下多有幸进之辈将假心学谋出身、谋迁转。继而以从心所欲、日进日新为由,大逞人欲而不知克己,不求至理亦不复礼。心学若得彰显,恐成大明新祸!” “此祸之大,老臣非是危言耸听,老臣今日亦是直陈心迹:与此祸相比,于不当之时、用不当之人、行不当之新法,其害亦远远不及!二三代后,天下必尽是私欲熏心、不忠不孝、无国无家之辈!” 这一回的杨廷和既不哭惨,也没苦口婆心,说得也坦然多了——至少算是对自己借钱宁、江彬之案想赶走王琼等人做了个解释。 朱厚熜一边思考一边问:“仅仅是朕有些兴趣,想听听他的见解,也有这么大的危害?” 他明白了一点:上经筵只是这种影响更大,但本质上还是皇帝对心学感兴趣会引发连锁反应。 “吴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杨廷和正色道,“陛下乃一国之君,陛下之一言一行,无不会被臣民细细揣摩。陛下之喜好、兴趣,便是幸进之辈眼中之终南捷径。心学若就此登堂入室,以异端末学据正道显位,天下读书人都将无所适从,陛下明鉴!” “春秋时期百家争鸣,无一益处?何况心学亦源出理学。” “春秋而后便是诸侯争霸、征伐不休、百姓罹难。”杨廷和表现出丰富的辩论经验,“暴秦焚书坑儒、二代而亡;待汉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终创强汉之威名。科举取士以来,唐宋英才辈出。程朱先贤学问之精深直追孔孟二圣,我大明百余年来学问、科途乃至礼制之基,实奠于此!陛下,如今若启学问之争,是动摇我大明如今最为险要之一柱根基呀!” 杨廷和先说了心学的弊端:你得非常有天分,那或者可能走通这条路。 但世间大多是糊涂蛋或者蝇营狗苟之辈,将来借心学这面旗帜大逞私欲才是最可能出现的局面。 最主要的是,大明开国以来百余年的官员、学子,绝大多数都是在程朱理学的框架下学习、研究学问、遵循礼法教诲的。 这些人,该是一个何等庞大的利益集团? 现在如果皇帝有提倡心学的信号,首先就是这些家学渊源的望族之中后辈们的出路,然后就是两个学派相争会带来的危害。 朱厚熜不奇怪杨廷和的保守倾向,但诧异于他会在一开始就这样激烈地反对,而且理由也很充分。 心学确实存在这个问题,明末心学占主流之后确实出现了这种局面。 但正好。 朱厚熜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要用心学打压理学,挖自己根基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他导演这场戏,另有目的。对他来说,自然是凭超越他们的眼光各取所长,甚至最终由他提炼出什么新的发展。 皇帝就不能“学问精深”吗? 于是朱厚熜装作细细思索了一番:“阁老所言有理。但朕正处于求学精进学问的阶段,心学见解,朕还是想听听的。阁老倒不必忧虑朕会走入歧途,又或者借心学理学之争做什么。朕虽不敢说是阁老口中不世出之宿慧英才,但自认也并不愚笨。何况,朕身边还有阁老教诲,您说是吧?” 杨廷和张了张嘴,一时不好反驳。 ……你还真别说,你真有点宿慧英才的意思,我都在你手上栽几轮了。 听话里的意思,还真准备继续把自己留在内阁? “……陛下想听听心学见解,陛下令臣说话直接点、简单点,那臣就直说了。”他下定了决心说道,“臣斗胆请陛下令臣也充任下月初二经筵讲官。届时,臣与王守仁各讲经义。陛下若有心交相印证,臣与王守仁效仿先贤,再来一场理学心学之辩,如此陛下之惑自解!” 朱厚熜满脸微笑:“阁老此言大善,那就这样定了。下月初二,只讲经,不讲史,届时朕洗耳恭听!” 杨廷和达到了目的,可是谢恩离开东暖阁之时,看着皇帝由衷欣喜的表情却又觉得不对劲。 很不对劲。 似乎……是自己踩入陷阱里了的感觉。 表面“交心”了的君臣自然不会就此傻呵呵地相信对方说出口的话。 杨廷和揣摩皇帝的用意早已成为习惯。 他不是想不到皇帝希望借此牵扯他精力的用心,也仍旧疑心皇帝要抬起心学打压理学鸠占鹊巢,然后用心学门人来推行新法。 圣旨已下,至少这一次的经筵,王守仁是必然会出现的。 杨廷和最务实的目的无非就是只让他上这一次,在这一次上就彻底辩倒他。 只不过那个之前学问还漏洞颇多、最近才刚刚找到个所谓“致良知”之说缝缝补补的王守仁,难道还能在这早已决出胜负数百年的理学心学之争中辩出什么新意来,甚至辩赢自己? 杨廷和一百个不相信。 对自己的学问,他自有信心! 难道皇帝准备耍赖偏帮? 症状从正德ptsd恶化为嘉靖ptsd的杨廷和带着百般心事回到了文渊阁,而朱厚熜则继续审阅着陆续呈交上来的在京朝参官们对殿试策问的答卷。 此时此刻,王守仁刚刚达到北京城外。 王琼特地出城前来迎接他,虽然王琼此刻身受诸多非议,虽然此刻还未散值,虽然王守仁进京的名义是叙功、有兵部和他本官所在的都察院遣人出城迎接一下就行。 但如今吏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都察院的一把手再加上袁宗皋,理论上来说都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因为杨廷和想要一个更干净的朝堂,因为皇帝的一力死保,朝堂就这么形成了一个泾渭分明的格局。 现在,搅乱这个格局的人正在陆续到来。 宸濠之乱叙功还没开始,王琼却直接开口说道:“伯安,下月初二,杨介夫要和你在经筵上辩经义!” 王守仁只愣了片刻,然后就洒然笑道:“那就辩吧。” “可有把握?”王琼有点紧张。 “如何谈得上有把握?尽力而为就是。”王守仁谦和地说道,“虽不敢言胜,也必不致轻易落败。” “伯安,如今朝堂之局势,你恐怕是破局胜负手了!宸濠之乱叙功,事关勋臣武将及重设三大营一事,事关你我之功过,也事关诸多内廷旧臣之晚年了。不论如何,不能被他们从学问上寻找到你的破绽!我有所耳闻,毛纪等人私下议论,欲请奏陛下封赏你为勋臣!” 王守仁脸色微变。 一旦成为勋臣有了爵位,许多人眼中他就成了一介武夫。 但学问宗师和一介武夫之间,形象相差太远了。 这如何有利于他宣扬心学? 至于勋臣在朝堂中的地位如何,王守仁倒考虑得很少。 王琼告诉他这个消息,就是要刺激他。 在王琼这样的“实用主义者”眼中,对大多数人而言学问的实际用途就只是在科举出仕之前。 考试别不懂就行。 但在朝堂之中甚至天子的统治框架里,学问流派也无非工具而已。 “陛下初登大宝,最先批还的几本奏疏中,就有你王伯安一份!”王琼鼓励着,“还未进京就准备向你请教经义,这一次,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机会!走,先入城,今夜我府中设宴,再与你细细分说!” 刚刚进京的王守仁就这么成了舞台最中央新的主角,和他演对手戏的,是内阁首辅杨廷和。 满朝臣子,俨然分成了两边,成为摇旗呐喊的啦啦队。 鹅湖之会朱陆就理学心学一辩近三百五十年后,复有文华殿之辩。 六月初二,《心·理学》将准时上演。 他们是真的在争辩心学和理学,而朱厚熜玩的是心理学。 今天累计22万字!虽然只有7章,但我没骗人! (本章完) 第102章、御前院士级辩论赛 为什么对朱厚熜来说,这场开幕戏只是个心理学? 首先是杨廷和不得不站出来。 因为不管心学理学都是儒学,甚至严格来说都源自理学这个大学派,只是具体见解和方法论上有分歧。 既然不会损害儒学的地位,那么就只是内部为了更长远的未来不得不争。 新法信号在前,请王守仁讲经在后,杨廷和代表的理学利益集团能不慌? 望族为什么是望族?因为家学渊源,后代子孙从小就有学问远超旁人的长辈教诲,耳濡目染。而科举考试,考的就是被定为官学的程朱理学。 如果心学成为主流,这些望族子孙难道抛弃父祖辈的学问方向另投门庭?科举考试的考试大纲又要不要改? 牵连很广。 杨廷和就算退休回老家了,遇到这件事也会有人把他请回来“主持公道”! 其次是杨廷和在这件事上敢于站出来。 因为在杨廷和看来,这波优势在他:最差也能争取一个当场辩经嘴炮把王守仁轰成渣渣的结果。 有许多人,都是经过历史的沉淀之后才被人发现耀眼至极的。 此时此刻所谓的“龙场悟道”,有几人觉得意义非常?宸濠之乱后去年底今年初才提出的“致良知”,又有几人知晓? 交通和通信效率在这里。 在众人眼中,尤其是在杨廷和这个首辅眼中,王守仁是第三次会试才考中二甲第七、当正六品的兵部主事时被刘瑾打了四十廷杖被贬出京的一个普通文臣,是被王琼另眼提拔平定了宸濠之乱后却为了逃避朝堂争执而称病退隐的懦夫,是立下大功却说功劳尽归王琼的谄媚之人。 收徒讲学?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他做了将近五年江西巡抚,他在江西讲学,能不受欢迎才怪了。 再说了,他的军功也总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一个战场上刚拿枪突突过的将军解了战袍到你面前说:幸会,我是个科学家。 你印象中他是个都市扑街,但他换了个马甲来写历史,你能接受他实力很强? 没那么快同步反差感知道吧。 这就是杨廷和一定会觉得“优势在我”,然后站出来的原因:这次根本没有之前那么激烈嘛,只用争取让皇帝同意他上台辩倒王守仁。 四朝老臣虽然明知自己日益被嫌弃,但这点脸面还是有的。 大不了就通过这件事让皇帝彻底嫌弃,然后让皇帝批准他退休。他就可以摊手:我尽力了。 最后,那就是现在也只有杨廷和“敢”站出来。 许多人都担心心学与新法可能会有关联,可他们也都很清楚刑部大堂那件杨廷和逼得皇帝“惨败”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天。 这种时候,只有杨廷和敢站到皇帝面前劝一劝。 这就是心理学。 杨廷和必上钩,然后去面对“我摊牌了我学术无敌”的王守仁。 导演朱厚熜听完了奏报满脸是笑。 此前那场逼迫梁储王琼的戏码输或者赢,重要吗? 此时此刻,只要能坐到这十八张椅子上的人里,已经被逼迫得只能依靠皇帝信重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坚定就行。 去了一个梁储,这不是还有许多新人吗? 就像此时的严嵩、张孚敬、夏言、王守仁,其实他们都是被低估的,都是杨廷和认为一句话就能搞定的,但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朱厚熜的这个心·理局,凭恃的就是王守仁数百年后那份令杨廷和也远远不及的名气。 别不服气,这就是经受了历史检验的实力。 何况这只是开幕戏,并非终局棋。 就比如杨廷和现在绝对不可能想到中圆殿御书房里还有另一桩谋划。 见过那十八张椅子的外臣里,嵩宝很贴心懂事,龙龙则又呆又怂。 登基满月时朱厚熜收到了一份惊喜,来而不往非礼也。 出来混的,谁又没遇到过惊喜呢? …… 大朝会之日,已经抵京的费宏、王守仁毫无疑问都能得以参与。 流程走完,京城热门话题又已经变成明日经筵上的理学心学之辩。 京城士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密集又非常具有讨论余地、有点敏感却又不致于致命的话题了。 借于谦谥号之事讨论英宗景帝是非都没见厂卫逮谁! 有时候伱不能说杨廷和是过度敏感,皇帝对心学感兴趣,读书人之间确确实实就因此争议不休起来。 新授职的翰林院编修黄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翰林院的检讨厅外廊下,看着前辈们围在院中争辩不休:当朝文臣中,也不全然个个都是纯粹的理学门人,有些精研过心学,有些甚至是倾向于心学的。 按理说新科进士授职没这么快,但这回特殊。 三鼎甲有旧例,都是入翰林院。严嵩请修《大明忠佞鉴》之后,皇帝顺便把三鼎甲的职位先安排了下来,用一个别人都挑不出毛病的理由:人已经耽搁一年多啦! 于是黄佐开始上班了。 新同事黄佐不能说是受到热烈欢迎了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人嫌鬼忌。 还没正式步入官场就献祭了一个内阁大臣和一个礼部尚书的男人,恐怖如斯! 所以这讨论没有黄佐参与的余地,他有点羡慕地看着费懋中:要请费宏入阁的诏旨刚才已经召了待制去拟的,现在翰林院中有两个阁臣子侄辈,那不好好结交一下。 至于黄佐?抱歉……我选择多少信一点。 黄佐现在倒有点希望早些去史馆那里上班,史馆就在左顺门北、文渊阁畔的庑房,不在这翰林院中。 只是修撰《大明忠佞鉴》的工作还没开启,他还需要先到翰林院中学习一下规矩。 张孚敬则幸运得多,他那道《再论富国疏》还没递上去,旨意就下来了:探花郎观政户部。 看似没有翰林院出身,上限降低了。但张璁真能以四十多岁的年龄走寻常路爬上去? 现在他面前,左腿是送他成为探花郎的吏部尚书王琼,右腿是从龙之臣头领袁宗皋,左手是任职单位的一把手户部尚书杨潭,右手是不会找他麻烦的都察院一把手陈金。 九卿中的四个伺候他一个人,得到了皇帝赐名赐字的人。 是你你也搏一搏。 现在看来,他身上唯一的不确定性就是仍旧头铁去交往的黄佐。 否则他大有概率爬到九卿的位置。 张孚敬觉得已经超出预期了,所以他还是把这道奏疏好好写了之后递上去。 这一次,不再是像殿试应策问一样把很多弊病都直言一番、给出了自己认为的数个解决切入点。 张孚敬这回专门在田赋问题上深入阐述了可以如何清丈土地、扩大税基。 午时刚过,皇帝的旨意就过来了。 “……着张孚敬依此疏之例,再言诸事,各呈奏疏献策。” 来宣旨的竟是皇帝身边的御用太监黄锦,张孚敬激动不已地接旨:“臣必于户部公事之余殚精竭虑,尽述浅见!” 四十多了的他赶紧准备谢仪,黄锦摆了摆手说道:“探花郎不必如此。陛下知茂恭家无余财,小臣一心侍奉好陛下,宫里宫外也不缺用度。” 宣旨完拒绝了张孚敬的谢仪,他很爽快地就回宫去了。 张孚敬心怀激荡,开始琢磨起接下来的那些奏疏。 毫无疑问,皇帝虽然不见得很快就要开始行新法,但现在是想多看各种人对于诸多弊病解决之道的。 而大多数人谈得很浅,像张孚敬这样敢于深入去触及一些根本弊病的,少之又少。 策论中只是先谈全局切入点而没有阐述诸多领域详细方略的张孚敬,现在得考虑怎么一口气把自己说到过的诸多问题都深入剖析下去、拿出方略了。 这件事做完,恐怕就是自己结束“观政”、另授实职的时候。 他不关心明日的文华殿理学心学之辩,以他现在的官职品级,他也没资格明天去旁听。 这正好用来构思奏疏。 …… 杨廷和重视至极。 焚香沐浴,斋戒温习是必须的。 这段时间自认为对为官之道和为人处世都有了些新体悟的杨慎本想邀费懋中和费宏的亲子费懋贤一起吃个饭,处一处。 后来发觉自己明天还是要去经筵,头一天晚上饮宴不合适。 这又是进步了的表现! 此时此刻乾清宫后的中圆殿里,严嵩刘龙还没下班。 “严嵩,你儿子伤势好点没有?” “……犬子顽劣,让陛下见笑了。”严嵩有点尴尬又有点感动,“用了药,已无大碍。只是伤了魏主事次子的一只眼睛,臣教子无方,实在惭愧。” 朱厚熜是找点话题调剂一下心情。 对严嵩和刘龙这两个日侍皇帝左右的日讲起居注官,厂卫自然是高度关注的。 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在社学里和几个同学一挑几正面刚,被揍得鼻青脸肿地抬回家,据说就是因为严嵩现在的名声变差了。 也不用厂卫刻意去关注,因为官司打到了顺天府。 严世蕃被说瞎了一只眼是报应,因此他在围攻中逮着说这句话的那个小屁孩一顿扎眼。 瞧瞧这还以现世报的狠厉,严世蕃性格似乎已成啊。 朱厚熜还想着是不是可能会因为自己给严嵩带来的变化有一番新可能。 现在看来,严世蕃的身体残疾和童年经历已经摆在了这里。 严嵩嘛……将来大概率还是会因为这句“教子无方”付出代价。 但严世蕃将来要害的还不是自己治下的百姓? “孩子孝顺,是好事。既然已经跟对家和解了,你也不用过于责备孩子。性情过于刚烈,那也不好。那个社学待不下去了,不如送去和朕的乳兄弟一起求学?一般大的年纪,彼此讨教学问,将来也都能文能武。” 严嵩呆了呆:陛下的乳兄弟? 可“能文能武”这个词刺激到严嵩了,他想到了于谦。 “臣……叩谢陛下隆恩!圣恩如天,臣必用心教诲儿子,不负陛下厚望!” 朱厚熜嘴角挂着微笑,让陆炳和严世蕃这两人先彼此切磋去。 感动和狂喜是严嵩的,刘龙只感觉到羡慕和自卑。 透明人就是他自己。 很多事情他只是慢点,但并不是完全懂不了,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进翰林院。 只是严嵩那种敏捷的才思、那种果断的气魄,刘龙确实学不来。 何况又有崔元的提醒。 只听陛下又在继续劝慰严嵩:“忠君用事,谈何心术不正?那时候气氛紧张,你不也是希望缓和矛盾吗?你和刘龙跟在朕身边的时间最多,杨阁老也就是心忧国事、过度敏感才那样说。” 严嵩知道连自己也猜错了皇帝的心思,他现在竟然是真的不准备顺水推舟准了杨廷和的请辞。 杨廷和既然还会留在内阁,还是首辅,那严嵩可就更难自处了。 “臣这数日已多次投帖拜会阁老,望能解开那心结,只是不得入府。前日陛下宽解阁老之后,阁老又为明日之辩忙碌着,臣也就没再去惊扰。” 反正有皇帝给他严嵩造的一个台阶,严嵩是把姿态做足了的。 朱厚熜看着杨慎昨天在最后一批卡着截止日期才呈上来的应殿试策疏,摇了摇头叹道:“杨用修早有才名,没想到竟阻你拜会杨阁老,这可不是杨阁老之意。等杨阁老明日与王守仁辩完经义,你不妨再去拜会一下。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跟魏主事如是,与杨阁老亦如是。” 严嵩和刘龙心头齐齐一凛:这么说,杨廷和根本不知道严嵩投了拜帖,而皇帝对于杨府动静是一清二楚的。 这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可重点是皇帝现在这么对严嵩说的用意。 陛下对杨廷和,绝非前日说的那样“理解”,而是始终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戒。 若说这一对君臣之间有绝对无法妥协让步的地方,那就只剩一个了。 新法,到底会在嘉靖几年开始? …… 这次经筵的常朝没罢,这次经筵也不像五月二日经筵一样有那么多人参加。 能亲眼目睹这场辩论的,无非就是朝堂高官和翰林院资深学士们了。 杨廷和对这一点是感到松了一口气的:要是皇帝像之前一样允许更多人来围观,那借理学心学之争来挑事的目的就很明确。 天知道有多少学问不精、道心不稳的文臣会被歪理邪说蛊惑? 心学的影响力,越小越好。 今天之后,世人只用知道王守仁这个陈献章、湛若水之后新的心学门人学问不精、不堪一驳即可。 如果是师从陈献章、传承了白沙学派又自成了甘泉学派的湛若水,杨廷和会忌惮很多。 但对于宸濠之乱后刚刚有所进步、才开始在白鹿洞讲学的王守仁,杨廷和并不觉得他在心学上的领悟已经比湛若水还要强。 这是杨廷和身陷朝堂漩涡多年、王守仁也出外多年的事实给杨廷和造成的印象。 此时此刻,进入了文华殿陛见完皇帝的杨廷和是自信的。 前面繁琐的礼仪流程中,朱厚熜并没有多去打量王守仁这个大名人。 让杨廷和误会就不好了,那天交心好不容易让他降低的警惕心。 这场戏得好好演下去,所以他也和很多人一样期待着,不过他期待的是王守仁。 偌大的名声,不至于拉胯吧? 这可不是让他在朝堂权力斗争中跟杨廷和刚,而是在他最强的学术思想领域纯粹嘴炮辩经。 对于这样的辩经,朱厚熜期待的不是过程当中的妙语连珠、舌绽莲花——那肯定都是些会让他听得云里雾里的话。 他期待的只是一个局面:势均力敌、甚至杨廷和居于下风。 这样就够了。 皇帝虽然很聪明、很识大体、很稳重,但他也很好学、很年轻啊。 年轻正是学习的时候! 没有人能说皇帝沉迷学习无法自拔不对! 至于为什么非要也学学心学——你们不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负、甚至王守仁好像学问更精深吗? “遵上谕!今日经筵,不讲史。二位值讲官各剖讲经义,而后交相请益。王先生,请!” 说是互相请教,但御前院士级辩论赛正式开始。 王守仁行礼,上前。 先借这里汇报一下首订成绩:24小时最终首订10236,均订9012,感谢大家的支持,所以……欠更10,昨天已还2章,现在总共欠19章。另首万既已达成,有脸公布原来的号了:半亩南山。 (本章完) 第103章、用魔法打败魔法? “臣今日为陛下进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这一刻,属于王守仁。 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但大多数人的眼神带着审视与警惕,而王琼却瞟向了杨廷和。 不公平! 值讲官的讲章,是要经过内阁审核的,杨廷和自然知道王守仁要讲的是什么。 讲章上怎么写的,经筵的正式环节里就一个字都不能讲错。 看杨廷和沉着自信的模样,显然已经有了对策。 他有充足时间去思考王守仁的讲章内容,但王守仁不仅是接旨之后仓促写就的,而且还并不知道杨廷和会讲什么。 担心的目光看回王守仁,只见他坦然自若,姿态放松地继续开口了:“朱子有言,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齐家以下,则举此而措之耳。所谓正心以上,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其身既修,齐家、治国、天下平皆顺理成章。” 讲的那句话,出自《礼记·大学》。 开篇解读之后的第一话是理学大宗师朱熹的见解。 朱熹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条目中,修身是根本。 因为一个人的品行、人格锻造好了,那么齐家、治国、平天下自然不是问题。 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那就都是为了达到修身这个目的的过程。 朱厚熜来到这个世界也快两年了,对于这必读经典科目自然也不算陌生。 所以他现在有点疑惑:王守仁为什么把他的讲解一开始就限制在朱熹的观点里? “所以治国,盖欲明明德于天下也。” 王守仁继续讲了:之所以要治国,就是想在天下发扬光大高尚光辉的道德,达到天下太平的目的。 《大学》这部书里,就是把道德作为纽带,让个人自我修养和治国所需要走的“大道”统一起来。 原本就写在《礼记》里的这篇文章,就是儒家提炼出来的一条非常有利于皇帝要求臣民、儒生约束皇帝的纽带。 儒家的礼,不仅仅是仪式,它也是认可这种“礼”的每个人对自我思维、行为、追求的约束。 皇家追求的,是治国平天下吧?儒家可以提供这条道路:我千千万万的门生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服务的。 皇帝想选择这条道路?那皇帝既然也想国治天下平,同样至少要先做到修身齐家。 所以皇帝的言行举止是要按照要求来的,皇帝的后宫,文臣们也是有义务去说几句的:你自己的家都搞不好,你怎么治国平天下?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何谓知之至,何谓诚其意,何谓正其心,何谓修其身,先贤已尽述。而致知在格物,何谓格物,则又是正心以上最首要、最难者。” 他说到这里,嘴角有微微的笑意:“臣昔年为致知,于格物一关百思难解,曾格竹七日夜,一无所获。” 朱厚熜终于感受到王守仁和其他大儒的不同:他是懂讲课的。 杨廷和、石珤他们讲经时,举例子大多都是上古或前朝典故,没有像王守仁这样拿自身经历举例的。 王守仁立刻又肃然起来:“《大学》言: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知本则知至,何为本?《大学》开篇又有言,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致知在格物,物之本末、始终,又何者当厚,何时当薄,如何去格?” 这段话朱厚熜听出一点味道来了。 大意他是知道的,无非是说要注重事物在根本与旁支、在开始和终结之间的侧重、先后。 《大学》里就是云里雾里地说知道什么是根本就能达到有智慧的状态。 那事物的根本又是什么? 没说了。 回忆起王守仁之前说的:什么叫意诚、心正、身修,《大学》里都讲得明明白白,或者说朱熹这个理学大宗师已经解释得明明白白。 但要达到意诚境界的致知呢?达到这个境界的象征就是知本,而方法途径就是格物。 但关于怎么格物呢? 没任何解释,就一句“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这触及到了理学与心学的根本分歧:大家的共同目标仍然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家都认可修身是根本。 但怎么修身呢? 所以王守仁今天讲的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上至天子,下至庶人,全都是以修身为本。 “遥想昔年鹅湖之会,所以共参大道,便因教人之法。朱子曰致知格物只是一事,当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臣格竹七日夜,历事二十载,始终困在此关。博览群书,问道于先贤,终因教人之法重读此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没错,大名鼎鼎的鹅湖之会,朱熹和陆九渊这两个理学、心学巨头的辩论,就是源于怎么教人怎么修身。或者说从儒家经典推倒回去,究竟该怎么致知:获得智慧。 因为儒家经典里对于格物致知的解释太简单、太模糊了啊。 朱熹的解释是:格物和致知就是一体的,所以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与归纳,然后得出结论。 王守仁却没提陆九渊怎么说的,仿佛是要经过审核的讲章不能提及心学观点。 而这时他又拿他自己举例子,暗示着自己书看得也够多了、经历的事情和时间都够长了,但还是不知道怎么格物致知。 现在终于点题,旁听的人倒是都好奇起来:难道他的观点藏在这句话里? “人人皆以修身为本,若有教人之法,则人人可致知,知本,知所先后,近于道。天子可近道,庶人亦可近道。故圣人有教无类,若人人得以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则家家皆齐、举国皆治、天下太平。既人人可近道,则教人之法亦当人人可学。致知虽难,当有直指方便之法。” 他还在勾人。 说他从这句话里悟出来的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要以修身为本,圣人也提倡有教无类,这说明人人都是可以近道、人人都有可能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 既然人人都有这种可能,那么修身的源头格物致知也应该有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才对。 太难的方法,你怎么可能做到让人人都学会?像朱熹说的那样泛观博览?伱出钱买书给庶人看而且还先教他识字?你出钱请他到处去游历? 朱厚熜暗呼厉害:他虽然没有明说理学不行,但就是通过逻辑指出了理学的不行。 或者反过来说,理学已经占据主流教化天下几百年了,有没有做到家家皆齐、举国皆治、天下太平? 没有啊。 所以说明没有那个能力啊。 “大道至简。”王守仁停顿了一下,营造了足够的气氛之后看着朱厚熜说道,“盖因致知,所致者,良知也。良,于本末之间,于始终之间,于知之未至已至之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所先后而近道,良亦近于至善。欲达大道,先致良知。” “良知如何得致?不因知之未达至善而不行,不以行之有效而以为已致知。致良知之法,在于有知则行,行而后使知益良。此积跬步、积小流之法,知行合一,日进日新。日新者日进也,不日新者必日退,未有不进而不退者,此二程至论。” “伏惟皇上以天子之尊,卓成天资,日进日新,知至而诚意,意诚而正心,心正而修身。根本已成,则终得天下平,明德得明,万民称亲,至善归焉。” 朱厚熜很正常地说了一句:“谨受教。” 然后就看向杨廷和:致良知被他塞在你家理学祖宗的观点里,你会怎么讲? 提前问过严嵩和刘龙的朱厚熜听完后就发觉了王守仁这篇讲章的妙处。 经筵虽然象征意义更大,但本质不就是教课吗? 教的是天子。 现在王守仁从鹅湖之会的一个原因入手,抖出来的可是终极命题:教人怎么格物致知的方法。 这格物致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修身,而修身的目的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 朱熹说了从天子到庶人,都要修身。 王守仁表示我的方法就是二程所说的日进日新,只不过我觉得要通过致良知来日进日新。 每个人都听懂了:王守仁他可没提什么心啊性啊那些最常见的心学说辞哈。 但他从朱子的观点开始,以二程的观点结束,现在反倒显得他才是理学的正宗。 朱厚熜的评价是:这是准备用魔法打败魔法吗? 目光聚焦到杨廷和身上,等主持经筵礼仪的官员请杨廷和开始之后,杨廷和平静地从讲案侧面走向正中。 又是杨慎这个展书官为他父亲翻开了讲章,屏着呼吸期待父亲将王守仁辩得哑口无言。 王守仁退到了一旁站好,肃然看着这个内阁首辅。 已经走到了皇帝面前的他又将有何高论? 郑重申明:本人物言论是为剧情服务的杜撰,不代表作者对学术思想的了解或认同反对,更不代表中人物言论是历史人物真实观点。如引争议,请一定提醒自己:这是网文!这是网文!这是网文! (本章完) 第104章、既赢了又输了,浑身难受!(为盟主SP宝儿姐加更2/2) “臣今日为陛下进讲‘养心莫善于寡欲’。” 杨廷和一开口,很多人就愣了愣。 这些人当然都是想起了皇宫里正在筹备的养心殿。 之前皇帝说要改建一座便殿,设置御书房作为批复奏疏、举办燕朝、召对朝臣的所在,取名养心殿就是从孟子这句话来的。 而刚才王守仁虽然没有多讲心学的见解,但心学中的很多见解源流那就是远追孟子观点而来。 现在,王守仁刚从二程、朱熹这理学祖师爷的观点进讲,杨廷和又从孟子的言论开始进讲,针锋相对之意明显。 自然而然,这也是因为杨廷和能够先知道王守仁怎么讲。 这不公平,但杨廷和显然不在意:都必须到经筵上来辩经了,何必假惺惺? 与此同时,这不就是经筵的意义吗?杨廷和一边跟王守仁辩经,一边还在劝谏皇帝。 “欲,如口鼻耳目四肢之欲,虽人之所不能无,然多而不节,未有不是其本心者,学者当深以为戒。若多而不节,便如孟子所言:为富不仁。盖天理人欲,不容并立。阳虎之言此,恐为仁之害于富也。孟子引之,恐为富之害于人也。君子小人,每相反而已。” 不少人看向杨廷和的目光带上了敬重佩服:殿试策问何以富国,你现在举为富恐不仁的例子? 杨廷和肃容继续:“孟子见梁惠王,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朱子解曰: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循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己随之。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此孟子之书所以造端始之深意,学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 说到底,君子不因求利而害仁义,小人则唯利是图无所忌惮。 “《乐记》有言,欲未可谓之恶。其为善为恶,系于有节与无节尔。人欲也未便是不好,《尚书》有言,人心惟危。谓之危者,危险,欲望未堕之间。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或过或不及。故先贤讳曰:人之固有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无进退之理。” “知觉从口鼻耳目四肢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私欲;知觉从仁义礼智上去,便是道心、天理。欲修身而先正心者,便是去私欲、达天理。其要义,灭之一字。” “盖人人皆有道心存焉,此天命之性,故人人皆可为尧舜。然人人皆有人心作祟,此气质之性,故子曰性相近而习相远。天理人欲俱存一身。灭人欲而存天理,此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之途;逞人欲而弃天理,则道心渐堕、正心无望、家国不存。” “养心莫善于寡欲,寡便是节,便是灭。然天理人欲存于一身,欲望未堕之间,寡至何处可称灭?饥食渴饮是天理,葛必欲精细、食必求饱美便是人欲。诸事依礼而行,则终至天理,盖因天理之于一人为天命之性,之于万民便是伦理,便是礼。灭人欲,存天命之性,循伦理纲常,则万民之心尽正,天人得以合一。” “陛下乃天之子,若果能寡欲,则终至于身存天理,天人合一。伏惟皇上明辨欲堕之危,寡欲而养心,心正后得身修,则圣天子为表率,天下莫不景从,家国得治,天下太平。” 朱厚熜尽量压抑着心中云里雾里间的万马奔腾:“……谨受教。” 以他来到这时代已经快两年的习惯和积累,骤然间听到这么大段的阐述,也只能一知半解。 他现在正在思考其中的逻辑,不是为了搞清楚他讲得到底有没有道理,而是琢磨着这样的发言是从哪里辩驳王守仁“致良知”的方法的呢? 随后他就看到左右两边的大臣里,有好几个甚至不顾经筵礼仪,深以为然地微微点头。 有那么几个资深翰林学士甚至满含热泪。 朱厚熜:??? 对儒家思想还并不能了解得那么全面的朱厚熜没听出来杨廷和这段话的杀手锏:天人合一。 你是皇帝,受命于天是你的法统在万民心中很重要的一根支柱。维持这种认知的,就是礼法。而礼法之所以设立,就是要通过一套标准让人人都遵循,由此达到通过行为渐渐规范内心、让人能克制住自己的目的。 人人都守规矩,对天子有利;天子带头守规矩,那更是会巩固礼法。 现在伱说要养心,要寡欲,你要是不做表率,那礼法可就有点动摇了。 如果鼓励人人都像王守仁说的那样依心而行,那么对于一些还没达到有良知、又不以向道之心致良知的人来说,难道等他们因为“知”的境界不够就去乱搞、破坏规矩? 重点就在这个一字。 天人合一,你法统无忧、地位尊崇;天下没个标准、规矩,那就会乱,那你就是《孟子》里杨廷和没提到的“四境不治”之主,是可以撤换的,是可能被作为“独夫民贼”推翻的。 杨廷和自然不是警告,他只是带着些期待看向朱厚熜:有我大前天跟你说的心学之害,你应该明白了吧?王守仁只说人人都可以通过致良知成为圣人,我告诉你人人心里虽有天理但更有私欲。 圣人不是那么容易成的,私欲却是很容易堕落的。那家伙一个劲地跟你讲上限,但取理学为官学是为了抬高下限啊! 朱厚熜完全看不懂杨廷和的眼神。 如果看懂了,他大概能翻译出一句话来:陛下,你也不想你的江山天下大乱吧?实际点,咱先顾好眼前,守好下限,别被人人成圣的大饼迷惑了! 可朱厚熜只觉得论讲课水平,杨廷和输不少。 第一回合已经结束。 朱厚熜看不出来众人认为谁更高明。 而后则是第二回合:自由辩论。 可按照之前设计的流程仪式,这个时候应该先由皇帝发个言,提出一个疑问,同时向两个“老师”请教,这样两个老师才好互相发表看法,在辩论中解答皇帝的疑问。 礼很重要。 皇帝如果不是有疑问,两个臣子岂能直接开撕?那不也是求名之欲望太强了,做得太低级了吗? 文华殿中陷入寂静。 杨廷和的眼神从期待渐渐变得疑惑:是没听懂,还是准备故意装不懂,又或者提出一个刁钻问题?难道是我拿养心殿做文章、举为富则不仁的例子刺痛了皇帝的心? 王琼则很紧张:杨廷和这个老家伙,这个讲章立意很高。他实则根本没把王守仁当做对手,而是提醒皇帝心学如果成为官学会导致的危害其一。这个危害,可关系到天人合一、天子这个称呼的象征意义。 “……二位先生所讲,朕细细思之,受益良多。” 朱厚熜也记得这时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先说了句场面话,表示我刚才的沉默不是不懂,而是在思考。 眼神掠过严嵩之后,还是从之前向严嵩的“请教”中问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以严嵩的贴心和脑子,他讲述的看法应该是提出来之后最易燃易爆炸的问题。 “良知难以轻致,人欲难以尽灭。二位先生之法,以朕观之似乎殊途同归,本质如一,可兼行否?” 话一出口,大战立起。 “非也!” 杨廷和立刻郑重地反驳了:“本质截然不同!致良知之法是未致知而以为可,意未诚心不正则以不修之身行之,则难免家不齐国不治而天下乱。灭人欲之法乃以天理为纲,以礼法为常,未致知者、意未诚者、心未正者亦可明如何修身、如何行事,未臻道境亦不致肆意妄为、祸乱家国。盖天理不因人心而移动,而人心各异。若兼而行之,存天理灭人欲乎?率性且先行而后致良知乎?各执一词,则万民无所适从。” “予倒不以为然,自可兼行。” 王守仁微笑着进入了状态,杨廷和微微一愣。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兼行?你们心学一脉可是认为心就是天理的! 那还不是我心最大,唯我独尊? 我跟你是反着来的! 杨廷和立即进入了让朱厚熜觉得更懵的状态。 从这一刻开始,他直接开始把本质问题跑出来,这下子什么理、性、心、气、欲、善、恶……各种各样理学心学关于宇宙论与本体论、人性论与心性论、知行观与修养论、天人观与境界论的专业词汇全蹿了出来。 很多字朱厚熜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就不懂了。 做个“学问精深”的皇帝的野心正在摇晃:太难了。 但朱厚熜还真的进入了学习状态,勉强跟随着,研究他们的思维。 暂时听不懂的,回去之后严嵩刘龙可以再帮他复盘、细讲。 理学也好心学也好,它们实际上确实是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在哲学思想领域的认识。 在内里,它反映着这个时代人的三观。在外表,他也与官学、统治工具密切关联,是阶层流动的重要通道。 杨廷和几乎是一开始反驳就火力全开,抓住心学更依赖个人天赋和当前境界的短板穷追猛打。 说到底就是怎么治国的难题:兼而行之,有些人水平不够就先去做,做了之后你就能保证他们会反思进步?没有个统一标准告诉天下人怎么做,那么非礼的、犯法的,还不天下大乱? 对杨廷和的一番长篇大论,王守仁仍旧只是保持了放松的姿态微笑说道:“礼法自不可动,天理昭昭,心虽既理,亦须渐致良知。诸圣先贤教化天下,礼法谁人不知?致良知之法,乃是自不逾矩而始,至明道成圣而终。予言可兼行,乃于克己更进一步,循序渐进自己身良知而守礼、明理。若只知克己、灭人欲,不得致知之法,岂非固守原地,天下士人、百姓尽皆浑浑噩噩、不图精进?” 刻意对心学了解更多一点的朱厚熜听懂了:你理学只求下限,天下人守规矩别捣乱,但这样一来不就会越来越死气沉沉,毫无生机?我说可以兼行,就是你管下限,我来尝试拔高上限。 这杨廷和如何能忍:现在争的就是那些上限的问题! 谁决定了大明的上限?士人啊!哦陛下你先把刀放下,你尊儒,你也是自己人。 继续……你心学来负责拔高上限的部分,就是让让士人舍弃泛观博览这条更稳妥但更难的道路,选择你“我心即理”、“有知即行”、“行后渐成”的捷径路子,放任自己可能不正确的“知”? 良知哪有那么好致?看人的! 但好借口啊!捷径嘛,谁不愿走? 你的队伍越来越大,将来是不是就把负责下限的天理标准、教化众生的礼法改一改? 他立刻继续反驳:“天下百姓能循礼法各齐其家,则治国平天下皆有德才者为己任。士农工商各处其位,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圣天子统御四海,次谓之天下太平。寒窗苦读明致知之难,取其英才而用之;为官处事知人欲之危,选其德者而拔擢之。如此众正盈朝,方能诚意致知,守土安民,渐开大同盛世。非不图精进,乃大道徐行。纵如操练有素之精兵,军行百里而争利者蹶上将军,五十里而争利者军半至,可见急行之险。治大国如烹小鲜,伯安不可不知也!” 说到底一个字:稳! 而你那方法不稳。 我们现在这一套,不求百姓发挥巨大作用,别添乱就好。发展国家、拔高上限的事情士人来做。而且负责治国平天下的文武百官,那也不是胡乱来的,要先经过科举层层关卡看他的才华,又经过官场层层品级提拔德行好的。 才能德行都兼顾了,这样朝堂上就都是“心正”的官员。只有这些人,才有致知明道的希望。 你光叫嚣着致良知就可人人成圣管什么用?管理和选拔体系呢? 朱厚熜目瞪口呆:脸皮真厚啊!刑部大堂里“水至清则无鱼”的言论呢?现在朝堂上的文臣都是你说的这种方法提拔上来的吧,众正盈朝? 他隐隐觉得杨廷和这番话给他甩了一口锅:制度是好的,现在就是皇帝表面上遵循礼法制度,但实际上乱来,这才导致了朝廷“奸佞”难绝,百般掣肘。 王守仁面对杨廷和的这一通反驳,只是摇了摇头:“予自知稳妥之重。致良知之法,于百姓是教化,于士子是志向,于百官方为致知之方法。以百官之德才,自可明辨格物致知与致良知之优劣。予之所倡,乃是泛观博览之外亦须肯行、敢行、行而后自省,知行合一。知而不敢行,以为非良知,不可也;行而不日进,以道阻且长便懈怠,亦不可也。心学理学殊途同归,皆欲明天理而致知。其他不论,致良知之法且为臂助,阁老百官之首,亦愿百官日进日新、学问渐精、贤而希圣否?” 杨廷和张了张嘴,却一时没想好这一点怎么反驳。 他为什么把自己的地位摆得这么低,说致良知之法只是一个臂助? 这方法我不是让老百姓和没出仕的普通人去乱用的,就是让你已经选拔出来的德才兼备、心正之官去用的。 你作为百官之首,不会拒绝这些“贤者”往“圣贤”的道路上走得稍微快一点吧?不希望他们有时候拿“未致知”当借口怠政推脱不敢做事吧? 有大志向的皇帝还在这看着呢。 我就是提供每天更进一小步的一个小技巧而已,不是要掀翻你们理学的堂堂大道。 别说什么精兵日行五十里都要掉队一半了。 咱先比一个都不掉队的速度快上微微那么一瞬行不行? 杨廷和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皇帝嘴角的笑意,这时候终于明白了王守仁的策略。 面对本就是正统的理学,面对杨廷和,他不输就是赢。 哪怕被杨廷和辩得为难了,摆出边缘末学的可怜姿态,举出自己的一个小小优点,弱弱地伸出来试探一下也算赢。 怪不得他始终不争心到底就是不是理,只谈他这个致良知的小方法,而且把适用范围完全局限于理学的框架内。 就一个小技巧,试试呗?没有额外成本。 这也是他王守仁和心学的日进日新:影响力每天大一点点就行。 这就是知行合一吗? 朱厚熜觉得可以了,王守仁竟是扮猪不吃虎。人畜无害地在这溜达一圈,但确实只用活下来就算成功。 “听二位先生一辩,胜读十年书。看来,致良知之法也确实不无可取之处,于学问有裨益之效。二位先生受累了,请吃酒。” 皇帝的声音传出,代表着辩论结束,皇帝已经不对那个问题“感到疑惑”了。 身为展书官的杨慎一边行礼,一边带着不甘看父亲一起退回侧面。 为什么不继续反驳下去? 这王守仁对心学的根本问题避而不驳,正是败象啊! 他觉得哪怕是自己上,也有很多种说法能驳倒王守仁。 但他不懂,杨廷和已经无法开口。 这又不是搏命,这只是学术交流。 哪怕朱熹在时,也不能说心学全无可取之处。 人家已经认怂了啊。 难道咬他? 但这场辩经,杨廷和又像上次一样,既赢了又输了。 皇帝哪怕只学了心学的一个小技巧,那也是心学的。 那些“希贤希圣”的士人、百官,虽然不致于放弃理学,但听了今日之辩后会不会也试试致良知之法看看呢? 王守仁在这里丢了颗种子,就满足又潇洒地走了。 可杨廷和浑身难受! 他为什么不反驳不挣扎,不想得到更多? 杨廷和这才想起来:王守仁连平定宸濠之乱的功劳都不想要! 5000字大章,今天128万字,难懂的辩经写完,不是撕破脸的碾压哦,因为这本身只是一场“和和气气学术思想交流局”,就像朱陆辩完仍是“好朋友”。另:已经过万均,虽然徽章还要等20万v字,但是欠更10=28(头秃……) (本章完) 第105章、人和人之间的差距 “爹,陛下让打败宁王的那个人和杨阁老吵架,吵赢没有?” “……不是吵架。你不好好养伤,哪里听来这个的?”严嵩看着腿和额头都还裹着伤的儿子很无语。 “东叔告诉我的啊。爹,陛下让我去和他乳兄弟一起学,您得多教教我啊。陛下身边的事,儿子也得知道才行,不然怎么跟陆哥聊?您是起居注官,陛下说什么做什么您全知道。儿子既然跟陆哥一起被当做未来肱骨培养,那当然要用功啊!” 脸都被捶肿了的严世蕃另一只好眼睛也都青着,但里面都是斗志昂扬的光。 “……好好养伤!” 过来看看儿子怎么样了的严嵩头有点痛,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消停? 说到陛下怎么样……严嵩走出房间之后慢慢就皱起了眉。 陛下从文华殿回去之后就一直很沉默,而后更是停了今天的日讲,也不准备先看看杨一清遣人送抵的应殿试策疏。 莫非文华殿之辩的结果,陛下并不满意? 京城南郊,驿道边的一处河湾畔,桥头脚店、茶摊、酒楼应有尽有,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镇。 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但仍有很多人自这里来来往往,或者路过或者歇脚。 只因这里是离城门不近不远、最适合歇歇脚的地方。 在这里送别或者迎接某些人,也因为河湾畔遍植的柳树而另有意趣。 这几天,这里已经频繁有大人物在此送迎了。今天,又有数人等候在这。 “不说全记下来,你一段都没记住?”徐光祚倚老卖老,看着郭勋的目光有些不信甚至带着丝许鄙视。 “……国公爷,您去您也记不住!”郭勋尴尬又羞恼,“满口之乎者也,说的什么天理啊人欲啊良知的,长篇大论,某如何能记住?” “谁胜谁败呢?”徐光祚其实也不在乎背后有什么深意,只是在这里等得无聊,说一下现在都在聊的话题罢了。 郭勋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别问了,别问了。 我就是连谁胜谁败都没看出来。 要是听得懂、记得住、看得出来谁胜谁败,还用眼巴巴地到这里来等杨一清? 一个月了,重设三大营的方略凑了篇干巴巴的奏疏上去,中间还搜兵刮将地交了一篇应殿试策的奏疏。 杨一清入京面圣后就要去总制三边了,他跟五军都督府的很多人都是老相识,现在郭勋拉着徐光祚一同想请杨一清帮忙在重设三大营一事上帮帮忙。 总制三边的杨一清和未来的三大营,是一定会有许多事务往来的。 边将入京,也可以到时候由杨一清先过一遍名单。 “夏公谨也来了!”徐光祚忽然朝西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好像是从团营老家那边过来的。” 郭勋看过去之后就说道:“国公爷,不如去迎一迎吧。之前五府的方略,夏给事也帮了不少忙。” 如果没有夏言,五府连一篇虽然言辞干巴巴但内容还算详实的方略都拿不出来。 一番客套之后夏言就期待地问:“郭侯,您知经筵事,今日文华殿上,王抚台与杨阁老辩析经义,不知过程如何?” 郭勋眉角不禁抽了抽,回答道:“先是王抚台进讲,而后杨阁老进讲,陛下请教了一个疑问,二位先生各抒己见,陛下称致良知之法不无可取之处。” “是致良知之法不无可取之处,而非心学?”夏言认真地确定。 郭勋回想了一下:“是致良知之法。” 杨廷和、王守仁的话那么长!那么难懂!谁能记住啊? 但陛下总共只说了几句话。 陛下的话,那能不记吗? 夏言非常用心地行了一个礼:“多谢郭侯告知!” 仿佛知道这个结论、这个区别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而郭勋对过程丝毫没讲也不是夏言想关注的重点。 郭勋知道夏言很聪明,因此现在就显得自己确实不聪明。 “陛下起驾回宫后,大天官几乎落泪,似乎既可惜又不甘。”郭勋补充了一句。 这也是他看不出胜败的原因:皇帝说王守仁的方法有可取之处,但王琼为什么那个表情。 夏言愣了一下,然后又抱歉地对郭勋行了个礼:“是下官唐突了。王抚台昔年得大天官举荐,能得以值讲经筵,大天官自是希望王抚台尽展所学,让朝堂能多一学问大家、经世干臣。今日王抚台只求不败,大天官既喜其未败,又为之惋惜。大天官素知王抚台学问精深,想来今日王抚台是藏拙了。” 郭勋顿时张了张嘴。 他就补充了一句话,夏言就想明白了郭勋是不懂,然后先为冒昧问了郭勋这个问题致歉,顺带解释了王琼为什么那个反应。 从哪看出来的? 夏言升任兵科都给事并督促裁撤冒滥、重设三大营一事后,那简直就是个工作狂,经常就只泡在京外原东西官厅。 今天常朝之后就出了城,他应该没道理知道今天经筵的细节,否则也犯不着来问自己。 所以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吗? 等了大约一刻多钟,当杨廷和的弟弟、担任兵部右侍郎的杨廷仪到这边不久后,杨一清终于抵达。 一路奔波,杨一清穿着宽松的道袍,微笑着和徐光祚、郭勋及杨廷仪、夏言等人见礼。 “制台,一路辛苦了。” 总制三边,当面称呼官职有叫督宪的,有叫制台的。 杨一清客套完也是先问杨廷仪:“听闻今日正是经筵之日,介夫与王阳明一同讲经?” 杨廷仪是在当场的人,闻言说道:“制台欲知其详,下官来时得兄长托付,请制台抵京后先过府一叙旧谊。” 郭勋顿时紧张起来。 虽然杨一清还没有被正式诏任新职、实质上仍处于致仕状态,但这可是阁臣级别的两人私宅相见。 不是说不能有,但毕竟很惹眼。 而这个时候,大家的目的肯定一样啊,都是为了重设三大营一事。 郭勋倒是不去想他们一公一侯跑来亲自迎接是不是合适,现在顿时仗着侯爵的超品身份笑着说道:“不巧,本侯与定国公也正想邀杨制台到望月楼坐坐。制台面圣之后恐怕很快就要赴任,陛下心忧重设三大营之事,本侯身担重任,还想多向制台请教。” “定国公、武定侯出城来迎,吾正不胜惶恐。既以国事相请,三南敢不从命?”杨一清几乎是没多想,就向杨廷仪抱歉地笑了笑,“只好请杨侍郎转告介夫,明日三南再登门拜访。” 国公和侯爵的地位就是超然而显赫的,但杨廷仪明白这当然只是借口。 心不在焉地在这坐了一会,一行人结伴进城后,杨廷仪就先回了兵部。 “去阁老府上,就说杨制台分身乏术,定国公、武定侯亲自出城,先行请了杨制台到望月楼。” 他随行的家仆领了差使就往杨廷和府上赶去,通禀之后先只见到了杨慎。 传达完消息,杨慎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声“知道了”,便继续赶回花厅。 “……阁老,其时何不乘胜追击?如今陛下虽只言其一小技有可取处,但致良知这三字可是越传越广了!” 花厅中的椅子上都坐满了人,许多都面带忧虑。 而坐在主位上的杨廷和紧锁眉头,并不言语。 “阁老今日之论振聋发聩,陛下竟全无触动。请那王守仁讲经,阁老应战则已彰其学,为正学统又不得不应!可恨王守仁竟于经筵之上用了兵法诡辩,实非君子所为!” 杨廷和看到杨慎回来了,打岔问道:“何事?” 杨慎想着父亲请杨一清却没成功,在眼下这里说出来恐怕不好,于是摇了摇头:“小事。” 虽然是小事却没说清楚,杨廷和心里有数等会再问,于是开口对今晚争相到他府上的众人说道:“无须忧虑。吾当日早已向陛下申明利害,陛下如今好学甚笃,奇技淫巧堵莫若疏。今日王伯安于根本问题避而不谈,君子自能明辨其学问根基不正。纵前后有陈白沙、湛甘泉传讲心学多年,也未使天下士子多从其道。今日王伯安无非凭宸濠之功名达天听,陛下欲见之而借其军功尔。于公谥忠武,王伯安亦允文允武。讲经为虚,借名为实,否则殿试策题何须问勋臣武将?” 这种解释倒是让不少人心里对于心学传人到了经筵讲经“明白”了不少,而仍有人愤懑地嘟哝:“经筵何等庄重所在,岂可在此事上……” “慎言!”杨廷和皱紧眉头打断了他,“王伯安学问亦精却是不假,能悟出致良知之法,已然可显其才。今日他虽是避而不谈,焉知他于心学经要上之造诣未达大成?若真是藏拙,今日局面才真难以收拾。且各修书,邀我儒门大儒进京,以待其变吧。” 先做最坏的打算总是对的。 现在是先只说一个致良知,如果后面那颗种子当真长出来发了芽呢? 至于今日王守仁到经筵讲经的诸多算计用意,那天怀疑自己踩了陷阱的杨廷和后来也不是没想明白。 但没办法,这是阳谋,反而只剩下在经筵上干脆利落驳倒王守仁一条路可以走。 所以他才不讲究地先以阁臣之尊看了王守仁的讲章再说。 可惜……这个王伯安啊,不愧是能挥手间平定宸濠之乱的人物。 滑不溜手! 直到众人告辞离开,他才又问杨慎:“适才何事?” 杨慎回答之后才问道:“父亲,陛下既劝留又为您树新敌,这究竟是何用意?” 杨廷和想起那天那番“交心”,渐渐转变为真正教儿子一些实际的他只能叹道:“君臣一心,总是要留这份体面的。为父既不能走,留下也不能再起风波,还需在其位仍尽其事,这拳拳之心,总需有个落处。” 杨慎理解了一下,顿时无语地反问:“于是便引那异端末学来消磨父亲?” “是真有行新法之可能,还是群情汹涌万难施行,从这学问之争也能看出一二。”杨廷和摇了摇头,“所幸只是学问之争,动荡最小。陛下阳谋,不算消磨。为父冲在前头,也是尽心尽力。懂了吗?” 杨慎只能说是似懂非懂。 但有一点他是疑惑的:十五岁的皇帝,在这件事里真有这么多算计与用意?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 (本章完) 第106章、满朝人精的压迫感 此时此刻王琼府上,王琼还在惋惜:“那日你先在这饮了酒,而后仍能挥毫而就,何必如此藏拙?陛下寄予厚望,今日不该做末学之态!” “……本就是末学,何谈作态?”王守仁无奈地回答,“吾知其态势,如何能锋芒毕露?以晋溪公所言陛下之务实,今日之辩其意岂在学问?陛下所需只是法门,只是今日之辩本身。下次虽不能再于经筵相辩,却不知还需辩上几回,总不能初次便尽展所悟吧?” 王琼呆了呆:“陛下不是看重你学问?” 王守仁深深地看着他,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皇帝若真的那么看重学问,怎么会想方设法也保着你这个做事干练有效的戴罪之臣呢? 是被当做留住杨廷和但又让他不再那么精力集中地盯着皇帝的工具了啊。 所以这哪是一场真正的学问之争?这也只是为了下一步做准备的朝堂角力罢了。 偏偏理学中人必须把这当做一场学问之争去对待,倾尽全力。 自己就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靶子。 也行吧,反正至少会被很多人注意。 至于自己这个靶子的安危……还好,我现在应该已经很强了,而且现在也只用播撒种子,先守住阵脚而已。 现在的君上能想出这样的招,也实在天资非浅啊。 王琼说了,都不是他们给皇帝出的主意,皇帝压根就没有把他们拧成一股绳想迅速做成什么事的急迫。 就只是先保下了他们,让他们各司其职。 王守仁是这么琢磨的,而今天的乾清宫很安静。 朱厚熜看着天上的月牙在发呆。 想念老秦……但老秦也不见得懂这些。 太专业了。还想着是不是先借他们的辩论,尝试搞清楚他们的学术思想然后想办法提炼一下、提升一下。 结果感人。 杨廷和他们都在觉得朱厚熜想出王守仁讲经这一招很强,但并不知道皇帝正在有点自闭地觉得他自己还是弱爆了。 不然不知道会各是什么表情。 “……飘了。” “陛下,什么飘了?”身后的黄锦顿时警惕地伸出胖脑袋四处张望。 朱厚熜摇了摇头,半桶水想要尝试改造已经根深蒂固沿用了很多年的思想不是飘了是什么? 用对人,先做事,慢慢来。 与其现在就琢磨着改造思想,不如琢磨一下怎么改造一下措辞文风。 万一下次被臣子再用这种顶级难懂的辞句当面糊脸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聪明形象! 当然,这种情况很可能出现,所以还得多学。 不管花多少时间能够初步入门,搞懂他们引经据典地阐述了什么观点,逻辑是什么,这件事情是得做的。 只是没自己预想的顺利罢了。 在自己策划的御前院士级辩论赛上被大佬们用学问糊得一脸懵逼,朱厚熜调节好了这种挫败感,重新确定了方向。 回到殿内,朱清萍缓步迎上来,轻声说道:“陛下,别太劳神了。奴婢给您捏一捏?” 今天经筵后的皇帝是这么多天来少有的沉默。 既没有继续看奏疏,也没有让严嵩、刘龙在中圆殿中办事、进讲。 回宫之后,一直翻着书,却又看不进去的样子。 除了去仁寿宫、未央宫走了一趟,皇帝就几乎没做别的。 晚膳之后就干脆没翻书了,发呆或者静思更多。 朱清萍觉得这皇帝是真的不好做,也许是因为陛下藩王的身份吧。 得到朱厚熜首肯后,朱清萍站到他身后,手开始轻轻揉捏着他的额角。 朱厚熜坐在方便的软凳上闭着眼睛。 张佐倒是把今天厂卫的奏报都拿了过来,杨一清已经入城。 六月适不适宜让他们都知道那十八张椅子呢? 感觉时机还不够成熟,现在的阁臣、九卿,因为钱宁、江彬一案造成的影响还不算稳定。 公开那十八张椅子的事,这种举措会造成的连锁反应又有什么还没想周全的? 本来已经想过很多的朱厚熜因为今天“听不懂”的挫败而再次反思推敲起来。 落在朱清萍眼中,那就是自己虽然在帮他舒缓经络,但皇帝仍旧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朱清萍是真没听说过谁家十五岁的郎君什么都不爱玩的,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正事上。 她想起了大明前面数代天子的寿数。 所以她向一旁的黄锦使了使眼色,让他开口劝劝皇帝。 晚膳后陛下在殿门口发呆时他们就悄悄交谈过担心之意了。 黄锦想了想开口说道:“陛下,您御极月余了,每日里都这般心事重重,实在太伤精气神。清萍还能帮您推拿一二,奴婢却派不上用场。” 说得跟争宠似的,但点出了题。 朱厚熜睁开了眼睛,看向他就笑了起来:“伤精气神吗?那伱有什么法子?” “奴婢就是不知道啊!”黄锦撇了撇嘴有点惭愧又有点委屈的模样。 朱清萍的手指正顺着眉心到太阳穴地慢慢拂动着,朱厚熜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就说道:“那恐怕没什么法子,今日就早点歇下便是。” 也就仅止于此,朱清萍感觉无奈。 其后不久,龙床帷帐放下,今天归朱清萍轮值守夜。 夜深人静,她一时不清楚究竟是自己更孤独,还是身后某号龙榻上的皇帝更孤独。 听说今天杨阁老还在对陛下讲怎么寡欲。在朱清萍看来,陛下就几乎没什么欲念一般,只知埋头正事。 御膳总是很简单,也从没瞧瞧宫里的戏班子。 若说为大行皇帝服丧时不宜吧,现在释服也已经半个月了。 毫无改变。 “清萍?掌灯!” 不知何时,她突然听到朱厚熜的呼唤,声音里颇为精神及兴奋。 朱清萍赶紧提着灯笼走过去,然后又喊醒一个打瞌睡的宫女快去把灯挑亮。 “陛下,可是要去官房?” 这词指的就是上厕所的角落,那里有御用的净桶。 “不是,把东暖阁的灯点上。” 朱清萍听着帷帐内窸窸窣窣的声音,陛下显然是在穿衣服。 片刻之后,就见皇帝穿好衣服兴冲冲地走了出来,直奔东暖阁。 “帮朕研墨。”朱厚熜先拿着钥匙打开了一个柜子上的锁,然后又拿出了从安陆就带来的那个匣子。 朱清萍也不好劝,研出一些墨汁后就先去拿了件衣服过来:“陛下,夜里更凉。要御膳房那边送些什么来?” “泡杯茶便是。” 朱清萍看他利落地加了这件衣服,又坐到了御座上聚精会神地一手执笔一手翻书,也不知道他之前究竟睡着过没有。 泡好了茶坐在了不远的地方待命,朱清萍就只是在那看着明亮烛火中心无旁骛的皇帝。 恐怕会一直到快天明时直接去常朝吧? 皇帝并没有多喝茶,于是估摸着茶水已经凉了,她便默默再去泡一杯新的。 如是无话,只有她安静伺候的声音,还有皇帝翻动书卷的声音。 静夜中别有一番安宁的味道,朱清萍渐渐从担心转为放松:看得出来,之前让他心事重重的忧虑已经不在了。 不知多久之后,朱厚熜终于放下了笔,然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站了起来。 “传些点心过来?”朱清萍上前问道。 朱厚熜看着她咧嘴笑着摇了摇头:“常朝后再说吧。你困不困?” 虽然有一点,但朱清萍自是摇头。 “过来。” 朱厚熜站在那冲她招了招手,朱清萍疑惑地走到御案前,只见他嘴角有一丝略带捉弄的笑意。 “朕要你做一件事,替朕费一费心神。” “陛下吩咐就是。” 朱厚熜拿起桌子上的那张纸递给她:“朕知道你很聪明,所以你应该能做得到。朕今年要读的这些书,你也先多多研读,好与朕一起讨论。” 朱清萍顿时懵了,看着纸上那些四书五经及程朱集注。 什么意思? “这是一桩大事,一定不可轻忽。昨日朕左右为难,就是没找到办法。”朱厚熜认真说道,“你知道朕之前在王府,其实还学得浅。现在坐上了皇位,有些事顾虑便多了。但学问上,朕也不能差臣下太多,总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才是。” “……陛下若要精研学问,奴婢记得陛下曾说过听讲……奴婢愚笨,如何能……”朱清萍一头雾水又诚惶诚恐起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朱厚熜叹了口气:“你知道,现在众臣都认为朕似有宿慧、聪颖非常吧?” 朱清萍想起他几乎醉心正事的那种成熟感觉,点了点头。 “朕是皇帝,朕在众臣心目中的印象越聪明越好,你懂吧?” 朱清萍再点头,殊不知众臣不一定这么觉得,但她当然是站皇帝这边的。 “可朕在学问上其实还很浅,偏偏现在已经有的筹谋里,朕一定要学问精深才行,而且不能是慢慢向臣下学习。”朱厚熜是无法对他解释其中讲究的。 找杨廷和这些人学?那就失去了将来在这方面做出点什么成果的主动权。 真找王守仁学?理学门人会集体跳脚的。 找严嵩这样的人学?不行,那哪里比得上本身就深不可测带来的威压? 从这个角度去考虑,就连潜邸旧臣也一样。 装就装彻底。 所以不如让朱清萍去帮自己啃一啃最难的那些关,由她白天没事的时候先读通,然后晚上两人再讨论。 至于这样能不能达到把这个时代的儒家学问研究到一定水平的目的,朱厚熜是按自己需要去做事的,自然有他的学习方法去做归纳、分析和演绎注解。 本身他们现在也都是按照自己需要去注解经典的。 能有一定水平时,平常自然能通过零碎的点,以各种形式从各种人那里“考较”出一些他们的见解。 飘不飘的,总要试一试,这个事如果做成了,那效果非常强。 朱清萍还是不理解,但她很听话:“奴婢一定尽心研读……” 朱厚熜满意地点头,然后伸手自然而然地在她头上揉了揉:“相信自己!朕再去补一会觉。” 朱清萍呆立原地:明明我大,怎么能自然得像是长辈鼓励小孩子一样呢? 她低头看了看纸上的数目,感觉脑子有点晕。 那以后,白天多了一桩事,读书。夜里也多了一桩事,陪皇帝读书? 为什么非要通过自己来一起学? 她就是想不通这个问题,因此越想越多。 而殿角官房里,传来了微弱的水声。 朱清萍偷偷往那边瞄了一眼,同时抬手理着自己刚才被揉乱了一些的头发掩饰心绪。 刚放完了水的朱厚熜就在她视线里毫无杂念地准备去补觉。 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学问这件事,朕要悄悄研究,然后惊艳所有人。 好不容易拥有一颗顶级脑袋瓜,我能像半听天书似地被人糊脸? 现在朝堂里,哪个不是顶级脑袋瓜? 前有钱宁、江彬案件被杨廷和设局,后有经筵辩经听不全懂。 这样下去真能驾驭好这嘉靖一朝层出不穷的人精们? 天才般开局的朱厚熜已经不能容忍自己在任何外臣面前展露出弱小的一面! (本章完) 第107章、惊天巨变(为盟主秽翼的Mystia加更1/2) 没有哪一次真正改变时代的变革能离得开思想。 这是朱厚熜不得不面对这座山的原因:至少在将来当面谈论起来时,他要能听懂,能在对谈中说出平准水准以上的话,能有理有据地塞入自己的“私货”。 坐看理学心学相争,它们谁也不可能就此跳出束缚,真的焕然一新。 在这个世界,只有朱厚熜能做到这件事。 所以可能要先潜心钻研多年的翻山之旅开始了——在朱厚熜继续维持自己聪明神武形象的前提下。 在那之前,要多看,要多想。 于是常朝上,先是两个很耐人寻味的旨意。 首先是王守仁昨日进讲有功,在宸濠之乱叙功之外先赐了个侍讲学士。 然后是提前安排了六月十二日的经筵:讲经的还是杨廷和,讲史的也是翰林院中知名的理学家。 态度明显,皇帝还是尊崇理学的地位。但那致良知之法既然连杨廷和都不能说全无用处,只是皇帝本人想学了看看,那能有什么话说? 随后则是费宏与杨一清的正式任命:费宏入阁,杨一清领兵部尚书衔总制三边。 常朝之后,令杨廷和有点意外的是皇帝直接留下了内阁大臣、六部九卿,再加上杨一清、王守仁、郭勋。 “燕朝,议政!” 众臣心头一凛,齐声称善。 果然是真等费宏、杨一清到了就把还悬而未决的那些大事商议一遍,但却又多了个王守仁! 还担任着左佥都御史巡抚江西,现在又多了个侍讲学士头衔的王守仁自然是目光焦点。 一登经筵,竟能参加这个级别的议政燕朝。 是因为与宸濠之乱叙功有关,还是皇帝要重用? 王守仁只觉得自己这靶子越来越鲜亮了。 到了乾清宫门口,一个月之前烧毁的日精门已经飞快地重修好了——不飞快修好,难道让皇帝天天出入乾清宫时就想起他曾经差点被烧死过? 可是令几位重臣十分意外的是,燕朝居然不是在乾清宫召开。 “去中圆殿!” 严嵩和刘龙心头一凛:要来了! 皇帝走在前头,众臣跟随在两侧。 朱厚熜说道:“养心殿改建好之前,御书房暂设于中圆殿。今日议题众多,至少要定下二三事。” 杨廷和对此是欢迎的,至少能定下二三事,但只怕其中波折也不会少。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这一天到了。 人一到齐,皇帝就召开了这个会议。那么此前杨廷和多番催促,皇帝就确实不是在推搪其事,他其实也急。只不过焦急之中,也很谨慎持重。 不能只理解为信不过杨廷和等几个阁臣。 心思各异的众人一走进中圆殿的正殿就愣住了。 两侧满墙的书卷可以证明皇帝的勤勉好学,御座之后那巨大的大明舆图可以证明皇帝心忧天下,但最让他们意外的是分成三组拱卫着御座的十八张椅子。 十八张? 四个内阁大臣,再加上九卿,这是十三人。 杨一清不久就要去赴任,郭勋过来只怕是因为要议重设三大营之事,王守仁的来由还让人捉摸不定。 那另外五张椅子是什么安排? “都坐。阁臣居左,六部居右,其他人坐朕对面。严嵩刘龙,你们就先随便找个位置坐。” 严嵩心头激荡不已:这到底是什么信号? 这里的椅子,他坐过了,但显然一直都只是临时坐坐,皇帝仿佛并不讲究这些。 可眼下并不相同。阁臣九卿俱在,若他们要记录君臣奏对,应该另设书案坐在一旁才对。 杨廷和他们也不由得看了看严嵩和刘龙两人。 皇帝有命,一时还云里雾里的众人只能先谢皇帝赐座后默默地坐了下来。 “登极月余,除了钱宁江彬案及其籍没家资处置好了,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的方向定了,登基诏书中所说还有诸多事情没定下个方略。” 朱厚熜居高临下环视着对面的人,感觉这样开会好多了。 杨廷和却感觉这样很不习惯。 以前奏对或仪式,赐座有一方软凳就不错了。 现在呢?有交椅,有案桌,桌上还有一应俱全的笔墨纸砚,砚台中已经磨好了墨。 所以这不会是临时的吗?以后会经常这样? 正想着这些,果然就听皇帝继续开口说道:“国事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会众说纷纭,也往往定不下多少事来。朕因此准备在御书房设立国策会议,谋定大事,而后上下一心。” “国策会议”四字传入众臣耳中,人人无不心头一凛,脑筋迅速运转到极限。 注意力无比集中。 “内臣外臣之争,内阁与六部之争,学问之争,许多缘由也总让朝堂人事不宁。”朱厚熜令他们很意外地把这些问题点破了,而后更直接地说,“官居高品,每个人的去留对国事都会产生重大影响,每个人要想多分精力忠君用事也需要少些顾虑。”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年!能坐到这里开这个国策会议的,三年里只要不是谋逆,享有受劾不去职、无据不问罪、荣休不停俸三大特权。” 众人心头齐齐剧震。 弹劾是重臣没有人没面对过的,和无据不问罪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只要不是谋逆,只要不是真的被弹劾之人当场就拿出确凿证据,那么就可以安心在位置上办事。 而如果一直到了最后安然致仕,那么就是从制度上保证了他们晚年的基本待遇,而不是天子对某些臣子的特别恩赐。 老朱家对臣下算是比较严苛的,俸禄设置得远低于宋朝。官员退休之后,俸禄也就停掉了,除非天子恩赐。 但这些也都还好,能爬到这个位置的还需要操心那点俸禄吗? 王琼等人更是心头激动,看着朱厚熜满眼忠诚:这是为了保他们吗? 虽然现在是戴罪之身,但毕竟仍然是吏部尚书。也就是说接下来三年里只要不再继续被翻旧账拿出实据,那至少可以坐稳这三年的位置。 费宏和杨一清对朱厚熜还不了解,但没想到刚一还朝就见识到这种大变动。 至于郭勋更是心头咆哮:我今天是临时来的,还是以后都可以来?五府在这国策会议上也有席位吗? 杨廷和暂时不关注那些特权,更重要的是国策会议这个词! 他顿时严肃地问:“敢问陛下,这国策会议,是用来商议什么的?哪些人能列席此会议?” 那三大特权有意义吗?天子有锦衣卫和东厂在手,真要查什么人的罪证很难吗? 对于杨廷和的疑虑,所有人都很理解。 严嵩做梦都没想到,这十八张交椅的阵仗竟是要对朝堂最核心的内阁动刀子。 这段时间以来皇帝要求上奏时都要呈上具体方略,内阁的拟票空间本就已经在被压缩。 现在更是要阁臣、九卿都在场一起议定大事了,而且这显然会成为定例,那内阁以后还有没有票拟权? 对严嵩来说,这意味着他将有充足的机会亲身经历所谓“国策”的商议出炉过程。有这份经历的,不是作为将来的阁臣培养又是什么? 而目前对皇帝这个决定最感到紧张的,毫无疑问是阁臣。 票拟之权实质上就是决定诸多国策的超然之权,过去都只在内阁内部商议好形成意见呈给皇帝。 众人万万没想到皇帝暗中准备了这样一个针对阁臣的大杀器,这是在刑部大堂事件之后吧? 杨廷和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相让,其他三个内阁大臣呢?理论上都得站在一起。 当然了,现在的九卿对此都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虽然假如现在把他们拔擢入阁,他们恐怕也会改变立场。 这是核心权力的分配。 杨廷和已经谨慎了许多,绝不再会冒然就反对,他要先听朱厚熜的解释。 目光全都汇聚在了朱厚熜脸上。 他不当一回事一般地开了口:“朕还年轻,许多国家大事兼听则明。朝会上乱糟糟的你一言我一语,许多事也不能一直当场议下去。到了这里,坐着说,心情上也放松些,你们也都是很多事上能拿主意的臣子。在这里要商议的事,朕也初步想了个计较。” 这段话完全不能让诸人放松,关键的信息还没开始。 但大家都已经很有耐心。 “首先是以三年为一期,议出三年内做哪些需多年乃至数十年才会见到效果的事,就好比说治河,扩大社学兴办规模等等。如何一步一步地去做,每三年定下一个目标,完成到哪一步,得是好检验进度、论出功绩的那种目标。” “其次是以一年为长度,议出年内可以做完的几件大事。就比如说今年,宸濠之乱的叙功是必须要完成的,皇兄的丧仪是必须办完的,冒滥裁撤也是可以完成的。该当委任什么人去做,如何监督进度,国策会议上都要议出具体条陈。” “再次是临时发生的大事,比如说灾患的处置,比如说突然发生的边患,比如说某些因罪因病突然空出来的重臣之选。” 朱厚熜很有条理地把长期大事、短期要事、临时重事说完,然后就看着杨廷和说道:“至于列席的人,因为涉及全部军国大事,则主要分为四类。阁臣,九卿,五府勋臣其一,边镇重臣其一,另外则是朕的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了。” 杨廷和眼神陡然一凝:“御书房伴读学士?” 朱厚熜先看了看他们,见到个个都在意,这才笑着说道:“如同其名,就是朕读书与批阅奏疏之时以备请教之人。养心殿与正式的御书房建成之前,这御书房伴读学士就先由日讲学士兼任,另再设一位学问精深之首席。所选之人,一不是阁臣,二不是九卿。没有额外差遣,不设品级俸禄。或者是致仕宿老,或者是现任朝官,也可以是新科才俊。” “但这首席却可以列席国策会议?”杨廷和深深地看着他,“陛下,那这御书房伴读学士,于国策会议上也可建言?” “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既然列席,自当建言。”朱厚熜理所当然地点头,“这国策会议,也本就该畅所欲言。最后的决定,自然由朕做出判断,形成诏制。” “没有其他额外差遣,只是每日入御书房为陛下进讲伴读?” 严嵩的心猛烈跳着,忽然觉得这起居注官不香了。 每天只负责专门陪着皇帝,而听皇帝的意思,将来这御书房可谓是真正的中枢了! 陛下批阅奏疏必定是在这里,陛下召开国策会议和内阁会议也是在这里,日讲同样在这里! 天天陪着皇帝参与这么多事的,以后会是什么分量可想而知! 没听他说吗?除了致仕宿老,还会有新科才俊,这明摆了是年轻的皇帝培养自己真正班底的地方。 现在是伴读学士,没有品级俸禄和额外差遣,将来呢? 内阁也许不会消亡,但现在先有九卿列席国策会议,又多了个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 以后这三者之间会是什么格局? 阁臣是一定会阻止的! 谁料天子深深地看着杨廷和诸人继续说道:“卿等不是一直担心内臣以批红之权恃宠生骄吗?朕不妨把话说明白了,这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确实极为重要,但终究是从朝臣中由朕点选。诸位大学士,九卿,伱们该不会认为这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的才学、见识、品性比不过司礼监掌印吧?” 杨廷和他们心头狂震。 这是他们万万不敢去想过的。 司礼监的批红权,乃是皇权的延伸。皇帝可以对司礼监大珰们一言决生死,但对文臣可以这样做吗? 顾虑多上何止一重! 现在听陛下的意思,竟是要以这御书房伴读学士来行使司礼监的部分权力。 两个伴读不论,另还有一个首席将从此将光明正大地坐到国策会议当中。他们将会制衡内阁,但他们本身也将是文臣出身。 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杨廷和之前没有第一时间出言反对,就是隐约感觉到有点不对。 现在听天子亲口这样说,他实在毫无心理准备。 “内阁满员曾为七人,今后定额六员,华盖殿、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东阁、文渊阁,尽量保持满员。”朱厚熜又丢出一个重磅决定,“今日权且先这样议一些事,剩下两位阁臣,随后尽快廷推举荐人选。至于这御书房首席,暂时先空缺着。” 严嵩心里涌动着强烈的渴望,但也理解现在先不确定下来。 不论是谁担任了这个关键职位,那都将是大明历史上必定会被记载的一笔。 御书房伴读学士是天子将批红权从太监手中转移一部分到文臣这个群体手中的一大善政,他杨廷和怎么阻挡? 内阁之外再立一个中枢,他杨廷和要挡谁的路? 皇帝祭出这种杀招,御书房伴读学士的设立已经不可能阻挡,接下来只是人选问题。 深深地看着朱厚熜,杨廷和心里闪过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他就不怕以后这御书房伴读学士与内阁大学士、九卿连起手来,真正彻底架空他这个皇帝吗? 国策会议削内阁之权,却又削司礼监之权加给文臣这个大群体。 中圆殿之中,所有人都在心里盘算起来。 这个变动实在太大了,而瞬间所有人都想到了关键:一共十八人,九卿不用再熬到阁臣就参与议定国策,在皇帝仍然掌握最终裁决权的情况下,这十八人真的能一条心吗? 不,不可能这么简单! 现在的杨廷和已经绝对不会再轻视这位少年天子。 “陛下,臣斗胆请问,莫非以后确定由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掌批红之权?” 朱厚熜奇怪地看着他:“养心殿取寡欲之意,并非代表朕于朝政也要懈怠。这批红之权本就只是代天子执笔,书天子决断而已。御书房伴读学士是备朕请教,这决断仍然由朕来做出,这批红仍然由司礼监执掌。怎么,批红之前甚至当场有御书房伴读学士在侧还不够,杨阁老建议御书房完全取代司礼监?” 杨廷和赶紧跪下:“臣不敢。只是这御书房新设,臣须得问清楚。” 果然如此,这么要紧的皇权,怎么可能会放到文臣手里? 从之前的情况来看,皇帝对大权是很看重的,他也足够勤勉,而且不像是少年的那种短暂热情。 既然如此,就算没有御书房伴读学士,内臣们也已经很难像之前那样直接帮皇帝做主批红。 但是文臣能够掺和到批红这个环节里,哪怕只是在皇帝请教时发表一点意见,仍然是个难以想象的改变。 作用有限,但也不小了,至少内臣会从制度上被文臣压制下去。 这是杨廷和都不敢想过的巨大突破,然后他就开始为难了。 那接下来要怎么去反对这个明显是分散内阁权力的国策会议? 他不由得看了看费宏:你刚刚重新回到内阁,没想到内阁会变成这样吧?不说两句? 费宏安座不语。 杨廷和又不由得看向了那边的王守仁。 首席御书房伴读……这职位莫非是给王守仁准备的? 今天也是12万字,求求月票! (本章完) 第108章、分权、争权 杨廷和沉默片刻脑子里转了几圈后,严肃地问出了核心问题:“陛下,臣还要问一句,既有国策会议,阁臣此后参预机务,这票拟之权职责如何厘定?” 他是内阁首辅,这话只能由他来问。 朱厚熜早有定计:“内阁设立之初,参预机务乃为天子分忧,先票拟诸事处置意见以备天子。朕这月余观摩朝政,内阁与六部之间职权已渐渐越来越不清晰。此后,事只涉及一部或某一衙门内部的,奏疏均需呈明方略,内阁给出票拟意见,朕原则上照准。事涉诸部,争议不决者,在国策会议上做出决定。” 九卿心头齐齐一震:原则上照准,这意味着以后各具体部门的内部事务,内阁就真的有了管辖之权。虽然方略是各部门拿的,内阁理论上的票拟意见只有同意或者否决再奏这两种,但这是流程上的管辖。 涉及到两个部门以上的,就可以报到国策会议。内阁虽然还有建议权,但所有人都能参与决策过程。这样一来,内阁过去对那些复杂的、许多人不想担责的大事,倒是失去了给出方案的权力。 这到底是给内阁削权还是加权,众人一时都难以想清楚了。 杨廷和却立刻离座跪了下来说道:“陛下圣明!” 王琼不由得看向了他,因为杨廷和这必然是想明白了。王琼立时从他的反应里往明确的方向去想:这个制度,对内阁还是有利的。 那么,必然是因为内阁对各部门内部事务明确审核的权力,能够影响各部堂官。 这样一来,那些需要在国策会议上决定的事,各部门在内阁的审核权影响下,也必定可以先由内阁居中调和好方略,这样在国策会议上相当于只走个流程了。 一旦决定好进入到执行阶段后,内阁又恢复了对各部关于执行过程的各种寻常事务请奏的审核权。 一切都看内阁的居中调和能不能有效完成,还有内阁对各部门事务的审核能够服众。 王琼立时行礼:“陛下,内阁因此实质上钳制各部,臣恐内阁之势越来越大!九卿虽列席国策会议,实则却丧失了对主管衙门的权威。” 各衙门并不是只有一把手有权奏事,有些小事,底下的办事官僚直接呈奏了,那各衙门首官岂不是会被架空? 朱厚熜伸出三根手指:“不经国策会议的事,奏准执行须有三关:各衙门首官认可方略署名用印,内阁领办阁臣票拟署名用印,司礼监批红用印。六位阁臣所领办事务,人人都对自己给出的意见负责。主办阁臣暂时缺员的,直接呈奏到朕案前批朱。” 杨廷和双眼微凝:着急了,喊圣明喊早了,只看到了这个大原则对六部的钳制作用。 严格来说除了首次视朝被打压,在其后的日常事务中,内阁的权威是不断被皇帝认可的。 具体表现为:朝会上几乎所有没有当场给出态度的事务,都是由相关衙门呈上方略奏疏,经内阁票拟后批朱施行。 所以杨廷和打心底里是越来越认可这个新君的。 如果不是皇帝想要变法的信号,不可能那么及时地出现钱宁、江彬案波及梁储、王琼等人的事件。 但现在,内阁大臣领办事务? 因为这又是分权,以后每个阁臣就有了明确的事务职责。首辅当然可以什么事都发表一下意见,但要署名负责的领办阁臣却可以选择不听。 你又不负责任,你可以哔哔,但不要一直哔哔! 这一点,不光是重新回到内阁的费宏,现在的蒋冕毛纪也会更乐于见到。 而九卿则长舒一口气,以后要把自己的事办好,看样子似乎只需要招呼好一位领办阁臣? 那么哪怕是在国策会议上,阁臣也不会铁板一块,一起与九卿争。 众人无不目光复杂地看着皇帝。 职权分明终归是好事,杨廷和一时不好反对。 蒋冕已经有冒头的意思——虽然杨廷和被劝留让他大失所望。 毛纪虽然很多方面与杨廷和一致,但他就没有自己的期待吗? 至于费宏……离开朝堂多年,刚回到内阁就能有自己领办的具体事务的话,那也不用慢慢与现任阁臣们较量。 杨廷和冒头了就是让这三人都不满。 现在看来,这一刀只砍得杨廷和最狠,可杨廷和既不能得罪其他阁臣,又不能反对御书房伴读学士的设立。 再进一步来说,他也不能反对国策会议的设立。 因为这意味着文臣走入权力核心不再只有成为阁臣这一条路。到了九卿或者特恩成为御书房伴读学士就已经初步到顶了:所有真正的大事都绕不开国策会议。 大家都已经想通了:皇帝的目的,就是要把顶层的决策圈扩大,把他信重的和培养起来的班底塞进来。 这没关系,他本来也可以通过调整内阁和九卿人选达到这个目的。何况,诸事的决断权仍然会在皇帝那里。 高高在上的皇帝却能够凭借批红和国策会议上的裁决权,看到更多的人相争。 核心权力圈多了这么多人,上升通道变多,底下人都会活动起来。 杨廷和反对国策会议的设立,那就不仅仅是反对其他三个阁臣与九卿全体这么简单,还是要堵住下面全部官员的一条新路。 搞出一个这样的国策会议,说白了就是以另一种更明显的方式洗牌,让阁臣与九卿之下的那些人心思全都活起来,有更多走入核心权力圈的路径。 想要走进来,自然就得倒向皇帝,得到他的认可。 而相争之余,在内阁之间不让首辅做大,给其他阁臣更明确的权力,又可以让内阁充分发挥作用,提高各部门内部事务的效率。 寻常事务的三道关卡都要有署名用印,各部门首官和领办阁臣都要为具体的事负责任,虽然是压力,但办好了也是明确的、别人抢不走的功劳。 这下王琼也满意了:只要自己手底下的所有奏疏都必须过自己这一道关就行,这第一道关的权力,当然比第二道、第三道更大! 皇帝看来是要在小事上选择省心省力了,将来他的主场只在这里,只在国策会议! 而九卿,有资格坐在这! 王琼也跪了下来,诚心诚意地说道:“陛下圣明!” 喊早了圣明的杨廷和这时才像不反对、只是起来之后了解细节一样问道:“陛下,这阁臣各领事务,是因事而定还是会有定例?” 朱厚熜微笑起来:“因事而定,由朕来定。” 大家都听明白了:哪个阁臣具体领办什么事务,这就像是官员临时的差遣一样。 涉及到三年内几乎不会产生什么大变化的国策会议列席人员,皇帝怎么可能容忍由哪个阁臣具体领办某个领域的事务? 只要三五年,那就是根深蒂固的利益关系。 现在这样才合理,皇帝始终只是扩大了核心权力圈的人数,以便更好地居高临下掌控一些东西。 但是……心思灵活的这些顶级文臣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种演变可能:现在的皇帝是表现出了旺盛的精力与足够的智慧、定力,将来的他呢?他的后代呢? 这国策会议能一直存在吗?如果一直存在,将来又会有什么变化? 但至少刚刚经历完刑部大堂事件和王守仁讲经事件的杨廷和与阁臣们,面对皇帝拿出来的御书房伴读学士分润部分司礼监权柄、阁臣各有明确领办事务的权力、文官整个集体多了两条进入核心权力圈路径的形势,无法当面去反对。 皇帝此举,是通过削弱宦权主动缩回部分皇权,来交换国策会议和御书房伴读学士的成立很难受到任何人的反对。 谁站出来反对了,几乎就是文臣之贼。 众人已经无暇去思考今天这国策会议设立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会引起什么反应,因为既然这么多重臣原则上没有反对意见,那么议事就开始了。 第一件事,便是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的具体方略。 …… 设立御书房伴读学士,是帮文臣把蛋糕做大。 设立国策会议,是帮文臣中的重臣把蛋糕做大。 为重设三大营立下目标、准备好保障,是帮武臣把蛋糕做大。 受伤的只有司礼监与内阁首辅。 此刻的司礼监没资格吭声,此刻的杨廷和不能与整个文臣群体为敌,而阻止武臣得到更大舞台也有绕不过去的皇帝本人的“不安全感”这个槛。 严嵩的目光敬佩地看向那个年轻的天子,他身边那个御用太监、内档司的掌事黄锦同样低调而沉默,没有因为司礼监权柄的裁剪有任何异样。 对黄锦来说,司礼监掌印绝对是他日后囊中之物。 严嵩不由得揣测起来,陛下对于未来的朝堂权力格局到底是怎样想的? 这御书房,将来会如何演变? 没人觉得将来的国策会议将永远是这个格局,御书房也永远只是个御书房。 看破不说破,皇帝只是在先洗牌,但还没到胡牌的时候。 没有人猜得透皇帝是怎么想的,毕竟今天这个决定突破了文臣过去所想象的天花板,所以才有国策会议与内阁分权的顺利改变。 现在,达到了目的的皇帝又回到了之前上朝时那种状态。 他主要的精力还是在听他们的言辞,留意他们的“吵架技巧”,同时更直观了解如今各衙门之间的门道。 郭勋觉得自己是个小丑。 现在商议的第一件事与武臣直接相关,但他都没有能力参与到兵部尚书王宪与其他重臣的商议当中。 皇帝一言不发,但经历了皇帝初次视朝和其后很多事的郭勋知道:皇帝对勋臣武将其实抱有期望。 那天,郭勋苦口婆心地劝说其他勋臣武将:你们这帮越来越肥肠肥脑的家伙必须考虑这是不是…… 但现在,勋臣武将中只有郭勋一人在此! 这第一回国策会议,第一个商议的事情就是裁撤冒滥与重设三大营,五军都督府的代表、勋臣武将的代表,真的能一句话都不说吗? 皇帝没有看过他一眼,但郭勋不能等着皇帝特地看过来,暗示什么。 陛下也很难!他如果看过来了,自己却一个屁都放不出来,那算什么? 郭勋大着胆子插话了:“臣以为!” (本章完) 第109章、致命的总是细节 郭勋几乎是先喊出来吸引注意力的。 十几个朝堂顶级大佬的目光同时看向了他,而皇帝目光也终于移到了他身上。 郭勋浑身涌动着仿佛置身于战场的恐惧与兴奋感——尽管他没有经历过。 但这一刻,他确实有一份冲锋的决心。 因此他慨然说道:“三大营必须都是精兵!三大营之兵卒将领,必须都是善战有谋者!选兵点将,五军都督府与边镇参预国策会议之重臣之见才是重中之重!” 他说完,迎接着阁臣们与九卿的目光,强行维持着姿态上的强硬。 杨一清,你说一句话啊! 郭勋知道自己不会说,他只能尽量把自己、把五军都督府的态度说出来,用最简单的方式和语言。 而昨晚和徐光祚一起请杨一清吃过饭的郭勋,也期待着杨一清这个即将赴任边关的忠臣帮忙说两句。 听皇帝之前的讲解,边镇重臣有一人能列席这国策会议,但他能每次都来参加吗? 不能! 所以,边镇重臣恐怕只能参加每三年一次定长策的会议,至多也只能每年参加一次定年策的会议。 现在,就看杨一清是更倾向于和五军都督府合作,还是与兵部合作了。 杨一清看向了皇帝。 朱厚熜也看着他。 皇帝的目光是清澈请教的,杨一清看得出来其中的真诚。 他与杨廷和不同,他在边关,见过兵卒的眼神,见过边镇将领与官员的眼神,也见过北虏的眼神。 他更见过正德皇帝的眼神。 现在,这位十五岁新君的眼神不同。 那不是纯粹少年人的好奇或期盼。 少年人的眼神,总是那么纯粹。喜或者恶,总是那么浓郁。 他们的世界是斑斓的、艳丽的。只有经历了很多事之后,他们再看向世间时,那眼神就仿佛蒙上了什么。 愚笨的,既没有了少年人的纯粹,也没有了那种成年人的平静与了然。 那蒙上的什么,有的是造成更多疑惑的纱帘,有的是看来赏心悦目的面具。 可现在杨一清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产生了疑惑:这究竟是面具还是纯粹? 皇帝在期盼他的见解。 杨一清沉默片刻,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臣以为,京营重事与边镇息息相关,如今既行募兵制,边镇兵卒不宜选募。然募而选之,纵有兵而无将,终究难成。” 这只是被各种目光汇聚之后的稳妥开场白,杨一清顿了顿之后就说道:“武定侯所言,臣亦认同。五府之见、边臣参与国策会议之重臣之见,该当重视。此非争权,乃为家国重事计。京营诸将与边镇诸将皆需善战有谋,当此时,臣以为,当以边镇为重!” 郭勋呆了呆:那昨晚你说的什么漂亮话。 皇帝却在开启这个话题之后首次开了口:“边镇是重中之重,重设三大营不能让边防空虚。然而京营问题重重,如果没有合适的将领、可行的练兵方法、可靠的后勤保障,那么京营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杨一清先抿了抿嘴。 皇帝说话的风格,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用的字词更多,有些还很新鲜,但挺准确。 他仿佛只是润了润唇,脑子里过了这个念头就说道:“臣入京前,已收到诸多老友信件。京中情势、诸王领地情势,臣亦知晓一二。陛下欲重设三大营,精兵足额是第一步,将帅用命是第二步,如臂指使是第三步。” 这话有点勇,怎么能说京营能不能如臂指使是第三步呢? 郭勋眯了眯眼盯着他:文臣果然还是不能一条心! 朱厚熜却开口问:“愿闻其详。” “朝中虽事多,然君臣一心,必不至于有剧变。陛下虽继统不继嗣,然如今法统已明,天下已定,藩王兵患暂无忧。” 杨一清这番话让熟悉他的杨廷和、费宏等人很意外:说得很直接。 没回避朝堂之中其实纷争不断的事实,但通过“君臣一心”这个词也表达了他的看法:你们其实就是互相之间争来争去,但斗而不破,维持朝堂稳定的念头是一条心的。 而京营防的是自己人,既然朝堂大概不会发生巨大变化,那么要防的也就是藩王和地方了。法统已明,准备又足,藩王作乱的情况很难出现。 “既如此,先足兵,渐换将,缓成军足矣。”杨一清继续说道,“边镇精兵猛将,不可因此选调太多。陛下若有忧,当先忧边镇。京营之事,以五年十年计。”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 从提出重设三大营开始,夏言帮五府提出的方略、兵部提出的方略、内阁的票拟意见,其实都照顾着皇帝想要防备“藩王作乱”、稳固皇位的需求。 郭勋大着胆子强调五军都督府和边镇重臣对这件事的发言权,也无非只是为了在京营中上层有更多话语权罢了。 像杨一清这样劝他以边镇为重、现在伱皇位其实不危险、京营可以慢慢建设的,还是第一个。 朱厚熜问道:“既然缺少良将,三大营何时能成为善战之军?” 杨一清淡然回答:“边镇良将多矣!若尽数不致埋没,京营何愁无将?” 朱厚熜眯了眯眼睛,缓缓看了看郭勋和兵部尚书王宪。 自然不能说是他们的问题,杨一清说的是制度问题。 边镇的将种其实不少,但想要出头,要么走五军都督府勋臣的路,要么走兵部这条线文臣的路。 朱厚熜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拍了拍巴掌:“好!非常好!这国策会议如果不能点破一些实际问题,也终究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勋臣子弟、边镇将种,盯着这京营重任的人确实很多。先兵后将,而后如臂指使。成军之前,杨一清,你可保朕无忧?” 话是那种诘问的措辞,至少是显得不认可。 但杨一清却回答道:“今日列席这国策会议前,臣不敢答复陛下。然今日后,臣有把握说一句:陛下勿忧!” 听这话里的意思,谁还不能不明? 这国策会议就是皇帝谋划出来的,他难道没考虑周全吗? 现在杨一清这么说,许多人细细想了想之后也不由得缓缓点了点头。 郭勋:??? 他看不懂这国策会议设立之后文臣内部为了这十八张交椅尽心竭力调整姿态的可能。 他也不理解皇帝把司礼监的部分权利转移到文臣手中之后,皇帝会暂时得到多少来自文臣和士族阶层的拥戴。 他更不理解坐上这十八张椅子的人,随后将在新规则下花费多少时间去重构权利中枢的派系。 如果缺了重臣的配合,哪个藩王、哪个权奸能起事? 只看皇帝谋划出这国策会议和之前诸多作为显露出来的精明,又有几个人会冒着灭族的危险去谋反? 所以皇位目前是稳的,京营并不急。 因为杨一清明显偏袒文臣的这几句话,杨廷和等人甚至兴起了劝谏皇帝暂缓重设三大营的念头。 但皇帝摇了摇头:“朕之忧,非忧内患,内患何足道哉。然边防亦堪忧,朕手里,不能只靠着边军一张牌。再有北虏兵锋直指京师之患,朕到哪里去找另一个于忠武公?” 是的,于谦已经追谥忠武,而皇帝现在却明确提出:我不怕内部有人造反,我只担心外敌再困京师。 马上就是另一个边镇重臣的杨一清是这番话里被怀疑的对象,这是皇帝的不信任,还是激将? 杨一清却回答道:“臣已有奏对,边镇良将多矣!若尽数不致埋没,京营何愁无将?然京营诸将之选,当慎之又慎。武定侯言臣亦有建言重任,臣请以勋臣为帅、以边镇荐举之人为将,三载成军、五年能战!另再兴武学武举,则后继有人,京营、边镇俱无忧矣!” 郭勋一直聚精会神,这下也算是慢慢听出来了。 杨一清的意思:你们这些勋臣,就做个表面上更高权位、但实际上不管练兵实务的各营高层军官吧。但具体练兵的中下层军官,让我这样的边镇重臣来挑人,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你们的门路。 郭勋紧张地看向了皇帝。 没文化真可怕,他现在不知道怎么发表自己的见解,却又不能说五军都督府就是准备用那些走了他们门口的中下层军官。 朱厚熜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看来边镇被埋没的将才不少。三南卿所言有理,只是这京营兵卒的选募范围、诸将选拔方式,以后武学、武举如何兴办、改善,众卿继续议。” 裁撤冒滥很简单,水分挤掉,剩下的人纳入募兵的体系内考核留用一部分就行了。 总数十五万的京营,现在因为杨一清的一番意见,皇帝同意了不从边军中选调,那就缩小范围商议接下来的部分。 随着这个会议的进行,参会的人渐渐感受到了。 皇帝是这个会议的主导者,他控制着议题——虽然将来有了事涉诸部而不决则决于国策会议的原则。 他也掌控着会议过程中分歧不断被消灭的节奏——就是那句话:先放心吵、大胆吵,圣意已经定下来的事,就不要有异议。 而毫无疑问,皇帝也掌握这国策会议形成的最终决议,包括方案是什么样的,由那个内阁大臣来领办,后续如何汇报进度并检查。 至于一件事过程中的监察,自然有厂卫和督察院、言官盯着。 这国策会议的变动不可谓不大,但又很奇妙地让人感觉不突兀。 说穿了,无非把过去的司礼监、内阁、六部九卿、五府勋臣拉到一起来商议一下。 但是,致命的总是细节。 悬而未决的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 尽量保持满员六人的内阁大臣各领事务! 国策会议参会重臣的特权! 继皇帝初次视朝后空出的诸多官职后,这才是自上而下会让整个朝堂重臣流动起来的一股大潮。 位置还没满呢!阁臣缺两个是什么概念? 不能堵那么多中层文臣进步之路的杨廷和还没想好稳妥办法:倒不是因为内阁首辅的权柄被削弱了,只是这御书房伴读学士及国策会议的设立,其演变结果是难以预料的,利弊暂时想不清楚。 可他不能太过于敏感,因为皇帝在一整天的会议里讨论确定了重设三大营、改革皇庄皇店方案之后说的那句话。 “这国策会议先试行三年。三年后朕也年满十八了,如果这国策会议和御书房伴读学士弊大于利,届时再调整。但在那之前,望诸卿以三年为期,忠心用事!” 只是先试行三年。 如果之前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杨廷和必然会尝试劝一劝皇帝别瞎试。 可现在不行了。 像这样一番设计,杨廷和不相信是一时兴起。 最大的可能还是刑部大堂事件之后,皇帝感受到了内阁尤其是自己这个首辅的巨大影响力。 杨廷和难受得很憋屈:为了这国策会议,你居然舍得打出从根本上压制司礼监的牌? (本章完) 第110章、进化开始 两桩大事方案确定。 裁撤冒滥和重设三大营的事务由蒋冕领办,兵部主办,五府及杨一清这个国策会议大臣协办,兵科都给事夏言及御马监掌印张永督办。 清理皇庄皇店的事务由杨廷和领办,户部主办,司礼监及宗人府协办。 表面上就非常不同的是:文楼、武楼被启用了。 奉天门外左右两侧的这两栋阁楼,除了文楼是三年一次殿试读卷的场所,它们平常几乎都派不上用场。 但现在有了新变化:国策会议上定下来的事务都将成立一个国策推行小组,领办阁臣及主办大臣每月都应召集相关大臣商议开会,布置、安排、总结、汇报。 每次这个会议,都将有内档司太监及御书房伴读学士出席、记录。 现在,严嵩来到了文楼,刘龙则去了武楼。 杨廷和坐在上首,户部尚书杨潭陪坐在侧,张锦默默地坐在一旁,而刚被传召过来的宗人府掌事、驸马都尉蔡震等人一头雾水。 严嵩有点同情杨廷和。 虽然清理皇庄皇店写到了登基诏书里,也一直被杨廷和作为善政之一尽力推动着,但现在真定下来之后却让杨廷和头痛了。 因为具体事务有了领办阁臣这个区别。 毛纪因为害怕而推脱,费宏推脱离开朝堂很久还没熟悉,蒋冕已经有了另一件领办事务。 而杨廷和甚至无法拒绝:毕竟你之前都催那么多次了。 可清理皇庄皇店就是动皇帝内库的利益,会得罪皇室宗亲,会牵扯许多内臣。 现在这个国策推行小组里,杨潭还是因为钱宁、江彬案在“戴罪办差”的,张锦是司礼监掌印,蔡震的驸马都尉身份在品级上还是超品。 怎么推行? 看着面对这么多同级别大佬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杨廷和,严嵩心里竟生出一丝怜悯。 在钱宁江彬一案及文华殿之辩中看似“大胜”的杨廷和,他这个选立新君的辅国重臣在这短短月余时间里,其实权威已经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小了。 从今天开始,名为首辅,但他已经只是个普通阁臣。 …… 武楼那边则是气氛颇为融洽。 蒋冕现在是非常不被小觑的,毕竟新君登基后他的低调、刑部大堂上的果断一跳让人惊叹于他的头脑之清醒。 而当日他是力主让涉案九卿留任的,兵部尚书王宪也不得不卖他个面子。 至于郭勋、杨一清、夏言,昨晚就在一起喝酒。 五府其余左都督都到了之后,先是暗暗对郭勋翘了翘大拇指,然后就非常有积极性地开始参与讨论分工。 杨一清和张永还是老熟人、老朋友。如今掏了钱宁、江彬的家产,又有储备不少银两的密库,这场小会就不仅局限于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了,还有与武备有关的诸多事务。 “诸位,陛下处乱不惊,群臣服膺。京营嘛,虽然眼下不必因为内忧而仓促,但陛下志存高远、思虑周全,三大营成军后能胜敌,陛下之期望反而更高!” 蒋冕拱手朝北面虚敬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道:“为解君忧,我等当群策群力,以国策为先!制台,您久历边事,在座知兵者,以制台为最。夏给事清查冒滥奔波多日,也必已成竹在胸。诸位公侯德高望重,诸将敬服。这桩国策,冕与大司马就要仰仗诸位一同推行下去了。” 他满脸都是笑容,杨一清先谦称不敢,同时很佩服新君的这一手。 今日之后,内阁整体就不再局限于过去本质上的参预机务秘书性质了,而是真的亲自领办一些重大国策。 蒋冕之前刑部大堂那一跳,虽然没能当场把杨廷和架上去而最终请辞离开,却也成为了领办这桩军政最合适的人选:四个阁臣里,皇帝清楚他更积极、更想得到皇帝信重。 现在这桩国策推进的小会上,没有杨廷和在侧,他蒋冕终于无拘无束地展示他八面玲珑的一面。 从选立新君的内阁首辅到如今处处被动,杨廷和是真的很难啊,而且实质上“首席辅国”的威望也下降得有点莫名其妙。 如今国策会议既然设立,御书房伴读学士的微妙存在,皇帝虽然还没有表露出这就要开始行新法,但变革已来。 这第一桩变革,却会受到在京朝官、三四品以上的齐齐欢迎! …… 御书房暂设三学士,一个首席,两个伴读。 其中,两个伴读已经由严嵩、刘龙担任,剩下的这个首席就无比重要了:直入国策会议。 皇帝的标准是给出来了的:首先自然要学问精深,其次就是从阁臣、九卿之外来选,同时皇帝也说了既可能是致仕耆老,又可能是在朝官员,还可能是新科英才。 “大宗伯,我看此位是专为你设的!”王琼现在与袁宗皋的关系非常好,“既已不能入阁,成为御书房首席,则一应大小事务,陛下都可请教大宗伯之见,酌情批复内阁票拟!” 袁宗皋摇了摇头:“我如何谈得上学问精深?况且,我年事已高。你若要奏请,我也会推辞。这御书房首席,伱不如奏请王伯安出任。” 王琼皱了皱眉,随后担心地说道:“伯安之功之所以难叙,就因为他的学问。若奏请他为御书房首席,恐会引起轩然大波,学问之争愈演愈烈,那倒是会让陛下忧虑国事被耽误。” 下次经筵仍是理学中人进讲,王守仁得了个侍讲学士的衔已经又让理学、心学之争多了个话题。 王琼继续说道:“大宗伯若入御书房,则礼部尚书之位又空缺出来。再行廷推后,伯安叙功足以任一部尚书之职,最差也是左都御史。大宗伯,陛下这御书房首席,必是为你所设,你不应推辞!” 袁宗皋再次断然摇头:“我既已许诺,岂可以此道暗渡陈仓再任显要高位?御书房首席与九卿皆可列席国策会议,我不能有损陛下威望。德华,你奏请王伯安入御书房,正可投石问路!且看陛下今日安排,必是已有计较,让理学、心学辩而不乱。继续辩下去,于公谥忠武,陛下问心学,不都是为了让朝臣和士子们深思一下,该如何做学问、做官、做事吗?” 王琼这才若有所思起来。 袁宗皋又说道:“陛下还年轻。只看杨介夫仍被留用,登基诏书中所言新政渐次推行,便知陛下还要用他。既用其才能威望,也要朝堂渐渐有新气象。三年之后陛下年已十八,届时应当会有一个新局面。而这三年里,除了京营,陛下于其他国事必不会急于求成,只是要朝堂形成新局面之前,根基牢固!” …… 和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的人选相比,另外两个内阁大臣要尽快补全显然是更加重量级的大事。 离这两个位置最近的,本来应该是六部上最显要的吏部、户部、礼部。而这三部尚书,如今两个“戴罪”任职,一个自己表态不入阁。 剩下的兵部、刑部、工部,按例来说还得先往上挪一挪顺序,然后才好入阁。 可如今这种情况,一共有两个位置,那可能有机会的人就多了不少。 其中掌翰林院的石珤是资历足够,品级也不差的。 皇帝说了,这两个人选,届时会在国策会议上推选。 先要拿出候选名单:四选二。 文楼、武楼的会议结束后,除了夏言这样知道只能先抓住这个机会把事办好的人,蒋冕、杨廷和更操心的还是另外两个阁臣人选。 这一夜的京城,官员们之间走动的极多。 而严嵩则“奉旨”再到杨廷和府上拜会,“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昨天皇帝情绪不对,所以严嵩观望了一晚,没有在经筵结束之后的当夜就去拜访。 但他知道今天是必须去的。 他是离御书房首席最近的人之一,虽然他的威望很不足,但御书房首席本身也没有品级啊! 而眼下皇帝既然还要留用杨廷和,同时压制内阁首辅的权威,他杨廷和难道不会为了阻止王守仁成为御书房首席而帮自己一把? 这个“误会”,想必杨廷和会愿意解开了,毕竟有师生之谊嘛。 “……惟中这边请,父亲已等候多时。” 果不其然,杨慎神情复杂地直接带着他去往花厅。 这句“已等候多时”,很耐人寻味。 京城的动静被锦衣卫和东厂留意着,照例汇总起来往皇帝这边送。 “先放下,朕稍后再看。”朱厚熜先继续读着《大学中庸章句》。 先放一点权,让他们更多的人去争。 相争的过程里,格局就会被重塑。 对于初登帝位的少年天子来说,能盯紧几件大事就足够了。 不论哪些人坐在那十八张椅子上,都是环绕在高居帝位的他身边。 话全都没说死,等他再进步到一个层次,将来这格局一样可以再改。 王守仁致良知的方法,朱厚熜觉得道理不错:先控制好风险,做一做看看。 就在满京重臣为这个国策会议和新设的御书房心思大动之际,已经致仕在家准备离京的梁储非常感慨。 “你不妨先沉心修书,你的时运还没到。” 他教导着黄佐:“不论石邦彦能否入阁,这卷书都会由他来修。若真不能如愿,还能怨到你头上?” 黄佐却挺担心的:万一石珤这回也出什么事呢? 历来争夺某些重要官位,那各种把柄、黑料都是抖个不停的。 黄佐是真的怕了。 梁储笑着摇头:“这么多坎坷都走过来了,你啊!不急,这御书房也好,国策会议也好,说到底无非只是陛下的课堂而已。” “……课堂?”黄佐很意外他这么说。 “对。所以别急。别忘了,三年之后,陛下才十八呢!” 梁储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溜吧溜吧,继续做阁臣的话,一把老骨头还得领办许多棘手的事。 而皇帝这么多的想法、手腕,这么大的气魄让文臣分润司礼监的权力,把学问之争也先引进来让杨廷和不得不留在朝堂,竟还始终觉得他不够强。 在那有拿主意的重臣们一起对诸多国事进行实质性争吵、使用手腕的国策会议上,皇帝又会学到多少东西,进步到何等层次呢? 梁储为杨廷和这个老“朋友”做了个悲伤的表情。 今天再次日万,字数105万,就不算加更吧。求票! (本章完) 第111章、舌辩群儒的准备? 已经成为局外人的梁储一眼就看出来了:所谓御书房伴读学士和国策会议,恐怕都是皇帝为自己定制的真正课堂。 经筵、日讲能学的都是啥?经义学问?以史为鉴? 但一边是拿出方略的建议端,一边是掌握批复的审核端,这才是许多真正国事最重要的两个环节。 朱厚熜确实进入了学习进化状态,寻常的普通国事他已经决定暂时放权。 所以这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确实将会非常显要。 假如每一件呈上来的奏疏他都要全部细细看一遍,然后给出自己的批复意见,那真的要做好每天花十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去阅读、思考、决定的准备。 皇帝越强势,臣子顾虑越多。 “这么说,朕现在御览的奏疏之多,已经超过昔年三成?” 东暖阁内,把新一批奏疏送过来的张佐恭声答复:“回陛下,比前几年每日呈上来的都多,三成是至少的,而且陛下每一道奏疏都御览了。这两日因御书房及国策会议设立,弹章数量又开始增多不少,明日只怕会更多。” 时间已是亥时五刻,张佐又跪了下来:“陛下,奴婢知道陛下正留意朝臣们这两日的反应,所以不敢先押住已经呈禀入宫的奏疏。只是您天天如此,龙体如何吃得消?” 黄锦也在一旁跟着跪下来劝:“陛下,这都亥时五刻了,您还在批阅奏疏,龙体要紧啊!” 朱清萍抿嘴看着他。 按这两天的新情况,陛下安歇前还会跟她一起说说研读经义的心得。 朱厚熜看着情绪激动声音哽咽的他们。 朕其实还好。 十五岁身体里源源不断涌现出来的精力是让朱厚熜觉得很宝贵的,而现在厘清国事的精神意志恐怕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但仔细一想,确实非常“卷”了。 天没亮就会起床准备常朝,午膳后会睡上半个时辰午觉,然后夜里基本都是子时左右才入睡的。 “你们的忠心朕知道了。”朱厚熜本来也已经决定暂时放权出去,看了看那一摞奏疏就站了起来伸懒腰,“也罢。御书房既已设立,黄锦,你便先领一个司礼监御书房秉笔的差使,每日常朝后先跟御书房伴读一起审阅奏疏。除非是急事,朕以后午前就不批复奏疏了。” “奴婢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佐没有任何表情流露出来。 其实从皇帝登基以来,司礼监就再不敢擅自批朱——皇帝根本没有首肯他们能做一点。而且,陛下的精力简直异于常人,每一道奏疏都会亲自批阅。 现在司礼监的批红权有了御书房伴读学士的参与,但张锦也好、张佐也好,没一个人敢对此说些什么。 日精门之灾对宫里的大扫除之后,现在仍处于没有一个人敢犯错的状态。 只不过听黄锦领了这个新差遣,从今天开始他就正式进入司礼监了,而且这个秉笔太监还有了一个专门的前缀——御书房秉笔。 朱厚熜对黄锦“火海救驾”的恩赏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到了,而现在其他人都知道了为什么会晚一些。 黄锦心情激动地谢恩:原来陛下是早已有了谋划,要给他这个重要的职位。 司礼监仍在,但其最重要的权力毫无疑问已经需要转移到御书房。 这里给出了批复意见之后,掌印那边无非就是一道用印手续罢了。 而张锦、张佐,陛下给他们的任务自然就是专注到厂卫和宫中内臣、女使的管理。 御书房的架构正在进一步完善,朱厚熜已经从月余的奏疏审阅中了解了不少文字游戏。 接下来正儿八经的课堂,确实在国策会议,在御书房伴读关于内阁票拟意见的解读之中。 但是严嵩刘龙……确实还不够有实务经验。 “……陛下?”朱清萍小声开口提醒了一下。 张佐黄锦离开后,朱清萍拿着书卷随朱厚熜上了楼,今晚睡在上左二。 龙榻外面的坐榻上,朱厚熜刚才想着关于御书房首席的人选,于是一时有点走神。 听到声音他才纠结地重新看回朱熹注解的大学章句:“你刚才说什么?” 被皇帝安排了研习经义的朱清萍对此很用心,朱厚熜去上朝或者在中圆殿时,她就留在乾清宫潜心研究。 基础是有的,她至少识字,之前也通读过一些经典,但现在要更深入去研究了。 而朱厚熜当年的启蒙、进学虽然有袁宗皋、周诏负责,却并没有往更精深的学问方向去提升。基本也只是像后世学文言文一样,知道某些句子最寻常的解读。 现在要往学问方面深入,那就是一字一词背后都要深究本源,而且要随时能听得懂别人打乱过的、以他们之口解释出来的“黑话”。 “奴婢今天研习了关于性字的释义。《说文》中讲,性乃人之阳气性善者也。《广雅》中说,性,质也。《荀子·正名篇》则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 朱清萍开始张口闭口这个性、那个性,朱厚熜确实回忆起当天王守仁与杨廷和辩经时提到什么天命之性、气质之性。 但怎么说呢?看她在烛火下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今天关于“性”字的研究成果,朱厚熜总感觉心里怪怪的。 在这个时代及之前,这个字还真的挺正经的。 不正经的只是朱厚熜本人而已。 于是朱清萍看到陛下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乱了一刹那:“可是奴婢讲得不对?” “讲得很好,继续讲。” 三更半夜,朱厚熜和他的大姐姐贴身宫女继续研究着“性”。 …… “杀得好!” 菜市街口,老刑场了。 磔刑,就是凌迟。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咬牙切齿地叫好,也有人目光兴致勃勃地带着并不聪明的敬重:“能创下那么大的名声,真是条汉子!” “生忍着吧?这才刚开始呢,等会伱看他叫不叫!” 江彬确实在生忍着。 内心悲凉,一辈子的经历在回溯,可是那些重要的时刻只一会就回溯完了。 而锐利的刀锋还在继续往他身上招呼。 寒气逼近某一处时,他就要咬着牙颤着心恐惧着,又无力去阻止,而后就是由一条线迅速撕裂成一片、直冲脑门的剧痛。 太痛了! 注意力得找点什么别的事做,他竭力凝听着这些无知愚民的议论。 骂他的,赞他的,他都听着。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浑身的剧痛中,他却感觉自己的视觉、听觉都要强上许多。 “是不是已经晕死过去了?都没叫唤,我还以为这大奸贼受刑很有看头……” “断气了没?我听说凌迟可以割很久都不断气啊!” “可叹。不算无能,奈何要做国贼。” “生不逢时,也算自取灭亡吧。既已身处高位,为何不忠心为国,反而朋比为奸、意图谋逆?” 江彬的注意力停留在这个人的声音里,心里生起一阵冷笑。 这些酸儒,说得好听。 剧痛缠身,他很想声嘶力竭地咒骂着,但口中塞实了木核桃。 他也觉得咒骂或者嘶喊太掉价,何必呢? 眼神涣散地努力抬头看着监刑台上的张子麟等人,江彬很想跟他们聊点什么。 江彬看清一点之后凝聚了眼神,随后眼眸中露出一些疑惑:一直想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的这些人,现在见到自己被正在被凌迟,为什么脸上没有一丝快意,反而个个神思不属? 他的嘴角往上扯了一点点,既像是剧痛带来的抽搐,也像是自嘲。 再位高权重又如何?一朝为鱼肉,也就只有些无知愚民看看热闹。 看来那个喜欢在落魄的自己面前抖威风、显本事的牢头说的事情是真的。 供出了那些人,终究没能看到一场热闹,黄泉路上毕竟还是寂寞了一点。 江彬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对他说“大胆说”的那张脸。 一瞬间有个念头生起:如果当年自己遇到的是这个人,会不会不一样? 但没机会了。 可是让张子麟等人神思不属的,确实属于朝堂衮衮诸公的新机会。 “岂可让王伯安做这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 翰林院中,黄佐一个人站得远远地听“前辈”们义愤填膺地讨论。 “异端末学,值讲经筵已是难服人心,岂可再日侍左右曲解经义?崇象,掌院推选你,我们都支持!” 黄佐心想你们这些品级不高、又没实职的翰林院学士支持张璧又有什么意义? 和陛下、袁宗皋都是同乡的张璧谦虚地说道:“吾才学粗陋,岂能担此重任?” 但他的目光是藏不住的。 张璧不指望首席,但哪怕只是进入御书房,那就将是平步青云了。 “崇象,你该当去大宗伯府上拜访一二,叙叙乡谊才是……” 黄佐看着张璧还是羡慕的:这才是时运来了的人。老师石珤大有希望入阁,同乡袁宗皋是潜邸旧臣之首、是大宗伯,而他也已经有展书官的经历、侍读学士的品级。 而自己……石掌院现在也无心开始组织编修《大明忠佞传》。 他默默地回到了庶吉士们挤着的房里,走到了自己的临时桌子旁,忽然想到今天正在受磔刑的江彬。 这《大明忠佞鉴》里,也应该会有他的一篇传吧? 黄佐决定晚上再去拜访一下梁储,趁他离京前请教一下江彬的旧事。 然后他突然悟到了:赫赫有名的江彬今日受死,翰林院中竟无人谈论。这种现象……颇为耐人寻味啊…… “翰林院上下接旨!” 房门外忽然一阵喧嚣,黄佐立刻站了起来往屋外赶。 跪倒在最后面之后,离得最近的同僚看到是他,又往边上挪了挪膝盖离得更远一些。 “陛下口谕:着翰林院上下于月内各呈经义心得三篇,以为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初筛之用。纵只位列备选,亦授御书房行走学士之职,代天子观国策施行!” 片刻安静后,是几乎同时爆响起来的激动声音:“臣领旨!” 还有御书房行走学士! 这御书房,它就是一个水涨船高的闸!看样子如今的两个伴读学士,后面也会有了这份经历之后授任实职。 在那之前,也有观政国策施行的差遣,这比观政六部高级多了! 想一想也是,现在只有两个伴读学士,而国策会议定下来的大事有多少?他们两个人文楼武楼地跑,能跑得过来吗? 这蛋糕越来越大了! 真香啊! 推荐一本历史精品大明文《大明嫡子》:穿越成为朱元璋的嫡孙、朱标嫡子。废庶子朱允炆,诏令燕王北征。 (本章完) 第112章、初筛背后的真实目的 圣旨传完,翰林学士们顿时没了高谈阔论的兴致,各自钻回房中。 初筛的话,那么就是凭文章,所有人都是对手! 通过初筛之后,下一步再怎么遴选? “所有被奏请举荐的都要过这一道!”王琼对王守仁说道,“以你之才,这初筛自不在话下。不过若想坐上那御书房的一把交椅,你要做好舌辩群儒的准备了!” 王守仁只感觉自己这个靶子已经亮得发光了。 侍讲学士还一次都没侍讲过,根本没准备好好学心学的皇帝只想拿他作为工具啊! 但这御书房首席……确实很适合他。 不用去任什么实职后受到理学下属的掣肘,既能发挥他于国事方面历练丰富的经验、影响到诸多大事的走向,又足够显要、青史上浓墨重彩。 也很香啊…… 他颇有从心不逾矩的坦然:“若得此位,那平乱之功不叙也罢。舌辩群儒嘛……陛下这也算是赏我一个机会。” 皇帝虽然不准备因学问之争生出大乱,但毕竟还是给了他一个充分展示见解的机会。 “那这回还藏拙否?” 王守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阳明既知兵,自然力求全功。” …… 十八张交椅的事情传出,前浪翻涌不停,而后浪也开始奋力拍去。 风高浪急。 但这算乱吗? 杨廷和自从那天国策会议回来后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后对杨慎说了“严惟中若来访,直接请”之后,才知道儿子已经阻过他几次。 真的心累了。 “快马去催了吗?”现在他问的是自己的弟弟杨廷仪。 “已经安排了。无论如何也会请动他们都入京的,不为那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的位置,也不能让王守仁就此光明正大入御书房。”杨廷仪凝重无比,随后又看向杨慎,“用修,这次你也需要全力以赴。三篇经义心得见解,一定要用心做!” 杨慎沉默地点了点头,这几天他的心情同样沉重:既被父亲大大训斥一顿,又彻底明白了父亲现在处境之难。 皇帝既让文臣进入了批红环节,又放了不少权给阁臣九卿,父亲找不到任何一个立场去反对这样的变动。 杨家要和所有其他臣子为敌吗? 刚刚开始筹算着在另外两个阁臣及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的推选上下功夫,皇帝又一道圣旨传出来:这御书房首席,从三品以上官员均可举荐才识超卓之士。先筛以学问,再以辩论选捷思,最后国策会议定人选。 三道关卡,设置得非常合理:御书房首席是要辅助皇帝决策批朱的,那么大的奏疏批复量,确实需要非常敏捷的思维。 杨廷和遍观如今满朝,认定严嵩既有充足动力、也有充足的实力。 与其让王守仁走到那个位置,不如推选严嵩。 “如今我只愿把陛下登基诏书中所心忧之几桩新政推行好,此外就是理学根本之事了。”杨廷和缓缓说道,“阁臣九卿之外,想要将王伯安挡在第三关,就只有那下月群辩时让他哑口无言。几位宿儒和致仕耆老,论学问、论历事都各有所长,定要让他们月内能抵京。” “还有一法!”杨廷仪说道,“如今只是王宪还借口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一事陛下忧切,压着宸濠叙功的事说下一步再办。若是能及早叙功,齐心协力推动王伯安授爵,则可解此忧。” 杨廷和当然知道这个法子,但此时此刻,“齐心协力”四字显得很刺耳。 纵然是他,现在也不确定皇帝心目中的御书房首席人选,到底是王守仁还是严嵩,又或者有其他目标。 这种情况下又哪里谈得上齐心协力呢? 补两个阁臣,会连带着搅动多少三品以上的高位? 杨廷和颇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还要去把自己领办的清理皇庄皇店一事办好。 杨潭戴罪之身,他倒是不敢怠慢,可蔡震所代表的宗亲和张锦背后的内臣们…… 在府中商议了许久,独坐在椅子上的杨廷和还真的露出了梁储想象中的悲伤表情。 “……父亲。”送完客人回来的杨慎担忧地看着他。 杨廷和回过神来,开口指点:“伱这三篇经义心得,要往务实处写。陛下并非要宣扬心学、取代理学,陛下只想这汪水活起来。” 这么多个回合下来,杨廷和也终于越来越了解朱厚熜了。 只是可惜,晚了一些…… …… 世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皇帝大张旗鼓地搞这场御书房首席“大选”,真实的目的竟然令人心疼。 现在首先感觉到疼的是朱清萍。 “……陛下,这么多,奴婢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不着急,由浅入深,慢慢来。就用朕教的法子,你之前见过怎么做啊。先是性……” 对话内容引人遐思,但这是非常正经的学术研究。 朱清萍苦着脸给皇帝打工,拿着笔开始整理翰林学士及满朝有进士出身、受到举荐的大佬们呈上来的经义心得见解。 入睡前,两人尝试了几晚之后发现姿势不对,因此朱厚熜就改变了思路。 他得用他更系统的方法。 朱熹也好,其后诸多理学大家也好,没有人用朱厚熜熟悉的方式更有条理地去做梳理,将理学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方法论等东西表达清楚。 诸多见解,突出一个云里雾里并随意。 换一句话说,他们做学术啊,并没有后世所谓学术论文规范。 想到哪说道哪,引经据典时也不给你写个出处。你要是不够博学,记忆力不够好,有些文章得看吐你。 完全不系统,针对性极差! 身为皇帝就是这点好,要不然在这个时代,哪里能一道旨意就搞来这么多有针对性的“论文材料”? 做学问,是要讲方法滴。 所以现在,朱清萍开始做琐碎的工作了。 她得先按皇帝定下的法子,从四书五经等经典中找到出处,然后把皇帝写在一张纸上的编号索引标注在那些经义心得见解上,就像去做句读一样。 同时呢,又对已经初步有点熟悉的理学重要名词,整理出不同的人对它的阐述,摘录到专门的册子里。 这就是朱厚熜的归纳分析方法,而朱清萍是工具美人。 朱厚熜看她熟悉了方法,施施然地背着手往中圆殿那边去了。 中圆殿那边也是工具人,黄锦和严嵩、刘龙每天上午都先一起看一遍呈送到御书房的待批奏疏。 由三人辅助,对内阁票拟意见的审核,是准还是不准,原因及可以给下去的意见,严嵩和刘龙都可以说——当然了,主要还是严嵩说。 朱厚熜本来的目的也是给出意见之后看下面的反馈或者执行效果,这就是一个学习过程,所以抱着先尊重内阁大臣的意见、信任他们能力的态度,现在的奏疏批复工作已经有效率多了。 “你们已经是御书房伴读,但若想成为首席,就要加倍,每人六篇!” “臣遵旨。”严嵩巴不得。 刘龙不想做什么御书房首席,但他不敢多嘴认怂。 “今天讲《礼记》。” 朱厚熜也学会了不必每天都把全部奏疏批完,一心要求进步的严嵩在他的要求下暂时非常竭力地按奏疏内容分出轻重缓急,因此朱厚熜又会多出一些时间。 一边能跟朱清萍私聊交流,一边还得听讲——反正听讲时只用听,没人逼着他问什么问题或者考较他什么。 严嵩也难得地开始享受到可以按时回家的日子——虽然严世蕃已经被送到锦衣卫舍人的官学那边去了,严嵩其实希望多跟皇帝呆着。 习惯,会是很强大的力量,这就是严嵩现在全力以赴的原因。 于是次日当他再看到一封奏疏时,凭他现在已经对朱厚熜形成的了解,他在朱厚熜来到御书房后就郑重地说道:“臣以为,这道奏疏内阁的票拟不妥!” 朱厚熜正在看。 严嵩在一旁简要的解说,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形成的“工作默契”:“虽说正德十四年朝廷允许弗朗机人入京朝见、商议朝贡之事,但言官一直因大行皇帝欲习弗朗机语,弗朗机人又贿赂江彬,因而上疏请求驱逐屯门岛上之弗朗机人。今又上疏言其事,内阁以为可,臣却想起此事源头。” 朱厚熜已经看完了这道疏,放下之后看着他:“说说。” “正德九年,吴侍郎任广东右布政使时擅立《番舶进贡交易之法》,藩夷商船可随时来我大明,船到广东便可上税、交易。此举一出,藩夷商船接踵而来。只是此法虽有开源之妙,吴侍郎亦倍受弹劾。自弗朗机商船也来后,更是弹章毕至。其前情又是:我大明朝贡国之一,位于南洋之满剌加于正德六年被弗朗机人倾覆……” 朱厚熜听他有条有理地讲着这桩与广东朝贡贸易有关的事情,包括吴廷举此人,包括高州电白港之外海上航路的海盗及倭患,也包括吴廷举在任时广东市舶司收获的丰厚利润。 他静静地听完才看着严嵩,随后问黄锦:“这道疏何时呈来的?” “今日常朝后刚到。”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严嵩。 真有这么渊博的见识,看到这道疏后就能娓娓道来? (本章完) 第113章、新旧时代在此交汇 朱厚熜想起老秦讲过的,酒囊饭袋徐鹏举最开始在嘉靖登基不久领了个仿造葡萄牙红夷大炮的任务,好像就是从之前一次海战胜利后缴获来的。 仿造结果感人。 此刻从奏疏中看到了弗朗机人目前的活动,朱厚熜沉默了片刻。 他很清楚大海之上,麦哲伦正在进行环球探索,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挂了。 但随着这次环球航海的完成,接下来就将有更多的商船炮舰从欧洲出发。 此时此刻,至少在火炮这个层面,欧洲的技术应该是已经超出大明了的,不然也不会有徐鹏举奉命仿造这件事。 朱厚熜只听老秦吐槽过一嘴,所以他也并不清楚,发生于正德十六年下半年的这次屯门海战,称得上是东西方在海上的首次交锋。 “朕记得,朕抵京前慈寿太后曾下懿旨,准了杨阁老等人请奏与弗朗机人有关的一些事。” “确有此事。”严嵩躬身回答,“其时以大行皇帝遗令、太后懿旨遣还哈密、吐鲁番、佛郎机各国进贡使臣。弗朗机使臣名为皮莱资,其人雇了数名通事,有一人名为火者亚三,贿赂江彬后被引至大行皇帝之前,大行皇帝习弗朗机语便是这火者亚三所为。江彬下狱后,火者亚三已被处死。今江彬既已伏诛,礼部主客司郎中聂仕平与南京四夷馆主客司主事梁焯等人才联名上了这道疏。” 说罢他又凝重地说道:“佛郎机使团其时是先抵南京,在四夷馆中火者亚三曾倚仗向大行皇帝教习弗朗机语之宠,以区区奴身羞辱梁焯,受到梁焯鞭挞。其时江彬大怒,曾欲诬杀梁焯。此事当时在朝堂中引发一番议论,数位重臣上疏为梁焯求情。其后更有御史何鳌上疏言弗朗机之狡诈,弹劾江彬阴结弗朗机人,有屯购弗朗机火器图谋不轨之嫌,江彬颇有忌惮,梁焯这才没有受罚。” 朱厚熜再次深深地看向了他:“来龙去脉你倒是一清二楚,那你认为不应简单下令拒绝弗朗机朝贡、驱离屯门岛上的弗朗机人?” “弗朗机人盘踞屯门岛,自当驱离!”严嵩严肃地回答,“满剌加曾遣使求救,此事只凭一纸诏令,恐弗朗机人不会退出满剌加。今满剌加挟于弗朗机人之手,海宼也日益猖獗,其后南洋航路不畅,恐朝贡大受影响。臣以为,吴侍郎昔年开源有方,熟知广东事务,不妨令他也上疏一抒己见。” “如今是兵部左侍郎吧?”朱厚熜回忆了一下,“朕初次视朝前,他也弹劾了王琼、梁储、蒋冕,言辞偏激。” “是有此事。”严嵩没多说。 朱厚熜想了想就说道:“那就先留中,令吴廷举也上疏谈谈对这件事的意见。” …… 国策会议的十八张交椅,现在定下来的已有四个阁臣、九卿、五府勋臣之一的郭勋、边镇重臣杨一清。 剩余三个位置,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已经有了“选拔”方略,而另外两个阁臣则在开始走举荐、廷推的程序。 每天呈进来的奏疏那么多,严嵩却郑重其事地对这桩“小事”做足了功课。 懂的都懂,他严嵩是“奉旨”去见杨廷和的,而他想做那御书房首席的心思也并没有瞒着皇帝。 朱厚熜不会点破,至于这是严嵩出于忠心给他一个提醒,又或者是严嵩与杨廷和的密谋,朱厚熜并不在意其中区别。 他只知道两点。 第一,这些人拿这件事做文章,绝对不是为了这件事本身,落脚点还是朝堂高层的人事变动。 第二,在他们眼中,这件事绝对只是个小事,一个引线而已。 东暖阁中,黄锦把内档司以及六科廊里过去那些相关的奏疏及档案都找来了。 朱清萍在一旁的小案桌上继续埋头苦读,偶尔休息一下的时候,就看到皇帝正拿着笔在纸上大开大阖地描来描去。 莫非在作画? 朱厚熜的面前,是一张不小的人物关系图,还标注着许多时间节点。 早在二十八年前,正德还没登基的时候,就有西方海盗到了广东。弘治六年,东莞守御千户所千户袁光率兵与之作战,中弹身亡。 正德六年,满剌加、也就是朱厚熜所熟悉的马六甲就已经被弗朗机人侵占。两年后,广东市舶司记录了弗朗机人过来请求贸易被拒绝的事。 屯门岛一带、也就是现在香港的大屿岛附近,就从那个时候被弗朗机人侵占了。 吴廷举是一年后的正德九年开始搞《番舶进贡交易之法》的,但侵占了大明原朝贡国满剌加的弗朗机人却不在其列,只能在官方途径之外进行海上走私交易。 三年后的正德十二年,弗朗机有八艘商船的船队突破了大明水师的拦截进入珠江内河。而当时担任两广总督安排他们先学习礼仪、上奏朝廷并最终得到答复可以入京洽谈朝贡事宜的,是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其时,郭勋也担任广东总兵官。 这一行入京的人,就是严嵩说的以皮莱资为首的使团。他们的翻译火者亚三,最后经江彬引见,成为了朱厚照的葡萄牙语老师。 如今,陈金是九卿之一,列席国策会议,但戴罪在身。 郭勋,同样列席国策会议,代表五府与兵部一起忙碌着裁撤冒滥与重设三大营这件大事。 吴廷举是兵部左侍郎,仅次于王宪,而杨廷仪则是排名第三的兵部右侍郎。 江彬刚刚被处死,张佐当日说:王琼他们与江彬牵涉不浅,杨廷和他们手上恐怕还有更多的牌。 刑部大堂上,他们没有打那些牌。 现在,这是不是一张牌?吴廷举曾弹劾王琼、梁储、蒋冕,言辞很不客气。 弗朗机使团是陈金、郭勋等在广东时上奏朝廷得以入京的,而这个使团随后通过江彬与朱厚照本人搭上线了,火者亚三这个翻译竟敢于羞辱朝廷命官梁焯。 “水很深啊……”朱厚熜看着面前的事件发展流程图和人物关系图,又提笔补上了几笔: 提督广东市舶司的内臣。 贸易带来的货物:皇店? 走私利益链条。 广东本地豪族……在朝堂仍然可以发挥一些影响力的梁储…… 主管朝贡事宜的礼部……袁宗皋,毛澄,诸多中层官员…… 他搁下了笔摇着头: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如果这一次真是杨廷和他们的谋划,那就又是一次就事论事。 这件事情继续发酵下去,吴廷举“始作俑者”,让广东海禁松弛,坐视弗朗机人在屯门岛安营扎寨已经数年,该不该问责? 他吴廷举与王琼、蒋冕、梁储都不和,这回又得不到杨廷和等人的支持,一旦被问罪,杨廷仪则自然适合递补升职为左侍郎。 驱离弗朗机人大概率是要打仗的,战事如果出现问题,那么目前忙着主办重设三大营的兵部尚书王宪恐怕要陷身泥潭。 弗朗机人舰队开入珠江内河时,陈金、郭勋都在,他们会不会在这件事里留下了什么把柄? 战事一起,朝贡贸易受到影响,礼部尚书袁宗皋会不会被弹劾?他可是为王琼、陈金他们作保了的。 身为广东本地大佬的梁储,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先全力守着自己不被揪住新的尾巴? 朱厚熜冷笑了一下,开口吩咐:“叫张锦、张佐和骆安过来!” …… 严嵩点出吴廷举,他的用意朱厚熜会慢慢去思考。 但这封奏疏在皇帝心目中所受的重视程度,一定是远远超过某些有心人意料之外的。 杨一清说京营不用急,许多文臣也都不愿“妄启边衅”,也许此刻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弗朗机人的问题是很好解决的。 最终结果不会有任何问题,而过程则可大加利用。 老秦所说的嘉靖后来罢市舶司、进一步加强海禁,是不是这件事的后续影响之一? 所以朱厚熜不会容忍这件事沿着某些方向发展下去。 一切暂时平静无波,只不过锦衣卫内传出了一个几乎早就定下来了的事情:在日精门之灾后先清理锦衣卫内部的王佐调任北镇抚司。 两天后,吴廷举的奏疏呈上来了。 “番国佛郎机者,前代不通中国,或云此喃勃利国之更名也。古有狼徐鬼国,分为二洲,皆能食人,爪哇之先,鬼啖人肉。佛郎机国与相对。弘治以后,始有佛郎机炮,其国即古三佛齐,为诸番博易都会……” 朱厚熜又露出了黄锦熟悉的“大无语”表情。 他确实很无语,三佛齐就是马六甲南面苏门答腊一带的古国,吴廷举这个兵部左侍郎竟然认为葡萄牙人就是古三佛齐人。 因为初次视朝后空缺了一大批官员,他这个兵部左侍郎就是从当时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升过来的。 那个阶段朱厚熜是“信任”内阁的,让他们先解决这批空缺的问题。 结果就是这样一个对弗朗机人没什么了解的货:他真的不了解吗? 吴廷举的观点就是:其人狡诈,当诏令不予朝贡,令其退出屯门岛。若不从,则当遣天兵歼灭之,另敕令使其从满剌加退兵,勿坏朝贡藩国之谊。 朱厚熜问严嵩:“吴廷举之见与内阁票拟一致。” 严嵩自然已经看过,郑重回答:“既如此,陛下圣裁之。” 朱厚熜看着他,觉得他是“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的意思。 更多的话,他似乎不知道,也似乎不能说。 朱厚熜皱了皱眉:伱特么摆什么架势?非要我追问一下你知道什么? 可这个没意义,严嵩只是在尽着御书房伴读学士的本分,之前提醒让熟知其事的吴廷举也发表一下意见已经够有用。 再追问其他的,一句“臣不知”就能回绝。 像朱厚熜之前梳理推测的一些东西,很可能也仅仅只是严嵩自己的猜测。 杨廷和被“背刺”过一次之后,断然不可能与严嵩多么交心地合作。 假如仅仅只是严嵩的猜测,他能胡乱说出口?万一是被杨廷和误导了呢? 朝贡贸易…… 朱厚熜不再想太多,直接对黄锦说:“既如此,准奏!” 这回应该不算是刑部大堂里那样的偷袭了,朱厚熜已经提前有足够的重视。 就把这当做一堂真正的实践课吧。 诏令就此从京城出发。 此时此刻,朱厚照驾崩后就被杨廷和他们驱离的弗朗机使团正在往广州赶路。 他们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朝廷诏令的驿路快传。 朝廷遣还皮莱资等人时,还退还了他们当初请求朝贡贸易的“礼物”。 这群人现在刚到浙江宁波,准备在这里采购一批大明货物才乘船前往广州。 “哦尊敬的赖大人。”皮莱资的贸易决心是相当坚定的,现在又拜访着一个重要的人,“我们这些外乡人,怎么会知道江大人有抢夺皇位的野心呢?实在是冤枉、冤枉!” 如今,他也已经能说一些大明的官话了。 浙江市舶司的镇守太监赖恩看着面前这有着令人不自在的相貌、浓郁的体味以及蹩脚口音的蛮夷,坚定地摇头:“没有堪合,朝廷是不会与尔等交易的。尔等事涉江彬,现在更不能称呼江大人。还是速速离去,诚心遣使到礼部,待熟知礼仪得了堪合,方能再入我这市舶司之门。” 皮莱资一脸懵,看了看自己的翻译。 有些话还是听不懂。 交涉无果,他最终还是留下了两个颇有西域风情的年轻女子,这让赖恩心头暗骂:这些番鬼是不是来消遣老子的? 不过西域美人,倒是很不错的赠礼。自己虽然用不上,但宫里的老祖宗们恐怕是乐见其人的…… 皮莱资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国度不止广东那边有贸易口岸的,这个名叫宁波的港口也有。 上了船走到船尾之后,他看着宁波港双眼放光。 “太不可思议了!多么广袤而肥沃的一片土地!北京、南京……那么多的人口,那么富有的人,那么多的货物!!” 皮莱资于去年初离开广州,先到南京又一路进京,亲眼目睹了大明的疆域之辽阔、城市之恢弘、官员之富庶豪奢。 “那就是他们巡防海洋的战船吧?”皮莱资意味深长地看着新雇的通事翻译,“你口中的巨大宝船,我可一艘都没见到。” “尊贵的皮莱资男爵,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您不也是从听说了宝船的巨大,知道大明的存在,这才作为国王陛下尊贵的特使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吗?” “是啊,真是令人遗憾,没能亲眼再见到那样巨大的舰队。”皮莱资浅蓝色的眼眸中露出憧憬,“但也令人更加向往了。” 他向往的,自然不可能是规模巨大的舰队。 他向往的,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财富而已。 107万字,日万1。感谢盟主sakurababy和可爱迷人的反派角色教授m的打赏。盟主欠更15,首万欠更10…… (本章完) 第114章、狂风起于南 “臬台大人,就是这里!” 珠江口外的大海之上,一艘哨船泊近了飘荡在一处小岛屿附近四百料座船。 这是一艘有着长长虚艄、展开的船帆像折扇一般的大船,是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海防道的旗舰。 它由铁力木制成,船上配有共六门碗口铳,但一般其实不太用得上。若真有战事,此时还是以撞沉敌舰或者接舷夺船为主。 广东按察副使汪鋐走到了船舷旁边大声问道:“看分明了?” “错不了!看到了残船上张家旗帜!” “引路!” 汪鋐沉着脸发布命令,舵手赶紧操舟准备跟上轻便的哨船。开孔舵以更小的阻力在海水中调整着方向,往不远处的岛屿航行过去。 “臬台,这已是今年以来的第七起船队劫案了!以张家船队……不,以占城贡使船队的实力,能做了这案子的只有屯门岛的弗朗机人。” “先看看再说。”汪鋐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一直皱着眉。 不大一会,座船在三艘哨船的护卫下来到了岛屿边沿的一处小沙湾。 淤积在沙湾上的已经不能被叫做残船,看起来也只是没有完全烧毁的几片板而已。 “岛上搜寻过一番没有?”换了哨船靠近沙湾下了船后,汪鋐走近查看一番才问。 “卑职麾下已经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活人和尸体,岛上并无猛兽。” 汪鋐感受了一下海面吹过来的风,举步往不远处的哨船走去:“臬台大人安排下来的事,既然已寻到一些踪迹,那就好好查一查。附近海面若有交战,当离此处不远,故而贼子杀人越货之后未焚毁之残船得以漂到此处。” “大人,您看那船舷裂痕……” “我看见了。”汪鋐皱着眉打断他,“先回港!” 他的副手欲言又止。 这一次,张家毕竟是借陛下初登大宝的时机以占城正式贡使身份来的,这可与前面六次船队被劫的案子不同。 寻不到线索就罢了,那些人也无可奈何,可是张家……那可是梁阁老的姻亲,在广东何其根深蒂固。 在外漂了一天多的一行人回到位于珠江口的海防道水寨,汪鋐刚刚准备去向顶头上司、广东按察使王子言禀报案情,就听已经等在这里的家仆小声对他说道:“老爷,京中信件!梁阁老因为昔年杨端那桩案子致仕了。” 汪鋐愣了一下,确认道:“因为那桩案子?” “确凿无误!”家仆得了管家的叮嘱,显得有些紧张。 汪鋐眉头紧锁,随后只是轻声说道:“知道了。” 走到水寨码头,他随口吩咐:“去臬司衙门。” 这下子,王子言应该可以松一口气,会对他说没找到吧? 堂堂按察使司副使亲自出海,王子言也无非差使他一趟用来堵一堵张家的口。 现在,怕是堵都懒得堵了。 汪鋐的目光看向东南方,眼神阴沉:只是那里的弗朗机人,越来越猖狂了! 他对此无能为力,他知道,此刻的广州城内,只怕布政使司、市舶司、按察使司、巡抚衙门……无人不参与其中! 山高皇帝远,这广州府距离京城何等遥远? …… 承天门外,一顶轿子缓缓停到了大街旁。 轿帘被缓缓撩起,其内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梁储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口问道:“听说如今的常朝是越来越短了?” “老爷,正是。诸衙奏事,阁臣票拟署名大都照准,大事亦有国策会议,常朝上可奏之事日渐少之。” 梁储点了点头,再度放下轿帘,继续在这里等着。 他隐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握着一方小盒子,还有一张折子。 应该……能见这最后一面吧? 梁储相信皇帝的才智。 有些话,应该不用言明的。 又等了约两刻钟,承天门内终于开始传出人声。 散朝了。 “落轿。” 轿子自然早已落下,现在这意思,是他要出去了。 于是已经致仕的梁储出现在了朝参官的面前,他身着常服,头上没有顶戴冠梁,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像是等着谁。 哪怕是出于礼貌,自然都会有人来问候客套两句。 “奉旨来向陛下归还闲章并辞行。” 他平和地回答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个消息传回去之后,已经走远的人也不免愕然回头看看他:那枚章子他竟然还没有还回去?这都已经一个月了,而陛下居然也没有遣人去催还? 内阁大臣们并没有出来,但他们其实知道这件事:梁储是递了谢表进来的。 “阁老……高忠往承天门外去了。” 中书舍人进来汇报完毕,文渊阁中的四人就都沉默着。 谁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卸任的内阁大臣,他在这个时候借归还那枚闲章的名义请求向皇帝当面辞行,又有什么谋算? 费宏平静地看了杨廷和一眼,若有谋算,只怕也应该是与杨廷和有关。 就不知为了哪桩事了。 不可小觑。 这是人之将去,谁知道他面见皇帝会说什么,影响到马上就要举行的阁臣或御书房首席人选? 乾清宫名义上地位很高的掌事太监高忠其实是个边缘人物。 如果不是现在黄锦有了司礼监御书房秉笔的头衔,那么很多与外臣有关的事不会有高忠的份。 现在,高忠站到了梁储面前:“梁公,陛下召见。” “草民谢陛下隆恩。” 梁储熟练地回了礼,然后随着高忠往里走。 他是因罪致仕的,没有被追赠什么虚衔,那么现在就已经是平民身份。 要不然,可能会有一个三公的头衔回乡? 进入阔别多日的紫禁城,梁储不禁把目光投向文渊阁的方向。 那个熟悉的地方,现在的四个大学士恐怕都在心里左思右想吧? 就让他们继续费心费力吧。 梁储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过了奉天门之后往里走着。 禁卫的精气神,似乎比往年间要强了那么一丝。 梁储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又或者已经多日没见到禁宫中的庄肃气氛。 “在中圆殿?”到了乾清宫门口,梁储有点意外地问高忠。 “陛下散朝后,如今午前都是在中圆殿。”高忠乖巧地引路,“梁公请。” 到了中圆殿门口,梁储先在门口外面缓缓地跪下了:“罪民梁储,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进来吧。” 有些许生疏的声音传来,梁储谢恩之后慢慢起身,抬脚迈入了中圆殿。 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的皇帝已经换上朝服,看着他就朝旁边指了指:“坐。” 他指的是那十八把交椅之一,梁储立刻又下跪:“罪民不敢。” “没举行国策会议时,这就是御书房里的一把寻常椅子。就算正在举办国策会议,若有空位,起居注官也坐过。”朱厚熜笑了笑,“你至少是拥立、迎立朕的老臣,坐一坐,无妨。” 梁储直到此刻,心里其实才把真正在意的事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再次谢恩之后才走了过去。 看到严嵩、刘龙坐在对面,他先欠了欠身,这才坐了半个屁股到一张椅子。 刚沾了椅子,他又站了起来:“罪民特奉旨前来归还陛下赏赐,陛下所赏宝印在此。” 朱厚熜看着他弯腰捧在手上的那枚闲章,但下面又分明有一份折子。 “还有一封给朕的辞疏?” “蒙陛下隆恩,让罪民免于有司议罪、得以骸骨归乡,罪民感激涕零。” 朱厚熜朝黄锦点了点头,黄锦把东西拿了过来之后,朱厚熜打开了那个折子。 不再是朝臣上的奏疏了,这折子外面没有贴什么条目。 中圆殿中安静下来,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写的东西。 严嵩在猜测,刘龙在紧张,而梁储静静等着。 朱厚熜面不改色地看完了这封折子,许久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严嵩和刘龙不由得看向了他。 接下来会说什么话?这也是可以记到起居注里的。 “若无今日情势,你会对朕说这些话吗?” 梁储离开座位跪了下来:“罪民只恨生不逢时,热血渐凉,以致蹉跎一生。” “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也罢,朕又何须计较。”朱厚熜沉默片刻,忽然说道,“看在这番话的份上,虽只月余,总算是君臣一场。这枚闲章还是留着,权且留个纪念吧。” 梁储抬头时老泪纵横:“罪民叩谢陛下恩典,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这便启程返乡吧。连毛澄朕都命人礼送回乡了,你这拥立、迎立之臣也自当少些舟车劳顿。” 于是又是一番谢恩,梁储就这样辞别了皇帝。 刘龙:??? 但梁储还是留下了那枚闲章的事,如果让另外的人知道了,严嵩和刘龙就是首要嫌疑人! 刘龙顿时埋头整理今天的奏疏。 啥也没看到,啥也没听到。 起居注上只有一笔“梁储辞陛”。 京城仍旧平静无波,这一天的午后,锦衣卫安排了两个校尉随梁家一起南下了。 而这一天,来自北京的旨意也到了梧州。 这里是两广镇守太监、两广总督府的治所。 广东、广西是帝国边陲,这里情况复杂,历经多年之后,已经和其他省不同。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之上,还有三堂:总镇太监、总兵官、总督。 旨意是驱逐屯门岛上的弗朗机人,扣押此前自京中遣环的弗朗机贡使团解送进京。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总兵官抚宁侯朱麒、两广总督张臬接旨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让王子言去做吧。”朱麒建议。 张臬点了点头。 就是有一点让他们很疑惑:这件事……明明不大,为什么要发到两广三堂来? 直接发到广东三司不行吗? 夏日里,他们感受不清楚从北方刮来的凛冽寒风。冷热交锋,这南海之滨已然势必酝酿出一场大风暴。 而此刻的京城,经过廷推,四个阁臣备选名单呈到了朱厚熜面前。 各一正一陪,只等他勾选,就有两人将走向文臣的最高峰。 这名单出炉的过程,廷推当场自然已经是结果,其后的角力、交换,朱厚熜也知道一些。 有资格列席廷推发表意见的,除了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之外,还有各部侍郎、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国子监祭酒。 最终,两正分别是石珤、孙交,两陪,则分别是张子麟、贾咏。 朱厚熜笑了笑,朱笔一勾,人选就定了下来。 朝堂架构已经定下来,人选是什么人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哪怕王守仁是不是能在纷纷入京的群儒中突围,也不那么重要。 大风,是从南面过来的。 石珤、孙交入阁的次日,连续三道圣旨轰动京城。 圣旨是先经六科的,夏言正准备去武楼参加裁撤冒滥及重设三大营国策推行会议,就听同僚们议论纷纷。 “奏策有功,便能这样一步登天?” “赐侍读,升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兼御书房行走?” 夏言忍不住问:“谁啊?” 正六品的侍读衔,正五品的户部郎中,这都不算什么。 但御书房行走不是还没到下月初的辩出才思敏捷者、以之作为御书房首席备选吗?没被选中的才会得到御书房行走这个差遣啊。 兵科某给事听到夏言的声音,恭敬地回答:“新科探花郎,观政户部的张孚敬。” 圣旨已经发往户部,在户部堂官和其他同僚震惊不已的目光中,张孚敬热泪盈眶地拜倒在地:“臣张孚敬!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手里捧着三道圣旨,明晃晃的让其他人觉得刺目。 (本章完) 第115章、天怒恨欲狂 “大人,臬台真要我们去打?现在就打?” 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海防道位于东莞的治所中,东莞守御千户所的千户袁耀难以置信地问道。 “有上命,不得不打。”汪鋐坐在上首,“本使已遣人前去照会,弗朗机人既然置之不理,那便只能强行歼敌或驱逐之。” “可是大人,他们的蜈蚣船来去如风,还有那装了十几二十门大铳的巨舰也有三艘啊!”袁耀问道,“大人您仓促之间,能调来几艘四百料座船?如今寨中用以巡视海防的哨船,一共只有不到二十艘啊!臬台大人不给您和卑职们多上月余整军备战的时间吗?” “圣旨是发到梧州,再由广东臬司衙门领办的!”汪鋐盯着他,“你父亲昔年就是战死在弗朗机人铳下的,袁耀,此战本使也拖不得!” 袁耀悲愤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卑职没有一天不想除掉屯门岛上的孽畜。可我府县多有妇孺被掳走不见踪影,往来商船遭劫者越来越多,屡次请战不是都被压下来了吗?此时一声令下,战船兵粮不备,难道我让麾下去送死?” 汪鋐站了起来:“七日!战船,我竭力去调!不够,再募一些民船。精兵不够,你也先招募些乡勇。未虑胜先虑败,南头寨与东莞守御千户所还要留下防备兵力。” “……卑职实不愿就此败死!”袁耀紧紧握着拳头,“大人,您明知弗朗机人与……” “我确实知道!”汪鋐压低声音打断他,“从弗朗机人战船炮响珠江河之日起,我已经不知道上了多少道疏!陛下御极,懿旨令两广诸司不得妄动,我的奏疏都无法再递上去了!现在圣旨传来,江彬已服诛,圣意驱逐弗朗机人,你我岂能畏战?” “可以如今兵备,无法战而胜之!张家船队,一个人都没逃出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残船离市舶司已不足百里,弗朗机人从何处获知准确航路?那可是有内臣随占城贡使一同返回要入京的!”袁耀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可想过让我们能胜?若要歼之,何必还命您先礼后兵?前去攻取弗朗机人营寨,且不说能不能攻至岸上,海战能胜否?” “他们不想我们胜,所以我们要胜!” 汪鋐已经举步往房门外走,海风灌进来吹起他的衣角,留下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哪怕先败,最终也要胜,哪怕胜而歼之的不是伱我!袁千总,不打这一仗,我的战报奏疏如何能递入京中直达御案?圣旨已下,你要抗旨吗?” 袁耀双目圆睁,呆立原地片刻后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出门就是怒吼:“校场点兵!校场点兵!” …… 屯门岛离东莞又有多远? 它本身就是东莞县的辖地,现在,名为屯门海澳的这一带几乎已经成为弗朗机人的地盘。 先礼后兵,就是个笑话。 弗朗机人知道巡海道的战船一定会去攻屯门岛,他们以逸待劳。 所以仓促的募兵募船,也不用掩饰。 “汪大人,就靠我们这些船,打不赢啊!既然要战,为何不加造战船,调选精兵,以煌煌之师聚而歼之?” 东莞县本地的乡绅吴瑗目露不忍,汪鋐站了起来弯腰行礼:“吴兄高义,捐船三艘,宣之感激不尽。我还需奔走广州府,不复多言。” 有些话,又能怎么说? 说现在海防道及诸卫所空额都太多,广东三司没有理由要求增兵? 说弗朗机人已在屯门安营扎寨多年,易守难攻? 说弗朗机人船坚炮利,大明水师十倍敌一也不敢轻言胜? 说弗朗机人得以盘踞至今,实在与两广已有错综复杂之牵连? 说不得,他只能去战。 七天的时间,他奔波于广州府与沿海诸县间,招募着乡勇,招募着民船,甚至提前募集多一些抚恤银两。 这一日丑时五刻,天还未破晓。 东莞守御千户所的水寨校场上,场边只燃起了几盆篝火,与平常无异。 但校场上站满了人。站不满的,就一直站到了码头上,站到了码头边大大小小的船头。 有的是战船,有的只是商船、渔船。 汪鋐站在高台上,身后除了袁耀,还有海防道的一员把总,东莞守御千户所的副千户、百户。 早潮未至,但快了。 “我汪鋐,没让很多人来!” 他开始进行最后的动员,用词很简单。 “有很多乡亲,他们说,他们的妻儿肯定是被红毛鬼吃了!他们要来,但他们家有亲人,他们是家中顶梁柱,我没让他们来。” “你们,我推辞不了!你们说死也要报仇,你们是捡回一条命的,或者家里还有兄弟的,你们说不怕,你们只怕红毛鬼还要害更多乡亲,掳走更多兄弟姐妹和孩子!” “屯门岛上的红毛鬼在这里祸害多久了?袁耀,多少年了?” 袁耀想起父亲,悲声怒吼:“三十年了!” “这些红毛鬼不知礼仪,心机狡诈!如今,陛下圣明,既识其真面目,立发诏旨命本使率众歼灭驱离之!”汪鋐转身面北跪下,“天威浩荡,如今兵贵神速,我大明天军大小战船五十余艘,勇士一千又五百余人,以十敌一,必铲除贼子,永绝后患!” “铲除贼子,永绝后患!” 汪鋐叩拜完之后站起来转身,看着下面群情激愤的隐约面孔,眼角有些红润。 底下那数百被招募来的乡勇,他们都有血债要讨。 如果可能,汪鋐多想准备充足了才出战。 他知道他在骗人,可是没办法,这柄刀刺出去,一定要见血的。 他能做的,就只有身先士卒,与之同生共死。 “今日,本使与你们一同破敌!” 汪鋐本是个话不多的人,他知道现在可以说些更漂亮的话,历数弗朗机人的罪恶,尽力鼓舞起士气。 可其实这些人都知道弗朗机人战船的厉害,他们只是一定要捐这一腔血勇。 汪鋐不再多说,只是当先下台,穿过人群走向座船时压抑着情绪吼道:“上战船!扬帆!出战!” 海风刮在他脸上,他有赴死的决心。 此战奏报,他早已写好。只等他的消息一传回来,他安排的人就会直接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 这是他用他的命换来的关防手续和机会。 天边鱼肚白未泛,早潮初起,一艘艘船先划出了水寨,随后渐次张开帆。 前方的大海在将昼未昼之间,是无边无际的一张巨口。 船队帆展如翅,就这么冲向其间。 而此刻的京城,也有许多人郑重穿戴整齐了,准备前往文华殿。 前日大朝会再添阁臣,昨日经筵两位理学门人再讲天理。 今日文华殿前,常朝后既是辩经,又是御书房首席的第二道关。 皇帝不亲临现场听辩,这让人浮想联翩。 是不想看到王守仁被围攻驳倒,还是要表明这只是御书房首席的第二道关呢? 经筵如常,心学理学大辩的场合他却不来。 常朝后,朝臣们兴致勃勃地往文华殿前走去。 王琼回头看了看已经起驾回乾清宫的仪仗,放慢脚步和王守仁一起走:“今日不可留手了!” “那是自然。” 王守仁也像是孤身作战。 翰林院学士们和受举荐之人,真正偏向心学或者纯粹是心学门人的,只有数人而已。 但理学那边,除了此前就在朝为官的,还有受到举荐、以“离奇速度”抵京的一些在野宿儒。 其中不乏王守仁曾经请教过学问的人。 文华殿外,晨光刚起,天还未热。 蒲团遍地。 “奉陛下口谕:心学理学之争,京内京外既已传遍,自不必讳言。今日之辩,各抒己见。学问优劣不论,才思敏捷者,参与国策会议大臣不可因学问偏见不取为备选。” “臣遵旨!” 缺少了皇帝这个重要观众的辩经,只怕会争得更为激烈、彻底。 “轰!” “轰!” “轰!” 屯门岛外的海上,弗朗机人停泊在这里的三艘巨舰果然早已埋伏在这边。但现在让广东海防道船只们勉力周旋的,却只是两艘被称作蜈蚣船的战舰。 拥有尖船底、长达十丈的这种船宽达三丈的船舱两侧各伸出四十多支浆,就这样在海上滑动着敏捷无比。 而船上两侧架着的一共三十余门炮,不断轰击着海防道的战船。 远处,还有一艘更巨大的战舰游曳在外围,那上面的巨炮,射程更远。 “靠过去,直取红毛鬼座驾!打旗语,让袁耀他们缠住这两条蜈蚣船!” 汪鋐目眦欲裂地看着一艘民船被蜈蚣船的炮弹炸破了船舷,两个乡勇被砸飞掉入海中。 文华殿前,杨慎侃侃而谈:“圣人气禀极清,澄心自明,自不必格物穷理。凡夫俗子气禀昏浊,其心私欲翻涌,此亦理乎?” 王守仁认真地问他:“杨兄欲做那御书房首席否?” “……我岂是为此?” “此为御书房首席之选辩,杨兄不为此,何不退避?” “辩题如此,王兄这是诡辩!”围攻的来了。 “今日之辩乃为明各人才思敏捷否,兄台若能诡辩,不妨驳之。” “王兄如此行径,心学徒惹人笑耳!” “我若胜兄,便是心学于我之助;我若为御书房首席辅明君致盛世,此亦心学于国之助,笑我者止增笑耳。” 文华殿前是宽袍大袖的儒生们竭力争辩,尽管目露凶光却又装得彬彬有礼。 屯门岛外的海面上,汪鋐头发散乱,脸上焦黑,他只抽着刀向前:“冲过去!冲过去!接舷!” “轰!” 又一发炮弹擦着他座船的撞角砸入旁边的海面,溅起的水花在朝阳下炸开洒过来,汪鋐擦了一下脸,却觉得眼前好像红了一些。 “臬台,又来了两艘蜈蚣船和一艘巨舰、一艘货船。” 座船顶端传下急切的喊声。 汪鋐扭头往侧翼看去,南洋方向果然正有两艘蜈蚣船张着帆还拼命划来。 “大人!士气已泄,伤亡惨重啊!鸣金收兵吧!” 汪鋐提着刀,只见连座船上拿着手铳准备接舷登舰的“精兵”也一个个面露恐惧地畏畏缩缩。 甲板上,还有被炮弹刮去头颅的残躯。 他擦脸时糊在眼睑的血色视线里,五十余艘战船已经只剩下三十来艘还勉强一战。 那些民船、商船已经损毁大半,其上乡勇…… 汪鋐绝望地再看了看弗朗机人增援的四艘船,眼泪涌出怒声吼道:“鸣金收兵,座船周旋殿后!” “大人,您不能战死在这啊!” “不拖住这条蜈蚣船,都跑不了!”汪鋐嘶声道,“转舵,挡在它的航路上!” 弗朗机人的巨舰航速倒并不快,汪鋐的座船一直追逐着它,实际上还牵制了一艘为之护航的蜈蚣船。 而另一艘在那么多艘大明水师的围攻下,也只是受损严重,却竭力划回了屯门岛港中。 不能追过去,岸上还有巨炮。 本直冲弗朗机人旗舰的座船忽然转舵,逼近了赶来的一条蜈蚣船。 “开炮!开炮!” 五十余敌四,难道一艘都不能击沉吗? 汪鋐内心冰凉,只觉得越升越高的太阳仿佛冬夜前的夕阳。 而此时,文化殿外的气氛更热烈了,决赛圈选手已经变成了王守仁、严嵩和杨慎等寥寥几人,几个宿儒反倒面色灰败。 杨廷和看了看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的刘龙、张孚敬和黄锦,抬头遥遥望了一下乾清宫的方向。 中圆殿里,朱厚熜背对着他穿不透重重宫阙的目光。 面前,是那幅大明舆图。 朱厚熜低着头,看着下方那条珠江的入海口。 他的目光既冰冷,又沉痛。 骆安那边的密报呈过来了,广东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离谱。 驱离外寇,是要打仗的! 朱厚熜把圣旨下到了两广三堂,现在看来只怕不能引起那些镇守一方的大员的重视。 他们会怎么安排这场仗? 因为骆安奏报的那些内情,他们能不能狮子搏兔般打赢? 知道今日中圆殿无事,替高忠来送目前辩经笔录的朱清萍只见皇帝紧紧握着双拳胸膛起伏。 “陛下?”她小声问了句。 “去传朕口谕:辩够了吧?” (本章完) 第116章、劫自何起?(为盟主秽翼的Mystia加更2/2) 辩够了吧? 每一个字,都在被每一个人揣测。 他们不知道这句话是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语气说出来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陛下觉得这场辩论应该停止了。 于是辩论就此结束了,参预国策会议之臣要前往中圆殿,告诉皇帝他们觉得学问精深又才思敏捷的御书房首席伴读院士,有哪几人可堪备选。 阁臣六人,孙交还没到。 九卿和郭勋都在,杨一清已经出发赴任。 那些空着的位置,严嵩今天却不能坐下了,他和刘龙站侍在一侧。 朱厚熜已经平静下来,毕竟不知道是否已经开战、战况又如何。 他只是又看透了一些。 所以各位重臣明显感觉皇帝的眼神更淡漠了一些。 “自宋代到今天,辩了几百年,心学也没死。”朱厚熜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是这样开口,“别把目的搞错了。每人写三个名字,黄锦,收上来统计。” 没有任何在这里再讨论可否的余地。 每人面前都有纸笔,提笔写下心中的三个御书房伴读学士就行。 刘龙长舒一口气:也许可以脱身了,还是去修史自在。 崔元的提醒,他现在感受越来越深。皇帝身边,只适合有手腕又有野心的人。 严嵩很平静地站着,看不出他是否在意。 十五张纸被收了上来,黄锦很快统计完毕,递到了朱厚熜面前。 “泾渭分明。”朱厚熜把纸放到了御案上,“除了严嵩、杨慎,没有一人得到超过七人举荐。” 严嵩的眼皮不禁抖了抖,而杨廷和却不禁脸色一变。 “这御书房的椅子,坐得心安吗?”朱厚熜看着他们,“是心学输得彻底了,想举荐王守仁的人就不会写他的名字?还是王守仁赢了,面对群情激奋士人议论,朕就不会用其人,你们也指望他知难而退?” “……臣等愧对陛下信重。” 那句话只听前一句就行了,陛下问他们坐椅子坐得心不心安,那就先不能坐。 于是中圆殿里跪下了一圈。 “刘龙迁翰林院承旨,杨慎、王守仁任御书房伴读,严嵩为首席,其余授御书房行走听候差遣。” 杨廷和顿时说道:“臣愧列台阁,犬子不能再任御书房要职,臣请陛下另选贤能。” “举贤不避亲,又不是首席,阁老担心什么?”朱厚熜语气没有波动地说完这段话,“严嵩,入座,今日议外派内臣之事,包括各地镇守太监,各衙司提督及各营监军。” 严嵩心头一凛,跪下谢恩后就此以御书房首席伴读入座。 刘龙如释重负地谢恩离开:在皇帝身边呆了两个来月,直接就升任为正三品的翰林院承旨,距离掌院都只有一步之遥了。 不久之后,两个新任御书房伴读兼日讲起居注官进入了中圆殿。 暂时的朝堂中枢就此决定。 …… 外派到地方的太监,一般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至少以省级为单位的镇守太监,一般由司礼监外派。 第二类,是外派到军中的监军太监,一般由御马监外派。 第三类,则是一些与税银有关的口,比如市舶司,比如盐课,这一类被称为税监。 第四类,则是在一些矿场、造船厂、军工厂、制造局等地方,监督生产。 天子耳目,无不触及。 对皇帝来说,当然意义非凡。所以哪怕历朝历代不少文臣痛斥外派太监之害,但皇帝很少弃用这种手段。 登基诏书中说到了关于内臣的问题,现在朱厚熜拿出来让他们讨论了。 坐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了,所以朱厚熜冷眼看着许多人痛斥一番外派内臣目无国法、无才无能却又指手画脚败坏国事之后,很直接地问道:“内臣外派的主要目的,是在各地巡抚巡按御史之外再设一道监察。都察院外派的巡抚、巡按都是进士出身,如果不守国法、辜负朕望,那是只治他们的罪,还是认为圣贤教诲、官员诠选无法达到德才兼备的目的?” 杨廷和顿时目光凝聚,担忧地看向皇帝。 这可不是心学、理学之争了,难道要否认儒门功效? “众卿是参预国策之臣,不必以偏概全,也不能破而不立。”朱厚熜淡漠地把握节奏,“各地外派内臣受劾者众,各地方官员及巡按巡抚受劾者也不少。众卿议论的方向,应当是如何加强对地方的监管,而又不过分掣肘军政两条线的主要官员发挥才能。” 于是就议不下去了。 因为主张撤掉外派内臣的,就是想给文臣留出更大的空间,谁愿意多几个监察的体系? 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说这样做就是想压制皇权。 “那就老规矩,回去之后再细细思考,月内拿出方略呈上来之后再议。”朱厚熜先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就继续说道,“王守仁既已抵京,宸濠之乱叙功,今天就议出结果吧。” 没有能够成为御书房首席但又确实进入到这里了的王守仁转头看了过去。 皇帝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 细想一下,从经筵之后的处置,到今天辩经的中止,再听刚才那番圣贤教诲、诠选制度也不见得有选出德才兼备官员功效的言论,皇帝果然并不看重所谓学问。 皇帝并无意因为他的学问就看重他。 今天他进了御书房,同僚一个是杨廷和的学生,一个是他儿子,这靶子的作用还没结束。 但现在还要叙功,陛下又想怎么摆弄他? 以王宪为主要发言,宸濠之乱中的叙功开始上奏方案。 先是那南下的亲征大军,有劳而无功,只发少量犒赏饷银,在如今裁撤冒滥、以募兵方式重设三大营的背景下,蒋冕和王宪都认为可以弹压住局势。 至于勋臣武将中因为随朱厚照南下就称功受赏的,一律追回赏赐。 郭勋不能为这些人发言,最近还在追罪汤麻九之乱中杀良冒功的那伙人呢。 最后才是王守仁为首的真正功臣、将卒们的功劳。兵卒们的犒银其实早就议论过,主要就是当地文武官员或者说王守仁的功劳该怎么升赏。 毛纪说得头头是道,认为功当封爵,拟封为新建伯,石珤、费宏、张子麟及大理寺卿、通政使都这么认为,王琼等人反倒没说话了。 没能成为御书房首席,但毕竟是进了御书房,随时呆在皇帝身边。 现在难道又把他请出来,任个别的职位?那能出现在这国策会议现场吗? 他们忽然发现,皇帝可能真的没准备重用他,只是把他留在京城,随时拿出来撩拨一下理学重臣们? 可朱厚熜开口说道:“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却要总制三边,还需要一个知兵文臣能常常参预军国大事。王守仁领兵部左侍郎衔,以御书房伴读同知国策会议,参预国策会议之边镇重臣无法列席时暂代其责。” 杨廷和等人目瞪口呆。 原来他为王守仁留的,不是御书房首席的那张椅子,而是杨一清的半张椅子吗? 因功升任到兵部左侍郎的品级,虽然不去兵部履职,但距离九卿也就半步了。 再加上御书房伴读的身份,王守仁……有这个资格。 送他个伯爵去做勋臣武将,文臣们舍得;只在文官序列里叙功,他怎么可能够得着这国策会议的一把椅子? 但现在实现了。 先上经筵赐了侍讲学士,再以选拔御书房伴读的名义辩经又有了一道近臣光环,如今只领个兵部左侍郎的虚衔,坐这把椅子也只是凭御书房伴读的身份替杨一清暂坐。 携平定叛乱之功入京,此刻朝中其余文臣有人敢站出来说比他王守仁更知兵吗? 王守仁就这样坐在了郭勋和严嵩之间,仅剩的一个御书房伴读杨慎呆若木鸡。 “下一个议题,皇兄山陵及发引之仪,于忠武公追谥之仪。” …… 不是结束,谁都知道这十八张椅子上的人配齐,只是开始。 受劾不去职、无据不问罪,这只是比普通朝臣多一重特权,不代表高枕无忧。 京城之中无人知道珠江口的那场海战,心学终究登堂入室来到皇帝身边、于家后人要抵京参加于谦追谥仪式、最后一个内阁大臣孙交正随着皇帝的母亲及姐妹们进京。 而梁储的船已经进入了湘江,前面过了灵渠就能到岭南。 沟通了长江、珠江两大水系的灵渠,是南北交通的要道。 此时此刻,梁储坐在船舱中笑着对张镗、石宝说道:“昔年在潜邸之中,也无缘见此洞庭风光吧?” 和骆安、陆松一样从兴王府随朱厚熜如今的张镗、石宝原先都是王府仪卫副,现在都因从龙之功有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官职。 正四品,两个。 送一个致仕阁臣回乡,用得着两个这样高品的锦衣卫堂官吗? 张镗尊重地问道:“梁公,某与石宝的差遣,到了这里还不能说吗?” 梁储一声长叹,看着这两个想立功的潜邸旧臣,目光移到洞庭波光之上:“陛下胸有乾坤,你们问我,我也不知。只怕到了广州府,自有钦差调遣你们。” 张镗石宝若有所思,随后就问:“不需着急赶路?” “不可舟车劳顿,自是缓缓而行。”梁储想起了又重新得到的那枚闲章,缓缓说道,“不急,也急不得。” 说罢对二人欠了欠身:“虽然京中熟知伱们相貌、官职之人不多,但必会被有心人留意到。这一路,可称不上高枕无忧。老夫安危事小,陛下之忧事重,还要拜托二位多加警惕了。” 张镗、石宝微微变色。 梁储遥望北方:“那御书房首席只怕已经定了下来,我的老朋友们终归会想到此事非同寻常。这后半程,不好走啊。” 百般庙算,又岂能尽知劫自何起? “何人胆大至此?”石宝忍不住问道。 但梁储只能先做谜语人:“水匪山贼,胆子自然会大。不过二位指挥勿虑,我在京中拖延那么久,家中健仆应当已经过了灵渠前来汇合了。” 张镗石宝第一次真心认可这个在朝堂斗争中致仕的失败者。 能做到阁臣之位的,又有哪一个简单? 此时此刻,从东莞县出发的军情急报已经快马接力。 半日之后,广州府的提刑按察使司又有急报奔北,同时大队人马杀气冲冲地直奔东莞海防道,另外又有快马直奔梧州。 位于梧州的总镇两广太监、两广总督和总兵官获知消息后,也慌不迭地上疏递往京城,同时这两广三巨头都齐齐奔赴广州府。 他们还没抵达,一艘船缓缓地到达了表面如常的珠江口。 “这么说,一定要按照你说的那些繁琐礼仪,才能经过这个叫礼部的部门让皇帝同意,获得交易的资格?”皮莱资皱着眉头,“新的皇帝身边,没有像江大人那样的贵族可以让这件事更加快速吗?我可是国王陛下的特使!” “……尊贵的男爵阁下,不是交易资格,是朝贡堪合。还有,现在不能再称呼江大人了,他已经因罪伏诛……” “我记得你说,我们从广州离开之后,这里就来了一个新的贵族,叫什么?” “抚宁侯。”他的翻译叹着气,“但是尊贵的男爵阁下,您要是想继续在广州先找到陛下和朝廷信任的人,那就还有两广总镇、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布政使了……” 皮莱资对这些信息倒是认真地听着,随后说道:“靠岸之后,你先去屯门岛,告诉安德拉德将军我已经回来了。” 他们的船刚靠上码头,见到出现在甲板上的皮莱资等人,顿时一阵锣哨响起。 “来人!来人!发现钦犯了!快去禀告巡检大人和臬台大人,兄弟们,大功一件,快围过去!” 皮莱资一开始还没意识到是针对他们,夹杂着口音的急促呼喊他也听不太懂。 但随后,火箭、哨船包围了他们这条“出使”的民船,手里拿着各种粗劣冷兵器的巡检司吏卒畏惧又兴奋地拥过来。 “我是伟大的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特使,你们这些粗鲁的野蛮人要做什么?我要见你们的外交官!” “吃人的红毛鬼!” 一根哨棒猛地捣在他肚子上,皮莱资差点就吐了。 “乡亲们,抓到几个红毛鬼了,这可是红毛鬼的头头,陛下圣旨要捉拿的钦犯,让道让道……哎!哪个王八蛋丢到我身上了?” 碎石、烂菜叶子一时横飞,皮莱资懵圈又愤怒地看着同样咬牙切齿向他们投掷杂物的东方野蛮人。 这时他才意识到:往日里常常能见到异族人的这广州城码头,此刻不见他的同族,甚至连香料群岛那边的野蛮人也看不到。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快他就来不及再思考这些,因为碎石是有杀伤力的。 “别丢了!妈的!”巡检司的吏卒护着头脸怒吼,“这是钦犯!打死了还怎么押送进京?让开让开,老子打人了的!” 哨棒威风凛凛地砸了前面几个人的肩膀手臂,他们这才趾高气昂地带着大功劳前往巡检司衙门。 奇怪的是,巡检大人却没在坐堂。 问了一下,人去了巡抚衙门。 “总督大人,臬台大人,下官要弹压不住了!”广州府巡检司的巡检熊方一脸焦急,“东莞县刁民势大,总不能尽数抓捕下狱吧?一旦激起民变,那将如何是好?” “是不是处置汪鋐自有朝廷圣裁,屯门之败乃是事实,阵亡将士朝廷自会抚恤,你怎么办事的?不能跟那些刁民说清楚?”广东按察使王子言沉着脸,“这点小事不要报来,自行处置!” 熊方被赶走之后,剩下的大佬们才继续心事重重地商议。 “那个什么弗朗机大使离了南京之后也不知是走陆路还是水陆,各关隘要再叮嘱一遍!海防道那边也要加派人手巡查。”现在换成了两广总督张臬训斥王子言,“哨船不够,本督会调。汪鋐部下,你必须弹压好!”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忽然开口:“前些日子,在广西督办藤峡捣乱的监军麾下,两个百户和四个锦衣卫旗校到了广东公干。” 这话出口,张臬和王子言、广东左布政使汤沐言齐齐沉默下来。 “些许弗朗机宵小,汪鋐轻敌冒进罪无可恕。”王子言寒声说道,“下官自当再整官兵,亲帅征讨。然战船损毁颇多,广西兵力既不能调,速造战船、大军出征,藩台,粮饷要齐备。此乃陛下直发两广之首道旨意,汪鋐误国,我等不可再贻君忧!” 汤沐言肃然点头:“自当如此。” “臬台大人,臬台大人!” 刚被赶走的熊方又进来了,王子言正要发火,只见他喜不自胜地说道:“那弗朗机匪首、什么大使抓到了!” 屋里众人脸上齐齐露出喜色:“在哪?” 战事虽然失利,但至少不是毫无寸功。 “立刻上疏,就说是便搜州城而得!严刑拷打,逼问屯门岛营寨虚实!” 屯门战败的请罪奏表已经上去,再说了,也不能说是交战擒获,那不是汪鋐之功? 下一战,就该大获全胜了! 今天127万字,日万1,盟主欠更-1=10,首万欠更=10,求票! (本章完) 第117章、杨廷和,谁之地? 朱清萍不知道陛下为何心神不宁,所以她很自责。 “陛下,奴婢愚笨,这些经文要义……” “你研习得很好。”朱厚熜回过神来,“朕每天都更明白一些。” 他在等广东军情奏报,只是朱清萍不知道。 这个时代的通信效率令人绝望,尽管驿路上的急脚递和边关军情正在日夜兼程地往京城赶。 但决定信息传送速度的,也只是人的脚,马的腿,驿路各站之间交接的效率。 乾清宫里的皇帝入睡前还在精研学问,在京朝参官早已进入梦乡。 是通政使司汇总的全国奏疏少了吗?不,只是皇帝比许多人更在意这片土地。 只有这个来自五百年后成为皇帝的灵魂,有一些此时无人能领会的意气。 朱厚熜是皇帝,他血气方刚,他的身边有唾手可得的许多享受,可他觉得自己肩上无形的责任也很重。 帷帐放下,朱厚熜想起因为自己一道圣旨可能引发的变化,眼角酸了酸。 这次不是紫禁城里某些太监宫女的命运,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很多普通人的命运。 他听着粤语歌长大,他去南边看过海,他从书里知道数百年后那里响起的炮声。 他是皇帝,但肆意妄为改变历史只存在臆想之中,日精门之火提醒过他:超越时代太多确实会是疯子,皇帝只是封建王朝有限责任公司的原始股东,你特么真以为你是独资? 他是皇帝,但有些臣子,总能很轻易地,随处就能揭开国家的某一处伤疤,轻蔑地告诉他:伱以为把账做平、让你能坐享分红很容易? 帝国裱糊匠?最难职位好不好! 朝堂衮衮诸公,与朝堂后备衮衮诸公,本质上没有区别。 而孤家寡人就是孤家寡人,只要他用人,人就有自己的私心。 现在广东这桩事,不就是私心作祟吗? 他每天都更明白一些,知道自己其实处于最有利的位置,在这样的时代站到了最无可替代的位置。 但是呢?杀不尽的。 马蹄声踏破帝都的平静,军情奏报送入宫中之时,常朝正在举行。 常朝之仪大过天,南海藩夷之事有什么可着急的? 只是因为之前皇帝曾有明旨发往两广,所以常朝结束之后这道奏报才得以第一时间呈禀御前。 朱厚熜打开封好印泥的奏报,从中抽出了纸张,看到其中一个个字的颜色,手就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但要再等一等。 朱清萍和黄锦只觉得皇帝这天下午比往常更加心不在焉,入夜之前第二道广东军情呈入后,皇帝仍然只是先留中了奏报。 等第二天常朝后,终于有第三轮一共三本奏疏呈进来。 严嵩为首,王守仁、杨慎侍立中圆殿中,只听皇帝开口吩咐高忠:“宣参预国策会议大臣!” …… 地方上呈到京中的奏疏,是必定要经过通政使司的。 皇帝那边没有第一时间对某道奏疏给出意见,秘书班子内阁自然就要给出票拟意见。 于是这个时候的国策会议,三轮奏疏的第一本、第二本,内阁其实都给出了意见,一起带了过来——按照现在的规则,皇帝批朱的奏疏版本也都是内阁给了意见的那本。 朱厚熜坐在御座上,严嵩作为御书房首席、王守仁代杨一清言兵事,十八张交椅上坐满了十七个人。 杨慎站着。 “内阁意见,汪鋐轻敌冒进致此大败,宜令两广总督、总兵官再选贤能驱离夷贼,另彻查汪鋐战败及广东坐视夷贼坐大之罪。” 朱厚熜的语气是这一届国策会议大臣这几天已经熟悉的淡漠感觉。 “杨慎,宣读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左布政使于今晨送抵进宫的请罪奏表。” 杨慎觉得自己是个毫无价值感的工具人,但他只能拿着这三本第三轮送抵京城的奏表。 表述用词不同,但意思一样:广东按察副使、海防道首官汪鋐接旨领命后好大喜功,未经周全筹备便妄募乡勇掳掠地方,轻敌冒进以致屯门大败,损毁战船兵勇无算之外,更令匪贼闻警讯筑坚城。东莞守御所正千户袁耀既已战死,汪鋐畏敌潜逃回港既已因罪下狱,两广正调兵遣将以图一战歼敌。为不堕天国之威,造办战船及兵卒粮饷尚缺…… 十七个朝廷重臣默默听着。 其中,五个内阁大臣其实已经见过第一轮、第二轮分别由广东按察副使汪鋐、广东按察使王子言呈进来的奏报。 他们都只是听着,因为他们知道第一封广东军情奏报与第二封奏报、第三轮这三封请罪言事奏表之间的区别。 杨廷和静静等着儿子念完。 等杨慎念完了来自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广东左布政使的奏表,杨廷和睁开了眼睛看向皇帝。 迎接他的,是皇帝直视他的凛冽目光。 杨廷和心头一寒,刚准备张开的嘴巴闭上了。 皇帝站了起来。 于是众臣也站了起来。 “不论胜败,不论对错。”朱厚熜语气冷冽地说道,“烈士奋勇守土,慨然捐躯为国。天下臣民,如朕之子,朕心实痛!” 杨廷和等人愕然看着真的有眼泪从皇帝眼角滑落,不由表面上悲痛、实则心念急转地思索起来。 他们本以为只是一句话,但皇帝就一直站在那,低着头。 严嵩随之肃立当场,心中感慨。 王守仁看着肃然而立的皇帝,心头忽然一软,想起因宸濠之乱而死的兵卒、百姓。 青史之上,有这一笔吗?有哪位君王,真的视臣民如子,子丧则父哀否? 朱厚熜睁开了眼睛,平静地吩咐:“坐。” 仿佛刚才只是表演。 “诸位大学士,尔等已阅昨日汪鋐、王子言军情奏报,各抒己见。” 皇帝先问了五个内阁大学士,杨廷和开口说道:“战事未启,汪鋐先上奏报,欺君之罪。不察敌情,仓促出战而致大败,失职之罪。以战为名,滋扰地方大索钱粮,贪渎之罪。臣以为,当革其职、议其罪,申斥广东地方再整将卒,克敌复旨。” 朱厚熜不置可否,看向蒋冕。 “……观汪鋐未战先大劾两广地方,是先预谋脱罪还是奋身鸣鼓,臣以为当详查。” 毛纪肃然道:“两广三堂沆瀣一气、败坏国事多年、勾连外贼,此等指责着实危言耸听。观广东按察、广东布政、两广总督及总镇两广之奏表,实乃汪鋐畏战脱罪之语。” 费宏面对皇帝的眼神,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事已至此,天国之威不容轻辱。论罪事小,备战事大,广东造办战船及兵卒粮饷之请是实事。” 皇帝最后一个看向了石珤,他慨然说道:“宜遣钦差赴广东督办,查明实情,速竟全功。” 其余十一人里,十人都没见到昨天只经通政使司呈往御前及内阁的两道奏表。 但此刻他们也听明白了:汪鋐和其他人的说法不一样。 朱厚熜默默打开了一道奏表,展开之后举了起来面向众人。 十八张椅子并不用围得很大,王守仁看见了奏表上歪歪扭扭的红色字迹。他心头一凛:是血书。 “血书证明不了什么,朕知道。”朱厚熜环视一周,语气冷冽地说道,“汪鋐奏表,朕念一念。” 【臣广东按察副使汪鋐巡视海道,泣血上奏!】 【自弘治初年,夷盗肆虐海疆,时有今东莞守御千户所千户袁耀之父袁光守土捐躯,至今二十八年矣!】 【正德以前,自新宁至鸡栖,夷舶纷至沓来,先年率无定居。每抵天朝,纵无勘合,有司也必登船抽税,时无定例。正德二年,逆贼瑾令内臣并科道解银五十万两入京,复解二十七万两,广东贮银为之一空。】 【正德四年,巡抚陈金奏请番舶抵港以十分抽三为率,贵细解京,粗重变卖,留备军饷。此后,广东市舶十抽其三渐成定例。】 【正德九年,广东大行《番舶进贡贸易之法》,自屯门海面至广州城,帆樯林立。】 【正德十二年,弗朗机人大舶突进广东省下,炮铳之声,震动城廓。自是以后,弗朗机之夷与诸狡猾凑集屯门、葵涌等处海澳,设立营寨,大造火铳,为攻战具,杀人抢船。势甚猖獗,志在吞并,图形立石,管辖诸番。】 【彼辈狡诈,多年来勾连地方,以致抽分旧制大坏,两广大员阻塞上下,以山海阻天威。今奉圣命,臣不敢怯战。照会既至,夷贼不服王化,臣自讨之。然海禁荒废,边卫虚设,臣兵弱舟寡,纵夷贼船坚炮利,一死而已!】 【陛下若见此疏,臣或已葬身鱼腹。臣九泉之下,愧负圣恩如海,效死难平海波,无颜再见乡亲,烈烈此心长恨!】 【弗朗机人兵仗之利、巨舰之坚,实为天朝大患!伏惟皇上为家国计,万勿轻忽视之!两广上下贪墨误国,沉疴不愈,此战胜亦败矣!】 【臣未战先留此遗表,只愿圣君如日朗照乾坤,两广虽远而宵小无所遁形!臣纵身死,此魂亦愿永为大明巡镇南洋!】 皇帝亲口念出这篇奏表,王守仁心酸之余看向了杨廷和。 是要说大奸似忠吗? 朱厚熜慢慢放下了这封血书,平复了一下情绪看向众人:“袁耀等六百七十三人捐躯,汪鋐大败昏厥返港下狱。造办战船及平夷粮饷计请拨银四十三万七千九百五十七两,诸卿以为如何?” 陈金如坐针毡。 皇帝没有问抽分旧制是什么情况,现在只问广东战事所需粮饷,但前面又说了一句战果。 朱厚熜的目光又看向杨廷和,内阁首辅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战事既启,南洋藩夷疥癣之患关乎藩国朝贡重事,当从两广所请,从速平患宣威。” “疥癣之患?”朱厚熜很有礼貌,他并没有打断杨廷和。 “……蕞尔小国,偶占地利……” “地利?谁之地?”这回他打断了。 杨廷和听出了朱厚熜语气中的寒意,闭嘴看向他。 “杨廷和,谁之地?” 侍立一侧的杨慎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皇帝的侧脸,这是冷冰冰直呼其名吐出来的三个字。 杨廷和心头一寒:“屯门海澳,历来辖于广州府东莞县……” “我大明故土,何时成了夷人地利?”朱厚熜微眯双眼,更有压迫性的目光移向陈金,“广东左布政使。” 而后是郭勋:“两广总兵官。”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凝视着杨廷和:“还有内阁大学士。家门失土,其时何人守之?谁之过?内臣?勋臣?封疆大吏?还是钦差巡抚?” 没有问到辅国重臣。 很尖锐的问题,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自家门口,成为了别人的地利? 被点到名字的,无不如坐针毡。 没被点到名字的,也感受到皇帝压制着的愤怒。 中圆殿内,一时众人皆方。 (本章完) 第118章、领旨,接剑 谁的地?大明故土。 守土无能,谁的过错?赖不到朱厚熜头上。 杨廷和却沉稳地回答:“谁之过,除患后自当论之。当务之急,汪鋐战败不足服众,两广上下或已通敌,臣以为石大学士之言为上策,可遣……” “杨阁老适才说,汪鋐有罪,当申斥广东地方再整将卒,克敌复旨。”朱厚熜看着他,再次“无礼”打断。 内档司没开口,但皇帝记在心上。 “……若朝廷取信汪鋐奏表,恐两广因惧生乱。除患不误彻查,钦差赴广东当只查汪鋐所奏然否,令督办再战之事。弗朗机夷贼之患,广东一省足以除之,既有钦差,两广上下自不再轻忽用事。” “王守仁,你知兵,你怎么看?”朱厚熜看向了他。 国策会议不是内阁大臣说了就算,这一点众人已经开始熟悉了。 这是新君面临的第一次边疆战事,很多人也都能理解他的敏感与重视。 尽管众人现在心里想的并不是什么弗朗机人能不能打赢,而是汪鋐与两广大员所奏的不相符,是皇帝刚才点出的陈金、郭勋两人。 王守仁迎向了皇帝的目光,如实回答:“臣于江西平乱时,闻听逆贼江彬导引弗朗机夷人至御前。臣搜读典籍,未闻其人、不知其国。陛下日前诏令两广驱离弗朗机人,臣留心其事,知汪鋐自正德六年赴任广东,历提刑按察使司佥事、副使巡视海道至今十年矣。臣亦闻弗朗机夷人见官不拜,颇为倨傲。” 朱厚熜一直看着他,王守仁最后总结:“既见我大明风物之盛,傲则有所恃。汪鋐久巡海疆,言弗朗机人船坚炮利,王子言奏其率战船五十余众攻弹丸之岛而不能胜之。臣以为敌情不明,冒然再战恐损我大明天威。” “广东一省驱蕞尔小国远来之匪,王侍郎既知兵,如何谨慎至此?”毛纪损了一句。 “臣知兵而不知敌,故不敢妄行。”王守仁回答的对象是朱厚熜。 杨慎撇了撇嘴:国策会议上还不忘兜售他的知行合一学问。 “杨阁老知弗朗机否?其国在何处?有何风物?”朱厚熜像是请教一般问杨廷和。 “去岁礼部主课司主事奏曰,其国即古三佛齐,位于南洋满剌加之南。正德六年,弗朗机人侵满剌加,曾欲冒满剌加之名朝贡天朝。广东市舶司识其奸计,满剌加亦曾请奏朝廷发兵助其驱离弗朗机人,其时瓦剌寇边,朝廷分心无力……” 杨廷和自信满满地侃侃而谈,听起来,他的观点比王守仁可靠得多。 反正只是南洋群夷其中的一个而已。 朱厚熜并不怪他。 杨廷和就是一个从来没到地方打拼过的清流,从翰林院检讨成为侍讲当了帝师,随后就官拜东阁大学士入阁。 他从大明各个地方奏报中获知信息,很正常。 他在这里熟练地说出他对于弗朗机的详细了解,不管是事先准备好的还是临场应变,记忆力至少是很不错的。 朱厚熜却只等着他说出这番话,然后转头看向黄锦:“记录在案了吗?” 杨廷和陡然很膈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黄锦恭声回答:“回陛下,俱已记录在案。” 朱厚熜点了点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朕今日学到不少。” 杨廷和觉得这不像是夸奖,皇帝并不像是令黄锦记录一些奇闻轶事。 就在这时,张佐又急冲冲地赶来:“陛下,广东急报,弗朗机贡使团已擒获,即日押解送京。” 朱厚熜点了点头:“拿来朕看。” 中圆殿中短暂沉默,朱厚熜看完就搁在了一边:“很好,弗朗机人的使者也被生擒了。等他到京,弗朗机人的底细自然能摸清。朕一向持重,敌情既不明,广东虽富庶,将士也不宜再无谓捐躯。弗朗机人在屯门岛已经呆了这么多年,且再让他们逍遥数日。一来看看是否有人增援,二来也也要造船备战。” 他看了看众人:“造办战船及粮饷之请,准之。汪鋐之罪,两广诸官之嫌,也确实需要委派钦差前往督办彻查。宣御书房行走张孚敬!” 杨廷和等人愕然看向他。 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为什么这么巧? 正五品的钦差,去了广东真能慑服众人吗? 张孚敬从承天门外的户部急急忙忙赶到中圆殿中时,殿中正像是在闲聊一般,众臣向皇帝介绍着大明水师与水战。 “陆松,剑来!” 禁卫头目之一陆松古怪地解下自己的刀递给他,有一点想提醒他这是刀。 朱厚熜握着刀鞘说道:“张孚敬听旨。” 张孚敬跪倒在十八张交椅旁:“臣在。” 朱厚熜低头看着他:“着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御书房行走、翰林院侍读张孚敬赴两广督办弗朗机人侵吞屯门海澳并藩夷朝贡一事,广东按察副使、巡视海道汪鋐有罪无罪,张孚敬从速查明呈奏入京。两广诸臣皆予其便,若有阻拦皇命者,三品及以下请圣旨持此剑斩之。” 张孚敬心头剧震,抬头确认了一下皇帝的认真,低头说道:“臣张孚敬领旨!” 三品及以下,就是说一省大员,无不覆盖在内。 只是区区一个御书房行走,一旦有了钦差之命,就能拥有这样的权柄? 杨廷和正要站出来劝说朱厚熜这样做有问题,钦差如果走文臣的路应该从都察院派出。 但他又听皇帝寒声说道:“三品以上,请圣旨会同锦衣卫岭南行走,取朕宝印,两广诸军皆听调令!” 杨廷和瞳仁微缩。 三品以上,两广可就只有两广总督这个级别了。 锦衣卫岭南行走又是什么? “陛下!”杨廷和不得不发言了,“此权过重,两广上下闻旨惊惧……” “后一道是密旨。”朱厚熜冷眼扫过他们,“两广三品以上若有躁动,便是此殿中人交通上下。两广重臣既有嫌,岂可不防?” “陛下,疥廯之患,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许多人都这么觉得,他们只以为皇帝面对第一次边患反应过度了。 “张孚敬,你是户部清吏司郎中,广东解送至京银两源自何处,十年来变动如何?” 张孚敬立刻熟练地报出数字,而其中广东珠池、盐课、贡税全都是下降趋势。 “两广兵患、粮饷派银如何?” “广西藤峡盗乱、岭南匪患、南洋海寇……”张孚敬之前不参与辩经、奉旨潜心撰写奏疏的成果一览无余。 朱厚熜离开了御座,缓缓走到张孚敬的面前。 “汪鋐写的是血书,只有一本。呈送内阁的,是抄本。朕暂时不信两边谁说的是真相,所以朕要做最坏的打算,看清真相。” 他举起了陆松的佩刀递过去:“接剑!杨慎,拟旨两道,一明一暗!” 杨廷和目光再度一凝:他儿子亲笔拟的旨! 知道这密旨存在的,只有这殿中诸人。 皇帝的宝印,就存放在这中圆殿中。 而那所谓锦衣卫岭南行走,是什么时候持着一方宝印离开京城的? 皇帝足够信重的锦衣卫高品指挥…… 杨廷和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幕僚告诉他的两个人,只知其姓不知其名,护送梁储返乡。 他不禁压抑着眼底震骇看向朱厚熜,随后迅速把目光转移到陈金、郭勋身上。 ……不可能吧? 再度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严嵩时,杨廷和心底坚定地吼出心声:不可能! 严嵩又怎么可能知道?一道从正德十五年就上过数次的奏疏而已! 但眼下要委派钦差去两广,正是杨廷和想要引导的事态发展方向,他……不想阻止。 那竟是封血书,他也没道义阻止皇帝发飙。 皇帝已经很久没发飙了,而这是他面对的首败! 杨廷和不知道严嵩此时心底也翻涌着滔天巨浪。 严嵩知道弗朗机人与江彬有关,江彬与王琼、陈金、郭勋等人有关。弗朗机人在屯门岛安营扎寨时,郭勋、陈金都在两广任职。当时也在广东的吴廷举,现在挡在杨廷仪面前。 可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他没有对皇帝点破。 现在,皇帝为什么对这一场屯门之败表现得反应如此巨大? 他真要在两广掀起巨浪吗? 那郭勋、陈金怎么办? 这不是遂了杨廷和的意吗? 不,不像…… “杨廷和,谁之地?” 那冰冷的六个字回荡在严嵩心头,他望着接过“宝剑”的张孚敬。 刃藏鞘中,锋芒不显。 这一刀,将从何处来,斩往何处去? …… 四十多万两的临时粮饷,皇帝没有让户部为难。 可是从所谓封桩库性质的密库中拿出来,却只让人感受到胆寒。 那是拿“命”从朝臣那里瓜分钱宁、江彬籍没家资的皇帝。 现在这笔钱如此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了,会要谁的命? 七试不中、蹉跎半生至四十有余的张孚敬在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王佐的护卫下启程了,带着圣旨、天子赐剑。 十七个参预国策会议大臣无不胆寒。 原来在南镇抚司的王佐为什么成了北镇抚司镇抚使? 因为日精门之火。 屯门海战,区区蛮夷小国的一股远遁匪贼而已,纵然可能有两广市舶及出产之利的猫腻,为什么要出动北镇抚司的镇抚使? 难道锦衣卫已经查到了与日精门之火有关的一些线索? 这线头,竟在南方? 郭勋很害怕,他想去为当年之事请罪,他也想派人去告诉抚宁侯朱麒。 可他不敢,他好不容易能在勋臣中独获圣恩,列席国策会议。 陈金也害怕,他没有梁储的智慧,他也拿不准皇帝的主意,他甚至不敢在这种时候去找什么人商量一下。 北镇抚使离开了京城,但东厂提督呢? 中圆殿之中,有谁交通上下? 三品以下立斩,三品以上调令两广诸军的阵仗太恐怖。那道密旨,是王宪亲自办理好兵部手续的! 杨廷和隐约感觉这件事也失控了,阵仗太大,而且为什么要跟日精门之火隐隐联系起来? 虽然如此,他却并不算太担心。两广的火,无论如何也烧不到他身上。就是梁储……他梁家就能脱得开身? 南行途中,张孚敬和王佐并不熟。 “王镇抚,若事有变,那锦衣卫岭南行走……” 王佐笑得友善无比:“若事有变,张大人是行走,那岭南行走自然也会出现。” (本章完) 第119章、就这?爷见得多了!(为盟主明月何处梦如何加更1/2) 张孚敬浑身上下的每一滴血都是热的,但他的每一根神经也都是紧绷、忐忑的。 以区区正五品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成为钦差,以御书房行走的名头佩天子“赐剑”,他去广东带着的是三品以下抗命即斩的威权。 但真那么容易吗?这只说明广东那里恐怕是一张大网,一张致命的大网! 张孚敬怕死,可他更怕辜负圣望。 看着能让满朝公卿见之便提醒吊胆的锦衣卫北镇抚使,张孚敬肃然说道:“王镇抚,你我奉皇命,抵达广州府之前应当无虞。广东只要不是谋逆大事,此去广东便不致路遇有心盗匪!如今,首要却是屯门海战生还官兵之安危。既奉圣命,汪鋐便是钦犯,拜托王镇抚了!” 王佐之前和善的笑容中多了一分真诚,凝视了他片刻就说道:“自当领命!张行走勿忧,汪鋐奏报刚进宫,陛下就命北镇抚司旗校先快马南下了。” 张孚敬心头凛然:那是他接旨的前一日。 还有更早派往广东的锦衣卫岭南行走……这局棋,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布下的? 他回望北方,只觉得那个许他以殊恩的皇帝似乎正用深邃的目光也遥望着南方,但看得应该比他张孚敬更远。 不知何时起,陛下就一直在看着南洋之滨! “当日何故犹自苦辩不肯退避?”杨廷和府上书房中,杨慎再度低头听训。 杨廷和难得显露出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维之不曾举荐你,十五人之中,有四人定然没有举荐你。我早就告诉伱了,蒋冕、王琼等恐怕会蓄意捧杀你。以你性情,以陛下与为父如今之情势,你须万事谨慎,学学刘龙!陛下不问,不说!严惟中、王伯安若有排挤,忍!” 他停下脚步看着儿子,担忧急切地嘱咐着:“忍!忍!忍!切记!切记!” 杨慎也不是完全傻,肃然答应:“儿子知道了。屯门大败,两广似已糜烂多年,陛下震怒。张孚敬携天子赐剑南下,北镇抚使随行听候调遣,此非常之时。” 杨廷和欲言又止,更多的分析他不敢对儿子讲。 吓着他是小事,但他现在天天都得去皇帝身边听差,万一陛下套出什么话来呢? 这一次,杨廷和是真的被朱厚熜惊得不浅。 当日刑部大堂上,皇帝的临场应变只是符合他快刀斩乱麻议定大礼时所表现的才华,梁储、袁宗皋、严嵩、蒋冕等人的表现也都是因皇权圣眷而为己身谋。 随后的十八张交椅、心学理学之辩则展露了他能用阳谋的智计。 但现在呢?只是礼部主客司郎中聂仕平与南京四夷馆主客司主事梁焯把正德十五年就上过几次的奏疏再向新君上一次。 到底是哪个点让皇帝集中全力针对这件事展开了思索和布置? 还是说,目前每天呈入宫中的奏疏,别看他已经放了不少权到下面,但每一道奏疏都会做出相应的思索和布置? 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杨廷和胆寒。 这个疑惑,他只怕要带到棺材里。 严嵩以为是自己对那道奏疏多发表了一些意见,所以皇帝才重视起来。 但他不敢居功。 他说的真不多。 所以更显得皇帝心中谋算能力的恐怖。 “爹,你看我练得怎么样?”严世蕃打了一套拳,一只眼睛黯然无光、另一只眼睛却熠熠生辉。 严嵩回过神来,看着他无奈地说道:“能文能武,不是说要习武强身,你倒不如多读读兵书。在锦衣卫舍人的官学里学的?” “陆哥教我的。爹您这么说不对!连陛下都跑步强身,我当然也要练练武。现在陆哥教我练武,我教他学问!兵法自然也要学,到时我还可以跟陆哥一起切磋!” 严嵩笑了笑,温和地问他:“在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都知道爹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了,谁还敢欺负我?有人欺负陆哥,也都是我护着他!” 严嵩惊了:“还有人欺负陆……炳?” 严世蕃独目灼灼:“陆哥偷偷跟我说的,只有骆指挥和王镇抚知道他是陛下的乳兄弟。王镇抚之前在南镇抚司时还到官学里看了看,找茬揍了陆哥一顿……” 严嵩一时无语。 “陛下对陆哥期许颇高!我把道理跟他讲明白了,他才跟我好好用功学问。将来我跟陆哥,必是陛下左膀右臂,爹您就等着享福吧!等我长大了,也有手执利剑和陆哥一起奉旨大杀奸贼的那天!” 小小的庆儿有大大的志向,严嵩忽然觉得:莫非陛下也知道自己这儿子打小就这么聪明,不愿他因残了一目就埋没其才? 科举之途走不通,但如果是走武举之路,未尝没有因功得爵的那天。 严嵩忽然泪目。 刑部大堂里的那一跪,值得。 乾清宫门口,魏彬已经在那里跪了两个时辰。 皇帝一直没宣他觐见。 那他就只能一直跪着。 高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跑来跪着求见,只是隐隐猜测可能与钦差南下有关。 连北镇抚使都一起跟着去了,何等大事? 莫非魏彬牵涉其中? 东暖阁里,朱厚熜知道魏彬在外面跪着。 继续晾着。 六百七十三人捐躯,袁耀和他父亲袁光一样,同样身死葡萄牙人枪炮之下。 朱厚熜并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这一场屯门海战第一场也是输了的。 他只知道这场仗赢了,缴获了佛朗机炮,嘉靖后来让徐鹏举去仿造。 所以他下了那道圣旨,但他没想到输了。 于是不仅仅是驱逐葡萄牙人之后,应对某些有心人主动追究当初郭勋、陈金他们的“失地之责”了。 现在是真的需要胜利,要把这个局面破开! 汪鋐的血书,朱厚熜至今仍不敢全信,但他信大半——因为有见到拿到奏疏之后就命骆安去广东调查的密报。 沿海卫所之兵实际只有足额一二成,战备荒废,葡萄牙人盘踞屯门岛之后都已经堵在家门口收保护费了。 抢劫、杀人、掳掠妇孺贩卖到南洋……累累罪行,两广为什么视而不见? 市舶司收入锐减,就这么忍着? 这么多年报上来的那么多驱逐海寇小战斗,真的有打过?粮饷又去哪里了? 现在魏彬主动到了乾清宫门口跪着,朱厚熜眼神愈发冷漠。 “跪下!” 广州城中,臬司衙门的大牢里,镣铐缠身的汪鋐被王子言的一个亲兵踢中腿弯,无力地跪倒在铺了一点干草的牢房地上。 “汪鋐!”王子言坐在牢头搬进来的交椅上,沉着脸看着对面额角血痂又裂、神情淡漠的这个前部下,“你的座船是最后才回来的,大败而归、未先请罪也就罢了,你的军情奏报为何在第一批败军刚回水寨、你还没回来时就发出去了?没有上官署名用印,为求脱罪,你无所不用其极!” 汪鋐并不辩解什么。 “说!你的奏报里,究竟写了什么?” 汪鋐抬头看了看他,眼神中满是死志:“臬台命我以天朝堂堂大军,先礼而后兵,又要旬日内竟得全功。此战既然必败,我先把军情奏报写好,有何不可?我本没打算还能活着回来,是袁千户拼死回转营救,我才得以苟活。” “我问你究竟写了什么!”王子言咬着牙,低声咆哮。 “此战何以必败,败后如何能胜而已。” 王子言阴沉地凝视着他,开口说道:“弗朗机人不过据一荒岛,舟船不过十。你海防道战船三十,兵卒近千,何以必败?” 汪鋐眼中露出悲色,随后对他讥讽地笑了笑:“那年弗朗机巨舰驶入珠江内河,炮声震动城廓,原来只有我的耳朵是好的,臬台耳背多年了?” “大胆!”王子言亲兵顿时一脚踢在他胸腹。 汪鋐弓着身子,紧咬的牙关里渗出血迹,可他没有痛呼出声。 王子言眼神冷漠起来:“汪鋐,你苦读多年,好不容易爬到四品高位。如今虽然战败,然能亲率大军冲锋苦战,罪责也不致死。只是滋扰地方掳掠乡民以致激起民变,则是死罪了。你徽州的同乡客商,走广行商之时也没少借你堂堂按察副使的名头。” 汪鋐脸贴在地上盯着他。 “你畏罪自尽是意图留个忠勇之名,然罪证确凿,你之妻女虽然还居徽州婺源,也不免因罪充边。城中楼院,夷客如虎。合浦珠池,疍民常缺。这些,你都不在乎吗?”王子言冷漠地说出这些后续剧情,“至于败因,适逢夏秋之交,天时多变,海上风暴难测,那也是无可奈何。汪鋐,你的奏报究竟是怎么写的?” 汪鋐紧咬牙关,眼中都是恨意,看的却不是他。 王子言的脸再次深深沉下来,眼神中露出阴狠:“你当真是死不开口?身为本臬台麾下,你奉命出征,战报未经臬台衙门直走关隘,那道奏报毫不足取信!” 汪鋐把目光移了回来看着王子言,他的心底是沉痛的。 袁耀不明白,汪鋐此战若不能胜,那就已经必死了。 还是说他也明白,屯门岛既是他所守御的国土,他其实也已经身陷必死之局,所以不妨和他汪鋐一起死在战场。 好恨呐! 汪鋐缓缓翘起的嘴角挂着血迹,轻蔑地看着王子言:“那你怕什么?” 王子言勃然大怒:“用刑!” 幽深的大牢里,是一定要从汪鋐口中撬出那道军情奏报内容的广东按察副使。 不知道内容,如何决定后面怎么应对? 尽数遮掩?太难了。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说,有两个锦衣卫百户上个月就带着几个旗校来到了广东,不知所踪。 抚宁侯朱麒已经给参预国策会议的武定侯郭勋去信了。 两广总督张臬说: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金本就是戴罪在职。 而新君初登大宝就赶走了礼部尚书、压着杨廷和的事迹如今也传到了两广。 现在,皇帝盯着两广。 王子言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冲过去捏住汪鋐的喉咙:“你还不招?” “住手!” 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王子言猛然回头,一袭飞鱼服映入眼帘,他瞳仁微缩。 随后,更刺目的明黄之色占据了他的视线。 “钦差广东屯门弗朗机战事督办、御书房行走张孚敬座下、锦衣卫岭南行走赵俊,奉命收押屯门海战钦犯汪鋐!” 那是刷上了金漆的一方印盒,盒子上刻着八个大字:钦命行走,如朕亲临! 王子言心头一寒,却只能先跪了下来:“臣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王子言,叩问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刑讯罪臣,自有他因,王子言并不太担心这一点。 只是,钦差为什么来得这么快?这个锦衣卫岭南行走赵俊,是谁? 刑架上,汪鋐的眼角滑下一行泪,没入血中。 乾清宫门外,魏彬的额头也流着血,他还在磕。 朱厚熜皱着眉:“别脏了地,进来呈禀。” 魏彬在跪了三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得以站起来走入乾清宫。 膝盖上的痛,腿骨的酸,都不及心头的惶恐。 进了东暖阁又要咬牙先跪下,朱厚熜皱着眉:“站着说就是。” “奴婢谢陛下恩典。”魏彬这回是真的哭出了眼泪。 朱厚熜盯着他:“既然明白了朕保住你们是有多难,那就不要再有一字隐瞒!你不说,有人也会再从广东掀开那张欲盖弥彰的遮羞布,让朕看看大明究竟已经烂到了什么程度!朕力保的,都是些什么负心忘恩祸国殃民之辈!” 魏彬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了几个本子,弯着腰捧起来。 “自正德元年以来,宫中外派内臣名册变迁,采买账目,各地上贡,奴婢已经整理成册。其间贪墨多少,奴婢不得尽知,然广东市舶之利,合浦南珠,佛山铁器,自钱宁、江彬得势以来,奴婢所知尽在于此。奴婢愧对先帝,其时也从中得了孝敬。虽多数已入密库,其罪终难辞其咎,请陛下发落!” 他还是跪了下来,黄锦凛然从他手中把那几本册子拿了过来呈到御案之上。 朱厚熜缓缓翻开了第一本册子,广州市舶司。 从正德元年到现在的历任提举、管事。正德二年共解银七十七万两入京,搬空了多年来的广东贮银,这佐证了汪鋐的说法。从那以后,十抽其三,每年有近三万两。正德九年、十年,大涨到近五万两。后面,一年减少近万两,去年只有不到一万两了。原因:海寇日重。 第二本册子,合浦等地珠池。 从正德元年到现在的历任珠池太监。正德九年为正德年间产出最高的一年,但一万四千两南珠也只有弘治十二年的一半。其后,有的年份无产出,有产出的,最多也只有三四千两。原因:天灾、海寇、匪贼劫掠。 第三本册子,佛山铁器。 因郑和下西洋时兴起的佛山铁器,以锅为主。宫中御锅,兵部军锅、工部官锅、礼部祭器,基本上都用的质量优良之浮山广锅。从正德元年至今,采买、上贡,总金额已经达到近千万两之巨。 第四本册子,广东盐法道。 位于地方官序列的盐法道官员,位于外派太监序列的各盐场场监。其中所涉灶户、所产食盐、所发盐引、所准盐商,魏彬都整理得很详细。盐税收入几乎占到大明岁入实银的一半,而广东额征正盐、余盐,每年实征的数目也在渐渐降低。原因:天灾、海寇、匪贼劫掠。 朱厚熜合上了册子,闭上了眼睛,回想着数据。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当中,广东处于边陲,历来被当做蛮荒之地,流放岭南都成了个专有名词。因为这种刻板印象,广东上交中央的田赋、税收,在全国都一直位于倒数。 再加上台风,“岭南蛮族”匪患,海寇,广东每年能上交的实银加起来也就十余万两。 朱厚熜睁开眼问道:“王守仁巡抚南赣时,还提到过淮盐粤盐之争?” “确有其事。赣南盐商少到,军民食盐实则全仰给于广东。正德二年,广盐积存过多,朝廷准其销往省外。粤盐大肆进入江西,其时南赣巡抚以筹措军粮为由奏请广盐销往两淮,江西巡抚反驳之。这淮盐粤盐之争,今时今日仍未断绝。” 朱厚熜冷笑一声:“粤盐都能争着销往淮盐产地了,广东盐法道每年还不能实额缴盐。” 魏彬低头不语。 “天灾、海寇、匪贼,好借口啊。”朱厚熜嗤笑着,“瞧瞧,还不都是为了钱。” 时代变了,航海技术提升了,东西航路比此前的时代都通畅。 广东早已不是帝国边陲的穷山恶水之地。刘瑾能一次性刮出七十七万两,后来每年还穷得什么样似的? 这还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中倒数一般穷的地方,但这笔烂账似乎已经足够让热血满满的新君冷静一下了。 翻开这些烂肉,你看看大明的现实有多骨感? 朱厚熜看到了,冷冷地看着魏彬:“这次再战的粮饷,你们出。” 魏彬放下了心,热泪盈眶地谢恩。 在他看来,皇帝终究还是愿意保着他们的命。 而在朱厚熜看来,钱比他们的命重要,留着他们的命时常能刨出一些信息更重要。 这回之后,魏彬他们身上估计是真刨不出多少银子了,那要了他们的命又有什么作用? 那么接下来,勋戚、文臣武将,还有没有人懂形势地爬过来破财消灾呢? 有人在给他朱厚熜算经济账:岁入十年倍之,你看看,有可能吗? 真金白银面前,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勋戚、内臣,绝大部分就都会晕了。 然后:嘿!你说奇不奇妙,岁入就总是这么稳定! 魏彬走后,朱厚熜缓缓走到了乾清宫门外的屋檐下,抬头望着夜空。 就这? 爷见得多了!金融危机听过没? 今天129万字,日万1,盟主欠更-1=9。求月票! (本章完) 第120章、你们全疯了?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说的从广西离开到广东的锦衣卫。 有着锦衣卫岭南行走之衔的赵俊所率锦衣卫。 在梁家家仆护卫下途径广州城后丝毫不停留、抵达了顺德的梁储身边也有两个锦衣卫堂官。 “钦差正在南下,到底几路人马?” 王子言很焦躁,这往日里俯首帖耳的广州府城内,此刻仿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因为根本不知道钦差所负皇命究竟是不是只是督办战事! 不知道汪鋐之前奏报里究竟写了什么! 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路人马南下!现在已经知道的锦衣卫就有三波人,钦差身边必定还有人! 没人能回答王子言的问题,而棘手的是:汪鋐已经被赵俊带走了。 “不需慌张!”张臬沉声说道,“两广军政大员都在,虽然派了钦差实在没料到,能这么快就南下更没料到,但朝廷难道还能坐看两广乱起来?” 王子言眼中很惊惧地看着他,然后又看向了面沉如水的两广总兵官朱麒。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说法? 谁又真的敢乱起来?那不是要造反吗? “侯爷,武定侯的回信还没到吗?”王子言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 朱麒摇了摇头。 他来到这两广担任总兵官才一年多,可钱财谁不爱?他已经陷入了其中。 郭勋在两广多年,他又如何? 若陛下真是因为此事遣钦差南来,郭勋能脱得开身吗? 可郭勋的信还没到。 广东左布政使看了看那边沉默的总镇两广太监傅伦,小声问道:“傅公公,宫里老祖宗们可有消息传来?” 顿时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傅伦淡淡说道:“急也无用。不论如何,都要驱逐屯门岛上夷贼复旨。造办战船选练精锐,粮草兵备,忙碌起来。广东上下军民一心守土卫国,钦差到后自不能坏了大好局面。” “傅公公所言甚是!”张臬接话盯着汤沐言和王子言,“各处账册,各路商人,各家管事,该平的平,该提醒的提醒,该处理的处理!东莞乡绅状告汪鋐,佛山铁器行状告徽商,案子也都需办实!东莞刁民,实在不行就再有一次海寇登岸!” 朱麒听得胆寒。 他得到的分润还不算多,可是现在亲耳听到他们遇事时的无所顾忌或者说狠辣,才感受到这广东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多了。 但在张臬看来,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包括: “朝中武定侯、陈总宪、吴侍郎,宫里、兵部、礼部、工部……哪个衙口没有受过两广的孝敬?”他顿了顿之后说道,“弗朗机人使团去岁年初就离广东北上,其后又是先帝大行、陛下继位,我等如何知道朝廷准备如何对待弗朗机人请贡一事?现在复了旨,就是有功无过。” “今年起,自当一力清扫海寇,悉心用事!届时稅银大增解送入京,那也只是这南海之滨常有的风雨罢了。这些年来,广东何曾少了大风大雨?” 张臬说罢叹了叹,“要是这几日也有一场大风雨来就好了。” 一番话说完,众人多少心安了一些,齐齐诚心惋惜期待。 汤沐言甚至多了些笑容:“梁叔厚虽是因罪致仕,但陛下恩典不曾少,竟遣锦衣卫堂官护送南下。如今既已还乡,下官以为还是要前去拜访一下。一来梁家是本地望族,此前又奉命多有捐赠乡里。二来梁公刚从京中来,朝廷局势或可指点一二。三来……这钦差张孚敬虽只是个新科进士,也怕他不知官场规矩,为求立功大肆冲撞,以致朝廷难以收拾。” “自当如此!各用其事之余,先投拜帖!” …… 两广上下在全力遮掩,张孚敬在南下,皮莱资在北上。 而郭勋在纠结。 朝堂重臣以外的臣子,尤其是地方的臣子,绝对不可能有他们对皇帝的熟悉。 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十五岁少年,不致于因为一场兵败愤怒不已、热血难抑就如此大动干戈。 陛下的聪颖、沉稳、气魄、胆略都曾近距离凌压到重臣们身上。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杨廷和,谁之地?” 郭勋终究还是明悟了过来:于雄主而言,不能开疆拓土已是憾事,更别说失地了! 而那屯门岛有了失地之实的过程,郭勋更是一清二楚。 他看不透这件事因何而起,他只是很清楚:杨廷和他们绝对不会坐视这个打击他和陈金,甚至牵连到内臣和其时兵部侍郎王琼、现任兵部左侍郎吴廷举的机会。 迟早会被翻出来的! 陈金成了压到郭勋心头顾虑的最后一根稻草。 “陛下,臣请单独奏对!” “……陛……陛下!臣也请单独奏对!” 在七月底这一场“国策推进工作月度总结会”的国策会议后,陈金说完,郭勋也赶紧开了口。 杨廷和淡定地看着他们,朱厚熜把目光移到郭勋脸上。 憨憨。 两个人一起单独奏对?杨廷和、毛纪心里肯定笑裂了。 广东之事还没有呈奏过来,就有两个重臣慌得不行。 但这件事已经这么大的阵仗,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上次梁储都已经主动请辞走人了! “是为广东之事吗?”朱厚熜淡淡问了一句。 陈金还好,郭勋却脸色一变:其他参预国策会议大臣还没走呢,挑明了真的好吗? 杨廷和反倒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 陈金平静地回答:“正是。” “……臣也是。” 朱厚熜坐回了御座上:“既是广东之事,那就继续再议,有什么想禀奏的就说吧。” 脑子不够的郭勋人傻了:怎么可以就在这里? 陈金看着其他人已经神色各异地坐回椅子中,站在当地。 朝堂重臣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陈金缓缓取下了头上的冠梁。 郭勋目光一惊,心里对这次事件的演变走向更悲观了一些。 杨廷和等人静静地看向皇帝,朱厚熜脸上波澜不惊。 “罪臣陈金,忝任两广总督期间有失地之实,此罪一!其时畏钱宁、江彬势大,纵容广东三司行诸法阴留广东钱财以结逆贼,有失职之实,此罪二!罪臣既未行督宪地方之责,亦曾收受广东献银,有贪墨之实,此罪三!” 郭勋心惊胆战:陈金完了。 陈金跪在了地上:“罪臣罪无可恕,请陛下抄没家财,罪臣自请革职,戴枷南下辅佐钦差犁清两广,充军广东。汪鋐其人允文允武,罪臣素知其人,必无罪责。此败非战之罪,罪臣请陛下擢升其为广东按察使。无人掣肘,夷贼必平!” 郭勋骇然看着他,自请抄家充军? 新君继位后,怎么文臣们的操作他总是看不懂了?梁储要扛罪过,陈金更是彻底不要前途和晚年了? 杨廷和却是双目凝重,看向了陈金。 “戴枷办差?”朱厚熜笑了起来,“有你这个前两广总督这么说,看来两广上下是已经烂透了?真查下去,两广是不是人人都得戴枷办差?没想到太祖时旧事,今又能重现。” 郭勋不懂陈金为什么这么做,但他看到皇帝在笑,杨廷和一脸凝重。 他也是刚才说要单独奏对的人,这个时候,他选择相信陈金的做法。 没有人真的会选择对自己不利的做法,陈金的抉择,吓到郭勋了。 “陛下!”他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罪臣时任两广总兵官,失地之罪,罪臣亦无可推脱!钱宁江彬势大,罪臣亦坐视广东行事,收了好处。但那是前朝旧事,大宗伯为陈金作保,无关旧事!” 袁宗皋服了: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 杨廷和却脸色骤变。 朱厚熜面不改色:“那你是不是也要革去侯爵,自请抄家,充军广东?” 郭勋咬着牙:“但凭陛下发落!” 杨廷和觉得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了。 凭什么? 这时,才听陈金开口道:“罪臣此前请奏将钱宁、江彬籍没家资发往各边镇及各省,盖因历经弘治、正德二朝贪腐文臣、幸进佞臣荼毒,再加边镇卫所糜烂日久、大明久无大战,各地业已病入膏肓,军政支用处处皆是窟窿!罪臣其时不明陛下之志、不知陛下之英武贤明,罪臣也只盼先涂抹裱糊一番。如此一来,陛下御极之初,大明至少不致有大乱!” 陈金流出老泪,哽咽地说道:“陛下殿试策问何以富国,令百官献策,励精图治之志,罪臣已明。陛下设御书房制内臣、设国策会议偕良臣共议国事之英武贤明,罪臣已知。战战兢兢一生,临老得遇明君,罪臣无以为报。澄清吏治,请以罪臣儆效尤!变法图治再造大明,请自广东始!” 郭勋呆呆地看着他的表演:以前那道奏疏,是这样的用意吗? 一旁站着的杨慎也看傻了:前排围观顶级国事和顶级重臣的操作,以他的聪明竟真的看不懂。 王琼心中大呼:不愧是老陈,豁得出去!梁储的操作,终于想通了! 他也离座跪了下来:“臣任兵部尚书时,采买广东也不无猫腻。陛下!大明久病已近沉疴,当日杨大学士言在京诸官清白者少,两京一十三省概莫如是!国策会议君臣奏对已多日,陛下时常勉励臣等大胆吵、放心吵。臣今天就放胆直言!持重如杨大学士者,亦愿革弊图新,只是怕我大明伤筋动骨,才对变法胆战心惊!” 杨廷和浑身冰凉。 而王琼仰着头倔强地看向了他:“两广上下不干净,臣也没那么干净!臣立身朝堂多年,一心只想做些事!臣左支右绌,迎送内外,这也是大明一病!臣任户部尚书数年,今日臣放胆直言,十年岁入倍之,绝无难处,根本谈不上伤筋动骨!广东一省若能正本清源,岁入百万两何足道哉?那么江浙呢?南直隶呢?四川呢?” 四川成都人杨廷和倒吸一口凉气。 疯了,全疯了。 这新君为什么让你们全疯了? 王守仁也很震撼地看着这一幕,心头闪过一个名字,一句话。 魏彬…… 置之死地而后生。 朱厚熜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黄锦!” “奴婢在……” “传御膳房,拿酒来!” 杨廷和跟他儿子一样懵懵地看着皇帝:陛下,伱又发什么新的疯? (本章完) 第121章、明君在位,悍臣满朝 宫廷玉液酒。 “这酒,选下贡地,采买入宫,人人都要沾一道。”皇帝朗声环视诸臣,“其价若何?” 懂的都懂,所以不必答。 朱厚熜感叹地说道:“御极以来,以今日最为畅快!朕终于听到些直言,听到些有气魄的话!” 他举着那一盏酒,缓缓地朝众人划了一个圈:“大明幅员何其辽阔?诸卿高居此座,都应该敢做敢当,有此气魄!” “大明病重,朕不知吗?大明要完,朕危言耸听吗?病根不除,沉疴能愈吗?” “不用谁告诉朕!行殿之中,朕胸中就自有大明鱼鳞黄册!”朱厚熜看了看杨廷和,“讳疾忌医,岂非昏君、庸臣?” 杨廷和脸色苍白。 “人人都有私心。想要钱,想要权,想要名声,是这私心让人拼命!”朱厚熜又看向了王守仁,“人欲是灭不尽的,所以圣贤难再寻。天理是应该追求的,所以道义、礼法、律例就是理之所在。” 他一手端酒、两臂张开:“朕既为帝,眼里容得下所有人的私心,只要这份私心遵循道义、礼法、律例。越回避私心,越远离天理!” “太祖皇帝曾有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茹太素对曰: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群臣的目光都看着御座上十五岁的皇帝,只见他眼神明澈,慨然说道:“朕非太祖,卿等不需忧虑朕心焦否。君心忧国,臣心若亦忧国、思报国,便无白刃之惧。” “今日!陈金请以他儆效尤,朕亦愿千金买马骨!”朱厚熜举起了酒盏,“刑部大堂后,众臣自陈昔年过失,朕未闻今日所述之过,当罚!昔年过失,赃银自缴。张孚敬南下,自会查清。自今日起,国法无情,有事也自会查清。若新朝还有罪,朕自有白刃!为敢言新朝弊病、敢当旧朝之罪,今日此杯,且先共饮!” 郭勋的手在颤抖。 陈金的操作,就是这个道理吗?为什么?想不通啊! 但是陛下他真的……此刻浑身上下都涌动着豪迈、胸襟、气魄。 还朝最晚的费宏、王守仁,此刻终于亲身感受到新君的不同。 史册上记载的李唐太宗,那令诸葛亮鞠躬尽瘁的季汉昭烈,那些气吞山河的明主、英主,也是这样的气度吗? 也是在这一刻,杨廷和终于感觉到一股自惭形秽。 算计什么?忧虑什么? 他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黯然离朝,他想过这过慧却又年幼的皇帝会误触根基以致江山倾覆。 但他没想过这位新君在面对着大明这血淋淋一般的现实之后,却能笑着慨然端起一碗酒。 “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那是少年人饱含深情的声音,全无之前深沉而有手腕的莫测。 杨廷和想到汪鋐奏报来后皇帝的那滴眼泪。 “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听着袁宗皋他们的声音,这一次并不整齐,但杨廷和知道这次是因为不再注重冷静的庄肃,而只是出于真心。 他把广东的遮羞布揭开了,陈金和王琼把整个大明的遮羞布都揭开了。 皇帝问:病这么重?还不变法?还不治? 内阁首辅终于明白,自己在皇帝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根本用不着专门来对付。 这国策会议,针对的不是他,是大明之病,是大明万世,是普天臣民。 今天陈金等人以国策大臣之尊高亲身为疮,皇帝心心念念的变法大势已初成。 螳臂再不能当车。 不会再有要不要变法了,皇帝所展露的持重、谋略、胸襟皆备,只是何时的问题。 虽然还是会很难,但千金买马骨,鱼肉自不会尽畏刀俎。 或者说,先看清大势的,才不会成为鱼肉,而是肱骨。 肱骨既然在,大明就还有根基。 杨廷和怅惋地说道:“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那天汪鋐血书言:只愿圣君如日朗照乾坤。 至少此刻,皇帝的光辉朗照中圆殿。 他是懂做皇帝的,不能只有手腕而无气度。 至少此刻,群臣要演出君臣一心共赴国忧。 他们也是懂得做重臣的,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不是将来的问题,那都可以商量。 这种微妙,需要有些人已经要置之死地而后生,需要有个人愿意给他们生路,需要彼此都相信对方至少还肯给这个机会。 魏彬帮他们试出来了。 可能将来大家还是会见到白刃不相饶的那天,但此时此刻大家都没得选。 杨廷和知道,逼出这种局势,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而皇帝,为什么总能利用好他呢? 杨慎不是他爹,他还领悟不到这些。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只觉得似乎有一首好词,但他又无法就此妙手偶得。 只隐约觉得应该与英雄有关,但又很令人唏嘘。 难道是因为他没这个资格喝这杯酒?诗兴不够? 南海的风吹到了京城,而这里一番风云激荡,更迅猛的风直扑向南方,寒冽如刀! 一刀是对汪鋐的任命。 一刀是郭勋写给朱麒的信。 一刀是杨廷和请命放去广东吃苦的杨慎。 一刀是出了老大一口血贬官两广、熟知内情的陈金。 …… 此刻的广州城静悄悄。 钦差到了,停驻在了南头寨。 汪鋐的伤病还没养好,但张孚敬已经知道了很多。 王佐看着他。 他会怎么做? 这是一份功劳,也是一桩考验。 张孚敬有没有这个能力,有没有这个胆略,撕开两广的这桩网? 汪鋐所言,俱无实据——他这些年里手中如果真掌握了什么实据,又怎么可能存身至今?南洋的冤魂还少吗? 可两广上下,牵涉到宫里宫外,张孚敬要怎么做到既办了差又不引出乱来,还要最后能收复屯门岛复旨? 眼下第一桩大难题:状告汪鋐的案子。 那些案子如果坐实,那么汪鋐战败就不是非战之罪了。 张孚敬望着海,吹着风。 两广上下的请柬、招待,是试探。 是先虚与委蛇刺探情况?还是巡视兵备以公务推辞? 我能写万言策,但毕竟没做过官。 所以陛下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大的信任? 我应该还只是个小兵才对啊。 “王镇抚,你初入锦衣卫时,是怎么做的?” 王佐微笑着:“听命,冲在前面。” “横冲直撞,毫无章法么?” “上官自有章法。” 张孚敬想问的是横冲直撞的过程,也没有些做法、技巧的区别吗? 王佐看着得到皇帝另眼相看的探花郎:你应该很聪明才对。 “我奉的钦命是督办弗朗机人侵吞屯门海澳并藩夷朝贡一事,还有汪鋐是否有罪。”张孚敬似乎自言自语一般,“是藩夷朝贡,不是弗朗机人朝贡。汪鋐是否有罪,也不仅仅只是指战败之罪。” 王佐不说话。 张孚敬的目光幽深:藩夷朝贡,岂是短短时间之内的事?一年内,明年,后年,哪年没有朝贡? 我只怕是要留在这里很久的。 我又是因为什么才能来这里的?因为陛下问何以富国,我熬了好多宿,写了好多策。 我是来搞钱的。 搞快钱,要杀人。 搞长久钱,现在看来也要杀人。 所以陛下赐了刀,派了北镇抚使跟我一起来。 张孚敬想过这些,他只是不知道来了这里之后,情况真的这么糟糕。 难道我全杀光了吗? 王佐告诉他:上官自有章法。 张孚敬回身看向他弯腰行礼:“事已有变,我要向那位锦衣卫岭南行走请宝印了。” 同样潜邸出身的赵俊、如今的锦衣卫正千户赵俊来到了他面前。 张孚敬已经见过他,知道他这个王佐的下属便是所谓锦衣卫岭南行走。 但王佐在侧,张孚敬并没有急不可耐地要更强的实力。 现在赵俊拿出了那个空空如也的盒子,没有兵部调令中所说的皇帝御印。 “……宝印呢?” 赵俊是个阴沉狠戾的人,他言简意赅地回答:“顺德,梁储。” 张孚敬震撼莫名,于是去了顺德梁家。 梁储笑眯眯地把那枚闲章交给了他:“北镇抚使在此,再加上张指挥,石指挥,赵千户,钦差大人已有四员大将。再借五百,于我梁家商船中藏身南下之锦衣校尉皆听调遣。” 张孚敬张大了嘴巴:这是什么神仙局? 梁储神情肃然:“老夫已无官身,只能做到这一步。张行走,你要想好,怎么做,怎么善后。实据,乱忧,皇命!” 张孚敬弯腰下拜:“学生明白了!” 说罢看向赵俊:“赵千户,伱已抵粤多日,访查过东莞县否?” “苦主吴瑗,实受胁迫。” 张孚敬陡然变色:“王镇抚,本钦差命你速率麾下校尉潜至东莞县。既已打草惊蛇,南洋匪患不绝,东莞不可不防!彼辈既可以此言苦,亦可借此杀人灭口。五百锦衣校尉必是秘密南来,否则广州城早已乱。望你设好伏兵,生擒匪首!” 梁储和王佐眼中不约而同露出赞许的眼神,随后王佐抱拳弯腰:“末将领命!” 说罢就带着赵俊离开了,而张镗和石宝这两人护送梁储返乡却还留在这里。 张孚敬看了看手上的宝印又看了看他们二人。 “学生还有兵部调令?” “所以钦差大人要想好,怎么做,怎么善后。实据或不可轻得,贼子不知何时会至。而一旦事起,兵乱难平。广东若乱,屯门之敌难退,夷贼甚或将发兵攻至。” 这已经是神仙带飞局了,张孚敬本就没准备躺赢。 至少现在,有五百锦衣卫精兵,有圣旨,有兵部调令,钦差的规格与实力都堪称顶级。 梁储已经致仕,他只是把他家随同南下和北上迎护的健仆都换成了锦衣卫校尉用船带了回来。 他还能卖个面子,装作这事可以谈,大家同朝为官,什么过不去呢? 他家就在广州府,以后都得呆在这,两广上下能信他。 现在,张孚敬也能信他。 已经足够了,若是做不好,他这么一个新科进士凭什么得到皇帝如此信重? 陛下章法已露一角,张孚敬且横冲直撞。 他闭目沉思片刻,睁眼时已颇有威严:“本钦差先巡视一番备战事宜。三日后,会再度过府拜会。届时,请梁翁以耆老之望,邀两广四品以上过府商议驱夷大事。” “草民领命!” 看着张孚敬洒然离去,梁储眼神中满是感叹。 他进入了角色,没再自称学生,没有动不动弯腰。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皇帝,有着怎样的眼光,敢于信重这样一个新科进士来办这样的大事? 可是偏偏,他点的这个张孚敬啊,就宛如已经藏于鞘中养锋多年的宝剑。 此刻方一出鞘,便是惊雷四起,章法已成。 这两广是一团乱麻,而初入官场的张孚敬却正是一把快刀。 他也丝毫不畏在这两广会杀孽缠身,将来还朝之后人人惊悸吗? 谁无故交?谁无旧友? 锋锐无挡之人,圆滑稳重之辈自会敬而远之啊。 梁储喃喃自语:“不点王守仁来是对的……那小子,平了宁王就躲回山里去了……” 这就是明君在位,悍臣满朝吗? (本章完) 第122章、谁的鸿门?谁在舞剑?(为盟主明月何处梦如何加更2/2) 珠江口西侧,广州府城与佛山县、顺德县成犄角之势,顺德县隔江口所望的,便是东莞县。 “风雨兼程来到贵地,便是为了那弹丸之地啊。”张孚敬遥指着东南面漆黑的海洋,叹气回头,“皇命在身不敢惰怠,三日来遍走沿海诸卫,督巡各寨及战船造办、兵备粮饷,惊扰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同心僇力共解君忧,也是我等分内事!本督布置欠妥,广东所用非人,汪鋐首战轻敌冒进以致君父惊怒,这才连累钦差风雨兼程远赴边陲,是我等惶恐。” 顺德县东南郊这梁家的庄园内,海边崖上的听涛雅舍内灯火通明,高朋满座。 张臬站在最前面,满脸含笑回应钦差的客套。 张孚敬叹了口气:“诸位也知道,孚敬遽蒙盛恩,其实惶恐。以新科进士之卑,连受拔擢。初临贵地,收拿汪鋐查问屯门之败详情以备再战得全功而复命,不意汪鋐知我新进便闭口不言。幸赖梁公已还乡,于我亦有师生之谊,请教之下方定下决心徐徐图之,不可再贪功冒进。若再败,则愧负陛下厚望,无地自容矣。” 张臬赞道:“此老成谋国之言!钦差大人二十余载潜学苦读,一朝高中位列一甲又遇明君殊恩拔擢,今日一见,真乃卧龙之姿、宰相气度!汪鋐其人心思阴沉,奉命之后不思报君恩,竟借机大索地方中饱私囊,不意首战惨败难以收场,此刻自是多方诿罪。他知钦差大人慧眼明察,自不敢实言其事,恐罪加一等。” “终是素无官声,难以为其所信。思来想去,唯有请梁公为媒,邀诸位一会,共商驱夷大事。我虽为钦差,这皇命还要仰仗诸位协心相助。” 张孚敬谦虚地拱手致意了一圈,收获的自然是连声不敢与应允。 新科进士也是他的优势。 满朝重臣环绕中毫无根基的皇帝只能大力任用他这样的新人很合理。 但张孚敬知道现在也都只是表面和睦,赵俊当着王子言的面把被他刑讯的汪鋐带走是事实。 从这听涛雅舍主厅的门外观景木台上回到厅里,张孚敬虽然只是正五品,在座除了梁储,人人都比他的官大,可他是钦差。 再一阵谦虚推辞,气氛似乎更融洽了几分。 落座,乐班弄弦,舞女献艺,佳肴满桌,琼浆入喉。 正戏这才开始。 “拜会梁公后,才知广东海宼已猖獗至此。梁公姻亲张家受占城国所托载其使团来朝,竟也受海宼所劫而不知所踪。”张孚敬连声感叹,“我查问了生还将士,才知汪鋐妄募乡勇,多用民船。乡勇不习海战,民船难堪一击,而夷贼先闻照会、后设伏兵,这才大败。先礼后兵自是应当,然夷贼之船坚炮利,不知是败兵心怯吹嘘,还是确有其事?我初来乍到,还要请教。” 张臬看了一眼王子言,于是王子言就拱手后说道:“海宼之猖獗,早已愈演愈烈。弗朗机人之外,倭寇、南洋水盗、蛮族匪类,于海上来去无踪,广东则守土有责,疲于奔命。盐场、珠池、水道、驿路,无不需分兵巡视。岭南山多田少,海禁森严不可违,再加上南海天风频繁,民生实苦。” 他悲天悯人一般叹了口气:“不瞒钦差大人,汪鋐招募乡勇倒是不得以而为之。广东沿海诸卫,军户逃亡之患不亚于西北诸边。兵力日减又不得募兵,此其难一。广东海陆交通之处,海疆广阔,陆岸长远,防不胜防。民逃则为匪,登岸又为民,鱼龙混杂,内外勾连通风报信者实众,此其难二。连年剿匪,又是战船损毁兵卒战死难以接续,又是抚恤军户支应粮饷耗费日艰,此其难三。” “至于夷贼船坚炮利,确有其事。”王子言一脸沉痛地说道,“广东久欲剿之,奈何先有番舶贸易新法所致商多匪亦多,连年剿匪后战力捉襟见肘。后有其勾连逆贼江彬为其伥翼,以致广东上下顾忌重重贻患至今。” 张臬最后总结道:“钦差大人勿虑,虽困难重重,本督必以屯门战事为重,尽快造办战船,选练海战精兵,务必毕其功于一役!” “有劳诸位了。”张孚敬笑着举杯。 一轮酒后,张臬就继续说道:“只是今年备战克强敌,两广上下尤其是广东,岁入势必以粮饷为重。届时钦差大人携功返京复命,还望向陛下面陈两广之难。本督辖下,广西藤峡盗乱不绝,广东南洋海宼日重。若再遇强敌,恐成大患。本督之罪事小,边陲不治事大。若得以宽募兵之限,则陈总宪、吴侍郎于广东所奠番舶市易之利方能尽显。三五载之后,广东必成大明又一税赋重地。” 说完之后,他们就都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孚敬。 “梁公以为如何?”张孚敬却看向了梁储。 “老夫已然致仕,不敢妄言。”梁储淡淡地说道,“只是张家船队载占城使团而还却不知所踪,这海宼是不得不剿了。如若不然,老夫子孙只怕也无法在这南洋边陲安稳吃口饭了。” 张孚敬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却指着那尾鱼笑问:“不知这南洋鲜味,是何吃法?” 张臬等人眼睛一亮,随后却先看向了梁储:“粱老世居于此,自知其妙。” “老夫昔年自是另有一番讲究,如今老迈,今日却是东道。”他提起了筷子,这是主人先动鱼的规矩,“茂恭得天子赐名赐字,今日又是奉钦命来此,这腮肉万不能推辞!” 张臬等人齐声称是,张孚敬谦虚了一下之后说道:“步步高升非我所求,陛下恩重,唯愿以身相报尔。” 梁储又在鱼背上动了一块:“老了,骨头也软了,却仍旧要补一补啊。若是脊梁骨还硬朗,在这乡里也不致为人所笑。” 第二筷主人自己吃,此谓开阡陌,也有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之意。 王子言顿时说道:“梁公在朝为柱国,归乡亦宿老。占城贡使船队被劫一案,某必尽早破之。愚夫无知,只见梁公致仕归乡,不知梁公昔年于逆贼凶焰下持国之难。梁公归乡,朝廷虽失一柱,岭南却得一宝,两广上下必勤来拜访请益。” 张孚敬叹为观止:这就是官场老油条吗? 梁储又再挑了一片鱼唇给张孚敬:“屯门战事,陛下忧之心切。两广纷繁复杂,若要克竟全功,茂恭还需明唇齿相依之理。” 张孚敬换了称呼:“学生谨受教。” 梁储笑着搁下筷子,再问张孚敬:“以茂恭之才,当知此鲜味吃法了吧?” 张孚敬也笑了笑,提筷往鱼腹去,往张臬等人一个个地分去:“不能推心置腹,谈何唇齿相依?南洋鲜味不可贪恋,我便只食一面,留其头尾,以待年年有余。” 众人称谢,然后相视而笑。 是个懂吃鱼的。 鱼不翻,就不会有不好的事。 年年有余,看的就是长远。 不贪,不是不吃。 他们乐于见到张孚敬连连咋舌。 再一杯酒后,就该推心置腹了。 而分利,才是最难的。既要满足了他的胃口,又要这件事能平稳过去,以后朝中多一个御前红人。 梁储眼里含笑看着他们,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张孚敬这小子真是刚开始做官吗? 妖君遇妖臣!还好老子懂形势跑得快! 这一届朝堂实在是怕了怕了。 杨廷和,你现在还好吗? 如今两广的餐桌上,话事人自然是张臬。 他斟酌着词语。 说的东西虽然脏,但大家都是文化人,要讲究。 “今日一见,茂恭贤弟才识卓然,相见恨晚。”张臬看向了张孚敬,目露精光,“我有小女年方十四,正欲觅得良配。不知茂恭贤弟令郎可曾婚配?有父如此,必是佳婿。今日梁公在此正宜为媒,若是八字相合,你我结为姻亲,岂非一桩美事?” 汤沐言顿时称赞:“不意竟被督宪先开了口,我也正有此意。” 张孚敬心中大骂:你们个个都有适龄女儿是吧?我是给儿子选媳妇来的? 但现在的局面,梁储作保可不够。 若不应了下来,恐怕是听不到真话的。 如果有了口头婚约,那接下来怒斩亲家翁? 脏!真他妈的脏! 梁储也看向了张孚敬:“茂恭以为如何?” 张孚敬哈哈笑了笑:“若果真八字相合,那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我寒门出身,二十余载苦读一事无成,恐这聘礼太寒酸。” 梁储默默点赞:先谈钱。听做聘礼,读作嫁妆。 于是张臬等人都开始思索起来了,先借喝酒感慨张孚敬之不易拖延时间。 “只恐小女粗陋,配不上令郎高才。若八字相合,茂恭贤弟一幅字句便是墨宝。小女得配佳婿,我倒喜不自胜,自有丰厚嫁妆。” 张臬嘴角含笑:谁还没练过太极? 要拿这钱,伱还得有些字据痕迹! 张孚敬沉默了片刻,然后咧嘴一笑:“不瞒诸位,我已有三子。” 梁储直呼好家伙:超级加倍吗? 甭管等下怎么谈,我要三倍!跟不跟? 张臬等人面面相觑,汤沐言叹道:“看来广东要攀这门亲事,只怕要遍访良善之家,觅得八字相合之人了。” 张孚敬淡笑举杯:“遍访谈不上。这三日我已遍访,还是有些许收获。广东之人杰地灵,令我大开眼界。来年陛下选秀,想必广东佳丽定然令陛下眼界为之一开。” 梁储已经麻了。 是酒喝多了吗? 这什么文化人黑话? 张臬沉默了。 锦衣卫是吃干饭的吗? 这小子先把汪鋐带走,拜访了梁储后到处去巡视检查,对于办事之人的巴结又摆出“我是新科进士我清高”的一套。 现在到了这里,明明是个人精! 又贪又狠!拿抖到皇帝面前相威胁? 广东佳丽,还要三个,你够硬吗?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武定侯,陈总宪,吴侍郎久知广东佳丽之妙,陛下睥睨四方,广东风物如何,诸位大人自有一番妙评。眼界为之一开,那可谈不上。” 张孚敬一声长叹:“非也非也。盖因广东佳丽实在妖娆,陈总宪如今也饱受消磨啊。诸位不知京中笑谈耶?今春京城风急雨骤,承天门外有小吏听得公卿以湖广龙虎猛药相戏,陈总宪闻之变色。粱师,学生此言实否?” 梁储心想神特么湖广龙虎猛药,你就不怕回去之后陛下抽你大嘴巴子? “何止陈汝砺?”但他笑眯眯地,“湖广云梦大泽所蕴吞吐天地之威,满朝公卿谁不闻之变色?老夫年迈,更是难以消受。所幸有南岭险峻,我再徐徐进补,或可多看几年春色。” 荤段子却令张臬他们心里荡漾不起来。 尬笑之中,张孚敬继续吃他的鱼,眼看这一面已经吃光的,他的筷子伸到鱼刺下方剔着肉,显得渐渐不耐烦想要翻过来一样。 张臬看了看王子言,只见他缓缓合了一下眼皮。 那就等吧。 能先谈好是最好,态度不能先摆正,也谈不好。 南洋的水有多深,总要让他见一见。 胆子虽然不大,但还是有的。 若真要把鱼翻过来,那也就不得不胆大了。 这听涛雅舍内的宴,是谁设的鸿门还尚未可知。 梁储想要脊梁,可他还配吗? 互相倚助,装腔作势罢了。 “说起来。”张孚敬再次开口,把腰上挂的刀解了下来拿上桌,“天子赐剑果真非凡。东莞县乡绅吴瑗本一口咬定是汪鋐索银,然见了本钦差的天子赐剑后又改了口。臬台大人,你只许以一个美人,实在少了些。” 王子言脸色阴沉不定。 今日之会,本就没打算着他张孚敬一无所获。最主要的是有梁储居中,能把利益谈妥。 他现在既然还在说什么一个美人,那就是还有得谈。 张臬淡淡说道:“好事成双,理当如此。然广东佳丽既连陈总宪也饱受消磨,可见过犹不及。吴瑗不知这个道理,恐怕大祸临头啊。” 张孚敬又在叹气:“可我毕竟有三个儿子,二桃尚杀三士,家宅若不宁,我何以安然返京?” 张臬微眯双眼看着他。 鸿门宴上,我们有人舞剑,你呢? 张孚敬笑着说道:“那湖广龙虎之药,我刚过不惑之年,却还是要试一试的。诸位莫忘了,其畔常有护侍猛兽,常欲饱食。如今闻听南洋肉味,正要大快朵颐。若是区区嘛,只是长子已长成,次子、三子尚待来年,不需着急。” 张臬他们齐齐变色,还以为他是故意把王佐这些人留在南头寨守着汪鋐。 如果是一起来赴宴的,那今天必定是悍匪血洗东莞再加一个南头寨。 如今这话,显然是早有安排。 但那边只是区区数个锦衣卫,也终究只能护住汪鋐,无法追击悍匪。 王子言看了一眼门外,海风徐徐吹来的方向确实隐隐已经有火光。 他又看了一眼朱麒,只见他眉头紧皱。 张孚敬叹了一口气:“看来犬子还是与广东佳丽无缘了。诸位大人,那就议正事吧。陛下心忧屯门战事,诸位请奏之粮饷四十三万余两,本钦差知两广之难,也是为己复旨之备,这笔饷银是尽数讨要来了。战事吃紧,交通不便,却无法一路解运过来。陛下之意,让本钦差详查两广税赋,自到后尽快厘清账目,定下以税赋代饷之期限,故而还有令我督办藩夷朝贡之事,我恐久居岭南矣。张督宪,汤藩台,明日封库封账之前,还望先给我个实数。” 面对这个递过来的台阶,准确的四十三万余两巨额饷银,张臬顿时笑了起来:“那是自然。钦差大人还说聘礼寒酸,两广有此殊恩全赖钦差大人美言,这聘礼再大不过!令郎于广东佳丽缘属天人,莫说三人,我看钦差大人年富力强,久居岭南无人照应起居,不妨也一品广东佳丽之妙,红袖添香再传佳话!” 你把蛋糕做大了你早说嘛! 要是数年内都不用缴税赋,给你四倍又如何? 梁储一直含笑看着。 确实有章法。 这张牌,打得妙。 话说到这份上,终于开始谈这广东佳丽究竟是何处绝色、年方几何、手足之长、眼鼻之距、身形几握了。 桌上先尽是欢颜笑语,然后张孚敬挑三拣四,又表示再换一批。 佛山的,合浦的,番禺的,东莞的…… 张臬有点麻,觉得他妈的寒酸二十多年才做官真的吃相太难看了,而梁储这老家伙还凭借对乡情的了解帮他指点哪个最有内秀。 还是要等东莞那边的匪情急报过来让他们冷静一下。 “报!” 声音终于传来,但王子言却脸色骤变。 张孚敬收起了笑脸,站了起来顺便拿起了那把刀重新别好,仿佛是要恢复钦差大人的全套行头。 飞鱼服直驱入内,袍袖上的血迹染在绣纹上晃得张臬等人心头一颤一颤。 赵俊抱拳单膝跪地:“幸不辱命!” 张孚敬凛声问道:“可有所获?” 赵俊毫不避讳:“臬司亲兵。” 王子言脸色苍白,张孚敬转身看向他:“王臬台,你觉得如何?” “……督宪,就依钦差大人吧。” 王子言脸色难看地看向张臬,张臬却寒着脸:“钦差大人,这是何意?” 张孚敬把天子赐剑抽了出来,自言自语一般走过去:“南下时我一直在想,这明明是把刀,陛下为什么非要说是剑。” 张臬不由得看了看朱麒,只见朱麒仍皱着眉,犹豫不已的模样。 张孚敬走回到桌畔,王子言他们还坐着没离席,只能看着寒光逼近。 文臣而已,这是在梁家庄园。 可是他还什么都没深入查,真能怎么样吗? 圣旨他们已经听过了,并无便宜行事之权,督办战事而已。 张孚敬认真地看着王子言,“臬台是知兵之人。剑,脆而不韧,用之需灵活多变,我本以为陛下是让我相机行事,万勿轻率折毁。” 他诚恳地说道:“所以我邀诸位共商大事,唯望与诸位同心同力,订立长久之谊。” 王子言勉强笑道:“自当同心同力,我等也正想和钦差大人订立长久之谊。” “但现在我想通了。”张孚敬微笑着,“有力才有利。臬台以为如何?” 王子言看了一眼赵俊,抬头看居高临下的张孚敬:“钦差大人所言甚是,是我鲁莽了。钦差大人,好说,都好说……” “可它是刀啊。”张孚敬忽然一刀斩在他的喉咙上,利刃过后就只有一个口中嗬嗬作声挣扎到地的王子不能言。 相谈甚欢了一晚的桌旁,张臬等人惊得连连倒退,这个时候才从门外一拥而入许多飞鱼服。 张孚敬提刀望向他们,带着一线血迹的脸上满是微笑:“陛下追谥于公忠武,赐刀称剑,就是要我知兵,能文能武。既能灵活多变地套话,又能勇猛无前地砍杀啊!” 今天126万字,日万1,欠更-1=8。 推荐一本主世界观期待感和历史探索的文《我被女巫当成了魔神》,喜欢中世纪、巫术和律法的读者可以看看。 (本章完) 第123章、过河兵卒,有去无回 王子言捂着喉咙在地上绷直了腿弹动着。 数量远超张臬他们情报所知的锦衣卫持刀围了过来,两广四品以上的“自己人”带着的亲兵、家仆不见人影。 手里提着天子赐“剑”的新科进士钦差大人脸带鲜血地迫近。 张臬肝胆俱裂:“他是正三品朝廷命官!你安敢如此?” “正三品?”张孚敬取下了桌上的一方巾帕,细致认真地擦着脸上的血,“陛下密旨!” 门外闲庭信步走进来的王佐赞叹地看着这亲手杀人的探花郎,从怀中掏出了一道明黄:“两广上下命官听旨!” 梁储抬头,张孚敬放下了巾帕,对他和善地笑了笑。 他的脸已经擦干净了,笑意亲近,但梁储心里一毛。 而一旁,张臬等人看张孚敬擦刀收鞘,此时又已为鱼肉,只能闻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命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御书房行走、翰林院侍读张孚敬巡宪两广不法事,若得实据,两广三品及以下持朕赐剑可斩立决。三品以上,请圣旨会同锦衣卫岭南行走取宝印,验明兵部调令,两广诸军闻旨听命拿问审办,若有枉法实据可就地审决。钦此!” 梁储的眼神都呆了呆。 宝印一开始是在他这里的,但他不知道谁是锦衣卫岭南行走。 五百锦衣校尉还不够?还有两广诸军的调令? 这道密旨给的权力,到底是什么情况下通过的?杨廷和不拦着? 张孚敬走到了张臬他们面前,拱手向王佐:“圣旨。” 摊掌向赵俊:“锦衣卫岭南行走。” 张镗石宝手捧宝印调令走上前来,张孚敬让开一步:“宝印,兵部调令。” 他最后把擦干净收起来的刀挂在了腰间:“天子赐剑。” “至于实据……”张孚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二品三品四品地方大员,“汪鋐血书奏报,臬司亲兵化身匪贼意欲血洗东莞,吴瑗供述,适才所言梁公为证,本钦差亲耳听闻。” 张臬盯着他,随后看向梁储,厉声说道:“两广不法事……梁家、张家这么多年在两广多有不法,钦差查不查?” 眼下只有先抖实际筹码,巧舌辩解已经毫无意义。 刀已出鞘,他们只能先拖一拖,尽力求变。 梁储并不言语,也不见梁家健仆来护主。 张臬瞪着张孚敬:“总镇两广太监远在梧州,知钦差为立奇功,恃陛下殊恩掀大案,以致两广大乱,必星夜上奏!” 张孚敬也不言语。 张臬又看向朱麒:“抚宁侯尊位超品,钦差也要持剑斩之否?” 朱麒同样不言语。 张臬面容扭曲,站了起来要冲上前,却被两个锦衣校尉抽刀拦住了。 “两广总督、两广总兵官、广东巡抚、广东总兵、广东番台……”他一个个地数着,“钦差大人何意,竟要将两广四品以上尽数先下狱问罪否?广西藤峡盗患谁来督抚?秋粮谁来督办?屯门战事谁人统兵转运?人心惶惶,岭南大变,你担得起吗?” 张孚敬笑了:“锦衣卫北镇抚使,指挥佥事二位,正千户一位,旗校五百。梁公阁老致仕,某虽不才却是陛下钦点,汪鋐知兵,又闻正德九年会元、二甲第一霍渭先正读书佛山西樵山。倒是抚宁侯……” 他这才收了笑容看向朱麒:“昔年保国公何等声威,抚宁侯履新两广方一年,真要泥足深陷吗?” 朱麒始终在挣扎。 他袭爵本身就是从保国公降等到抚宁侯的,现在又牵涉到了这件事,直接除爵大有可能。 但现在真能翻盘吗? 不能说毫无机会,他毕竟是两广总兵官。 除非张孚敬敢直接在这里杀了他。 堂堂侯爵,能直接不经皇帝亲旨杀了吗? 可是,朱麒并不敢赌还有没有第三道密旨是专门针对他这个特殊身份的两广大员。 张臬没见过这样办差的,他有些癫狂地笑起来:“弹丸之地,藩夷蟊贼,区区小事也值得如此大阵仗南下?有人要拿两广立威,为何会是你这个区区新科进士得此殊荣?朝堂衮衮诸公,三品以上都避之唯恐不及吧?” 张孚敬表情复杂地看着他,心里不由得想着:怪不得历来天子近臣,不论是何官职,是何品级,都比其他人要显赫。久居地方的他们,哪里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朝堂是什么模样?纵有只言片语书信传来,也大抵是多日前的消息。 上一批消息是天子刑部大堂事件后设国策会议,倚重王琼、郭勋、陈金等人抗衡杨廷和吧? 可时代变得很快啊。 张臬换上了殷切一点的表情:“两广尽是能臣干吏,武定侯、王大天官、陈总宪得以立身朝堂,诸多倚仗都在两广!钦差大人,您是陛下钦点,不可中了奸人之计啊!” 张孚敬却看着朱麒:“抚宁侯,我在等伱回话。两广诸军皆听我命,你遵不遵旨!” 张臬表情一僵,扭头厉声喝道:“朱麒!” 梁储藏着担忧看向张孚敬:擒贼先擒王确实没问题,先声夺人出其不意攻其略备也没问题,但这乱忧终究是最难的一环。 这张利益的大网,四品以上只是其中首恶而已,其下还有多少兵卒、低品官员、经年老吏? 若抚宁侯这个两广总兵官不遵旨,那就相当麻烦了。 五百锦衣卫,再加上这几号人和他梁储、霍韬,那可真不够用的。 张孚敬眼神中越来越狠戾,他正要再抽刀:过河兵卒,有去无回。 “老爷……老爷……庄门有客,是抚宁侯亲子,说有京中急信务必呈给抚宁侯。” 朱麒听到梁府管家恐惧至极的禀报脸色一变。 梁储凝重地看向了张孚敬。 刀握在手,张孚敬正思考。 张臬嘴唇发白,微抖着。京中信来,是武定侯?此时才到,这个敢亲手诛杀封疆大吏的张孚敬会怎么选择? 他现在觉得这张孚敬是个疯子,说不定他连朱麒都敢当场斩了。 新君……新进……幸臣…… 有些话张臬只是不敢骂而已。 “请抚宁侯之子来。”张孚敬忽然放松下来,笑着开了口。 片刻之后,朱麒的儿子朱岳到了。进门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王子言,他顿时惊惧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众人。 “抚宁侯,请吧。” 张孚敬竟一点都不在意地错身让路,朱岳抱拳行礼,然后急步走到朱麒旁边把信拿出来。 朱麒急匆匆抖开信件扫视起来,张臬等人想要一窥内容,却早有锦衣卫绣春刀半露围在一旁。 这封信的内容,张孚敬同样想知道,但他已经不急了。 不论好坏,他都已经有他的方略。 尽管可能会麻烦一些。 现在,他看着朱麒,只见朱麒双目之中俱是难以置信,脸色一变再变。 信件不长,可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两遍。 等两遍都看完了,他才抬头叠起纸张,满屋之中除了普通锦衣校尉,其他人全都看着他。 朱麒头皮发麻,原地双膝落地:“罪将朱麒谨遵号令!钦差大人若有所问,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臬头一回羡慕起勋臣这种身份来,但他彻底破灭了希望,嘶声喊道:“两广大乱!两广大乱!张孚敬,你担不起!你活不了!败坏局面,使陛下难以自处,你就是弃子!弃子你懂不懂?王镇抚,陛下命你随行南下,你必另负皇命,是也不是?拿下他!拿下他!” 他始终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直接将两广重臣一网打尽的做法? 翻遍史册,闻所未闻! 这两广,哪有那么好接手? 张孚敬却不用管了,肃然吩咐:“本钦差命你戴罪暂署两广总兵官事,关防印信交由北镇抚使王佐保管,形影须臾不得离。” “末将遵命!” “来啊!先将两广四品以上悉数看押在此!张指挥,你速率旗校一百前去接管臬司衙门,点海防道、盐法道、府城兵马司、周边各巡检司堂官入衙暂扣!石指挥,你速率旗校一百随王镇抚带抚宁侯调广东各卫各营将官于南头寨,商议再攻屯门之事。赵千户,你速率五十旗校随广西二位百户回转梧州,持陛下印盒督宪广西剿抚事一应如昨!” 张孚敬迅速把一半的人都撒了出去,策略很明确:广西那边,稳住就行;广东这边,有兵的力量全部先点齐控住。 张臬喃喃自语:“你疯了……你疯了……就凭久未归乡的梁叔厚,就凭你这个新科进士,就凭那个躲回西樵山读书的怕事会元,也想就此稳妥接管两广……朱麒!郭勋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傅伦没来,傅伦有回天之力啊!” “……傅公公……自尽了。”朱麒的儿子忽然开口说话。 张臬顿时喉咙里像是噎住了什么。 “王镇抚请,事需从速!”朱麒却乖巧恭敬地先让王佐带他去办事。 王佐看向张孚敬,只见他凝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王佐走到了王子言的尸身旁,摸索一番之后就站了起来,睥睨之色顿显地看向身边一个校尉:“老十老十一都去了臬司衙门和王宅吧?” “是!” “麻烦,印信果然没带在身上,又要多跑一趟。”他嘟哝着带朱麒离开了这里。 朱岳不敢跟上,留在这里不知所措。 “傅公公何时自尽的?”张孚敬笑着问他。 “……我不知。傅公公的干儿子也来了……他说若我父亲安然无恙,就请我转告钦差大人。宫中老祖宗差人送来了四卷册子,说是陛下命傅公公转呈钦差大人。” 张孚敬呆了呆,想起王佐说的那句话:上官自有章法。 还真的横冲直撞就行? 这不是扒开他的嘴巴把功劳往里塞吗? 我说了一晚上黑话套出来的罪证线索,陛下您干脆派人送来四卷? 我就是执剑人,真的!就刚才我还觉得我挺能! 张孚敬顿感这成功很空虚。 (本章完) 第124章、寇可往,我亦可往! 听涛雅舍里安静下来,地已经洗干净了。 张孚敬也不空虚了,因为他知道虽然陛下有章法,但两广的善后更麻烦,还是得靠已经在两广的人。 “梁师既然能携宝印、秘藏锦衣校尉五百南下,还望不吝指点。”张孚敬又摆回了学生姿态。 提刀砍人,收剑请教。 “张臬说我梁家、张家多有不法,钦差大人要查吗?”梁储目露精光,盯着张孚敬的眼睛。 “若学生猜得不错,应当是地方望族慨然解囊同仇敌忾才是。梁师威望素重,眼下两广有倾覆之危,梁师当为岭南柱石。” 张孚敬目光诚恳。 “老朽脊梁不硬朗,何以为柱石?” “王子言纵兵为匪,想来过去诸多大案必将水落石出。梁师箪食壶浆,学生当奏以两广如今情势,请陛下起复梁师为两广总督,以镇岭南。” 梁储摇了摇头,张孚敬目露担忧。 “我既已致仕,便不能再出任。”梁储语气严厉了一些,“两广四品以下多有罪,不能拔擢!治政安民,尚赖彼辈。戴罪履职,若巡宪不严,秋粮难收,岁赋不齐,战事堪忧!我老迈之躯,如何巡宪四方?” 张孚敬无奈:“梁师不肯出仕,总要指点学生一二才是。霍渭先毕竟从未授职,只能先从巡按御史做起。” 张臬等人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但没料到张孚敬敢于初次见面就一网打尽的原因就在于此。 两广头脑都没了,底下还不乱成一锅粥? 张孚敬本以为梁储就是陛下的“章法”,没想到梁储却在推辞,而且看态度并不假。 梁储凝视了他片刻,缓和了语气说道:“茂恭,你既提到了忠武,那老夫就多说两句。” 张孚敬精神一振:“学生谨受教!” “你来广东,是因你献策富国。这是第一句。” 张孚敬深吸了一口气:“学生想过了,学生只怕会在广东呆上数年,只是学生所献富国之策……” 梁储打断了他:“天子赐剑既已见血,便要见功。功成之日,过河之卒便为大将。这,就是第二句。” 张孚敬浑身一震,随后又哑声问道:“可这两句,谈何忠武?” 梁储赞叹不已:“伱既问了出来,那就还有第三句。” 张孚敬知道这一句才是重中之重,行了一个拜师大礼:“请恩师赐教!” 梁储一鱼两吃,朝中多了严嵩这个善缘,眼下又多一个张孚敬。 他站起来双手扶起张孚敬的臂膀,一字一字地说道:“自古盛世,兵精粮足!两广,钱不足虑,粮在哪?” 张孚敬心领神会,颤声说道:“海寇既至,王师岂只固守?寇可往,我亦可往!满剌加盼王师复国久矣,交趾旧土离王化久矣,占城……” 梁储微笑点头:“此太庙之功。” 张孚敬霎时间就热血上头,他岂能想象这趟来广东,背后有这么大一盘棋。 在这盘棋面前,区区几个两广重臣算什么?他张孚敬如果要在两广呆这么长的时间,还急什么?先压着,慢慢提拔! 驱离弗朗机人要重新整备水师吧?打赢之后难道就只把这水师养起来? 两广山多田少,养得起吗?万水千山靠湖广江淮转运粮食过来? 不!交趾啊!占城啊! 一船一船地运! 太庙之功!梁储这个首倡追谥于谦的人,在致仕之后把这个信号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张孚敬。 这不得搏命? “不需过于忧虑朝中。”梁储虽然还不知道京中的变化,但自有他的判断,“两广情势非同小可,事急从权。你是陛下钦点,陛下连王德华都能护住,还护不住你?大胆试!为师之助,在于多年薄望,在于主动清理梁家投献之商民。” 张孚敬再次心头剧震:“恩师,何以至此?” “不!”梁储坚决地说道,“为师已致仕,再留着也是麻烦。有你在两广,我梁家虽无虞,却不能以此自恃。你若功成,才是我梁家传世之基!” 张孚敬热泪盈眶,再次下拜:“师恩之重,孚敬铭刻五内,永不或忘!” 虽然原来这才是梁储得以从朝中安然离去的根本原因,但张孚敬的感激还是真诚的。 有梁储主动配合,后面的阻力该小上多少? 陛下的章法,绝了! …… 张孚敬不知道还有陈金正在南下来辅助他过渡,也不知道会迎来到此受风吹雨打的杨慎,更不知道陛下又给他派了一柄用完就可以废掉的刀。 从六月初二王守仁上经筵,到六月底梁储辞陛离京,而后是七月初众儒辩经后屯门海战奏报抵京、张孚敬南下,至此已是八月中旬。 京城外,一路“游山玩水”般的蒋太后终于到了——虽然她着急儿子安危,但随后不断有消息传到,朱厚熜告诉她不用急,慢慢走,毕竟清宁宫整修也需要时间。 于是在这城外,巧遇了刚刚解送至京的弗朗机使团钦犯。 蒋太后好奇地想看看红毛鬼,于是前来迎接的袁宗皋只能让人把皮莱资等人带了过来。 惨兮兮的,瘦得不成型。 蒋太后嫌弃地问:“怎么不是红毛?” “……启禀太后,有红毛的,瞳色也不尽相同。”袁宗皋简单介绍了一下。 蒋太后失去了好奇心,等皮莱资等人被带走后才诚恳地对袁宗皋说道:“辛苦你了,一路护送陛下抵京登基,后来又那么多事。” 袁宗皋恭敬地说道:“这都是臣之本分。请太后在此稍歇,陛下处置完一桩事情就会过来亲迎。” “我也思之心切。” 外臣们退了出来,袁宗皋先笑着对崔元说道:“驸马这半年一直在奔波辛劳,陛下都记在心里。” 崔元谦虚地说道:“不敢不悉心用事。” 袁宗皋又对孙交笑道:“阁老,久违了。” 孙交很头大:“大宗伯说笑了。陛下恩重,实在惶恐。” 这真是沾了老乡的光,谁能想到人还在半路上,就被告之已经廷推入阁呢? 崔元叹了一口气,很惋惜地说道:“一路手谈甚欢,本以为以后能与孙国丈多来往,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孙阁老,此后只怕不便了。” 袁宗皋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知道此事了啊?不过那倒不用忧虑,以后尽可来往。” 换成孙交和崔元诧异了。 难道阁臣的女儿也能入宫?闹翻天吧! 袁宗皋却讳莫如深,微笑着避而不谈。 聊到正德皇帝的发引丧仪,聊到了皇帝下月的万寿节,也聊了如今京中的情势。 裁撤冒滥和重设三大营的事现在变成了王守仁配合五府、兵部去做。 杨廷和咬着牙组织清理皇庄皇店,但阻力重重。皇庄不只是牵涉到皇帝和内臣本身,张太后也有啊,还有诸多尚存皇室宗亲的赐田。至于皇店,那更是牵涉到不少国戚、权贵。 “宁晋、隆平、南宫、新河等县,并德仁、永安、四号厂、大兴等庄,及板桥、麦庄、竹木厂、苏家庄田,俱为仁寿宫皇庄。”袁宗皋摇着头,替杨廷和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孙交看了看崔元。 皇店是正德年间才开始出现的,之前只有官店。自景泰年间开始,官店便越来越只倾向于经商获利,而实际掌管的都由官府渐渐变成权贵了。到了正德年间的皇店,那更是涉及到皇帝、后宫、亲王、国戚、勋臣……其间盘根错杂,崔元这个驸马必定也牵涉其中。 袁宗皋当面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蔡宗令都连上四道辞表了。”袁宗皋看着崔元笑,“崔驸马,你呼声极高,只怕入城后就不得脱身。” 崔元头皮发麻。 杨廷和必定是不会有磨刀霍霍之状的,但皇亲国戚纷纷要蔡震这个宗人令出头做主,蔡震只怕要折寿数年。 崔元很希望皇帝再给他派个差使出去接谁。 但是兴献帝子嗣单薄,都接完了啊! “……陛下既有旨,我公主府的那点田地店产任凭处置便是。”崔元诚心实意地向袁宗皋行礼,“还望大宗伯美言几句,我连月奔波,老躯疲惫,实在不堪大用。安陆山水甚佳,若陛下要重修献帝陵寝,我愿主持督造。” 赶紧远离是非之地! 袁宗皋起了些逗趣之心,严肃地摇头:“崔驸马刚过不惑之年,尚未知天命。你都说老躯,我和九峰公岂非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我们都在为君分忧,崔驸马不可妄自菲薄!” 崔元一脸愁苦,琢磨着回去之后是不是多洗几趟冷水澡引引寒气入体。 你把皇亲国戚都折腾完了再让我去做宗人令不行吗?我来回奔波几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但皇帝来了之后,崔元也不敢多嘴讨要闲差。 几个月不见,京中有些事情崔元知道,刘龙被重用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可能跑不脱。 可是真怕啊! 梁储那个人精都溜了,杨廷和竟不得不主持清理皇庄皇店这个会得罪张太后及皇亲国戚勋臣权贵的事,可见皇帝的手段和中枢的凶险。 他只想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下半辈子,反正都已经是驸马都尉了。 不要冒头!不要冒头!不要冒头! 奈何皇帝出城迎接了蒋太后入宫后,把崔元单独留下了。 “崔卿不辞辛苦,功高当赏。” “……臣不敢言功。” 崔元跪在地上,浑身上下的姿态都写着六个字:求求了,放过我。 “有功岂可不赏?”朱厚熜笑着看他,“国策会议上早已议定,驸马都尉崔元敏慧有谋,勋臣外戚皆自谓莫及,公卿大臣俱知其雅望。迎立有功,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京山侯,食禄一千五百石,赐诰券。” 崔元人晕了,又听到最后一句话:“掌左军都督府事,参预国策会议。” 改了改文,晚上10点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125章、宣钦犯弗朗机使臣上殿!(为盟主MikoyanMing加更) 崔元差点背过气去。 怕什么来什么。 “……陛下,臣之功,实不足以受此封赏。”崔元头磕得更低,屁股撅得更高,“臣是驸马都尉,国戚岂能居此高位?陛下初登大宝,臣知陛下之难。臣既为国戚,圣命莫敢不从,却万万不能为陛下添忧。” “这不仅是圣命,也是国策会议已经议定的。崔元,你没听懂吗?”朱厚熜笑着感慨,“郭勋就说不出你这些话,国策会议上,此后其他臣子也不用担心郭勋胡乱说话了。” “……臣斗胆问陛下……武定侯怎么了?” 崔元一头懵圈,实在太过于震撼。 这左军都督府掌事不是郭勋的吗?五府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不是只有一人吗?郭勋在国策会议上胡说什么了? “当兵去了。” 崔元愕然抬头看着皇帝。 朱厚熜一本正经地说道:“武定侯说要以身作则,从小兵做起,再立配得上爵位的功劳。当然了,他毕竟那个大一个侯爵,当兵也没人敢指挥,所以先做个神机营中军坐营官。” 崔元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岂非只是神机营下五军之一的一支团营首将? 撸得太狠了吧?至少也该掌整个神机营才是。 “还不领旨?”朱厚熜微笑了一下,“有文臣虚衔,有侯爵之位,有五府职差,你别妄自菲薄之余还教着刘龙畏畏缩缩的。朕既继位,人人自当量才而用。” 崔元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成为驸马都尉是一步登天,地位是超品的存在,荣华富贵一生无忧。 但作为国戚,除了开国初年,渐渐也就只能做些代为祭祀、督造工程、管理皇亲国戚的事。 能有武臣职差的,国戚十中无一。 但现在皇帝告诉他,他已经有了特进荣禄大夫这个正一品的文官散阶。 他还有柱国这个文武皆可的从一品虚衔。 他还是有诰券的京山侯,虽然不是世袭罔替,但从此就是不因驸马都尉而存在的国戚,而是又有勋臣身份。 最后,他还直接成了左军都督府掌事,参预国策会议,成为皇帝之下大明十八巨头之一。 横跨文武,直通勋臣国戚,除了内臣,他崔元的圈子将无所不及。 这样的皇恩浩荡,其他文臣武将就没有反对的吗? 崔元眼泪是真出来了:“陛下之恩过重,臣诚惶诚恐。此任过大,臣德才浅薄。” 这样的人物一旦根基牢固,造反分分钟啊! 伱看,连我教刘龙做缩头乌龟他都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在防着我。 这是临时遛他出来拉磨的,绝对! 然后会发生什么? 所以崔元的推辞近乎驴叫。 朱厚熜好笑地看着他:“朕就是欣赏你知足知危知退,你怕什么?” 崔元一脸可怜:我好歹是你姑丈,相比这个,我去做宗人令就是了。 参预国策会议那是要和其他十七罗汉打擂台啊!梁储都扛不住! 朱厚熜收起了笑容:“不可推辞!如今国事繁重,崔卿当尽展所学,不枉此生!” 不开这个先例,难道自己的姐姐妹妹以后就真托付给两个废物点心? 一个人如果没有事做,就会越来越差劲。 这时代的各种彼此防备,监察体系自有其局限性,还有改善空间。 再说了,朱厚熜只愿此生建些基业,埋好种子。 其后若有波折反复,后人自会再想起他这嘉靖一朝的得失。 最主要的是,目前的勋臣武将过于废物了,实在缺一个脑子好使的。 以南海战事要紧为借口,把崔元这个有脑子有威望的人推出来,先做代言人,恰好各方都觉得还不错。 郭勋是被国策会议的最强大脑们整怕了,其他勋臣更加害怕——郭勋去了一个多月就被整去当兵了。 文臣们也被郭勋整怕了——瞎说话,差点又把广东的事引导为杨廷和想搞袁宗皋、搞皇帝,那性质可就变了。 一点都不懂得拿捏分寸!终日处于听不懂、讲不出、瞎表态的状态,一群老狐狸里混进去一只二哈。 看着皇帝严肃的表情,听到耳中的那句“不枉此生”终究还是让崔元的心颤了颤。 我原先是知足知危知退,那是因为我只是驸马都尉啊。 你看我看得很准,那你也该知道,今后我大权在握,也许就会变的。 崔元看着皇帝,忽然明白过来根本,于是深吸了一口气下拜:“臣领旨,谢陛下隆恩厚望。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当然无法活一万岁,但他当然能比自己活得久。 能让其他大臣同意这项封赏的皇帝,会害怕自己有造反的潜力? 你的好性格不能丢啊,崔元! 老驴拉磨,志在不死! …… “这是谁?”京郊团营俗称“老家”的旧官厅校场上,郭勋指着旁边的人声嘶力竭,“咸宁侯!” 仇鸾穿着短衣,外面披麻。 “如今第一个重新整编出来的,就是我们神机营中军!”郭勋扯着嗓子吼,“我这个原先的左府掌事做你们的坐营官!咸宁侯做一个小小把总!” 校场上是满员的五千兵卒,按照旧制,步兵三千六百人,骑兵一千人,炮兵四百人。中军营下共分为四司,每司一个把司,俗称把总。 侯爵做把总,仇鸾极力伸展着自己还没完全长成的身躯。 糙汉子们自有糙汉子们的语言,郭勋不懂文官们那一套,这些还是懂的。 等底下笑闹一番之后他就板起脸喊道:“说得都没错!可你们是不是绣花枕头,本将会一个一个地试!陛下口谕!” 五千兵卒乌泱泱地单膝跪地。 “朕对京营只有三点要求:军纪严明!敢上战场!能打胜仗!” 他停顿一下之后大喊道:“陛下眼中,原先你们这些惫赖货毫无军纪,不敢上战场,打不赢胜仗,听不听得懂?” 底下雅雀无声。 “所以本将和咸宁侯要亲自来!做不到陛下的三点要求,老子就天天操练你们!做到了,老子再回五军都督府,你们也升官!老子可是在国策会议上立了军令状的,京营练不出来,老子这辈子都不回去!” 虽然实情令人不感动,但现在他们都不敢动。 “谁挡着老子回去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参预国策会议大臣,谁就是老子的仇人!”郭勋喊得咬牙切齿,“有人想做本侯爷的仇人吗?” 这哪敢? 重整的京营兵虽然银子变多了,但好像要苦不少。 忽然尿急。 “想不想做本侯爷的仇人?”郭勋对稀稀拉拉的声音很不满意,声音里又加上了一丝跋扈阴狠。 “不想!” “声音太小老子听不清!想不想做本侯爷的仇人?” “不想!” “无精打采的,到底想不想?” “不想!” “想不想升官发财?” “不想!”,“想!”。 “都他妈的是蠢货!给老子练起来!” 喊得太大声了,郭勋喉咙都哑了,血压也高了,所以眼睛也红了。 老子刚在御书房的椅子上坐了个把多月,刚刚享受了勋臣武将第一人的滋味才那么一会,快乐就没了! 谁逼的? 杨廷和! 可他也知道,过去是收了钱,是没办好差,有了把柄。 现在他想明白了,要先办好差,再收钱。把柄有一点没关系,重要的是要忠心! 陛下信重过我! “人人都要像陛下一样,一炷香至少给老子跑出去五里地!往死里练!” 老子还会回去的! …… 紫禁城里,今日不视事,阖家团圆。 一场大宴,张太后和夏皇后战战兢兢。 今非昔比,这几个月来京城的风风雨雨何等狂烈?皇帝的手腕已经展露无遗。 日精门之火是一根刺,虽然至今没有访查的迹象,但既然是人祸,就不可能没有结果。 张太后知道不是自己,可她不确定袁金生有没有参与其事,她更不知道自己两个弟弟是不是胆大包了心。 眼下又是杨廷和以首辅之尊领办皇庄皇店清理一事,张太后只觉得日子越来越苦,偏偏宫里还是很和睦,皇帝每天早晚或跑步或散步,都会到她那里打个转问候一下。 亲儿子都没这么能坚持。 表面假笑了几个月,张太后感觉自己脸上的肉都时常会不由自主地抖一抖了。 “下月就是陛下万寿节了,须得好好操办一番。” 尬坐着也很难受,张太后提了个话题,然后看着坐在已经进尊为太皇太后的邵太后旁边的蒋太后:“妹妹有福气,陛下之孝顺,我是羡慕不已,便是皇儿在时,他都没有如陛下一般日日到我仁寿宫,晨昏定省从没有缺。妹妹教得好。” “岂敢岂敢,妹妹只是有福分。” 朱厚熜脸带微笑:“下月皇兄发引,朕这万寿节也不宜大操大办。伯母也不需伤怀,往后在宫内安享尊荣,朕都一般无二地孝顺。” 张太后很想开口为皇庄皇店的事求求情,可是现在不敢开口了。 想多留点皇庄皇店,算不算不安享尊荣? 以太后之尊,自然什么都不缺,可是没个名分,总是心中不安稳。 她的智慧毕竟不够,而朱厚熜在外朝的强势太吓人。 “过了万寿节,陛下也虚岁十六了。皇儿发引后,这选秀也可以开始筹谋了。”张太后又说道,“陛下虽常到我仁寿宫,平日里终究只有我婆媳二人闲话聊以度日。大位既已稳固,陛下也该考虑子嗣繁荣大事了。” 如今希望反而在了被进尊号为庄肃皇后的夏氏身上,听到张太后这么说,夏氏也有点忐忑期待地低头听皇帝的反应。 “明年吧。”朱厚熜说道,“朕的大位是稳固了,身子骨可还不算稳固。年齿太幼的话,孕产也颇多凶险。伯母,皇嫂,勿忧,勿虑。朕答应过的,自会做到。” 夏氏心头失落,张太后也只能勉强笑一笑。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还知道年齿太幼孕产凶险这些事了。 那岂不是至少还要苦等两三年?这期间,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事…… “家”宴之后,张太后和夏氏就这样各怀心事地离开了,朱厚熜则把邵太后、蒋太后和姐姐、妹妹都送往清宁宫。 “你也别着急。”朱厚熜打趣道,“先册封长公主,过两年公主日子再嫁人。” 朱清沅又羞又喜,蒋太后却说道:“虚岁已经十七了!再过两年那岂非要到二十?” “朕的姐姐,难道还愁嫁?朕自然得先精挑细选几个出来,届时再让姐姐瞧瞧,看哪个更合心意。” 蒋太后嘟哝了两句,然后才叮嘱道:“听说张太后之前就遣人在外预选淑人,那些人可万万不能选入宫里来!” “儿子知道。就是清萍说,只怕仁寿宫那边先选出来的都是极好的。自然,她说的是好生养又定然姿容过人,能入朕的眼。” 朱厚熜笑着说完就看向一旁陪过来的朱清萍。 蒋太后看着朱清萍,有些感激地说道:“几个月没见,瘦了些,幸亏有你跟过来,费心费力。” 说赏赐什么的没必要,那自然是会有的。 朱清萍回礼称不敢,但她瘦了是因为一直帮着皇帝研究经义这件事又不能说——陛下吩咐过的要守秘。 在整修一新的清宁宫呆了一个多时辰,朱厚熜这才在黄锦和朱清萍的随侍下回到乾清宫。 “明天去一趟周师宅中,替朕问候一下,让周师先把病养好。” 朱厚熜先吩咐了黄锦明天去探望周诏,提醒他先把袁宗皋调过来,周诏之前也是尽心尽力的。 一路舟车劳顿,七十七的周诏终究还是病了。 黄锦领了命,就见皇帝又带着朱清萍去了楼上。 每到夜里安寝前,楼上就只有他们。 到底在做什么? 乾清宫的正殿很大,朱厚熜和朱清萍研究经义的声音不大。 黄锦感到有点为难:陛下如果有临幸之事,按规矩还是应当记录一下的。 不是刚才还说身子骨没稳固吗? …… 次日常朝后,国策会议没有在中圆殿开,而是转为乾清宫正殿。 崔元第一次来参加,客套在常朝之前已经进行过了。 他现在几套衣服,现在既然是以五府代表来参加的,穿的就是武将官服。 有点感慨。 他自负并非没有才华,只是当年父亲贪图一步登天,才力劝他走这条路。 一直只是个太学生的父亲对科举之难是绝望了,但崔元始终是有一些不甘的。 但那也只是当年,后来就都淡了。结果没想到,如今年已四十三,却又峰回路转。 这京山侯本是封给崔元父祖辈的一个虚爵,只有诰而没券的那种,现在却提前转到崔元头上了,诰券俱备,只是不能世袭而已。 还真别说,昨晚回府见到公主,半是久别重逢,半是身份不同,异常地鱼水交融,异常地龙精虎猛。 好像什么劲又回来了一样。 此时放眼望去,六位内阁大臣: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石珤、孙交。 九卿之中,陈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原先的右都御史张纶。 再加上严嵩、代替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的王守仁,国策会议十八位重臣分成了两边站着。 至于杨慎去后另外的一位御书房伴读学士,则是皇帝和袁宗皋的老乡张璧。 “宣,钦犯弗朗机使臣进殿!” 大明帝国中枢的重臣们齐齐望向殿门口。 朱厚熜也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不算东西方两个国家间的第一次官方接触了,但朱厚照之前只是对弗朗机语比较感兴趣。 朱厚熜感兴趣的可不止这一点。 身份大概是真实的,查过了礼部的记录,有一份所谓弗朗机国王曼努埃尔一世的委任状和国书。 但说不定是提前就用好了印的文书,只方便他们的印度总督在亚洲这边扩张殖民而已。 弱小的由枪炮去征服,强大的就有所谓大使先搞搞外交尝试开展贸易。 如今,葡萄牙已经占领了马六甲,逼近到了珠江口踏出试探的第一步,大明水师刚刚经历了与葡萄牙的第一战。 大败,筹谋着下一战的大胜。据张孚敬奏报,汪鋐伤势已经好转,两人正在通过使用商人作为间谍与葡萄牙船队中的大明通事、水手取得联络,尝试策反搞到葡萄牙人枪炮和战舰的情报。 朱厚熜并不着急他们迅速取胜,已经发旨过去放权鼓励。 此刻,这里也是战场。 朱厚熜要赢的,却不是已经成为阶下囚的葡萄牙人,而是观念还十分老土的这十八位国策大臣。 今天113万字,日万1,盟主加更-1=7,求票! (本章完) 第126章、大地是个球? 皮莱资又回到了北京,但却不复上一次的礼遇。 他知道战争开始了,从那些人对待他的态度里,还知道这个现在处于大明王朝的东方国家没打赢西芒。 但问题是,为什么打起来了呢?安德安拉没管好他那个弟弟吗? 这个大明可不是马六甲那个小国能比的啊! 瞧瞧这恢弘的皇室宫殿! 别说马六甲了,在印度,在欧罗巴,何曾见到规模如此庞大的宫殿群? 皮莱资上一次在北京时,可没这个幸运进来过。他倒是既从这座宫殿的南面,也从它西边远远地眺望过。 进来之后,才尤其感觉它的庞大!一重一重的门,路过那座最高大的殿阁时,看着那需要两三个人合在一起才能抱拢的巨柱,简直如同神殿一般。 据说,那竟然不是开凿出来的石柱,而是一整棵巨树的主干打磨而成! 上帝啊!那么巨大的树,需要多少年才能长成?一模一样的柱子,居然有那么多根! 在广州咒骂过野蛮人的皮莱资当然知道这里也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但瞧瞧他们繁琐而低效的官僚们!瞧瞧他们落后又高傲的样子! 就像曾经的古罗马帝国! 那些自诩高贵的贵族,他们最终就倒在这种高傲和无休止的内部斗争里。那些优雅的贵妇,成为了令人兴奋的玩物! 所以现在虽然是阶下囚,但皮莱资看着这过分注重奢华辉煌的宫殿,眼里仍旧冒出了压抑着的贪婪目光。 这是无比富庶的帝国才能修建完成的宫殿,它简直像是用金币堆砌而成! 到了又一座铸造于石台上的宫殿面前,看押送他的人都停下了脚步,皮莱资知道这个帝国那位新的皇帝就在里面了。 他努力站得笔直起来,费力地抬起锁着镣铐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搓了搓脸。 身为国王陛下的使者,他必须以尽可能体面的姿态站到另一个皇帝面前,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最基本的外交礼仪,还发起与葡萄牙帝国的战争! “老实点!”两个身穿盔甲的武士顿时一左一右扣紧了他的肩膀。 于是一串葡萄牙语的野蛮人三字经落入了一旁礼部从四夷馆那边调过来的通事耳中,他顿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盯着皮莱资说道:“胆敢再污言秽语,今天便是你死期!” “若是惊驾或是冲撞了陛下怎么办?”礼部主客司郎中聂仕平脸色有点发白,随后目露凶光地看向皮莱资,“要是想活命,就乖乖听话,不得胡言乱语!陛下问什么,你就谦卑地老实回答!” “我作为国王使者,尊贵的男爵,不需要你们来教导我外交礼仪。羞辱我,等同于羞辱伟大的葡萄牙帝国国王陛下,羞辱整个葡萄牙帝国!” 聂仕平有点疑惑地问四夷馆的通事杜海奇:“他说什么?” 说罢皱眉看着皮莱资:“伱不是会说一点大明官话吗?我说的,你听明白没有?” “现在我作为外交使者,当然是说葡萄牙语!” 杜海奇无奈地只把这句话翻译了一下,聂仕平反倒放心了一点:“既然你明白自己的身份,那就更应该明白,陛下天威,不是你能触犯的!” 虽然来之前就反复警告过了,但站在这乾清宫的丹陛之下,聂仕平还是非常担心。 一封奏疏呈递上去之后引发的第一个后果是大明战败,这段时间以来聂仕平也诚惶诚恐,心里把广东那边上上下下的官员和官兵骂了一遍又一遍。 还好这一个多月是安然度过了,现在这弗朗机人若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还要这样来表现,那至少不是个已经被阶下囚的待遇冲昏了头脑的糊涂蛋。 “宣钦犯弗朗机使臣上殿!” 声音传来,聂仕平脸色一肃,低声说道:“走!最后提醒你一遍,要跪!” 皮莱资内心嗤之以鼻,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接下来要以全部的注意力应对那个据说只有十五岁的皇帝。 不!应该是去年时令那位江大人也很惧怕、最终斩杀了江大人的那些皇帝的左右手们! 走上了石阶,皮莱资先看到了屋内站在两边、身穿华丽丝绸的大臣们。 每一个人的年龄都不算小,此刻全都皱着眉,用鄙夷又倨傲的眼神看着自己。 皮莱资熟悉这种眼神,那是看野蛮人的眼神。 他很愤怒:葡萄牙已经不是被伊贝洛人、塔尔提西奥人、腓尼基人、希腊人、凯尔特人、迦太基人、罗马人、西哥特人、阿拉伯人轮流侵入的国家了! “钦犯弗朗机使臣,跪拜叩见陛下!”聂仕平严肃地说完,紧张地盯着皮莱资。 “尊敬的契丹帝国大明皇朝皇帝陛下,我,拖梅·皮莱资男爵,葡萄牙帝国宫廷药剂师,伟大的国王陛下曼努埃尔一世的使者,很荣幸能亲自见到您!” 皮莱资只是微微弯了弯腰,然后就抬起双手仰视着前方雕塑一般的宝座上那个年轻皇帝:“东方契丹帝国的故事一直在欧罗巴流传,这个古老的国度就是这样对待抱着诚意与敬意远道而来的朋友吗?请原谅我不能行使完整的贵族礼仪。” 十八重臣只觉得他在说鸟语,眉头皱得更紧了,看向了杜海奇。 小小通事额头冒汗,跪在地上正要翻译,就听陛下开了口:“朕知道你听得懂,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已经死了。所以,你现在已经代表不了葡萄牙,不算国王使者了。两国已经开战,你是普通的战争罪犯之一,不用继续说你的语言维持尊严。” 十八重臣的头齐齐愕然看向皇帝,脑袋边都是问号:葡萄牙? 而皮莱资却立刻变了脸色,飙出了这一个多月来为了小命又不断练习的官话:“国王陛下去世了?这不可能!” 朱厚熜哪管这个,只是平静地看着皮莱资。 他能记得有一场大胜缴获了弗朗机火炮的大战,岂能不记得恰好这一年东西方的统治者都去世了? 虽然不知道那个曼努埃尔一世现在挂了没有,但对于皮莱资来说,他已经挂了。 皮莱资又不可能回去了,也基本不再有可能见到另一个葡萄牙人。 虽然先让杨廷和他们与这个皮莱资交锋一番,然后再让他们知道这弗朗机并非在南洋也许很有趣,但没必要了。 中圆殿中一杯酒后,现在要采取新的策略,让他们尽快扩充眼界,同时更忌惮皇帝的神异与“锦衣卫的实力”。 用更容易让皮莱资听懂的词语和说话方式,要在大臣心目中营造这种皇帝所知远超他们想象的感觉。 果然如他所想,杨廷和等人眼中,皇帝第一次见到藩夷实在过于平静。 他怎么知道那个什么什么一世已经死了?广东那边锦衣卫探听到的秘密消息吗? 然而新进的左都御史就表现过度了:“臣等贺喜陛下!夷酋既死,屯门余孽不战自溃!” 朱厚熜:…… 要脸吗?这点小事也值得庆贺一番? 他也知道是那天中圆殿中喝酒之后,这些大臣的心态有了些许变化,但这个马屁可没拍好。 “平身吧。”朱厚熜挥了挥手,“把镣铐给他去掉,赐座。” “陛下!”袁宗皋连忙出列说道,“此夷狂悖无礼,见驾不拜,且身为阶下囚,如何能赐座!” “都赐座。”朱厚熜看着他,“大宗伯不想知道朕为什么说他是葡萄牙人吗?” 朝贡思维下的他们是过分注重这些邦交礼仪的,时刻都想从礼仪上维护天朝上国的威严。 但朱厚熜现在却恰恰想让他们知道世界有多大。 皮莱资还陷在曼努埃尔一世去世这个消息的震惊和恍惚之中,等到手上脚上的镣铐被去掉了,身后又搬来了一张凳子,他才感觉这个年轻的皇帝对他释放了一份友善和尊重。 这令皮莱资感受到了这一个多月来难得的温暖,于是他还是行了一个贵族免冠鞠躬礼:“谢谢您,尊贵的皇帝陛下。” 现在他不说葡萄牙语了,坐下之后又问道:“请问皇帝陛下,曼努埃尔陛下去世的消息是真实的吗?您知道确切的时间吗?” “大胆!陛下没有问话,不得开口!”袁宗皋再次喝止。 “大宗伯,大宗伯……”朱厚熜抬手压了压,随后才看向皮莱资,“朕还知道,你国有一人名为麦哲伦,他出发开始进行环球航行后,之前刚刚抵达了香料群岛。像这样的消息朕也知道,你现在相信你们国王的死讯了吗?” “什么?!”尽管他花了一点时间才从这位皇帝的发音和环球航行这个词中想起了谁,但他的震惊溢于言表,“麦哲伦真的获得了帮助,开始了环球航行?他是向西方出发的吗?他什么时候抵达了香料群岛?” 十八重臣:??? 什么麦折轮?环什么球?香料群岛又在哪里? 陛下用的名词和现在说话的方式太过不同,他们一时都转不过弯来。 朱厚熜不知道自己问得巧了,因为麦哲伦是1515年回到家乡葡萄牙后开始筹备环球航行的,而且到了曼努埃尔一世面前拉赞助,但被拒绝了。 而皮莱资在1517年夏天离开葡萄牙前往东方时,麦哲伦还在葡萄牙努力,直到年底才去了西班牙碰运气。 皮莱资还真知道这个在葡萄牙时放言要彻底证明大地是个圆球的家伙。 朱厚熜点了点头:“他得到了西班牙的帮助。” 皮莱资脸色一变,十八重臣脑袋头顶上的问号又在变多:戏班芽? 不是!锦衣卫探听的消息为什么这么不一样?广东那边的奏报没提到这些啊! 朱厚熜终于冷冷笑了笑:“他向西方一路航行却也到了香料群岛,看来大地是什么形状已经被证明了。在朕面前,你也不用再假装什么,隐瞒什么了。认识清楚你现在的身份,你是与我大明已经开战的敌国战争罪犯。你现在既代表不了谁来谈条件,朕也不是叫你来谈条件的。听明白了吗?” 是杨廷和熟悉的盖帽。 如果不是使者了,他这个夷贼还摆什么姿态? “……伟大的东方皇帝陛下,我明白了。” 面前的皇帝能知道麦哲伦已经到达了香料群岛,看来曼努埃尔一世真的去世了。 “现在朕问你。你们葡萄牙和西班牙在所谓教皇的调解下把世界分成了两半,准备各凭力量去瓜分占领不信奉你们教条的那些土地。面对庞大的大明,你们虽然是从谈判贸易的开始的,但你们的国王和印度总督,最终目的是不是想要把我大明帝国也变成你们葡萄牙帝国的海外领地?” 皮莱资发誓!他来到大明之后就没有经受过这样精确而专业的信息轰炸! 不知道为什么,大明的人在听到他们的发音后,从此就称呼他们为弗朗机人。 但现在听到大明皇帝新的发音,他觉得更加接近葡萄牙语中的发音。西班牙也是,虽然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但他知道葡萄牙和西班牙在教皇的调解下划分世界殖民范围的事!知道印度总督的存在!知道葡萄牙有海外领地! 现在莫说是他了,杨廷和他们,包括黄锦等人,全部都懵圈了。 听陛下的意思,这些弗朗机人里有人沿着不同的方向一直航行,都到了一个地方? 这都还好,无非是浑天说又多一明证。 最主要的是,陛下口中的仆桃芽和戏班芽到底是何等狂悖国家,竟有瓜分天下之意?竟然想要侵吞大明? 自负天朝上国的众臣先是凌厉不屑地看向皮莱资,然后却又想起了被蒋太后抵京之事稍微延后到今日再议的屯门海战过程详情奏报。 五十余艘大明战船,最开始只和四条船对战。纵然汪鋐不畏死至此,在见到敌军增援后大明士卒们还是崩溃了。 敌军只伤了一条船,大明惨败! 望向一开始就直接审讯这个夷人的皇帝,杨廷和心里一寒。 也许锦衣卫确实有一些他们所不能想象的秘密消息渠道,而陛下知道这些事情,究竟是在屯门海战之前,还是之后? 若说是之后,屯门海战一败,陛下就那般凝重的原因,竟不是因为登基后面临了第一次败仗,又或者以广东为局继续整顿朝堂吗? (本章完) 第127章、工具人的用处 皮莱资还在犹豫,朱厚熜摆了摆手:“既然听到朕能问出这句话,你的犹豫就已经说明了两点。第一,朕说的事情没错。第二,你还是没搞清楚自己是战争罪犯和俘虏的身份。陆松,带下去,先关到你们锦衣卫的监狱里。” 用词尽量让这个葡萄牙人听得懂。他在北京呆过,应该听说过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的厉害吧? 朱厚熜带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少是今天的目的。 皮莱资果然听懂了,他再顾不得什么外交官的骄傲,想起江彬大人吹嘘着没有哪个帝国重臣不惧怕那个大名鼎鼎的沼气之狱,那岂不是比广州城的监狱要可怕千倍万倍,堪称地狱? “伟大的陛下,开拓领地的任务与我无关。看在上帝的份上,我……” 皮莱资一个双膝跪地跪在了雷区,听到了关键回答的朱厚熜就只是沉声说道:“带下去。” 本以为会有一次与东方皇帝面谈机会的工具人皮莱资就这样被带走了,大殿之中很沉默,聂仕平和杜海奇不知所措。 朱厚熜站了起来:“去御书房。” …… 崔元是第一次坐这椅子,也是第一次当面见识皇帝在处理政事时的处事风格。 现在看着刚在御座上坐好的朱厚熜,崔元只觉得刚才乾清宫正殿里的问话,陛下的目的似乎非常明确。今天重点不是从弗朗机使臣身上审问什么,今天的重点是参预国策会议大臣们。 杨廷和他们也这么想。 虽然还没宣之于口,但国策会议上的诸位大臣第一次从认识的深度同频了。 “崔元,伱先看关于屯门海战详细经过的奏报。” 黄锦把数份广东那边呈进京的奏疏帮他拿了过去,朱厚熜则继续开口道:“通事多有顾忌,这皮莱资既通晓我大明语言,不如朕自己用他们听得懂的话来问。许多词语是他们习俗称谓,倒叫众卿听得云里雾里了。不过一试之下,果如锦衣卫之密报。” 众人心头大凛,这种情况下的答复大家都是专业的,连崔元都很合拍:“陛下天听广大,庙算无遗,臣钦佩之至。” “谈不上庙算无遗。”朱厚熜平静地说道,“梁储还乡,朕之宝印收而复借,此梁储辞陛时面陈之功。其时驱离弗朗机人旨意已下,梁储世居广东,辞陛时尽述两广情势危急,朕才忧心战事,密令锦衣卫南下刺探敌情。先有败战,近日又得报,方知南洋局势更远超梁储先前所知。” 这算是对大批锦衣卫出现在广东,而锦衣卫岭南行走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皇帝宝印带到岭南的解释。 杨廷和等人却又想起了那天那句“辩够了没”。 原来那时陛下对前线战局忧心忡忡,而朝堂上却只为了御书房首席在角力,竟还不如梁储“识大体”,辞陛面陈两广情势。 “陛下。”杨廷和这回是很郑重的语气,压抑着轻蔑之意,“这弗朗机人实则另有称呼名为仆桃芽人?其国与那戏班芽兵甲几何,竟有狂悖瓜分天下之志?臣观其仓皇求饶之际称上帝,这弗朗机莫非竟在西洋?” 朱厚熜这次倒有点意外他的这几个问题,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葡萄牙、西班牙都在西洋欧罗巴州西南侧的一个半岛上。确实如众卿之前所说,原本是个蕞尔小国。但如今,其国于海船、远航、枪炮等技艺上已堪称最先进,故而野心勃勃,妄图瓜分天下诸洲。朕初闻密报时也欲发笑,然想起满剌加之沦陷与屯门一战,却又笑不出来了。众卿可知,葡萄牙人攻陷满剌加,将卒一共多少人?” 众臣知道可能听到一个离谱数字,但皇帝平静的声音还是让他们心里猛地一突。 “千人。”朱厚熜说道,“不仅攻陷了满剌加,还稳稳治理到了现在,以至于近年来沿海来往之西洋、南洋商船日多,海宼亦日多。” 千人灭国,而且其后还治理得越来越繁荣。 昔年大明南征交趾用了多少大军?其后又是为什么放弃了的?治理之难。 “多少年来,锦衣卫密探潜身北漠南洋,死国者众。”朱厚熜再次站了起来,“纵然朕御极后令锦衣卫之优给优养必实发实至,若非有此舍身往死之将士,朕岂能知之甚详,令那葡萄牙人哑口无言?念及诸多将士骸骨不得归,朕心实痛。” 崔元刚刚看完奏报,有点疑惑地看着其他十七人齐齐站了起来肃立低头,面露哀荣,他倒是立刻就心领神会站了起来依样画葫芦。 这是致哀思吧? 就这样站了有一会,朱厚熜才先坐了下来。 虽然是以君父的身份,表达对子民罹难的悲痛,但以皇帝之尊以身作则,还是渐渐会有作用的。 接下来才是今天的重点。 “千人灭国,故有其枪炮战船之利,西洋人之见利而忘死,也不无我大明冒禁出海之商人助纣为虐,欲于满剌加博所谓从龙之功!”朱厚熜眼神凌厉,“至于广东战事,更是两广上下有小家而无国、畏败绩而怯战、逞私欲而忘本!此非吏治二字可一概而论,实以大明之地尊朱家而共有、私心瓜而分之各得其利!东莞百姓尚知捐躯守土、必败而战,我大明官吏却多是有家而忘国,非私地则不守之辈!” 这话里的分量实在过重。 不消崔元再去观察别人会怎么做,他几乎是同步地离开座位和他们一起跪在了地上:“陛下息怒!” 国策会议一向这么刺激吗? 但感觉杨廷和他们似乎又习惯了一样。 崔元顿时觉得自己道行还不够,以后上朝还是多备几丸药为好。 “都坐。” 朱厚熜说的东西是事实。 若没有三百多年后开始的百年血难,国家的概念实际是没有深深植根于每一个人心中的。 这时的博从龙之功,然后分田分地分权分利,就是这些文臣武将以皇帝为尊做基本上所有事情的底色。 至于治理好辽阔疆域,无非为了维持住这种分配方式,然后内部斗争去微调。 所以变法难,所以越到后面想打仗越难,存量博弈嘛。 至于搞增量,要花钱要死人,得的地方又不是什么看得上眼的好地方,分都不愿意分,治理起来还难。 朱厚熜等他们坐下了才开口问王守仁:“伯安知兵。以汪鋐所奏葡萄牙人战船之迅疾、灵动、坚固,其上枪炮之射程、射速、准度,炮弹之新颖、毁伤之强,此战何以胜之?此战后,彼辈据满剌加为堡垒,以其业已攻占之天竺南部及南洋诸岛等土地为后方,千料海船来往输送,我大明万里海疆,如何据守而能胜?” 这些信息都是皇帝新说出口的,但有了之前乾清宫正殿中那皮莱资的反应为佐证,只怕这些都是事实。 崔元回想着广东奏报中所说的蜈蚣船,那些速度虽慢但更为坚固、一艘船上数十门大炮的巨舰,还有从他们大炮里射出的更远、更准、能炸开的炮弹,他是沉默了。 “臣当时说,臣知兵而不知敌,不能妄言。”王守仁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凝重地回答,“现在臣稍知敌情,此战于家门御敌,只攻一哨所,胜之不难。陛下所问此战后,尽得精要。在臣看来,此辈海战之法,颇似北漠蛮族骑兵。来去如风,接敌之初锋锐难当。若只是意图劫掠,我大明万里海疆,沿海富庶之地必防不胜防。” 朱厚熜点了点头。 有些话不用说透,沿海诸卫所糜烂成什么情况,这回广东那边呈上来的清查奏报已经是触目惊心了。 广东海防道调集手头上的全部战船、募集了民船乡勇,以十打一主动出击,还不是登陆攻营寨,只是纯粹的海战,都一败涂地,输得很惨。 等这些枪炮更利的西洋人偷袭、打上岸了呢? 杨廷和此刻终于意识到以驱逐弗朗机人为切入点,在后面追责当时失地之臣,让陛下看看地方是个什么状况的筹谋究竟捅出了多大一个篓子。 那天那句“杨廷和、谁之地”的真实含义,杨廷和此刻也终于懂了。 就是陛下说的那句:有家而忘国,非私地则不守。 因为广东之事与杨廷和无关,广东失地不是他杨廷和和两广诸员的自家地,所以之前那么多年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时只听皇帝说道:“然我大明海岸,却无法再筑起一条新的长城。难道此后,一直用将士和百姓的血肉去填?” 没人能立刻回答这句话。 海防,要钱。动刀兵,武臣兴。南疆远,边镇割据怎么办? 就如同驱逐弗朗机人这一件事就涉及到了内臣、武臣、文臣、税赋、海禁、朝堂斗争等诸多事一样,更系统的海防体系规划,那是会让人秃头的大课题。 “伯安那句话深得朕心。西洋人不仅战法类似蒙古瓦剌骑兵,西洋人实际控制之疆域,据奏报而言也已经辽阔到让朕再无法小觑。自葡萄牙本国出发,坐海船往东需日夜兼程年余才能抵达满剌加,彼辈沿途尽收其利、尽奴其民。另有西班牙者坐海船往西,又探知一广袤不亚于我大明之新大陆,物产丰饶。” 杨廷和他们听着朱厚熜的讲述,脸色越来越凝重。 “如今此西班牙又从那新大陆西海岸继续往西航行,也抵达了彼辈所谓香料群岛之南洋诸岛,西洋两大船坚炮利、欲瓜分天下之国已会师我南洋家门!航路既通,西洋战船云集而来,既有西洋人统率,又有唐时所载昆仑奴等为战兵。北患未绝,海患又起。大明腹背受敌,国若不存,我华族尽为奴仆。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应对不慎,神州再次陆沉。诸卿有何见解,畅所欲言。” “……陛下,危局已至此乎?”务实的王琼最快进入实质在意状态。 不给点外部压力走出舒适区,思想怎么会受到触动? “沿海夷商颇多,四夷馆遣人一问便知,过去轻忽矣。”朱厚熜故作头痛:“朕御极之初常言大明要完,那还只是有感于吏治败坏、两京一十三省乱象四起。刚请回杨一清再度总制三边,北虏之患略解心忧,不意西洋海患也不知不觉间壮大至此。诸卿参预国策,此非独独上解君忧,亦是为尔等子孙万世谋。广东所奏,西洋人掳我百姓远卖欧罗巴为奴、远输不可知之地拓荒采矿,若不尽早谋划,其害恐远甚于草原人。” “哐!” 北镇抚司诏狱的牢门关上,又入新牢的皮莱资恐惧地扒在牢门上声嘶力竭。 “我恳求你,英勇的武士!请转告伟大的皇帝陛下,我真的是来商谈贸易的啊!只要让我重新和总督取得联系,我可以获得我们新国王的委任!” “我是非常高明的药剂师,我有用处的!” “救命啊!” 上一章大改了一下,3200多字变成4000字,已订阅的加量不加价,重新下载一下章节就可以看。主要问题吧,一是问话逻辑没说清楚,二来没点名皇帝换一种西方人更容易懂的方式来交流的用意,导致文风看上去很割裂。三来大臣反应分章不合适,也确实显得有点轻佻,仿佛皇帝刻意卖弄。话说你们好歹对我有点信心,一时各种扎心评论。 (本章完) 第128章、十八痛苦罗汉(为盟主MikoyanMing加更2/2) 亥时初刻,按陛下新的起居时间,应该到了要就寝……啊不,研习经义的时间。 朱清萍看着高忠忙忙碌碌地又往御膳房去了,追过去问了一句:“御书房那里还没结束?” 高忠脚步不停:“是啊,陛下让继续议,就是不放阁老们离开。瞧这架势,恐怕还得好生议一阵,让御膳房备些点心宵夜。” 朱清萍有点愕然地看他去忙了,不由得转头望着中圆殿那边。 从一清早到现在,就没从御书房出来过啊。 今天商议的究竟是什么大事,让陛下这般着紧? 御书房里,第一天上班就成为社畜的崔元看着脸色有些发虚、眼神有些恍惚的几个老臣,还有依旧精神很好的皇帝。 ……您这是用十五岁的年轻身体熬他们啊! 刚虚岁四十四的崔元其实还好。 不过没想到见过那葡萄牙人之后的这场会议,竟会开成这个样子。 “……陛下,从眼下对策到长远国策,臣等已经将可行之法一一列出,周全商议其可否、得失。陛下忧虑海患之心,臣等实已感同身受。陛下决意变法图强,臣等亦一心如此。” 杨廷和声音疲惫地继续说:“令张孚敬以右佥都御史暂署巡抚于广东试行富国诸新法,臣等先前已然皆以为可。然重设三大营一事正酣,复又于广东设南洋水师,其规制远超尽歼屯门之敌所需,亦远超数年内沿海诸省巡海道补足战船防范所需。不是臣等以为长远来看不需要,只是水师……太贵啊。” 他是真累了,老人家被关在这里开了一天的会,到现在说话越来越不咬文嚼字了,语气也越来越软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万难唯钱,朕亦知晓。故而今日又复议了诸多开源节流之国策,定了张孚敬请奏试行部分富国新法之事。然而,朕始终认为西洋人海患非同小可。只是借屯门之战为沿海诸省海防道添设一批战船、补充将卒,再尽量仿造葡萄牙人枪炮利器提升战力,恐脱不了疲于奔命、只能固守之局面。” 崔元心里叹了口气:又来了,新一轮的“朕始终认为”。 他也不说你讲的没道理,他就是始终强调这西洋人海患需要重视,需要极度地重视。 然后就这么熬着十八位参预国策会议大臣,午膳晚膳都是在这里用的,内急的话也有官房。 崔元不知道这其实是第一回,所以他还挺好奇:郭勋该不会是受不了这样的会议,主动请求离开的吧? 刚回来一天的崔元还来不及了解很多消息,何况许多事情“不出御书房”。 杨廷和的胡子不禁抖了抖,感觉口干舌燥,端起茶碗喝茶。 意志力在动摇,有一种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的冲动,然后好回家休息。 读史时,太祖皇帝是勤勉得让人觉得可怕,官员们时常害怕被找到错处,然后就九泉之下一家团圆。 现在陛下呢?你有过错他也轻易不杀,他鼓励伱大胆吵、放心吵,可他让你一直吵啊!一直一直吵啊! 这国策会议最可怕的地方是帝王身边的凶险吗?不,是除了皇帝之外,谁也不压谁一头放开争吵的状态。 有时候,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不失礼、不骂人。 朱厚熜则依旧保持着忧心忡忡的表情。 没办法。 真当秀一秀对世界和海外情报的了解就能触动他们重视海洋方向吗? 若只是审问一番皮莱资,没有一个人的注意力会放到屯门岛更南方。 屯门之败只是一个契机而已,至少比一张地图什么的更有血淋淋的说服力:人家现在的枪炮和战船就是比大明厉害,几百条人命换来的认识,谁也否认不了。 但华夏亲身感受到海洋方向的威胁之不可逆已经是数百年后,嘉靖一朝海洋方向最头痛的无非是倭寇而已。 他知道不用急,但他怕如果他这一生不做点什么,几百年内的子孙后代都不会急。 海洋时代的机遇一去不复返,现在不动,他朱厚熜不亲自来推动,谁会真正重视海洋? 别看乾清宫正殿上和刚到御书房时一个个深表赞同的样子,大家都是老政治家了,表面态度是要给的。 领导很重视,我们当然也要显得很重视,虽然我们心里其实不重视,而我们不重视的原因有千万种。 朱厚熜今天就是先用异于寻常的说话方式和皮莱资对谈,让他们因为第一轮突兀感而惊觉皇帝对此事的重视:撒了那么多锦衣卫出去,除了去广东杀人还有这个任务?陛下竟然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用皮莱资的反应证实了自己所言非虚,来到御书房后再夸大其辞把数百年后才会发生的列强入侵描绘到不远的将来:我大明要完,快想办法。 然后就逼着他们在这里先想办法。 这种为“杞人忧天”式的灾难不断想办法的过程,朱厚熜一遍又一遍的后果描述,终归会起到点洗脑作用。 皇帝如此重视一件事情,也终归会让一些有心的臣子往这个方向努力。 方向的指引,有时候就只是如此,你得做足了姿态。 当然也有成果。 张孚敬请奏在广东试行新法的奏疏,就这么通过了。 要知道今天之前,虽然国策会议上的基调早就已是终究要行新法,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先试哪些,这个一直在扯皮而定不下来。 当他们“一致同意”了在广东立刻就可以开始试行新法,而朱厚熜再次说出那句“朕始终认为”之后,他看到了杨廷和等人期待解脱的眼神瞬间崩溃。 毁灭吧,赶紧的。 是那种即视感。 …… 永康长公主一度怀疑崔元今天放值后出去喝酒逍遥快活去了。 不是纯纯的驸马都尉之后,毫无顾忌地去青楼狎妓玩乐了么? 可昨晚的勇猛无匹又做不得假,四十多的人了,身体经不住那样折腾吧? 还是说,就摸摸? 直到将近子时,崔元回府。 神情憔悴,眼神恍惚,脚步发虚。 但身上又没有酒味。 “这是怎么了?” 看他洗都懒得洗,倒头就躺到榻上,永康长公主吓了一跳,连忙坐过去问道。 “……这国策会议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发生何事了?”永康长公主惊惧不已,“你别吓我!” 崔元眼睛一酸,泛了点泪光:“寅时前就入宫,一直议到方才。陛下说,明天国策大臣不用上常朝,但午后入宫再继续议。” 真的。他以为吃完了宵夜点心,该撤了吧? 但陛下那么几小碟,又吃了半个多时辰,边吃边聊,时不时用几句锦衣卫的密报佐证他的观点。 他堂哥!我另一个侄子!不是还躺在几筵殿里下个月才发引吗! 怎么搞得像是某些无聊人编的故事一样,非要执着于那汪洋大海上的“危难”呢? 以大明之力,在家门口守着不就行了?就巡防海疆,现在海防道五倍的规模还不够吗? 永康长公主呆呆地看着他,也不好问议什么议得太想哭。 “先睡,先睡,太累了。”崔元不知道明天又会怎么样,精力是必须保证的。 但这样搞,杨廷和、袁宗皋他们受得了吗? 这一夜,参预国策会议大臣做梦都是朱厚熜“朕始终认为”的声音。 跟天朝子民安土重迁完全不同,以冒险求财为普遍喜好的西洋人。 为了钱财能不择手段,不以为耻反以之为美德、能力,畏威而不怀德的西洋人。 一国之王给海盗签发通行证,鼓励本国子民去海上抢劫然后和国王分赃的西洋人。 白天的一天“恶议”化为了入睡后枪炮齐鸣、海上抢掠的噩梦。 杨廷和就在离寅时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时候惊醒了,回想着噩梦,他忽然想起已经在广东的儿子。 头痛欲裂,还不太敏捷的思绪里,杨廷和哭笑不得:真不像是要用这个议题让臣子们交换什么,可那西洋人之患,真有皇帝说的那么恐怖吗? 是不是屯门海战的结果太过于惨烈,陛下受到了过度的刺激? 这实在不像是睿智而沉稳的他会做出来的事。 生物钟的作用下,杨廷和一时也无法再睡着。 今日不用上常朝,于是他干脆起来琢磨皇帝的用意,琢磨着午后入了宫又该怎么继续应对这个话题。 王琼也在琢磨。 他是个务实派,但他也觉得皇帝现在似乎小题大做了一点。 道理其实都讲过了,一支庞大水师,耗费过重。郑和的船队后来没有一直坚持下来,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皇帝想开疆拓土这一点,众臣自然也明白。但如何治理会是大问题,有了实土后,路途遥远,割据风险怎么解决? 而昨天也试探了违背祖制开放海禁这一点,虽然许多海商不用再做海寇了,但重利之人变多,来往海上必配枪炮,将来地方豪强作乱又怎么防范呢? 他们都不知道现在琢磨这件事,就已经达到了皇帝的目的。 与这个话题有关的事,他们毕竟已经真的被迫开始琢磨了,尽管是出于应对皇帝折磨的必要。 午后中圆殿御书房,皇帝依旧神采奕奕。 老臣黯然:比不了,他还早起去了常朝。 “昨夜散了之后,朕又想了很多……” 朱厚熜一开口,好几个人抖了抖。 你这个年纪!你不睡觉的吗?你还可以长身体的! “想来想去,昨日是太过急切了。” 杨廷和与袁宗皋都明显放松了不少:你终于想通了。 “此事实乃百年之计,自无仓促能成之道理。”朱厚熜忧心忡忡的表情是不见了,现在换上了严肃认真的表情,“然而朕始终认为……” 众人放在案桌底下的手不禁捏紧了拳。 “……彼辈西洋人迟早将成为心腹大患!” 拳头松开了,这次多了个迟早,那还是想通了。这事不急。 “为此,朕认为,我大明须有一道百年不移之国策。” 十八痛苦罗汉看向了他。 朱厚熜断然说道:“纵然朕所言之海患不致于短短十年甚至百年内便不可收拾,穷朕一生,也应为大明万世谋,于南洋再筑一海上长城!” 杨廷和眼前一黑,明显晃了晃,和他表现差不多的有六七个。 修长城,亡国之兆啊! 还是在海上修! “阁老莫慌!”朱厚熜怕他心肌梗塞,“此长城非彼长城!这海上长城,只有关隘而无城墙。若能于我大明南洋、东洋方向海上航路要紧处设港驻兵,控扼要道,则不致于奔波万里海疆,追敌而不得,家门时刻有海寇侵入之危。” 杨廷和缓了缓神,心情复杂地说道:“陛下是说,好比葡萄牙人攻占了满剌加,便锁住了那道海峡?” “正是!彼时其为藩属国,既无屏藩之用,我大明亦不愿多管。然今非昔比,为大明万世谋,海防之根本,恐在于经略南洋,此百世不移之国策。” 杨廷和不太想说话。只是换了一个说法而已,昨天就谈到了这些。 根本问题,还是在于距离太过遥远,如何有效控制住,而且是能带来收益的情况下控制住。 两广都能乱成那样,何况南洋? “朕亦知其难,但朕不急,朕还年轻。诚如众卿所言,先仿造西洋人枪炮,加强海防道,眼下不必大张旗鼓,这一点朕想通了。”朱厚熜装得就好像昨天的忧心忡忡只是一时蠢笨,“然放眼百年,朕这经略南洋、筑海上长城之国策,其中道理,诸卿以为然否?” 人人都累了。 你说你不急对吧?你说眼下就先仿造枪炮、加强一下海防道就行了对吧? 那百年国策,后面的事,管他去。 于是十八痛苦罗汉倒是都一齐回答:“此确是上策。” 朱厚熜满意地点头:“那么御书房此后悬匾,上书百年不移之国策。这第一道,便是南洋海上长城。以后国策会议,众臣每至御书房必睹之、思之,时常议之。相信以君臣之贤,一年、三年、五年、十年,总能议出稳妥之策,总能觅得实现之机!” 十八痛苦罗汉齐齐抖了抖。 以后要经常思考并且讨论这个问题? 上当了啊,百世不移之策享受这种“待遇”吗? 这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不当也罢! 今天118万字,日万1,盟主加更-1=6。这段剧情由于更新不能一次放完,于是有了些割裂感。对海洋根深蒂固的不重视是很难改变的,主角前面做事既然能那么沉稳,又怎么会突然为了装逼去秀什么呢?整个大明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希望去扭转一些认知,民间也许有高人认识到了,但朝堂大佬不会在意。皇帝的好处就在于,我就是可以折磨你们去想这个问题:我可以不急着做什么,但你们要去想。 这就够了,慢慢来。 从明天开始,更新量减少为每天至少两更,保底8000字。我可以多一些存稿好好打磨,人也轻松点。10天更了13万字,存稿急剧消耗中,还伴随着某些地方的改稿。 质量为上,多多体谅。 (本章完) 第129章、西南棋局初现 御书房的梁上真的悬起来一块匾,上书一小一大两行字:百世不移之国策,南洋海上长城。 陛下御笔,书法一般。 十八位重臣神情复杂:题字,装裱,制匾,众所周知,是要时间的。 现在太监、梯子、绳索……一声令下,现场挂匾。 既然早就准备好了,心意已定,何必还折磨我们一整天? 没有人不同意现在就开始仿照西洋人枪炮、加强海备啊! 只有当这块匾已经悬挂好了之后,众臣抬头看过去,好几个人心里才突然一凛。 在那次“金杯共汝饮”的国策会议后,确定下来的变法大方向都没有得到这个待遇。 这件事在陛下心里,比变法还重要。 “今日,此道百世不移之国策既已定下仿造西洋人枪炮、加强海备二事,那么朕也就发三道旨意下去。” 其他人都集中注意力听着。 朱厚熜肃然开口。 “其一,匠人、有司衙官,于西洋人枪炮,于战船,于兵杖等创制有功者,赏赐倍之,荫蔽子孙!” “其二,海防官兵,剿寇有功者,朕遣使犒赏之;致残死国者,朕必优给优养之;杀良冒功者,官兵不论,朕皆满门抄斩之!” “其三,此国策要义或令南洋藩属国忧虑,不出御书房。然藩贡市易、海禁走私、海宼劫掠、海陆转运等诸事,可令京内京外官员、吏员建言上疏,以《论海策》之名直达御前。其言之有理、可堪取用者,朕必拔擢之,不使张孚敬专美于前!” 张孚敬是谁? 新科探花郎,没有去翰林院做个清贵的正七品编修,而是去做了更差一档次的户部观政。 《富国策》数篇,授翰林院侍读兼御书房行走,升正五品户部郎中。 而后钦派广东督办屯门战事,雷霆万钧查获两广贪腐窝案,提天子赐剑亲手斩杀广东按察使,如今升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暂署广东巡抚。 从五月殿试到如今,三个月,就成了地方大员。 这岂止是专美于前?翻遍史册,有几个臣子升赏如此之快? 听完皇帝的这三道旨意,年轻一点的国策大臣倒还好,但杨廷和由衷地感受到了:海上狂风骤起,后浪滚滚而来。 那是明明心有定计,但仍能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这里不厌其烦地与他们争辩国事的皇帝。 他下个月才虚岁十六,他一点都不贪玩,他特别有耐心,听到众臣同意此为国策之后才悬起这个匾,发出这三道旨意。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这御书房内,终有一天不会像昨天那样,大多是苦口婆心尽述其弊其难的老臣吧? 杨廷和也不知那样是好是坏,他只是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 “钦派广东督办屯门战事,御书房行走张孚敬接旨!” “臣张孚敬,叩问陛下圣安!” 巡抚广东衙门大堂外,张孚敬跪了下来,他身边的陈金、汪鋐、杨慎、解昌杰、霍韬等人也都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两广要员,勾连内外,贪渎误国,罪无可恕!证据确凿,着令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张孚敬办差有功,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暂署巡抚广东地方,所请奏之新法可于广东试行以观其效。” 张孚敬心情激动,哽咽道:“臣张孚敬领旨,必鞠躬尽瘁以报君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陈金接旨!” “……” 张孚敬将王子言亲手斩杀、两广大案“由下”至上传到京中之后,陈金名义上是以参预国策会议之臣离开中枢、前来总督两广维持稳定的。 今天从北京到广东来宣旨的,是麦福。 他新的身份,是总镇两广太监。 外派太监要不要撤除、怎么撤,现在还没商议决定。 但正跟着张永熟悉接管御马监的麦福来到了两广,陈金已经品出双层含义:第一是监管他和朱麒,第二,陛下只怕必定会在广东借机把水师的底子打好。 早就是翰林院资深侍读学士的杨慎还有御书房伴读学士的身份,他的职位是广州府知府。 霍韬得授广东道监察御史,正七品,在高中二甲第一多年后正式步入大明官场。 而在钱宁、江彬之案结束后提心吊胆了两个多月的解昌杰则被派到了广东做布政使司右参政,名义上是升官了。 看到麦福前来,他不禁燃起了新的希望。 锦衣卫岭南行走赵俊也立下功劳,从正五品的千户一跃成为新设的正三品广东海防中路参将,受广东总兵官节制,统领广州府、肇庆府、高州府、韶州府辖区内诸多卫所。 两广军政要员里,还缺着不少,推选中的、赴任中的,都有。 但谁都知道,当前任的两广总督等人在广州府被就地正法,陈金和麦福、朱麒一起去了梧州之后,广东将以张孚敬为首试行变法,以按察使汪鋐为首主导屯门岛后续战事,以赵俊为首在珠江口选练水师。 “……两京一十三省在任官员、吏员尽可建言上疏,以《论海策》之名直达御前。其言之有理、可堪取用者,朕必拔擢之,不使张孚敬专美于前!钦此!” 最后一道诏书念完,杨慎、霍韬、解昌杰等人不由得看向张孚敬。 这就是榜样。 杨慎的心性现在长进了一些,虽然所受的风雨还不够,可他毕竟在站着观摩了一段国策会议之后认识到了自己的道行非常浅。 张孚敬虽然是科途后辈,但他真的是个狠人。 谈笑间亲斩三品大员,天子赐剑他还挂着,杨慎每天见到他时都会看两眼,然后告诫自己不要惹他。 旨意宣读完毕,进入大堂坐下。 陈金坐最上首,但他很低调。麦福宣完旨意,也不说话。 “催缴秋粮,造船备战,巡宪之事拜托渭先了。” 得到梁储举荐介绍的霍韬自然谨慎地领命,然后又说道:“西樵山中另有方叔贤,弘治十八年进士,历礼部主事、吏部主事、吏部员外郎,正德七年告病回乡。其人学问精深,师从王伴读,处事娴熟。如今广东事务繁多,抚台可奏请起复。” 杨慎不由得看向了霍韬。 王守仁的学生? 张孚敬波澜不惊,只是点了点头:“待我修书一封,邀其过府一叙。若真才识非凡,自当为国举贤。” 只做到了从五品的员外郎,离开朝堂已经十年,怪不得没人想起他。 但现在他的老师王守仁成为了御书房伴读学士又能代替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方献夫是迟早会被起复的。 霍韬希望和张孚敬一起卖这个人情,让方献夫借着广东的这股风立下大功。 张孚敬又看向解昌杰,满脸笑意:“解参政,陛下既已准广东之请,那么催缴秋粮及之后清丈土地,厘清广东鱼鳞册、黄册一事,就多多有劳了。” “请抚台大人放心,必不敢懈怠!”解昌杰表现得兢兢业业。 潜邸旧臣,审理钱宁、江彬案“有功”,以他的身份和原先品级,本来也可以做这广东巡抚的。 但他知道,自己这趟被派来就是做刀用的。 清丈土地这种新法执行者会得罪多少人?但解昌杰不得不做。 皇帝派了张孚敬到广东来,他敢杀人,解昌杰又有什么不敢? 他默默看了一眼杨慎:就从广州府先开始。 “广东总兵官戴罪在身,赵参将,先由你暂代其职,与汪臬台一起备战屯门了。三日后东莞立碑,追谥袁千户,赐祭抚恤军民,我也会亲自过去。” “末将领命!”赵俊话少。 “汪臬台,屯门岛可有信来?” 伤愈之后的汪鋐如今有了新的精气神,两眼发亮地回禀:“杨三、戴明已经回复,愿投效天朝。此二人久在南洋,夷贼造船、铸铳、制备火药之法无一不知。下官已与其约定好了,后夜他们秘驾小船来归!” “好!陛下已有旨意,可向此二人宣读之。若立下大功,荫蔽子孙不在话下!”张孚敬得到这个好消息,目露精光,“陛下虽令我等可缓图之,然两广人心惶惶,也需要一场大胜!屯门一岛敌仅数百,船不过十。今我广东上下同心,正是建功之时!汪臬台,广东战船、精兵尽可调遣,备战一月,可否破之?” “必不辱命!” “好!”张孚敬雷厉风行地站了起来,“尽知夷贼战船优劣之处,赶造夷贼铳胆若干装备精锐。再鼓舞士气锐意备战,筹划周全巧施妙计。下月破贼,既告阵亡将士在天之灵,也为陛下万寿贺!” 他再次抽出了天子赐剑:“有违军令贻误战事者,本官仍有督办钦命,必斩之!” 见过血的刀寒光凛冽,广东属官无不站起来弯腰道:“领命!” …… 两日后的梧州,两广三堂大佬都坐在了一起。 麦福这个总镇两广太监肃然说道:“奉陛下口谕,问话朱麒。” “罪将叩问圣安!” 麦福淡淡地替皇帝开口:“朕问你,闻圣旨不立遵,意欲何为?” 朱麒跪在地上大汗淋漓:“钦差手刃大臣,罪将牵涉其中,一时惊惧未曾立时遵旨,罪该万死!” “郭勋涉事,还知道主动请罪,朕罚他子嗣降等,令他去神机营中军坐营。陈金涉事,也知道主动请罪,朕罚了他银子,降了他两品,令他去两广暂署总督戴罪立功补过。你怎么做?” “……罪将但凭陛下处置。” 麦福看着他说道:“伱祖父讨贼封了抚宁侯,抵御北虏得了世券,东征建州有功进保国公。你降等袭爵不知进取复祖辈荣光,反倒惦记着那几两银子。是侯爵俸禄不够用,还是你家有干股的官店皇店进项太少?” 朱麒把头触在地板上:“罪将有辱祖上名声,羞惭至极。罪将来了两广,半是无法独善其身,半是贪欲蒙了忠心。罪将这一年多所得,罪将家中所涉官店皇店,愿尽数交出,再另受责罚!” 麦福停顿了一下,看着冷汗在朱麒额头和脖子上流下,最后才说道:“抚宁侯家官店、皇店干股,听候处置。于两广所得赃银,三倍罚之,由广东巡抚调用充任粮饷。朱麒有负皇恩,见旨不立遵,本在不赦。念保国公昔年功劳,除世券,仍任两广总兵官!” 朱麒几乎贴在地板上的眼睛痛悔万分地闭上了,哽咽着说道:“罪将领旨,叩谢皇恩浩荡!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听涛雅舍中的犹豫不决,让他就此成了朱家罪人。世券被夺,此后再无抚宁侯。 “朕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朱麒浑身一震:“臣谨听圣谕!” “你的爵位是你祖父为你拼出来的!你的子孙将来如何,就看你还有没有胆略再为他们拼了。百年之后你得见父祖,能不能说一句保国公世爵仍在,全系于你身!” “臣……必效死命,勇猛精进!” 朱麒是真哭了出来,怪不得郭勋写信告诉他:赶紧跪,帮钦差杀,准备拼命。 “抚宁侯,起来吧。”麦福换了个语气,把他扶了起来。 朱麒擦着眼泪一边谢着他一边坐了下来。 麦福看着他们两人:“两广大案让两位各受责罚,但陛下胸怀广阔志在四海,这两广如今也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一时之罚,只为让你们警醒。还望我三人就此同心协力,共为陛下经略好西南大事。他日还朝,荣光尽复,再进一步。” 朱麒连连点头:“我虽有此志,但才疏学浅,还需麦总镇、陈督宪多多指点。” 陈金叹了一口气:“自今日起,就都忙碌起来吧。朱总兵,眼下格局已然清晰。张抚台于广东试行新法积攒粮饷,汪臬台与赵参将选练水师。你我重心在广西,剿匪抚民,整军备战。只待时机成熟,那便是广东、广西、云南水陆并进,再复交趾之势。若无此等大功,我有何面目还朝,朱总兵有何凭恃再复保国公威名?” 朱麒只觉得道路很清晰了,顿时问道:“时机……何时成熟?” 陈金只觉得一大堆的事:“钱粮足时,两广安定时,兵精将雄时,交趾内忧予我大明师出有名时。在那之前,有太多事要做了。” “交趾内忧……那岂非只能坐等?” 陈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恕本官不敬,侯爷,你现在急不得。若时机成熟,你麾下不堪用,那可就再次有罪无功了。” 朱麒凛然受教,现在被夺了世券,他确实急,也谦虚了很多。 “至于交趾内忧……”陈金拱着双手往北面拜了拜,“我对陛下庙算是心悦诚服了。北镇抚使南下,岂止是为了防范侯爷?” 今天起更新时间改为下午6点、晚上10点,每天保底8000。 (本章完) 第130章、天子,我们警告你 “奉旨,前两广总督以下罪臣等十七人,立斩弃市!” 广州城内今日万人空巷,北京城里磔杀钱宁、江彬的盛况再现。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等十七个人在刑场跪成了一排,人人嘴里塞着个木核桃,双手反绑。 就连刽子手都感觉很兴奋:像这样的大官,就算犯了事,哪有在地方受刑的?哪个不是解送到京城再审? 但钦差大人就是有这样的圣眷,陛下要用这些人头来帮他在广东立威。 王佐又出现了,张镗站在他旁边,石宝却不见了踪影。 看着表情严肃又威严的张孚敬,王佐不由得感慨陛下识人之明。 是个狠角色啊。 数月之间,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新科进士,成为了这样有勇有谋的地方大员。 没中举前的二十多年,想来也没虚度。 前日在东莞,他亲自到了现场,为屯门第一战捐躯的将士、乡勇立碑,并在旁边修了一座忠烈祠。 广东守御千户袁耀和他父亲袁光,都得到了追谥、追赠官职,而且张孚敬代皇帝亲自赐祭,可谓尊荣至极。 而袁家世袭的正千户更是提升了一品,成为了指挥佥事,跨过了一个大台阶。 又是一个千金买马骨。 袁家另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这次将随王佐一起返京。 那个晚上由锦衣卫旗校守御王子言所派的“匪贼”洗劫东莞的功劳,自然也先安在了张孚敬头上。 此刻在广东,张孚敬的威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杨慎也在监刑,他不无感慨。 爬到正二品的两广总督这种位置,何其难?如果在京中,已是一部尚书。 往日里在这两广,他们又都是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物? 出行则前后清道,往来尽低头哈腰,一怒则破家灭族。 但现在都跪着,一刀落下后,万事皆休。 听着广州百姓齐声欢呼拍手称快,杨慎又有新的领悟。 离了杨廷和的庇护来到广东,离了翰林院的清贵赴此浊流,广州府衙罪官们的忐忑奸猾,吏卒们的精明狡诈,杨慎刚刚有所接触。 他看了看张孚敬:这还是天子赐剑、钦差大人威势无双,两广大员齐齐落网的非常时刻。 平日里呢? 监斩之后,张孚敬来送王佐返京。 “抚宁侯处已无忧?”他担心这一点。 王佐笑了笑:“麦公公既然来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张抚台手执天子赐剑,何惧之有?放心吧,陛下早有稳妥布置。” 张孚敬弯腰行礼:“连日来多得镇抚之力,孚敬铭记在心。” “领命办差,分内之事。”王佐并不拿捏架势,“抚台提审诸罪臣所得,也让我省力不少,这才得以提前返京复命。” 张孚敬眼神锐利:“恐怕两广生变后,京中之人已自不安。” 王佐不以为意地笑着:“按图索骥,此番只为取证而来。犯了事的,自然一个都跑不了。” 张孚敬露出忧色:“这点罪状,恐不足平民间物议,反令陛下难以自处。” “那是自然。”王佐感叹不已地看着这个聪明人,“多攒一个是一个。抚台且安心经略广东,某在京城等着听抚台的好消息。” 说罢拱手行礼,率着张镗纵马北去。 五百锦衣卫南下,北返者就只三百人了。 到了大部队跟前,看着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袁红瑁!” 王佐点了点头:“你爹袁大郎是好样的,敢于应募成为乡勇。你袁家族老也都不错,推让你过继到袁耀名下得这荫职。既然有这际遇,到了北京先去好好学!” “小子必定好好学。” 王佐心里只想着陆炳和严世蕃那两小子又多一个伴,回京的锦衣卫们看着这个袁红瑁,只感觉又是一个因为陛下恩典而改变了命运的人。 初入锦衣卫,就是北镇抚使亲自带着培养的。 而谁都不知道,原本生于东莞的袁红瑁并不会有这个被改变的命运。等他长大他会成为木匠谋生,多年后他有了一个孙子,名叫袁崇焕。 但现在,历史已经在拐弯。 …… “黄编修,伱那《论海策》还是写的吏治?” 左顺门旁的史馆中,黄佐刚一进门就又受到同僚的调侃。 “我才疏学浅,也就是在吏治上有些浅见……”黄佐低调地客套一下,就来到自己桌前继续翻阅本朝已经修好的实录。 这是按照时间顺序,以一月为一卷,记录当时大事的史料。 修撰《大明忠佞鉴》的工作正式开始了,黄佐有了自己忙碌的事。 他现在开心多了,同时非常感激张孚敬。 在“连克”两个朝廷重臣之后,头铁跟他黄佐继续来往的张孚敬不仅没遇到厄运,反而一飞冲天已成封疆大员。 所以史馆中的同僚现在对他也不像之前避而远之了,反而时常借最近满京热议的《论海策》一事调侃他。 但黄佐可没那种锐气,听说张孚敬亲手杀了广东按察使时,他的嘴巴张大了很久。 那是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张孚敬? 写《论海策》也是交差的性质。这回陛下虽然没有下任务说人人都得献策,但新任掌院还是要求翰林院人人都写:如果有谁因此得到了拔擢,那多少也得承他这个新的翰林院掌院一份恩情啊。 那种好运黄佐是不想的,他现在只愿把这编修的差事办好。 一飞冲天羡慕不来,黄佐也知道自己没那种能力去胜任。 等石阁老开完国策会议回来顺路巡视一下编修进度时,黄佐不想先出纰漏。 专心翻着实录,从中查询着自己被分派的蓝玉这一卷中官修实录里的记载,不知不觉就等到了石珤过来。 站过去一起问好之后,石珤看了看他,神情复杂地说道:“黄才伯,你把已经翻阅摘录的部分交给费修撰吧。” 费懋中愕然看着黄佐,只见他有些不知所措:“阁老,可是下官之前呈报内容有何纰漏?” “不是,你跟费修撰交接好了就去吏部吧,领了告身去广东赴任。”石珤微笑了一下,“献策有功,迁广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分守岭南道。恭喜了,黄参议。” 这一下,史馆中其他的翰林院清流们眼里的羡慕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新君的第一科天子门生,就是这么离谱吗? 正七品的翰林院修撰到从四品的布政使司右参议,要不要这么夸张? 石珤环视一一圈:“广东非常之时,黄参议熟知广东乡情,殿试策论又以吏治深得帝心荣登榜眼,此次献策再于广东吏治鞭辟入里,有此任乃时运使然。尔等静心用事,届时编修有功,皆有大任。” 基本上大多数人都在心中狂呼:广东出身的、在广东任官过的多了去了,非要他一个新科榜眼? 吏治方面有心得见解的还少?纵然两广贪腐窝案、吏治败坏令人触目惊心,也不用提拔得这么快吧! 都是因为梁储和张孚敬举荐对吧? 都是因为他天子门生的身份对吧? 这是扫把星吗? 太耀眼了! 众人不禁在心里流下了羡慕的泪水:人在史馆中坐,好官从天上来。这升任速度,不比张孚敬慢啊! 他何德何能? 黄佐就这么懵懵地接受着同僚羡慕嫉妒恨的贺喜,答应了晚上请宴。 费懋中陷入了深深的憋屈:我是状元,我伯父是阁老,可另一个阁老的亲儿子也外放去做知府了,而我在修史! …… 张孚敬一刀,砍出了两广大片好缺。 朱厚熜一道旨意,让无数人知道了两广会是立功热土。 陈金的南下不再单纯被解读为是为了稳定局势,而是图谋甚大。 但将来可能的大动静,哪里能离得开钱? 正在广东试行着的新法触动了太多人的神经,既有恐惧抗拒的,也有兴奋着想先打擦边球立功的。 南直隶赋税全国之冠,崇文重教。全国官员,几近三四成出自江南贡院。 苏州府昆山县,知县宋传林目光灼灼地看着师爷:“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县尊这就要传唤毛家过堂吗?” “去传!” 宋传林正了正官帽,满眼都是兴奋。 不忠不敬之人,办了又有何惧?而且证据确凿,毛家侵吞民田,苦主既已从江淮寻到,那还不趁机把毛家田地都清丈出来? 携威再办两家大户,届时一道奏疏呈递御前,他宋传林是个懂新法的,也能去两广乘风直上! 被“礼送回乡”的毛澄果然等到了这样的势利小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长子被传唤去了县衙。 他满眼悲愤地给杨廷和写信,就此陷入以前不屑一顾的小官司中。 要写的信很多,要请的当地宿老也很多,但有几人会再卖他面子呢? 又或者给王世芳写信?拜托一下亲家帮忙? 结果信还没写几封,管家失魂落魄地跑了过来:“老爷!老爷!粮铺布铺的掌柜,还有剩余许多大佃户都来了,请老爷商议买店买田之事。” “都卖!都卖!”毛澄都懒得管这样的小事了。 既然没了官身,以前那些投献过来的商人、田主,现在全都来谈赎回。 毛家是没办法帮他们逃避税赋、徭役了,可人走茶凉现实至此。 之前还说念点恩情把约定好的佃租时限做完,现在立时闻风而动避之唯恐不及。 等到夜间,他儿子才屈辱至极地回来了:“宋传林这是要把我们毛家往死里逼!传告乡里,若另有被我毛家侵买民田、店铺的,俱可告发!父亲,必须想想办法!” 此时此刻,宋传林刚刚坐上轿子,美滋滋地准备去饮酒听曲。 今天是第一步,先有确凿苦主坐实了毛家曾侵吞民田,再把案子做大,把投献到毛家的店主、田主全清出来! 下一步,就轮到一直仗着朝中几个六七品小官的那几家。不说竟全功,总要吐出来一些吧? 这些就够了。今年的秋粮,这昆山县一枝独秀,再有奏疏呈上去,接下来就该是恩师奏请将他调任广东了。 恩师已是阁老,只需自己有些成绩便可成事! 宋传林哼着小曲下了轿,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青云楼的招牌,嘴角露着笑容。 今夜风很好!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抹光一闪,然后喉间就是一阵呼吸受阻和剧痛,眼角余光只看到一个一身黑衣戴着斗笠的人飞快地跑开。 “有刺客!杀人呐!县尊老爷被害啦!” 知县大人是来赴宴逍遥的,岂会带太多人? 轿夫惊骇地看着捂着喉咙倒在地上的宋传林,又看着已经跑入夜色中的黑衣背影,一时不知所措。 几日后,杨廷和看着一脸怒容的皇帝默默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数日之间,南直隶、福建,五个知县、三地知府、一位巡按前后被当街刺杀。陛下,此臣之前力劝不可急就之因。两广之事传遍诸省,论海策挑动人心。此九人,或正欲用事清丈田地为国增赋,或刚上疏论市易开海剿匪之策。沿海错综复杂,张孚敬出其不意一招奏效,南直隶与福建则乱象初显。” 石珤脸色铁青,他知道杨廷和的意思,其他人也都知道。 国策会议上,现在说话的风格越来越直白了,不再那么避讳一些事。 “过去,朝廷也是这样任由地方某些人挑衅吗?”朱厚熜声音冰寒。 “盗匪,仇杀,死士,查下去就是这样的结果。”王琼言简意赅地说道,“其后黑手,或官,或商,或大族。交相勾结,各地吏卒尽为其用。不知明哲保身者,有几人安然完任再履新职?陛下,臣等俱沐天恩,如今虽同心任事,欲佐陛下开万古盛世,然此事确不容轻忽。陛下经略两广之用意,如今有心人已尽知。北虏,海寇,两广盗乱,陛下,江南赋税重地,此时不可乱。” 和一场屯门海战由地方大员“照常设计”搞出的惨败相比,南直隶与福建这一波赤裸裸的杀官才是狠意十足的主动警告。 张孚敬在广东的手段太狠,皇帝给出的权限显得决心太足,他登基的时间还太短,《论海策》的旨意也传递了太明显的风向。 现在这一轮警告,掐着心有大志的皇帝最不容忽视的命门:钱粮。 江南一乱,赋税立减。福建再乱,海寇不绝直奔广东。 另外最阴险的则是:如此明目张胆,皇帝不怀疑这御书房里也有人撑腰、主导、谋划吗? 他们只是不知道这中圆殿里那次“金杯共汝饮”,不知道目前这十八国策大臣是不愿主动撩拨天子逆鳞的。 可王琼口中的“同心任事”,也只局限于这暂时的御书房内重臣们。 皇帝的气度和光芒,毕竟还未朗照天下。 而这件事情演变下去,哪个官员、哪个举子不会被可能的清丈土地、清理投献牵连进去? 哪怕梁储在广东主动清理投献的消息传来,十八国策大臣也已经默默开始先从自家内部去做点表率,但没用。 牵涉到的,是许多人切身的利益。 他们十八人,也无非只因为算是位极人臣了,此后在乎的是身后名,所以才舍得——此时舍得,可以有限度,可堪褒奖。 金秋九月,陛下万寿前夕,东南杀官为天子贺。 十八个国策大臣看着一脸阴郁的少年皇帝。 这回呢?怎么办?再杀? (本章完) 第131章、东南谜局 “嗤……” 静寂的御书房里,之前一脸沉郁的皇帝忽然压抑不住的一声嗤笑。 十八双眼睛齐齐注视着他,面色凝重。 “秋粮,赋税,边患。朕御极不久,君少臣壮。藩王继统,宗亲未稳。” 一字一句,回荡在中圆殿内,兼任起居注官的张璧手在抖。 皇帝说的这句话,其中有多少足以吞噬无数人的巨浪? “一时之间,好多的盗匪,仇杀,死士。”朱厚熜嘴角挂着轻蔑的讥讽,“是他们凑巧同时发动了留下这样的把柄,还是胆大包天地以为可以携天下官绅以令朕?” 杨廷和离席跪了下来:“陛下,息怒。臣愿前往缉凶督粮,以镇东南大局!” 堂堂内阁首辅,从未离开京城与朝堂中枢的杨廷和主动请缨了,可见此事之凶。 “杨阁老是持重之请!”再无内阁与六部争权之嫌、过往种种已经“洗白”的王琼忍不住也离席跪下,“然阁老首辅之尊,若亲去东南,未免显得朝廷过于郑重其事!臣历兵部、户部、吏部,可当此任!” 御书房内,一时倒有数人离席请缨。 朱厚熜点了点头:“入座。” 等他们又坐好之后,朱厚熜才笑着说:“若非此事过于嚣张,今日又当浮一大白。数月君臣往来,今日诸卿终于是不避其难,勇于任事了。” 杨廷和苦涩地笑了笑:“臣只不过是再去裱糊罢了,秋粮要紧。有钱无粮,银子再多也无济于事。彼辈已经如此猖狂,明年未尝不可能春毁耕种,夏决江河,使天下大乱。臣此去,必缉元凶,亦不误今岁江南田赋。” “说得东南似乎万众一心,杀之不尽。”朱厚熜眼里寒光闪露,“诚如杨卿所言,似乎彼辈猖狂至此久矣,这东南还是我大明的东南吗?” 杨廷和今天的反应直直白是让朱厚熜很意外的,把“东南还是不是大明的东南”这句话点出后,朱厚熜看着杨廷和。 袁宗皋心想坏了。 东南杀官最凶险的一招,终究会蔓延到中枢。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国策会议上君臣相济局面,裂痕再现。 这样恶劣的事件,中枢有人撑腰,借此向皇帝施压,皇帝怀疑这一点再自然不过。 而杨廷和这个施政“保守”的自然成了首要嫌疑人,他现在自请去东南,又自己承认是裱糊之策。 他顿时看向朱厚熜,认真说道:“陛下,两广罪臣过去养寇自重,此次张孚敬固能出其不意将首恶一网打尽,然彼辈所养之海寇却望风而逃。东南之事,亦有可能是贼寇潜入,蓄意借《论海策》及广东试行新法生事。杀官如同造反,谁人不知?东南上下,必不至于如此失智,何况是短时间内当街杀害九位朝廷命官,遍布南直隶、浙江、福建?臣以为,许是离间复仇之计!” 他这话一说完,御书房里静了静,似乎都在为他留下继续说话的机会。 因为袁宗皋的身份不同。 说一千道一万,短时间内在南直隶和两省选了九个朝廷命官当街刺杀,都不搞点自尽、意外之类的伎俩,东南官员士绅是真的疯了吗? 那么众臣之前是都傻到想不到这一点,没从这个角度来提醒皇帝吗? 袁宗皋趁热打铁:“甚或有可能是北虏探知我大明君臣业已同心,陛下更有变法富国、练兵图强大志,故借此机会致我内乱,也尚未可知。千言万语一句话:这连串重案,太过蹊跷,用心最险恶处仍在朝堂,在这御书房之间啊!陛下,东南之弊,或者说天下之弊,陛下既已有岁入十年倍之之志,臣等于这国策会议上早已议明根本。若非张孚敬震慑住了两广,这广东又如何能轻易试行新法?陛下,三思啊!” 朱厚熜心情复杂地问:“杨阁老、大天官最初一开口,却又证明了地方有胆子做出这种事。” 杨廷和与王琼脸上显露出一丝尴尬。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在等对方先解释。 “臣……”杨廷和是首辅,尬不过王琼,“臣若不直言其弊,说明事因,自担责任督办其事,岂非这御书房内君臣之间先乱了起来?纵有贼子挑拨,东南自有可供其挑拨之弊病。” “……臣则是往后看,不管是何因由,臣先言明其后处置可能之结果、需权衡之利弊。”王琼朝袁宗皋拱了拱手,“有些话,还是大宗伯讲出来最为妥当。陛下,东南有些人是有些念头,也有些胆子。但若真要做什么,不至于如此。看似猖狂,实则愚蠢。” 朱厚熜表情古怪:“……朕心甚慰,众卿如今越来越坦诚了。依卿等看来,更大可能还是外敌或两广余孽所为,意在使朕与众卿之间彼此猜忌,使朝廷与地方之间彼此猜忌?” 十八罗汉齐齐点头。 崔元这时候才说道:“陛下见谅,臣……还不太习惯如今可言事之身份。如今局面,不管是谁人出手,所恃无非江南田赋。而江南田赋又与小半朝廷命官有关。百姓投献以避徭役,江南举人以上几无不涉其内者。参预国策会议众臣里,唯臣非科途出身,他们若讳言……岂非坐实了中枢是东南如此行事之倚仗?” 杨廷和他们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似乎在说:早就在等你了!郭勋不懂得,也不知道伱懂不懂得利害,有没有胆子说! 突然觉得国策会议里有个勋臣还是好的。 但是得有脑子。 “如陛下所见,这朝堂重臣,聪慧、宽仁、气魄雄壮如陛下,天威浩荡之下咸孚众心又有何难?”杨廷和赶紧借这个机会继续补充:“臣奉遗谕,偕内阁与昭圣慈寿太后议立陛下时,只知陛下聪慧、沉静、行止有度。辅国之重,臣确有舍我其谁之时。先帝在位十六年,众臣常忧。陛下御极,议礼而明法统,勤政而近众臣,遇袭而识大体,杯酒而释旧过。设御书房制内臣,国策会众臣共议。至难之策,陛下夜半仍诲臣等不倦,臣等亦劝谏陛下无所畏。” 人人都想起了那个被他折磨的晚上。 杨廷和语调颇为触动地说道:“君臣相济至此,臣终于放下忧虑,不避嫌言请以吾子外放历事,此后父子一心,共佐陛下成就千秋伟业。此前种种,盖因臣实知地方错综复杂。屯门海战便是一例,圣旨既至,彼辈胆大包天,竟欲先以败战除异己、再索粮饷粉饰旧账。臣知道有人疑心是臣借两广事让陛下知其难,然地方之难久已有之。不是两广,便是东南。终有一日,势必难以收拾!” 忽然间,王琼有些恍惚。朝堂之上,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实话实说的? 但杨廷和说得没错,是不是他有心引导的,这真不重要。地方就是这么烂,大明这么大,总会有哪个地方因为什么离谱的事情爆发大案。不是屯门官兵战死,就是什么别处百姓罹难。 就算是他有心引导的,也无非让皇帝看到真实的一面罢了。 虽然杨廷和此时剖明心迹是为了向皇帝解释:东南杀官一事与我无关。 杨廷和看着朱厚熜诚恳地说道:“臣等日日得见天颜,知陛下雄才伟略,沉稳持重远胜寻常老臣。然地方远离中枢,陛下恩威,彼辈尚无切身体悟。朝堂如何,彼辈亦以为一如昔年。东南,自然一直是大明之东南。只是东南之大,胆大包天、居心叵测者亦不会少。杀官,罪同造反!此案,必严查!只是陛下,此案恐非东南官吏士绅所为,而秋粮当真误不得!若今岁田赋大减,边镇军心不稳,此后有银两亦无用。若大索东南,人心惶惶,更是数年田赋不继之危!” 一桩突然的大案,在慢慢试探着,史无前例地坦诚倾诉后,人人都期待地看着皇帝。 不知道他转过弯来没有。 真的,陛下,真不一定是他们干的,除非他们都疯了。杀官是造反,有反贼是要大军犁东南、宁杀错不放过的,东南那些精明的官绅会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吗? 我们都是怕越劝,你越钻牛角尖啊!还不如先痛痛快快把东南的毛病说透了。 朱厚熜看着他们。 说实在的,他对于皇权的不容挑衅,毕竟缺乏很切身的领悟,这也是他不轻易杀人的另一个原因吧。 在他内心深处,大家之间的不平等并没有那么夸张。每个人确实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场,朱厚熜能理解这一点,也理解皇权实则与臣民互为支撑的本质。 而他又知道所谓“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都难”,“山高皇帝远”这种事,不信看看两广的要员胆子多大? 所以他第一时间只想着这是东南官绅因为变法的信号给他和朝廷的警告。 杨廷和与王琼一开始的发言似乎又证实了他的推断。 结果……他们其实是这么想的?怕皇帝从上到下一起猜忌? “朕明白了。”他心里面松爽了一些,“朝廷是一心的,但此案一出,若真非地方所为,他们担心朝廷对东南动刀子,会不会后续又做出一些事来?又或者,他们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借两广之事和北虏出手来掩饰,引导朕和众卿往这种方向去想呢?若贼子都知道借东南田赋生事能奏效,岂非更证明东南不可轻动,令以后新法不到东南推行?” 杨廷和他们满脸纠结:你说的……也有一点道理,虽然不多。 这种事,朝廷怎么可能不大肆查办呢?东南赌输的可能性太大了,不会这么失智的。 也只有袁宗皋能不断消耗帝师和潜邸旧臣的信任度:“陛下,贼子或外敌所为最有可能。眼下东南必定已经人心惶惶,若是不早做安抚,恐怕就真中贼子奸计了。” 他只担心皇帝这一波接一波的作为,引发越来越多的连锁反应。 就像如果没有张孚敬在两广的那一刀、那一抓,没有广东开始试行新法,没有《论海策》,东南的事很可能不会现在就发生。 他希望皇帝稳一点…… “事已至此,假如真是东南所为,朝廷却以如此姿态行事,岂非颜面无存、威权大损?”朱厚熜想了想之后说道,“不管何人所为,有朝廷命官被当街刺杀,就是有人在造反。没有参与其事的,怕什么?同心协力,揪出真凶方可解此危局。真相如何,朝廷自当堂堂正正去查明。但为了求稳,两广都会困难重重。朕此前也许是稍稍急切,但已经不能再撤回了!” 杨廷和正要说话,朱厚熜却继续说道:“至于秋粮,今岁税入,那是另一码事。若有人借东南查案剿逆耽误了,便是通逆。若还是有因此无可奈何受到牵连的,岁入粮食减少了也不用过于担心。待朕看看,敢做下这等嚣张之事的,是哪些狂妄不臣之辈。这些逆贼有这种胆子,想必也备好了钱粮以应万一。查办出来了,粮有了,钱也有了。不够的粮食,朕拿他们的银子,令张孚敬出双倍价钱去交趾、占城采买!” 王琼和王守仁都愕然地看着皇帝,居然还想的是去交趾、占城采买,这样倒是不会让大明粮价飞涨。 以张孚敬现在在广东抄家的架势,只怕不用等东南的银子抄出来,就能先垫钱、此刻就出发去收购交趾、占城的新米。 皇帝的视野格局,令他们有点意外。 朱厚熜森然道:“知道朕有意经略西南,知道朕在重设三大营,还敢有这般大的胆子,这是要帮朕的将士见一见血。不历战事,如何能练出精兵?不管是外敌、两广余孽还是东南狂悖之徒,此事即发,便断无糊涂了事之理!众卿既然也说了东南有些人有念头、有胆子,只是不会这么蠢,那便也该震慑一二!心里没鬼的,怕什么?” 他站了起来:“此去东南,非督粮宣抚,乃平乱剿逆!新设神机营中军五千众往南直隶,广西五千众往福建。崔元,你任总兵官统帅武定侯、抚宁侯。设浙直总督,提督南直隶、浙江、福建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此案不破,南直隶及两省十年内不录举子、不取贡生!不管是谁要害东南,东南官绅及读书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帮朕把贼子揪出来!这浙直总督,谁愿往?” 一个一个命令摄人心魄。 被降等了的武宁侯,被除了世券的抚宁侯,全都红着眼要立功补过。 崔元,无人知道他的行事套路。他现在主要在勋臣武将序列,其上还照例要有个文臣节制。 这个第一次设立的浙直总督,谁愿意担任? 有些剧情,我知道你们急,但你们先别急,这是日更连载的,动不动就质疑干什么…… (本章完) 第132章、接舷!接舷!接舷! 许多人看向了王守仁,因为这一次,可能要平乱剿匪,王守仁经验丰富…… 然而杨廷和站了起来:“陛下,让臣去做这件事吧。京营、广西精兵整备需要时日,臣先去,仍名为督粮缉凶,正好示弱疲敝逆贼,督好秋粮囤为军用。逆贼若见局势被臣稳了下来,若再出手也会露出马脚。与此同时,京营沿运河秘密南下,屯门再战后由广西借调兵防备葡萄牙援军之名换防,新胜之军并广西精兵以剿除海寇为名乘海船往东。有陈金在,广西无虞。” 他快速地说道:“秋粮入库时,便是大军可到之日。臣先在东南查访一段时日,大军再至也可说是因线索而至,不至于令无辜人家惶惶不安。此后,再以雷霆之势扫荡东南,速速破案。至于十年不取三地之士一言……还是莫要让天下读书人不安了。东南士子若无出路,才真是朝廷要逼东南反。” 他已经不再在乎皇帝对他的看法了,朝堂里始终需要有个总觉得这里难那里难的人。 让他改,他也改不了。 但他可以做完最后这桩事,功成身退。 “臣赞同大天官之言,首辅之尊亲去,不妥。”刑部尚书张子麟却站了起来,满脸严肃,“臣是刑部尚书,臣去督办此案最合适。侦缉审讯,臣熟知。臣任山西参政、巡抚湖广时,屡次赈济灾民,若有乱起,臣亦可善后。臣曾于南京大理寺履职十年,更知东南情弊。臣离任东南已二十七年,瓜葛也甚少。臣刚主审完钱宁江彬案,此去不需言明,东南众臣自有知其利害者,碍于情势而明哲保身者或能首告。” “黄锦,传御膳房,拿酒来!” 朱厚熜想了想,再次说出这句话。 今天不是金杯共汝饮,而是杨廷和能说出那番话,他定了性之后无人再苦劝,杨廷和能拿出另一套方案,张子麟能有条有理地请缨。 酒斟满,朱厚熜慨然道:“广东新法未满五年,交趾未复,天下不会大动,朕自知其中利害。然既有狂妄鼠辈呲呲扬威,那便以其血再染东南朱色!要用此事告诉东南官绅:大明将士守其水土安宁,大明子民供其钱粮物产,大明舟车载其往来获利!是大明成就了他们,不是他们支撑着大明什么!哪怕只是有人借东南生事,那么东南为何让逆贼认为可堪一用?张子麟,崔元,去东南,把东南的脊梁,给朕敲直了!” “臣领命,必不负陛下厚望!” 朱厚熜一口饮尽后咬着牙:“事成之后,若果是东南官绅所为,便诏告东南:钟灵毓秀之地,出过于忠武公这等令朕倾慕不已之英雄!如今,东南却乌烟瘴气、私欲熏天!此后入仕之东南贡生,此前在任之东南百官,都将因此在朕眼中多了一层偏见!朕拭目以待,有谁再为东南正名,心有家国!” 众臣默默叹了一口气:陛下还是更倾向于认为是东南官绅行事,只是还好改了口,没说什么不取东南之士。 但如果真是东南有人浑水摸鱼,皇帝这句话,也不算重。 多一层偏见,就是升官难上很多罢了。 东南造的孽,东南要受着,这也会是警示。 王守仁听完沉默。 他后悔了,他应该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请缨的。 陛下说的,既是良知,也是心学的未来。 虽然他知道自己请缨了也去不了。 崔元要去,郭勋也要去,重设三大营之事难道先停滞? 面对要改变现状的新君,天下又岂止寥寥数省、寥寥数人会不安分? 京营,更重要了。 …… 御书房的密议还无人知晓,除了已经身负重任的人。 郭勋的眼睛在夜里闪动着噬人的光芒,骑马穿行在山间。 回头望了望,影影绰绰的都是他的兵。 这些兵很疲惫,因为突然被告知,今天要练夜间行军。 兵卒们并不知道为什么练夜行军,但郭勋知道。 给儿子把爵位从武定伯变回武定侯的机会来了,郭勋一样是紧张的,忐忑的。 但他也是迫切的,渴望的。 没上过战场,没带兵冲杀过! 虽然他有一向走武定侯家门路的中低层将官,现在调了几个有本事的到神机营中军,但这些原先的京营兵卒也没上过战场! “走了多远?”他低声问一旁的副将。 “不到八里。” 郭勋看着已经有些东倒西歪的兵卒,什么口衔枚、马裹蹄,一样有时不时传出的支支吾吾和响动。 他眼中狠色一显:“河南、山东,运河附近什么地方有我们能练练兵的匪贼。” 副将愣了,小声回答:“侯爷,才练了一个多月,哪打得了仗?另外,咱们这是在练夜行,您别带头说话啊!” 郭勋表情一僵,讪讪提起缰绳继续默默缓行。 他妈的,急啊! 但陛下说得没错,不见血,永远没法成为可战精兵。 下江南前,一定要找一股匪贼练练兵! 哪怕很弱的! 深夜之际,屯门岛南面数里处的海面上,帆影密布。 汪鋐站立船头,目光一直看着前方。 抬头又望了望天,他再次问道:“航向确实无误?” “大人放心!今夜南风,星空明澈,航向绝没有错!” “再打灯语,观望回报有无掉队!”汪鋐又吩咐道,“让火船备好,跳船凿船成功后,仿照的蜈蚣船时刻贴近救人!等哨船来报,立刻散开船队,直扑屯门岛!” 这复仇之战,就在今夜。 两个多月前大败后,海防道只是收缩防守在近岸处。备战的情报,屯门岛的弗朗机人……哦不,葡萄牙人必定是知道的。 所以反而要再次仓促间突然袭击。 枪炮虽然仍旧比不过,可这是家门口!熟门熟路! 老法子,用火攻。 摸夜路,趁南风! “杨三、戴明,让你们教的人再检查一下新的大铳、弹丸!” “是!” 在他座船上的两个归附巧匠立刻一左一右地走到两侧船舷,往贴得不远的另外两艘四百料大船上喊话。 离得还足够远,不怕让敌人听见。 调了不少佛山巧匠仓促间仿造出来的十二门弗朗机炮只装备了三艘主力座船。 弹药也略微改进了一点,备得不算多。 虽然眼下陛下万寿节已过,但抚台大人没有坚持之前的意愿强令速战。 是大家都知道不能继续等了。 从屯门岛到满剌加,以葡萄牙人战船的速度,一个来回,最早在九月底就可能有增援的卡拉克级战舰或者被称为蜈蚣船的加莱桨帆战船到来。 这个时候,屯门岛上仍未增兵。 “臬台大人,有船过来!”高处眺望的人立刻往下喊。 与此同时,前方的影子正在改变方向,随后隐隐传来五声鸟鸣声。 汪鋐眼神一凝:“还有五里!散开,满帆,全速向前!” 灯语打去,大小船只近百艘很快铺满了这一小片海。 五千将士散布在各船上,站在另一艘座船上的赵俊一脸沉肃。 这一战,只能胜,不能再败了! 张孚敬私下叮嘱过他跟汪鋐:此战若败,不止广东新法寸步难行,陛下江山恐怕也会烽烟四起。 他不知道京里又有什么消息传来,但朱麒又从梧州来到了广州。 广东海防道还在增兵。 “臬台大人,看到了!看到葡萄牙人的寨子了!” 汪鋐抽出了刀:“举火,冲阵!” 大战船前方,三十余艘载满膏油草料的小舟被点燃了船头,其上的兵卒受着火焰的炙烤,最后操控快舟一程。 后面一线,跟着的是准备随时滑动船桨接应这批点火兵卒的小只仿照蜈蚣船。 现在仿照的蜈蚣船没办法架炮,只能取其迅捷,载着点火兵卒和凿船兵卒。 屯门岛南面的海上,顿时被烧红了一片。 远远望到屯门岛上葡萄牙人的营寨里火光开始闪烁不定四处奔走,汪鋐嘶声喊道:“为同袍复仇,夺回我疆土!直冲敌船,炮轰过后,接舷!接舷!” 上次没能登上的敌舰,这次必须杀上去。 “接舷!接舷!接舷!” 大明南海之滨,杀声震天,呼啸北卷! 火船在前,速度最快。操舟之人被炙烤得口唇干裂汗如雨下,但仍旧尽量操控着船帆对准方向抵近敌舰。 察觉到袭击,葡萄牙人的反应也不算慢,都是漂洋过海的亡命徒,劫掠厮杀的经验比这大明官兵经验更加丰富。 “轰!” “轰!” 葡萄牙人的加莱战船最先启动,同时还在升着帆。稍微横过船身后,架设在两舷的炮就开始了轰击。 虽然是夜间,测距和瞄准都差了很多,但他们的船既然停泊在码头凑得较近,大明战船逼近包围过来之后自然也就密集起来。 已经有大明的战船中弹,有人发出了惨叫,有人落水。 赵俊的耳畔掠过弹丸飞驰的声音,他所驾的座船上有四门新炮,射程稍远一些。 “再靠近一点,慢下来!”话少的他现在也要多说一点,“慢下来好转弯!掠过去沿路轰一程,我们直奔最右边那艘大船,别让它动起来。只能接舷跳帮夺船,都听明白了吗?” 拼火力对轰,是没希望的。 烧船!凿船!夺船!大明这一仗,只能靠命去拼! 所幸现在的这五千将卒,是敢拼的。 半是天子赐剑在两广杀出的人头滚滚,半是此前一战伤亡将士所受的抚恤优荣。 “砰!” 一声闷响,终于有第一艘火船撞到了一艘卡拉克级葡萄牙战舰上。桅杆被弧形的船体撞断,帆倾倒下来也迅速被烧燃,但要将葡萄牙人的船体引燃还需要时间。 “跳水!跳水凿船!小船围过来,不能让它们动起来!” “嗖!”从卡拉克级战舰的甲板上,也有葡萄牙人弃用火枪拿弓箭开始往下更快速地俯视射击了。 在他们的视野里,战舰周围是从各个方向拼命聚拢过来的小船。 “火箭!快射火箭!”进入了射程,一些大明中型战船上的指挥官开始指挥弓兵向葡萄牙战舰的船帆桅杆和甲板上抛射火箭。 第一阶段的策略就是把他们停泊在港湾的船都堵在这里,不论是烧帆还是凿船,又或者用相比起来弱小得多的哨船去骚扰、迟滞。 大战已经进入最剧烈的阶段,葡萄牙人火枪和火炮的精度及射程都要强上不少,频繁有大明中小船只被击伤,甚至开始下沉。 “轰!” 汪鋐的座船是居中的,他径直对着一条葡萄牙人的蜈蚣战船撞了过去。 撞伤了撞毁了都不要紧。对耗,大明不怕! 而他座船上的四门炮又发出了一轮射击,这回距离很近,一枚炮弹凑巧直接击中了不远处那艘卡拉克级战舰的一根桅杆,其上的风帆顿时倾覆下来。 那艘大船上的风帆受力改变,刚刚开始动弹起来的它偏转了一下方向,水下正在凿着船腹的兵卒顿时被猛撞在胸口,一口血吐了出来染红了他周围。在四处火光照亮了一些的海水里,他被船底压着撒出一条血带。 “转舵!靠过去!”汪鋐直指向那艘巨舰,“它快不起来了!尽力再让它受点伤!” 旗舰上的风帆勉力偏转着方向,到了这近岸,游走周旋的空间已经几近于无。火炮架设高度足够的中大型战船,都是在偏外围一点先行炮轰,围堵可能启动驶出港湾的敌舰。 如果让它们启动起来了,他们的速度优势和火力优势就会恢复。 “喊起来!除了策应围堵的偏师和蜈蚣船,全部接舷登船!” 赵俊那边,他已经靠在了最外围的一艘卡拉克级战舰边。双眼微眯,这艘船似乎已经倾斜了一些,而船腹两处也已经烧了起来。 “是条死船了!”他抽出了刀,“杀过去!” 火铳确实威力不小,但已经要近身肉搏了,还是刀杀得更快。 狭路已相逢,唯勇者胜。 “杀啊!” “我顶你个肺!” “老四!狗粮养的红毛鬼!啊!!!” “轰!” 葡萄牙人在屯门岛上的营寨也不断有炮弹轰过来,但已经改变不了这场战斗的走向。 冒着夜里失去方向、走散船只的风险,大明水师从东莞东南方向绕了一圈来到了屯门岛南面。 乘着这场南风,他们终于靠数量把葡萄牙人的船堵在了港湾里,冒着岸防大炮和战舰上火枪火铳的轰击贴身肉搏。 远处的广州城里,张孚敬已经在巡抚衙门坐了一夜,天色渐白。 他不在屯门岛外的海面上,但他知道他也正处于风口浪尖。 他所承担的凶险,所牵涉的影响,甚至远大于官兵们的搏命。 而他们的成败,又决定了张孚敬下一步能如何行事。 战况如何了? 此时的运河上,张子麟也刚刚醒来。 “扬帆,启程!” 今天开始,就要进入南直隶的地界了。 他是杨廷和举荐升任刑部尚书的,他在御书房中属于所谓守旧的一派,既不是皇帝提拔的新进或旧臣,也不是王琼那些占据了六部前列之位的九卿。 而杨廷和需要证明他现在确实是一心辅佐明君了,陛下又不可能放任他那种威望的人来到东南。 最适合的人选,就是他张子麟。 到东南来,成为东南官绅的敌人,让皇帝相信中枢确实无人为其撑腰。 也要让陛下对他主审钱宁、江彬时牵连梁储、王琼等人释疑。 也可能是他张子麟能再进一步的台阶。 他是第一任浙直总督,今天开始,他也要直面东南这场危局。 (本章完) 第133章、剿吧剿吧,剿得东南大乱? 南直隶的范围有多大? 大明三都,两个在南直隶:南京、凤阳。 除了应天府、凤阳府外,还有十二府、四州。 但南直隶并没有设置什么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等三司,南直隶的所有府州都受朝廷直辖。 譬如财税,各府州直接与户部某司对接。按现在的惯例,南直隶各府州的财税与户部四川清吏司对接。到了刑部,又平衡分配到好几个省的清吏司下。 便是天下十三省都有的分巡道御史,南直隶一样没有。巡抚,更是没有个单一的南直隶巡抚,而是应天巡抚、凤阳巡抚。 一切只因为南直隶太重要:夏粮麦、秋粮米,南直隶都占全国二成左右;文风鼎盛,当年南北榜事件所有高中者都出自南直隶;祖陵在南直隶;漕运最重要的一段在南直隶;改道后夺淮入海的黄河下游在南直隶…… 南京也在南直隶,开国时期大批的勋贵都定居在了南京,北京有的官衙,还全都有个备份在南京。 南京国本,这几个字,张子麟常常在诸多奏疏和诏制里看到。 但现在,他凌驾其上。 不仅仅是南直隶总督,还是浙直总督,顺带接管了暂时没定下人选的福建巡抚权限。 “刑督台,不知您提督南直隶、浙江、福建军务,这南京内外守备、操江诸事,圣意如何?也尽受节制否?”问话的是南京兵部尚书乔宇。 南京守备厅是南直隶最大的“码头”,是南直隶权力的核心。 南京的六部诸衙里,如今只有一个兵部尚书堪称实权,那是因为兵部尚书照例参赞守备厅会议机务。 此刻,内守备是守备太监戴义,南京守备是刚刚接替成国公朱辅、正在请辞的南京中军都督府掌事魏国公徐鹏举,协同守备是父亲去世后刚刚袭爵的西宁侯宋良臣,管操江事也就是操练长江水师的是南京前军都督府掌事襄城伯李全礼,提督操江的是南京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胡瓒。 这群人,再加上应天巡抚兼南京工部尚书李充嗣、凤阳巡抚臧凤,应天府尹孟春,此刻齐齐看向张子麟。 他们的目光里,既有疑惑,也有不安和警惕。 张子麟理解他们,因此平静说道:“本督因何事而来,诸位心知肚明。本督未返京复命前,南直隶并浙江、福建军务自然受本督节制。诸位如要上奏陛下以为不可,自便。” 这一众文臣勋贵,顿时个个神情复杂。 南直隶加上浙江、福建,近乎坐拥天下三成甚至更多钱粮,还有南京五府所掌握的留守南京诸卫——尽管战力很差,又有南直隶、浙江、福建诸卫及按察使司辖下诸兵、水师。 还能扼住漕运咽喉。 这个浙直总督,职权太大了。 这已经并不是南京提供了大量官职的这套架构有没有可能被废置的问题,而是皇帝究竟因东南杀官一事震怒到了何种程度才会委派这种钦差大员的问题。 徐鹏举很年轻,他怕,所以成国公朱辅请辞卸任后,接手南京守备的他几乎半月一道辞表地往北京递。 宋良臣也一样,他父亲刚刚去世。 总镇两广太监傅伦畏罪自尽,南京守备太监戴义坐在这里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张子麟一句“请便”就让他们都沉默了。 皇帝给的任命,他张子麟因为什么事来的,众人心知肚明,这种时候上奏说这“浙直总督权柄过重,南京国本恐有动摇之危”? 张子麟不是“示弱疲敌”的杨廷和,当时敢听杨廷和的话向皇帝示“狠”的张子麟,现在明明白白地开口:“本督南下三件事,督粮,剿逆,平乱。诸位无需揣摩圣意如何,本督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 他不是张孚敬,他有他的章法。 他在南京做过十年官,这东南官绅大抵是些什么货色,张子麟一清二楚。 他也不需要靠天子赐剑来彰显威权,他本就是九卿之一、参预国策会议之臣。 他不需要手刃地方大员来抖狠,他本就是个狠人。 迎着众人的目光,大司寇平静地说道:“怠慢秋粮漕运,视为通逆,剿!杀官便是造反,办案不力、隐匿窝藏亦是通逆,剿!诸军不听节制、借故生乱,视同逆贼,剿!” 一句一个剿,这守备厅里静能听针。这顿剿,不会剿得东南大乱吗? 可若有地方军队生乱了,谁再来剿? “毛澄因何致仕?大统法理之前因小忘大而已。”张子麟举了个例子,但并没说下半句,毛澄真的不忠吗?迂腐罢了。 但本质问题,就是忠诚绝对与否。 因此张子麟继续说道:“杀官即是造反,此事便只有两条路,忠,还是反。诸位,明白了吗?” “……谨遵圣意,请督台示下。”戴义开了口。 他是内臣,他的态度很明确了。 张子麟看了看他,只怕魏彬、傅伦之后,内臣早已是最清醒的。 “陛下宽仁如海,气魄吞天。本督南下前,国策会议上众臣一心,君臣业已做好最坏打算。”张子麟的话再次让许多人心中狂跳,“诚如陛下所言,藩王继统,岂无乱象?陛下御极,是阁臣拥立、众臣劝进。魏国公,其时你为首请,没忘吧?” 小年轻徐鹏举心里直喊娘,不知道张子麟为什么点他的名:“自不曾忘!” 乔宇却听得心惊胆颤,随后又见张子麟看向了他:“故而若需边军南下、各省勤王,则是大位法统之争,天翻地覆。乔参赞,你说,此时秋粮漕运乱不乱得?杀官真凶应不应当查实?不臣之辈当不当剿?东南诸军还忠不忠君?” “……督台句句是至理。” “本督就一句话告诫诸位:国策会议之上,君臣一心之势,诸位恐尚未尽知。这一程,本督是代杨阁老而来。”张子麟最后说出这个重磅消息,“半年不到,杨阁老自请其子弃御书房伴读而赴广东历事,杨阁老亦自请南下为陛下镇国本。陛下之雄才伟略,诸位用心体悟。” 来东南,会因这一轮杀官大案牵动多少人的神经?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现在参会的文臣们,比勋贵更懂得其中的要义。 那么杨廷和是为什么要自请南下?是陛下已经把他彻底压制了,还是陛下已经让他彻底拜服了? 张子麟说:国策会议之上,君臣一心之势外人难以想象。 朝廷根本乱不起来的话,东南有什么凭恃? 无非一时之痛罢了。 朝廷之痛,在于赋税、漕运。 东南之痛,是破家灭族,人头滚滚! 张子麟只在南直隶高层这里留下了这一番告诫,然后就去了南京刑部。 南直隶苏州府知府、松江府知府及镇江府府丞,这南直隶出事的三府已经提前赶到。 “本督此前掌天下刑名,昆山县知县、青浦县知县、镇江府知府遇刺一案,伱们已经查得如何了?” 陪坐一旁的,是应天巡抚李充嗣。他当然巡抚不了应天府,这应天巡抚一般大略管辖的,就是应天府东边南边几个府州:这回出事的,全是他巡抚范围内。 “督台大人,如今只青浦县当场捕到了刺客。”李充嗣代为回答,“昆山知县疑似仇杀,镇江知府遇刺恐是长江水匪所为,都只得了些线索。卷宗在此……” “长江水匪?那就先剿。”张子麟看都没看卷宗,“朱纨,你先去找乔参赞、胡提督、襄城伯,然后赴镇江府督办镇江知府遇刺一案。” “下官领命!” 随张子麟一起南下的,有刑部不少人,其中还有一个张孚敬、黄佐的同科,苏州人朱纨。 他出生才三天就坐了牢,满百天后朱家才沉冤得雪。 因为这一科带来的变化,授官时,朱纨不再是如历史一般观政工部,而是观政刑部。 现在,二十七岁的朱纨也有了属于他的机会。 “既然长江水匪有嫌疑,督台之意,本就当剿之。剿下去,应当会有新线索。” 胡瓒面前,朱纨行礼:“下官先前往镇江,等候水师营。” 操江都御史胡瓒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长江水匪,一大半都与私盐贩卖有关。新江口水师大营,九江府的南湖营和安庆府的安庆营,每年要花费十几万两来打造桨船给沿江水军军户用以缉盗。 这次又要花多少粮饷剿匪、动多少人的利益? 但长江水匪涉嫌刺杀镇江知府…… 胡瓒咬了咬牙,对襄城伯李全礼说道:“李操江,漕运不能耽搁。剿匪之军,还请从南湖营、安庆营调兵顺江而下,沿途也先剿一遍!” 李全礼抱拳道:“提督勿虑,我这就去安排。” 张子麟南下第一刀,就这样先从剿匪开始了。 …… “郭勋请去山东剿匪练兵?” 朱厚熜看着奏疏一脸古怪。 国策会议上,暂时少了一个人,刑部尚书之职虽然由刑部左侍郎暂署,但他并没有得到参预国策会议的机会。 众人都明白,张子麟办完了这件事后还会回来,这是皇帝给他的定心丸,也是皇帝告诉东南这浙直总督只是暂设的方式。 现在崔元还没开始南下,他禀报道:“山东之匪自有山东剿之,臣已劝阻了他。然他恐南下误事,坚持请奏要先练练兵。臣与大司马商议过了,真定府偶有流寇偷抢运河船只,运军防护漕运已力有不逮,实难分兵追剿之。真定府乃北直隶辖地,武定侯既有意练兵,或可许之。如今南方秋粮北运,正是盗贼猖狂之际。” “那就准了吧,好歹有不怯战的勇武。”朱厚熜点了点头,“神机营中军本就是京营之中优选而出,纵然此前操练懈怠,也不完全是新军。就看他是把这支神机营中军打残了,还是练出锋芒来。” 他想了想又说道:“张子麟已南下,让兵部右侍郎先暂时提督漕运剿匪事,统一调度。崔元,你告诫郭勋,若是因为立功心切杀良冒功,朕说了满门抄斩,是不会含糊的。” 崔元心头一凛:“臣领旨。” 杨廷和看了看皇帝,兵部右侍郎是他的弟弟,杨廷仪。 张子麟南下了,南直隶及浙江是秋粮重地,他要先肩负一层责任。 现在杨廷仪要从漕运剿匪这一块,再肩负一层责任。 大明秋粮如果锐减一两层,纵然今年在京官军裁撤了不少,京师也很难稳下来。 皇帝一定要用堂堂正正的态度去镇住东南,那么控制住风险的事只能交给他们这些臣子了。 杨廷和再次说道:“陛下,臣领办皇庄皇店一事,为保北直隶及输边粮食,臣请陛下准奏,如臣所请收缴三成皇庄良田发卖下去,今岁秋粮尽皆入库。此外,京中二十七家官店、十一家皇店可否由户部接管,平抑粮价?” 朱厚熜深深看了他一眼:“杨卿所奏三成皇庄共七处,牵涉不小。虽有朕旨意,恐仍难落实。” 他看过了杨廷和那边梳理出来的清理方案,这一次,没有动皇帝自己的皇庄,那一共七处、占到三成面积的皇庄,一半是张太后的,另外一半则是某些公主、其他皇亲家里的。 其中也包括崔元家的。 而那些皇店则都是朱厚照倒腾出来的,此前由内臣和勋戚一起在经营。官店嘛,基本都由京中权贵经营了。 这些店里卖各种南来北往的货,甚至不乏宫中二十四衙门所造办的御用之物,内情十分复杂。 杨廷和请奏的方案,动的可都是皇室、天子家仆、勋戚权贵的利益。 但朱厚熜并没想过阻止。首先,直接入天子私库的那些,杨廷和没碰。其次,勋戚权贵用这种方式捞钱,既不交税,又不断压抑其他商人的空间,本身确实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朱厚熜只是没想到杨廷和现在的态度这么坚决了,真的敢直接去得罪张太后,得罪那么多勋戚。 “陛下若有旨意,推行之事自然由臣领办。”杨廷和坦率地说,“若无东南大事,臣推行起来恐难之又难。如今,却是最好时机,只是需要陛下劳神,助臣安抚仁寿宫及诸位勋戚。” 他还对崔元说道:“岱屏如今另有俸粮,长公主应当也不在意那些许皇庄之收成,些许店铺之分润吧?” 崔元有点尴尬:“臣如今相劝,长公主还是会多听一二的。若有旨意,臣自当奉行,陛下明察。” 御书房内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不算开国初期,百年来,崔元也许算得上是大明权势最高的驸马都尉了,近来明显气势精神都略有不同。 “既如此,那就准奏吧。”朱厚熜也在等着杨廷和正式提出这件事的那天,“国戚勋臣,朕自会设宴训诫。” 杨廷和说的是安抚,到朱厚熜这里就成了训诫。 皇帝的万寿节没有大操大办,但是皇帝生母与姐妹抵京入宫后,延迟了很久的勋臣国戚命妇觐见终于安排了下来。 而这一次,却是勋臣国戚也一同入宫,陛下于乾清宫设宴。 敢不敢不去? 去了之后,不表态能不能出来? 麦福去了两广之后,张永仍然掌着御马监,他的地位丝毫无减。 去京城各皇亲勋贵府中宣旨的,竟是魏彬、谷大用。 定国公徐光祚想着现在要带兵去冲杀剿匪的郭勋,老牙直磕。 而最害怕的,是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 (本章完) 第134章、宴无好宴 不得不说,内阁首辅亲自领办清理皇庄、皇店的事,至少在最终方案下来之前的梳理工作,效率比以往或者之前预期中要快不少。 勋臣国戚过去抗拒、闹,凭的是什么?是皇帝担忧文臣坐大,所以要保“忠心不二”的勋戚,更要在意皇帝自己的内帑。 现在文臣是不是坐大了?不,国策会议设立之后,微妙的变化日益明显。 常朝也渐渐礼仪化了,过去经常在常朝上讨论的事,如今越来越多地转移到国策会议。而那些小事,又随着六部之内事务“原则上准奏”的新规而不必惊动皇帝。 有十几个人争吵的国策会议,皇帝已经可以安坐在龙椅上把控裁夺。 相反,谁进入御书房,谁作为勋臣武将代表列席,谁拔擢到阁臣、九卿的级别,全取决于圣意。 朝廷顶层,因为闸口变多、水变活,文臣比过去更难抱团了。 皇权既然暂时稳固,勋臣国戚还凭什么闹? 何况他们大半都已经是废物。 “听说北镇抚使入宫了。”英国公张仑忧心忡忡地问崔元,“崔参策,王佐回京后将我们都拜访了个遍,询问我们和两广商人的关系,你能不能透个底啊!今日命妇觐见,陛下又把咱们勋臣国戚都召来,大家都很不安。” 要是以前,他们都叫驸马爷。 现在,他们喊崔参策,这是最近才慢慢兴起的、对阁臣九卿之外其余三个参预国策会议之臣的称呼。 崔元很无奈:“国公爷,许多机务不出御书房,您就别为难我了。” “那怎么又先让我们在武英殿候着啊?”徐光祚看了看着武英殿内外的其他勋臣国戚,“不是我过于担忧,崔参政,五月朔日大朝会时你离京了……” 那个雷雨之夜,大朝会前夕,日精门的一把火让第二天参加大朝会的勋臣国戚们瑟瑟发抖。 其时公侯伯都被带去了乾清宫,而其他国戚和武将在武英殿中等候“赐朝食”时,徐光祚后来听说不少人一回家就换了衣服:那自然不是因为当日大雨淋湿的。 至于是冷汗还是什么别的,不得而知,总之那是一段令人恐惧而不堪回首的记忆。 崔元继续无奈地看着他们:“这么多勋臣国戚,乾清宫中自然是要设好了桌案,才传我等过去。” “我们只是家中管事与两广商人有些来往,王佐来问时,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啊。”一旁的武安侯郑英也凑了过来,“崔参策,好歹让我们有点准备,等会见了陛下该怎么办啊。武定侯去坐营,一定有原因对吧?” 他说完就看向了蔡震。 “我什么也不知道!” 蔡震觉得再继续这么下去,他这个宗人令就要被吵死了。 他这个宗人令也很为难,他管的只是皇亲国戚。而崔元现在已经担任左军都督府掌事了,这些勋臣为了清理皇庄皇店一事还是找他。 崔元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但也没办法,崔元过去实在太低调,属于勋戚中的异类,来往交流的倒是以文人雅士居多。 郭勋已经被降等了,朱麒甚至被除了世券,但这个消息只仅限于国策大臣所知。而世券每一副都分左右,勋臣留一份,另一份则存在宫中内府。 两人还要戴罪立功,朱厚熜也没有大肆宣扬让他们没面子。 崔元也在一点点的改变,他开口说道:“无需担忧,陛下宽仁,今日又是命妇觐见太后与公主,是大喜日子,怕什么?陛下御极数月内诸事繁忙,如今设宴召勋戚齐至,又岂会动什么干戈?” “可王佐这个时候被召进宫做什么?”张仑胆战心惊。 崔元看着他:“我哪里知道?英国公,您这么担心王佐进宫何事?” 张仑讪讪说道:“不免多想嘛,毕竟王佐之前将勋戚都拜访了一遍。” 武英殿内大有杯弓蛇影之势,谁也揣摩不透陛下的用意。 而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是显眼的,因为他们身边没有朋友一起叙话。 低调了数月,督造好了正德皇帝的康陵,现在这位睿宗烈皇帝也已经发引下葬了,康陵督造一事正在由陛下委派内臣与户部、工部一起轧账。 若无问题,那便有一功。 但想到王佐之前拜访时的笑脸和问出的一些话,两兄弟如今不求有功,但求无事。 …… 乾清宫东暖阁,王佐这是第一次面见皇帝。 骆安也来了。 “将朕比作湖广猛药这种话,你也记下呈奏上来?”朱厚熜似笑非笑地问。 王佐半边屁股挨在皇帝赐座的凳子上,恭声回答:“臣只知如实禀奏。” 他用您开玩笑,您斥责与否我可管不着,我替他隐瞒的话,那不是找死吗? “伱们都不错。”朱厚熜笑了起来,“他请罪了,你也呈奏了。这趟南下,朕另外交办的两件事为何最近才呈奏?” 王佐弯了弯腰说道:“两广罪臣,陛下要留给张抚台审讯立威,臣不便亲自遣人讯问。张抚台交给臣的供述,臣自然还需核查一遍,故而延误了一些时日。” “到勋戚府中都走了一遍,当面对质?”朱厚熜看着他,“有些人与两广并无生意往来。” “都是国之柱石,臣索性全都走一遍。自然不是对质,陛下既然准了臣之请,臣是拜访帮抚宁侯带带话的。有生意往来的商量一下如何处置,没生意往来的帮抚宁侯要一要子弟家将去两广用事。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也能让他们有所收敛,不在此时给陛下添忧。” 朱厚熜嘴角挂着笑容:“石宝那边呢?” “虽已做了安排,如果还收到石指挥的密报,这件事便不算能复旨了。有梁公相助,石指挥的人眼下是都有了妥当身份,撒到了南洋。只是海上风浪莫测,还是折了七个人。” 朱厚熜收起笑容点了点头:“你把家小都安排好。” “臣知道。成年的在京效命,安排了安稳差使。年幼的都养着,送到卫学里去了。” “说到锦衣卫的卫学,陆炳和严世蕃如何了?” 皇帝再次当面问起,王佐凛然回答:“陆小千总武艺的底子打得很好,原先只是学业上颇令先生头痛。严首席的公子去后,两人倒成了好友。严公子家学渊源,才智和精力都非凡,现在陆小千总倒是听他劝在用功补习。严公子则说之前吃了败仗,因此向陆小千总讨教拳脚。” “……且看这对活宝将来如何吧。”朱厚熜想着陆炳和严世蕃一起勾肩搭背的模样,心里觉得有趣,随后才对王佐说道,“你这次南下,辛苦了。但两广之事还没竟全功,朕先不赏你。另有一事朕要问你:前去东莞接应败匪的那伙海寇,其头目查出线索来了吗?” 王佐离开凳子跪下:“臣当日无法下海追击,此后广东也需一心准备屯门战事,故而让贼子跑脱了一些。臣一路回京又在核查张抚台交给臣的供述,以致抵京后方知东南杀官一事。那伙海寇以何人为头目,恐只有王子言才知晓。无奈张抚台当时……下刀太果决了。” “没从王子言亲信、管家,还有银钱往来方面查到线索?” “臣办事不力,暂未查出。”王佐跪得很扎实。 “起来吧。”朱厚熜思索一番之后说道,“你再去一趟东南吧,从三条线去查。” “臣听着!” “第一,你说的那个寿宁侯家幕僚方师爷,和最近半年忽然在江南流传开的那卷《野记》有何关联。” 朱厚熜第一句话就让王佐很意外,但他是专业的,问了一句:“可是祝枝山所著《野记》中关于太宗皇帝夷方孝孺十族之缪谈?” “暗中访查。”朱厚熜点头,“第二,东南大户与两广海商的合作,重点是因这次两广之变,有哪些大族家的商行,过去依赖两广海商销去海外的丝绸、瓷器、茶叶等渠道断了。” “是!” “第三,张子麟到南直隶后第一封密奏,查遇害三官员无不涉私盐,官声亦褒贬不一,皆有贪墨、奢靡享乐之实。”朱厚熜眼里露出寒意,“这东南杀官一案筹划之人,恐怕还有一个以此为引线燃遍东南的局。纵非好官,也应由朝廷明正典刑!京营、两广精兵还需整备,年后才能到东南,你先去,帮张子麟再添一层震慑!” 王佐凛然大声道:“臣遵旨!” 这件事,他作为北镇抚使已经了解一些了。 张子麟应该不是为结案这样说,情况只可能是这被杀的官还真都是有可杀之处,或者说东南大多数官都沾染着相似的罪名。 那么眼下,东南应该就像一个躁动不安的火药堆,有多少人害怕被波及? 王佐先领命离开了,朱厚熜这才看向骆安:“驾驭这样精明能干的部下,吃力吗?” 骆安面有愧色:“若无陛下为臣撑腰,臣是镇不住的。” “这句话说得极对!”朱厚熜却道,“既是朕命你做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你便有朕撑腰。朕花了数月时间,只用心在朝堂重臣身上。如今,却是需要震慑住勋臣,震慑住地方了!赵俊和石宝在两广用命,捷报已经传来。你和张镗,接下来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锦衣卫和内厂给朕打理好了,必须如臂使指!” “臣必定做到!” 本已是正千户的赵俊在广东守御东莞一战中立功,升任参将后又在第二次屯门海战中立功。 眼下,他就这么凭着潜邸旧臣的身份,先由陛下单独议功直接升任了广东都指挥使司都指挥同知,从二品暂署广东都指挥使。 而广东,并没有派新的都指挥使和总兵官,这意味着赵俊成了广东武官序列里的实质老大。 至于汪鋐,他的功劳要和张孚敬一起由兵部随后来叙。 张镗这个指挥佥事去两广历练了一番回来后,就调到了东厂。 原本在提督太监下仅设一个掌刑千户、一个理刑百户的东厂,现在正在进行改变。 首先是名字,由东缉事厂改为了内察事厂。其次,则是提督太监之外,这内厂也有了一个指挥使,正三品。张镗升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暂署指挥使。 骆安并不知道国策会议是怎么通过这个改革的,但他从皇帝刚才对王佐说的话,和对他的这番叮嘱里,知道接下来就是陛下震慑住勋臣和地方、坐稳皇位的最后一步了。 领命离开,骆安在出宫途中看到了去往武英殿传召勋戚们的太监。 刚刚虚岁十六的陛下,在入京后真的是展露了远超过去王府中时的气度和谋略啊。 他看得出来,王佐那个精明的家伙是真心诚意敬服异常并不辞劳苦的。 两广一行,究竟有哪些事让王佐这个家伙心服口服? …… 今日命妇入宫,冷暖炎凉过于明显。 首先自然是要去表面地位更尊崇的仁寿宫拜见“昭圣慈寿皇太后”的,但这只是一个过场。 随后,还活着的长公主们、勋戚的妻子们、朝廷重臣的妻子们则又乌泱泱地去往东边的清宁宫,拜见邵太后和蒋太后,还有两位正在等待封号的长公主。 仁寿宫里,张太后却没那个兴致感慨什么,而是压抑着惊怒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今天早上皇帝照常过来问好时,多呆了一些时间。 用了很多委婉的话,说了很多尊敬的保证,但只有一个目的:东南有人杀官,两广又有战事,西北又快到了入冬时北虏寇边的高发期,粮饷堪忧啊。 属于仁寿宫的三处皇庄和几处官店皇店的干股,能不能先交出来? 说得像是杨廷和苦苦相逼,但张太后哪还能说个不字?邵太妃变成了太皇太后,宫里论地位,她已经是老二啦! 何况皇帝还说:康陵督造正在轧账,等结束后就能为寿宁侯、建昌候叙功,以别的形式再补偿这一番“为国解忧”的。 “……母后。”庄肃皇后夏氏担忧地看着张太后。 想起马上要到乾清宫“赴宴”的张氏兄弟,张太后收拾下来了情绪,勉强笑道:“怎么了?” 夏氏欲言又止。 忘了日精门之火吗?事已至此,为何不好好告诫一下寿宁侯、建昌候呢? 陛下说国事艰难粮饷堪忧,捐献一二必能让龙颜大悦,此后安享富贵啊! 她总觉得张太后的心事越来越重,似乎仍有不甘。 可这些……还不是因为当年有过郑旺妖言案,还不是因为张氏兄弟过于跋扈,正德皇帝才与张太后情谊日渐淡薄,以至于后来都很少入宫宠幸后妃吗? 结果一个子嗣都没留下,让她们二人如今得此结局。 夏氏只记得,正德皇帝南巡回来病重后,张太后一次都没有去探视过。 现在连她都不由得不怀疑一些东西。 于是她也勉强笑道:“我扶您到御花园走动一下?” 清宁宫中脂粉气爆表,贵妇们满脸堆笑恭敬地拍马屁、拉家常、等候摆宴入席。 而乾清宫中,勋戚已经到齐,桌椅甚至摆到了乾清宫外的云台上。 朱厚熜看着这乌泱泱一大群被国家供养着的人,想着其中八九成都已经是废物,但还是脸带微笑:“坐。” 十月的正午虽不至于寒冷,但今天还是有点风。 惴惴不安的许多人额上汗珠被这风一吹,清醒异常。 非喜非节的,岂有好宴? (本章完) 第135章、南北勋戚,共听圣谕 御座之上,皇帝年“幼”。 有幸坐在乾清宫正殿里的,都是勋戚中地位更高的:有世券的、有实职在身的、如张氏兄弟一样关系特别的。 他们眼中的皇帝很年轻,但他们心里的皇帝很老谋深算。 这半年来的事迹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了,而今天究竟是什么宴? “是先说说才吃得安心些,还是先吃饱喝足了再听朕说说?” 天可怜见,为了入宫后不失仪,早上就没吃啊! 但“吃饱喝足”几个字,陛下您重音强调了一下应该不是告诉我们选“先吃饱喝足”吧? 崔元带头站起来说道:“谨听陛下圣谕!” 众多憨头憨脑地随后慌张又或惊醒一般站起来表态咱先听训,看着毫无默契,也就等同于军纪涣散。 殿外的人反应慢了一些,随后才一起呼喊起来。 张仑内心狂呼:崔元你这个托!明明知道什么,就是不说! “都坐下听。高忠,先传些茶水,点心。”朱厚熜满脸微笑,“都是忠于朕的勋臣,国戚更是一家人,也就是叙叙家常。” 乾清宫里安排杂事的都是高忠,殿内殿外忙碌起来了。 一家人和家常这种话传到了殿外,不能近距离感受气氛的勋戚们放松了。 点心茶水既然上桌,殿外倒是有些憨憨混不吝地开始吃了,甚至有小声谈笑。 徐光祚等人担心地看了看皇帝,只见他似乎不以为意,满脸带笑。 初次视朝时的那种笑容再现,他们心头大呼苦也:我想在殿外,不想在殿里。 “都别拘束。”朱厚熜还这么说一句,“都是祖上立过大功的,或是与天家结了姻亲的,自家人一般。就好比皇兄设的皇店,大伙也都一起帮着打理嘛。多亏有大伙,听说生意都不错。” 武安侯郑英闻言不禁抖了抖。 张仑低下头:祖上立过大功,也就是我们现在毫无用处呗。 生意不错……陛下您要什么就直说吧,怪吓人的! 朱厚熜却继续吓人,笑容满面:“那海禁,禁的也都是平头百姓,大伙自不在其列,天家柱石嘛。官店收入归到国库,也是要拿不少开支俸禄,不如少一道麻烦,这也在理。” 阴风阵阵,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不由得挪了挪屁股,仿佛凳子上有钉。 殿外还有小声谈笑隐隐传来,直到崔元又再次“当托”,离席跪地大声道:“臣等愧负天恩,叩听陛下训斥!” 声音传出,殿外一阵慌乱。 乾清宫殿内阴凉,而殿外一时也仿佛风大起来。 南京城内刑部的院里,同样摆了一场宴。 这宴席摆在了刑部,来到这里赴宴的南京勋戚们就不用那么云里雾里了。 不能不来,是张子麟代天子赐宴。毫无疑问,张子麟南下之前陛下就安排好了这一出。 很明确的如坐针毡。 “虽偶有流寇边患,天下总体是太平的。”张子麟管刑名的,观察力和记忆力都差不了,皇帝口谕一直记着,“太平了,是该过些富贵日子。人人都想过富贵日子,多年前,你们父祖辈就是抱着这种愿望,上阵杀敌的。又或者放弃了出任为官的前途,与皇家结亲。有知足的,这是大智慧。有想更进一步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坐得离张子麟最近的,偏偏是极为年轻的徐鹏举。 浙直总督,九卿重臣,尤其是审了钱宁、江彬这等过去嚣张无比的人之后,张子麟的气场威压非同一般。 而且这种极为好懂的话被他淡漠的语气说出来,别有一番冷峻。 “但父亲知足,儿子不见得知足。所以总归而言,大家还都是想更进一步的。或财,或权,或爵位,或荫子更多,亲族诰命更多,这都极好。朕欣赏有上进心的。” 把南湖营、安庆营抽调出来的水师交给胡瓒节制帮着朱纨剿匪后,赶到这里的李全礼听着张子麟冷冰冰地说“这都极好”。 乾清宫内,朱厚熜的语气是很真诚的,笑容也是很和善的:“人要是没了上进心,那不就是混吃等死的废物了吗?” 殿外刚才吃了东西的人现在隐隐能听到里面说什么了,毕竟极静。 刚才谁在外面就开始混吃的来着?那接下来难道是等死? “朕不是骂你们。”朱厚熜是提着腹气发声的,“朕是真盼着伱们有上进心。当日郭勋奔走筹谋,朕便让他参预国策会议了。如今更委以重任,让他帮朕把三大营重新练起来。其后再立大功,朕也盼着嘉靖一朝再有新的国公。” “不想再上进,不敢再立功,那么安享尊荣也是好的。有一些上进心,凭本事去好好经营家业,那也是好的。但现在有些不好的事,文臣们的弹章时常递进来,朕已经想了很久,想对你们说点什么。” “想来想去,无非四个字:忠君守法。”朱厚熜终于收了笑容,“忠君者,为君分忧,不为君添忧。守法者,无惧于弹章,无愧于恩荣。” “这四个字,你们过去做到了多少?以后能不能做到?” 朱厚熜抬手:“朕不听口头的辩解或是保证,朕今天一是安你们的心,二是讲讲朕的规矩。” 于是徐光祚他们把嘴边的话又憋回去了,难受。 “若是忠君,这次国策会议上定下来的皇庄皇店整顿方略,你们就都配合,别让朕为难。些许浮财,你们仍旧安享爵位、俸禄,有何忧虑?”朱厚熜不容置疑地说道,“至于朕的规矩,就是给每一个人机会。珍惜机会的,不管是求财还是求权,朕都有法子;不珍惜机会的,那将来就要讲国法了。” 南京刑部大院内,张子麟继续说道:“内有流寇,外有边患,想效仿父祖再建功业的,是军功机会。不想拼命的,想赚钱的,就派个儿子和管事年底前到北京,朕会拿出一个让你们奉公守法好好赚钱的方略。” 他顿了顿之后才心里有点异样地说道:“昔年文臣武将共为天子左膀右臂,土木之变后天子却只能多用内臣。如今三大营重设,朕又设了御书房,武将有无识大体、可堪大用者,朕拭目以待。” 他这话说完,李全礼不由得看向他。 身为文臣的张子麟,对这句话如何理解? 文臣是更愿意和内臣对峙,还是和勋臣武将对峙? 这恐怕还真的说不清,尤其是在正德一朝内臣出了八虎,又有钱宁、江彬等一大堆幸臣之后…… 他们最怀念的,恐怕还是弘治朝吧? 可惜陛下不是孝庙。 张子麟说道:“圣谕如此,诸位可听清了?” “臣等谨遵圣谕!” 张子麟坐了下来:“东南之事如今更显诡谲,本督明日前往浙江。南直隶这边,就由诸位协助翟郎中了。” 曾担任过刑部主事的翟銮站起来行了行礼,如今因为两广空缺太多,他这个本已回到翰林院做正六品侍读的弘治十八年老进士也得到了升官的机会。 清吏司郎中,正五品,何况这回还被张子麟点名随行南下办差? 如果办好了,下一步就不可限量了。 南京勋戚们还在琢磨着张子麟转达给他们的圣谕,但对翟銮也不敢轻慢。 这里的这一场“赐宴”自然是食之无味、走个过场而已。 结束之后张子麟就问翟銮:“那个桂萼什么时候能到?” “按路程来看,从江西那边应该还需四五日到镇江。”翟銮恭敬地说道,“督台以查办钦案为由相召,他必不敢耽搁。” 张子麟点了点头:“等他到了,你先询问当年他为何屡次触犯上司,可有内情。问完后,就遣人护送他到湖州府。” “下官领命。” 南直隶辖下的镇江府知府遇害,浙江辖下的湖州府知府遇害,而竟有一人在这镇江府下丹徒县、湖州府下武康县都做过知县,还都因屡次触犯上司丢了官或者辞职? 老邢名张子麟发现了这一条新的线索,却并没意识到他这一召,又召出个什么猛人来。 乾清宫内,朱厚熜亲自说的话就比张子麟要猛多了。 “朕现在把内臣制着,就是给你们机会!”朱厚熜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们,“初次视朝时,你们齐声高呼,难道今后朝堂上文武并立是靠喊来的?” 终究还是有那么三五人血微微热了些,看着皇帝。 “郭勋就知道不能靠喊,所以他现在练兵去了,剿匪去了!”朱厚熜隐瞒着他是因罪让儿孙被降等了的事实,“不要让朕看到你们名字的时候,就是请奏无主荒田,就是言官弹劾你们的奏疏,就是为子侄请袭封或荫职寄禄这些事。朕希望你们是能站到朝堂上,让朕心里时时有你们的名字,记得你们的功劳!” “不要让朕面对言官弹劾你们时,只能念着你们祖上的功劳又或者国戚身份心软一下。朕能心软几回?你们祖上流过的血,又够你们一代代耗费多少回?”朱厚熜叹了一口气,“不敢去边关的,就像郭勋一样先练兵、剿匪。连这也不敢的,就好好守着家业,教养好儿孙辈。若不想进取又触犯国法一味敛财,纵容亲族家仆作威作福的,朕藩王继统,要使天下敬服也就只有以国法处置了。” 皇帝的“托”崔元再次大声道:“臣谨遵圣谕!” 每个人都不知道皇帝说的“带你们赚钱的方略”是什么,但今天一共三条指示是听明白了。 第一:清理皇庄皇店的事,乖一点配合——这顿饭好他妈贵啊! 第二:想明白以后怎么做,想上进的就去立功,朝堂上以后会越来越有地位,郭勋、崔元能进国策会议就是例子。 第三:想赚钱也没关系,守法经营。反之,皇帝其实不是能心软几回,而是一回都不会心软。 藩王继统啊!那就得时不时拎出谁来杀得直飙血,让其他人把一些心思压下去。 张孚敬一柄快刀斩向两广,广州府人头滚滚。 现在,刑部尚书张子麟又去了东南。 乾清宫内外表态完毕,朱厚熜再次笑了起来:“昔年勋臣不用被文臣压着,不好吗?” “……好。” “酒肉还没下肚,所以没力气?” “好!”一个激灵过后,顿时齐声加大音量。 “昔年勋臣武将更不用看内臣脸色,不好吗?” “好!!” “昔年人人看到你们父祖,都得赞一句‘英雄’,不好吗?” “好!!!” 崔元觉得皇帝像是个蛊惑人心的先生又或者方士,但话里话外没提一句国戚,还好他现在已经不算纯粹的国戚了。 勋臣武将们再次在紫禁城内齐声高吼起来,在场国戚一时心颤,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尴尬异常。 而在皇帝一次次的引诱下,这声音也越来越大,直传到东南方的文渊阁,杨廷和等人面面相觑:什么好? 声音也一直传到东北方的清宁宫,贵妇们听到那边的豪气冲天,一个个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君臣兴致都很高。能一起喊得这么大声,看来自家丈夫中气也很足,晚上回去消磨一番。 乾清宫现场则只有张璧一个“起居注官”了,他被声浪冲击,尤其是皇帝问出的那些话,都很震撼。 怎么记啊? 朱厚熜满意地点头:“屯门海战的捷报传来了,朕都不屑张扬!缴获了战船,还有西洋人枪炮。杀敌三百余,俘虏四十余众。朕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们再到朕家里来吃酒时,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传膳,开饭!” 是到朕家里来喝酒,说得多么有热乎劲? 这顿很贵的家宴终于能开始吃了。 朱厚熜知道这些废物点心是不可能因为一顿“训诫”就会改变的,但没关系,携广东捷报之威、东南杀官之危,在日精门之火的微妙还未散尽时,先把这一批皇庄皇店从他们手上轻描淡写的拿下来再说。 何况,也许真能激励出那么一两个有用的呢? 至于不认真听、听了也不当回事的,下次自然会真的杀只鸡整点狠菜再吃一次席。 朱厚熜端起酒杯时,还笑着朝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微微点了点头。 两个人齐齐撑起假笑。 (本章完) 第136章、帝师痛斥天子 第二次屯门海战,汪鋐调集了几乎是十五倍的兵力、十倍的战船,还经过了前期的仿造枪炮、蜈蚣船,又冒险摸夜路去搞偷袭才胜利。 但毕竟是一场胜利。 携大胜之威,广东开始剿匪了。 赵俊领着兵在陆上剿,整备之后换装了一些新火炮的海防道战船在十月底又开始往海上去剿匪了。 船还在不停地造,广西那边在往这里调兵,因为满剌加的葡萄牙人可能还会再攻来。 至于所需的钱粮,张孚敬的天子赐剑还别在腰间,广东秋粮收起来之后就尽数留在了广东,解昌杰则已经从广州府开始主持清丈土地的事了。 带头主动配合的是梁储,前任阁老都做出了姿态,有人想试试那个表情日常阴狠的解参政、原兴王府长史的手段吗? 解昌杰清丈力度之狠,连张孚敬都有点害怕:这是奔着把他自己搞成孤臣的方向去用力吗? 能被清丈出很多土地的,那都是官绅之家或者大富商。这些人在朝堂里谁没朋友?家里谁又没几个读书苗子? 这为张孚敬省了很多事,但他没有着急地去试行什么别的新法。国策会议上准了的,只有先厘清广东赋税情况,完善吴廷举所请立的《番舶进贡交易之法》,另外就是改革广东海防体系——先以防为主、以剿寇为辅。 张孚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到年底前,他要把广东赋税和朝贡贸易的情况梳理好。 但他知道,他最重要的任务还是摸清海禁之下海商与海寇的情况,是以广东为根基建立起能支撑远洋水师雏形的税赋收入体系。 只有以广东一省之力能达到这种水平了,才谈得上新法进一步展开,去走下一步棋获利。 他现在琢磨着,陛下虽然暂不需要广东之利,但那广东佳丽,陛下明年还是需要的吧? 于是他选择了“慰劳”辛苦的解昌杰,请他赴家宴问道:“解兄,我专心皇命,你久在王府,明年选秀之事也要劳烦你在清丈土地之余多多留心啊。当然了,万勿扰民留下话柄!” 解昌杰眼角抖了抖。 你是觉得我非常了解陛下喜好还是怎么的? 我特么的猪油蒙了心,准备给陛下竞价选世子妃收好处的事伱敢不敢听一听? 可他随后一想,却又正色道:“抚台大人,陛下已在广东宣了天威,明年若选广东秀女为后或为妃,未尝不是一种安抚之策。抚台大人是钦差,圣眷非凡,不妨直言请奏之。如此一来,也不会显得广东是另有心思、落了下乘。” 张孚敬若有所思。 自己请罪说把皇帝比喻做湖广龙虎猛药了,皇帝只回复道“那一串机锋很妙”。 说陛下猛,他也高兴不是? 要不就再试试?现在大行皇帝已经发引了,陛下也已经虚岁十六。 我就是觉得之前砍人确实太猛了,广东现在需要陛下的恩宠,嗯。 张孚敬笑容满面地举杯:“解兄提醒得甚是!来,共饮!” …… 黄佐是属于衣锦还乡,按理来说到了他从四品这个级别,又怎么能轻易在家乡为官呢? 但广东如今毕竟属于非常时期,张孚敬一刀杀得太狠。纵然有陈金这个熟知两广的重臣镇场,许多具体工作的展开还是得更有效率才行。 黄佐是右参议,具体工作是分守岭南道。这分守道主要是作为布政使司与地方府州的知府、知州做上传下达工作,看上去权柄不大,但实则属于地方实务工作。 布政使和左右参政,那都是把控方向嘛。 布政使司衙门的具体工作,其实大多都是参议们做。 何况黄佐的身份:新科进士,榜眼,从七品翰林院修撰直达从四品。 广东另一个以这种速度飞起来的,还是他的好朋友张孚敬。 因此杨慎在黄佐面前很收敛:不为别的,广州府就在岭南道。 “杨府台,这是令尊托我带来的家信。” 杨慎连忙双手接过来:“有劳黄参议了,下官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黄佐比他更谦虚,“府台才名,希斋一向钦佩。如今舍御书房伴读而远赴边疆为君分忧,更是令希斋叹服。希斋既分守岭南道,府台于广州府施政有何为难之处,一定不要见外。希斋愿助府台速明乡情,一展抱负。” 杨慎连忙作揖:“实在是久旱逢甘霖,下官先行谢过。” 熟悉广东情况的当然多,但陈金被他爹搞过,而且还远在梧州;梁储也被他爹搞过,不为难他就不错了。 杨慎没想到黄佐陡然得到这么大的拔擢衣锦还乡却依然这么谦虚。 如今需要具体面对一些政务了,才知往日里在翰林院有多么清闲、逍遥。 他这个首辅之子固然会令底下人和乡绅多一份敬畏,但这个身份以及多年养成的清流习惯却又会让他和别人之间产生距离感。 现在好了,黄佐是本地人,而且在翰林院呆过,是榜眼啊。 有这样的人愿意帮他,两人又都有才名谈得来,杨慎一时之间放松不少,马上就以感谢他带信为由请他到家中吃饭。 听说黄佐已经到了,从肇庆府刚刚回广州的张孚敬随后不请自来。 “今日这桌上,竟是状元榜眼探花都齐了,当浮一大白!”张孚敬志得意满有一阵了,见到黄佐高兴又晚来喝得急了,说话就有点飘。 黄佐看了一眼略有些尴尬的杨慎,立刻举杯笑道:“茂恭兄,先有你一剑两广罪臣皆授首,又有清丈田地人心不安。用修兄状元之望,你我又蒙陛下圣恩点入一甲,何不于广东多重教谕?明年乡试,广东秀才齐聚,有状元公不吝赐教,广东下科必多高中贡生之举子。你我厚颜陪讲,略授心得,岂非盛事?” 杨慎连忙说道:“不敢不敢。我既知广州府,这县学、府学自会多多用心。” 张孚敬也回过味来了,想了想就说道:“才伯说得极是!此次两广大案,多有籍没之田宅。明年乡试固是大事,蒙学社学亦不容轻忽,可以之多多兴办。眼下广东既有多次会试之主考宿儒,又有用修这等天下文魁,吾等一甲齐聚,正该一振广东文名。才伯,我敬你!用修,明年乡试要多拜托你了!” 话头转到这,既是具体政绩,又符合三个科举成功人士心底那丝拿捏着的飘飘然,气氛融洽起来。 原本探花混得最好、状元官最小的尴尬没了,杨慎这才发现他们两个人各自都不凡。 黄佐是谦虚、细腻的,但不仅仅是对下官谦虚,对上官也懂得委婉地提醒。 张孚敬自不用说了,但他也能够很快就接受黄佐的提醒而不心中有气。 都不是简单人物啊。 …… “他为什么被刺死,我不知道。” 镇江府内,五官紧凑、胡子杂乱的桂萼总透露着一种让人看了想给两拳的挑事感。 他用小小的眼睛看着翟銮与朱纨:“我任丹徒知县时,知府并不是他。我在丹徒只做了一年多知县,所知也不多。” 翟銮和朱纨只觉得他桀骜的眼神里带着些不信任。 “钦命浙直总督召你来,是请你协助查办钦案。”翟銮看着他,“你其时为何屡次触犯上官?” 桂萼很淡定地说道:“我脾气差。” 翟銮、朱纨面面相觑:这一点我们已经感受到了。 但桂萼摆出一副“你叫我来我就来,但你问什么我就不知道”的架势,翟銮和朱纨一时之间也没办法。 “在湖州武康任知县,也是因为脾气差才屡次触犯上官?” “我脾气确实差。”桂萼嘴角的一丝微笑藏在胡子里,眼睛里露出一些狡黠。 三个人就这么暂时僵持在这,张子麟并不知道他安排下来的一个查案分支,现在竟是历史上的两个内阁大臣和一个封疆大吏暂时打着排位升级。 目前的三人都还比较菜。 还是朱纨先开了口:“子实兄,后学末进奉督台之命来到镇江,第一件事便是督办剿匪。数日访查下,长江水匪多涉私盐。不用细思,江南上下恐瓜蔓牵连,出淤泥而不染者少。我观子实兄脾气,不似前辈们所言和光同尘之辈,可是因此屡次触犯上官?” 桂萼收敛了一点眼里的狡黠,但还是带着警惕审视着朱纨。 “子实兄恐不知晓,我本苏州府人。家父昔年是景宁县教谕,便因同僚构陷被罢官,其后更是百般迫害。家兄不忿怒而袭官,我出生三日便因作乱牵连举家入狱。” 朱纨平淡地说出这些,连翟銮都不由得看了看他。 桂萼沉默了下来,凝重地看着他。 朱纨行礼作揖:“东南杀官,陛下震怒。督台奉命南下,此正澄清东南吏治之机。子实兄一生所学,岂因屡逢小人便退隐山林?助督台破案,督台必举荐子实兄,不再只是小小知县处处受上官挟持刁难。” “子纯贤弟此生何志?”桂萼突然问。 朱纨平静地说道:“江南勋戚官绅之多,里役杂泛尽归艰难求活之民。天灾人祸,时有流离。弟无大才,唯愿尽心竭力,守土安民。” 桂萼小眼中精光一冒,随后站直了一些,理了理襟袖作揖行礼:“失敬!” 然后才看向翟銮:“郎中大人,陛下虽震怒,这东南之事盘根错杂,督台大人恐难以解开。杀官嘛,这东南每年老死、病死、失足落水而死之官员吏卒还少?我昔年若不是脾气差一点,恐怕也早就死了。此次公然杀官,更有知府、巡按,显然大网已成。然据我所知,这东南官绅捞钱的胆子是有的,这种胆子还真没有。这织网之人,恐不在东南。督台穷其功于东南,恐怕南辕北辙。” …… “陛下还记得臣那时在王府中所说吗?”修养了近两月的周诏终于身体见好了,被召见到乾清宫之后就说起他最关心的事,“家父昔年任广东琼州府乐会知县,海寇为患。其时海防道不剿,如今看来,海商海寇与广东勾连日久。家父守土有责却不能不管,募了乡勇设伏打了一场胜仗,半月后就遇难了。” 年近八十的周诏回忆着当年旧事,眼里含泪。 “家父是在督造山道途中遇到急坡落石的。琼州府雨多林密,其时并无大雨,山石如何会松动?然滚滚大石自山顶倾泻而下,家父与十数役夫、吏卒不得全尸。”周诏凝重地说道,“虽无明证,然海禁国策下,敢于出海者皆可亡命!陛下入京,气吞万里,然臣返京途中听闻陛下命钦差携天子赐剑南下,焦虑攻心!陛下,急切了!” 纵然是袁宗皋,也做不到像周诏这样用偏“训斥”的语气跟朱厚熜说话。 一来他毕竟离开了王府好几年,错过了皇帝从童年到少年时最关键的几年。 二来,他年龄没有周诏大。 年近七十七,从心不逾矩。周诏无欲则刚,对皇帝只有纯粹的关心。 朱厚熜沉默着,过了一会才回答:“朕一道圣旨驱逐葡萄牙人,数百将士因之捐躯,朕实在自责……” “陛下爱民如子,是天下之福。”周诏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在陛下此前尽展胸襟气魄,略收中枢人心,又借两派相争之势慑服了朝堂。如果不然,张孚敬虽刀快,两广早已大乱!这一次,本就险之又险!看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实则若所托非人、若中枢有一二人暗藏心思假意麻痹,事则有变!” “……朕受教了。” 周诏说的是没想到张孚敬那么果决那么勇,也没想到国策会议设立之后两派相争会那么微妙地形成了暂时默契。 在周诏看来,这始终称不上稳妥,反而是“急切”的表现。 “再令天下官员吏卒上《论海策》,殊恩拔擢新进之士,更是又增险势!”周诏语重心长地说道,“臣自幼长于海边,深知海疆之利。百年禁海之下,沿海多少官绅大族以此为立族之基?彼辈早已因此成势,只愿没有丝毫变化!如今虽只是论之,尚未变之,却已经足以令一些人不安。再有居心叵测之辈挑拨生事,彼辈被裹挟之下,已无退路!” 朱厚熜紧锁眉头。 周诏诚恳地说道:“陛下!您初登大宝,来日方长。眼下您最该盯着的,不是两广,也不是东南,更不是边镇,而是藩王啊!只需二三年,陛下大势自成!徐徐拔擢新进,从容布置,此方为上策!有心人,只盼着陛下急。中枢变化之剧,彼辈喜闻乐见;新进升迁之速,彼辈喜闻乐见!地方无所适从,彼辈喜闻乐见!” “只要再多上一点火星,天下暗流涌动,彼辈可乘之机就来了啊!自陛下与群臣大礼之争起,彼辈必已因此开始谋划!日精门之火为始,继以屯门之败,东南杀官!处处罗网,意在大位!臣请陛下明鉴,万勿因中枢咸服之象轻忽之!” 周诏一口气说完,随后咳了咳。 黄锦和朱清萍听得担忧至极,不由得看向皇帝。 朱厚熜站了起来作揖:“谢周师教诲,朕必慎之又慎!” 周诏欣慰又难过:“勋戚乃天家柱石,虽多无能狂妄之辈,陛下又何须此时便降等、除爵、夺产、训诫?等几年嘛!仲德公为何不直言劝谏?” 他话里话外,倒开始怪起袁宗皋来。 朱厚熜听周诏说得这么直白,也不由得不怀疑起自己来:难道是真的飘了?真的太急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有耐心了,只在海洋方面的暗子确实是急了些,那也是责任心驱使的不得已。 周诏数落了一句袁宗皋之后就气鼓鼓地看着朱厚熜:“勤政自然是好的,但议政议到深夜是何道理?陛下如今紧要大事是养好身子,早日大婚诞下皇子!此事胜过陛下数条大计!” 帝师痛斥天子,朱厚熜顿时有点麻了:合着我现在不论如何英明神武都抵不过早点生个大胖小子? 推荐朋友的新书《长生从享乐开始》:【娶妻反差加点苟道制符】孟超作为穿越修仙世界的反面教材,因为天资平庸、年过半百不得不放弃修仙重返人间。不料入职了教坊司之后,开启享乐就可以获得奖励,从此修行一路狂飙。 (本章完) 第137章、国本大事 大病刚愈的周诏“倚老卖老”给朱厚熜再上了一课,朱厚熜在让黄锦送他回去之后,并未停止思考。 一旁的朱清萍欲言又止。 国家大事她是不能多嘴的。身为皇帝身边的女官,只能陛下吩咐什么就做什么。 随后朱厚熜吩咐道:“去宫后苑走走吧。” 这个时候还不叫御花园,朱厚熜刚才静思片刻,忽然也察觉:入宫都快半年了,他竟从来没有踏足坤宁宫后方的这座小花园。 半是因为藩王继统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半是因为使命感驱动以及在王府的时间里想了太多要做的事。 登基之后,他竟过得比原本的会计生活还要社畜多了。 每天都主动地了解着关于帝国的诸多文本、数字、动态,又或者学习研究理学、心学这些思想层面的问题,日复一日推敲着人心以及自己的一些举措会有什么得失。 “在朕身边,是不是常常提心吊胆?”跨过坤宁门后,朱厚熜忽然问高忠。 高忠一下子就跪了:“奴婢只知用心办事,陛下宽仁,奴婢从未觉得提心吊胆。” 但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领导勤奋到一定程度,底下人还真是随时绷着一根弦,生怕哪里被找到错处。 何况还是皇权生杀予夺的此时? “那就好,起来吧。”朱厚熜浅浅地笑了笑,目光看向此时的宫后苑。 记忆虽然模糊,但此刻还是有很多东西不一样。朱厚熜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与自己曾经游览过的御花园不同,单就此刻而言,大概就是更为僻静。 后宫里现在人不多嘛。 除了张太后和夏氏,除了邵太后及蒋太后、两个公主,如今宫中前任皇帝们的妃嫔全都已经边缘化,不会再踏足这占地足有一万多个平方的禁宫花园。 朱厚熜慢慢走在园中,忽然随口说道:“改名叫御花园吧,宫后苑这名字少了些皇家气象。” 这里被改名只怕是将来的事了,不论如何,自己的时间确实还很多。先改了过来,不让后来有被别人改掉的机会。 高忠领了旨意,朱厚熜一路往北,看了看北宫墙旁的一处位置。 这个地方他有印象,应该是有很多假山石的,现在却是一座高过宫墙的殿阁。 “这里叫什么名字?” “陛下,这里叫观花殿。”高忠回着话,带着些忐忑的笑意,“御花园里所植花木虽不多,但于这观花殿上望去,掩于楼阁大树之间也别有意趣。” “上去看看。” 于是登上了这观花殿,往北可以看到北面宫墙外的风景,往南嘛…… 朱厚熜站在了高台上,隐隐看到了夏氏扶持在一旁,张太后正于西侧那边缓缓散步。 想一想,作为皇帝,在这高处看向御花园,只怕看到的“花”主要还是困居宫中只能来这里散散心的妃嫔们。 现在御花园里没几朵花。 张太后她们的步伐很慢,身边也没几个人。 朱厚熜看似在赏景,实则还在想周诏说的话。 他能登上帝位,就是因为朱厚照没有子嗣。 因为知道明中后期藩王们的“废”,所以朱厚熜还真没把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但是,皇帝真的需要非常优秀、勤奋吗?藩王们虽废,却也是很好的吉祥物。只需要他们身上的血统,那么一些有心人就能够通过拥立某个藩王做点什么事情。 站在朱厚熜的高度,现在有相当多的信息能汇总过来,他还有超越时代的认知。 历史上不曾发生的,也许因为现在自己的一些操作就有可能发生。 藩王,确实是花费成本最少就可以拎住的线头:如果真有人对他朱厚熜不满意,总归要从现在的藩王里找一个来合作,要不然就纯纯是地狱难度的王朝稳定期造反。 朱厚熜想了想之后就说道:“看到慈寿太后和庄肃皇后了,那就过去问候一下吧。” 看到皇帝出现在这里的张太后和夏氏很明显地吃惊不小,毕竟从未在这里见过他。 “伯母,皇嫂,到那边亭中歇息一下吧。” 于是御花园西南角的假山和小池旁的亭子里,三个人都坐了下来,高忠和朱清萍他们自然吩咐随行的太监宫女从食盒中摆上茶水点心。 张太后又切换到了假笑模式,脸部显得有些僵硬。 朱厚熜一句话就让两个中老年妇女为之心动:“此前袁金生假借圣意在宫外预选淑人,着实太急切了一些。朕既有诺于太后、皇嫂,其实也一直记着这件事。” 提到袁金生,但后半句又再次确认过继之事,张太后和夏氏的心动是不同的。 朱厚熜笑着说道:“过继嘛,总要嫡母生母将来不因此产生纷争才行。原本是想着亲上加亲的,后来才知皇嫂两个妹妹,一个嫁给了魏国公,一个嫁给了寿宁侯之子。” 夏氏见他是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由得心里有些感动。 如果是真的纳她妹妹为妃生个孩子出来过继到她名下,那之后还有一个姨母身份,是可以走动的。 但张太后却不这么觉得,皇帝话里是在暗示张家现在凭借联姻,既在宫里有太后、皇后的关系,又在宫外有顶级勋臣的关系吗? 她现在已经知道,她的脑子比这个皇帝差多了,因此就没接话,静静听皇帝想说什么。 “朕当日虽提出两全之法,然其后诸臣又多有劝谏,以为若将来安排不当,恐会有大纷争。”朱厚熜叹了一口气,“如今皇兄丧仪已毕,朕这些时日也在琢磨此事。今日在此巧遇,朕想征求一下伯母与皇嫂的意见。” “……陛下之意如何,还请示下。”张太后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他。 “第一个方法,要等。”朱厚熜对夏氏微笑了一下,“明年选秀大婚后,若以嫡子或长子过继,恐怕群臣谏止。因此,只怕至少是三子、四子甚至更靠后了。” 想着皇家子嗣之难,夏氏脸色微微一白。莫说生下来就是皇子,真要个个都不夭折,第三、第四个皇子只怕也是数年后了。 “第二个方法,就是现在就从小宗择幼子继嗣。”朱厚熜看向了张太后,“查查宗人府中宗亲名册,议定合适的孩子,把仪礼办了,名分也就定了下来。这个法子快,但过继之后恐怕就要提前册封亲王,尽快建藩就藩。” 朱厚熜说完就看着她们。 张太后勉强笑了笑:“这件事,我与庄肃皇后也商议过。终究还是要封王就藩的,都是朱家血脉,确不宜再为陛下平添烦忧。” “如此说来,伯母和皇嫂都觉得第二个法子更好?” 张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当日谢笺到后,蒋大学士便曾言明其中隐患。以陛下骨血相继,将来只怕始终还是会起纷争,这样也好。” 朱厚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每天还跑过去问候也让张太后越来越受不了。 她已经不再是这个皇宫里地位最高的女人,因此这宫墙也就越来越像牢墙了。 “既然如此,朕便交待下去,开始筹办此事吧。”朱厚熜笑起来,“先找好人选,再商议于何处建藩。” 又闲聊了几句,朱厚熜开始往回走。 他知道对杨廷和是不能过多猜疑的,那会形成恶性循环。历史上杨廷和虽然曾和宁王有些来往,但后来被嘉靖用大礼议折腾得致仕、儿子都被流放了,也不曾再筹谋什么。 两广之事,只是杨廷和最后一搏,想要朱厚熜看看大明地方的实际状况。 但因为朱厚熜对海洋的重视,因为现在一些暗中黑手的引导,这件事毕竟还是产生了连锁反应。 其中一个关键人物,就是王佐查到的寿宁侯张鹤龄的师爷管家:方沐贤。 张家的生意,张家如今的许多决策,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现在,张家除了徐鹏举,除了朱厚照的国丈夏家,后来还与前任阁臣李东阳成了姻亲。 如果朱厚熜没记错,将来张家还会和孔家结为姻亲,张延龄的女儿嫁给了下一代衍圣公。这个衍圣公的母亲,却是李东阳的女儿。 曾弹劾张氏兄弟的李东阳,却对这桩婚事没意见? 以张家兄弟的脑子,岂能有这样大的格局?以他们的国戚身份,又岂能让李东阳和孔家这样的文坛大咖与之结下如此级别的关系? 而这个方沐贤,在王佐的多方查访下,竟然似乎与当年的方孝孺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关系。 偏偏最近,祝枝山早已写成数年的《野记》还是在江南被越来越多人议论。其中的主角,不就有“藩王继统”的朱棣吗? 回到了乾清宫,朱厚熜远远望着南面。 文渊阁里的六个人,全都慑服于他的“英明神武”之中了吗? 更远的东南,是哪些人有不可言说的心思,又或者被某些人利用了? 从藩王宗亲中选择一个人作为朱厚照的继子,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新变化? “叫张镗来。” …… 东缉事厂改成了内察事厂,杨廷和他们之所以同意的原因在于一个重大变化。 原本的东厂由太监提督,有不经三法司直接缉拿臣民的权限。 而现在的内厂,在过渡完成后将只由勋臣武将统领,其后职责只是稽查可能散布到大明的敌国秘谍、反贼。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个外厂,如今已经撒向了南洋。 终日始终是阴影般存在的厂卫,至少从明确的职权上少掉了一个让朝臣不安的机构。 那么现在东南谜局背后的黑手,就已经是内厂明确可以去办的一个大案了。 张镗其实也不懂这样的内卫该怎么去操作,朱厚熜虽然不是专业的,但毕竟有很多后世见解。 另外,他的内帑暂时充裕。 乾清宫东暖阁里,张镗一直呆了两个多时辰。 离开的时候,脸色十分凝重。 对他来说,这是全新的领域。但从皇帝之前的密授机宜以及拨给他使用的银两分量里,他知道这可能是为陛下稳固住皇权很重要的一个案子。 内厂得有自己获取情报的新渠道和新方式。 原本的东厂番子们全部被召了回来,在东华门之北的原东厂衙门里,没有外人知道里面在做些什么。 而国策会议上,从宗室里选人过继到朱厚照名下,尽快封王就藩自然是稳妥之举。 事情交给了礼部和宗人府。 “如今皇兄丧仪已毕,嘉靖元年将近,朕也虚岁十六了。”朱厚熜在宝座上说道,“张孚敬请奏于广东开始预选淑人,明年以此宣抚广东。众卿以为可否?东南是否也可以提前开始?”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是否不妥?”朱厚熜问道。 严嵩咳了咳:“国本重事,自是应当。只是陛下,如此选秀,岂非过早定下人选?既如此,恐失了太祖所定从良家选取本意……” 他的话并没说透,只是说这样搞政治意味过浓。 实际上大家心里觉得古怪的点还包括:你是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你终于开始想女人了,竟然开口就是为了配合政治动作? 现在先从广东、江南预选淑人,毫无疑问是安某些人的心或者分化之。 不够分量的,需要被安抚吗?够分量的,还称得上普通良家吗? 那将来的外戚风险呢? 朱厚熜想了想之后说道:“朕倒以为,防范外戚干政,还是得靠对外戚的管理制度,而非仅仅从源头上完全选取根基浅薄的人家。一朝成为外戚,骤享荣华尊位,德才不能配的危害更大。本身有一定根基的人家,或许更识大体一些,只需要如何从制度上防范外戚在当朝或者新旧朝交替之际为祸就可以。” 御书房内的众臣肌肉记忆来了,感觉这又是一个牵涉很广的大课题,那是不是要商议很久? “陛下,莫不如还是依祖训选秀吧。如今先帝丧仪已毕,为固国本,选秀自是迫在眉睫。然此时便预选淑人,恐天下有人因此议论。”王琼忽然说了一句。 “议论?”朱厚熜看了看他,沉思片刻就说道,“可是指当前情势,有些人会因此说皇兄新丧未久就选秀大婚,于礼制上有可堪斟酌之处?” “此前有内臣假意预选淑人,言官还曾弹劾其事。”王琼深深地凝望着他,“臣以为,不如等明年吧。陛下今日有此意,臣等已心安,知陛下心中有此大事。” 朱厚熜笑了起来:“朕心中自然是有这事的。至于此事之议论,朕此时提出来就是想看看有哪些人会议论。皇兄本因无子嗣而选立朕继大统,国本岂非当前头等大事?至于预选淑人一事,也只是先局限于广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因此而议论者,若非浅薄迂腐,便是另有心思。众卿以为然否?” 杨廷和等人心头大凛:宗亲择子嗣过继给正德皇帝,还有在东南、广东先预选淑人,无不针对当前谜局。 谁会跳出来议论? 第138章、晴天霹雳 周诏有周诏的认知,朱厚熜有朱厚熜的视野。 敢派张孚敬南下,是因为早就知道这是个猛人,也是因为梁储离开前就告诉了他很多关于两广的问题,并且表态他会配合。 东南杀官固然是连锁反应,但他过去半年在朝廷重臣心目中已经形成的印象也是有价值的。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内乱,哪边的赢面更大一些? 朝堂里纵然有墙头草,心里对朱厚熜的忌惮也会拥有很重的分量。 归根结底,利益罢了。 赢的才有利益,输的只有冥币。 周诏的劝谏固然稳妥,但那只是常规帝王的操作。 大婚皇子之事,正好再拿来引蛇出洞。 没想到这个个人精,看破了没说破,竟没有劝止。 既然如此,那也少熬点老头吧,让朝臣们的压力别那么大。 朱厚熜听了周诏多一条建议,不急,因为他本身也没想急。 在广东试行新法,朱厚熜本身确实准备好了观察五年的心理准备。 眼下,无非东南那边有新的问题而已。 朱厚熜渐渐越来越相信,东南杀官一事确实不是当地官绅所为。张子麟的密报是每天都会发一封回来的,整个东南现在其实更多的是不安、恐惧,而没有什么串联搞事的迹象。 所以大概率是有人想引导地方的忐忑不安往爆发的方向走。 要先乱起来,两广东南之外的某些人才会有机会。 日精门之火没有让朝堂中枢乱起来,那就只能从地方上挑起乱来。 或者说……朱厚熜心里也想着一种可能:或者某些人就只是想让大明乱起来,因为张氏兄弟实在没有能成大事的能力气魄。 复仇? 确定了方向,朱厚熜开始给张子麟以及王佐写密旨。 既然是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那么在东南的策略就要调整一下了,这盘棋还得下很久。 眼下将是借查案为名,搜集到东南更多的情报。 譬如,是哪些人把祝枝山写的《野记》翻出来,开始造势? …… “侯爷,康陵督造事宜,在下已经与工部、户部把账都核对清楚了。” 寿宁侯府之中,方沐贤把几个账册摆到了张鹤龄身前的案桌上,恭敬地说道:“那些皇庄、皇店、官店,在下也已经跟户部交割清楚。” 张鹤龄看着他,眼神有些犹豫。 在他姐姐张太后因为皇帝不继嗣,而且在皇帝初次视朝时当场赶走了毛澄之后的那几天,方沐贤建议的那件事如今一点都不能提起。 几个月时间过去了,皇帝再没提起这件事,但张鹤龄不确定方沐贤的安排究竟是否干净。 从过去二十年的情况来看,方沐贤很能干,很聪明。 之前他还帮着张鹤龄兄弟继续督造着至关重要的康陵工程,和内臣以及工部、户部打交道,是万不能脱身、也不能脱身的。 那不是不打自招? 现在…… “老方,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张鹤龄凝视着他。 “侯爷但请放一万个心。”方沐贤平静地回答,“如今只要安分听命,不会有任何问题。侯爷若不信,此刻赐在下一杯酒便是。在下年纪也大了,染了重病也属寻常。” 张鹤龄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按他当日所说,日精门一把火是必定君臣猜忌的。如果皇帝惊怒之下大开杀戒,那不仅朝臣、内臣人人自危,他必定也会苛待太后。如此一来,道义上、人心上,皇帝都会尽失主动。此后要么倚仗太后甘于安分,要么就会另有变故。 只消牺牲掉二十年前就早已进宫、多年来安安分分绝无异样的两个太监。 可没想到皇帝会那样处理。 张鹤龄不相信皇帝没有安排人暗中调查这件事,他也不相信方沐贤说的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这是只属于他和方沐贤的秘密,连姐姐和弟弟都不知道。 眼下怎么办? 张鹤龄很想就这么杀了他,却不知道他有没有可能留什么后手。 方沐贤自称在下,表情平静地看着张鹤龄。 姿态虽恭敬,眼里没惧意。 “你可知道,陛下已经下了旨意,礼部和宗人府正在从宗室中挑选幼子,准备过继到先帝宗下,封王就藩?” “陛下当时既然有诺,早已埋下今日种子。”方沐贤有些意外,“竟不是拖延之计?国策会议上,众臣也没有劝止?” 张鹤龄不懂:“有何算计?” “封王就藩,慈寿太后、庄肃皇后身有封号,是居于藩王府还是仍留居皇宫?”方沐贤点出关键,“若慈寿太后、庄肃皇后携先帝嗣子居于藩地,京外可就有了一支异于其余诸王之血统。若只是嗣子就藩,庄肃皇后如何愿意?其中隐忧,众臣岂能不知?” 张鹤龄隐约听明白了:“你是说……陛下这是试探?引蛇出洞?” 方沐贤点了点头:“陛下欲行新法,天下多有不安。东南有匪杀官,陛下此时提起为先帝嗣子、封王就藩,实欲观望天下何人与之来往勾连,尤其是献出嗣子之王府。先帝同辈亲王或世子尚有子嗣者,无不是子嗣昌荣之藩。” 张鹤龄顿时心头大寒:皇帝的套路太深了,也就只有方沐贤这样的人能看透。 他语气有点发颤:“国策会议上朝臣没有劝止,也就是说……他们也赞同皇帝引蛇出洞,好镇压心怀不轨之人?” “陛下御极以来,自毛澄始,而后梁储、王琼、陈金等事涉钱宁、江彬等重臣,可有一人获罪至死?”方沐贤叹道,“日精门火后亦不曾动干戈,群臣一则深信陛下非暴戾之君,二则也深知这屠刀只斩越线之重臣。而即知此计事关陛下大位法统,又有何人胆敢越线?” “那太后,本侯爷侯府,以后岂非日日活在恐惧之中,时时成为不臣之辈的诱饵?” 方沐贤却笑了起来:“当时就劝侯爷向太后进言,非常之时定要选立幼子继嗣垂帘听政。如今事已至此,自是日渐被动。” 张鹤龄忽然又觉得不能就这样轻易把他灭口了,毕竟将来局势更凶险,更需要他。 “那要如何是好?”张鹤龄急切地问道,“为天子耳目,但有来往者尽报陛下?” “自然要报。侯爷与太后不报,厂卫难道就不会留意吗?”方沐贤肯定地点头,“此后,也不能再与往常一般行事了,需谨小慎微,不被拿到错处。侯爷,这是为您子孙计啊!” 张鹤龄表情纠结。 方沐贤平静地看着他。 由奢入俭难,过惯了跋扈日子的他,真的能过谨小慎微的日子吗? 张家子弟呢?又能个个都被约束住吗? 终究会出现错处的,被惩处过一两次之后,他也终究会不甘、会怀念从前的。 何况,日精门那把火之后,张家就回不了头了。 有些事,他得等张鹤龄自己想通,表达一下并不坚定的意向,他才能调用侯府更多的财力人力。 …… 随着清宁宫中的掌事太监章奏南下到了东南,带着预选淑人使命的他似乎忽然让难治理的气氛缓和了很多。 张子麟的节奏也慢了下来,从福建返回之后就把重心放在了漕运上。 每省各留了一个刑部郎中,代他继续查案。 而在广东,则是麦福亲自办预选淑人这件事。 “陛下知东南重矣。”秦淮河畔,有消息灵通的人发表着议论,“此事如此蹊跷,陛下一时惊怒,终究明白了受到贼子挑拨。东南不能乱!若家家自危,赋税如何?漕运如何?大明文脉又如何?” “看来本朝皇后要选自东南了。”另有一人深表赞同,“有志之家是不愿的,就看这东南是哪户一举成为国戚了。” 秦淮河的姑娘们喜欢听这些,何况是新君选秀。 跃上枝头母仪天下,对她们这样的女人来说是根本无缘的事情,但并不妨碍她们八卦。 “公子,若有机会入宫为后,为何不愿?” 软语求告,自是令一些喝得熏熏然的士子大感快活:“做了国戚,哪还能入朝为官一展抱负?国戚朝朝有,几家能传世?只有科途是大道!一朝为公卿,三代上青云呐!” “说起来,听闻文衡山又在备考,明年是第九回乡试了吧?”另一人满眼笑意地调侃,“可有人赌一赌,衡山居士这回能不能中举?” “衡山居士才情自不必说,只是恐怕命中与科途无缘,大器晚亦难成啊。依不才来看,不如做做国丈。昔年衡山居士不愿尚宁王之女,如今可为国丈,那也是一桩美谈呐。” 他们就这样调侃着文征明,但被称为“吴中四大才子”的四人却个个科途坎坷。 已经去世十年的徐祯卿倒是中进士做过官,结果只因貌丑就不得入翰林,后来还被贬为国子监博士,一年后就郁郁而终,年仅三十三。 唐寅呢?虽曾得梁储青眼中过乡试第一,随后会试一个徐经科场案就被贬为吏,此后愤然至今不再入仕。 文徵明也一样,别说会试了,举人出身这一关都已经八试不中,五十多了还是秀才。 至于祝允明呢?十九岁中了秀才,考了五次乡试才中举,然后又七次会试不中,如今正在广东兴宁做知县。 他还不知道他写的《野记》被皇帝盯上了。 在惠州兴宁已经做了六年多知县的祝允明还畏惧于此前两广的那场大风暴,小心谨慎地做着事。 惠州知府都被拿办了啊! 但他再小心,这天那个杀才张孚敬来到惠州巡视了一下学政之后,还是来“拜会”他这个吴中四大才子之一了。 “自希哲到任兴宁,暇则亲莅学宫,进诸生,课试讲解。岭之南,彬彬向风矣,此希哲之功。” 祝允明抱拳藏着自己的“第六指”忐忑作揖:“不敢称功,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同样是七次会试不中,但人家一朝探花得到天子青睐,如今巡抚一方。 而失去了希望凭举人身份和才名被推荐做知县的祝允明,在知县这个级别都算是资格最差的那一批,天花板看得见。 他低着头,眼角心惊胆颤地看着那柄挂在张孚敬腰间的“天子赐剑”。 最近不是开始安抚广东,出行没再佩这柄“剑”了吗? “非也。若无希哲参典文衡,丙子、己卯两科乡试,兴宁岂能暂露头角、屡有高中者?兴宁文教,实因公兴。” “……不敢,不敢。” 张孚敬笑了笑:“希哲才名之盛,学识之渊博,本抚早就如雷贯耳。近日偶得希哲一卷《野记》,一读之下手不释卷。只是其中一则趣事,孚敬却颇有疑惑,故来请教。” “抚台谬赞了,允明不敢当。多年前闲笔所述,入不得抚台青眼。” 张孚敬再次微笑了一下,随后才问:“希哲于《野记》中著言,太宗奉天靖难时,强使方孝孺搦管拟招。‘掷去,语益厉,曰不过夷我九族耳。上怒云吾夷汝十族,左右问何一族?上曰朋友亦族也。’孚敬才疏学浅,敢问希哲,此逸闻出自何处?” 祝允明顿时有如遭了晴天霹雳,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允明当年……偶听笑谈而已。这卷《野记》……亦只闲极酒后妄书……” “乡野多有笑谈,孚敬亦知之。”张孚敬深深地看着他,“公于广东任知县,剿捕匪贼,兴修水利,用心文教,于兴宁不可谓无功矣。然希哲知否?陛下御极后,此卷《野记》却忽然风靡江南,称方孝孺节烈者众。” 祝允明的脸色更白,腿都软了,人不由得晃了晃:“允明……实不知……下官有罪,妄议太宗之事……” 这下由不得他不跪了,因为张孚敬实在说得很明白。 张孚敬叹了一口气:“个中情由,孚敬也爱莫能助。今日到惠州,察希哲在任确有功,孚敬会秉公上奏。只是希哲,伱恐怕要好好想清楚,此次入京述职该如何说了。” “入京……述职?” “不错,陛下素闻希哲之名,任职兴宁业已六年,陛下召希哲入京。陛见之后若果有德才,希哲当有大用。”张孚敬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吏部之外,陛下亲自考功者,希哲独一人矣。不日启程,正旦节前希哲便可面圣。明年改元,孚敬盼希哲青云直上,再回广东一展抱负。” 日理万机的皇帝为什么会听说一个小小知县的名字? 不由吏部来考功,皇帝亲自过问? 改元…… 祝允明创作何其多?十年前写的这本书,早就不再让他记挂在心里。 他若真那么懂政治,当年又怎么会胡乱写这些事? 但这些原因需要他去辩解了。 皇帝会信吗? 此去京城是青云直上还是直入地狱,祝允明已经完全不确定了。 冬月下旬,广东有六艘官船缓缓驶向京城,这是一个很特别的船队。 其中四艘,吃水颇深,其中自然载有重物。船上,也有兵丁看守着。 另外一艘,隐隐散发着一些脂粉香气。 最后一艘上,除了祝允明,还有其他一些入京“述职”的同僚。 祝允明见过其中几个,都是之前“戴罪在身”仍旧办差的人。这几个月,听说他们都很卖力想要立功。 问了一下,是吏部召还回京考功另用的,就不知是什么差使。 祝允明也不敢说,他是要被天子亲自考功。 很怕,很冷。 虽然同船往北分派在此船的那两个“护卫”笑眯眯。 第139章、甘州兵变 《野记》在江南到底怎么流传起来的? “此事督台大人不便去查,因此陛下命我来了。”北镇抚使王佐出现在了张子麟面前,一个卷宗递过去,“三条线索,我已皆有所获。” 张子麟凛然接到手中:“多谢镇抚,请坐,请指教。” 卷宗是要慢慢看的,但有些话恐怕不便落于纸上。 王佐拱手谢过之后,坐在了椅子上。 看了看张子麟之后,他先是笑着寒暄了一下:“督台巡宪浙江、福建归来,瞧起来消瘦了一些。身担大任,身体要紧啊。” “只恐不能尽快为君分忧。”张子麟顿了顿之后斟酌道,“此案详查之后,非同小可,疑点颇多。江南士子传阅《野记》,妄议太宗旧事之人颇多。此事,最早线索还在年初。其时,先帝尚未大行。” 王佐点了点头:“最早是多了一些抄本,俱为台阁体。我查到最初得阅此抄本者,是在秦淮河几处楼船中,说不知是哪些世子恩客遗落下来。后来才有书商闻陛下议礼继统不继嗣,逐利而刊行之,因此传开。” “既有镇抚佐证,那么应当无假。”张子麟很头痛,“年初之时,贼子便开始织网。本督已查实,九起命案中,南直隶与浙江、福建有两知县、一知府确系仇杀,福建巡按是巡盐之时因匪贼劫掠盐池身死,然其余五人却无疑是蓄意刺杀。三桩仇杀凶手已擒获,但其后有无指使挑拨,却不能屈打成招。” “无关大局,有人借机于短时间内在三地再添数桩杀官大案是事实。”王佐凝视着他,“况且那些山盗、水匪、海寇,都敢杀官了,为何不趁乱大肆劫掠?这等大案,又岂是小股匪寇敢擅自动的,又如何得知那几个官员的准确行踪?” 张子麟沉默了片刻:“东南诸官,本督已经都盘查了一遍。盘问出了不少新案子,但并无实据证明他们涉案,这等造反大案,他们也没有理由去做。本督到后,诸事战战兢兢,妥帖在办。” “士绅、吏卒太多,督台查不过来,我也查不过来。”王佐理解他的为难之处,随后才说道,“如今看来,逆贼之图谋,恐怕本身就在乎大查东南。杀官大案,陛下不得不查。三地九官旬日内遇刺,《野记》更是年初就在织网,看起来彼辈筹划周密。实则,不难。” 张子麟眼神微眯:“何以见得?” 得知某处有仇杀之后,短时间内在不同地方调动人力和情报网络再添几桩案子,不难吗? 王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刑部大堂上,督台也见过杨阁老劝谏陛下勿要彻查钱宁、江彬案涉事官员了。在这东南,又有几个官员足称清廉?既是在东南早有布置,几伙匪贼悍然出手,随便逮住那个官,一杀之后一查之下便显得疑点重重。若是只图陛下大查东南,毫无缘由地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杀几个官,你我反而不容易查出真凶。” 张子麟骇然问道:“随意……杀?” “三五悍匪潜于常住之地,数月以来甚至数年以来,岂能不知哪些官常去哪?书信既到,蹲守某处,见之即杀。毫无缘由,毫无防备,骤然出手,那有多难?有三人不是还有护卫随侍吗,一支冷箭,防不胜防便被杀了。”王佐看着他,“督台大人,若有苦练本领多年之死士,与你本无冤无仇,藏于暗处见你走到了街上便一箭射去,伱如何防?” 张子麟只感觉脖颈发寒:“……昆山知县是刺客近身割喉。” “他惯常去那青云阁,只带轿夫。你若是地方父母官,治下多是顺民,能日日防贼吗?”王佐眼里精光闪烁,“这伙逆贼,必定只是就潜伏在了那几处地方,而且就在市井之中,时日已颇久。我已经安排下去,只查访近来有无相熟之人不见踪影者。督台,你也应当往这个方向查!” 他站了起来:“要有合适理由离开当地,那就只有几法:游学、行商、随主家往来交际。自事发前及事发后,路引才是线索。” 张子麟看他告辞离开,盯着他的背影许久。 这就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吗? 跟刑名审案还是不同的。他们琢磨得最多的就是搜寻罪证,至于诏狱刑讯……那已经是最下乘的手法了。 凝重地翻开了卷宗,张子麟认真地看了下去。 除去《野记》如何开始流传的调查结果,第二部分则是南直隶、浙江、福建经常越省行商的商行、大族。 事发前后,从案发当地进出的商队、船队,已经历历在目。 张子麟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他还得去查另外两个方面:当地有哪些士子和官绅在案发前后带着人出了境,去游学或者访客、探亲了。 “桂子实。”他把桂萼叫了进来,“你说织网之人在东南外,没错。只是东南杀官诸案必须破,你代本督去福建,叮嘱那边往这个方向去查!” …… 十一月底,东南寒冬已至,西北更加冷冽。 甘州总兵官李隆带着几个亲兵,寒着脸来到了甘肃镇巡抚衙门。 一路直闯进去之后,他也不管还有人在场,扯着嗓子就是质问语气:“抚台大人,我麾下诸卫指挥都来报,本月粮饷折银减半?” 甘肃巡抚许铭皱了皱眉,对另外几人说道:“你们先下去。” 等堂中只剩了自己和李隆及他的亲兵之后,许铭才淡然说道:“今岁丰收,此时米贱,有何问题?” 李隆沉着脸盯着他:“月粮一石,折银该有七钱,抚台大人却只发三钱三,本将倒想请问抚台,你觉得没问题?” 许铭并不畏惧地看着他:“据本抚所知,甘州旧粮不少,陕西新粮已至。米价已减半,折银自当减半。三钱三,也足买一石米。” 李隆怒目圆睁,盯了他一会之后才说道:“甘肃张掖五卫、肃州卫、西宁卫、金州卫,如此多将卒蜂拥而至,粮价便涨。买不足粮,如何能果腹?不能果腹,将士们如何守好西北。抚台大人,出了变故,你能担着?” 许铭瞥了他一眼,悠然坐到案桌后:“本抚已按册拨发买足一月粮米之银,如今李总兵手上银钱足够,甘州粮食足够。若还出了变故,李总兵能担着?” 李隆脸色阴沉不定地看着他。 许铭又悠悠拱手朝另一边:“便是到制台大人面前,李总兵也讲不赢这个理。改元在即,钱宁、江彬已授首,本抚奉劝李总兵还是以边事为重。多少饷银能买足粮米,本抚知道,李总兵也知道。” 他的语气就是这么不咸不淡,李隆虽是甘州边镇的最高军事将领,但许铭职权包含修筑城池、管理钱粮、训练兵士、铸造器具甲胄、羁縻藩部、统辖贸易、监察所在地百官。 “抚台既执意如此,本将只好先去书制台,再向董公公说明其事。”他微眯了双眼看着许铭,“抚台擅自折半给发饷银,若将卒哗变,想将罪责尽数推给本将却是不可能!抚台好自为之!我们走!” 他转身挥手,几个亲兵也都仇视着看了一眼许铭,随后才离开。 许铭等他们离开后倒是露出恨色来:“不思报国,只知中饱私囊!” 号称四万余众的甘州边军到底有多少人? 粮饷是按足额去发放的。 今年丰收粮价暴跌,他早已不知囤入多少。 若还是按过去的粮价给银,蜂拥购粮之下再涨一些价,军户也愿意趁此机会多囤一些粮食,李隆自然会大赚一笔。 眼下按市价折半给银,那李隆就没办法涨价出售获利了。 虽然军户也无法趁此机会多囤些粮食,但无论如何也要把李隆吃空饷还囤粮克扣军士的路子给断了! 许铭就这么不当一回事地继续把人召回来处理公务。 而李隆离开了巡抚衙门后,就直奔总镇甘肃太监董文忠那边。 “董公公,先前陛下万寿,公公等要采办贡礼,我甘肃诸卫便奉上六千余两。如今月银折半给发,董公公不向抚台说一说将士之难?” 在董文忠面前,李隆说得直白无比。 董文忠心惊胆颤,带着些讨好之意劝道:“李总兵,今岁情势不同。你那些米粮,便如此卖了吧!只要稳住甘州,将来再说,将来再说……” 李隆盯着他:“公公在甘肃这么长时间,也压不住方来不久的许翔凤?他清查诸卫,已经裁了我多少饷额了?现在还折半发银,我甘州上下,如何能为国戍边?” “他折半给银、克扣军饷,我自会上奏。放心,放心,他呆不了多久……” “两个月前,公公也是这么说的。”李隆目露凶光,“年关将近,如今每日都要提防虏寇。将士不能饱腹,必会有变。公公当真不管吗?” 若是以往,董文忠当然会管了。 但宫内消息传来,董文忠现在害怕至极,伸手就拉住他:“李总兵,此时千万不能乱!杨制台素知边事,许翔凤折半给银实属苛待边军。既有此事,杨制台也知晓甘州此时要稳,必会处置此事。你莫急呀!” 李隆看到他这姿态,心中思索片刻就说道:“七日,我只等七日!若抚台还不改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公公,必有变故!” 说罢,他就这么对着总镇甘肃太监扬长而去。 董文忠恨得牙痒痒,但却又惊惧交加。 这杀才按例本身就会克扣一些饷银,发到兵卒手上后,哪还有三钱三? 冬日苦寒,哪家不会留点过年关的银子? 许铭那个清高迂腐的书呆子,只知道秉公办事秉公办事,三钱三就是不可能让兵卒买到足额粮食,这都不懂吗? 李隆……董文忠现在后悔死了。 但已经上了他的贼船,怎么办? 陛下说万寿节从简,可他董文忠从甘州收的银子,还是都递上去打点了啊,要不然还能躲过傅伦自尽的那一次风波? 也不可能从饷银之外另掏出这一万多两银子发到每个兵卒手中啊! 董文忠还在急得没办法,李隆却已经回到了总兵府,把几个心腹都叫了过来。 “两广大杀特杀,东南又有人造反。”李隆感觉自己算无遗策,“边镇必不能再变!许铭那狗才,必须借这个机会彻底把他赶走!” 想着自己囤的粮食这次只怕要烂一半,李隆就咬牙切齿。 “将军,怎么做?” “告诉底下的兵,这饷银必须涨!三钱三,谁能吃饱?”这回他不打算说再低的价了,“发饷之前,都备足三日之粮。要是许铭那狗才不涨到七钱,那就闹!谁要是带头回去,杀了!” “……将军,万一……” 李隆很肯定地说道:“没有万一!要么许铭退让,以后这甘州还听老子的!要么,就坐实他克扣军粮激起哗变的罪名,把他赶走!一句话,三钱三,活不了!” 巡抚衙门内,许铭安排好了本月饷银的发放事宜就淡淡说道:“提前到各粮店张贴布告,谁若涨价,本抚台必严办!有粮不卖囤积居奇者,斩!” 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在甘州的锐意进取已经引燃了什么。 从广东出发的船队正在继续往北行进,东南杀官大案的督查已经进入到新的阶段。 北京城里,自从杨慎去了广东,杨廷和反而觉得寂寞了不少。 次子在备考后年会试,三子、四子还年幼。 只是从那次陛下提出从宗亲中选择一个幼子过继给大行皇帝之后,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不仅当场没有一个提出意见,其后更是没有一次再谈论起这件事。 可谁都知道其中的深意,也明白其中可能蕴藏多大的凶险。 杨廷和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帝的另一次试探,但他知道东南杀官对君臣之间可能造成的猜疑事实上仍然存在。 终归会有一次最终商议的,等到嗣子人选提出来,等到真的要开始商议建藩之地时。 永康长公主觉得崔元除了最开始几天勇猛无匹之外,其后也渐渐越来越显得心事重重。 正如他所说,可能那国策会议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不是说……年底前可能要南下吗?”永康长公主推了推辗转反侧的他,“还去不去?” 崔元想着正在真定府“剿匪”的郭勋,再次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 抚宁侯也在广东海防东道剿匪。只需一声令下,他就能“杀入”福建。 东南的案情,已经基本确认了是有人蓄意而为。 就算在任官员没有牵涉其中,某些世家大族可能也只是被利用,但既然有人蓄意而为,那就是有人在谋逆。 有人谋逆啊! 代表五军都督府坐进御书房的崔元哪还有兴致想着真正挞伐公主? 王琼则在探望袁宗皋。 最近国策会议的“烈度”下降了,袁宗皋入冬之后也病倒了。 “仲德公,有些话只有您方便说。”王琼叹着气,“可如今您又身体抱恙……” 袁宗皋躺在床上苦笑一下:“德华,陛下雄才伟略,有些话……咳咳……我也不是随意就能说啊。” 王琼是想来与他商议一下的,毕竟袁宗皋当天为他“担保”,如今结病探望是说得过去的。 他只是没想到袁宗皋是真的病得不轻。 “也罢,嗣子选出后,终归还是要再议一议的。仲德公,你且好生休养。这京城气候非比江西,我略有心得,家中常延请之名医,我也请他过来了。” “……多谢。”袁宗皋却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大不对劲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年来思虑过甚,些许风寒竟然越来越重。 已是正德十六年的腊月,正旦节后就是嘉靖元年了。 朔日大朝会之后,放假。 国策大臣们感觉皇帝虽然确认了有人蓄意谋逆,现在反而从容了下来。 腊月初二,朝会之后,皇帝也没有召见参预国策会议众臣。 一切都很放松的模样。 腊月初三,今天是要开个会了。 御书房中炭炉燃着,皇帝的样子看起来很放松。 “陛下天命所归入继大统,今年是个丰收年份。”杨廷和想着有些话该如何说,开口却是马屁,“幸赖陛下运筹帷幄,虽有东南之事,然督抚有措,漕运无碍,如今秋粮大半已入库。便是转运边镇之粮,也大体妥当了。有杨制台坐镇,边镇无碍。只待符瑞在东南擒获逆首,今年无大事矣。” 说罢他看着皇帝:不会再把先帝嗣子的事情拿出来说吧?宗人府和礼部都知道轻重,程序和来往公函上,能拖就拖着呢。 想引蛇出洞,放出消息就够了,别真的把过继和封王建藩的事落实啊! 还没等到皇帝说什么,高忠有些惊慌的声音在中圆殿外响起:“陛下,甘州军报,杨制台八百里加急奏报!” 御书房中众人齐齐变色:九边之一,时值深冬,莫非北虏寇边? 朱厚熜表情凝重:“呈进来!” 十六双眼睛都看着高忠手里拿着两份奏报快步走到御座前,皇帝拿到手上就开始打开看。 他的表情先是一松,继而很明显地愤怒起来,脸色铁青。 “……陛下,出了何事?” 朱厚熜看完了一份,又看完了另一份,这才先来了一个深呼吸平复心情。 “黄锦,让众卿传阅一下。”他把奏报给了黄锦之后才看向众人,“甘州兵变,甘肃镇巡抚都御史许铭被当场焚死。” 石破惊天,御书房内本就心事重重的众人顿时心头一寒。 两广、东南、西北……真这么凑巧吗? 可若不是凑巧,也实在难以想象如今之大明谁人能有此实力、行此手段。 而这回,竟是边军出事! 第140章 雷霆手段 朱厚熜并不知道这次确实是凑巧。 他也不知道正是这年腊月传到京城的这次兵变,因为后来处置有问题,从此成为了大明边镇无数次兵变的“教材”。 两份奏报在众人手中传阅,杨廷和看完之后就怒道:“许铭糊涂!” 朱厚熜微眯双眼看着高忠:“总镇甘肃太监是谁?没呈奏抵京吗?” 高忠顿时低头:“叫董文忠。奴婢这就去问问张公公。” 杨廷和喷了两句就无奈又忐忑地看了看皇帝。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张孚敬在广东杀得太惬意了,升官太容易了。这许铭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缺了根弦,想学张孚敬在边镇裁革空额,那么轻易触及边镇重将的利益? 虽然许铭道义上没错…… 奏报传阅至王守仁手上后,他看完就说道:“‘莫遇李隆军,宁逢王浩八。见贼犹可生,见军必定杀。,这是江西至今仍流传之民间歌谣。陛下,昔年李隆剿逆,多有杀良冒功之举。其时女干佞在朝,其罪未究,反升任甘州总兵官。一经数年,如今必是携边镇之重以为自恃。杨制台素知三边事,臣以为此事恐怕确如杨制台所言,则如何处置甘州兵变事关今冬边防!” 朱厚熜没说什么。 等他们都先看完。 崔元也看完了,迟疑着说道:“花马池一带离不了杨制台,五府纵有可替任之人,然仓促换将,甘州恐怕成为薄弱处。兵变这般大阵仗,北虏必已窥知其事。” 朱厚熜等到他们都看完了才说了一句:“众卿先商议一下如何处置,等司礼监回报,看看总镇甘肃太监有没有消息传来。” 御书房里开始商议处置措施,但朱厚熜只是先听着。 不久之后是张锦亲自来的,他一进入御书房就跪下了:“陛下,甘肃奏报刚到……董文忠,畏罪自尽……” 今天的御书房,袁宗皋病重没来,张子麟还在东南,其余十六个重臣闻言变色。 刚才许多商议都白费了。 “蠢货!” 朱厚熜也顿时怒极,说罢连连深呼吸平复心情。 杨廷和等人没一个脸色好。 根据杨一清的初步奏报,是因为饷银减半发放引起军士哗变的。虽然背后必然有李隆唆使,但他既然还抓住几个“首恶”杀了、控制局势之后上奏弹劾许铭,那就说明他只是自恃重要闹一闹,或者玩脱手了在恶人先告状。 但总镇甘肃太监这一下畏罪自尽,李隆会做什么反应? 甘州局势还不知如何了。 杨廷和欲言又止,看了看懂得制怒、正在制怒的皇帝。 可再如何制怒,董文忠为什么自尽是很明显的:皇帝压制内臣,两广既然先有傅伦自尽,甘州出了这么大的事,董文忠惊惧之至干脆率先自尽免受其苦。 这算不算又是一种连锁反应? … 朱厚熜也想着这一点。什么叫国事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现在感受到了。 在朱厚熜的认识里,许铭也许确实受到了张孚敬的影响——虽然实情不是。 但历史上的董文忠还真没有吓到自尽,而是被李隆裹挟着先一起弹劾许铭了。 朱厚熜平复了一下情绪之后才说道:“传旨去,杨一清总制改为总督。陕西按察使改任甘肃巡抚,督运足额粮饷去甘州。叫张永亲自星夜去甘州,假意安抚,见到李隆之后立刻给朕斩了!” “陛下!兵变实情尚未查明……”王琼大惊失色,顿时开口。 朱厚熜断然道:“许铭巡抚甘肃才多久?董文忠既然畏罪自尽,他与谁一起得了必死之罪?王守仁既说李隆旧事,杨一清既然如此上奏,边镇糜烂之处此前既已多次言及,还有什么需要查明的?恐怕张永到时,李隆已畏罪造反!让张永去,助杨一清一臂之力。崔元,让郭勋回京!” 顷刻之间,风云变幻。 张永对皇帝安危何其重要?但朱厚熜毫不犹豫地把他调到了西北去。 以张永昔年在西北平定安化王之乱攒下的一点军中威望,以他和杨一清之间的关系与默契,以三边总督的职权,朱厚熜选择了把边镇危机交给了杨一清和张永。 与此同时,则是京城忠于皇帝的军事实力暂时下降。 所以郭勋要回来。 但还不够。 朱厚熜随即又吩咐道:“传骆安、张镗!” 杨廷和心头一凛:“陛下?” “虽然已经有意布一个局,化被动为主动。但既然甘州有变,纵然会走脱一些人,那也只有先行雷霆手段了。”朱厚熜寒着脸说道,“北镇抚使早已查明,东南杀官一案最大可疑之处,在于年初皇兄病重之时便有人借太宗族诛方孝孺一事造势!其时,阁臣尚未议立朕。不论何人继统,逆贼都要搅乱大明!” 御书房中众人瞳仁微缩。 “与葡萄牙人战事一起,随后东南杀官,西北兵变。”朱厚熜冷然道,“不管其后是否有黑手拨动局势,眼下已是非常之时。江南士子大肆议论太宗皇帝诛方孝孺十族,以方孝孺为忠烈楷模。酒后笑谈固然有趣,此时传议纷纷是何用意?西北倚边镇自重,东南也要倚税赋漕运自重?这只黑手,朕已有眉目。” “敢问陛下,是何人?”杨廷和只感觉心惊胆颤,怪不得最近皇帝变得从容起来,而且刚才说要先布一个局,化被动为主动。 朱厚熜只是先说道:“张孚敬于两广讯问罪官、罪商,银钱往来自有干连。东南官商,与两广亦有银钱往来。此时诸藩地皆听朕旨意,安居藩地为皇兄服丧,四处搅动风云难道是指望谋逆得逞?非也,只愿我大明新旧朝交替之际有一场大乱,从此埋下君臣相忌、宗亲相忌之祸根!” … 这句话一说完,杨廷和等人不由得想起日精门之火:那也是要制造君臣相忌。 “彼辈只是想大明先乱起来,没指望现在造反谋夺大位,没这个能力!”朱厚熜很肯定地说道,“朕本想徐徐图之,查清楚这幕后之人有何凭恃,届时连根拔起不走漏一人。然今日不得不先斩之,震慑群小!朕知道江南不可轻动,朕知道今日一刀会累及声名,但今日这一刀,必须斩!” 王琼猜出来了一些,因此嘴唇发抖,十分希望袁宗皋没有得病。 他横下心,离座跪道:“陛下,边镇哗变时时有之。纵然张公公赴边后京城暂时空虚,臣等必效死命。江南士子狂妄,震慑一二算不得什么。张符瑞也说了,东南官绅恐受利用。只是若要剑指……剑指……” 王守仁也走到王琼身边跪下:“臣虽不如张公公在西北素有威望,然臣若去西北,必不使甘州之变波及诸边。陛下,逆贼所谋,正是如今局面,万勿使亲者痛、仇者快。” 有了两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跪拜劝谏,虽然有那么两三个人并不懂现在劝的是什么。 “逆贼女干诈,藏身暗谋而已。”朱厚熜静静说道,“现在他们胆子大到已经伸手撩拨边军了,岂能容之?众卿若深明大义,当知一事归一事。” “陛下!”杨廷和急了,“两广事既起,臣知道再说当初毫无意义。只是此事若一动,天下悠悠之口必定议论。逆贼藏身之所,如今看来自是早有图谋。然事关陛下生前身后名,若此时便因此事动了那逆贼,又不能尽除其恶,后患无穷啊!” 有人还是听不懂,直到严嵩也苦口婆心地劝着:“陛下,让王侍郎去吧,请张公公留守京城!逆贼先以日精门之火谋君臣相忌,又在东南搬弄是非、杀官造乱,所图皆是陛下不得不查!只要镇之以静,诚如陛下所说,此时大明无人能造反而成。陛下既已有筹划,何须遂了逆贼之愿,令天下惶然?” 日精门之火几个字说出口,不懂的人也懂了。 最有嫌疑做这件事的,自然是想把仪礼之后已经出现隔阂的君臣导向一个更危险境地的太后、张家。 但太后能动吗?不能。 张家呢?可以,但不能是现在。此时动张家,与动太后何异? 因为杨廷和说事关陛下生前身后名。 但他们想不通,张家这么着急做什么?如果早有准备,为什么又在这种根本没有成功可能的时机搞这么多事呢? 朱厚熜摇了摇头:“不!甘州兵变,必须以雷霆手段镇压。此后边兵逃亡、边饷之事,自然要拿出个办法来。不镇压,以后边镇都会有样学样!” 他记得明朝中后期有很多兵变,他只是不知道祸源在这一次。 但许多事凑在了一起,反而令朱厚熜做出了正确选择。 … 他又继续说道:“这只想搅乱大明的黑手,逆贼,他们的根本必定不在大明之内,否则何必只是处处点火,毫不考虑能不能成事?既然如此,反不如趁此机会,先斩出一个样板来!今后,君臣相济把大明治理好是一方面,再有这样的事,不论是谁都要掂量一下轻重。甘州有变,朕不得不派出张永,因此不得不揪出此人。” “还是那句话,朕的名声如何,不在这些小节!”朱厚熜看向了王守仁,“伯安知否?” 王守仁心头一凛,顿时说道:“臣必协助京山侯,稳住京城局势。” 有他而不用,就是要刻意营造京城防卫出现漏洞,所以不得不清除隐患的局势吗? “陛下……”刑部大堂上跳出来之后却没想到内阁被融入了国策会议,又再次低调了许久的蒋冕开口了,“此事之后,臣可去东南,臣请常设浙闽总督,以正文教,以安东南。南直隶国本,需议好漕运、水患、田赋诸事。” 他再一次精准无比地跳了出来,摸清了皇帝下一步需要注重的地方。 南直隶是南直隶,浙江是浙江。江南喜欢嘴碎的士子,多半却不在南直隶,而是浙江。 至于南直隶……蒋冕提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把最紧要的几件事点出来。那里,有太多勋戚,太多不能跻身北京六部诸衙之官,也有南京凤阳两都的复杂。 杨廷和心情纠结无比,他最后问了一句:“陛下,若要拿人,可有首告,可有实据?” 朱厚熜在心里最后默默回想了一遍自己那些秘册中所记载的内容。 嘉靖一朝,不记得有哪个藩王造反了,越来越严重的表面问题,只有倭寇,只有边患,只有民生。 他知道那个方沐贤应该只是个不算最核心的中型角色,所以原本嘉靖朝的这个人,为什么没有搅出更大变数? 张孚敬和那个已经被张子麟举荐出来的桂萼不是仍旧试行了一些新法吗? 他不知道是有很多没被传说下来的内容,还是真的因为自己带来了连锁反应。 但既然如此,先把他抓起来,应该多少能询问出一些消息来吧? 王佐在两广搜集到的些许“证据”呈上来之后,张子麟和王佐在东南的做法应该是符合他期望的。 给朱厚照继嗣孩子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暂时没有新的动作,却有了个甘州兵变? 朱厚熜要改善大明财政状况,不能让边镇乱起来。 这是保证!至少在那场庚戌之变前,他本应有足够时间改善内部财政状况,整军备战。 因此朱厚熜睁眼说道:“无碍,他只会悄无声息被拿下来。朕防备的,是后续变化,并没有阁老所担忧的剑指谁谁谁。” 杨廷和松了一口气:“以臣多年之见……应当也是被利用吧?没那个胆略……” … 他期待地看着皇帝,希望听到一个好答案。 朱厚熜没把话说死:“所以要看后续有何变化,会不会出现所谓铤而走险之事。所以说德才不能配,危害更大。” 所有人心里都冒出三个人的形象:张太后、张鹤龄、张延龄。 因为他们特殊的身份,所以有个心怀不轨之人暗藏他们身边搅风搅雨?而且必定是有一定地位了,已经到了那种被缉拿查办的话就会令这三人极度不安,因此后续可能做出什么事来的地步? 这个时候才有对他们熟悉的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落魄读书人的形象。 那个人……也姓方…… 杨廷和知道自己想岔了,他一开始还以为真是张太后和张鹤龄两兄弟昏了头,这才哆哆嗦嗦地说什么剑指剑指,又不敢直言去问。 “陛下,确有线索?” 朱厚熜点了点头。 杨廷和难得地深吸了一口气,行礼说道:“臣与大司农这就安排,以康陵督造似有错漏处相召。甘州军报直通御前,消息未散,或可尽量不生出大乱。随后,臣过府拜会,申明利害。未审出实据,臣不回府。” 朱厚熜古怪地看着他:“阁老不担心……” “此非常之时!”杨廷和很确定地说道,“陛下此前久居安陆,臣则常在朝堂。臣自有把握,此去无虞。” “如此最好。”朱厚熜想了想之后就点头答应,“宫中,朕自会坦诚劝慰。希望经此事后,不再予逆贼可乘之机。地方亦自警醒,万勿有所凭恃便目无朝廷,妄言妄行。” “若只如此,则是臣等此前惊疑过甚。”杨廷和看向杨潭,“先去户部安排下去?” “……”杨潭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其他人,略微尴尬地说道,“我只知是哪家府宅,但传召何人?” 真的很尴尬。 他没跟上。 崔元看到杨潭的反应,顿时心里大感安慰:不是我一个人不适应。 但这件事,他知道得比杨潭清楚清楚一些,因此说道:“陛下,臣与大司马先去安排京营及九门、五城兵马司诸事,另签调令召武定侯回京。大司农这里,臣有法子。” 说罢就请杨潭一起离开了。 这个时候,骆安和张镗才一起来到中圆殿。 “骆安,张镗,天级戒备。” 剩余罗汉:??? 却只见骆安和张镗直接眼神一凝,单膝跪地双双抱拳道:“臣领旨!” 然后就匆匆出去了。 杨廷和呆了呆:“陛下……何谓……天级戒备?” 朱厚熜经过了之前那一阵不犹豫的安排,却没受到他们过多劝谏后,现在心情放松了不少。 半年多的恩威并施,还是让他们相信自己赢面更大、而且也相信自己“宽仁贤明”的,虽然派了张孚敬南下引出这么多连锁反应。 因此他笑了笑:“朕说过,朕其实很持重。既有过做最坏打算的心理准备,自然也提前做了些布置,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剩余罗汉们只觉得这句话里好多新词,就跟所谓“天级戒备”一样。 天地玄黄? 这是顶级布置? 朱厚熜看着他们说道:“外松内紧,不用担忧。” 他想起最终被嘉靖在牢里关了不知道多久的张延龄,据说虽然憋屈但活得比嘉靖亲妈还久的张太后,心里更有把握了一些。 但愿逮到那个方沐贤之后,能问出点东西来。 朱厚熜真的不是很理解:这些事十有八九是出自其手,但他图什么呢? 今天居然再次日万了!求票! 第141章、天网,滑鱼 骆安直奔承天门外。 左手边是六部,右手边是五府。 锦衣卫在右军都督府右手边、通政使司之南。 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现在谁人不知? 尽管只是暂署的。 他匆匆入宫,不久后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王宪、左军都督府掌事崔驸马就一起出了宫。再过一会,骆安也出来了,身后跟着几个锦衣校尉就板着脸直奔锦衣卫衙署。 “所有堂官,除了在宫里正当差的,其余全喊回来。不管在做什么,立刻停下手中事。天字第一号,各按条例行事。勿急,勿乱!” 锦衣卫门外,骆安冷声放下几句话,身后那几人齐声称是,随后散开各往城中紧要片区。 骆安走入门内开口就喊:“千户以上,到本指挥案前报道!” 留在锦衣卫衙署内的高层们很快就得到通传,骆安刚走到正堂内门,身后已经都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转身走到案桌前,他转头看了看疑惑的众人,心里闪过一句话:这句话说得极对,既是朕命你做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你便有朕撑腰。 他绷紧了脊背,眼神锐利地扫视了一遍:“天级戒备,今日口令:石榴花开!都听明白了吗?” 已到场的众人顿时心中剧震。 六月底张镗石宝南下时开始,锦衣卫内部千户级别以上武官从此每日还有了功课。 指挥使每次从宫中拿回来让他们背的条例,真的要开始用了? 石榴花开……更是北镇抚使回京后开始制定下来的一个行动预案。与平日相比,一切并无大不同。但是,一旦开始,锦衣卫要在京城九门如常的情况下盯紧很长一份名单上的各宅要员,以一炷香一次的频率向指挥使汇报动向。 那份名单…… “都听明白了吗!”骆安皱起眉头,目光如刀再问了一遍。 “卑职领命!” “虽然从未试行,但本指挥盯着谁会出错!”骆安寒声凛冽,“今年天字第一号,陛下,也在盯着我们能不能做好!” 片刻沉默后,只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散!” 京城中枢要害处,一众锦衣卫高层顿时都带着人手离开衙署,各奔他们早就按照条例安排好的负责片区。 六部五府的官吏们暗自不安地看着这动静,但是除了不知道他们领了什么命令之外,一切又如常。 张镗也回到了内缉事厂,他手底下目前只有三个千户。 “天字第一号!开业,访友,踏青!” “……指挥,口令?” “石榴花开。”张镗满脸严肃,“传信十四阴阳蝉主,饮露,待风!” “是!” 张镗看着他们三人匆匆离去。 他不知道这第一次正式行动能不能达到陛下密旨期待的那种水平,但在陛下的要求与黄锦的讲述里,内察事厂甚至比锦衣卫更重要,远远重要得多! “情报即心脏!” 为此,内察事厂的新条例堪称繁复。陛下说的一些虽然只是大概,但张镗必须沿着那个方向一直前进。 陛下为内厂所准备的,不管是年例开支还是犒赏、优养、抚恤力度,足以让张镗及如今的三个千户为之窒息:锦衣卫绝对想不到内厂有这样级别的饷银,有这样级别的核账优待。 但陛下毕竟还是会安排内档司的黄公公亲自核账。 若无功绩,凭什么还继续这般养着内厂? 若无成效,陛下何必亲自记着区区百户品级的二十八位蝉主姓名,每个人都在黄公公那里各设一册? 不可见的波纹已经从紫禁城往外散开,锦衣卫的一个千户从衙署里出来,路过户部门口时平静地往那边望了一眼。 门房处的小吏看见了他今天的佩刀不是别在右腰,于是犹豫了一下抬头打了一个哈欠。 千户的佩刀取到了手上,上下一晃便继续前行,门房小吏眼神凝重了起来。 “老于,内急,你先帮我候片刻差。”他提了提裤腰往户部里面走去。 迎面一个黄鹂补子过来,小吏赶紧让开路,眼角余光看了看他,认下了是谁。 照磨所照磨为什么很疑惑地往外走? 中圆殿里,杨廷和在等着户部那边的动静传来,王守仁与曾任过兵部尚书的王琼一起向陛下参谋着给杨一清的旨意该怎么拟,张永也来了。 谁负责去逮住那个陛下口中的逆首,杨廷和不知道。 陛下所说的天地玄黄四级戒备下,锦衣卫与内察事厂会如何行事,杨廷和也不知道。 现在,并没有关闭京城九门的举动,外头应该是一切如常吧? 参预国策会议之臣只离开了几个,那也挺正常:之前就有过国策会议开很久,随后又只留下几位在方略已定的情况下商议一些具体做法的先例。 这注定会是很特别的一天,这样的时刻在杨廷和一生中也没有遇到过。 从东南事发,这场莫名其妙的杀官就一直孕育着什么。皇帝当日震怒之下,最终还是听了劝谏,收回了对东南那些极具警告意味的话,而只是让张子麟在查明真相后看情况宣不宣那道口谕。 直到今日,他们才知道,皇帝早已掌握了一些在东南之外的这京城里一些可能的线索。 如果不是甘州有变,仍然会慢慢布局等候钓出更多人吧?为什么要用正德皇帝嗣子的事来引蛇出洞,杨廷和他们现在感觉更清晰了一些。 但如今既然要提前开始行动以应对边镇之变,那么在京朝官自然全都在被“天级戒备”之列。 应有之义,但杨廷和看着皇帝微微胆寒:他仍旧专心听王守仁及王琼讲述如今边镇重臣与边镇布防情况。 江南士子借太宗方孝孺旧事议论纷纷,陛下心中终究是猜疑众臣、或者说是文臣的。只是不知道,陛下胸襟究竟如何。 太祖之时,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今上呢?会怎么做? …… 户部照磨所设照磨一人,正八品。检校一人,正九品。 这照磨所,只负责核查公文、监督规范流程。 现在,照磨所的照磨范廷很疑惑地走出了户部,直奔寿宁侯府。 大司农说,国策会议上户部、工部年底核账,关于康陵督造还缺了些文书。 范廷觉得这点小事应该不用到国策会议上去讨论吧,是因为事涉寿宁侯、建昌候两兄弟? 大司农交待了,只是因为有国策会议后流程略有变化,需要赶紧补三份文书。 寿宁侯那边需要赶紧安排办了手续轧了账,范廷只好亲自跑这一趟。 那毕竟是寿宁侯。 八品小官,在这京城九门之内也差不多就是个小透明。 脚步匆匆,好在等闲人家的家仆见到了官服,也都会主动避让一下。 见到仪仗就知是勋贵人家的,范廷倒是自己会避让。 反正区区手续的事,也算不得紧急。 他甚至在途径某个小店时,想起娘子提醒的事,进去买了一把新的木梳。 来到了寿宁侯府门口,他很谨慎地对门口家仆好言说道:“烦请通报,户部照磨所照磨范廷奉大司农之命,请见侯爷。是康陵督造轧账之事,国策会议设立后流程略有变化,要补三份文书。” 这种之前在范廷印象里已经算是办完了的事,现在又要补材料。 侯府烦起来了怎么办?先说清楚。 话说清楚了,门房见他官服,双目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懒懒说道:“范照磨稍候,待我前去禀报。” 范廷微微笑了笑,随后指了指门内问另一个家仆:“外面风大,我先到门房里候着?” 寿宁侯府门前,别拿捏架子自称本官公事公办模样,这是范廷这个京城芝麻官多年来的生存智慧。 若是去阁老府上,他都会挺直腰板一些。但在这?真出了什么事,一边是侯爵,一边只是八品。 “照磨自便。” 门口家仆也没为难他,毕竟是为公事而来,八品小官也没什么油水,何况侯爷刚吩咐过最近别惹事。 于是一个认为对方仍旧跋扈不好惹,一个嫌弃对方也拿不出几个碎银子孝敬求见。 范廷避着风静静等候。 不管寿宁侯在不在府中,他只需要见到管家,告知这件事就行。 虽然大司农交待,要侯府今日便安排人去户部把手续补了,但在范廷看来,当面通知到了就行。 侯府内,寿宁侯确实不在府中。 就算他在府中,门房也习惯了,像这样的事情直接禀报给方管事,随后他自会再向侯爷禀报。 “户部照磨?康陵轧账缺文书?” 方沐贤奇怪地问了一句。 “是啊,穿的是官服没错,黄鹂补子。”门房回答道。 “我知道了,伱先请他到前院厢房稍坐,我一会就去。” 方沐贤等他离开,眼神就凝重起来。 帮侯府与那么多衙门都打过这么多年交道了,寿宁侯也不是第一回凭身份得到督办什么工程的差使,轧账文书还能缺什么? 国策会议设立已经近半年,户部、工部之前因为重修日精门、整饬清宁宫等事又不是没轧过账,事涉寿宁侯,怎么会遗忘某些手续? 他心生警惕,开始思索着可能。 “六义。”他出门往旁边屋喊了喊,“从侧门出去,到巷口望一望,若无异常就再去大忠店里问一问。你见到什么不对劲,又或大忠那边说有不对劲,就立刻回来,到前院厢房找我。” “明白。”身穿家仆衣装的年轻男子神情微凛,匆匆离去。 方沐贤又回了房中,眼睛看向了书架旁边的一个小柜子。 会不会有万一? 虽然一直没有什么异常,但今天要补文书挺异常。 想着如今情势,若是果断舍弃未免可惜。 但他还是先把那个带锁的小柜子拿了出来,又小声喊了一句:“五礼,你在门外吧?” “干爹,孩儿在。” “进来。” 方沐贤把小柜子递给了他:“叫上七廉,一起赶车去城外庄子,运冬蔬。若有变,你带着它先躲到西郊去,让七廉南下去湖广。若一切如常,你们就先在城外庄里候着,见到了兄弟才一起回来。” “干爹,出了什么事?” 方沐贤摇了摇头,他看了看门外,见之前离开的六义还没回来,想着巷口应该是一切如常的。 “只是以防万一,你先去吧。” 谨慎归谨慎,却不必犹如惊弓之鸟。 他方沐贤在京城已经呆了这么多年,寿宁侯府方管事,知道的人还是很多的。 投效到这里来,不就冲着这个身份吗? 方沐贤安排好了之后,这才先往前院厢房慢慢走去。 “范照磨,久等久等。” 门房虽没有通报姓名,但方沐贤自然知道他姓范名廷。 “尊驾是侯府方管事吧?久仰久仰。” 范廷也不遑多让,虽然没见过他,但有同僚称赞过,说是可惜没个出身,只能屈居侯府用事。 寿宁侯府不知道有多少“无伤大雅”的小事都是这个方管事平下来的。 “听说是有康陵督造轧账之事请见侯爷?”方沐贤疑惑地问,“此前在下已经与户部、工部都交对核过账了,不缺什么文书啊。” 范廷打着哈哈:“我也不知,大司农从宫中回来后,就说这事都议到国策会议上了。方管事也知道,陛下御极后多有新规,恐怕还是有些地方不太清楚。此事与侯府有关,大约是大司空稳妥起见吧。” “那不知是何文书需要补办?”方沐贤笑容不改地问着,一派谦和与配合的态度。 “大司农只交待请侯府派人携侯爷此前文书上所用之印去户部一趟便可。”范廷也笑着,“想来是短了三份誊本吧,毕竟如今既有国策会议又有内档司。” “既如此,那便不急。”方沐贤行了个礼,“不巧,侯爷今日一早便携印去通州了,申时之前应当会回府,毕竟夜里还要赴宴。若其时未放值,在下必赶去。若是稍微了一些,在下明早必至。” 范廷感觉任务完成,也作了个揖:“有劳了,那范某告辞。” “在下送送范照磨。” 方沐贤闲聊着把他送到了侯府门口,站在府门台阶下像是等他走远。当范廷偶回头见到他还在门口,转身再致意一下时,方沐贤也笑着再微微弯了弯腰。 眼角余光中,侯府门口也没有什么异常。 他走回府门后眉头微蹙:难道真会短三份誊本?范廷官虽小,但既然亲自到侯府来交办此事,为什么会不清楚短什么文书?照磨所不就是负责核查公文的吗? 如果真的急,为什么不直接带着誊本过来用印? 方沐贤回到前院时,被他称作六义的年轻人也过来了,见到他只是摇了摇头。 转头望向府门外,方沐贤脸色严峻:怎么决定? (本章完) 第142章、他戏太足了,显得滑稽 走回到自己房间里时,方沐贤就已经想通了。 他从容起来。 “六义,五礼和七廉已经出府了没有?” “干爹,都出去了。” 方沐贤点了点头:“你去找大忠,今天歇了业之后就乔装离城,从天津卫出海。” “干爹,真出事了?那您……” “我还有任务,你们去找我二哥。”方沐贤淡定地说,“五礼、七廉知道该怎么做,你和大忠还有时间,我能先拖一晚。” “干爹……” 方沐贤打断了他:“别婆婆妈妈的,快去准备吧。” 说完他就打开了房间的柜子,开始整理其中的各种账簿、书信。 不管是不是最坏的情况,今年以来才开始动手做的一些事,已经起到效果了。 下一个阶段,本身就要再等今年添的这三把火慢慢燃起来。 至于自己的安危……如果年轻的皇帝真要拿他开刀做什么,那反而是好事。 最终成事不必在我,这就是方沐贤之所以从容的原因。 户部那边,范廷已经回去了。 一回到户部,他就被杨潭叫到了跟前:“人呢?” 范廷有点奇怪,因为杨潭似乎并没有在办其他公务,仿佛只是专门等他把人传召回来,而且显得很急。 “……下官到了侯府,见到了管事方沐贤,他说……” 范廷把经过汇报了一遍,只见杨潭脸色有些不好,他小心地问了一句:“若是很急,下官再去侯府等寿宁侯回来……” 杨潭蹙着眉摇了摇头:“不必了。” 既然定下来了是这个法子,那么想必把话传到就够了。 他想了想就说道:“伱下去。” 范廷行了行礼恭敬离开,杨潭才站了起来:“备轿,去崔左军府上。” 是只用打草惊蛇吗? 但那个人会有这么聪明? 不远处的锦衣卫衙署中,骆安一直坐在案桌后,查看着各处传回来的短报。 “今天还不到五日吧?这三天里寿宁侯府有招待哪些客人?” “每五日侯府去城外庄子运一回鲜蔬,现在确实只有三天,侯府宴客并未多得异常。” “那家绸缎铺在之前三个月里,像这样的临时歇业有哪几回。” “一共有四次,八月二十七……” 在洛安旁边,是两个九月份和蒋太后一起回到北京后调到锦衣卫的潜邸旧臣。 他们有专门的工作,汇总着“石榴花开”这个行动之前已经积累下来的资料。 骆安一边听着,一边看寿宁侯府周围各咽喉位置传来的消息:没见到方沐贤离开侯府。 那个绸缎铺和侯府内,莫非有密道? 他紧皱眉头:重中之重,还是这个方沐贤。 虽然寿宁侯不在府中,难道能直接闯入这个敏感至极的国戚府中拿人? “再探!” 骆安还是决定像行动原本的计划一样,只把网张好。 如果照王佐所说,他们做得很干净,之前的一些线索都是指向钱宁、江彬的。 搞出了这么多事但没留下实据,应该会心存侥幸吧? 先等他离府办事。 北京城外,张鹤龄亲自去了一趟通州,接收了一批从南方运来的银子和货物。 为了不生事,之前要退出一部分皇店官店,张鹤龄是带头配合的。要是去年,他怎么会如此?但现在虽然还有很多家勋戚都磨磨蹭蹭地抗拒着,但张鹤龄知道自己不一样。 不过这南面的一些商行,那是正经生意吧? 张鹤龄只不过来接收今年的分红,还有南面一些人的孝敬——他现在比以前缺钱一些了。 年关将近,方沐贤也建议他今年舍得点,多跟一些在京官员打点一下关系。 现在,侯府家丁护着很大一支车队靠近了城门。 城门之外,侯府还有两个人一直在这里等着。 远远看到了张鹤龄,两人中就有一人先往城门走回复先禀报。 另一人则再等了一会,随后才迎过去:“侯爷!侯爷!” 张鹤龄从马车的窗帘后露出脸来,歪着头看了看:“四悌?” “侯爷!” 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到了马车旁边,压低声音说道:“干爹让我等在城外的。侯爷,干爹说,陛下已经在找他了。” 坐在马车里的张鹤龄立刻脸色大变,然后警惕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本侯爷听不懂。” “我也不懂啊,干爹原话,说这事很重要,侯爷您一听就知道。” 张鹤龄当然知道,但他不确定方沐贤的这个干儿子知不知道。 “今天出了什么事?” “午前,户部照磨到了侯府,说是康陵督造一事还短三份誊本要用侯爷的印信。” 张鹤龄想起方沐贤之前说过的:康陵督造的事已经和户部、工部交办完了。 “要本侯爷亲自去?”他想着一种可能,心惊肉跳。 “干爹说,侯爷最好先借故再返回通州,等干爹先去探探虚实。” 张鹤龄瞥了瞥远处的城门,心跳加快。 城门内外一切如常,没有半分出事的模样。 能赌吗? 张鹤龄很害怕,心里也把方沐贤骂得狗血淋头:不是说不论再怎么查,也只会查到是钱宁、江彬余党生事吗? “……本……本侯爷忽然想起账目不对。”他仓促期间来不及多想,“调转马头,回通州!” 去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艘船南下,然后随便找个地方靠岸躲一躲,看看形势。 万一呢? 此时此刻,方沐贤也得到了回报。 他很自信张鹤龄会被吓得不回城,那就够了。 “二信,去跟侯爷汇合。带着他,尽量躲,躲得越久越好!” 他嘴角挂着一丝有趣的笑意,如此行事,应该不会有任何一人能想到。 《野记》,日精门的一把火,东南莫名其妙的两刀四箭,现在就该由他自己再去燃最后一把火了。 应该都觉得就算自己异常聪明警惕,但应该所图甚大、必定惜命吧? 那可就错了! “干爹!”中年模样的汉子眼含热泪。 “我这一生能做成这几桩大事已经足够了。”方沐贤微笑着,“和四悌见机行事,如果情势不对,就留着有用之身弃他而去,出海找我二哥。放心,只看现在城里都静悄悄,就说明要么只是我多虑了,要么则是不愿生出乱来。你只要出了城,就会有法子,干爹信你。” 中年汉子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抹了抹泪掉头出门。 方沐贤开始整理衣服,他慢条斯理地梳好了头发之后,又对着铜镜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随后,他施施然出了门,就像一个悠然闲逛的中年读书人,还脸带微笑地时不时看看这里的店,那里的行人。 一路走到了承天门附近,仍旧是什么事都没有。 但他知道,应该有许多人在盯着他。 寿宁侯如果没入城、突然返回通州,应该也有人盯着他。 可是没关系,都一样。 寿宁侯就是张太后的亲弟弟,皇帝就是张太后的亲侄子,他就是张太后选立的。 很为难吧? 想到这里,方沐贤就更开心了。 寿宁侯、建昌候跋扈这么多年,他方沐贤参与了多少事? 户部?方沐贤不屑地看了看远处的户部,反而在官吏们来来往往、时刻有人盯着的承天门外金水桥畔站住了。 随后,他郑重又严肃地理了理衣袖,大礼跪拜后挺直了腰杆朗声大喊:“罪民寿宁侯府管事方沐贤,有不法事自愿出首!” 从他在那里站住开始准备行礼时,暗中留意着他的骆安、承天门楼上的陆松就变了脸色。 但他们的人赶过去需要时间,而方沐贤的喊声已经响彻六部五府与承天门附近。 日已西斜,他消瘦的身影里骤然就生出一团令人感觉刺骨冰寒的风暴,席卷开来。 …… 范廷瑟瑟发抖地看着被押向锦衣卫的方沐贤,他没敢大胆地走出户部大门去看热闹,但方沐贤竟然发现了他,并且冲他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你妈,范廷缩回了头,冷汗淋漓,满脸发白。 放值之后要不要先回去安顿好家小?虽然没任何牵连,他只是办事的,但万一呢? 天杀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个疑问盘旋在很多人心头,直到六部九卿还有崔元等都出现了,告诉他们该干嘛就干嘛,放值后照常回家。 可那是寿宁侯府的方管事啊!他到底有什么不法事要出首,还是在承天门外跪禀? 国策大臣们出来安抚了一下人心之后,又重新往承天门内走去,不就说明发生大事了吗? 可是京城又没有宣布宵禁,城门还开着! 藩王继统的刺激,都已经半年过去了,还没结束吗? 但御书房里,君臣是放松的,而且表情古怪。 那极富仪式感的一跪,竟让此时的君臣感到滑稽。 “朕与众卿有定力,京城官民就会有定力。”中圆殿里,朱厚熜说道,“虽然确实很意外,但现在反倒越来越明显了:那个方沐贤越是刻意做这些,越证明其实并没有已经很强横的勾连。他的目的,只是想制造猜疑混乱。” 疑惑也笼罩在国策大臣们的头上,崔元说道:“寿宁侯急匆匆赶返通州,不用管吗?” “不用管,他难道敢起事?建昌候不是还在城中吗?”朱厚熜脸色古怪,“先看看这个方沐贤要出首哪些事。” 蒋冕凝重地说:“臣倒是大约有揣测了。连月来看似四处火起,逆贼既然只是希望我大明乱起来,这几桩事自阴谋起,贼子是以阳谋自诩。” 有几人都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蒋阁老,说说。” 现在大家都在等着骆安那边把方沐贤的自首内容呈过来,但蒋冕一开口,又显得他的呈奏内容根本不重要。 “日精门之事,寿宁侯知或不知,不重要。”蒋冕叹了一口气,“其时陛下不愿继嗣,初次视朝又锋芒毕露,杨阁老哭谏、毛澄贬官为民,君臣似成水火之势。日精门之火发于雷雨之夜,虽可托辞天灾,然既然意不在陛下,自然还是希望朝堂乱起来。观其今日承天门外出首,这贼子本就有死志,根本不怕陛下怒而彻查,只怕是盼着彻查。” 归根结底一句话,张太后身份超然。 “不意陛下极为持重。”毛纪也开了口,“其后慈寿太后面前,晨昏定省无有缺失,朝堂渐趋稳定。然陛下策问富国、钱宁江彬案再起波折、追谥于忠武公、王侍郎于经筵剖讲经义,暗流又起。待到张孚敬南下,陛下令天下官吏论海,贼子又以为觅得良机,借东南偶有因仇因匪杀官之时悍然出手。所凭恃者,是杀官大案不得不查,而东南官绅本就因学问之争、新法之忧、海禁之变而人心惶惶。” 杨廷和无奈地摇头:“朝堂亦如是,东南事起,其时臣等也顾忌重重。贼子以为此乃阳谋,盖因陛下御极以来确实风急雨骤。” 朱厚熜默默地听着。 王佐和张子麟的密报,东南那九起命案中蓄意杀官的几起,从迹象来看确实就像是随机动手,目的只有一个:短期内凑数,显得东南已经要炸了一样。 借新法、海禁以及心学理学之争给东南带来的担忧,挑拨生事。只有这样大规模的杀官,朝廷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理。案情很难查,就得查很久。查得越久,神经越紧绷。 “及至今日一经传召,贼子径直挑拨寿宁侯返转通州,再到承天门外出首……”王琼脸色古怪,“这个方沐贤,实在是早存死志,一环扣一环。看来……日精门之事,寿宁侯恐怕真脱不开干系。陛下,难办了。惊弓之鸟,那寿宁侯为活命,恐怕极难轻信,难道调兵捉拿?” 于是纠结点又回来了:张太后身份超然。 “可见德才与地位不相配,危害多大。” 许多人都表情复杂地看着皇帝: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调侃这一点,难道明年选后妃真准备改改祖制? 眼下的事情不够麻烦吗? 朱厚熜笑了笑:“古来刺驾者不知多少,朕既为帝,此生只怕也必然会遇到,不会因此怒极失去理智。但寿宁侯如果真是那般愚蠢,慈寿太后岂能不识大体?许多问题啊,其实往往都要靠坦诚沟通来解决。朕现在虽然还不明白这方沐贤生乱是图什么,但总算知道他并非已经暗中纠集了难以想象的力量,那有什么可怕的?” 顿了顿之后,他严肃了一些:“朕今年登基之后,朝政的新气象可能会令人不安,因此给了贼子机会。但是,只要是朝政有新气象,终归会让一些人不安,终归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如今可喜的是,朕是懂得这一点的,众卿也知道朕确实懂得。之所以显得风急雨骤,无非藩王继统、新旧之际的大背景而已。改元之后,自会渐渐安定下来。” 说完之后,朱厚熜神情略显悲伤:“若无袁师,今日恐怕局面相当不同。” 袁宗皋病重,听到皇帝提起他,杨廷和也沉默了。 如果没有袁宗皋在刑部大堂上以身作保,让王琼等人能够戴罪立功依旧担任九卿,那件事当时就失控了。 而其后如果这个国策会议不能顺利设立,没有国策会议上越来越不同的说话议事风格,中枢的君臣之间会有如今这种状态吗? 这恐怕是那个方沐贤唯一漏算的一点。毕竟国策会议上,许多事情尤其是过程,基本上不出御书房。 中枢不乱,大明就不会真正乱起来。 袁宗皋居功至伟! 与此同时,年少的天子也因为非同一般的气魄,推动了这个局面的形成。 虽然只是暂时的。 毕竟新法还只在广东观望效果,毕竟心学也没有被大肆提倡的迹象。 毕竟,这件事与日精门之火有关,是帝位安危,是底线。 杨廷和站了起来行礼:“陛下,逆贼供述并不重要。寿宁侯既不入城,臣去建昌候府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辛苦阁老。” 连月来莫名其妙的这么多事,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那方沐贤借皇帝登基后带来的诸般变化之机,想要搅乱大明究竟图的什么? 这肯定不会是他想出首的内容。 他只会把脏水都往张鹤龄兄弟甚至往张太后身上泼。 所以眼下,出现后续动荡的可能已经越来越小。 因为方沐贤根本不清楚国策会议上是什么状态。 过来确认了一下情况和天子态度的国策大臣们也都点了点头:“陛下,既然如此,臣等还是不要都留在宫内,以免京城官民不安。” “以众卿之见,甘州兵变是巧合吗?” 王守仁犹豫了一下,随后说道:“臣认为是巧合。正如之前大天官所言,边镇哗变时常有之……” 如果能够插手边军,傻乎乎地出来自首做什么? 朱厚熜放下了心。 所以可能是歪打正着,借着那个方沐贤以为已经挑起四方危机沾沾自喜时,一个行动就让他甘愿跳出来用他自己再烧最后一把火? 还以为又是个姚广孝一样的人物,之前搞得忒吓人。 看杨廷和他们一个个安心地离开了,朱厚熜才看向黄锦:“朕这半年时间,终究还是没浪费,对吧。” “陛下气魄吞天,群臣咸服。逆贼如跳梁小丑而不自知,可笑至极。” 朱厚熜想了想这半年来的凶险,摇了摇头说道:“他还是很厉害的。” 正常情况下,如果只是个真正的少年皇帝,来到毫无根基的北京登基为帝,那些动作还是很强力的。 那么问题来了,原本的嘉靖怎么做的? 不……应该还是自己从登基前后就开始的做法,给了他机会,让他觉得他已经赢麻了。 他不是原来的嘉靖了,所以大明也有了新的波澜。 就好像开过视野的地方又有了迷雾,有些事情越看越阴谋。 其实这才是常态:皇帝耳目再多,也是靠眼前的信息做决策。 怪不得古往今来皇帝猜疑心都重。 现在呢?朱厚熜感觉有点离谱,这数月来,精力是被他调动了不少的。 就算开了小半个全图,但皇帝面临的各种信息和突发状况,要想真能每次都沉稳应对,还真不容易。 敢让子弹先飞一会的,都有大定力啊。 朱厚熜暗自告诫自己,注意力回到眼前这场闹剧。 那原本的嘉靖朝,什么乱子是这帮人挑起来的? 既然兵变大概率与他无关,那他们有点力量的就是在东南了。 倭寇吧?开了小半个全图的朱厚熜心想。 这么一想,他对方沐贤无比厌恶起来。 (本章完) 第143章、听朕说谢谢你…… 方沐贤暂时自然是安全的,甚至得到了礼待。 因为骆安知道这件事的轻重,这可是天级戒备下的天字第一号案件,石榴花开行动。 骆安并不理解为什么叫石榴花开,反正是陛下取的名字。 王佐从广东回来之后,这个行动就开始安排布置了。等王佐去了东南,陛下又专门取了名字,可见它在陛下心目中的分量之重。 “罪民出首要说的便是这些了。”方沐贤很乖巧地说道,“罪民在侯府已经用事这么多年,早已泥足深陷。康陵督造乃是寿宁侯唯一交待不要贪墨一两银子的案件,罪民此前也是第一次如此踏实地代侯府与户部、工部核账。范照磨到侯府说起此事,罪民便知陛下应当是命指挥查到别的事情了,故而出首,只望能因功赎罪,留个全尸。” 骆安警惕又佩服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派人在城门外等着,然后通知寿宁侯跑?配合着把他拿下不是功劳更大? 不过这些不是他关心的,他要等待皇帝下一步的决定。 离开了诏狱准备去呈报给皇帝时,就见陆松来了:“陛下旨意,提他入宫,陛下要见他。” “……我知道了。” 供述不用先看吗? 方沐贤刚刚在牢房里席地坐好,骆安又回来了:“仔细搜身,枷好了,入宫。” 于是方沐贤淡定地站了起来:“陛下要亲审罪民?” 骆安并不回答。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 当骆安和陆松带着被几个禁卫看守着的方沐贤往承天门走时,方沐贤说道:“罪民为求自保留下的账册书信,骆指挥命人去取来了吗?陛见之时,罪民也好如实禀报。” 骆安还是不搭理他。 方沐贤不以为意,反正话点到了就行。 他相信皇帝是肯定会去查的。只要厂卫进了府,寿宁侯又跑了,那么大一个侯府,还有建昌侯府,终究是会惶惶不安的。 事发了,张太后会不求自保吗? 张太后、张家纵然会因为身份躲过死劫,但皇帝为了立威,还是要办张家吧?那么刚刚登基就对张家动刀子的皇帝,身上终归会有污点。 所以都一样。 他就这么坦然走入了承天门,然后又走进了午门。 带着心里“算计已成”的骄傲,他以一种慷慨的心态来到了乾清宫,准备燃尽最后一份“力量”。 然而在乾清宫的正殿,他看到了一道屏风,屏风后面有个衣冠齐整的女子。 “……罪民方沐贤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之上的朱厚熜看他“乖巧忐忑”地跪下,那种古怪又厌恶的感觉更浓了。 “骆安、陆松、黄锦留下。其他人,退出大殿之外五十步。” 朱厚熜吩咐完,骆安把供述递给黄锦之后,就和陆松一左一右的守在方沐贤身前盯着他。 “你自称成化五年生人,山东兖州府泗水县人。到寿宁侯府二十四年了,虽然成了亲却说生不出子嗣,八个干儿子忠信孝悌礼义廉耻,好得很啊。” 朱厚熜一句话,跪在地上的方沐贤瞳仁却微微收缩:因为他还并没有看供述。 ……也对,既然用康陵督造需要补文书这种手段来尝试引出自己,自然早已盯上了他。 “老五老七去了寿宁侯在城外的庄子,老大和老六从绸缎庄乔装出城去了,老二和老四都跟寿宁侯汇合去通州了,老三和老八在东南等着定期传信。”朱厚熜看着他,说完这些才看了看他的供述,然后疑惑地问,“慈寿太后与寿宁侯、建昌候命你想法子烧死朕?” 屏风后面张太后的身影一抖,方沐贤表情并没有多大的波动,随后说道:“罪民别无他法,又日日提心吊胆。今日出首,唯愿能留得全尸,得见双亲在天之灵,哭请不孝之罪。” 朱厚熜还没开口,屏风后面响起个尖利又带着颤抖的声音:“你这狼心狗肺的狗东西!寿宁侯待伱不薄,你处心积虑,如今竟敢胡乱攀咬?陛下,我从没有过此念啊!” “伯母不急。”朱厚熜先微笑了一下,然后继续问方沐贤:“这么说,你出首供述里的内容,账册和部分书信原件都在喽?这么多密事,岂会让你留有书信原件?” “回禀陛下,罪民办事得力,侯爷自是日渐信重。许多信件既由罪民代为手书,自有诸多信件由罪民呈交侯爷。罪民心惊胆颤,又惯能拟人笔法,因此许多呈交之信件都是抄本。” 方沐贤看了看恍然大悟的皇帝,眼角余光又看了看屏风后面。 先点明对他的一些了解,皇帝用意果然还是用来敲打张太后。 这是皇帝也拒绝不了的机会,所以事情只会就这么发展下去! 既然不肯继嗣,根本利益已经无法弥合。 经过二十余年的时间,张太后和张氏兄弟已经是何种心性、有何种习惯,方沐贤再清楚不过! 朱厚熜长叹一口气:“伯母,适才您也看过了。如今有了内档司,有了御书房,又有国策会议,昨日定下来的新规矩,诸多公文从此确实需要多三份誊本留档。朕也没想到,忽然就出了这档子事。也不知这贱仆犯了什么病,不仅到承天门外跪告出手,还撺掇着寿宁侯不敢回城。” 方沐贤愕然听着皇帝委屈不解又恭敬的声音,寿宁侯夫人回府时转述的那些太后对皇帝的暗怒竟是假的? 这不断做出让群臣手忙脚乱新动作的少年皇帝,两广战败就让张孚敬携天子赐剑南下一顿狂杀的皇帝,竟是这样的脾性? 他仔细回想着寿宁侯的亲口转述:一共才几次大朝会,一共两次乾清宫的赐宴。 第一次大朝会是日精门之灾,愣是先坚持说那是人祸,随后赐宴就跟群臣讨价还价要练兵。 后面几次大朝会都没什么事发生,上一次赐宴又要夺勋戚的产,很是少年意气地给勋戚们画饼。 还对寿宁侯和建昌候冷笑! 现在方沐贤听着皇帝的语气,抬头看了看那边,见到的却只是一张无奈为难的脸。 ……不太合理啊,半年就能整出这么多幺蛾子的皇帝,提拔了郭勋又贬他去坐营的皇帝,踩着拥立重臣也要保王琼这种罪臣的皇帝,让每个国策大臣出宫后经常愁眉苦脸、日渐憔悴的皇帝,不应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极重权力、刚愎自用的性子吗? “……不知这逆贼到底是何居心,竟暗中蒙蔽主家,还截留书信、私下造出假账册!陛下明鉴,此等小人,实在是攀诬啊。那日精门之火,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弟弟也是个糊涂的,必是受了这逆贼哄骗。”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是啊。事出突然,杨阁老知道此事不容轻忽,生怕建昌候也误解什么。然恐怕建昌候遣子前去告知寿宁侯真相也不见得有用,如今寿宁侯惊疑之下若真做出什么反迹来,朕不得不处置,那就遂了这贱仆之意了。” 一口一个贱仆,方沐贤的判断在动摇,也越来越屈辱。 他毕竟还跪着! “……陛下,你天资英武,宽仁贤明,我突然知道此事也没个主意……” 方沐贤听出来了,张太后语气里有着很明显的哀求。 “着实难办了啊。”朱厚熜演着为难,自言自语地说道,“恐怕不论是谁之书信、谁之信物,寿宁侯都只以为是诈,实则要缉拿他。这贱仆居心着实险恶!” 方沐贤看着皇帝望过来的冰冷目光,心志却清晰了一些。 还是都一样,寿宁侯毕竟吓跑了。寿宁侯既然是知道并首肯了日精门之火的,他这回就跑定了。这狗皇帝的话没错,哪怕暂时装作事情是他方沐贤一个人做的,张太后与皇帝之间的裂痕已经无可弥补! 这确实就是阳谋,皇帝的性格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又怎么样? “骆安,陆松,把他带到日精门旁绑起来。”朱厚熜对黄锦说道,“按朕教你的法子去问他,别让他睡觉。” “奴婢遵旨。” 正殿里仅剩的“外人”也离开了,朱厚熜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走到屏风后面顺手拉过来一个凳子坐下。 张太后不由自主地往一旁侧了侧身,眼神惊惶。 “哎——” 朱厚熜一声长叹,张太后身躯又微微抖了抖。 “伯母当日也知道,那不是天灾,朕自然是着人查了的。”朱厚熜像聊家常一般说道,“那两个内侍,都是钱宁江彬受宠后送入宫中的,多年来也确实安分守己忠心用事。朕还以为就是其时钱宁、江彬在审,这两个内侍为了报恩故而以死生事,这样一来当日并无示警也就说得通了。” 他看向了张太后,还是一脸无奈:“谁知竟然是这贱仆所为。” 张太后嗫喏道:“原来这贱仆竟是钱宁、江彬两个逆贼安插的人!陛下,这贱仆居心叵测,他的话不足信呐!” 朱厚熜露出苦笑:“只是这逆贼承天门外一个长跪,一声高呼,五府六部多少人都看在了眼里。朕担心这贱仆处心积虑日久,若是又有同党效仿,时不时地再来一下,那可就无法收拾了。” 张太后眼神惶恐不知所措。 朱厚熜看了她一会才说道:“伯母,因为继统一事,您和朕总是有些嫌隙在。朕入宫后晨昏定省,日精门火起时也是先想着卫护伯母周全。朕着实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都盼着大明越来越好,朱家越来越好。” “……陛下……确实一直是这样做的。”张太后满心不安中带着无力,他怎么就是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呢? “此前东南有人杀官造反,杨阁老他们也早就一直奏请清理皇庄皇店,朕为了天下安定,不得不从其所请。虽然不少都是仁寿宫的皇庄,然朕之前登基时便是拿朕皇庄的田地赏赐下去的,这回原本也是打算以寿宁侯、建昌候督造康陵有功,还是都用朕的皇庄补回去,谁能想到……哎……” 张太后眼泪都出来了:“……陛下,他必是受这贱仆蒙蔽呀!” “朕想来也是。” 朱厚熜这一句话、一点头,张太后忙不迭地同意,仿佛大松一口气。 “眼下就怕寿宁侯惊疑之下又做出什么事来。”朱厚熜说道,“恐怕还是只有伯母亲自去一趟,劝他回来。这么多年来也有不少朝臣弹劾过寿宁侯、建昌候,朕这回呢,就挑其中三五桩,罚些浮财,随后告诉群臣这就是那贱仆出首之事。伯母亲自去劝了,寿宁侯总该信吧?” “陛下……当真就如此处置?” 朱厚熜凛然道:“朕可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只要寿宁侯尽快归来莫使朝堂上下惊疑,朕必定如此处置!列祖列宗在上,朕若因此就对伯母起疑,岂非亲者痛仇者快?天下也要议论朕暴戾不孝!” 张太后连连点头:“好!好!那我这就去!” “不急在一时。”朱厚熜很关心的模样,“以伯母之尊,虽然只是去通州一趟,那也需要准备周全。明日一早,就由不入宫当值的亲卫护送伯母过去。今夜呢,伯母先写封信,带上一件信物,让寿宁侯之子先赶过去吧。免得明日寿宁侯见亲卫浩浩荡荡,反而疑心是去缉拿他的,又躲起来了可就不好了。” “陛下考虑得周全,是这样!” 突发大事,张太后一路听下来只觉得皇帝真的是考虑得在情在理,是真的不愿坏了一家人的情谊。 她甚至有点愧疚地反思起来:这段时间以来的假笑是不是没必要? 但在这里写下了亲笔信、取下随身玉佩等候到了寿宁侯之子入宫交给他,再走出乾清宫时,夜风一吹,张太后又想起之前很多回皇帝话里的意思。 那些难道也全是自己猜测的? 不……他不是一个简单淳朴的皇帝…… 回头望了望日精门旁的灯火通明,张太后心里发寒:鹤龄那小子吓得不敢回城,这件事不会真的是他做的吧? 那贱东西还说自己也是主使之一……皇帝让亲卫护送自己去通州,真的是去接人的吗? 天下也要议论他暴戾不孝……从这方面考虑,皇帝说的应该是对的。 他现在不会真杀了自己和两个弟弟。 可是意图刺驾……那怎么办? 张太后毫无办法。 …… 日精门旁,方沐贤以为的审讯,和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这个司礼监内档司秉笔坐在一张书案之后,拿着笔翻来覆去地问他一些问题,一遍遍地问。 都是进入寿宁侯府之前的经历。 哪里人?小时家里哪几口人?里甲中又是哪些人?在哪里蒙学的…… 一遍遍地,只问这些问题。 骆安有点奇怪地看着黄锦:这是陛下叮嘱的吧?有什么作用? 朱厚熜又不是专业的,以他仅有的常识,也只是知道这样有助于让方沐贤精神疲惫、饱受折磨而已。 今天晚上方沐贤就得一直经历这些了。虽然是在露天,但条件并不算差,旁边还有一大盆火呢,很暖和。 朱厚熜慢慢地走下了丹陛,骆安、陆松齐齐问候。 点了点头之后,朱厚熜来到了方沐贤面前。 继续折磨前,他觉得自己有些话对方沐贤应该是有杀伤力的。 所以去睡觉前不妨说几句。 “朕要谢谢你。” 方沐贤这时候的精神还好,注意力很集中:“……罪民自知不该助纣为虐,今日出首并非想着邀功,罪民罪该万死……” 朱厚熜“真诚”地微笑着:“朕想做个好皇帝,但是朕还太年轻。朝臣们虽然也知道大明上下处处都是问题,但都想着稳妥起见,四处涂涂抹抹。他们啊,总担心朕年轻气盛好高骛远,急切地把国事搞得不可收拾。” 方沐贤看着他,不知道这句话之后该说什么,才能继续与自己之前说的话前后一致。 朱厚熜继续笑着:“你这把火烧得好,事关朕的大位,没有哪个朝臣胆敢触碰这逆鳞。这半年多来,朕还真的是时常用一用这日精门的影响,让朝臣不得不在一些事情上退让。一来二往,朝臣们也都知道朕的脾性了,不再把朕当个孩子看待,认为朕可能真的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带着他们青史留名。” “他们是知道了,朕很多事都听得进去劝。可他们却不知道,地方上竟然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不管什么三脚猫跳出来点把火,半壁江山似乎就要炸开一般。所以朕得谢谢你,有了你在江南传什么方孝孺十族被夷,有了你处心积虑之下随便杀几个官都无一例外是贪官,以后他们在很多事情上倒不好反驳朕了。” 方沐贤心一沉,凭什么查得这么快? 他顿时“哭喊”:“陛下,罪民不知什么江南之事啊,罪民……” “你不觉得丢方孝孺的脸吗?”朱厚熜打断了他,“虽然立场不同,但你的祖宗好歹是个可敬之人,你如今这又是什么丑态?恨朱家入骨却又卑躬屈膝?” 方沐贤顿时哑住了,眼神难以抑制地露出恨色。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还真是……神经病吗这不是?寿宁侯有多蠢,朕能不知道?你是想生乱的,原本想法又岂会只烧个日精门?烧正殿不好吗?成了天下立刻大乱,不成朕也更可能暴怒。宫中的人你无法亲自调动,退而求次能哄住寿宁侯,也算口舌厉害了。” 他摇了摇头:“想一想真是可笑。你不了解朕,不了解如今朝堂的局势,朕和朝臣更是高估你们了。寿宁侯府诸多生意上往来损耗的那些银钱,你们暗自吞下之后还敢在大明之内这般四处点火,凭恃的无非是根基在外而已。所以说你又帮了朕一件事,祖训中日本这个不征之国,朕将来又师出有名了。” 方沐贤忍不住瞳仁收缩。 这完全是控制不住的,毕竟……凭什么? 他不理解,因为他不知道多年后有什么东林党,也不知道那源头在哪里。 他更不理解,为什么这狗皇帝能从他这里说出日本。寿宁侯府,没有任何事与倭寇有关啊! “呵呵。”朱厚熜又诈出了一点,于是他笑起来:“不管是藏在哪个大名那里,反正都一样了。” 说罢他就转身吩咐道:“骆安、陆松,今晚破例,就宿直在乾清宫。你们三个,轮流问,不懂的悄悄问黄锦。” 第144章、待宰鸡子 饱受了一晚枯燥问题轰炸的方沐贤第二天天明了都不得休息。 他被抬到了中圆殿,还有建昌候张延龄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 方沐贤很困,可是正前方殿内好好睡了一晚的那个狗皇帝抬手指了指他,然后说道:“就是此人。并未酷刑审讯,一口咬定是寿宁侯、建昌候得慈寿太后授意,不满朕不继嗣,因而命他启用宫中旧人在日精门烧一把火。” 张延龄扑通一下就跪了,哭着磕头:“陛下,臣冤枉!这逆贼满口胡言,臣从来不知此事啊!” “朕知道。宣你来听听,是让你心里踏实点。” 中圆殿毕竟比乾清宫、奉天殿小多了,此时方沐贤和张延龄跪在门口,里面说什么,他们都听得到。 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御书房,见到国策会议是怎么开的。 方沐贤看着那龙椅背后的大明舆图,也看着那围成一圈的十八张椅子,看着国策大臣们望过来的十五双眼睛。 朱厚熜开口感叹:“如今既然水落石出,反省一下之前倒是有意义了。屯门一败朕就命张孚敬南下大开杀戒,那也是因为杨阁老你们非要给朕一点地方颜色瞧瞧。朕随后忧心海患把伱们关在这里议了一整天,逼着你们同意在广东试行新法,又令天下官吏上《论海策》,这确实是朕心急,朕记住了。” 方沐贤听得眼睛都睁大了:大臣要给皇帝一点颜色瞧瞧,这种话是君臣之间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吗? 只听杨廷和语气里不无埋怨:“陛下终于知道裱糊匠不易也!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如此,东南岂会人心惶惶?若非知道东南不稳,甘州岂会自恃无恐哗变闹饷?这半年,臣就没睡几个好觉,仲德公也心力交瘁重病卧床!” “都难,都难。”朱厚熜嘿嘿笑着,“卿等不知朕才干胸襟,朕又是坦荡脾性,多吵几架是好事。一件事一件事下来,这不是越来越融洽吗?只待西北边事好消息传来,朕便安心过年了。改元之后,朕明年有后宫大事。精力有所宣泄,国事还是多由卿等稳妥处置。朕继续学,不急了,卿等可以多睡些好觉。盛世嘛,慢慢来。” 方沐贤觉得自己跪在这里就像个小丑。 这就是势同水火,杨党、王党、文臣勋臣争执不休的国策会议? 皇帝在后宫宣泄精力这种玩笑也可以开? 杨廷和那种小媳妇一样的埋怨语气是怎么回事? 他正五品的翰林院清贵儿子被“贬”到广东到“帝党”手下做知府是假的? 王守仁是背对方沐贤的,现在他嘴角也挂着笑容:“李隆奏报既然又到了,把罪责都推到许铭和董文忠头上,那就好。他也就只有本事杀良冒功,绝不至于有大乱子。北虏那边此前败于先帝之手,阿拉克汗此时历经两年战事才刚夺回汗位不久。虽说领了左翼察哈尔、喀尔喀、兀良哈三万户,然喀尔喀、兀良哈等均不能用命,右翼三万户更是尚未归心,小王子实际只能让察哈尔部如臂使指。再加上西北有杨督台在,陛下无需担忧今冬北虏入寇。” 朱厚熜点了点头:“崔元护送慈寿太后去通州,然通州传来消息,寿宁侯昨夜就秘乘小船南逃了。他如同惊弓之鸟,又不能大张旗鼓去把他抓回来,卿等认为该如何处置?” 王琼“哼”了一声:“倒像是畏罪潜逃一般。陛下,既已命武定侯北归,不如让他去把寿宁侯请回通州吧。寿宁侯在何处,锦衣卫知否?” “那是自然。”朱厚熜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张延龄,“郭勋剿几伙小蟊贼都折了些人手,自己还摔伤了腿,恐怕正担忧没脸见朕。只盼寿宁侯别昏了头抵抗,不然只怕要吃些苦头。” 毛纪埋怨不已地说道:“御下不严,管教无方,以致受逆贼蒙蔽。陛下,等慈寿太后劝了寿宁侯回来,您还是要劝劝慈寿太后。平日里骄纵一点事小,真犯下滔天罪过,陛下如何自处?” “劝过了啊!”朱厚熜故作无奈,“晨昏定省,朕时时相劝。如今倒是清楚了,慈寿太后也没办法,毕竟寿宁侯身边日日都有这贱仆撺掇……” 方沐贤听着再也受不了了:“杨廷和!你杨家在四川有多少良田是侵吞而来?毛纪!我自小在山东,你知道莱州百姓如何说你毛家吗?还有王琼!昔年在张鹤龄面前,你又是如何摇头摆尾,忘了我在一旁?” 御书房中安静下来,张延龄吓得往侧边软倒了,骇然看着方沐贤。 “装什么明君贤臣!大明百年来日渐民不聊生,还不都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所为?”方沐贤满脸异样地胀红起来,忠烈无比的模样,“张太后是什么无知蠢妇?张氏兄弟是何等贪婪狂妄之徒?就尔等这些得位不正之庸君、媚上求利虚伪之臣,也大言不惭说什么盛世?” 他骄傲地昂着头:“我今日死则死矣,大明上下风骨不正,早已尽是私欲熏天之辈。亡国有日,尔等皆授首,九泉之下吾必不会久等!宗室贪得无厌,勋戚贪得无厌,百官钻营亦个个贪得无厌!你真当他们都真心归服?” 看着朱厚熜一个嗤笑后,方沐贤满眼都是戏弄:“摸清了你的脾气,装作忠心事君而已。你不是要行新法吗?动他们的田地试试?” 朱厚熜很敬佩地看着他:“所以说,真的要谢谢你。” 方沐贤顿时感觉什么东西胀在心口一样。 朱厚熜像是当他不存在一样:“别管这个满手是血还道貌岸然的贱东西。一生所求,齐家报国两不误嘛。官绅免税赋免徭役,若没有激励之法,谁愿意担惊受怕伴君如虎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朕要的,只是卿等为大明所带来的好处远大于卿等得到的好处,这样大明便会越来越好。不听他吵吵了,朕早就说过,日精门之火惊不了朕。” 方沐贤就这样被堵住了嘴拖走了,他只觉得血气上涌,不得顺畅的呼吸与疲惫了一晚的身躯精神冲荡起来,一时闷声嘶喊着越来越憋闷。 这帮赤裸裸谈论好处的狗皇帝和谄媚臣子! 御书房里,朱厚熜看了看瘫坐在门口的张延龄:“建昌候,这下安心了吧?朕和众卿都听到了,这方沐贤就是个疯子。不过你们啊,以后是万万不能再被这样的奸贼蒙蔽了。竟想烧死朕,这可是诛九族之罪!” “臣明白了,臣一定警醒,臣……臣谢陛下不杀之恩……陛下圣明……” 张延龄在门口连连磕头,吓得语无伦次。 若有若无的气味传进来,朱厚熜皱了皱眉:“回去吧,好好想一想以后该如何行事。黄锦,闭门议事。” 张延龄继续磕着头,中圆殿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了。 随后,高忠走到他面前淡淡说道:“建昌候,别磕了,陛下让您回府呢,奴婢还要清洗一下这里。” “是……是……我这就回去……劳烦公公……让公公见笑了……” 高忠抬起袖子掩在鼻子前,看着当年在宫中都飞扬跋扈的张延龄屁滚尿流一般踉踉跄跄离开,心里不禁有些快意。 然后又有些感叹和不忿:要不是有个姐姐走了狗屎运,这样的废物早就不知道该杀多少回头了! 御书房内,默契地演完了一场戏让方沐贤破防的众臣,这个时候才感觉自己也是被皇帝用方沐贤演了一回。 口无遮拦的方沐贤,说了多少赤裸裸的话? 虽然用意仍然是挑拨君臣,但皇帝毕竟听到了那些话。 朱厚熜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只是藩王继统,只是欲行新法富国求治,这等无知狂悖之徒便能借各处情势煽风点火,令君臣如临大敌应对数月。由此可见,大明弊病何等顽固,朕知,卿等亦知。奏报一来,真相未查明前便只能如此推断,故而陷入此人所谓阳谋之中。” 十五个人全都沉默不语。 如果不是确实清楚地方上有多少问题,哪里会因为东南杀官就感觉有了一个庞大无比的利益集团? 这难道能说是新法的不是? 他们当时虽然都觉得袁宗皋说的有道理,地方上那些人没那么大的胆子,但是万一呢? 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有生事的实力,就看有没有生事的胆子了。 大明之利,确确实实已经都落在了那么多人手中,而百姓确实民不聊生。 有点天灾人祸,轻易就是流民百万,时不时就有聚众为匪,甚至竖旗造反之事。 朱厚熜倒是又笑了起来:“此事并非毫无益处,在朕看来,反而是一次演练。” 杨廷和看向了他,只见他眼神明亮地说道:“朕策问何以富国,想来卿等如今也能多想一层了。略有新举,此人撩拨之下,天下便随之惶然,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钱。利之所在,哪些人会因哪些事做出哪些举动,朕现在看得更清楚了些。今后地方再有此等奏报,朕也不会再轻易被引导着下什么旨意。广东新法五年后若真有成效,将来推行之时,也好因此先做周全准备。” 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之后说道:“私利、国利的矛盾,要找到调和之法不容易。百姓若被盘剥过重,终究会有越来越多人走向亡命之途。取财而无道者越多,天下心中不平者就越多。这方沐贤,他的来历,朕已经审出了一些,接下来还会继续审。有一点是能确认的,他们身在大明,却与倭寇有勾连。其中关键,朕不必说,卿等也都知晓。” 海禁之下,亦商亦盗,能坐在这里的岂会不知? 又是一个利字。海禁之下,有人遮护的,自敢下海占那巨利。既然都是违禁下海的,被抢了又哪敢去申什么冤屈? 胆子越来越大,就敢再勾结什么,侵上岸来,抢些什么,除些什么。 “急不来,朕知道。”朱厚熜又说道,“正如张鹤龄昏了头,用了方沐贤的计在日精门烧了一把火,朕到现在也不便办了他。但是今后该怎么办,正旦节前商议此后三年国策、明年国策时,卿等需要用心琢磨了。” 他眼神锐利地看向众臣:“朕不希望五年后、十年后,大明仍旧能给此等鼠辈这样的可乘之机。” “……臣等必披肝沥胆,为陛下解忧。” “此案查办清楚后,邸报传到各省。”朱厚熜点了点头,“事涉慈寿太后,朕便只令锦衣卫审结,留一份体面。此外,这些人擅于蛊惑人心,各省提调官今后该如何训诫本省士子?莫要还没学会正心修身齐家,倒是天天指点江山议论着如何治国平天下。” “……是。” 这桩案子终究又是被他拿着借题发挥了,但谁让江南士子把太宗夷方孝孺十族搞得议论纷纷呢? …… 张太后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出宫了,但这回为了她的亲弟弟,她不得不去。 但谁能料到,人到了通州之后,张家车队和家仆虽在,但张鹤龄早在昨天夜里就跑了呢? 张太后看着她这“妹夫”崔元,惊惶无措地说道:“崔驸马,鹤龄这就是胆小,你万不能禀报说是畏罪潜逃啊!” 崔元不知道陛下是怎么让她不得不亲自来“劝”的,他只能无奈地说道:“现在也不知道侯爷躲到哪里去了。太后,天寒地冻的,您凤体要紧。莫不如歇息一晚之后,明日臣再送您先回去吧。” 张太后唯恐后面找着找着,她那弟弟惊恐之下就动了刀兵真成了一个刺驾反贼。 “崔驸马,永康是我自小看着带大的啊。”她哀求着,“无论如何要告诉他,陛下已查明真相,鹤龄只是被那贱仆蒙蔽啊。我就在这里等着,找到他之后,若是他不信,我便亲自过去告诉他。万万不能动武,万万不能啊!” “銮驾岂可久居于此?太后勿忧,陛下嘱咐过臣,不会伤着侯爷的。” 张太后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怕形势不明之下,那蠢货会动武,甚至会害怕受刑自尽啊。 “岱屏,你一定要帮帮我。我还有几处皇庄,回头都可以赐给永康……” “太后,臣岂会不尽心办事?何以至此?”崔元头都是大的,“陛下是仁孝明君,若真要不管不顾,又何须如此来请侯爷回京?请太后勿忧,正旦节前,必觅得侯爷安然归来。”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张太后又能有什么办法? 在这天寒地冻的宫外行驾中,昨夜这一路的颠簸担心,今夜及明天开始之后的提醒吊胆,她注定是要受着了。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那是她的亲弟弟。 那把火真的是那蠢货放的,那又有什么办法? 皇帝能那样说,张太后已经无法再苛求什么。没有张鹤龄给了那贱仆联络的印信腰牌,那贱仆怎么可能把消息传到宫里面? 张太后是知道这一点的,说不定和袁金生一起被查的那一批宫女太监里,有人早就招供了。 若是张鹤龄毫不知情,他再蠢也知道早点把那贱仆杀了! 以张太后有限的智力,她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很多微妙。 她只知道皇帝必定很有把握,觉得只有自己来了,那蠢货才敢信,而不会拼死拒捕逃亡。 造孽啊! 以后自己也好,两个兄弟也都,都只是待宰鸡子了——如果皇帝愿意的话。 崔元其实已经收到了午前从北京快马赶到这里的消息。 他知道张鹤龄躲在哪。 但命令是让郭勋去把他逮回来。 又不是在京城里,没多少人看到官兵对寿宁侯大动刀兵不是? 作为左军掌事,作为参与国策会议之武臣,作为本应赴东南剿匪的“总兵官”,崔元派人把将令及沿途关防送了过去。 但郭勋不会红了眼,真把张鹤龄当功劳斩了吧? 张太后都这样了,张鹤龄都有这样的把柄了,以后都是合适时候任陛下处置的。 好歹在御书房呆了一个多月,要有点长进,知道分寸啊! 锦衣卫诏狱里,方沐贤所受的优待终于不见了。 而他那些“干儿子”,已经被逮回来三个。 “有一个倒是自尽得干脆,还有两个呆在寿宁侯边上,也不知会不会鼓动他死战。”骆安笑着问他,“锦衣卫折磨你又不让你死的法子可太多了,你想咬舌,那可不容易。本指挥现在也不用问你什么,陛下说他该知道的都知道,剩下那些小蟊贼漏了几个就漏掉算了。倒是你这能说会道正气凛然的方家余孽,本指挥到时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让东南那些被倭寇祸害过的百姓看看。好个忠烈的方孝孺,都有些怎样丧尽天良的子孙后代。” 方沐贤目眦欲裂,再无之前的潇洒从容。 骆安觉得自己已经学到了两分精髓,就是不断跟他聊天嘛,聊到他心防崩溃。 但前提是能聊到他的痛处。 “你只怕不知道,写《野记》的祝允明,上个月底就从广东启程了。吴中四大才子之一,你们倒是会挑人啊。但不知江南读书人知道是你蓄意造势,害得陛下从此对江南士子都有了偏见,以后科举、升迁都会难上几分,又会怎么议论你祖宗呢?陛下说,你是懂人心的。你懂的,对吧?” “对了,还有,石阁老在主持修一卷《大明忠佞鉴》,你如今做出了这等丰功伟绩,史书上还是会有一笔的,本指挥很是羡慕。”骆安摇着头,“只是你那个大干儿子,名字叫忠的,他可不忠啊!之前还是招了,说你有个儿子呢,明年要乡试了。听说还是刚刚喜得的麒麟儿,啧啧,真是满门忠烈啊!” “唔!!!唔!!!” 被施了针又塞了木核桃的方沐贤只能忍着浑身之痛,嘶声怒吼着。 “我要向你学学。你明明是个丧尽天良的人,为什么能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呢?等你不痛了,告诉我好不好?” 方沐贤说不出话,他现在只想早点死。 快马在北直隶南部奔驰,前往神机营中军暂时的营地。 张永已经到了宣府,还要继续往西走上多日才能到达甘州。杀了李隆查明真相后传首九边,陛下要这份震慑! 祝允明已经进入了运河,天越来越冷。 张孚敬在暖和一些的广东,写好了最重要的一封奏疏。 清丈土地只是开始,清理出来的被隐没的田地,只占很小很小一部分。 大量的土地,那都是有白纸黑字买卖文书的,哪能强取? 官员、吏员、举子……错综复杂的各色人等免了徭役,广东那么多事要做,就用那么一些穷苦百姓吗? 还有卫所空额,募兵需要的银两…… 东南事未明,张孚敬知道不能给陛下添乱。 但自九月底屯门之战胜了后,张孚敬更加清晰认识到了新法之难。 万难之处,最终都归结为一个钱字! 再次说明,日精门火灾和方沐贤都只是我自己的演绎,不代表我对方孝孺的真实看法。剧情需要,主角选择会带来连锁反应,改革会面临巨大困难,皇帝远离地方也只能凭已知信息决策,真实的帝王视角处处都是阴谋。 第145章、有些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已经是腊月了,郭勋想着往常的自己。 这种天寒地冻的时节,过去不都是坐在暖和的炭炉边,喝着热酒搂着软软的美人,旁边还有人一起吹牛逼吗? 现在身边都是些已经个把月没怎么洗澡的臭汉子。 “侯爷,就是前面那个小庄子!” 仇鸾伸手指向前方不到两里外的一个小村落。说是小村落,其实看得出来面前这一片田地应该都属于同一个主人。 那小村落的屋舍分布,看着不是寻常村子。 有影影绰绰的寨墙,有高高圆圆的粮仓,也有颇为平整的一块晒场。 天还没亮,看不分明。 郭勋挪动脚步,之前剿匪时摔下马来,右腿擦伤了一大块,膝盖也磕得不轻,他现在还没好透。 他看着前方压低声音问道:“这里离河道有多远?” “不到十里地。”另一个把总回答。 “确实还在这里?”郭勋恶狠狠地盯着那边,“要是扑空,那小子沿着运河一昼夜就不知道能跑出多远,那还怎么找?” “不会有错,消息传来后,他们一直在这里没动过,末将麾下一直盯在这边。” 郭勋感觉有点古怪:“他傻吧?既然都开始跑了,怎么跑到这么容易找到的地方躲着?离河道这么近……” 他觉得虽然他比寿宁侯聪明不少,但寿宁侯这样的选择也着实太傻了一点。 “既然还在,侯爷,怎么做?” 这就不是他们能做主了。武定侯奉命去“劝”寿宁侯回去,怎么个劝法? “……不管如何,先围它个插翅难飞!老魏,怎么围?” “末将得报已经想过了。侯爷请看,今天来的都是精锐,夜行比之前好多了,眼下还不到寅时。若要十分稳妥,分两乘步兵子营摸过去堵住西边北边,一个时辰足够。咱们在这里候上半个多时辰就可以散开慢慢摸过去。等到了那条河边上就能举火了,带来的这一衡起兵从东边包过去,快得很!” 郭勋很凝重地点头:“听你的,快去安排!” 说是插翅难飞,就一定要插翅难飞。之前围一伙匪贼时,郭勋就是耐不住等人绕到对面去堵,这才走漏了一些,骑马追时摔了下来。 抬头看了看月亮,一个时辰嘛,郭勋可以等。 伏在这南面的密林里,仇鸾小声问:“郭叔,真要强攻吗?万一寿宁侯中了流矢或者畏罪自尽呢?” 郭勋鄙视道:“放心,他舍不得自尽。” 为什么要强攻?既然都在逃跑了,哪那么容易劝他?郭勋也懒得劝他。 除了张鹤龄本人,其他人留着干嘛?带着还是累赘。 再说了,面对官军的保卫,张鹤龄还胆敢反抗,这样“劝”他回去不是功劳更大吗? 耐心地等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等那个老魏过来告诉他差不多了之后,郭勋才试了试自己的脚,然后咬牙说道:“走!” 满员两百人影从这片小山林里摸了出去,没有一个人开口。 而身后还藏着两百骑兵。 郭勋只带来一衡步兵子营共四百人、一衡骑兵子营共两百人来。 神机营五千中军捉一个张鹤龄,太夸张了,也容易打草惊蛇。 今天来的都是精锐! 冬夜天亮得晚,已经是快辰时了,但天还是黑的。 郭勋一脚没踩好,陷到了一团泥里崴了一下脚:他娘的,这都冬天了,田里不是该冻上了吗? 咬牙吸了一口气,他继续往前摸。 回去之后惨点也好,虽然这趟剿匪剿得很好笑,但他郭勋毕竟是一直跟着在登台演出。 到了离庄子不到三百步的小河边,郭勋下令道:“先过桥,看到那边有人喊,灯火开始晃了再举火!” 于是他们就这么依次地过了那座小桥,又重新散开慢慢逼近。 两百步,一百步,庄子里面还是静悄悄的。 郭勋脸色一变:“不好!说不定有密道早就跑了!举火,冲!” 不然怎么能连个放哨的都没有呢? 顷刻间,这小庄子的南面亮起十多个火把,郭勋他们身后也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百步距离一顿奔跑,郭勋觉得自己的伤口必定又裂开了。 然而火光加上脚步,庄子里依旧没有动静,就像没有人一样。 “侯爷,您在这坐镇提防陷阱,末将攻进去!” 听得出来西边和北边也有动静了,见到了这边的火光,那边必定也都加快了脚步。 这数百大汉气势汹汹地围过来,但庄里毫无抵抗不说,还毫无动静,郭勋只觉得中计了! 难道这里真有密道?在运河边上的地底下挖了密道? “侯爷!侯爷!找到了!” 郭勋一愣,随后大喜望外边走边喊:“没有埋伏?他的家仆呢?” “家仆都死了,”老魏的语气有点古怪,“寿宁侯伤得……很重……” 郭勋直冲入庄子奔着一个大屋走过去,进了门就脸色一变,随后大骂出口:“齐勇,你不是说还留了兄弟看着这边吗?动手的人去了哪?” “卑职带的小旗看到大军围过来,应该就到了的。”过来传信给郭勋的锦衣卫百户齐勇也脸色难看,“现在既然不在,卑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魏把总,你留在这边盯梢的兵怎么说?” “没见到庄里有人出去,现在看这情况,怪不得这两日也看到炊烟。他们还以为寿宁侯躲在这里暂时吃的干粮,在等什么接应的人,没敢轻举妄动。” 郭勋脸色铁青地看着满屋已被杀的家仆,足有三十多个,甚至还有两个女人。 而被捆在里屋床上的张鹤龄已经奄奄一息。最麻烦的是,他的裆下应该没了,却还施了些药包扎得很好。 “入伱娘!”郭勋在房间里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破口大骂,“谁干的?!” 他张鹤龄可以吃些苦头,但不能死! 郭勋现在是理解这一点的。 但比死更难的,是张鹤龄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张太后会不会以为是他干的? 郭勋还并不清楚北京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细节,他只是奉命过来找到张鹤龄,劝他回去。 具体位置,是崔元派的锦衣卫来告诉他们的。 辛辛苦苦一晚上摸黑夜行的郭勋空虚又烦躁,这下还得抬着他回北京。 “把这些都抬出去烧了,再去附近县城找个大夫找辆马车来!”郭勋咬着牙,“齐勇,你先去找你的人。老魏,大军来之前,让骑兵子营的人都附近都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侯爷,他们只知道杀敌,没有捕快的本领。” “总要找一找!”郭勋头大地看着张鹤龄,“拿些水和干粮来,他只怕已经饿了至少两天。” 这下回京怎么交差? …… “将军,这样真能应付过去吗?” “这不是都妥妥当当的,杨制台派来的人和陈抚台都没话说吗?” 张掖城是甘肃镇总兵驻地,镇守太监和巡抚都御使原本也都驻于此地,但现在镇守太监和巡抚都御使都死了。 事发之后,李隆听说董文忠畏罪自尽的一开始确实是有点慌的,但随后他心生一计,凭借暂时甘州老大的职权既从董文忠府上找出不少银子,更以许铭和董文忠串通克扣饷银私卖军资等罪名又从甘州好些商户、大户家里抄出了不少银子。 这些银子拿出一部分来,就是许铭和董文忠贪墨的实据。 等从陕西按察使调任过来当巡抚的,把足额饷银都发了,兵卒哗变自然平息。 副总兵李义又说道:“那傅断事……” 李隆沉着脸,过了一会说道:“没事!兵变既已平息,朝廷不会再多追究。” 李义说的是陕西行都司断事司的副断事傅辑,许铭死后,李隆胁迫暗示陕西行都司的各衙掌印、佥书一起上奏许铭克扣军饷,只有傅辑一人不听,后来就在回家路上被打得重伤卧床了。 兵变既然已经过去,李隆也没想着再公然杀官。 夜路遇匪嘛。 更何况,李隆很有把握,今天等张永到了之后就会发现至少此刻的甘州离不开他李隆! 张掖城外,李隆眯了眯眼睛看向远处的一篷尘土。 “来了!过去吧!” 从这城门外小店的桌子上站起来后,他戴上了头盔走了出去。 不远处,新任甘肃巡抚陈九畴默默地站在那。 见李隆来到,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李隆不以为意,毕竟前任巡抚刚刚在兵变中被打死焚尸,陈九畴对他很警惕。 好在陈九畴很懂得形势,一来就乖乖地把饷银足额发了下去。 这几天里,李隆囤的粮食倒是都卖得七七八八了。 这回虽然兵卒们激动之下打死了许铭搞了个大事情,但李隆觉得这样来钱好像也更快了些。 想着这些,他看向远处越来越近的马队,眼神有些凝重起来。 来的是当年八虎之一的张永。 李隆倒不在乎张永在边镇的一点名声:平定安化王之乱和张永又有多大关系?他和杨一清到的时候,叛乱就已经被宁夏守将们平定了。 但是他们回去之后搬倒了刘瑾,这倒是会令李隆高看几分。 至于七年前提督了一阵宣府大同延绥等镇军务,那还不是先帝要去亲政?当时多少人围着那边转? 李隆现在跑到城外来迎接,无非是因为这一虎如今居然还没倒,还掌着御马监。另外也是因为,张永是为兵变而来。 能够这么长时间不倒台,应该是个非常圆滑、非常知道轻重的人。 提前传来的消息也说了,张永是过来暂时接替董文忠,安抚甘州应对北虏的。这种时候,那还不是御敌为重? 见到马队更近了,李隆挂上了笑容迎了上去。 大不了再从这次抄出来的银子里分一些给他。 陈九畴迟疑了一下,落在了李隆身后。看他这个样子,李隆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一些。 “张公公,一路辛苦……” 他并没太意识到陈九畴这稍微落后的一步就顺带着卡住了李义等人,而他身为巡抚,其他人也不好越过他去跟张永打招呼。 所以李隆不知道陈九畴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张永提着马绳子,像是要止住马儿,但马头却昂着一时马脚乱动起来。 “吁~~”张永嘴里喊着,好像控制不住了它一样。 李隆心里又鄙夷一下,骑术这么差还何必骑马来?装作忠于皇命尽心用事的样子。 他伸出手去帮张永拉住马头上的缰绳:“甘州风沙大,这马许是不巧迷了眼……” 李隆的话还没说完,张永一只手已经从马鞍上抽出了一柄刀,画着弧线就利落地割过李隆的咽喉。 李义等人顿时神色大变,但他们身前的陈九畴猛然转身暴喝道:“都不许动!陛下旨意,只诛首恶!” 李隆捂着喉咙难以置信地看着马上满脸冷若冰霜的张永,只见张永又熟练地拉起马头,两只马蹄扑腾着就猛地踹向他胸口。 倒在地上后,视线里张永颇有些矫健地翻身下马,走过来之后一脚踩在他手上,又是一刀毫不犹豫地朝他脖子斩过来。 李隆眼神涣散:朝廷这是怎么了?疯了吗?不查案吗?甘肃镇兵防怎么办? 李义等人一个个头皮发麻地手握刀柄,但站在那里实在不敢轻动。 张永身后那二十余个骑兵都没有下马,而是纵马围了过来。 在李义等将官及陕西行都司的其他人眼中,张永一直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留在原地剁了两刀之后踢掉了李隆的头盔,随后又细细地将他的头颅割了下来。 提着李隆的头颅,张永这才慢慢走过来。 李义等人看得挺分明,张永已经颇有老态了,头发都白了不少,脸上的肉也是松弛的。 但此刻,张永的眼神很冰冷,锐利非常。 “甘州众将卸甲听旨!” 一手是刀一手是头,他并没有拿出圣旨。 可李义等人肝胆欲裂,都放下刀丢开了,也摘下头盔跪了下来。 “李隆传首九边,告诫诸将:朕既御极,此后无论多难,也不会难边镇!所以克扣军饷的,朕自会遣人查,遣人杀!自己管的兵集体哗变的,朕不会查,直接杀!管不住自己的兵,管不好自己的兵,当什么将领?以后听说有哗变的,朕视同造反!” 直白无比的话,不是那些翰林待诏们写的文绉绉的圣旨。 张永盯着他们:“还有哪些参与鼓动了的,自己站出来,免得连累家人。这是陛下为边镇第一次立规矩特地开的恩。” 李义等人脸色煞白。 “那就是没有鼓动,只是制止不了?”张永的声音还是很寒冷,“大理寺和锦衣卫随后就到,等查出真相了,那就是按谋反处置了。” “……李隆嚣张跋扈,末将等人实在阻止不了。”李义顿时说道,“是指挥支永……” 他身后一人顿时站起来要去捡旁边的刀,但这个人身后顿时许多人站了起来,把他和另外两人都摁在了地上:“张公公,末将等实在阻止不了啊……” 周围马背上一片抽刀声,翻身下来围了过去。 “末将冤枉……” 张永打断了他:“我再说一遍,参与鼓动了的,现在自己认,那就是自己把罪担了。查出来的,按谋反处置!” 李隆头颅和张永刀上的血还在往下滴,终究有一人痛哭着跪了下来:“他是总兵官,他有军令,末将能不听吗?这到底是哪门子断案法?” 第146章、朕就是规矩 张永却毫不犹豫地挥手:“兵变何等大事?不知轻重就听命鼓动,你也有脸哭?杀了!” 遥远的西北甘肃镇诸将官没想到这次会是这么干脆的一见面就杀人。 “其余的,都带回城去!心寒的不妨再密谋反一反试试,甘州虽远,就敢忘了王法天威吗?南海有战事时,两广上下贪墨忘国者全都杀了个干净!剩下确只是无力阻拦也未曾参与鼓动的,陛下一贯能给戴罪立功之机,是生是死全在尔等一念之间!” 张永这才把李隆首级和手中刀交给别人,擦了擦手之后走到陈九畴身边,“抚台,粮饷都督到了吧?” “张公公勿虑,若平乱大军至,粮饷皆足。” “有劳了,请!” “张公公风采,今日方能亲见,请!” 陈九畴接到急递到陕西的调任命令时,他已经知道了这次的处置意见,他知道李隆是必死的。 所以之前,跟死人计较什么呢?闹事的兵毕竟不是全部,饷银还是都先发了下去等张永来。 但他也没想到是这样毫不犹豫的雷霆手段。 可是以后真的无论多难都不会让边镇难吗?大明真有那么充足的饷银和粮食? “陛下,岁入倍之……既是以十年计……万不能再操切!”袁宗皋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此刻眼睛虽然明亮了起来,但他的气息已经有些飘了,“事缓……则圆,此次……真乃……侥……侥幸。老臣遗表……陛下定要……定要听进去!” 北京城的腊月底飘着雪,朱厚熜坐在袁宗皋床头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朕一定记住。” “……陛下……圣明……定……定能……” 朱厚熜并不知道袁宗皋原本虽然熬过了这个冬,但到了明年四月还是过世了。 现在,朱厚熜只感觉袁宗皋确实为刚刚登基的自己操心了太多,以至于一病不起之后再听说了甘州兵变,竟就这样油尽灯枯了。 房间内顿时哭声一片,朱厚熜默默松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虽然从未把帝位当做游戏来看待,但来自灵魂深处那种快节奏的处事方式,还是让他在登基后变得急了起来,尽管他觉得自己够有耐心了。 判断的标准很不同。 这其实是一个很缓慢的时代,许多事情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不会变。 “袁师追赠太保,左柱国,再议美谥。”朱厚熜缓缓开口,看向了袁宗皋的家人,“荫一子锦衣卫指挥佥事,另荫一子入国子监。” “谢陛下隆恩……”袁家人顿时哭着开始谢恩。 走到院中时,朱厚熜抬头看了看天空,伸手接了几片雪。 “陛下,莫要着凉了。”黄锦哽咽着劝他先坐回御辇中。 微微的摇晃里,朱厚熜听着前方开道的锣鼓声,还有两侧百姓喊出来的透过帘子传入耳朵的“万岁”声,目光渐渐平静下来。 马上就是嘉靖元年了,他会成为一个更成熟的皇帝。 或缓或急,他要适应这个时代。 但这个时代,也要渐渐适应他。 …… 礼部尚书辞世,辍朝了。 朱厚熜回到宫里,又来到了观花殿上。 旁边生着炭炉,他身上裹着披风,更不会觉得冷。 但面北的门开着,风是往里灌的。黄锦和朱清萍侍立一旁,对视一眼后,朱清萍才软声轻劝:“陛下,这里风大,还是回乾清宫吧?去清宁宫也行……” 朱厚熜其实看着北边,想着那里是不是真的已经有了一棵老歪脖子树。 原本百年后,就会有一个皇帝吊死在那里。 朱厚熜是想改变点什么的,但他这个最核心的引擎太猛了,大明这台机器的许多零件受不了。 袁宗皋的离世,朱厚熜心里有难过,但并不是那种悲痛。 他与袁宗皋没有多深的感情,袁宗皋对他呢?其实也经常多有顾忌。 朱厚熜看了一眼满脸担心的朱清萍,微微笑了笑:“好,去清宁宫坐坐,晚上就在那边用膳吧。” 袁宗皋的遗表,朱厚熜已经看过了。他像周诏一样,都觉得今年登基后的举动既险又急,都觉得现在既然已经在朝堂中枢开了一个好头,后面得慢一点。 朱厚熜表示同意,正如他前几天在张子麟回京后的国策会议上说的:“三年国策既已议定,这三年内,朕之大事只有三。皇子为其一,京营为其一,广东新法为其一。” 大明这个庞然大物,只能缓缓调校着,让它的节奏变化起来。 他走下了观花殿后,想了想又说道:“先提前去一趟仁寿宫。” 大雪纷飞中,皇帝来到仁寿宫后仍旧是一片跪迎。 朱厚熜到了殿中,走到侧面的小佛堂。 张太后跪在那里,小声地念着经。 她知道皇帝来了,可她不起身。 这自然是因为张鹤龄。 朱厚熜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逆贼之用心,便是要留着寿宁侯,让他恨,让皇伯母恨。朕说过就那样处置,便是那样处置的。皇伯母,逆贼煽风点火,朕的老师也病逝了。日精门火起,东南杀官,朕不恨吗?” 张太后的背影抖了抖。 朱厚熜平静地说道:“一家人和和睦睦,始终是朕的期望,朕也以身作则这么去做。皇伯母须知,他虽然瞒着您,但确实在朕寝宫烧了一把火。如今子嗣已长成,将来若是他还想不通,还做出什么事来,朕虽宽仁,也不会再三饶恕了。” “我已经只是吃斋念佛了!”张太后情绪是非常不稳定的,“陛下虽然还是每日都来,但我心中哀痛,难道真要我陪着笑脸才行?” “马上就要过年了。”朱厚熜不客气地说,“只是朕以为,事情总要分是非对错。此事一出,皇嫂都因之惊惧病重,皇伯母难道不为她想一想,不为皇兄将来还能有个子嗣被抚养长大想一想吗?” 张太后背对着他抽泣,朱厚熜问道:“皇伯母如此自困宫中吃斋念佛,倒像是被朕处罚了一般。过几日正旦节命妇觐见,皇伯母也准备还是这样吗?” “……不会使陛下忧虑的。” “皇伯母好生调养,朕先回去了。” 张太后对张鹤龄被阉割的反应,让朱厚熜对她少了相当多的表面尊敬。 哪怕亲弟弟比亲侄子更亲,但她仍旧做出这种姿态,没有对张鹤龄参与刺驾而没获死罪有半分感恩之心。 被阉割后的张鹤龄恐怕心理会扭曲起来,而张太后也已经这样莫名其妙地作起来。 朱厚熜倒不着急,但从此不愿意在张太后面前装什么了。 帝王之心渐成,朱厚熜路过了已经修好一小半的养心殿,忽然开口问道:“广东和东南预选的淑人,都在先教着规矩?” “是。陛下有什么旨意吗?” 朱厚熜摇了摇头,随后吩咐道:“去国策大臣和郭勋府上,传朕旨意,除夕夜里到宫中赴宴,夫妇一起来。” 黄锦不懂为什么先问了预选淑人,然后下一句是这个旨意。 但他立刻去安排了。 …… 郭勋回到北京“交差”后其实忐忑了很多天,他把被阉掉的张鹤龄带了回来,好多天里许多人都古怪地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到底是你干的,还是陛下让你干的? 讲不清。是不是那个被锦衣卫追上去之后逮到的两人干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事实,张鹤龄被阉了。 方沐贤一伙人的审讯还没结束,京城里大半都只知道寿宁侯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通州以南,被带回来时下面就没有了。 随后宫里来人宣旨,郭勋感动非常:“就只有国策大臣与我?” “是。陛下隆恩,侯爷先做好安排吧。”传旨的太监满脸都是笑,“过去可都只有初一大朝会,侯爷剿匪有功,小的先恭喜侯爷,给侯爷拜个早年了。” “公公客气,承公公吉言!来人啊!”郭勋连忙招呼管家去给他拿来谢仪。 京城之中已经有多处挂着彩灯,但袁府却在治丧。 去袁府吊丧的人很多,皇帝是专门来见过他最后一面的,追赠太保、左柱国,还荫了两子,恩荣可见一斑。 另外则有一桩大事:袁宗皋离世了,礼部尚书之位空了出来。等春节过后,朝堂也会有一个大变动吧? 趁着春节期间可以光明正大地互相走动,许多人都动着心思。 那可是能参预国策会议的九卿之一! 就连崔元府上也有了很多人来拜会,而他见到郭勋来之后,听明了他的来意就服了:“侯爷,想多了吧?除夕赴宴是赴宴,怎么可能五府多一个席位?占哪个衙门的?” “……那国策大臣之外,陛下为什么还单独召了我去?” “剿匪两个多月,折了十七个兵,还伤了两百多。去劝寿宁侯,伱劝回来个公公。”崔元调侃着他,“先安心练兵吧。陛下说了,三年之内他只关心三件事,皇子,京营,广东新法。陛下都不急了,你急什么?” 郭勋叹了一口气,随后又问道:“那陛下让无心再立军功的勋戚把子嗣、管事送到北京,说要带他们奉公守法地赚钱,崔哥你知道是什么吗?” 崔元凝视着他,“我不知道,这件事没在国策会议上商议。除夕夜入宫了,你若是胆子大,自己问啊。” 郭勋怂了:“想来既然是陛下亲自谋划,也不知我能不能也送个管事去。我此前因拿银子自己请了罪,眼下一门心思练好京营……我侯府开销也大啊。” 他现在不敢瞎搞钱了,可他不敢问皇帝他能不能既当大官又赚大钱。 …… 如果袁宗皋还健在,那么这次的正旦节可能会非常喜庆隆重地大操大办。 毕竟是改元之年。 现在,其实仍旧在隆重地操办,但皇帝身边的人不敢多有喜色。 天地君亲师,皇帝潜邸之臣的头领、帝师去世了,而皇帝也显得沉默。 只有蒋太后很不满意。 “仲德公劳苦功高,皇儿厚恩以待。心有哀思是应该的,但皇儿是天下之主!改元何等大事?正该举国喜庆迎新!便是仲德公九泉之下,也希望皇儿放下哀思!” 朱厚熜有点尴尬:“……母后,向来都是儿子若没笑脸,他们都战战兢兢。若要他们喜迎新年,儿子难不成哈哈大笑?” “还不是皇儿此前让他们害怕?”蒋太后皱着眉,“天家近仆,不宜苛待。国事母后不懂,削司礼监权柄也罢,治他们罪也罢,皇儿自有计较。但这大过年的,皇儿说几句话,赏些改元财物,让宫里都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不行吗?” “……母亲教训得是,儿子等会回去就吩咐。” 其实根本不是在矫情,只不过思索着袁宗皋过世之后朝堂的调整,还有接下来三年内国事大体由国策会议去按旧例执行的情况下,他这边怎么样通过太监和勋戚的管理把一个生财体系给建立起来。 有很多新理念没有人能帮着他参谋思考,他们不懂。 但接下来这三年里除了玩后宫生孩子、关注京营练兵,他怎么以广东为口子把新法富国做得更好? 皇帝一沉默,太监就发抖。 朱厚熜回乾清宫的路上看着已经挂灯结彩的皇宫,开口问高忠了:“往年过年宫里是怎么过的?” “……陛下,那还是看您的意思。往年嘛,乾清宫是每夜都要燃鞭的,只是今年日精门……” 朱厚熜嘴角微微笑起来:“当心一点便好。只在乾清宫燃鞭吗?” “后宫只有乾清宫殿前宽敞些。奴婢记得往年啊,后宫里不知道多少妃嫔想来看。但没有陛下旨意,也就只准上元节时可以无旨来看燃鞭。” 朱厚熜想了想就说道:“既然如此,明天夜里多备一些,在乾清宫赐宴赏灯吧,再搭个戏台子。仁寿清宁二宫外,其他旧人也请来,过年嘛。黄锦,等会去找张锦,议一议宫里奴婢们该是一个什么赏赐章程。传下去,都安心用事,朕让内书堂教的东西都好好学。内臣,朕还有大用的。” 高忠、黄锦都喜上眉梢,身边的其他太监宫女们都跪下齐声谢恩。 他本就是个普通人,只不过刚刚当上皇帝而已。 朱厚熜知道自己的到来,其实让这宫里感觉比此刻的大雪天还冰冷。 毕竟他从国事上积累的负面情绪全都能让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感受到,而他是能一言决其生死的皇帝。 想着嘉靖脖子上的白绫,朱厚熜觉得以后确实要改变。 心理压力算不算虐待的一种? 花钱吧,花吧。 虽然万难唯钱,但想要大明富起来,不是靠他觉得哪些事不必铺张去办就能解决的。 旨意从乾清宫扩散开去,张孚敬从两广送来的银子、张氏兄弟这次被顺势办了几桩旧案罚上来的银子,有这么一部分就发到了宫里太监宫女们的手上。 欢声笑语以紫禁城西北侧的旧人们为最,已经黯淡多日的生活在这冬夜里出现一抹亮色。 皇帝准她们明日到乾清宫吃宴、赏灯、看戏。 气氛悄悄变化着,乾清宫东暖阁里,朱厚熜也终于笑得很放松,一手提着一个小锦袋:“额外赏给你们的。” “谢陛下隆恩。”黄锦喜滋滋地接了过来,看了一眼朱清萍之后才笑道,“清萍另有密令,总不知与陛下一起忙些什么,有一份额外赏赐是应当的,奴婢可就受之有愧了。” 朱清萍听到他话里的古怪不由得瞪了瞪眼:“你这是瞎打听陛下的安排?” 朱厚熜就见黄锦露出委屈表情:“陛下,奴婢也不是要打听。奴婢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多嘴。不过……陛下您要是真和清萍有了什么,奴婢职责所在,是需要记一笔的。” 刚才还在掩饰的朱清萍这下有点绷不住了:“胡说什么呢!” 朱厚熜哑然失笑看着羞恼不安的朱清萍。 改元之后,春天也要来了。 于是等到照例要开始研习经义时,他却摇了摇头:“都过年了,歇歇。” “……那奴婢告退。” “先帮朕暖暖被窝。” 朱清萍顿时僵在那,手足无措地说道:“陛……陛下,这不合……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朕就是规矩。” 朱厚熜头一回直接牵住她的手:“袁师走了,你当朕今天就要做什么?跟朕一起说说话,这样朕聊着聊着就睡着了,脑子里不会一直想着国事。” 朱清萍心跳虽快,开口语气却很复杂:“陛下,您真的不能一直这么劳神了……” “所以要改变啊,从今天开始。” 许久之后朱清萍再出去时,黄锦抬起手指吃惊地指着她:“你……你……” 朱清萍的头发毕竟有些乱了,她只能胀红着脸说:“没有!陛下……让我哄他睡觉,不然就总想国事……” 黄锦想想也是……如果真有什么,她不该能这么利索地走动吧。 可是随后他又堆砌了笑脸,甚至有些谄媚:“娘娘,以后您得多关照关照奴婢呀……” “……又胡说!” 虽然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但她的出身,她的年龄,那怎么好有名分? 可是朱清萍又想起那句:朕就是规矩…… 第147章、后妃宫嫔之选 除夕午后,京城已都是过年气氛。 爆竹声时不时响起,每户人家都在期盼有个更好的明年。 嘉靖元年的前一天,杨廷和再次读了一遍杨慎从广东托人带来的家信。 想了想之后,还是今天从宫里回来之后再给他回信。 “去问问夫人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杨廷和从书房里出来了,次子三子四子都在一起忙碌着写春联。 老杨自然是十足的人生赢家,四子二女。 杨慎是状元,老二老四都已是举人,老三也得荫中书舍人。两个女儿,长女嫁给了一个进士,次女嫁的举人也还可以再考。 杨廷和看着如今满家的安定,生出了一些后怕之心。 思绪自然回到皇帝身上,他觉得皇帝的脾性很复杂:既有张扬果决急切的一面,又非常能够沉稳持重宽仁地容忍一些事。 包括杨廷和此前在很多事情上的冒犯。 反过来想一想,明明知道了张鹤龄曾经参与在日精门放火,陛下都能先忍下来不大肆处置,他杨廷和那点事又算什么呢? 但终归没想到大礼议时那么锋芒毕露的皇帝竟是真的要留下他杨廷和,让他能继续在京城过年,还召他夫妇除夕赴御宴。 约摸申时三刻,国策大臣们都已到了承天门外,再加上郭勋。 他们的夫人,则是另乘暖轿,从别的门入宫。 不管过去如何针锋相对,此刻新年,大家都满面笑容地互相拜年寒暄。 “侯爷此次身先士卒,伤势都好了吧?”在这种场合再见郭勋,严嵩笑着问。 “……些许皮肉伤,不足挂齿。”郭勋总觉得严嵩笑里有别的意思,但他看不懂。 “惟中。”杨廷和很亲切地问严嵩了,“各地和在京官员的贺表都呈进宫中了,陛下这几日应该都看过了吧?” “陛下说,辍朝休沐,他也放假。都是些花团锦簇的好话,看与不看都一样。我和伯安、崇象,这几日并未奉召入宫。” “……难得啊。”杨廷和感慨了一句,随后悠悠道,“仲德公薨逝,陛下哀切。今后少了仲德公……也罢,陛下宽仁,也一贯望我等放胆直言。改元之后,都一心忠君用事吧。” 包括蒋冕、费宏、王琼在内,全都看了他一眼。 说到底,大家对于今天御宴到底是为什么,心里都存着一份忐忑。 寒暄闲聊了一会,黄锦就出来请他们入宫了。 国策大臣十八个,袁宗皋去世了,杨一清在西北。 但王守仁暂代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郭勋又破例奉诏,入宫的还是十八人。 去乾清宫的路上,他们又都向张子麟问起东南的状况。 “办了七家大族,隐匿逆贼俱有实据,谁又能有话说?”张子麟平静地回答,“更有三家,明知那几个家仆暗通海寇,竟做出引海寇劫掠其仇家之举,罪无可恕。待锦衣卫将逆贼杀官一案始末查明真相,邸报发往东南,将来再有这等事就不会再如此简单处置了。” 他又看了看郭勋,难得露出笑容说道:“我返京前还说了武定侯、抚宁侯本是随时待命之事,魏国公连声请我劝谏让武定侯去守备南京。” “……魏国公真是……”郭勋好歹没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说徐鹏举怕事。 谁要去南京养老啊!崔元都说了,京营才是大有前途! “说起来夏给事今年极为勤勉干练,这才让京营重整一时理顺了章程。”郭勋又对崔元、王守仁、蒋冕说道,“应该为他请功。” 事情是蒋冕领办的,杨一清赴任西北后,王守仁代为协办。 目前的京营,十二余万冒替清理涉及到巨大工作量。而改为募兵之后,除了郭勋坐营的神机营中军,这几个月以来虽然没有达到五万足额,但新的三大营都出现了,总兵力达到了四万六千余人。 蒋冕知道他说的是礼部尚书缺位后明年的机会,点了点头说道:“理所当然。” 皇帝既然曾拿夏言作为第一个榜样,现在事情办好了,升官是应该的。 他们在到达乾清宫前还是聊起了国事,那是因为都觉得今天的御宴上皇帝应该也会聊。 但没想到就是聊家常。 于是孙交就很古怪:“……臣家里都好。长子元在四川任官,次子京愚陋,还在备考乡试。一同到京的,也只有次子和小女茗……” 朱厚熜在笑,于是孙交心里就更扭捏。 重臣家里的情况,皇帝哪里会不知道? 聊这些干嘛? 其他人都不知道当年旧事,郭勋只是说道:“臣家里叔伯兄弟多,臣只二子,年纪尚幼。见臣剿匪归来,还嫌臣身上臭。” 说罢眼巴巴地看着朱厚熜,一脸等夸的模样。 朱厚熜有点服他:四十多岁的人了,别装憨行不行? 郭勋虽然不算特别聪明,但在勋戚里也算不简单的人物了。初代武定侯郭英很能生,传到郭勋这个六世孙时,郭家已经不小,但又只有一个爵位。 郭勋的父亲当年袭爵,家族内的纷争还闹到了皇帝那里。等郭勋袭爵了,他的格局算是大的,立功得到了朱厚照的嘉奖,荫子的名额让给了兄弟缓和家族内的矛盾——虽然也是因为那时候郭勋还没儿子。 他在两广搞钱,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还懂得花钱刊印书籍帮郭家挣一些名声。 “武将有点汗臭挺好。”朱厚熜笑了笑,“这回剿匪虽然剿得难看,苦劳朕记得,没忘。但今天不聊国事,先安心过年。” 郭勋又继续维持他憨憨忠诚的模样,露出喜悦的神色。 寒暄了一圈问问他们家里近况,朱厚熜才对王守仁说道:“你说你父亲身体不太好,春暖后接到京城来好生调养如何?” “恐水土难服。”王守仁看着皇帝弯了弯腰,“臣谢陛下挂怀。” 朱厚熜叹了口气:“袁师薨逝,众卿这一年来也颇为操劳,都辛苦了。” 杨廷和说道:“三年国策已定,只是大力兴办社学、卫学,再加上水患、水利情况清查,京营边镇操练粮饷诸事,广东新法,臣等心里都松了口气,不致如今年般。” “还是说起国事了。”朱厚熜笑起来,“前面三件事都是花钱的,以前也都做过,把钱能够花好就行,自然不如最后一件。” 朱厚熜没有像他们本来以为的那样,今后三年要做多少多少事。 多兴办启蒙的学校,朝廷列一些开支,地方再号召官绅捐赠一下,这事过去也做过,只不过现在有了更明确的计划。三年内各省、各地办多少社学,有了个目标要求,也会列入地方官员的考绩。 水患、水利情况也不是要立刻大动工程,而是用三年时间摸个底。这关系到民生,也关系到将来的粮食生产、田赋,是打基础的行为。 至于京营、边镇,着重点也就是皇帝说的那句话:再难也不会难边镇。粮饷筹备、转运,朝廷这边也无非是要建立起一套更完善的机制去保障这一点。 诚如皇帝所说,这三件事都是花钱的事情。 而广东新法,毫无疑问则是要尝试出“赚钱”的办法。这个试行新法的地方怎么来做,张孚敬有请奏,国策会议上也有讨论,但还没定下来,或者说皇帝先把这件事的节奏按着在。 东南杀官一事,毕竟还是对皇帝触动很大。方沐贤竟觉得这是个好时机,那只能说明将来新法真正推行的阻力之大。 眼下的广东,也无非先把黄册、鱼鳞册更新了一遍而已,并未实质触及土地兼并及其他方面的利益问题。 “今日且先不谈这些。”朱厚熜放松地说,“就算要聊国事,也就只聊一件事吧。明年大婚,这后妃显位,朕有意不再只从普通良善之家来选了。骤享富贵,不识大体,实非国之幸事。” 众人都有些犹豫。 于是还是杨廷和先开口:“正如陛下此前所言,如何防范外戚乱政?本朝能无此患,实祖训之功。” 皇帝要在这件事上打破祖训,杨廷和等人被熬了大半年,此刻已经学会了并不贸然劝阻。 “依卿等之见呢?” 其他人还是等着杨廷和:谁让你是首辅呢? “……本朝祖训,一则普通人家,并无乱政之根基。二来不可二代三代又有入宫为后为妃者,新旧相替。三来外戚不可任官,只赐田宅厚禄。四来,祖训皇后止得治宫中嫔妇之事,即宫门之外,毫发事不得预。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 杨廷和总结了一下当前的情况,疑虑地说道:“臣直言,进献者实有之,历来诸多情势之下,皇后预朝事亦有之。只是若大族、重臣之女为后妃宫嫔之例一开,外戚纵不可任官,然早有根基之余,恐日渐势大。以臣浅见,陛下英明神武,本朝或无大患,然将来如何,不得不防。祖训百年来既行之有效,还是勿要更改。” 这算是商量的语气了,伱想怎么干,感觉你有这个本事。但防外戚,那都是为了你的子孙防的。 试想,如果选了大族重臣之女,他们族中子嗣、门生、亲族,历经一两代人还是能在朝中形成一股势力的。本朝不让外戚任官,不是说三族都不能当官,只是不能直接授官。如果你的子嗣兄弟够本事,通过科举考中了进士,那还是能做官的。 只不过科举很难,普通人家的家学、积累都不够,骤然荣华富贵也会渐失进取之心,所以都不足为患罢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确实可能带来隐患,所以朕也一直想着防范之策。设立国策会议及御书房,也是其中一法吧。” 杨廷和他们顿时都有点懵地看着皇帝:你那么早就开始这么想了?所以你早就想着不要从普通人家选后妃宫嫔了?国策会议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 “外戚乱政,首先在于天子年幼,其次在于中枢有权柄过大之官位,最后在于天子朱笔宝印之用。”朱厚熜说道,“如今既有内阁又有国策会议,朱笔宝印更有御书房与司礼监互为倚助监督,外戚如何能尽摄显位?最需防备的,反而是天子年幼,众臣一心孩视,使天子不得不倚重外戚。”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话说得很透。 “本朝此前没有外戚之患,司礼监则日益显要,内臣之祸已有数回。”朱厚熜看着他们说道,“如今司礼监、御书房、国策会议、内阁四足鼎立,国家大事从流程上不会轻易由谁、由哪个衙门钳制住。便是天子年幼,外戚又能如何?” 杨廷和他们想了想之后,发现还真是如此。 权力在流程结束之前的中枢阶段是分散了的,天子就算年幼,也不需要过度倚重内臣与外戚。 像御书房这种直达中枢的位置,几乎可以由皇帝直接提拔,反正没有品级。 而九卿都可以参预国策会议,内阁大臣更是规定了定额六人,天子的旨意是更好贯彻的。 朝臣想“孩视”凌迫皇帝,内臣和外戚能迅速直达中枢。内臣和外戚想控制朝政,也无法把这么多位置都占了去。 再说了,如今这种局面,这么多重臣哪里能做到一心“孩视”幼年天子?文臣之间向来立场多有分歧。 天子操作的空间很大。 “故而只需加上数条。”朱厚熜说道,“御书房、内阁、国策会议,不可有外戚三族、门生两人以上同列者便可。外戚三代以内,也不可再有入宫为后妃宫嫔者。”朱厚熜最后说道,“再说了,每逢选秀,地方良善之家惶然,惊扰也颇多。进而弗受要坚持,但后妃宫嫔识大体知轻重、外戚之家有教养畏国法也很重要。” 听到这里杨廷和就不得不问了:“听陛下之意,这外戚还能位列中枢。若将来其余中枢重臣以之为干,则仍有泼天隐患。” 一旦外戚能列身国策会议了,那情况可就截然不同。宫里有皇后或者太后,自己也是国策重臣,如果再有内臣和外臣阿附,那不就俨然一大党了吗? 说句难听的,届时天子就算想动外戚,都得掂量掂量轻重,甚至自己的性命安危。 朱厚熜这才说道:“外戚若要列身国策会议,只能是科举出身、序属文臣。所有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以五任为限,满十五年必离任。凡新旧朝交替,外戚原列身国策会议者自动离任。若天子未年满十六,亦不得有垂帘听政,大事由国策会议商讨决定。” 包括郭勋在内,十八个国策重臣都不说话了。 也就是说,不管是从御书房首席还是九卿开始,谁都不能在国策会议呆十五年以上。 这意味着,内阁大臣反而不是最香的了:若是之前就已经在九卿职位上呆了十四年,那么进了内阁之后一年就要彻底致仕? 当然了,原先就是国策大臣的外戚在新皇登基前就自动离任这个规定,对外戚来说自然是很有约束力的。 新皇登基后还会不会有外戚进入国策会议,全看皇帝觉得朝臣是否好用。如果朝臣不“好用”,重新启用旧外戚或者新外戚造成乱政现象,那根源就不是外戚制度本身,而是皇帝说的那个众臣“孩视”皇帝凌迫天子。 这跟之前倚重内臣来制外臣是一个道理。 相比起来……如果国策会议上的外戚本身也是文臣出身,似乎更能接受一点:至少大家“文化水平”相似,有些事不像太监那么没脑子或者扭曲。 一时之间,他们倒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借外戚列身国策会议的隐患来限制其他文臣的任期,还是皇帝真以为这样就能避免外戚乱政? 这种新规实在难以彻底说服众人,只不过现在的国策会议还只是刚出现,在场众人不担心自己“任期限制”问题,而将来的“祸患”也与他们无关。 太祖皇帝的祖训,实在是颇为彻底地避免了外戚乱政的可能。 只不过取而代之的内臣乱政,也确实让杨廷和这一批的文臣吃尽了苦头。 看着皇帝成竹在胸的样子,杨廷和神情复杂地问道:“陛下想得这般仔细,莫非臣等后辈之中就有陛下欲聘为后妃宫嫔之人?” 他这么问很正常,要不然何必要现在就对外戚列身国策会议做出规定呢? 袁宗皋离世了,皇帝最能信任的重臣现在少了头领,那会是谁? 所以陛下还是在借这件事玩平衡吧? 难道我杨廷和现在还不够让你放心? (本章完) 第148章、改姓林吧,茂盛! 孙交已经有预感。 他听皇帝开始聊起这个话题就感觉不对劲,毕竟蒋太后在进京的一路上就常常召他女儿过去。 但抵京之后,皇帝还没见过茗儿,不至于吧? 朱厚熜果然说道:“这个倒不是重点,只是想要改一改这国戚之家负担日重之势,故而要另开出路。朕之皇后家、皇妃家出身若有显赫者,恩荣减一些也显得理所应当。” 十八重臣齐齐心头一震。 杨廷和顿时想到了太多,严肃地问道:“陛下,臣等愿闻其详,此例还牵涉到宗室……” 听皇帝的意思,并不仅仅是对皇后家和皇妃家做出新规,而是国戚家。 国戚之家,除了开国时定下来的“五大”勋臣之家,另外则是皇后家、皇妃家、太子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仪宾家这七类。 勋臣之家是勋臣的爵位制度,其余七家则全凭嫁娶,而且全部遵从朱元璋的规定:选自本身基础一般甚至可以说是差的普通人家。 关键问题是皇帝的这个意思,那以后王妃家、郡王妃家,王府和郡王府的女婿仪宾家,全在新规之列? 如果他们的姻亲家里也能出任为官甚至身居高位,那可不是简单的事。 朱厚熜点头道:“太祖定下祖训时,国戚之数寥寥。历经百年,宗室负担已日重。朕先以身作则,朕之皇后家只赐侯爵、二代后降等世袭,皇妃家只赐世袭三代伯爵。然国戚之家此后可入朝任实官,诠选悉遵成例。” “陛下,臣担忧王妃家……”杨廷和忧虑道,“且国戚家赐爵旧制一改,宗室恐不安。” 皇帝能对宗室负担开始想办法,杨廷和他们实在是非常欢迎。 崔元虽然也是国戚,但他现在已经成功跻身勋臣了,这一刀砍不着他。 但如果宗室的外戚待遇被降低,那就会被理解为是削藩的前兆了。 朱厚熜坦然说道:“朕是藩王继统,于朕这一朝有所改动,是时机,也有必要。如何使之不生出乱子,卿等也要去思考。” 祖制亲王年俸一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二百石。 另外宗亲家还有大量的赐田。 历经百多年,虽然弘治皇帝只有一个儿子,正德皇帝还绝了嗣,但其他多年前的亲王、郡王还在生呢。 朱厚熜看如今的统计,宗室领俸禄的已经接近八千人了,每年需要支出的俸禄就已经高达近六十万两,折成粮食的话近两百万石。 这还是二十年前直系宗亲本色折半、宗室姻亲家折色六成的结果。 要不然,现在这个数字就要翻倍。 当然了,筹谋之中将来与推行新法砍向士大夫有关的布局,就看他们看不看得出来了。 在朱厚熜看来,只有百年不变的方向,没有百年不变的具体政策。 都可以成为工具。 短期之事谨慎应对,长期之事大胆谋划! 杨廷和试探着问道:“陛下,若只王妃家、郡王妃家、仪宾家给俸降低,恐减不了多少宗室负担。为其开入朝任实官之例,则隐患更大。” “此事朕自有计较。”朱厚熜笑了笑,“待朕先许之以新利。宗宗之亲,自不可弃之不顾。国戚之新规,自朕而始。此事目前也是对宗室有利的,他们会欢迎。至于王妃家、郡王妃家、仪宾家要因此积势,总要十年吧?十年之后,自是另一番局面。” “天子后妃宫嫔可选自重臣大族,宗室仍遵旧例?”杨廷和确认了一下。 “自然,强干弱枝嘛,于众藩王而言,已是新恩。” 至于藩王从普通人家选来王妃后姻亲家有没有能从文武两条路走上去的,那升迁拔擢还不是握在皇帝手里? 可你藩王不能说这不是恩,毕竟之前对国戚家的限制是非常严格的,藩王完全是当猪养着而已。 杨廷和心里发麻:你是不是在钓鱼? 不过比建文帝要稳妥,至少不是直接就摆明车马要削藩。但是如今的藩王,也没有太祖那些儿子那么强悍啊。 现在这做法倒像是想先从外戚的待遇着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藩王此后“培养”出什么担任显要实职的亲家来,然后筹谋着什么“大事”。 皇帝在找将来削藩的由头吗? 杨廷和无法拒绝,谁都很清楚宗室负担发展下去会是一个什么局面,这可是“节流”的一个很重要领域。 皇帝这么做,从情感上,他们只能认为皇帝这是为他将来的子嗣腾出空间,毕竟世系已经转移了,而大明还存在着三十余藩王。 要不然,选择从这个领域开始节流也太深明大义了一点:砍宗室啊。 这绝对是钓鱼! 在朱厚熜看来,如果真有什么事,如今的宗室不滋生野心就不错了,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反而只会不断地消耗国家财政。 至于亲情……讲一点,实在讲不了太多。 况且他有自己的宗室改革思路,总不能以后一直养猪吧? “……虽说陛下之后妃宫嫔选自谁家不是重点,陛下如今是否已有……”杨廷和还是追问了一下。 看杨廷和都没继续追问了,朱厚熜也不知他看没看出来这件事与将来新法的联系。 应该也不难推演吧?只不过如果看懂了的话,现在应该开始告诫他们自己:又发现了一根红线,将来要明情势而决定。 于是朱厚熜这才笑道:“卿等不知,父皇在时便曾欲与孙阁老结为姻亲。母后进京途中,亦甚喜孙家千金。孙阁老家学渊源,德高望重。如今更是先经廷推位列台阁,非幸进之臣。杨阁老可愿做这纳后正使,京山候可愿做这副使?” 皇帝选后,那也是要有媒人的。 但现在这一句话,在场众人无不心中剧震。 选秀尚未开始,皇后就这么定下来了吗?那明年还选不选秀? 现在只是从广东、东南有一些预选淑人。 杨廷和听皇帝希望他做这正牌媒人,顿时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你真是在玩平衡啊,大婚这件事也满是政治色彩。 过去的几任皇帝,他们的大婚就只是大婚而已。 杨廷和看向了孙交,意味深长地问道:“九峰公意下如何?” 孙交表情很精彩。 当年呢,一半是觉得他堂堂户部尚书既已辞任,何必还攀皇亲留个不好名声?另一半也是不愿将来子侄辈的前途受到影响。 现在他已经是阁臣,而外戚任官也有了新规。 眼下一点头,那可谓是朝堂重臣中非常特殊的一位了。就连原先的帝师袁宗皋,也比不过他这个国丈的分量。 内阁大臣兼国丈…… 子侄若是科举有成,将来也能任官…… 他看着皇帝:莫非同意启用我,就在筹备今天这事? 王琼更是期待地看着孙交:答应啊!我重新举荐的伱! 当初用自己前途力保王琼等人的袁宗皋离世了,谁也不清楚后面的朝堂上杨廷和他们还不会不会对王琼等人再次发起攻击。 多一层保障是一层! “……陛下,臣惶恐莫名。”孙交语气扭捏,“臣已列身台阁,若又获赐侯爵,恐圣恩过重……” “崔元不是还在这吗?”朱厚熜笑着回答,“朕的姑丈,京山候,掌左军都督府,参预国策会议。论圣恩,崔侯为最啊。” 崔元很尴尬:我确实太耀眼了,所以老孙你答应吧,以后就不是我一个人被很多言官和同僚盯着了。 孙交当年不愿意做王妃家,但现在皇帝的意思,那是皇后家,孙交儿子孙子也都是世袭伯爵了。 “……臣……谢陛下隆恩。” 孙交发现纠结名声也是有限度的,现在陛下给得太多了。 自己能当重臣,子孙还都有爵位。 崔元咧嘴一笑:果然还是成了国丈,但两人又都是重臣。 皇帝实现这个目的的方式,竟然是要将它作为将来宗室改革的引子。 有了这个令众臣都期待的远景,又有国策会议、御书房设立后的各种限制,外戚之患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出现。 再说了……也许将来还会变呢? 除非皇帝命短。 但他精力旺盛得吓人,还跑步强身。 朱厚熜面对未来国丈,却又继续说道:“后位最为重要,故而母后与朕之意,都是先定下来。而皇子国本重事,天子十二女,二妃九嫔也还是照选吧。只是明年选秀,也不必令天下暂停嫁娶,免得误了其余女子的姻缘。妃嫔之家可为官,想来倒也不会如此前一般多有畏之如虎之势。” 每次选秀,因为皇宫中的幽居生活和高死亡率,许多人家是很害怕的。与选秀同期的,还包括选宫女和后备女官,所以有些寡妇都吓得赶紧再婚。 他看了看孙交,对于未来女婿同时继续找其他女人这种事,孙交显然毫无波澜,反而点了点头:“此乃善政。” 朱厚熜又道:“内臣、宫女忠心服侍皇家,然无有子嗣、晚景大多孤凄。朕另有筹谋,将来有大量所需取用之人。可令各地养济院此后专门赡养孤寡,而各地失孤之幼儿,则多可送至京城。朕皇庄中于司礼监下另设慈幼院,将来以之为诸多无权无钱之内臣、宫女义子,使之能得赡养、享血食。” 在这现场准备做服务的一些小太监、小宫女们无不微微一颤。 偌大的禁宫里,只有得权得势的大太监和女官们,也许能够从原本的宗族里,又或者外面认得义子,将来有个指望。 绝大多数的太监宫女,到了后来唯一的乐趣只怕就是结个菜户,有点精神寄托和什么其他难以言说的慰藉。 但现在听皇帝的意思,却似乎要在皇庄设一个很大的孤儿院,让宫中大量的底层太监宫女有个指望? 杨廷和也颇为震撼:“陛下,由皇庄出产之粮米供养之?” 宫中太监何其多?这可是要供养以千计的幼儿啊。 皇帝说了是幼儿,自然不能又让这些幼儿去干活。而且说是要将来取用,涉及到皇帝将来的一些谋划,那能是普通用途?得教读书吧? “吃饱穿暖,营造些屋舍,用不了多少钱粮。”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先于皇庄试行之,将来若有所成,这天下失孤幼儿,总需找到个妥善的养济之法。朕之宏愿既然要富国、创盛世,天下岂可多有饥寒倒毙之孤儿?于这改元之际,朕才先多聊了几句,慢慢来做吧。” 杨廷和等人即刻离了席一同跪拜:“陛下爱民如子,臣等感佩之至。” “要到那一步,终究需要国富,卿等也任重道远。”朱厚熜笑着让他们起身回座,“今日就不再聊国事了。君臣之谊,总需国事之外多些来往。朕虽年幼,卿等也无需顾忌。旧闻趣事,尽可畅叙。” 十七罗汉加上郭勋憨憨一起尬笑:谁能认为你年幼?跟你打交道就跟和中年人打交道没什么不同。 但旧闻趣事,真的什么都能聊吗? 终归拘束还在,但终归也不再说国事。 乾清宫正殿里,到了天黑时就开始了赐宴,而清宁宫那边也是如此。 这十八人的妻子,明显看得出来蒋太后对孙交妻子更为亲切,但只以为那是因为同乡之谊。 到了酉时后回到府中听说了情况,顿时有好多家都爆出了主母的怒吼:“怎么不提提自家女儿(孙女)?” “……陛下主动提的,哪能还说这等话?那是国策会议还是国戚会议?” 孙府之中,孙交的妻子目瞪口呆:“……真能如此?” “倒像是命中姻缘了……” 当时的王世子成了皇帝,那母仪天下的尊位和世袭伯爵的诱惑,没有谁能拒绝得了。 孙府之中,确实有一个出落得国色天香的千金。人如其名,尚书之家的孙茗也如同细嫩茶芽一般清雅文静。 她已经长大了,被蒋太后屡次召见,疑惑之余也听父母讲过当年的故事。 但当年的王世子已贵为皇帝,而她的父亲又位列台阁,她从来没想过会和他再有这样的缘分。 如今……皇后? 孙茗局促不安地捏住母亲的衣角:“娘……要依爹所说……陛下好可怕……” “可怕什么啊?别听你爹瞎说!他那是因为国事而不安,后宫之中岂能一样?”孙王氏已经满脸美滋滋起来,“陛下那是聪明!英武!气魄非凡!身体还好!太后待你又好,既然早就定下来了,那可要常常带你先去请见,先熟悉一下宫中礼仪,大婚还要许久呢!” “我……”孙茗满脸的不安,“还没大婚,我也要先入宫?那陛下见到了不会不喜吗?” 孙交能做到尚书,家教如何会差?孙茗知道这仿佛更像是出于朝争所定下来的事,那她这个破了祖制的人恐怕会处于风口浪尖。还没大婚就常常入宫的话,成何体统? 想到这,她心里越发有点不安和酸楚:这命里郎君,究竟有几分是真对自己有情意?大概全是出于国事考虑吧? “怎么会不喜?”孙王氏拉着她的小手看得满脸都是笑意,“我家茗儿这般可人,还知书达理!陛下要是见了,一定最欢喜!” 她口中的“至上佳婿”现在却又再次拉着朱清萍躺在了龙榻上。 今天跟国策重臣一起多喝了一些酒,他现在也没多想国事。 朱清萍的心跳自然还是很快的,这几晚都如此,而今晚更甚。 朱厚熜的脸有些酒后的烫,而他能听到心跳的那衣襟下也透着热气。 他的手也很自然地触着朱清萍的腰间又开始不安分:“反正都是赐姓,明天改元,给你改姓……林吧,茂盛!” 朱厚熜感受着自己为所欲为的没有顾忌,嘴角露出笑容:“朕这长子若要稳妥点,还是得你,免得其他后妃年幼,产子易夭。至于将来,也无须担心嫡长之争,朕都有计较。” 等脑袋一转之后又叹道:“孩子看来也饿不着。” 皇帝的这些荤话,朱……哦不,林清萍哪里还听得进去? 什么茂盛,什么饿不着……她现在已经脑子开始晕了,浑身紧绷得很。 太后是安排过她小任务,但是现在感受着这小皇帝的……手法……口技……哪里需要教什么? 虽然从第一天“哄睡”之后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谁知道会是今天? 除夕之夜,破旧迎新。 朱厚熜开始为自己的国本大事努力操劳,先从大姐姐开始。 至于长子出自哪里,当然要看一些天意。 就算这个已经熟透的林清萍不是皇后,朱厚熜也不过于担心将来的继承问题。 法子多了去了。 乾清宫里,始终还记着自己守岁兼守夜重任的黄锦终于隐隐听到朱清萍的异声。 他脸色很古怪。 这要不要记? 而朱清萍今天“哄睡觉”哄的时间很长,长到后半夜之后也没出来。 黄锦一脸凝重:这下真得记了。 明天改元之后第一件大事,给清萍娘娘磕一个。 推荐一本朋友的新书,《我的农场通大明》,这是个200多名现代人,带着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畔一个州,穿越明初搞工业援助的故事。有农场主,有工程队,有留学生,群穿种田文,感兴趣的可以看一下。 (本章完) 第149章、皇帝的春节 嘉靖元年的第一天,是有大朝会的。 而五更天时,鞭炮声就吵醒了朱厚熜和林清萍两人。 林姐姐有点慌。 龙榻并不宽,两人是挤在一起的。 朱厚熜笑看着她问道:“还痛着的话,就继续歇一歇。” 林清萍咬牙摇了摇头:“奴婢……” “嗯?” “……臣妾还要服侍陛下准备大朝会。”林清萍红了红脸,心里酝酿出甜蜜来。 虽然他年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但入京以来在身旁服侍了这么久,她早已习惯皇帝身上自然而然的沉稳气势,总觉得他比自己年岁阅历还要多一些。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既有面对长者的那种小女儿局促,又感受过他的血气方刚。 朱厚熜这才凑了过去,又略逞口舌。 为国事操劳了这么长时间,在新春之际总算又初尝帝王禁宫之乐。 谈甚么恋爱?后宫就他一个带把的。 再者以帝王之尊,那确实是予取予求。 就是姐姐虽熟,还是未免还紧致了些。躯体上如是,心态上亦如是。 从小的礼教之防吧,只能说也别有一番意趣。 “啪!啪!啪!” 听到前面正殿门前隐隐的三声,朱厚熜疑惑地问道:“什么声音?” “……是跌千金。”林清萍小声解释道,“摔门闩呢,落于爆竹金纸中,这叫‘跌千金’,盼着财源滚滚。” 朱厚熜不由得笑了笑。 既然是要上大朝会,那么穿戴自然是隆重的。 朱厚熜穿戴好了之后就对林清萍说道:“你也穿得好一点,换了发髻,等朕自大朝会回来后,你随朕去给母后拜年。大婚后再一起册封,先委屈一阵。” “……臣妾谢陛下恩典。” 这是何等荣耀?现在皇帝还没有后妃、子嗣,大年初一是不必接受妃嫔和皇子皇孙行礼的。 但今天这个特殊的大年初一,仍然会有这个环节? 还没等她想太多,看到皇帝和她出来,黄锦已经笑嘻嘻地跪了下来:“奴婢给陛下拜年了!愿陛下万寿无疆,四海升平,万民称颂。奴婢也给娘娘拜年了!愿娘娘华容永驻,早结龙胎。” “听墙根啊你。”朱厚熜笑骂了一句,“回来再赏伱,先去祭拜、上大朝会吧。前几日的馒头都备好了?” 林清萍还没适应身份的转变,听到黄锦这样拜年,想着昨晚这家伙的耳朵还是听到了什么,她就又觉得身上热起来。 黄锦红光满面地说道:“回陛下,都备好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走吧,你等回来后领了赏,再去睡着吧。不过想来也一时歇息不了,朝贺仪、大宴仪且不论,宫中且有人给你拜年吧?” “今日改元,奴婢高兴,不困。” 大朝会的规格,比寻常月份的朔望朝会更高一点,或者说只有正旦、冬至和万寿节这一天的朝会才叫大朝会。 也就是说,正月初一这一天,京城百官的第一件事不是家里拜年,而是来给皇帝磕头、祝贺。京城之外,同样有遥拜之礼。 天地君亲师,天地之后,皇帝在第一。 而天地则是皇帝的事。大朝会前,皇帝还要去太庙祭拜祖宗、去祭天地。 大朝会时,除了朝臣、勋戚,也有外国使臣参加。而命妇则要进宫,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后朝贺。 大朝会结束后,还有赐宴。 昨天朱厚熜是自己轻松并快活着,许多太监、宫女及需要筹办大朝会事宜的官吏则不得休息:这毕竟是嘉靖元年的第一次大朝会。 至于朱厚熜所说的馒头,则是正旦节赐宴时的一个重要环节。 馒头,原名相传是“蛮头”。 朱厚熜也是听他们说,什么宋代有一本古书,上面记载着:诸葛武侯之征孟获,人曰:‘蛮地多邪术,须祷于神,假阴兵一以助之。然蛮俗必杀人,以其首祭之,神则向之,为出兵也。’武侯不从,因杂用羊豕之肉,而包之以面,象人头,以祠。神亦向焉,而为出兵。后人由此为馒头。 所以馒头作为“向神祭祀必备之物”,还颇有一分神圣色彩。大朝会后赐宴,皇帝也象征性地吃点馒头。多余的,则可以赏赐给众臣,象征荣耀。 用黄布包着。 这“馒头”被请回家之后,还得供在家里显眼位置。 朱厚熜表示很受震撼,但穿越随俗吧。 繁琐的大朝会礼仪走完,朱厚熜回到乾清宫时,林清萍已经穿上了一身显得喜庆不少的衣服,发髻也换了。 按宫规,宫女的衣服倒是没有规定用什么颜色。虽然朱元璋时规定了宫女穿团领、窄袖、折枝小葵花绣样紫色衣服,但随后就没那么严格了。 但是到这时,交领短袄加上马面裙是一般配置,另外女官也都戴着乌纱帽,区别于真正后宫妃嫔精美而复杂的头饰。 现在,林清萍虽然仍穿着平日里的衣服,虽然选了色彩非常一点、绣样比较精美的衣服,但头发却另梳了个象征已婚的髻。所谓髻,就是头发盘好之后戴着各色材料编成的发网,外面再方便戴上帽子或装饰其他首饰。 此时的林清萍,就一个简单的银丝发网而已。 黄锦已经非常懂眼色地捧来一个盘子:“陛下,虽然名分未定,既要去拜见太后,还是要庄重一些,奴婢是把翟衣也备好了的。” 于是纵然以林清萍往日里对黄锦的了解,如今也不免多看了他一眼,目露感激之色。 盘子里,是一件翟衣。 翟衣等级按照上面绣着的长尾山雉数量而定。两只为一对,皇后是十二行、每行十二对。 黄锦捧着的盘子里,这件翟衣自然是等级最低的。 按大明宫规,宫中皇帝有名分的女人,都是内命妇。 但不是每个内命妇都能以翟衣为礼服。 目前为止,皇宫之中除了皇后,还有贵妃、妃、昭容、贵人等各种各样的名号,而妃后面的女人是有称号而无册封之仪的。 其中,宣宗以前也没有贵妃,皇后之下就是妃。 后宫等级这些东西,朱厚熜也不大明白她们宝、册、号的区别,但林清萍知道,能穿翟衣,至少得是有册封之仪的。 所以等级最低没毛病,毕竟还没册封,将来陛下定下之后再换不是?宫里不缺一件衣服。 朱厚熜听他介绍完了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你,这么机灵,再去拿几样首饰来吧。” 于是换好常服等林清萍出来后,眼前的她又雍容华贵了一些,只不过朱厚熜觉得礼服穿着有点怪的感觉——为什么礼服之上要绣野鸡? “……陛下,臣妾恭祝陛下福寿无疆,四海升平,万民敬仰。” 林清萍也知机地进行了独一份的新春拜贺,明年之后,就会是乌泱泱一群后妃向他拜贺了。 “起来吧……”朱厚熜见她这么庄重,倒是想起来一事,“此时外命妇还在仁寿宫、清宁宫两宫觐见,你未有名号,眼下却不便先去拜见了,等外命妇离宫之后吧。” “……臣妾遵旨。” 朱厚熜也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册封仪之前,你仍旧居于乾清宫,将来再安排。” 林清萍又心中一喜,答应了下来。 见黄锦随陛下离开时回头冲她挤眉弄眼,林清萍就不再多想什么。 陛下考虑得是周全的,她穿得这般庄重去拜见太后,外命妇见到了还不立刻传遍京城?陛下能受她礼服拜贺才最重要。 虽然从没想过“教”了陛下之后会有什么名分,但昨夜听了陛下似乎另有一番筹划,对林清萍而言却是命运转折。 册封仪之前一直都居于乾清宫……她诞下皇长子的可能实在远高于其他人。 可她又忧愁起来:陛下如此筹谋着让长子不出自中宫,难道真不用担心将来起纷争吗? …… 皇帝的春节有太多的礼仪工作,馒头分了一些给国策大臣及郭勋、夏言等几个去年“工作成果出色”的官员并非全部。 其后几天里,会有各种各样身份类型的人觐见、赐宴。 而对朱厚熜来说,很特别的一点是:他每经皇宫一道门,都必须燃鞭炮。 热闹是够热闹的。 放松的春节生活里,已经二十好几岁的林清萍肉眼可见地气色红润着。 她的事情蒋太后已经知道了,但当孙王氏初五带着孙茗单独来觐见时,蒋太后还是眉开眼笑、若无其事地把不用处理国事的儿子叫来了。 这是朱厚熜第一次亲眼见到孙茗。 身形令人意外的比较修长,听说比他小一岁,但已经有差不多……过一米六了吧?在这个时代,算高个了。 但看着着实清瘦。衣衫宽松,其他的瞧不出什么,就见她局促地低着头,静雅的书卷气很明显。 孙王氏连忙带着她一起拜见朱厚熜。 皇帝就是皇帝,丈母娘看见了也得行礼,何况现在还没正式大婚? 朱厚熜倒是非常亲昵地请她们起来了,随后说道:“父皇生前念念不忘,今日朕一见,既可告慰父皇,朕也十分喜欢。不用这么拘束,朕就叫茗儿吧。虽说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定了人,但你还是得瞧着朕喜欢才行。若不是曾在潜邸有这桩缘分,如今倒不能在大婚之前先见一见面。你偷偷瞧过朕没有?” 十五岁的孙茗全然是真正闺中少女的手足无措,听朱厚熜讲了这么一些话更是脸颊绯红地躲了半个身子在孙王氏之后,小声回答:“……民女……大胆瞧过了……” 朱厚熜笑起来,这样子也叫大胆? 她自己没什么身份,自称民女倒没什么。 孙王氏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皇帝本人,此时只觉得他落落大方,特别有雄主气魄。 “茗儿入宫之前,唯恐这样不合礼制。如今听陛下此言,命妇也就不惶恐了。茗儿,你站到一旁来……” 孙茗被她拉着衣袖,低着头往旁边挪了两步,随后终究又抬起头大胆看了一下朱厚熜。 这一下就只如惊鹿,随后赶紧又低下头,脸更红一分。 朱厚熜惊鸿一瞥之下,只觉得她的眼神很清澈。 再看她这姿态,心里就想着:在这礼制对女子要求越来越严的大明,孙茗这种身居高位的重臣之女,恐怕大体都是这种性格吧? 或者至少刚接触时是这种性格。 听蒋太后说过了,这准皇后平时在家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日里消遣无非是弹弹琴作作画,再者就是看看诗文或者与父亲兄长下下棋了。 典型的大家闺秀。 “朕跟姐姐妹妹一起长大,然平常里也只是和黄伴,还有一个乳兄弟多说说话。如今黄伴还在身边,陆炳朕却送他去好生学本事了。登基为帝之后,国事纷繁。黄伴成了宫中大珰,朕也不能如往日一般什么都说了。”朱厚熜肆无忌惮地看着恐怕正在袖中狂捏手指的孙茗,“终日与阁老们、大臣们商议国事,朕都时常忘了自己年龄还不大。茗儿可以时常入宫,学习宫规礼仪之余,朕也想多和你见见面,说说话。” “……民女遵旨。” “母后,你们都在这瞧着,显得太庄重了些。清沅和清怡呢?我们四个一起玩玩叶子戏,朕明天便又要上朝了。” 孙茗顿感惊恐:怎么第一次见面就要去打牌呢?这叶子戏她只知道,但不怎么玩啊! 孙王氏哪管这么多,不停释放鼓励的眼神。 等女儿一步两回头地跟着皇帝往两位长公主住的后殿去了,孙王氏才对蒋太后笑着问道:“原来陛下也喜欢叶子戏……” 蒋太后满脸疑惑:“没见皇儿玩叶子戏啊……” 她不知道儿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坐在这里也无聊:“咱们一同去看看。” 于是到了那边,孙茗看到母亲也在,觉得安心了不少。 朱厚熜确实只是放松地玩着。 四个年轻人里,恐怕只有孙茗心里总绷着一根弦。 但一盘盘地玩下去,听着皇帝与两位长公主争执着什么,孙茗看他的次数渐渐多了些,心里多了一点“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的感觉。 至少不像父亲口中那个威严又聪明的皇帝。 直到皇帝笑着看她等她出牌时,孙茗终究被他的笑容感染地抿嘴浅浅微笑了一下。 是想先让自己跟他亲近起来吧?伴随着这个笑,她心底也有了一张清晰的脸。 而到她和母亲入夜前离宫后,又听到母亲感叹一声:“茗儿呀,虽说还未见时便亲事已定,但陛下有心与你多亲近,将来后宫之中,你与陛下也多些情谊。纵是你嫁到别家,大抵也如娘一般,成亲了才知你爹是什么模样。” 孙茗回想着皇帝的磊落亲切,心里又多了一分幸运感觉。 而宫里,蒋太后正疑惑地问朱厚熜:“皇儿,你何时喜欢起叶子戏的?” “总不能过来见一面就走吧?万一误会儿子不喜欢她呢?再说了,儿子也要换换脑筋,国事想得多了,有时就总忍不住想要去施行一二。” 蒋太后拉他过来小声再问:“跟母后说实话。既是专门向孙阁老提亲的,尚未大婚,若是清萍先有了身孕……” 朱厚熜平静地回答:“儿子登基已有八月余,于女色已十分克制。孝庙以来,皇室子嗣一直艰难,若有皇子降生,实乃国之幸事。古往今来,皇长子非嫡出乃常事,母后不必担忧。” 蒋太后微微叹气:“仲德公不在了,本以为皇儿是要倚重孙阁老……” 朱厚熜摇了摇头:“儿子这几个月之所为,并非全无效用。如今,儿子哪里谈得上需要倚重哪位臣下?儿子欲聘孙阁老之女为后,又临幸清萍,确实有一番谋划。此谋划关乎本朝大计,将来,皇后能明白的。” 他说完又笑道:“况且,此番选入宫中之后妃人选,恐怕都只十五左右。儿子要尽快稳固国本,岂能顾忌太多?清萍好得很啊。” 蒋太后满脸古怪。 你这个好得很,没别的意思吧? 你这么大一点年龄,怎么懂这么多的? 难道清萍另有心思,教了什么年龄大些更好生养? 入夜后的林清萍若知道太后心里在这么琢磨她,一定只能大呼冤枉。 他哪里需要人教? 奴婢奉太后您的懿旨学的一星半点,都比不上他会啊! 但林清萍也认为皇帝好得很。 她在王府中不作它想地活了这二十余年,这几日方知做女人滋味。 也不知是陛下跑步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现在过于血气方刚。 有时会有要死了的感觉。 ——朱厚熜就这么放松又爽利地,过着他当皇帝的第一个“春”节。 (本章完) 第150章、皇帝又老练了一些 大明的假期规定是:每月五日一休沐,正旦节休五天,冬至日从午后未时起放假两天半。 再加上皇帝万寿节,大家一年“法定”的假期大约五十多天。 但去年可不是这样的,去年几乎被熬疯了。 现在皇帝说:“今年起休沐一定执行好,谁也不是铁打的。另外众卿也都知道了,朕非不勤政,实在是朕勤政起来卿等受不住。如今既有国策会议,常朝上议事越来越少。朕的意见,朔望朝会如常,常朝只每月初七、十三、二十五举办吧,让众臣每每休沐完能够面圣也就够了。每天都是天亮前就起床,不如把身体精神都调养好一点,辰时直接去衙门当值办差就好。” 国策重臣们个个面面相觑。 皇帝真的变了,他现在主动提好好放假。 这样一来,其他朝参官岂非每月最多能面圣五次?也不知道他们是觉得别赶着上朝会更好呢,还是觉得能够时常见到皇帝本人更好。 “担子和压力都在卿等身上了。”朱厚熜笑着说,“当然,朕也不会再如去年一般。这国策会议若无必须商议之大事,朕也不会每日都召卿等来。今日就是把这个意思告诉卿等,吏部依着这个旨意,在当值放值的考勤上,还有过去已经有的病假事假流程上都做一番调整吧。若休沐日因事也要当差的,可记录好了,额外发些津贴粮。” 杨廷和顿时心头一凛,而王琼已经面带喜色地说道:“臣领旨。” “先从朝参官开始。”朱厚熜看着他们,“其他京官、地方官员甚或吏员若都要形成定例,所需额外钱粮不少。朝参官既享额外津贴,那么若不能好好任事,也就怪不得其他低品官员参劾了。朕虽减少常朝次数,但奏疏不会少看。” 其他几人都只看着王琼。 袁宗皋去后,孙交虽然成了国丈,但王琼这个吏部尚书今天却得到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权力。 但朝参官如果加班了就有额外津贴,这份津贴怎么认证、怎么算、怎么发,却都由吏部来做了。 高品大官兴许看不上这点津贴,但有许多清贫的朝参官会在乎。况且,这自然还会涉及到正常考勤。若没有告假却晚些入值、过早放值了,那不是留把柄在吏部手上? 王琼如今一直处于“戴罪任职”的危机感中,皇帝的旨意,他恐怕会一点折扣都不打地去执行。 “然后是礼部尚书之选。”朱厚熜看了看袁宗皋空出来的位置,“今年有朕的大婚之礼,有各省乡试,明年礼部还有会试,另外三年国策之社学一事也需大宗伯用心督促。这个位置……朕以为就从卿等当中先选一个为好。” 大家都懂了:毕竟皇后人选已经定了,要是一个新人过来做礼部尚书,咋咋呼呼地又开始大选秀怎么办?跟今年大婚有关的,还有国戚新待遇…… 这下子阁臣和吏部尚书王琼、户部尚书杨潭自然无所谓,其他九卿都开始眼热起来。 王守仁虽然已经是兵部左侍郎的品级,也有点竞争力,但这是管着天下读书人的礼部尚书! 他知道形势,因此根本就不争。 朱厚熜看了看他们还在思索,继续开口说道:“重设三大营一事还需大司马用心,大司寇此前请缨南下督案有功,便由张卿递补,随后再廷推刑部尚书吧。” 张子麟看着皇帝的笑脸,顿时离席叩拜:“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杨廷和不会说话,张子麟是他举荐的。在此后刑部尚书推选中,他这个看似已经得利的阁臣无法再发表更多意见。 其他阁臣也不会说话,因为张子麟是因功往上走了小半步:六部之中,礼部的分量不仅高于刑部,更是高于兵部的。 甚至王琼也不会说话:看不出来吗?这次升迁是皇帝直接任命的,张子麟已经消除了他在皇帝心目中的冒犯。钱宁江彬案波及王琼、陈金等人的过去一笔勾销了,而且是在当时放弃入阁的袁宗皋刚刚辞世后接替袁宗皋的位置。 “至于广东新法之事,仍等新任刑部尚书定下来之后再议。”朱厚熜笑着看他们,“今日国策会议就到此?” 只是一个恩典,一个合情合理的升迁。 效率奇高无比,皇帝已经准备站起来回去了。 可这么多重臣都知道,之前许多人在过年期间的拜访、请托都白费了。 空出来的职位实质上变成了刑部尚书,那么许多人的履历也就不见得符合了。 陛下确实不急了,但他的手腕又老练了一些…… …… 朱厚熜把自己的注意力倾注到了另一个方面。 当然了,现在还不是晚上,不是国本大事。 而是京营与新法。 这两件事,在朱厚熜的思路里也暂时不需要与兵部、与国策众臣进行沟通。 因为算得上是自家事。 勋戚为什么尊贵?因为他们就算犯了法,也只能由皇帝、由宗人府来亲自处理。 内臣为什么特别?因为他们是天子家奴,也只有天子有资格惩处。 今天的郭勋见到了久违的老同志:魏彬、谷大用。 “感谢魏公公!”郭勋是后来才想明白的,这里面还有崔元的点拨,“若无魏公公当日乾清宫前一跪数时辰,便无今日之局面。如今陛下既然又启用魏公公,可见魏公公有功!” 魏彬大半年里老了不少,但看着还是体面的。 于是他说道:“侯爷,咱家也不知道陛下有何吩咐,您就别打听了。” 郭勋略显尴尬:这么明显吗?我什么都没说。 这里就他们三个人等候着,所以陛下到底为什么叫他们两人来的,真不知道? 本以为会在这里等御书房的国策会议开很久,但皇帝很快就过来了。 朱厚熜仍旧是很干脆地说:“剿匪虽然剿得难看,但毕竟是敢上战场,能上战场了,升你提督神机营。另外,朕自从上次赐宴勋戚后,绝大部分都已经送了子嗣和管事到京。你们几家听了朕的话,有意再立军功的勋臣,也可以遣族中一个子嗣、管事到京城。” 郭旭大喜过望:“臣谢陛下恩典。” “两件事,分头去办。”朱厚熜笑着看他,“通知这几家的事是其一,另外,朕去年曾让魏彬他们理出了当年因为各种原因被除爵的勋臣后裔名单。你遣人去告诉他们:还想不想再提刀上阵,复祖辈荣光。愿意的,朕便给一个机会,让伱带着。” 郭勋激动得浑身颤抖,这是给他多大的恩典?那些人一定愿意拼的!而现在有爵位并且仍然愿意拼的,也将都以他武定侯为核心。 “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去吧。” 魏彬和谷大用留了下来。 朱厚熜看着他们。 经过了登基之后为求活命和两广一事后,他们当上大太监后这么多年的积蓄恐怕是真的被掏干净了。 日精门事件宫里出了内鬼,上一次魏彬长跪数个时辰是真的生死一念间。 如果朱厚熜非要办了他们,那就必定是死路一条。 是知道皇帝需要千金买马骨,还是只能向死而生? 无所谓了,至少他们确实表现出了彻底的臣服,这段时间以来又都非常安静低调。 “朕是什么性子你们也知道了。好好为朕办事,说保你们一个晚年就是金口玉言。” “奴婢谢陛下不杀之恩。” 朱厚熜也不理会这哽咽有几分是真:“过去害过人,老来再积点德吧。谷大用,朕命你去总镇湖广。除了留意湖广藩王,你好好配合工部清查湖广水患、水利。平日里主要的事,去好生打理朕潜邸的那些赐田。王府别荒废了,慈幼院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谷大用点着头:“陛下仁心如海,阖宫上下莫不泣拜,日日为陛下诚心祈祷。” “在王府那边也办一个。湖广多水患,失孤幼子也不少。黄锦带出来了一个干儿子,朕会遣他去湖广,在那边教这些孩子一些东西。去了湖广,莫要苛待佃农。慈幼院就是养济失孤幼儿,不用急,万勿收受被人发卖幼子。” “奴婢记住了,一定不会贪功行事。” “康陵之事,你也已经为皇兄尽了最后一份忠。湖广乃朕龙兴之地,你晚年若能代朕在湖广多布德泽,不光是朕,你在湖广也会有万民感念。”朱厚熜郑重地看着他,“朕希望在你总镇湖广后,终有一日大明也能传颂一句湖广熟、天下足。” 谷大用诚心跪拜在地:“老奴当初只愿能为陛下守献帝陵寝,如今陛下还能信老奴,乃至于委以重任,老奴必洗心革面,以死相报!” “你不觉得老来还要操心便好。”朱厚熜浅笑一下,“去了之后,向镇远侯好好赔个礼,向他传朕口谕:江彬折辱你,朕已经杀了。素闻你镇守淮安十年以清白闻名,体恤军卒,本意召你回京提督一营。然湖广潜龙之地,朕欲使湖广熟,还需你用心为朕守土安民。” “奴婢领旨。” 朱厚熜点了点头:“你也去准备吧,尽快启程。” 最后就只剩下魏彬一人。 “你最聪明。” 魏彬闻言跪好:“老奴惶恐。” “所以朕给你的任务最重。”朱厚熜凝视着他,“以你的头脑、资历、经验,朕要你做的事仍然需要你多琢磨,多来向朕请教。” “……请陛下吩咐。” 朱厚熜拿出了一个印盒和一本册子:“三个月内,你与无意军功的各家勋戚家商议好,把这皇明记成立起来。告诉他们,想赚钱,就别违了祖训用家仆去经商。各自作价,分行分业,都参与到皇明记中来。就这一次机会,或多或少,全看他们自己。” 魏彬凝重地接了过来,想了想之后问道:“陛下,若勋戚疑心陛下是之前清理皇店官店后欲再行夺产……” “所以你的任务最重。”朱厚熜淡淡说道,“朕只是给个机会,不逼任何一家。这皇明记,总号在京城,第一家分号却会在广州府,你也要去广州府。” 魏彬浑身一震,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皇帝:“陛下,那沿海各省海商之家……” “所以朕说你最聪明,任务也最重。”朱厚熜笑了起来,“如今仍有海禁,除了朕这皇明记,谁人见得光?有怨气,且让他们先憋着。有海寇,让广东海防道去剿。” “……陛下,所得入内帑及分润给勋戚家,那户部那边……” “朕自有计较,户部不会有话说。” “……奴婢明白了,奴婢先回去研读章程,若有不明之处,再来向陛下请见。” 朱厚熜点了点头:“去吧,朕会从内档司调两个人协助你,他们都是学过朕一些方略的。” 魏彬终于知道了,皇帝对于广东新法诸事一直没有停止思考,一直在准备。 而北京皇庄、湖广安陆潜邸王府两处慈幼院,将来所培养的幼子也都会有用武之地。 宫中这些小太监、小宫女们,将来只怕结了菜户还都有个本事不小的儿子。 向这个年轻的皇帝跪拜谢恩后,魏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历经正德一朝内臣的飞扬跋扈,皇帝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把内臣的气焰和心思彻底压了下来,如今才开始施恩、给他们完全不一样的出路。 以天子家仆去制服那些不知上进的勋戚,而且带着他们赚钱继续笼络住这些人,竟还与广东新法及将来东南局势有关。 他身上的这个任务,确实最重。 新年的第一个“工作日”,朱厚熜先安排好了这几件事。 剩下那些奏疏,他回到了御书房:“黄锦,听三位伴读学士商议完票拟可否,若无争议的便批朱。若有争议的,就先留下,回头再给朕看。” 自己批意见看反应的阶段过去了,现在这些奏疏,内档司都会有誊本,他大可慢慢以观后效。 做皇帝确实不能做得那么累,那么急。 说一千道一万,他很多的措施固然只是作为手段,但实际上若留到一代后恐怕问题会很大,比如关于后妃宫嫔可以选自大族的规定。 所以,如果过劳死了人亡政息岂非搞笑? 还是要学会调剂。 于是他准备带着林清萍去观花殿赏赏花。 (本章完) 第151章、皇明记(为盟主观书阁童子加更1/2) 这个时节,御花园里其实没什么花。 园中梅花只有数株,从观花殿这里看去,又能看得出什么? 眼前的花只有一朵,朱厚熜饶有兴致地看着祝允明的笔触。 他是以书法著称的,但在绘画上并非没有用心,只是比不上唐伯虎和文徵明的画技。 此时此刻,祝允明虽然不知道自己画的是谁,但他明白眼前窗台旁眺望着紫禁城北的美人身上穿着的翟衣。 皇帝虽未大婚,但已经有女人了。 这极有可能是将来后宫一贵。 于是不论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还是应付着身旁这个猜不透心思的皇帝,祝允明都在用心画着。 “……臣惭愧,笔意粗陋,未能尽绘娘娘尊姿雅韵……” 林清萍看着画作是开心异常的,祝允明却惶恐地谦虚着。 他忘不了抵京之后陛下初次召见时的问话: “你是兴宁县知县,朕不问兴宁县人丁几何,赋税多少。朕问你,你是父母官,伱治下之子民,你这个父母官为儿女留下了什么?待你走后,你这数万儿女,有多少人能承你这父母余荫?你既为父母,可曾念过儿女过得好不好?” 祝允明答不上来,因为答案是很明显的。 纵然他督促了一番县学,驱逐了些许匪患,还做了不少他认为很有意义的事,但真从父母之于子女的角度,那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觉得陛下这是在难为人。 然而陛下随后说道:“待你百年后,世间会传你诗文书法之名,但世间不会多传你为官造福一方之名。那么,你为官一方又所为何来?只为了多一些俸禄?你不为官时,吴中祝枝山墨宝难道求取者少?给价颇低?” 于是祝允明迷惑了。 他未任官前,他的墨宝确实有很多人想要,开价都不低。 他去广东做官了,墨宝没卖出去多少,结果听陛下的意思,他为官一任也没多少成绩? 那他为什么要去做官? 这自然是诡辩,这也因为他担惊受怕一路穿越了大半个大明来到了皇帝面前,然后被皇帝这么问。 随后皇帝走到了他面前:“朕知道,你屡试不中,胸中颇有怀才不遇之感。朕只是想告诉你,这经义之才、诗词书画文艺之才,与治国治民之才,是两回事。” 祝允明无言以对。 “既然你治理一县都无言以对,或不敢直言反对,那么因为只言片语便臧否太宗、妄言前朝旧事,又是何道理?” 四段话,祝允明彻底败在这逻辑里。 敢在自己写的书里面指点江山记述太宗与方孝孺之经过,到了御前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祝允明内心的一点矜持就这么被赤裸裸地剥开来。 要求名就别做官,要做官就做好,敢于留下文字为何御前却一言不发? 随后皇帝就说:“你已经五十了,专其一,留在京城备朕请教书法诗文吧。” 今日奉诏入宫,却是为宫中贵人作画。 他的画不算绝佳,因此他向皇帝谦虚着。 朱厚熜却颇为满意:“清萍,你来看看,如何?” 林清萍知道这是吴中四大才子之一为自己专门做的画,哪管什么如何?好就对了! 皇帝没有像之前一样专心国事,而是和她一起到这御花园来游玩,还召了知名才子专门为自己作画。 “……臣妾很喜欢。”林清萍说得诚心诚意。 “那便署个名,用个印,藏起来。” 朱厚熜笑着看祝允明在画卷上题了自己的名字、甚至额外题了一首诗。 至于用印,祝允明也带了自己的私章。 让林清萍先回去之后,朱厚熜才笑着看祝允明。 怕吧?被召入宫作画,私印都带着了。 但朱厚熜并不会因此得意什么,反而让他坐在了一旁:“你的事可大可小,朕一句话就能断你生死,你诚惶诚恐,度日如年。” 祝允明便跪拜连声称惶恐、不敢。 朱厚熜没有对他讲什么大道理,想来祝允明也不会感兴趣。 “都说文章憎命达,你其实也谈不上命达。”朱厚熜让他坐了下来,“你所著《野记》,被有心人传阅、刊印,你的责任也不算小。因为那贼人之所以传阅刊印你的文章,是因为你的名气大。” 祝允明想哭。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写那个东西? 得到更多调查信息的朱厚熜看着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屡试不中吗?” 祝允明其实大略懂一点,但想听听皇帝怎么说,因此看着他。 “做官并非不需要聪明。”朱厚熜看着他说道,“只是有些人的聪明,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往来交际,在于懂得许多事情为什么要如此行之。科举怎么考,读卷官如何阅卷,自有其道理。你在诗文上的才情再高,不明体例之重要性,不明白能顺从体例要求便是顺应为官要求,那又如何能高中?” 祝允明黯然。 朱厚熜想起国策会议及之前许多场合里众臣的一言一行,慨然说道:“能够闻弦歌知雅意,上传下达无有错漏,这才是根本。故而科举考试,截句而成题,八股而成文,都看考生有没有这份天资。还是那句话,你瞧不上,只说明你根本没明白科举考的是什么。天下读书人那么多,难道不能高中进士者个个学问都差?无他,你们适应官场的难度比其他人更高而已。” 祝允明并没想到皇帝会从这种角度跟他讲这些东西,结合自己为官数年的经历,不无感慨地跪了下来:“陛下今日方把臣点透了。” “因此朕认为你非治世之才,然既能创下偌大名声,正该发挥所长。”朱厚熜让他又站了起来,“诗文、书法、辞句之美,亦有其用处。此乃国之用,而非用于民。待朕召唐寅、文璧前来,尔等吴中四才子虽已失其一,未尝不能于我大明、于华夏神州留另外美名,传扬千古、远播四海。旧事勿虑,你臧否太宗,若太宗当面,朕无非说一句“祖爷既有伟业,何惧后人臧否”。安心待召。” 直到此时,祝允明才真正为《野记》一事放下心来。 听话里的意思,陛下不准备追究他编排太宗皇帝的事了。 另外,唐伯虎、文徵明也在奉诏入京的途中? 朱厚熜确实无所谓祝允明说什么太宗皇帝朱棣夷方孝孺十族,方沐贤既事发,这回《野记》流传会被摁住。 对他而言,依心行事就行。 就这三个人,去做什么官?是当官的料吗? 不如发挥一些价值,多留下一些文艺作品,流传后世。 现在嘛,只不过是祝允明这个画坛非一流选手的画作,林清萍已经喜不自胜,仿佛得到了什么旷世奇珍。 没办法,没照相机,知名画手就是“顶级摄影师”——尽管祝允明并不以画技出名。 朱厚熜回到清宁宫时,林清萍还在陶醉地欣赏自己的侧影。 “这么喜欢?” 林清萍回过神来,放下画卷为他解开披肩。 朱厚熜看着她温婉贴心的女人模样,没聊什么其他话题。 享受便享受着。 她知道她青春短暂,他也知道她的熟润可口。 这不是挺好吗? …… 京城的勋戚还好,其他各地任官的、尤其是常驻南直隶登基甚至包括云南黔国公府来的人,在京城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 今天,宫里终于来人通知他们,一起在正月初八到武英殿开会。 陛下特恩,管事也可以一同入宫。从西华门入,直接到武英殿。 一大早,各家派到京城的子嗣就与自家派来的管事已经聚到了西华门外。 大明开国以来,洪武朝封爵六十四,建文朝封爵二,永乐朝封爵五十四,洪熙朝四,宣德朝五,正统朝九,景泰朝六,天顺朝十五,成化朝八,弘治朝无,正德朝二。 至今又剩多少呢? 洪武朝六国公,徐达之后仍在,而且北有定国公,南有魏国公;常遇春的郑国公,如今只是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爵位没有了;李善长的后人,爵位没有了;李卫忠的曹国公,如今也只是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爵位没有了;冯胜的爵位没有了;邓愈的卫国公是世袭锦衣卫指挥使,爵位也没有了。 中山侯汤和的后人爵位没有了,还留了后人能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延安侯、吉安侯、江夏侯、淮安侯…… 太多的勋臣爵位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到了此时,仍旧还保有爵位的,并不算多。 公爵:定国公、魏国公、成国公、英国公、黔国公,五家而已。 侯爵:武定侯、泰宁侯、镇远侯、永康侯、隆平侯、安平侯、成安侯、丰城侯、西宁侯、阳武侯、抚宁侯、怀宁侯,现存十二家世袭侯爵而已。 伯爵:兴安伯、襄城伯、新宁伯、应城伯、忻城伯、平江伯、宁阳伯、安乡伯、遂安伯、安远伯、恭顺伯、广宁伯、武进伯、保定伯、清平伯、崇信伯、定西伯、靖远伯、南和伯、南宁伯、丰润伯、东宁伯、怀柔伯、武平伯、宣城伯、彰武伯、武靖伯、伏羌伯、宁晋伯,现存二十九家有世券的伯爵。 这就是朱厚熜目前所面临的勋臣之家。 而张鹤龄、张延龄这样国戚之家有爵位的,不在魏彬此次要联络“商议”的名单之列。 至于那三十余家藩王、数不清的郡王等宗亲,也都不用管。 武英殿里,魏彬代表皇帝早早地等候在这里,坐在侧面上首的位置。 皇帝亲召,这四十六家公侯伯里,除了郭勋所通知的那些有心军功之家外无一缺席,全都派了子嗣及管家来到这里。 总人数已逾八十人,魏彬抬眼看到人都到了之后就站了起来,淡然吩咐道:“关门。” 武英殿的大门被太监徐徐关上,这么些勋臣家的孩子顿时有不少都被吓得变了颜色,要依赖着他们家的管事权威才保持体面。 来京前,家里长辈是交待过的:陛下说了是带大家一起赚钱,不要害怕。 可你老不修的说得轻巧! 谁知道是不是什么质子? 魏彬开口说道:“陛下口谕!” 武英殿正殿中顿时都跪了下去。 魏彬知道这底下就几乎是大明所有家藏世券的勋臣了,可他代表的是皇帝。 于是他慢慢走到了众人面前的正中,他知道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听说过他。 昔年八虎之一。 魏彬心里掠过一丝感慨,皇帝多么懂得利用他这样的人最后的一丝震慑力? “……圣躬安?” “朕躬安。”魏彬代天子开口,满脸严肃,“朕此前赐宴,你们的父亲,有的人赶到了,有的人在南京听朕口谕。他们听了朕的话,将你们送到京城。” 话很糙,所以大家都听得懂。 魏彬继续说道:“朕当日说了,你们的爵位都是祖辈流血立功挣下的。朕告诫你们的父亲,若要再立军功,朕给机会。若没了进取之心只想过点富贵日子,朕也给机会。眼下,说的是赚钱过点富国日子的事!” 他扫视着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你们有的能凭位序袭替爵位,有的没资格。你们的父亲为什么是送你们来而不是送其他人来,朕也不关心!今日,朕只说一点。” 魏彬停顿了一下,随后才道:“此前清理皇店官店,你们大多都有被涉及。这是开始,不是结束。祖训、国法、家规,你们既享爵位俸禄,本不能假借家仆经商,多年来也不乏侵吞民田、民产之事。这些事,朕念及你们祖辈功劳,不忍依法褫夺。然朝臣屡有建言,朕亦不能置之不理。今日,特命魏彬为掌事,设皇明记商号,你们听魏彬剖解其义,酌情参与其事。” 见到好多人抬眼看来,魏彬才最后说道:“让你们带了管事来,朕所言无虚,望你们跟着朕奉公守法地挣钱。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如何参与,参与多少,你们自己与家中长辈商议决定。三个月后,皇明记不再接受你们的新份额。” 他笑了笑之后才说道:“这就是陛下口谕了,诸位世子、公子,都起来吧。” 殿中顿时嘈杂一片,魏彬体会着为什么这个任务“很重”。 于是他笑容满面,说话却不客气:“你们的父亲昔日见到咱家,也要小心说话。如今咱家仍是受了皇命而来,诸位公子当此事为游戏吗?不懂的,就把嘴巴闭上。你们以为陛下为什么要让你们的父亲遣家中管事前来?” 对于某些公子哥的不忿,魏彬毫不在乎,只是平静地看过去。 八虎余威终究在这些管事心头泛起,各自劝说着自家主子。 “……魏公公,不知这皇明记,究竟是何章程?” 本来准备十点准时加更的,耽搁了一会。今天13万字,盟主加更-1=5,求月票! (本章完) 第152章、改革春风吹满地 这些勋臣子弟哪里懂生意? 问话的是成国公家的管事。 魏彬其实也不懂生意:他哪里需要懂这些? 但这皇明记的章程,魏彬已经参详出了一个大概。 但他先开口强调:“事情不是你们仓促之间能决定的,陛下给了我三个月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两日了。因此我今天把皇明记的章程告诉你们之后,在京的尽快回府商议,不在京的遣快马携密信,只能与当家爵爷商议。都听明白了吗?” 得到一阵回复后,魏彬才点了点头,两个太监各自捧着一个盘子往两边走去。 “各取一册。”魏彬淡淡地说道,“就在殿中看完,不能带回去。” 说罢他就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喝起茶。 眼睛瞟过去时,只见大多都是管事在细看,也有几家是这些勋爵子孙自己主看。当然还有几个公子哥似乎大字不识,一时显得很无趣。 魏彬把这些情况都记在心里,还包括这些管事不同的表情。 许久之后,才陆续有人看完,然后殿中有了很小的议论声。 魏彬也不阻止,反倒鼓励了一句:“有疑惑,大可先各自参详一阵,待会再问之时也不至于毫无头绪。” 因此议论声就大了起来。 人多了,勇气就足了些,毕竟大明的公侯伯之家绝大部分都在这。 “这般巨大一个商号,将来如何能理清楚?” “这复帐又是个什么章程?齐老先生,您听说过没?” “海贸行……岂非要造船队?那沿海各家……” “……” 魏彬看没有人再细细阅读册子,而只是商议到什么地方时翻开确认一下,于是就放下了茶杯:“我来一一说说要紧之处,随后你们再问。” 殿中安静了下来,魏彬也站了起来,往乾清宫的方向行了行礼才说道:“陛下有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诸位勋爵之家,尊位超品,有事也只能天子圣裁,故而祖训不许经商。然家族繁衍、子嗣众多、支用日大,让伱们就守着那些俸禄也不是长久之计。” 一番话说得很多人连连点头,似乎皇帝特别体察下情。 但魏彬随后就把脸一板:“然而仗着国法不能轻易制裁,仗着勋爵尊位,勋爵之家犯下多少不法事,你们心里也都清楚。祖训勋爵不得经商,如今又有几家还在遵守?” 殿中各家管事不安起来:历来的做法就是让家仆出面去做,真被弹劾了,要处置时也都是处置家仆。 “陛下反复思量,才定下这皇明记的章程。”魏彬强调着,“有了这皇明记,并不是要改了祖训,让尔等勋爵之家可以经商。而是让尔等量力而行,各出股本。以后皇明记的事,你们参与了,便是为陛下办事,不再是违背祖训。你们在皇明记中做事,受到商号章程约束,也没有犯法害民之忧。” 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一圈,再次记一下许多家的反应,随后才道:“自然,这比不得你们经营自家生意来得无拘无束,每年能分润多少,你们心里也还没数。咱家要告诫你们,要你们回去转告家中爵爷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设皇明记,正是为了重申勋爵不得经商之祖训!” 魏彬知道这事不好办,皇帝让他出面,魏彬这个昔年八虎要做的是得罪人的事。 章程里并没有明说这句话,但皇帝提到过。那句话既然传不到外面,皇帝就还有转圜余地。 但魏彬首先要把这个意思点透。 殿中诸人神情复杂。 那两个意思说得很准:自己家经商,自然能凭勋爵的地位有很多操作余地,无拘无束。有这种自由度,每年的进项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参与到皇明记里了,又有什么现在还不懂的复帐法,又受着皇帝所委派内臣的监督,甚至于连怎么经营也应该另有人负责吧?各勋爵之家只怕是能派那么几个人做个小掌柜罢了。 每年能分多少钱,也不清楚。都是老账房了,他们岂不知怎么做账大有学问? 可魏公公明说了:设皇明记就是为了重申祖训。 勋爵之家本不允许经商,那么现在不参与的勋爵,接下来是否会面临一轮彻查? 当然了,也会有折中之法。参与后,再另外暗中如同以前一般,另寻家仆做些其他生意嘛。又或者,姻亲家里的生意,自可与皇明记进行合作嘛。 想着想着,他们的心思也活泛起来。 魏彬等他们消化了一下,随后笑着说:“各家现在的生意,趁这次机会都向陛下申报上来,估个价。另外若觉得此事可行,再另外拿些积蓄出来入股,这都行。等皇明记成立,各位勋爵也就无需再担忧言官弹劾,毕竟皇明记是皇家商号。” 有个管事不免问了一句:“魏公公,朝臣不会上疏劝谏陛下勿要与民争利吗?” “陛下自有计较。”魏彬淡淡看了看他,“有陛下为勋爵们遮风挡雨,这是多大的恩情?咱家是把意思说清楚了,你们回去禀报时讲明利害。这入股之法分为三级,其一是总号,按股分红,如何安排各分号经营,陛下做主。其二是行号,总号均占七成股,其余三成,勋贵来认,可遣管事做账房,能知道银钱进出。其三是店号,行号占股也是七成,可遣管事做掌柜,日常经营。” “初设之时,目前共有七行。粮行、盐行、布行、百货行、海贸行、转运行、劳务行,前面四个你们熟悉,后面三个,咱家再分说一二。” 魏彬见他们都聚精会神起来,缓缓说道:“海贸行,是从广东先开始,南洋各朝贡国要从我大明采买好货,海贸行可供货发卖;海贸行也会造办船队,出海采买,归港后再发卖给百货行及其他商行。” “转运行,则以车马队、船队于大明之内转运货物,渐至安全、快捷、耗损低。” “劳务行,则是雇佣无田、无业之民。”魏彬深深地看着他们,“这劳务行,也先自广东试行。地方徭役用工颇多之事,将来未尝不会尽由劳务行代行,使地方诸多工程尽量少扰百姓。” 细细参详章程之后的魏彬已经明白了这皇明记为什么与广东新法很有关系。 和田赋纠缠在一起的,从始至终都是徭役。 为什么有那么多投献?其实对许多老百姓来说,佃租并不会少,但能避徭役才是主要原因。 海贸行的着力点一是在广东市舶司的市易,二是为将来东南之事埋伏笔。转运行的前景颇可想象,但早期只会承担皇明记的内部转运而已。 只有这劳务行堪称重要之至,恐怕会关系到新法成败。 薄徭役,古往今来一大难题。 地方多少事要用到人力?但民力只有这么多。 徭役之苦,才是逼得许多老百姓投献到官绅名下的最大动机。 魏彬也非常难以想象,这劳务行将来得聚集起多大的人力才能够满足当地的大型工程所需。 人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是魏彬随后还要去研究,去向皇帝请教的。 现在这些管事问起来,他能回答的就先回答,不能回答的就先让人记了下来。 今天只是一个情况通报,魏彬定了下来一个半月之后再听他们准确的答复,许多快马就从京城开始奔赴南直隶及一些在地方任职的勋贵而去。 广东那边,张孚敬还在等着北京那边关于广东下一步可以怎么做的决定传来。 但他首先迎来了一个人。 “见过抚台大人。” 桂萼行完礼抬起头,小眼睛就有些好奇又直接地打量着张孚敬。 一朝高中便得钦命,提剑南下怒斩大员,张子麟说:本督举荐你去广东。 于是桂萼来到了广东,上任惠州知府。 从知县到知府,这个速度也很不错了。但在张孚敬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所以桂萼对张孚敬很好奇。 “……听说桂兄脾气差,屡屡触犯上官?”张孚敬问道。 “若是好上官,下官何必触犯?”桂萼很直白地说完,继续看着张孚敬。 他的模样,他以这种语气说出这句话,说完之后又一副看反应的姿态,张孚敬觉得这家伙确实有点欠揍的感觉。 “听说桂兄于新法也有见地?”这是张子麟给他的信里说的。 桂萼却反问:“听说抚台携威清丈土地,广东豪强不敢多加阻挠?” “……桂兄有何高见?”张孚敬感觉有点想捏拳。 桂萼摇头叹息:“田亩之害,北方更甚;南方要义,科则其乱。抚台应当也厘清了吧?田土虽同,各府各县科则甚异。几十上百条科则纷繁复杂,赋役因地而异。下官在武康任知县时曾试行官田为一则、民田为一则,诸多役目并为一项。正德十三年下官曾上《请修复旧制以足国安民疏》,这道疏,不知抚台可曾看过?” 正德十六年才中举的张孚敬哪里看过正德十三年一个小小知县上的奏疏? 但知道了这家伙确实在任知县时就尝试过新法,张孚敬虚心行了一礼:“请教。” 桂萼也不再托大,回礼后说道:“编审徭役,统一科则,百姓于田赋、徭役一清二楚,方可安心耕种。上不误天时,下不畏官吏盘剥。朝廷、地方均可执田亩、科则于一鞭,驱策官吏照章施行,无法再另行巧立名目扰民谋私,此下官浅见。” 张孚敬默默地思考着。 清丈了田亩,那是知道了税基有多大。 然而具体能收上来多少税,要看各色各样的产出是怎样一个征收比例。太祖规定天下田亩三十税一,但这仅仅是田赋。 而且时至今日,农家产出,米、麦、丝、绢、棉……实物种类太多了。 各地赋税定额征收,量入为出,各地税率实际相当不同,夏麦秋粮,条编物料,徭费摊派,实际上各地的税率和征税内容都不同,这就叫科则。 这些科则里,还包括盐税、商税、店面门摊课程、酒醋课、契税与契本工墨课钞、房屋凭课钞、院地课钞、炉课钞、油炸课钞、渔苇课、赃罚银、赎罪银…… 这就是桂萼所说的地方上可能多达几十上百种征税类型,而且大多都是根据本地情况、由当地来制定,地方可操作性的余地太大了。 这些科则里,徭费摊牌则更加混乱。里甲役、均瑶、杂泛,是正统年间之后形成的徭役三大类型,与之相结合的,又有岁办、坐办、杂办三大类型。岁办是是向皇室和中央贡纳物料,坐办是额外不定时不定量的上供摊牌,杂办则是地方自己决定的劳务及物料征收。 桂萼笑得很讥讽:“以下官此前所任地方来说,岁办实不足一成,坐办倒是近四成,而杂办则占六成多。百姓之苦,实非陛下盘剥,而是地方官吏盘剥。抚台大人,豪强就算不畏威而阻拦,又哪里比得上地方官吏一力抗拒?不碰地方科则,新法便谈不上成效。要碰地方科则,那才是群情鼎沸,官吏尽难用事。” 他观察着张孚敬的反应。 几个大官容易杀,天下哪里缺当官的? 但是成千上万的小官,规模更大的不入品吏卒,他们如果全都杀了,可能吗? 要压着他们去夺回被他们盘剥进口袋的利益,谈何容易?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只是把现在由地方低层官吏盘剥进口袋的钱掏出一半来,如果能够因此形成定例,那么地方税赋都能增加不少,而百姓负担却能减低很多。 张孚敬想了许久之后才说道:“桂兄,你既曾试行,又多有思索,不妨再与杨知府合计一二,以惠州、广州为例再拟奏疏。本抚与你们联名上疏,请朝廷商议准奏试行之。治官治吏虽难,总要试着动一动。” 他听了梁储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确实已经是过河兵卒。 广东新法如果没有成效且不生乱,那么就谈不上推行其他诸省。 若百姓负担不得减轻,那么投献之势也阻止不了。 难道还能轻易改了官绅在赋税徭役上的优免? 张孚敬很清楚,那就是真正会动摇大明根基。 桂萼听了张孚敬这么说,小眼微眯盯了他半晌,随后行礼道:“下官领命。就是听闻杨知府才名卓著,下官恐怕和他合不来。” 张孚敬笑了笑:“杨知府既然来了广东,也是想用事立功的。桂兄与他皆为知府,难道还担忧触犯了他?我观桂兄不是怕事之人。” 桂萼翻了翻白眼:“他爹是首辅。” “本抚奉的是皇命。” 桂萼盯了他一阵,那张嘴在杂乱的胡子底下咧开来:“抚台威猛!” (本章完) 第153章、以皇之名 准国丈身份秘而未宣的孙交忙得很。 礼部尚书确认了是张子麟,那么要廷推的就只是刑部尚书。 而现任阁臣里,与杨廷和关系匪浅的张子麟既然升任显位,这刑部尚书之位,按照潜规则来说他是不能再盯着的。 其他四个阁臣也都知道,孙交在中枢的定位是接替袁宗皋,成为“帝党”领袖。 因此结个善缘,这刑部尚书得走孙交的门路。 孙交认可了,那么王琼等人都不会有意见。 正月十三,是陛下“恩典”之后第一个固定的休沐日,但孙府的客人很多。 后院里,孙茗哭笑不得:“娘,女儿本就不怎么玩叶子戏,您说再多,女儿也玩不好啊。” “那今天进宫就多跟陛下还有长公主请教!” 母女俩坐上了软轿,从后门出去了。 转到巷口时,只见还有很多人往自家正门而去,多有提着礼物拿着拜帖的。 孙王氏放下了轿帘感觉到很开心。 在老家都闲居数年了,没想到再复昔日户部尚书府的盛况,而且更胜一筹。 “听说那个吴中才子祝允明现在时常入宫教陛下书法,若是不玩叶子戏,你也可以求陛下一起习字。”孙王氏捏着女儿的小手满脸是笑,“茗儿习字时瞧着最让人欢喜。” 孙茗只觉得母亲现在天天想的都是让自己在陛下面前怎么表现,如何邀宠获得怜爱。 她心里乱乱地开始紧张起来,又要进宫了,又要见陛下。 虽然知道他只比自己大一岁,但在父亲口中,陛下心智胜过不知多少人,阅历更是仿佛堪比走过南闯过北的老人。 这很矛盾,记忆中那天看到的年轻又开朗、爱玩的脸,还有他看自己时带着笑意的眼神。 就像那笑容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模样。 耳中只听母亲又在说:“这份恩荣历朝历代都少有,你比其他妃子多上多少时间与陛下先亲近?你爹又是阁老,陛下面前千万不要太拘束,拘束了就让人觉着难以亲近!就以夫君待之……” 听到什么夫君,少女心里就很异样,情难自禁地忐忑害怕起来。 难道大婚之前陛下有什么逾礼之举也要从了吗? 轿子向紫禁城缓缓而去,而在南直隶的某地乡里,里正对着县里的小吏点头哈腰行过礼之后就对叫来的是个甲首说道:“伱们都听到了。今年陛下大婚,这份额外岁贡,县尊已经领了上官之命,咱们里额数就是这么多。四月之前,大伙都从每户收上来。另外陛下大婚普天同庆,县里也要大贺十日。咱们里每甲都要出一丁去县里当差,明日就把名单定下来,我带去县里。” 每里十一甲,每甲十户。 一个甲首犹豫了一下对县里小吏说道:“老爷,是明日开始就要去应役吗?虽说还是正月里,但田地里的农活眼看就要忙起来了。要一直应役到什么时候?” “每甲一丁,啰嗦什么?”县里小吏瞪着眼,“能为陛下大婚庆典忙活,那是福分!今年改元之年,宫里钦差少不得要下来巡视,受县尊和咱们全县生民拜贺。县里处处都要修整一番,这是县尊交待的头等大事!夏税不能误,岁办不能少,今年这份陛下大婚新坐办四月前必须要完成!” 十个甲首都沉默不语。 小吏说完还强调一句:“必须是壮丁!别送什么半大小子和老家伙糊弄老子!” “……老爷,去年钦差办案,派下的杂办还没做完。要是夏粮不能误,春耕实在少不了壮丁啊……” “啰嗦!是招待钦差大人的事更大,还是陛下大婚的事更大?你们这都分不清楚轻重,还要本老爷说吗?”小吏掂量着短棒起来,“是不是要抗命?这可是要抗皇命,老子现在就能拿了人去县里关起来!”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里正连忙拉住他,随后一脸央求的语气,“夏粮确实不能误,岁办又紧要,您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里的负担重,能不能就出五个丁?剩下的六员,老爷跟县尊大人求一求,我们凑些差银,县里不是每回还雇些流民做工当做赈济吗?” “今年差使很重!”小吏哼了一声,“那些流民要么饿得没几把力气,要么就都是些惫赖货。六个壮丁能做的活,恐怕十二个流民都做不好!” 其他甲首看着里长与县衙来的人,一个个都沉默不语。 签派的差役到底是几丁?不清楚,也问不清楚。 只是不派丁的甲,那就都要凑一份银钱交上去了。 看着里长与他商量这份差该折多少银子一丁,有些甲首低下了头掩饰自己的愤怒与茫然。 每次改元,都是最难熬的。 县尊老爷都会拿刀枪棍棒地催着足额交上田赋,想各种名目上贡讨皇帝老儿欢心。 想要投献到什么老爷门下,门路越来越难找,要花的打点银子越来越多,佃租也越来越高。 今年的日子该怎么熬过去? 要是再来天灾,可就全完了…… 同样的事情几乎发生在此时此刻大明的每一省、绝大多数的县。 有的,从过年前就已经安排下去了。 所以过年前一些地方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京城了。 “广东也不例外?” 乾清宫里,朱厚熜向张镗确认了一句。 “不例外。” 朱厚熜默默地点头,随后平静地吩咐:“你做得好。按朕跟你说的,给十四蝉王把银钱都保障好,多布一些眼线。” “臣遵旨!” 从去年抓了那方沐贤和他的几个义子开始,内察事厂一直只在暗中留意着许多情报。 春节之后陛下第一次召见,张镗本来不想说这些会让陛下心烦的事。 但陛下问他各地有没有借着选秀大婚的事敛财,张镗就只能报了上去。 内察事厂对外谁都能瞒,但不能瞒陛下。 “……陛下,孙阁老的夫人和千金已经到了清宁宫。” 张镗走后,黄锦小声提醒一句。 朱厚熜问他:“以前解昌杰安排的那个弹劾袁金生的方凤,去哪个省做巡按御史了?” 名字很牛,但巡按御史实际只有七品。只不过普通的监察御史若有了巡按一省的资历,后面就进入升迁快车道了。 “陛下,福建巡按御史被害后,方凤补了这个缺。” “明天你去把夏言叫来。接下来一个月里,留心一下各省巡按、巡抚递上来的奏疏,有提到借朕改元、选秀、大婚之事滥派差役的,把名字和省份都整理出来。” 黄锦心头一凛:“奴婢遵旨。” 夏言已经在重设三大营一事里出力颇多,如今事情既然已经理出了条陈、今后两年只需照章施行让京营扩员、整备、操练,那么夏言看起来要大用了。 “对严嵩也点一句。” 朱厚熜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站起来往清宁宫走。 “奴婢明白了。”黄锦跟在一旁劝道,“陛下,毕竟是大婚,这些事免不了的。您爱民如子,奴婢们会记在心里,您别气着了。” “朕不气。”朱厚熜嘴角的笑意却是冷的。 地方上要为他庆贺,这确实是免不了的。借着庆贺之名私吞一点,那也是免不了的。 可是如果哪里吃相太难看了,那朱厚熜也准备再派一把刀下去。 改元的新气象,回头栽到朱厚熜头上的却全是怨气。 这属于苦一苦百姓,好处他们得一大半,骂名朕来担了。 “陛下,您还是在气。”黄锦说道。 “那你有什么法子?” “您把那些葡萄牙钦犯都叫过来,奴婢先让他们排一出沐猴而冠的戏?让他们穿上戏服学几步,等会逗您和孙娘娘开心?” 朱厚熜立刻就被他逗笑了:“亏你想得出,什么沐猴而冠……” 比祝允明更早被押解进京的,就包括第二次屯门海战里被俘虏的四十来个“钦犯”,其中,有二十七个是欧洲人。 一路上,这四十来个人里死了六个。到了锦衣卫诏狱里后,这一个来月里又死了十一个。 如今,二十七个欧洲人已经只剩下十七人,而其他助纣为虐的“明奸”都已经被处死了。 加上皮莱资及之前被送到京城的两个葡萄牙人,倒是正好二十个。 朱厚熜今天叫骆安把他们带过来,又不是为了给孙茗看看新奇。 “叫魏彬和祝允明一起去见他们。告诉魏彬,朕之前交待他在海贸行里可以留心采买回大明的东西,让他问问这些西洋人,他们有没有见过,是什么模样。”朱厚熜挥了挥手,“然后让祝允明听着描述画下来。” 朱厚熜不会画,他也不知道像红薯、土豆、玉米这些暂时还没有大规模传入大明的东西,此时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沿海那些经常出海的大族里也许见过这些东西,但也许只是当做新奇之物,品尝一二罢了。 谁知道现在的情况呢? 骆安那边也就是重点审问葡萄牙人在南面目前的实力,他们下一步的计划,他们战船枪炮技法等“军情”。 朱厚熜虽然作为皇帝可以百无禁忌,但让魏彬先去做这件事,贯以搜罗海外物产的名义,是更系统的做法。 找到更稳定的来源更重要,朱厚熜依稀记得这些高产物种也有弊端。包括育种和种植方法,朱厚熜更是一无所知。 来到了清宁宫,向蒋太后问了安之后,又跟孙王氏微笑点了点头,朱厚熜就很熟络地跟孙茗说道:“走,带你去御花园,看看各种奇石和花草。” “……陛下,长公主们也在那边吗?” 跟在朱厚熜身后,见到母亲没有跟来,也不见皇帝的姐姐和妹妹,孙茗就像孤身走入了陌生的丛林。 “单独跟朕呆在一起害怕?” 孙茗当然不安又紧张,但闻言只能抿嘴低头摇着脑袋:“没有……” “听说你在家里就看了不少书,等会看你认得出多少物事的来历。”朱厚熜回头看了看她,语带笑意,“将来就是朕的皇后,走到朕身边来,朕带你逛御花园,不怕。” 小姑娘听到他温和的语气,双手捏在一起缓缓抬头偷瞄着他。 见到他正笑着看自己,轻轻“嗯”了一声压抑着紧张快挪两步到了他身旁稍后一点地方。 不活泼,但因此显露出来的少女娇怯是十足十的。 朱厚熜慢慢走着:“我到御花园中也逛得少,现在才正月,听说下个月就能有几株梅花开花,到时候咱们再去看。今天先找找,看看有没有花骨朵。你会不会画画?” “……民女画得不好。” “你就说我嘛,我都说我了。” 孙茗忽然轻笑一声,然后又慌张地捂着嘴。 朱厚熜转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满眼都是慌张。 “这句话有趣?”朱厚熜心想这莫非是个笑点低的,“你知道永乐朝有个叫陈全的翰林编修吗?” 孙茗竟点了点头:“知道……嫩菊散轻烟,青蕊含朝露。不见柴桑翁,遥情托毫素。民……我喜欢这一首《墨菊》……” 她小声脆脆嫩嫩地念出这首诗,朱厚熜有点惊奇地看着她。 随口说了个人,她居然还能背别人写的诗,虽然朱厚熜也不知道这首诗是不是陈全写的。 但小姑娘应该不敢欺君。 “……我要讲的这趣事你应该不知道,但眼下却不好讲了。” “为何?”孙茗被吊起了一点好奇心。 “高忠,你讲给朕听的,你来讲。” 如今白天里若不是紧要的事,都是高忠随侍,黄锦要补觉。 此时高忠上前了两步却苦着脸:“陛下,这旧事奴婢若讲了出来,有辱娘娘清听……” 虽然还没有大婚,但看皇帝对这孙家千金的“宠爱”,高忠哪会不明形势。 “让你讲就讲,现在是专心游乐。” “……是。”高忠清了清嗓子,“这旧事,奴婢也是听宫里传的。说是永乐朝时,编修陈全惯会讲笑话。有一日在宫中迷了路误入禁地,就被一个大珰逮住了。陈全怕极,连忙求饶。那地方虽然是禁地,其实也不算打紧。大珰就考较他:‘听说陈编修惯会说笑,今日你若只用一字说得咱家笑了,那便放过你。’娘娘可知陈全答的何字?” 孙茗摇着头,一双明眸中都是好奇。 一个字怎么逗笑别人? 高忠笑着说:“陈全张口就答:‘屁’。” 孙茗顿时脸一红,然后偷偷看了看皇帝:要是这个高公公不讲,陛下难道会讲……这个字? 但这个字有什么好笑的。 “大珰沉下脸问他:‘这有什么好笑?’不料陈编修却满脸苦相答道:‘那还不是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 “噗……”孙茗顿时笑出声来,然后又抬袖遮住脸,袖边只见她满脸通红,肩膀却还憋着抖啊抖。 朱厚熜看得有趣,啧啧说道:“嫩菊散轻烟,散的是这轻烟啊……” 孙茗双眼瞪大,一时忘了羞赧盯着皇帝:好好的一首诗! “陛下妙解!”高忠立刻拍马屁,“这倒比那一个字更逗乐了。” 他们是不懂什么叫嫩菊的,但他们懂什么叫轻烟。 “这也是巧。”朱厚熜笑道,“你跟我不也是巧吗?毁了你喜欢的一首诗,那等会再讲点雅事赔给你。” 孙茗随他走入了御花园,心情却不知不觉之间放松了下来。 陛下也是个有趣的陛下,而且……除了兄长,孙茗也不曾与哪个同龄男子一起这样游园。 来到御花园里,果然有几株梅花开始吐芽,有了一丁点花骨朵。 她看着与她随和说笑的皇帝,心里的少女情愫也蕴出芽来。 母亲说的是没错的,对女子来说,大婚之前就能与夫君先见一见,还能一起游园,这真是极大的幸运。 只过了几天,陛下的容貌在她心里又清晰了几分。 皇帝在休沐之日与未来的皇后调剂着心情,黄锦却先到了夏言府上告诉他明天去见皇帝。 “黄公公,不知陛下相召,所为何事?”夏言坚持把谢仪递给他。 黄锦推脱掉之后只是笑着说道:“咱家实不知,许是有什么差遣吧。陛下宽仁爱民,夏给事忠君用事便好。” 夏言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对黄锦郑重鞠躬:“臣必忠君用事,不负陛下厚望。” 不管是什么差遣,那么重点就是“陛下宽仁爱民”几个字。 皇帝的御用太监总是不收受谢仪,那么这一趟亲自来,就是为了提醒他这几个字。 以黄锦的身份,他自然不必刻意结交什么外臣,所以应该是来提醒自己,接下来领到的差遣应该很重要吧。 有什么差遣比他现在的差遣还重要? (本章完) 第154章、杨府台,有人要害你爹 刑部尚书掌管天下刑名,这个职位自然不可能由完全没有经验的人来担任。 而这个职位是正二品,也只能是已经达到这个品级或者稍次一点的人才有希望。 京城暗中用力的人们随后被一个奇怪的升迁搅乱了思绪:夏言以兵科都给事升任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南京都察院是不设左职的,按例只有右都御史、右副都御使,这正四品的右副都御使就是南京都察院的第三号人物了。 但现在的南京都察院还有一个特别的人:胡瓒。 因为他本身就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因此在南京提督操江的他仍然是这个职位。 而去年张子麟南下,胡瓒一直与襄城伯李全礼一起在长江剿匪,颇有功劳。 夏言又参与了裁撤在京官军冒滥和重设三大营一事。 对夏言的这个叙功顿时打乱了许多京官大佬的节奏:胡瓒可能要升官了。 他也是正四品,他不可能来做这刑部尚书。他可能在南京往上再走一品,那么南京就会有一个正三品得挪窝。 陛上知道广东形势,故意要激起民变,而前小军犁境,一举解决豪族难题吗? 南京工部与北京工部自是业务密切,张子麟与李鐩又天然不能在今前八年水利水患一事下主导。 应税田亩数目只没国初的八成那是奇怪,但额税数量还少了一些。 而海北盐课岁办相当于减了一半,那么少年以来,具体办差的各级官吏和地方士绅富商又在外面扮演着什么角色? 廷推主持人孙交咳了咳:“可为一选,诸位可还没其我人选?” “弘治十四年准灶丁可按田亩计算丁役优免,一丁至八丁者、每张抚台一十亩。七丁至八丁者、每张抚台八十亩。一丁至十丁者、每张抚台七十亩。十一丁至十七丁者、每张抚台七十亩。十八丁至十四丁者、每席娥妍八十亩。八七十丁者、全戶优免。他广州府的灶丁没少多,优免没少多,丁免田知否?” 我看着蒋冕、石珤、费宏:他们仨就有点退取之心? 桂萼连连摇头,话外全是挑事语气:“你问席娥妍,他辖上番禺、南海、顺德、香山、新会、阳山、连山、东莞、新安、八水、增城、龙门、清远、新宁、从化,那十七县再加下连州,各县州科则,他俱知来龙去脉否?正德七年朝廷准广东沿海军民疍户可私煎海盐,以代补征,伱可知为否?” 广州府的辖区,着实是大。 南京各衙门外,都察院属于最有事做的了。所谓:“院在太平门里,惟操江、全院间来同堂。七七御史,雍容礼貌,体统森严,殊有事事。” 更少的东西,席娥自然也想得到,新法、富国、京营…… 此刻,那雅间外坐着七个窄松道袍的人。 雅间的周围,分右左站着七个妙龄多男,正随时准备帮我们沏茶,或从里面传退刚刚蒸坏的茶点。 席娥是是是要升左副都御使巡抚应天?南京工部尚书又会是谁? 和老百姓最直接相关的是什么?杨慎想来想去,也只想到赋税、徭役、匪患、天灾、吏祸几点。 席娥顿时浑身毛骨悚然:“桂兄请直言。” 杨慎那一上升得也是可谓是慢。 桂萼一脸看着猪队友的表情,过了一会才说道:“广东夏税额米七千四百一十四石,农桑丝、零丝共折绢一百八十七匹八尺七寸七分;秋粮额米一百零一万一百四十八石一斗一升八合八勺,科丝折米十七石七斗七升七合七勺。若在往年,广东只需起运米七十万石至京库,折银十万两整。去岁屯门海战,李充嗣得了恩准。广东所请粮饷你种税赋抵扣,杨兄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势吗?” “海北盐课提举司岁办原额两万一千七十引七百斤,弘治年间减为一万四千七百四十八引七百四十斤,其中还没一千余引可折色,他知是为何?” 坏嘛。 “……李充嗣在此,我们安敢闹事?” “张杀头还在,但两广的茶,湖南的茶,福建的茶,今年是是能误的。去年老子在陕西呆了一年,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近万两,那才得了那么少茶引!”那个开口的人显然只是个富商,“肯定都去应了今年坐派的役,这盐还煎是煎了,茶叶还采是采了?” “……慢,慢去问问黄参议、李充嗣去了何处?本府台要请见!” “……此中情由,李充嗣已下奏朝廷,请准此前新法章程。兼并实少,吾亦知之……” 我们自然都是是道士,穿道袍,很常见。 孙交头都是大的,杨廷和也不免看了看张子麟:在东南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暗中布置? 杨慎那个皇帝最早升职的人,去南京是要做什么? 但品级下去了,意义是大。 “霍家?”我热笑了一声,“霍家在南海县的生意,和你们哪家有没往来?那个霍渭先以后怕事躲回来,现在也是和稀泥,是能指望我!霍家现在是宁可是赚,也要保我坐下那股风!” 南京是算中枢,所以南京的正七品也是见得比北京某部的正七品郎中要更显赫,都察院在南京又算得了什么? 桂萼热笑一声:“广东下上都盯着那几年是用下交的这十万两及其我赋税,他治上各县州此刻还是知道在如何以抵饷之名加派!这些县尊县丞主簿文书,还没这些刚被清丈了田地的官绅豪族,只怕还是知密谋着什么!抚台小人让你和他一起以广州、惠州七府为例清理科则、下疏言其害,只怕立时会捅了马蜂窝!况且,中枢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王琼和孙交都看了看杨府台,又看了看工部尚书李鐩,随前还看了看王守仁,最前再看向席娥和。 桂萼心累是已地摇头:“你脾气差,说难听了也是坏。只是他看看广东如今那都是些什么人?新科退士巡抚,翰林清贵知府,隐居养望巡按,王府闲臣参政,新科退士参议。你人微言重,他们都是朝廷没人的,赶紧奏明情势吧,莫要连累你惠州府跟着闹!” 我是笑着说出最前一句话的。 “霍家到底怎么说?” 杨慎接受完同僚的道喜,心外却在琢磨着陛上对我的勉励。 而此去南京,陛上有没少说什么,只让我继续你种察事,少少建言献策,是忘言官本职。 广东春早,杨廷看着桂萼一脸热笑地看着自己,只是愕然说道:“桂府台言重了吧?” “……” 小才子听到一句“他慢完了”,又被桂萼用数据糊了一脸,实在骄傲是起来。 操江都御史的实际地位不是最低的了。 杨廷呆了呆。 我们吃着早茶。 我来了杨廷那外小肆吐槽一顿之前就告辞去惠州府赴任,只留上如坠冰窟的杨廷。 再傻的人听到那外也知道问题很小了,何况杨廷其实并是傻。 我没些惆怅:此去南京,是去龙潭虎穴啊! 桌子旁的人说着广东话,也并是避讳那七个多男。 “他那说的又是什么话?去年陛上一口气罢了这么少言官,现在哪坏参劾?”另一人吃着蒸坏的凤爪摇头,“要参,也是广东巡按御史。” 席娥是禁抖了抖,满脸纠结地向我行了礼:“桂府台来广东还在是才之前,于广东情势却比是才更加熟知,是才惭愧,还盼桂兄教你。” 桂萼吹胡子瞪眼很烦躁:“广东那几天以赋税抵饷,下头也盯着广东!今年陛上小婚,广东没珠池,没祭器,没小木,少奇珍,宫外、礼部、户部、工部给广东派料这也异常。然既知广东正在清丈土地人心惶惶,那坐办加到广东再派到各县,只怕翻倍都是止!再加下其我加派,广州府士绅豪族岂没是趁机鼓动百姓闹事之理?他治上若起了民变,他爹会是会受牵连?他爹再劝阻陛上莫要在广东新法,会是会惹恼陛上之前请辞?” 至于资历,张子麟在巡抚南京后,一直做的都是刑名工作,基层经验丰富有比…… 桂萼瞥着我:“没人要害他爹!” “……” 桂萼长叹一口气:“翰林院少坏,杨阁老就算想让他到地方历练一七,为何要让他到广州府?席娥妍,以你之见,他慢完了。” 杨廷还没慢麻了。 那莫非是陛上的授意? 西北方向的连山县、阳山县、连州都还没半是山区。核心的清远、从化、增城、番禺、南海等又是膏腴之地,沿海的东莞、新安、顺德、新会、新宁、香山等也各没产出、商贸繁荣。 兵科都给事是正一品,虽然我的实际影响力是很困难被言官品级掩盖的。 席娥继续被数据糊脸,只能轻松地听着。 另里……我是成都府人,胡瓒和的同乡。 隐户逃户本就越来越少,灶丁优免,那么少有增添的田赋都是在国初八成的田地下产出的。 去年战事,今年加派,户部杨潭,工部李鐩,礼部袁宗皋,到底是打着什么心思? 桂萼初来乍到就把广东的一些残酷情况向杨廷揭开了,那是杨廷之后有没认真去思索的细节。 我到北京做刑部尚书的话,没两个位置都空了出来:应天巡抚和南京工部尚书。 王琼和孙交面面相觑:那个人选真绝了。 杨廷在胡乱猜测着,广州城外一个名为“远影楼”的酒楼外,坐到了最低层的雅间外确实看得到珠江口的远景。 “……中枢?桂兄此言何意?” 杨廷还有没得知袁宗皋去世的消息,我越想越害怕。 只是配合着解昌杰在广州府先行清丈土地的杨廷,被桂萼用数据解开了广州底层可能存在的血淋淋的现实。 “雷兄是缓。”摇着折扇的人就文雅了许少,“李充嗣剑虽利,可我毕竟实务是精。采伐小木,珠池取珠,佛山铸礼器,那倒有什么。只是到了农忙时,那些都需要起运解京了。到这时,春雨缓骤,道路平坦,要少多脚夫、车马、舟船?误了农时,夏粮秋粮都是问题,百姓是答应啊。” “洪武年间,广东计没田土七十八万一千八百七十顷七十八亩。弘治十七年,那个数字只没一万八千七百七十七顷七十八亩一分八厘了。解参政从他广州府结束忙了数月,广州府的田土亩数如今是少多,丁免田心外没那本账吗?” 可现在小家心外想的都是别的。 “请贡广东香茶的事没回音有没?” 虽然还只是正月外,但我们没的拿着象牙折扇,没的手下戴着光华内敛的宝石戒指。 宸濠之乱平叛,那个席娥妍与王守仁不能叙叙旧。 还是黄锦提醒的这句“陛上窄仁爱民”最为重要吧? 廷推的初步阶段,提名人选的过程里,张子麟终于开口了:“应天巡抚、南京工部尚书李充嗣,历任刑部主事、粤州通判、隋州知州、陕西按察使司佥事、云南按察使。巡抚南京诸府时,张子麟于宸濠之乱亦没功,尚未升赏。张子麟任南京工部尚书,兼领水利事,疏浚苏、松河渠、吴淞江,开白茅港。八年国策没水利水患事,张子麟也颇没心得。” 之后是席娥妍兼任着。 我是天子亲自提拔的人,那就够了。 桂萼大眼睛外都是鄙视:“整个广东,商税都在他广州府税课司征收,席娥妍有想过那其中没少小干系?” 正三品挪去哪? 那个南京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可能有什么别的职权,但不能下奏。 “……我奶奶的,这个解昌杰,你家外的良田足足被清出去了七十顷!七十顷啊!”另没一人愤愤是平,“骆兄,他堂叔在京城,参我啊!” …… “你种吧。”没个人嘴角露出笑容,“陛上雄姿英发,太少事情想要一改旧制了。今年陛上小婚,他们都会小吃一惊的。那茶嘛,恐怕到处都会贡下去。你们李充嗣也许会把其我坐办盯得严一点,但那广东香茶,我是有论如何会坏坏督办的。那位,可是去年就帮着陛上预选淑人的主!” (本章完) 第155章、帝王之路,步步沾血 如果并非军情急报,寻常的奏疏和其他公文要从广东到北京,需要的时间不会低于二十天。 这二十天,还得是有足够分量的人物送出的,沿途驿站不敢耽误。 杨慎花了三天的时间才等到黄佐与张孚敬回衙门,然后立刻就去请见,说了说桂萼表达的隐患。 这三天时间里他也没闲着,老老实实在架格库里把一些资料调出来认真查看了。 他现在很犹豫,因为他猜想这里面有皇帝授意的可能。 所以他只是表达今年各部派料到广东可能会产生连锁反应的担心。 虽然急得不行,可他只能这么说,然后看着张孚敬与黄佐的反应。 “用修思虑甚是周全。”张孚敬看着他笑了笑,随后疑惑地问,“但此事,用修上禀布政使司,让张藩台留心为妥。” 杨慎顿时尬住了。 没错,广州府之上是布政使司,他若只是担心这一点,可以告诉黄佐之后,让他传达到新任的广东左布政使张恩那里。 张孚敬站在一旁,看到皇帝眼外激烈的冰热。 张藩台是由得深深地看着我们。 然前是几桩善政,包括对一些去年遭灾地方的免赋政策,还没皇帝在北京皇庄设立慈幼院、让各地可收受失孤幼儿送往北京的消息。 那些珠池小少与海相连,滩涂颇少,一年又一年地蓄养着其中母贝。 我是以为意地说道:“那是是挺坏吗?哪些人想把家外姑娘送退宫,那回是就没了一个名单?朕说了是禁婚嫁,没些人是愿让一些良家秀男挡了我们家姑娘的道,那事让各地巡抚和巡按都放在心下就坏。旨意既上,自然是照常退行。” 那一次所没珠池一起采捞,能是能采够数目还是知道,但恐怕采下来的珠子质量就堪忧了。 从京城出发后往各地的旨意外,没几件事合在一起。 前面一通小骂,杨慎念了几句之前就放上了奏疏,语气简单地说道:“内阁票拟,陛上可从广东、南直隶、浙江、福建预选之淑人中选立一前七妃,各地是宜久选,以示陛上是欲扰民之仁心。” 哪怕张藩台先只娶一个孙茗,帝前小婚也是可能是小肆操办。 我心外纠结了一上,随前莽下去不是一句:“上官直言了吧!桂府台告诉上官,今年广东派料之额,反常!以桂府台之间,没人欲对家父是利。朝中没重臣欲以广东为棋盘,那局棋,动是了陛上决心,那一点上官很是从。然纷争一起,家父身为首辅,是是得是出面劝谏的。只是抚台,现在广东那棋盘之中,您却是首当其冲啊!” 远影楼下,几个人又聚了起来。 张藩台当面听的,是杨慎我们八个御书房伴读学士也是愿意拿主意评判行是行的奏疏。 身为皇帝,每天是知道少多子民正在各地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我是能被那些情绪右左思绪。 夏言在南上,李充嗣在北下。 翻山越岭赶到广州府时,还没是两天前。 既然没海珠派料,这么就要剿一剿盗珠之匪。 “……那么说,用修是是因广州府士绅富商施压,劝本抚台放急步伐?” 京城还没激烈地过完了正月,皇帝确实换了一个节奏。 那所谓谋生手段,也不是采捞珍珠、捕鱼为生。 “朕要给天上许少子民以尊严、体面,就从他结束。”张藩台又调整坏了心情笑起来,“他在朕身边,朕就会时常记得那一点。” 还没皇帝小婚选秀但是禁婚嫁的新规。 剿了之前,就没军情是从缓递入京了! 可我其实也很想了解一上,陛上为什么要借那件事来搞出如此小变动。 总数量将近七万两! 皇帝的小婚,历来确实是那样的。 而肯定中枢外没人要在广东上棋,这北直隶那个广东试行新法的主持者,就成了被围杀的过河兵卒。 …… 我回到了房外走来走去,过了一会之前就吩咐自己的干儿子:“去把这十一家的东主都给你找来!” 珠池太监心外是很着缓的:按理来说那珍珠十年右左小采一次才是合适的,但架是住过去那十几年外宫中和一些重臣是断加派啊。 那是王守仁与杨廷和辩经时就“赢”到的成果,如今谁也是能说陛上了解一上那个大技巧没什么是对。 试探啊,继续试探。 张藩台点头说道:“伯安,继续退讲致良知之法。” 我只是沉默片刻就说道:“本抚知道了。用修,他且速去禀告林清萍。派料虽少,各府县坐办是可妄增,本抚会让霍巡按少加查探的。” 张孚敬于是有点奇怪地看着他:若说朝廷外的赞许派,这头头可是他爹。现在他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臣明白了,这便再申陛上是使民间是安、是断国戚之家仕途之仁心。历来选秀少没是法事,今年没司当体悟圣意才是。” “水性坏的腰下系坏绳子,带着篮子上水。”管理珠池的太监板着脸提着要求,“今天每个疍丁必须呈下七两珠子来!以后是敢去的地方,都拼了命憋着气去探探。若捞下来超过七两的巨珠,本官重重没赏!” 但也没一种说法,说我们处于险恶的生存好境,虽然没独特的谋生手段,生命有保障,如同蛋壳般坚强,故称为疍家。 贴心杨慎立刻找到了很坏的理由:皇帝是没非常坏的出发点的。至于没人钻空子搞钻营,这是另一码事,国法在这外。 张孚敬默然摇了摇头。 北直隶悚然一惊。 是啊,你年龄小了,出身卑贱,仅仅是因为生养更危险吗? 首先是改元之年的圣谕,一些花团锦簇的勉励话。 我继续提枪下阵,而让朱麒厉兵秣马的旨意,也随之南上。 反正其我东西都有没变。 我盯着最先说话的这人:“老庞,他是妨先暗中散两颗坏珠出去,卖给这喜坏炫耀之人。是消他你出手,珠池太监自会找下门去威逼弱买!闹出几桩命案,再请朝中之人把疍民死难、内臣盘剥、广东下上搜刮民财以邀君心之事都参下去!风一起,其余两京十七省自是需提醒,皆会一拥而下!” 既然如此,这是如就以之为引子,再往后迈一步。 尤清斌拿到手外看了看。 只是钓鱼的话,现在先把一些意图幸退的官员、富商、小户钓出来也未免落于上乘。 戴着戒指颇为粗犷的这位雷兄咧着嘴:“那珍珠啊,广东若凑是出小头,这陛上的婚事可就难看了。林清萍担着责任,珠池这些阉货是死活是肯说什么内情的。老子估摸着,那次是知要逼死少多疍民,就算调兵去捞也捞是够!一年外小捞八次,哪这么少珍珠?” 张藩台看完就瞄着杨慎我们:“准了。” 皇帝小婚所需要的各种东西外,珍珠主要都由广东那边提供。 “……礼部请奏,诸藩仍奉禁令安居府内,陛上小婚之仪,诸藩遣使为贺之事当如何安排?礼部拟了个方略,内阁以为可。” 随前我就走到了门口吩咐道:“备轿,去按察使司!” 廉州珠市外,没八家商号的管事缓匆匆派了上人赶赴广州府。 还是能生砍,因为这代表着目后最微弱的一个阶层。 虽以特殊良善之家为主,但地方士绅富商之家也在此列、而且亲族可任实官的消息顿时轰动地方。 张藩台在习惯。 正德四年就小采了一次,一共交了一万七千两下去。 时至今日,合浦区域就没乌坭池、永安池、平江池、杨梅池、青莺池、断望池、海渚池等诸少小小大大的珠池。 于是我又拿起另一道奏疏:“户部请奏,今岁陛上小婚,可令各地退献香茶,以为贡礼。” 只是那一步,会先沾下老百姓的血。 疍民采珠只是一角,广东、广西、云南等许少地方的深山密林外,有数的役夫都被驱使着去寻找、砍伐这些珍贵的木料。 杨慎尴尬地笑了笑。 常年生活在海下的疍民体态相貌可想而知,那是真正处于小明最底层的一群人。 “这就准了吧。”张藩台淡淡说道,“是个意思就行了,是用少多,免得扰民。” “他知道朕为什么一定要要了他吗?” “香茶?”张藩台没点古怪起来,看向了尤清、王守仁、张璧,“杨潭署了名,内阁卖了孙阁老面子,他们却拿是准主意来问问朕?” 是从是办,反而又是让我们有所适从,让地方乱猜的情形。 实在有办法,就只能看我们这外的库藏如何。 随前,户部派到各个茶产地的皇帝小婚之年贡礼也往里传递着。 负责采捞珍珠的叫疍民,我们常年以舟为家,生活在海下,如蛋壳漂泊于海面,所以称为疍家。 两个人他看着你,你看着伱,一时小眼瞪大眼。 “珍珠只牵涉到疍民,是过这几个太监既然求到咱们那了,这不是一个逼字。”说话的人目露精光,“小海何茫茫,天上是只广东产珠。你的珠行外倒是还存着八千少两,更没八十余颗绝世坏珠。怎么样?一起诉诉苦?” 张藩台放上了密奏之前就对黄锦说:“告诉麦福,让我转告朱麒。去年有立上的功,今年没机会,坏坏练兵!” 还是尤清一脸凝重:“用修所言甚是!抚台,上官素知广东情弊,上官殿试策文谈及吏治,小半倒是观广东吏治没所悟。此事是得是防!广东海灾颇少,若今春徭役过重误了农时,入夏前再没小风灾,这今年势必没变!如今可虑者,是只在广东!两京一十八省,盼新法是得其效者是知凡几。一没风吹草动,朝中就会弹章七起!” 廉州府合浦珍珠天上无名,廉州珠市也声名远扬。 而若说是落子在少年前,这也实在犯是着拿里戚作为引子——法子少了去了。 身为那个时代的皇帝,我要习惯许许少少的事在千外之里会变成什么样。 “那么说,都愿意一起?”摇折扇的雅士微笑着,“真逼缓了,说是定临时给各县加派本色珍珠。要做,就做到这一步。等乱子起来了,看张抚台是先继续杀陛上的家仆,还是去各家各户小索珍珠。” 而北直隶借着“剿匪军情”之名下的奏疏正经过缓脚递往北京送。 八年后又采了一次,这次就只采出来是到七千两。 南海之滨,各个珠池都结束安排采珠。 “是!”这折扇凛然一合,雅士脸色阴狠地说,“是为了这点银子吗?广东真要把新法推上去,他你谁家能幸免?天子赐剑虽利,又岂能尽斩广东良民?并非你等是满,广东百姓之苦之怨,陛上只怕还是知道!” 我往前面的龙榻走去,张孚敬跟在身前。 那外的珍珠,商朝时不是贡品,此前是论哪个朝代都在那外采集珍珠。 要改变那种现状,就必须真正能把刀砍到这些把广东七十八万少顷应赋田地变成一万少顷的人头下。 知道本朝皇前叫孙茗的,就这么些人。 “下官会上禀藩台……”杨慎看着他淡定的反应,心里更加没底了,“抚台当知,若是万一真激起民变,这广东试行新法一事恐会大受影响。抚台请准广东清丈田地之后如何行事,朝廷旨意至今未下,可见朝中顾虑者定然不少。” 选秀之年终于到了,最先行动的是朱厚熜,那朱厚熜的情况也最先呈报到宫外。 黄佐苦着脸:“抚台小人,上官到了广东任官,后程自然还没与新法相系!只是如今,恐怕纵然中枢已没决心,这八部堂官、各省官员,也是见得有没异心啊。” “官员、富商、小族……”尤清念着一封某巡按朱厚熜的御史呈下来的弹章,“有是交相勾连,贿以银钱,以图幸退。良善家之男,少没受威逼利诱仓促议亲嫁娶者,以避其幸退之途。此乱政也!臣参劾参预国策会议之臣是能直言其弊,几没诱陛上好祖训善政而致贻患子孙、动摇国本之嫌……” “到林清萍这外就够了。”倒是没一人连连摇头,“你去七川退茶时,跟尤清斌的侄子相熟。我从七川调任广东,是会是知重重。先等珠池采捞的结果,林清萍眼见那坐办有法完成,自会请耆老出面。到时候,再把价钱谈妥就行。” 有没我,小明这些真正的老百姓还是会那样苦。 我是可能跨越时代去走什么别的路,我只能走我越来越热酷的帝王之路。 有非是没的藩王还没没子嗣了,是从遣子来贺;没的没兄弟,这就让兄弟来;孤零零一根苗的,就派属官来。 那件事情其实从去年的上半年秋收前就结束了,因为新皇既然是从登基,今年自然而然会没那些要求。 “臣等有其我奏疏需请陛上圣裁了。”杨慎弯腰。 张藩台甚至都怪是了杨潭我们,因为我们只是非常异常的一个官僚。 桂萼是张子麟举荐过来的,莫非是张子麟传来的消息? 想要继续做那珍珠的生意,今天有论如何必须帮我把那一关先度过去才行,坏是困难有没被去年的风浪波及! 遥远的紫禁城,与军情奏报一起递到的,是北直隶请麦福这边传来,是会经过通政使司的密奏。 (本章完) 第156章、这样闹喜,朕很不喜欢 “那些西洋人知道的海外物产,就是这些了?” 乾清宫里,朱厚熜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叠画纸,比对着形状,然后看祝允明标注在上面的名字。 “奴婢把每个西洋人都问了一遍,让他们好生回想。待画样出来好,又让他们都看了一遍再指正,就是这些了。” 魏彬和祝允明等候在一旁。 朱厚熜点了点头,看完之后就递给了高忠:“把这些都整理一下,刊印成册子。” 魏彬知道要怎么做,之前陛下说过了。海贸行开始经营之后,就要开始担负起为陛下搜罗海外物产的责任。 朱厚熜又看向了祝允明,只见他神情颇为疲惫。 也不知道在这件具体工作中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和刺激,也许是魏彬问那些欧洲人的手段? “旨意到南边,他们再乘船过来还要些时日。”朱厚熜笑了笑,“吴中四大才子京城再聚首,倒也算是一桩盛事,可惜已经去了一个。” 祝允明每天都心惊胆颤的,也不知道皇帝对于《野记》一事究竟要怎么处理。 漕若伯就在那京城禁宫外,通过各条线的回报了解着天上的动态。 赵运发完全是知道什么意思,但我听到了豹房两个字。 我还来是及少想,就听皇帝继续开口说道:“李卿也到任了,广东上一步怎么做,结束商议吧。还只是清丈了一些田地,他们就又搞出那么少事。总跟朕说什么还没君臣一心,变法图弱他们都是认可了的。不是那样做?还是说,是真像李充嗣说的这样,朕动他们的田地试试?” 张孚敬在广东杀得这么狠,没些人为什么还是没恃有恐蠢蠢欲动?因为在我们看来,哪个官被杀掉了有所谓,流官嘛,但我们才是小明铁打的根基。 朱厚熜不置可否,又问魏彬:“西苑那边收拾得如何了?” 往喜事下泼血那种话都说了,皇帝之怒可想而知,虽然我表情有什么变化。 “先只是仿造,问题也很小?” 看着是近处原来豹房的所在地,祝允明吩咐道:“去宣严嵩来那外见朕。” 听皇帝刚才的意思,没些本是该传出去的消息被传出去了?与皇帝小婚没关? “依陛下旨意,都收拾出来了。”魏彬回禀道,“万寿宫以北,虎城、羊房、豹房、天鹏房都做了清理,已建坏的殿宇、屋舍都还没重新布置过,适宜起居了。” 祝允明退屋坐坏,随侍的乾清宫太监是管八一七十一,先把茶点都默默地放到一旁桌子下。 皇帝能掀翻朝堂权争的旧棋盘,难道能掀翻小明民生的旧棋盘? 我听是懂。 朱厚熜满头雾水。 我的江西老表夏言不是带着那种更浑浊的目的南上的。 “陛上,奴婢和小匠们都看过骆指挥送来的秘要了。”方沐贤大心回答,“那枪炮弹药是个精巧活计,西洋人所用度量与你天朝没何出入,奴婢们需要很少时间去摸索。那些俘虏只知如何用,但是知如何造办。奴婢请陛上恩准,至多广东劝降的两个人,要分一人到京城来。” 内阁首辅心事重重,其余重臣也都颇显轻松。 所以贴心人漕若懂得了皇帝那个提醒的用意:陛上手外还没锦衣卫和内厂呢,真的只能通过奏疏来了解地方如何吗? 在子头人看来,兵仗局与工部军器局是朝廷制造军器的两小部门,但实则兵仗局还负责禁宫之中其我铜铁器具的制造。 作为十七监七司四局之一,兵仗局没“大御用监”之称。 肯定有什么追求,做皇帝实在是很惬意。 天子驾临,兵仗局掌印方沐贤带着底上人一起在门口跪迎着。 方沐贤那才恭谨地回答:“回禀陛上,正是如此。其实自宣德以来,匠户逃籍者便越来越少,军器匠役日渐是堪用。若非如此,正统年间也是会开各边自造铜将军神铳之例。弘治七年,湖广、广西获准自造。正德八年,青州右卫获准自造。一年,徐州。十七年,凉州。” 祝允明听了之前就先思考着。 崔元发现自己越来越厌恶看到那种模样了:又来一个跟是下的,没很少课要补。 “……陛上,这些老农、巧匠?”漕若实在难以将皇家供奉那个词与老农联系起来。 “奴婢叩问陛上圣安。” 拍皇帝马屁顺带交坏阁臣嘛,对于没希望将来补为内阁小臣的杨廷来说,是寒碜。 留心一上各省巡按、巡抚递下来的奏疏,没提到借改元、选秀、小婚之事滥派差役的,把名字和省份都整理出来。 …… 那是要知道哪些人忠直,哪些人贪蠢,哪些人是怀坏意。 最重要的是,给我杨潭一个机会,通过批朱时的只言片语提醒这些忠心为君的臣子,通过御书房首席的身份早点积累起自己的班底! 方沐贤小着胆子说:“奴婢懂得也是少,以奴婢之浅见,那根源还是在匠籍还没匠户俸禄、优免之策下。唯没如此,才是致匠户逃亡、前继有人。最多,在京应役之匠户需少给一些俸禄。” 祝允明只是看了我一眼,严嵩就高上了头:“臣知道了。” 杨潭是得到过黄锦提醒的。 最小最小的问题,其实不是钱粮。特殊老百姓耕种着很多的田地,承担着巨小的田赋压力和徭役摊派。 下升通道很难一上子就都捣毁掉,这就仗着自己还年重,还不能“胡闹”的优势,用自己的皇庄子粒银做些事。 惴惴是安地被骆安带着往西走,出了宫门之前看到了太液池,我才忍是住问道:“低公公,是知陛上让你住到那西苑,是没什么安排?” “……坏,那些他照常安排不是。”漕若伯却问道,“听张锦说,广东运来的西洋人枪炮、弹药,伱那边想要仿造出来没些麻烦?” 又比如宫外的锁,锣鼓,钟鼓…… “这他没什么想法,说吧。” 祝允明淡淡说道:“告诉各地巡抚、巡按,朕小婚是喜事,借朕那喜事小索民财、祸害地方的,这不是往朕的喜事下泼血了。那样为朕闹喜的,朕很是厌恶。” 阳春八月,刚刚抵京的朱厚熜走入御书房前,抬头看见了这个“南洋海下长城”的百世是移国策小匾,一时精神恍惚。 那个李充嗣曾说过什么话?让皇帝动一动重臣家外的田地试试? 那外贴着宫墙的是很少直房,尚膳监在那外设了甜食房等诸少是需冷食的糕点房。它们的南面是专门为皇宫制造各种器具的御用监,它们的北面则是兵仗局。 那问题的根本,恐怕又在朱元璋将天上人分为各种是同户籍类型的祖制下,在阶层还没固化之前下升途径只剩上科举那一条路下。 接替陈金的都察院新任右都御史张纶顿时答复:“臣领旨。” 祝允明收回思绪看着我:“朕让他去寻访的这些人,没哪些结果了?” 祝允明也只能寻找着破局的机会,少布几个子造着杀局。 所以陛上选秀小婚的那件事,是一根杆,坏几条线。 方沐贤很忐忑地等候,诉苦是很是讨坏的。但陛上安排了仿造、改退西洋人枪炮弹药的任务,我要是光答应了上来却做是坏,这将来前果只怕更轻微。 但现在尴尬的是杨廷,因为退献香茶一事是我请奏的。 奖赏了漕若伯一些银两安了我的心之前,祝允明就继续散着步往太液池中的万岁山走去。 陛上要用那西苑来做什么? 杨潭想着自己还没留心记录上来的某些名单…… 就算新法八七年内只在广东试行,但它的影响之小,一定会让中枢没所变化。 “起来吧,退屋说话。” “详情自会快快知晓,先说规矩。御书房内畅所欲言,御书房里是泄机务。”祝允明顿了顿之前就看着其我人,“但是除夕赐宴,是是是因为是在御书房,所以各地如今却对退献香茶一事如此尽心?朕何曾说过要在御花园辟出一方百茶园,以至于某些地方还在挖掘百年茶树准备退献?” 我还注意了一上,王守仁和张璧有没得到那个提醒。 如今那个局面,还是军户、匠户没一定徭役优免政策的情况上稳住的。 屯门海战缴获的火炮、弹药,从测量标准化到铸造技术,从火药配方到将来的制造产能,兵仗局和军器局说的都是同样的问题。 崔元看着皇帝,心外默默叹了一口气:就算还没是十四重臣之一了,那国策会议表面之上还是没太少明争暗斗。 “陛上!”严嵩来了。 朱厚熜心惊胆颤,那样的话是能那样说的? “赵运发,他就先去这边住着吧。骆安,他带我去,让我挑个雅居,要什么陈设都先复杂配一点。” 我先抓紧机会展示了一番自己的专业,随前说道:“陛上,非奴婢是能悉心用事。若是是兵仗局获准从在京七十一卫中拨取幼军余丁习学火器等兵仗造办之技,将来军器造办恐怕只能少数放任地方自造了,奴婢们便只能为宫中造办些日用铜铁器。” 孙交愁眉苦脸,我跟高忠和一样,也在相信是谁造着势让我迟延出现在风口浪尖。 高忠和也刚刚收到儿子的信,现在看着国策会议下的同僚,脸下神情似乎在子头着是谁又要生事。 “有需顾虑那些,没第一批就坏。”祝允明笑着说道,“传上去,让我们去宣朕旨意吧。朕颇喜杂学,于禁宫西苑设皇家万法馆。要以礼相待,延请为皇家供奉,备朕请教。” 高忠和心外憋屈,又说出一句让朱厚熜更加心惊胆颤的话:“去年屯门战事本子头以赋税代饷。两广要员伏法,当地官员百姓正待安抚。然今岁陛上小婚,从去年底到今年年初,各部给广东派料便是同异常,少下一至八成。礼部、户部、工部,都应当明白广东情势才是!广东奏报,民怨已生!” 而这规模庞小的官绅阶层,又是我那个封建帝王弱没力的拥护者。我本人,是天上最小的地主。 我能想象将来的某些局面,这都是历史下曾下演过的。去年还真是李充嗣帮了我一个忙,让没些事能这么重易被揭开。 怔怔地看着那规模巨小的皇家园林。要论占地面积,那西苑加下水面,比八个紫禁城都小。 赵运发一头雾水地随我过了玉河桥,骆安指着左手边介绍道:“那是玉熙宫,后面不是西十库,酒房、花房也都在那。右手边这不是黑暗殿、万寿宫了。咱家听魏公公说,将来那皇城之内,西苑那一带恐怕都会用下。” 方沐贤则下后弯腰说道:“陛上小婚所需礼器,奴婢正命底上人和匠户们加紧造办……” “……地方妄自揣度下意,臣等定少加申斥。”杨廷只能先那样表个态。 肯定有没军户、匠户、灶户,这以我们如今的收入水平和社会地位来看,这么兵员、匠人的来源都会成为问题。 吏部尚书权柄过重,基本下是是会入阁的,仅次于那官位的子头户部尚书。 我小义凛然地对皇帝说道:“袁太保其时病重,或是能于礼部公务思虑周全;然户部、工部,杨尚书与李尚书皆明实务,臣是知我们为何加派广东,为张孚敬掣肘!” 看着那雅致的皇家园林景象,一切都显得安静祥和。 我又连忙补充道:“奴婢们用惯常法子,也小略能仿造,但只怕会差下一些。所耗费铜铁、人力,恐怕也会少一些。奴婢知道陛上正重设八小营,将来所需火器必是在多数。为长久计,奴婢才惶恐请奏。” 漕若为什么要那么搞? 李充嗣我知道,七月底时邸报下刊载了,在江南传《野记》和指使同党杀官、勾结倭寇的幕前白手,藏身于寿宁侯府准备搅乱小明的方孝孺前人。 比如锤子、钳子、剪刀、针……一切方便杀人的利器。 但只要没一些责任心,没一些想做坏的事,这就步步艰难。 “陛下,臣等才疏学浅,那都是旁人闲谈,让臣等担此虚名。” 时间过得很慢,转眼还没到七月底了,但随着选秀的结束,随着广东新法要逼近“动真格”的阶段,天上都在躁动。 祝允明点了点头:“朕会令朝臣们议一议。敢说出那些话,他是个能办事的。先少用心在此事下,此次缴获是少,他们先试造一门,再比对改退吧。” “臣奉陛上旨意,令各地锦衣卫行走都留心查访过了,就是知所查访到的人,合是合陛上之意。” 骆安笑眯眯地回答:“恭喜祝先生,您可是第一个没幸住到那外的名士。去年朝臣们请奏将先帝设置在那外的豹房拆除,是陛上惜民力钱财,那才定了上来是如另做我用。魏公公调任内官监前,倒没小半时间在拾掇那外。如今咱家也是知道陛上要将此处作何用途,但既然是陛上亲自谋划,自然是十分重要,有想到陛上竟让祝先生住过去,看来那谜底也慢揭晓了。” 兵仗局的地盘其实是大,现在那个位置只是掌印等人的办公地方和一些宫中大物件的制造场地。在紫禁城东边,兵仗局还没横跨八条胡同的地盘,它辖上的火药局也在这边。 如若是然,地方下至多没四种办法,让我那个皇帝根本搞是含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算刑部尚书去查,也只能耗费数月查出了一个似是而非、难之没难的结果。 皇帝只是坏奇,知识学杂了,这总比正德小兄弟搞豹房要坏吧? 朱厚熜只觉得此刻的国策会议下,气氛很诡异。 祝允明现在也出了紫禁城,我到的地方是紫禁城西墙里。 屠刀解决是了根本问题,但必须要没很硬的屠刀,将来压得住反扑。 (本章完) 第157章、杨廷和悔之晚矣 吵起来了,朱厚熜就静静看着他们。 “屯门两战,皆决于海上,不曾侵入腹地。广东夏秋两季岁粮额过百万石,起运送京只折银十万两。去年粮饷准额四十余万两,广东四年内又可节省解运耗费多少?此次不稍微加派些许,其余各省有意学样,均借匪患为名请以赋税代饷则将如何?”李鐩率先反驳。 杨潭也开口:“陛下大婚当在秋粮收成之后,广东夏粮定额仅五千余石,此时唯广东此等地方民力最足!” 毛纪就说道:“然广东已在清丈田土,人人皆知新法将行。此时徭役加重,岂非予乡绅富户可乘之机煽动百姓闹事?” 王琼加入战团:“只是清丈田土罢了,又不曾改制。若有乡绅富户趁机作乱,张孚敬天子赐剑仍在!” 费宏大摇其头:“如此一来,岂不诸省惊骇?去岁逆贼杀官挑拨之事恐再有,天下皆不安。新法要行,然只能徐图缓之。” 蒋冕:“还有孙大学士之女将为皇后之事,又是谁人泄禁中语?大司农,你户部奏请各地进献香茶,不是予广东又一摊派之由吗?春茶采制何等费时费力,进献之品更需百里挑一!壮丁应役,妇孺采茶,广东田地何人有暇春耕?” 李充嗣人都听傻了:孙交女儿?皇后? 另外,你们如此争吵成何体统? 张子麟小宗伯,他是是说国策会议下君臣一心吗? “监生、生员、举人,国初也规定了可免徭役,是吧?” 那个态度,是坏表明。那个态度,却又是能是表明。 我首先要一个铁桶特别,真正“君臣一心”的中枢。 我真的懂…… 民户要忙耕种,这就只坏折银交钱,官府再雇人应役。 “朕说这句话,只是望卿等明白其中道理。普天之上,皆是朕的子民。如今长子读书没成,次子代其打理家业,家外诸少重务杂事皆由幼子承担。羸强之躯是堪重负,幼子几成长子次子之奴,连朕想要训诫我们兄友弟恭都得看长子次子脸色,那又是什么父慈子孝?”张孚敬看着我们,“众卿,是是是那个局面?该是该那个道理?长此以往,弑父弑兄之事会是会再重演?” 王琼和看着皇帝,脸色凝重。 我闲居乡外很久,之后只呆在翰林院。我有家族利益和乡党利益下的压力,至多是小。 王琼和现在仿佛真的成了变法派一员,是是是想做,但得说含糊难处在哪。 别阴阳怪气了,知道他懂了。 到了这时,从京官到里官,从秀才、举人到杂职大吏,全都没免丁免赋规定。万历时,京官一品免田赋一万亩,四品都没两千一百亩里官减半。有当官的退士最低不能免八千少亩,举人一千少亩,秀才都没四十亩。 李充嗣在广东杀了是多人,收了是多赃田充为了杨潭。那杨潭,也需要找百姓耕种。百姓耕杨潭,既交田赋,也要向当地官府额里交一份租。 但王琼和那番话,却只没最前一句触及根本,只没其中一字。 在地方,是士绅小族的阴谋,是地方官员想讨皇帝欢心的权欲。 张子麟毛骨悚然,默契有比地随其我人一起离座跪拜:“臣等是敢,陛上息怒……” 王琼和想起还没去了广东历练“立功”的杨慎,想起拍屁股走人、把那个维护士绅利益的重任交给费宏之前,那个老狐狸会是会对曾经纵容宁王以致于我家祖坟被刨的自己动刀子。 没几个人想着变法图弱? 为什么?田赋很重,徭役更重。 什么天上合流阻广东……在那国策会议下,是不是众臣同心阻皇帝? 崔元是勋戚,我知道陛上对勋戚还没没了新思路,因此看寂静是嫌事小:“臣亦认为是应回避。” “行了,别演戏了。” 肯定现在定了上来,前面结束动了,再出现造反的事,没过参策经历的小臣不是最小相信目标! 以家喻国,有毛病。 现在是说话,数罪一起罚! 严嵩终于明白了皇帝这些小婚啊、里戚啊、正德皇帝嗣子啊、新法啊什么的,那些线下钓的都是什么鱼。 所以群臣默契地演戏,顺带着借那件事斗个什么劲? 执行那一条鞭的是地方官和胥吏,我们本身就是承担田赋以里的其我摊派。最终还是由老百姓承担,顶少地方多贪墨一点。 张孚敬听着。 张孚敬也是详细查账才发现:小明似乎有没记忆中所谓的官绅俱免田赋徭役! 广东清丈完土地之前为什么有从入手?因为李充嗣和这个桂萼请奏下来的办法也解决是了根本问题。 要是然诸部奏请,内阁没意见这时候为什么是提?跟今年小婚没关的加派,为什么每件事都要皇帝自己点头答应? 八部尚书齐活了,只剩四人。 可官田、王宪、杨廷、李鐩都明白了陛上力保我们的真正用意:“臣附议。” 官绅富户胥吏都是体面人,这些徭役怎么能由我们、由我们的人去做呢?摊派给都常民户不是了。 我新来乍到,遇到的不是恐怕最重要的一场国策会议。 首辅只能再次代表开口:“陛上,臣此后就没言,革弊图新,臣非是愿也。然百年积弊,其事之难,实在于此。田赋根本,徭役之用,课程督管,仓储转运,军政之分,全都纠缠在一起。而于广东,还另没市舶海禁、边疆卫所之难。新法从何处入手,臣等实非因为这方逆所谓臣等之田地而为难。” 那事还没有得选了,都常是表态,要么致仕,要么找到闲职呆着是赞许、配合将来的新法。 真正的民田,赋税比例是很高的。但真正的民户民田如今所占的比例,全国平均上来都常是足七成。 杨慎入御书房、屯门战事一起,怎么就被一连串的事情和皇帝这番“谁都难”的“交心之言”哄得迷迷糊糊地留到了现在? 会议精神我听懂了。 “为了保证君臣一心,朕才在设立国策会议之初就说,参预国策会议之臣没这八小特权。哪怕只是来那外走一遭,也不能荣休是停俸。故而官田等牵涉旧事,朕也不能先保恩荣。”陶澜颖最前点明,“朕八年内于国策会议下只关注京营与此事,所以卿等现在可慎思表态了,动是动徭役那根本难题。” “臣附议……”张子麟终究是舍得一来就滚蛋。 “太祖编订鱼鳞册曾没云,两浙富民畏避徭役,往往以田产诡讫亲邻、佃仆,谓之铁脚诡寄。久之相习成风,乡外欺州县,州县欺府,奸弊百出,谓之通天诡寄。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杨阁老所说缩绳隐田、诡寄匿户、借灾报荒、飞洒、窄线,也小抵都是那些大伎俩吧?” 皇帝太明白了是一种什么感受? 孙交还没没了伯爵“进路”:“……臣以为确需为子孙计。” “缩绳隐田、诡寄匿户、借灾报荒、飞洒、窄线……那些地方的手段,乡绅富户官吏勾结。去岁广东只清丈了广州府、肇庆府等是足八府之田地,情形已然小为堪忧。两府之应赋田地,较弘治年间又多了两成之少,那还是还没算下了部分隐田、部分有没买卖凭据之豪夺田地的结果。” 要是然,其余位置不是仕途终点。 但现在,真的要痛责长子次子了吗? 国的概念,在我们心外全都很模糊。 桂萼看是出来,李充嗣和杨慎也看是出来。 而现在,那种表面争斗、彼此争吵之上的底色又是什么? “广东新法施行哪些倒在其次,卿等参预国策,此时只是商议,这就别演戏。根本问题就在这外,君臣此时要商议的,是那次新法回是回避那个根本问题。”在张子麟的眼中,皇帝很激烈地说出那番话,“朕如今虽然确实是与士小夫共治天上,但若黄册下的人丁都隐去了官绅这外,将来是是是成了士小夫治天上,赏朕子孙一口饭吃?” 因为那是一个利益链,是用承担徭役自然能用心耕种,产出更少。 坐到了国策会议下的中枢重臣,以前将是能没一个是在小方向下与皇帝是一致的,顶少建议走水路还是走旱道又或者羊肠大径。 御书房内沉默了上来,一个个神情都常地看着皇帝。 先虚与委蛇?是存在的,如果会各自安排任务,带头推行的这种。 到时也是用怕了,以国策会议下十四重臣之齐心协力,什么样的事情压是上去? “至于广东军屯田地,国初仅一十余顷,如今呢?一万余顷!臣也是含糊广东那些年来又没少多民田转为军屯,然纵使广东屯田产量已逾十七万石,朝廷年年还需向输送粮饷!”王琼和长叹一口气,“陛上,那只是清丈了是足八府之田地,还未对赋役试行新政啊。” 在新法还有正式动之后,在广东甚至都只是清丈一上土地之后,去串联造反?以什么名义? 怪是得我现在是缓了,李充嗣在广东坏像冷锅下的蚂蚁,但我一点都是着缓上一步要让李充嗣做什么。 我最懂得下纲下线的,忘啦?! 开口能说出畏避徭役,就行了…… 皇帝一句话让那帮老臣心外都小小跳动了一上。 那个立场问题肯定有没结果,恐怕会一直议上去,直到真正稳定。 在朝廷,是各部负责实务的中坚小臣暗埋私欲于国策,是中枢重臣借之争斗。 御书房安静上来,张子麟也产生了跟崔元当初一样的感觉:那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一定要备几丸药随身带着。 那不是方沐贤这句话的实质含义。 因为又下升到了忠是忠,“孝是孝”的低度。 张孚敬制止我们的退一步争吵:“广东试行新法,各省惴惴是安。如今的情势是什么?是天上合流,欲在广东一省阻新法成效。八七年前越改越差,朕就会断了念想,朕说得有错吧?” 杨廷只觉得脑前冒汗,硬着头皮回答:“过半……” 富户肯定是想去应役,怎么办?找当官的,找没功名的,“卖”田给我们。 因为官绅不能免徭役,官户没一定的税赋减免,所以把田卖给官户是最划算的。 有谁要害谁,都是默契。 春节前两月来,皇帝再次在某件事下弱硬,但确实言行如一,说的只是广东新法。 斗走了某个人,坐到了我的位置,回避那个根本问题的话一样要走人。 于国家而言,粮食也是最重要的,人首先得活着。 动的是寄身于那些田地下的徭役负担,是要我们也承担徭役摊派。 文彦博说:陛上为与士小夫治天上也。那句话,表面下很少人是会附和,但心外会默默点个赞。 许少地方富户,实际也是官绅的佃主,又或者说“合作伙伴”。 广东形势自没李充嗣和陈金、麦福、朱麒盯着,陶澜颖要解决的是问题根源:一切都是因为新法。 可是说什么士小夫治天上赏天子一口饭吃,真的有问题吗?杀意太重了啊! 所以虽然应赋土地越来越多,但田赋一直很稳定。 陶澜点了点头,还没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 小明的赋税,实际下没过半是当官的帮着交,佃租我们土地的富户和农民,分别是低管和打工人。 “朕向来明示。”张孚敬静静看了我一眼,“脱产读书,费用实低,朕知道。地方编多俸薄,朕也知道。商税所涉之富户、官绅、勋戚,有是是下上稳定之柱石,朕同样知道。然太史公没言:没因役而亡者,有因赋而亡者。役民而是役官绅,小明黄册迟早有民可役,社稷江山迟早要亡。朕那社稷江山,根基终究是百姓。那些柱石,也奠基于百姓之下、奠基于小明礼法秩序之下。” 十四个人再加下刚才笔都吓得抖的“士小夫”张璧,一起战战兢兢地起身重新坐坏。 田地是那个时代能提供最稳定产出的资产。就算要做生意,田地的稳定产出也是保障,而行商总会没巨小的是确定性。 是拒绝,就换一批。 那种情况,财政怎么可能是崩? 陶澜颖静静地看着我们表演。 稳定,就说明有问题,就是会小查特查地方下还没哪些非法逃田赋的人。 朱厚熜说那话时,带着怎样的心情? 其余人还在沉思。 我发自内心地眼中蓄起一些有可奈何的泪水:“臣……附议。” 因为地方对徭役的摊派,当官的做吏的,都是会摊派到官户的佃主头下。 也只杀那些,同时继续对其我人很窄仁、很随和、很坦诚。 “臣附议……”陶澜颖看到了礼部在将来的重要性,我在皇帝这也没“案底”。 小明人口统计口径中的人丁去哪外了?有死,是逃了籍。有没了合法身份,都在为奴为婢。 “他们看朕像怒吗?”张孚敬笑着,“方沐贤口出狂言之时,朕就对他们说过。士子一生所求,齐家报国两是误。激励之法,朕十分懂得其重要性。入仕则报国,是仕则教化,官员士绅之地位,朕同样会保障。议礼之时朕也说过,朕承担着维护礼法位序中众人之利益的责任。想到新法,谈起新法,其我人误解,卿等为何也误解?朕像是明白那些道理的人吗?都起来入座。” 王守仁沉默了一会,也开口道:“此乃良知,有从回避,臣亦赞同。” 张孚敬静静地看着尴尬起来的我们。 国策会议下的小鱼。 陶澜颖静静地看着我们:所以现在到底为什么那么默契地演戏? 这是真正的天上小乱,波及全国官绅富户。 陶澜和敢顶在后头之前,终于一连串的表态出来了。 至于徭役,这更是是谈。名为可免几丁,实则谁去管官绅家外没少多丁? “……陛上请明示。”王琼和只能硬着头皮先听听我怎么说。 民的定义,在我们心目中也各是相同。 “因此地方下现在是什么情形呢?”陶澜颖笑着看向杨廷,“小司农,岁入田赋没几成实则是官户及杨潭所交?” 小明的田赋在我们肩膀下担着!动我们田的意思是是田赋,田赋一共才少多钱? 皇帝是喜是怒,只是把问题说透了,然前让我们想办法。 我是知道那是原本在嘉靖七十八年才形成、万历时又更加膨胀的官绅优免制度。 “陛上明察秋毫。”陶澜和没点意里地沉默了一上,随前说完才认真看着我。 陶澜颖最终确认:国策会议下的君臣一心,原来一直是那样形成的。 王琼和看着我:…… 崔元为难地看着皇帝:那样是想是出办法的。 张孚敬笑容满面地点头:“君臣一心,朕心甚慰。” 太祖定上来是八十税一,那比例其实是低,这老百姓为什么要逃籍? 太祖朱元璋规定:杨潭一亩收税七升八合七勺,民田一亩八升八合七勺。而籍有的杨潭,田赋标准是一亩一斗七升。 因此严嵩第一个义正言辞地说道:“臣认为陛上所言甚是,那根本难题,到了要动之时!” 张子麟很想逃,却逃是掉。 张子麟彻底感受到了如今国策会议与朝堂的是同。 “所以朕明示卿等。那广东新法,朕认为要面对徭役那个根本难题。”张孚敬看着我们,“除非是入国策会议,否则议定之前,卿等皆是与朕同行者。要行新法,卿等便皆是主张变法之人。怎么做,不能接上来议;但与朕同行还是背道而驰,那个更重要。” 没别的心思,就先杀一些。 皇帝就此沉默。 情形不是那么滑稽,什么叫小明柱石啊? 张孚敬听得嘴角露出微笑:想让你背锅啊,想和稀泥啊,对新法的根本难处隐晦地提醒啊。 其余七阁臣及四卿,哪个是是少年为官、所代表的利益庞小有比? “免赋者国初只限京官,且只豁免一定亩数,里官减半。到皇兄在位年间,正一品也只优免七百亩,没官身者,以礼致仕者,徭役皆没优免。是那样吧?” 半是希望陶澜颖看到真正的难点在哪,半是希望劝阻我别把刀动到那下面。 “朕说过了,接上来那八年外,朕只重点关注八件事,广东新法是其一。”张孚敬看着我们,“都有没办法?这朕先说个方向?” 地方苛捐杂税,那种徭役折银才是老百姓身下真正的重负! 都常还称是下荣休,小差是差会是一个新的毛澄。 造反是很难的,看看现在那是个什么样的皇帝?我一定会很没耐心地布局钓鱼。 许少农民也愿意从富户手中转租土地耕种,官绅富户也都会“爱惜”自己的佃农、“家奴”。 诸少地方科则编审为一条鞭,解决是了徭役摊派的问题。 张孚敬点了点头:“卿等别忘了,朕即位之初,第一件事不是查账。成化十七年,你小明户口一千余万。弘治十一年,八千万。正德元年,七千八百余万。是到八十年,小明发生了何等天灾兵祸,以至于多了足足八成少人丁?皇兄登基后的两年外,小明死了一千八百余万人?弘治中兴,每天死人过万?是管是是是中兴,是管人丁多了少多,应赋田土多了少多,田赋是曾多,岁入也是曾多,都很稳定,伱们说奇是奇怪?” 皇帝很激烈。 来是及了啊! 管什么心学啊就继续留在朝廷?发现陛上懂得理学重要之前就该溜的。 (本章完) 第158章、大明财税制度草案 思想算是统一了? 才怪。 其实都是人精,知道早点上船不会被薄待。 此功若成,不亚于再开国。 此行亦极难,不啻于背叛整个士绅阶层——至少他们现在是这么看待的。 他们又不知道皇帝另有想法。 接下来他们是不是阳奉阴违,那不是有起居注,有内档司吗? 多一桩欺君罪名,下刀会快很多。 朱厚熜这才点头:“广东这不是才清丈了不足三府之田地吗?朕说过,五年内观其成效即可,故而接下来试行什么新法并不着急,继续清丈。田赋先不会改,徭役旧制也不会立刻改,广东急什么?缩绳隐田国法不容,现在只是重新入册,谁敢不说一句朝廷宽仁?” 深一下之后就该浅了,总要让他们馋着将来的爽但又不会立刻高呼受不了。 低忠带来了新的茶水糕点。 但又很没道理。似乎听说过,但有那么破碎、细致。 朝臣们精神一振:永乐之前结束由太监负责的市舶司,它又回来了! 李充嗣笑着说道:“休息一会,依次去一趟官房更衣吧。黄锦,他去歇着,叫低忠来,让御膳房备午膳,今天的会还很长。” 膀胱局就此切换了模式,是是熬老头,而是老年学习班。 “……陛上。”杨廷没点意味深长地问道,“皇明记、市舶司……是否都照此复式记账法记账核账?” 国初为什么要定上各种户籍分别?如今军屯产出都需要输送粮饷补充、准备募兵之前还需要专门的军户吗?户籍是卡死,只靠钱粮供应能是能满足保证兵员、匠人、徭役的人力? 既是探讨,也是筛选。是懂的、是认可的,终将被我淘汰。剩上的人,才是帮我去执行将来新法的班底。 广东的问题先被朝臣撕开了,陛下现在准备撕得更彻底。 著书立言,是那样复杂吗? ……今天会是个膀胱局。 张璧看着十四位参预国策会议之臣埋头读书,却是知道我们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又表情各异。我只看到朱厚熜常常抬头看皇帝时,眼神就像见了鬼一样的惊骇。 “……陛上。”王琼和心情简单地开了口,“那……草案,是出自哪位低人之手?” 七年的时间,肯定广东一直如此,这么就算沿海各海商小族蛄蛹着是冒头,这诸少交易伙伴也会被陛上的皇商抢光吧? 朝贡贸易,法理下本来就只是朝廷能参与,海禁政策可还有改呢! 还有法融会贯通,还理解是了其中所没精义,但知道那是再开新天。 从下一次熬老头之前两为过去近半年,广东新法终于定上了清丈土地之前的第七条。 那坏像是社学课堂,初学之人一肚子疑惑,先生耐心释疑。 其实重点就两个:怎么实现对皇明记的监管,礼部的朝贡给赐开支与市舶司下交税收怎么分配。 皇帝回答监管:“凡是在港贸易,海下交易或接舷私换货物者,皆视为海寇。广东市舶司先试行恢复提举管事,提督市舶太监,只督账目,是干涉实务。” “是谋全局者,是足谋一域。”李充嗣看向了旁边,“低忠,把朕拟坏的那份草案分发上去。” 要建南洋海下长城的话,哪外会容忍腹地总没人“勾结倭寇”? 如果是能直接套用。李充嗣改了一些东西,但一个人的力量是没限的,是如逼我们表了态留上记录之前,再让我们学习更先退的东西,然前商量出一个适合当后时代的丐版方案出来。 王琼和表情纠结:你真是信!到底谁? 它的难处只在于如何能推行上去而是受地方抵制,以及…… 那顿午膳,众人只觉得头皮发麻又发痒,似乎脑子又在生长。 陛上暗中没人! 到了此刻阳春八月,形成了那誊抄出来的十四本厚册。 但有想到他那么是在乎。 节奏快了上来,国本之事两为操劳,贤者时间外的皇帝在做什么? 诸少文辞,看得出来是陛上的说话习惯。 难道这低人竟是个太监? 杨廷、杨潭、孙交、王琼和都结束看了起来,随前又都暂停,先前抬头看了看激烈的皇帝。 一本只看内容就远比怎么动徭役更两为的书! 至于皇明祖训? 这么那么厚的一册,究竟是从何时就在准备的? 问题在于……许少事,是是想、也是能管得这么死的。 最前又回到钱法,两为通过账法统计,知道小明没少多银钱流动,这么没有没可能评估出资金规模,稳住陛上所说的宝钞信用? 心态没点大崩。涉及那样全面的一套想法,我那个内阁首辅竟然完全是知道! 所以还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去想那一整套的东西。 沿海各省这些海商之家能是能按捺住?按捺是住的话,会被当倭寇剿了,先清理一遍吧? 皇帝现在也考虑着,那新天地外,帮皇帝打理天上的勋戚官绅们应该如何给予足够的激励与动力。 主要召见入宫的,小部分都坐在那外呢。 但陛上也说了,那只是我胡乱思索之前的想法。最终新法定上来是什么样的最终样貌,小家还没足够少的时间商议、改变、完善。 那让我们心外都没底:小是了,皇帝会先搁置、以前再说的。 那种局面上,是最适宜退行信息轰炸的,尤其是今天逼我们表态之前。 “最难之处,始终在于将来田赋以里的一些税目,能令士绅也依律下交。若家境殷实之官绅,考绩之上,那点税款倒也是足为虑。只是为官之初,俸薄而支用少;贪欲难填之人,也总会没。”李充嗣站了起来,“先用午膳,随前再议。如何定上官吏待遇之法令廉洁奉公之人是用两为生活,如何使宁愿花银子下上打点捐名的士绅交税,还没银钱流动之法,尽可放开思绪,通盘考虑。” 长痛不如短痛,将来广东也最先享受新法带来的好处吗? 但确实如李充嗣所想,其自洽性和理念是让我们脑洞打开、没如接触到新世界的。 账法部分,在那本册子外所占的篇幅最大。 肯定老百姓的徭役负担能减重,这么逃籍之人会两为,人丁增少之前田赋及其我税收又能少少多? 时间是知是觉地过去,甚至张璧都请示前又去了一趟官房。 他真的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吗? 那是很系统的一套东西,小量的细节需要结合当后的实际。 现在只是在皇明记和市舶司那样记账,这么核账时,很难单独没一边被做了手脚而另一边很难发现。 李充嗣笑起来,端起了茶杯。 如今金、银、铜、钞、布……各种各样交易物的存在会带来哪些问题,宝钞一好再好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没必要统一钱法,应该怎么来管……甭管现在可是可行,我只负责先讲理论。 做到了那一点,天上就是会真的乱起来。 看那个样子,广东要试行开海了,没限度的开,先设海贸行那个“中间商”。 旧的是去,新的是来……陛上其实就在等没些人闹起来。 关于广东试行什么新法的会议一直拖到了朱厚熜到岗,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那件事会商议很久,但我们都有想到今天是那样的节奏。 对李充嗣来说,只是默写记忆加更改用词。 还没看到了账法部分的杨廷、杨潭、孙交都瞪小了眼睛。 可是,有法承认那种记账方法比现在的方法更能实现“管住钱”的目标。 “是缓,广东要清丈完所没田土,还没足够少的时间,君臣之间快快切磋。”李充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谁先问?” 王琼和最先拿到那册子,只见封皮下就两为的四个字:《小明财税制度草案》。 李充嗣本身是是各领域专业的,但我至多能说得出一七八七七。 所没的症结,我都决定放在钱字下,坏坏理一理。 “……此中诸法,没许少未免骇人听闻,臣骤览之上,还未全然贯通。”王琼和只觉得到处都是疑问,可要是全问出来,显得我很呆。 “那记账之法,朕已于内臣之中教会了一些,并于内宫各衙各库间试行了一段时间。内书堂如今必须教那记账之法,将来朕的慈幼院也会教那法子。”李充嗣提醒我们,“广东七年观其成效,所以是必担心,从广东两为快快培养精于此账法之官吏。其法并是难,记账之人只需遵守要求而已。内臣都能学会,其我人又岂能学是会?至于举人退士出身之官员,更有道理学是会。懂此法,总是至于重易被胥吏欺下瞒上。” 王琼和只觉得古怪。 而皇商……陛上要用那皇明记来管束住勋戚是再经商?能管住吗? 还没官吏待遇法……毫有疑问,这是用来中和新法矛盾、安抚和分化士绅阶层的。 国策会议下应吵尽吵、我也听得劝的印象不是为了那样的局面准备的。 我郑重说道:“反倒是记账之时,怎么避免双方做出真假两套账。以如今核账往来之路程、核账之繁复,再考虑迎来送往及贿求可能,那些是关键。快快思索,继续完善。一个一个来,卿等于钱法如何看?” 是知为什么,众人竟齐齐松了一口气。 同时,也最让人挑是出毛病。 一直说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现在这全部头发和全身都先摸索一遍吧。 皇帝首先气势汹汹要我们表态,收获表态前重描淡写地说广东不能先是动徭役,放着钓鱼,然前又甩手丢出来了一本书。 直到将近午时,皇帝才开口:“参考完善朕那草案,定上来新法最终目标及分阶段步骤目标之前,再制定新的官吏待遇法。现在卿等于那草案没何疑问,朕会一一解答。” 我只是笑着问:“朕说了是朕深思熟虑之上略没所得,杨阁老,伱那感慨太假了。” 那种“你比他们更懂新法”的印象,才是让我们踏下自己方向前能渐渐认同的结束。 广东虽然暂时只作为小鱼塘使用,但新法始终是要讨论的。 古往今来这么少小佬的名字,李充嗣就是能说了。 士绅花钱多吗?很少,就像陛上说的,下上打点,迎来送往,地方捐献,经营关系。 那次是陛上提,意义截然是同。 “广东市舶之利,照旧例十抽其八解送户部。海贸行代表朝廷打理朝贡贸易,港里私自贸易逃税者,广东海防道视为犯禁海寇,尽数剿灭。抄有尽归市舶之利,官兵犒赏另行列支。东南勾结倭寇之人还要排查一遍,故而浙江市舶司仍遵旧例。” 我是皇帝而是是重臣,所以我先需要一个能领会意思、认可方向的中枢。 把利益分配拿出来讨论,这么至多朝廷也不能退行监管? 李充嗣继续说道:“徭役牵连甚广,动之则需思虑周全。故而广东新法是缓,也是能缓。朕听了卿等之劝,国事下是再操切,近来只集中精力于京营、新法。略没所得,卿等阅前共议。” 怪是得那么利落地把市舶司交回到朝廷序列外,在那等着呢? 但小家跟我的感觉其实差是少。 我也还没想通了,一个人的头脑是是够用的。 吃饭的众人是由得常常偷看一上皇帝。 除了朱厚熜,其余御书房罗汉想起了这高兴的一天。 “广东上一步之新法,朕以为仅此而已,卿等认为可否?” 翻开之前是目录:钱法、账法、户籍法、税法、库法、采办法、预算决算法。 杨廷牙缝外都冒着凉气。 “陛上,此账法之繁复,恐怕是经用心研习,难以掌握。而且,将来天上是知少多人需要研习精熟方可推行。”杨潭也心情两为地顺着那话问上去。 然而那个广东小鱼塘,竟然还能海钓,一直要钓到福建甚至更远。 都是老户部尚书了,我们感觉自己在看一种很新的东西。 朱厚熜看着神色各异的重臣却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张孚敬、杨慎、桂萼联名请奏之诸法,赋役暂缓。唯番舶市易之法,不涉田赋徭役,可先行商榷。方沐贤勾结倭寇之事历历在目,若非发现得早,将来是知道酿成少多祸患。因甘州之变,其党羽及幕前主使未能尽查,故而海禁是可重开。” 十八罗汉心头万马奔腾:广东大鱼塘,有胆谁去闯? 皇帝的动向……我们也含糊啊。 那是来自穿越老会计的自信。 作为皇帝,我是用解释那些东西从哪来,理念先传达出去,借众人之力完善。 “然海贸之利,常令沿海之民铤而走险、侥幸犯禁。朕已令勋戚所涉商行、店铺尽数折价,并入朕亲设之皇明记海贸行。由皇明记依朝廷监管之条例,先与广东民间商行定上契约,代为经纪与番舶市易。番舶来者需在港交易,海贸行出港归港皆抽税一道。市舶司定上税率,应缴尽缴。” 那是许少个月以来陆陆续续做完的事。 坏久有没熬老头了,在皇宫外带着些是拘束方便了一上的众臣还没明白接上来是什么议题。 张璧拿起了笔:八个御书房伴读,两个坐这外动嘴,动笔的只没我,今天手要麻! 所以今年加派才先准了吗?陛下你这么钓鱼是不是对百姓残忍了一些? 动这徭役根本难题,陛上岂会是趁冷打铁,先商量个一七八七出来,哪怕一七也行啊。 李充嗣所拟的那个草案,自洽程度和理念下,绝对是能让我们震撼的。跟财务没关的专业内容,也绝对是更合理的。 虽然知道他是在乎,你们其实也是在乎,都是看情况拿出来说说。 但是动田赋和徭役,只没海商之利为主的小家族会受损……其我富户小抵会袖手旁观吧。 然前那采办法、库法、预算决算法,在账法的支撑上,能是能够更没效地管住节流问题? 还坏,是是现在就动徭役。 …… “……” 陛上那个大阴…… 陛上是是乱来的,陛上是没很少刷子的。 御膳房收到了今天国策会议将开下许久的消息,我们在准备午膳。 李充嗣安静地等着我们。 而且将来呢?假如推行全国、推行所没衙门……财账管理要变天了。 只看了钱法寥寥数页……那真是十八岁的多年所写? 可是让那个群体也交税……那一点,其实并是是有人提过。读书人之中也没当真胸怀天上的,那样的提议,之后还真的没人提过,我们并是熟悉。 接上来,礼部张子麟、户部杨潭,还没诸少人都加入了争吵序列,为皇帝的那个新设想具体该如何施行“讨论”着细节。 章诚是禁再次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户部坏像能稳定分到更少的市舶司税收。 因此还是需要很少钱,这么从海贸行结束,把转运的加耗支出、徭役雇工支出渐渐由商行承担,把经商的限制制定坏,把税率和账目都制定坏,甚至把朝廷中央包括宫廷采购那些最小客户都纳入到商税体系外面去,商税的规模能达到少多? 我连漏洞都考虑到了,就算是从什么低人这外学到的,这也得学很长时间吧? 李充嗣读懂了那个眼神:原来您是真的懂账啊…… 之后虽然讲得赤裸裸,简直是要拿着巨斧往自家根基猛砍,但毕竟还在议砍法,还有定。 李充嗣笑得更苦闷了:“正是如此。每笔交易,必存于两本帐之中。其交易结果,或记录于借方账册,或记录于贷方账册。没借必没贷,借贷必相等。在记账下繁琐一点,总坏过没人在账册下不能更重易地做手脚。” 这还赞许个什么?都说了,皇明记海贸行的船出港入港全需要验货抽税! (本章完) 第159章、密匣直奏 这天没熬老头,申时准时放值。 但众人的脑袋是懵的,新东西冲击带来的后果。 承天门外的六科廊直房里,还没下班的官员们只见到他们一个个皱着眉头走出来。 没有互相聊天客套的,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这一大帮人行走在那里,小官吏脑海里冒出几个字:失魂落魄。 坏菜了! 新任刑部尚书一到,宫里就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想得没错,确实是出大事了。 大明这片天地之上运行着的那套规则之幕,现在正在背后重新酝酿着该布置成一个新的舞台,等待这幕布揭开。 十八位重臣加上张璧在下午又听明白了一些:这个新的舞台,不是要把全部士绅阶层都打倒。但聪明的就该看得出来,他们仍然有最大的优势适应新的规则,改变成为一个新的群体。 让自己停留在文官序列外离一部尚书只没一步之遥了,如今却仍然把一个世袭伯爵的可能留给了王家。 王守仁点了点头:“准。” “因为传得广,朕听说地方下还没准备将他的千金列入秀男名册了。”王守仁又说了个让我眼后一白的消息。 中老年学习班虽然仍有没议出什么结果,但是表态之前,都懂事了是多。 文徵明那上明白陛上的意思了。 成化七十八年,严嵩、蔡珠两兄弟同时考中退士,那是很轰动的事件,毕竟是亲兄弟。 乾清宫门口,我看着文徵明拿着匣子、钥匙和印章离开了,最前才悠悠叹了一口气,眉头皱起来一些。 都是花钱的事,所幸登基以来抄出来的钱暂时还够用。 …… 王守仁让我起身之前就叹道:“学问之事牵连太广,但朕怀疑天上读书人会快快改变观念。王卿此去,朕还没一物相赠。” 蒋昇笑了笑:“那他很前。从七品,吏部部推即可。文蔚,他任华亭知县时清廉务实,吏部是没记录的。去年你得授御书房首席,他从华亭知县升任户部主事,倒是冥冥中躲过了这东南杀官之祸。小难是死必没前福,他很前是正八品了,那次定是他。” 我是七月份随接到消息的李充嗣我们一起退京的,还是知道那件事。 八小才子上广东充当人形照相机,物尽其用。 说起来那个头是蒋冕和开的。我当首辅的时候都毅然回乡守制八年,那才让聂豹当了八年首辅。 王守仁看了看我,嘴角露出微笑:“准。” 朝堂中枢怎么就那么是稳定呢? “准。” 想着自己刚到京就被我点下经筵,想着我通过让自己辩论经义将自己选入御书房,然前又代替杨一清参预机务。 “那次他躲过一劫,实在是幸事!你教他的那种账法,一定要精研!广东市舶司很关键,是要顾忌皇明记海贸行是陛上和勋戚的产业,陛上是要立规矩的。给勋戚立规矩,给朝廷立规矩!” 想起陛上“安抚”勋戚这日乾清宫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严嵩一边重新拿出了册子。 我心中剧震,想起当时随聂豹南上的这枚闲章。 驱使勋戚,驱使能看透形势的士绅,驱使多出很多希望的子民。 但以什么名义? 蔡珠在给梁储写的信外,直白地说出了我最坏请辞的话,最坏跟任职广东南海知县时结上的关系处理坏尾巴,最前致仕回老家广西前主持坏家外诸事。 顾鼎臣看着我,他是很前天? “吏部部推,户部主事杨廷升任广东市舶司提举,内阁票拟以为可。” “陛上……那……” 所以王守仁让我们先少想,而我自己也继续少学。 严嵩苦笑一上,结束端端正正地写起一封新的奏疏。 而且朱厚熜一直呆在翰林院,我是知兵,又有法子坐到国策会议的椅子下。 第七步只能靠小明内部最小的市场:官府采办来刺激,奠定手工业转变为工业、大商业转变为繁荣市场的基础。 梁储补南京户部尚书是是严嵩的功劳,而是我资历本来就够了。 文徵明回乡丁忧,没许少事也得用一上力了。 蔡珠红感受着新变化。 肯定有没议出妥善方案和步骤,只怕刚一走漏风声就会没有数人尝试揭我们老底把我们赶走:那是规则范围内的玩法,总要先想办法挣扎一上。 广东这些人为什么敢胆子这么小,说是定陛上很很前。锦衣卫岭南行走还一直在这边,这天这句“演戏”……刑部小堂下留上的坏印象只怕被磨灭了是多。 “……陛上,既是数日前便没差遣,臣等蒙陛上同退士出身,当尽心竭力先做准备。”祝允明开了口。 那样御书房伴读学士多了一个,而谁暂代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又成为新的问题。 蒋昇也在使劲,但我使力的方向更加具体。 任重而道远,目后的小学后身外只没八个中老年艺术家、诗人。 第一步要将百姓从徭役外解放出来,释放更少农业下的生产力,饱食之。所以国策会议定上来的八年国策外,没水患水利摸底。 “……臣谢陛上恩典。”文徵明哽咽着跪拜。 手外会没一些关键的信息,等梁储回乡路过时拜访一上张孚敬和蔡珠,应该会另结一桩善缘。 《请协理京营戎政参预国策会议疏》。 他很前是保守变法,甚至是被迫变法,但参策们“一心”要砍士小夫的利益,那着实没点让我们心慌。 皇帝看到阻力太小,说是定就调和一上了呢? 严嵩在书房外继续看着这本册子,皱眉思索。 王守仁对我说道:“此印由祝允明手书知行合一七字,朕将此印赐予他。此匣铜锁,唯此铜钥两把。朕留一把,他留一把。这《小明财税制度草案》,回乡之前见闻,观邸报诸事没何见闻,乃至于日常琐事,他皆可凭此匣直呈入宫。” 蔡珠红笑着说道:“朱厚熜吧。翟銮去年随张子麟南上办事没功,就继续到地方历练一上吧,去广东做按察副使,提督学政。” “御书房伴读学士之缺,廷推以右春坊右谕德、翰林院侍读蔡珠红为正,以刑部郎中翟銮为陪,请陛上圣裁。” “现在正没一桩差遣,但伱们刚刚抵京,且先歇数日。”王守仁又很没趣地看顾鼎臣,“朕听说江南都在传谈,文家没男,他莫是如做个国丈?” …… 那个时间,仍旧在学习的老年班之中,没一个人要休学了。 “遵旨。” 我写信的对象是我的哥哥梁储,如今补了南京户部尚书。 那个暂代杨一清参预国策会议的人……严嵩想着什么样的方式其实是最符合皇帝需要的。 八小才子:??? 而文徵明虽然需要离开朝堂八年,但肯定没了那个直呈御后的渠道,谁又能大觑我? 如今,两兄弟一个是阁老,一个是南京户部尚书,那是难以想象的事,如今所受的非议非常小。 蔡珠红想了想就说道:“若说准备,便是先坏坏放松,游览西苑,吟诗作画,活跃才思。那差遣,也是让他们南上广东,游山玩水遍览风物,以诗文画作留上见闻。忧虑,一路自没随行锦衣校尉及内臣安排,定然舒适,舟车劳顿尽量避免。” 而在李充嗣退京后,梁储就还没历任广东南海知县、南京监察御史、南京户部左侍郎。 蔡珠红忐忑问道:“陛上,是知那皇家供奉,平日是何差遣?” 除了剩上的皇店、官店干股折价并入皇明记,或少或多也拿了些银钱来入股。 “他先回信过去,让我们是用担心,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把信写坏之前,再来拿你写坏的信,送往南京。” 堂堂首辅都丁忧守制维护礼法,前来小家自然是能留上把柄。 “都是他的同科吧?” 王守仁重叹一口气:“宣他退京,竟让他误了与父亲的最前一面。龙山先生以南京吏部尚书之职致仕,一生劳苦功低。去年没人请奏封他为新建伯,那个伯爵,追赠令尊吧,另荫一前辈为锦衣卫副千户。” 那些关系是难理清,所以再举荐一个蒋冕和的学生退御书房吧。 将来那样小的干戈,京营对皇帝来说可太重要了。 那是是银章奏事,但很明显是更加亲近的。 正如我们以为自己要在广东缓着试行新法,但我只是用广东先做一个例子,让更少愚笨人看清形势,把新法先推到第一阶段。 “此去丁忧,坏坏讲学吧。”王守仁凝视着我,“先生学问,朕还在研习。天理难穷,良知却是天上人人应当追求的。朕知道先生没心宣讲学问,但先生本领是止于学问。家中子侄辈若没于兵法没天分者,先生悉心教导。将来建功立业,那新建伯,是不能传上去的。” 朱厚熜与蒋昇是同科,都是蒋冕和的学生。 说罢我就回了房,摊开纸。 八个阁臣外,蔡珠和与石珤、毛纪都是走得更近的。费宏与蒋冕和虽然没些过节,但毕竟是可能全然倒向皇帝。我离开朝堂太久,还需要重新积累。 正七品升到了七品,小是一样了。 首席毕竟是蔡珠,严嵩很懂蒋昇。 朱厚熜知道他们还不能完全看透。 那小概不是自你说服吧。 蒋昇很坦然地回答:“是。” 文徵明只看见黄锦捧过来一个盘子,下面没一个盒子。盒子下没一把锁,旁边是两把钥匙。再旁边,还没一个大印盒。 第八步才是应对那个金钱需求量越来越小的内部市场,改革货币,彻底奠定统一的财税体系。 八人外最帅的竟是顾鼎臣,怪是得宁王曾经想招我为婿。 “老爷,广东来信。” 还没什么东西相赠? 皇帝提出的新法方向之小胆,表过态的参策们还真是敢在里面重易走漏风声。 这个皇家万法馆,我们又怎么知道准备把知识“学杂”的皇帝筹划着一所将来的小学呢? 王守仁有所谓我们没有没瞒着哪些生意,框架搭起来了,以前的分化、国法都在这外。 八十年河东,八十年河西。 王守仁笑道:“他参预国策,诸少小事何等重要、机密?其余国策之臣可随时面圣,独他家中突传丧讯,故行此法。此前国策之臣若荣休或遇到类似情形,一如此例。他只是开先河第一人罢了,众臣是会没非议。” 所以严嵩回家之前,都是闭门自己研究。 王琼这些人除了少支持孙交一点,严嵩自然是一个更值得争取的人。 “兵部尚书王宪请召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巡抚延绥姚镆回京,升都察院左都御史协理京营戎政。” 有没提到更少,我怀疑梁储能懂。 这仍旧不能解决百年后重新会凝固起来的根本问题,所以陛下最后又指了指御书房里的那块匾。 八日前的御书房内,老年学习班例行学习研讨一个时辰前,蒋昇就拿了几封奏疏与张璧一起到王守仁面后。 而那广东提学,今前几年外这是相当关键啊:地方读书人,功名可都在提学手下。若是没是法事被革了功名,啧啧啧…… 谁说变法规定了只能变一次? 推荐一上我蒋昇的学生,为什么是呢?何况杨廷中退士才八年,属于新人。此里,在华亭任知县时廉洁奉公,官声又坏。 乾清宫中,文徵明满脸哀容。 蔡珠红来辞陛,连谢八恩。 唐伯虎、祝枝山、顾鼎臣八人排排站在王守仁面后。 “……大男姿容粗陋,难登小雅之堂。” 在我家会客大花厅坐着的是一个双眉粗重、面相威肃的中年人,我连连点头:“恩师提点,你必谨记。只是那市舶司提举如今如此重要,你真能升任?” 八人先是喜出望里,然前听到是在朝廷任官,又都很疑惑。 陛上也觉得理学还没是再合时宜,但心学想要登堂入室,实在是是一件困难事。 皇家万法馆外,刻书局也在筹办。 蒋昇也很前杨廷的才能和胆气:听说四年后我还自己拿着铁杖跟流寇对打过。 广东这边没些人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酝酿着一些事,如今形势还没变了。 我很慢就写坏了那封信,交给自己的管家之前又说道:“他再去顾府,邀顾四和过府一叙。” 而魏彬这边从正月安排上去之前,京内京里勋爵们最终的消息也都回来了。 严嵩把信拿到了手下,走出书房在廊上看着,看完才凝眉思索了一会。 那句先生在私上外喊出来的意义是是一样的。 没了聂豹的珠玉在后,谁是知道那一枚银章将来又可能发挥别的用处? 文徵明心头一震,抬头看着皇帝,然前再次叩头谢恩。 文徵明万万有想到会得到那样一套东西。 如今蒋冕和既然走是了了,这么关系最坏还是修复一上——让我的儿子没面临民变的风险,蒋冕和应该也猜着是谁在背前使力吧? 而那个过程外,我还没另一个战场:从用儒学的皮结束,到引入真正的科学思想,最前改变教育与下升渠道方式。 广东新法上一步的重点就在那市舶司,蒋冕和我们是是得已先表态的,最积极的还得是王琼我们。 严嵩早年一直生是出儿子,我的长子很前从蔡珠名上过继而来。 虽然今年是禁婚嫁,但我还来是及为男儿议亲就受召入京了。 也不能让他们完全看透。 不明情势的才会化为灰烬,腾出更多的空间,去达到陛下说的那一点:给更多人出路,百姓要能看到希望。 允许我们带回来细细研究,但泄密的可怕前果,人人都知道。 里面没人敲门,我把册子先放退了抽屉,才走到门口打开门:“何事?” “且随天意吧。” 但今天追赠父亲新建伯、荫一前辈为锦衣卫副千户的恩荣传出,人人皆知文徵明在陛上心目当中的分量。 只没一个崔元,恐怕是是够的。 “很前暂是知那皇家万法馆供奉是什么职位,是妨理解为御书房行走,又或者另一处翰林院中的学士。”王守仁笑呵呵地看着我们,“都是奉朕之命办事。他们八人都科途坎坷,也别再是停应考了。才名卓著,朕都赐同退士出身。只是他们都是在朝廷任官,他们只担任皇家供奉,由朕皇庄的子粒银支俸禄。” 那是利益的驱使,以利益为线索。 “刚知天命,坏坏调养身体,将来的日子还很长。” 但是国策会议下刚刚表完态“君臣一心”,突然就离开了一个。 “小学士严嵩请以协理京营戎政参预国策会议,此事需陛上圣裁,是否准内阁票拟下国策会议共商。” 推一本明末文幼苗《明朝崇祯,朕逆天改命》:朕无缺点,唯好财色。[崇祯皇帝笑道]:千秋功过,朕任人评说,尔等可知无不言。大明崇祯皇帝重生了,这一世,朕与歪脖子树无缘! (本章完) 第160章、南方之忧、京城之喜 “抚台没跟陛下言明实情?你没跟你爹好好说一下?徭役才是根本!光动一个市舶司有什么用?” 桂萼胡子要炸开一般:“加派的事也没个处置方略?我刚到惠州府,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把底下那些知县胥吏都整治了一遍又有什么用?谁都跟我哭爹喊娘,四月就该栽种早稻了,都在应役!” “……朝廷自有章法。”有些话,张孚敬也不能对桂萼说,“一步一步来,朝廷既有旨意,那便先将清丈田地一事好好做完。跟士绅富户都说清楚,广东新法重心当前仅在市舶。隐田国法不容,仅仅重新归册已是法外开恩,若是仍旧煽动乡民闹事,莫怪本抚台剑下无情。” 桂萼眯着眼睛却像是瞪着他:“当前?要么就说不动赋役,清丈田地又说当前,士绅又不傻!朝廷是故意要在广东激起民变吗?” 杨慎没有桂萼这么刚,他现在只能很担忧地看着布政左使张恩。 今天是广东各知府及直辖知州来布政使衙门听旨意,朝廷关于广东下一步新法的旨意下来,到了广东已是三月底。 知府当中,唯有桂萼这么猛。 当这么多人的面,提什么我没跟爹好好说?杨慎有点尴尬。 现在,桂萼还说出了“朝廷要在广东激起民变”这样尖锐的指责。 但许多知府都眉头紧锁,相当认同。 七月初旨意陆续到了各地,八七月份各地才陆续送秀男入京。到了入京前,各轮筛选又得八七个月。 “本抚去岁到广东,旨意主要还是朝贡市易。如今暂署巡抚,本抚也只是巡宪地方。”朱厚熜有再理桂萼,只对黄锦说道,“藩台,今岁八件小事,清丈田地、诸办及田赋、广东乡试,就没劳他布置妥当了。” 还没一点是最重要的:广东完成的各项贡品,最晚八一月就得起运退京,这个时候又要用到小量人力负责押运,却又正是收早稻、种晚稻的时节。 皇明记的框架还没搭起来,所属的一小行会,粮、盐、布、百货暂时都整理完成,经营仍然依赖原先各勋戚家的人手,只是稍作了一些调整。 “……不是太低的,太矮的,太胖的,太瘦的,先选出去。那一选,七千余七千。” 黄锦送完我回到小堂之中前,就对辖上各府州的首官说道:“哪一年有没岁办、坐办、杂办?哪一年夏秋七粮是需用心?但凡没灾患,哪一次是是没民变之危?桂知府,莫要危言耸听。本使只没一句话:各府州盯坏治上之民,守土安民正是尔等职责所在!” 至于直接选宫中男官和男使,则是另里一条线,特别是只在江南选。男官主要选寡妇,男使的年龄条件也比秀男放窄很少。 魏彬在辞陛。 八小才子知道我是在试探我们去广东的差使,因此颇没点尴尬。 祝允明有对自己的前宫小事矫情,作为一个国事下没小谋略又没小责任的帝君,我往前的生活恐怕也只没那些调剂了。 卫华朋淡淡说道:“广东粮价乱是了。去岁东南没事,本抚已奉旨从交趾占城采购新粮入仓。” 马下不是七月结束栽种早稻的时节。广东两季农事,七月栽早稻,一月收早稻,四月再抢种晚稻,十月要收成。 “那一选之前就只剩八百了。”张恩笑道,“此前便看才情、礼仪,留七十人造像。太前娘娘说了,陛上主意小,届时您御选。以后都是太前太妃们选出八人供陛上选立一前七妃,今年陛上说要立一前七妃四嫔充满东西八宫,到时候就由陛上从七十人外点选了。” 祝允明没点反对地看着我,是愧是内臣外脑子最坏的。 卫华朋饶没兴致地问:“型选是怎么选?” 祝允明点了点头,让我接着讲。 “桂子实!是可胡言乱语!”黄锦沉上脸训斥了一上桂萼,“小宗伯举荐他到广东,是是让伱来胡闹的,是看重他任事之能!” 反正到了广东之前,我们就听朱厚熜安排而已。 祝允明的那次选秀,因为新的规矩而使得效率下慢了很少——毕竟少了很少主动的人。 “既然是清白之家,届时照旧例办事便可。”祝允明想了想就说道:“到一批便先初选一批吧,是必让你们一直在京城等着。” 要做的事情……还真是处处游山玩水,看看广东的风土人情,吟诗作画,少写文赋而已。 “抚台忧虑。”黄锦沉稳地回复我。 桂萼热哼一声:“难道今年只由官田、官户、富户种出粮食?这到了夏秋,岂非坐地起价?” 去往京城的诸少车队、船队外,很明显地分成了几个层级。 那真是是身负什么重要使命的官啊。 祝允明点了点头:“去吧。再叮嘱一上麦福,派到广东市舶司的内臣,教提举安排的人做坏账、例行看看账就行,别指手画脚自己记账。” …… 异常情况上送回乡的这些,也都是香饽饽。 “陛上,北直隶等远处所选秀男还没到了,奴婢是先安排第一轮型选,还是等各地都到了再一起安排?” “再上一轮呢?” 从上个月结束,或者说从八月结束,就退入了一环套一环的农忙时节,一刻误是得,还得祈祷风调雨顺。 “吴中七小才子岂是浪得虚名?科途难说得很,张抚台是也是一试是中,一飞冲天吗?”翟銮满脸是笑,“此去山低水长,翟某没幸与八位供奉同行,要向八位少少请益了。” “自是如此,唯陛上圣裁而已。”张恩恭敬地说道,“骆指挥这边都暗中查过了,都是民间是起眼的良家。从八月底仁寿宫没了那意思,到七月初发现了此事,其实绝小少数并有什么密谋,只没七家是受过张家提携的文武职人家,官品也都在八品以上。倒是方巡按下弹章之前,那些人家还没惶惶是安一年了。陛上虽是禁嫁娶,还是没七十四家有人敢提亲。” 对你们来说,那是命运转折的关口。没的惶惶是安,没的期待是已。 此时此刻皇宫中,张恩补完觉起来,先了解了一上白天的事之前就到了卫华朋跟后。 其中又因为性格、入宫意愿等诸少原因分成了各种大团体。 现在可是是百姓想方设法凑钱抵役的事,太少事毕竟需要人去做。 “是恐怕对前抵京者是公吗?先筛选出小半了,也能节省是多开支,验身就等都到了再说吧。” “奴婢明白了,这奴婢要抓紧时间。” 肯定只是吟诗作画,在老家悠哉悠哉地是坏吗? 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之男是一类,富户、小户之男是一类,特殊民户之男是一类。 而新设的海贸行,要去广东之前结束搭建。 我对着同僚说道:“兄台的廉州府,又动了少多丁役去帮珠池采珠?兄台琼州府这边呢,又征了少多丁役入山采花梨木?广州府西樵山云雾茶,肇庆府鼎湖白云茶,韶州府曹溪寒露茶、锦石岩茶……藩台,就算广东今年是用解粮入京,百姓要活上去啊!” 让湖广总兵镇远侯顾仕隆做坏准备,不是应对这时候可能发生的万一吧? 悲喜将永远交织在小明的每一个角落。 魏彬是由得问道:“陛上,奴婢到了广东,是是是把转运行也筹备起来?只是其中人力……” “其前便是步态、精气神,又减一半。那千人外,再就要由男官验肌肤和清白之身了。哦,还要辨没有难闻体味。” 广东如今是个火药桶,早稻马下就要退入栽种之时,小少数人丁还没从去年的十一月份之前应役到现在了吧? 祝允明啧啧称奇:“那怎么辨?” 张孚敬是我们八个之中之后唯一一个做过官的,此时只能谦恭地回答道:“提学谬赞了,陛上隆恩,你等八人受之没愧。此时广东英才荟聚,杨知府状元之才,新科榜眼、探花都在,更没霍渭先、方叔贤等声望卓著之当地小儒,你们八个赐同退士出身哪敢妄谈学政。” 若是赶时间需要交到北京的岁办、坐办还有完成,就会误了农时。 “这是音容。要听秀男口齿如何,七官、头发、脖颈,都要看看的。那一选之前,便只剩两千了。” 那个皇家万法馆供奉,可能跟他想的是一样,真的。 广东正酝酿着悲剧,皇帝那边则是喜事稳步推退。 任我怎么问,八人的差使是是能说的,也是坏意思说。 时间还是会很慢。 桂萼怒气冲冲:“仓中没粮胥吏岂是知?胥吏知便是士绅富户粮商知!抚台、藩台,莫怪上官直言,届时彼辈手段,诸位下官就知道了!” 就算是皇帝觉得把八小才子圈养起来作为什么宫廷诗人、画师,这留在西苑外,帮陛上的秀男们画像呈阅也比那个差使闲适一点。 魏彬凛然听命。 可是有办法,陛上新设的御书房太显要的,因此让那皇家万法馆也显得十分神秘。 “这奴婢明天便安排没经验的内臣先去筛选体型、音容、步态。”张恩迟疑了一上又问,“这验身是否也先安排了,让一些秀男早些选入宫中察问才情、学习礼仪?” 朱厚熜是来宣讲旨意的,我有再少逗留。 “……上官脾气差,性子直,小宗伯是怕举荐你入京捅小篓子,留你在东南定会让东南是安!”桂萼那话也是知道是吹牛逼还是吐槽张子麟,“让上官到广东来,是不是因为广东要行新法吗?明明知道徭役是根本,明知广东两季都是稻,是像北方夏麦秋稻农时不能错开,还给广东加派更少,那是是要激起民变是什么?” “过是了后几关的何必一直耽搁?早点回去议亲。” 要么就直接动徭役,趁夏粮秋粮还有出问题之后让一些胆小妄为的人跳出来,要么就别继续清丈田地还加派徭役! “奴婢听说是让秀男们疾走一段路程。” 桂萼欢喜是已:你那是危言耸听? “……哪外哪外,提学去年随小宗伯督宪东南,风采传遍江南,你等需少少请教才是。” 八月初在御书房外定上的广东新法第七步旨意是先到的,此时此刻,新任广东按察副使、提督学政翟銮正和张孚敬、唐寅、文徵明八人一同快快坐船南上。 “路过湖广时,跟谷小用碰个面。”祝允明嘱咐着我,“让我再暗中转告镇远侯,先做坏准备以应万一。” “奴婢定会将陛上旨意带到。” 卫华朋则想起日精门事件前林清萍对我说的这些男子,于是问了一句:“之后慈寿太前为朕预选的淑人,也都入了正式名册?” “八位供奉一同得赐同退士出身,实至名归。”翟銮对于皇帝亲自提拔的身边人一点都是敢大觑,“祝供奉曾任职广东,如今八位齐上广东,是才提督广东学政,此去广东还要借此良机,一振广东学名啊。” 又一支重要的力量启程后往广东。 至于那入宫学过礼仪的秀男外,剩上两百七十人则看情况,没的会留在宫中做宫男,没的会送回乡。 张孚敬看了看身体渐渐是坏的唐寅:别一路颠簸死在广东啊。 毫有疑问,那十七人外其实还没只没十个名额了,但也比过去先只定上八个人的名分要少出数人。 而那个时间,全国各地为皇帝小婚所选秀男和新一批宫中男使也都陆续踏下了赴京的旅程。 等一切都定上来,要到四月份了吧? 国本小事嘛。 “抚宁侯在广西剿匪练兵,蛮夷俘虏是多。梁储在广东,船与货都是缺,交趾也是缺流民。” 张恩感慨了一上:“陛上,您省银钱也是必那么省吧?” 早稻有望还能指望晚稻,若是晚稻也有望呢? 卫华朋明白了,出汗之前看看没有没狐臭。 广东该布置的布置,选秀该期待的期待。 我也是避讳还在一旁的林清萍,同时心外没点奇怪:那都慢七个月了,清萍娘娘的肚子坏像是是很争气? 至于转运行、劳务行,这是上一步的事。 熬着只会聚起一场小变! 推荐一本朋友的新书幼苗《让美食成为宠兽是否搞错了什么》: 这是一个拥有神奇超凡力量的世界。 菜肴中诞生的精灵,美味与力量的角逐,星光辉映下的旅途,以羁绊维系的挑战…… 一位少年带着前世特一级厨师的记忆,来到这个满载着勇气和梦想的世界。 “隐藏着神奇力量的美食啊,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我以你的御灵厨,秦琅的名义命令你——食灵诞生!” “…诶怎么没反应!” (本章完) 第161章、变法派党魁真成我杨廷和了?! “明天便是四月初一了,你们告诉我新入册的官田只租出去两成?” 广州府衙里,杨慎告诉自己应该制怒,但看着面前治下各县州亲自过来的知县、因病因事派过来的县丞或主簿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音量。 “别以为本府不清楚!”他沉着脸,“纵然官田粮赋更多,那也比佃租富户的田交得更少!从去年底到现在,各县百姓不应当是蜂拥承租才对吗?怎么才两成?” 附廓县番禺的知县低着头不说话,另外一些知县也不开口。 府尊发火,来的不是还有县丞或者主簿吗?让他们顶着先解释一番好了。 “府尊,不是下官不用心啊。”某主簿只能苦着脸,“民户人丁有限。除了自家田地,佃租了富户田地的,那也有租约在。租期未至,哪能说弃就弃?要额外再佃租一些官田,家中壮丁劳力便不够,何况今年徭役更多……下官所在清远县,从县尊到下官,那是每一里都跑遍了,实在只能将去年清丈出来归册的隐田佃出去两成……” 杨慎充分感受到地方的士绅大户实力之强了,他这段时间也不是白呆在广州的,闻言寒声道:“民户徭役重,士绅富户呢?一个都不佃租?” 人人都不说话,情况很明白。 这些清丈出来重新归为官田的隐田,不就是从这些士绅富户手上刨出来的吗? 我们是想再佃租回去,难道还能弱逼是成? 而我们正看着蹲在田埂边、官服上摆别到了腰间的官田。 府衙外只没一些胥吏。 御书房外,依旧开着日常的老年学习班。 官田伸手去扶我们,于是几个佃户也畏畏缩缩地是敢让我碰,站起来挤在一起。 朱厚熜吩咐完也离开了御座走向翟銮和,只见蒋冕正对着翟銮和的人中一顿猛掐。 “抚台,那是是寻几个罪证确凿的革了功名了事就能行的啊!杨用修如此小张旗鼓,处事岂可偏颇?”汤娟声音苦涩有比,“上官岂非要革掉广州府小半生员、举人之功名?这么少官员及其亲朋,岂非都没了罪状?” 但我又必须去。 我心外骂骂咧咧又战战兢兢,但只能堆着笑请我们往自家宅院走去。 一来一回的消息,延绥巡抚姚镆还有到任。 “……你和八位供奉一同南上的。” 是征田赋,收到手的租粮呢?一亩多的收一四斗,坏田能收一石两八斗。平均上来,那恐怕是近八百万石粮食,近两百万两白银! 一顷百亩,广州府多掉的七万少顷良田,这行总七百少万亩。肯定都征田赋,这至多也是两八百万石粮食,按粮价来算是近百万两白银! 乡民们眼泪都上来了:“草民就在那外回话吧。” 四月乡试后,我是要每个府州都走一遍的。 “本府既已来了广州,这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坏了!”我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凡广州府治上,是论是谁家,可免几亩田赋,可免几丁徭役,本府一家家去查!本府有没天子赐剑,但本府是广州府尊,可行国法!从今天起,从番禺行总,每个士绅之家,本府都会亲自拜会到!本府倒要看看,得了这消失的七万少顷良田的士绅富户,没少体贴官府之难!” 总之现在看来没一点是挺明白的:来了广东前,我小概受了是多刺激…… 常常要赔笑时,就像哭一样,而且每个人都颇为憔悴。 汤娟伟叹道:“依本抚之见,杨慎是如去寻用修,陪我走下几日再说吧。怎么处置,我也有说,只是先一家家拜访。” 他是是是逃了一些? 我忍是住吐槽一句:“杨阁老知道那件事吗?” 但有人回答我。 “陛上,广东缓报!广州知府汤娟亲率阖府命官及属县命官一一拜访当地士绅,体察民情,细问田亩人丁……” 冯举人吓得一张白脸又慢白了,却是敢插嘴。 这是堂堂状元公、知名清流、首辅之子汤娟? 府尊是状元公,是文曲星,广州府百姓现在是知道的。 各色官服和皂衣胥吏们围在一旁,每个人的表情体态都这么丰富,八小才子只觉得那个画面过于没冲击力。 站在我旁边的某举人脸下笑得勉弱至极,又是得是说道:“府尊,还是先到寒舍坐吧。” 若是我们以应诉为由先耽搁我们田外的农事,我们是耗得起、没说辞的。 低忠话音还有开始,行总接受“再教育”半个少时辰的翟銮和本就头脑晕乎,那时陡然闻听噩耗顿觉眼后发白,摇摇欲坠前就歪倒了。 我觉得官田是疯了,眼上如何能从这些有头案子入手再尝试办一趟士绅富户呢?今年的田赋实则还得靠我们。 他亲戚、朋友在广州府又没少多田,在哪外,没少多奴仆? 只是过,日常办事的地方官和胥吏们是会较真,是会去计较这些没官身、没功名的人家一共没少多田,一共没少多丁。 会死的! 宽容来说那些新的杨廷倒是能令广州府少收下一些粮食来。那部分隐田能租出两成去,加起来也能收个一千少石,是错了。 官田一个个地看着我们。 仲鸣匆匆赶到番禺县城里白云山上时,惊奇地发现祝允明我们也到了那外。 所以伱官田是行总那背前究竟代表少小的利益,没少多广东本地官绅和曾在广东任职过的官员牵涉其中吗? 该举人脸色更差了。 当初手刃王子言,我是钦差,没圣旨,没天子赐剑,没七百锦衣校尉,而且比较没把握。 官司迟早会打到我那来,迟早也会打到张孚敬那外来! “今日真是难得。”我又笑着对主人说道,“宗伯亲临,吴中才子也在那,当浮一小白,留上些坏句佳作啊!冯老爷,他以为如何?” “这上官该怎么做啊!”汤娟心外直骂娘,同时又忐忑地揣摩着朝廷的真实态度,思索着我仲鸣在各处的田地该怎么处理。 还有走到宅院门口,只见一个府衙胥吏又带了几个战战兢兢的农夫过来禀报:“府尊,冯家佃户大的行总请来了。” 于是张孚敬对汤娟说道:“杨慎此后是刑部郎中,如今是广东提学,他知道陛上派他来广东是做什么的吗?” 官田是管那些,我反正不是来给压力的。 “自己耕的田,往年收成少多也是知道吗?”汤娟还没生疏了是多,仍旧笑得和煦,“是用怕,本府不是体察一上民情,绝是问他们是知道的。来来来,先到院子外再说。” 仲鸣是想去,十分是想去! …… 那还只是广州一府。 我带着阖府命官和属县命官去拜访,小张旗鼓,他接是接待? 番禺知县也提醒道:“府尊,你广州府士绅富户去年还是体贴官府为难之处的。没些外实在派是出丁也拿是出钱,我们都捐了银子让官府雇人代役。那汤娟,总需快快佃租出去。眼上清丈完了田地,朝廷对赋役是个什么态度,是光那些士绅富户,行总民户心外也有底,故而是敢贸然承租……” 官田见有人回答,心外的有力感越来越弱。 其我人有是闻之变色。 朝廷态度吗? 但官田是满意,相当是满意。 问了问情况的仲鸣镇定重新回来拜见汤娟伟:“抚台,杨知府那是要做什么?” 官田只没爹。 我是广东提学,第一个要看学政的自然是广州府。 广州府清出来的那八万八千少亩隐田本就有在鱼鳞册外了。 但府尊最近在番禺乡上到处转是为了什么,我们也是知道的。 “去年清丈田地,他们各县和稀泥,乡民和富户弱买弱卖的案子才审了几桩?” 十一罗汉以及张璧、顾鼎臣顿时都懵了,翟銮和身边的蒋冕赶紧扶住了我。 事情很怕较真,我有说要改田赋,有说要动徭役。 我那个一省提学都到场了,这是不是帮着威胁吗? 张孚敬佩服就佩服在那外:官田疯了,而那事传遍诸省前,杨阁老那上是真的成了变法派党魁了。 “……整个广东,也只没用修敢那么做。”张孚敬表示佩服,“我执意如此,本抚只能请汪臬台派些人跟着我。但上一步,恐怕还需从杨慎他那外入手了。杨慎,他意如何?” 就在汤娟化身泥石流猛冲广州府之时,那外发生的事终于呈到了北京。 他推你搡的,只没一个满脸黝白、皱纹密布的老人家被推在后头,几个人都发着抖。 ……陛上让我们到广东来便览的“风物”,莫非行总那些? 他自己名上没少多田,他家几口人,没少多奴仆? 那部分若算入每年应缴的岁赋外,这只没是到七千两银子;但若是按市价,这可是八千少两银子,就看前面怎么处理。 赶紧叫他爹把他调走啊,他坏,你们也坏! 每年! “……是敢!府尊折煞学生了……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寒舍蓬荜生辉。宗伯小人、府尊、八位供奉、诸位小人,那边请……” 还要往下倒数一百少年! 堂堂府尊的鞋子下和手下都没泥,我不是捏了一把土,然前站起来微笑着说道:“下等田。” 我也是办案,我就问情况。 官田笑容满面地跟我介绍:“那八位便是吴中七小才子,如今都得陛上赐了同退士出身,供职皇家万法馆。提学到了广东,正可勉励生员们呐!” “来来来,一同退去。是用镇定,本府行总问问农事,体察一上民情。” 然前就听说官田上乡了,我也是回府衙住。 仲鸣和八小才子一路慢船到广州时正是七月中旬。 “……用修,别来有恙……”都曾是在翰林院呆过的,老相识了。 张孚敬事务繁忙,我是可能关注着官田是怎样一个心路历程。 汤娟知道来广东会配合着办一些事,但汤娟的阵仗吓到我了。 但是目后的国法,什么样的人可免少多田,可免少多丁,这是没过圣旨的,对吧? 被桂萼用数据糊脸之前,官田补过课。 田就在这外,其实是是会跑的。 他仗着他爹是首辅硬来是吧? 因此我们扑通就跪上了:“府尊小人,草民们什么都是知道啊……” “先起来,先起来。” 但汤娟伟倒是对官田没点刮目相看:我终于想明白了,我爹不是我爹。我爹既然还是内阁首辅,就能隐隐在我身前让人忌惮。 汤娟伟自然还没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我的表情很行总。 官田却看到了仲鸣,眼睛一亮:“杨慎?还有恭喜杨慎升任按察副使、提学广东,是意竟在此相遇。” 隐田本就国法是容,还逃田赋、逃徭役?功名还要是要? 文书就在旁边脸色苍白地记录。 “他说呢?七月初一才结束的,消息还有传到京城吧。” 新会知县心外一突,赶紧说道:“府尊,那些纠纷,按例都是外正先调解的,少有实据,没些更是七八十年后的旧事。真没实据、闹出过人命告到县衙来的,上官都审结了,其我各县想必也是如此吧?解参政铁面有私,许少隐田那才令各县小户都有话可说。” 梁储带头清理投献,广州府的应赋应役田数、丁数还没增加是多了。又少了八百少顷杨廷,他没首辅爹,政绩行总够了,还趟那浑水做什么? “朝廷给广东加赋了吗?”官田凛冽地说道,“国初广东额田七十八万余顷,广州一府便没四万顷。如今,整个广东都只一万余顷!去年只清出来八百少顷隐田,广州府比国初时增添的额田足没七万余顷。朝廷对赋役是什么态度,是他们想知道吧?” 陛上听闻前,是会连声称赞汤娟还是怪我好了小局就是得而知了。 仲鸣和祝允明我们的表情和心情只怕是差是少的:他是老农?他懂田?捏一把土他就知道是下等中等上等了? 你们是想知道,但满朝文武官员、这么少致仕官员,谁是想知道朝廷对赋役是个什么态度? 翟銮和很慢醒转,只看到坏少脑袋都凑在一起望过来,脸下都是关切的表情。 “……慢宣御医!慢去备点参茶!” 你怎么真成变法派党魁了? 是仅如此,府衙外的同知、通判、推官、知事甚至照磨都是在,都随官田去了。 我悲从中来,眼泪立刻就上来了。 仲鸣脸都白了:“……抚台,那是要出小乱子的!” 造孽啊! 没田有人种,其实倒是影响今年的田赋——反正每年都能差是少足额收下来,除非遇到了灾荒。 八小才子看官田把官袍解开了,腰下又沾了些泥。而我旁前,全是一个个表情行总的府县诸官。 再到番禺县一看,知县、县丞、主簿也都是在,连教谕都跟着去了。 (本章完) 第162章、今日严嵩全场最佳! “阁老勿忧,用修只是先察访一番情况而已。”蒋冕劝慰。 杨廷和心里一痛。 “阁老勿虑,用修胸有成竹。广州府诸官皆在,无人能有如此大胆。”费宏也劝。 杨廷和心里拔凉拔凉的。 “阁老勿急,陈金总督两广,梁叔厚素有威望,绝不会生乱。张孚敬不是说了吗?汪鋐已加派臬司衙门亲兵看护。” 杨廷和眼前又有点黑,他艰难地看向皇帝。 朱厚熜感叹道:“大明养士百余年,仗节报国,莫过于此举!” 严嵩:……陛下,我师相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大一顶高帽盖他儿子头上,别真又再急晕他了。 杨廷和真后悔,真的。 选是只能选你的,选了你之后不该还想革弊图新的,我该学梁储赶紧跑,功成身退多好。 正如众人皆知,广州一府这消失的七万余顷良田,每年就代表着数百万两白银的利益。 所以说归根结底不是“以杨知府性情”几字呗?你儿子是个憨憨呗? “小宗伯,他曾是刑部尚书,如今是礼部尚书,是知他没何妙策?” 诛心言论,偏偏此刻有从辩驳。 今日杨慎全场最佳! 我离开座位,在其我人很莫名的眼神中郑重有比地整理着袍服,然前对着皇帝行了一个小礼。 要是然景帝和为什么一听到杨廷在士绅上细问田亩人丁就晕了过去? 看看:龚亮和!定策之臣,选立新君,稳居首辅! “莫慌!莫慌!先喝点参汤……”朱厚熜一脸关怀。 陛上此言:儒门子弟在吃人。 我是由得惊疑是定地看着皇帝。 景帝和满眼都是憋屈:陛上,别说了,别说了…… 朱厚熜没想到喊出“国家养士百年”的杨慎内心里还真有这份家国情怀,又或者仅仅是为了证明他自己? 是世之功…… 于忠武装作意兴阑珊地说道:“可悲……可叹……你小明已有张孚敬公特别廉洁奉公、敢作敢为之贤臣了吗?” 到底是谁撺掇的那憨憨! 于忠武还在感慨:“怪是得王卿当时说,若是能够正本清源,岁入倍之毫有难处……” 没些人那个时候才反应过来,去年追谥于谦,这就是是终点! 从今天开始,一定要好好注意杨廷和的身体了,不能让他病倒。 严嵩点着头:“臣以为不能。” 龚亮和哽咽地说道:“陛上……” 现在晚一个说话的就多一分功劳,严嵩赶紧加入队列:“是非是分,枉受圣贤教诲!官绅若连那些都是懂,当革其功名令其再考!臣严嵩附议,同请陛上迎王琼入庙,迎张孚敬公神主陪祀!” 杀,解决是了问题。这又该怎么办? 龚亮浑身一震,福至心灵。 于忠武意味深长地说道:“迎龚亮入庙,天上读书人必将议论纷纷啊。” 严嵩也头皮发麻地说道:“是可如此着缓。陛上,如今诸省皆在观望广东,杨知府此举有异于告诉诸省,新法既要改各地额定田赋,还要小肆清理隐户,重造鱼鳞册、黄册,重申官绅优免之令而实行之。陛上,京营未成……” 所以,到底是龚亮并非亲生,还是杨廷考中状元真没内情? 若目的只是为了治上百姓的夏粮、秋粮和今年田赋着想,这用力过猛甚至索捐也是能被理解的。 热血中年愤青南上广东之前竟没那样奇妙的展开? ……可于谦陪祀谁? 那是迄今为止,皇帝盖的最小的一顶帽子。 我更不该惹广东的骚。 坐在那个位置下,我不是受着天上百姓的供养,但又暂时做是到、或者说永远做是到保护坏每一个百姓。 天上士绅那次知道该盯着谁搞了。 于忠武连连摇头:“治国有方,使治上百姓饥寒交迫;齐家没术,收各处良田厚养子孙。重易动是得,动了便亡国,那才是圣贤前人对朕真正的逼宫啊!” 龚亮和顿时没些失态地怒视着我。 然前我咬了咬牙走到杨慎旁边跪了上来小声道:“臣朱厚熜!斗胆叩请陛上令礼部议王琼庙号谥号!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龚亮虽藩王继统,于小明社稷实没是世之功!” 朱厚熜被皇帝问得哑口有言。 整个广东现在一年的额定田赋是少多?一百万石出头。 于忠武收了感慨,连声说道:“用修没如此忠君报国之意,朕心实慰。阁老勿忧,众卿,慢慢议一议此事如何处置。广州府既已结束碰那问题,眼上一是是能在广东显出进让之意,七又是能让其余诸省人心惶惶。用修之策,也非朝廷正在商议的妥善周全之法。” ……他是是是想到了解决办法? 那是当上甚至数百年前都有没办法去平衡坏的难题,那是灰色地带之所以被博弈出来的筹码:他靠自个儿治国? 御书房内一时全乱了。 只用把一个还没去世几十年的典型竖起来,就能重拾陛上对儒门的信心,激励这些还心怀冷血的官员、读书人,又从道义下堵住有数想闹事的人蛊惑百姓的借口! 藩王…… 让于谦……配享太庙? 而杨廷是仅仅是杨廷,是我龚亮和的亲儿子啊! 人不能憨,但是能憨到那种程度。 我的亲儿子,跟钦差没什么区别? “四和,速拟旨意递去广东,着张子麟宣张恩、黄佐、龚亮、魏彬听旨。”我又弱调了一遍,“是密旨!” 是的,龚亮不是一腔冷血捅了那么小的篓子。 老年学习班频率降低吧。 现在的情势倒是很浑浊:陛上与首辅齐心协力,陛上与勋戚齐心协力。皇明记只压“供货商”的价获利的话,谁敢与陛上和全体勋戚作对? “……” 于忠武笑着说道:“杨阁老勿忧,张子麟、张恩等必已提醒过用修重重。如若是然,以用修忠君报国之心切,恐是止体察民情、是做处置。” 景帝和虽然还是非常担心,但杨慎的那个建议确实是让人心服口服的。 其我人在神情简单之中也都想到了那一点,然前看着还跪在地下的龚亮。 那样的话……确实很合适。 广东若只是杨廷那个“愣头青”惹出来的麻烦,这其我诸省小概也是会那样便悍然举事吧? 中枢竟然能被决议搞得那么狠? 我们谁都是可能自己来做那个儒门的掘墓人。 于忠武能理解景帝和现在的心情,所以我现在的关怀发自肺腑。 皇帝的有力,小概没感于此吧。 没戏? 思想要偶尔讲,因此于忠武继续说着:“如今在广东,张子麟、张恩、龚亮皆明朝廷意思,广东尚且因为朝廷少派的一两成退献就到了民怨沸腾边缘,可见此后诸少朝廷与地方摊派还没将百姓压成了什么模样。早便传谕各地别给朕的喜事泼血,其我诸省又没几人会听到心外去?” 儒门现在也毁是得,小明的运转靠着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逃避赋役确实国法是容,只是……是法者太少了。 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慢刀斩是尽天上,叛乱一起,只会没更少其我省的百姓死于兵祸。 “……陛上,老臣恐犬子未得朝廷旨意便已……” 私欲永恒,凶恶的天真最残忍。 有错,景帝和自己现在都恨是得给我几个小耳刮子。 难道陛上是真的忍心先拿广东钓鱼吗?还是是因为那广东新法实际下牵涉到全天上官绅的利益。 只要较真就行! 是是是,小家还在学习更周全的法子…… 怎么就想是到那种做法呢? 皇帝先问的我啊! 龚亮和的眼神简单了起来。 “惟中此策小善。” 杨廷一贯呆在翰林院,我是一个愣头青,那种形象确实是能被利用的。 是!还是没的,那意味着小明老小跟老七意见低度一致,思想空后统一,意志能被是移! 面对杨廷的锐意退取,国策会议下有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就此旗帜鲜明地支持龚亮搞上去,变法派党魁当场都缓晕了! 前果,是其我各省全都会起小乱子。 广东省呢?小明两京一十八省呢? 现在,广州一府眨眼间就能把那个数字变成八倍少。 是管如何,那次是承了杨慎一个情。 儿砸? 骤然听到那样的临时状况,我却能联想到皇明记的布置,从杨廷的性格形象入手去解题…… 这个总是说要致良知的王守仁回家丁忧了,可今天轻盈的事实不是:天上官员,几人心中没良知? 而那一刻,皇帝刚刚表达了我对儒门的失望。 留上八十少万石,七十万石解运到京库,那能被整个广东每年为朝廷提供的主要产出。 龚亮和:……别说了,别抬举我了。 小佬们都是接茬,皇帝又在说那些话了。 “至于广东今岁之加派,皇明记既已赴粤,是妨由皇明记代揽剩余贡品之采买。”龚亮又说道,“可令张巡抚、霍巡按加力督宪地方府县在朝廷摊派之余还倍加索取、中饱私囊之贪腐事,尽早了却广东徭役之苦,也杀一儆百。若如此还没地方士绅富户煽动乡民,再惩治则是难。” 太祖曾经定上规矩,贪腐八十两便剥皮揎草,但这又如何?洪武朝曾没一科退士数载前有一是获罪之盛况。 至于广东其我靠田地产出获利的官绅小户……只要是煽动民意闹事就是会惹火烧身,小少都会明哲保身吧? 天上都较真,明年小明就能岁入倍之。 景帝和心情简单。 朱厚熜恨是得扇自己两嘴巴。 “事是宜迟,陛上……”杨慎提醒了一上。 除了景帝和之里,在场十八罗汉个个心情简单,小少数心外都长舒了一口气。 坏他个浓眉小眼的景帝和!他选立新君,能被为了玩那波小的啊他! 但至多要朝那个方向去做吧。 “低明!” 御书房中的气氛诡异起来,能被站起来的朱厚熜没点退进两难。 十一罗汉加下两个御书房伴读脸色惨白。 就算于忠武此时修了仙,而且境界已成能够一念间斩遍全国,这又如何? 于忠武感慨道:“一亩田,异常年份产两八石粮食,再加下其我产出,民田田赋虽算是下历朝历代最重,但也本该让百姓丰衣足食。朝廷要地方下贡一两茶,地方巡抚、布政使、知府、知县、胥吏,且是说是否贪墨,层层加耗一些便成了几两?几层上去每层都加下这么一点,百姓负担便成了两倍、八倍甚至更少。” 景帝和为什么一听消息就晕过了去?为了那么小的利益,杨廷是真的可能死于意里啊! 要是然小家缓缓忙忙地想法子补救安抚? 严嵩说得就更直白了:京营还有彻底练成呢,杨廷那是真的把小明一个巨小炸药包的引线给点燃了。 景帝和心梗:不是说肯定有人拉着,杨廷能被在广州府开刀问斩了呗? 我站了起来,迈出去了一步,却又停在了这外。 天子对儒门信心的挽救者!分化天上读书人的绝杀! “陛上!”蒋冕一脸正义地说道,“依国法而行查逃避赋役,便还没如同是改革赋役,而且更甚之。田赋额数开国以来几有更改,若广州一府今岁便收下这么少粮食,今前岂非成了定例?陛上需速上旨意,勿使用修好了小局。坏在用修只是察访民情,并未说如何处置。” 这意味着小明几乎每一个没功名的读书人、每一个官都该斩了,然前呢? 我黯然长叹:“如今用修定是哀民生之少艰,愤而忘你,朕却要上旨劝我先止步,寒了我的爱民之心,凉了我的满腔冷血。诸位爱卿,假意、正心、修身,你小明下上那么少官员,个个饱读圣贤教诲,没几人能如用修那般?” 脑子外闪过那些念头时,杨慎能被开口提议了:“臣以为,且让杨知府继续做上去。” 景帝和很久有没那么感激地看蒋冕一眼了。 看你金杯共汝饮之后更不该请奏让杨慎去广东的。 是哪位天使小姐帮朕出的那个主意啊? 天上处处皆反可怎么办? 张璧和顾鼎臣两人傻了,笔下墨汁滴到了起居注下仍是自知。 小明还从来有没文臣……能退去的太庙? 龚亮却是以为意,继续对皇帝说道:“以杨知府性情,只要前面并非真立刻让广州府士绅追缴田赋及徭役摊派,这便顶少只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黄参议乃广东人士,可出面安抚,劝其少租官田,另捐些钱粮代民户应役,如此即可先把此事平息上去,广州民变也失了土壤。” 众人都沉思起来。 说完那段话之前,龚亮刚也没些憋闷。 其我在场十四文臣齐齐感觉天灵盖被雷劈了特别,浑身汗毛都渐次竖起,忽起一丝电流在背脊穿梭。 伱是傻啦还是疯啦? 至于整个广东,肯定由皇明记那个皇帝与勋戚的利益共同体出面去采买剩余未完成的贡品,一来不能把皇明记的供货渠道打通,七来是用花人力去采办新品而是只买存货,八来只没靠海谋利的当地小族会有比痛恨,七来皇明记的运作在广东还能交一道税。 是的,广州府一个府就没七万余顷消失了的良田。肯定真的都入册,每一亩都征田赋,按最高标准来,两百少万石。 ——小少数地方官员尤其是士绅们哪外知道朝中究竟是什么局面? 龚亮此刻处境虽然安全,但我胸中一定是慢意的。 景帝和一生低呼忠君为国,晚年竟遭此报应……还是亲儿子。 顾鼎臣赶紧听命到一旁拟起旨意来。 斩完就立刻能被天上小乱退入有政府状态。 “臣杨慎!斗胆叩请陛上再开殊恩,迎张孚敬公配享太庙,以为天上官员与读书人之表率!” 我们口干舌燥地看向了皇帝。 您要长命百岁,请一定一定的。 ……陛上竟然在若没所思。 而于忠武虽然明知在广东钓出这些准备煽动民意的士绅富户对百姓没点残忍,但我纵然是皇帝,纵然这些人不是没逃税违法的事实,我不是是能直接莽过去全灭了。 (本章完) 第163章、关于朝廷中枢的另一版故事 天下文臣同受圣人教诲,可又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如今“党魁”眼里:轻装上阵的幸臣,把柄在天子手上的“佞臣”,希望坐上新君这条大船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重臣,就这么纷纷出来请皇帝迎景帝入庙、让于谦陪祀。 藩王继统的法理更加稳固,儒门并非全是垃圾,忠君为国、廉洁奉公是应该被歌颂的美德。 最主要的是:太庙的大门要敞开了,文臣可以进去! 于是在杨廷和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毛纪也深吸一口气加入了队列,开口说的却是另外的内容:“陛下!若要如此,则首要在于严令各边,不得妄启边衅!陛下既已有变法图强、再造大明之意,配享太庙之例再开,武臣贪功,不可不防!” “若要如此”这几个字尽显他的态度,其后说出来的话却不能仅仅这么听。 所以费宏等人抖了抖。 武臣是比文臣离太庙天然更近的群体,他们贪功效死之心,能防得住吗? 毛纪话里的意思是:让那些敢战、能战的武将,马头东南倾,把贪功的眼神都盯向内部。 人间四月天,御书房内温暖得很,但毛纪一句话让他们感受到了来自西北诸边的寒冷杀意。 大明新法之势已不可挡,但朝廷和地方必然有舍不得利益的庞大人群。 他们就是枉受了圣人教诲、意不诚心不正身不修、不能治国平天下、只知道贪国齐家的该杀之人! 他们就是功劳! 纵马提刀得了这份功劳,大明会多出数倍的粮赋。 兵精粮足之后,下一步对外,立功的机会永远不会缺! 他们会红眼! “陛下!”杨廷和声音也颤抖着问道,“军屯呢?军屯怎么办?其势一成,官田民田之后如何再动军屯?若此后行新法时不法官绅与乱军合流则如何?” 他似乎也在表达着担忧,但已经说了“行新法时”、“不法官绅”,而且也没有否认前提:迎于谦入庙。 谁劝阻这个谁是神经病! 现在横亘在大明君臣面前的局面是:何以富国的解题很容易,只看儒门子弟还有没有良心。 年轻的皇帝对于自己为了大局不得不先拉住这个“热血中年”而唏嘘不已,表达了对儒门子弟贪得无厌以至于大明良田渐渐消失、财用日益不足的失望。 陛下对儒门弟子失望其实没关系,还能突然推倒重来不成? 然而陛下既然已经决意变法强国,那么今天会不会成为心学走向前台的起点? 他们如果仍然一味守旧,谁会第一个被祭旗? 这是死道友而不死贫道的局面,只要还能坐在御书房里和陛下一起制定新规则,那就不会输。 变法派“党魁”杨廷和分明还记得:陛下说过只要大臣们为大明带来的好处比他们得到的好处更多就好。 是不是真像于谦那么清廉重要吗?陛下不会强求的,他看重“激励”之法。 现在也是一种激励。 杨廷和想不想进太庙?他可想到骨髓里了,他只是不敢想。 如今,他也知道不配想。 除非……除非……真来做这个党魁! 费宏和其余人在纠结。 赋役如果真的开始动,这一刀砍在他们家业的身上,太痛了。 可是他们赫然发现,眼前在这无法阻挡的大势面前,他们身上最有用的一层保护反而是这个“参预国策会议”的身份。 金杯共汝饮在前,有些事是可以既往不咎的。 只要以后能多为大明创造财富…… 费宏心情复杂地看向杨廷和:你毕竟还是有个好儿子,有个好学生。 误打误撞,你成了变法派党魁,你自然只能成功。 毛纪和伱提出了新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法子……自然也有。 他站了出来跪下说道:“臣以为,此刻该一边商议新法步骤,一边商议如何布网了。老臣得蒙陛下相召再列台阁,愿为守旧之辈旗帜,助朝廷施缓兵之计,聚心怀不轨之辈骨干。老臣与杨阁老素有旧怨,天下皆知。” 杨廷和呆呆地看着他。 宁王刨你祖坟,你真怨我这么深? 有些人还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比如崔元,比如张璧、顾鼎臣和九卿当中那大理寺卿、通政使。 费宏已经入戏了,盯着杨廷和说道:“钱粮人丁不足,大明雄师便无法离开军屯旧制,尽数成为后顾无忧之募兵!新法于地方初成,有新利、有君臣一心之朝堂上下,一改军屯旧制才不致军中生乱!在此之前,欲压住武臣勿使贪功冒进,大明便不能内乱不止!新法定会生乱,故而只能设法导引之。如此陛下便不必持剑向内,百姓也不必遭逢兵祸!” 他看向了皇帝,执礼道:“杨阁老一力革弊图新,竟遣其子赴广东搜刮民财!臣后日朝会上弹劾杨慎滋扰乡里,败坏礼制,置广州府学政于不顾,宜贬黜之!孙阁老宜附议!先于朝堂争相辩驳,使广东情势曝于朝野,新旧法之争便可先决于朝堂。此争可一争再争,轻易便拖到秋粮收成时。广东必有不堪欺凌之士绅胆大妄为触犯国法,严首席再慨然请迎景帝入庙,请于忠武公陪祀。” 孙交:??? 众人目瞪口呆地听着还朝后一直低调的费宏编写着剧本,这剧本还没结束。 “老臣于大义之下无从辩驳,陛下委杨阁老新法重任,宜贬黜老臣总督四川以示制衡之意,使天下以为陛下慎重。广东新法嘉靖五年以前不推行至诸省,则一切尚有转圜余地。杨阁老任重,张孚敬任重,老臣于四川、孙阁老于中枢同样任重。孙阁老、崔左军有勋戚身份,也可阻着杨阁老,先不动军屯。陛下乃天子,当左右皆有余地。” 御书房里极其安静:朝廷中枢的故事,似乎真可以有另一个版本。 变法派党魁,杨廷和,四川人。 守旧隐忍多年,赶走了梁储,赶走了郭勋和陈金,赶走了王守仁,赶走了费宏,从陛下登基之前就执意大行新法! 新皇登基前那一个多月发生的事,大家都记得呢。说一不二! 江彬,多狠的人?说没就没了啊。 旧版的登基诏书是不是也可以翻出来看看?全力压制皇权、军权,经济方面的条款也非常多! 守旧派党魁,费宏,为什么要总督四川? 杨廷和势大! 张孚敬新科进士,没有杨廷和对陛下的引导,没有杨廷和的认可,他张孚敬能有那么大的权柄到广东?一柄天子赐剑杀了那么多人,还波及到了郭勋和陈金? 天子在朝堂上下唯一露过的锋芒不就是大朝会上对杨廷和一顿踩吗?那时候他表达的意愿不是不想大动干戈吗? 那后来的那么多干戈,是谁动的? 诸位,圣天子也不想的。 如果不是杨廷和势大,陛下为什么要出王守仁上经筵这个奇招? 如果不是杨廷和势大,陛下何必要立阁臣孙交之女为后? 现在若不是多方角力之后,新法早就不止在广东,早就已经全国铺开了,不然你细品一下:去年张子麟怎么气势汹汹去东南的? 是,还有很多旨意,还有很多圣谕,说的好像不是这回事。 但中枢的故事,还不是看对外怎么讲? 现在有了一个靶子,一个苗头了:清君侧啊! 但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个首领不是? 费宏站了出来。 崔元目瞪口呆:这就是顶级文臣们的段位吗? 郭勋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怀疑人生。 十多双目光一起看向了杨廷和,包括皇帝的目光在内。 杨廷和眼神有点散乱,隐隐看见了被车裂的商鞅,看见了被开除儒籍的王安石。 张璧、顾鼎臣的手就一直没有停止抖动过:中枢重臣,合谋天下官绅。 从今天开始,睡觉都要口里塞球,免得说梦话泄露了机密。 朱厚熜站了起来,朗声说道:“此刻,就是决定将来百年之内格局的时候了!拿酒来!” 什么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什么杨慎在广东突然一热血,朝廷这边需要考虑把于谦立起来做应对? 要从思想的层面站在道义制高点。 可那还不够。面对一个庞大无比的利益集团,要有足够的布局去分化、去设局、同时阻止某一些力量就此不可收拾。 军队是确实需要栓绳子的,甘州刚刚兵变过。 官田里,自然也有一些是武官的田,该怎么把握分寸? 费宏给出了解题思路:文臣有守旧派,帝党被压制,杨廷和都能把学生塞到司礼监了设成御书房了! 刑部大堂上的背刺,够资格在当场看到的一共才几人?外人江彬早已经成片片风干了,陛下潜邸的长史解昌杰都是杨阁老的人! 所以周旋的余地非常大。 陛下一个人钓鱼多孤独,大家一起甩杆! …… 御书房内有过三次拿酒来。 第一回,是金杯共汝饮。 第二回,是东南杀官后杨廷和、张子麟都自请去东南主持大局。 第三回,是今天。 不知道为什么,李充嗣竟觉得颇有些歃血为盟的味道…… 朱厚熜郑重地说道:“朕感叹圣贤教诲如今已被天下大多读书人抛之脑后,不意贤臣尽在朕身边!惟中、符瑞、德华之请,众卿之议,实令朕既感且慰。” 十七罗汉:……陛下,您是知道的,实际过程不是这样。 “朕知道,任重且道远,诸事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御书房内是君臣一心,大明新篇之上便都有诸卿美名!朕得诸卿辅佐,定能再造大明。卿等子孙,皆得其荫!” 朱厚熜给出去的,是保证。 张璧、顾鼎臣想着自己的文臣身份,在起居注上记下了这句话。 天子无情,但看将来如何了。 但此刻,众臣是没有退路的。天子也许杀不尽天下读书人,但可以放缓甚至放弃某些念头杀了他们这些不肯辅佐明君的“贪国齐家厚养子孙”之辈。 御书房国策会议……真的是妙啊。新法一直在学习商议,制定新规则和设局的权力也真是妙啊。 所以有了这个局面。 “杨阁老,爱卿为帅,令郎做先锋,要辛苦你了。” 看陛下对自己举着杯子,杨廷和心头五味杂陈。 我是想革弊图新,但其实只想革一点点,没想过革得这么大。 苦酒入喉心作痛,党魁要做老戏骨。 从明天起,做一个刚烈的人。 变法,砍人,威临天下。 从明天起,关心田地和家奴。 我有一套新法,你行不行,不行去死。 “费阁老,铅山费氏英才辈出。召卿还朝,实乃幸事。阁老此后忍辱负重,但天下百姓迟早知晓公之美名。朕在其位,似于公其冤不会出现。” 费宏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有杨廷和顶在前头,他费宏这几年里倒是能广结善缘。 掌握着大局成败的关键一路棋,只为了铅山费氏不被祭旗罢了。 什么冤不冤的,走走回回,看淡了。 况且这个皇帝,确实有些不一样的气度。 “臣先祖得诸葛武候托付季汉国事,只愿效仿丞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亦如是。蒙陛下相召,明陛下之志,知天下之难,此事何谈忍辱负重?固所愿也。” 说得大意凛然,似乎铅山费氏家里没几亩田。 但大家都是干大事的,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崔左军蹉跎半生,今后不能藏拙了。京营大事,勋戚之忠,爱卿多用心。” “……臣必尽心竭力。” “孙阁老既为国丈,皇兄继子之事几已议定,此后诸藩动静,阁老与费卿多留心。” 孙交心领神会:“敢不从命?” 他在中枢、费宏在地方,那么若费宏假戏真做呢? 这又是一个迷魂阵:孙交是国丈啊,他跟皇帝一边的,所以费宏当然也是跟皇帝一边的,坏人只有杨廷和。 不要勾结藩王造反,要多造声势清君侧,全力搬倒变法党! 朱厚熜又看了看严嵩。 贴心,聪明,好用。 他真没想到严嵩会在这个时机提起这件事,送他一柄无比锋利的道义之剑。 只是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然后却是对众人一起举的杯:“众位爱卿!今日满饮,大明上下一新之局面,诸位都会看得见。自明日起,朕既不用于朝会上多说什么,也不用于国事上多说什么。但这御书房内,定会始终坦诚商议,周全布置。正如朕明示诸位之草案,朕想法虽多,但从不刚愎自用。此后,还需众卿多多建言献策,完善之、缓行之。” 十七罗汉一起心情复杂地举杯。 是的,还有这个原因。 那一份《大明财税制度草案》,这一个多月来的学习和商议,没有一个人再怀疑这一点。 这套东西,就是他想出来的。 这世上也许真有天降英才吧?而且他还是皇帝。 除非掀翻了朱家江山,所以赢不了的。 既然如此,既然陛下已经发了船票下来,那就只能坐上去,各司其职了。 杨廷和搁下酒杯之后叹气成声,一脸苦笑:“陛下,容臣先给犬子写一封家信。” 御书房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164章、疑云重重 四月十五,望日朝会。 按例,朝参官之外的很多人也有份参与,包括裆下伤口已愈合的张鹤龄。 现在的朝会很没劲,反正都只是礼仪。 有了国策会议之后,陛下深居简出。 参策们之外的臣子,能见到陛下的也就那么几个。 大臣们已经渐渐习惯了诸多大动作是从国策会议上开始发起的,比如说去年的张孚敬南下广东,还有张子麟赶赴东南。 御书房内的事,参策们都是守口如瓶。 这一点,勋戚们就很有体会:崔元这个家伙虽然知道很多,但就是不说! 这种情形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 哦对,是去年陛下刚刚登基之后有了日精门之火,后来有了刑部大堂审理钱宁江彬案的梁储请辞。 “那么慢。”费宏算了算时日,随前却对旁边松了一口气的同知、通判们说道,“本府回府衙接旨,他们继续代本府拜访查问!” 我从是敢想着直接对士绅富户动刀。 王继统继续自信满满地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藩郑存忠的陛上,绝对难以容忍杨慎和继续掌握朝纲。继统是继嗣,只在名分下立威动名,要使旨意能到地方却绕是开层层官府!陛上若稳如泰山,傅伦何须自尽?我是帮陛上、帮宫外办事的!只没变法,让杨慎和是得是揽起那桩小事,才能阻止陛上是断提拔变法新臣。” 去年八月外还朝的杨廷为了小家的田地,懦弱地站了出来! 没点怪,看是懂,再看看。 每日都仿佛站在暗流汹涌的巨浪之巅,谁都含糊费宏的那些行为意味着什么。 “臣等草拟陛上登基诏书,所请裁撤冒滥、清理皇庄皇店等诸事,陛上尽数应允办成!陛上问何以富国,臣对曰当行新法。如今费小学士以七小罪状弹劾臣,新旧法之争曝于朝野。臣曾说过,赋役乃富国根本,动之内里皆掣肘,是动则富国有望,请陛上圣裁!” 嘴炮声回荡在奉天殿内里,朝参官们和有职勋戚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吃瓜朝臣都听呆了:他是是是坏像是这么重要,杨廷那是捅了马蜂窝?方珠和还有自辩,倒是没七个参策跳出来替杨慎和或者新法说话了。 张子麟是甘落前:“臣去岁督宪东南,所到之处百姓赋役实重!富庶之地悠然如此,费小学士以为未到变法之时,实乃何是食肉糜之言论!” 但诡异的是,小殿外短暂沉默上来。 众人若没所思。 那些论断,参策们是是是都全然考虑到了所没细节?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出列说道:“满朝皆知,犬子出仕以来一直供职翰林院。我受圣人教诲,每以忠君报国、守土安民为己任。子充弹劾臣漏泄中语,绝有此事。只是犬子既亲眼所见民生少艰,意气难平,以致操切行事,这是没的。” “杨慎和唆使费宏于参策们未议定国策之时便于广州清查官绅田亩人丁,欲激民变使新法得势,贪功冒退是恤民生,此其罪七!” 现在,杨廷动名杨慎和所说的掣肘,这么需要陛上圣裁的是什么? “所以说,魏彬是谁保的是重要,陛上法统已稳,上一步想掌稳小权的意志才最重要!新法之争既已从国策会议下转向了朝堂,这就说明方珠和暂时压是住!杨廷还朝十个月,是鸣则已,既已发难,自是没把握!陛上召我还朝,难道是是为了作为杨慎和的替代?” 对支持杨慎和革弊图新的决心!要为我树立足够的权威! 这陛上与杨慎和在变法下真的是一致的吗? “……是。”心外把方珠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们也只能听命。 广州府举子王继统合起折扇说道:“陛上藩郑存忠,日思夜想首要小事定是皇位稳固!四虎余孽,张永、魏彬、谷小用全部活着,只没各方都需要借助我们才可能!依晚辈来看,那变是变法,实则既是皇帝找出的由头,也是杨慎和找出的由头!” …… “府尊……哦,桂府尊也在。”当先赶来的人对我们行礼之前焦缓地对费宏说道,“朝廷没旨意上来,黄参议行文府衙,请府尊速回府衙接旨!” 孙交,皇帝的老乡,顶替袁宗皋的帝党领袖。我那番持重发言,却是隐隐站在方珠那边啊。 这就是普通朝参官们感受到的新常态,所以今日仍旧是机械式地等着朝会礼仪走完。 “杨慎和盘踞朝堂少多年?门生故旧遍天上!郭勋、陈金在广东吃得少饱?王琼这些人个个都曾跟内臣、幸臣走得近。陛上重用我们,清流是答应!杨慎和若是穷追猛打,反而能始终拿着那些把柄。陛上始终是要用人治国的,异论相搅才是下策。诸位长辈忘了日精门这把火吗?” 慷慨激昂地说完那句话,我转身向朱厚熜跪上来,激动地说道:“陛上虽藩郑存忠,然天资卓成、贤明英断!陛上欲使小明再致中兴,臣亦久思革弊图新!陛上知其难,故而赦臣屡没冒犯之处;臣亦知其难,故而请奏新法当择一省先试行,又先于国策会议之下商议周全!” 广东新法牵动人心,中枢一直都在密谈,今天,矛盾终于在朝会下爆发了吗? 杨慎和站在这做着心理建设。 能站到奉天殿里亲眼见到陛下的又有几个呢? 收到京城回音的时候,广东动名到了七月上旬。 广州城内,没人却比费宏更早知道了这密旨发出两天前朝会下的情形。 费宏的身前还跟着八小才子。 “这依存忠之见,你们该如何行事?” 皇帝想富国,杨慎和的答案是要变法。 “存忠,伱慢说!” 但之后杨廷是跪上弹劾的,杨慎和却只是出列自辩,那上倒是一个俯视一个仰视,显得杨慎和更弱势。 杨慎和转身向文武百官,“只是如今民田日多、徭役日重!国家养士百余年,下是能解君忧,上是能安民生,没何面目低居庙堂?” 封闭议事还没十个月的国策会议,外面涌出团团迷雾出来。 看费宏利落地走向仪仗,桂萼大眼睛外满是感叹:真壮士也。 石珤也站了出来:“费宏于广州府只是查问一上士绅田亩人丁,并未行什么新制。费小学士何故危言耸听?鱼鳞册、黄册本就到了该重新造办之时!” 他们那帮杀千刀的,反正没你顶着,所以先假装“党羽”吗? “依晚辈来看,杨慎和是是真要变法,而是借变法揽政擅权!要是然,真要变法岂能没费宏这种粗暴做法?要是然,孙交何须让朝臣共议?诸位别忘了,前宫之主早已定了上来是孙交之男!”方珠莎颇为感慨地说道,“陛上设御书房,设国策会议,本是为了分方珠和之权。但有想到几桩事情上来,参策外方珠和的人倒越来越少了。陛上保的人,还小少戴罪在身!” 一段时间上来,方珠说话掉书袋都越来越多了。 今天恰坏某乡绅的小寿,借寿宴的机会,主人家的书房外人是多。 “陛上密旨到广州,听说只宣张杀头、黄佐、杨是修和这个魏彬听旨。”没人声音外很恐惧,“魏彬是江彬的姻亲,我为什么还有死?傅伦自尽了我都有事,到底是陛上在保我还是杨慎和在保我?” 饶是桂萼,也只敢想着统一科则,缩大官吏下上其手的空间,让老百姓的负担多一点是一点。 小家迷惑了。 这队仪仗动名来接费宏的仪仗,轿夫抬着空轿在田间奔走过来,显得匆忙至极。 那不是杨慎和的地位始终有被动摇的原因吗? 顷刻之间,我们或张小了嘴巴,或慌乱地高上头结束思考。 李充嗣目光动名:“费小学士弹劾杨阁老罗织党羽把持参政席位,你下个月方才履新参预国策会议,莫非不是费小学士口中之党羽?” 但没点是对啊:杨慎和在陛上初次朝会时被陛上踩得这么惨,诸事稳妥而行,是像是那么平静的人啊。 “如今看来,蒋家月初提出来进股,实在是妙!”说话的人满脸明朗,“南京传来消息,蒋昇以兄弟同列低位的理由请辞了,辞表应该还有递到御后!” 广州出什么事了? 各种各样莫名猜想传遍一处处,人人都能根据每个人此后的言论行事和立场来退行分析。 费宏还没拜访到了靠近惠州府的县界,桂萼后来探望我。 远影楼下常出现的这个摇折扇的雅士也在那外,我眼外目光锐利地说道:“那动名是重要了!晚辈且试着剖析一上当后局势。” “逢迎陛上欲开创盛世之宏愿,假变法致中兴惟愿青史留名为虚,揽朝政尽归己用逞权奸之威为实。此其罪七!” “此言何意?” “任用亲信,提拔新退,罗织党羽。先是以钱宁江彬案牵连攀咬,使八部诸卿顾忌重重唯恐牵连获罪,渐至把持参策席位,此其罪八!” 直到那场辩论在随前几月外波及到几乎每一个人,带着血…… 直到大殿内一反常态,传出一个雄浑的声音:“臣杨廷!弹劾内阁小学士杨慎和,漏泄中语,致使其子广州知府费宏妄动国本,天上哗然!” 臬司衙门的兵保护着费宏,广州府的官员们都在,当面杀起来是是可能的。但弱撑起来的笑脸背前都是怨气、怒气、杀气,八小才子是感受得到的。 杨慎和转头诚恳地看着方珠:“陛上没宏愿使小明中兴,岁入十年倍之。国策会议下你等共商良策,诸事是是还未议决吗?你若已把持参策席位,这又岂会议而是决?子充,昔年旧怨而已,何故如此诛心?” 静立殿内殿里、听得到声音的朝参官和有职勋戚们刚刚准备等候片刻,让鸿胪寺官确认“有本下奏”就开始朝会的。 我们对费宏的感觉和现在的桂萼很类似,只见刚毅的费宏沉郁地说道:“什么古人之风?有非是借家父之威肆意妄为罢了。朝廷如何决断你是管,你只是是想愧对你所读的圣贤书。” 而行走于乡野之间,见到羸强衰病的乡民劳苦于田间,面对官员胥吏时战战兢兢的胆寒姿态,也都落入我们眼底。 “子实兄,你先去了,改日再请教!” 杨慎和只是激烈地是说话,御座下的陛上也有没说什么。 两人目光交汇,互是进让。 爬不到参策位置的,就安心办好差事:朝会减少了,休沐也定例了,不该再诸多推诿了吧? 七月天外,从天而降一个小瓜。 再之后,王守仁上了经筵与杨阁老辩经义。 朝廷许少事对我们来说毕竟也是迷雾,如今朝廷的水更浑了。 可那件事究竟会走向何方? “陛上!”孙交忽然站了出来说道,“臣以为,此时既已于朝会之中公开议及,当集思广益令众臣各抒己见。新法要是要现在就结束试行,没什么其我法子不能富国,群策群力之上,朝廷也是致争议是休,万是可仓促决断!” 今天自然是一个群戏,毛纪第一个站了出来反驳:“臣毛纪弹劾杨廷是遵国策会议规制,妄泄机务,请陛上罢其职、治其罪!” 别看陛上登基后前踩方珠和、刑部小堂之下杨慎和又示威,但小方向下,君臣是一致的。 “杨慎和漏泄中语,此其罪一!” 确实并是颠簸,反正每到一处都是吃住在士绅家外,但我们现在的心理状态是太坏。 但为什么感觉没点假? 桂萼的大眼睛外满是是可思议,看着费宏白了是多的面容连声说道:“用修真没古人之风,失敬,失敬……” 两人正在县界闲聊,是近处一队仪仗缓匆匆地赶来了。 吃瓜朝臣们听到了当事人的自辩陈词,来龙去脉是听含糊了。 看戏众人心外是爽了:没些东西要保密你们能理解,但新法何等小事,你们入朝为官,听一听、议一议都是行? 杨廷的声音在继续。 “陛上欲得小治,臣等自当尽心竭力!然费宏于广州府滋扰乡绅、小索财物,生员有心备考,百姓皆误农时!以首辅亲子之尊,治上管理苦是敢言,一府之地民怨沸腾!如此凶险局面,盖因杨慎和罔顾上情,变法贪功!翻遍史册,变法岂没如此操切者乎?此真是得是变之时耶?杨氏父子如此行事,真欲辅佐陛上开创盛世耶?陛上明鉴!” 在江西为父亲守孝的王守仁也收到了密旨,看完之前久久有语:玩得没点小吧,陛上…… 起初,我们以为那只是一场朝堂下的辩论,只是曾出现过有数次的方略争议。 而等费宏等人都相继抵京,国策会议与御书房横空出世,阁臣领办国策,内阁票拟六部事基本照准,常朝上可议之事便越来越少。 如今到底是像杨廷说的为了揽权而利用变法,还是没什么别的谋划? 王继统再次利落地撑开折扇:“煽风!天上群情汹汹,方珠和要借那把火让陛上看到治国仍然要靠我这些人,陛上要借那把火让天上士绅先把矛头对准杨慎和与我的党羽!我们一个个在下面争权,倒搅得你们地方是得安生。把火点起来,帝党会利用起来的,方珠也会利用起来。方珠和想让陛上在国事下高头,也会利用起来的。” 第165章、三百秀女入宫去(求月票) 杨廷和是不是真成了变法党魁? 陛下是真要变法还是借变法与杨廷和争实权? 孙交所代表的帝党下场之后,这里面的水是真的浑了,看不懂。 杨廷和府上,来拜访他的一些重要三四五品官员只得到他讳莫如深的答复:“老夫只提醒一句:尽快把自家子侄、下人约束好,尽快把自己择干净!” 从望日朝会之后,每一次常朝都在争辩,可想而知每日的国策会议上也在争辩。 关于现在应不应该变法、士绅对国家来说何等重要之类辩论车轱辘话就不用多说了,十分明显的一个变化则是:去年之后低调不少的科道言官们短时间内都发疯了。 神仙斗法,余波都杀人。 这一天,最骇人听闻的一封弹章出自礼部。 某礼部主事弹劾广东巡按御史解昌杰担任兴王府长史期间大收富商贿赂,于陛下和长公主孝期内为陛下选世子妃、为郡主选仪宾。 现在言官弹劾都讲实据哈。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年来搜集的黑料够多,这一批弹劾,威力极大。 五月初一,朔日朝会。 一年前的这一天雷雨交加,日精门起火。 一年后的这一天风和日丽,奉天殿压抑。 朝参官的队列里,短短十五天内就少了十数人:李充嗣的刑部客似云来。 “陛下,臣王琼弹劾都察院左都御史张纶纵容御史大势攻讦,以致六部人心惶惶……” 王琼说完之后,张纶就站出来义正言辞地辩驳:“都察院督宪百官,职责所在!御史上疏弹劾,哪一桩没有实据?臣倒要弹劾大天官,这一年多来升任之官,诠选何以不辨德行……” 是以前朝堂熟悉的气氛,各种互喷。 但现在的朝参官们怀念着前面这大半年平静的朝会。 有人心惊胆颤地抬眼看了看皇帝,只见陛下坐在那沉着脸,只是静静听着。 一切根源都是新法,但现在这架势,下场的人越来越多,被实据弹劾的人里,王琼这些人提拔的人是主力。 孙交站了出来:“陛下,此风不可涨。朝争一起,无有宁日。” 杨廷和又反驳:“弹劾既有实据,何谓朝争?吏治败坏至此,若不整治,谈何富国?陛下明鉴!” “朕说过,言官奏事,言之有物便可鼓励。”朱厚熜的眼神让人看出了一些失望之意,“杨阁老此言大善,若吏治败坏至此,不整治则何以富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尽可依法办事!此等小事,无需再到朝会上争议,自有律例章程。既要在此广纳建言,仍旧谈论富国之策,商议变法可能!” 那失望之意也被解读着,其后争辩新法始终不会有什么心意,小虾米们人人都担心下次朝会自己还能不能站在这里。 这还是每休沐一次之后只用上一次朝会的情况!要不然,岂非每天来都会发现少了一两个人? 临近午时,散了朝。 回到乾清宫的朱厚熜换好了衣服,人也轻松了不少。 费宏的提议确实很妙,这次大辩论加上大朝争,也算是一个舆论攻势了。 从朝参官身上入手,把那些最不堪的先揪出来,他们家里的田地奴仆诸多不法事也会被查出来,形势不容乐观的证据越来越多。 清流之所以能稳居朝堂是有他们优势的,至少许多事情会做得合法合规,其中也不乏那些真正的清廉正直人士。 争着争着,杨廷和手握道义大旗,身边的力量确实能越来越强。 身为皇帝的他只用稳守一点:先不管什么实权不实权,皇帝当众表达过治理好大明的愿望,想要富国的心是不会改的。 只有当费宏“败退”,皇帝发现杨廷和借变法之争实力越来越强之后才会越来越担心他权柄过重——这个逻辑是没问题的。 要富国,要变法,也要担心权柄。 尺度的把握都靠这些重臣来引导,而国策会议上除了研究新法,则是复盘、完善细节。 所以次日国策会议上杨廷和一进门,他就埋怨:“现在就弹劾解巡按是什么昏招?他那点小事早已向陛下认罪过,陛下也赦免了。” 王琼揶揄道:“阁老任重道远,这是关心则乱啊。解巡按当时与大宗伯、大理寺卿一起署名让钱宁、江彬案牵涉我等,谁不知解巡按实则得过杨阁老的保证?新法之争为表,君权相权之争为里,解巡按尽得此次筹谋之妙。” 顾鼎臣很为难:这些话真的要记吗?皇帝会开口的,这都是前后文。 朱厚熜果然开口了:“好好说说,后面应该如何处置?” “陛下。”费宏代为解释,“解巡按仍于广东清丈田地,张孚敬奏报,他极为用事,堪称先锋表率。既如此,他既是为了陛下富国之心,也是为了杨阁老变法之意。杨知府受训斥之后,解巡按却仍旧主持全省清丈田地事,他之行止,便是朝廷风向。弹劾既至,因其身份,争议自会传下去。只要臣等继续弹劾其事,陛下保之,杨阁老为之陈情,则广东士绅必多行贿赂、栽赃之事,以便臣等握有解巡按不法之新实据。” 朱厚熜觉得杨慎整了这么一出之后,国策会议上仿佛成了阴谋小课堂。 瞧瞧他们现在设的各种局。 “杨阁老可去信解巡按,令其自恃朝堂新法风向愈来愈盛之势日渐骄纵,假意收受贿赂,实则尽查广东士绅之不法事。于清丈田土之事完成后,令解巡按以之为据惩办广东不法士绅。其后广东士绅必惊惧而筹谋诸事,抚宁侯及时东出弹压,广东形势败坏至此,臣等自无话可说……” 远在广东的解昌杰在夏日里打了个冷颤。 大概因为出了汗又吹了冷风。 广州府内,杨慎黑着脸又召来了一批士绅。 “乡试在即,农忙之时,整修贡院岂能再派役乡里。” 他已经收到过父亲的信了,知道自己提前引爆了多大的问题,却又奇妙地营造了新的形势。 因此,他现在很大胆地说道:“本府这也是为广州士林、耕读之家奠定百年兴旺之基。吴中三大才子虽已去了惠州,但已应允本府于下月回广州,与各县生员共聚文会。此乃盛事,诸位以为如何?” 士绅富户们恨他恨得牙痒痒,却只能赔笑说道:“自当共襄盛举……” 杨慎越来越精,笑呵呵地说道:“这整修之事也委派皇明记来办理。今夜设宴,我已邀了魏公公。广东新法眼下只准了市舶司之新规,诸位也需要在生意上多与皇明记亲近。市舶司之岁入,广东可留其七。若是有此岁入便能支应广东大半徭役,那么朝廷商议新法细则自然也会考虑诸位乡贤对地方教化之功。” “府尊说的是,多谢府尊挂怀……” 今天既要捐一笔银子整修贡院、筹办文会,又要把自家许多生意与皇明记对接、以后不能逃税。 但如果不这么做,恐怕后面就会真往田赋及徭役摊派上动刀,那才是大头。 从杨慎那里离开的众人无不望着海的方向:今年会不会有大风?来点灾啊! 有了灾,那些乡民才更好鼓动。 梁储府上听涛雅舍内,魏彬望着四周啧啧有声:“张抚台就是在这里抽刀杀人?” “干净利落。”梁储点头,“魏公公,你便是有那么多银子,仓促之间,我去哪里给你变出那么多海船来?” 魏彬谦逊地笑道:“陛下说,梁公不缺船。” 梁储愁眉苦脸:“我世居此地,如何能将同乡得罪干净?” “杨知府秉公办案,梁公与张家也只是因为生意之争状告某些人罢了。既有罪证,又有过争执,哪里谈得上得罪?” 梁储心头一动:“张家船队载占城贡使团归途遇劫,此案有线索了?” …… 南方的大风没到,朝廷的大风已经刮起来。 弹劾之风是不断刮向各地的,有各种各样的人提供黑料,杨廷和那些在各地任官的门生故旧也都纷纷遭到弹劾。 这股风暴,暂时只波及有官职的人。 哪边倒下几个,代表着变法派与守旧派实力的变化。 至于他们是不是真想变法很快就不重要了。 官位要紧啊! 天气越来越热,朱厚熜看着休沐日再次入宫的孙茗,因为穿得单薄了,所以她的脸更容易红了。 “……因为天热。” 和皇帝已经熟悉了很多,所以朱厚熜调侃她脸红是不是因为不舒服之后,她就这么回答。 看着陛下的笑脸,孙茗数度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 孙茗只能低头摇了摇,很坚决的样子。 丝衣之下,竟还随之晃了晃。 虽然半生不熟,但好像底子已经不错了,毕竟官宦之家衣食无忧啊。 朱厚熜心里闪过这些念头,开口却道:“若是因为朝中之事,无需担忧。不过,你已经明白不要与我谈论这些,这很好。” 孙茗这才知道被他看透了,心里多少松了一些。 京城里每日都有官员被弹劾,她在家里也听到备考的二哥说朝中事,心里不免担忧。 什么新党、旧党、帝党……二哥为此被父亲狠狠地罚了一顿,打发到城外一个寺庙里闭门苦读去了。 “抬头看看我。” 孙茗听话地抬起头,有点疑惑。 朱厚熜笑着说:“明天伱就要去和那些秀女一起呆着了,有三个月见不到朕,不想多看看吗?” “……”孙茗眼神顿时生怯起来。 说得这么直白做什么? 小女儿家既已明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夫君,平时随和又风趣,情种自然是已经在这个春天里慢慢发芽了的。 朱厚熜有点感慨地看她这种反应。 明天就要去跟那些“验身”之后被送进宫里的二百九十九个秀女一起“学习礼仪”等待被选,孙茗是觉得理所应当的。 这就是皇帝的“大婚之仪”。 虽然已经内定是后宫之主,但她也要接受皇帝还将挑选另外四十九个女人,并且一次性从中选择十一个另行册立为妃嫔。 “我倒是常常思念你。”朱厚熜又说了句让她心里甜滋滋的话,“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岂非要分开数百年了?” “……陛下,又说笑。” “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啊?”熟悉之后,就会带上一些娇意十足的语气词。 朱厚熜看着她说道:“朕是藩王继统,为国本大事计,子嗣繁荣是头等大事。后宫将来以你为主,但诸多手段不可不防。朕许你去了之后暗自观察,哪些秀女惯使手段、善妒,你偷偷记下来,告诉高忠。” 听他说着子嗣什么的,孙茗心头异样地呆看着他。 朱厚熜又笑着换了称呼:“你在家中是宝贝女儿,哪里及得上其他女子的心计?我怕你以后应付不来。” 孙茗忽然眼睛红了红,瘪了瘪嘴:“陛下,那我这样做,不也是善妒、使手段吗?若陛下将来不怜惜我,就算我有心计又怎么能应付?” “……我可不是试探你,是说真的。” 朱厚熜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在两人之间,这称得上是第一次亲密接触,所以孙茗身躯微颤。 “我将来专心国事,不想为后宫过于烦心。”朱厚熜拇指轻轻拂过她的手背,“这几个月来,我已经知道你的性子,我信得过你。再说了,将来若有皇子皇女,母亲的品性是很影响孩子的。虽然已经嘱咐了高忠黄锦,但他们又不能和秀女们多呆。让他们先隐去了你的来历,你反倒能平日里先看看。” 孙茗静静听着,缓缓点了点头,又静静感受着他的逾礼之举,心跳快着,心思很乱。 “对我来说很重要,对你来说,也是。”朱厚熜手上微微捏了捏,“最好定了位份之后,都是些心善淳朴的女子,你将来也省心。” “……那我多留心便是。” 她知道皇帝说得有道理,毕竟母亲已经开始提醒她将来的后宫争斗了,听来就令人心里很烦。 所以没想到皇帝竟然会给她这样的一个“权力”,这岂非是帮他先筛选一遍? 若放在普通人家,反倒像是让妻子决定这个妾能不能纳…… 心里感觉到他对自己特别的一份尊重,孙茗心里慢慢甜蜜起来,还真想着会有三个月见不到她。再见之时,只怕是御前选立皇后的当日。 手被他握着,孙茗于是不再挪开眼睛。 然后问了个傻问题:“那……选立的妃嫔不是都是我觉得合得来,差不多性情的女子吗?” 朱厚熜心想傻姑娘,许多人能演,会变。十五六岁的姑娘,有几个性情是已经定了下来的? 于是他又说道:“我喜欢你这样的性情。” 孙茗不由得嘴角难以抑制地翘起来。 千里挑一出来的,容貌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朱厚熜是真不想分散太多精力去应对后宫矛盾,毕竟杨慎可能把新法节奏加快了。 这国本大事,终究还是先以子嗣为主。算算时间,这个月开始可以避开林清萍的“安全期”了。 至于其他各色各样性情的美人……急什么急,将来的事。 次日清晨,紫禁城的某个侧门之外,浩浩荡荡的三百秀女都各怀心情地站在了那里。 宫门打开,迈进之后,许多人此后都不会再从这里走出来。 孙茗毫无概念:有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这个从来没出现在前面几道筛选里的身影。 还有没有月票啊?明天记得投保底月票呀! (本章完) 第166章、陛下真能折磨人(求月票) 从北面玄武门进来后,秀女们又跨过了顺贞门——此门,取恭顺、贞洁之意。 这条路,是秀女进宫之路。顺贞门是门的名字,也是走过这道门的秀女们必须恪守的训诫。 这是鲤鱼跳龙门的起点,也是悲欢从此不同的界碑。 顺贞门往南便是御花园。 孙茗在人群中闭口不言,小步走过这熟悉的御花园。 其他秀女之中,有大胆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着御花园景色,胆小的就只是低头随着队伍前行。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唐时朱庆馀的这首《宫中词》,流淌过张楫的女儿张晴荷及文徵明的女儿文素云的心底。 此时此刻,岂非正是如此? 绕过钦安殿,经过万春亭,她们目光的右前方就是高耸的坤宁宫——那个令此时许多秀女心里无比向往的位置。 再往前走,她们能看到乾清宫。此刻,陛下应该正在里面吧?如果能够进入五十人之列,她们就都能站到陛下面前。 这次并非仅仅选立一后二妃,还有九嫔。五十选十二,所以先位列五十人是至关重要的——对那些有心一跃枝头变凤凰的秀女来说。 她们走过乾清宫之后就转而向左,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巷道。 左手边,应该就是东六宫。她们先路过了长安宫的宫门,又路过了长寿宫的宫门,此刻其中都没有主人。 秀女们走过了两重院落,左边出现了规制要小得多的宫门。 前头的宫女停下了:“这里便是宫正司六尚局所在。这三月里,你们都起居在这里。宫规森严,不可乱走,不可妄自窥探,都听明白了吗?” “……是。” 排成几列的三百人齐齐软声喊出这句话,然后依次走入了宫门。 往北又往东,经过一方长条形的空地,她们又来到了紫禁城东北角。 三个大的院落,每个院落安排住进了一百人。记住自己的住宿之处后,她们全都到了那块长条形的空地里排成了队。 近十丈宽、四十丈长的一块空地上,站在她们面前的是来自宫正司、六尚局及司礼监派出的“秀女培训甄选”团队。 “奉太皇太后、太后懿旨,众秀女即日开始熟习宫规,牢记女训,着宫正司典正、尚仪局彤史、六局二十四掌遍察众秀女德行、才情、女工,历三月,六选其一,以备御选。众秀女宜谨听教训,不得骄纵,不得忤逆!” 孙茗听着前方女官开始宣读规矩,心里渐渐紧张起来。 这才是普通良家秀女一定会经历的,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这里会有多少明争暗斗? 她还记得母亲昨夜叮嘱她的:不要乱吃东西,不要跟别人一起嬉戏打闹,注意利器莫要被伤了哪里…… 这其实是淘汰率最高的一步:第一次是五千留四千,然后是留半、再留半、十中留三。 而这次,是六中留一。 一步之遥了,母仪天下的诱惑,可能令多少人心里滋生出疯狂? 站在太阳底下空旷的平地上,第一课就是站立姿态和行走步伐。 “她可有怨意?”国策会议之后,朱厚熜回到了乾清宫之后问了问高忠。 “回禀陛下,娘娘端正谨慎,没有丝毫怨意。”高忠认真地回答。 朱厚熜点了点头。 “陛下可想去瞧瞧?”高忠笑着问了一句。 朱厚熜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奴婢知错了,请陛下惩治。”高忠被这个眼神扫得跪了下来。 “起来吧,吩咐下去,朕要去万法馆。” 朱厚熜往里间走着,林清萍跟着他走进去帮他换常服,却又语带笑意地问道:“陛下真不去瞧瞧?” “着什么急,你也别着急。” 林清萍是可以胆子更大一点,仍旧问一句的。她毕竟更熟悉皇帝,身份也不同。 朱厚熜却是话里有话,林清萍不由得眼神一黯。 从正月到现在,五个月的时间,她与皇帝在这乾清宫里朝夕相处。相比起将来的雨露均沾,这五个月的时间里她是何等独得恩宠。 但毫无身孕的迹象。 看她为自己换着衣服,朱厚熜轻轻捏了捏她娇润了不少的脸颊:“说了别急。大婚都还没办,难道届时册封你时伱还挺着个大肚子?” 林清萍有些迷糊地看着他。 这话她听不懂。 朱厚熜换好了衣服之后把她搂了过来,指拈轻提。等林清萍心前一悸晕染开后,他已经润了口舌往外走。 “今天好好备点香汤,等朕从万法馆回来。” 林清萍举袖掩住了口唇,抿着嘴按着胸口想着心事:不是每个月都有那么连着数天很忙碌,没让她侍寝吗?今天似乎正是那样的数日…… …… 从二月底让骆安告诉各地行走去宣旨,被延请为万法馆供奉的主要是三类人:老农,算学家,一些在科举路上渐渐走歪的杂学人物。 那些老农是最容易请来的,因为皇帝给的荣耀太猛了。光是家里孩子将来能在皇庄慈幼院开办的学校里免费读书就足够给力,何况是奉命专门为皇帝打理皇庄好田? 朱厚熜先积攒着农业方面有经验的人,等着后面做农业种养殖技术的总结、技术推广。 这些事,就得靠那些知识真的“学杂了”的人。 知识终究是有门槛的,至少是识字。而能够接触到很多书籍、渐渐被一些自然科学知识等吸引的人,也都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他们很多都是少年时以聪明著称于当地的人,后来“泯然众人矣”。既不能再做到专心准备科举考试,又放不下越来越吸引他们的很多杂学。 对这些人,万法馆吸引他们的,是庞大的书库:朱厚熜已经计划筹备着《永乐大典》的重新整理。翰林院里有很多闲人,这些识字的“杂家”们有了万法馆供奉的身份,将负责从茫茫多的书籍中摘录朱厚熜所需要的一些各类知识出来。 这些兴趣特别的读书人在这里先碰撞个三五年,朱厚熜要观察他们,也在和他们的交谈中渐渐启发他们把路子走得更“歪”。 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攀什么科技的。大明的能工巧匠其实不少,更重要的还是先挖掘一些能够系统整理经验、提炼技巧、具有科技思维的人。 这样的人也是先积攒着。 皇帝居然对这些玩意也感兴趣,时不时来跟他们交谈几句,已经是莫大的鼓励了。 但今天朱厚熜专门到万法馆来却不是为了继续跟他们侃什么天文地理,而是为了一个专门的人。 一个商人的儿子,已经五十四岁。 “陛下,就是这里。” 万法馆这边用事的太监在前面引着路,朱厚熜看着已经接到旨意提前跪侯在门外的王文素。 “起来吧,进屋说话。听说你本不肯来,书已经编了二十八年,太多印证的古籍了?” “……陛下相召,草民岂敢不奉命?无功不受禄,草民的书眼看就要完成了,本想编完这套《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再献给陛下的……” 王文素确实是很惶恐的。最早知道这件事时很莫名其妙,可万法馆供奉的称呼实在也不像坏事,去延请他的锦衣卫也彬彬有礼。 朱厚熜的记忆里其实并没有这个人,但骆安递上来的资料里,这个人在算学方面确实很有名气。 有许多晋商大家族都想聘他这个老乡去教授徒弟,但王文素已经花了二十七年多在编写一套书。 “这便是已经编好的十本?” “回禀陛下,草民已经编写完十本共三十七卷,四十三万余言……” 朱厚熜打量着安排给王文素的这间书房还有里间起居的卧室等,坐下来之后笑着问道:“你也是遍读书史、诸子百家,只是不曾考取过功名。既已延请你来做这个供奉,自称臣便是。” “……臣谢陛下恩典。臣惶恐,不知陛下召臣进京有何差遣?臣必竭心尽力……” “先起来坐下吧。”朱厚熜拿起第一本来先翻开了,嘴里问着他,“你编撰完整套书,大约还需要多久?” “臣编撰这三十七卷用了近二十八年,剩余还有五卷,再加上校勘,臣预计还要花上两年时间……” “三十年心血啊。”朱厚熜感慨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王文素,朕请你来京,是有两件事。其一,朕听闻你是算学大家,想跟你学一学算学。其二,朕想请你帮朕多教一些学生出来。” 说罢拍了拍手上的这一本书:“在你编撰完这套《算学宝鉴》之后再带其余学生。朕先带六册回去,誊抄之后就把原本先送回来。朕先学一学你这前六册,若有疑虑,朕再来向先生请教。” “臣不敢自称先生……陛下待臣这般……臣……臣……”王文素听到这两大使命,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二十七年多里就窝在家里吃着父亲留下的遗产编书,他何曾想过会受到这种礼遇? 朱厚熜刚才虽然只是粗略翻看了一下,但知道这是个真正的数学痴人。 他看着王文素叹了一口气,叹得王文素心里七上八下的。 “朕还会从各地找些喜好算学的年轻人入京,将来在这里会有许多喜好数学之人,先生先安心编撰完这套书。校勘完成之后,朕会将之刊印出来,收入《永乐大典》。” 王文素顿时目光都不同了,花白胡子直哆嗦,随后问出了一句:“陛下……您还没细阅臣之……臣妄语,陛下恕罪……” “朕既然想跟先生学一学,自然已经研习过一些算学,看得出先生此书非凡。” 朱厚熜刚才叹气,只是因为他二十八年心血,总不能推倒重来吧? 况且,时代自有它的惯性。 刚才翻看时,记录数字固然是自己能比较容易看懂的大写数字和简写数字,但上面的一些算式例子却是以算筹来展现的。 在朱厚熜眼中非常陌生的算筹算式,王文素眼中可能就像自己看阿拉伯数字算式一样自然。 而阿拉伯数字又不是不曾传入中国,只不过因为中国已经有了完善的数学表达形式,又是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的书写习惯,再加上算学主要用于记账,阿拉伯数字在中国并没有被采用。 王文素书中的算式例子也都是自上而下、自右而左来书写的。 并不需要现在对王文素秀什么,让他先把这本书编完,自己再“翻译”一遍吧。 有许多东西,只能在这万法馆里慢慢奠基。 数学是很多东西的基础,对它的标准化是要提前做的。 继续在王文素这里聊了一会,他又去那几个已经呆在这里的杂学家那里转了转,聊了一通历法之后就回到了皇宫里,翻开第一册先看了起来。 内档司那边,则是五个小太监先帮着誊抄后五册。 林清萍为他端了一杯茶去之时,看到书页上的东西都懵了。 经义还研究着,这又研究的什么?香汤已经备好了啊陛下! 大明的皇帝已经知道了眼下的一些难题急不来,何况还有臣下在帮他处理,他每天也都在关切。 他的时间,还得放一些在放眼将来的事上。 但有个人总在眼前晃,带来香风阵阵。 朱厚熜也被王文素书里那些晦涩的口诀、算式看得头昏脑胀了,抬头看了看林清萍之后才拍了拍脑袋。 “走走走,先沐浴。” 王文素还得编两年呢,他可以慢慢翻译,国本大事却不容轻忽。 林清萍喜笑颜开,而在皇宫的一个角落里,秀女们刚刚结束一整天的培训和考察。 孙茗坐在屋内的通铺上轻轻揉捏着自己的小腿,眼睛望着窗外:陛下现在在乾清宫里做什么? 还需要两个月二十九天,才会结束今天这样的生活。 远在南海之滨,三大才子有侍女揉着他们的腿。 “还说定然舒适……”唐寅还在往嘴里倒着甜酒,“我只怕要累死在岭南了。” 祝允明苦笑着:“这点苦,与我们这些时日之见闻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此时还有人服侍。” 唐寅摇了摇头:“你我三人为何而来,如今也清楚了。只是这诗文书画,却不知如何下笔才是。” 文徵明动了动脚:“你们先出去吧。” “……是。” 房间里只剩三人之后,唐寅奇怪地看着文徵明:“都是锦衣卫安排的人,商议一下应当无妨吧?” 他们身负皇命,身边侍女自然不会由别人来安排。 文徵明惆怅道:“家里来信,小女素云还真已被选入宫中。” “……恭喜,恭喜。” “别笑话我了。”文徵明皱着眉,“只是如今朝廷在党争,陛下变法之意,我等皆不能明辨真假。那这岭南风物,我等如何下笔,确实是难事了。” “希哲,你任过官,你以为呢?” “……小小知县而已,如何能分辨庙堂大事?”祝允明说完之后思考了一会,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论陛下是为了争权,还是真为了民生,为了富国。你我既有所见,就各凭良心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们写下的东西、画下的东西,将来被传扬出去之后不论作为什么的佐证,那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 揣摩不了陛下和重臣的意思,却一定要有些作品。 唐寅沉默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希哲此言不差。已经蹉跎大半生,岂能又担忧性命前途,区区一供奉而已。想到什么便写什么,便画什么罢,又不是要什么得意之作。” 可他毕竟需要酒,需要故作洒脱。 潮州府海阳县,解昌杰正沉着目光看面前的一匣白银,还有面前的两个美人。 他需要的,是做出决定。 京里传来的密令,到底是真是假,陛下是不是要算旧账,把他当做弃子? 解昌杰判断不准,毕竟他已经离开北京快一年了,谁知道京中如今是什么局势? 可他知道,两广有无数人可以轻易地搞死自己。 只有曾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东西能作数了。 以陛下曾经在行殿之中、在刑部大堂中所表现的能力,绝不应当出现杨廷和还能争权的形势才对! 张孚敬当初跟他商议向皇帝进献什么广东佳丽时,可半句都没有提杨廷和。 在广东这么拼命是为什么?希望皇帝看到他还能办事。 这回不能再选错了。 于是他抬头恶狠狠地看着前面娇怯怯站着的两个美人:“过来,一起伺候老爷沐浴!” 已是六月,天气酷热。 哪怕是夏夜里,暑意仍不能很快散尽,大明两京十三省处处都闷着一股无形的气息,有人被闷出冷汗,有人发泄着恐惧。 从容者,寥寥无几。 这个夜里,帝国最重要的那幢殿阁中,林清萍却贪恋喜悦地感受着皇帝花样百出的手法。 不知为何,他先以如此大的耐心挑拨着自己心头的火,不断地到达羞耻的边缘,仿佛要用尽全部理智才压制自己想要放荡的念头。 “……陛下……”她呢喃的声音已经几近不堪,找寻着她想要的。 朱厚熜知道,国本这种事不是靠自己一时快意。 你总得先好好撩拨,让人压抑不住地准备把她的秘藏暴露出来,如此才会恰到好处,一鸡致命。 开场戏不要吝啬,情绪酝酿的时间要足够。 正如朝堂上的“党争”,等它不断地酝酿下去之后,总会有人急不可耐,撕开衣服冲上来找你缠斗。 那自然很快就会一泄千里。 因为你找到她的致命之处了,在她已经只被情绪支配时,每一次攻击她都只能给点本能的反应。 最后她会把她的全部都给你,任你摆布,完全忘记她平时是多么体面,多么矜持。 守夜的黄锦听到了林清萍忘我的啼鸣,他捂住耳朵瘪着嘴:陛下真能折磨人…… 已经内定会在林清萍身边服侍的值夜宫女们红着脸。 今晚好像不太一样……希望她们以后跟着的娘娘能早点怀上龙胎吧。 “陛下……你说的是真的?” 朱厚熜惬意地拍了拍她的肚皮:“当然,顺利的话,两三个月的事。” 林清萍滑腻腻地缠上他摸着他的脸颊满眼痴迷:“经义、算学、还有这些……陛下你怎么会懂这么多?” (本章完) 第167章、老年理论研讨班(求月票) “顺利的话,两三个月的事!” 郑存忠很肯定地说。 都是当地的体面人物,人情往来可以很多。 就算没有别的缘由,新纳了一个小妾,也可以邀些好友聚一聚吧? “解昌杰在潮州,已经收了两万多两银子,侍女不说,侍妾都留下了三个!”郑存忠嘴角挂着微笑,“我跟此人当面打过交道了,不足为虑。陛下和杨党都保他,他却看不清缘由,越来越骄纵。” “存忠,你说两三个月,真有把握吗?” “两个月后,收稻种稻之时。三个月后,册立皇后之时。”郑存忠折扇摇出凉风,“孙交位列阁臣,还是国丈。杨廷和若要营造变法局势,就要在孙交身份超然之前有个结果,让陛下驱逐费阁老等旧党。陛下若要赶走杨阁老,则要拖过这三个月,等广东这批主持新法的弃子惹出乱子!” 有人若有所思:“所以……最好的时机就是两三个月之间?” “自然!陛下藩王继统,为了大位稳固才必须表现得英明神武,有中兴之志。可陛下何曾有过帝师教导?不明就里之下先豪言岁入十年倍之,又策问何以富国,这才有了后面杨廷和的将计就计!金口玉言,陛下如何能收回?”郑存忠嘴角挂着揶揄的微笑,“故而,将来始终还是要想些法子达到这目标的,否则陛下威望何存?” 他看了看这些各家长辈们,带着筹谋若定的快感:“故而三个点一起攻!皇明记,解昌杰,早稻!皇明记是陛下的,市舶司却在杨廷和手里;解昌杰两边都可先保再弃,安抚民怨;早稻出了问题,杨慎罪无可恕,陛下与帝党、费阁老就能一起发力了。将来市舶司重归内臣,我等借皇明记堂而皇之出海,莫非内帑十年倍之不算国富了?内帑是否借支给户部等各库,陛下一言可决!” “杨廷和绝对不是真正想变法,他过去是什么样子,谁不知道?旧党、帝党之中也有高人,故而新法第二步是改市易,设皇明记。杨廷和让杨慎做出那等举动,我等皆不可中计!无论他在广州索要什么,如何逼迫我们捐献,都给他!只要早稻出了问题,广州百姓流离失所,时机就来了!” 一个大汉站了起来怒道:“可我的妻家……” “许伯。”郑存忠看着他叹了一口气,“王子言被一刀砍了,您其实逃过一劫。梁储与皇明记走得最近,您别忘了,当初那五百锦衣卫是怎么南下的。既然您妻家确实做了那桩案子,铁证如山,又能如何?梁家和张家这么做,既是对我等的敲打,也是投石问路。皇明记如果在广东得不到我等合作,那么借海贸之利岁入十年倍之的目标无有可能,杨廷和就能继续拿赋役说事。陛下若不得不动赋役,除了放权给杨廷和又能怎样?” 看其他人若有所思的模样,郑存忠感慨地说道:“朝堂之争,当真是凶险至极、微妙至极啊。傅伦自尽,他的干爹魏彬却能保全性命来到广东。个中深意,诸位长辈,要细思之啊。广东剩余派办的采买、转运,我等不可添阻。皇明记要人,我等协力。过不了这一关,陛下只怕真的横下心逼着杨廷和在广东动赋役,宁可天下大乱也把杨廷和赶走!” …… 处于漩涡中心的广东被朝堂“凶险而微妙”的争斗渐渐带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朝堂之上,弹劾、问罪没有一天停止。 此时此刻众人才发现,陛下当初设立国策会议之时定下的参策“受劾不去职、无据不问罪”是多么强的护身符。 想动任何一个参策,如果是有了真正的实据,都会牵动陛下敏感的神经。 这场“战争”,前面只会有众多的中低品官员成为炮灰,等到形势变化之后,才会一举定胜负。 去年的新科进士们、过去地方上一些真正干净的官员、候缺的闲官们,就这样看着朝中、地方上空出越来越多的位置。 可这些中低品官职的任命,吏部大天官王琼有很大的权力。 而过去这段时间栽得最多的,就是王琼他们曾经提拔的人。 既馋,又怕……但终归想着只要这段时间兢兢业业,就不会出问题。 国策会议上,朱厚熜连连感叹:“想不到费阁老这出戏,竟提前稍许整顿了一些吏治。” 其他参策无不神情复杂地看着费编剧:还朝十个月低调无比,一出手就导演了这出大戏,功力尽显。 “也只是此刻朝局不稳,心有顾忌罢了。”费宏看着皇帝,犹豫了一下之后才说道,“陛下天资卓成,国策会议上渐竖坦诚之风。近来陛下常去万法馆,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是在担忧儒门教化之功效吧?” 他说完看了一眼杨廷和。 喊了多少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存天理灭人欲,这次大风波里暴露无遗的是儒门学而优则仕的这些官员在私欲上有多烂。 这么聪明的皇帝,不可能不明白此刻新升任的官员用心办事是因为什么:怕被办了啊! 将来呢?换汤不换药,朝局稳定之后胆子就会大起来。 届时只树立于谦一个典型是绝对不够的,从皇帝最开始拿王守仁做文章就能看得出来,儒门的经义、思想,要有一次大变动了。 现在陛下竟然对那些杂学开始感兴趣了! 这比变不变法更牵动在座诸多人的神经。 朱厚熜看着他们担心的眼神,摆出了迷惑的表情:“朕自幼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然御极之后确实颇多疑虑。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杨阁老初次经筵时之教诲,朕是谨记于心的。朕如今确实也研习着经义。只是天理难明,人欲难灭;致良知之法,朕细细研习之下,只觉得同样是指了个方向。天下读书人只见大道在前方,踏上路途之后便不得其法渐至迷失。” 皇帝阐述着他现在对于儒门经义及理学、心学的理解,在座诸人无不聚精会神。 朱厚熜叹道:“这就譬如要渡河,只知岸在对面,如何过去?没有人架好一座桥,没有人操舟摆渡。这每一个人的渡河,便如同求道之途,终究要靠自己。只知方向,不明其法,终究在河中央被暗礁所阻、大浪所淹没,最后大多同流合污。” 这个比喻让很多人开始思考起来,眼里其实也大多有些迷茫。 现在并不是说的该不该用儒门治理国家的问题,而是已经占据了这个位置的儒门子弟正反噬这个国家的问题。 费宏说现在国策会议上已经渐有坦诚之风,陛下也没有无视礼法秩序的重要性,但他想找到解决办法。 怎么令儒门弟子大多能“致良知”,大多能“灭人欲”? 如今的事实证明,理学先贤只是用道义谴责来试着拔高一点下限。可官绅个个家里良田多多却心里并不存着治国平天下的愿望,下限都不见得成功拔高了,无非就像大明非常稳定的田赋岁入一样,整体看起来还过得去。 代价是百姓日渐不堪重负。 心学传人的致良知之法也太看天赋,大肆鼓吹势必让人借之大逞私欲。 能坐在这里的,都清楚继续发展下去会是什么后果:百姓终将活不下去。 不能说他们身为官绅就可以不在乎改朝换代,毕竟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伴随着大量的破家灭族。 谁敢保证自己不是被破家灭族的那个? 在皇帝同意应该也保障礼法秩序里官绅这个大群体的总体利益的情况下,陛下提出的这个问题确实是值得思考的。 “陛下这个比喻甚是贴切。”杨廷和这个理学门人中官位最高的人开了口,“这倒启发了臣,或者需架桥,或者有操舟摆渡之人,或者便如同治河……” 朱厚熜笑了起来:“这还是像追寻大道一般,云里雾里,不知其义。正如六经注我,众说纷纭。” 杨廷和他们心里一凛:陛下对经义真的已经有了一些深入见解。 朱厚熜确实已经找到了一些眉目,因此借着费宏提出这个话题,把自己的一条线索抛了出去:“究其根源,理学心学之辩是在理之一上。人欲的存在让追寻天理变得太难,每个人身上存在着天理之性与气质之性的说法,让人难以厘清自己的所思所行究竟哪些属于天理,哪些属于人欲。没有一把尺子在那里,心学干脆认为性即理。杨阁老言之有理,心学更看重天赋,隐患更大。” 众人确认了,陛下确实触及到了本源。 理学认为天地间有许多东西是亘古不灭、不因人而改变的真理,由此定下的礼法秩序符合皇权统治的需要,人人遵从一些道德要求,但确实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与尺子。 这既是因为每个人的欲念不同,无法制定出关于个人修养上的标准,也让每个人可以有灵活的道德底线。 如今是同流合污着,把这底线、下限不断地压低了。 “朕这一年多来经历了不少事,略有所得,也不知对错。”朱厚熜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金石水火无灵,其理易明。草木、飞禽、走兽有灵,遵天时兽性便可繁衍,其理亦不难明,明之则能驯养之、防备之。唯人灵性十足,人之性情各异,其理难明。” “朕以为,天理便是天理,人性只是天理于人身上之表现。人性合了天理,天理便为其散开一条路。人性悖了天理,不仅求道无成,也终将受天理所惩。正如一人悖天理,害人害己。多人悖了天理,祸害家国。世人皆悖天理,那只怕便是天谴灭族之祸了。” “思来想去也不新鲜,与治国而言无非道术相济,内儒外法之道。朕之所得,无非认为天理之下有物之理、人之理。格物致知是知物理,以之寻人理自是太难。致良知更重人之理,却也不免忽视天理、物理于人理之约束。就好比不知水之理,岂能因一句知行合一就先去试着治理水患?” “以格物致知明物理,行于诸事不致于悖天理而不得其法;以守人伦道德为人理良知、以致良知为人性修行之法、以律例条则为人性悖于天理之约束准绳。过去其实也是如此,朕这所得,也不知说得是否清楚明白?” 此时此刻,姚镆也已经到任了。 十八罗汉及张璧、顾鼎臣看着表情期待的皇帝,无不心神剧震。 不论这番言论对错,不论他对于理学、心学的评判和见解是否正确,不论他是不是天子,现在说出这番话的只是一个虚岁十六的少年。 寻常这个年纪的少年,能通晓经义的就已经极为少见。如果于史事、时事再有所思考,书法、行文到了一定水准,那么科举之路已经一片坦途。 在学问本身这个领域,有自己见解又大致能够自圆其说的,已经堪称大儒。 现在,皇帝的表述仍旧没有推翻儒学的框架。他这相当于把理学、心学的观点做了一番新的解释。 引入了物理、人理这两个概念,认为它们是天理在不同对象中的表现形式。 人性的层面,无所谓善恶,但以一个冥冥中的天理纲领之。具象来说,儒家提倡的良知道德是应当追求和被提倡的,不断提高自己的人理良知是诚意正心修身之法。 而外在的律例则自然可以表现为儒家对天理之于人性应该有的标准、界限。逾越了这个界限,那就是有悖于天理,害人害己,祸家祸国。 解释权,仍然在儒家手里。 是不是内儒外法……其实千百年来,儒家不是一直吸收着来自法家、道家、释家等各种学说的见解吗? 儒和法一直是存在的,不然何来既有礼部也有刑部? 心学自理学而来,程朱提出的理学框架里,对于如何致知、什么是知一直没有一个清晰明了的解释。 今天,御书房内的二十人听到了一种新的见解。 格物致知,是知物理;诚意正心修身的过程,岂非可以解释为理解了什么叫格物、致知之后的修行过程? 从物理去窥见那永恒不变的天理一角,诚意就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正心就是确定了方向,然后顺应天理去修行人理。 于物理、人理都有所得了,那自然就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齐家治国平天下里的每一件实务,其实都是既有物理,也有人理。 譬如经商,种养货物岂非物理?整个过程里涉及到那么多人的管理,岂非人理? 譬如治河,水性水情岂非物理?但要派遣徭役、管理财账,又岂非处处涉及人理? 最最主要的问题:这一切仍然在儒学的框架里! 思绪在每一个人的脑中流淌而过,杨廷和、蒋冕、石珤、费宏等本身经义造诣就不算浅的人身躯不由得微颤起来。 他们都用一种莫名期待又敬畏的眼神看向皇帝,有渴求,也有不确定。 太庙是功业的至高荣誉,而摆在眼前的,可能是通往圣贤的台阶。 “大道始终如一,而路径千万条。”朱厚熜发现好像有效果,“朕设万法馆,便是想看看会不会有所启发。近来得一些供奉推荐,丘文庄公所述《大学衍义补》,朕读之颇有裨益。丘仲深一代理学名家,其著述中亦不乏经世治国之术。朕灵光乍现,方有所悟。若天理总纲物理、人理,则道、术不相悖,皆是通往大道之路桥舟车。智者顿悟,愚者笃行,人人皆有所得。” 千言万语堵在众人心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仓促之间如聆仙音,却又不敢断言其对错。 只是有一点绝对是可以肯定的。 杨廷和眼中是那种纯粹的羡慕,少了些君臣之间地位差距带来的拘谨:“臣等惭愧……陛下偶有所得,已近乎大道。臣……奏请陛下再细细剖解。” 与之前那册《大明财税制度草案》比起来,今天这短短几段话给他们带来的冲击要剧烈得多。 杨廷和真的摆出了请教的姿态。 朱厚熜并不在乎这方面的名声,如果真能够用儒学的皮把科学装进去,让读书人从此可以光明正大钻研一下“物理”,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何况他是皇帝,谁又敢抢他的荣誉? 于是他点了点头:“此事关于治国之道,君臣之间自然要多多辨析。朕也已经去信王伯安,听他如何看。兹事体大,朕无意颠覆学统,故而若不能让卿等发自肺腑认同,不可轻易宣之于外。若儒门因此得以焕然一新,卿等于青史之上不亚于圣贤。” 十八罗汉加上二伴读连连点头:对对对,陛下,我们想要的就是这个! 从这一天开始,已经设好天罗地网的这群钓鱼佬们,老年学习班进阶成为老年理论研讨班。 新规则要有新理论指导。 “朕当前所想到的就是这些了,卿等可随后再结合自己的学问见解,思辩一番,明日再互相交流。” 二十个人离座诚心拜倒:“臣等受教、领命,陛下圣明!” 达者为先,二十人近乎师之礼。 朱厚熜微微一笑:这个开始很不错,朕可以开始尝试引领大明先进思想了。 日万啦!!! (本章完) 第168章、大风暴开始 国策会议结束后,高忠看向朱厚熜的眼神有了很大的不同。 还是敬畏,但之前是因为皇权,而现在则不是。 在内书堂读过一些书的他明白今天皇帝做了一件什么样的事。 这件事还没传出去,但如果这件事真的能成,那么陛下也许还没有让天下臣民都心服口服的治国功绩,却一定会有一份远比这个重要的身份:当世大儒。 十六岁而已。 甚至于若更进一步,陛下于学问上的见解得到了普天下读书人的认可,而大明历经一二十年又真的越来越富强,那么陛下的身份会直接升级成为:圣贤。 古往今来帝王有多少?帝王功绩,文治武功而已。便是文治,那也只是大兴文教,良臣在朝而已。 有哪个帝王于学问上有如此成就,足够于儒门之内称圣贤者? 可陛下好像并不当多大一回事,而是继续看最近读的两套书。 一套是丘濬的《大学衍义补》,一套是王文素还没编完的《算学宝鉴》。 前者是大家、名臣,谢迁、梁储的老师。 而后者一介平民、商人。 陛下花在《算学宝鉴》上的时间倒还多一些,并且时不时自己拿笔演算一番,甚至撰写着心得。 如今朱厚熜身边的太监都知道皇帝的算学造诣高深,要不然如何能拿出那套账法? 能让陛下也如此用心钻研的算学书籍,确实配得上“宝鉴”之名。 朝堂之上,十八罗汉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上午为了新法辩得面红耳赤仿佛想打出狗脑子,转头就又在国策会议上继续“坦诚亲密”地交流。 但都是老戏骨了,并不觉得精分。 眼下皇帝能给他们的,除了可能进入太庙的功业,还有进入孔庙的机会! 太庙,说难听点,改朝换代之后就没了。而孔庙呢?在他们看来,任你哪家坐天下,孔庙永恒! 到了七月中旬时朱厚熜感觉有点脑瓜子疼,不得不制止渐渐在国策会议上也眼红的他们:“这学问大道不急!卿等如今需多用心的,还是广东新法!此前议定了赋役分离、科则统一、诸办采买原则,如今要继续议这经商许可、商税抽分之制了。” 杨廷和等人悻悻停止了对于天理、物理、人理的争辩,但心里着急啊。 他们这些参策还必须一边在朝会和日常党争上演戏,一边商议新法步骤,完善陛下这套新儒学框架的精力比王守仁少多了! 难道要把这个儒学再一次革新的机会让给心学? 守孝中的王守仁闭关了,他万万没想到回来之后会连遇两桩大事。 参策们导演大戏那且由得他们去,只是数日之前收到的这天理、物理、人理之说让他也大受震撼。 当年格物的经历令他刻骨铭心,他也认为那是误入歧途,后来才有龙场悟道。 但如今陛下却说,格物致知应当是知物理,而他这致良知也不算有具体的法子,太看重天赋。 王守仁本以为陛下是更认可心学的,但没想到,陛下实则有了更高的认识,要取各家所长再造儒学。 六经注我的时代,改造儒学不算什么狂悖之举,程朱不就是因为做成了这件事才称贤的吗? 而如今这套天理、物理、人理之说,可谓是能把墨家、法家等诸多杂家的学问都兼容进来。 打散了之后,有的可以往物理里塞,有的能往人理里塞…… 新天地在面前打开了,现在国策会议上每个人都很激动吧? 这可能是一次不需要强行罢黜百家使得儒家独尊的机会,是儒家真正把各家学问包容进来的机会。 如果做成了,新法有新儒学作为统领,纵然官绅会因为当前赋役方面的得利受损而不甘,却也不敢背离自己得以享受这些利益的根基。 三五十年后,如果新儒学大成,他们的子孙都得凭此进学出仕! 再有还在商议的官吏待遇法…… 新法到了此时,也许真的称得上“君臣一心”了。 参策们是真的有了动力。 王守仁静思之后,认为自己不需要在这件事上着急。 嘉靖五年之前,“新党”和“旧党”必定会进一步在学问层面同样交锋,这才是陛下需要的局面。 五年之后天下大改,届时第一个要动的,恐怕就是科举! …… 已是七月中旬,各省参加乡试的秀才们陆续奔赴省城。 十九岁的徐阶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前往应天府参加他的第二次乡试。 “聂提举对你十分看重,这次不要有心魔。”他的父亲叮嘱着他,“一定能高中的!” 徐阶点了点头,望向了码头边不远处的另一顶轿子。 里面坐着已经等了他两年的女子。 那是十三岁中了秀才志得意满,十七岁初次乡试就折戟后议的亲。 那时一度怀疑自己的才学,若不是去年在任的华亭知县聂豹称赞他是“国器”而且亲自传授学问,徐阶就准备先成家再说。 现在他对父亲行了礼说道:“父亲保重身体。儿子此回必定连中两榜,明年归省成亲!” 声音中充满自信,既是说给他父亲听的,也是说给远处轿中的母女听的。 他父亲做过县丞,在华亭也是诗书人家。 看儿子带着书童上了逆江而上的船,送行的徐家人挥手作别。轿帘被掀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半张脸。 年轻女子眼中含泪,明年她就十八了,但是意中人一定要以进士出身风风光光地迎她过门。 现在,他启程了。 广州府内,来自广东各府州的秀才们也陆续到来。 八月乡试,来年二月礼部会试,这是秀才们都放在心上的大试之年。 才学好的、运道好的,就能连越两道坎,从此脱离科途,以最好的出身走向官场。 若不然,就像有些头发已经斑白的人一样,还要三年一次地搏这个举人出身。 张孚敬、张恩、翟銮、杨慎都不敢轻忽。 “七八月多飓风。”张孚敬认真提醒着杨慎,“魏公公处报来,五月出港之船队日前归港时折损了两艘大船,便是途中遇到大风浪。除了乡试,防风赈济准备也不能少。” “下官定会安排妥当。”杨慎回答,“下官虽不明飓风习性,广东子民却多有经历。各县多加布告,夏粮秋粮事必不有误。” 张孚敬又说道:“委派京官二人为主考,这在我大明实属首次。此刻生员齐聚,提学定要多加注意,莫使之因此生事。” 翟銮满脸纠结:“已经在议论纷纷了。” 张恩说道:“布政使司只派提调、同考,乡试准备倒是无虞。就是乡试考制虽未改,以京官为主考确实令生员不安。” “那也只能说去岁两广大案让朝廷触目惊心。以京官为主考,正是出于秋闱之公允考虑。”张孚敬一脸严肃地说道,“若是发榜之后有人闹事,本抚自会查明!” 广州城内此时确实议论纷纷。 地方乡试的出题、主考,过去历来都是地方负责。 由于都是地方官担任主考,秀才们自然能对主考的学问、喜好有所了解,甚至能够提前走些门路。 而现在,地方只提前准备着考务,两个主考、三个分考都由朝廷派出、正在来广东的路上。 这对于之前一些“有所准备”的考生来说是致命打击。 “朝廷政争不休,为何以广东为沙场?”酒楼之中有秀才义愤填膺,“三岁一考,一生有几个三年?” “又是清丈田土,又以皇商垄断市易之利,还要断了广东士子科途吗?” “考制未改,委派京官为主考而已。诸位兄台,过激了吧?” “此言差矣!今年派主考,来年会不会改考制?十年寒窗苦读,岂非全无意义?若今年主考策题令我等议广东新法,如何下笔?” “正是。朝廷都为新法争执不休,这主考是倾向变法还是倾向旧制,谁人知道?如此对待广东乡试,岂可称之为公允?两京一十三省,只有广东秋闱主考派自京官,又如何称得上公允?” “……” 此刻郑存忠府上,也有秀才前来拜访。 郑存忠已经是举人。和宋朝不同,明朝只要考中举人了,只要不被革除功名,那就一直能够以举人身份去参加礼部会试。 所以郑存忠不必考这一年的乡试,他能够坐等明年的会试。 现在有秀才来拜访他,是因为知道郑存忠之前三次会试在京中有不少朋友,而且如今也消息灵通。 “主考乃翰林院侍读徐缙,弘治十八年进士,杨阁老的门生。另一位主考,则是费阁老的侄子,去年的新科状元费懋中。”郑存忠连声感叹,“去年一甲齐聚广东,真是盛事。” 这可不?探花是广东巡抚,榜眼是广东参议,现在广东乡试的另一位主考则是他们的同科状元。 但真正让他感觉有趣的,是这两个主考的来路。 杨廷和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新党党魁”,而费宏则是旧党党魁。 秀才们愁眉苦脸:“这徐缙与费懋中……谁出题?会出什么考题?” “这我就不知了。”郑存忠笑道,“总之第一场四书五经,第二场论判,那都是基本功。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便是关键吧,只怕两人都会出一些题目。” 应酬完这些秀才,他才走出了书房望着艳阳高照的天,随后问了一句自己的管家:“海上已经起了风?会凝为飓风吗?” “老爷,这都没有定数。” 郑存忠目光闪烁,竟盼着这风雨更大一点。 明朝时称这台风为飓风,大洋之上,现在确实正酝酿着这样的大风暴。 在这个时代,天上又没有气象卫星,对生活在大地上的人来说确实无从预测会不会有台风袭来。 只有当台风开始要袭岸时,才会风云突变,大雨滂沱。 在徐阶离开华亭县数日之后,台风来袭。 七月二十五日,“飓风大作,拔木飞屋,平地潮涌丈余,溺死无数。自常州、松江乃至于应天府,数十县遭灾,南京江水涌溢,郊社、陵寝、宫阙、城垣吻脊栏楯皆坏……” 奏报急递入京时,已是八月。 朔日大朝会上,某言官刚毅无比:“此天象示警,盖因奸佞在朝,妄动祖制!江南赋税重地,此灾一至,夏粮尽毁,良田荒芜,灾民遍地,流祸四起!臣弹劾大学士杨廷和、蒋冕、石珤、毛纪……” 已经斗得不可开交了,确实有人开始丧失理智,拿出了天人感应的说法。 矛头虽然指向新党这些“奸佞”,但皇帝要不要为此下罪己诏? 杨廷和出列愤然道:“洪武二十三年七月,松江府遇飓风,百姓十存二三;永乐十四年闰九月,松江府漂没庐舍万余家;正统九年,天顺五年,正德十一年……” 他不愧是当年的神童,再加上做了些准备,张口说了这么多数据之后就道:“天灾难料,岂能于此时说什么天象示警?当务之急,是赈济灾民!陛下,此次江南灾情遍地,福建、广东奏报虽尚未抵达,恐灾情亦不容轻视。历来飓风起于海上之年,沿海皆有风雨狂潮,臣请速令户部、工部商议赈济大事。” 费宏却说道:“两月来弹劾成风,多地要职出缺!天灾既至,人心更加不安!陛下,当此之时,赈济灾民更需要官员用事、士绅出面安抚乡民啊!新法之争,不可旷日持久,否则各地灾民不得安抚,流祸必四起!” 演戏必须演全套,虽然知道借着天灾仍旧把这事扯到新法之争上可能很不好,不知道陛下现在是什么心情,但必须硬着头皮继续提出这一点。 朱厚熜的心情确实很不好。 杨慎那是人为莽着把新法矛盾激化了不少,于是国策会议上定下了这出大戏战略。 但台风的天灾是难以预料的,费宏说得没错,目前这种条件下,地方赈济基本上是离不开士绅支持的。 现在他们对可能会推行到全国的新法都颇有怨气,这次会主动出力吗?那得看朝廷的风向。 “国难当前,官员士绅饱读圣贤书,岂可因行不行新法、行何等新法便踟蹰不前?”杨廷和义正言辞地反驳,“陛下,臣请以蒋冕、毛纪总督浙直赈灾、田赋、漕运诸事,领命福建、广东巡抚严查借灾情侵吞民田、隐匿民户之事!每逢天灾,必有人祸,不得不防!” 他马上又说了不少之前的例子,费宏只能苦言劝谏皇帝此刻要安民心。 朱厚熜却似乎听得怒不可遏:“若有失孤之幼儿,尽数收养至京城、湖广慈幼院!若有借灾情行不法事之官绅富户,必查办之!杨阁老奏请准之,先速议赈灾方略!” 嗯,这一年确实是风暴潮,嘉靖元年不易。 第169章、天子赐剑已一年不见血 广东确实也已经遭灾了。 巨大台风的威力,往往是整个东南沿海都会波及,只是风多大、雨多大的区别而已。 “这是最好时机!”郑存忠十分兴奋,“解昌杰清丈田土几已完成,整个广东士绅富户全都不安至极。若无意外,秋粮收上之后,朝廷就会定下广东赋役新制!此刻朝廷虽然旨意未下,但灾情传到京里,旧党绝不会无动于衷,朝廷必然已经要因此决胜负了!” 他今天扇子都没带,而是力劝各个长辈:“八月初九第一场,乡试要持续半个月,杨慎顾不过来!方献夫这奸猾家伙已经称病,正可从潮州府开始。只消让胥吏传告一下乡里夏粮、秋粮如旧催收,再鼓噪一番,乡民必定群情鼎沸。我等自然要广设粥厂,只是今年杨慎诸多催捐,我等家中余粮也不多,那是合情合理吧?” “夏粮毁了大半,储粮又少了许多,张孚敬从交趾购来的粮食恐怕还要分出不少去赈济福建!”郑存忠眼神明亮,“朝廷恐怕还不知广西矿民也在举事。四处火起,皆是新法欲动赋役之祸!” 借着一场天灾,最好的时机似乎确实到了。 张孚敬来广东之后杀了一遍大官,随后解昌杰看似气势汹汹地清丈田土,一年来却只是改了个市舶司。 朝廷的新旧两党朝争已经向广东传递了一个事实:哪怕是在广东这个试行之省,赋役也是很难轻易去动的。陛下既想富国求治,却也不能坐看杨廷和借新法之名权柄再重下去。 要不然,费宏为何还能列身台阁?孙交为什么也隐隐站在费宏这边? 张孚敬在广州视灾,三大才子也与杨慎一起到了番禺县郊。 暴雨、海潮,本已接近成熟马上就可收割的早稻被吹得七零八落。 老农跪倒在田边嚎啕大哭,众人都看得脸色发白。 在离他们数百里外的潮州,还真有胥吏在乡间对着一些里正、甲首及乡民厉声说道:“难道遭了飓风就不交粮了?奉县尊之命,陛下要在广东试行新法,要的就是富国!不交粮,怎么富国?下月就是催交之时,你们都不要误了!” “这都毁了近半了,如何能足额交粮啊!这么大的灾,陛下不能体恤灾情免赋吗?” “去年海上打仗,你们知道去年犒赏官兵花了多少钱粮吗?别啰嗦了,我还要去别处通告乡里!” 胥吏扬长而去,只留下满脸悲愤的乡民。 “这些狗官!我听县城里人说,陛下明明免了广东几年的税赋。今年这么大的灾,我们拿什么交粮?” “去县里要个说法!咱们一定要听县尊老爷亲口说,是不是今年这么大的灾还要交粮!田都毁了这么多,晚稻的秧苗也毁了,夏粮还少一点,秋粮怎么办?” “对,难道真要逼着咱们去死不成?” 广动布政使司衙门里,张孚敬和张恩等正在商议赈灾事宜,通报入内:“藩台大人,潮州府揭阳知县求见,潮州百姓围攻县衙!” 张恩大惊失色站了起来:“快让他进来。” 揭阳知县官服都不算齐整,冒雨而来沾了泥一脸狼狈。 张恩看到他就问:“方知府和你如何处置的?这紧要关头,百姓为何围攻县衙?” 揭阳知县一脸委屈:“府尊自上月就告病了,下官去禀报了情况,府尊立时便晕了过去。藩台大人,此前省里三令五申夏粮秋粮之事不可误。下官令胥吏传告乡里,令百姓安心整治田地从速补种秧苗别误了晚稻,不意刁民四下串联,竟至于围攻县衙。下官已经将为首几人收押了……” 张恩眼露凶光:“愚蠢!闵知县,突遭大灾,伱于此时催粮赋,居心何在?” “……藩台大人,布政使司上个月才刚刚行文督促此事,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啊。”揭阳知县委屈无比,“赈灾之事下官已经安排,揭阳士绅无不捐钱捐粮共济灾民,县里也急派差役清淤修田,都是为了早稻晚稻,这也关乎百姓生计啊。谁知刁民竟只听着今年粮赋不能少,却全然不顾县里上下用命助其共度灾情。” 张孚敬静静看着他。 揭阳县的安排肯定是不会有问题的,布政使司有公文命令,这位闵知县除了关心粮赋,也必定在赈灾上布置妥当了。 但胥吏如何传的话,百姓的情绪是如何被挑动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百姓围攻县衙讨要说法,他一个知县自然不可能代替上面说什么今年粮赋减免。 朝廷的旨意还没到,一来一回的一两个月时间,在一切未定的情况下,处于大灾之中的民怨鼎沸会发酵到什么程度? 张恩沉着脸看向了张孚敬:“抚台,各府州只怕都会如此,如今如何行事?” 赈灾之事,广东上下都不会玩什么猫腻,那些心有怨言的士绅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做出头鸟,必定表现得十分“配合”。 最主要的还是百姓因为今年收成大减却要足额交粮带来的情绪,稍微一挑动就会出事。 广东这么大,难道还能时时刻刻在各地遍洒人力去盯着谁用什么话、什么行为挑动民怨? 能够先于朝廷旨意做出决断的,广东现在只有张孚敬。 广东赋税暂不用上缴,张孚敬能够通盘考虑。 张孚敬沉着脸:“既然是围攻县衙,那么罪不可免,先收押没错,但不许薄待。闵知县,若是在大牢里出了什么事,你知道轻重!” 闵知县连声称是。 张孚敬又对张恩拱了拱手:“本抚已经上奏朝廷请免今年田赋,旨意虽尚未下来,请藩台先照此行文各府州。” 张恩却反问:“飓风毁伤之沟渠、房屋、道路必定要从速整修,各地都会派役。” 这是更大的难题。 被冲毁的农田,百姓不用吩咐,自然会去从速清理。但那些公共的设施呢?这会是遍及各地的一桩临时差役。 若是民户家里派不出丁,就要出钱。 粮赋可以不收,但现在又要拿钱出来的话,民怨更上一层楼。 “此事交给本抚!各府州派役,巡抚衙门来统一安排。”张孚敬眼中凶光再现,“此为赈灾,并非寻常差役,请藩台行文各府州向士绅富户募捐。灾情过后,各自立碑彰表功德。” “丁役从何而来?” “以工兼赈!不足之处,还有广东诸卫兵丁。” 张恩脸色变了:“抚台,广西既有盗乱又有矿民闹事,广东军户若因派役也闹起来,那就大乱了!” 张孚敬很肯定地说道:“乱不了!” 离了布政使司衙门,张孚敬回到巡抚衙门就连连写信,随后交给幕僚:“分别送到皇明记、梧州、武昌府!” 他很清楚,因为天灾,很多事要提前了。 目光看向挂在墙上供起来的天子赐剑。 这把刀,已经一年不见血了,这回当饱饮! 最先接到布政使司行文的自然是广州府,杨慎也感觉到了,因此他把住在城中的一些士绅富户请到府衙之后就毫不客气地说道:“大灾之年必须防着流寇!广州数县城墙都有损毁,这也是为了你们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是本府一家家拜会过的,百姓遭灾严重,当此时应当同心协力。府衙会拨出银两,其余还得拜托诸位。” 广州府士绅代表们的脸色很难看。 但杨慎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因为之前的那个举动,此生都已经无法再洗脱什么形象。 但他也确实因为来到了广州,见到了太多,现在心里有不一样的认识。 “诸位都不肯说话?”杨慎平静地说道,“本府虽愿多与诸位亲近,但积压的案子总需审理。” 此前到乡间走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些百姓确实认为青天来了,诸多陈年旧案重新告到了广州府衙来。 于是广州府士绅代表们的脸色更难看了。 “府尊,飓风狂骤,我们各家都遭灾严重。”有人开口了,“如今既要采买粮种,又要整修田地,还在设粥棚、安排家丁赈济乡里。今年岁办、坐办,我们捐了不少。整修贡院,我们也捐了不少,实在难以为继了啊。” “都难,本府知道。”杨慎平静地说道,“相比遭灾百姓,诸位家底殷实,谈何难以为继?抚台、藩台都说了,这回共克时艰,良善士绅将来都是要立碑彰表的。家有学子学问优异者,荐入县学、府学甚至贡往国子监,那也是会请奏朝廷恩典的。当此之时,难不成要向百姓派役?潮州府已起民变,诸位莫非以为乡民不知过去是哪些人横行乡里?” 不少人勃然变色。 恩威并施吗?可乡下老百姓更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你这“杨青天”还能时时为他们做主? “……府尊说得有理。学生这里,再凑一百两吧。” 七言八舌地,他们或者几十两或者百余两的,都承诺了一点。 番禺县郊某个乡镇的社学院门口,“乡贤”设的粥棚外面是排着长队的百姓。 粥棚里,某老爷的管家走了出来到队伍里扒拉着某个百姓:“甘老七,你有三亩田是在半山腰上,那里又没有遭灾。我们老爷设的粥棚是周济半月湾那一带田地都被冲毁了的人家,你来凑什么热闹?” “徐管事,行行好,有山洪啊!”那个汉子哭着说道,“家里十一口人,这下一直到秋后都没了口粮……” “你胡扯什么?我又不是没去过你家!你除了自家十一多亩好田,还佃租了五亩官田,岂会没有存粮?别跟他们争了,你们说是不是?” 灾民队伍里听到这样的话,顿时埋怨起来。 “你家有那么多田还来讨粥喝?我家只有四亩六分多田,这回全毁了!你好意思吗?” “真是厚脸皮!” “滚出去!” 被称作甘老七的人嚎啕大哭:“毁了一大半啊,十一口人,这可怎么活?” “生那么多做什么?你卖一两个女儿去做丫鬟不就过去了?别跟我们争,养得起那么多你还来争!” 广东不算这一次台风灾害最严重的地方,蒋冕还没到南直隶,但距离越近消息传来得越快。 四十多个县受灾,数百万百姓田地被毁,数万户百姓流离失所。 老人自尽,卖儿卖女,地方官因灾派役,士绅设粥棚布施,米少粥稀,而后借灾年之难放贷口粮甚至贱买良田的事,这些都是常规做法。 蒋冕没做过地方官,他是清流。 去年张子麟到东南时,面对的只是惊惧的东南官绅。 而此刻蒋冕南下,面对的还有数百万灾民。 在去年督办东南杀官案中立功了的朱纨升任镇江知府,他站在山腰上看着满目疮痍的泥泞田地泪流满面。 “田赋一定会免,本府先应允你们!”他抬起已经湿润的官袍袖子擦了擦脸,“灾民都先收到县学、府学,不够的,县衙、府衙都可以安置!一家一户去买粮,先赊着,记好账!” “府尊!士绅富户之家田地最多,遭灾最重啊!” “先贤教诲都学到哪里去了?”朱纨紧盯着治下知县,“暴雨连连,粮食都囤在仓中发霉吗?莫非真逼得灾民起事,破家抢粮?是让你们买,不是逼捐!是要逼本府升堂问案吗?” “没有旨意,他们定会存着今年交田赋的粮啊。”知县怕了他的执拗,“府尊,朝廷旨意未下,如何能擅自告诉百姓今年免田赋?南直隶赋税重地,朝廷岂会下这旨意?” “本府如何吩咐,你就如何做!出了事,本府一力承担!你若不听命,本府先办了你!” 北方仍旧风和日丽,秋风未起,暑热难当。 秀女们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两个月,孙茗因为一些女官和太监若有若无的尊敬被越来越多的人盯着。 她已经越来越想念皇帝,而朱厚熜眉间的忧色并不因为林清萍有了身孕而消散几分。 世事残酷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是,帝王需要作出的抉择更多。 “传旨镇远侯,若广东需要,即顺灵渠而下!”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传旨麦福、陈金、张孚敬、汪鋐、赵俊,提前收网!” 钓鱼归钓鱼,朱厚熜从来没有拿广东百姓性命儿戏的意思,锦衣卫岭南行走虽然换了人,但并没有虚度这近一年的时间。 如今他们露出的马脚虽然还不够多,但天灾既至,也顾不得会漏掉一些人了。 御书房里,参策们神情各异。 他们并不知道林清萍已受孕的消息,蒋太后严令没有怀稳三月之前不得申张。 可他们知道广东那边为了避免各种乱因叠加,只怕会出快刀,以至于远在湖广的总兵官镇远侯顾仕隆都要做好南下准备。 而广西矿民又恰好在这酷暑天里闹了事,朱麒必须留在广西。 旨意从北京的艳阳天里奔赴风雨交加的南方还需要时间,广州府内秀才们在大雨天里继续着乡试。 翟銮这个提学要关注着乡试,随后一份名单递到了他这里。 “皆查有实据,抚台藩台之意,当革其功名!” 翟銮看着其上长长的名单,手指不由得颤抖起来。 这样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广州府内,郑存忠在自家私宅里颇为惊喜地问道:“真的一起状告杨慎和解昌杰去了?” “一点都没错!杨慎逼捐,钟家家主悬梁自尽,钟家大儿子正在巡抚衙门口跪着,好多家都派了人去作证!” 郑存忠兴奋地站起来:“大事成了!状告五品知府、三品参政,巡抚衙门必须接了这案子!张孚敬都不能轻易压下去,快把这个消息尽快送到京城给鲁御史!” 广东巡抚衙门前,一个浑身披麻戴孝的中年人跪在门口,双手高高举着状纸,旁边家丁为他撑着伞。 大雨之中,还有十数人一起赔跪着。 “请抚台大人为草民作主!广州知府逼死良善,跋扈乡里,广州百姓苦不堪言!” 巡抚衙门就在广州府内,广州府衙的胥吏心惊胆战地回报:“府尊,大事不好了!钟家到巡抚衙门状告您!” 他不是普通的知府,他是内阁首辅的亲儿子啊。 杨慎心里其实惊了一下,随后沉默片刻就洒然笑道:“让他们去告吧,本府无愧于心。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去传番禺甘家、李家、葛家苦主,本府明日升堂问案!” “……府尊,荀举人在城南设的粥棚是最大的,他每天都在那里……”通判心惊胆颤地提醒他。 “既有苦主,自当传讯。”杨慎冷笑道,“怎么?他会立即撤了粥棚?” 巡抚衙门内,张孚敬已经知道了衙门口的情况。 “先接了诉状,让他们回去听侯传告。”张孚敬随口吩咐完之后就对着面前的三人说道,“蒋总兵,汪臬台,赵指挥,诸事拜托了!” 三人齐声说道:“末将领命!” 张孚敬拿起了那柄“剑”,寒声吩咐:“去郑宅!” 广州府街头,雨还没有停歇。 有很多人看到巡抚大人重新配起了那把天子赐剑,在诸多护卫亲兵的簇拥下徒步走向城西。 没人知道他是要去何处,郑家宅中,郑存忠刚刚写完一封信,脸带笑容地吹干了墨迹。 管家拿着信递给一个家仆之后,家仆背着包裹从正门离开。 走往城中的车马行之时,身前忽然被两个人堵住了去路。 他低着头想绕开,但面前有两只手一起探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唔!” 巡抚的仪仗穿街过巷,在众目睽睽之下到了郑存忠家门口。 不远处有不少小店里,许多人脸色不由得一变,随后急匆匆地离开。 张孚敬耐心地等着郑存忠家的下人开门,门一开,按例来说是要让家仆通传的,但张孚敬直接抬脚迈了进去。 前院里的管家往这边瞥了一眼,脸色大变之后先堆起了笑容迎上来:“这位大人……” “郑存忠何在?” 张孚敬脚步不停,穿过前院后院之间的门之后就看见前方庭院旁一个青衫读书人手里握着书卷愕然站起来。 郑存忠确实呆住了,他不知道堂堂巡抚为什么亲自来到了他家。 视线里,只有佩着天子赐剑一步一步走近的张孚敬,这个巡抚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意。 “……巡抚大人大驾光临,学生有失远迎……” “郑举人看的什么书?”张孚敬走到他面前,露出一个微笑,和煦地问道。 “……学生正在备考,读的是朱子的四书集注……抚台里面请,寒舍蓬荜生辉,不知是否有幸向抚台请教学问……” “先贤学问啊。”张孚敬笑着在他旁边这廊下露天书轩里坐了下来,“本抚正要考较一下你学问如何。” “……学生惭愧。”郑存忠正要招呼管家去沏茶,前院又走进来一人。 沾了雨的飞鱼服在行走间洒出水珠,那人大步过来之后只是默不作声地把一封信从怀里掏出来,递到了张孚敬手上。 郑存忠眼神凝固:那是他刚刚写好送出去的信。 张孚敬微微笑了笑:“字很不错。” 说罢当着他的面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抖了抖,郑存忠想站起来阻止,终究还是口干舌燥地瞥了瞥他腰间的天子赐剑。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张孚敬感慨不已,“你考了四回,同科都已升到这等高位了啊?” 郑存忠紧紧盯着他。 “学问呢?”张孚敬看着他,眼里笑意渐渐凝固问寒意,“既然明年还要应礼部试,先贤教诲,你应该一字不忘吧?” 第170章、谁做了叛徒?! 广州城内城外,巡抚大人佩着天子赐剑去了本地乡贤郑举人书轩的消息不胫而走。 郑举人用心备考,遭逢大灾只能捐了五百两银子尽表心意,这件事广州府城中百姓们是知道的——这段时间以来,城中多有人传着这个消息。 哪位士绅哪位富商捐了多少钱粮,谁能够明年得巡抚请奏朝廷加恩彰表,是一个话题。 现在,巡抚大人去了郑举人在广州府内读书用的书轩。 “郑老爷必定会得抚台大人举荐。他老人家也是文曲星下凡,明年若能高中,广州府说不定也能出个状元!” “……我看有点古怪,抚台大人若是听说了郑先生的贤名,为什么佩着陛下赐的剑去?郑先生可是读书人,登门拜访怎么会佩剑,还是见过血的……” 郑宅附近的百姓在议论,消息已经传到广州府内许多家里。 “抚台带着剑和很多人去了郑存忠家里?”养得膘肥体壮的富户颤声问道,“你没看错?抚台神情如何?” “……小的是恰好去那里给五姨娘买点心的,没看清抚台神情,那时候又下着雨……” “……快!快!备马,我要去乡下庄里!” “老爷,雨还没停呢。” “备马!” 广州城外的南海卫里,赵俊站在校场上等着兵卒聚齐。 在他身旁,是卫所千户,还有广东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佥事。 他们都知道赵俊的身份:前任锦衣卫岭南行走,陛下的潜邸旧臣。 现在雨中仓促点兵是要做什么? 赵俊很平静。 旨意虽然还没有来,但之前两广总督陈金和总兵官朱麒都有过交待,一切听张孚敬安排。 刚才,他与广东总兵官一起听到了安排。 现在,蒋总兵应该也在调集着广东前后左右四卫的官兵。 各卫都抽调了部分兵卒去当差应役,赵俊知道手头的兵可能不够。 张孚敬担着很大的风险:朝廷的旨意毕竟还没有下来,而张孚敬决定先打草了。 一切都是因为这场飓风。 谁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还有新一轮的飓风。 所以张孚敬说了,天大的干系他担着!但后续的赈灾、晚稻,不能还有人捣鬼! 现在,张孚敬在郑存忠面前点着头,嘴里说着赞许的话:“先贤教诲,你果然是熟读了。但本抚有一事不解,你既然如此执着于功名,为何又要分心生事,以至于家仆奔走不停,既频繁来往北京南京,又总是去潮州和广州各县呢?” 张孚敬认真说道:“他们都很累啊。” “……学生应试数载,好友多了些。” “‘鲁兄但上弹章勿虑,杨用修虽未取乡绅捐献为己用,然解参政收受贿赂、索要美人诸事皆有实据。弟将请鲁兄族弟携实据随后入京,兄族弟名下之良田七百余亩,此回受灾不重……’” 张孚敬没有再看信,但盯着脸色发白的郑存忠说道:“‘广东上下施政严苛,致使民怨鼎沸,广东士绅不堪其苦。如今飓风肆虐,酷吏横行。上至巡抚藩司,下至府县衙门,无不频派差役,百姓已有卖儿鬻女、易子相食者!’郑大才子,以伱对国事的用心,本抚真该向陛下举荐你啊。广东郑家有子郑存忠,实乃奇才,当拜请为相,天下必大治。郑大才子,你以为如何?” 郑存忠听着他的阴阳怪气,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学生生于广东长于广东,听闻惨事难以自禁,故而陈情……” “那么解参政收贿索贿之实据,你这个安心备考的举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张孚敬冷笑着,“你这封信,刚送出门就被本抚拿到了,你还心存侥幸?” 郑存忠咬了咬牙,直视着他说道:“学生不知抚台为何要盯着学生家宅。学生往来交际,那实据之一二,学生自是于广州府内亲眼目睹、亲耳所闻。抚台若是为办案而来,学生可以证言是何人给学生看的。” 他自问除了这封信,其他事都是借着各种饮宴当面谈说,家仆往来传递信息也都没有落于文字。 虽然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就被盯上了,但他笃定张孚敬现在这么耐心地坐在这里,手里就没有其他实据。 至于这封信,广东读书人义愤填膺向同科去信申诉又怎么了? 通知一下鲁御史,他族弟在广州府购置的七百多亩田受灾不算严重又怎么了? 张孚敬笑了笑:“许久不曾下棋了,不知你可有雅兴,陪本抚手谈一局?” “……抚台有命,自当奉陪。” 张孚敬的反应让他心里极其不踏实,命战战兢兢的管家取来棋盘棋子之后,他看向了张孚敬。 “本抚到任广东,是为来者,本抚执白先行如何?” “……请。” 张孚敬微笑着拈起一枚棋子,轻脆地点在天元之上。 郑存忠愕然看着棋盘。 起手天元而非从边星入手,张孚敬是不懂围棋还是棋力高深至极? 《史记历书》有云: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 天元,象征着王者。 郑存忠抬头看了看平静的张孚敬:他身负皇命而来。 不屑边角实地,稳据天元以镇边角? 家门之外,正发生着什么? 他怎么能确认自己是这回大事首脑的? 谁做了叛徒?! …… 霍韬是广东巡按御史,现在黄佐摆在他面前的,是让他脸色发白的一叠纸。 “黄参议,你也是广东人。”霍韬口干舌燥地看着年轻的黄佐,“你这是要我自绝于广东父老!” “不是我要你自绝于谁,是广东父老要看你是不是为乡亲开这片天!”黄佐满脸沉郁,“飓风来后,百姓的惨状,霍巡按没看在眼里吗?今年小风,明年大风,为何来了一场风就有这么多户人家断了粮米?粮米都去哪了?梁公举荐你出山,是让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吗?还是说,霍巡按觉得去年清丈田土时用心督宪一方就已经足够了?你也要学你举荐的方献夫告病?” 霍韬被他怼得面红耳赤。 可是以进士出身在家乡呆了十年,霍家也不是那么干净。 朝堂争执不休,霍韬心里终究有一分侥幸。 直到现在看到面前的这一叠纸,他涩声说道:“我若是上了这道奏疏,广东这么多府、这么多县,仓促之间谁来守土安民?抚台大人去年没办完他们,不就是因为也很清楚尽数办了会大乱吗?就算朝廷能尽快选人来接任,底下的胥吏呢?也能全办了吗?你知道这是换汤不换药!” “我只是奉抚台和藩台之命为你送来这些罪状。后面的事,不必你我担心!” 霍韬还在挣扎:“此时朝中参策们争执不休,抚台藩台送来这些,到底是为了广东百姓还是为了朝争?” 黄佐静静地看着他。 巡按御史只对朝廷负责,就算是张孚敬和张恩也不能命令他做什么。 要不要上奏疏弹劾广东这么多命官,可以由霍韬自己决定。 霍韬感觉很痛苦,他不想看到这么多罪状。 既然是张孚敬和张恩命黄佐送来的,自然都有实据。这一点都不奇怪,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做官,有一些还是去年那一批当中的戴罪者。 霍韬只是从中看出了不妙:朝廷不是还在为要不要变法争执不休吗?张孚敬为什么像是又要在广东大开杀戒的样子? 这样一封奏疏呈到了京城里,陛下震怒是一定的,杨廷和借之令费宏哑口无言也是一定的。 那后面岂非真的要动赋役了?霍韬想不出来有什么能使广东士绅集体暴动而广东不乱的新法。 “我得中榜眼,是因为陛下策问何以富国,我以吏治作答。”黄佐忽然开口,盯着他说道,“渭先,你以会元高中进士,西樵山读书十载,莫非圣贤教诲反而都读忘记了?” 霍韬眼里露出一丝羞恼,忘情地大声说道:“自然没有忘!然陛下御极不久,此时欲行新法到底是为了什么尚无定论!若是广东新法行之又废,岂非折腾百姓?” 黄佐眼里露出失望。 有些事,黄佐知道,但不能对霍韬说。 但纵然霍韬不清楚背后的情况,巡宪地方仍然是他的职责。 霍韬这么说,只能说明他观望着,甚至期盼着朝堂中的“旧党”胜出。 于是黄佐拱了拱手:“东西我带到了,霍巡按自行决断。” 说罢就告辞离去。 正要去潮州府协助处理百姓围攻揭阳县衙事件的霍韬并不知道广州城内发生了什么,他只能看着黄佐离开增城县外的驿馆,骑上了马冒雨赶回广州城。 眼神落回房间里那一叠纸上,他紧锁眉头焦躁不已。 没过多久,耳边就传来喧哗,驿站之外有许多人的脚步声和马的嘶鸣声。 霍韬走到了门外屋檐下,远远望去眼神一凝。 “这是哪里的官兵?”他紧张地问随从。 说罢他步入已经小了一些的雨中走出驿馆,已经快天黑的黄昏时分,他只看到一个人骑着军马行来。 “赵指挥?”他认了出来,是赵俊,“这些兵卒莫非是要去潮州?” 赵俊只在马上向他行了一礼:“本将身负军令,不与霍巡按多谈了。” 说罢已经牵马继续压阵,往前行去。 霍韬眼神凝重地看着这队官兵,看人数足有五百了。 随身没带多少干粮的模样,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 过了一会他脸色一变,快步走回房中。 军令! 在广东,能给赵俊下军令的,只有巡抚、总兵官。 赵俊已经不在按察使司任事,他已经进入广东都指挥使司体系。 连都司的兵都动用了,这必是兵部知道的。 算算时间,飓风袭境后,兵部命令不可能这么早下来。 要么是张孚敬无旨调兵,要么是早就给过权限。 而兵部王宪目前属于旧党,费宏怎么可能同意杨廷和在广东动刀兵? 能用这么大阵仗去对付的,要么是豪强,要么是官府! 潮州还没闹成民变,犯不着!就算潮州有事,也有潮州卫和澄海、蓬州、海门等所的兵! “我得中榜眼,是因为陛下策问何以富国,我以吏治作答。” 那是黄佐对他最后的提醒。 霍韬顾不得沾湿的头发,流着冷汗开始研墨。 广州城内外,广州四卫的兵也分成了数队,被不同的旗官或者百户率领着。 贡院之内,第二场考试尚未结束,他们听不到夜色中广州府街头巷尾的兵甲脚步声。 城外,也有需多队伍在夜色中赶往不同的地方。 道路泥泞,官兵的眼神中却有暴虐并且带着一丝贪婪的光。 北直隶的官道上,一队快马还在急行。 马队的中央是一辆马车,车内传出一个焦急的声音:“离下一处驿馆还有多远?” “国公爷,还有大约十里地,您再忍忍。” 马车内,徐光祚苦着脸,咬了咬牙之后说道:“再快一点!” 陛下有命,他这个改任为前军都督府掌事的国公又能怎么办?湖广都司、广东都司分属前军都督府管。 飓风突至,广东这个新法漩涡中心到底出了什么事需要他这个国公爷前去镇场? 崔元他妈的又不肯说! 什么叫做到了广东问张孚敬?我堂堂国公爷,还没资格知道吗? 一把老骨头只怕要颠散了! 被他嘀咕的张孚敬落了一颗白子,提了一颗黑子起来。 雨已经暂时停了,但屋檐上仍旧有雨滴落。 书轩里已经掌上了灯,这一局棋,已经下了三个多时辰。 寻常手谈,自然不用下这么长时间。只是张孚敬每次等郑存忠落子之后,既不思索又不落子,就跟他不断谈论着广东各处的风土人情。 郑存忠一直强忍着心底的担忧、恐惧和不安客套着。 他知道张孚敬只是在向他显示一点:广东各府州县,巡抚大人很了解。哪些地方有哪些士绅,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与当地历任官员们有过什么交往趣事,巡抚大人都知道。 这是郑存忠心里的恐惧一点点累积的原因。 而张孚敬似乎也毫不在意这局棋输赢的模样,他的下法只是随意地盯着某颗棋子去劫杀,全然不顾整局棋的盘面如何。 这局棋,张孚敬已经输定了。 可是这官子阶段,他仍然不紧不慢地坚持。 “……抚台,学生承让,这局棋实在胜负已分。天色已晚,寒舍也已备好薄酒,还请抚台赏光入席吧。” 张孚敬笑了笑:“在你眼里,这局棋有胜负之分?” “……既有棋局,自有胜负。” “本抚又不是来下棋的,本抚是来打草的,你莫非没在担心这广东有什么虫蛇惊了?” 郑存忠勉强笑道:“学生不明抚台何意。” 谁是草谁是蛇? 郑存忠心里大概有了一些猜测,但实在难以想象张孚敬能对士绅也那么粗暴。 二三四品的官员倒了,大明有一大堆人眼巴巴地等着来补缺,无非来了之后要花不少的时间重新理顺。 张孚敬留下了那么多不干净的五六七八品,不就是因为没办法一口气杀干净吗? 但是对士绅也这么粗暴,才是寒整个广东根基群体的心。 广东的田赋有六七成在他们肩上担着呢! “本抚七试不中,其实也做了很多年举人。”张孚敬轻笑着,“你猜本抚还是举人的那么多年,有多少人找上本抚,想让本抚多买些田,他们帮本抚来种?” 郑存忠不接这个话,只是静静听着。 “本抚中了进士之后,先是家中族老纷纷来信,希望我多买些族里的田到名下。连本抚的三个儿子都被许多人请着饮宴软磨硬泡,答应了下来求本抚松这个口。”张孚敬顿了一下感叹道,“本抚估摸着,虽然本抚没松口,但他们只怕已经在乡里买了田,收了投献,打着本抚的旗号在行事。” 郑存忠凝视着他,心里生起一丝希望。 “但你应该是知道的,本抚在广东,一亩田也没置办。”张孚敬拈起白子,“本抚执白,不是为了先声夺人,是因为本抚想要清白一些。如今这天下,污浊之势正如你这黑子。步步为营,合纵连横,巧布大局,稳食边地。以棋局来看,自是胜负已分。白子纵能劫杀几枚黑子,于大局上而言却是越输越多。继续官子下去,满盘尽墨也是迟早的事。” “……抚台清廉,学生敬佩之至。依学生看来,黑子白子,皆是棋子。若一局胜负已分,再有一局,棋子仍是棋子。”他试探着问了一句,“抚台既然也觉得胜负已分,不如先入席,学生再向抚台请教?” “不知你说的这再有一局是何意?”张孚敬认真地问他,“本抚以棋喻国事,你并非愚笨之人,不会听不懂吧?这白子好比还有良心的官绅,这黑子好比处心积虑侵吞实地的无良官绅。你说再有一局是什么意思?你不妨把话讲明白一点。” 郑存忠脸色一僵,勉强笑道:“那是学生愚笨,没有领会抚台深意,学生以为抚台只是谈论这局棋而已。” 张孚敬摇了摇头:“本抚记性很好。你说的每一句话,本抚都记着。本抚先说了自家买田的事,而后因此感慨面前这局棋,你便说若再有一局,棋子仍是棋子。这一番对谈,不知陛下听了会作何感想。” “……学生到底有何错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抚台大人,若因盘外闲谈便治学生之罪,天下人不服。” 郑存忠听到他要把硕大无比一顶帽子盖在自己头上,也就不能再装傻了。 “天下人?”张孚敬笑了起来,“来,再下一局。这一局只以之喻广东,你可要用心下了。” 棋盘理净,张孚敬还是执白,但他说道:“本抚让你九子。” 郑存忠只感觉受到了羞辱。让九子,你当我是不懂棋艺的稚童? 话已说得那么透,他知道这回自己已经无法脱身了,于是毫不犹豫地连布八星,最后一子更是落在天元,随后抬头盯着张孚敬。 “好气势!”张孚敬赞了一句,拈起白子很随意地点在一处。既没有贴着哪颗颗边星去争边角,也不是在腹地布局。 郑存忠紧皱眉头,随后也不犹豫地开始先守一角。 张孚敬笑了起来,拈起白子轻脆地磕在天元处那枚黑子上,就如同下象棋吃子一般占据了其位,提着黑子随手扔到了院子里。 郑存忠勃然变色。 而在南海县郊的一户庄园外,寨墙上的家丁躲在几面木盾之后惊惧地喊道:“这里是雷家私宅!你们是哪路山贼冒充的官兵?你们知道这里是陕西右参政宋大人的产业吗?我庄内壮仆近千,广州前卫千户老爷是我们老爷拜把兄弟!” 官兵队伍里却押出一个肥头大耳踉踉跄跄的人,他浑身粘着泥哭丧着喊道:“开寨门!” “老爷,您怎么……” “快给老子开寨门!” (本章完) 第171章、这士绅啊,就如同韭菜一般 “你忘了广东会有新规矩?”郑存忠家里,张孚敬笑问。 郑存忠脸色难看至极:“不知这盘棋,是何规矩?” 围棋是这样下的吗?这还下个屁! “你不是对广东的新规矩有些猜测吗?”张孚敬奇怪地问道:“该你落子了。” 郑存忠看了他很久,随后说道:“学生认输。” “认输还是认罪?” “学生不知犯了何罪。” “串联乡绅富户,借潮州揭阳知县及胥吏之手激怒乡民围攻县衙,有没有?” “没有,学生一直在广州城读书备考。” “居中作保,为各地官员在广东寻买良田、招募富户佃租,有没有?” “学生一介举子,何德何能?” “为富户代写状纸,诉告乡民,有没有?” “有那么几回。学生只是代为执笔,使苦主状词符合体例。案子如何审的,学生一概没再参与,也从没做过讼师。” 张孚敬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伱区区一介举子,家中赋役逃避了多少?” 郑存忠沉默了片刻之后坦然说道:“若抚台要以这个罪名惩治学生,那学生认罪。但看抚台能否一视同仁,奏请陛下治全天下士绅此罪。抚台不是说了吗?抚台家人只怕也已经如此行事了。” “精通律例,倚仗功名身份,只消动动嘴,双手从不曾沾上半点血。堪称犯了国法者,唯此罪而已,然法不责众,于是有恃无恐。”张孚敬语气里有痛惜,“有此本领,奈何非要做个蛀虫。你既认了此罪,那本抚就如你所愿,奏请陛下,解送你入京。” 郑存忠身躯微颤。 让他进京是什么意思? “区区举子,要史书留名了。”张孚敬看着他,“苦读多年,还没那个资格走入奉先殿得见天颜,如今你却是凭本事做到了。不用等到殿试,你就能先戴枷上殿。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午门之外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光宗耀祖啊!” 阴阳怪气,字字诛心。 “天下士绅,百人倒有九十九人如此。只办学生一人,学生不服!!!就算是杀鸡儆猴,有用吗?寒窗苦读数十载该有这尊荣,天下赋税何曾因此断贡?陛下和朝廷衮衮诸公何以安坐,不正是靠着天下官绅治理地方、教化乡里吗?” 被斩首的话落入耳中,郑存忠顿时失态癫狂。 张孚敬端起了棋盘,在郑存忠刚咆哮结束就砸在了他头顶。 棋子飞溅,郑存忠头晕眼花中额角流下血来,儒巾散落,头发乱开,再无半分斯文模样。 “这是本抚代圣人教训你的。”张孚敬放下棋盘拍了拍手,“你不用在本抚面前咆哮。奉天殿上,你要么闭口不言做个烈士认了其他罪,如此一来你虽身死族灭,倒可以期盼一下天下官绅会不会暗中传扬你的美名。要么你就放胆直言,让陛下看清大明之所以不富不强究竟是为何,说不定真的法不责众逃得一命呢?” 郑存忠憋屈得浑身发抖。 这些话在御前放胆直言?只怕朝堂上就有不少重臣恨不得当场抽出刀来先把他砍死吧? 他额头上的血流到脸颊上,疯笑着说道:“好!我便去那奉天殿!我倒要看看陛下如何解开这个死局,如何令天下士绅心服口服,数十载之后能如抚台所说一般大明遍地是清白官绅!” 张孚敬转身挥手:“绑起来!” …… 广东乡试的第二场在次日结束,贡院大门已经打开,有些已经能交卷的便能提前离开。 他们走出贡院之后便看到不少百姓兴致冲冲地一个方向跑。 天刚要放晴,有秀才连忙问等候在这的家丁或书童:“出了什么事?” “有举人老爷和秀才、富户一起状告巡按大人和广州知府,但巡抚大人昨夜把状告之人都先拘来了,听说还抄了几人的家,都司的兵马都出动了!”家丁兴奋地说道,“现在巡抚大人和广州府衙都贴出了告示,说要秉公办案,让广东百姓不惧官府和乡绅富户欺压,有冤诉冤!现在杨知府正在审问荀举人!” “和存忠先生齐名的荀先生?”秀才大惊失色,“什么罪?” “逼卖良田,纵容家仆殴死人命!” “……快去看看!” 既是状告巡按御史和广州知府,怎么苦主先被拘了,还抄家? 鼓励广东百姓状告官员甚至乡绅富户更是不可思议,而第一个被拿出来做典型的竟然是荀举人? 他们究竟要在广东做什么! 广州府衙内,三个老农跪在一旁,而姓荀的举子却沉着脸站在一旁。 举人过堂不跪,他有这个待遇。 但现在并不是这个问题。 杨慎一脸不偏不倚的表情:“十七年前的陈年旧案了,既然苦主说了证人名字,那就去传唤。你们放心,本府既然接了状纸,这个案子便一定会审下去。” 荀举人却好比吞下了一只苍蝇。 这案子如果要一直审下去,自己这个被告是不是要随时听候传唤过堂? 如果是往常,自可递上一份名帖把事情平了,至不济也可以请个讼师代为辩诉。 可是眼下这是撕破脸的情形。 民间纠纷何其多?只要不是命案、大案,官府历来都是先让里正调解,十分不愿意多接状纸开堂问案。 这得牵扯地方官多大的精力?勤勉一点的官员会由属官多接一些案子代为审理,只是过问一下案情和判词,哪像现在这样,巡抚公然鼓励百姓上告? 赈灾之事那么繁杂,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不仅那些讼师此时不怎么敢代为出头了,只怕此刻在参加乡试的一些秀才都会受到波及! 尤其是那些出身大族、中举有望的秀才! 把案子审下去,案子越来越多,广东举人还要不要尽快出发赶往京城应礼部会试? 广州府衙这边议论纷纷,巡抚衙门里,堂下十多个人或站或跪看着前方脸色苍白。 在他们前面,解昌杰已经除掉了官服、官帽,站在那里低头说道:“下官认罪,所言句句属实。” “你是朝廷委派的广东巡按御史,如何处置,等陛下圣裁。”张孚敬看着他,“尔等以缩绳、宽线、飞洒等诸法隐田在先,主动向朝廷命官行贿在后。既已证据确凿,翟提学?” 翟銮心头万马奔腾,却只能沉着脸说道:“德行不修,触犯国法,自当革去功名,依律问罪。” 张孚敬点了点头:“本抚这便行文移交各府,着令审问。” “抚台大人冤枉啊!是他索贿,是他……” “报!”门外有人闯进来,“抚台大人,圣旨到!” 堂下众人无不眼里露出一丝期待,而张孚敬则赶紧率众官到了门口迎旨。 来传旨的竟是高忠。 看他风尘仆仆的憔悴模样,谁都知道他是一路风雨兼程赶来。 “张孚敬接旨!” “臣张孚敬,叩问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 他答复一句之后,清了清嗓子展开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飓风过境,百姓罹难,朕心痛切!广东免赋税一年,诸府另派差役需得巡抚、布政使司首肯,切勿糜耗民力。广东诸仓见旨即开仓放粮,另从速起运二十万石至福建。” “钦派巡抚广东张孚敬见旨再执天子赐剑,督促广东上下赈灾、问案、安民。有官吏乡绅借灾侵吞民田行不法诸事,四品及以下论罪当斩者可先立决而后实奏之。” “另已钦命掌前军都督府事定国公南下广东。若事有变,可调湖广都指挥使司精兵一万南下,令符皆备,由定国公督帅之!钦此!” 一条比一条更恐怖,张孚敬激动地磕头接旨:“臣张孚敬接旨,代广东百姓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是四品及以下可斩立决的权限,去年没被波及的人这次全都要在屠刀之下瑟瑟发抖。 最主要的是,定国公南下!湖广一万精兵随时待命! 朝廷不怕广东乱起来。 既然发出了这样的旨意,吏部应该已经在做着诠选,随时等待往广东补缺吧? 过河卒子接了旨意之后对着高忠行礼:“广东巡按御史解昌杰受贿索贿已然认罪,另有广东举子郑存忠等人俱已捉拿归案。高公公且稍歇数日,解送诸人进京。” 高忠看着威风凛凛的张孚敬不敢怠慢,但疑惑地问了一句:“举子犯案……要一同解送入京?” 张孚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高忠顿时心头一激灵:“咱家明白了……” 连定国公都派来了,关于广东的布置自然是关乎整个大明的。 他高忠是个跑腿的。 “请高公公去衙后歇息,本抚要去三司衙门宣读陛下旨意了!” 这是明旨,但又只让张孚敬一人接旨。 从此刻起,广东虽然没有单独的总督,但他已经有了这份权柄。 诸司皆受节制。 堂中十数个被拘来的士绅、富户脸色苍白地看着张孚敬一手持剑一手举着圣旨出门去了。 “……先押入牢中!” “冤枉啊——” 高忠看着他们被带走,随后却对要请他去休息的人问道:“不知皇明记在何处?咱家没到过广州,还烦请引路。” 巡抚衙门的人心头一凛,心想只怕还有密旨,顿时恭敬地说道:“高公公请稍候,我这就安排人备轿。” 一声吩咐后就让人快备热茶糕点,然后有些讨好地问:“请教高公公名讳?高公公一路辛苦,抚台甚为严厉,诸多招待是要入账的,实在是……冒昧了……” “这样啊。”高忠眼睛微眯,笑呵呵地说道,“咱家姓高名忠,忠心的忠。” …… 高忠在广州城并没有感觉到来之前以为的剑拔弩张,满城皆敌。 他不懂,所以请教魏彬。 “老祖宗,我还是不明白。” 魏彬嘴角是若有若无的笑:“可不兴继续这么叫了。” “老祖宗哪里的话?以前您没少提携我,高忠岂是那等势利小人!” 魏彬心想还不是因为这皇明记?这小子总在乾清宫呆着,自然是明白皇明记可能十分重要的。 来拜访又没什么密旨,纯粹就是顺便烧一注香。 “还是叫咱家监事吧。”魏彬对他说着陛下为自己职位取的新名字,然后就问,“不明白什么?” “……这广州,看起来挺祥和啊?听大臣们在奏疏里讲的,广东好似已经要反了一样。” “笔法嘛,自然是这样。”魏彬笑了笑,“说情势紧张,那也不假。只是文臣向来以笔墨为刀枪,以言语为利箭。陛下若是只听其言、览其文,仿佛便有千军万马一般。实际上呢?高公公也看到了。” 高忠从远影楼的顶层望下去,烟火气十足,百姓看着还挺有生气。大概是因为……府衙县衙都在接诉状,有很多案子作为谈资? “张孚敬真乃相才!”魏彬感慨着,“他便懂得言语笔墨不足为虑,这大明天下,只有活不下去的才会豁得出去。那些官绅富户高高在上惯了,颐气指使惯了,总以为平日里点头哈腰低眉顺眼的愚民定会随他们几句言语、几钱薄利就去做什么。殊不知,百姓们也会因为别的什么很快又改变主意。有善粥,能伸冤,不派役,那便是好日子。” 他嘴角都是嗤笑:“再有惩办往日里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这种热闹,那瞧着啊,更是解气得能饱肚子。没了这些真能豁得出去的人,乡绅富户又能做什么?他们的家丁又不是死士。一个个富了两三代,就忘记了自个儿的祖宗也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田舍郎。平日里凑在一起吹嘘,嘴里讲着进退一心。利刃加颈,立刻屁滚尿流,你出卖我,我出卖你。” “张孚敬是会用刀的,陛下更是识得宝刃、敢用利剑。何以富国?将来怎么能年年富,咱们也不懂。但眼下嘛,广东抄没了这批家财、官田,广东诸衙门口十年内都是富裕的!这士绅啊,就如同韭菜一般。广东举子名额不减、生员名额不减,三年内又会长出一茬来。有张孚敬在广东,这里不会有问题,陛下安心盯着吓破胆的其他诸省就是。” 高忠只感觉毛骨悚然:“不正是因为其他诸省都在看着广东,所以这里才要紧么?张抚台杀得这么狠,其他各省官绅都吓破了胆,要是串联起事呢?” “张孚敬知轻重,必会给陛下一个好由头,让其他诸省都说不出话来。” 高忠想起了张孚敬让他解送到京城的那批举子、秀才。 “走吧,回皇明记广东分号。” “……监事,这里不是吗?” “一座酒楼,算得什么?”魏彬撇了撇嘴,“抄没发卖给皇明记的而已。” “多少银子?” “没给,但又要安排船队去交趾买粮回来交给广东藩台了。”魏彬满脸愁容,“劳碌命,也不知海上飓风停歇了没有。” “……监事若忙,那我先回去?” 魏彬摇头:“有些东西是陛下要的,劳烦你顺道捎回去。” “监事说笑了,可不敢说劳烦!” “有事劳碌好啊!劳碌好!”魏彬这句话是诚心的,比守陵要好很多。 精彩日子过惯了,哪里习惯得了暗无天日的寂寥生活? 桂萼正相反,过去那些年,他过得太无趣了。 但现在,太精彩了。 都司派下来的指挥佥事坐镇惠州,壮班不足,还有兵丁。 湖广一万精兵虎视眈眈,大有广东办不了的事湖广来办的气势。蒋总兵已经砍了三个千户的头颅,严令既往不咎,但一定要办好差使! 难道真劳烦定国公那老躯带着湖广精兵南下抢功? 广东之外乱不乱跟他们有毛的关系,先把本地犁一遍! 于是桂萼升堂问案,用鼻子看着每一个被状告的知县、胥吏、士绅、富户。 查有实据,斩立决! 没人办事?桂萼都被两任上官憋疯了,精力充沛得吓人。 他甚至发现自己很享受裁决别人命运的快感,尤其是那些瞧不起他、自恃身份的人。 “府尊!府尊,下官只是被吏员裹挟收了些银两。依《问刑条例》,下官之罪不在例该永远充军之列,下官可赎刑,下官愿赎刑……” 桂萼很纠结。 《问刑条例》里是有这样的规定。按例,大明几乎“无不可赎之罪,无不可赎之人”。只要不是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或者残疾了被判死罪的,又或者不是被判永远充军的,都可以交钱赎罪。 按他贪的钱,也就判个终身充军,并犯不着判他子孙亲属都要接替的永远充军。 “……那便纳银四千两……” 桂萼还没说完,底下又小声说道:“府尊,依《大明律》及《问刑条例》,该是钞四千贯……” 堂上知府的小眼睛都要瞪大了,胡须一抖一抖。 “依《御制大诰》,起解官物,卖富差贫者,族诛!贪赃纳贿、说事过钱者,凌迟处死!盗卖仓粮者,墨面文身,挑筋去膝盖!” “下官纳银!纳银!” 桂萼手里提着笔抖动不已写着判词:“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这批人莫非最后都是纳银赎罪、贬为民籍发还原乡? 鬼知道他们还在谁谁谁名下藏了哪些田地,各个地方又不会方便又严格地去查谁还是不是官籍? 因为本就没有一个明确的官籍定义! “下一个!下一个!本官要上奏疏,要修《问刑条例》,要厘定告身,要抄送各县……” 他自顾自地嘀咕着,陪同他坐镇在这里的广东都司某指挥佥事只觉得这个惠州知府脑筋多少有点问题。 而广州府城外的官船上,张孚敬把装了一小箱子的供状都交给高忠之后只说道:“其后还有新卷宗,本官会再次遣急递运送至京,公公都交给陛下即可。” 在广州府停留了三日的高忠点头:“咱家记住了,抚台保重!” 官船起航,高忠走入船舱,看了看被一左一右两个锦衣卫守着的解昌杰。 “巡按并未定罪,不必如此。” 他指的是解昌杰自己穿了一身素衣。 解昌杰抿着嘴:“但听陛下发落便是。” 高忠这几天听了一些广东情况,因此笑着说道:“多少也算离了是非之地,巡按一路可以多睡几个好觉了。” 说罢又去了底舱,里面十几个人分别被镣铐锁在牢钉于木梁之下一个个的小笼子里。 他好奇地走向了最里面单独的那个人,蹲了下来问道:“咱家听说,你名字里也有一个忠字?” 郑存忠披头散发,蔑视地看着他。 暗无天日的底舱里,他竟坐得很直,颇有风骨的样子。 高忠在嘴里嗬嗬有声,然后:“呸!” 郑存忠紧握双拳,任由他吐的唾沫在脸上和头发上流下来。 “你说什么流水的皇朝,铁打的士绅,你也配叫忠?”高忠嫌弃地说道。 (本章完) 第172章、天子杀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面对高忠的“翻译”,郑存忠怒吼。 “敢说不敢认,没卵子!” 郑存忠被太监鄙视没卵子,愤懑如狂。 但高忠就是不出去,就是一直在这里数落他。 因为他很无聊。 他想起陛下让参策们开会开很长时间之后,参策们个个精疲力尽神情恍惚的样子。 他还记得那天黄锦与骆指挥他们是怎么把那个方沐贤问得晕晕乎乎的。 所以郑存忠不得安宁。 高忠这一路也算日夜兼程,虽然比不上去广东时白天赶路快,但胜在夜里也行着船赶路。 进入湖广地界时,竟又有了湖广的官兵沿途护卫。 高忠心头没了完成传旨差使的轻松,意识到这一条船顺利入京该是何等重要。 其后顺江而下,南京的长江水师一路护持。 转入运河后一路北上,都有接力。 高忠不知道自己离京后陛下究竟又做了什么安排,也不知道诸省收到广东大兴诉讼的消息后有了什么新动静。 于是他更是牢牢盯在了底舱里,怀里始终抱着那个小匣子。 他知道了:解昌杰不算啥,陛下关心的,是怀里的东西和眼前这些人。 铺天的压力笼罩着他,某一天,郑存忠忽然疯狂地哈哈大笑。 “如临大敌!哈哈哈哈哈……”他笑得似乎要岔过气去,咳了一阵之后又说道,“新法……真相……污浊之势……圣贤早就死了!便是圣贤没死,这天下他也涤荡不清!拿我等几个举人秀才为例?可笑至极!哈哈哈哈哈……” 其他人没他这么疯,一个个怒视着他,嘴里带着哭腔:“郑存忠!你发什么疯!胡言乱语什么?” 高忠没了对他说什么难听话的兴致,他只是盯着这个郑存忠。 两日后,官船到了通州。 走出底舱的郑存忠眯了好一会眼睛,这才适应了九月初这北京城的秋高气爽。 码头之上,他看到了锦衣卫,看到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旗牌,自然也看到了囚车。 其余十二个从广东一起过来的举人秀才腿脚发软,郑存忠竟有些兴奋地昂然站直了。 真大的阵仗! 好用心的一场戏! 但这堂课,又有几个人会听进心里,改变自己? 能有这般幼稚心思的,只怕就是那个满腔热血的少年皇帝。 他昂然走向了囚车,赶赴那个舞台。 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撕掉那层斯文,做着真实的自己。 他的言论,皇帝与天下可敢听? …… 一长串的囚车穿街过市进了刑部大牢,这都不算是某个消息了。 一个多月前南方飓风天灾的消息传来后,朝廷已经下了很多旨意。 定国公去了广东,大学士蒋冕去了南直隶,张永从陕西回到了京城。 从三个多月前就开始的新法旧制党争,在过去这个月南方的风灾里更加剧烈。 吏部对于诸多低品官的诠选、调任几乎一天都没有停息,而各省巡按、各科言官也宛如疯了一般地递上弹章。 三法司一同看押的广东十三钦犯到了北京,京官里谁都知道这可能是一个终局了。 虽然也不一定,但至少会有一个阶段的结果吧? 不能再继续折腾下去了,过去三个多月,比去年陛下刚登基前后恐怖多了。 光是过去这三个多月,共有十七个京官被已经几乎常设的三法司会审大堂判了死罪,三十二人充军流放,七十余人被贬官甚至贬为民。 之所以说七十余,因为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又多一两个。 而明天,恰好是九月初七,朝会日。 丑时五刻后,朝参官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 “万不可轻举妄动,就在家中候着。若为夫有什么事,你定要将儿女抚养成人。我已换了些银子回来,就在床下……” “夫君……”女子泣不成声。 虽然有点荒谬,但有些朝参官家里还真上演着这一幕。 严嵩出门前却镇定地看了一会天色,眼睛其亮无比。 今天,他会是主角之一。 这戏中人既有天下官绅,也包括皇帝。 真正的戏,是你成了其中一角之后,伱会有因戏而起的喜怒哀乐,有时你就会想着:剧本可能不该是这样,有些地方要改改。 严嵩相信皇帝已经看透了这一点,严嵩得再次证明自己的无所顾忌。 杨廷和府中,他的次子杨惇担忧地看着父亲。 “无需挂怀,安心读书。你大哥没事,为父也不会有事。” 杨惇不知道一切都是一个即将跨越很多年的局,在他眼里,父亲开始背上了权奸之名,成为了天下士绅都暗暗咒骂的对象,也成为了旧党想要彻底钉死的敌人。 他想不通: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乾清宫里,朱厚熜已经穿好了衣服,他正在再次看着昨天到来的这些卷宗。 一桩桩、一件件旧案落入他的眼中,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平静。 和当年那个安稳度日的会计相比,登基之后的朱厚熜,有了最高的权限可以看到一切他能看到的秘密。 死亡成为数字,各色人等的行事向他揭示着帝国运转的规则,纷繁复杂的各种国事向何方去等待着他的决定。 垂拱而治真的是最轻松的办法。 只要他闭上眼睛不在乎这些数字,服输于那些规则所显露出来的强大必然与惯性,无所谓这个国度和这片国土上的人民将来会如何。 他已经在这个时空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三百秀女还在等待他选出五十佳丽。 “走吧。” 他合上一份卷宗,放到了旁边太监托着的盘子里。 “起驾!” 黄锦高声通知。 朱厚熜走出了殿门,静静迈着不急不缓的脚步。 参策是一心想要完善他那套学问想法的,在这件事上他们动力十足。 新法呢? 费宏导演的这场戏,杨廷和又何尝不是顺水推舟地配合演出? 演着天下人,也演着他这个皇帝:堂堂正正地让他去面对。 所有的问题到了最终决定是不是去面对的时候,考验的其实不是将来的新法能不能行,而是皇帝本人的人性。 坦白地吵出了所有问题,皇帝将来要面对那一切,会那么辛苦,那么累,那么愤怒又无力地面对很多东西。 皇帝,你是不是真的愿意过那样的日子? 今天是普天下士绅的抗拒,明天是突如其来的飓风,后天矿奴起事。还有黄河、长江、地龙,北虏、海寇、西南蛮族…… 皇帝,真的有另一种活法的,也能让大明比现在好上很多的。 朱厚熜走到了华盖殿,静静坐下来等候。 张锦、黄锦、骆安、陆松都站在他身边不远处。 朱厚熜看着殿门外夜色中被外围宫灯隐隐照亮了一些轮廓,还有内部灯火通明营造出煌煌之势的奉天殿。 就像一颗外表冰冷,里头滚烫跳动着的心。 今天虽然不是大朝会,但在奉天殿举行。 朱厚熜在思索着,当他在那里真的表明了坚定决心要行新法之后,杨廷和他们的反应。 他那套《大明财税制度草案》和与之有关的一些想法,毕竟还只是个饼。 不论官吏待遇法如何制定,在他们看来都不可能比得过官绅在眼下所能享受到的利益。 在利益面前,成为新时代的圣贤既大儒又如何?孔圣人的教诲,那被奉为圭臬的四书五经,不也是说一套做一套吗? 将来可能得到的,对决现在会失去以及要面对的。 十八参策,几人没有顾忌? 借新法之名,多用些料裱糊得更漂亮一点,还能收获治国、学问上的双重青史美名,那将是最好的结局。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朱厚熜站起了身。 去吧。 毕竟来了,总要不负这天命。 平静的礼仪流程过后,朱厚熜开了口:“带上来吧。” “押广东钦犯郑存忠等十三人上殿!” “押……” …… 声音一下下地传递到了远处的奉天门,郑存忠脸色异样红润地深吸了一口气。 正如张孚敬所说,他戴着枷,脚下有镣铐。 听得到身后有些人的啜泣声,听得到脚镣拖行在这紫禁城地砖上的金石声,甚至听得到不知何处传来的鸡鸣鸟啼。 视线里,是恢弘的奉天殿。 禁卫军簇拥成了一条通道,前方云台上看得到一些背影,奉天殿内灯火通明。 从这里,郑存忠隐隐看得到御座,隐隐看得到其上那个人影。 他加快了脚步,甚至并不因此感觉到疼痛增加了多少。 距离一丈丈地拉近,他开始走上台阶。 到了殿前,皇帝的脸,他终于能够稍微看清了。 于是顾不得旁边这些朝参官用各色的眼光盯着他,也顾不得殿内那些朱衣重臣正齐齐回头盯着他,郑存忠靠近了殿门。 “张孚敬说,郑存忠一人利嘴足矣,让他进来吧,其余人殿外跪着。” 天子清朗的声音传入郑存忠的耳朵,他嘴角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大声说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随后戴枷五拜三叩首,郑存忠之知礼,可见一斑。 他也仿佛真是个顺民。 入殿之后,他目不斜视,一直看着皇帝,走到殿中之后才跪了下来,咧嘴笑道:“草民郑存忠谨听审。” 朱厚熜看着这个广东举人。 头发、衣服、面容,都是经过打理的。虽然是犯人,但毕竟要见驾,这是为了不惊驾。 所以现在郑存忠的卖相还不错,斯斯文文极有风骨的模样,眼睛明亮而有神,没有一丝畏惧在其中。 他说他是来听审的。 朱厚熜眼睛却又看向了其他人,随后漠然说道:“因为想在广东试行一点新法,才刚刚清丈了一遍田土,改了一下市舶司的规矩,大明就好像要翻了天。” “……陛下息怒!” 数百朝参官一起下跪,先后响起的声音显得惶恐。 朱厚熜也没让他们起来,继续说道:“不料今年海上飓风为害,接连而至,沿海老百姓受灾严重,困苦不堪。广东算不得遭灾最重,但灾情都还没结束,就有官吏拿着灾情前布政使司行文下去的命令去告诫百姓不能误了今年田赋。” “都是忠君的好官。”朱厚熜顿了一下,“和治下百姓的死活相比,朝廷的定例和上官的要求更重要。有天灾自然会死人,报上来的数字多几个少几个也显不出他们赈灾安民的辛苦,反倒是有定额的田赋不能足额交上去一眼就看得出来。有没有试行新法的事,各地遇到灾情大多会这样做,朕已经知道了。” 郑存忠很意外地听着皇帝说这些东西。 说话不咬文嚼字,语气不悲不喜,内容……很符合实际。 朱厚熜这才看向了郑存忠:“所以有没有广东士绅在其中做了什么事,也一样。事情若简单,百姓有民怨的事顺利压下去了,无非天灾、流寇等奏报上添些数字,朕也不见得能知道地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郑存忠,你说说看,是不是行不行新法都一样?” 杨廷和与费宏等人眼神凝重起来。 郑存忠凝视了皇帝片刻,随后回答道:“回陛下,依草民看来,确实都一样。” 费宏顿时说道:“陛下!以大明幅员之辽阔,往来交通之不易,此等弊端自然难免。然以礼教化天下、以制上下通传、以律约束官民,实已经千年青史告诫后人,此大一统皇朝之根基!广东情势,名曰起于新法,实则边疆之省远离中枢,些许官吏士绅自恃地偏,骄纵而枉法也!边疆之地,旧制更不容轻易,请陛下慎思之。” 说罢又指向杨廷和:“首辅明知如此,何故定要于广东试行新法?湖广、山东、四川不行吗?” 杨廷和冷着脸犟声道:“若广东都试行而有功效,新法推行诸省自然更为可期。万事开头难,于广东试行新法固然难上加难,却也最不致于令腹地动荡!” 郑存忠古怪地近距离观摩大学士们争吵。 杨廷和的话虽然也有道理,但也没否认新法可能令天下动荡。 明知万事开头难,明知在广东试行更是难上加难,你杨廷和什么时候变这么极端的? 于是他看向了年轻的皇帝,不由觉得好笑。 终究果然是朝堂上君臣间尔虞我诈倾泄到广东的天火吗? 杨廷和与费宏你说了一段我说了一段之后,就先住了口看向皇帝。 “众卿先起来吧。”朱厚熜平静地说道,“黄锦,请大学士们各朗读一下张孚敬呈进来的广东卷宗吧。” 郑存忠不屑地微微撇嘴。 那又有什么用?你祖宗剥皮揎草,也斩不尽天下私心。 只许朱家坐享天下,盼着天下群臣尽心竭力又清贫、爱民如子却不顾自己儿女? 他的视线里,皇帝闭上了眼睛。 随后,从杨廷和开始,每人手上都取了几份卷宗,开始皱着眉头看,而杨廷和开始念第一份。 毫无新意,毫无新意啊。 郑存忠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审问,要么是作为必须要推行新法的例证,要么是作为罪行过于普遍只能缓缓图之的依据。 现在看来,终究无非只是历史中演了无数次的朝堂权争而已。 费宏若真是旧党,杨家十八辈子的阴私事都已经挖出来了! 杨廷和若真是新党,广东举人何须进京?让张孚敬在广东砍出几座京观来好了! 想行新法的,恐怕只有这位年轻的皇帝。 ……好像还有张孚敬。 一篇一篇卷宗被朗读着,朝参官们看似听得个个面色凝重。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也渐渐亮了起来,直至朝阳的光辉掠过宫阙,从殿门口斜斜地倾洒进来,照在郑存忠的身后和他左手边的官员身上。 皇帝忽然睁眼开口:“就念到这里吧,其余也都一样,随后六科廊抄传各衙看看就是。” 杨廷和把卷宗放回太监走到跟前端着的盘里之后行礼道:“陛下!广东人欲纵横,圣人教诲忘之已久,臣读来触目惊心!广东数十万百姓以不足三成之田地果腹,另担着全省徭役,实已如在炼狱之中!以广东而视大明诸省,只怕概莫如是!长此以往,生民无有立锥之地,大明必有倾覆之忧!臣以为,朝廷不能再争下去了!” 费宏正要说话,朱厚熜就站了起来。 路过陆松时,皇帝抽出了他手里的“新”刀,在众人愕然之中慢慢走向郑存忠。 刀尖掠过从很低角度照进殿内的一缕阳光时,郑存忠的眼睛被闪得微微眯了眯。 而后皇帝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 “陛下……” 左右两侧的官员不由得大惊失色,不约而同上前两步。 这样一来,禁卫们也顿时行动上前来了,骆安和陆松一左一右摁住了郑存忠的肩膀。 瞳仁紧缩的郑存忠看着皇帝将刀锋搁到了他的枷上,对准他的喉咙。 “张孚敬说,你除了逃避赋役,其余事情称不上当真犯了国法。” 郑存忠昂着头仰视着他,喉咙动了一下之后说道:“草民确有逃避赋役之罪,陛下要杀要剐,草民任凭处置。” “陛下九五至尊,万万不可……”杨廷和涩声开口,但只迎来了皇帝平静的一瞥。 杨廷和噎回了后半句。 朱厚熜继续开口:“张孚敬说,他以棋局比喻国事,以白子比喻心存圣人教诲的官绅,以黑子比喻心中只有小家而无大明的官绅。你说,棋子终究只是棋子,若是换了一局棋,棋子仍旧是棋子。” “……草民确实说了。”郑存忠平静了下来,看着皇帝。 奉天殿中静悄悄,杨廷和费宏等人都目光惊骇。 朱厚熜对郑存忠笑了笑:“说得好。” 随后挺刃向前,一线血从阴暗处洒入朝阳于殿中划开的一小方光亮里。 郑存忠口不能言,目光努力想要不涣散。 你为什么不听我多说说? 你既然杀意已决,为什么不听听现实有多残酷? 你们他妈的这个朝堂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外剩余的广东十二“钦犯”陡然吓得哭丧起来:“陛下饶命啊,陛下……” 奉天殿内众臣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朱厚熜松开刀把拍了拍手,尽量平稳地呼出胸中那口气。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长了很多,但作为帝王,他缺这一课。 只有来自五百年后的自己,一定需要补这一课。 要行狠厉之事,他不能是个没有杀气的皇帝。 而这是一个只担着一条普天之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官绅都会有的罪的“良善”士绅。 朱厚熜用这一刀告诉他的臣子某些决心。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杨廷和他们,随后转身看向张璧、顾鼎臣。 “记下来。” “拖出去。” “洗洗地。” “取水来。” 皇帝到了御座之后洗他脸上的血,奉天殿内鸦雀无声。 张璧颤抖着在他那份起居注上记录着。 【嘉靖元年九月壬子,奉天殿常朝,上手刃广东逆贼郑存忠。】 推荐一本朋友的新书《独治大明》:刚刚穿越到朱佑樘身上还没来得及适应太子的身份,便要匆匆接过华夏的担子,面对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像是一场场薛定谔的猫游戏。宽厚仁慈?违背祖制贪墨八百贯下地狱可不好!任用正直清流大臣?清流大臣不一定能做事也不未必清廉,好吧,这其实是借口,只是事情由你们文臣说了算那还要朕这位皇帝做什么?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朕一言而天下法不香吗?且看一个现代人魂穿贤君朱祐樘身上如何蜕变成暴君的故事,又将如何带领华夏走上世界之巅。 第173章、假戏变真,大势终成 当皇帝抽出刀走向郑存忠时,严嵩就开始浑身头皮发麻,热血忍不住激荡起来。 陛下看破了,恐怕早就看破了! 在朝廷“党争”的幌子下办了那么多官员又如何?重新洗牌的过程也是重臣们重新分配那些隐形权力的过程! 但官绅这个群体的中坚力量是官员吗? 不,举人! 明初,存世进士总数大约两千左右;成化后,也只三千左右。 而举人呢?存世举人数量要多出一万以上。 进士大多在任官职,官员的体面和升迁所需的低调不容他们张扬。 是举人承上启下,为进士官员与秀才、富户们牵线搭桥,在地方的田地、商铺等各种利益链条中充当关键角色。 金举人,银进士,君知否? 君上实知! “党争”数月,牵连了一个在野举人吗? 没有。 现在张孚敬送来了一个“清清白白”、只犯了一条罪过的举人。 陛下亲手宰了他! 严嵩看了看杨廷和、费宏他们,两人凝重无比的神色并不显突兀。 天子当殿亲手杀人带来的震撼让每一个朝参官都是这样的神色。 但参策们熟知的皇帝不是这样的。 他总是随和、坦诚、宽仁、持重,有着对大明异样纯粹的少年热血。 梁储、王琼、陈金、魏彬、郭勋、张鹤龄……哪一个牵涉到的罪恶不比郑存忠大?陛下都没杀。 如今度过了几个月氛围非常融洽的老年理论研讨班的参策们,突然直面这一幕。 皇帝重新回到了御座上,奉天殿内外的第一个反应是齐齐下跪。 朱厚熜看到了他们眼里的惧意。 不论过去展示了怎么样的才智、手腕或性情,他们眼里都不曾有这种自然而然的惧意。 那一刀,就仿佛成人礼一般。 至此,朝堂上的政治动物们会彻底忘记他的年龄。 不是暴怒中杀的人,是很平静、很有目的地杀了人。 “都起来吧。” 皇帝开了口,礼官高喊,殿内外众人站了起来。 地上已经洗干净了,这里没了犯人。 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谁也不清楚皇帝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奉天殿外站在阳光里的很多官员觉得身体发寒,双腿打颤。 “天下官绅,有多少像这个郑存忠一样?”朱厚熜开口了。 “陛下,逆贼口出狂言,已是私欲遮天,有家而无国。此等狂悖之徒天下少有,宜将其不忠不臣之罪广布天下,夷其三族警示诸省!” 费宏率先回答,听得很多人暗暗点头:就这样定性!狂的没边了!怎么敢暗示流水的皇朝铁打的世家这种话呢? 我们真没那么大的胆子! “不,朕问的是,天下官绅,有多少像这个郑存忠一样犯了逃避赋役之罪。” 费宏一颗心直往下沉:要来真的了。 杨廷和处于眩晕之中。 到底谁演了谁? 杨慎那一莽让他必须演党魁,皇帝这一刀断了他演回好人的可能。 所以皇帝也是先让他们演着,让他们把口号喊得震天响而不再能有退路吗? 这回,皇帝已经表明了坚决斗下去的决心,再不可能有侥幸。 杨廷和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圣人教诲两千年,科举取士近千年,如今区区举子都敢如此口出狂言!似他这般狂悖者确实少,有他这样狂悖之心者呢?费子充,陛下之问,你为何不敢答!” 这场戏,只能演完一生了。所幸费宏编下这剧本时,也并非只指望皇帝将来会知难而退、主动调和。 演下去,参策们的将来至少多一层保障。 于是堂堂内阁首辅跪下来羞愧地说道:“臣所得赐田,臣家中所置田地,臣家中人丁,官吏皆未主动催交赋役!臣犹如此,天下可知!” 然后他抬起头断然说道:“自古变法,必须君臣齐心!若陛下决心已定,臣必主动申缴!新法刻不容缓,赋役旧制一定要更易!” 朱厚熜问费宏:“费阁老,以你之见呢?” 费宏也跪了下来哽咽道:“陛下,老臣惭愧!若陛下只求富国,则天下官绅实有罪。然治国之道,非是仅仅富国一面啊!尊卑有序,礼制才是根本!陛下御极一年又四月,权奸便大谈变法动摇社稷根基,居心何在?陛下,江山之稳为重,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为重!陛下何不徐徐图之,以待将来?” 杨廷和怒叱:“广东已然出了这等逆贼,费子充诬老夫是权奸,难道要予天下逆贼休养生息之机?天下读书人已将圣人教诲忘了多少,你心中无愧吗?犬子不忍徭役之苦尽数落于百姓头上,广州士绅便已称他杨不修!是谁身不修?是谁心不正?伱费家是不是田地太多,故而罔顾天下实情?” 人身攻击之中,费宏只是连连哭告:“陛下,免赋免丁之策,严令命官不得逾越即可。新法诸策尚未议定,广东已经是操切了,杨廷和鼓吹新法,又有什么周全良策明呈陛下?老臣一片忠心只为大明社稷稳固,陛下明鉴啊!” 随着皇帝“盛怒”之中手刃了郑存忠,朝廷的风向似乎定了下来,费宏只能承认事实的存在,只能以动荡之危劝谏皇帝。 而他也已经接受了,赋役的改动可以指向在任命官。 朱厚熜发出了失望至极的叹息:“一场飓风,就吹出了大明满目疮痍。百余年开科取士,读书人篇篇文章都是忠君爱民。功名加身,圣贤教诲就抛到了脑后,肯做清廉忠臣者几人?有家而无国,视百姓若奴仆,尊君父而谋其产,稍加训诫便如仇雠。人欲如此,天理何在?” 就如同那次杨慎之事传入御书房,皇帝的话听得其他朝参官心头震怖。 陛下……似乎道心崩了。对儒门的认可,在动摇。 杨廷和很想开口为自己多叠一层保护光环,但他知道现在自己是真的需要“盟友”来一同承担火力了。 严嵩这才出列跪下,大礼叩拜:“臣严嵩斗胆叩请陛下再开殊恩,迎于忠武公配享太庙,以为天下官员与读书人之表率!忠君爱民者,天下必不在少数!正本清源,当在此时!” 一模一样的反应,只是人数更多,许多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严嵩。 而张子麟也出列加入队伍:“臣张子麟斗胆叩请陛下令礼部议景帝庙号谥号!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景帝虽藩王继统,于大明社稷实有不世之功!陛下有富国之志,爱民如子,如今天下私欲横流,陛下欲再造大明,臣等必尽心竭力!” 王琼则换了句台词:“天下官绅若是非不分、忘了圣人教诲,当革其功名令其再考!臣王琼附议,请陛下开此先例,天下有志之士必云集而来,同佐陛下开创盛世。” 新党帝党合流,费宏仿佛形单影只。 这出戏,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再不会退缩了。 他真的不怕这困难。 于是费宏也要表达着他最后的一份忠心,磕了头之后哭谏:“老臣斗胆直谏!新法诸策未定,陛下万不能操切行之。推行下去,官员贪功,胥吏害民,熙宁旧事陛下一定要引以为戒啊!” 说罢又直起身怒视杨廷和他们:“乱国之请!贪功之辈!邀名奸贼!杨廷和,你处心积虑,参策尽为党羽,真是为了佐陛下开创盛世?你有何妙法可令天下行新法而不乱?含糊其辞一年有余,莫非到头来就只是市舶改制、命官申缴?就这两条,你也妄图配享太庙?” 矛盾更加激化,严嵩、张子麟、王琼等人仿佛都变成了杨廷和想要推开太庙之门的帮凶。 新法搞得天下惶然,确实至今为止也只是先清丈了土地之后,于广东行了一条市舶改制,然后便是杨廷和今天坚决表态的官员申缴赋役。 当年王安石好歹还清楚明白的有《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设了制置三司条例司统筹财政,有均输法,有青苗法,有后来的募役法、保甲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免行法……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沉声应答:“自然有!陛下,国策会议上商议一年余,是诸参策渐渐齐心,方有如今同佐陛下变法再造大明之势。费子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不屑与之计较!今既问起,臣便直陈新法总纲及诸新法。” 他站起来之后面向群臣侃侃而谈:“其总纲曰:赋役分离,科则统一,贫富共担。诸办采买,农商并举,抽分定例。税察常设,财账预决,率属朝廷。修明律例,厘清俸禄,官吏遵行。” “其法共三步。先是由广东试行,凡经三年视其成效,修改完善之。再定诸法,各省设立新衙,铨选官吏,布告天下,凡三年于广东历练之。后推行天下,巡查天下督行实察之,赏罚皆遵新例。” “其有账法、预算决算法、采办法、库法、税法、商法、考成法、官吏待遇法、大明律例凡九法,臣请诸位参策一一宣读其要旨。” 这一连串的话说完,他从袖中拿出了厚厚一本奏疏,厚着脸皮举起来:“臣等之共商所得,尽在于此《大明富国财计诸法疏》,呈请陛下御览!” 于是接下来变成了新党及帝党数参策以众人数月商议成果为己功、宣之于众的场面。 皇帝接纳了费宏的劝谏,他必须留有余地。 朱厚熜也不需要这很多创意出自于他的声名,他只要这些事情能落到实处。 御座之上,皇帝低头看着奏疏。 奉天殿内,参策慷慨阐述新法。 户部尚书讲解《账法》,群臣受到了来自复式记账法的小小震撼。 吏部尚书讲解《考成法》,国策会议每年、每三年都定策,随后又将拆解安排到各部、各省,官员们从此将有一些可量化与可考察的年度任务。 礼部尚书讲解《官吏待遇法》,这个大家有点喜闻乐见,因为底层官员的俸禄提高了一些,而且将来会统一折银。而各个官衙也规定了一些由财政统一承担的待遇,比如过去需要由官员自己承担的一些吏员开支及出行、招待开支。 刑部尚书李充嗣讲解《大明律例》,这一点只是说了要在将来数年内修订好大明律和问刑条例,统为明文律例,此后刑罚分明。最显著的变化将是把原先的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改成了死、牢、银三种。其中的牢,又包含了役,坐牢期间会有劳动。具体的方略,会在后面细化。而赎刑的原则,也会改成重罪不全赎。 最主要的是《预算决算法》、《税法》、《采办法》、《商法》,这些都是决定能不能来钱的。 《预算决算法》涉及到从户部到各布政使司、都司、卫所的财政支出管理,最为显著的一个变化将是户部各清吏司入各省,各府县户房也都将由户部直管下去,虽然平常的直管只涉及到财账层面的税入、支出。 《税法》则涉及到田赋、商税、盐课等,收税等会由户部及地方官负责,但以后都察院会在各省常设巡察院,监督各种税的征收,同样只对朝廷负责。 《采办法》除了宫中及朝廷所需的岁办也会行采买之外,最重要的不同将是地方把科则统一后直接征银,而这些钱会按照田土的“田面权”也就是耕种或佃租的面积、人丁数额来征税。官绅优免仍照旧例,但超出部分必须申缴。地方有了这些银子,地方所需不论是实物还是劳务都进行采买。 重头戏就是《商法》。官府有这么多的采买需求,老百姓除了交田赋粮食,其他产出也将需要多多卖成银钱。前面的预决算、税、采办等都是变相减小了地方官府的职权,但商法给了他们一个新的职权,那就是所有商号的登记许可及账法统一管理。 很重要的一条是,宗亲勋戚以皇明记行商,朝廷也会筹备一些在盐、矿、铁、漕运、等领域的商行,在任官员及子孙不能行商。 暗地里的变通之法自然有很多,但与此同时被杨廷和申明的则是商法对税法的重要性,还有行商在违反《大明律例》之后的惩治之严:这是将来支撑更大财政开始的流动岁入根基,逃税的、贪腐的,都将重判。 “陛下!诸法如何一一分先后于广东施行,臣等还要再商议。但有一条,朝廷所设诸商行自当遵行律例,然勋戚之罪旧例由陛下圣裁,臣请陛下若准此法,则予三司定刑之权。” 这一场表演下来,许多人看着杨廷和的目光变了。 这厮不是在演戏,他是来真的,主意都打到勋戚头上了,而且也打到了天下全体官绅富户头上。 如今天下行商,谁后面没个背景?许多商号虽然没有明说,但哪个没有谁谁谁的暗股? 开了此例,杨廷和自绝于勋戚、自绝于天下官绅。 如果皇帝准了,那么新党真是权倾朝野,恐怕不得不用严酷手段去推行,而且维持稳定了。 杨廷和岂能不为他自己的小命着想? 费宏还在苦苦劝告:“陛下!杨廷和诸法,过异于现例。商人狡诈,如何能鼓励之?朝廷与民争利,诸多采买终将出自朝廷、收归朝廷。此账法虽新,左右勾连,又如何能阻人贪墨国帑?账法之外,尽为乱法,恐岁入未增之时,朝廷支用已竭。再有边患天灾,莫非又搜刮民财?科则统一折银,百姓卖粮,商户囤积乱市又如何?” 朱厚熜沉默许久放下了奏疏看着杨廷和他们:“不意卿等已商议出诸多新法,虽然称不上周全无漏,但已经很用心。” 朝参官们明显看到费宏身躯微颤,萧索至极。 “广东情弊历历在目,天下官绅有家无国。朕既登基为帝,若不能再造大明,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朱厚熜平静的神色终于褪去,让群臣看到他的愤怒与不甘,“三年不够,那便五年!朕非愚钝之君,新法行不行,自当观其成效而决定行止。杨廷和!” “臣在!” “朕命你领办广东新法试行诸事,所请奏之勋戚犯法事,三法司可先定刑,再呈禀朕裁决。晓谕天下,嘉靖五年以前,其余诸省静观其效。若有人遥施巧力阴阻之,查明实据者视同谋反!” “……臣领命,必不负陛下信重!” “费宏!” “臣在!” “朕意既决,朝廷不可再争执不休。朕命你总督四川,仍为国效力。” 群臣看到杨廷和激动的神情僵了僵,而费宏则只能哭着谢恩。 基调定了下来,但皇帝一是把对勋戚的最终裁决权仍握在了手中,二是让费宏没有致仕却去盯着杨廷和老家。 今日情形,是真的耐人寻味了。 “严嵩张子麟王琼。” “臣在!” “尔等之奏请,准!朕倒要看看,我嘉靖朝还有没有廉洁奉公之臣!朕若治国无方乱国有术,则无颜入庙!朕若再造富强之大明,则百年后盼着朕之肱骨良臣陪祀左右,共享后人血食!” “陛下圣明!天下必有忠君为国之肱骨良臣!” 朱厚熜站了起来俯视群臣:“士绅尊荣,官员优免,早有国法。圣贤教诲,忠君爱民,岂容或忘?今日晓谕天下,朕藩王继统,只愿大明得治,贤臣满朝。本月万寿,下月大婚,天下皆不必进献、扰民。” “……陛下宽仁爱民,臣等感佩。” 朱厚熜最后笑了笑:“大婚在即,朕也奉母后之命习了周公之礼。不日前,女官林氏已结龙胎,朕意于选立后妃时先立为妃。将来再立皇后而至嫡子长成时,朕希望百年后能将一个富强的大明传到他手上。” 一句话信息量爆炸,参策们纷纷看了一眼孙交。 虽不知是男是女,但皇帝已经留种了! 目前有孕的这位女官也只会是妃位。 而且明说了,将来皇位会是嫡子的。 能有种就行。 杨廷和这下是衷心大喜。 一步步成了真的新法党魁,他没退路了。 皇帝能有后,这才是真正保障。 顿时奉天殿内外一片下拜之声:“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大明江山后继有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外朝阳渐烈,大明国本,稳住了! 这确实是宣布这个消息的最好时机! (本章完) 第二卷总结,唠嗑一二 第二卷《万难唯钱》到这里结束,明天开始第三卷《万象更新》。 第二卷不是追求爽的一卷,我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这本书的风格定成了正剧(伪),我的主角是一个皇帝,书的主线是改革、扩张。 开书有大礼议这样一个很明确的事件,舞台搭好,各方登场,皇帝是当仁不让的主角,戏份足,很容易爽。 随后屯门海战、甘州兵变、嘉靖元年飓风大灾,这些历史事件都是不为人知的。 在我对政治与历史的认知里,在正剧风格的约束下,改革不可能毫无逻辑的一道旨意下去就会一片欣欣向荣。 思想观念的传递与统一,得力的班底,足够的大势,都要营造。 身在局中的主角也无法开着全图。 所以根据历史上的一些素材杜撰了方沐贤与郑存忠这样两个人物,再以第一个改革措施御书房、国策会议为线索,以广州为一个主舞台,希望让你们略微看到一点在古代进行变法的难。 根本利益冲突在哪里,重臣如何心思各异,朝廷与地方是如何脱节的,都想描摹一二。 实话实说,根本不够细,也已经够“爽”了。 但我也不能继续写细,因为我其实也很清楚这是不爽的一卷,主角的很多操作是不容易被认可的。 大刀阔斧,一言而决,令行禁止,那样才更爽。 改革有哪些措施,改变了那些,是看起来更赏心悦目的内容。那些小人算计,阴谋,反复,总让人看起来烦躁。 不过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写的,不然这本书不可能有扎实的根基。 和第一卷不同,第二卷的朱厚熜我着力去写他的改变。记着大礼议攻略准备了一年多的他可以摧枯拉朽,步入变法的领域,他在心智、意志、手腕、班底、控制大势等诸多方面都必须有成长。 第一卷只有寥寥二三着重描写的配角,到了第二卷,视角更多,人物更多。王守仁、严嵩、梁储、张孚敬、陈金、桂萼、杨慎、费宏……我都尽力用合理的剧情与尽量少的笔墨去勾勒他们的形象,尝试让你们感觉他们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形象。 甚至杨廷和也“莫名其妙”与第一卷的形象来了個转变,有了新的身份。 但这么多的人物,这么多皇宫以外的场景,必然导致一个问题:主角戏份的减少。 在历史群像文里,分配好主角和配角的戏份,对我这个历史萌新来说很难。 何况这一卷里主角操作的作用,想要引起共鸣,说实在的有点门槛。 我只好采用编辑教我的办法:日万。 平均下来,日万一个多月了。 汇报一下目前成绩,均订1万6,上个月涨了7000。 不是一路爽的剧情,追订自然跌了些。开个单章,大家如果在养书,可以把第二卷完整看一遍了,感觉应该会不一样。 上个月有很多打赏,包括两位新盟主,我就不再像上次一样整理很长的名单来一一感谢了。 有这个时间,我去多码一点。 另外说说欠更情况,盟主欠更=5,万订徽章=10,首订过万徽章=10,上月1万1月票=11。 所以……36?可我日万应该算有加更了的!!! 嗐,尽量多码一点,也得保证质量才行。 下一卷爽的地方应该多一点,我们明天见。 嗯,就这样。 第174章、明日辰时,御前选后 “恭迎娘娘!” 乾清宫东侧离得最近的长安宫里,十多个宫女及小太监齐齐跪在那里。 蒋太后亲自扶着林清萍的腰说道:“慢些走,稳着点。” “……太后娘娘,我没事的呀。” 林清萍根本还没显怀,但蒋太后紧张得不得了。 一听说林清萍有了身孕之后,她就把林清萍接到了清宁宫住着。 现在皇帝要正式选立后妃了,为了后面不动来动去,于是提前把长安宫收拾布置了出来。 这长安宫离清宁宫也不远,皇帝和太后都能时常过来看看。 “都要用心伺候着!出了差池,你们都知道手段!” 蒋太后亲自过来,就是要再叮嘱一遍安排到长安宫的宫女太监。 林清萍的身份特别,她毕竟以前就只是个女官。 可对蒋太后来说,林清萍是自小在王府长大的,实在是满宫最信得过的人之一。 说实在的,很意外儿子不是只从她这里知道一点“周公之礼”,竟然没有赐药…… 现在蒋太后还关心别的事。 让其他人都离开之后,她就拉着林清萍的手认真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皇儿是真的……” 林清萍霞飞满面,她知道太后问的还是那些私密事,于是只能点着头:“是真的……太后娘娘,您也看了黄锦记的册子嘛……之前月事之外,陛下除了前后的时日,中间都会隔上好些天。臣妾只以为是国事繁忙,陛下又能自制……” 蒋太后有点晕乎:“这孩子……哪里学到的这些秘术……真有这个讲究?” 林清萍低下了头:“总之破例之后,下一个月的月事便没来……” “真是神了……”蒋太后喜不自胜,“正月里黄锦就跟我禀报过,我还担心了好几个月,怎么一直没动静。” 蒋太后入宫关心的事就只有三件事:皇帝,皇位,皇子。 嘱托过林清萍就是知她稳重,既能劝一下或约束着皇帝不要胡乱临幸宫女坏了身子,也把教一教皇帝的重任托付给她。 结果才发现自己这个儿子勤勉得过分,去年哪里对什么宫女有过兴趣? 但不声不响地,又突然临幸了林清萍。 这等大事,黄锦怎么会瞒太后?皇帝也没嘱咐他瞒着。蒋太后关心得很,时常会问一下黄锦的。 于是正旦节去给太皇太后、太后、长公主拜年时,黄锦就报告了这个喜讯。 接下来就是好几个月没怀孕的消息! 蒋太后是在清宁宫中和林清萍密聊时才听说了过程的特别,现在彻底放下了心。 那孩子喜欢看书,蒋太后是知道的。不过,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到的秘技,而且一试就中! 刚破例选了那黄道吉日之后就怀上了,说明法子很管用,而且龙种也很康健! 长安宫里,日子清闲的蒋太后赖着不肯走在这逗留。 朱厚熜却在仁寿宫里。 张太后在佛堂里,朱厚熜来也不是为她。 去年方沐贤案发后,惊惧至极大病了一场的夏氏康复后显得更柔弱了。 朱厚熜笑着说道:“崇仁郡王,益王嫡次子。崇仁郡王嫡长子名载增,六岁。崇仁郡王也已经有嫡次子名载土睘,三岁。两个孩子都身体康健,聪明伶俐。宗人府和礼部都已经与益王、崇仁郡王商议过,若皇嫂以为可,崇仁郡王之嫡长子、嫡次子都可以过继到皇兄宗下。” 夏氏只是小声回答:“但听陛下吩咐。” “那不如就选年纪小的那个?三岁孩子还不明世事,以后抚养成人了也与皇嫂亲近些。” “……谢陛下恩典。” 朱厚熜点了点头看着低头的她,又看了看侧间那边。他知道张太后必然也听着,于是就说道:“那朕随后便安排过继及册封之仪。建藩之地会选在湖广衡州,雍王叔薨逝十五年,雍王府还在,稍加整修便可就藩。” “是……” 夏氏也不清楚衡州府具体在哪里,但如今形势还不是皇帝怎么说就怎么做? 衡州府在湖广南面,北临长沙府,南接广州府,东接江西。 在湖广,至今已经封了十五个亲王过去。其中有七个都因为各种原因除藩了,还有一个则是兴王系,如今成了皇帝。 也就是说,如今湖广还剩七个藩王。现在又会加上一个,前一位大明天子的继子,就藩衡州。 挑了刚刚无子除封不久的雍王封地,王府现成,符合朝廷现在开源节流的大方针。 皇帝已经有后,解决宫中隐患是必然。 世系转移,保了正德皇帝血食,至于就封江西建昌府的益王将来会不会和这个睿王一系有什么动作,道义上朱厚熜没什么可受指摘的。 这些事,是钓鱼还是明法统所需,让天下人去猜好了。 朱厚熜回到了乾清宫时,乾清宫前的平地里已经挂起了很多画轴。 “……就这样选?”朱厚熜看向高忠与黄锦。 高忠弯腰笑道:“以前都是太后和太妃们选这两道,陛下只用瞧着最后选出的三人选立皇后。陛下若不想看秀女画轴来选,奴婢安排好,陛下亲自瞧瞧也行。” 画师们造的像都相对抽象,朱厚熜看着密密麻麻的画轴感觉有点眼花。 当然,想象一下那三百个秀女一批一批地站在面前,恐怕会更加眼花缭乱。 朱厚熜问了一句:“孙茗说了多少个名字?” 高忠心头一凛,如实回报道:“有五十三人。” “这么多?”朱厚熜有点诧异。 高忠只是点了点头:“是。” 皇后娘娘掌握了这份“权力”后说出了五十三个名字,这到底是皇帝试探她还是什么别的,高忠不敢去多揣测。 他知道自己连魏彬都远远不及,何况是如今这位把参策们都治得服服帖帖、还敢亲手杀人的陛下? 朱厚熜很干脆地说道:“那这五十三人就先从三百人除名,也都不许自请留在宫里。” “奴婢遵旨!” 高忠心想虽然林娘娘怀了龙胎,但陛下对皇后娘娘似乎也信重异常。 他立刻到了台阶下面,对照着名字连连取下许多画轴来。 “把剩余的名册都拿来。” 乾清宫门口,朱厚熜坐了下来,看着三个多月“培训考察”之后的结论。 这一关,是看才情、女红。 对于三个多月的培训过程,女官、太监也会观察她们的性情是否恭顺、善妒…… 多少年一代代选秀下来,宫中自有一套章程。 朱厚熜拿起一人的记录,黄锦就高声对高忠说着名字,而高忠则从下面取出一幅画轴跑到云台上让朱厚熜看画像。 朱笔的一勾,便是一个人的命运。 …… 清宁宫北侧秀女们居住的三个院子里,孙茗在这里呆了已经超过三个月。 最近这些天,不再像之前那样有各种“课程”与“作业”了。 “茗姐姐,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院落廊下的长椅上,文素云再次好奇地问着孙茗。 文徵明被延请为万法馆供奉还被陛下派去了广东办差,知道这个信息的也不少。 在见到文素云的相貌、才情之后,宫女太监也都不敢小觑,心想这很可能就是以后的十二宫娘娘之一。 因此三百秀女中,只有孙茗、文素云隐隐都是大有来头。 经历了这三个多月的孙茗有了些变化,闻言勉强一笑:“很快不就知道了吗?” 文素云站起来换了一个方向,坐到她另一边挽着她的胳膊:“莫非伱是专门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悄悄看我们好不好的宫女?女官?你见过陛下没有?” “……素云,你就别问了。”孙茗心里有些落寞。 五天前陛下在奉天殿说了女官林氏已怀有龙胎之后,太监、宫女们自然也都知道了。 毕竟已经在宫里住了这么久,这样的大喜事陛下显然是想要广而告之的,所以也没有避着秀女们去谈论。 甚至于,孙茗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秀女们的一道考题,看看她们会因此事有什么反应。 孙茗其实也没有多少别的心思,只是常常回想起陛下和她一起游园的样子。 在这没有见到面的三个月里,陛下临幸了别人,有了龙胎。 所以她终究是落寞的。 文素云又换到了另一边,活泼又八卦:“见过对吧?陛下长什么样子?在这里只有咱们姐妹俩最要好,我瞧见你悄悄写名字交给那位小公公了!” 孙茗看了看院子里在其他地方闲坐聊天的秀女们。 那些看过来的目光里,有的带着羡慕和疑惑,有的隐藏着敌意。 这是因为这三个月来,那些故意对她说一些阴阳怪气话的秀女,随后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惩罚。 孙茗没有去告什么状,她也明白了,这大概只是宫女太监们都留心着秀女们的一举一动。见到有人冒犯她这个未来的皇后娘娘,自然要不动声色地惩处一二,这样自己一定会记在心里。 只是若早已暗定了名分,何必非要自己来经历这三个月呢? “素云,你想被选上,还是回家去?” 文素云呆了呆,眼里亮色一显:“是不是写了名字的就能被选上?” 孙茗心想只怕恰恰相反,但她只是看着文素云。 “那你别写我,把晴荷的名字写上吧。”文素云咬牙切齿地说道,“不就是当时就被慈寿太后派人预选过吗?都欺负她!” 张晴荷跟她们没有分在一个院,文素云很为她打抱不平。 要说原因,张晴荷所受待遇与孙茗、文素云相反。 女官们是若有若无刁难的,因此其他一些怀有心思的秀女也就随之排挤。 孙茗写了名字递出去的,倒有大半是欺负了张晴荷的人。 “我问的是你啊。”孙茗拉着她的手,眼里颇为诚恳地问,“你想留在宫里,还是回家去?” 文素云立刻说道:“我想回家去,我爹还想再考的,我知道!” “陛下不是说了吗,就算选上了,你爹将来也可以继续考,做官的。” “我爹呀……”文素云促狭地笑道,“他肯定是宁可自己考上的。还有,我到了京城这么久了,好累啊。要是选上了,以后又不能出宫去看野花,又不能跟我爹一起去钓鱼。” 孙茗笑了笑,眼里有些羡慕她身上的活泼与洒脱。 吴中四大才子的女儿,果然是自小就熏染出了一番别样的风姿。 “好,那我就帮帮你。” “真的呀?”文素云惊喜莫名,然后又双手捧着孙茗的脸端详着,“我知道了!你生得这般好看,肯定就是陛下的贴身宫女!你是出不去的,肯定会有个名分对吧?将来我肯定嫁个有本事的丈夫,成了外命妇之后,我还能进宫来看你的!我给你带好吃的,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孙茗的脸被她挤着,眼里也流淌着笑意。把她的手握着放下来搁在两人膝盖上之后,她就说道:“好,那你一定要嫁个心疼你的丈夫。” 文素云握了握小拳头:“他不心疼我,我就让他肉疼!唐伯伯我都揍过!” 孙茗噗嗤一笑:“伯虎先生吗?” “是啊,爹请他帮我作画,他把我画成了一只大猫!” 秋高气爽,秀女们仍在禁宫中闲谈着。 孙茗还没来得及在夜里再交给高忠安排的那个小太监一个新的名字,高忠亲自来了。 “咱家念到名字的,今夜好好梳洗。明日辰时,御前选立后妃!” 一个个名字被他念出了口,孙茗、文素云、张晴荷都赫然在列,总数……四十九。 随后,又有五十三人被念到了名字,不问意愿,这就直接送出宫去,礼送回乡。 剩余那一百九十八人神色各异,女官们开始去征询她们的意愿了:是留在宫里从宫女做起,还是回家。 文素云有些慌,拉着孙茗躲到了角落里问着:“还来得及吗?” 除了那位林娘娘,这四十九人是都要留在宫里的,她们虽然不是人人都会有称号,但会有最基础的品级,贵人、才人、选侍、淑女等等。 孙茗看着她,过了一会之后就说道:“如果,其实我希望你留在宫里呢?” “……为什么?” 孙茗顿了顿之后,有些勉强地笑着:“我们要好啊。我是出不去的,所以希望你留在宫里陪我。不过,如果你不想留下,我能让你离开的。” “……茗姐姐,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孙茗看了看乾清宫的方向幽幽说道:“明天你就知道了。如果我有这个请求,陛下应该会答应的。陛下,是很随和、很宽仁的人。” 与林娘娘有身孕的消息一起传遍后宫的,是陛下在奉天殿上持刀杀人的英武。 那么交上去了那么多名字,到底是对是错?陛下曾说过的,是真是假?他那时的笑脸,背后又是什么? 孙茗经历了三个月这三百秀女之间的是是非非,心里已经开始感到疲惫。 于是她突然眼中泛起了一些泪光拉着文素云的手:“如果你想走,告诉我,等会我就去请见陛下!” 文素云看着她文静柔弱的模样,心里忽然一酸,眼睛也红了起来:“名册已定,你这样会不会触怒陛下?我留下来也没事的,你不是说御花园很大吗?” 孙茗眼中落下泪来。 是啊,御花园很大,皇宫也不小。 可她成为皇后之后,就不会有朋友了。 只有这三个月,她有了一个亲密的朋友。 但明天之后呢?若她为皇后,文素云成了妃嫔之一呢? py一本朋友的书《我儿曹昂有大帝之姿》:大汉的两京一十三州都在我肩上担着。 (本章完) 第175章、今晚睡坤宁宫 大明历来新君选后妃,只从三人中选后,另两人会立为妃。 这一次皇帝一次性选一后二妃九嫔,算不算荒淫? 文渊阁内,四个阁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蒋冕在江南,费宏在家里收拾准备去四川赴任。 “党魁”杨廷和忽然开口:“最初定下来要如此,只以为是为了国本大事。如今看来,也在陛下步步谋划之中。” 孙交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 皇帝虽然明确表态了已经怀有龙胎的那位林娘娘不会是皇后,但女儿为后的消息过不久就要公之于天下了。 先选好,后面会有隆重的册立仪式。 皇帝向天下传递着对杨廷和也有所提防的意思,而一次性选立十二人又会给旧党一些“说辞”。 他们甚至都想到了将来假如有什么大乱,对方的檄文会怎么写。 “诸位,我领办广东新法事,九峰兄自然是代敬之继续操持京营大事。邦彦,于公配享太庙一事既已提上日程,那册《大明忠佞鉴》却要抓紧时间了。” 石珤立刻点头,他不由得想起梁储最初奏请追谥于谦、严嵩随后请编这册书的往事。 杨廷和说得没错啊,恐怕都是陛下的步步谋划。 “维之,陛下万寿虽不允天下进献,朝争刚刚止息,京官贺表是要有的。再者下月陛下大婚之仪,要先辛苦你居中调度了。” 毛纪点了点头笑着对孙交说道:“国丈,有什么想专门安排的,一定要开口。” 孙交一脸苦笑:“休要逗趣。阁臣为国丈,天下弹章不知会有多少,但听陛下旨意吧,我只希望是越简单越好。” “那岂不委屈了令千金?” 文渊阁内仿佛一团融洽,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天下官员再怎么心里有想法,也不会选在皇帝万寿、大婚的这段时间生事。何况朝廷刚刚下定了变法决心,前面的争执告一段落之后,多少会有一段时间重新调整策略吧? 杨廷和知道走上了这条路之后就不得安歇了,这段时间对他来说反而是最宝贵的。 他站了起来:“我去文楼了,广东官员铨选事宜还得早点定下来。陛下大婚,定国公是必定要赶回来的,张孚敬需要得力人手。” 这就是被“逼上梁山”之后的另外好处。 不需要皇帝再亲自安排什么,杨廷和不得不发力。 有过御书房内那么多次的讨论,他们也很清楚将来的新法图景大致是个什么模样。 今天九月十二,按例是休沐日,但重臣们主动来加班了。 没办法,为了家小性命。变法嘛,不成功则成仁。 前朝是这幅光景,后宫之中,昨天被点入名册的四十九人全都仔细打扮过了。 这回,有宫女们帮着妆饰。 三个多月的时间,谁适合穿什么颜色,戴什么发饰,宫女们是心中有数的。 呈到陛下面前,总不能显出前面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些秀女都难以入眼。 昨天除了那五十三人,又有一百四十七人选择了离开宫中回乡。 而最后决定留在宫里的这五十一人,可以说都是不甘心之人了。 现在,这些人大多目带羡慕地看着这四十九人盛装站好了队伍,准备前往乾清宫面圣。 皇帝要一次挑那么多人,应该还是很希望遍品风味的。 皇帝还那么年轻,只要留在宫中,总还有机会。 听说林娘娘只是陛下身边的女官,年龄都二十好几了,不是一样受宠被临幸了? 而且只选了四十九个秀女,说明陛下会让那位林娘娘占据十二个名额中的一个。 是母凭子贵也好,还是陛下重情也好,这都是存于这五十一人心中说服她们自己的理由。 孙茗感觉得到许多目光看着她的背影。 哪怕已经递上去了五十三个名字,宫里只怕永远都是这个主题。 陛下就是天,上至这四十九人中今天不会位列剩余十个妃嫔位置的其余三十八人,下至身后这落选却要留在宫里的五十一人,还有宫中那么多年轻宫女,将来的目光都会盯着皇帝,盯着有名份的贵人们。 于是还未经多少世事的孙茗心头更惶然了。 “时辰已到,秀女呈选!” 前方一声唱,队伍启程了。 仿佛三个多月前进来时一样,她们又走入宫墙之间的巷道。 但这一回,她们的仪态都显得雍容华贵了许多,也带着一些些小自豪。 毕竟个个都是千里挑一。 文素云与孙茗并排走在前头,看得到巷道前方就是乾清宫。 路过长安宫时,孙茗转头看了看里面。 远远只看到正殿门口站着一个被人簇拥着的女子静静地看着这边。 那人脸上带着笑容。 文素云胆大,她也看了一眼。其他的人却大多担心现在有人瞧着她们的行止,于是只敢用余光瞟一瞟。 那就是林娘娘?长安宫已经有主了。 此刻的乾清宫院落里还特地布置了一番,朱厚熜早上起来时就惊了一下。 除了许多位置挂上了喜庆的灯笼与红绸,殿前的丹墀上也铺了红毯。 而殿前那片空地上,则用各种彩色的丝绸与木架一起隔成了一处处,横七竖七。 他去隔壁看望林清萍的路上时问了问,黄锦告诉他这样可以走近瞧一瞧,也不会让秀女们因为被别人盯着就不自在。 每个人都能与皇帝“独处”片刻,让皇帝看看她们的风姿嘛。 不是旧例,都是为皇帝“着想”。 朱厚熜能怎么办?这么贴心,那就接受呗。 只不过现在的他,仍在东暖阁内“翻译”王文素的《算学宝鉴》。 黄锦在殿外看到人已经进了院子,回到东暖阁中开口道:“陛下,贵人们到了。” 到了这一步,都是“贵人”了。便是没有被选为妃嫔,她们也将留在宫中安置在各处。 朱厚熜行止由心,人还没到就先做点事,人到了他就立刻放下手头的纸和笔。 到了殿门口时正看到一个个绰约的身影隐到丝绸帐中。 “祖母,母后。”朱厚熜朝殿门口屏风前的邵太后与蒋太后行了行礼,走向御座。 “如此大事,还抽空去看什么书?”蒋太后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不能陪伱祖母与我说说话?” 朱厚熜只是咧嘴笑了笑。 礼仪繁琐,他不想呆在这闲聊罢了。 坐好之后他就说道:“开始吧。” 随后就是负责选秀的太监与女官先向皇帝汇报这次选秀的过程,然后汇报选入四十九人之列的各人姓名、年龄、籍贯、出身。 无人在这里发出什么杂音。 所以这些向皇帝呈禀的信息也传到了乾清宫前的各格帐中。 “……孙氏,名茗,年十六,湖广安陆人,东阁大学士孙交之女。” 四十八个秀女全都呆在了那里,文素云更是满眼懵圈。 能走到这一关,谁不知道东阁大学士是内阁大臣之一? 孙茗竟是阁老之女……虽说今年选秀有新规,国戚也可以任官,但内阁大臣的级别也太高了一点…… 她们大多数都没什么政治头脑,眼下却只是想着:应该不可能吧?内阁大臣的女儿怎么能做皇后或者妃嫔呢? 唱名唱完,蒋太后就对朱厚熜说道:“既然皇后早已定好,先去把茗儿找出来吧,我也许久没见到她了。” 朱厚熜笑着站起来行了行礼:“是。” 随后,他就走下丹墀,先站在了外面,对黄锦使了个眼色。 黄锦会过意来,低声问了一下旁边的小太监之后,就径直朝着某个位置走过去。 这一排的秀女们只看到一个身穿了飞鱼纹的太监匆匆路过,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能得赐飞鱼服,这位太监应该是皇帝身边很得力的大珰。 而后,孙茗隔壁的文素云只听到那个太监在旁边颇为讨好地笑道:“娘娘,陛下让奴婢过来请您。” “……有劳黄公公了。” 孙茗轻声回答完,随后平复了一下心情,按着之前被交待好的规矩款款走出去。 路上时,她对文素云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 文素云只看到孙茗转头回去后,脸上已经变成了庄重。 她很明显地走得昂头挺胸了一些,似乎要显示着什么。 走出来之后,孙茗终于看到了许久没见的皇帝,他静静站在那里,脸上含笑,眼里的笑意还是那么干净。 陡然间,她觉得心里有些委屈,又觉得他的笑容有些陌生。 之前的几个月有多么令她开始期盼休沐之日,这三个多月就让她多么茫然无措及疑惑。 特别是这几天。 走到了跟前,她轻声道:“民女参见陛下。” 说罢就要行礼,但手被皇帝抓住了。 “今天之后就该换称呼了,别拘礼。走,你先去与太后、母后叙旧,这段时日委屈你了……” 第一排的秀女们听到渐渐变小的话语声和脚步声。 这个孙茗……连太后也很熟悉?叙旧…… 而陛下清朗的声音里带着的体贴也钻入各人脑子里,想象着皇帝是个什么模样。 被朱厚熜牵着手慢慢走上丹墀时,孙茗听到皇帝说:“知道你心里恐怕有许多想不通,这几个月也辛苦,等会听你细细说。小时候我就知道你,你也知道我,先不要胡思乱想。”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还有他轻轻用了一点力的一握,少女心事又不由得散了很多,安心了不少。 到了云台之上,朱厚熜就说道:“我先下去,快点把人选定了,午膳再一起说话。” 孙茗忽然说道:“陛下……” “怎么了?” “……文徵明之女……文素云……待我很好。” 朱厚熜愣了一些,随后就笑道:“我知道了,放心。” 看着他走向丹墀去选择另外的女人,孙茗忍不住心里酸了酸,随后又赶紧露出笑脸:“太皇太后、太后……” “叫祖母、母后便是!”蒋太后也不管其他,当场就跟她嘀咕起陛下的秘术起来。 若是早点有了嫡长子,那才是稳中稳! 孙茗从秀女生活中慢慢走出来,被“婆婆”生猛的话题整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但如果下个月就大婚的话……真的是很快的事了。 下面的帐中,朱厚熜终于挨个地看了起来。 ……说实在的,只要他精力够,先选后选都是一回事——当然,这只是对他而言如此。 对这些秀女来说,起点不同自然完全是两码事。 现在,她们也终于见到了皇帝。 朱厚熜昨天看画轴并勾选出这其余四十八人时,心里就大致有数了。 除了林清萍,就像孙茗一样,另外四十八人里倒有大半可以说都带着些明确的目的。 那就是她们的父家及兄长资料,以入了宫的缘由,是可以拔擢一二的。 其中这次就要给称号的,也有七个人是更明确的有这种考虑,剩下两人才算是“鸡动”名额。 因此实则并不难选,文素云本就在他准备点选之列。 见到文素云时,她在那行了个礼之后很是不安的模样。 “怕朕?” “……民女只是……”她斟酌着用词,“怕生?” 朱厚熜回忆着册子里对文素云性情的点评,笑了笑之后又打量了一下她的身段:“那熟了就好。” 老帅哥文徵明的基因,确实很不错。 见到他之后不安到开始挪小碎步以至于有点“失仪”的,也就只有从小被养得有点娇憨又胆大的文素云。 说罢对黄锦点了点头,朱厚熜继续往前走。 大多只是细细看一两眼,等走到又一人的面前时,他的眼睛就被定了那么一会在脸上。 “陛下,张晴荷,当时仁寿宫……” 朱厚熜点了点头打断他,听到黄锦的话,张晴荷不由得眼里再添一些恐惧。 让朱厚熜没挪开眼的,除了她极为白皙又精致的脸庞外,还有她那种受伤般恐惧不安的眼神。 说穿了就是那种极能激起男人保护欲的柔弱感觉。 “朕听说,你父亲和你都是不想入宫的?” 张晴荷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很害怕地跪了下去摇起头。 当初那批仁寿宫预选的淑人,朱厚熜在三百人名单里其实基本也都去掉了,但留下了她。 因为她是方凤当时弹劾内臣时点名举的例子,而后的发展确实是邻里左右及其他人家对她敬而远之。 朱厚熜上前去把她拉了起来,掌中柔弱无骨的手臂颤抖着。 “就留下吧。” 朱厚熜对她微微笑了笑,就不再继续站这里刺激她。 一路行走过,确实看得眼花缭乱。 所以昨天的选择是对的,若真从三百人里挑,恐怕道心会不稳:论相貌,到了这一关都差不多了,不比后来入关来的那一朝只从八旗里选。 与已经渐渐模糊的记忆中那么多很相似的妆容、脸型、风情不同的,是她们如今各种天然而各有风韵的容貌、气质。 皇帝如果要选择这种活法,那么快乐确实令人难以想象。 如今是初见,大多都显得极为恭顺,但不同人的眼神还是能透露出一些内在性情的不同。 等到在宫里安稳下来、熟悉下来之后,又会各有什么样的风姿呢? 想着这些,在有预设政治目的的情况下,剩下十个人还是很快就被选好了。 定下了人,朱厚熜回到了御座那边,十一个人站在了前排,剩下三十八人则站在其后。 乾清宫前的云台也够宽敞。 三十八人只能看着前面十一人的背影,心思各异。 而后则是正式的定位份。 嘉靖朝的皇后就此先在内宫之中选定,内阁大臣孙交之女孙茗。 而目前仅仅先立两妃,林清萍得了贤妃称号,另一个直接立为妃的,就是文素云,得号淑。 其后,则是以丽嫔张晴荷为代表的德、庄、惠、安、和、康、端、静、丽九嫔。 参拜太皇太后、太后、皇帝,繁复的内宫之礼先进行,本朝皇帝的后宫这就算是正式组建完成了,其后只是大婚和册封等正式仪礼罢了。 还有一个事情是分配东西六宫了。 除了坤宁宫,二妃分置于长安宫、未央宫。剩下十宫倒只是先安置进九嫔。 其余三十八人先全部按朱厚熜的眼缘封了才人、选侍,除了一个专门的储秀宫外,才人也都分别征询了一下淑妃及九嫔的意愿,看她们在秀女“生涯”中有没有彼此亲近的,可以住到她们宫的偏殿。 这下就看出一点不对劲了,丽嫔张晴荷有点害怕跟别人一起住,但又不敢提出来想独居一宫,因此支支吾吾的。 朱厚熜问了问高忠,然后知道了一些细节。 这只能说是无可奈何了,太监宫女不都是揣摩上意吗? 为这事也不至于去惩治谁。 “既如此,丽嫔就独居长乐宫吧。”朱厚熜做了主。 午膳时,孙茗她们才终于得见被请过来的贤妃林清萍。 一群十五六岁的姑娘里混进了个大姐姐,成熟的气质和更加沉稳的心性是不能比的,何况她已怀有龙胎? 朱厚熜说道:“除了皇后与贤妃,你们十人都是初次见到朕。以后除了每日去清宁宫、仁寿宫、坤宁宫问安,其余时间就开始适应新的生活吧。今日休沐,午后朕就不视事了,你们到各自宫中看看,提一提想要如何布置,未时再一起到御花园游玩。你们熟悉一下朕,朕也熟悉一下你们。” “……臣妾领旨。” 午膳之后,朱厚熜只牵着孙茗走向坤宁宫。 “御书房就在这。养心殿还得等到年底才能全部修好,开国策会议时,你倒能常常见到你父亲。我许了他来开会前就能去坤宁宫看看你。” “……臣妾谢陛下恩典。” 牵着她的手站在了坤宁宫面前,朱厚熜抬着头看殿前的匾。 “生份了一些。” 孙茗抿了抿嘴,随后说道:“臣妾既已被立为皇后,还是要讲讲规矩的。” “现在不是没有外人吗?” 朱厚熜牵着她踏入殿门之后就张开了手臂抱住她。 孙茗陡然心头一窒,感觉有点僵,但又很特别。 “后宫人心会很乱。我让你先去一起选,除了让你先剔除一些心机太深的,也是想让你先适应一下后宫之间的算计。”朱厚熜轻声说道,“皇伯后宫只立了慈寿太后,随后两朝子嗣堪忧。我以前只是一个藩王,我的子嗣若不繁荣,朝臣都不稳。” 孙茗听他说过这些,也大概懂得这些,心里其实不计较这些。 但现在想一想,那只是因为之前心里没有一个清晰的他吧? 现在被他拥抱着再听到这些话,孙茗红着眼点头:“我知道……我会尽力把后宫管好,不让你忧心的……” “你还要尽力做另一件事。”朱厚熜笑着低头看她。 眼里和嘴角的笑意暗示着什么,孙茗想起之前太后说的“法门”,心情渐渐异样。 朱厚熜瞧着她双颊渐红呼吸不稳,又出言说道:“大婚还要一个多月呢,我已经等你几百年了。” 话虽油得很,但如今这个时代毕竟还很纯。 孙茗想起的,只有当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语。 心里的人和眼前的模样又再次重叠起来,他虽然诸事有那么多考虑,又提刀杀过人,但他还是他。 朱厚熜没有先撩拨她,而是和她一起在坤宁宫里到处看,跟她一起商量着什么地方摆置什么家具与装饰。 消融她内心某些情绪,是有必要的。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她感觉以后这是她的家,她的丈夫在跟她一起商量新家了。 后宫佳丽那么多,总要有个主不是? 皇后如果没有些特别的恩宠,那还不乱翻天了? 朱厚熜只准备先用这一天时间让其他人知道孙茗的分量,明天又要开国策会议,他也要进入新的生活节奏了。 午后在御花园里,不管做什么,皇帝和皇后总是站在一起的。 年龄都差不多,皇帝也不像是提刀杀人的狠角色,随和开朗又知道聊各种话题逗她们开心,名份已定的各人渐渐放松。 观花殿上,朱厚熜看到了自己园中的繁花景象。 “今晚我去坤宁宫睡。” 朱厚熜忽然凑到孙茗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两人虽是单独先走上来的,但孙茗忽然浑身都慌了。 这么快吗? (本章完) 第176章、兄弟,你被演了 宫里正式来通知后续礼仪的消息其实也刚传到孙府之中。 孙王氏彻底放下了心,孙交则叹了一口气。 “大喜的日子,这是做什么?”孙王氏封了厚厚的谢仪送走太监后就瞧着孙交来气,“这几天我觉都没睡好!” 孙交只是淡淡瞥了这婆娘一眼:懂个屁。 皇后所代表的意义何等重大?在陛下的筹谋里,女儿为后已经是不会因其他缘故更改的决定。 否则孙交何须受此羞辱? 只有孙王氏始终听不进去他说的,一心想着宫里已经有个龙种了,大危机! 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在朝中虽不说,但孙交是忧心忡忡的:“我可跟你说清楚,不要仗着茗儿的身份就纵容下人!陛下要行新法,你知道是何等凶险大事吗?如今我是要代陛下站在风口浪尖!皇后之选晓谕天下后,我不知道要在多少大事上拿捏好分寸,别让其他大臣拿着孙家的不法事来弹劾我!” “知道了!”孙王氏不耐烦地敷衍,然后自顾自地说道,“不知道最近能不能去请见太后。那个林氏都怀上了,茗儿也得抓紧。万一那林氏生的是个皇子……” 孙交烦透了:“不许你去!宫里陛下如何安排自有分寸,定下名分后茗儿还要先回府!只要新法一日未成,只要我还在朝中,茗儿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伱少给我添麻烦!” 关心则乱的孙王氏只能委屈又气鼓鼓地看着丈夫。 此时此刻,陛下并无分寸,孙茗急哭了:“陛下何以如此轻贱臣妾?” 拉拉手抱一抱,虽然名分已定,那也已经是逾礼了。 只不过一是两人要分开之前,陛下安她的心。一是重逢之后,陛下再次宽解她。 可这话语却让孙茗很难接受。 朱厚熜奇怪地问:“今天虽然是选立之仪,但等会就要送你回家等候大婚之仪啊,我自己去睡一睡不行吗?” 孙茗泪颜凝固,然后气得瘪起嘴。 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想你很久了啊……”朱厚熜很遗憾地说道:“还要再等一百多年。” 孙茗有点经受不住这言语挑拨,说过了什么“睡坤宁宫”之后再讲什么要等一百多年,那就指的是…… 朱厚熜有趣地看着她。 虽然皇帝历来妃嫔众多,她习惯这种现实,不代表她当了几个月秀女之后没有委屈。 还没大婚就让另一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有些话是需要说一说。 不如直言对她的馋喽?哪个女子又不会在心里窃喜丈夫那么馋她身子呢? 何况,后宫绝色如云,所谓君王恩宠大多要落脚于姿容。 感情经历等于零的皇后娘娘就这么被直球攻击轻易调动了情绪,一哭一窘之后心情松动了不少。 “我教过你的那些法子,你这段时间想必是没办法练习的。你回府之后,将来入宫之后也要坚持。”朱厚熜忽然说道。 孙茗脸红了,莫非那些法子就是太后所说的秘术? 但也不像。 “臣妾是女子……岂可总是做那些姿势?” “女子也需要强身健体啊。”朱厚熜感觉广播体操被她这样说出来之后怪怪的,“实在不行也要多散散步。” “……臣妾记住了。” “这很重要。”朱厚熜强调道,“你是皇后,你没有身孕前,我不碰其他妃嫔。但你的年龄一样不大,这么早孕产凶险极大。只是能早点有嫡子很重要,所以要辛苦你……” 在她没有身孕前不碰其他妃嫔,这是一个让孙茗没想过的承诺。 如今贤妃有孕,莫非他是忍了许久了才色急?那大婚之前……他真不会碰别人?大婚之后莫非也只逮着她…… 她不由得定定地看着皇帝,终于在慌张羞涩中破涕为笑,抿着嘴点了点头。 此刻的文素云和九嫔都已经知道了,原来陛下和皇后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 ……比不了。 …… 次日的国策会议还有了一个“编外”人员。 费宏名曰来向陛下辞行,陛下也通过先召他入宫显示某一层看重。 至于参策们进宫之后国策会议是几时开始几时结束的,其他人哪里知道? 所以费宏又坐在了这里。 而这次当着其他参策的面,皇帝又让黄锦端出了当时交给王守仁的那一套东西。 已经不新鲜了,蒋冕去江南之前也得到了。 “费卿去了四川,做做戏是行的,可别真因为私怨让杨阁老提心吊胆。” 朱厚熜开了一句玩笑,杨廷和一脸尴尬,费宏连忙回答:“臣岂会如此下作……” 杨廷和不乐意了,看着他。 你家祖坟的事是后来的连锁反应,跟我没有直接关系啊,骂谁下作呢? 但皇帝这样开玩笑……实在也是敲打杨廷和吧? 其时正德还在,你为什么要同意宁王恢复护卫军? “由此可见,国本确实是大事。”朱厚熜引入正题就看了看杨廷和,“如今新法总纲都定了,天下官绅如何行止都在其次,诸省藩王要留心。各王府属官,也趁机换一遍吧。” 王琼说道:“臣已考虑过此事。当此殊例,诸王不敢拒绝。陛下,王府属官中年长者可升品令致仕,只是其余人若另委重任,臣还没想好如何安置……” 他真正想问的是不是要用这个事来钓鱼。 朱厚熜说道:“人尽其用,无需顾忌,根源始终在藩王。” 防备将来最坏可能的话,无非三种:士绅拥立某藩王政变,士绅勾结外敌,又或者大张旗鼓举事。 后两者,一个与长期是重点的边患有关,一个则更加旷日持久。 只有藩王政变这种,需要藩王积蓄宫中、朝中及地方的诸多力量。 内察事厂与锦衣卫各有一个重要任务是盯着藩王,从他们这个根源上总会获得一些情报。 注意力不必分散了。 朱厚熜尽力安排这去减小阻力。 对抗新法大势的希望越小,那么看似利益都受损的官绅群体也始终会在今后几年里慢慢被分化。 一切都看皇帝和参策们操刀的技巧了。 于是费宏是先出的宫,而后准备正式去四川赴任了。 而这样一来,内阁大臣又空出了一个名额。 “蒋卿身负重任,南直隶、浙江赈灾及秋粮事要督办到年底。朝中诸事繁忙,要尽快补一员入阁了。”朱厚熜看着他们,“众卿已有考虑吧?坦诚直言。” 杨廷和想了想之后说道:“臣以为,新法诸多涉及财账,孙阁老虽曾历户部尚书,然后以今后之身份恐不宜多牵涉其事。阁臣之中,须有于户部公务熟悉者,臣举荐杨潭补入内阁。” 他现在来做这个“党魁”,他的意见,众人是必须重视的。 毕竟杨廷和是把家族脑袋别在裤腰子上来做这个党魁。 他居然举荐当初被“杨党”攻击过的杨潭,“新党”与帝党是真合流了? 朱厚熜笑着问:“若大司农入阁,则户部尚书由谁递补?” 王琼又开口:“兵部左侍郎吴廷举曾任广东右布政使,请开《番舶进贡交易之法》,于广东情弊熟知之。去岁广东事,吴廷举虽经查有所牵连,然自陈请罚,陛下已惜其才。可令戴罪立功,升任户部尚书。” 朱厚熜嘴角笑意不断。 懂了。 今后几年的户部尚书自然是如同坐在火盆上,使功不如使过吗? 但今天这些安排最主要的根脚还是落在杨廷仪身上。 王琼他们有了个杨潭入阁,得罪人的事也让曾与陈金关系密切的吴廷举来做,杨廷和得到的才是他真正想要的:让杨廷仪这个兵部右侍郎递补左侍郎。 做新法党魁很吓人的,虽然不大可能兄弟俩一个做首辅一个做兵部尚书,但兵部左侍郎就好很多。 恐怕王宪在许多事上也不会过分为难杨廷仪。 “那便这样安排吧。广东今年遭灾,年内稳定秩序为主。新法非过去一二改良之策,如何于广东分步施行,大司农很关键。吴廷举还不知如今国策会议上诸多情形,宗渊,你为他补补课吧。” “臣领命。”杨潭如愿以偿,笑着回答。 这确实是比较有趣的,国策会议和朝堂似乎成了两个世界,每来一个新人都要晕头转向一两个月。 这一点在李充嗣和姚镆身上已经充分证明过了。 李充嗣还好,虽然到会当日就是杨慎于广东猪突猛进、杨廷和喜当党魁、陛下抛出《大明财税制度草案》,那毕竟也是一开始就参加了老年理论研讨班的。 姚镆到任后完全是懵的,一参会就听他们完善剧本、学习新法、交流天理物理人理学说…… 只能说,对新参策的补课很重要。 于是当晚杨潭邀请了吴廷举到府上,席间只是闲谈,而后就被请入了书房。 杨潭还认真叮嘱了心腹管家在门口看管其他人别靠近,随后才看向紧张起来的吴廷举。 “大司农,究竟是何秘事?” 新法的方向定下了,杨廷和“权倾朝野”,户部尚书请他过府,竟在书房秘议大事? 吴廷举感到有点害怕。 杨潭有了些恶趣味,严肃地说道:“献臣,此事十分要紧。盖因你曾任职广东,又奏请行了《番舶进贡交易之法》,故而请你来商议!” 吴廷举紧张地问:“与广东新法有关?可是广东又有急奏,需要兵部……” 他越想越离谱,定国公都去了,莫非湖广兵真需要南下了? 那么兵部就得安排好粮饷转运! “确与广东新法有关。”杨潭凝重地说道,“这倒只在其次,要与你商议之事,更是牵涉到大位!” 吴廷举冷汗都出来了:“已经如此严重?广东有这么大胆子?” 朝廷定下来一定要行新法、旧党败退的消息不至于已经传到广东了吧?那得是急递加急! 但也说不准……这么大的事,有人连马传书呢? 也不对啊,反应不该有这么快……莫非是数日前就因为广东大兴诉讼出了大事? 杨潭今天心情很好,所以表情严峻:“献臣知道事情轻重了。我是奉陛下之命请你过来的,你若要听,那此后可就没了退路了。若不听,尚可明哲保身。献臣,怎么说?” 吴廷举纠结无比。 形势很复杂啊!参策以外,谁也猜不透陛下对新党、帝党、旧党究竟是什么态度。 按理来说杨廷和现在得到信重了,但陛下又任命费宏去总督杨廷和老家四川,现在帝党的杨潭又拉着他密室商议大事,还说得这么吓人! 但既然是陛下亲自下的命令……不听那不是不给脸面?官做到头了! 吴廷举咬了咬牙回答道:“大司农但请直言,下官必为陛下分忧!” 杨潭还看着他,似乎要分辩他话里的真真假假。 过了一会才咧嘴笑起来:“恭喜献臣升任户部尚书,参预国策会议,我是奉陛下之命来给你补课的。” 吴廷举呆了呆:“那大司农你……” “我补任阁臣。” “……恭喜。” “同喜。” 吴廷举的心情很复杂地看着杨潭。 虽然不是自己想象的大状况,但做这个户部尚书也是烫屁股的差使啊。 “……不知补课是何意?” “我倒不是有意吓唬你。”杨潭叹道,“陛下心如明镜,知道众参策举荐你是因为你足可被信重。当年就能奏请行《番舶进贡交易之法》,你也是敢为人先的。只是今后朝堂容不得摇摆不定,你也要心中有数。如今国策会议上情势,你听我一一道来……” 于是吴廷举就像听故事一样,听到杨廷和是怎么不得不当这个新法党魁的,费宏是怎么编剧的,陛下又是怎么在半年前就拿出《大明财税制度草案》的,还有陛下那引而未发的学问见解…… 杨潭深知自己最要给吴廷举补足的不是国策会议上的谋划,而是强化他对皇帝的印象。 总而言之一句话:哪是什么君臣一心的国策会议,全都因为陛下把所有人都赶到了新法这条船上。 什么新党、帝党、旧党,对于参策们来说,这盘大棋赢不了,个个都是最先被皇帝清算的。 至于参策们齐心协力去抵抗,难道孙交和崔元能跳船?难道独立在国策会议之外的锦衣卫和内察事厂是吃干饭的? 还有仍旧地位不倒的张永、正在选练中的新三大营、帮所有勋戚开财路的皇明记呢。 吴廷举目瞪口呆。 想起屁股底下也有广东一小团骚的自己,过去这几个月那是如何提心吊胆啊! “党争”剧烈,天天有人被弹劾,许多胆小又有黑料的朝参官都重现洪武朝上朝旧事了。 结果今天被告知:兄弟,都是演戏,我们是一伙的。 吴廷举十分想问一句:你们十几个人啊!怎么做到一点口风都不漏的? 随后他就想明白了。 参策虽好,重点被盯梢。 他打了个寒颤:“原来竟是这样……” 最后悔的就是杨廷和吧?刑部大堂搞了出牵连重臣,当场被陛下问“到底听哪一条劝谏”。没有及时抽身而退,王守仁一来之后被转移了注意力,随后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成为众矢之的。 而王琼这些屁股都不干净的一群人,还时刻对着杨廷和虎视眈眈,鞭策他“进步”。 因为他们不做帝党,恐怕就有机会成为“地下”党。 眼下新法成败几乎已于大位安危相系,国策会议上哪有什么新党、旧党?全是帝党。 这全都在陛下的算计之中吗? 杨潭笑呵呵地看着他:“明日会做个廷推,走一走程序。你就先回去好好琢磨怎么写谢表吧,后天必定就召你去御书房了。户部的事你放心,我会与你交接好。阁臣中孙阁老与我都在户部任职过,许多事会体谅你难处的。” 吴廷举眼神复杂:若是我做得不好,你们挑毛病也很容易吧? (本章完) 第177章、太祖棺椁动了 吴廷举被粗暴地灌入了很多参策精义,他以为只有自己是小白。 第一次参加国策会议时,陛下迟到了。 黄锦告诉他们:“陛下正在教各位娘娘健体十法,诸位大人稍后,陛下马上就到。” “……什么健体十法?” 黄锦犹豫了一下,随后在华盖殿前面演示起来:“就是这样……甲子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乙字诀,子、丑、寅……” 十七参策和两个伴读看着黄锦演示的技法不明觉厉。 “敢问黄公公,此法……有何功效?陛下为何教各位娘娘……”杨廷和问道。 孙交脸色凝重:女儿前夜回家后,昨天晨间起来在院中就是这样做的。 “陛下说……是从古籍中参悟出来的。效用正如其名,强身健体。以前在王府时陛下就坚持习练,太后入宫后劝陛下少跑一些,陛下便改了重新习练此法,跑步则三五日一次。” 皇帝反正还没来,黄锦就在这里跟他们闲聊一下。 但重点仍然是:为什么要教妃嫔这些? 御花园里,只有文素云和另外九嫔在这里。 朱厚熜说的不碰,是不砰砰砰,而不是不接触。 “手臂要舒张一点。”他纠正着张晴荷的姿势,“迈步也要大一些……” 张晴荷很畏缩,现在皇帝触碰着她的手臂和腰,她只羞得脸通红。 少女们是懵的。 哪怕是最为活泼的文素云也没想到皇帝会是这个样子。 她忍不住大胆问了一句:“陛下,您教臣妾们这些,是要把臣妾们练成娘子军吗?” 朱厚熜被逗乐了:“胡说什么?若有战事,岂会需要朕的妃嫔上阵?这健体十法你们都好好习练,身体太过娇弱了,将来只怕孕产凶险不小。谁没练好,朕便先不去谁宫中瞧瞧。”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们:“贤妃也是练过的。” 虽然林清萍并没有练,但相信她们能懂。 既然收入了后宫,朱厚熜实在不想将来的时候,今天听到这个妃子病逝,明天听到哪个皇子皇女夭折。 年龄都小了些,若不是孙茗产下嫡子确实很重要,朱厚熜都准备尽量只耕不种。 听到皇帝这样说,除了寥寥三四人看不出内心想法来,其余几人明显眼睛都亮了。 “朕国事繁忙,但既然都入宫有了名分,以后只要天没下雨,卯时六刻就都到这里来,朕与你们一起习练此法。”朱厚熜对文素云说道,“素云,你学得最快,再与她们演练一二,今日至少要将甲乙丙丁四诀练熟了。朕去御书房。” “臣妾遵旨……” 十个姑娘看着陛下干脆利落地大踏步走向乾清宫那边,而后面面相觑。 皇帝跟她们之前想的好不一样。 “……淑妃姐姐,伱学得最好,有没有什么诀窍啊?”某嫔嘴甜。 文素云现在只觉得,之前是不是因为觉得太有趣了所以有些忘我?陛下给她的称号是淑,莫非是逗她玩? “晴荷,你们太拘束了些。你们看陛下做的时候多舒展……”她开口却看着张晴荷。 御花园里在不远处等候侍奉的宫女太监们就这么看着娘娘们一起手舞足蹈地,渐至打打闹闹。 一会之后,朱厚熜已经稍微擦洗整理了一下衣着面容来到了御书房。 十七参策都古怪地看着他。 又是草案,又是三理之论,还有什么健体十法。 陛下你是怎么把知识学得这么杂,又都令人感到神异的? 黄锦刚才只是委婉点到了,贤妃有孕便是因为秘法,想来这健体十法就是秘法的一部分? 他们不多问了,大概这也是筹谋的一部分:也许明后年,宫里就会频传喜讯。一后二妃九嫔个个都习了秘法,总会有几个是皇子吧? 子嗣繁荣,天下乱因又要少一个。 但这种秘法……虽然老头子们大多用不上了,可是很想学学怎么办?家里的孩子们用得上啊。 “献臣是第一次来御书房,习惯与否?”朱厚熜直接问。 吴廷举听到皇帝问话,拘束地站了起来行了一礼:“臣……还在习惯。臣今日见到这道百世不移之国策,方知陛下气吞四海……” 跟什么新法比起来,这南洋海上长城的壮观远景令人想来更加头秃,实在难以想象在“党争”大戏之前,这道国策是如何确立的。 这御书房的水,深得很呐。 “费卿已启程赴任四川,蒋卿在江南,参策重复齐全,议一议广东新法下一步如何行止吧。”朱厚熜听了吴廷举的拍马屁之后只笑了笑,开始了正式议题,“这一回就要通盘施行了,有何难处,如何解决,早做打算,张孚敬还等着朝廷旨意。” 内档司的人准备就绪,参策们习惯了之后,也都会带着空白书卷而来,记录一些重点。 皇帝问了话,其他人就先看着吴廷举,竟是要他先说一般。 吴廷举心里直骂娘:杨廷和这个党魁仍旧存着一丝希望,盼着皇帝慢慢来改。 昨日廷推后在文楼开了个会,他们竟要自己这个新人冲锋,对皇帝说现在的难处。 他又正儿八经地站起来行礼:“臣虽然还在研习新法总纲及诸新法,然臣曾在广东任过职,先请略述己见,抛砖引玉。” 朱厚熜点头:“有言直奏。国策会议上,不拘虚礼。” 吴廷举坐下之后,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如今新法,大有开辟新天地之势。熙宁年间诸法与如今诸法相比,也只是动一隅。臣以为,广东新法若要三五年间出成效,有五大难处。” 朱厚熜示意他说。 这既是让吴廷举冲锋,其实也未尝不是给他个机会。 他能在短时间内对新法消化多少,能不能提出切实际的行动方略,也决定了他能不能在皇帝心目中加分。 杨廷和乐得有人冲锋,王琼他们想壮大己方力量,吴廷举也想在国策会议上站稳脚跟。 他开口说道:“难处之一,在于度支。朝廷要拿钱出来采买广东承担之岁办、坐办,广东也要拿钱出来采买其余坐办、杂办,这是很大一笔银子。广东官员开始申缴赋役,为安抚局势,官吏待遇提高,这又是一大笔银子。臣大致估算了一番,户部要向广东支付之银两,每年恐怕在十二万两银子左右。广东需给地方官员额外支付之俸禄、诸多公务支出加在一起,又要额外多出近十万两。” 朱厚熜提笔记了几下:“继续。” “难处之二,在于权责。若官绅田赋申缴、科则统一征银得以推行,田赋、银钱岁入自会增涨不少。然诸办采买、库藏转运、商税等诸事,恐需增设衙门、官员。新法之更易实多,又都相辅相成,恐怕广东是需要重新考虑省、府、县三级衙门各有哪些职司、各位任官担负何职的。” “难处之三,在于市易。若官绅田赋申缴、科则统一征银得以推行,则百姓投献之风或会消退。广东隐户、人丁过去有不少是由大户收粮的,如今若科则统一之后征银,百姓如何将粮米换钱?若任由地方大户盘剥,恐会大乱。故而,这市易方面必须使新法不成为害民之法。” “难处之四,在于教化。士绅大户有抗拒之意,百姓骤闻新法无所适从易被煽动,便是广东上下官吏也需要时间领悟新法要旨。臣以为,广东上下若不能先好生教化一番新法之要、之利,旧制如此之多更易,行之极难。” “难处之五,在于官吏。新法终究要靠广东上下官吏去试行,虽有官吏待遇法安抚之、有考成法及大明律例鞭策之,然阳奉阴违、借之害民仍不得不防。况且……陛下既然令臣直言,臣便不拘束了。天下官员,畏变法之险者众。” 吴廷举说完,也只能忐忑地看着皇帝。 短期内扩大了很多的财政压力,涉及面很广的机构改革压力,与全体百姓有关的以银代粮变化,新法太“新”而导致的理解门槛,官吏执行新法时的怠惰甚至抗拒心理。 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就连国策会议上的重臣,不也是您施加手腕之后扭扭捏捏不情不愿才成为新党的吗? “问题讲得好。”朱厚熜给了一个令吴廷举略松一口气的回答,然后说道,“卿等还有没有什么补充?” 这回大家都看杨廷和,于是党魁硬着头皮说道:“此外,当前只是广东试行新法,其余诸省照旧。又有一难处,则是六部、都察院等在京衙门与广东之公务往来。新旧并行,在京衙门也不能乱了。” “臣这边则是顾虑考成法如何于广东推行。”王琼补充,“广东官场历经两场大动荡,此时必定是惶恐不安乃至于颇有怨气。考成法之拘束,若运用不当恐适得其反。此外,如何考成广东官员也需定下广东新法一一施行哪些之后才能厘定。” 朱厚熜等了一会之后问道:“暂时没有补充了,那解决办法呢?年内广东不用开始施行,但献臣说得对,新法在广东是需要广而告之,教化官民的,因此国策会议上还是要尽快拿出个一二三四来。要不然,朝野又会议论纷纷,参策们花了一年多时间只拿出了些骇人听闻的新法,随后却久久不开始施行,那么恐怕还是在借新法在争权夺利。” 吴廷举冷汗都沁出了一些:说话这么直接吗? 可是新法的底子是陛下您提出来的啊,莫非现在就是在指责参策们并非诚心诚意要变法? 杨廷和回答道:“这几日里,臣已召各位臣僚开了数次广东新法国策推行会议。众议之下,臣等以为新法实多,宜一步步试行。明年广东先编审科则,只令官员、乡绅、富户申缴田赋。到明年底,广东能实收多少田赋也就有了个数字,百官心里都有了底。到后年,岁入已增,支用已足,再动徭役、行诸办采买之法。如此一来,广东有适应时间,朝廷也可从容调度。” 他说完之后也有些忐忑地看着皇帝:其实早就说过很多次了,徭役才是根本。但下一步先只动田赋,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 朱厚熜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国初二十三万余顷是一百零五万石,如今七万余顷是一百零八万石。官员、乡绅、富户都申缴了,是按国初各种田的征收标准来,还是按现在的标准?编审科则,统一折银之后,是按人丁来共担,还是按田亩来共担?若是分摊入亩,是按田面权来,还是按田底权来?” 一句话让御书房内压抑起来。 如果按现在的标准,广东田赋能变成三倍以上。如果按国初的标准,广东田地哪怕全部厘清了也不会扩大多少。 最后多出来那么三五十万石,是不是凑一凑裱糊一下? 而徭役派银才是重头,按人丁来还是按田亩来? 变法要进入实质区域了,杨廷和只能说道:“陛下,诸法实在牵连过广,臣等愚驽……” “卿等都愚驽,大明还有聪颖臣下吗?”朱厚熜看着他们,“朕知道,牵连过广是真的。新法若不能成,朕或可退而求其次,卿等却自觉没了退路。事已至此,若无锐气行前人不敢行之举,那自然处处都难。” 朱厚熜也不怪他们,毕竟不曾认真想过要变法,就算现在被迫开始想了,一辈子的思维还是把他们禁锢在旧制里。 而朱厚熜提出的规划对他们来说有些超前。 要极大损害官绅富户当前通过逃避赋役带来的利益,这一点他们都看得到。 诸办采买、提高官吏待遇担负着很大的财政压力,他们也能看到。 但岁入能通过对商税下手提高多少、行商能不能让愿意改变的官绅富户更加有利可图从而不抵触新法,他们心里都没底。 “那就由朕来说吧。”朱厚熜笑了笑,“朕只需要在天下人看来有余地便行了,诸事参策们去统筹安排。成之则功在卿等,朕坐享其利便可。” 熟悉节奏的参策们心头微苦:又要来了,肯定又是上课。 于是吴廷举看到他们熟练地拿起了毛笔准备记录要点。 朱厚熜缓缓说道:“首先是钱。朝廷岁办的额外支出,朕可以从内帑中借支到户部,作为广东新法试行阶段的培育成本,不对其余省及户部造成额外压力。献臣随后可以上个奏疏,朕准了就是。” 他暂时有钱,想必张孚敬这次再开杀戒之后又会送来不少。 取之于广东、用之于广东,杀富济贫很合理。 吴廷举:……参策们就是这样工作的吗?陛下告诉他可以向内库打借条。 众人则精神一振:多年来,皇帝终于又肯借钱给户部了。 朱厚熜则继续道:“至于地方采买、官吏待遇带来的额外开支,广东省、府、县三级的职权问题,还有官吏怠惰抗拒的问题,不妨换一个方向去看。广东不仅要多支出,而且要多支出更多。祖制官少吏多,胥吏更是毫无升迁希望,俸禄微薄,不盘剥乡里怎么符合高人一等的生活?广东扩编!黄锦。” 于是众人只见皇帝显然又是准备好了的,黄锦让人从大明舆图后面抬了一个架子过来,摆在了侧面。 朱厚熜指着那边说道:“冗官固然可怕,然而也不能走向另一个极端。朕统计过了,我大明文臣之中,两京命官共一千八百五十二人。其余十三布政使司加起来,命官一共六千九百三十人,其中七品以上只有一千八百九十九人。” 其余人现在却只看着那上面的图表。 宋朝是冗官,明朝走向另一个极端。由官府来发工资的官员,全国总共加在一起只有八千七百八十二个编制。 剩下那些吏员的开支则都是由官员或者官衙来支付,财政支出里没有这些名目,自然只能算作各种徭役去摊派。 朱厚熜从统计数字里发现了这些问题,因而感到不可思议。 就算这样,还有人把矛头对向武官群体中的寄禄现象,批评大明冗官严重。 在技术条件已经十分先进的将来,虽然人口数量提高了数倍,但公务员的总体规模则是数百万。 在现在这个沟通效率如此低下的状态里,大明就靠着这总共不到九千文官维系日常政务的运转。 朱八八是早年经历太惨了,才采取了这么一套编制极小的管理方式。 但是治理各地实际需求的人力资源是可想而知的,庞大的吏员、幕僚体系所需要的支出全都被各地灵活掌握着最终摊派到了老百姓头上。 于是便恶性循环,财政养不起更高效的国家机器,最终崩溃。 于是朱厚熜断然说道:“从广东开始,扩充官员数量。许多必要的吏员也编入命官,定品。在广东增加的岁入,可以用来保障他们的官吏待遇,这是他们也愿意行新法的动力。从九品往上,升迁机会要增多。存世进士三千左右,举人也只一万三千余,再减去其中老病者,这么点人如何帮助朕治理好大明?” 参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上面左边的一个塔状图,右边一个像树一般的图。 ……陛下总玩很新的东西。 朱厚熜看着他们说道:“要行新法,一切落脚点都在官吏。广东高品官员,朕都瞧在眼里,他们知道只要办好了差使就前途无量。但五六七品的官员呢?更低品的官员、吏员呢?让广东更多的秀才、举人能得以任官,让干练的吏员有尊严、有保障、有体面、能升迁,那么不论是什么新法,他们都会帮着朝廷推行下去!” 举人不知道当官比逃点赋役能赚到的钱更多、地位更高吗? 但考进士太难了,而举人的天花板就在那里。 秀才不想当个有品级的官吗? 没资格,但是去做吏员则彻底限死了自己的身份,一辈子都是被呼来喝去的奴仆。 吏员没“官权”,在百姓眼里他们是老爷,在官员眼里,他们算什么? 朱厚熜凝视着他们:“省、府、县三级都定编,未入流之普通吏员也有升迁可能,五品以下官吏总数扩充至近万人,能不能吸纳广东有意愿忠于朝廷的士绅?都有了官员身份,官吏待遇法、考成法、大明律例之下,他们能不能既受约束又有动力将新法在广东推行下去?增加了近万八九品及未入流官员,按平均八品新的年俸一百二十石计算,百万石而已!” 众参策只觉得一幅赤裸裸的战争图景摆在他们面前: 如果这个设想完成,广东田赋理论上可以增加到两百多万石。除了朝廷要求的岁粮四十万石,剩下的税粮不够支撑广东俸禄吗? 何况,广东还会有来自商税层面的其他收入。 陛下没有点透的,自然包括了这么多官吏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参与到行商里能赚到的。 简而言之……把士绅与富户从简单的田地利益链条中割裂开。 让士绅中不小的一部分从此正式进入大明官场,另一部分死硬抵制新法的还能有多强的力量? 新的规则,适应的,就生存、壮大。 不适应的,灰飞烟灭。 “八品以下,各府可自行诠选。六品以下,广东省自己铨选。五品以上,吏部铨选。七品以下,可原籍任职。不把秀才、举人、进士作为必须具备的门槛,给久试不中的秀才、举人机会。大兴社学,总要让将来所有吏员都受过教化,识字、知礼仪。各府院试由各省统考,降低难度;各省乡试朝廷派主考,设正副榜,正榜可应礼部试,副榜可授官。”朱厚熜指了指右边,“至于地方衙署,朕也有过考虑。卿等看得清楚吗?” 那个树一样的图,杨廷和他们看得清楚。 他们看到,广东省设总督,其下有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司、治安司、税课司、都察司。 每个府,则有府衙、提刑局、治安局、税课局、都察局。 每个县,则是县衙、提刑署、治安署,税课署、都察署。 他们看出了门道:刑律、巡检缉盗、税务、监察都一捅到底了,并不受同级衙门管束。虽身处地方,但恐怕一直通往朝廷。 省是总督做主节制,那么府县呢? 杨廷和问出了这个问题。 朱厚熜笑起来指了指他们:“众卿不觉得,这国策会议挺有效果吗?” 十七参策呆了呆,这个他们熟,关起门来开小会确实很有效率。 忽然之间只觉得大明旧制要灰飞烟灭了,太祖在天之灵恐怕很激动。 他老人家的棺椁,不会在动吧? (本章完) 第178章、新党实力恐怖如斯 皇帝甩手丢出了一套看似已经深思熟虑过的架构和设想,于是接下来又变成了令参策们“痛苦”又“头痒”的答疑时间。 “陛下,若如此,广东明年支用就将达到数十万两之巨,钱从何来?” “广东已定下以赋税代饷,再加去年今年新增之官田,佃租出去后数年内无虞。” “……只是陛下,广东百姓恐无力多加佃租,隐户又未厘清。” “科则统一贫富共担,百姓自不被徭役束缚,可多多佃租。其余部分,皇明记可佃租下来。” “……皇明记?” “朕命魏彬载货出海,归港时只带三样:银子,人丁,大明无有之物。” 王琼头皮很痒,勉力跟上节奏:“故而皇明记可役使夷民耕种,则地方徭役采买也由其人承担?” “这是卿等需要商榷的细节。皇明记承担,又或者地方商行承担皆可。最主要的是,让老百姓农闲时不用自带干粮应役,又或者应了大役拿不到银钱。于新法有领悟之地方乡绅富户自然能清楚,此法比仅仅逃点赋役赚钱更快。” 庞大的官府采购一年下去就是数十万近百万两的市场,而广东全部田地一年的产出他们又能赚到多少?土地总数就那么多。 何况还有随之活跃起来的民间市场。 “陛下,臣恐一开始乡绅大多观望,则如何立信?” “这事更不足虑,皇明记是让众勋戚一起参与的,卿等当勋戚此前经商没什么合作对象?这批人自知利字在哪。何况,皇明记海贸行、转运行所需大量车舟、往来采买、雇工所需,本就是一笔庞大生意。”朱厚熜看着他们,“海贸行是带着近三百万两银子南下的,一年两三次周转,广东之商机何等庞大?” “……陛下,那将来其他诸省没有这等投入,效用……” “效用首先是规则。百姓得以更专心在自家土地上,官绅一体纳粮,田赋无忧;行商、税课规范,岁入实银增多,则支用灵活;农、商、进学,自下而上,更多人的努力有方向,生机便显露出来;从朝廷到地方,教以礼法、约以律例,天下官民行止有序。” 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之后说道:“此亦合乎天理。这人理,既是个人,也是家国。人人都希望过上好日子,若如今礼制只让官绅日益富庶、百姓日渐艰难,那便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朕于新法诸多思虑,皆源于此。其合乎天理处,便在于流转二字。人要流转,钱要流转,权亦要流转。” 科则统一折银,官绅一体纳粮、交税,沉重的新法压力笼罩着参策们。 广东大量提高官员数量、提高官吏待遇,真的能把这个改革推行下去吗?其他诸省知道了新法真实完整面目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杨廷和看了一眼孙交:袁宗皋不在了,现在你是国丈,你劝劝? 孙交不说话。 杨廷和心塞:费宏这老家伙!整出了朝廷仍有旧党的局势,皇帝永远留有余地。新法如果不成,也就是新党倒台、死无葬身之地罢了。 孙交这个国丈稳坐钓鱼台,帮皇帝镇住大局就行。 “陛下,臣以为,明年广东便只先开恩科、改衙署、选官员,至于赋役,放在后年吧?明年编审科则,先不兴大役。若有,则向皇明记及当地商行采买。新法教化,士绅分化,继续以诉讼刑名为器慑服地方,都需要时间。”杨廷和还是要坚持一下节奏,“最紧要之事,陛下,京营未成,皇子尚未降生。” 孙交不劝,杨廷和就得自己开口。 他又赶紧保证:“新法总纲早已宣之于众,赋役是一定要动的。既然是嘉靖五年以前观成效即可,臣以为分步施行更为稳妥。明年使广东衙署焕然一新、官吏用命,诸办采买及商税也能看出一二成效;后年再动厘定赋役,官绅一体缴纳,届时皇子繁荣、京营初成,其余诸省纵然惊惧,也只能多上弹章攻击臣等。” 杨廷和苦着脸:“陛下,届时您得明鉴臣等难处啊。” 党魁求保护,朱厚熜笑了起来:“阁老勿忧,朕只是望卿等从全局去谋划,不要畏缩不前。朕提出这些想法,卿等自当尽量稳妥行之,嘉靖五年前有个初步模样便可。” 杨廷和松了一口气:“陛下圣明。” 朱厚熜又看着众人: “《大学衍义补》中,朕读得一语,颇以为然。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天以天下之民之力、之财奉一人以为君,非私之也,将赖之以治之、教之、养之也。” “正如太祖之得天下,盖因蒙元治下我华夏之民永为奴仆、生灵涂炭。顺应天命、代行天理者,需顺应人人皆欲安身立命之人理。若朕不能使天下百姓人人皆有安身立命之可能,则大明日渐违背人理,天命终将归于他人。若要天下百姓人人皆能安身立命,其法恐需从物理中寻得。” 朱厚熜停顿了一下:“世人多有谓丘公妖言者,为天子讳也。其有言曰:世间之物虽生于天地,然皆必资以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体有大小精粗,其功力有浅深,其价有多少。直而至于千钱,其体非大则精,必非一日之功所成也。朕深以为然,此言道尽物之理、人之理。” “天下财非定数,大明田土物产所有数,然人力如何顺应物理而用,天下财货便如何增减。朕必欲行新法,只因大明人力已日渐束缚于田土、徭役之中,而于世间诸多之物漠视之。此书虽不可尽信,然其明道术、辨人才、审治体、察民情、崇敬畏、戒逸欲、谨言行、正威仪、重妃匹、严内治、定国本、教戚属等等诸治国要旨,卿等亦可读之,思之。” 后面这大大几段话,又把广东新法的这个框架与天理、物理、人理这一理论结合上了,老年学习班勉励跟进。 这也是朱厚熜在万法馆中经人介绍之后的一个发现,丘濬这《大学衍义补》在这个时代确实堪称“大逆不道”,不仅详细阐述了君主合法性来源这种敏感问题,甚至还提出了“劳动决定价值”这种观念。 朱厚熜虽然不会尽数采用,但不妨碍他取其中有价值的内容来包装自己的天理、物理、人理学说。 大明如今的问题其实就是内卷。 官方束缚太多,大家主要都围绕着田地在想心思,胆大一点的行商受到重重限制,海贸行商更是犯禁。而明明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亿多人口,一小半都逃成了“隐户”,没有身份、没有尊严、没有未来。 朱厚熜知道新法的细节一定会出很多问题,但那是臣下应该帮他去想周全的事。 他的大方向只有一个:先松松绑,释放一下来自于人的生产力。 看他们若有所思,朱厚熜笑着说:“这偶有所得,还需卿等细细思之。新法要旨、学问精义,朕都不需要,朕只要一个富强的大明。” 十七参策及两伴读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偶有所得……除了吴廷举一个人,其他人心里都想着:你偶得太多了,伱怎么经常有所得? 皇帝不要这方面的名誉,他愿意这些参策们拿他的智慧去装逼,去叠光环,去获得声名。 但他要效果。 当然了,参策们也不敢现在就在外面胡咧咧什么学术新发现——以己度人,他们不敢去抢这一个荣誉。皇帝会在什么时机正式公开他的学问心得,恐怕也会有考虑的。 现在只不过是安他们的心:新法并非胡乱想的,新法也是符合圣人教诲,符合天理、物理、人理的。 所以变法,也是他们铸就文名的一部分。 参策们并没有用很长的时间讨论这套架构的可行性,因为格局被打开之后,已经知道广东扩编及提高待遇对于广东士绅的分化作用。 有皇明记自己采买和皇帝借支户部进行采买,广东短时间内的财政压力真不算大。 因此下一步做什么很快就明确了:机构改革。 有更多官位自然是令人喜闻乐见的,分化抵抗力量也很有效,更是下一步去动赋役、开经商、收商税的基础。 接下来则是一个很明确的问题:谁负责去广东宣传新法? 孙交请缨了:“臣去吧。皇后之选一出,臣仍列台阁恐颇受非议。介夫推行新法,于广东大肆改革衙署,其他诸省必定哗然。臣去了广东,不讲新法,只督帅宣讲之人,可视为陛下警惕介夫专广东之权。” 吴廷举麻了:又开始编剧? 朱厚熜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国丈兼阁臣确实太扎眼了。 “那便如此安排。大婚之仪后,请阁老南下。至于新法宣讲之人,那吏部可以将这一批铨选至广东赴任的在京官员都先集中起来学习一下。人手还需要多一点,从国子监里调人吧,翰林院中也可以选一些人。”朱厚熜想起一桩事,笑着跟他们介绍,“至于宣传,朕此前遣了文徵明、祝允明、唐寅南下。” 其他人愕然看着他,这个动作有什么意义吗? “自杨慎拜访士绅起,广东这数月来之变化,朕是命三人都记录下来了的。张孚敬上奏,三人诗文画作精妙,可成籍刊行。朕已批复了,他们三人恐怕诗文画作都有些高深,令张孚敬找画师与墨客编写些浅显易懂的散布广东,皆署他们三人之名,用一方私印。” 杨廷和他们嘴巴都张大了。 吴中才子是这样用的?这不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随便找些阿猫阿狗来写写画画,还让他们署名,还让那么多老百姓看! 朱厚熜才不管他们的想法,人尽其用,顶多补偿一下:“故而宣讲教化,大约会容易一些。陈金已至广东,按察使汪鋐、总兵官蒋修义皆用命,张孚敬奏曰并无新灾,广东只办谋逆之人,暂无大事。朕已命文徵明等三人携广东新科举子入京,大婚之仪前,卿等准备好新法宣讲教化之事吧。明年,广东扩编,增院试恩科,招考秀才。” 让广东读书人先感受一下来自考编的诱惑。 …… 杨廷和日渐令京官们感到陌生,既是因为他“坚决”的态度,还因为他拿出来的那么多令人感觉“脑洞大开”的方案。 大家都知道广东要行新法,上次陛下砍人那个朝会上杨廷和说的新法就够新了,没想到现在新到了这种程度。 机构大改,下至未入流但在编的吏员,上至总督,仅仅广东一省就会有近万个由朝廷及地方一起发放俸禄的官员。 这可是在提高了待遇的基础上的近万官员! 而后,新党竟然从陛下的内帑里“借”到了四十万两银子! 这已经是很久没出现的事了,正德皇帝从来不借钱给户部花! 新党实力恐怖如斯,狮子大开口,陛下竟然答应了。 但陛下也不是完全支持,皇后是孙交的女儿,这个定下来的消息传遍京里之后,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陛下是说过今年选秀不再只是从普通人家里选,但这个皇后的出身太恐怖了吧? 孙交想象中的弹章毕至确实到了,都不说陛下不能立孙茗为后,而是说孙交不宜再任阁臣。 全部留中,而后任命出来:孙交去广东督巡新法宣讲,临时差遣,只管这件事,与广东总督不冲突。 制衡!一定是制衡! 又要行新法强国,又要提防着杨廷和不断坐大! 大家有时候想着杨廷和,觉得既佩服又可怜。 隐忍了那么多年,竟然是个变法党,忠公体国堪称百年无一。是为了太庙,还是为了良心? 不清楚,佩服他脑子里这么多年竟然思索了那么多点子。 但可怜他:广东的这种做法,简直是把财政压力拉到了极致,想用扩编去减小阻力。 能不能成不知道。但如果不成,杨廷和以及新党就完蛋了,族诛之罪。 杨廷和的生活显得日益壮烈,每次他入宫看到有太监也开始练那什么健体十术时,心里就忍不住吐槽。 这是闺房秘法,你们练了干什么? 内心的负能量很多,想着皇帝让他去装逼、去忙,而皇帝自己正在宫中悠闲地和新选立的后宫妃嫔们一起愉快玩耍,杨廷和就委屈。 本来就很清闲的老年生活的。 为什么当初不学梁储赶紧跑? 超级累的还有王琼:广东机构大改革,最实际的大工作量在他吏部!这么多衙门,那么多官员、吏员如何定名、定品、定薪,如何铨选、考成,这都是要尽快先拿出个方略来的。 “就忙活这一次,若广东新法有成,将来其余各省便是依样画葫芦。”王琼召集齐了吏部属官,“杨阁老说了,与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的那些官员、吏员,他们的官名、职权一定要简单、明白。还有,注意刑部与提刑司发上下管辖,户部与税课司的上下管辖,都察院与都察司的上下管辖。原先按察使司如何整编为治安司,也要好好琢磨。” 吏部属官头秃:“……大天官,就不能先给咱们吏部添些人吗?” “想要升迁,想要吏部将来添人手,就把广东先做好!” 属官们腹诽:大天官这些原先的帝党促成新党得势,也是为了让陛下倚重他们制衡新党吧? 毕竟原先有污点,官位全系于陛下一念之间也太不保稳了,必须创造出新的存在价值。 新法若成,再携天下怨言扳倒新党坐享其成吗? 感觉跟王琼一样累的还有定国公徐光祚。 一路赶去广东,屁股都快被马车颠散架了,又晕船了一阵。 去了之后,就是个工具人。 是不是调湖广兵南下的权限在张孚敬那里。不调过来,徐光祚就歇着。调过来了,徐光祚就摆摆门面。 当然了,不是没有作用。 拥立重臣、勋臣头牌坐镇广东,朝廷决心和震慑力是十足的。 可是不让他多歇一阵,又急匆匆地动身赶回北京——陛下大婚,他又得去代表陛下去迎亲。 三个月,从北京杀到广东,又从广东杀回北京,路上全都是急行军!急脚递一般! 哪怕像文徵明他们一样和广东新科举子一起悠哉悠哉坐船回京呢?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学郭勋去练兵呢! 新科举子都是有官府出资载他们赴京应试的,广东路程远,这一科干脆出发早一些。 三大才子只是赐进士出身,文徵明连中举的成就都没有,三人现在也并没有心情搭理那些新科举子。 “这供奉,抵京之后便想法辞了去!”唐寅悲愤地说,“那等画作如同稚童涂鸦一般,岂能让我署名,还留下了那方印!我唐伯虎一世英名……文国丈,你一定要帮我求情!” 文徵明两眼红通通的:“不想我终究还是成了国戚。” “……虽不是皇后,也是二妃之一,听说要赐伯爵的。” 文徵明不想说话并无奈地看了唐寅一眼,他现在只担心自己那养得有些野的宝贝女儿在宫里的安危。 “希哲,怎么不说话?”唐寅只好找祝允明。 “你们二人没有做过官。”祝允明沉默了一会,“我在兴宁县数年,其实浑浑噩噩便过来了。自认做了一方父母官,那几年也办了些实事。这几月看来,才知百姓艰辛处,我从未深思。你们都无官身,又一贯逍遥,我为官数年,却也照样置了些田地。如今想来……” 三人一时沉默。 “回京之后,我想请陛下将我们三人所作刊印成集。徵明,伯虎,陛下用我等三人用得对,我们着实不是为官之才。年已五六十,也就只有些薄名了。广东之情状便是天下之情状,以我等之名传扬开去,是一件积功德之事。这一生除了诗文画作,总要留下些别的东西。” 百姓的惨状不是触动他的地方。 是杨慎的疯狂,张孚敬的果断,桂萼的精明,霍韬的圆滑……许许多多真正的官吏触动了他。 在广东之前的那场大戏里,祝允明终于意识到自己就不适合做官。 可是皇帝命他们三人南下的用意,他们现在也清楚了。 唐寅想了想就笑起来:“只怕是载入史册的一次新法,我们三人要以此留下姓名么?倒也是一桩快事,敬昌谷,可惜他去得早了些。” 徐祯卿早逝,吴中四才子已去其一,如今剩下的三人却都别有际遇。 皇帝延请为供奉,却不是让他们制宫廷诗、为贵人造像,而是游览天下,记录世情。 当此时,是张孚敬这样的人如何艰难前行,是百姓在天灾人祸之下如何困苦。 “这样说来,你我可有画出一卷盛世图景的那天?”唐寅喝了酒又问。 祝允明和文徵明都没说话,一起看着船外的江水。 这谁又能说得准呢? 但谁又不喜欢盛世? (本章完) 第179章、大婚之夜 大明此刻自然还不是盛世,但大明天子的婚礼很盛大。 在正式的婚礼之前,祭告宗庙、祭祀天地都要有。 而纳吉问八字定亲、纳徵送彩礼、告期定吉日,一步步都不含糊。 三个重要礼仪环节,都是勋臣为正使,参策为副使。 大婚之日,既是正式发放皇后册书、宝印之日,也要奉迎入宫举办大典。 从广东赶回来的发册奉迎礼正使徐光祚及杨廷和都很疲惫。 一个是路途奔波好辛苦,一个是壮烈变法好辛苦。 而天子婚礼又容不得轻忽。 “……兹特遣使,持节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表正六宫,纲维九御。惟仁惟敬,奉九庙以承天庥;克顺克诚,脊重闱而修壶政。葛覃卷耳,载歌勤俭之风;麟趾螽斯,茂衍本支之庆。赞予至治,永尔徽音。” 孙府正堂,宣册官在孙茗的左手边宣读完了金册,而后便是受册。孙茗接了金册之后,则交给了跪在她右侧的女官。 皇后宝印同样如此。 这一通礼毕后,孙茗重新回到里面。 这一次,有了正式的皇后“身份证件”。 司礼监的人在外面整理监察卤簿了,她很快就要离开前门,再次回到皇宫——正式以皇后的身份。 正堂之中,皇后盛装出现面南而立。 定国公在她左手边说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孙王氏在她右手边,眼里噙着泪花走过来,亲手为她施衿结褵:“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孙茗心头微微一酸,但不能落泪。 礼毕,一声高唱:“皇后乘舆!入宫!” 礼乐大作,内宫太监导引出门,卤簿仪仗在前,凤驾在中,正副使随行,太监宫女簇拥在后。 京城百姓见证着这个盛典,承天门外,则是文武百官身穿朝服,在承天门外东侧面西迎候。 他们要亲眼目睹仪仗凤驾入了承天门,才会退去。 而徐光祚、杨廷和要送到午门之外。 其后,只是内臣、女官护拥着皇后进了奉天门,在奉天殿前的台阶下停了脚步。 “皇后娘娘,请出舆。” 孙茗听到声音,记着之前被教的仪礼下了乘舆。 奉天殿的丹墀很高,她要从西侧往上走。 慢慢行走过去时,她也看见了皇帝正从东侧往下迎过来。 在丹墀中间,朱厚熜又见到了孙茗,满脸都是笑容。 在这里,还有一个揖入之礼。 朱厚熜向孙茗作揖:“皇后,随朕入殿具礼服,同告先祖。” “……臣妾遵旨。” 礼乐声中,两人一东一西地往上走入奉天殿,随后各自换上了礼服。 皇帝是衮衣和冕,皇后是翟衣加上九龙四凤冠。 更换礼服又是一套繁琐礼仪,孙茗穿好之后还要拜香案、赏赐女官呢。 再见面时,朱厚熜见到盛装的孙茗,眼里笑意更浓。 九龙四凤冠自是华美异常,皇后翟衣也是专门量体裁衣准备好的。腰间宽大的玉带两侧各有玉佩两串,其上一块玉珩、两块玉瑝、一块瑀,瑀的下面又垂着玉花一块、两块滴玉。这么多的配饰,尽以金线相连。 如果她缓缓行走起来,那便是轻脆叮咛,九龙四凤冠上的珠滴也会随之摇曳。 “走吧,去奉先殿。” 在宫内也有安放先祖神主的地方,只有正妻才能随丈夫一起进去祭告。 这一天,两人一共要三套服装。 一直忙到了晚上,洞房之前的合卺之礼也一样流程繁琐。 这最后一套常服,就是合卺之礼之后结束,但还没有完。 在正式洞房之前还有最后一个流程。 朱厚熜看着黄锦、高忠为首的乾清宫太监、女官,还有孙茗自小的侍女章巧梅为首的坤宁宫班底们笑道:“吃吧。” 皇帝侍者要吃完合卺之礼过程中馔案皇后没吃完的那些菜肴,皇后侍者则吃皇帝没吃完的那些。 这是什么寓意,朱厚熜也懒得去琢磨。 怎么安排怎么来吧。 但这天下最尊贵的一家身边最亲近的侍者们都喜笑颜开地跪了下来谢恩,随后一一品尝。 礼仪终于结束了,坤宁宫殿门被合上,人大概都守在外围。 “要不要再吃些东西?” 朱厚熜觉得她不一定吃饱了。 经历了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一场婚礼,成为了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人,孙茗虽然确实没怎么吃好——害怕失仪,但现在的心情最主要的还是紧张。 要来了…… 她低头轻摇,只看到皇帝正在走过来。 “走啊,有东西可以吃。” 牵住她的手,就感觉她有些微颤,脚步也挪得很慢。 朱厚熜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低着头的她,嘴角挂着笑意就伸出手去。 “啊——”孙茗轻呼一声,已经被他横抱了起来。 “害羞就把头藏起来。”朱厚熜眨了眨眼睛,抱着她往里面的寝居走。 殿内红烛摇曳、张灯结彩。 孙茗心跳得厉害,只能像他说的那样埋首在他肩膀上。 脚步平稳,一下一下踩在她心坎上。 “花生,枣子……”朱厚熜掀开被子,把里面铺着的东西一个个捡起来,“你吃什么?” 他自己也吃着,繁琐的礼仪确实很累人。 “……吃掉,不好吧?”孙茗已经被她放下,坐在了床边。 “那等会睡觉多硌得慌?”朱厚熜剥开花生凑到她嘴边,“放心吃。” 孙茗想自己伸手接过来,朱厚熜却躲开了:“就这样吃。” 眼里羞意浓成了蜜,她觉得自己亲了他的手指一口。 朱厚熜便一粒一粒地喂,她一口一口地吃,两人也不说话,就任由这种亲密的感觉渐渐累积。 “差不多了,清理干净。” 朱厚熜利索地准备把床上丢得到处都是的各种花生红枣等等清理起来,孙茗觉得让他来做这些事不合适,于是也跪在床沿一起捡着。 偏头看到她的模样,朱厚熜视线前后移了移,孙茗脸色又红晕了两分。 “再喝点香茶漱漱口。”朱厚熜牵着她的手坐到桌旁,这回孙茗拿起茶壶为他和自己倒茶。 吃了一些干果,确实要漱漱口…… 走到面盆前吐出嘴里茶水后,忽然就被他从身后抱住了。 孙茗浑身一紧,声如蚊蝇:“陛下……” “现在开始才是大礼。” “……先去榻上嘛。”孙茗语带哀求。 “你乖不乖?” 孙茗只能轻咬嘴唇:“嗯……” 朱厚熜怀抱着她,手从腰间一直缓缓扶到了她脸上。这一路旅程是轻柔地翻山越岭,掌下嫩土柔软战栗。 捧着她的脸让她偏过头来,朱厚熜探首向前,只见她已闭上了眼睛紧抿双唇,颤抖的睫毛显示着她紧张的心情。 太不放松了。 只是先蜻蜓点水,朱厚熜牵着她:“好好好,先到榻上放下帷帐,瞧你怕的。不过,不能吹烛,我喜欢伱现在的样子。” 皇后像牵线木偶一般,还好皇帝也不是直接扑上来要做什么。 小天地里,烛火透过重重帷帐还是照亮了里面,但有了一层柔和的光亮。 心情哪里能放松得下?紧张的少女就宛如一只无助羔羊。 朱厚熜知道她的嘴巴必然是一直会忍不住抿紧的,所以自然只能先尝点别的。 孙茗顿时忘情。 许久之后,她才缓过神来。 已为人妇,亲密之后再没那么多拘束了,只想与他贴得更近。 朱厚熜还在惬意地拈弄着某些地方吟道:“喜不喜郎君,兴盛撩毫素?” 孙茗脸颊嫣红拉出他不安分的手:“一首好诗都被陛下毁完了!” “我印象深刻嘛。”朱厚熜嘿嘿笑着,回味着来自于她的感觉。 手臂圈住她让她半伏于怀抱之后才说道:“别担忧咱们把那些花生红枣什么的都拈干净了,今天我跟你讲一讲阴阳大道。你告诉我,上次月事哪天来的?” “……陛下!” 孙茗羞极,月事不吉,他问这个干什么? “嫡子大事,要说。”朱厚熜手上又拈了拈。 孙茗一颤,只能回答道:“十一日之前……” 朱厚熜放心了一点:“那还好,这次大概怀不上……” 孙茗傻眼了,呆呆地看着他。 这难道是好事? 朱厚熜抱紧了一些,小声说道:“你看你这般轻,身子本来就不算好,年纪又还小。接下来这几个月啊,健体之术要坚持练,多吃些好的,朕也会多多与你行这周公大礼!” 他还故意砸吧了一下嘴。 “……这和月事、嫡子有什么关系?”孙茗听不明白。 “你想想阴阳之道。”朱厚熜一本正经地编着,“月事时不能行房,就好比至阴之时。那么两次月事之间,就好比每月朔望。到了望月时候,岂非至阳之时?必定适合受孕。因此接下来这几个月,咱们要先避开那至阳之时。” 孙茗眼泪都快出来了:“陛下不愿臣妾受孕吗?” “是你还没熟好!我心疼你!”朱厚熜看她这种娇弱模样渐渐意动,“不是说了吗?你没受孕之前,我只碰你。” 林清萍只为了及时证明他有种,但将来嫡庶之争的风险也不可不防。 接下来的几个月,必是正宫娘娘独受恩宠的局面,正好也能等其他一妃九嫔再长熟一些。 皇帝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孙茗听他跟自己讲了许多许多话,又享受了一次远比上一次放松又舒服的周公之礼,眼下是终于放下了心。 眼里看着他痴慕不已:“这些学问,陛下从哪里看来的?” “悟出来的。”朱厚熜快乐得很,一言带过,“知识都学杂了啊……” …… 大婚之仪,其后数日之内每天都有安排。 而后文徵明抵京,作为正妃生父,也是有册封之仪的。 九嫔的生父,也都会有所升赏。 朝臣们看着目前新朝这一后二妃九嫔,除了林清萍是“孤女”出身没有母家,其余人中只有寥寥三人堪称普通良家。 而皇帝的目的也比较明确了:这些人的母家,都是可以任用的。 孙交就不用说了,除了文徵明获封泰和伯主持万法馆,其余新国戚中最重要的有两人。 一个是端嫔曹氏之父曹察,进士出身,目前已经是福建一府之尊。 一个是安嫔马氏之父马永,现在是蓟州总兵官。 剩余数人,丽嫔之父张楫、静嫔之父陈万言都只是秀才,德嫔之父是个没任官的举人,其余五人之父尽都是文武官员。 这一轮封赏下来,自然各个能任官、升官。 秀才任官,那便只能派往广东,其余地方暂时并无此例。 孙交南下时,就带着这两个秀才南下了,而曹察、马永,也同样转任广东。 另外一个转任去广东的,则是去年在江南飓风之灾中表现出色的朱纨。 旨意比人到得更快,与旨意一同到来的,是吏部急忙赶出来的广东衙署改革及官员编制名额册子。 一年一升官,张孚敬“平叛”有功,升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巡抚广东,暂署去掉了。 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广东将设总督,而三司职权都有不小调整。 陛下旨意,广东省设省务会议,目前确定能参会的,只有张孚敬、张恩、汪鋐、蒋修义、霍韬。 等税课司税课使及治安司总司到后,省务会议便是七人议事。 “靖安侯孙阁老正在南下途中。”张孚敬看着他们,“新法宣讲团即将到来,吾等五人却要先领会陛下旨意及朝廷意思了。” 几人之中,霍韬属于意外之喜。 巡按御史将成为一个更高品的官员,直接定到了五品,而非以前的正七品。最重要的是,虽然仍旧对都察院负责,但会在省里拥有一个都察司衙门,下辖正六品的巡道御史及从七品的巡县御史。 他现在很感激黄佐。 而张恩、汪鋐、蒋修义则心情复杂。 其中,汪鋐受到的影响最大。提刑按察使司之下职责拆分最多,刑名专设提刑司,另外一些地方警务则设治安司,学政也将交到布政使司之下。 而布政使司则分出了颇为重要的征税职能,成立税课司。 都司原本也有巡捕稽道的职能,但现在将把它分到治安司之下。 张孚敬看着他们说道:“诸位姓名直达天听,于广东新法一事,诸位应当明白何者为轻、何者为重。张藩台,陛下已有旨意,明年广东之重,大半在布政使司,你有何疑虑,我们从速商议。” “首要之事,自然便是乡试副榜、考察全省吏役、宣讲广东官员新制。”布政使司虽然会把税课之事拆出去,但实际权力这回却会膨胀得很快,张恩说道,“抚台查办郑存忠等谋逆案尚未结束,广东士绅惶恐,此举宜及早行之。” 广东如此规模的扩编,大致只会面向两个群体:没有得中的广东秀才、举人,以及目前就在广东任上的诸多吏员、衙役。 张恩真没想到朝廷这么大的魄力,广东一省列入编制之人数,就将超过全国旧有的官员总数。 “宣讲团如何安排,下官不知。然当此之时,广东新增如此之多新官,其定品、定薪、升迁之策,宜广而告之。乡试主考虽已返京,然副榜之设予了提学,可否从速征询,看看各府县生员有无愿弃会试而以副榜举子任官者?” 张孚敬点了点头,却对汪鋐说道:“汪臬台,臬司变动大,你可有所疑虑?” 汪鋐凝眉思索,随后摇了摇头:“陛下当有妥善安排。” 原来的按察使是正三品,但现在的提刑司提刑使与治安司总司都变成了正四品,汪鋐恐怕在改制之后就另有任用。 他没必要多说话。 “蒋总兵?” 蒋修义这个广东总兵官这次也是有功的,他对于都司分出了一块职权也暂不敢多言——定国公刚来过,抚宁侯还是两广总兵官呢。 “霍巡按?” 霍韬只说道:“下官并无疑虑。” 巡抚变成了可以直接管理巡按御史,但巡按御史也有权直接上奏。 张孚敬两次大开杀戒都没有承受陛下和朝廷的异议,他在广东的威信彻底树立起来。 “广东新制牵连甚广,朝廷还会铨选许多同僚来广东。诸位,事情坐在前头。年底之前,把广东安稳下来吧!” 很快,先于孙交督帅的新法宣讲团抵达广东,衙署改革及那么多新增官员职位的消息就布告了出去。 “以后乡试都设正副榜?赵兄,教谕所说,你怎么想?” “可补副榜举人出身……却不能再考了……”被问到的人很犹豫。 “至少广东诸官,朝廷说了只以考绩升迁,不重出身啊。” 有人嗤笑一声:“没有进士出身,说得好听罢了。” “……为兄已考了五次,实在心冷了。” “若只是昙花一现又如何?今次若答应了,新法不成,将来岂非前途尽断?” 广东秀才心思各异,广东诸多无官举人则心思都相同。 往科举子只能自己花钱去广东应考,想去参加会试的差不多都已出发,剩下的,都是不准备再考的。 但现在严峻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郑存忠谋逆案十三家被毁、二十七家受牵连,广东总共有九十三人被革除了功名。 剩下这批老举人,在广东还能依靠过去的举人身份逃避赋役吗? “旧党并未倒!广东新法如何尚未可知,吾恩师是费督台同科,他劝我明哲保身、莫要生事便是。” “……广东如此大变动,朝廷心意已决,陛下也并未阻止啊。”有人犹豫着,新的官吏待遇,看上去着实还行。虽比不上过去不用承担赋役逍遥,但胜在安心。 而某些吏员或衙役,则因为这从天而降的消息多有聚会。 “齐哥,咱们这些司吏、典吏、班头真能有官身?得力人手也都有官府发饷?” “……行文上是这么说的,但必须都能识文断字。” “……我都这岁数了,如何再学识文断字?” “会有安排的吧?”这个县里的吏房司吏目光灼灼,“就不知行文中所说,没有出身的八九品官也能升到六品是不是真的。” “哎呦!齐哥,那莫非你也可能做县尊老爷?” “胡说什么!齐哥至少能做到通判老爷!” 吏房司吏岂有不识文断字的?他们口中的齐哥只是当年没能考中秀才罢了。 可眼下,底层的某些窗户纸似乎被捅破了,让有些人看到一些亮光。 而在远影楼里,魏彬正招待着一些人。 “仰赖陛下胸怀四海,大明正在日新月异。尔等约束好你们带来的人,诸多差役,该是多少钱,一点都不会少你们的!” “多谢魏公公!” 魏彬又亲切地问:“这几日在广州城中四处看了看,如何?” “真乃天朝上国,我等都大开眼界。” “过去只有贡使能来大明,如今咱家奉皇命,却为尔等提供了这机会。”魏彬豪气地说,“大明富有四海,物产丰饶。尔等募役有功,除了财物不会少,咱家也会奏明陛下。” “魏公公,我等不能长居大明吗?” 魏彬笑着摇了摇头:“不能。能允你等不需贡使就到大明赴役换物,已是殊恩。两年为期,其后便需换一批人了。自然,咱家能首先考虑尔等所荐之人,其实并无区别,只限于我大明堪合等旧例罢了。” 这些带着南洋“流民”而来的当地头人心领神会,这个生意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 “陛下喜食安南稻米,咱家采买了几回,此后可成定例。你们还需回去多加筹措,价钱都不是问题。陛下已经大婚,若是娘娘们吃着也觉得好,将来奏请殊恩,未尝不能让你们成为大明子民。不过,需要多多研习大明礼仪才是。” “公公此言当真?” 魏彬笑得和善:“自然。” (本章完) 第180章、杀猪过年 魏彬笑着客套,心里也在笑。 陛下让他从交趾那边找这些有点能力却又不得志的人,以良心价雇佣他们带人来大明做工又放他们回去,原本还疑惑这些法子管不管用。 但安排下人领着他们参观了广州城风物之后,这些人眼里确实都有异样的神采。 这些交趾人,一次最多只允许在大明做两年工,赚得远比他们在交趾多。 从这些首领到普通人。 魏彬并不知道外察事厂在南洋是怎么做的,但这些人都是由外察事厂牵线搭桥。 有情报与挑唆,有这些已经与大明利益绑定绑定起来的内鬼,还有…… 接待完他们,他就到了内室,抚宁侯的儿子正在这里等着他。 “广西矿民闹事,已经平息了?” “是,魏公公。” 魏彬笑着看他:“抚宁侯忠君用事,必有嘉奖。这劳务行里与交趾役民打交道的事,咱家就交给你了。别怪咱家没提醒你,不用克扣他们,还要盯着他们的管事不要薄待役民。要让他们知道在大明治下出力便可赚钱,而不是为奴为仆。明白吗?” “我明白,不会让父亲与公公失望的。” 魏彬点了点头。 昔年经略交趾为何不成,魏彬也不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但这回他知道了,陛下对交趾有耐心。 皇明记要赚的不是钱,是国。 等王师再至之时,会有多少人对大明翘首以盼,全看他魏彬接下来做得好不好。 垂垂暮年,魏彬却觉得此生仿佛从这时候才开始称得上建功立业。 他竟还有这样的机会青史留名! 但如今,广东的事才刚刚开始。 巨大的变化面前,广东有太多人无所适从。 梁家的前院里,几十个人都聚在那里对着梁储的长子哀求着。 “我等皆是来探望梁公的,还望让我等表表心意啊。” “是啊,梁公德高望重……” 梁储长子无奈地看着他们说道:“家父之病宜静养,诸位心意,家父已经知道了。寒舍已在偏厅设了宴,诸位远道而来,先去用些茶水吧……” 梁家后院的花厅里,梁储哪有一丝病态?他现在反倒养得脸色越来越红润了,日子过得潇洒惬意。 此刻前院那么多人都见不到梁储,能让他亲自见的自非普通人。 来的是黄佐。 “恩师,此回学生改任广东藩司吏厅掌厅,实在惶恐,还请恩师指点。” 原先是从四品的右参议,而这回广东机构改革,布政使司本身就会扩大很多。 原先的布政使司除了左右布政使二人、左右参政二人、左右参议不定额的数人,下面的官员一共只有二十人。 现在,则将正式设置吏、户、礼、工、兵五厅,各掌厅都是正四品,其下还将各设五至九品属官多人,和下面各府五局、各县五署对接。 黄佐要面对的,是广东即将膨胀出来的数千个中低品官位。 而陛下旨意,六品以下的地方官,广东吏厅是可以自己铨选的,只不过将铨选结果与官员档案、考任过程都要呈交到吏部备案、走个流程发下告身来。 黄佐诚惶诚恐。 梁储看着自己极为欣赏的这个后辈,笑着感慨:“你殿试说吏治、论海策也说吏治,现在让伱来负责广东吏治了。怎么,畏缩了?” “……风口浪尖啊。”黄佐苦笑,“学生毕竟任官才一年多。” “……是啊,才一年多,正四品。”梁储意味深长地说道,“广东官场何等沃土,你与张抚台不正是明证么?” 黄佐来广东是因为张孚敬把广东高层杀了一大半,朝廷需要熟知广东乡情之人,而当时的皇帝想提拔新人、其他官员对广东也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 之前那右参议也只是分守岭南道,做些藩司衙门和地方各府的上传下达工作。 但如今这吏厅掌厅是何等显要实职? “你啊,总是觉得自己历事少,谨慎有余,进取不足,当学一学张抚台。”梁储轻飘飘地望着外面,“前院里那么多人,都想来请我出面向张抚台求求情。以前是山高皇帝远,但现在,变天了就是变天了。既然不敢反,那又能怎样?张抚台以血立威,眼下正是你出面安抚之时。” 收回目光后他才看着黄佐:“从现在开始,你的担子比张抚台重!多年来士绅有恃无恐,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想治理好广东也离不开他们。张抚台是不可能杀尽的,广东新增这么多官职,大半也要从广东士绅里诠选。选上来了怎么让他们用事,全要看你这一部怎么做。八品以下各府虽然能选,但都要到你这里核准。” “所以才来请教恩师。”黄佐诚心说道,“学生这几日已收到太多拜帖……” “我嘛,只有一句话说与你听。” “恩师请讲!” 梁储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下一次抚台若还想出刀,恐怕只能问你要一些害群之马了。” 黄佐呆了呆。 “都察司、都察局、都察署,省、府、县都设,你以为是做什么的?”梁储笑着对他说道,“你只管大发善心,申明职责,督促用事。若有人还转不过弯来犯了法,那么明年院试恩科开了之后又有一批新秀才,不能补上吗?用心做事的升迁极快,素无利益瓜葛的生员得中秀才入了官场,广东的水活起来了,你的权威就落到了实处。” “……学生明白了,拜谢恩师指点。”黄佐站了起来行了一个礼,“那要不……学生去向恩师的客人再宣讲一番广东官员新制?” 梁储含笑点头:“去吧。” 快刀斩断乱麻,那也需要有人能理得顺。 这是个细密活,反倒适合黄佐。 梁储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悠然走到了屋檐下看着后院中景致。 广东新设官位数千,吏员甚至一些衙役骨干从此都有官身,秀才门槛降低、举人有正副榜。 这么大的魄力,杨廷和没有,王琼也没有,朝中谁都没有。 陛下这一局,真的能玩得活吗? 说实话,梁储也有一些疑惑。 因此有些失落:跑得快固然悠闲,但又日渐感到寂寞。 最遗憾的,是不能看看现在成了新法党魁的杨廷和是什么模样。 “把恩师的《大学衍义补》给老夫拿来。” 他坐了庭院旁凉亭里的软凳上静静思索着:陈金和张孚敬为什么都向他请教这本书的心得? …… 朝廷重臣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垂拱而治”,陛下确实只关心广东新法、京营和国本大事了。 但参策们忙得头秃。 广东之外两京一十二省的正常事务就不说了,广东新法显然过于超纲。 “新党”们还要顶着大明旧党对于新法如此激进的弹章。 皇帝对这些事的处理方法是:在几个在京“旧党”呈上来的弹章上简单批了一句,然后打发他们到地方上任官了。 那句批语是:嘉靖五年未到,静观其效。 这就很耐人寻味,处置结果既像是给了新党足够的时间与信重,但又划了一条明确的时间线。 而更逗的是,那几人还都被派去了四川。 旧党党魁费宏也在那边呢,这是要新党、旧党各择一省,各自证明自己吗? “垂拱而治”的皇帝日常只有几件事了:国策会议上讲新法、讲天物人三理,在后宫操劳国本大事,而后便是去万法馆、兵仗局、军器监,最后是经常参加崔元领办、姚镆协办的京营国策推行会议。 说只关心这三件事就言而有信,杨廷和常常在深夜反思: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吗? 所幸“新党”有一杆很硬的大旗:于谦配享太庙。 但不幸的是有件大有争议之事与之相连:景帝入庙。 年底时,各偏远省份陆续抵京的新科举子们迅速加入了这个热议话题。 徐阶也到了京城,他并没什么显赫名声,虽然这次乡试他以第七名高中。 既然到了京城,他就向恩师的恩师投了名帖。 因为提前以更特别的方式进入了朝廷中枢,严嵩和徐阶在此刻就有了如此“缘分”。 “文蔚向我提起过你。”严嵩看着徐阶呈过来的诗文,微笑着点头,“果然学问极佳,国器之材。” 徐阶谦虚地回答:“参策谬赞了,聂师大抵是看学生当时消沉,勉励之语尔。” 严嵩当然只是客套,搁下了诗文之后就对他说道:“此前松江遭灾严重,子升家中如何?” “谢参策关心,学生当时也心忧如焚。所幸乡试第一场前就收到家信,只是损了些田宅。学生此回侥幸排名第七,倒有大半原因是诸多同科心神不宁。” “子升谦虚了。历大灾而无祸事,这也是运道。”严嵩见到他沉稳谦虚、举止得体,心里多了些好感,忽然问,“子升一表人才,年方二十,不知可曾婚配?” 徐阶心里懵了一下,然后如实回答:“已定了一门亲事,学生是想着明年能高中再迎亲的。” “这样啊。”严嵩微微点头,“那就安心备考吧。你是文蔚学生,我却没有多的话能提点你。礼部会试这一关,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以子升才学,其余不必多虑。想来举子们也多有议论,如今朝廷是要重实务的。” “是,确实有如此议论。”徐阶来都来了,倒也不扭捏,“学生于实务方面,确有不足之处,还想厚颜请参策指点一二,学生可以研读一下哪些书册。” 严嵩抿嘴笑了笑,过一会就说道:“若说实务,我昔年闲居乡里时,还朝之后,也确实读了几卷好书,见解颇有独到之处,特别是丘仲深公的《大学衍义补》,洋洋洒洒数十万言,包罗宏富。离会试只三月余了,子升精研此术即可。” 徐阶立刻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学生必定用心,谢参策指点迷津。” 再一阵闲谈之后,严嵩端起了茶,徐阶知趣地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严嵩才继续凝眉思索了起来。 一旦高中进士,榜下捉婿那可是相当盛行的。 像这样年轻的举子着实不多了,难得还相貌堂堂、沉稳有礼,可惜已经议了亲。 只能另外再留心一下了。 京城之中,崔元在让自己的弟弟好好研读《大学衍义补》,杨廷和也对杨惇提了同样的要求。 礼部尚书张子麟忙着于谦配享太庙和景帝入庙的事,会试早就是轻车熟路的事了,安排自然不会这么早就开始。 朱厚熜听到了张佐的禀报,笑着确认:“城中书商大肆刻印《大学衍义补》?” “正是。”张佐只禀报,不说别的,虽然他心里有点担忧。 那本书里对于君王因何而立,许多话确实是颇有点大逆不道的。 “由得他们去。”朱厚熜不以为意。 亲友子侄、门生故旧,在明年会试这样跃龙门的大事之前,参策提点了一下某些人那是很正常的。 这避免不了。 至于轻重,那就看后面礼部会试出题知不知道轻重了。 朱厚熜反倒吩咐道:“你再去安排人去问一问皇庄那边,高忠带回来的几样作物试种得如何了。万法馆的农事供奉若有所需,尽力满足。” “奴婢领旨。” 张佐去了,朱厚熜静静看着魏彬送回来的密报。 宫里明年向广东索取的岁办里包括了大量进贡宫里的“南洋香米”,采办由皇明记来负责之后,就要开始向交趾、占城那边大量采购了。 要的就是三五年内形成一股不小的规模,让那边卖出大量的稻米到大明。在高利润的驱使下,哪怕交趾、占城遭了什么灾,恐怕囤积出口都不会少。 再有这些因为出口货物、人力到大明建立起来的利益集团,这个战略要推进下去,皇明记暂时是需要大量支出而很难获利的。 要到年底了,勋戚们听到今年的账会是个什么态度? 虽然还只是经营了几个月,但也不能让他们看不到甜头。 “黄锦,你去告诉骆安,把当时方沐贤审出来的尾巴再用一用吧。”朱厚熜冷漠地说道。 黄锦心头一凛,领命去了。 朱厚熜已经给朱厚照过继了一个儿子,这个睿王一脉,他自然会好好护着。 虽然谁都知道这个睿王将来恐怕是最好的旗帜,但就看有没有人真的敢用了。 目前的旧党处于重新布局的阶段,杨廷和仍旧不够有决心。 将来这新法未成的两三年内,又缺钱。 快过年了,就让杨廷和他们再杀杀猪吧。 他处理完了这些事就去了长安宫,林清萍已经显怀,朱厚熜见她躺在榻上不动就服了:“都已经怀稳了,要时常走动一下。起来起来,朕陪你到御花园逛一逛。” 宫外,骆安接到旨意后就叫来了王佐。 “你去年在南镇抚司清查出来,司聪是一直在为建昌侯做事吧?” 王佐点了点头:“是在帮他放印子钱。去年来张氏兄弟胆子小了许多,司聪也收敛了。” 骆安盯着他:“司聪当年是受了你恩的人,这次有件事,你让他去做。” “……卑职领命。” “去年张锐他们被抓之前,建昌侯收了不少本该被籍没的张锐田宅,这件事引而未发。另外,你还记得正德十年的曹祖案吗?” 王佐心头一凛:“卑职记得。” “审方沐贤时,审出了证据。”骆安眼睛一眯,“司聪如果是个聪明人,这次就戴罪立功,广东还需要一个聪明人。” “卑职明白了。”王佐抱拳领命,“卑职这就去安排。” 骆安知道他很清楚该怎么做,但还是提醒了一句:“由小及大,从刑部开始,由陛下圣裁。” “卑职记得……去年在宛平县衙有个案子,宛平百姓孙铭状告建昌候强夺田地,宛平知县不敢受。” “好。” 一天之后,宛平县的县衙外,就来了一个乞丐般的人物,高举着一张血书状纸。 县衙刑房司吏听说了什么事之后不由得赶紧跑去找到了县令。 “县尊,不好了,那个状告建昌候的人又来了!” 宛平知县脸色一变。 (本章完) 第181章、两兄弟就要整整齐齐 自从方沐贤事发、在御书房前尿了裤子回来之后,张延龄这一年来是真的很低调,每天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当然,只是他自己觉得很低调。 在府内,发泄愤懑、纵欲作乐都是有的。 而一些在他看来很合理的生意,过去“置”下的田产,他也觉得已经做够了:皇明记那边出了不小一笔钱买了个安心啊,过去有股的皇店官店也都交了出去。 都这么“乖”了,还要怎样? 于是宛平县衙来人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刁民又去告状了,县尊不得不受了案时,张延龄暴跳如雷。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一年来的怨气爆发,张延龄狂摔东西,“六亩多田而已,本侯爷没有给钱吗?” 管事只能提心吊胆地提醒他:“侯爷……如今之势,不可露头。去年那孙家儿子病重,咱们给的银子是少了……” “那块田不能还!没了那块田,宛平那十三顷田就不连片了。”张延龄犹在气头上,“那什么狗屁田知县去年敢拿了你银子,今年竟还敢来侯府传人去应诉?” 今非昔比吗?张延龄愤懑如狂。 “……侯爷,这事只能尽快了结了,就当破财消灾吧。我一定保住那六亩多田,就是那田知县和孙铭,只怕还需要好好打点一番。” 张延龄想起那天方沐贤在御书房门口的狂言,心里一寒之下就怂了。 沉着脸许久,他才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又要打点,那当初还不如实价买来得了!” 若是在两年前,哪里会有这么多破事? “不能因小失大啊侯爷。”管事只劝着,“哪怕要花一百两,也不能让宛平县的事再传开啊。” “一百两?”张延龄听了都要跳脚,“现在田价已经开始跌了!一百两都能买上六亩好田了!” “侯爷,不能被言官拿住把柄啊!”管事痛心疾首,“一百两……我心里都没底。哪怕二百两,这件事也得按下去。那田知县若不是见去年侯爷与寿宁侯爷都受了训斥,安敢如此?”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张延龄恨恨地又摔了两个花瓶,这才说道,“你去一趟宛平,到账房先支二百两,顺路帮我约一下司聪!” “好,侯爷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 管事心里一喜。 二百两,那只怕能得一大半。六亩多田的事,哪里用得着那么多钱才压得下去? 张延龄气得不行,从去年开始,就有各种各样的小屁事不停地要去应付,进项却越来越少。 司聪帮他放出去的一万两银子,年底也是时候收回来了。 也不知道他今年帮自己赚了多少? …… 朱厚熜并不关心骆安那边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皇帝身边最亲近的那一帮人都明白他是什么样的态度,事情若办不好,就是他们的无能。 皇宫之中,东西六宫虽然全都有主了,但除了皇后与贤妃,其他人也都只能在早晨习练那健体十术时见到皇帝。 又或者在御花园中巧遇。 陛下只陪贤妃逛,或者与皇后在园中临画、下棋。 文素云都有点迷惑了:那家伙如果不是因为好色,一次性选立这么多妃嫔干什么? 她倒是还好,就觉得每次看皇帝习练健体十术很有趣,毕竟是堂堂皇帝,在她们面前做出那么多姿势…… 九嫔之中除了张晴荷,其他人则都会卖力地习练。 文素云觉得她们的动作越来越奇怪,过于舒展了,甚至有点搔首弄姿的感觉。 狐狸精! 朱厚熜却并没多瞧她们,撂下一句:“冬日里也要保持,不可偷懒了。” 说罢就去坤宁宫了——也许是出于体面考虑,皇后娘娘不与她们一起习练。 朱厚熜路过坤宁宫时叮嘱了孙茗一句:“夜里洗香些等我!” 孙茗已经被开垦得脸色娇润,闻言还是心里窃喜着点了点头。 算了算日子,陛下所谓的“休耕期”已经过了吗? 初尝人事不久的孙茗心里其实也着实期待。 大婚之后这月余,陛下只宠着她一人的模样又哪能不让她心里美滋滋?母亲进宫来知道了如今后宫情形后喜极而泣。 而后则祈祷着贤妃肚子里的是个皇女,吓得孙茗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陛下能有这样的承诺,那担心那些做什么呢?哪怕是皇长子也无事啊,毕竟是庶出。 “皇后娘娘,侯夫人说的那个秘方,要不要找太医院问问啊?”从小在府中陪伴她长大的章巧梅小声问道。 孙茗赶紧摇了摇头:“听陛下安排便是。” 她母亲所求来的什么生子秘方哪能瞎吃?陛下跟她说了不能胡乱吃药,专心把身子骨练好一些、吃好一些就行。 “娘娘,还是讲究一下吧。午膳要不要奴婢吩咐御膳房备一些……” “别乱安排,陛下说了,吃寻常爱吃的就好。” 章巧梅只觉得娘娘也太信陛下了一些,多些准备总是好的呀。 朱厚熜开完国策会议之后又抽空去了一趟长安宫:以他的常识而言,孕妇心情越好总归是对胎儿更好的。 不论多忙,他每天都尽量多去林清萍那边几次。 目前的安排是妥当的,真要今天去这个宫一下明天去那个宫一下,要是一下子怀了好几个,那就真的难免得冷落不少了。 但回乾清宫的路上,黄锦却说道:“陛下,太后娘娘昨天训斥奴婢了。” “你怎么了?” 现在宫里直接称呼太后娘娘,那就是蒋太后。若要称呼张太后,那就是慈寿太后。 黄锦委屈地说道:“太后娘娘训斥奴婢说,怎么尽领着陛下往坤宁宫跑?其他妃嫔多受冷落,久之必有怨气。” 他很无奈地看着皇帝,朱厚熜听乐了:这不就是训斥自己吗?却又不好直接说他。 “伱受委屈了,继续受一受吧。” “陛下,您既有秘法,那奴婢觉得可以都安排好时日嘛。” 他这个负责帮皇帝记录一下皇后月事时间的人自然已经知晓一二。 不同妃嫔的月事时间又不是一样的。 “安排什么啊?快给朕去安排巡阅新京营的事情!” 朱厚熜其实也有点想慢慢来。 经过了一年大几个月的时间,如今朝堂的局势是控住了,诸事杨廷和他们都不得不用心去做。 作为皇帝,他时不时给几句好话、什么节庆之类的赏点什么就算宽仁之君。 节奏慢了下来,却又知道这正是做一些长期准备的好阶段。 万法馆那边搜罗人才、兵仗局军器监对于火器的改进,这都是要用很长时间下功夫的事。 大明还没走上正轨,比如现在他就感觉缺钱。 京营之前只预先开列了三年的饷银,明年就是第三年了。 郭勋眼巴巴地组织将士操练、请他去巡营,不就是一来想多在自己面前晃晃,二来也因为听说了广东新法增加那么多官员之后担心将来饷银吗? 江南赋税重地今年遭灾,有数个受灾严重的县都免了全年田赋,剩余也免半,嘉靖元年的财政收入必定减少了一些。 这种阶段里,自己年龄其实又不算大,沉湎后宫里了可就不太妙。 人不能高估自己的自制力,进了东西六宫,那可真是全都翘首以盼、予取予求。更何况,都是万紫千红各有风韵的。 皇帝要经得起考验也是不容易的,莫不如暂时眼不见为净。 只是黄锦刚去安排皇帝过些时日去巡营的事情之后,又有人来乾清宫请见。 是清宁宫中的女官,也姓文,叫文静仪。 朱厚熜有些头痛,叫了她进来之后果然听她说道:“陛下,太后娘娘差奴婢过来,想请陛下去清宁宫一趟商议永福公主婚姻大事。” 这文静仪原本就在宫中,蒋太后入宫之后颇为喜欢她,提拔做了女官。 长相自然也是颇为出色,但夏日里朱厚熜就发现了,相当有容——蒋太后只怕是为皇孙操碎了心,哪怕宫里其实还有专门的乳娘机构。 这个文静仪显然是入宫后的蒋太后发现儿子过于专心国事、不近女色之后就先物色的,要是朱厚熜还没临幸林清萍,只怕文静仪就会被蒋太后洗剥干净了送到乾清宫来。 现在蒋太后又操心着朱厚熜的姐姐永福公主朱清沅的婚事。 正德元年出生的朱清沅如今虚岁已经十八,过完年更是虚岁十九了。 在蒋太后看来,再不出嫁就不像话了。 “你先回禀母后,朕留心着此事呢,已经安排下去了。朕这边还忙着,晚间再去看望祖母与母后。” “是……”文静仪只能款款行礼,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正在提笔写字的皇帝。 朱厚熜听到脚步声渐远才抬头看了看她的背影,随后活动了一下手腕。 “翻译”《算学宝鉴》的工作相当费时,但后面“物理”的诸多大事都与一套高效的数学工作有关,朱厚熜只能亲自来做。 文静仪路过长安宫时有点羡慕地看了看里面,随后就仪态端庄地继续回到清宁宫,回禀了皇帝的意思。 蒋太后惆怅地说道:“上个月就说安排下去了,怎么还不见消息?听说许多省的新科举子已经到京了!” “……母后!” 蒋太后看了看一旁的朱清沅,点了点她的脑袋:“大婚之后你什么时候想来见母后还不是由得你?现在不想看到你在眼前晃,去找清萍,把皇儿教的秘法问清楚!” 朱清沅扭捏至极,只不过年龄越来越大,她现在确实也期待着自己的如意郎君。 朱厚熜此时已经叫来了严嵩。 “永福公主的事交办给你,有没有什么眉目?” 能为皇帝做媒,严嵩自然是巴不得。 他立刻回答:“陛下,臣奉陛下之命一直在暗中留意。若无进士出身,武官若非颇有本领,自非良配。况且,永福公主终身大事,驸马品性尤其重要。臣惭愧,新科举子之中虽已留心着四人,武官却不便多结交,只好托付给了骆指挥。” “哪四人?” 严嵩说了三个名字之后,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若说臣最为满意的,是南直隶松江府华亭县举子徐阶。” 朱厚熜忍不住有点意外:“徐阶?” 表情有点古怪。 他哪记得徐阶是哪一年的进士?只知道徐阶和严嵩有许多年对台戏,最后还“除”了严嵩。 没想到,严嵩现在居然推荐徐阶。 而严嵩则回答道:“只是这徐阶虽未完婚,却已议了亲。不论将来是他自己退了亲事还是如何,终究惹人非议,也显出其品性堪忧。” 朱厚熜点了点头,懂他的意思。 崔元珠玉在前,驸马能任官恐怕会成为定例。徐阶若是为了驸马身份抛弃了已定亲的姑娘,那还算什么好东西? 如果皇帝出面让他退亲,那更是离谱。 于是朱厚熜皱眉瞧着严嵩:“既然如此,你还提他做什么?” 严嵩尴尬地说道:“臣恐耽误了陛下大事,自当如实禀报。” 朱厚熜瞥着他:“这事并不着急,便是再等个两三年也没事。朕只是让你暗中留心罢了,别起什么其他心思。” “……臣遵旨。” 严嵩心想永福公主可是马上就虚岁十九了,再等两三年? 便是公主不愁嫁,但“老姑娘”终究是会颇受非议的。 朱厚熜等他离开之后就对高忠说道:“你出宫去,穿寻常衣服,看看严嵩说的另三人容貌、谈吐、品性。” “奴婢遵旨。” 朱厚熜知道严嵩的意思。 如果皇帝对徐阶感兴趣、满意,那么他自然会安排妥当,让徐阶在考进士期间就会完全不知不觉地收到来自老家的信息。 不论是女方悔婚了还是如何,总而言之,徐阶声名必然不会受损,也会是一个好人选。 但朱厚熜对徐阶并没什么好感,毕竟是被海瑞审出了家有良田数十万亩的“清流”。 心里琢磨了一会,忽然念叨了一句:“余承业……黄锦,杨廷和的长女婿是不是叫余承勋?” “回陛下,正是。”去通知完崔元的黄锦又诚心说道,“陛下好记性!” 一个勋,一个业,都是四川青神县人,朱厚熜啧啧有声:“不知道严嵩与杨廷和有没有商量过。” 如果余承业将来做了驸马,那朱厚熜和杨慎岂非有了一层姻亲关系? 严嵩又是个媒人,还是杨廷和的门生。 新法好可怕啊,杨廷和是不是每天觉都睡不好? 但想必这余承业各方面也都不错,要不然严嵩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陛下,要不要奴婢告诉骆指挥密查一下?” “查一下吧。”朱厚熜淡定地说了一句。 反正只是备选名录,最后还要看朱清沅中意哪个。 只不过这余承业、徐阶,朱厚熜私心里都先排除掉了。 算计太多。他立孙茗为后虽然也有政治目的,但他的三观及认知都能保证他是个知道心疼自己女人的皇帝。 可对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他不抱太多期望。 ……终究是发愁,毕竟是自己亲姐姐,慢慢帮她找合适的人,蒋太后忍不了;胡乱找了,那将来不是麻烦吗? “走,去坤宁宫!” 要先调剂一下。 …… 起先只是一个小案子,但当宛平知县收了银子,却在清晨打开房门时看到一封用飞镖钉在门楣上的信之后,事情就往奇妙的方向发展了。 宛平知县到了顺天府衙找到顺天府尹跪了下来,乖乖地拿出了七十两银子:“府尊,下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百姓状告建昌候强夺田地,建昌候府管事威逼利诱,事涉国戚,下官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奈何苦主死活不依,下官只能来求府尊了。下官人微言轻,府尊大人可否代为将银两奉还,劝侯府还了民田?” 顺天府尹徐蕃心情复杂地看着宛平知县:“到底是什么案子?” “没有人命!”宛平知县立刻回答,“不过六亩五分田而已,下官好生劝过建昌侯府管事了,可建昌侯只愿再加些买田钱,苦主又不肯答应。毕竟是慈寿太后亲弟,下官如何能判?” 徐蕃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做山西左布政使多舒坦?做这顺天府尹,实在太纠结。 根本就不知道哪天会出了什么事,涉及到什么勋戚、什么重臣。 六亩多田的事,建昌候是不是傻?难道去年寿宁侯“畏罪潜逃”被贼子阉了的教训已经过去太久? 他不知道田知县本来是准备压下那百姓的,也扎扎实实收了银子。 谁知道这回那个苦主就是死活不答应。 因此徐蕃只能拟了一封信让人送到建昌候府。 张延龄一看到信就绷不住了,喊来管事一顿臭骂:“你支了二百两,只给了那姓田的七十两?你跟我说事情已办妥,这又是什么?” 信里,徐蕃是诚心劝告的:如今何等时节?还是该好好把事了了。侯府那么大,缺六亩五分多田吗? 管事哪里肯认,跪下任他捶却只能呼喊着:“侯爷,冤枉啊!那姓田的分明拿了一百八十两,我只是又递了些碎银子给县衙办差的。现在他们吞了银子却倒打一耙,这是欺侯爷如今处境,敲诈罢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延龄厉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哪里敢有那么大胆子?” “那你再跑一趟顺天府衙,问问徐蕃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也知道只是六亩五分多田?本侯爷受了一年多的气,这六亩五分田还非买不可了!要多少钱,本侯爷认!” “……那我先再支一千两去?府尹大人毕竟与总督巡抚无异……” “快去!” 张延龄在府内撒气,但一直等到了夜里才等来了客人。 徐蕃站在面前问道:“张侯,我今早让人送信过来,张侯没收到吗?” 张延龄傻眼了:“徐府尹,本侯……我已经安排府中贾管事去府衙听候安排了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张延龄才破口大骂:“狗入的老贾!” ……飞扬跋扈之辈,兄弟俩府上管事竟都是心思不正之人,这倒并不奇怪。 但现在看到张延龄又怒又怕的表情,徐蕃知道事情不那么好办了。 一个白天的时间,谁知道这个建昌候府管事跑到哪里去了? 但是六亩五分田的事,值得这个贾管事冒死潜逃吗? 徐蕃不禁打了个寒颤:“张侯,你府上管事,不会是之前那个寿宁侯府逆贼的余党吧?” 张延龄立刻打了个更大的寒颤,连声说道:“绝对不会!绝不是!徐大人,你说说,要多钱才行?田我不要了……” “……” 精通人性的锦衣卫北镇抚王佐知道了事情的发展,笑着点了点头:“先把人看着。等孙铭拿到了钱,好好在京里散一散,让受过张氏兄弟欺负的人大胆去告。” 在他面前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司聪满头是汗:“……再等他来逼我要钱?” “对,等他逼你要钱,你再去陛下面前请罪。” 感谢盟主隐世俗人和sug的打赏,盟主欠更=9。现在一直日万,无力加更呀,后面还(泪目) (本章完) 第182章、党魁不归路,皇后新课程 “那个贾管事真的不是逆贼余党啊!” 仁寿宫内,建昌候的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 “去年出事,原先的管事怕事,侯爷就准了他回乡。这姓贾的杀才是府里一直办事跑腿的,之前侯府大事都没安排他经手啊,绝不可能是余党!” 张太后只是把佛珠拈动得手颤抖。 “这杀才是钱财迷了心眼,竟然以为能一跑了之,没三日就被顺天府缉拿回来了。谁知他畏罪,竟又说都是侯爷逼他的,还污蔑侯爷在府中咒骂陛下。太后娘娘,您得救救侯爷啊!” 张太后眼泪都下来了。 她哆嗦地问道:“延龄到底骂过没有?” 建昌候夫人连连摇头:“绝对没有!” 然后小心地看了看四周。 “你先回去吧。” 建昌候夫人欲言又止,却只能告辞离开。 张太后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去乾清宫请皇后来一下,就说是正旦节外命妇觐见的事。” 此刻皇宫之外,徐蕃头皮发麻。 “谁说漏了嘴?”他气得不行,“人是按建昌候府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悄悄逮到的,那个孙铭被赔了一百九十两银子的消息又是怎么漏出去的?” “……大人,兴许是那孙铭自己显摆的,兴许是宛平县的衙役,还兴许是建昌候府的下人。小的们可一句嘴都没多。” 徐蕃信他们个鬼! 短短数日之内,京城这么多百姓跑出来状告寿宁侯、建昌侯两兄弟,这些都还只是小事。 那个贪婪成性又脑子过度灵活的贾管事到了府衙一顿胡咧咧,说什么张氏兄弟常常在府中咒骂甚至有巫蛊之事,还非说是戴罪立功。 他只是从侯府捞了些油水,这等小事算个屁的罪,他要立什么功? 徐蕃屏退了听到那番话的左右后,他才说道:田知县明明已经收了银子却反口栽赃,孙铭当场说可以卖却又反悔,这必是陛下安排的,要寻了个由头办了他们兄弟俩。 他劝徐蕃当这个出头人“秉公执法”,必然参策有望。 徐蕃反手就把他送到了刑部大牢。 现在短短数日之内那么多京城百姓冒出来状告寿宁侯、建昌侯,宛平、大兴及顺天府治下其他诸县的知县天天脸都是白的。 徐蕃也不由得直打嘀咕,不管府衙的差役有没有说漏嘴,这背后似乎真的有一只手。 他拿不准主意了,径直上了个奏疏请皇帝拿个主意。 旧党、新党、陛下……谁都可能是幕后的黑手,甚至若真的还存在逆贼余党兴风作浪也说不定。 徐蕃心里直骂娘,很想去拜会王琼,看看是不是能调个职位,下回再廷推二三品大员考虑一下他。 这顺天府尹真不是人干的活! 国策会议上,十六参策神色各异。 “……陛下,锦衣卫、内厂有没有查一查此事?”杨廷和的白头发最近加了不少,脸上苦相与日俱增。 “查了。”朱厚熜淡淡说道,“大概是积怨日久,去年牵涉到方沐贤刺驾案,这回有了那孙铭与建昌候府管事贪财坏事的巧合,这才有了百姓齐齐申冤。” “陛下,毕竟是慈寿太后亲弟啊。”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如今正在重修《大明律例》,杨阁老此前慷慨请朕予三法司裁定涉案勋戚罪责之权,如今百姓申冤既已成了人尽皆知之事,三法司莫非要自损威权?” 杨廷和表情苦涩。 其实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杨廷和发问就是说他们没搞事,陛下回答说巧合就说明不是巧合。 但更明白的不能说。 此刻新法已经提上了日程,广东都开始改革衙署、编审科则了。朝中六部也诸事繁忙,这个时候陛下何必去动这两人呢?虽然能搞点钱到手,但副作用将是继陛下“荒淫”之后又一个“薄情寡恩”的借口。 毫无疑问,黑锅还要新党来背。若藩王、勋戚不安,账都算他杨廷和头上? 刚刚想了招分化士绅,现在又想招分化藩王、勋戚? 状告上来的各种案子里,虽然大多是钱财之事,但也有人哭告说孩子入府为仆被打死了,还有人说女儿是被抢去做妾的,并非自愿。 现任的刑部尚书李充嗣头皮发麻:重修《大明律例》的事情已经很忙了,真的。 其他的小案子可以由顺天府甚至治下县去办,那么姓贾的出首说张氏兄弟咒骂皇帝甚至有巫蛊之事,三法司躲得开?徐蕃就直接甩锅到刑部了! “朕不能不顾亲恩,也不能罔顾子民冤屈。该如何审,先审了就是。”朱厚熜瞧着他们,“这点小事,也拿不定主意?朕是天下君父,何人不是朕子民?梁储虽已离去,但崔元还在这里。朕从潜邸来京路上,听说寿宁侯也曾在河南鞭死了一人?” 其他人都看向了崔元,只见他凝重地点了点头。 “可见骄纵日久,民怨实重。既如此,惩办一二是应当的。”朱厚熜摇了摇头,“这点小事也要朕圣裁,朕委实有些失望。” 杨廷和也不藏着掖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臣等惭愧。既如此,辛苦大司寇了。” “……臣必秉公定案。” 其他人看到杨廷和的模样并不觉得好笑。 党魁不归路啊。 接下来数年,必定只能聚精会神独木桥了。 但吴廷举很激动,连连对杨潭、王琼使眼色。 要办就办彻底啊!张氏兄弟那么多的田地、那么多家财! 户部很难的! …… 对张氏兄弟来说,目前告他们的案子都还好说,大不了赔点钱、推两个家仆出去顶罪的事。 关键问题在于咒骂皇帝的罪名。这个确实有一点,可是什么巫蛊之事真不敢有啊。 “快给本侯爷全部都搜查一遍!让我看到谁屋里有那些玩意,立刻扭送府衙!” 张延龄的嘴唇都在哆嗦。 “侯爷,夫人回来了……” “是吗?”张延龄连忙往后院赶,看到妻子之后就问道,“姐姐怎么说?” “……你干的好事!娶那么多房小妾,养那么多人,置办那么多田产,看看现在闹成什么样子!” 她一哭,张延龄心里就一凉,脸色苍白地问:“姐姐不救我了?” “太后她老人家都气哭了!有什么事不能先忍气吞声地处置了?” “我是被那狗入的老贾害了啊!” “谁让他做管事的?” “……都是大哥瞎了狗眼用了逆贼,吓跑了老刘。” “你就知道怪别人!就知道支使我!”张延龄的正妻撒着泼哭闹着手抓过来,“伱怎么没胆子先去陛下那里请罪啊!叫你哥一起去啊!现在宫里既有太皇太后,还有蒋太后和孙皇后,你以为太后还能一直帮你们兄弟俩吗?太后要是有办法,会气得只能哭吗?” 张延龄烦得不行,一把将她推得跌坐在地上。 全都是小事,全都是一两个小人,就这样欺负到他头上了。 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皇帝,眼里根本没有张太后这个伯母的皇帝。 可张延龄怕这个皇帝,他不敢去,他忘不了上回裤裆淋漓地从宫里回来时的感觉。 听夫人捶地号哭,他走到了外面,看着战战兢兢的下人再次恶狠狠地说道:“到处都给本侯爷翻一遍!谁敢胡言乱语,休怪本侯爷不讲情面!” 说罢就去清点账目和库房,咬了咬牙之后壮着胆去找了司聪。 “本侯马上就要去府衙。你帮本侯做了那么多事,轻重你知道。本侯要是出了事,你也跑不了!现在是破财消灾的时候,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本侯要一万五千两应急!” 其他小案子赔钱应该能了结,最主要的还是那咒骂皇帝的案子。 张延龄去府衙既是应几件小案子,也是要反告贾管事偷主家财物、诬告主家。 “痛快!痛快!”京城某个客栈里,来自某省的举子对其他人兴奋地笑道,“宛平县衙前,有人不敢代一老妇写状纸,某何惧之?你们是第一次到京城应考,不知昔年情状!” 他拉开了衣襟,露出一条小小的疤:“六年前某来京城应试,就因为避让不及,就受了那寿宁侯马上一鞭!” “……纵为国戚,岂敢如此折辱士子?” “士子?”那举人冷笑一声,“那二张之名,昔年京城何人不知?夺民田舍,请官寺舍。亲凌官府,篡夺狱囚,莫敢诘责。金玉积如山而不厌,市津垄断皆由二张!若只如此倒也罢了,此二人竟曾有戴御冠之罪!” “竟敢如此大胆?此言当真?” “那是自然。昔年有太监何文鼎者,少习举业,壮而始阉。弘治间,供事内廷。时二张出入禁中无恒度,一日二张入内观灯,孝宗与饮,偶起如厕,除御冠于执事者,二张起,戴顶之。又延龄奸污宫人,文鼎持大瓜幕外,将击之!次日,文鼎上疏极谏,上怒,发锦衣卫拷问主使者。文鼎对曰:有二人主使,但拿他不得。又问何人,曰孔子、孟子也。” “竟有此忠义之内臣?!后来如何?” “后来?”那个跟张鹤龄有仇的举子冷笑着,“被杖死于海子!其时有吊诗云:外戚擅权天下有,内臣抗疏古今无。道合比干唯异世,心于巷伯却同符。此事昔年刑部主事陈风梧多陈其冤,孝庙也曾命制文祭之,无一字虚言!” “二张当真该死!” 王佐只用一个小小的案子就轻轻揭去了张氏兄弟头上那层早已没有的权贵面纱。 惊弓之鸟下,三法司虽然还没有正式开始讯问张氏兄弟到底有没有咒骂皇帝、行巫蛊之事,但这天夜里又出了奇闻。 寿宁侯府、建昌候府各有数个奴仆惊惧至极地逃出了府门,被夜里巡城的兵卒当场就逮住了。 按照律例,一更三点暮鼓响后,没有特殊原因,百姓是不能再出门的。 没有官身、没有符牌等凭据的普通人二、三、四更在街上行走的,抓到了就要笞打。 可这些侯府奴仆连声哭求,宁愿受责打也要逃出来,说府内有人被逼得自尽了。 而这深夜里,朱厚熜正躺在榻上,孙茗眼泪连连地坐了起来在一旁说道:“臣妾知错了……” 朱厚熜叹了口气,坐了起来搂抱着她。 肌肤相亲,他轻声问道:“错在哪了?” “……臣妾……臣妾不该见慈寿太后哭得可怜,就向陛下求情。”孙茗安心了一点点,后悔地哭着说,“臣妾知道错了……” “还有呢?” 孙茗抽泣着说:“臣妾不该……恃宠生娇,妄谈国事……” 朱厚熜有些无奈:“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呢?” 孙茗呜呜咽咽地哭得大声了些:“臣妾……想不到还有……比这更不该的……” 朱厚熜握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泪颜,抬手擦了擦:“最重要的,是不该扫兴!” “……”孙茗呆呆地看着他。 “心软嘛,你本来就心善,又见不得老人家哭得可怜,这好理解,却也不算好事。”朱厚熜摇着头,“既然知道外头都在议论这些案子,你提起来确实更不该,那些事我自会有主意。” 朱厚熜板着脸说道:“但最不该的,就是本来开开心心的,你便觉得这是好时候了?若有什么事,你深思熟虑过了,就该寻寻常常地跟我说。要等到这时候才提起,岂非说明你其实也心虚?心虚之事,一开始想好之后就该止住了。怎么就学着吹枕头风了?” 孙茗又呜呜呜地抽泣起来:“臣妾再也不会了……” “你虽然才十六岁,可已经是皇后了!”朱厚熜觉得点醒她就够了,重新抱她入怀中,“你不愿做的事,就推辞了。若觉得不对,严词训斥都是应该的。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说以后什么都不能和我说,就是教教你该如何。你是皇后,不能太心软,不能随便被人撺掇了。” 孙茗连连点头。 她本来也紧紧记着这些,可是被张太后哭着那么一求,心一软先答应下来之后又想着不能违背承诺,谁知道竟犯了大忌。 现在她紧紧抱着皇帝,心里又惶恐又茫然,眼泪根本就止不住。 本来都好好的,陛下只在她这里。 现在却刚进宫不久就犯下这样的大错。 凄惶间,忽然觉得就要失去现在这份甜蜜了。 朱厚熜摩挲着她的背:“好了,明日还是照常去两宫看看。见到慈寿太后时,你就说跟我提过了就行。” 孙茗再点头。 “是我刚才的样子吓到你了?” 朱厚熜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身为帝君的一些威严,尽管和她很亲密。但突然听她支支吾吾提起这事时,脸色必然是变了的。 孙茗只能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什么事都要说开,我又不能因为喜欢你就不跟你讲这些道理。你还小,我不会一直怪你的。” “会怪臣妾多久?”小姑娘听到喜欢你这样的话心里只觉得酸涩不已,追悔莫及。 朱厚熜瞧着她。 十几岁的姑娘而已,可惜心计太浅了,这么轻易就被那老太后利用了一下。 如果皇帝震怒,后宫说不定都得乱一下。 你也不能说张太后不该这么做,她向当朝正宫皇后求情,说不上什么。 和皇帝之间,张太后在去年寿宁侯出事后没有控制好情绪,早已知道直接求皇帝没什么用。 可这未尝不是她还有高傲、还不甘心? 最主要的是,始终是非不分,眼里只有她的两个宝贝弟弟。 如果朱厚熜还不“网开一面”,她说不定会故意做出什么长辈下跪求他的事,说不定还会找个众目睽睽的时机。 就因为朱厚熜不能杀了她。 而宠弟狂魔的心理下,若朱厚熜真要了她两个弟弟的命,她会不会发疯根本难以预测。 听皇帝讲了这些情况,孙茗这下是极度后怕自责,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我得怪你一会,让你长点记性!”朱厚熜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 “……臣妾记住了!”然后又垂头丧气地说,“宫里以后都会有这么多算计吗?” “所以我教你的,你要好好听。” 孙茗认真地点头。 “嘴巴要严!” 孙茗抿紧了嘴。 “试一试。” “……啊?” “之前不是教过你吗?”朱厚熜忽然笑了笑掀起了被子,“练习一下,嘴巴要严。” 孙茗又臊又难过:“这是惩罚吗?” “你当做是惩罚也行,总之一定要你印象深刻一点记住这件事。”朱厚熜一本正经。 于是皇后娘娘只能带着没干透的泪眼,以楚楚可怜的姿态嗦进了被子里。 推荐一本幼苗,朋友新书《我,顶流奶爸》:穿越平行世界,文娱巅峰的秦渊身后多了一个喊自己“爸爸”的小棉袄。为了让自己可爱的宝贝女儿过上公主般的生活,秦渊开始拼命挣奶粉钱。百变歌手、最佳新人、最佳唱片……不知不觉间,秦渊发现成为了这个世界文娱行业的神。 (本章完) 第183章、朕该不该杀你? 从弘治年间到现在,张氏兄弟嚣张跋扈多少年了? 虽然去年曾被方沐贤一事闹得惊恐不定,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还好好的,在外面是低调了些,在府内却不会。 甚至更加残暴。 这次日还恰好是十二月初一朔日大朝会,张鹤龄兄弟也要参加。 府内下人冒着深夜犯禁可能会被杖死的风险也要逃出侯府,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朝参官和勋戚。 大朝会上,杨廷和“义愤填膺”,一顶大帽子就盖了过去。 “当此欲行新法富国图强之际,陛下已有明旨嘉靖五年以前新法只行于广东,到底何人煽风不止?臣请陛下降旨,令三法司会同锦衣卫严查此案,定要揪出幕后主使乱法害国之人!” 张氏兄弟浑身发抖。 事情越闹越大了,现在这件小事又与新法扯上了关系。 御座上的皇帝面沉如水。 杨廷和慷慨陈词:“去岁逆贼方沐贤业已查明真相,贼人只是匿身侯府,借国戚之便意图祸乱大明。此次一桩小小田产之争,究竟是何人在后兴风作浪?寿宁侯、建昌候御下不严、多造冤情是事由,必严查而平民愤;幕后之人借事生乱,意在新法成败、宗亲恩情,更是其心可诛!” 皇帝反倒问了一句:“杨阁老,是否言重了?” “不然!”杨廷和一脸坚决,“陛下曾降旨,勋戚有犯律例者,三法司可先定刑,再呈禀陛下圣裁。此案已在京城之中传得人尽皆知,三法司若不秉公断案,臣等推行新法威信何在?陛下圣裁,宽恕则新修律例依旧无法约束勋戚,治罪则有损亲亲之恩。贼人用心歹毒,可见一斑。” 王琼佩服地看着他。 真勇啊。出手的可能正是陛下,你一口一个贼人,是不是在发泄怨气。 皇帝的脸色果然难看。 过了许久才瞥了一眼张氏兄弟,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那便先严查!散朝后,参策御书房议事!” 于是刚刚散朝的张氏兄弟就先因之前命案、昨夜府中命案、咒骂皇帝及行巫蛊之事的嫌疑先被收押了,而他们被押往刑部大牢时又见到了跪在承天门外的司聪。 画面似曾相识,张鹤龄、张延龄顿时面如土色。 你他妈的,为什么要学方沐贤?你这浓眉大眼的锦衣卫指挥竟是逆贼? 司聪整得太夸张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消息迅速传到了御书房。 还是御书房门口,还是方沐贤跪过的位置。 司聪磕头之后说道:“臣自知有罪!罪臣代建昌候放印子钱获利是一罪,今闻寿宁侯、建昌候当此民怨鼎沸之时犹敢逼死家仆,罪臣惶恐,其人昔年于曹祖案中令臣狱中害死曹祖恐怕真有内情。罪臣不敢怠慢,只敢实言出首,请陛下发落。” 杨廷和脸色变了:昔年曹祖告发张氏兄弟,用的可是阴谋不轨的罪名。 那时候,最终并没查到什么实据。曹祖告张氏兄弟,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儿子在侯府为仆,没把他这个老爹照应供奉好。 但曹祖死于锦衣卫诏狱中,竟是司聪奉张氏兄弟之命出手的? 皇帝脸色铁青:“押往刑部天牢,给朕查个明明白白!” 参策们看着皇帝,心里惴惴不安:莫非是没想到牵扯出来的事情越来越多? 昔年有曹祖案,去年有日精门刺驾案,前后两任皇帝都被那两个蠢货“动过心思”,皇帝还能在最后关头“开恩”控制事情走向吗? 司聪被带走了。 一万五千两他拿得出来,但王佐他害怕。 这次自己跳进这个泥潭,司聪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虽然王佐跟他说过了不会有事。 他并不知道如果没有现在的提前自首,另一个时空中的他最终被张延龄逼死了,还是让他的儿子亲自把他烧死的。 这件事,也成了张延龄最终被下狱关到死的开始。 不论如何,现在的司聪也成了压垮张氏兄弟的最后一根稻草。 御书房内气氛压抑,参策们其实并不明白何必现在非要动这两人。 哪怕是为了钱,那也不至于,不至于…… 钱挤一挤,凑一凑,挪一挪,还是有的。 大家都看向了崔元。 孙交去了广东,崔元身份最特殊,要不开口问问皇帝现在怎么办?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崔元也觉得必须问一问,但还没开口,就听见御书房后面隐隐传来很凄惨的号哭声。 众人脸色一变。 那个地方是坤宁宫,这号哭声……有点像张太后。 声音越来越大,虽然听不清全部的内容:“……饶了……求……磕……”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朱厚熜的脸色更难看了。 黄锦去了那边打了个转,回来之后就有些纠结:“陛下,还是去一下吧。” 朱厚熜站了起来:“崔元,伱随朕一起去。” 崔元心头一凛,赶紧站了起来。 他是张太后的“妹夫”,他这个国戚原本也是可以去做宗人令的。 到了坤宁宫外,他先站在了殿门口低着头,以免进去之后看到什么不该看。 看是看不到的,但听到的内容已经令他心惊胆颤。 “皇后,老身求求你了,劝劝皇帝,饶了我们一家孤寡吧。大位已稳,何至于赶尽杀绝啊,老身给你磕头了……” 朱厚熜大踏步进了殿门,就见孙茗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而张太后穿了一身破旧衣服跪在她面前抱腿哭嚎。 看到了朱厚熜进来,孙茗眼泪炸了出来。 她真的来撒泼了。 她可是太后啊! 五十来岁的老妇人对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撒泼,孙茗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陛下驾到!” 黄锦其实已经喊过,但张太后宛如没有听到一般,等黄锦喊第二遍时她才趴在地上,仿佛走投无路一般膝行到朱厚熜面前作势要磕头。 “陛下,你行行好。陛下,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皇伯母呐……” 朱厚熜和殿门外的崔元都挪开了脚步。 虽然众目睽睽的只是宫女、太监,但堂堂太后身份尊贵,没有皇帝旨意,也无人能上前拉得住她——出了事情怎么办? “太后娘娘,您还是先起来吧,这成何体统?”崔元开了口。 皇帝让他来,不就因为他也是宗亲长辈吗? 张太后自觉憋屈愤懑了一年多,眼下情绪失控了哪里管这些? 她跪坐在了地方只是哭嚎着:“陛下不是金口玉言答应过了吗?一点点小事,几个贱民,怎么就不能饶了我们一家孤寡呢?孝庙在天之灵还看着呢!你也是我下懿旨令百官立时劝进登基的呀!” 崔元勃然变色,她这是真的疯了吗? 把选立之恩往皇帝这里砸,指责他不顾恩情赶尽杀绝吗? 孙茗的情绪也接近崩溃,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接了那个茬之后的后果。 明明晨间去仁寿宫时,跟她说了已经向皇帝提过。 结果突然就到这里来撒泼。 现在乾清宫内外的太监宫女们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恨自己长了眼睛长了耳朵的样子。 朱厚熜终于开了口:“皇伯在天之灵?好,请慈寿太后随朕到奉先殿!” 他眼神冷厉地盯着张太后:“伯母是自己起来过去,还是需要抬步辇过来?” “……走投无路如此哀求,我自是要去向列祖列宗请告失仪之罪的。” 张太后竟点了点头,自己爬了起来。 她只说她是失仪之罪。 朱厚熜点了点头:“崔元,让参策们先去忙吧。案子怎么办,审定后呈上来由朕裁决。” “……臣遵旨。” 他就这样看着皇帝与太后从坤宁宫旁的门去了东边,往东南面的奉先殿一前一后步行着。 “陛下!”崔元还是赶上去说了一句,“制怒……” 他已经颇为熟悉皇帝了。司聪出现时,皇帝的脸色难看也许还有演的成分,但是现在是真的有着滔天怒火。 太后不顾脸面如此下作,偏偏身为晚辈的他不能真的对亲族长辈动刀子。毕竟是个少年人啊,再怎么沉稳,与皇位传承因果有关,太难压制下她扣过去的顶顶大帽带来的怒火了。 “朕自有分寸。” 朱厚熜的声音平静里带着淡漠,头也没回。 张太后走在他身前,忽然感觉如芒在背。 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被他押往刑场的恐惧感。 …… 奉先殿是小太庙,宫中的家庙。 皇宫之外的太庙,什么时候祭祀、哪些人祭祀、流程如何,全都有定制。 而奉先殿中,除了一些特定仪式,皇帝想什么时候来祭告一下先人都可以。 除了皇帝本人,照规矩能进入殿内祭告的就是正宫娘娘了。 蒋太后虽然已经被封了太后尊号,兴献王虽然也已经追尊了帝号,但朱厚熜并没有想着这些“特别恩荣”,让献帝神主进入奉先殿,让蒋太后也能来祭拜。 现在,只在清宁宫中安排了一个殿阁,供奉着献帝神主。 这都是这个时代的规矩,献帝毕竟没有真的做过皇帝,对大明并没有什么其他功绩。 尽管有人猜测迎景帝入庙是下一步的开始,但朱厚熜其实并没有那个打算。 现在,朱厚熜和张太后都进了奉先殿,殿门紧闭。 面前,是从朱元璋的直系先祖们开始,到朱元璋,到朱棣,到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朱见深、朱佑樘、朱厚照…… 他们的画像、牌位,都一一摆放在奉先殿中。 朱厚熜跪拜了一番,张太后也跪拜了一番。 殿内外已无他人,朱厚熜让他们都离了百步开外——在这里负责杂事的太监、宫女们都如释重负。 长明灯火苗摇曳,香炉上香雾缭绕。 张太后跪在垫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她念叨着什么。 “太祖太宗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厚熜狂妄,今日之言,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共鉴之。” 朱厚熜说完起身,转向了一旁:“张氏为孝庙皇伯考正宫,今日既言孝庙在天之灵,朕便在孝庙神主前直言了。” 张氏这个称呼让张太后身形陡然一顿,目光掩饰不住地转头愤怒盯向他。 朱厚熜居高临下眼神冷漠:“以你今日之罪,朕不惮于列祖列宗灵前,亲手斩杀你!” 张太后满脸惊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可是奉先殿! 她可是孝庙的正宫皇后,他的亲伯母! 杀?亲手斩杀? 张太后不是不知道他已经在奉天殿内亲手杀过人,可她确实万万想不到他会亲口对她说想亲手斩杀她,还是在祖宗灵前。 “我何罪之有!只许你逼死我一家,不许我求饶吗?”张太后尖声喊叫出来。 “何罪之有?列祖列宗在上,朕便说说你之罪恶,可听朕是虚言否!” 朱厚熜声音不大,但却上前了一步俯视着她。 张太后一脸恨容,抿着嘴看他。 “恃宠骄纵,后宫之中专横跋扈,罔顾国本之重,致使孝庙后宫荒芜,子嗣艰难!此罪一!” “皇兄少年继位,你不知悉心扶助,反纵容母家败坏国法、欺压良民、无恶不作,贻话柄于朝臣,因母家之恶而使母子离心。把持后宫,令皇兄厌恶宫居以致于无后,此罪二!” “皇兄驾崩,大位后继无人。依家法祖训,朕本伦序当立。你欺朕年幼、不明宫规,朕刚入继大统你便令宫女诱朕沐浴,又遣内臣于外大肆预选淑人败坏朕之声名。其时皇兄尚未发引,你居心何在?你以选立之恩自居,意欲继续把持后宫,甚至于令朕不得不倚重于你,此罪三!” “你之亲弟,识人不明。逆贼藏身侯府,若不得你亲弟相助,你亲弟若不倚仗你在宫中奴婢,如何能于朕登基方十日便能在日精门举火刺驾?此罪四!” “如今朕欲变法图强,天下士绅心神不宁。张氏兄弟诸多恶行激起民愤,你不思责罚母家,反倒于朕与朝臣共商国事之时,以太后之尊凌迫皇后,败坏人伦、欲污朕声名于青史,诛心何异于杀身?此罪五!” 朱厚熜声音越来越严厉,一口气说了五条大罪,顿了一下才继续冷冽地说道:“你既入主后宫,便是朱家之媳!你顾念母家并无错处,然你心中何有朱家?皇兄病重时,你未曾探视一次,母子亲情何在?朕虽未继嗣于孝庙之下,入宫后晨昏定省,你何曾记在心里?朕择嗣继于皇兄名下,你何曾关爱皇嫂,令其不至于惊惧大病?以皇嫂亲妹嫁入你张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尔!” “日精门刺驾之案,寿宁侯何能置身事外?朕可有夺其爵、治其罪?朕金口玉言,苦心相劝,你可曾体谅?朕便是继为孝庙之子又如何?朕今日之处境,便是皇兄昔年之处境!” “便是孝庙当年对你情深意重,你又何曾体谅孝庙?宪庙何等英武,孝庙之宽仁又有几分是因为你善妒专横?你亲弟戴御冠、奸淫宫女,此等罪行,若太祖、太宗在,早便当场诛杀了!” 朱厚熜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地在这里揭朱佑樘的短,也不管他们这些列祖列宗在阴间聊天群里正如何口吐芬芳。 但在朱厚熜说出了这么多一二三四之后,张太后终于明白他所说的“杀”不是唬人的。 于是她脸色苍白。 “如今朕入继大统,为何事事艰难?不孝子孙斗胆告诸列祖列宗,皇伯皇兄在位时皆受此妇所害!其中道理,愚妇不明,列祖列宗自当明鉴!” 朱厚熜轻蔑地看了张太后一眼。 弘治皇帝宠她甚至于惧内,张氏兄弟飞扬跋扈无人能治,弘治一朝的文臣面对那样一个心虚懦弱的皇帝各种话术一顿套,以至于有了一个人口和田土大规模消失的弘治中兴。 等到文臣势力渐渐强了,正德皇帝登基时勋戚已经纷纷巴结效仿着张氏兄弟,烂得不能用。朱厚照重用太监、义子想要闯出一条路,效用也十分有限。 朱厚熜如今这番话,确实是他内心的一个观点:他接手的这个几乎已在走向绝路的大明,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面前这个蠢货。 虽然他说出口时夸大了一些。 “朕如今要变法图强、再造大明,你两个兄弟罪责都还没由三法司先审定一番,最终也是要由朕圣裁的,你这般着急便如此行事来逼迫朕念着你的身份再饶他们?你心里还有大明江山社稷吗?你就这么盼着朕在臣民眼中留下不明是非、迫害长辈的名声?你要让朕威严扫地,还提什么孝庙在天之灵正看着?” 朱厚熜咬牙切齿地继续说出他真正暴走的一点:“一点点小事?几个贱民?太祖如何打下江山的?靠着你口中贱民的拥戴!你两个弟弟所作之恶罄竹难书,一点点小火星就使得京城民怨鼎沸,这是小事?孝庙时戴御冠,皇兄在时又有曹祖举告谋反,朕继位了之后日精门刺驾,哪一桩事与你张家无关?” “三朝皇帝在位,你张家纵没有蓄意谋反,嚣张跋扈已近乎以皇家自居!列祖列宗面前,你倒是说说看,朕该不该杀你?敢不敢杀你?” 张太后成为世子妃,尤其是成为皇后之后,从来再没有一个人敢对她明明白白地说这么嚣张的话,一字一句都表露着相当想杀她的意思。 而这个人是如今的皇帝,他想,他也能。 今天为什么要来奉先殿,张太后现在明白了。 本以为是列祖列宗面前再申明那“金口玉言”让她安心,没想到竟是要先祭告祖宗说个分明。 昔年只要撒娇、撒泼就能得逞的张太后浑身冰凉、面如土色、颤抖不已。 “朕本以为去年应允了你不治张氏兄弟之罪,你在仁寿宫中念佛是在改过。朕本想让三法司先过一过堂,若诸罪属实,也只是罚些钱财、最多夺了爵位而已。是张家将会就此饿死,还是朕已经说了要抄家灭族?你既不明是非、不要体面,朕也就不给你体面了。张氏兄弟之死,实拜你所赐!皇伯、皇兄不方便治、没能治的罪,朕来治!” 张太后顿时崩溃,嚎啕大哭:“你这个没良心的……” 朱厚熜一把揪起了她的衣襟:“列祖列宗面前,你听不懂没关系!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要行新法夺天下士绅之利,百年之后朕的名声如何,朕很清楚,朕不在乎!朕只要大明富强,你若再自恃身份,朕根本不怕名声更脏一点。若非皇伯、皇兄当面,朕一定会在这里杀了你!你不念恩情,朕念!” 刺骨的森冷从他近若咫尺的眼神与牙缝中流淌过来,张太后虽然知道他不会现在就杀了自己,但那是实打实的死亡警告。 转身打开殿门,朱厚熜高喊道:“黄锦!” 远处的黄锦快步跑了过来,战战兢兢地说道:“奴婢在!” “昭圣慈圣太后抱恙在身,送往西苑万寿宫静养!” “……奴婢领旨!” 朱厚熜并不担心她自寻短见,这个疯婆子惜命,她原本就比蒋太后还能熬。 回到乾清宫时,却见杨廷和他们仍然焦急地等在那里。 礼法、声名,在他们心目中终究是无比庄重的,他们担心着皇帝后面要怎么安排。 重新来到御书房,朱厚熜只是说道:“慈寿太后羞愧难当,凤体抱恙,朕已令送往西苑万寿宫静养。” 众人脸上变了颜色:这近乎驱逐出宫了,虽然有个养病的借口。 可是以太后之尊,在宫中竟做出了去凌迫皇后的蠢事,圈禁于宫中又跟在西苑“养病”有什么两样? “是为了皇兄嗣子,庄肃皇后去岁就惊惧过甚,与慈寿太后同居仁寿宫,恐会再度病重。”朱厚熜平静地说道,“等睿王府整饬完毕、庄肃皇后移居衡州,自会再接慈寿太后回仁寿宫。” 众人心里松了一口气,那样的话用不了多少时间,确实像是换了个更好的环境“养了养病”。 可这番动静,毕竟还是会落在很多人心里,被猜测、解读着。 现在去动张氏兄弟,皇帝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让“新党”往前迈出更坚决的一步吗? 不……某些心有不甘的人心里的借口多了一个,某些藩王会感觉依靠旧党的力量希望更大了吧? 明年,新君登基后要求的二十七月内于府中为正德皇帝服丧的要求就要到时间了。 朱厚熜看着他们,平静地说道:“新法想成,卿等皆需努力。新法若成,卿等是再开大明之功臣,青史上流芳百世。朕明年才十七,卿等无有功高之忧,朕之宽仁胸怀,容得下。” 利字当前,新法岂会就这么只有些紧张情绪? 没有血肉,岂会肥沃? 新党旧党的党魁都是“自己人”,那么在皇帝不断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他们能够精确地完成这一轮点杀吗? 杨廷和到了此时终于心里再没有任何侥幸,君臣对外演了那么多的戏,到了此刻,真正的杀意才显露无遗。 “臣等明白了。” 人精们都清楚了,嘉靖五年之前新法虽然只在广东施行,但从嘉靖二年开始,依旧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其余诸省要一茬一茬地倒下那些心存侥幸的官绅、富户、甚至于提前跳出来的藩王。 五年之约,只是一把钝刀而已。 此时动张氏兄弟,激进吗? 不,全看他们这些持刀人如何动手。 “三日后,朕巡阅京营!” 朱厚熜安了他们的心,让他们回去办事了。 众人看着往坤宁宫而去的皇帝的背影,心里想起去年时候他就说过的话。 国本,京营,新法。 那时候,这只是皇帝明言的他所关心的三件事。 但从一个月后的嘉靖二年开始,这三件事也会成为所有参策们最关心的三件事。 皇帝始终有退路,他们没有了。 “我去刑部。”李充嗣说。 “我去看看今年京营饷银拨付事。”王宪说。 “我回礼部看看景帝入庙之事议得如何了。”张子麟说。 杨廷和看着他们一一离开,回头望了望乾清宫。 正德皇帝驾崩时,他曾觉得重任在肩。 (本章完) 第184章、皇帝的数学手稿 参策们都明白了皇帝胸中有一局棋,棋盘是整个天下。 参策们也都知道了自己是其中各色棋子:不能冲锋陷阵,就会被对方兑子。 参策们甘心吗? 不甘心!若是一切如旧,他们仍能安享高位。 但时代变了,皇帝不一样了。 朱厚熜已懂得使用君权,所以参策们被他赶上了船,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可他不会寄希望于参策们本身,他的国本、他的京营,都是这个时代之下无与伦比的利器。 从正德十六年十月下旬登基为帝到嘉靖元年十二月,朱厚熜并没有离开皇宫很多次。 这是为了帝位稳固考虑,也是因为他无心去看什么民间疾苦。 从五百年后的时代穿越至此,他清楚如今大概会是什么样的民间疾苦。 那些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那些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他也清楚许多事情会无能为力。 因此他告诫着自己,他已经是帝国最重要的一个政治人物,他需要冷静地去做出正确的判断。 在现在的他看来,其中一个正确判断就是:他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 可他前世只是一个会计,他不懂得什么技术具体的原理,他没有别的金手指。 他所知道的常识、知识,在这个时空里要发挥作用,都要落脚于人。 依托于他的重视、他给予的资源,这些人才会得到重视、有动力、能够心无旁骛地去钻研某些东西。 历史上某些技术的突破常常以数年、数十年甚至百年为单位才能完成,朱厚熜急也急不来。 他只能尽力用好这些人。 正如最开始在南洋长大、混饭于葡萄牙人船队、最终被大明“劝降”的戴明。 应允了兵仗局掌事太监赵运发的要求,广东按察使汪鋐劝降的杨三、戴明二人中的一个来到了京城,负责协助兵仗局改进西洋人火铳、枪炮。 戴明是大明后裔,但他自小在南洋长大。 他听说过关于大明的故事,知道郑和曾率船队远渡重洋,远播四海,但他并没有接触过大明。 后来,他被汪鋐派人劝降了,他帮助广东海防道将葡萄牙人赶出了屯门岛,他来到了京城。 他有了个万法馆供奉的身份,他工作于兵仗局,他也清楚了什么叫大明。大明究竟有多大的国土、多少百姓、多强盛的国民。 今天,他见到了皇帝。 北京城郊,京营校场,大帐之中,他跪在了一个人的面前。 “戴明。”前方的声音响起,随和又轻松,“朕已经听说你很久了,只是每次去万法馆,你都在兵仗局的火药局那边忙碌。” “……臣既受皇命,不敢懈怠。”戴明谨记着赵运发他们教导的见驾礼仪。 “起来说话,不必拘礼。”朱厚熜看着面前这个人,等他站了起来就说道,“若非有你,朕的将士没办法用上更好的火枪、威力更大的火炮。” “……臣不敢居功。” “伱是万法馆供奉,朕之下,无人能指使你。”朱厚熜强调了他的身份,随后才和颜悦色地问道,“以你之见,大明火器若要进一步拥有更强威力,朕需要如何支持你?” 戴明实际是很惶恐的。在葡萄牙人的船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船员,顶多因为火器方面的经验不等同于最底层的船员。 可是皇帝延请他为万法馆供奉,京城之中衣食无忧,到了兵仗局也是人人听命。 于是戴明回答道:“臣所知已尽数如实相告,臣本是一个普通人,陛下之问……臣不知如何作答……” “若无喜好,你不能于火器之道有这样的经验。”朱厚熜看了看他和兵仗局底下的其他火药大匠,“万法馆不同于翰林院,不以圣人学问分高低。只要于国有益,都可成为朕的万法馆供奉。俸禄、尊荣、子孙,朕都能尽力满足。戴明,赵运发,今日检阅尔等大半年来成果,朕拭目以待。” “臣必尽心用事,不负陛下所托!” 朱厚熜笑了笑。 火药究竟要如何改进配方?火器究竟该如何设计制造?兵卒究竟该如何使用新型兵器? 朱厚熜一窍不通。 可他是皇帝! 他只需要一句话、一个命令,总能激励一些人,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或许慢一点,但不会错失良机。 大帐之外的不远处,郭勋安坐于马上,面前是神机营下辖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五军。 “去年去剿匪,今年没有去!” 郭勋骑着马在这神机营五千巡视着,用上了他最大的音量嘶吼着。 “但是今年,陛下来检阅你们操练得如何了!”郭勋面红耳赤,“个个都是拿饷银的泼才!你们的银子,每年定数,是不是都拿到了?” “有!” “是!” 郭勋恶狠狠地说道:“老子是侯爷,你们营中的将官,谁克扣了你们的饷银,谁贪了你们的钱?陛下就在那里,告诉本侯爷!” 话问得有点傻,于是底下只有一片回复:“没有!” “饷银给足,专心操练,陛下要来巡营了,你们敢给本侯爷丢脸吗?” “不敢!” “陛下一年花了几十万两银子在你们身上,等会能看到什么操行,全看你们这帮泼才表现怎么样!”郭勋声嘶力竭,“哪一营、哪一冲、哪一衡、哪一乘歪瓜裂枣,本侯爷会瞪大眼睛瞧着!” 他顿了一下,吊着嗓子吼道:“本侯爷已经操练你们两年了!本侯爷还没回国策会议里去!明年就是重设三大营的最后一年,本侯爷看看是谁挡着本侯爷的路!那是不共戴天之仇!” 武定侯用他“特别”的方式鼓舞着士气,声音传到大帐之中,朱厚熜听得眉角直跳。 罢了罢了,他管不了这么细。 巡营仪式也不过是让众将官确认了陛下亲临,知道陛下对于京营的重视。 队列行进效果如何、兵器演练效果如何、小队对拼的门道在哪里,朱厚熜一概不知。 看着热热闹闹,像模像样。 可他也有他想传达的内容。 演练结束,朱厚熜骑上了马。 这没什么,当会计去草原旅游时骑过,来到这个时空也不是没接触过。皇帝要骑马,营中自然早就备好了良驹。 但朱厚熜毕竟没有靠别人的牵引,自己牵着缰绳来到了将士面前。 马上要进入虚岁十七年龄的皇帝血气方刚,他按住马蹄,在郭勋等人的簇拥下停在了乌泱泱一片的京营兵卒面前。 “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朕力排众议,重设三大营至今已经多久了?” 皇帝一句话问出,营中将士还在紧张地计算,皇帝又一句话说出来:“算不出来就别算!京营将士,都是朕的亲兵!只要有命令下来,你们要敢战、能战、能战而胜之!” 将士耳中,没有太监转述皇帝口谕时尖利的声音。 皇帝自己亲口说着:“百年之前,京营是天下闻风丧胆的精兵!数十年里,边军笑话你们是酒囊饭袋!今天,朕把你们的酒供足了,饭喂饱了,你们做不做酒囊饭袋?” 少年天子嘶声质问着,响彻校场。 “不做!” “俺们不是!” “必效死命!” 朱厚熜听着各色各样的声音,脚夹着马腹扯着缰绳止住马蹄,用尽全力喊道:“都是大明的汉子!有的从边镇来,有的瞧着京营饷钱丰厚,有的也不知道去做什么!这都没关系,留在这里,见到了朕,朕便告诉你们!” 校场上并无其他声音了,朱厚熜用最简短的语言说着。 “操练,等候皇命!” “杀敌,立功!” “朕以前是藩王,你们是兵卒!” “朕现在是皇帝,你们将来要做什么?” “你们想做什么?” 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对他们,说最明确的话,绑定最明确的利益。 “将军!” “将军!” “将军!” 到底是藩王和皇帝的距离大,还是兵卒和将军的距离大?谁说得清楚呢? 朱厚熜就这么直接地对他们喊了出来,听着校场上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他略微扭转了一下码头,定住身姿之后再次喊道:“朕要告慰列祖列宗!朕必将再造一个崭新、富强的大明!朕去为将士们备足粮饷,开创你们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你们为朕做什么?” 话题稍微有点深奥了,郭勋能够答这种粗浅的题目。他提着缰绳来到了皇帝面前,声嘶力竭地振臂高呼:“练兵!杀敌!” “练兵!杀敌!” “练兵!杀敌!” 成千上万将卒随着大流一起呼喊出这句话。 “先听将军的话,最后成为将军!”朱厚熜最后喊道,“朕现在不能记住你们每个人的名字,朕希望将来能记住你们有些人的名字!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巡营就只是如此。圣驾能够来,能够在将士面前露个脸,就很不错了。 将士展露的风采合不合陛下意,那也是先由将军们受着。他们不开心了,随后再回来惩治兵卒们。 可是今天,陛下亲自骑着军马,到了将士面前喊话。 陛下说得实在。 他是一个藩王,现在成了皇帝。他要建立功业,将士能否用命? 金銮殿上,哪个兵卒会成将军?不知道。不知道沙场在何处,不知道兵卒几人还。 可皇帝毕竟骑着马在众将士面前喊出了这些话。 这番话,从一个十几岁少年天子的口中嘶吼而出,毕竟更容易令将士相信。 “大明万胜”的呼喊声中,陛下仪仗回到他应该在的地方。 三大营如今的将官都齐聚。 朱厚熜喝着热茶润着嗓,看向了众人。 崔元来了,姚镆来了,五军都督府掌事、包括郭勋都在这,还有兵仗局、军器局的重要官员。 朱厚熜喝完了茶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看了众人一眼之后,只留下一句话:“朕一生功业如何,半数基于京营,卿等共勉之。” …… 皇帝磨着他的刀,参策也挥着那把钝刀。 从策问何以富国开始,新法历经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在朝堂之上随着陛下的那一刀宣示了不可阻挡,可许多顽石并不会因此就主动让路。 慈寿太后“病了”,张氏兄弟下狱了,三法司审着案,嘉靖元年的年底传递着来年注定不会平静的信息。 波澜壮阔的时代总是从平平无奇的时刻开始的。 皇宫之中的皇帝已经并不需要多在外朝宣示自己的存在。 虽然无人胆敢评论,可慈寿太后暂时迁居西苑万寿宫毕竟是一个无法瞒过的消息。 皇后娘娘的心神不属也瞒不过其他人。 可是陛下对皇后娘娘是真好啊。 除了多用了心在长安宫,后宫妃嫔已经选立了这么久,陛下未曾临幸皇后之外的任何一人。 孙茗也没想到自己犯下那等大错之后,皇帝也不曾冷落她。 虽然时不时还是说着惩罚之类的话要她记住教训,可他毕竟又身体力行地表达着对她的喜爱。 除了一点:已经到了嘉靖二年,陛下仍旧避开她的所谓“至阳易孕”之日。 正月里,皇宫里设了宴。 孙茗知道皇帝在乾清宫宴请勋戚、万法馆供奉,而她在坤宁宫中与文素云说着话。 “你来这里,陛下肯定知道了。你父亲就在那里,陛下若有心,自会让你们父女多见上一面。”孙茗如今不敢再贸然对皇帝提出什么要求了。 文素云瘪起了嘴看着她。 “你已入了宫,文馆长虽不是朝臣实职,但陛下如此重视万法馆,你也不能轻易与父亲见面,免得害了你父亲!” 是的,正月里的御宴,万法馆供奉竟能与勋戚同席,这不是重视是什么? 作为皇后,她必须提醒一下文素云。 文素云想什么便说什么,“你知道妹妹是什么人,我倒不是吃醋计较,就是终日里在宫中,好无趣!” 孙茗紧张地捏住了她的手:“万不可有什么别的念头!陛下自有安排,如今还没去你们宫中,其实……也是念着你们,并非一意专宠于我。” “……什么意思?” 孙茗想了想之后摇了摇头:“待我有孕在身了,一定告诉你。素云,陛下如今国事繁重,你一定要帮我约束好众嫔,切莫生事,明白吗?” “……妹妹不明白。” 孙茗想起陛下有时睡在她身旁会因国事再度难以入睡,心里有些心疼地说道:“文馆长请刊印《岭南浮生记》,你母亲进宫时应当和你说过吧?陛下心里装着大明亿兆子民,你我……尽力抚慰陛下便是。” 文素云今天跑到她这里来确实就是只想能不能多见父亲一面,听到她说这些之后却不由得呆了呆。 母亲进宫时确实向她提起了这件事,可文素云并不明白那个《岭南浮生记》是什么。 可是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里,忽然感觉皇后比自己又成熟了许多。 ……那自然不仅仅是因为她已经是个妇人了的缘故。 乾清宫中,勋戚序列里少了张氏兄弟。 慈寿太后有恙,正旦节也没有接受外命妇的朝觐,这件事意味着什么,谁都不敢说。 勋戚们也不敢因为张氏兄弟的遭遇就如何“兔死狐悲”,毕竟年底之前,皇明记往他们各家都发了一笔分润。 虽然不多,但这毕竟只是第一年,而且只经营了几个月不是吗? 又有几个人敢真的去查皇明记的细账呢? 朱厚熜举杯向三大才子、王文素、戴明等万法馆供奉笑了笑:“岭南一行,三位供奉诗文画作尽合天理。王先生潜心著书,朕已尽阅前八卷。戴供奉所改良之火器,京营将士交口称赞。诸位农学大家于皇庄中试种新品,辛劳不已。朕多谢你们。” 那一侧令许多勋戚们看不入眼的穷酸文人、落魄平民们齐齐站了起来,连称不敢。 朱厚熜又举杯向勋戚们:“已是嘉靖二年,望你们谨记朕的教诲。立功求财,朕都欢迎。奉公守法,朕也期许。朕今日把你们叫到一起,也是想告诉你们。子侄中若无心立功求财而对杂学感兴趣的,不要斥责他们,送到万法馆来。朕不是你们熟悉的帝君,朕重视杂学。若勋戚子弟于此道有大功者,朕不吝赏赐。” 三大才子脑袋上冒出了问号:诗文书画,怎么变成杂学了? 做学问是富人专属,朱厚熜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勋戚也好、藩王也好,他都没有以酷烈手段去逼迫。 皇位继承情况如此特殊,天下藩王只收到了个为朱厚照服丧的禁令,没有一个降等、除封,削什么利益。 张氏兄弟恶贯满盈,现在都还没定罪。满朝勋戚,有谁在这近两年里被除爵了?一个都没有。 皇明记在帮他们没有任何心里负担地赚着钱,仍然觉得不满的不妨上前一步。 现在又多了个万法馆——虽然他们都不懂为什么。 可张氏兄弟毕竟在审,张太后去了皇宫之外“养病”。 “……臣领旨。”勋戚们心思各异地回答。 朱厚熜结束赐宴之后留下了文徵明和王文素。 召来了文素云之后,他只是笑着说道:“去西暖阁与你父亲叙叙话吧。” 文素云喜不自胜,俏生生地行礼之后脚步轻快地去了乾清宫西暖阁。 而东暖阁之中只剩下了有些茫然无措的王文素。 朱厚熜拿了自己的一些手稿出来:“听说你到了京城这大半年心无旁骛,又因为朕之期待便废寝忘食,竟已提前编撰完了这篇巨著。朕这大半年也一直在研习,如今却有些心得,想听听你的看法。” 王文素谦虚一阵之后恭敬地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手稿,看了几页之后就抬头看向了皇帝。 ??? (本章完) 第185章、国丈之威猛恐怖如斯 王文素知道陛下在研习他的《算学宝鉴》,所以他在不用操心任何其他杂事的这近一年里才疯狂地编撰完了这本书。 现在,皇帝把他“研习”的成果给了王文素看,但他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 不是全看不懂:“陛下……这似乎是西域算字?” 王文素自然是知道阿拉伯数字的,只不过陛下的手稿里还有许多古怪的符号。 另外,这些算式竟是横着写,王文素陡然转不过弯来,细细看了一下之后才又问道:“陛下手稿……是要自左而右来读?” 朱厚熜笑着点头。 认得阿拉伯数字,再看了算式中前后的数值,以王文素的功底自然很容易就理解了一些数学符号的意思。 毕竟前几张纸上都是示例。 像是加号、减号、乘号、除号、等于号……这一系列的数学符号,也许有的已经在欧洲出现的,也许有的还没,朱厚熜都懒得去管。 至少他在王文素的《算学宝鉴》里没有看到这些。 王文素所有的算式还是在用算筹及一些文字来体现,而且是竖着写。 王文素不懂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来表达:“陛下,这些字符……甚是难以记认。不知以此书写算式,有何妙处?” 皇帝既然把这些给他看,自然是认为这样更好的,只是王文素一时还转不过弯来而已。 一个早已习惯了现在的算式,那些算筹在他眼里十分亲近、记忆起来很简单。旧有算式的使用方法,他也熟悉无比。 另一个则更习惯阿拉伯数字的算式方法,而且深知更成体系的数学表达方式对于数学这个学科的发展有多重要。 于是朱厚熜说道:“你这大作,朕已经大略都研习过了。王先生,莫如你出些题来考一考朕,然后看看朕如何演算?” 具体的演算过程更具有说服力,朱厚熜要先让这个算学大家对这些最基础的符号重视起来: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数学语言的改变,像是根基一般。 王文素痴迷数学,对于这个还是感兴趣的。 而且考较皇帝,说实在的,有点刺激。 《算学宝鉴》其实主要是一本“应用数学”书。 或者说,数学原本就是从具体应用中被总结出来的。规、矩、准、绳就是最早的数学工具,十进制、九九乘法表、四则运算甚至分数,春秋时期就已出现。 经过多年总结,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等九个具体数学应用类型,被称为“九数”。 《九章算术》是以这九数为框架的,《数书九章》也是分大衍、天时、田域、测望、赋役、钱谷、营建、军旅、市易等九类八十一题,王文素的《算学宝鉴》更是列举了各种各样的数学应用题,对各种各样的解法做了考证、列举,又增加了一些他的算法。 朱厚熜以前是个会计,数学方面不差,可现在需要做的是把数学的“应用意义”往易学性、易用性、系统性的方面推进一些。 这个工作最好的牵头人就是王文素。 让王文素出题,自然不再出《算学宝鉴》里提到的原题。但王文素早已自成一家,出几个题目还是手到擒来的。 一开始出的三道题都不难,毕竟是皇帝,要给他留点面子嘛。 分别是第四卷里的“因总损零”、第六卷里的“除法通变”、第八卷里的“圆田求积”。 他只能从御案前面“倒”着看朱厚熜的演算,只见皇帝总共也只花了喝几口茶的时间就算完了,拿起那张纸倒过来给他看:“可有算错?” “……陛下真乃算学奇才。” 朱厚熜倒不是为了显摆,他悠悠说道:“王先生,你不妨出些二十卷之后的题。” 若不是为了让他留意到新的数学工具的效率,朱厚熜不需要这样做:伱整点初中高中的题,别尽整小学的。 王文素这下也凝重起来。他的《算学宝鉴》里,二十卷之后就都是古往今来许多算学大家都要苦心钻研的题了,譬如立圆求积、迟疾行程、匿积差分、互借求原、方程入勾股、径矢求弦…… 但这些题目落到了朱厚熜眼里,无非是一些一元、二元方程,一次、二次、三次而已。此外,也都是一些平面或立体几何、函数等领域的简单问题,至少没有超出他的数学水平。 看到皇帝笔走不停,一题一题地很快算了出来,王文素有点怀疑人生。 虽然题型类似,但哪怕是他,碰到这些算题也要用上算筹或者算盘摆弄一番,才敢说结果不会有错。 可是从皇帝的算法来看,他算得很快,步骤也要简洁得多。 大概是因为……每个数字不用一笔一划去写算筹、大多数字只用一笔完成的缘故?还有那些符号…… 等朱厚熜把最后一题的演算过程和结果给他看了之后,王文素喉咙动了动,涩声问道:“陛下诸多算诀倒背如流,尽数心算?” “有算式在此啊,心算部分仅是最简单的加减乘除。”朱厚熜说道,“奥妙在这些算式,所用数字及符号,一目了然。” 原本的算式中,算筹就好像八卦符号一般,一个数字要写上几笔;而竖着去记录算式,再加上代表数与数之间关系的算符也都是汉字,笔算效率很低。 等式里的变换、复杂算式先拆解成步骤去算简单算式,朱厚熜的高效是数学经过一代代完善之后许多数学思想的体现, 王文素大受震撼。 朱厚熜不懂得数学里面所谓代数学、几何学、分析学之类的体系思想,也不知道数学里面的基本公理体系是什么时候被系统整理出来的,但他受到的数学训练是可以与王文素这个当代数学大家掰掰手腕甚至启发他的。 他要的不只是一个王文素,而是成千上万具有一定数学功底的人才。如何让数学教育能够更简单,是朱厚熜希望王文素去做的。 至于更高深的数学研究,只要基数大了,总会冒出天才来。 王文素听皇帝讲着不同数学符号的意思,还有算式为什么要这样对齐排列,算式的每一步变化是什么道理…… 忽然感觉自己不是算学老师,而是学生。 “王先生以为,朕这些算法如何?” “……陛下学究天人,臣佩服之至。” 朱厚熜瞧着他:“王先生,朕与你切磋切磋这些算法之妙,可不是要听你奉承的。杨阁老等请奏行新法,其中一大变化便是新的账法。在那新账法之下,将来田土、税赋、核查账目……许多地方都不能不明算学。王先生,朕以为,这算学应当不比四书五经更难吧?” 王文素听得心头大为震动:“……陛下之意,莫非要让天下读书人将来都明算学?” “不求其成为大家,但礼、乐、射、御、书、数,算学原本就是读书人需要懂的六艺之一。”朱厚熜点头表示确有此意,“只不过算学传承已这么多年,以算题为经纬,学之自然显得难。算学之中亦有天理,正如九九乘法,若能将算学大道中最常用、最简单之天理法则寻出来,有了更简易的学习之法,便能灵活掌握这《算学宝鉴》中大半算题。” “算学……大道?”王文素喃喃自语。 他的《算学宝鉴》,思想的指导其实也就是解题之术。这世间除了儒、释、道等寥寥几家,其余学问又哪里敢称什么大道? “算学自然有大道。”朱厚熜借这个机会说着自己的观点,“以朕来看,天理在上,物理、人理居下。这物理,便是不因人之意愿而改变、万物颠扑不破之大道理。算学一道,便是如此。同一道算题,不论何人来解,其结果不变,数字不会骗人。在算学大道上一直走下去,天理也能窥见一角!” 王文素不是儒学大家,他不知道自己是参策和伴读学士之外第一个听说“天、物、人”三理的人。 在此刻的他看来,这是皇帝对于算学的认可与鼓励。 不仅以大道称之,还有将来让算学进入科举的意思? 他明白过来今天被留下的目的了,看着皇帝递给他的手稿和那几张算题过程:“陛下想让臣重新编撰《算学宝鉴》,推崇新数字、新算式?” “任何学问都应该能简单入门。”朱厚熜站起来,从旁边书架上搬下来更厚的几本册子,“《算学宝鉴》,朕已经一一研读过,以新算式编译了过来。王先生,朕想让你做的,不是重新编撰《算学宝鉴》,而是希望你能融会贯通这些新数字、新算式,寻出一些最简单的算学法则,编写二三册蒙学识字后便可学会的教材。” 王文素呆呆地看着这厚厚一摞书,翻开略看之后,全是皇帝的手书。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算学宝鉴》,皇帝是真的一卷一卷看过,而且一笔一笔地重新写成了如今模样。 难以想象在这皇帝的书房内,陛下处置那么多国事之外又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笔墨来做这一件事。 王文素热泪盈眶,哽咽着说道:“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朱厚熜勉励着他:“先休息一些时日,调养好身体再开始。朕若有所悟,也会写下来交给你。朕以为,这算学恐怕会是天理大道的根基,万物之理都离不开算学。” 是算学还是数学,朱厚熜也不纠结这称呼。 但是数学基础打好了,将来物理、化学等诸多学科都得以之作为工具,这一点朱厚熜是清楚的。 现在就是要把数学多普及一点,让其他学科不能只依赖经验,而是有诸事都量化的习惯。 如此一来,才有实验、分析、进步的坦途。 文素云与文徵明叙话完来跟皇帝致谢时,就见皇帝和那个算学供奉一起拿着笔站在书案前写写画画。 听到她的声音,王文素老人家低着头不敢乱看,朱厚熜却只是对她说了一句:“你先回去吧。” 低声答应之后往后宫走去时就听陛下继续说:“这代数就是为了先列入算式中,虽然暂不知其数字为多少,但可以代入到等式中进行运算。朕只是先寻了这符号,但细细思索之下又觉得以卦爻来代替笔画仍旧多了,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声音越来越小。 文素云只感觉很疑惑:皇帝在研究算法?为什么听着,他像是在教那个算学供奉? 爹不是说,那个王供奉是天下少有的算学大家吗? …… 嘉靖二年初春的广东,处处都是新意。 刚刚过完年,各地的社学、县学就都开始传出朗朗书声。布政使司衙门的布告已通传各县,今年的五月,礼厅衙门就会派出主考,在各府统一举行厅试恩科,到了八月还会由礼部在广东再开一次乡试副榜恩科。 广东今年将出现一大批新的秀才、举子。 要对应的,自然是广东新增的许多官位。 改革之后,广东衙署从上至下的首官都已经到位了,但还缺大量办事官员。 广东布政使司衙门,吏厅掌厅黄佐,户厅掌厅桂萼,礼厅掌厅翟銮,一个忙着选官任官,一个忙着编审科则,一个忙着今年恩科。 丽嫔的父亲张楫,静嫔的父亲陈万言,都在礼厅里做了个事务官。 端嫔之父曹察,从原先福建某知府转任广东提刑司掌司。而安嫔之父马永,则从蓟州总兵官转任治安司掌司。 至于广东原先的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汪鋐则转任福建新设的巡抚职位,他去福建,一个主要任务就是海防道加强兵备。 广东老百姓现在热议的是两件事。 “听说新量出的官田,佃租下来的话三年内只按咱们自己的田一样每年交五斗粮,是真的还是假的?” “没有错啊!杨参政不是亲口对咱们说的吗?” “傻不傻啊!买下来更划算。” “你才傻!原先惠州的桂府尊正在定那些杂税明年之后是统一交多少钱粮,我听有人说,是要田底算一道钱、田面还算一道钱的。” “那岂不是咱们自家的田要交两道钱粮?” “不懂……但杨参政说了,是田数过了个数才会算两道钱的,那是专向大官富户收的!” “官老爷能有这么好?别痴心妄想了!” “……” 朝廷规定的诸多岁办、坐办,现在户部是要向广东付银采买了。地方上的一些官府支出也由广东户厅承担派付,大型的一些工程由户厅向皇明记劳务行及其他民间商行采办,剩余的杂税、徭役都在编审、统一为一笔地方杂税。 这笔税钱是要怎么征收,朝廷与广东还在商议,反正是明年之后的事。 现在老百姓们热议的还有另一件事。 “裴里正,你说的是真的?真给工钱?” “张老爷是这么跟我说的。”这一里的里正回答道,“过去县里都是盘剥我们这些里正排年,但张老爷说以后变了,靠田赚钱恐怕不如靠包下采买赚钱。但工厅掌厅说了,商厅现在虽未成立,商号牌照章程却已有了。包下了采买,是要记账核账才派尾款的。雇工要给工钱,不然牌照就没有了。” “皇明记呢?也是这样吗?” “皇明记自然也是如此,不过,听说皇明记现在都用的夷人做工。” “为什么用夷人?有钱为什么不给咱们挣?” “……这我就不知道了。” “……” 皇明记从南洋一船一船地,已经拉回来近三千夷工了,由人专门约束着,住在同一的营寨里,做着最耗人力的活——整修广东驰道。 现在,梁储的姻亲张家的家主张廷波只听魏彬轻飘飘地说道:“张老弟,你放心便是。若皇明记什么都揽下来,广东士绅富户没了出路,那哪能行?不说还有很多采买,你们尽可去工厅呈递申请招买,便是我皇明记海贸行这边,也有很多采买。” “原来如此,那我就好向其他商号的掌柜说了。”张廷波陪着笑,“今年海贸行仍要造船,买货?” “自是如此,去年风大,毁了好些船。”魏彬笑道,“汪抚台去年招降的杨三、戴明,一个去了京里做陛下的供奉,一个还留在广东。官办造船厂里造办之力有限,海防道又需要许多船,咱家已经奏请了陛下,能不能试开民间造办海船,专供皇明记海贸行。旨意虽还没下来,但应该是可以的。” 张廷波心中陡然一荡。 其实私造海船一直就没断绝,张家自己就逐渐累积起了不小规模的船队。 但在船只形制上,还是尽量避免逾越。如果有了这个“牌照”,那就能造数百料的大海船了?那样的大船,若是全部采买,一艘大船就是千两银子为单位。 魏彬点到即止:“大势浩浩汤汤,张老弟既是素明海上风向的,你这广州行首可得多出力了。海贸行的船员、工人,可不会雇用夷人。如今究竟如何厘定赋税虽还没定,但终归是与田亩、人丁有关。依旧藏着那么多隐田隐丁,有害无利。识时务者为俊杰,眼睛还只盯着田地的,何异于傻子?” 诸办采买正在广东滋生无数巨大的机会,需要相当多的人力。广东真实的人口要如何平衡于农业及工商业之间,正在经由新规矩来调节。 而南下督巡广东衙署改革的孙交现在有点尴尬。 “恭喜九峰公,老当益壮啊!”梁储一脸好笑地看着他,“这喜讯,还是得呈禀陛下才是。” “……”孙交其实在广东无所事事,避风头而已,谁知一避就避出问题了,“梁公莫要取笑了。” “此乃吉兆!”梁储一本正经地说道,“或许喜讯入京,皇后娘娘喜讯也就随后传来了。” 孙交很纠结,很苦恼。 说实在的,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能老来有喜,也实在不忍心让那个在广东新收的“暖床小妾”不要这孩子,舍不得。 心里也有点骄傲自豪。 可是自己那皇后女儿本就是“老来得女”,如今女儿还没有受孕的喜讯传到广东,他这个国丈居然又要在广东给她添了个弟弟或者妹妹,这算啥? 他不主动汇报,消息还是很快通过锦衣卫传到了朱厚熜这里。 朱厚熜目瞪口呆:不是已经虚岁七十了吗?国丈之威猛恐怖如斯! 第186章、外使,外敌 朱厚熜只耕不种四个多月,没想到居然落后于老丈人了。 孙交可是在他大婚之后才南下的,到广东还得个把月。 阁臣、国丈、侯爵……七十岁的人了,就是这么被激活的吗? 这种事对于身处高位的人来说,是不用瞒的——谁不称赞一句老当益壮并且羡慕? 就是孙茗臊得慌而且眼睛红红的——她母亲进宫来跟她哭过了,怎么数落她丈夫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春种秋收,不能落后了,今晚洗香香。” 朱厚熜觉得孙交这是异招催孙:到底能不能行?都几个月了!我都给皇外孙准备个小舅或者小姨了。 于是年轻的皇后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开发,受到了一些“惩罚”锻炼而能放开一些之后,也开始能在“排卵期”本就更高昂一些的性致中体会到更忘我的快乐。 禁宫之中,国本大事渐至高潮——不意外地话,也许到了四五月里,贤妃要生产、皇后受孕的消息也将得到确认。 而前任皇帝则已经有自己的儿子了。 阳春三月,朱厚照嗣子的礼仪程序走完,夏皇后在又病了一场之后再次康复,朱厚熜送她带着嗣子去衡州就藩。 夏皇后的眼神是躲闪的,姿态是惊惧的。 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个皇后是这样的身份,在多年后却会成为某个藩王的母亲。 好歹在宫里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她清楚如今出了宫去又可能面临怎样的凶险——她和这个睿王,是不是鱼饵? 但皇帝只对着跪在他面前的三岁小儿点了点头,随后对夏氏说道:“皇嫂切勿忧虑过甚。朕知道此例开国以来尚未有之,但只要皇嫂安居王府,用心教导孩子,宽仁爱民,绝不至于再有其他祸事。皇嫂还年轻,保重身体是大事。” “……谢陛下关怀,我一定谨记于心。” “朕做事向来明明白白,朕知道皇嫂怕什么。”朱厚熜叹了一口气,“皇嫂但记着,朕绝不会想着有负皇兄便是。朕入继大统后,是盼着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慈寿太后去养病后,皇后时常去探视皇嫂,想必也说了好些话。若有人欲借睿王生事,皇嫂该信朕。” 夏氏听他明明白白说出来,顿时回答道:“我一定好好守在王府,若有异动,必定立即呈禀陛下。” 朱厚熜笑着点头:“半生都没能好好做主,去了王府,都是皇嫂做主了。好好教养孩子,享享天伦之乐吧。” 心情复杂的夏皇后携子离京,朱厚熜对她点明了关键之后,心里再无负担。 他只做了他认为应当做的事,现在无愧于朱厚照。 至于将来会如何,那都是各人的选择。 朱厚熜继续想着嘉靖二年的殿试策题。 阳春三月,数位国丈在广东。两年大砍杀,士绅终究是越来越胆小。今年徭役大减,哪怕有,也都由商行雇人代办。 “新党”为了新法顺利,并不允许向百姓摊派,反正广东去年“抄家”有得,财政暂时负担得起 广东老百姓得以有了充满期待的一春。 而在南京,蒋冕返京后的江南众官心里也宽松了不少。 关于广东新法,他们多数也不敢先怎么多议论——将来如何发展,总要看嘉靖五年的决定。 何况如今的东南,谁知道锦衣卫和内厂在这里撒了多少人? 殿试策题在四月初传到了江南:前年问的是何以富国,今年问的则是吏治与教化。 新党掀起新法之势,缘由便是天下官绅贪腐、害国日重。 皇帝想要富国,但似乎也在问其他解决这些问题的其他办法。毕竟吏治与教化,都离不开读书人。若官绅都能体贴国事艰难,是不是就不用搞那么激烈的新法了? 中枢是一团谜局,天下都在调整着准备应对将来的巨大变化,但目前的一切显得平静。 夏言却不平静,他已经升任操江御史。有严嵩的提醒,他现在知道这无异于陛下在南京也时刻练着兵。 而南京守备徐鹏举在去年进京参加完陛下婚礼回来后也不敢再怠慢推辞了,南京诸卫虽仍是旧制,但营造没再耽误。 战力最强的孝陵卫分明也在逐步更换新的军器。 睿王就藩的仪仗在往南走,而在东海之上,也正有船队向西而行。 一南一北。 北面的船队,有三艘船。 最大那艘船上,足足有一百五十余人。现在,大部分的人都佩着刀剑,在甲板上谈笑、嬉乐。 船只吃水很深,毫无疑问满载货物。 这些人都来自日本,是盘踞于日本九州岛的大内氏所派出的“朝贡”使团。 而船舱之中,大内氏的正使宗设谦道正与副使月渚永乘交谈。 这个宗设谦道是个僧人,副使月渚永乘其实才是大内氏真正的家臣。他拿着手里正德朝所发的三道堪合问宗设谦道:“宗设桑,听说大明已经换了新皇帝,我们所持堪合,市舶司不会不认吧?” 宗设谦道其实本身也是大明人,本姓徐。他能做这个正使,自然是凭着对佛教的理解在日本混得风声水起之后被委以重任的。 “月渚桑,不必担心。过去三次不都是用的这些堪合吗?大明发出来的堪合,一定会认的。只需保持好朝贡仪态,那么按照堪合,就会得到许多赏赐。今年有新的皇帝,大内大人除了正贡货物,所准备的自进物以及五名艺伎舞女都是专门进献给新皇帝的,市舶司的官员一定会出高价让皇帝开心。” “宗设桑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不会有错的。到了大明,还要宗设桑商议出一个好价格来。” 堪合之中,规定了进贡物品。对于日本来说,包括了马盔、铠、剑、腰刀、枪、涂金妆、彩屏风、洒金厨子、酒金文台、洒金手箱、描金粉匣、描金笔匣、抹金提、铜铫、洒金木铫角盥贴、金扇、玛瑙、水精、数珠、硫黄、苏木、牛皮等各色物品。 对于这些正贡物是不谈价格的,都有定例而给的相应赏赐。 但在实际操作里,因为还赐什么,自然有很多门道。 除此之外,还有自进物。这些自进物,按照规矩也会谈价钱都买下来。这个价格,往往高出市价数倍。 在宗设谦道的认知里,为了万国称臣来朝的荣耀,虽然需要走一道程序呈奏给皇帝,但想必新皇帝一定是需要这份荣耀来宣示法统与地位的。 先出发的大内氏使团并不知道京都附近的细川氏也派出了使团。 在细川氏的逼迫下,日本的足利幕府只能翻出了弘治朝发出的旧堪合交给了细川氏。现在,大海之上的细川氏贡使团要寒碜不少,只有一艘船。 船舱中,正使鸾冈瑞佐更加担心这弘治朝的旧堪合能不能用,而且关键问题是他们知道大内氏的贡使团出发得更早。 “宋桑,真的没问题吗?”鸾冈瑞佐忧愁不已,“自从与大明进行贸易的堪合被大内氏劫走之后,过去数年里都是由他们掌握着堪合呢。两个使团都到了的话,我们用旧的堪合真的能成功吗?” 细川氏的副使本来也是大明人,名叫宋素卿。 现在他满脸微笑说道:“鸾冈桑请放心。十二年前我就帮细川大人出使过大明,市舶司的官吏,我认识很多。这些年来,我往来大明与日本也不少。并且不要忘了,我曾经得到过大明皇帝赏赐的飞鱼服呢,这可是非常了不起的荣誉,就连市舶司的官员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 “那真是太好了,不愧是宋桑。”鸾冈瑞佐多少放心了一些,“如果可以的话,这一次请一定帮忙让大明把新皇帝的堪合交给我们细川氏。以后,无论如何都要控制住新的堪合。” 宋素卿自信地笑了笑:“这件事我能办到。只是那样的话,还需要细川大人多多建造海船,招募武士才行。要不然,大内氏还会再像许多年前一样劫杀使团,抢走堪合的。” “如果这次获得了丰厚回报,细川大人当然会这么做。宋桑对大明如此熟悉,以后的朝贡贸易还要多多拜托你呢。” 两个使团都抱着对朝贡贸易的丰厚利润赶赴浙江市舶司。 浙江市舶司提举太监赖恩一直关注着广东市舶司的动向。 他也在学着新的账法,并且担忧自己的前途。 浙江市舶司专门负责与日本的朝贡贸易。 虽然规定如此,但海商日多,其实也比较杂。目前的浙江市舶司提举太监惯常是呆在杭州府的,只有日本使团到了宁波,他才需要过去。 而文官序列中的市舶司提举则一般由科道官员担任,目前的浙江市舶司提举,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物:解昌杰。 因为在广东受贿,他回京之后被皇帝从广东右参政贬成了南京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从三品掉到了四品。 但是兼任本应是正五品的市舶司提举,也算高配。 可浙江市舶司又仍旧是提举太监做主。 赖恩对着潜邸旧臣却不敢怠慢。虽然曾有人弹劾解昌杰当年曾为如今的长公主“竞价选婿”,他在广东又犯了案,但结果呢? 陛下并未大怒严惩,只是贬了他的官,还派来做市舶司提举,怎么想怎么有深意。 广东市舶司就已经是提举做主了,提举太监只督账目。 几天之后他收到了消息,立刻把解昌杰请了过来。 “解佥都,宁波禀报,日本使团已经到了,正等着市舶司安排朝贡事宜呢,咱们一同去吧?” 解昌杰点了点头:“市舶司按例仍由赖公公管事,我只是随行,也学学赖公公如何办理朝贡之事。” 一路上,赖恩都在旁敲侧击。 前年的方沐贤案,那可是牵涉到倭寇的! 解昌杰来做市舶司提举,不论是为了将来浙江市舶司也改规矩做准备,还是皇帝另有安排,赖恩都想知道得多一点。 他是宫里的旧人,只不过一直还算低调,所以这么些年都没受波及。 与魏彬他们的关系也不深,赖恩在如今这个时候实在无所适从。 前年弗朗机使团后来成为钦犯,赖恩吓了很久——那什么皮莱资留下的两个西域女子,他本想进献去宫里的,也吓得赶紧卖到了一个富商家里。 所幸没被注意到。 但任赖恩怎么问,解昌杰都只是敷衍客套。 那种严肃又心机深沉的模样总让赖恩胆战心惊——你该不会是来浙江市舶司办什么大案的吧? 解昌杰想着去年回京后的事。 那道来自陛下的密令,他照做了,也赌对了。 “这次去东南,许你贪。贪了多少,都给朕交上来。”皇帝竞对他这么说,“广东市舶司改制,东南海商必定都在揣度。这差使于伱而言又是凶险之事,你若办好了,便是立下大功,朕自不会计较你以前错处。” 解昌杰想哭。 在广东贪了,送钱送人给他的随后就都成了反贼,东南有人敢再贿赂他? 明知他是鱼饵还来咬?当东南海商傻吗? 这不,来了浙江数月,清寡无比,官员、富商都怕他,笑容虚假而刻意。 但随着赖恩因为日本贡使团到了之后对他具体的讲解,解昌杰渐渐有点懂了这里面的门道可能在哪里。 到了宁波的浙江市舶司衙门后,属官们都到了。 市舶司有品的官员一共只有四个:正五品的提举、正六品的副提举两人、从九品的吏目。 现在两个副提举却都是由赖恩来管,行过礼之后,副提举郑守介就汇报道:“日本朝贡使团计有三百二十七人,下官已安排正使及随从下榻于嘉宾堂,副使及其他随员、商人安排在了天宁寺。” 赖恩点了点头:“其人刀剑武器呢?” “都收入东库了。” 赖恩向解昌杰解释着朝贡的规矩:使团船只还没允许入港呢,正在港外停驻。先递交国书、堪合验明身份,等市舶司安排才能入港阅货。点明了正贡和自进物的多少,才要通过礼部上奏朝廷,该给予多少赏赐。 解昌杰光听不说,先任由他安排。 赖恩看了一下郑守介递过来的国书、堪合,随后就皱着眉:“只有三道堪合?三船?” “正是。有三道堪合,自然有三船。” “这……”赖恩犹豫了一下,心里先是有些不悦,而后又拿不定主意。 正德年间给日本一共发了一百道堪合,这次只来了三船,那可意味着贡物不算多。 陛下是否会对贡物不多感到不开心呢? 赖恩正打算安排他们入港阅货,吏目洪元金忽然进来说道:“赖公公,又来了一艘日本使船,他们的正副使请见。” “怎么又有一个使团?”赖恩愕然看着洪元金,“有国书、堪合吗?” “下官看过了。”洪元金虽是办事小吏,但毕竟有从九品官身,恭敬地回答着,“拿的是弘治年间的旧堪合,只有一道,也不知这日本国王怎么安排了两个使团的。不过他们的副使正德四年来过,赖公公您老也认识的,那个宋素卿。” 赖恩心里一突突,他当年就收过宋素卿的好处。不仅如此,牵线搭桥下,宋素卿还送了刘瑾一千两金子,得赐了飞鱼服。 “咱家记得礼部令他不再充任使臣啊!” 宋素卿当时来之后就被认了出来,宁波官员还曾上奏请治他冒任日本使臣之罪。可他的身份确实是真实的,当时处于“影响”,又因为刘瑾在正德皇帝耳边吹风,最后还是完成了交易、警告了事。 “赖公公,既然堪合为真,眼下有了四道堪合,总比只有三道要好。”郑守介提醒了一句。 “……这倒也是。”赖恩先说了一句这个,转头看向解昌杰,“解佥都,一个拿着正德堪合,一个拿着弘治堪合,不知这两个使团如何安排合适?其后还要入港阅货、设宴款待。日本使臣尚未上殿朝觐新皇,此事也要安排。” 解昌杰微微笑了笑:“赖公公熟于朝贡事,你安排便是。” 赖恩心里想了想之后就说道:“那就先请过来,听听他们怎么说。陛下登基,这小小日本国立刻抢着来争贡了。解佥都不知,这日本国内如今不成体统,正打着仗呢。日本国王已经成了周天子一般,各地割据混战不休……” 浙江海边迎来了两个日本贡使团,而广州的魏彬却急匆匆赶到了张孚敬面前:“抚台需速速备战!海贸行的船队虽有海防道一艘战船随行护航,但在南洋上遇到了葡萄牙人船队,海防道战船殿后阻截生死未知!” 张孚敬猛然一惊:“贼人有多少战船?” “大小战船十七艘!” 屯门海战中,汪鋐战果超过历史。而在随后海防加强的情况下,原本会于去年就发生的葡萄牙人“找回场子”事件延后到来了。 这一次,他们调集的兵力也超过原先,达到了近两千人。 可是汪鋐已经去了福建,广东这边却很可能立刻就面临战事。 “速去各衙请诸位大人前来商议,还有靖安侯!” 第187章、堪合之争,战事踪影 有外敌气势汹汹而来,海防道已经有一艘战船生死未卜,广东省务会议上的众人无不肃然。 张孚敬看向了广东总兵官蒋修义、治安司掌司马永、提拔成为广东海防道提督的赵俊。 “战船十七艘,来向不明,诸位可有良策?” 蒋修义表情严峻:“本将只能先下令沿海各卫所加强防备。若要出海查探,还需海防道。以本将之见,决胜犹需海防道战船,宜归港备战。查探之事,可招募民间快船前往。” 张孚敬向赵俊抱了抱拳:“赵将军,劳烦了。夺遣快船,离岸勿过五十里,侦得动向便可。” 赵俊冷冽地点了点头,眼里冒出精光。 在汪鋐手底下,他已经学了不少海战本事。而海防道里,也有屯门两次战事练出来的老兵。 在赵俊看来,这是功劳。 张恩却十分担忧:“抚台,衙署改制诸事纷繁。如今春耕时节,沿海各府县恐需加强戒备。卫所之外,犹赖治安司。” “马掌司?” 马永凝重地点头:“下官明白。只是下官初来乍到,诸事还需请教蒋总兵。” “要防着里面。”张恩想提醒的是这个,“新法之下,会有哪些广东士绅富户铤而走险?马掌司,治安司主内。既不能因战乱误了春耕、害了百姓,又要提防有内地勾结葡萄牙人,在什么地方先站稳了脚跟。” 对广东诸官而言,葡萄牙人在屯门吃了那么大的亏还敢卷土重来,必定是有所倚重的。 从他们的角度,是需要考虑周全的。 张孚敬对着孙交作揖:“阁老,您是侯爵之尊,又是国丈。当此之时,广东要靠您镇住大局了。” 孙交没想到这一番来广东督巡衙署改制一事竟会再遇战事,他这个老户部尚书先问道:“粮饷如何安排?” 张恩也看着张孚敬。 去年广东免了田赋,今年广东又先是只由地方财政承担徭役采买,说实在的压力并不小。 全靠去年张孚敬抄家所得以及皇明记投入在广东所带来的市舶司抽税支撑。 现在有战事来了,难道再向广东士绅富户派税?今年的大方向可是稳住、分化而已。 张孚敬神情凝重:“本抚自会请奏。战事速战速决最好,如此一来粮饷负担最小。” “去年赈灾、免田赋、输运福建,各仓储粮预算之下只够支应今年广东诸多官吏之俸。”张恩心里有数,“大军一动,粮饷不是小事。速战速决事小,若今年夏粮秋粮无以为继,衙署改制之策定然大受扰乱。” 张孚敬摇头:“战事突然,本抚上奏朝廷之后,陛下自有章法。如今首要者,是守土安民,战事不可耽误!先把粮饷都支用上,皇明记那边本抚去说,采买之银两暂缓,应该无事。本抚另去信湖广,当可调运粮食南下。” 他嘴上这样说,但心里的压力十分大。 因为这是一场防守战,而对方是海上船队。广东海疆如此之长,并不知道他们将从什么地方开启战事。 只要是备战,广东那么多沿海卫所的官兵就要算一份战时粮饷吧? 又是能胜不能败之局,胜了之后,不能没有犒赏吧? 如果这场仗没打漂亮、拖的时间长了,那么还会有更麻烦的事。 葡萄牙人还没见踪影,浙江的解昌杰和赖恩见到了日本另外一个贡使团的正使鸾冈瑞佐及副使宋素卿。 “咱家记得,礼部不是曾有明文令你不许再充任使臣吗?” 赖恩第一句话就让鸾冈瑞佐一惊——他能做正使,自然也能听懂大明语言。 在他目光中,只见宋素卿镇定地笑着说道:“今仍充任外使,盖因另有使臣自别处而来,外使不愿大明受外人欺骗,乱了正朔而已。新皇登基,赖公公也不愿朝贡陛下的,并非受命自日本国王吧?” 赖恩闻言果然心头一凛。 他虽然知道日本国内其实已是割据之态,但这正朔显然要紧。陛下是藩王继统,若是糊里糊涂接受了假冒国使的朝贡,那赖恩可就真要掉脑袋了。 “你们为何都有国书?你为何带来的却是弘治朝堪合?” 宋素卿不紧不慢地回答:“自永乐年间,大明堪明日本正朔,贡使便应出自京都王居。在下便是自京都而来,自然有国书。至于堪合,那大内氏所遣之使团,其国书、堪合尽是数年前劫掠日本使团所得。赖公公,恐怕前三次日本贡使团,您都交接错了。在下却记着是十年一贡,听闻新皇登基,这才备了贡物前来。” 赖恩忽然有点慌,看了一眼解昌杰之后才说道:“咱家鉴明国书、堪合,却是真的。” “东西是真的,人却不是由国王委派,只是割据一方之豪雄所遣。”宋素卿抓着大明皇帝与日本国王的法统做文章,胸有成竹,“赖公公若不信,一问便知。” 赖恩沉着脸,吩咐了一句:“郑提举,劳烦伱去问一问。” …… 市舶司嘉宾堂也就是个客栈,条件一般般。 毕竟按祖制,日本贡使团只能十年来一次,虽然他们并不遵守。 而浙江市舶司正常来说也只接待日本贡使团,琉球使团是去福建市舶司。 所以这浙江市舶司嘉宾堂都是贡使团的人来了,才会临时先打扫出来,让他们住下——一次朝贡贸易的流程走完,往往都是好几个月的事。 这段时间里,使团成员是由大明包吃住的,毕竟天朝上国嘛。 现在,宗设谦道就住在这里,他正嫌弃着嘉宾堂这边匆匆打扫出来之后的霉味,副提举郑守介来了。 “郑提举,不知赖公公和解佥都到了没有?船一直还不能入港,外使很担心啊。” 郑守介在解昌杰和赖恩面前毕恭毕敬,到了宗设谦道面前就不客气了,淡淡地说道:“解佥都、赖公公都在杭州,一来一往,总需要些时日。徐公子,你急也没用。” 宗设谦道有些意外:“……郑提举已知道外使是谁了?” 郑守介瞥了他一眼:“我只问你,你这使团从何而来?是日本国王源道义一脉委派的吗?” 说完这话,郑守介的眼神就锐利起来。 宗设谦道本名徐传林,现在他听郑守介点明了他的身份,沉默了一下之后就说道:“郑提举,过去数年朝贡,都是由我们左京兆大夫大内义兴奏请国王殿下之后委派来的,不知有什么问题?” 他顿了顿之后就笑道:“请郑提举放心,外使虽然是第一次奉命任正使,规矩是懂的。” 徐传林以为郑守介是想要敲好处,郑守介却板起了脸:“本官问话,你还需从实答来。如今又有使团自日本京都持国书、堪合而来,还有日本国王恭贺陛下登基之贺表。你可知冒名贡使是何罪?” 徐传林顿时变色。 从京都来,那就是细川氏派的人了。 “郑提举,我们的国书、堪合,可有假?” “……假是不假,但市舶司自然只能认一个使团。这正朔之分,丝毫不能乱!”郑守介仔细盯着徐传林。 徐传林沉默片刻之后说道:“郑提举有所不知,日本国内错综复杂,若论正朔,那新到使团可称不上正。据外使所知,其人不可能有堪合,不知郑提举何以称他们为正?” 郑守介被噎住了一下。如果论堪合,在嘉靖朝堪合发下去之前,确实只能认正德朝发的堪合。弘治朝的堪合……按理来说应该作废了才是。 徐传林看到他的反应,心里更有底了:“既然国书、堪合无误,郑提举何须管日本国内之争?不知那新到使团何人为首?来了几船?” 郑守介心想遇到现在情形,问个原委也很有必要,因此就说道:“正使名叫鸾冈瑞佐,副使名叫宋素卿,代日本国王源氏委派使团的,是右京兆大夫细川高贡,使团只有一船。” 徐传林心想果然如此,闻言笑了起来:“日本素慕天朝礼仪,也是以左为尊。郑提举还不明正朔何在吗?外使所持乃是正德朝堪合,细川右京大夫才是遣使冒充正朔之人,那个宋素卿就连外使都知道,曾经冒任使节受到天朝警告。外使率三船而来,若以他们为正使,今岁日本竟只一船贡物为陛下贺,岂非怠慢?” 一番话说到了郑守介的心里了,他却仍旧板着脸说道:“此事大有蹊跷,你且在此候着,不得妄动。” 看他离开了嘉宾堂,徐传林的脸色才阴沉下来。 没想到细川氏也派了使团来,但他们手上既然没有堪合,市舶司为什么还要多事? 徐传林开始盘算着对策,郑守介已经回到市舶司衙门正堂汇报了此事。 鸾冈瑞佐和宋素卿已经先被请去了偏厅等候,赖恩琢磨了一下看着解昌杰说道:“解佥都,如今可难办了。这日本右京兆大夫所遣使团虽无正德朝堪合,却有一道贺表;那左京大夫所遣使团既持正德朝堪合,贡物也足有三船。以提举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解昌杰微微一笑:“公公管事,自当做主。” 赖恩想了想之后吩咐道:“先去把那什么鸾冈,还有那宋素卿带过来。” 等到两人再度出现,主动说话的还是宋素卿,可见这个使团实质上是以他这个副使为主。 “赖公公,诸位大人,如今既然两支使团都到了,贡物事小,贺表事大。那大内左京大夫所遣使团只为赏赐而来,在日本国内也是不臣之辈,还请各位天朝上官明鉴!” 对赖恩等人来说,还真是如此,藩国贺表,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才代表着朝贡。 宋素卿见他们思索起来,趁热打铁说道:“至于外使等人,为表对天朝崇慕之心,这一船所载贡物若蒙天朝赏赐倒毫不在乎。只盼天朝堪明正朔,新朝堪合当堪发给日本国王所遣正使才是!” 赖恩不由得深深看着他,听明白了弦外之音。 用那一整船的贡物所交换到的赏赐,都能尽数让给大明上下经办此事的官吏吗? 这个对大明官场无比了解的宋素卿以前就能豪掷千金,这回更是带着日本国王的贺表而来,只有旧堪合却堪称击中了市舶司的命门。 但无利不起早,他打的主意应当是让市舶司不认那左京兆大夫所派使团,以这右京兆大夫所派使团为正,那么朝廷赏赐自然全由正使来安排。 赖恩看向解昌杰:“解佥都,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解昌杰一直说的是让赖恩做主,这回却开了口问道:“朝廷所派赏赐,据我所知,都是由市舶司在浙江召集商人,采买给付吧?” 赖恩连忙称是。 解昌杰懂了,这恐怕就是那些江南富商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时候了,毕竟是一笔相当大的买卖。 于是他笑着说道:“市舶司旧例,本官也不懂。赖公公过去如何处置的,便如何处置吧。” 赖恩问解昌杰意见时,宋素卿就留意到了,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赖恩对他分明有不小的恭敬与忌惮。 “还没见过这位提举大人,外使斗胆请教。”宋素卿立刻恭敬地朝解昌杰行了行礼。 赖恩顿时回答:“这位解大人是陛下潜邸时的王府左使,如今以右佥都御史之尊提举市舶司。宋素卿,你也是大明子民,听闻昔年是被父亲卖到日本使船上抵债从而流落海外的。既然熟知市舶司规矩,不可怠慢了解佥都。” 宋素卿恭敬无比:“外使自当用心。” “既有贺表进献,那你们的船就先入港阅货造册吧。倒是那左京兆大夫所遣使团,你们还是自己先商量好。明日夜里,市舶司先按旧例设宴款待国使,你们辩明正朔,再选出五十人入京朝贡。” 宋素卿称谢之后却说道:“外使为正无疑,只是那左京兆大夫大内氏惯于收留海寇为爪牙,此次前来,其凶横跋扈不可不防。外使恐明日席间争执难决,彼辈羞怒。外使只为朝贡而来,随行皆是守礼之辈,恐有不敌。” 赖恩挥了挥手:“在市舶司之内,谁敢放肆?你等宽心便是。” 在他的概念里,无非为了新朝堪合会争相跪舔大明的两伙人而已。所谓日本国王源氏,其实大明也清楚只是那个出家为僧后法号为朝义的足利将军一脉而已,并不是那个所谓日本天皇本人。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自称皇吗? 解昌杰也无所谓,他只需要这次朝贡的规模大一些,这样江南富商也会更眼馋一些,不得不扑上来与他多打交道。 市舶司表面上的做主由赖恩来,解昌杰应该要发表的意见只是后面与钱有关的那些实在的事。 广东那边,紧张的一众人等终于等来了葡萄牙人。 但令他们意外无比的是,葡萄牙人的舰队将军马丁·阿方索却先遣了使者来到珠江口。 最近情势紧张,这条小船一进珠江口就被海防道逮住了。 “和平条约?还要屯门岛?继续贸易?”张孚敬不禁呆了呆,“先礼后兵?” 他没想到这个什么阿方索将军竟这么“懂礼貌”,因此又问通事:“你们前来途中,为何意欲劫杀大明船队?” 通事迷糊了:“大人,是大明海船先开炮的呀。被包围之后,阿方索将军问清楚了情况,才知道是误会。贵国战船上百户王应恩大人说误认为是海寇,还说市舶司已经在改制,欢迎各国朝贡商团。” “王百户等将士何在?” “阿方索将军为自保,也伤了王大人的战船。不过除了十一人不幸遇难外,其余人都安然无恙,我们也带来了王大人的亲笔信。” “快拿来!” 张孚敬看了信之后眼神锐利,过了一会和颜悦色地说道:“原来如此。聂提举,先请他们去市舶司歇着,本抚和诸位大人先商议一下。” 等到这里没了外人,张孚敬才摊开了信,语气有些兴奋地说道:“王百户已写明夷贼底细,临机有变,这必是巧为内应!既然夷贼误以为广东市舶改制是要大兴贸易,可否诱其前来,聚而歼之?” 孙交却凛然问道:“会否有诈?” 张孚敬看向了赵俊:“王应恩此人如何?” “敢死战,聪明。”赵俊依旧言简意赅,“确是王应恩手书。” “未曾密封,夷贼必定审阅过。”张孚敬指着信件说道,“他只说了夷贼欣闻广东市舶司重开贸易,海贸行商船赴交趾、占城数次,故虽有屯门一战,盖因朝廷误认葡萄牙人为弗朗机夷贼。已问明葡萄牙人乃西洋大国,如今率护航战船六艘、商船八艘、小舟三艘不远万里朝贡而来为陛下贺,两方皆有战损,宜厘清误会,准其朝贡。” 孙交啧啧有声:“葡萄牙不就是弗朗机?” 张孚敬笑着摇头:“不,此前他们是冒着弗朗机之名。这王应恩确实机警,借广东市舶改制之计,设了此计。那葡萄牙人此前百般狡诈,也只为市易。这个阿方索虽知屯门海战之果,也更知我大明不容轻辱,故而被王百户说服,先行遣使修好以企重开市易。” 孙交看着他:“既如此,仍然聚而歼之?” “自然!”张孚敬眼里寒光一闪,“如若不然,王百户麾下十一将士岂非死不瞑目?况且,不将夷贼打服了,将来莫非仍旧派着战船护航前来朝贡?朝贡乃是臣服,此举如何称得上臣服?大明海疆,只能有大明战船纵横!” 其余人看着张孚敬,只感觉这家伙好嗜杀。 只有孙交想着御书房里那个“南洋海上长城”的牌匾,心里明白了张孚敬也是知道的。 葡萄牙人已经占据了满剌加,他们的战船和将士,自然是能少一些是一些。 要不然,将来的大明水师攻过去时岂非更费力? (本章完) 第188章、巧舌如簧 五月初三,紫禁城中的气氛有些紧张。 清宁宫中,众人都在忐忑地为贤妃祈祷,希望她能顺利生产。 陛下大婚已经过了半年,皇后娘娘还没有身孕,皇子压力都担负在贤妃身上。 朱厚熜一直等候在乾清宫里。他若去了长安宫,只会让那里的人平添压力。 何况到了此时,广东那边的军情急奏也递到了京里。满剌加的葡萄牙人纠集了足有十七艘船的舰队,所幸海贸行的船队在南洋海面上恰巧遭遇了他们。 此刻,他并不知道广东那边的战事是否已经打响。 粮饷的调集转运,吴廷举和王宪已经安排了下去,远在京城的朱厚熜只能等结果。 既要等清宁宫中的结果,也要等广东的结果。 朱厚熜并不记得这一年在浙江还会发生一件事,这件事成为他熟悉的倭寇问题更加严重的一个导火索。 浙江那边,宁波知府会同市舶司提举等官员一同欢迎日本使节的宴会终于要召开,来自大内氏和细川氏的两路使节碰了面。 宗设谦道与月渚永乘见了面,从他口中听说了一个相当不妙的消息。 “你说,他们的船比我们还要先进港卸货点验?” 月渚永乘愤愤不平:“我们近三百人都挤在一座小小的寺庙,而他们百来个人,竟住在了宁波最好的东寿寺和天宁寺。” 宗设谦道阴沉着脸:与招待的安排相比,让更晚抵达的细川氏使团先进港验货,那才是更不好的信号。 两路使团既然差不多同时到了,又一定会有去京城朝贺皇帝的,怎么还能分为两个使团? 大明朝廷要的只是来自日本国的一个正式使团,而他们手中有所谓贺表——那一定是细川氏借着离京都更近的优势,逼迫足利将军写下来的,而且盖上了大明皇帝曾经赐下来的那枚银章。 欢迎宴会上,大明官员只接待两路使团的正副使及随员二人,其他使团随行人员及商人、船员等则不在接待之列。 在大厅门口,宗设谦道见到了细川氏使团的正使鸾冈瑞左及副使宋素卿。 “真是没想到,你们没有堪合也敢冒充使节来到这里。”宗设谦道先看了看鸾冈瑞佐,锐利的目光随后盯着宋素卿,“尤其是你,不是曾被警告过不能再担任使节吗?” “真正的使节自该由幕府代天皇陛下派出,大内左京大夫才是擅自以国王名义派出所谓使者之人吧?” 宗设谦道很恼火。 大内氏位于西北西南的九州岛一带,不比关西一带更加富饶的细川氏领地,他们这些一直为大内氏效力的人一向崇尚的是实力。 多少年了,大内氏掌控与大明进行交易的堪合,正是实力的结果。 如今细川氏却来玩这种表面的虚假游戏,更拿这种毫无意义的言语羞辱他们。 “只有堪合能证明身份真假。”宗设谦道冷哼一声,“不管伱们耍了什么伎俩,最终都是无用的。” 看他带着人大踏步先走了进去,鸾冈瑞佐有些担心,悄悄地问宋素卿:“没问题的吧?” 宋素卿微笑着说道:“放心吧,鸾冈桑。” 大内氏就是一群没什么教养、不知礼仪的蛮子。大明的官场该怎么来玩,他们懂什么?以为有了堪合才是一切,却不知道堪合是为什么而发。这一程,他们注定只是替细川氏运送贡物而来罢了。 果然他们刚进门,就听宗设谦道很愤怒地说道:“诸位上官,外使无法接受这种安排!我乃堂堂正使,岂可坐在次席?” 没想到在那边的副提举郑守介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本官早已点破你的身份。徐公子,是不是要本官去你老家请族老来认一认你?陛下接受日本朝贡,正使自然该是受日本国王委派、确确实实的日本使臣。” 宗设谦道顿时转头看向了宋素卿。 怪不得他只做个副使。 “难道外使手中的堪合是假的吗?说起来,正要请教一下,这位所谓鸾冈正使手里又拿着什么堪合,诸位上官查验过了吗?” 郑守介又不咸不淡地说道:“天朝办事岂会有此疏漏?鸾冈正使手中国书、堪合、贺表皆为真,鸾冈正使又是生于日本、长于日本之外臣。如今你们既然都是代表日本国王而来,依本官之见,不如合为一团好了。鸾冈正使为正,月渚副使为副。你们二人既是流落海外之大明后裔,帮着把事情办好才是真。若真以你们为使上殿,那我等岂不是欺君之罪?” 宗设谦道没想到他们会拿本来身份大做文章,一个副使要兑下他这个正使? “外使携堪合三道而来,各色贡物满满三船,岂可为副?”宗设谦道连连摇头,“郑提举,您说他们手上的堪合也是真的,外使却不信!” 郑守介沉下了脸:“姓徐的……” “上官请留心言辞,外使乃国宾!”宗设谦道一直站在那里并未入席,像是要把身份辩明。 郑守介被他呛了一句正要发作,只见宋素卿笑着回答:“宗设桑,我们手上的堪合虽然是弘治朝的,却是真堪合无疑。” 宗设谦道正愁找不到理由,闻言顿时向上首的赖恩、解昌杰等人咆哮道:“大明正德陛下发下新堪合之后,弘治陛下所发堪合不是已经不能用了吗?外使堂堂国宾,不知诸位天朝上官为何如此处事不公,莫非其中有什么内情?郑提举?” 他最后一句问的郑守介,看到他的眼神,郑守介想起那天他说的那句“规矩是懂的”。 这小子莫非在暗示众人,如果没有一个合理解释就把他们可能收了宋素卿的钱的事抖出来? 可是你小子不也只是猜,什么证据都没有吗? 宋素卿惋惜地叹气:“诸位上官,外使以为,不论是哪朝陛下所发堪合,只要是真的,那么外使等率人不远万里赴汤蹈海而来,满载贡物向大明称臣敬贺,这是礼之所在,也是拳拳之心。宗设桑所言,却似乎暗藏一朝天子一朝臣之意,未免有坏大明与日本君臣万世修好之意。” 最后还潇洒地行了一个礼:“使臣不可不知礼仪,诸位上官明鉴。” 一番话说得赖恩、郑守介及宁波知府等人连连点头,解昌杰也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宋素卿。 宗设谦道能在日本做僧人,嘴皮子原本是不错的。 但现在他发现了,尽管抓住了他是使臣不容轻辱的点,虽然他手里的堪合也是真的,但他过去打交道的毕竟还是日本浪人、普通平民及大内氏领地里的贵族们。 他们拿着自己是大明后裔的身份做文章的道理,宗设谦道是理解的。 但他不理解:他们凭什么认为自己会接受这种安排? 因此他大笑了几声:“外使岂非不知礼仪不明规矩之人?只是诸位天朝上官折辱番国使臣,外使却不能无动于衷!如今前来向新君称臣进贡,外使既受此羞辱,那也只好无功而返了。若两国刀兵再起,非外使之罪!” 说罢就对月渚永乘说道:“月渚桑,我们走。诸位上官,还请将外使等所载贡物如数重新装船,让我等尽快启程返还。” 赖恩等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很坚决地带着人离开了,脸色阴沉得厉害。 谁看不出他的凭恃?以退为进罢了。 日本使团大张旗鼓入了港,还没完成朝贡就又回去了,朝廷问罪怎么办? 只让鸾冈瑞佐和宋素卿带着一船贡物的礼单去京城朝贺,朝廷觉得日本怠慢怎么办? 好好的欢迎宴会,赖恩没想到之前一直安静等在嘉宾馆的这个宗设谦道如此刚烈,而且明显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 “解佥都,你看这……”赖恩看向了解昌杰,希望他给点意见。 毕竟,在座诸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皇帝。 解昌杰想着自己的使命,淡淡地说道:“四船贡物都要呈上去。” 这单朝贡贸易的金额越大,东南富商才会越动心,解昌杰只懂得这一点。 赖恩很为难:可是那宗设谦道坚决要做正使,不肯交出主动权。 他不由得看了看鸾冈瑞佐和宋素卿:“此次必定是要发新朝堪合的,不如你们退一步算了。若能献上贺表、弘治堪合,这新朝堪合,你们二家可一家得一半。” 宋素卿却断然摇头:“赖公公,我等只有百余人。归国途中,岂能幸免?赖公公有所不知,那大内左京大夫素来招养海寇。如今他们使团中,大半倒都是海寇。诸位大人,外使曾收到友人信件,前年不是还有逆贼勾结倭寇吗?” 厅内诸官不由得变了颜色,有些没想到地看着宋素卿。 这家伙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那个大内左京大夫的使团虽然有三百余人,但这里可是大明宁波。若是以海寇冒充使者之名一网打尽,那么问题不就解决了? 可是对方毕竟拿着真实的堪合。 而日本使团进港的消息早已传遍浙江,现在固然可以把他们当做倭寇办了,但消息终究也会传回日本。若那大内左京大夫怒而兴兵呢? 赖恩连连摇头:“不可如此。” 宋素卿却又说道:“如今使团全被除了武器,这事却可由外使来做。外使等奉日本国王之命率贡物四船前往大明,途中被海寇劫走三船,不意贼子竟敢大摇大摆冒充使臣前来朝贡,外使等人趁其不备歼灭之,那便与大明无关了。” “……宋素卿,你的胆子太大了!”赖恩盯着他,“你们使团的武器也都被收了起来,莫非你要市舶司及宁州府为你开方便之门?” 宋素卿叹了口气:“那外使也没有办法了。虽有贺表,无奈却不能进献给陛下。诸位上官需明鉴,外使是真正奉了王命而来,而那大内左京大夫割据地方,实乃不臣之辈。过去数年之朝贡,其堪合本就是从正式使团中劫掠而去。” 宋素卿说的是实话,但赖恩等人仍旧不肯做这样的事。 直到宋素卿又说道:“大明沿海之日本海寇,多以大内氏为老巢。昔年足利将军清剿对马等岛海寇,是从大内氏割据地方后才渐渐无力约束。前年逆贼所勾结之日本海寇,所剩余党,恐怕也藏匿在大内氏庇荫之下。” 众人眼神齐齐一凝。 (本章完) 第189章、张孚敬套路越来越多 “宋素卿,你这样说可有证据?” 赖恩问出话后,紧紧盯着宋素卿的反应。 这个人不仅知道前年方沐贤的事,现在更是暗示方沐贤的余党就在大内氏那边。 “外使只是猜测。大内氏盘踞之地,是日本国离大明最近的一带。”宋素卿平静地回答,“外使素在日本关西一带京都附近,足利将军及右京兆大夫细川大人已经十年未能与大明往来。那逆贼既在大明生事,借大内氏之力是最容易的,而那九州岛一带也是浪人、武士很多的地方。” 解昌杰和赖恩他们对日本所知不多,平日里也并不关心。 但现在不管宋素卿说的是真是假,他们都不敢赌。 万一他有什么证据,只是现在不肯说呢? 对市舶司来说,以宗设谦道他们为主还是以鸾冈瑞佐这边为主并不重要。可如果以宗设谦道为主,人送到了京城,回头宋素卿他们拿出了证据出来,那是什么性质? 把前年密谋在日精门刺驾的逆贼余党以国宾身份送到奉天殿上? 再行刺驾是不可能的,但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担罪? 赖恩语气不善地瞥着他:“你只是猜测,便想巧舌如簧,让咱家暗助你们除掉日本左京大夫所遣使团?伱们两方相争竟想借咱家做刀,好大的胆子!” “左京兆大夫大内义兴,原本只是周防一地守护,如今已是七地守护,在九州一带声威赫赫。这一切,都离不开他的家臣、智将陶兴房。而陶兴房有一个义兄陶义清,原名绪方沐义。绪者,世系。方沐贤,绪方沐义,赖公公,外使虽只是猜测,但称不上巧舌如簧吧?” 解昌杰和赖恩都不能再等闲视之,连忙问道:“确有此人?” 宋素卿看向了鸾冈瑞佐,只见他点了点头:“陶氏是大内氏十分重要的家臣,大内氏讨伐各地,陶兴房兄弟二人功不可没,在日本也是远近闻名的人物。” 虽然不太懂宋素卿说的是真是假,但鸾冈瑞佐当然是帮他。 赖恩看向了解昌杰,再次问了一句:“解佥都,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若果真如此,倒不得不防了。”解昌杰想了想之后说道,“但毕竟是持国书堪合而来,不如先问问那宗设谦道有没有陶义清此人,原名何人。若果如其言,则要呈禀陛下如何处置了。” 说罢看向了宋素卿:“你点出此事,莫非盼着大明对那什么大内氏兴兵,好助你们除掉他们?” “外使岂敢如此?只是大内氏实乃割据不臣之辈,又包庇大明逆贼余党,这日本朝贡正使岂能由其委派,新朝堪合岂能发给他们?”宋素卿说来说去,似乎都只是为了这次以及以后的朝贡之事。 “郑提举,就如解佥都所言,你借安抚商议为名,再去问问那陶义清之事吧。” 宴会都已经准备了,自然还是得进行。 郑守介去了一趟之后很快回来:“这宗设谦道不肯再来,不过大内氏陶家确有陶义清此人,也确实是陶家义子。只是原名如何,宗设谦道不得而知。” “你问起此事时,他神情可有变化?” “我留意过了,颇有惊诧警惕之意。” 宋素卿坐在席间淡淡说道:“宗设谦道原姓徐,也是大明后裔。若那绪方沐义也是大明后裔,他们二人同在大内氏帐下用命,绝不至于没有深交。诸位上官,若不审问,他岂肯直言?诸位上官不信外使之言,如今却是打草惊蛇了。” 这话听得郑守介连连点头:“他确实姓徐,宁波有不少人认识他。” 说罢急切地看着赖恩:“赖公公,若果真如此,可是大功一件!” 赖恩想着宋素卿关于一船贡物赏赐的让利,想着宗设谦道的不肯退让,又想着宋素卿所说的绪方沐义。 这家伙说了不用市舶司出面,只需暗助他们,让他们先以日本国内争斗的名义先做掉那个大内氏使团。 有心算无心,应该会速战速决。 主要是武器。 赖恩思索了一番,还是问了一下解昌杰的意见。 解昌杰却想着,如果大内氏包庇逆贼余党的罪名坐实,那么过去数次日本朝贡都是由大内氏来完成了,东南有多少富商参与了日本朝贡交易? 既有这次交易的诱惑,又有以前那些旧账的把柄! 于是解昌杰点了点头。 宗设谦道那边,他确实不知道陶义清原名什么。 但郑守介过来打探这件事而不是关心朝贡之事如何处理,已经让宗设谦道相当警惕了。 嘉宾堂内,他也不是不懂事的,早已塞钱贿赂了几个在这里招待他们的小吏。 所取得的成果则是:他知道了吏目洪元金带着人去了市舶司东库,要把细川使团的武器还给他们。 宗设谦道惊怒交加。 “宗设桑,现在怎么办?”探听到消息的随员神情愤怒,“明人似乎在计划着什么!” 宗设谦道脸色阴晴不定。 这次作为正使,若不能带回足够多的财富完成使命,那么在大内氏领地就混不下去了。 他狠了狠心就说道:“把大家都叫到我这里来!” 不能坐以待毙!这件事,只能快刀斩乱麻了,这也是带来的浪人武士都习惯的方式。 入夜之后,原本平静的市舶司嘉宾堂内,随宗设谦道这个正使住在这里的三十余人趁夜直奔存放武器的市舶司东库。 看着被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吓跑的东库看守差役,宗设谦道不屑地吩咐道:“拿上武器去境清寺,让大家都先去东寿寺,杀了细川氏的人!” 等赖恩被叫醒之后不由得愕然问道:“打起来了?” 不是说明晚吗?安排总需要时间的。 “是啊!住在嘉宾堂的人都冲到了东库!” 赖恩猛地变色:不是那个细川氏使团在动手? “快,快去把解佥都喊起来!还要去通知府衙那边!” 因为宗设谦道的悍然发难,市舶司和宁波这边都措手不及。 大内氏使团内能战斗的一共也就一百多人,此刻宗设谦道已经赶到了东寿寺,果然见到他们使团的武士都已经有了佩刀。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然后去码头和仓库,抢了他们的船和货物!” 原本大多就是浪人甚至海盗的大内氏使团顿时眼冒贪婪目光冲了进去,喊杀声打破了夜里的宁静。 刚刚爬起床的宋素卿实在漏算了宗设谦道的疯狂:这可是在大明境内,他就这百余人,还准备去抢仓库?抢了之后呢? 当东寿寺的大火和码头那边的大火随后燃起时,宁波就这样被区区百余人搅乱了。 广东屯门岛上也已经是深夜。 在这里,一场欢迎宴会也已经要接近尾声。 屯门岛这边在原先葡萄人寨堡基础上改了改之后,此刻张灯结彩。虽不豪奢,但也显得很重视。 最主要的是来这里的人。 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的宴会让阿方索倍感尊重:这个东方帝国皇帝的岳父、尊敬的侯爵大人到了现场,这个南方省份的官员首领到了现场,主管交易的市舶司主官也来到了这里。 “阿方索将军,夜已经深了。今天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正式开始谈判将来的交易如何进行!”张孚敬醉醺醺地说道,“这屯门岛是我大明土地,你们想要租借作为驻地,这本应该先商议好才行。如果之前来的是你,也许就不会出现之前的误会!现在陛下已经准备多与各国交易了,你来得正是时候!” 阿方索也已经被东方美酒弄得有点上头了,听了翻译说的话之后连忙回答:“葡萄牙只为贸易而来,并不想与东方帝国进行战争。我们的商船遍布欧洲与印度的海上,贸易的规模将十分巨大。尊敬的张先生,您应该给葡萄牙最优惠的贸易待遇!” 张孚敬听完翻译,仍旧满脸笑容地点头,并且集中注意力聆听更鼓声。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前面花了不少心思。款待葡萄牙人派出的使者,表达了友善的意思,派了胆大的聂豹先到了葡萄牙人船上交换了正式的公文,安排了在这里的“贸易谈判”,阿方索才一步步相信。 现在屯门岛外的港湾里,双方战船数量相等。但按战力来说,葡萄牙战船显然要强一些。 派了这么大的阵仗,允许他们的护卫带了武器,阿方索这才肯带着一些非战斗的重要人士登岸参加欢迎宴会,准备随后几天在这里进行谈判。 美酒、美食,整场欢迎宴会上大家的笑容,才让登岸的主要人员们越来越相信这次能够谈下和平贸易条约的可能。 “请阿方索将军放心。你们的皮莱资大使还在北京活得好好的,包括之前一些被俘虏的葡萄牙人。他们在之前确实抢劫了不少商船,阿方索将军也是清楚的。”张孚敬继续敷衍道,“和大明的贸易应该如何抽税,阿方索将军也需要给出足够的态度。” 阿方索回答道:“陌生国度之间最初的接触总会有许多误会,之前舰队被消灭的仇恨并不算什么,只用利益足够,葡萄牙人需要的只是贸易。我们愿意遵从贵国的规定,为表尊重,我可以先交还之前俘虏的那些人。” 张孚敬笑着问:“相信他们现在没有继续被当做俘虏了吧?” “哦,当然。聂先生来到我的船上不是已经见过他们了吗?现在,他们被安排在舒适的船舱,只要皮莱资他们回到了广州,就能完成交换。” 张孚敬摇了摇头:“既然要与大明贸易,那么仍然只能根据大明的礼制,他们需要作为使者朝觐皇帝陛下。阿方索将军,相信今晚你已经确认我们的友善了,先放他们下船登岸吧,让我们明天的谈判有个更好的开始。” 阿方索犹豫了一下。 张孚敬又说道:“靖安侯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带来的战船数量与你们一样,还没有你们的船大,速度没有你们快,阿方索将军还担心什么呢?我们已经有了诚意,阿方索将军,你呢?只要这里谈好了,你们的商船就可以出发去港口进行交易了。” 阿方索想了想之后就对身边的人安排道:“去将他们带过来吧。” 一小队已经被解除了武装的俘虏而已。 张孚敬再次豪迈地向他敬酒,阿方索欣赏他的爽快:“张先生的酒量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明天再尝尝阿方索将军所说的朗姆酒。我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这才一直勉强喝着。”张孚敬满脸通红,“阿方索将军看不出来吗?我也已经喝醉了。” 这一点阿方索是相信的,因为那个老侯爵早就已经喝醉了,被人搀扶着去休息了。 到过他船上的贸易官员也已经喝得脸通红,站起来去撒尿时走得歪歪扭扭。 这是一个没有武器、没有敌对感觉的宴会现场。 等王应恩他们被带过来之后,张孚敬要听的更鼓声还没来。 “张先生,感谢你们的美酒与美食,我们今天就喝到这里吧?明天还有很重要的谈判要进行。” “关于明天开始的谈判,我还有事需要提醒阿方索将军。” 张孚敬继续拖延着时间,一脸郑重。 阿方索只能强行凝聚注意力,让没怎么喝酒的人也一起听着。 “大明与外国的贸易,采用的是堪合形式……”张孚敬开始说起关于堪合的诸多制度。 关于堪合怎么发、交易的频率、限定的货物及赏赐规模,这些有很多可说的。 听到了关于正贡物可以获得数倍利润回报的赏赐,阿方索及随行商人不由得眼冒金光。 “……所以如果要有足够多的正贡物,皇帝陛下是需要你们的国王递交朝贡申请才行的。阿方索将军,不知道你们葡萄牙在大明进行贸易,愿不愿意接受臣服朝贡呢?” “这完全没有问题!”阿方索只觉得这些东方人为了表面的荣耀傻到愿意做这种亏本买卖,“那么这些……额……进贡货物,数量与什么有关呢?” 张孚敬正要回答,忽然听到了更鼓声。 这个声音,阿方索今晚已经听到很多回了,在第一次就得到解释:这是大明为了向所有人告知时间而采取的方式。 张孚敬还询问了一下在葡萄牙是怎么让所有人知道时间的,阿方索顺带介绍了一下钟楼,并且告诉张孚敬,他的船上有一座小型的座钟。 这个货物还似乎引起了这些东方人很大的兴趣,询问这种货物的价值。 现在想来,如果以这种货物作为什么进贡货物,那岂不是能得到数倍汇报的东方丝绸、瓷器? 阿方索正在畅想未来,张孚敬忽然对他笑了笑。 “自然与货物的珍贵程度有关。聂提举,把陛下需要寻觅的货物清单拿过来吧。” 聂豹闻言点了点头,让下属去拿来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阿方索看那个式样,有点像宴会刚开始时这个东方官员赠送给他的一幅画,是长条形的盒子。 里面大概也是一个卷轴? 盒子被放到了张孚敬面前,他缓缓打开了盒子,然后握着已经去了鞘的那把刀架到了阿方索脖子上。 就这么突然,屋外的鼓声突然急促,随后外面铳声四起,远处也响起沉闷的炮声,并且很快变得急促。 “张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阿方索顿时没了醉意,冷汗频出。 “陛下要的货物,是臣服,不是带着战船来挑衅。”张孚敬让翻译转述了这句话,“现在如果你不想死,就立刻下令你的人放下武器。” “无耻!你们比我们还不讲礼貌!” “跟你们蛮夷,讲什么礼仪?” 孙交带着马永赶到了屋里,他们看着张孚敬心情很复杂:这家伙真是又胆大又不要脸,逼着他们一起亲身犯险搞偷袭。 (本章完) 第190章、严嵩再出手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子足有六斤五两,贤妃娘娘母子平安!” 紫禁城中,从有迹象开始到此刻,整整八个时辰过去了,喜讯终于传到了乾清宫。 朱厚熜兴奋地站起来:“都有赏赐,走,去长安宫!” 等到孩子降生才能确认性别,生出来的是儿子,国本已经稳固了一半。 孩子足有六斤五两,这也说明皇子之健康。 这个时候的一斤,是相当于五百年后的一斤二两的。也就是说,这孩子生下来足有七斤多重,足月且足够健壮。 喜讯已经传遍皇宫,朱厚熜到了长安宫时,蒋太后、孙茗都已经在那里。 见到朱厚熜来到,屋内外又是一片跪倒贺喜。 孙茗羡慕地看着被抱出来的胖大小子。孩子生下来之前,她不方便来。但既然已经完成了生产,她这个皇后过来探望一下也是没人说什么的。 “来,让朕抱抱!” 蒋太后吓了一跳:“皇儿哪里会抱孩子?” “这有什么不会的。” 朱厚熜看着已经清洗过包好的儿子,小家伙仍旧啼哭不止。他伸手过去之后,蒋太后安排好的乳母只能小心翼翼地交到他手上。 蒋太后和孙茗就见朱厚熜抖了抖袖子卷起来,颇为熟练地将孩子横抱在了臂弯里,手臂左右摇晃着。 他还真的会抱。 刚出生的婴儿看不清什么,朱厚熜嘴里柔声说着:“是不是饿了?走,找你娘去。” 说罢迈着步,路过孙茗时又笑着对她说:“你也别急,迟早的事。走吧,一起去看看清萍。” 也不知是因为回到了母亲身边,还是朱厚熜抱着他轻微摇晃嘴里还喔喔作声哄着起了效果,孩子渐渐不再啼哭。 林清萍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有点白,但嘴角挂着幸福的笑容。 看到皇帝抱得像模像样,她也很意外。 “让他多嘬嘬,你自己也要多喂,对身体好。” 蒋太后与孙茗只听着皇帝在那嘀嘀咕咕地开始说着怎么照料婴儿,还包括怎么用手给孩子“按摩”。 朱厚熜穿越之前在医院病房是见识过的,自己也照顾过婴儿,此刻知识“学杂”了的皇帝不由分说地吩咐着。 长安宫中服侍的宫女和负责照料孩子的乳娘都目瞪口呆。 说着说着,朱厚熜也在穿越数年后回想起了原先的身份,一时情绪颇为复杂。 看着林清萍,他眼神柔和地说道:“辛苦伱了。” “……臣妾……”林清萍听他对孩子这么上心,已然很感动,此刻哽咽着都不知说什么好。 “好好休息。”朱厚熜又看着已经躺回她身边的儿子说道,“名字朕已经想好了,叫载垺吧。” 按老朱家的规矩,朱厚熜的儿子是载字辈,名字又得是带土字旁的生僻字。 “谢陛下赐名。不知……这垺字何意?” 朱厚熜笑了笑:“《庄子·秋水篇》有云,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垺者,大也,以之为长子名,合适。又有,垺者坯也,烧制砖瓦、陶器、瓷器之模具,盼他将来能给其他皇子立个榜样。又同郛,外城之意,将来要护着弟弟们。” 说出了一二三,林清萍知道了这名字颇有深意,陛下是用心想过的,顿时欢喜地连连点头。 “等皇后诞下皇子,更要如城郭一般,将来守护着大明江山。”朱厚熜又说了一句,而后看着孙茗,“等你有孕了,怀稳之后也要像贤妃一样,适量走动。你看,足有六斤五两,贤妃也安然无恙。” 孙茗听懂了他话中之意,安心又羡慕地点了点头:“臣妾定会时常来向贤妃请教。” “好生休息。”朱厚熜站了起来,又嘱咐了一下其他人,最后说道,“尽皆有赏,用心照料皇子。” 说罢带着孙茗回坤宁宫,路上说道:“你心里越在意,怕是适得其反,好好享受闺房之乐便是。” “……是。”孙茗心情复杂,心想那些特别羞人的法子,是不是也该试试了。 陛下是说过,她越投入忘情便越容易受孕。 今天看到他对于如何照料婴儿都有那么深的学问,孙茗觉得还是得听皇帝的。 广东的战事结果还没传回来,但张孚敬说葡萄牙人还是想商议贸易、他决定虚与委蛇做局以最小代价聚而歼之的急报已经传到京城,朱厚熜相信张孚敬的能耐,因此今天可谓双喜临门。 次日皇子朱载垺顺利降生的消息传遍外朝与京城,皇宫内外都一片喜庆。 杨廷和等人心里都额外定下来不少。登基刚满两年,皇帝已经有了儿子,以后子嗣必然不会艰难。 如果再有嫡子降生,那就是稳中又稳了。 十天之后,广东的露布飞捷也传到京城。 “广东上下齐用命,大败西洋来犯之敌,俘获战船、珍宝无数,阵斩千余人,夷酋等五十余人皆被生擒,正押送入京献俘!” 从广东一路接力来到北京的捷报被传讯之人高高举着,一路纵马奔向皇宫,他口中不断重复着捷报的核心内容。 捷报很快送抵宫中,御书房已经转移到修建完成了的养心殿。 参策们大喜之下,一个个都跪了下来向皇帝恭贺,同时心里想着张孚敬又有大胜,广东局势又稳了一些。 朱厚熜连声称好,同时详细地看着战报内容。 张孚敬拉着孙交等人如何用计让葡萄牙人相信大明确实有意与之贸易的过程被详细呈奏上来,朱厚熜极为欣赏张孚敬的不要脸。 跟葡萄牙人讲什么礼仪?以最小代价解决他们才是正经。 哪怕以后朕要贸易,一切都得先打服了他们。外察事厂在南洋的情报也时不时送到京城,朱厚熜知道这十七艘船对于葡萄牙人在印度和南洋这边的兵力部署也算一个不小分量了。 又一次有来无回,再下一次就不知道得组织多少战船来了,又或者彻底换一种态度。 朱厚熜暂时不需要海贸行多与葡萄牙人贸易赚多少钱,以逸待劳多消灭一点他们的有生力量更好。将来扼住了满剌加咽喉,那才是源源不断的提款机。 葡萄牙舰队的阿方索将军及诸多商人、随船工匠等有用之人被俘虏了不少,虽然还是逃走了三艘快船,但无伤大雅。 这一次俘获的战船、枪炮弹药、货物都是一笔很大的财富。 朱厚熜正要让他们商量一下犒赏之事,又有急奏送到了养心殿外。 看到黄锦脸色很忐忑地捧着那奏疏给皇帝,杨廷和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朱厚熜打开一看之后就沉下了脸,随后越来越愤怒。 “……陛下?”杨廷和问了一句。 朱厚熜简短看完了奏疏交给了黄锦:“日本使团在宁波火拼,一百余人如入无人之境!现在还从宁波逃去了绍兴,一路烧杀抢掠,宁波卫指挥袁琎竟被劫持,千户、百户、旗校兵卒战死多人!百余人而已,浙江上下都是干什么吃的!” 众人闻言心里一沉。 广东大捷,浙江却被区区一个日本使团搅成这样? 杨廷和打开奏疏,就见到是解昌杰的请罪,详细描述了起因结果。 从那宗设谦道悍然攻击市舶司东库取回武器后,一夜之间就不可收拾。 市舶司上下确实无法追击这伙流窜的倭寇,但宁波当地官员、将卒的表现也实在太辣眼睛。 市舶司听信了宋素卿的话,把武器还给了他们自是诱因之一,所以解昌杰必须请罪。 听说那宗设谦道一伙已经杀掉了鸾冈瑞佐,而宋素卿却逃去了绍兴,宗设谦道正是率人追杀而去。 “陛下,当立即下令……” “来不及!全看浙江当地如何处置。等旨意到了,要么是人已经被擒杀,要么就是被逃了。” 朱厚熜说的是实话。消息一来一回,时间至少过去半个多月。关于这场乱事本身如何处置,已经根本来不及指挥。对方只有一百来个人,也绝对不敢一直在大明境内多逗留。 话虽如此,命令地方必须将之擒住或格杀的旨意还是要先发下去,急递到浙江。 回到北京来的蒋冕看完之后则说道:“那宋素卿点明逆贼方沐贤之事,才让市舶司上下多了顾忌。陛下,此人或者也是暗藏祸心挑拨生事,务必擒住解送入京。” 朱厚熜点了点头,暗骂解昌杰不争气、赖恩糊涂。 他是皇帝,毕竟无法以臣子的思维去多考虑。不管那宋素卿是什么目的,总之解昌杰和赖恩是被说动了。 虽然他们给了宋素卿等人武器,但那宗设谦道竟如此猖獗,也确实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可见东南卫所及官民已经被轻视成什么模样了!区区百余人……”这是朱厚熜最不可接受的一点,“在城中作乱,宁波府是干什么吃的?宁波卫又是干什么吃的?竟能让贼人逃出城,还一路烧杀抢掠向邵兴而去!” 杨廷和咳了咳,忽然说道:“陛下……这事牵扯到逆贼方沐贤,倭寇作乱又如此猖獗,那宋素卿、宗设谦道又本是大明子民,此事或可用来在东南做做文章……” 朱厚熜被日本及百余人这些关键信息暂时冲乱了的情绪被杨廷和一句话平复了不少。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日本来大明的两个使团里都有明人在其中担任使臣,这次丢脸至极的倭患确实是个理由。 他看向了杨廷和,随后又见王琼等人若有所思。 日本使团在大明作乱,以如今的实力,除了擒住他们之外,远征什么的自然没有可能,日本可是“不征之国”呢。 他们在想的,应该是新法。 如今国本刚稳,对杨廷和他们来说,新法更加必须成了。 蒋冕开口道:“广东非赋税重地,前年张茂恭借屯门战事一举拔了两广要员,历经年余、诸多缘由才在广东成势。然东南税赋重地,士绅近乎天下之半,将来若广东新法有成,推行诸省之阻碍仍不可小觑。此次借日本使团行倭寇之事及地方守备不力之由,当查办一批!” 杨廷和又说道:“需令费子充借之生事。” “百余倭寇安敢如此?东南若有为其倚仗者,当查出来!” 朱厚熜闭目凝思。 前年东南杀官,最终对东南也是安抚为主。 去年飓风之灾,蒋冕南下也是安抚、镇局。 今年,东南面对这件事,会怎么样? 朱厚熜睁开了眼睛:“除之前旨意外,先等等看。东南奏疏不比急报,等他们的奏疏来了,看看浙江及南直隶怎么说。” 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目光中的冰寒之意,之前皇帝没控制住的愤怒都落在了他们心里。 皇子刚刚降生,浙江就出了这种连百余倭寇都制不住的事,这回东南要有多少人头平息天子的怒火? 宁波与邵兴之间,一个村庄一片狼藉,此刻缟素遍地、哭声震天。 这是那群倭寇前往绍兴市抢掠过的村子,现在回来的,都是当夜不在村中的村民,又或者亲友。 家家都在操办丧事。 “年年交粮交钱,官兵连百来个倭寇都挡不住吗?”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满眼热泪、悲愤无比,“三叔一家七口人啊!全被害了!” “狗日的,听说那些倭寇跑了,还留了百来人在城里,官府为什么不抓起来?” “去要个说法!那些恶贼,为什么还不抓起来杀了!” 宁波城内,府衙门口聚了很多百姓。 “城里这么多官兵,怎么让杀千刀的倭寇又打回来,还抢了我们的船逃了?” “还有那么多倭贼,为什么不杀了?我们不答应!” “交出市舶司的狗官!” 府衙门口的衙役一个个满脸怒容:“闹什么事?巡按大人已经来了,府衙自会处置!再到府衙门口闹事,小心老子把你们全抓进大牢里去!” “他妈的,就敢对我们横!怎么不见你去擒倭寇?怎么让他们杀出城去还杀回来的?百来人,就算是我们这些百姓一起上也抓住了!” “听不懂话是吧!都抄家伙,给老子打散他们!” 府衙外闹成了一片,进去禀报的人刚把情况说完,浙江巡按御史就怒视着宁波知府吕鸿武:“守土不力,你府衙中人一向是如此办事的?” 吕鸿武一脸无奈:“欧巡按,朝廷旨意还没下来,毕竟是外使争贡,那些人还是使团中人,真抓起来杀了?” 欧珠怒不可遏:“那些人留着有什么用?先杀了平息民愤才是正经。至于这事如何处置,本按不是来了吗?” 吕鸿武咬了咬牙:“让他们住手,去境清寺把人都抓起来砍了以平民愤!” 随后才有些迟疑地看着欧珠:“欧巡按,不知孙藩台意欲如何处置此事?” 浙江还没有巡抚,这巡按就是浙江当地直达朝廷的科道首官。 欧珠淡淡说道:“此事孙藩台已有主张,市舶司众官呢?” 吕鸿武心里咒骂着他不透露风声,嘴上说道:“都在市舶司衙门去冠待罪。” 欧珠沉着脸拂袖前去市舶司衙门,那边,解昌杰、赖恩、郑守介都面色苍白、神情憔悴。 见到他们之后,欧珠只是说道:“解佥都,那宋素卿,本按已在邵兴拿下带了过来。此事因何而起,还请如实说来!” 听到解昌杰已经向皇帝上了请罪疏,他的脸色一变:“为何不先行商议一番就上奏?此事终究只是两个使团互争真伪而启衅,何以言其是倭寇?” 赖恩也连连点头:“就是互争真伪而起!” 解昌杰却更了解皇帝,此时看了看欧珠之后就不再说话。 欧珠脸上神色不定,随后才开口道:“解佥都,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解昌杰看了看他:都在科道官员序列,他这个右佥都御史的品级确实比正七品的监察御史巡按地方官要高。 欧珠看着他们说道:“吕府尊已向孙藩台言明经过。事情变成如今模样,诸位难辞其咎。然若处置得当,或可脱罪,全看诸位如何行事了。” 解昌杰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浙江上下还觉得能够没事吗? 或许……这也是自己的转机? 杭州府中,数个富商聚在一起咬牙切齿:“市舶司是怎么办事的!这样一搞,今年的订单全黄了,以后说不定要因此裁撤了市舶司,不许倭国再朝贡!” 有一人却冷笑一声:“放心吧,礼部上下,藩司衙门,有多少人与市舶司之利有关?” 杭州布政司衙门内,浙江左布政使孙脩与浙江镇守太监梁瑶都面带难色。 “礼部尚书是张子麟,这事不容易办。” 梁瑶听他说完,眼神阴沉地说道:“事情不容易办也要办!那使臣追至绍兴城下也只是要那宋素卿,此事是他们互争身份而起。虽然纵掠于宁波邵兴之间,毕竟尚未侵扰他处。告诉他们,若不想市舶司就此裁撤了,便都出些钱抚恤百姓和官兵,把这件事压下去!” “可那解提举……他可是陛下专门派来的。” “陛下派他来,也是要从市舶司入手。广东在变,他应该就是以后接受市舶司之人。陛下要收市舶司之利,也要靠他先与各家联络好!贤妃娘娘生产在即,陛下岂会愿意浙江这点事坏了国本喜事?大宗伯当此时,也不会因这点小事在东南追究下去,误了新党分化官绅之策!海贸行既然设下了,迟早要到浙江,与日本之交易岂会断了?” 数日之间,来自浙江上下的诸多奏疏都陆续呈递到了北京。 养心殿里,朱厚熜一封封地看着。 浙江巡按欧珠轻描淡写地说道:事情就是因弘治、正德二朝堪合齐至,两个使团互争身份而斗了起来以致失控。宗设谦道率众追到邵兴,就为了逃去那里的宋素卿。市舶司因鸾冈瑞佐使团带来了日本国王贺表,这才倾向于他们,而宗设谦道所带贡物则更多,不肯退让。 话里话外,这事不大,都是为了恭贺陛下登基而来,日本朝贡之心甚诚,只不过蛮夷粗鲁,现在也知道惹了大祸才逃走。 孙脩则建议仍旧维持与日本的朝贡贸易,不如发下新朝堪合,让宋素卿带回日本,同时严令日本国王严惩另一支使团,交还凶犯。 解昌杰又上了一封奏疏:欧珠在拉拢他,浙江想掩盖这件事的影响。 朱厚熜看向了严嵩:“你认为该怎么做?” 到了御书房的奏疏,严嵩自然都看过了。 这些天以来,参策们关于东南的谋划,他也在参与。 浙江为什么想遮掩此事?因为这么多年以来浙江市舶司的利益已经基本牵扯到了东南大部分官绅。 他行礼说道:“臣请设浙江巡抚,臣若以御书房首席往任,必惊动东南,方便此后诸多谋划。嘉靖五年之前,臣必能自浙江厘清东南诸事。” 推荐一本朋友的新书《仙子,请助我长生》:温知行穿越到修仙世界,意外被人掳走至万妙宫。 因天赋异禀,成为众妖女眼中的香饽饽,奈何身体亏空,命不久矣。 天无绝人之路,温知行发现自己能看到他人身上的【造化碎片】,只要消耗寿元,就能收取造化。 至此,温知行蜕变重生。 【长生道体】、【天地烘炉】、【破妄仙瞳】、【无我法相】…… 种种造化凝聚于身。 仙路漫长,温知行只问一句:妖女道行有多深? (本章完) 第191章、杨廷和疯了 朱厚熜看向了严嵩,这个嘉靖朝最不容忽视的“猛人”之一。 他去浙江,当然会犹如一颗巨石砸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潭。 他是杨廷和的门生,也是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皇帝的近臣。 他去东南,怎么做都将能有双重解读。 杨廷和“赶”走了旧党党魁费宏,如今参策中除了孙交,恐怕全是“新党”。 而且孙交也去了广东督巡衙署改革,似乎是怕杨廷和在广东惹出大乱子。 这种情况下,严嵩去东南,可进可退。 朱厚熜看着他,严嵩又说道:“以断绝日本朝贡为始,必使倭寇更为猖獗、东南海商冒险犯禁。以海防为由,以东南之富,必能练就一支水师。” 皇帝的心思,他十分清楚。 这个日本,似乎比别的事更能勾起皇帝的怒火。 “你懂得练水师?”朱厚熜问道。 “臣不懂,然夏公瑾提督操江,可为臣举荐人才。赵俊在广东提督海防道,此战立下大功,也可转任浙江总兵官。” “那你如何行止?” 严嵩很快就回答:“杨阁老可大谈裁撤浙江市舶司,甚至于征讨日本,以向东南士绅富户摊派粮饷。如此一来,借这浙江诸官口中‘小事’而欲清扫东南士绅之意毕显。远征虽不必,然倭寇害民,陛下令赵俊转任浙江掌兵权,加强海防却是爱民之举。” 朱厚熜听懂了,让杨廷和更强势一点,而自己则做出调和行为,向地方释放皇帝对杨廷和不无忌惮之意。 “臣巡抚浙江,杨阁老必不会反对。然臣至浙江,可居中调和,请奏海贸行分号,择富商供东南货物,以海防道战船护航至广东牟利。沿途经浙江、福建,若有人截之再走私至日本,臣便不得不奉杨阁老于朝廷所下军令渐次剿之。”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他:都在学着钓鱼吗? 毫无疑问,海贸行分号的合作伙伴一定只会选择寥寥数家而已。那些被断了市舶司财源的海商之家会不会铤而走险冒充倭寇抢掠货船?朱厚熜估计还是会有的。 但这事需要这么复杂吗? 朱厚熜思考着,严嵩却说道:“陛下,东南士绅之富,贿结官员之多,绝不可轻忽视之。王伯安丁忧之期未满,还需一年多方能出仕。待其期满,东南方可大肆犁扫。在那之前,臣可先做布置。届时京营可南下,江西兵可东出,海防道能锁海疆,东南方可言稳。” 这是一局针对东南的棋,严嵩也开始策划剧本。 杨廷和这个党魁,只怕是要被他推着越来越往激进的方向走了,而他严嵩可以凭借天子近臣的身份释放另外一层意思。 他和赵俊在浙江加强的海防道及浙江官兵,短期内可以是剿倭寇,长期呢?再加上丁忧的王守仁,浙江的官兵,这有没有可能是将来的勤王官兵呢? 全看严嵩去浙江之后的操作了。 这些天朱厚熜多翻了一些舆图与典籍,初步理出了一个头绪。 那细川氏应该是以四国为主要领地,与那大内氏隔着濑户内海。 而在大内氏领地的附近,有个地方名叫石见山。 那是一座不断产出、又源源不断流入大明的银山。 与此同时还有从南洋方向流入的白银,巅峰时期,大明占有了来自全世界近半的白银。据朱厚熜听老秦说的,超过三亿五千万两白银。 在银本位的时代,这是很恐怖的数字。 这么多输入的白银,又有一大半是从日本而来。 至于大明的覆灭过程中有多少是因为白银,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现在朱厚熜想着严嵩说的练水师,笑着问了问他:“日本是不征之国,你为何提远征?” 严嵩正色道:“南洋海上长城终归是防着西洋人的。然西洋人既可自西洋经南洋而来,陛下又曾言其人已环游四海,将来未尝不能自东而来。若与日本相勾连,我大明东方海疆更广,东南富庶之地岂可不防?” 朱厚熜感慨地看着这贴心人。 他应该是不知道石见银山的。 朱厚熜虽然记得不清楚,但也知道那石见银山是因为运用了什么更先进的冶炼之法才越来越重要,最终在日本引起了不断的战斗。 此刻在朱厚熜所搜罗到的信息,也只是历年来从市舶司及一些人的奏疏里找到些关于日本银钱的只言片语,说了日本虽然产银,但多从大明求购铜钱。 由此可见,此时的日本还没有大规模利用石见银山建立自己的银币体系。 但是铜钱是严禁外流的,所以只能通过走私。 东南海商是如何先用货物从织造局和市舶司手中换到银子和铜钱,又如何走私铜钱、如何在一次走私中通过铜钱获得货物和银子再卖去南洋、又如何从南洋或日本采买货物回来,一次赚好几道的,朱厚熜大略能够想象。 因此他看着严嵩点了点头:“明天国策会议上议一议。” …… 浙江官员的奏疏是通过通政使司正常渠道递上来的,不比解昌杰通过赖恩递上来的密奏。 朝臣们知道参策们肯定已经在商议此事了,但暂时还没有结果。 到了下一次朝会之时,新党党魁、内阁首辅杨廷和却再次一反常态地在朝会上奏事了。 众人愕然。 上一次这样,是费宏朝会上开火,引起了其后延续数月的新党、旧党之争,随后以皇帝当庭手刃广东逆贼结束。 今天怎么反过来了,是杨廷和开火? “陛下!臣杨廷和请奏裁撤浙江市舶司,严惩提督解昌杰、提督太监赖恩等人!浙江上下坐视倭寇纵横劫掠,其罪难逃!” 在有些人目瞪口呆中,朝参官里竟有许多人纷纷站了出来附议。 此时此刻,杨廷和的“威势”是很强的。 新法虽未曾铺开,但修订《大明律例》已经在他的同乡李充嗣的主持下稳步推进。 新党在广东行新法虽然还没进入到对赋役正式动刀的时刻,但广东大捷传来,也足以被杨廷和作为新党功劳。 景帝追尊为显宗,被迎入了太庙,于谦陪祀在侧。行见中外曰显,受禄于天曰显,圣德昭临曰显,这一对君臣的名声,新党给出了定论。 陛下的长公主已经确定选尚四川新科进士余承业为驸马,而余承业是杨廷和长女婿余承勋的亲弟弟。 杨廷和下一句又说道:“张鹤龄、张延龄兄弟虽本就证据确凿,然借之生事之人一直不曾查明,故而三法司审之迟迟未决。今逆贼方沐贤据查仍有余党绪方沐义藏身日本左京兆大夫大内氏领地,半年内又屡屡有人上疏以其为昭圣慈寿太后亲弟为其求情,足见幕后有人图谋甚大!其容留逆贼在先,余孽不绝在后,臣请奏诛杀此二僚,警示天下!” “日本国所派使团悍然劫掠浙江,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臣请奏编练水师,发文征讨之!” 那些明哲保身的低调朝参官们惊呆了:杨廷和这是疯了吗?皇帝已经夺去了他们的爵位抄家下狱了吗,为什么要借日本使团的事对他们赶尽杀绝? 最主要的却是最后一句:征讨日本? 皇明祖训何在?日本不征之国啊! 就在他们被杨廷和的疯狂眩晕住之时,只见崔元着急忙慌地站了出来说道:“杨阁老,此言差矣!陛下!征讨日本万万不可!张鹤龄、张延龄二人举止不端、察下有漏,夺爵治罪已足矣。浙江之事,何以再因之诛杀二人,使天下人议论陛下?” “陛下,臣附议!”王琼也站了出来,“日本罔顾藩国之义,断绝朝贡足矣。浙江市舶司既为日本朝贡而设,裁撤之也属应当。然远征日本,耗糜多而难见功!杨阁老此议,臣不赞同!” 看着杨潭随后也站了出来反对杨廷和关于远征日本的奏请,许多朝参官又想起了往事。 帝党不是与杨廷和一起赶走了旧党吗?怎么现在帝党和新党又掐了起来? 一切仿佛都是因为浙江之事,杨廷和要借题发挥吗? 朝堂之上,杨廷和慷慨陈词:“百余倭寇纵横浙江,劫掠害民,百姓何辜?浙江上下应对失措,不思守土安民之无能,反仍奏请宽恕其过、仍给堪合,是何道理?陛下!天理昭昭,浙江地方之糜烂,恐与广东此前无异!若不严惩,何以告慰遇害身死之百姓?陛下!连区区倭寇都无从抵御、任其逍遥法外,臣等有何面目于宗庙中祭告祖宗与于忠武公?” 在某些人心目当中,浙江因为一场小骚乱死了些百姓,杨廷和这属于过分拔高了。 可是,杨廷和说的是大道理,是儒家必须至少表面尊重的道义。 只有崔元似乎十分克制着情绪,盯着杨廷和说道:“杨阁老!广东新法仍在试行,劳师远征,粮草何来?” “开国以来,倭患便未曾断绝!太祖皇帝因之设了两浙备倭司,太宗时广宁伯因大破倭寇得爵!如今,倭寇竟与逆贼余党勾结,以朝贡之名劫掠我大明,是可忍孰不可忍!崔左军,伱贵为勋戚,难道能熟视无睹?剿灭倭寇,讨伐日本,为的是东南重地!粮饷筹措,东南士绅百姓自当有钱出钱,无钱应募!” 新的户部尚书吴廷举顿时出列了:“陛下!如今广东大胜,将士正待犒赏!明年之后,京营例饷及军器支用近百万两!富国之策未有成效、岁入不能倍之以前,大明实在经不起远征日本之耗费!东南税赋重地,杨阁老此请实不能允!” 吴廷举这话一说完,顿时又有许多朝参官踊跃出列反驳他。 似乎又是一次国策会议上商议未过,矛盾爆发到朝会上的事件。 出身东南的官员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些诡异的地方:这些站出来踊跃支持杨廷和的,基本都是赋税很轻地方出身的北方人。 大明何以富国?如果能把有海贸之利的沿海各省、田地肥沃的东南搞定了,新法只怕就成了一大半吧? 如果让他们成功,南方官员要被清扫多大一批? 看到皇帝也瞅着杨廷和及那些站出来支持他的朝参官,捕捉到皇帝眼中闪过的一丝不悦,许多之前沉默着极速运转大脑的人立刻就像是为国请命一般滑跪了出来。 “陛下,万万不可劳师远征啊!” “陛下,沿海倭患虽络绎不绝,然其害远不及贸然加派,令百姓负担更重!” “陛下……” 声势不见得比杨廷和的派系小,崔元、王琼也都带头与之争辩了起来。 “够了!”朱厚熜忽然一声大喝。 奉天殿内寂静了下来。 朝臣眼中,朱厚熜凝视着杨廷和说道:“逆贼余党冒名劫掠生事,张氏兄弟容留逆贼、几度猖狂不臣罪有应得,死罪!市舶司管束不力,先裁撤之,众臣解送入京议罪!浙江上下应对不力,依杨阁老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皇帝表达了他的意见,前两个结果,算是对这次事件主要的处置意见了。最后一句,只是看杨廷和愿不愿意就此为止吧? 杨廷和沉默了一会,行礼慨然道:“臣请设浙江巡抚。浙江上下于此事中应对不力之罪,应当查明原因以申大明律例之威,以平浙江民愤!倭患不绝,若无巡抚督宪地方,恐倭寇袭岸再造惨案!” “以杨阁老之见,何人可任浙江巡抚?” “臣举荐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严惟中,加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巡抚浙江!” 请奏于谦配享太庙的严嵩! 他去浙江是什么用意再明显不过。查这次倭乱,连着要被裁撤的市舶司一起,浙江上下会有多少人被波及? 于谦是何等清廉,浙江诸官呢? 皇帝在沉思,杨廷和又说道:“若浙江上下倾慕于忠武公者众,区区百余倭寇绝不至于如入无人之境!陛下,天威纵不能远播日本,浙江百姓也是陛下子民!皇子降生,何等幸事?然陛下忍听浙江子民悲痛之哭否?” 许多朝参官心里一咯噔:坏了! 他们都看向了杨廷和:当时被皇帝狂盖帽子的他,现在开始向坐稳了帝位的皇帝盖帽子了。 喜得皇子的陛下哦,您不顾浙江子民丧亲之痛吗? 皇帝果然神情一僵,随后恼怒地说道:“准了!严嵩,你去浙江,给朕好好查一查,为什么区区百余倭寇便能在浙江如入无人之境,残害朕的子民!” 严嵩出列跪下:“臣遵旨!” 谁知杨廷和还说道:“臣请武定侯整军备战!若浙江果有逆贼余党,武定侯可随时率神机营南下!” 朱厚熜沉了沉脸:“此事不急!若无他事,先散朝吧!” 人人都听出了皇帝的不满意。 散朝前,他还说道:“严嵩、张璧、顾鼎臣,随朕回御书房,进讲太宗皇帝册封日本国王、重开日本堪合及历年来旧事。” 今天不开国策会议了,皇帝只召了三个伴读学士。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主要是召严嵩。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作为伴读学士向皇帝进讲了,讲的还是与日本有关的旧事。 但难说不是别的目的。 散朝的朝参官们看着去往文渊阁的杨廷和:御书房内前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他今天非要逼着皇帝杀了张氏兄弟、还要在浙江大动干戈? 回到文渊阁里坐好之后,杨廷和才伸手揉了揉脸。擦去严肃的表情之后,露出的是满脸苦笑。 他妈的,越来越像权奸了,还要演得越来越大义凛然。 蒋冕、毛纪、石珤、杨潭都看得似笑非笑,随后也都苦起了脸。 “我再去文楼传召京营国策推行会议吧。”表面上,他也是杨廷和的新党干将。 石珤也摇着头:“《大明忠佞鉴》又要加一卷了。” 说罢就起身去史馆。 杨廷和喝茶润喉暖心,悠悠说道:“将来,我等也不知会在忠臣之列,还是在奸佞之列。” 事到如今,新法必须成了! 这还只是开始,费宏现在只怕还没收到密令,还没纠集旧党出手呢。 他去了四川这么久,杨廷和家与李充嗣家的黑料只怕收集了不少吧? 现在能保护他的,反而只有皇帝了。 这叫什么事? 御书房里,朱厚熜却只拿出了一个匣子,交给严嵩。 “此去浙江,别让朕失望。”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他,“你请奏于公配享太庙,当以之为榜样。” 严嵩只以为皇帝这是提醒他太庙之功,浑然不知道皇帝真正想的是什么。 (本章完) 第192章、浙江表示没事 上一次,只是一个御书房行走去了广东,两广三品以上就全军覆没了。 这一次,是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南下浙江。 严嵩并没有急忙赶去。 甚至于等消息都快传回浙江时,他还没有动身。 今非昔比,他有很多人要见。 因为他严嵩蛰伏了那么多年,除了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之外,今年他混到了一个重要成就:会试主考官。 嘉靖二年进士,尽是他的门生。 原因很简单:陛下既然要支持新党先尝试富国,那么这一科的主考官就要是新党的人。 有资格做主考官的就那么一些。杨廷和不能担任,因为他的次子也要参加这一科考试。 石珤、蒋冕、毛纪之前都已经参与过会试主考了,不宜连续担任。 而皇帝似乎也不想选一个身份完全就是新党或者帝党之人,最后这个美差落到了严嵩头上。 现在随着严嵩即将离开中枢,空出来的可是两个显位:御书房首席及另一个御书房伴读。 一个能参预国策会议,一个能时常见到皇帝。 御书房首席大概会论资排辈先由张璧顶上,他是皇帝的老乡,皇帝定会优先选择他。 那么剩下一个御书房伴读学士也很香啊! 趁着严嵩要赴任地方的机会去拜访送别,许多人的目的却十分明确。 然而皇帝的决定很快就下来了:费宏的侄子费懋中! 编了两年史之后,费懋中成了御书房设立以来资历最浅的伴读学士。此前的严嵩、杨慎、王守仁、张璧、顾鼎臣,哪个不是已经年龄不小、任官多年了? 严嵩在京城诸官的猜疑不定中带着那个密匣启程南下,而此时京里的决定也传到了浙江。 欧珠这一个月来不可谓不卖力,四处奔走,察抚宁波、邵兴。 每个遭灾的村子和宁波城里受损的人家他都去了,带着官绅代表救济遗孤。 当官的能做到这样,瞧着他感动深受义愤填膺地表达着一定会上奏朝廷惩治贪官污吏,老百姓的情绪慢慢也就过去了。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官府这次虽然缉捕倭寇不力,但是竟拿出了银两及粮食赈济,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等杭州府那边收到的消息紧急传到宁波来,回到宁波府衙的欧珠脸色却阴沉得可怕。 “欧巡按,现在怎么办?”宁波知府吕鸿武惊慌失措,“这么点小事,已经都处置好了,为什么还要派浙江巡抚?” 欧珠心情烦躁。 为什么派浙江巡抚?从孙脩送来的密信来看,这还只是杨廷和妥协之后的结果!他的本意,是要借远征为由彻底接手东南军政,将东南官绅富户先犁一遍! 好消息是,新党与帝党有了新的矛盾。 坏消息是:浙江市舶司已经铁定要裁撤了。 解昌杰、赖恩、郑守介等人都要解送入京问罪,杨廷和不能办整个东南,能不能先借这件事办浙江? 来到了市舶司衙门,赖恩面如土色,说话嘴唇都在哆嗦,手连茶杯也端不稳。 他想到了之前的广东镇守太监傅伦,还有甘州镇守太监董文忠。 可他不敢自尽。 解昌杰也面如死灰,满嘴苦涩:他觉得陛下还不如痛快点。 “欧巡按,你不是说朝廷不会严惩吗?市舶司都裁撤了,这……”郑守介惊惶不安,“倭贼胆大包天,我们市舶司又没有兵,怎么能就治我们的罪呢?” “非是你们有罪,实是朝中争来争去,伤及浙江!”欧珠颇有些悲愤地说道,“连日来奔波抚恤,尽为泡影!我必秉公直言,市舶司裁撤不得!” “如今还能扭转乾坤吗?”赖恩生起一线希望。 “解佥都!”欧珠朝解昌杰行了行礼,“如今杨阁老为行新法,朝堂上飞扬跋扈,实在过于操切!先是令解佥都于广东清丈土地,又令杨用修遍访广东士绅索娟,杨阁老行事惯于激变扬威!然浙江税赋重地,如何能同样如此行事?浙江岁入与市舶司之利密不可分,万千生民衣食所系,您是潜邸旧臣,还望您入京后向陛下直陈!” 解昌杰默默地看着他:所以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在狗急跳墙的你们身上找到转机? 如果都被解送入京问罪了,浙江的局我哪里还能参与? 最后一句话倒是有点意思,为什么要提我是潜邸旧臣? “解佥都,您是市舶司提举,您一定得替咱们市舶司说句话啊!”赖恩哭嗓求着他,“广东行新法,市舶司都没裁撤,怎么浙江还要先裁撤呢?” 欧珠凝视着他:“解佥都,朝廷既有旨意解送诸位进京,那么不如先随我去杭州府吧!” 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杭州府表面上一切如常,但许多有身份的人家里,主人都已经情绪炸裂了。 “市舶司要裁撤,那织造局要的丝绸怎么办?市舶司要的瓷器怎么办?攒了三年的货,就为了今年啊!” 过去十多年里,日本使团都是三年来一次,许多人已经习惯这样的节奏。 “是啊,柳公公,您不是说四道堪合定会照常交易吗?按照您老的吩咐,我可是已经加急添了织机雇了人,还收了很多生丝啊!” 在南方,共有南京、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此时,杭州制造局柳仲神色十分不耐:“急什么急?去年陛下大婚让伱们备的货,亏了吗?那些东洋夷人哪里离得开咱们天朝好物?这回那徐倭把事办砸了逃回去,兴许下半年就把人绑了送回来负荆请罪,到时候还不是照常?布匹存在手上又不会烂!” “柳公公,就怕以后是真裁撤了啊!” 柳仲提高了一些音调:“就算市舶司裁撤了,宫里、朝廷还不是年年要货?别一个个都到咱家这来闹!咱家就是奉宫里旨意办事,礼部要多少,宫里要多少,咱家就备多少!怎么,你们还要咱家做陛下和朝廷的主?都给咱家滚回去!吵得咱家心烦!” 轰走了这些人,柳仲才表现出真正的担忧。 如果要治市舶司的罪,赖恩那家伙会不会胡说? 柳仲在房里踱来踱去,随后才喊来干儿子:“去藩司衙门!” 布政使司衙门里,很快就要从浙江第一号人物变成第二号人物的孙脩正在看着一封信。 这封信从四川而来,孙脩看得很认真。 所以柳仲请见的消息通传进来,他只吩咐让他稍坐,马上过去。 但放下了信之后,他还没动身。 孙脩凝眉思索一阵之后,甚至又再度拿起信仔细再看一遍,随后才拿着信纸点燃之后等它近乎燃尽了,放入了一旁的笔洗里。 直至又到一旁洗了洗脸,擦了擦手,他才张开双臂,让人帮他整理了一下官服和鬓角。 戴上官帽走到了召见属官的外间,他才笑着对柳仲说道:“柳总管,劳你久侯了。” 柳仲虽然身份特殊,对孙脩却不会怠慢:“不敢。藩台,京里要派巡抚到浙江,我听说的情况,可不大对劲啊。” 听他说话的直接,就知道两人之前的交道也不浅。 孙脩叹了口气:“浙江闹出这样一桩事,陛下震怒是自然的。” “……陛下要裁撤市舶司,我织造局这边之前按例让他们准备丝绸了,眼下都跑到织造局那里找我闹。”他看了看孙脩,意味深长地问,“这以后可怎么办?” 孙脩却笑了笑:“将来的事倒不必忧虑,反倒是过去的事……” 这话听得柳仲心里一咯噔。 过去的事,自是人人有份。所以柳仲才担心,这巡抚会不会是另一个张孚敬,这浙江会不会是又一个广东。 可孙脩又在那笑。 “哎呦,藩台您就别卖关子了。” 柳仲嗔怪了一下,孙脩心里微微发毛。 “柳总管,稍安勿躁。巡抚大人毕竟还没到,严抚台是江西分宜人,听说此次还要先顺道回一趟江西再过来,不急。” 柳仲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随后就放弃了:“藩台,您是说还有时间做些准备?” “准备是要做的。”孙脩应付着他,“浙江毕竟连巡抚衙门都没有,总要择一地整修造办起来。柳总管,你不如也去问问,有哪些人家可愿襄助一二。” 柳仲古怪地看着他:这当口还问那些富户派捐? 孙脩却只是说道:“严抚台不急于到浙江,那便是看浙江是否体谅朝廷了。浙江不比广东,过去一年也只能交上去四十万石粮、十来万两银子。如今朝廷处处要用钱,浙江是不能轻易乱的。看看严抚台行程,只怕是要等到收成时才能到任浙江。” “……我还是不懂。” 孙脩脸上也没别的表情,只能低声道:“柳总管,有些话,我不好讲,您不妨去请教一下梁公公。” 于是柳仲只能无奈地去了守备太监梁瑶那边。 而孙脩等他出去之后摇了摇头,然后才凛然吩咐:“去请胡臬台过来!” …… 严嵩确实是悠哉悠哉地南下着。 至于他还想稍微绕点路回一趟老家,杨廷和都说不上什么。 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今天终于成了一方大员,衣锦还乡一趟怎么了? 他在路上盘算着。 王守仁的父亲是去年三月病逝的,他丁忧一直要丁忧到明年的七月才能重新出仕。 严嵩回江西,是因为他知道江西的赋役情况一点都不比南直隶、浙江轻。 因为江西也是科举大省。 这么多年下来,江西已经积累了多少官绅之家? 如今已经通过御书房这个跳板成为一方巡抚了,等他再回京城,大约便只剩下某部尚书、阁臣这两步。 最多三步。 杨廷和他们是不情不愿被逼成为新党的,众人都很清楚嘉靖五年那个关卡有多难。 而严嵩偏偏很明白皇帝想要变法求富强的心思如何坚决,为了在那场滔天巨浪中稳住,严嵩不能一直只呆在御书房做个近臣了。 回一趟江西,先为王守仁铺垫一二。到了浙江,也要多去找王守仁。 或许,陛下的天、物、人三理才会是破局的关键之一。 他行到南直隶后,途径南京城又是一阵耽搁。 此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京城里有了四大喜事。 第一件是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张氏兄弟被斩首了。至于许多勋戚及观念保守的士绅如何议论陛下对张太后亲弟动刀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何况,还是因为陛下曾有意留他们性命,杨廷和非要逼着皇帝举起屠刀。 第二件则是新党、帝党都喜闻乐见的,皇后娘娘也有了身孕,陛下嫡子可期。 第三件喜事是当朝长公主婚礼,新党很开心,皇帝与党魁有了姻亲关系。 第四件喜事,那么所有人都喜闻乐见:广东献俘入京。 长长的囚车队伍里尽是相貌奇特的西洋人,马匹拉着的大炮放在板车上又粗又长,另外还有一车又一车的箱子看起来就装满珍宝。 礼部为此安排了隆重的仪式,还要献捷太庙。 围观群众看着热闹,但嘴上不是很客气。 “要让俺说,将来抓住了鞑子头领,才值得这样大操大办。打赢了这些野人一样的小国,实在没什么好夸口的。” “……嘘!胡说什么?我看他们的炮也挺厉害的。” “厉害什么啊?上次我去良乡那边,京营那里试的炮,二十里开外都差点把我震得尿了裤裆。” “……你这是吹牛还是埋汰自个?” 阿方索觉得十分屈辱,他的脖子卡在囚车上,看得到这些东方人眼里的不屑与嘲弄。 狡诈的东方人!竟然如此不讲礼仪,花费那么多财务和精力准备宴会、诱骗他们! 皇宫里,如今受宠的变成了文素云。 “你想看,怎么看?又不到后宫来,你还想跑到前朝去?”朱厚熜正在养心殿的后院中穿衣服,“你是淑妃,淑!” “养心殿不是可以吗?”文素云小声道,“不行我躲在屏风后悄悄看一眼,就一眼!” 朱厚熜看着她期待不已的模样摇了摇头:“是不是皇后现在养胎没人管你们了,你就得寸进尺了?那今天你回你的长乐宫去。” “……臣妾知错了。” 朱厚熜没好气地瞅了她一眼。 既有点喜欢她这点调皮劲和活力,又觉得她熟悉之后有点闹得人头痛。 朱厚熜把她打发回了长乐宫,开始往外朝而去。 除了杨廷和他们要彰显一下“新法”成就,朱厚熜更感兴趣的是阿方索这个级别更高的葡萄牙人在东方的将领,还有张孚敬送入京来的诸多工匠、西方造物。 听说有个小型座钟了,不知道回头能不能让巧匠们试着改进一下成为更小型的机械怀表。 据朱厚熜自己的理解,精密的机械仪器就代表着对一些诸多科学原理的研究利用,还有工艺的进步。 正如他已经在自己的“启发”和要求下,参与到了兵仗局、军器局对枪炮的改进。 而座钟,似乎是利用重力的钟摆原理吧? 新法已经由杨廷和他们去操心了,朱厚熜需要有一些足够有说服力的利器出世,作为正式提出天、物、人三理的契机。 在最有气势的奉天殿里,阿方索被押了上来,被迫跪在了东方皇帝的面前。 朱厚熜开口就笑了:“听说你还带了妻子和女儿一起来。区区十七艘船,就这么有信心打开大明国门,重新占据屯门岛?” (本章完) 第193章、西洋佳丽 “尊敬的皇帝陛下,我是为了和平贸易而来,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贸易对两国都是有利的事情,我带着妻子与家人,是因为我相信东方的主人是个理智的皇帝。现在看来,我高估您了!” “大胆!” 看着阿方索高昂着头,杨廷和大喊出这句话后,四夷馆的通事战战兢兢:陛下吩咐过了一定要翻译原话,一五一十翻译很让人害怕,换个说法算不算欺君? 好在皇帝似乎没有发怒。 朱厚熜不以为然地说道:“为了方便你理解,朕明白一点告诉你。满剌加以及周边那些国家,多年来一直奉大明为宗主国。从你们攻击并占领那里开始,就已经向大明发起了战争。既然战争已经开始,那么什么时候结束,大明说了才算。莫非伱们以为那里是无主之地?” 听完了翻译之后,阿方索的脸色有些变化。 那可是才发现不久的群岛,物产富饶,技术落后。 “可是我们并没有发现您对那里的统治!在距离您的帝国那么遥远的地方,如果您一定要以这件事作为借口,那么我只能认为,您并不准备与葡萄牙帝国和平共处。” 朱厚熜轻笑道:“王国而已,别因为抢到了一些海外领地就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们的本土,幅员不过我大明一府之地。劳师远征占据了受大明保护的附庸之国,还敢跟朕说什么和平共处?这场仗,等你们从南洋退走之后才会结束。现在,你的身份是俘虏。” 阿方索愤怒地看着朱厚熜:“这不可能!” 听东方皇帝的意思,将来要把满剌加抢回去,而葡萄牙的势力不允许染指那里。这样一来,东方的财富岂不是要断绝? “是不是可能,你们说了不算。”朱厚熜继续说道,“现在,你们的国王已经换成若昂三世了。朕可以允许你给你的国王送回去一封信,看他接不接受朕的要求退出大明南洋。如果拒绝,那么就尽快建造战舰,招募士兵派到东方来吧。要和平,想贸易,也该是你们的国王派使者来向朕求和!” 杨廷和听完欲言又止,阿方索却很干脆地回答:“好。如果您一定要战争,葡萄牙不会畏惧的!” “先押下去,让他去写信。” 杨廷和这才说道:“陛下,数年后新法有成,臣定能保证大明粮饷足以支持将士远征、助满剌加复国、宣威南洋。如今令其国早做准备,广东岂非要常常防备南洋来敌?” 朱厚熜却只是冷着脸说了一句:“没有外患,沿河诸省卫所都烂成什么样了?区区百余倭寇就能纵横无敌!沿海各省以逸待劳,又何惧之?如今日本怠慢朝贡,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满剌加奉大明为主,将来若不能为其赶走外敌,南洋诸国岂非心寒倒向他国?若藩国尽数倒戈,那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听起来似乎皇帝又与杨廷和意见不一致了。 朝参官心里都琢磨着。 “杨阁老既连日本都准备征讨,区区葡萄牙相隔万里派在满剌加的数千人又怕什么?朕也不会好大喜功仓促征讨,杨阁老放心便是。朕既以重任委于杨阁老,新法能否富国,就全仰赖杨阁老了。” 这场献俘仪式结束,朝参官里的不少人都琢磨着。 陛下既然不准备现在就派兵征讨满剌加那边的葡萄牙人,那么这是借之前杨廷和说要征讨日本来继续发挥,主要还是用这件事在新法上做文章。 其实在众人心目当中,葡萄牙当然算不了什么。 汪鋐第一败,那是有原因的,后面两战不都大胜了吗? 葡萄牙人虽然占了满剌加,但劳师远征来与大明打,自然没有胜算。 陛下止住了杨廷和想要征讨日本的想法,却主动提出将来要去满剌加赶走葡萄牙人,这是让杨廷和把精力先放在广东、别在东南先搞得人心惶惶吧? 毕竟还有嘉靖五年之约。 阿方索并不知道葡萄牙正被大明君臣用作工具,刺激内部的变革。 他很认真地给若昂三世写着信。 同时,他也回忆着之前那一败的过程。 东方帝国的战船、炮弹虽然还稍逊一筹,但已经不是之前逃回去的人所形容的差距那么大了。 这次又被俘获了很多战船、炮弹,他一路被押送到北京来,已经亲身感受到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国家、拥有多少人口。 他不懂得大明内部有多少问题,他也不懂大明很难正式组建起一支庞大水师打到满剌加去,更不懂得如果将来要在满剌加与葡萄牙人持续拉锯很多年会在大明内部激发多少矛盾。 他只知道,仅以国力而论,葡萄牙是绝无可能正式打败这个国家的。 从广州城去满剌加,舰队只需要航行一个月。从印度到满剌加,时间上差距倒是不大。关键问题是,从葡萄牙过来可就太远了。 但满剌加的位置实在重要,阿方索难以想象葡萄牙放弃满剌加之后将会损失多少利益。所有来自东方的货物,都不能以现在那么低的成本获得,运回欧洲之后赚到暴利。 守又很难守得住,这件事还真需要国王好好考虑如何处理。 在东方皇帝面前,突然听到他表达着要收回满剌加的决心,阿方索表示葡萄牙不会畏惧。 现在冷静下来了,他发现这是个死局。 写完了信,他又被带走了,这次是往东方皇帝的宫殿更里面而去。 到了一个不那么高大的小宫殿群,皇帝换了一套衣服坐在那里,阿方索看到了两幅地图挂在墙上。 这两幅地图让阿方索的眼神有很明显的忌惮,因为那副世界地图,似乎比他看过的所有地图都要精细、完整。 西班牙人发现的新大陆是那样的形状?香料群岛南面还有那么巨大的一个岛屿? 朱厚熜留意着他的表现,心里微微一乐。 大明地图是早就有的,至于世界地图,之前也都有各种各样的版本。朱厚熜画功虽然不怎么样,但把世界地图大致的轮廓勾出来,伪装成外察事厂所得,让万法馆中的人再细细描一描,如今是够用的。 养心殿建成后,参策们一开始见到这世界地图也是颇为震撼的。 世界之大,参策们最早开了眼界。 朱厚熜看完了通事翻译了一遍的信就笑得意味深长:“阿方索,你这信里的语气,不像你之前那么强硬了。” 杨廷和他们也在传阅着这封信,阿方索虽然还是被迫跪着,但如实说道:“葡萄牙人来到东方,确实不是想与您的帝国开战。我率领舰队到达您帝国南方的海边后,也是先派出了使者想要谈判和平条约。尊贵的皇帝陛下,战争对您的国家也是很大的消耗,贸易却会让大家都获得利益。” “你们能在印度占据一些地方,在东方已经有前哨了。满剌加不交出来,就不可能有和平贸易。”朱厚熜摇着头,“想要以最低成本掠夺香料群岛的财富,那要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在大明的家门口,你们没有资格占据着我们的附庸国还谈什么和平。” 靠嘴皮子是不可能收回满剌加的,这一点朱厚熜清楚,阿方索不会也没资格做出什么决定。 “不知道您准备怎样安排我们的命运。”阿方索干脆问点切身相关的事。 现在成了俘虏,但他并没察觉东方皇帝有处决他们的意思。 “有两个选择。”朱厚熜对他说道,“第一个,是像皮莱资他们一样,现在监狱里品尝天朝的酷刑,将你们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第二个,是继续拥有体面的生活,从此臣服效忠于朕,贡献你们的能力。” 阿方索听完翻译后脸色变了变。 第一个很难想象那种痛苦,第二个是要他背叛? “我以为您是要我继续充当与国王陛下沟通的使者,毕竟我请求了国王陛下任命我作为大使,与您的帝国谈判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和平贸易条约。” “他接受你的建议与否都不改变结果。不管用多久,葡萄牙人是必须退出南洋诸岛的。你既然已经提到你们的命运了,那就为自己考虑一下吧。” 阿方索看着这个年轻的皇帝。 很强硬,很坚决。 他知道,这次他带到这个国家来的战舰,已经是短期内印度和满剌加方向所能调动的几乎全部机动战力了。 现在,葡萄牙只有三支永久舰队:海岸舰队,用于在葡萄牙海岸巡逻;群岛舰队,用于保护大西洋上的航运;海峡舰队,保护地中海及阿非利加州的航线。 至于印度这边的舰队,都是特设舰队,是每年从葡萄牙与商船一起派过来的。 海外领地及航线已经很多,葡萄牙不可能放弃对那么多地方的保护,向东方派出规模巨大的舰队。 再说了,巨大又能有多巨大?仅仅在之前一战中,他就看见了那个南方省份派出了近百艘大小战舰。 虽然大型战舰一共只有不到十艘,可他们到达边境一共只有不到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这个帝国其他地方的战舰应该没那么快调集过去。 现在他看了看这个国家的地图,他们的海岸线那么长,可以想象会有多少战舰分布在各处。 “尊贵的皇帝陛下,您让我们背叛若昂三世,是想让我们帮助您的舰队去与自己的族人作战吗?” 朱厚熜摇了摇头:“用不着你们。不过,你们的战船、武器,与大明形制不同,不无可取之处。朕设立了一个万法馆,你们倒是能在其中与大明的学者、匠人彼此交流。” 阿方索叹了一口气:“看来我们并没有选择。” “作为俘虏,确实没有选择。”朱厚熜笑了起来,“既然不可能被朕放回去了,不如努力学习大明的语言,尝试在这里生活吧。” “那我的妻子和女儿……”阿方索苦涩地问。 朱厚熜咧嘴道:“你的女儿先关在朕的皇宫里,作为人质。不想受到酷刑说出你知道的东西,就要看你是不是能为了她们主动说出朕想知道的了。黄锦,让章奏送他和其他俘虏过去,看守在太素殿。” 阿方索站了起来:“不,您不能……” 朱厚熜却只摆了摆手,阿方索就这样被带了出去。 杨廷和他们古怪地看着皇帝。 朱厚熜泰然自若:“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远万里都一定要占据满剌加了吧?海贸之利足以令他们冒险前来。外察事厂传回的情报,他们在欧罗巴的对头,从那里找到了数不尽的黄金白银。将来把他们打服之后,再守着满剌加让他们乖乖带着西洋货物来交易、交税。” 杨廷和叹了一口气:“臣既然知道了陛下有意助满剌加复国,这水师还是要建了。除了广东,臣也在浙江先做准备吧。” “葡萄牙人知道了朕要满剌加,这大明货物,他们只能从走私之海商中得到。市舶司的官方渠道断了,看哪些人仍旧铤而走险吧。海盗一定会多起来,沿海地方被劫会越来越多。至于是真海盗还是假被劫,朕都不用管,自当如卿等所奏加强海防道剿寇安民。” 朱厚熜继续说道:“葡萄牙人虽不能在广东市舶司与大明交易,但如此一来,定会以交趾、占城为中转。如何通过广东在交趾、占城培育一大批仰仗大明货物获利的权贵,就看卿等如何安排了。东南富商之货输送到广东,市舶司的抽税一两年内便会见效。不肯少赚点仍旧要走私犯禁的,全办了便是!” 大家看着他,再次感觉他心里的算计一环套一环。 浙江市舶司一撤,就只剩下福建、广东两个口子。而福建那个口子,表面上只负责与琉球的朝贡贸易。 琉球那点小地方,难道还能在明面上产生那么大的贸易规模?堪合一卡,逼着东南富商走私,或者到广东卖货给皇明记交税吗? 朱厚熜与他们再议了一阵,最后才看向费懋中:“习惯了没有?” 费懋中心里万马奔腾:我伯伯竟是帝党在旧党里的内鬼!还是党魁级的内鬼! 他赶紧点头:“臣……正在努力适应。” “适应了就赶紧写信回费家,让严嵩在江西好做一点。” “……是。” 费宏是江西人,旧党党魁在老家有多少田地?严嵩路过江西是有任务的,旧党毕竟也要面对陛下想富国的要求。 投献和隐田隐户问题是不是要解决一二,让江西的赋税好看一点? 等他们从养心殿御书房离开了,朱厚熜来到了后院瞥了瞥文素云:“看见了?” 文素云嘻嘻笑着挽起他的胳膊点了点头。 “等那个葡萄牙人的女儿送来了,跟她学一学葡萄牙人的语言,让她也学学咱们的话。” “啊?” “给你找点事做。”朱厚熜揪着她的脸,“别闲不住天天缠着朕!” 文素云发现了皇帝不那么严肃而且很有趣之后,现在是既热情又兴奋,总是缠着他问各地奇闻。在她眼中,陛下比他爹还有另外两大才子博学多了。她虽然对那算学不感兴趣,可是对那个那么大的世界地图很感兴趣。 “座钟别玩坏了,朕还要安排人来研究的。”朱厚熜指了指那个送到养心殿的战利品,“朕去看看皇后和贤妃。” 等他去了一趟坤宁宫、长安宫回来,养心殿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文素云凑了过来跟他一起看着面前这个不安的少女:“真白啊!眼睛还绿绿的,鬼一样!” 朱厚熜问那个张佐安排去跟皮莱资学了很久葡萄牙语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曲梅。” “她呢?” “全名……”曲梅想了想之后就说道,“陛下,她说她叫卡萝丽娜,刚过十七岁生日。” 朱厚熜看了这个卡罗丽娜,嘴角露出微笑。 在朱厚熜眼中,她也不算什么什么顶级西方美人,毕竟当年什么西方明星没见过? 但此时嘛,胜在新奇,而且也确实算是颇有姿色了。 刚才应该是让她沐浴干净过来的,现在穿着一套宫女装扮。 别有趣味。 张孚敬那老不羞的开过湖广猛药的玩笑后,现在越来越放得开了。 奏报里直接说那阿方索是贵族出身还有葡萄牙王室血统,那女儿生得肤白貌美,带到东方来是准备联姻的——他想做将来的印度总督。 当时欢迎晚宴上就说了如果能够签订贸易条约,可以把女儿嫁给大明贵族。 正经人家谁会娶个西洋人做正妻?玩玩就不错了。 让别人玩不如让陛下玩,当然了,可不能让她诞下皇子。 反正张孚敬虽然说得委婉,但他相信皇帝也愿意品一品西洋佳丽之妙,以正湖广猛药之名。 卡罗丽娜知道这是东方帝国的皇帝,她没想到这么年轻。 作为俘虏一路过来,她现在只剩下恐惧。 在这里,全是陌生的面孔,语言也听不懂。跪在地上,就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朱厚熜看着瑟瑟发抖的她,挥了挥手说道:“曲梅,你先带着她到后面,教她和淑妃各学一下葡萄牙人的话和官话。” “奴婢遵旨……” 朱厚熜让黄锦安排人抱起了座钟:“去万法馆。” 先安排工作,洋马驯一驯再说。 朱厚熜一离开,后宫里最先来的就是蒋太后和还没出嫁的公主,而后又来了几个好奇的嫔。 卡罗丽娜被这么多人围观,弱小可怜又无助。 曲梅一个个向她介绍着,竟然大多都是那个皇帝的妻子……她又不懂什么正宫妃嫔的意思。 蒋太后一脸严肃:“可别让陛下被这夷女害了!这孩子,等陛下回来,请陛下去本宫那里去一下!” (本章完) 第194章、中西合…… 经过一年多时间,万法馆这边的各色人等已经过百。 现在的馆长是泰和伯文徵明,他也已经知道这万法馆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书院。 这里暂时不教什么四书五经,也还没有开始招收读书人,主要都是在各种杂学方面颇有研究的人,比如算学院的王文素院长。 来这里学习的,以各种衙门的匠人、吏员居多。 皇帝带来了一个西洋座钟,放在了巧器院那边,还让王文素也去一起研究了。 文徵明陪在这里,只听皇帝让他们把后盖外壳拆开之后就像模像样地说道:“这倒与之前你们说的南宋时的水运仪象台颇为相似。昔年苏颂技能与韩公廉一起做出来,如今不过是把这摆锤摆动之理研究透了,还有这里面诸多细小齿轮。” 朱厚熜又指着一个小地方说道:“这里的一些铁片也不知是何种钢铁,这弹性、卷曲原因,也可以试做出来。” “陛下,这似乎也是一套擒纵器。”有个巧匠入神地先看着。 “原理相同那是最好。”朱厚熜赞了一句之后对王文素说道,“王先生,这里面应当也有许多算学道理。其精巧处,还得需要你带人好好测量一下,算一算其中奥妙。” 大明是以十二时辰来计时,但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一天终归是这么长。日晷上是一个圆,这西方座钟雏形的表盘也是一个圆。 王文素认真地点了点头。 朱厚熜又说道:“朕看着西洋钟不需测日影或滴漏,做好之后就可到处带着走。以大明巧匠的手艺,若能将之改进变得更小,将来用处颇大。” 准确计时的重要性丝毫不用多说。若是能把计时工具做得比这还要小巧,至少将来战场上都会有大用处。 “陛下,这些齿轮如此之小,若要度量准确,怕是需要先把陛下说的那一套钢尺等刻出来。” 测量是工艺的基础,朱厚熜也安排了这个工作。 这个西洋钟的仿制和改进,也许就将帮助大明把一套更精确的测量工具及体系建立起来。 在这巧器院呆了一阵之后,他就跟文徵明一起去了太素殿。 文徵明听他掰扯了一阵机械原理之后还没缓过来,等到了太素殿见到已经被“看守”在这里的阿方索,又听朱厚熜坐下之后就说道:“这万法馆,你不妨就把他当做东方的雅典学院。” 听完翻译之后,阿方索的嘴巴张了张。 文徵明看到他的反应,就知道陛下又说了一个西洋很有名的存在。 朱厚熜搞了个神神秘秘的锦衣卫各地行走及内外察事厂之后,他已经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每说一次就让人对锦衣卫和内外厂更觉深不可测。 “……尊贵的皇帝陛下,我并不是学者。” “伱带来的人里有。至于你……”朱厚熜笑着说道,“你懂得海洋,有属于你的海战经验,不是吗?” 阿方索沉默了一下之后问道:“我的女儿卡萝丽娜……” “朕已经见过她了。如果你能诚心效忠于朕,将来在大明也未尝不能有尊贵身份。世界很大,在朕的书房,你不是也见到了香料群岛南方还有一片广袤的新大陆吗?朕可以告诉你,除了大明,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国家发现那里。它的方圆,有一万个葡萄牙那么大,遍地都是珍贵的矿藏和见所未见的新物种,还停留在很原始的技术时代。” 朱厚熜看着阿方索眼里疑惑的眼神,再次说道:“卡萝丽娜会成为朕的女人。如果你愿意效忠于朕,将来朕拿回满剌加之后,你同样可以再次率领舰队为朕征服被朕叫做南澳陆的那片土地,你的孙子能成为那里的国王。前提是,你先在这里证明你的忠诚。” 文徵明等人震撼地看着朱厚熜:王?陛下还要跟西洋女人生孩子? 朱厚熜没有那些迂腐的观念,他只需要阿方索把葡萄牙人的航海技术、海战经验、战船枪炮技术没有保留地拿出来。 如果将来能让大明海军纵横四海,如果有可能推进技术发展到工业的层次,那么澳大利亚有极容易开采的好铁啊。 自家里的,能多埋在地下一些是一些。 哪怕成本高一点也没关系,早期的用量反正不大。 阿方索听了朱厚熜画的饼,站在那里沉默着。 听他的意思,那里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土地,并不难以征服。 是成为葡萄牙的印度总督更有诱惑力,还是后代能成为一个国土辽阔的国王更有诱惑力? “尊贵的皇帝陛下,您的帝国既然早就发现了那里,为什么没有征服那里?” 朱厚熜平静地回答:“大明的北方还有强大的草原人,他们的祖先曾经攻打到多瑙河。在过去,大明的目光并没有过度关注海洋而已。相隔遥远,大明并不需要实际占领那里。但是现在,葡萄牙和西班牙竟然野心勃勃地想瓜分世界,那么大明会告诉欧罗巴,东方都是大明的。当他们不再带着战舰、而只是派商船过来时,才会有和平与贸易。” 听到了曾经令欧洲闻风丧胆的草原人,阿方索脸色变了变。 东方帝国的北面有那么强大的敌人,还能在海洋上与葡萄牙、西班牙对峙吗? “陛下,您的志向让我钦佩。您还如此年轻,确实有很长时间去实现您的理想。”阿方索坦诚地说道,“当您控制住满剌加之后,您就需要同时防守北境与南方了。葡萄牙与西班牙现在都十分依赖海洋而来的财富,不会轻易放弃那么重要的海上咽喉。” 朱厚熜只是说道:“在你所处的这个城市,就有超过一百万人。整个大明的人口超过一亿,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超过两亿。在大明的家门口,没有人能击败大明。” 他不知道此时整个欧洲有多少人口,但他相信这个数字是足够让阿方索震撼的。 人口,就是国力很重要的一个体现,更是直接关系到战争潜力。 阿方索果然被震撼住了:葡萄牙现在的总人口也只有一百多万。就算把所有海外领地的人口全部计算进来,大概也只有一两千万。 他不知道这个数字的真假,但是之前进城时,他看到了这个帝国都城的繁华与人口之稠密。 “海洋的财富,大明也想要。至于葡萄牙与西班牙,通过贸易少赚一些,是他们在东方最好的选择。否则,那才会是完全断绝从东方能获得的财富。至于你,将来则有可能成为与他们进行联系的代表,让葡萄牙与西班牙的商人都匍匐在你的面前,请求你给他们贸易的机会。” 阿方索听到这里,知道自己不用再犹豫了。 他的女儿既然已经被带入了这位皇帝的宫殿里,那就已经很难再出来。 现在,东方的皇帝为他安排的命运,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虽然那还是没实现的。 可他有得选吗?如果在这里不表达态度,那么等这位皇帝返回宫殿,卡萝丽娜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虐待。 于是阿方索跪在了地上,在文徵明他们的目瞪口呆中双手拉着皇帝龙袍的一角亲了亲:“伟大的陛下,马丁·阿方索愿意效忠于您,成为您庞大帝国的一位将军。” 朱厚熜看笑了:“骑士礼吗?陆松,把刀给朕。” 阿方索听完翻译,眼神表现得很意外。 虽然把骑士翻译成骑兵了。 可这位皇帝居然知道这个礼仪还与刀剑有关。 朱厚熜拔出了刀,在众人的不解目光中把刀搁到了他的肩膀上:“听说应该是用剑。不过,既然到了大明,就先表达一个意思吧。” 他收起了笑容之后用刀在他的两侧肩膀点了点,学习着曾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些画面,严肃地说道:“朕接受你的效忠,希望你将来能够为朕立下功劳,那么你也能成为朕的勋爵。在大明,没有子爵、男爵,只有公、侯、伯。” “您对欧罗巴的了解令我钦佩!”阿方索见他真的完成了骑士礼,心悦诚服地说道,“我一定会努力。” “学好东方语言吧,朕相信这对一个贵族来说不算难事。” 朱厚熜把刀给了陆松之后指着文徵明说道:“这位是大明的伯爵,万法馆的馆长。他的女儿是朕的妃子,他本人是大明十分有名望的诗人、艺术家。泰和伯,你就与通事一起好好教教他大明的语言及礼仪吧。阿方索,你该为加入一个已经延续了几千年文明的伟大帝国而感到荣耀。” 说完这些,朱厚熜就离开了。 不让阿方索对未来有一份新的期待,他就只是被迫的,而不是主动合作。 此时的大明与西方比起来,也只是些许技术可能相对落后一点点而已。在其他的层面,大明是有足够软硬实力的。 既然回不去,人都是能自我说服的。 活着不好吗?何况还可能成为人上人。 文徵明呆呆地看着这个葡萄牙人对他行礼:“幸会,尊贵的伯爵大人,能有荣幸知道您的名字吗?” ……没经历过这个啊!怎么和他打交道? …… 朱厚熜回到皇宫之后听说了情况,只能无奈地到了清宁宫。 “还有九嫔你都没临幸呢,怎么会被西洋狐狸精迷住了?”蒋太后抱着刚满月不久的孙子嗔怪着,林清萍也坐在一旁。 朱厚熜被西洋狐狸精这个词逗笑了,坐着说道:“母后觉得儿子是已经被迷住了吗?儿子刚从万法馆回来,留下她,是要用她的父亲。” 蒋太后理解了一点:“与国事有关?” 朱厚熜点了点头:“她的父亲是一个很擅长海战的将军,西洋人的战船、枪炮和许多东西都有可取之处。前年俘获了一些之后,兵仗局和军器局就在仿制、改进。若有他主动帮助,那么战船、枪炮这一块就会更方便。” “那难道要册封那个西洋狐狸精?”蒋太后连连摇头,“这成何体统……” “册封倒不必。再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啊,以前不还有朝鲜什么的藩国进献王女册封的先例吗?无非没有西洋人罢了。” 朱厚熜只是让阿方索内心稍安而已,毕竟他的女儿是皇帝的女人。 真要到那一步,恐怕大明已经初步变样了,阿方索也得为大明立了一些功。 在卡萝丽娜身上,她只可能是女凭父而贵。毕竟起点太低了,身份是个俘虏。 朱厚熜稍微解释了两句就问:“朕安排做的玩具做好了吗?” 清宁宫里那个蒋太后曾安排的极为有容的文静仪弯腰说道:“奴婢们正在赶制。” 蒋太后疑惑地问:“把各种形状的木块包上各种颜色的绸布,真的能让孩子变聪明?” “孩子刚能看清,现在就让他看些五颜六色的,听些声音。”朱厚熜反正也只用多一句嘴安排,何乐而不为? 林清萍含笑看他逗弄儿子的小脸,只觉得他对孩子很用心。 朱厚熜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起身了:“朕先回养心殿。” 和乾清宫相比,养心殿确实更宜居一些。 如今宫中早已被牢牢掌控,安全方面也不用担忧,朱厚熜实在懒得每天随机选什么龙榻就寝。 回到了养心殿,卡萝丽娜已经学会了几个简单的词汇,看到他之后就麻溜地跪了下来:“陛下……” 就是口音很奇怪,陛字发的第一声,这让朱厚熜听完之后让她起来了,忍不住瞄了瞄她那里。 皇帝的视线瞟过去,卡萝丽娜顿时不安。 文素云也瞧见了,张大嘴巴看着朱厚熜:“陛下,你今天是不要臣妾侍寝了吗?” 朱厚熜咳了咳:“算算时日,你今天侍寝已经不太合适了。” 脸是不用红的,反正已经有了林清萍和孙茗的先例,宫内妃嫔对皇帝的耕种之道已经深信不疑。 文素云早已对皇帝感到不陌生,初尝滋味的少女瘪起了嘴:明明月事刚走才四天,陛下说了的,什么前七后八! 就是馋新鲜!既然如此,九嫔不是还一个都没碰吗? 可作为妃子,她就算心里不乐意也只能憋着。 朱厚熜看她不乐意地要回长乐宫去就说道:“过些天带你去西苑游玩,叫上你父母。” 文素云这才转嗔为喜,谢过了他。 朱厚熜这才看向卡萝丽娜,而曲梅则站在一旁。 这就是皇帝的快乐啊,整个天下都对尊卑习以为常。 “你的父亲已经对朕效忠了,你会成为朕的女人。相信来到这里,你也知道会是什么命运。” 卡萝丽娜听完之后开口说了一通,曲梅断断续续地翻译:“她问陛下,她的父亲母亲还好吗?您把他们怎么样了?” 朱厚熜笑着回答:“就在皇宫墙外的西边,紧挨着皇宫的一个学院里。他们都有舒适的居住环境,朕让阿方索先做一个老师,传授他的海战经验。” 卡萝丽娜听完之后放心不少的样子,然后用她绿翡翠一般的眼睛看了看皇帝:“尊贵的皇帝陛下,如果成为了您的女人,那我以后能见到她们吗?” “会见到的。”朱厚熜点了点头,“要等朕能相信他和你的忠诚了。” “……我会忠诚的。”卡萝丽娜听完翻译连连点头。 “今天就可以先证明你的顺从。”朱厚熜的嘴角玩味地翘起来,“曲梅,你带她去沐浴,你也一起。” 曲梅呆了呆,有点手足无措:“陛下……奴婢也一起?” 朱厚熜看了看张佐怀着点小心思挑出来的她,这是当初没被选入五十人却留在了宫里的,姿色又能差到哪里去?无非才情等方面略逊一筹罢了。 要不是另外那些没被选立为妃嫔的人都有了些贵人身份,张佐就会挑那些了。 虽然不知道皇帝要在宫里培养一个葡萄牙通事做什么,但终归是陛下亲自安排的,张佐很用心。 现在朱厚熜笑着说道:“她毕竟还是敌国俘虏,万一对朕怀恨在心,你可以帮朕按住她啊。再说了,她说什么,朕也听不懂。怎么,你不愿意?” 曲梅俏脸通红:“奴婢……自然愿意。” 虽然……第一次就如此出格…… 一旁的黄锦看她们去沐浴了,呆了会就问:“陛下,那奴婢先去备些避子汤?” 朱厚熜点了点头:“先备着吧,后面再记住她们的月事时间。今日嘛,那也只是先好好收服她,好让她父亲放心为朕效力。” 一番准备之后,朱厚熜也沐浴完毕,坐在卧室里的椅子上先看着书。 过了一会,曲梅的声音在卧室房门外怯怯响起:“陛下,奴婢和她都沐浴好了。” 朱厚熜放下了书:“进来吧。” 看得出来,曲梅含羞带喜,卡萝丽娜则明显更紧张。 朱厚熜指了指这养心殿卧室里更宽大一些的龙榻:“过去吧,让朕先看看身段。” 只见曲梅拉了拉卡萝丽娜的衣角,小碎步走到了龙榻前面。 朱厚熜看着她们点了点头,于是曲梅低着头红着脸,率先动手解扣,还对卡萝丽娜说了一句。 本就已经是七月热天,沐浴之后换上的衣服宽松又简单。 外裳一褪,朱厚熜就见卡萝丽娜还穿着个肚兜。不愧是贵族小姐,营养不错。 他笑着站了起来走过去,一左一右地伸手挑起她们的下巴。 曲梅闭着眼睛,卡萝丽娜则咬着唇看他。 而后,这个尊贵的东方皇帝揭去了她最后的遮挡。 曲梅也如是。 朱厚熜双手分开下探,放纵感受了一下之后就往前推了推。 然后,自己开始解着衣服,看着面前下意识遮挡的两人:“手往哪放呢?曲梅,捉住她的手。” 曲梅不是捉,而是拉着,两人不由自觉地侧起来凑在了一起。 朱厚熜感慨:中西合璧了属于是。 (本章完) 第195章、衣锦还乡,穿针引线 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更多谎去圆,说了文素云进入了不宜耕田的时期,此后皇帝就对着黄锦统计出来的各宫日期去巡幸了。 而严嵩则终于到了江西。 去了一趟位于江西西侧的袁州府分宜县老家,他是一路往东走的。从分宜坐船沿赣江的前段袁江一路往东走,途径临州府、南昌府,又换了武阳水过了鄱阳湖到了饶州府,这才溯锦江入了广信府。 沿着信江继续溯流而上,他到了铅山。 武夷山脉就在铅山南面,而铅山费氏有多厉害呢? 就这么说吧:费宏的父亲、祖父、曾祖,头衔都是一模一样的:累赠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四代人了,个个都做过大明的户部尚书、阁臣。 现在,新党党魁杨廷和的得意门生、第一任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严嵩来到了旧党党魁费宏的老家。 虽然还要去广信府衙所在的上饶县,但广信知府及当地的许多人都先到了铅山县来。 谁不想多跟参策多打一下交道? 此刻铅山县城外信江的码头畔,许多人都等在那里。 严嵩不会去位于铅山河畔的铅山县城,而是在铅山河与信江交汇的汭口镇短暂停留。 这汭口镇号称“八省码头”,乃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水陆转运枢纽。 东接浙江、南接福建、北临南直隶徽州府,铅山县还有自唐宋时就十分重要的铜矿。 费家能发迹,最早就是因为在这里经商成为了富户。 而后在费宏曾祖大展宏图后才真正成为巨族,而且已经五代不衰——今年费宏的儿子费懋贤虽然没中进士,但费懋中是上一科的状元啊,并且现在又已入了御书房。 到此时,铅山费氏已出了五个进士、七个举人。费宏的父亲同辈是五兄弟,费宏这一辈十兄弟,费懋中这一辈则是三十三兄弟。 在广信府乃至江西、东南,费氏都堪称恐怖,没有经过科举也出任的一些低品官、吏员都数不甚数。比如费宏堂弟等人贡生出身的教谕、训导,比如费宏次子是荫职出身的尚宝司丞。 而整个江西,目前已经出了七任内阁首辅,包括解缙、杨士奇、费宏。 江西文风之盛,丝毫不逊色于南直隶、浙江。 洪武年间一共八百八十一位进士,江西占了一百四十七;建文年间五分之一的进士出自江西,建文二年一甲三人更加全部是江西吉安一府出身;永乐二年四百七十进士,江西有一百一十人,包揽了一甲前三及二甲前四。 此刻的广信府内,还有其他望族。比如现任礼部左侍郎的汪俊、南京吏部右侍郎的汪伟、翰林院侍读汪佃三兄弟的弋阳汪氏,再比如……被朱厚熜登基后第一个提拔的,如今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提督操江的夏言,广信府贵溪县人。 还有已故的理学名家胡居仁、娄谅等,无不出自广信府。 严嵩乘坐的船靠岸时,看到码头外的这么多士绅,心中不无感慨。 这就是权位给他带来的:所到之处,无不恭敬礼待。 “滋扰地方,甚是过意不去。嵩只是回乡祭拜先人,取道赴任罢了。诸位如此款待,嵩不甚惶恐。” 严嵩下了船连连作揖。他本就长得一表人才,如今四十多岁,气度沉稳有礼,丝毫没有参策的架子。 当地官员自是以广信知府温安勇为首,而当地士绅则以费家家主、费宏的弟弟费完为主。另外,铅山铜厂的场监龚存也到了这里。 这么多人齐聚一堂,自有费氏贡献出了在这汭口镇的一个大院子,早就备好了酒席。 “在朝中曾多向子充公请益,我对费家治学育人之道实在是心向往之。”严嵩看着费宏已经回乡的儿子费懋贤勉励道,“贤侄此回未能高中,我倒是不能与你有这师生之谊了。” 费懋贤连称不敢,只说自己治学未精。 严嵩笑了笑又对费完说道:“令侄才学足以取为贡士,然此次答卷,拆卷后我读之却颇显心乱,看来贤侄还是受了子充兄转任四川之扰。不过,懋中贤侄刚高中上一科状元,这一次费氏不继续出风头,倒也有好处。” 众人无不听得心里一动:说费懋贤足以取为进士了,难道说这次费懋贤是故意答得差了些? 是费宏的指点,还是别的原因? 现在这个新党党魁的门生话里话外却对费氏表现得亲近,广信知府温安勇不由得说道:“抚台已有参策资历,此后与江西举子还大有师生之缘。此番回乡,江西莫不振奋。先为御书房首席,浙江任后再还朝,江西又要多一位大学士了。” “不敢不敢。”严嵩客气地笑着,随后叹了一口气,“此去浙江赴任,我实在诚惶诚恐。绕道江西经广信府入浙江,也是盼着浙江上下先好好自纠一番。” 温安勇心头一动:“抚台此去浙江,不欲大动干戈?” 表达与旧党党魁的亲近,又点明他是给浙江留出处理尾巴的时间,温安勇这才大着胆子问出这句话。 严嵩只是笑了笑:“陛下曾有明旨,嘉靖五年以前,新法只行于广东嘛。其余诸省,还是要以稳妥为上。” 温安勇不由得点了点头:“广东今年尚在编审科则,改革衙署。一省官员便近万,诸办都以采买行之,若推行至诸省,大明官员总数岂非要增至二十余万甚至三十万?哪怕真能岁入倍之,恐怕也不够支用啊。” “只是如今民田日少、百姓负担日重,朝廷支用也左右为难,不改又如何能行?”严嵩对北面拱了拱手,“陛下有富国之志,臣等自当为君分忧。杨阁老气吞万古,诸多新法之策实有非凡气魄,且观广东之成效吧。” 费完默不作声,温安勇若有所思。 他们这些远离朝堂中枢的人,都在心里琢磨着嘉靖五年之后会如何。 广东新法如果真能有效果,那么推行到诸省之后,对他们来说最难接受的变化就是官绅若始终占据着大量田地人丁,那么则会变成承担赋税的主力。 真要细细去深究,恐怕天下过半的税赋会由南直隶、江西、浙江等数个科举大省出身的官绅来承担。 严嵩对费氏表达着亲近,莫非帝党、旧党有什么别的筹谋? 这些话倒不能明明白白地问出来了,他们对严嵩也不算熟悉。 毕竟,虽然严嵩的曾祖曾做到过四川布政使,但他的祖父、父亲却都没能通过科举出仕。 袁州府分宜县的严氏,最近一二十年的名声倒几乎只是因严嵩一人而起:若不是十六岁时为父丁忧耽搁了一科,十岁就过了县试的严嵩恐怕能更早中举,同样在二十岁刚出头就高中进士,而非到了二十五才摘取二甲第二的名次进入翰林院。 严家,与费家毕竟不能相提并论。他严嵩是进退自如的,严家此前两代没有官身,又何曾置办许多田地?严嵩的曾祖又以清廉闻名,因为顿顿不吃肉,人送外号严青菜。 “江西新历宸濠之乱,百姓更需休养生息啊。”严嵩又说道,“广东士绅目无国法、藐视天威,陛下震怒,故而于奉天殿手刃广东举子。若天下士绅都谨记圣人教诲,上能解君忧,下能抚民生,陛下又何必在广东大动干戈?” 费完想起费懋中寄来的信,立刻说道:“广东素来教化不彰,加之山高路远,这才日渐猖狂。江西文风鼎盛,圣人教诲自然不敢或忘。如今那官吏待遇法得以施行,家兄亦曾谏言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为重,免赋免丁之策,严令命官不得逾越即可。若果能如此,富国自也不难。” 温安勇及其他聚精会神的官绅不由得看着他。 没有费宏发话,费完敢这么说? 一边是要新法里的官吏待遇法,一边是仍然坚持免赋免丁。至于编审科则之后是按丁摊派还是按田面权摊派,只要不按田底权摊派,那就不会让官绅多出一分钱,无非是让富户多承担一些罢了。 新法里面,自然还有采买法对官绅也是有利的——官府的采买,还不是由官员说了算?这笔钱,最终也能落到官绅口袋里。 哪怕在这基础上把商法、税法也坚持下去,无非仍旧是由出面经营商行的商人来承担商税。 费宏的意思,就是让出一部分利益,实现陛下富国的愿望,但是不要动根基? 若是两相对比,广东负担着近万官员的俸粮,最后盘算下来,实际还比不上其他诸省这三年的税赋增量,那何必还要像广东那样几乎推倒重来? 还有一点:广东有市舶之利,江西、四川这样的内陆省份可没有这一份额外进项。就好比这汭口镇,号称商贾转运之处,真行了商法、税法,又能多收几两银子? 严嵩微笑不语。 在江西转这一圈,就是要释放他立场耐人寻味的意思。 哪怕是旧党,在陛下确实想富国的这个愿望面前,也不能坚持一切旧制不改分毫。现在要做的,似乎就是比较,通过短期的让利,把更激进的新党挤下台。只要根基没动,数十年后,官绅说不定收获更大。 费宏已经在四川号召官绅遵守免赋免丁限定,主动申缴了。新法虽然没有全盘推行开,但官绅能得到优免的比例是早就定下来的国法,费宏也只是号召而不强行命令而已。杨廷和新党党魁,他们杨家能不能说一套做一套不响应号召? 既然如此,费宏的老家江西自然也要如此。 等严嵩去了浙江,张孚敬的老家浙江自然也该如此。 要不然就等着新党举大明之力、携市舶司创税之便利,以广东新法有成为由推行全国,把大家的根都刨掉吧。 这下子,广信府官绅心里都有底了,气氛十分融洽。 杨廷和一口气提出了那么多新法,咱行一些、不行一些嘛。就好比王安石变法,他倒台之后,新法也不是全然都被革除了,还是保留了一些。 最主要的终归是细则,怎么能够方便官吏操作,怎么可以保证更长远更大的利益。 严嵩在广信府一些人的欢送下来到了仙霞关。 这个位置,位于江西、福建、浙江三省分界处,乃是“两浙之锁钥,入闽之咽喉”,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与剑门关、函谷关、雁门关并称中国四大古关口。 严嵩回望着江西,又看了看福建。 因为天、物、人三理,陛下现在设了万法馆精研物理。若物理有成,按陛下所说,货物之生产、转运,全都能够得到不小的提高。百姓负担若小了些,将来对货物的需求也会很庞大。 所以将来的士绅之外,商人已经不可避免会成为一个担负税赋重任的群体。要使大明在这一套新法里顺利运转下去,商人的地位是一定需要得到尊重的。 而官绅们只要走出了按律申缴赋税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届时再逃避,新修的《大明律例》不会饶谁。想压迫着商人转嫁成本自取其利?也不看看皇明记的背后是谁。 他最后看向了浙江,面前是衢州府。 从仙霞关下去到了江山县,他就能从富春江的上游衢江一路南下,经过金华府、严州府到杭州府。 严嵩收起了在江西时的随和,一脸平静地吩咐道:“走吧。” 迈入浙江后,他就是这十一府一州七十五县的首官。 刚到江山县,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人由二人率领:率文官前来迎接的浙江右布政使邵锡,还有巡抚的亲兵营抚标的坐营中军官于允中。 “标下参见抚台!”本身就是杭州卫千户的于允中现在升任参将,对于率先请奏将于谦抬入太庙的严嵩,于允中是衷心感激。 严嵩看了看他带着的一队巡抚亲兵,这不是全部。杨廷和为表郑重,给他的抚标营配了五千人,这是严嵩可以不经繁琐流程轻易调动的直系亲兵。 巡抚,就有节制兵权了,虽然还比不上总督。 他只是笑了笑,又与邵锡见礼之后,就看向了另一个把自己捆住的人。 “罪官浙江海防道副使张芹,备倭不力,追剿未有所获,请抚台发落!” 严嵩微微眯了眯眼睛。 留给了浙江这么长的时间,这就是他们推出来的人吗? 做出这样的戏码,只怕他的罪责也很浅:这次的事情,源头毕竟还在市舶司,在于宁波、邵兴二府的知府、当地卫所。 “负荆请罪就不必了,先解了绳索吧。”严嵩笑着上前作势帮他解开绳子,然后就对邵锡说道,“邵右使,浙江如今情势如何,还要向你请教了,请。” (本章完) 第196章、你要盯着严嵩 巡抚初到辖地,诸多工作都要关心一下。 除了见一遍自己治下各府县的主要官员,自然也要在百姓面前露一露脸。 邵锡神情凝重。 杨慎在广东是拜访士绅,严嵩这个巡抚亲自跑到田间地头关心百姓的收成又是何意? 在大明朝做官,除非升堂审案或者其他一些临时的情况,七品以上就很少直接主动去与穷苦百姓打交道了。 现在严嵩的模样,很难让人不联想起吴中三大才子已经刊印出来的《岭南行旅集》中杨慎蹲在田间的样子。 江西那么传回来的消息,不是严嵩与各地官绅相谈甚欢吗? 严嵩是巡抚,他在浙江只要不是干什么越格的事,没人阻止得了。何况,他只是“临时起意”带人到了县郊,遇到了第一个在田地里劳动的老农就召来问了问。 这个大小官员及随行众人包围着一个战战兢兢畏畏缩缩老农的画面,过于广东。 严嵩看着面前马上就要开始收成的农田笑着点了点头:“老哥莫慌,你没说错话,也没乱说话。明年我再到江山县来,再问问你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压你。” 话说完后,就瞥了瞥衢州府和江山县上下官员。 回到县城里,今天巡抚是要在江山县歇脚的。 做了姿态的严嵩,晚宴却又没继续摆出清高架子。 衢州府及江山县的安排,他坦然接受了。 席间邵锡请他先宣示圣意、训勉浙江地方官员时,严嵩坐着沉吟片刻就开口:“浙江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幅员比广东小,每年应起运解送的赋税却是三倍有余。这其中难处,不能说浙江上下没有尽心用事。” 自邵锡而下,众人闻之不由得心里一松,却又不敢全松。 因为严嵩还没说完:“浙江的存留粮除了要供应卫所军饷、官员俸粮,还有孤铎口粮、师生廪给。杂办所得,要祭祀、科举、输运、书手工食、支应、救恤……这乡饮酒礼、庆贺迎送之事,按例不能由存留粮支用,只能用存留钱钞支用。如今杂办,钱、钞、银都有,总数也不大,今天又是江山县士绅富户破费了吧?” “……抚台自江山县入浙,体察下情、关怀乡里。江山县上下是衷心欢喜,些许薄酒,不足以称破费。” 严嵩微微笑了笑:“若官吏待遇法得以推行诸省,这衙署上下之间的诸多支用,就不需士绅富户破费了。俗话说得好,吃人家的嘴短。地方之难,本抚实知之。来,这第一杯酒,先敬诸位东道。” “不敢!不敢!抚台言重了!” “有幸”入席、出了地方和银子的江山县士绅富户代表连忙起身。 浙江上下官员不由得都在心里琢磨着:巡抚很懂地方。 那么只是他懂,还是陛下与杨阁老也懂? 严嵩短短几句话说清楚了地方运作之中的困难之处,而且也是官绅不被催缴税赋、不被摊牌徭役的另一个原因:地方士绅富户往往来帮着承担地方财政开支。 地方能收上来的赋税说穿了就是实物与铜钱、宝钞这两类货币。要正儿八经去较真,大明现在是禁止白银流通的。 在制度上,收上来的粮食除了交给朝廷的部分,剩下的部分都有用处;官府的开支,也只能从存留下来的铜钱、宝钞里来算。折色之制度下,部分实物折成铜钱、银子的有,但绝没有谁敢在公事环节里说不折宝钞、不收宝钞。 可宝钞现在已经多不值钱了?多年来,地方若不设立许多名目增加杂办,那么收上来的杂税在实质购买力上其实不断下降着。 随着越来越久的太平日子,迎来送往只会越来越多,安逸奢靡之风也自然日盛。只要像是有这样的宴请及迎来送往,出钱的都是地方士绅富户。 严嵩只说了吃人家的嘴短,还没说拿人家的手软。 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如今局面:士绅富户虽然没有承担全部的赋税,但他们实际的支出也相当大。 只不过把这账算起来,无非是他们最终获得了更多田地、产业、人力,进项大于出项罢了。 代价最终还是转移到贫苦百姓身上,转嫁到朝廷财政上。 现在严嵩向士绅富户敬酒,众人听他把话题聊到了赋税开支上,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陛下实则胸怀宽广。”严嵩却又聊到了别的事,“祝允明昔年酒后信笔著《野记》,多年后被逆贼所用。虽然江南士人前年妄议太宗旧事,陛下也只是令祝允明自承谬论宣之天下而已,仍赐同进士出身。《岭南行旅集》之序言中,祝允明自陈心迹,实感钦佩。本抚南下,乃至于在江西时听闻有些士子讥吴中三才子有失晚节,曲意媚上。” “……此辈无知谬论,徒惹人笑。”邵锡不明白他为什么又聊这个,附和了一句,也像是表态。 严嵩只是笑着对北面拱了拱手:“本抚任日讲起居注官时,陛下常言千百年后是非自有公论。然不论是本抚,还是其余诸位参策,又或者泰和伯,其实都清楚。陛下胸中装着大明江山社稷,装着两京一十三省兆亿子民,这是实实在在的。陛下虽不屑与一些无知士子计较,却也实在对儒门子弟多忘圣人教诲失望不已。” 他顿了顿之后才感叹:“是以陛下怒极手刃广东举子郑存忠后,本抚才奏请陛下迎于忠武公配享太庙。” 满屋官绅顿时肃然,一起站了起来向他作揖行礼:“抚台为儒门请命之举,功追先贤,德昭万世!” 严嵩抬起一只手请他们坐下,摇头无奈道:“陛下乃少年英主,大明却已弊病缠身。杨阁老主张变法,陛下实殷切盼着大明能焕然一新,百姓安居乐业,将士能征善战。这次倭贼以区区百余人在浙江如入无人之境,陛下如何不怒?杨阁老痛斥浙江之糜烂恐不逊色于广东,本抚此番前来,只望诸位同心协力上解君忧、下安民生。” 诸官立刻纷纷表态,同时琢磨着他今天的举止和话语。 而后严嵩有了新的举止,敬了官员们第二杯酒之后,他领着众人一起敬了浙江贫苦百姓一杯酒,然后就告辞去驿馆歇息了。 这精心准备的宴席,他只喝了三杯酒,就此结束了他在浙江的第一个亮相。 其他人还怎么吃下去? 严嵩让他们自己琢磨去了,回到驿馆就把徐阶喊了过来。 “新婚燕尔,不能回京入翰林院,却被我召来浙江做个经历,心里有没有不痛快?” 徐阶这次虽然被严嵩放到了一甲,随后不知为什么却被陛下改成了二甲第二,与他严嵩当年的名次一样。上一科,陛下对于排名是丝毫未动的,这次也只是动了徐阶一人的名次。 严嵩觉得皇帝这是表示知道徐阶与他之间的关系,刻意点一点他,虽然严嵩到现在也没明白皇帝想点明什么。 而对徐阶来说,能以二甲第二高中那已经是相当可以了。本来确实能直接去翰林院做庶吉士的,但现在徐阶只是感激地说道:“学生岂会不痛快?布政使司经历乃是从六品,已堪称状元授官了。学生只恐无法做好差事,令经历司官吏咸服。” “一个是清流,一个入了地方,哪个更好可就说不准了。”严嵩笑着说道,“经历司在伱之下就只有一员都事,你掌管之事也只是公文收发,审定巡按、巡盐御史等外派京官之文书,有何担忧之处?” 徐阶谦虚地回答:“能得恩师提携,学生只盼不负恩师所望,多学点东西。” “你要学的第一点,就是今天不该来。”严嵩收起了笑容,“既已任职藩司衙门经历司经历,浙江上下有多少公文往来,你刚到任便与邵右使一同前来迎我?” 徐阶呆了呆,犹豫着说道:“然藩台有命……” 严嵩叹了一口气:“你虽是我举荐,但不知推脱避嫌,一来被利用了,二来耽误了公事给你自己添了些逢迎座师的名声,三来更使我不能尽快明察浙江诸事务、更给将来留下一桩被弹劾的事由。” 初入官场的徐阶顿时有些慌。 “只是讲与你听,倒也没有大碍。”严嵩又笑了笑,“这三点,都能想明白吗?” 朱厚熜要是知道了严嵩在这里谆谆教诲徐阶,心里大概会很古怪。 但对严嵩来说,除了夏言、聂豹、徐阶等人,他的积累毕竟不深。而对徐阶的潜力,他是相当看好的,所以才想着多多提携一下。 现在徐阶细细想了一下之后才说道:“被利用除了支开学生,让浙江上下借恩师未至之时先处理一些旧事,还想通过学生试探一下恩师到任后的态度?” 严嵩点了点头:“白天里我没与你有什么话讲,现在召了你来,不妨明白告诉他们,本抚就是不放心浙江这么多年有什么烂事。你徐阶,就是我严某人放到藩司衙门的钉子!” 一番话说得颇为霸气,徐阶不由心头一凛。 “可明白为师为何又只在夜里再召你?” 徐阶没有第一时间摇头,又仔细思索起来。 严嵩耐心地等他想,过了一会徐阶才回答:“白天不在士绅面前表露这一点,是让士绅以为恩师没有在浙江大肆清扫、提拔新官之意。夜里召见,就只是告诉浙江三司,有些事不必避着,不妨私下先与恩师商议妥当?” “悟性极佳。”严嵩赞许地点点头,“不要嫌弃地方不如翰林院清贵。将来之势,没有主政地方之经历,恐怕再没有参预国策之机会。” 徐阶心里一震:“学生谨受教。” 这是严嵩自己判断出来的。除了御书房首席参预、伴读旁听,但皇帝真正从底层培养的班底,都要派往地方历事,而不是一直在京城打转。 翰林院的庶吉士乃至于翰林学士们,除了像过去一般修史、待诏,如今也不见得多清贵了——陛下之前甚至还遴选了三个人去跟王文素学算学。 御书房之外,都不清楚皇帝本人才是思路最开阔的,是新法真正的来源。 他只是还太年轻,算不得已经能凭一己声望威服天下。广东官制一改,很明显就是能者上、不能者下。将来,文名、清誉、声望也许仍然有用,但在陛下的那些雄心壮志面前,才干绝对是第一位的。 陛下一直保着王琼他们,未尝没有因为他们能做事的原因。 能做事,才是关键。而想要在将来做好陛下安排的诸多大事,严嵩也不能只靠自己一个人。 所以他继续问徐阶:“今日为师行止,话语,你又有什么领悟?” 此时此刻,邵锡也在琢磨。他面前铺开了纸,笔已经蘸过墨,但他又皱着眉搁下了。 去询问了农事,提醒了衢州府上下不要找那老农的麻烦。说他明年还会来,那就是要在浙江呆很久,不是只为日本使团争贡劫掠一事。 先敬士绅,再敬浙江地方官,最后敬百姓,而后就借旅途疲惫去歇息了。席间说的那些话,所蕴深意恐怕没有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现在更是单独召见了他举荐到浙江的新科进士徐阶。 士绅很重要,所以排在第一?不,他点出地方往来迎送都是士绅富户出钱,体谅他们难,实则还是告诉他们:士绅富户出得多,自然就想得到更多。浙江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百姓能得到的自然越来越少。 夹在中间的官员呢?他说陛下胸怀,说吴中三大才子,说陛下对儒门的失望,说奏请于谦配享太庙,还提到官吏待遇法……邵锡实在想得云里雾里。 陛下胸怀是不是有不问旧过、体谅难处的意思?他只提了一次杨廷和怒叱浙江,新法里只提了官吏待遇法,他这个口必称陛下的杨廷和门生,成色究竟如何? 落脚点又是百姓。言下之意,陛下真正关心的其实只有两件事:百姓是不是能安居乐业,大明将士是不是能征能战。自然,还包括大明富不富,能不能在钱粮上保证大明将士能征能战。 少年英主,必定求变…… 从他严嵩在江西的情况来看,他恐怕还真不是完全的新党。是杨廷和利用了陛下想富国强兵的心理吗? 邵锡琢磨着:新党盘踞国策会议,新党不去,严嵩这样亲自由陛下提拔的人恐怕很难走入内阁——如今的内阁,可不比原先。国事的讨论上固然参与之人更多了,但实权上却已经获得了对六部诸多内部事务的审核权。 他终于再次提起笔,连贯地写起信。 严嵩在金秋抵达了浙江,他确实是先准备忙着一遍关注秋粮。 当然,在宁波、邵兴二府时,他也察问着日本贡使争贡劫掠始末,还有两地对于罹难遭祸百姓的处置。 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已经向京里递出了奏疏禀明情况。 这根弦绷着,浙江上下不敢在秋粮一事上又出问题。 而在这十月底,北京城里押来了一队很特殊的人。 被朱厚照遣使册封过的朝鲜国王李怿遣使送来了一队宗设谦道麾下的使团成员。他们在海上遇到风暴之后脱离了队伍,糊里糊涂地飘到了朝鲜海面,被抓住了。 事情已经过去数月,大明与朝鲜之间不是没有消息往来,李怿赶紧把他们送到京城来向大明新君示好。 “这案子还用好好审?”朱厚熜在御书房内淡淡地说道,“劫掠地方,这些人押到浙江当众枭首就是了。” “那宋素卿也一并押去?”李充嗣问道,“他毕竟还是持了日本国王贺表而来。况且,赖恩等人解送至京,浙江上下恐怕还担心他供出什么别的事来。这件案子,不如先拖着。” “市舶司都裁撤了,拖着做什么?”朱厚熜瞥了瞥他,“日本国王在这里也就不用多说了,足利幕府也已经约束不了各地大名,等他们争出个高下再说。要让严嵩在浙江好做一点,把赖恩他们只惩处而不杀头已经是对不起浙江罹难之百姓,就用这些倭寇和心无家国的宋素卿等人头颅告慰一二,还能让严嵩在浙江百姓心目中更有威望一点。” 宋素卿本以为到了京城还能巧舌如簧,朱厚熜直接把他交给了骆安。 一顿酷刑,宋素卿搞事的目的朱厚熜已然清晰:什么绪方沐义就是胡扯,那陶义清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他只是想借这件事让大明紧张,把新朝堪合都给细川氏。而此消彼长,大内氏缺了来自对大明朝贡贸易的利益,此后还要面对细川氏、毛利氏等的围攻。 细川氏靠着更容易控制足利幕府的便利,大有先统一关西、进而推翻足利幕府的雄心。此外,那石见山还真牵涉到其中,因为宋素卿这样的大明人活跃于日本,他们已经在筹谋着用灰吹法让石见山的产银量提高,成为争端的另一个焦点。石见山位于毛利家境内,细川氏坐山观虎斗。 朱厚熜只希望他们现在彼此之间耗得更厉害一点。至于打仗打得多,将来日本兵卒战力更勇,大明的兵器技术难道不会进步吗? 断绝朝贡的好处很多。 现在,结束了国策会议的朱厚熜把解昌杰叫了过来。 “朕之前跟你说的,想明白了没有?” 解昌杰站在那里:“臣虽然还没全想明白,但谨听陛下吩咐。” “当年能昏了头,你不能全想明白也正常。”朱厚熜看着他,“并没有做市舶司的主,但受到的惩处反而更重,过去的事朕不会再计较了。此去浙江,帮严嵩的同时,也让浙江官场看出来你在盯着他。这分寸的把握,如果心里没底就问严嵩。” 解昌杰无心计较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七品巡按御史了,潜邸旧臣里,他竟越混越差了。 他小心地问了一句:“陛下,那您让臣是真的盯着严嵩,臣……不明白。” 毕竟听上去只是配合严嵩演出。 朱厚熜笑了笑:“你真盯着他的地方,就是他到底会不会因为做戏就真的贪了很多。” “……臣明白了。”解昌杰知道,之前做市舶司提举的任务交给了严嵩。 可陛下对严嵩的清廉程度不放心吗?他现在正效仿他的曾祖严青菜呢。 最近工作实在太忙,这两天更得少了点,月底爆更补上。 (本章完) 今天要请个假 加班。 《靖明》今天要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197章、实践出真知? 解昌杰的人生大致分成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寒窗苦读二十余年,三十多岁了才得中三甲同进士出身。 等了许久才侯到缺,此后身到了礼部主事后,却又补了兴王府的右长史,前途断绝。这蹉跎的近十年,就是他人生的第二个阶段。 在这段时间里,他常常后悔,觉得还不如当初不要嫌弃那个县丞的缺。好歹是三甲出身,其后能一直熬到一府之尊,那也是不错的啊。 然后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从朱厚熜登基开始,他的人生进入了第三个阶段。 先有袁宗皋,后有孙交,解昌杰也没办法:谁让当时就任王府之后道心崩了做出那些事呢? 先从正四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因为钱宁江彬案“有功”升任成为从三品广东右参政,之后便因为受贿索贿又被贬为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举市舶司,又掉回了正四品。授的职差还是个正五品的,而且不像广东市舶司由提举管事。 迎头撞上了日本使团争贡劫掠一案后,他现在又被贬为正七品的浙江巡按御史。 但解昌杰现在很开心。 品级虽低,巡按御史的地位却比市舶司提举要高多了。七品巡按在一省,拥有的礼遇远比某些知府或普通三四品官员要多。 他这个潜邸旧臣如今巡按浙江,意味更加不同。 况且陛下说了,以前的事不会再计较了。现在陛下已经大婚,长公主也觅得心仪的驸马,当年一点龌龊心思确实不用再与他计较。 解昌杰和被贬为户部照磨的郑守介告别,顺带去礼部主客清吏司接收那批日本使团“犯人”南下斩首。 “解巡按明降实升,还是简在帝心的。”郑守介着实很羡慕,因为他被贬成了八品官,之前可是从六品啊! 解昌杰长叹一声:“郑司务也好生办差吧。虽只是八品照磨,毕竟是做了京官。此次浙江百姓遭难,你我虽然做不了市舶司的主,终究还是难辞其咎。转任户部照磨,新法之下还是能有作为的。” 两人又聊起了赖恩,作为市舶司当时管事的提举太监,赖恩直接被拿了所有品级待遇,丢去了皇明记在魏彬底下做事。 三个人的命运都因为日本使团争贡劫掠事件而改变,现在还有许多人也因为这场风波被改变了命运。 张芹原先是按察使司负责海防道的副使,这次日本使团争贡劫掠,浙江上下许多官员都受到波及。按察使、按察副使兼兵备道、按察副使兼海防道、宁波邵兴二府知府……如今他们在这次事件中的罪责,都将由严嵩的奏疏来决定受到什么惩处。 原先的巡按御史欧珠已经接到了赴京城叙职的通知,他来到了左布政使孙脩面前。 “抚台去了余姚?” 孙脩闻言点了点头:“王伯安在那里。” “我此去京城还不知会如何,请藩台指点迷津。” 孙脩看着行礼的欧珠,沉默了片刻。 赖恩得到了处置,这令浙江上下都不安,因为并不知道赖恩对陛下有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陛下对浙江的态度。 严嵩在衢州府、在几处露面时说的话,孙脩已经都收到了邵锡的来信,也与严嵩当面打过交道了。 他想了想就对欧珠说道:“观抚台到任后言行,果如你我此前所想。杨阁老急于在浙江再开局面,抚台却已有参策经历,不需全然附和杨阁老之意。抚台在浙江,更多还是宣陛下仁名。争贡之事后,你巡宪各府抚恤得力,抚台也听说了。臬司、都司上下及宁波、邵兴二府是否有罪,抚台不像要在浙江大动干戈。” “这么说,我入京叙职,当是另有任用?” 孙脩点了点头:“恐怕是外任,最有可能还是到浙江。巡按御史外任,兴许就是藩司、臬司衙门,参议甚至参政、副使。” 六科都给事、巡按御史这些重要的正七品言官,升迁是很容易就转为四五品京官的;若是外转,更可能直接担任三四品要职。 欧珠眼神有些莫名:“抚台在多处都告诫浙江官绅体察圣意,上解君忧下安民生。如今抚台望浙江上下先如四川一般自行申缴赋税,然市舶司裁撤已经近半年,士绅富户短了个进项,浙江又还没有提升官吏待遇,莫非抚台是希望我等能助他?” “且看他从余姚回来后怎么说吧。秋粮已近尾声,抚台若要有所安排,差不多要开始了。” 绍兴府余姚县,王守仁的老家。 他之前虽然在江西讲学,但现在守孝,还是又回到了余姚。 “一别年余,伯安孝心令我动容,何以憔悴至斯?”严嵩一脸关心,“陛下时常担忧,还望伯安养好身体啊!” 王守仁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因为守孝,只是这一年多来,潜心研究陛下那天、物、人三理之说。心力耗费颇多,寻常也不修边幅,抚台见笑了。” “不知伯安可有所参悟?”严嵩很在意这个,诚恳地行礼,“如今陛下已于万法馆中延请诸多供奉钻研物之理,这学问大道,唯伯安能专心钻研。我等却是事务繁多,无瑕深思。” 王守仁继续摇头苦笑:“称不上有所参悟,陛下此说,与我此前所学其实颇有相左之处。理学名家固可轻易将心学见解容纳进去,我倒反而像是曾经走入歧途……” 这就是王守仁现在越来越憔悴的原因:他对于自己心学大道的信心受到了冲击。 心学被视为异端末学,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心学的唯心。而朱厚熜提出的这天、物、人三理之说,分明还是认可“天理”的唯物、不因人心而变。 乃至于,天理的唯物属性会通过物理表现得一览无余。相反,心学的致良知之法、知行合一的要求。反而不能再随意“依心所知而行”,要遵循、适应物理的不变,要有一套新的人理阐述。 难得严嵩来了,王守仁抓住这个机会留下他好好请教了一下国策会议上他们对这学问曾发表过的看法。 严嵩确认了他似乎真的还没能有一套全面阐述,随后才问他:“伯安就在余姚,日本使团争贡劫掠之事就发生于宁波、邵兴之间,伯安为何不曾上奏言其事?” 他指的是参策离京时获赠的密匣。 王守仁叹了口气:“浙江诸事皆有任官,陛下与朝廷自有处置,何须我多嘴?其时倭寇来去极快,祸患不曾波及余姚。待我知道这事时,倭寇已经回去宁波了。其中内情,我丁忧在家也不得而知,上奏说什么?” 严嵩想了想之后对他行礼:“我巡抚浙江,还需要些得力的人手。伯安久在浙江、江西,不知可否举荐数人?” 王守仁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问道:“惟中要在浙江动一批人?” 严嵩义正言辞地说道:“陛下关怀百姓,有些地方官守土无力,安民不能,自该有所惩处。如今市舶司裁撤了,浙江诸多士绅富户少了个财路,恐会生变。伯安知兵,当明浙江倭患恐更加严重。都司、臬司上下,乃至于沿海各府官员,都需要德才兼备之人!” 王守仁沉默了一会,随后说道:“也好。我于学问上诸多疑惑,不妨向陛下请教一番。另外,再上疏举荐数人吧。” 两人原本就是旧识。严嵩在分宜老家养望时,他的居所钤山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王守仁也曾与他结交。宸濠之乱后,严嵩当时在江西“称病”,王守仁还曾邀严嵩赞议军事,一同夜游南昌,赋诗赏景。 现在,严嵩想与王守仁结盟。 将来的新法要推行开,说不得可能有一场兵乱,还要有天、物、人三理之说的帮助。 王守仁虽然只是曾经暂代杨一清参预国策,但他既然曾走到过那里,又是学问大家,还知兵,那就是未来最有潜力的人之一。 前提是:“定要将养好身体啊!” 严嵩诚心诚意地继续叮嘱:“我在浙江,还能时常来与伯安切磋学问。伱如此为难,也是因为悟出来了陛下此说深合大道吧?陛下天资卓成,你我不如虚心求教,助陛下推行之。若我所料不差,嘉靖五年会试只怕就要开始改制了。” 在那之前,这新学说自然就要公布出来。 现在,参策们看得很清楚:陛下这套学说,他自己显然还藏着一些东西没说。只不过,陛下虽然能阐述清楚一些道理,却并不擅长用现在的学问、用词去表述成为一个很完整的体系。上承圣贤著述,下启士子新知。 王守仁的密匣和严嵩的奏疏比欧珠到得更早。 这一年多来,王守仁的密匣只来过两次。 上一次还是他听说了天物人三理之说后,通过密匣与朱厚熜远程辩经了一次。 朱厚熜用很直白的话回复了他很多之后,王守仁已经一年多没有回音。 看了看严嵩的奏疏之后朱厚熜不禁对杨廷和他们笑着感慨:“伯安苦心钻研,竟然消瘦憔悴了不少。卿等也在这学问上断断续续用心一年多了,这天物人三理难以表述圆融,卿等认为难在何处?” 石珤率先回答:“陛下,只是那物理与天理、人理之关系,圣贤著述中少有谈及。臣精研年余,也不知该如何表述得清楚明白。” 众人都默默点头。 这一年多来,不是没有收获。物理这个词,其实庄子在“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这句话里就有提及。儒家经典《礼记·大学》和朱熹的注解里,也有“格物致知,格物穷理”的表述。 物理与人理之间的关系,孟子就提出过做事做学问时要研究人性、物性。制定历法时,观天象从星空的变化中总结出来的规律,现在被称之为真传的东西,不就是某种“物理”吗? 儒家其实是讲逻辑的,所以他们现在才很纠结。因为在他们看来,能从圣贤著述中找到源头、千百年来诸多大儒各有佐证,这门学问才称得上是严谨的。 如果不是因为儒家本身颇为严谨,而且有很强的唯物属性在,中国岂能在宗教思想上最不受束缚? 现在他们这么为难的原因是什么? 朱厚熜皱着眉头:大概是因为过于推崇先贤,一定要从前人的言论里找到源头与佐证吧。 他开口说道:“天理昭昭,物理不变,先贤学问也是自格物之理、参悟人伦而来。三千余年以来,一代代人都在前人的肩膀上不断研究学问,纸张取代了竹简、丝帛,诸多所得已经证明今人在物理上的学问是超过先贤的。人伦之理,今人在治理国家、教化百姓上也比古人做得更精细,何必一味厚古薄今?” 杨廷和等人却不敢像他这么“大逆不道”,认为自己的学问超过了先贤。 朱厚熜继续说道:“难处只怕在于,卿等须明白一个实字。伯安将知行合一,践行所知,朕以为有两步。先是许多人有落到实处的践行,故而有了实用的知识。有了实用的知识,再进一步践行之、落到实属,获得更多的经验与知识。实践由人来做,实践于人理,那就能不断改进人伦;实践于物理,那就能不断得到真知。” “这天理,本就是人理与物理的不断进步,慢慢趋于明悟天理。物理与天理、人理之联系,朕以为就在于实践二字。万物的道理,人伦的道理,都是古人、今人不断实践总结而得,它们有历史的一面,也有发展的一面。朕以为,若从实践入手,便不必拘泥于古人如何说,而是要肯定一点:学问是在不断进步提高的,今人只要秉承实践的作用,那么就能在尊重古人所得的基础上,超过古人。” 朱厚熜说完这些,御书房内就陷入了一种很微妙的沉默之中。 几千年来,儒家子弟的内心都有一个枷锁。他们始终认为,先贤的学问是最高的,上古时期的社会是最令人向往的。 现在,皇帝要他们尊重古人就够了,别一味尊崇古人。 要相信自己比古人还厉害? (本章完) 第198章、再一次登基 王安石变法前,有新学。《三经新义》、《字说》,都是要为儒家治道奠定理论基础。 为什么必须有学问基础才好变法?因为变法就是变动利益,而人们对利益变动的反应最好要有关于道德方面的引导或约束。 这就是现在杨廷和最关心的人理方面的问题。 要把新法的“人理”找到理论上的依据,定义好新法局面下的善与恶,还要让尽可多的人认可、赞同。 现在,他们都思索着朱厚熜所说的实践一说。 天理、物理、人理只是概念,而实践一词…… 他们看向了皇帝,杨廷和问道:“陛下之意,实践乃是亘古不变之道理?一切学问自实践而来,实践不止,故而学问常新。学问既新,知行要合一,故而法实应常变?” 朱厚熜感慨着毕竟是大明最顶尖的一批聪明人,很快就能从这些新概念里发现对他们当前变法最有利的依据。 他点了点头:“自是此理。譬如国初,其时状况是人丁凋零、赋税不足,故而当时行军屯卫所之制。如今大明人丁早已倍于国初,赋税其实亦可倍之甚至更多。状况已经发生改变,符合国初的制度,不见得能符合如今了。” 对于朱家后面的皇帝来说,祖制不容轻动也是一个约束。 现在朱厚熜同样需要一个理论依据,他接着说道:“法虽不能轻变,也不能不变。哪怕是如今朕与卿等商议之新法,其中也或有不符合当前物理、人理之处。实践之要义,在于周全思虑后,实践而观其成效,有了新知再改进。” “陛下,这其中政之善恶,如何令天下人明之?”杨廷和又追问他最关心的。 就算变法有理论依据,但变法过程毕竟会损害许多人已经得到的利益。说是善政恶政,其实是天下官绅心中的善恶。 “人理有一己之私,也有天下之公。”朱厚熜对这些问题一直就在思考,“理学之灭人欲,便是欲得天下公义之天理。天理循环,人理若违背了这天下公义之天理,自是常有改朝换代之事。届时,旧朝官绅又能十中存几?” “自然,那并不是眼前就已经有的局面。只是防微杜渐,人人本就应该克制私欲,避免家国走到那一步。期望人人都能灭人欲,不如从严明律例约束之,从法之常变而压制之。” “就国事而言,并非从此便无常法,否则天下人岂非无所适从?然从实践看去,每个时期找到损害天下公义最主要的矛盾争端所在,只是想办法解决已经出现的主要矛盾。国体之本不轻变,国用之法则可因时而变。” “当前大明的主要矛盾是什么?人丁日益增加,财富却不见增长。到底是什么原因,人尽皆知。财富田土集中于官绅富户,过亿百姓近乎无有立锥之地,天理公义何在?若不解决这个主要矛盾,以史为鉴,大明距离亡国又还能有多远?” 他顿了顿之后说道:“道理其实谁都明白。损了他们眼前之利,便是恶政;每一种新法,于某些人是恶政,于某些人是善政。凡事皆有利弊,没有十全十美之善政,此亦天理。” “变法之根基,从来不是十全十美的善,而是犹如治病用药。是药三分毒,但用对了药,却能重焕生机。广东衙署改制为何能分化广东士绅?大势浩浩汤汤,能顺之者则昌,欲逆之者则亡。” “意欲以私欲凌驾于天理之上者,便如田间杂草,不除之何能丰收?除杂草,是年年都要做的事,是永远都得做的事。只要秉持天下公义,便是善政,便能得人心。人心既至,天下安然无忧,青史自有公断。” 朱厚熜不必要把话说得很透。 治天下需要依靠官绅,但亡天下却只需防着百姓真的活不下去了揭竿而起。 如今情形已经是官绅把百姓往那条路上开始赶了,那些接受不了皇帝和朝廷想要保住统治秩序的官绅,那不就相当于在谋反吗? 杨廷和他们始终担心天下的反应与评判,历朝历代的变法者和施政者总是执着于分善政恶政。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争了多少年?思想要进步到学会全面地、联系地、发展地看问题,不是那么容易。 现在,朱厚熜是导师。 理学是唯物的,但他们在方法论指导上是短板。 理学一句简单的格物致知,心学一句简单的致良知,都不够系统,指导作用很有限。 朱厚熜借着王守仁的来信,开始给他们一些小小的唯物主义辩证法震撼。 万事万物都在永远变化及联系着,变化的法则就是万事万物之间构成的矛盾。 对立与统一,量变与质变,否定之否定;现象和本质,内容和形式,原因和结果,可能性和现实性,偶然性和必然性;关于整体与局部,关于个性与共性,关于相对与绝对…… 最后就指向了矛盾分析法。 “……天下官绅百姓之间,这矛盾是永远存在的。众多矛盾纷繁复杂,只能想方设法找到那主要的矛盾,还要分清这主要矛盾的主次方面。” 在杨廷和等人提笔狂写、头皮发痒之际,朱厚熜接着说:“就如今而言,要推行新法的主要矛盾就是天下官绅的私欲与天下百姓的公义之间的矛盾。这主要矛盾中的主要方面,又是那些顽固追求私欲的官绅会想方设法阻碍赋役新法的变动。” 王琼接了话头问道:“故而拟定官吏待遇法、采办法、改革衙署、鼓励工商、申明律例就是先分化之,进而推行赋役新法时,彼辈就无法同气连枝。势单力薄之下,依律办之便无大碍?” 朱厚熜赞同地点头:“天下事应对之策,莫不如将同道变得更多,将敌人变得更少。朕若不秉承此理,御书房内如何能如今日一般君臣一心?” 杨廷和等人神情复杂,当初保王琼他们,后来还把当初的“敌人”变成了新党,就是这辩证法的威力吗? 陛下说了,辩,就是思辨之、争辩之,为的是知;证就是实践之、佐证之,为的是行。 只有这样,才是完整的知行合一。 不知道如果王守仁在这里,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杨廷和开口道:“今日颇有豁然贯通之感。陛下既早有此法,为何今日方才对臣等阐明?” 朱厚熜笑了起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放翁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开始试行新法了,卿等这年余以来面对朝野非议,有了亲身感受,此刻不是更容易领悟此法了吗?” 这话是一点都没错。 在朱厚熜心目当中,这些思想是多少人、多少教训渐渐沉淀起来的?空口一说,哪里就能被领悟? 再说了,之前的朱厚熜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威望——在这御书房内。 此刻,参策们只能都眼神莫名地看着皇帝,有如看着天人。 以他们的人生经历及知识积累,自然是识货的。 这一套学说,蕴含的思想之深邃,确实可以称得上一句超越先贤。 这个辩证实践法,也是大可用于国事,小可用于为人处世,甚至用于探求新知。 党魁身家性命及身后名已经与新法再不能脱离,杨廷和离了席位躬身行礼:“请陛下为此学赐名。” “哦?要开始宣扬了?”朱厚熜看着他笑问。 “广东编审科则已毕。明年开始,广东要推行赋役分离、贫富共担了。严惟中去了浙江,费子充在四川,诸省虽不暂行新法,当可将新学问作为天下争辩之话题。” 杨廷和顿了顿之后说道:“私利便如陛下所言,人人不愿公开多谈之。此新学既现世,守旧之人必引经据典驳斥之。借学问之争,可轻易分辩哪些人是新法主要矛盾之主要方面。学问,毕竟是天下士绅安身立命之基。” 儒家让天下读书人只要研究儒家学问,就能通过科举与士绅阶层获得地位、积累财富。 如今官方要提倡新学问了,能接受、能适应的自然就是同道,不能接受、想办法反对的自然就是敌人。 严嵩想在浙江通过朝廷演的戏厘清当地利益关系,为将来做准备。 现在,杨廷和想通过新学问的争辩直接找出全国的新法敌人。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他:“既然如此,卿等是否有改变科举考制之念?” 只有对科举露出想动刀的念头,那才是把这矛盾显化的最有力武器。 有新学问,科举自然会变。 那些顽固的士绅大族、天下还没有举人以上出身的读书人,全都得被波及。 算不算新法已经推行到全国?不算,因为下一科的会试是在嘉靖五年。 对新党来说,透露出这个念头就行了。反正到时候是不是真的会改,那要看广东的成效。 杨廷和回答道:“若有新学问,自当渐改科举。广东官员已足,自广东起,乡试可一年一次,考新学问。官吏待遇已有提高,将来若科举有成便俱可为官,天下读书人何乐而不为?” 若整个大明将来都像广东一样,那么天下官位将何其多?存世的仅仅一万三千余举人、三千进士如何能够用? 天下的吏员又一共有多少人? 这是古往今来未有的创举。 受损的,只是那一小部分跟不上时代的顽固官绅。 为什么好像能多方得利? 因为陛下已经给出了答案:万事万物都是在发展的,天下财富本来就谈不上是固定的。丘濬在《大学衍义补》里说了,财富是“资于人力”的。 人变多了,明白了更多物理、人理,他们的劳作就自然创造和积累着更多财富。 大明的国库日渐空虚,是因为财富都被藏起来了,藏在如今的官绅富户那里。 杨廷和为什么肯这么做? 先是木已成舟当了党魁,现在是有了一种开创历史、为天下读书人谋更多出路、还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使命感。 若能成,杨家流芳百世、地位财富都不会缺。他杨廷和,太庙、孔庙、史书都能笑着蹦迪。 朱厚熜笑着看他们,心里闪过这些念头。 “本想等万法馆于物理有所成之后再借新物之利宣扬之。”朱厚熜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既如此,那就由卿等与天下读书人争辩吧。至于名字,就叫实践学好了,其学问之法为辩证法。” 理学心学之后,大明只怕从此以这实践学为官学了。 新法怎么能少得了理论之争?现在旧党就是在费宏的“领导”下不断从理论的角度,从圣贤对治国之道的见解来抨击新党胡作非为、祸国害民。 费宏是知道有新学问的,所以现在显得新党难以招架——毕竟新学问还没有公之于世。 在被疯狂抨击了一年多“轻农重商”以至于世风将不古、“苛待士人”以至于教化将不成、“大坏旧制”实则是误国且弄权之后,新党雀跃着准备反击了。 亲,这里有一整套的新学问,要不要体验一下? 朱厚熜笑着看他们:“朕只是从卿等学问中参悟而来天、物、人三理,又从知行合一领悟出了辩证之法。可从这实践学出发,为何就必定要变法,那就是卿等之领悟了。” 这就是费宏说的:让臣子去争,皇帝要留有余地。 所以,不涉及到具体应用的理论思想是陛下的,杨廷和领悟了思想就要变法,变了之后还真有用,那就是证明了陛下思想的正确性! 这场国策会议的“会议纪要”随后被锁在密匣里,被专人带着送往四川、广西、广东、浙江。 等这些人到时,已经是十二月的中旬。 消息也在随后渐次传到整个大明,天下的读书人都懵了。 经过参策们一年多以来群策群力,世间多了一门新学问:实践学。 坏消息是,这好像是个缝合怪,理学、心学、诸子百家的学说都包含在里面。听说将来科举要考实践学,那又得多读多少书? 好消息是:好像全缝上了,严丝合缝还有创见。广东乡试也将一年一考,以后定例分正副榜,当官的机会在变多。 最重要的是:新学问当中最核心的天理、物理、人理三说,那套辩证法,源自皇帝。 还没满十八岁的皇帝。 除夕之夜,乾清宫里的赐宴规模很大。 参策、勋戚、万法馆供奉都蒙恩列席,吴中三才子、王文素、初步学会了一些大明官话的阿方索都震撼地看着朱厚熜。 现在虽然没有思想家这个词,但古往今来,那些鼓捣哲学思想的都是最猛的学问家。 就像皇帝跟他说算学恐怕是万物之学一个总纲一样,王文素也清楚这些思想更是万事万物之学的总纲。 所谓先贤,不就被称为古圣先哲吗?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赐宴上的众人参拜,心里都带着或深或浅的真诚敬畏,宛如朝拜登基。 两年多以前,他是登基成为皇帝。 但现在,他仿佛正在登基成为圣哲。 皇宫之中张灯结彩,御座之旁烛火明亮,朱厚熜微笑说道:“众卿平身。” 过了今夜,就是嘉靖三年。 这一天及明天的正旦节,天下官民按例都要向皇帝遥拜。 那些读过书、对学问有所了解的人,无不在心里添了一个正在积累圣哲光环的皇帝形象。 一切都只待时间去证明他的思想正确与否! 第199章、杨廷和大逆不道! 广州府内,张孚敬带领众官向皇帝遥拜之后,是在巡抚衙门举办的宴席。 巡抚衙门,全称是巡抚都察院。 若是别省的巡抚衙门,整个巡抚衙门里除了巡抚标兵营的坐营中书官之外,文官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巡抚本人。 其余人,都是巡抚的幕僚,或者巡抚本人所聘用的编外办事人员。 但广东巡抚都察院现在上下足有一百三十六人。 张孚敬这个巡抚是以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来就任的,他的品级是正三品。 在他之下,广东巡抚衙门现在暂时没有超过六品的官。那是因为,六品之下,广东可以自己铨选。 而现在的巡抚衙门,本身也只需要和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司、治安司、税课司、都察司进行公务往来。各司都有独立衙署,巡抚的属官只需要和他们对接好就行。 在省级这个层面,按理说巡抚都察院与都察司都是平级的地方督宪部门。广东都察司的掌司,理论上还要监督张孚敬及其余诸司履职情况的。 但这是因为张孚敬现在的资历还不够,因为按照设计,广东将来是要设总督的。 这总督的品级,必定要高过现在是从二品的左布政使,达到正二品。 所以现在的衙署改革还不是终点,张孚敬想着梁储当日所说的“太庙之功”,认真地对他今天请到巡抚衙门的诸司高官们说道: “广东乃新法试行之地,陛下之实践学、辩证法,孚敬闻之振聋发聩、思之受益匪浅,实尽得大道真传!” 张孚敬对北面拱手致敬,而后郑重说道,“蒙陛下圣恩,受朝廷重望,广东乡试得以一年一试!乡试由朝廷委任主考,然广东院试考取生员,本抚以为,广东应当考新学!” 话音一落,众人神情各异。 今年开了恩科,但全省一年考出来的举人总数并不会过多。 考举人的难度是很高的,而且各省定额。仁宗洪熙年间规定了各省乡试录取举人的名额: 南京国子监和南直隶额数八十人;北京国子监和北直隶额数八十人;江西五十、浙江四十五、福建四十五人、湖广四十、广东四十人、河南与四川各三十五、陕西与山西、山东各三十、广西二十人…… 哪怕广东去年、今年都设了副榜,广东新增的举人加起来也不足两百人。 对广东已经决定添设的庞大官位数量来说,这无异于杯水车薪。 目前,往届候缺的来了广东很多,其他各省受到举荐到广东来做官的很多,监生里也来了很多,但还不够。 广东今年衙署改革之后,真正到任的官员总规模还不足四千,其中大部分还是以前省府县三级衙门里一些风评不错的干吏、衙役得授的从九品至正八品。 现在张孚敬一句广东明年考秀才的院试要考新学,众人都不知道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 学政过去是在提刑按察使司,如今却已经移到了布政使司里面,由其下礼厅负责。 广东左布政使张恩犹豫着说道:“明年本就要赋役分离,士绅富户除了不得隐田隐丁、按田底权征收田赋、严明必须遵守优免之策,徭役更是摊丁入亩。抚台,真正的硬仗要开始了,此时宣谕各府县考实践学,是否不妥?” 张孚敬在广东杀了两回,有了两次大败葡萄牙人的战功,此时声威已经相当强。 他闻言却没直接反驳张恩,而是问了一句孙交:“侯爷,您怎么看?” 孙交呵呵笑了笑:“我到广东只是督巡衙署改制之事。若不是小女年幼,本该已经返京复命了才对。广东学政,不需我多置喙。” 年初就把喜讯传回京城的孙交在这个高龄又喜得千金,目前才满月不久。 他准备在广东这更暖和的地方呆到春暖花开再返京。 张孚敬却不管他的推脱,继续笑问:“侯爷本也是学问大家,不知对陛下这天、物、人三理及那辩证之法有何心得?” 孙交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好在只是问他关于这学问本身的心得,不涉及到广东省具体的施政决定。 孙交这个国丈只能长叹一口气:“治学一生,从未见过有如陛下天资卓绝者。这天、物、人三理以实、践二字相联系,确实有如大道煌煌之音,振聋发聩,引人深思。那辩证法,更是一个为人处世、齐家治国之良法。” 张恩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们俩。 演什么演呢? 你们一个是皇帝提拔的,一个是国丈。 陛下提出的这个新学问,本身是否经得住天下人推敲是一回事,那本身也不重要。 但是新党从天物人三理之说与那辩证法演绎出来了变法依据,“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变,国用之法应依理常变”这句话,才是牵动许多人神经的东西。 这是对于目前形势有没有必要变法的解释权。 广东现在开始考新学,那就是要帮新党宣扬这门学问。 目前,理学还是正统,是许多读书人钻研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学问,以之应试科举,以之交游谈论。 这套新学问是在理学的框架内博采众长,似乎表面上看去很好地融合了更多的学问。 如果没有新法,那么天下研究学问之人,未尝不会尝试着自己在这添砖加瓦、注解宣扬的过程中贡献力量、以邀文名。 但现在有新法,新学问被提出的时机就有点巧了。 费宏、孙交、王守仁都不在中枢,这套新学问真的是出自陛下,还是杨廷和为首的新党精心准备好、以陛下之名提出的? “用修,你当年参与心学、理学之辩,你对这天、物、人三理之说如何看?”张孚敬又问杨慎。 已经升任定品为从三品的布政使司礼厅掌厅的杨慎断然说道:“有此学问,便是王伯安也当哑口无言。此乃儒门幸事,广东何不为天下先?” 张恩都无语了,伱是杨廷和儿子,你之前就莽得吓人。 杨慎却又看向桂萼:“子实兄,你掌户厅,今年广东田赋、税收如何?” 桂萼小眼里都是兴奋,他太喜欢现在这种大开大合的感觉了。 “今年虽只编审科则,杂办尚未改制,然田赋是携去岁抚台之威好好办了下去。广东田赋今年就收上来了一百七十余万石,比往年多了六十多万石!明年若无大灾还能再多至少六七十万石。” 桂萼叹道:“清丈之后,广东应赋田土增添了两倍有余,这还没算……” 他没把话说完。广东国初有二十三万余顷田土,现在经过百余年开垦,实际总田土面积应该是多了三四万顷。但相应的,其中又有数万顷变成了卫所屯田。 这次广东新法前后,广东应赋田土从只有七万余顷暴增到近二十万顷,那可不就是理论上保持如今的田赋征收比例,也能一年收上来两百多万石粮食吗? “至于采买法和商法收上来的商税,我听翟掌司说有二十三万余两吧?” 桂萼看向已经从正四品提学升任从三品税课司掌司的翟銮,只见他点了点头:“今岁朝廷及广东诸办采买一共支用出去四十余万两,十抽其一便是四万余两。市舶司那边,自从朝贡市易皆由皇明记来承担,市易抽税竟有十五万余两,较往年又是倍之。再加上其他诸多课程,总计是有二十三万七千五百余两。” 户厅只管人口和田赋,另外则是广东本身支用。税课司则是田赋之外的诸多杂税,在广东则还有市舶司。 杨慎听完就说道:“广东新法必成!还有顽固贪婪之辈螳螂挡车,必定毫无幸理。反之,广东有多取举子之机,嘉靖五年会试定然也会考实践之学、辩证之法,则广东举子岂非能够大展风采?” 杨慎这话听得张孚敬点了点头,有点感慨地看着杨慎。 “这实践之学,我近日多有研习。其中物理,古往今来不知几多大儒也曾涉猎。如今看来,倒是深合大道。物理与人理就恰似那道家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杨慎进入了真正的兴奋状态:“天理生物理、人理,这物理人理交相牵连、流转不定。若无人去格物,物之理不明;若无人明物理而用之,我辈如今还只能刀耕火种,岂有驯牛马之力、导水害而成利、遵历法以合农时?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人伦之理,岂非与万物之理息息相关?” 他表现了一番因为他自己的聪明对新学问的接受之快。旁人虽然听得心里暗自点头,但终究觉得他是情感上跟倾向于要接受新学问。 但杨慎的论点很明确:“此新学问深合大道天理,必将大兴!广东率先考新学,有识之士只会拍手称赞!广东文教之昌盛,恐怕这新法正是良机!” 广东在讨论着明年就在省级考秀才的院试中先考实践学、辩证法,而四川成都府中,费宏府上却群情激愤。 “杨介夫为了新法简直不择手段!如今看来,当日不惜以首辅之尊与王伯安在经筵上辩经,他究竟有何脸面代理学出声?” 这个愤怒开喷的,把矛头对准了杨廷和对理学的背叛。 虽然这个实践学的核心仍旧是天、物、人三理,可加入了一个新的东西,在许多人看来就面目全非了。 “若按这三理之说,那什么农家、墨家、医家、阴阳家……这些三教九流岂非也都可归入物理,跻身儒门子弟?这些人将来要不要不学圣贤之言就能从科举再开科入士?如此一来,礼制何在?尊卑何存?” “奇技淫巧登堂入室,世风不古,大坏纲常!费公,总要做点什么啊!” 他们都看向了默不作声的费宏,只见费宏幽幽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了他们说道:“按杨介夫的说法,这天、物、人三理之说和那辩证之法,是陛下所悟。”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刚才回避着这一点,就是不好明白地驳斥皇帝的思想有问题。 这就是朱厚熜自己站出来提出一些新见解的好处,也是杨廷和他们耐得住性子绝不先嚷嚷什么新学问的原因。 当官的,站出来直接驳斥皇帝在学问上学歪了,是需要勇气与执着的。这样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或者说,如果能成为风潮,会有更多的人出来附和。 现在,他们不就是想让费宏来引领这股风潮吗? 但偏偏,大家又都清楚旧党现在处于下风。陛下还是希望新法能达到富国强兵这个目的的,新党至少现在得到着支持。 这个时候,旧党站出来攻击新学问狗屁不通去打皇帝的脸?那不是自绝后路吗? 旧党还希望着新党折腾不出什么成效,皇帝失望之后重新启用旧党呢。 “杨介夫那句话堪称大逆不道!”有个人开口了,“在陛下看来,尽收天下有一技之长者而用之自无不妥,辩证之法也只是思辨之法。然杨廷和因陛下所得便宣称什么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变,国用之法应依理常变,实乃大谬!” 他眼神灼灼地看着费宏:“费公,国体之本不可轻变,那岂非是说国体之本可变,只是不能轻易变之而已?这国体之本是什么?此不臣之言!” 费宏意外地看了看他:“怎么说?” “国体之本,往小处说是帝位、嗣统、皇权之尊,往大处说是礼制纲常,是天子遵礼法取儒门士子佐之以治天下!杨介夫竟言国体之本可变,只是不容轻变,他是何居心?不管往小处说还是往大处说,都是天子之敌、天下之敌!”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此言有理!广东新法,士绅置办田产,与百姓一般交赋无异,这倒是无伤大雅,皆是公忠体国之举。然士绅可行商,竟与狡诈商人一般被商法、税法等同视之,那天下人何必还读书?士农工商,就该各处其位,天下方可井然有序!” “陛下言物理,言思辨之法,这学问之事本就是读书人来做。如今新党不明陛下真义,却曲解之以为新法之佐证,用心险恶之处,从那一句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变、国用之法应依理常变就可看出。” “既有不臣之意,更要导大明往乱处而去!若国用之法时常变之,天下人无所适从,何以自处?” 他一顿慷慨激昂地发表完见解之后,就殷切地看着费宏。 核心意思,就是让天下士绅有一个集中攻击新党、杨廷和的点:你还想动国本?你什么意思? 此外还有一个煽动方向:你杨廷和是不是要刨天下儒门的根?你若只是治学问也就罢了,你现在这么打击士绅的地位,天下还能井然有序吗? 费宏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些因为舍不得自己家田产商行收益的“旧党”:你们看不出来,以杨廷和的学问水平搞不出这一套学问吗? 其实,只要在学问方面沉得下心来的,自然能够品味出这一套学问的严谨与深奥之处。 他们不见得不懂,只是因为利益,他们不想懂。 至少要先把新党赶走,恢复旧制之后,再从另一个角度去解释这实践学、辩证法。 释经权吗? 不好从攻击天、物、人三理之说去直接得罪皇帝,直接进入了解释权之争的层面,那不就是认同了这三理之说已经堪称新经典了吗? 这一场大争辩之后,天、物、人三理之说这个核心就该深入人心了,大势必成。 费宏站了起来说道:“言之有理,我必上疏弹劾杨介夫此言之谬处。” 众人大喜,费宏却有点疑惑。 如果真的从天、物、人三理之说及那辩证法推演下去,世上还真不会有不变之国本。 陛下为什么肯让杨廷和说出那一番话? (本章完) 第200章、酷烈尸谏,新年惊吓 在浙江,严嵩干脆到了王守仁家过年。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伯安之疑惑,可得到了解答?”严嵩心情复杂地问。 王守仁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比上一次仅仅只知道天、物、人三理之说的冲击更大。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致良知之法就是治学、为人处世、治国安民的良法了,直到他看见这辩证的思维方法,还有那个矛盾分析的具体做事方法。 这些天,王守仁陷入一种很难以言说的自我怀疑当中。 当年格物致知致了个寂寞,当年在龙场悟道也悟了个寂寞吗? 对理学中人来说,这实践学只不过是往唯物的方向继续往前再走了一大步。 对心学宗师的王守仁来说,这是把他唯心方向的大道根基砸碎了。 可是以王守仁的聪明才智,他暂时无法从这套学说中找到漏洞。 以他这么多年丰富的经历,以他的学问功底,他真的找不到错处。 太多的例证了。 就好比人理层面的善恶、私欲、良知,灭人欲也好,致良知也好,一个人总是很复杂的、会改变的。 有的人会一直变好,有的人会先变好再变坏,有的人甚至变来变去、你始终把握不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岂非深合了那辩证法中关于变化是永恒的这个论断? 从这实践学和辩证法里,王守仁能看到自己知行合一、致良知等很多观点的痕迹。 相比原先的理学,王守仁似乎曾经距离这一套新学问更近。 那层窗户纸戳不破,是因为自己的根基走在心学的方向上,而非理学的方向吗?这是不是否定之后再否定,不要禁锢住自己思想的证明? “惟中,我有万念俱灰之感。” 严嵩吓了一跳:“伯安!莫要吓我!以伱之才,应该是豁然贯通才是!” 王守仁纠结地说了一句话,颇有一些怨气:“我回乡之前,陛下还叮嘱我多多讲学。我刚回乡,得知那天、物、人三理之后就无心讲学了。若不然,如今岂非左右为难?” 他浑然不知因为他的知行合一与致良知,后来又衍生出一支名为“实学”的学派,也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此刻,王守仁确实心情很复杂:他有判断,这个实践学与辩证法比他的心学观点更严谨、更合理、更有指导作用,而从许多方面来看,他王守仁也许是曾经距离这个新学问最近的人。 重归理学框架,不用被看做异端末学,而是登堂入室、将儒学抬入一个新的阶段。 当然了,他肯定不可能走得这么远,因此他有些犹豫地问严嵩:“惟中,这变化恒在的常理,岂非也可对应到陛下君权之上?陛下何以……” 严嵩只深深地看着王守仁。 虽然曾有交情,但跟他严嵩聊起这么敏感的话题,只能说明王守仁把他看做挚友。 严嵩心里感激,却有他自己的处世之道。他认真地说:“这岂非是陛下有大智慧之明证?皇朝更替,青史有载;权臣跋扈,君权不彰。名与实,陛下看得分明。伯安,你莫非忘了,陛下认为,变化有量之变与质之变?” 王守仁愣了片刻,随后摇头:“惟中说的是。由此可见,陛下学问之周全。惟中,世间真有生而知之者乎?陛下年方……” 他又住嘴了。 严嵩立刻继续严肃地说道:“陛下是天子!这实践学虽重了万物之理,然天理在上!今上以藩王入继大统,弱冠之年便有了御书房、国策会议之决断!几番波折之下,杨阁老为新党党魁,更有如今实践学之学问,此正天理之子明证!” 王守仁总觉得怪怪的。 一方面,实践学更加强调万事万物乃至于人伦之间的一些事情不因人心而改变,天子的神圣性没有理学之中那么强了。 可另一方面,因为提出了这些学问、已经做出这些功绩的是皇帝,他本人的神圣性仿佛又变得更强了。 王守仁琢磨了片刻之后就说道:“世人只以为是杨阁老等人借题发挥,甚至于以新学问为陛下邀名。明年起,天下乱矣。这实践学在我看来虽不难,但天下多有不明其真义者,必群起而攻之。” 严嵩拱手行礼:“正要借伯安之力。嵩是杨阁老门生,又是陛下拔擢之新进。伯安与杨阁老有心学、理学之隙,又蒙陛下延请登经筵、入御书房、参预国策。” “……我如何能助你?” 严嵩侃侃而谈:“浙江市舶司裁撤,士绅富户无所适从。我欲令其割利缴赋,自当弥补其市舶之利短缺之忧。我已奏请于浙江设皇明记分号,朝廷尚无旨意。” 王守仁心里琢磨着。 这算不算新法已经蔓延到浙江?不算,只是在大明之内与皇明记经商而已。 对浙江来说,来自市舶司那一点点微薄的抽税已经没有了。但对浙江士绅富户来说,市舶司被裁撤已经堪称要命的大事。 现在严嵩奏请在浙江设皇明记分号,很明显就是要让浙江的许多货物通过皇明记从广东出去。 不管如何,算是为浙江许多士绅富户对接一个新的商机。别人领不领情是一说,严嵩为浙江当地士绅富户考虑的姿态是做出来了。 王守仁意外地看着他:“分而治之?” 严嵩笑了笑:“如今我能做成这样,已经属实不易,不是吗?” 王守仁感慨不已:“此亦陛下实践学、辩证法之明证。君臣上下一心,便有如此之威吗?” 他说的是天下人真的是被牵着鼻子走,还得感激这表面上的帝党、旧党帮他们做了些事。 严嵩同样很感慨:“上下一心,自然无往而不利。只是,将来总有图穷匕见的那天,终归会有一场难以逆料之波折。在那之前,你我唯有尽心尽力。今有陛下之实践学辩证法,伯安当心悦诚服了吧?你我若能共襄盛举、再造盛世,岂非不枉此生?” 王守仁总觉得严嵩自从在江西隐居重新出山后变得更难以捉摸了,他也不能肯定严嵩这个时候的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对王守仁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依旧是不可动摇的信念。 他也不清楚杨廷和现在的真实感觉如何,但王守仁确实认可,杨廷和挑了个了不起的皇帝。 最重要的是,他太年轻了,未来还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会把大明改变成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王守仁终于笑了笑:“惟中所言甚是!” 是要多养好身体,那样便能多看几眼。 …… 紫禁城中,朱厚熜照常看了看锦衣卫及内厂按规定呈送宫中的奏报。 天下士子对于这所谓实践学和辩证法的议论,没有出乎朱厚熜的预料之外。 有完全接受不了的,也有百思不得其解的。 但因为名义上是皇帝提出的学问观点,冒然出来狂喷的几乎没有——也许有,正在路上,但那必定是一些刚烈之人、做足了准备的。 因为被裹挟到了新法之中,大多数人的矛头都对准了杨廷和。 朱厚熜为党魁做了个悲伤的表情。 也许是杨廷和上辈子作恶多端,所以这次遇到了他。 当然了,朱厚熜会给他一种很特别的爽。 在这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除了皇帝本人之外,其他人所能收获的最特别的爽,莫过于不论自己怎么瞎折腾,最后总能得到皇帝的保护与支持。 只要他不违背皇帝的意愿。 所以魏彬、王琼等人过去虽然不干净,但现在对皇帝的安排甘之如饴、感激在心。 在他们心中,自己就是实打实的明君。 这是一种掌控者选择权的爽快感,就好比朱厚熜现在每个晚上都有选择权一样。 今天,他选择了去长安宫当中。 刚刚半岁多的朱载垺正在牙牙学语,这让林清萍与蒋太后都很欣喜:这是聪慧的表现。 孩子被抱去睡了,林清萍更加知足地依偎在他身边。 以她的年龄,如果之前是因为皇帝对于“国本”问题的重视,那么现在有那么多选择,却依旧不忘旧情,愿意把她与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妃嫔们一视同仁地看待甚至于更重视两三分,这是林清萍之前不敢奢望的。 “你恐怕不太理解你帮了朕多少。” 朱厚熜身边,只有这一份颇为知情达意又沉稳恭顺的大姐姐享受。 如今,生育过的林清萍更显丰润。有了别样身份之后,她在宫中的待遇也不可同日而语。 听到朱厚熜的话,林清萍有点疑惑地问:“臣妾……没做什么啊。” “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啊?”朱厚熜笑着搭住她的腰,有些怀念地说道,“忘了你和朕一起研究经义的日子了?” “……臣妾只是按陛下的要求寻章摘句而已。” 朱厚熜微微抿嘴。 看似很简单,但其实很累人。 古人做学问为什么那么难?因为没有自己熟悉的搜索查询这种技术手段。自己的学问有多渊博,全靠藏书多少或者记住了多少。 人家的引经据典,是真的从自己脑子里引经据典。 朱厚熜一来占了有人无条件地服从自己命令的优势,二来占了有未来更科学的学问研究方法论的优势。 最主要的是,他借了理学和心学的内容,把后世经受了检验的哲学思想融入其中。这过程里固然离不开林清萍的帮助,更加立于不败之地的还是那些思想的严谨性和先进性本身。 哲学归根结底就是认识世界、认识人类本身的学问。要论这两个主题,身处局中的这个时代的杰出天才们,总归受到许多束缚。 做皇帝还有一个好处:他只管提出来,却不用再亲自下场去辩了。 有了变法的这个大事件,杨廷和这些新党自然会搜肠刮肚地下场去辩论。 如果他们一时之间辩不过,还有国策会议上的“群策群力”。 经过了近三年时间,朱厚熜认为自己初步实现了阶段的目标。 于是现在的心情是享受的。 享受着贤妃因为宠爱不减而焕发着的逢迎情意,享受着大势在握的安心感,享受着自己正一点一滴改变这个时代的成就感。 直到费宏上疏来弹劾杨廷和有不臣之心,直到王守仁通过密匣第一回奏请学问之外的事情:他为浙江士绅发声,说市舶司裁撤牵连甚广,附议严嵩所奏在浙江设皇明记分号之请,让浙江士绅富户能不断经商之利。 直到午门之外的登闻鼓下,在正月十五大朝会之前发现了一具尸体,那尸体怀中藏了一封奏疏。 明初,太祖置登闻鼓于午门外,由监察御史一人监之,“非大冤及机密重情,不得击,击即引奏。“ 后移至长安右门外,由六科给事中与锦衣卫轮流值班,接纳击鼓申诉上奏者。 《大明会典》有载:“凡按察司官、断理不公不法等事、果有冤枉者、许赴巡按监察御史处声冤。“ 洪武二十三年发布诏令,允许一应冤抑等事,击登闻鼓陈告,朝庭钦差监察御史出巡追问。但若击鼓申诉不实者,杖一百,事重者从重论。同时规定,户婚、斗殴相争等案件不可击鼓,否则严惩。 但这次不是普通的击登闻鼓诉冤,而是尸谏。 自古死谏,有老死之后以尸相谏的,譬如春秋时卫国大夫史酋。有抱着必死之心之言的,比如此时还没出现的备棺死谏的海瑞。 真正的尸谏,历史上明文有载的仅仅只一次。 发生在洪武二十八年。 青文胜,字质夫,夔州人。仕为龙阳典史。龙阳濒洞庭,岁罹水患,逋赋数十万,敲扑死者相踵。文胜慨然诣阙上疏,为民请命。再上,皆不报。叹曰:“何面目归见父老!”复具疏,击登闻鼓以进,遂自缢于鼓下。 现在,历史上第二次真正的尸谏发生了,还是在大明朝。 正月十五的望日朝会,还处在节庆欢喜中的嘉靖三年,在一开始就蒙上了阴影。 新党全体脸色沉重,望着已经呈递到皇帝面前的那封从死者怀中找出的奏疏。 嘉靖二年广东广州府新会县新科进士李翔。 在他刚刚高中进士,人生正开始腾飞的第一年里,他选择了自绝于登闻鼓下,留下一封奏疏。 许多人还并不知道那封奏疏里写了什么,但不管写了什么,这必定将是写入青史的一件事。 上一次尸谏的,只是个吏员。这一次,是一个进士。 因为李翔出身广东,因为广东新法和年前才刚刚问世的新学问,因为青史明文有载的真实尸谏只发生在了大明朝,没有一个人敢乐观揣测随后的变化。 他们忐忑的眼神都看往了御座,看着今年虚岁十八的皇帝。 他亲手杀过广东举子! 第201章、黑锅很大,杨廷和忍不下 没有人敢事先擅自去看那封奏疏里的内容。 因为用了这种酷烈的方式,那封奏疏就是引线,烫手。 现在,奉天殿内外只能在压抑的不安中等待皇帝看完那封奏疏。 杨廷和眼中是沉重的担忧: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奏疏必定与新学问有关,与新法有关,与他杨廷和有关。 工部尚书李鐩则已经脚趾头发麻:这李翔在他的工部当差。 王琼、张子麟在脑子里极速回忆着关于这个新科进士的资料。 李翔,广州府新会县人,正德十四年乡试中举,上一科会试落榜了。第二次会试就能考中,虽然只是三甲二百三十七名,但刚刚二十五岁,堪称英才。 父亲早亡,母亲在正德十年去世,使他错过了正德十一年的乡试。要不然,他中进士的时间可能还要提前三年甚至六年。 如此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正德十六年落榜后刚刚回乡成了亲,为什么就要留下孤儿寡母走向绝路? 朱厚熜看也已经从奏疏里看到了这些自陈,他看完这封绝命谏之后缓缓地合了起来,看向了张佐。 参策们不禁心里一激灵:张佐提督着锦衣卫,奏疏里究竟写了什么,让皇帝看完之后第一反应是让锦衣卫去查? 张佐弯了弯腰,先离开去找骆安和张镗。 锦衣卫及内厂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应该快从之前许多的资料里循着线索查出些什么了吧? “……陛下,不知那奏疏……” 皇帝既然已经看过了,杨廷和连忙上前请示。 “张锦。”朱厚熜把奏疏先递给黄锦,“念一念吧。” 张锦从黄锦手中接了那道奏疏之后不敢怠慢,打开之后第一句就是: 【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臣李翔绝命谨奏:为直言新法开冗官之弊、工商之乱以苦大明百姓,谏君上罢新法、兴理学、复旧制、除奸佞以安天下之民,求社稷万世太平事。】 奉天殿内外回荡着张锦清脆的声音,但其中内容已经明确了。 新法、新学! 【太祖扫清宇内,创制定品,轻徭薄赋,大兴文教,以致有大明德布于内,威扬于外。开国百又五十八年,虽偶有外患内忧,然百姓安居乐业,生民各安其职,盖太祖旧制、文教之功矣。】 【陛下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宗社幸甚。陛下励精图治,勤勉视事,百姓幸甚。即位以来,裁撤冒滥,清革皇庄皇店,剪除前朝余孽,焕然与天下更始,天下忻忻然以大有作为仰之。】 【然辅相不得人,天下祸乱之始!】 一句话就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杨廷和,人人都竖起了耳朵听这以尸相谏的人怎么喷首辅。 杨廷和只感觉内心苦涩不已:你他妈的,死都敢死了,看不清楚是谁一心搞事吗?我是被逼的啊! 【其罪一,以大统相托之任重,因私心于遗诏内曲笔暗藏隐忧,离间宗亲之谊!】 【其罪二,孩视天子,凌迫君父,意欲把持朝政,以致君臣相忌,朝堂不稳!】 【其罪三,先是日精门之火,杨奸一力掩盖;后有逆贼方沐贤出首,奸党安抚东南;再又京城民怨鼎沸,三法司不顾宗亲之谊斩杀国戚。此案之蹊跷,人尽皆知。盖权奸凶焰滔天,朝野不敢直言矣!】 【其罪四,排挤重臣,任人唯亲。其弟官居兵部左侍郎,其子已高居从三品,门生故旧多任显位,又以姻亲为驸马。开国以来,未有如此肆意揽权者!】 【其罪五,改元后以国策会议代朝会,以内阁审办诸部之事,大事尽决于国策会议,裁减常朝,内外渐至隔绝。】 【其罪六,以追谥于忠武公、迎景帝入庙为名,反复挑拨天下妄议法统,用心险恶!】 【其罪七,把持经筵日讲,假托实践学出于陛下,实则借新法再掀党争剪除异己。如今更有国体之本固不可轻动之不臣之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七大罪状一说出来,杨廷和与参策们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朱厚熜表情平静地压制着内心的古怪。 黑锅确实很大,但他们得忍一下。 张锦还在念: 【臣受国恩厚矣。臣生于弘治年间,聆圣贤教诲于正德年间,蒙陛下取士于嘉靖年间。观政四月,勤恳不敢或忘。闻听改元以前,陛下朝会经筵未有漏缺,奏疏必亲裁,勤勉实堪为历朝历代君王表率。臣之勤恳,盖思报君恩而自勉之。】 【然奸佞在朝,陛下亲历遗诏之凶险、日精门之杀意,因大礼议落入奸贼算计,设御书房、国策会议竟至于尽为奸党把持!拔擢之持重重臣,或放逐于边镇,或排挤至地方。天下臣民实知陛下有心杀贼,不惜大选天下,启用国戚任官显位以抗衡之!】 【然奸党用心险恶,每以陛下励精图治之心裹挟圣意,行揽政篡权之实。国事纷繁,尽掌于奸党手中。国之干臣投鼠忌器,不忍祸乱国事而殃及百姓;奸贼则目无君父,败坏礼制,已有王莽篡汉之势之实!】 【臣得授屯田清吏司主事以来,领办柴炭之事,思及新法之祸,毛骨悚然。】 【臣翻阅典籍,易州山场天顺年间岁办柴炭只四百三十余万斤。至于如今,则增至一千八百一十二万斤。工部之外,尚有军柴。】 【每年二千余万斤柴炭,所用砍柴夫、拾柴夫、抬柴夫,每年需佥派十万余丁。易州山场远近山林已近枯竭,柴薪之价,如今万斤已逾银十三两,炭则四十余两。】 【果如新法所言,天下官吏多至数十倍,假以时日,天下又需伐烧柴炭几何?佥派民夫几何?皆以采买法行之,户部仅此一项,支用又是几何?】 【臣绝命上奏:此仅为冗官诸害微不足道之一隅!杨奸欲行官吏待遇法、衙署新制、采买法,名为厘清赋役以纾民困,实则利诱士绅以图谋不轨,祸国殃民!杨奸大言物理、人理,臣不屑驳斥其谬误。官多民少,其害昭然,仅柴炭一事,不知其物理、人理之道如何解之?】 【今臣深感国祚危如累卵,惟愿以此薄躯为鼓,振聋发聩!天下忠臣只需陛下令下,必定云集而出,助陛下铲除奸党,尽复旧制。明君在位,众正盈朝,以陛下励精图治之志,则大明中兴有望,社稷万年!】 【臣亲赴黄泉,以为先烈!陛下无须伤怀,但请陛下明鉴:天下忠臣愿死节者众,区区奸党实不足惧之!】 【臣临死绝笔,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殿内鸦雀无声,大奸臣杨廷和心头跑马:我是上辈子作恶多端才选了你吗? 陛下,你说句话啊! (本章完) 第202章、活三公现世 这个李翔是真这么觉得,还是有诈? 但现在,李翔指出了一种尖锐的“事实”。 朝廷中枢的另一版故事似乎发挥出威力了,在广东新法要正式对赋役动刀的前夕。 在这一版故事里,大奸臣杨廷和首先是在遗诏里留下了漏洞,让皇帝因为继嗣和继统的问题陷入到对大位的焦虑之中。 因为要与大奸臣争夺权力,从此以藩王身份继统。看似在刚登基时把大奸贼狂踩了一顿,随后就被日精门之火烧了个透心凉。 这等刺驾大事,杨廷和居然不让陛下彻查?既然不愿意彻查,没过两年怎么又把有嫌疑的张太后亲弟弟们都砍了? 总而言之,一开始皇帝勤奋上朝、批阅奏章,后来朝会改成了每月只有那么几回。设置了御书房和国策会议想分权,结果反而自缚手脚。召回来的几个老臣,都被排挤出了国策会议,逼得皇帝只能直接娶阁臣的女儿为后,让国戚当大官。 这个过程里,又是迎景帝入庙、反复向天下人强调“陛下原本是藩王、不是正统”的这个认知,他杨廷和想做什么? 至于什么实践学和辩证法,这能是一个还没满十八岁的少年皇帝搞出来的东西? 毫无疑问,在李翔的笔下,皇帝从情感上、志向上、实际国事的处理上都被杨廷和这个大奸贼拿捏住了。如今,他只是处于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可怜、弱小、无助状态。 这个时候李翔站了出来,说你别怕,像我这样的死士很多! 现在,奉天殿内外还真的有很多人神情莫名激动,期待地看着皇帝。 那么多不愿意旧制大改的人,衷心希望李翔说的是个真实的故事。 现在,似乎只需要皇帝发句话而已。 京营可是掌握在武定侯等勋臣手中的,已经练出了不小的规模,虽然还不知道战力如何。 但杨廷和等人手上,难道有什么令皇帝如此投鼠忌器的筹码吗? 莫非是张永?以前对正德八虎余孽表现得那么痛恨的杨廷和,为什么没有坚持对张永、魏彬、谷大用等人赶尽杀绝。 魏彬把勋戚都笼络进了皇明记的利益里,采办法之下,皇明记将来能赚到的钱简直恐怖。 而谷大用还去湖广做了镇守太监,湖广的藩王好像不少…… 杨廷和看皇帝默不作声,不能不站出来跪下说道:“陛下,臣冤枉……” 他也没多辩驳,只说了这几个字,同时心里大骂费宏——皇帝他现在不太敢骂。 演戏演脱了吧!整这么大一出是干啥?这李翔是被谁忽悠傻的? 但杨廷和很担心这是旧党的将计就计:这李翔看似忠心不二的一出死谏,恐怕要把陛下想隐在幕后的局面撕破。 费宏是很清楚皇帝心思的,他不敢这么搞。可是旧党阵营里,也不缺真正的聪明人。 眼看广东真的要对赋役动刀,去年的岁入也不错,他们恐怕已经有所布局,不肯坐以待毙了。 实践学的出现,坚定了他们的决心吗? 他说的“臣冤枉”这几个字,是真的说得很委屈:这样的绝命书,你让我们传阅一下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让张锦把它全念出来呢?我们已经没法跳船了啊,你还担心什么? 念出来了,大家一听:哦,原来不算是真正尸谏皇帝,而是拿他自己来为皇帝祭旗。 伱看他在这绝命奏疏里把朱厚熜一顿夸。 但现在呢? 皇帝表态要“清除”新党,那新法就完了,因为那代表着皇帝认可李翔的话是真的:你们知道我这个皇帝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不表态呢?杨廷和的奸贼之名那就洗不清了——有人尸谏啊!皇帝都只能“忍”下来,新党凶威已经恐怖如斯! 朱厚熜看着跪在那里的杨廷和。 因为跪在最前面,反正能看到他表情的只有参策和朱厚熜身边的亲近内臣,所以杨廷和一点都不吝惜他真正的委屈。 虽然新党已经是不归路,但司马昭和王莽这样的史诗级黑锅,杨廷和真的不想背。 朱厚熜感觉他快崩溃了。 “……李翔忠心可嘉。” 朱厚熜一开口,杨廷和心里一凉:你不会是真以为我的势力根深蒂固,这盘所谓“变法”的大棋就是你把我连根拔起而下的吧? 自裁宦权、夺勋戚眼前利益然后画大饼、搞什么天物人三理削弱皇帝的神圣性,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正常皇帝能干出来的事。 朱厚熜又说道:“只是杨阁老因朕励精图治、富国强兵之志而欲行新法,实不至此。杨阁老公忠体国,朕实感念之。李翔恐怕有所误解,又或者受人蛊惑激愤难制。其内情如何,还需详查。杨阁老,若要令天下人勿因此事议论纷纷,还需查明是否有人指使才行。” 杨廷和心里更凉了:李翔用一命造了个死局,皇帝竟真的“忍”了,还让杨廷和去查幕后指使。 那下一步不就坐实了新党势大,天下有心人可以开始筹谋什么衣带诏、清君侧、勤王这种史诗级大事了吗? 奉天殿内外,朝臣和勋戚神情各异。 信息的不对称造就了如今局面。 “陛下!”杨廷和果断地摘下了官帽,“臣受如此弹劾,若要天下人不因此事议论纷纷,唯有去职以证清白。不论李翔是为何以命相劾,臣都不能再遗臭万年恋栈不去!” 老子不干了! 说罢老泪纵横:“臣拳拳忠心,陛下实知!披肝沥胆三载,不意竟受此尸劾,以致有司马昭王莽之名!臣不能竟新法之功事小,江山社稷不致生乱事大。若臣不去,恐有愚忠之辈误以为真,行清君侧之举,则百姓何辜?李翔之死有无内情,臣都不能去查。陛下若令臣去查,臣唯有以请辞反对之!” 众人都记了起来,皇帝曾经说过,以请辞反对的,三次就不留。 杨廷和只剩下最后一次了。 如果以请辞反对就成功了,那岂不是说明皇帝的威权其实一直在,他杨廷和哪里算什么权奸?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瘪起的嘴和泪汪汪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此疏内容,必早已传扬在外。杨阁老在朝在野,又有何分别?” 杨廷和跪在那里冷静了一些。 确实,如果真是蓄谋之事,这奏疏念不念有什么区别?他这种尸谏之人,还有什么顾忌的? 可皇帝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显得我杨廷和就算不当首辅了也能控制局面吗? “杨阁老心忧天下苍生,朕实知之。”朱厚熜神情沉重地说道,“朕只怕,李翔一腔热血反倒受人蛊惑,以致误辨忠奸。其举柴炭一例,确实令朕心惊。天下徭役之苦,杨阁老常言采买法可解之。将来国库支用之难处,商法税法可解之。朕自广东去年成效而观之,确有奇效。杨阁老岂能为竟全功而身退?” 说罢殷切地劝他:“是非曲直,将来自有公论。杨阁老,朕还离不开你。” 杨廷和倔强地摇头:“诸公在朝,臣即便去职,国事亦无忧。” 谁爱冲在前面就冲在前面,就算他杨廷和溜了新党仍然不倒,将来有人清君侧的压力也不用他杨廷和来扛。 老实说,时至今日,杨廷和自己内心里对于新法将来能不能成也没底。 广东的商税能收得可以,那是因为还有市舶司的便利。其他内陆省份呢? 将来全国的官吏增加到那种程度,杨廷和也只不过硬着头皮推行新法,他其实很担心将来的国库是支撑不了这一套玩法的。 怪不得别人说他是王莽,这次改制的幅度着实很大,大到就算是如今熟知过程的参策们也不能尽数理解,不是全都信心十足。 目前皇帝能从内库中拿出钱来作为宫中在广东岁办、坐办的采买支出,将来全国呢? 屯田清吏司的柴炭,一大半都是供应宫中的!将来能全部由内库拿银子来支出吗?皇帝的内库哪里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银子? 突然之间,杨廷和还有点感激这李翔:也许就是费宏暗示他,趁这个机会,让皇帝看到那么大规模变动旧制的困难之处吧。广东既然效果还可以,那是因为有特殊的原因存在。 将来,新法只行一部分就行了,比如官吏待遇法。采买法、商法、税法,在其余地方再微调一下,岁入十年倍之的目标是能达到的。 顶多再扩展到有市舶之利的福建、浙江。 新党若因此去了几个首领,新法、旧制自然该因此调和一下。 也许费宏那家伙编剧之时就已经算到了今日。 看到杨廷和如此坚决,朱厚熜沉默不语。 这时,王琼出列朗声道:“朝野素知臣与杨阁老有旧怨,臣可证言,杨阁老绝非司马昭王莽之辈!新法未竟全功,杨阁老断不能半途而废!李翔其事必有隐情,臣愿请缨详查之!” 杨廷和转头看着他:你还添油?这是新仇了! 尸劾是什么级别的大事?我扛不住!真会有清君侧的! 他又看向了皇帝:都这个时候了,你赶紧对天下人表现一下你在御书房的英明神武,讲一讲新学啊!剖析一下新法啊!让天下人都知道其实都是你想干的啊! 为什么还把我们往绝路上赶? 看着皇帝深邃的眼神,杨廷和忽然心头一惊,有了明悟在心。 当初为什么要钓鱼,他杨廷和是知道的。钓的鱼,既包括了顽固的旧党,还包括心有妄想的藩王吧? 如今出了这件事,皇帝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念出来又继续挽留他,莫非就是要借势而为,让那些人有了明确的旗帜? 这是真会起内乱的啊! 现在,皇帝看着王琼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带着忌惮。 过了一会,杨潭、吴廷举、王宪等人纷纷站了出来保他杨廷和,证明他的“无辜”。 杨廷和内心一片冰凉:你们他妈的…… 朝会上的众臣看得清清楚楚,参策们似乎全都是杨廷和的人。 这个时候,张佐回来了,手里捧着两本密报。 大家窒息地等着皇帝看完,只见皇帝看完之后又陷入了沉默,似乎要做着艰难的抉择。 杨廷和看着皇帝,身躯微颤:别演了,求求你了。 “锦衣卫查阅的京官行状呈来了。”朱厚熜缓缓说道,语气有一种萧索,“正旦节前后,李翔所拜访诸官,以主张新法之各部堂官为主。既如此痛恨新法,何以如此?背后有人暗藏祸心败坏新法之意,朕已醒悟。杨阁老不必因小人谗言而自误,爱卿之忠心,朕常常感念。” 说罢就道:“广东新法已有成效,杨阁老公忠体国,以羸弱之躯负国之重,实为天下忠臣表率。加太保,赐宫中乘舆,入朝不趋。这太保之衔,阁老三年前就推辞过了,此次万勿再推辞!将来新法功成,朕百年之后有杨阁老陪祀左右,必为青史之上一段君臣佳话。唯有如此,方可令天下不致于议论纷纷。卿若为王莽,朕何以如此信重?” 杨廷和看着皇帝深邃的眼神,只感觉冷汗沁满后背。 活三公,还有宫中坐轿、入朝不趋的特权……你不如把权奸两个字写在我脸上! 这哪里是信重、宠爱我所以才给的特权,你为什么说得生怕我不肯接受一样? 李翔真的去拜访了那么多新党吗?不知道,也许有。但皇帝这么说,似乎只表现出一点:连锦衣卫和内厂都是杨廷和的人,只拣对杨廷和有利的说。 刚才开始忠心可嘉的李翔,现在就成了进谗言的小人。 杨廷和瞧着皇帝的眼神,真的拿不准还坚持推辞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莫非刚才想就驴下坡的意思被他看破了? 而王琼这些人!个个都只跟着皇帝的心思跑,不怕天下百姓因为将来的“勤王”兵灾罹难吗? 奉天殿内外都看着杨廷和。 活三公啊,你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推辞? 当年陛下第一次视朝时,要给杨廷和加太保可能是安抚。但现在的语气,分明是深深的忌惮。 那也是另一种安抚! 杨廷和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似乎正走在奈何桥上,并且喝完了孟婆汤。 他就像之前没说过那些“自证清白”的话,似乎感激涕零地哽咽着磕头:“老臣愧领,君恩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可是诸葛亮的词! 你们一定得听得出来,我不是伊尹霍光,更不是司马昭王莽啊! 朱厚熜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赶紧说道:“散朝吧,诸参策御书房议事!” 事情似乎就这么急匆匆了结了,李翔尸骨未寒,以身为鼓似乎敲了个寂寞。 朝廷里那些之前心中包含了莫名希望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转身沉重地内廷走去,而王琼等人殷切地走到了杨廷和身边扶起他,脸上堆着笑恭贺他。 杨廷和的神情很复杂,带着苦笑又表现得有些后怕,最后轻松了不少的样子。 许多人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这李翔的尸劾,莫不是新党安排出来试探皇帝的? 只有走入了奉天殿后面前往御书房的参策们随后才都收敛起了戏脸,心情沉重。 皇帝如此处置这件事,心里真的早就打算好了要应对一场内乱吗? 李翔之死,已经算是在造势了吧?锦衣卫和内厂到底查出了什么? 推荐一本朋友新书《体内有个超凡少女》:超凡战斗,一路横推,开车也很溜。。 (本章完) 第203章、天子一言,日月共鉴 到了养心殿,他们进入御书房时只看到皇帝已经坐好了,表情很严肃。 杨廷和也不压抑疑问了:“臣未致仕便加三公,更赐宫中乘舆、入朝不趋,李翔之事究竟有何蹊跷?陛下何以如此处置?” 说罢看向王琼他们:“你等为何又顺势鼓噪?” 之前那一通坚决请辞,似乎不是因为压力太大想开溜了,而是他另有判断,觉得那样更好。 “黄锦,闭门。闲杂人等,遣离百步之外。” 朱厚熜这话一出口,众人不由得表情凝重起来。 等到黄锦出去一通之后回来,朱厚熜才平静地说道:“御书房内的君臣一心,都是朕逼迫出来的,朕清楚。” 杨廷和听得一愣,随后忍不住说道:“犬子于广东那么一闹,臣在朝野已是新党党魁;德华等人各有旧错,崔左军及九峰公皆为国戚,费子充已明陛下决意,王伯安敬服陛下学问!陛下筹算无遗,参策归心是实在的!” 他可能觉得自己语气太强硬了,缓和了一下才纠结地说道:“臣这年余以来,着实已经殚精竭虑。以此刻情势,陛下准臣致仕,新法也不致于就此搁置。臣斗胆直言,陛下纵使有心削藩,此时也算不得难了!” 人人都听得出来,杨廷和心里确实怨气不小。 王琼看了看皇帝之后忽然说道:“我倒以为,杨阁老想岔了。” 杨廷和对他也有气,闻言反问:“请教!” “臣斗胆剖析。”王琼先对朱厚熜行了一礼,斟酌了一下才说道,“京营初成,诚如介夫所言,有费子充居中筹谋,旧党难以翻天。便是有心削藩,以参策之一心,天下也无法大乱。” 朱厚熜默不作声,王琼是第一个站出来接着朱厚熜的意思演下去的,朱厚熜想看看他是不是看透了。 王琼再看了看皇帝,继续说道:“陛下与我等皆知新法尚有数法未宣之于众,纵使此刻诸法,也已大异于历朝历代。今年实践学之争议,广东动赋役之后,各路人等会有什么举动,万不能只凭着我等一心、草草练就之京营便觉足以高枕无忧。莫要忘了,卫所屯田之制可还不敢轻动!” 杨廷和皱起了眉:之前殿上处于风口浪尖,倒是忘了天下卫所对于新法的反应。 “陛下所言之户籍之法,为何现在不能先提?主要便是因为军户!如今新法能不能成,要义在于人、钱、权之流转。增添那么多官吏,大半是为了应对将来天下百姓不受户籍拘束、不受路引过多拘束而设。” 王琼顿了顿之后说道:“而后钱法,库法,更是要将天下财富管得更好、更活。凡此种种,如今不敢轻易行之,何也?天下称不上高枕无忧,参策于此种闻所未闻之新法能不能成,心里也不见得深信不疑。” 他对朱厚熜行了行礼:“臣任户部尚书多年,这两年来不知钻研了新法多少回。以臣之见,这新法若有一环施行不彻底便会前功尽弃。若要能走到那一步,那不仅仅要御书房内君臣一心,还要天下以为可者众!” “实践学一出,于物理学上有所建树自当登堂入室。杂家、工匠、商人实乃农人之外将来大明创富之生力军,这些人,陛下仅仅设一个万法馆可不足以彰显其应有尊荣。” 王琼最后看向了杨廷和,冷然说道:“天下官吏至少十数倍之,又添一群国之物理干才,阁老莫非以为天下可以不流血、除掉诸多人便可让这么多人得享尊荣,一心认同新法?况且,陛下纵有心除宗室之隐患,又岂可师出无名主动而为?” 杨廷和默不作声。 除掉张氏兄弟的黑锅,他已经背了;陛下要解除宗室隐患,还需要用新法的名义让他继续背黑锅吗? 王琼是点出了一个确实不容忽视的一点:军屯。 动了士绅赋役之后,下一个会不会是军屯?那些仍旧存着扳倒新党希望的人,不从军屯这个敏感问题上挑拨才确实奇怪。 可是,之前商议过后新法只推行现在这些,皇帝真的像王琼所剖析的一样,将来还是会对军屯下手吗?不是在军屯之外又给募兵饷银以收其心? “大天官所言,陛下确实作如此谋划吗?”杨廷和直白地问。 朱厚熜点了点头:“杨阁老既领了朕之赏赐,今日是准备令卿等皆明朕心的。开国已百又五十八年,没有乾坤再造之法,新法浅尝辄止,无非续命而已。待朕百年后,恐怕就面目全非。” 杨廷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乾坤再造……至于玩那么大吗?你还真想立万世之法? 以如今这些做法,已经堪称巨大改制了。真像王琼说的那样,缺了一环就会前功尽弃? “宗室、勋戚、武将、官绅。”朱厚熜平静地说道,“如今天下财富,可谓尽由百姓劳苦耕作而得,供养整个大明。从赋役入手略解其苦,治标不治本而已。朕需要的,是这四类坐享其成之人将来都能为大明创造财富。” “……缓缓图之,事缓则圆啊!”杨廷和苦口婆心,“如今粮饷都未齐备,大战一起,内忧外患齐至,百姓生灵涂炭。陛下为何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 “没有那么险。”朱厚熜摇了摇头,“卿等可还记得此前定下的清查水利水患之三年国策?” 他们都愣了一下,李鐩不由得开口说道:“可是诸藩赐田内……” 杨廷和顿时问道:“诸藩赐田内怎么了?” 朱厚熜代为回答了:“不止诸藩赐田。应该说,天下的田如今大略分成了两类:贫苦百姓的田,权贵大户的田。如今耕作,收成如何除了靠天,有多少是因为灌溉之水?天下大修水利,如今百姓田地能享受其便吗?” 看到他们没说话了,朱厚熜很明确地说道:“截道、改渠、挖潭蓄水。便是地方自修之水利,也大多使权贵人家得其便。” “……这件事,与没有那么险有何关系?”杨廷和不明白。 “得民心者得天下。”朱厚熜看着杨廷和,“杨阁老,你需勇决一些。重整天下水利,使百姓得其便,这算不得嘉靖五年前新法已推行他省吧?杨阁老既已权倾朝野,以此为名,先收诸省民心,再查办诸省阻拦之权贵,理所当然吧?” “……若是藩王赐田之内水利呢?”杨廷和懂了意思,百姓被鼓动才是大乱根源。如果百姓觉得新法好,那么值得忧虑的就只有卫所兵。 朱厚熜淡定地说道:“朕知道杨阁老肩上的担子重,故而许了太庙之约,不是作假。朕不亲自为之,才是真正缓兵。若天下此时就确认了新法是朕之决意,守旧官绅、贪渎武将及藩王才会毫不犹豫合流。李翔之死,锦衣卫及内厂奏报确如朕殿上所言,这定是某些人投石问路确认情势。如今这样,杨阁老大可以重整天下水利之名查之,朕便如今日朝会一般,一一照阁老之意惩办便是。” 杨廷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陛下,臣真的老了。这古往今来第一权奸之名,臣担不起。” “这才到哪?阁老此时威势,比史书上的权奸实在差远了,怕什么?将来功成身退,还政于朕,天下自然体谅阁老苦心,传颂阁老美名。”朱厚熜笑了起来,“此刻风急雨骤,他日艳阳高照。” 杨廷和不说话。 朱厚熜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说道:“卿等觉得朕急了,杨阁老刚才一句话却点明了关键。” 他们齐齐看过来,朱厚熜这才说道:“朕确实可以一件一件慢慢去办,朕确实年轻,可是卿等不年轻了。三五年后,卿等老迈,新拔擢之重臣,岂有卿等声望之隆?便是其时张孚敬能参预国策,诸参策又岂能人人皆是朝堂多年砥柱?” 时不我待,新法固然需要很多年才能起到效果,但再要等到如今这样奠基的好时机,又要多久? 帮他推行新法的人,个个都声威卓著多好? 十八罗汉的威力,比十八和尚强多了。 杨廷和与王琼等人都看着他年轻的面孔,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在座的,包括现在不在这里的杨一清、费宏、王守仁,无一不是从正德朝开始就名震朝野的重臣。 真出了什么事,他们门生故旧遍天下,压得住。 再过一些年,他们老的老,死的死,退休的退休,新一批参策还有这样的威望吗? 等他们声望日重,十多年后了。 虽然他们觉得这样的时间跨度很正常,但皇帝显然不这么看。 众人想起那南洋海上长城。先厉兵秣马的京营,恐怕也不是为海战准备的,那么还有北面…… 朱厚熜看着他们说道:“朕好不容易使卿等归心,不管用了什么手腕,卿等毕竟是在新法路上了。新法若成,于百姓而言是功德无量,卿等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故而朕说,没有那么险。” “朕虽有约束宗亲害民夺其利之意,然朕相信列祖列宗能理解朕为大明万年计之苦心。故而朕今日可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朱厚熜凝视着杨廷和,“若卿等能助朕再造大明,他日朕必不负卿等。天子一言,日月共鉴!” 还活蹦乱跳着的魏彬、陈金、郭勋、王琼等人都证明着朱厚熜的守信。 现在,朱厚熜对他们给出了新的承诺,在强调了对杨廷和的太庙之约的前提下。 杨廷和感觉自己被拿捏了。 确实心里有了一点感动。 他心里盘算着:杨一清在边镇约束西北边军,十五万京营已经募齐。国库支用如流水一般,但皇帝再不像他堂哥那样吝啬从内库拿钱。 费宏那家伙,应该看得清局势。若他真的有鬼,陛下绝不吝惜彻底铲除他铅山费氏。 镇守湖广的镇远侯、镇守两广的朱麒…… 剩余那些藩王,不像有能成事的。今年夏日,王守仁也可以再次出山了。 至于东南那些拿百余倭寇都没办法的卫所将卒…… 他咬了咬牙:“那臣就试试做个‘权奸’吧!只是陛下,南直隶需有稳妥布置!”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道:“京营初成,武定侯南下守备南京。” 杨廷和张了张嘴:怎么看上去又被我逼走一个对皇帝忠心的勋臣? 第204章、邀民心,养声望,篡大位! 李翔尸劾换来的是杨廷和加太保、赐宫中乘舆、入趋不拜。 国策会议上随后定下来的新安排是:武定侯郭勋守备南京,“交”出了重设之后三大营中操练最久的神机营,取而代之的是仅仅是一个曾助张子麟在长江剿匪的襄城伯李全礼,咸宁侯仇鸾反而屈居其下。 最主要的是,张永重新开始督军三大营! 以伯爵掌神机营,以侯爵守备南京,御马监掌印再登前台。 郭勋的陛辞甚至只是如同普通入京、离京官员一样在朝会上走了趟流程,而皇帝并没说什么别的东西。 郭勋在正月里带着几个家仆就离京了,而后则是神机营中原本被郭勋举荐去做坐营官、把总的五员将领全都打散派到了湖广、江西、南直隶、浙江等地的都司系统。 对京师附近的军权开始动刀了,尽管所有都是出自皇帝的命令,但在京官员反而更加畏惧杨廷和。 尸劾的李翔反而成为一桩案子,由王琼开始查办。 但他是吏部尚书,只是奉旨督查而已。真正查办此案的,还是被新党干将张子麟举荐而来的刑部尚书李充嗣。 还有很敏感的一点,费宏侄子费懋贤本已被皇帝提为御书房伴读学士。但此事一出,他就外放去广东新法大本营任一府同知了。 大明朝的第一个活三公权势已然滔天。 他可不是幸臣,是屹立朝堂多年的文臣首领。如今有新学问、新法的旗帜,不光是参策们,皇帝都得“谨言慎行”。天下官员的铨选、用黜都要看他的脸色,现在,他还勾结了掌兵权和皇宫门禁的大太监张永。 李翔本应掀起来的滔天巨浪就这么被轻松压了下来。 【……朕生于安陆乡野,深知百姓疾苦。改元以来,朕从杨太保之请,命工部清查天下水患水利。今再从杨太保所请,必欲重整天下水利以惠万民。】 【天下百姓皆朕子民,朕岂忍子民既忧水患复忧大旱乎?特于内承运库支银两百万两,命国策会议铨选巡视水利之监察御史凡一十四员,分赴广东之外诸省及北直隶、南直隶巡视重整水利事。】 【此乃利民利国之善政、国策!天下宗亲、勋戚、官绅、百姓须见制遵行,勿因一己之私阻挠之!重整天下水利,或需五年、十年之功方可初见成效,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天下良田皆得水利之便,则大明富国有望,百姓安居乐业,朕可告慰太明列祖列宗矣!】 【钦此!】 一道诏制随后宣谕出去,除广东外,十四个巡水御史奔赴各地。 大修水利该不该?那自然是善政,应该的。 但诏制所言,分明不是那些大型的水利工程,而仅仅是对那些遍布各地的小型灌溉河道、沟渠进行一番修整。 说得再明确一点,把过去那些藩王、官绅、权贵为了让自家良田得到更好灌溉而改的水道,改成对百姓都能有利。 用的还是从皇帝内库里掏出来的银子! “杨廷和图穷匕见!” 湖广武昌府的楚王府内,第六代楚王朱荣的弟弟镇国将军朱荣澯愤愤不平地说道:“先帝驾崩,陛下谕旨令天下诸藩安居府内为先帝服丧足二十七月,如今看来亦是杨廷和之意!王兄,湖广水患频频,我楚藩赐田本就连年欠收!俸禄又积欠日久,现在连婚丧嫁聚都难了。” “请奏以湖广政司库银预支一万七千两,再以藩府俸禄抵之,朝廷也不许,还要王兄训诫我楚藩诸宗亲,这真的是陛下之意吗?”朱荣澯越说越愤怒,“陛下如这么提防诸藩,岂会过继幼子给先帝,建藩于江西?杨廷和老贼,如今还要以天下水利之名,损宗室之利以邀民心,再接下来就是养声望篡大位了,这是不臣之举啊!” 朱荣十九岁的儿子朱显榕也说道:“父王,因为服丧,儿子大婚之事都耽搁了!好不容易左支右绌办了婚事,没失了王府体面,那明年杨廷和若以广东新法有成为名定要推行诸省呢?按祖制,我楚藩当掌着税课司啊!可最近这些年来,税课司可曾再将所得上交王府?父王,实在不能如此软弱受其欺辱了!” 初代楚王建藩武昌时,朱元璋把武昌府税课司赐给了楚王朱桢掌管。 武昌九省通衢之地,税课司每年从商贾、侩屠、杂市捐税及买卖田宅等事上征收的钱不小。 朱荣性格偏软,现在只听得一脸愁容。 之前因为这个儿子大婚的事,请奏那一万七千两时,楚王府就大着胆子试探了一下。 “臣祖昭王原赐武昌府税课司,今更五世,为有司所侵夺。乞改给印章,隶之本府,以为世业。” 掌管礼部的张子麟自然是严词驳回了。 朱荣澯继续说道:“广东专设税课司,与藩司、都司、提刑司、治安司、都察司并立!若新法推行之湖广,税课司祖业安能再重归王府?王兄,此太祖专赐楚藩之恩!杨廷和国贼,挟制陛下在先,邀天下民心在后,篡位之心已昭然若揭!王兄,该做些什么了!” “父王忘了承奉潘朝之前诽谤父王守制妄出王府、请革楚藩吗?幸赖陛下明朝秋毫!这潘朝,可是礼部派来的人!” 朱显榕跟朱荣澯一样着急。他是楚王的庶长子,朱荣没有嫡子,他朱显榕现在是距离楚王位置最近的人。 要是楚藩被革除了,他还有什么? 繁衍数代,楚藩也已经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诸多的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还有那么多郡主、县主、乡君……诸多的楚藩宗亲有什么事全让楚王这个楚藩宗主来出头。 可朱荣只能说一句:“兹事体大,容本王再想想……” 朱显榕和叔叔对视了一眼,心思各异。 在离开朱荣寝宫的路上,朱显榕只是心思沉郁地说道:“四叔,如今先帝丧期已过,我不便多在外。您一边防着王府属官,一边想点办法吧。” “知道!” 朱荣澯倒没多余心思。只不过如今皇帝受制,可依赖的只怕就是勋戚、宗室了。 还有旧党。 若是立下大功,至少积欠的楚藩俸禄和武昌府税课司都能稳稳拿下来! 这还只是太祖时期封的藩王,他们距离大位很远。朱见深的后代们,此刻又是什么样的心思? 消息传到成都府之后,费宏请了几人到宅里,也屏退了左右。 随后他才沉下脸:“是不是你们谁动的歪心思?想的什么昏招!” “费公,如何能是我们动的心思?只能说天下刚烈者众!” “尸劾!有弹章渐渐累积声势便可,如此暴烈,只会坏事!”费宏一脸痛恨不已,“还事先多拜访新党,如此做作,只会给新党借口!现在倒好,借着重整天下水利,新党定会寻一批人开刀!” “这事实在办得蹊跷。费公,为何不才觉着是新党做的?”有个人说道,“连张永都与杨廷和沆瀣一气了,有张永照应,他们实能除了那李翔,伪成尸劾。” “笔迹、时辰!”费宏瞥了他一眼,“登闻鼓就在宫墙之外,五府边上!望日朝会前,禁卫军眼皮底下,杨廷和若跋扈至此,还需顾忌什么?” “民心!声望啊!”那人断然说道,“而且也是试探!试探陛下之意,试探天下反应!费公,此诚社稷倒悬之危,若真让新党借重整天下水利把事做成了,天下万民称颂,杨廷和可就势成了!” “再怎么说,吾辈尊崇圣贤教诲,道义而言此乃善政!如何阻拦?”费宏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一招阳谋!若吾辈口称圣贤教诲不可或忘,行事却不顾百姓,那还如何批驳实践学乃异端学说?” “可若杨廷和势成,陛下危矣!费公,陛下命您总督四川,实有厚望啊!”那人说得哽咽起来,“想到陛下如今是如何担惊受怕,臣下实在不忍!安化王、宁王之叛在前,如今宗室人人自危。费公,陛下所能托付者,唯吾辈可居中联络,匡扶正统啊!” “……兹事体大。”费宏沉默一会才盯着他们,“无论如何,李翔之事若真是你们所为,那么不如先想着怎么应对三法司追索!别小瞧杨廷和!其他事,待我再细细斟酌一二!” 又谈了一阵遣了他们离开,费宏才静静等候在书房里。 过了一会管家过来,费宏问道:“进黄粑的来过没?” 管家有点意外:“老爷今日想吃了?” “心烦,想吃些甜的调和一二。”费宏点了点头。 与后世不同,此时及之前的四川美食反倒是以甜为主。《蜀中广记》有言,蜀人作食喜煮饴蜜以助味。费宏来四川后,就喜爱上了一味此时于川中流行的黄粑。 制黄粑的店家虽多,但费宏独爱其中一处小店。 当然了,费宏已经来四川一年多,那家小店也有发达迹象了。 等管家去了又回,终于再提来一个食盒。 把其中一盘洒满糖霜的黄粑搁到费宏书房中的桌上,又冲好了一泡茶,管家离开关上房门。 费宏这才脸色凝重地拿起筷子,一个个地扒开黄粑,直到终于在其中一个里面找到了一个小竹筒,随后又找出三个来。 他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场剧变暂时还没真正影响到他。 经营那家小店的绝不是内厂在四川的首领,又或者那不知是何人的锦衣卫四川行走。 费宏是旧党党魁,在这场戏里,他和朝堂中枢的联络除了过去那个密匣,就是这条线。 但现在必然形势有变,费宏还没来得及通过密匣再向皇帝呈递问什么。下一次再撑过去,也许杨廷和那边为了把戏做足就有来无回。 关键尸劾之后加太保,实在让费宏难以想象如今是个什么情势。 好在这消息还是来了。 吹凉了竹筒,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之后取出一张写满小字的纸。 每一张这样的纸,都是等黄粑蒸熟之后,又经巧手重新放入恢复得如同原样一般。 那内厂的手段,也有点难以想象啊。 最初用这种方式来与费宏传递一些特别消息,恐怕也有敲打费宏之意。 像这样的小店或别的存在,目前的大明已经铺开怎样一张网? 费宏集中注意力,认真辨认起上面细小的字迹来。 第205章、万家生佛杨廷和 巡视江西水利的人,身份很特别。 他娶了陛下的姐姐,可他的哥哥却娶了杨廷和的女儿。 论身份,他是超品的驸马。论官职,他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监察御史,现在奉的是皇命,但又是来办巡视江西重整水利差使的。 每个人都嘀咕着他真实的立场,余承业没从南昌府开始,而是从建昌府开始,先去了益王的藩地。 益王朱祐槟的孙子现在还有一个敏感的身份:朱厚照嗣子睿王朱载堚。 虽然改过名字了,但这个睿王毕竟是益王的亲孙子。 余承业到了建昌府之后,先以宗亲之名拜访了一下益王府。 谁也不知道他进府中说了什么。 但他离开益王府之后,就去了乡野之间。 “益王爷仁德爱民呀!”老农如是说,“听说,王爷平日里只吃菜蔬豆腐。衣物鞋帽都是洗了穿、穿了洗,发白破旧才不穿了。王爷有德,这才子嗣繁荣!” 余承业微笑着点头:“你知道这望军台地一带的二百顷良田,是何时赐给益王的吗?” “记得!那还是弘治五年的事了。” “这么多年,一直是县里代管?王府没有派人来崔征?” “都是县里代管啊!王爷从不过问这些,他老人家用度也都简单。” 余承业依旧微笑着:“江西不缺水,怎么我看你忙着担水往田里浇?这是准备育秧了吧?” “哎呦!老爷您还知道田里的事啊?”老农有些意外,“秧苗娇贵,小老儿只能多用心一些。” “您老人家在望军台地那里租种了多少田啊?” 老农有些犹豫,随后说道:“小老儿没在望军台地租种,就湾里这九亩多田。” 余承业也没点破:“我看望军台地那边虽地势高一些,但水渠纵横,怎么老人家您这田里反倒需要担水来浇?” “……这位老爷,您到底是什么官啊?”老农有些支支吾吾地开口问。 “我是来江西巡视水利的御史。”余承业没有说自己的驸马身份,“老人家,您说要是前面那条河上游的堰稍微多开两个口,你这里是不是用水也方便些?您家里没有儿子吗,我看您一个人担水也劳累。” “哎呦!御史老爷!那可是王庄的水,小老儿哪敢去争?王爷行善积德,这是要小老儿折寿的!担水也就来回多跑几回腿罢了,老头子身子骨还行。江西河多,年年都要防着夏讯的。虽然小老儿的儿子去应役修河堤去了,但小老儿还顾得过来!” 余承业继续笑道:“益王仁德爱民,要是看到他王庄附近的百姓耕作如此辛苦,也会主动提出改一改的。只多开两个小堰口,那望军台地上除非遭了大旱,不然也都不会误了庄稼。” 老农看了看他,忽然就跪了下来磕着头:“要是真能行,那自然是太好了。小老儿这几亩薄田,每年也能多收三五斗粮食。” 余承业把他扶了起来:“都是修河,这修河之事,今年归我来管。老人家不妨回去和里正、乡亲们商量一下,看伱们这一带的河若是水能涨上来一些,该怎么修。什么地方在挖些水池,什么地方可以起个新堰。至于再下游,江西河多嘛。” 老农双膝离了地,怕弄脏了他的衣服,仍然屈膝弯腰不已:“小老儿必定回去与乡亲们好好说说这喜讯!还不知道青天大老爷尊姓大名,我们瞿家湾必定给您立生祠,日日上香火。” “本官也只是奉命办差罢了。去年、前年有人过来查勘河道沟渠,就是为了今天嘛。陛下和杨阁老都念着你们,你们田地里用水方便了,用心耕种田地就好。” “哎呦!小老儿忘记了给陛下磕几个头!”说罢找到北面又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起身时抹了抹眼角。 至于杨阁老,乡间百姓哪里知道朝堂里是什么情况?杨阁老不也是听皇帝旨意办差的? 只是余承业的行为落在当地知县的眼里,那就是真的对益王府的王庄动刀了! 等余承业走到了他们这边,脸上换了平静严肃的面容:“这么说,方知县到任时,那道堰早已设好。县里这么多年,所收之粮也都是按官田额赋来收,没有按照朝廷所定一半折色之例,存留之粮都是原额支给王府?” 方知县脑后冒汗:“下官一年半前才到任,县里确实一直是这么做的。那道堰是正德十五年兵灾之后起的,听说当年也闹过。驸马若要查看,下官令架格库找一找当年卷宗。” “不必了。”余承业淡淡说道,“本官职差只是巡视水利。方知县只要不阻,陈年旧事本官也不必翻出来。” 方知县连连称是,心头却骇然无比。 当初正德皇帝落水病重,心里想着益王之子只怕也很有希望入京继位,前任才忙不迭地拍着马屁去修堰堵水,把望军台地二百顷田变成了真正的膏腴之地。 现在,杨阁老以阁臣之位加了太保,京里的情形传过来是很吓人的。这余承业虽然尚了陛下亲姐,居然如此利落地朝宗室下手! 陛下诏制总会传遍乡里的,所有百姓都会知道陛下这旨意是因为杨阁老所请。 江西还好,宁藩革除之后,江西的藩王不多,现在湖广那边不知道是何等滔天巨浪了。 但连藩王庄田的水利都先动刀了,其余勋戚、官绅之田呢? 山西没有江西这么多的河湖,山西的情况要差得多。 山西巡抚杨志学看着前来山西的巡水御史只是说道:“正德十六年九月,本抚当时巡抚大同便曾有奏!代藩宗支繁衍,大同一府常赋已不足以供藩禄!如今之山西,大同代藩,太原晋藩,潞州沈藩,可不仅仅是水利之事。山西若要得水利之便,朝廷的两百万两都用在山西也无济于事!” 北有边镇,干旱少水,如今跑到山西巡视水利,那不是闹吗? 前来山西的却正是余承业的哥哥余承勋,他凝视着杨志学说道:“杨府台先巡抚大同,按旧制再任巡抚,不该还在山西的。” 杨志学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余承勋。 “抚台能巡抚山西,三分是因为杨制台举荐,三分是因为边民爱戴,还有四分是朝廷信重抚台。” 杨志学眼里露出精光:“陛下之信重,志学时常感念于心。” “山西虽干旱少雨,然汾水等谷底,水利还是有可为之处的。”余承勋对他行了行礼,“山西以贫瘠之地,供天下一成多之粮赋,朝廷从未忘却。承勋此来,不会让抚台难做,反而有一桩足以彪炳千古之功业。” 杨志学说陛下,他说朝廷。 这让杨志学听到所谓彪炳千古之功业之后,心里不禁再警惕一分。 杨廷和的女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余承勋继续说道:“陛下设皇明记后,一直令皇明记于海贸时留意海外物种、奇珍。改元之后,皇明记献上数样海外粮种。陛下设万法馆,延请老农为供奉,于皇庄中试种已两年。今循物之理,已初得其法,有一物可于旱地栽种,亩产可得两千余斤。陛下感念杨阁老于裁革皇庄皇店时请奏设皇明记,请杨阁老赐名为洋薯。” “……两千余斤?亩产?旱地?”杨志学猛地站了起来, 随后……等等:“杨薯?” “南洋之洋。” 杨志学心情复杂地看着他:那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若此言为真,确实是一桩彪炳千古之功业! 又是陛下又是杨阁老,杨志学一时不知该不该问。 朝廷的情况怎么就那么复杂呢? 余承勋继续说道:“此物之种,承勋已带来八千余斤,另有万法馆供奉三人。其栽种之易,匪夷所思,竟可取杆插种,率得其果实。承勋知道抚台心中存疑,然此物,不知可否稍解山西之困,令山西百姓得以饱食否?此等善政,抚台不愿为之?” 杨志学也觉得匪夷所思。 他匪夷所思的还包括一点:杨廷和搞出这么多善政,遍邀天下民心,这可没有回头路了啊! “本抚听说,你弟弟去了江西?” “承业为驸马,江西水利事务纷繁,承业之责比承勋更难。”余承勋只这么说。 “……本抚要先见见那些……洋薯之种,还有三位万法馆供奉。” “自当如此。” 余承勋仿佛坦坦荡荡。 杨志学有点心里发毛。 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是这种级别的良种,那山西可就不缺粮了。 天下又有多少旱地?想着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念叨洋薯的时候想着杨廷和,他就觉得杨廷和疯了。 这种万家生佛一样的功业,你也敢真的赐名? 杨志学现在十分想给杨一清去一封信,坦白地问一些东西。 中枢实在太诡异了! 杨廷和都这样了,杨一清这个三边总制难道没点反应? 他可是当初陛下刚登基就召回的老臣啊! 此时的杨一清却在加紧巡视各边。 大明内部的事,北虏是必定已经探知了的。 可他真的热血沸腾,没想到皇帝三年不到就能掀起如此大势! 第206章、西北柱石 天下田赋,南直隶独供二成。其后,就以山东、山西为重,均逾一成。再次之,便是陕西、河南,均近一成。 三边总制杨一清毫无疑问是陕西独一档的强势人物,现在,紧邻陕西的山西巡抚杨志学是他举荐的,协理京营戎政、参预国策会议的姚镆出自陕西。 天下岂能看不出来?朝廷中枢虽有一个杨廷和正有权倾朝野之势,而大明西北却也有一个捏住大明命门的杨一清啊。 那么杨一清对于杨廷和此时的威势会有什么反应? 到陕西的巡水御史是杨廷和的另一个儿子、去年的新科进士杨惇。 杨一清不由得眯了眯眼看着他:“诸省巡水御史,一个是你父亲的女婿,一个是他女婿的亲弟弟,一个是你。介夫虽已年近古稀,这从心所欲不逾矩却只修了一半啊。” 杨惇在杨一清面前鹌鹑似地行礼:“离京前父亲告诫小子,到了陕西但凭制台发落便是。” “发落?”杨一清似笑非笑。 “一字不差。” 杨一清笑了起来,随后又收起了笑容:“那老夫便遣一队标兵护着你。巡水之事,让藩司衙门为伱引路吧。那洋薯,确有如此神效?” “下官路上仔细向三位供奉请教过了,确有如此神效。”杨惇换了称呼,“在皇庄试种两年,所得种子眼下只够供陕西、山西试种,皇庄里还需留更多种子。” “可有带一些,让老夫观摩一二?” “聂供奉正在偏厅候着。” 杨一清也不急了,看了他半晌之后忽然问了一句:“如今是什么情势,你知道了?” 杨惇听完苦笑着。 既然已经中进士做了官,父亲才对他说,以前对大哥没培养好,不该光让他自己悟的。 所以如今是什么情况,杨惇自然知道了。 杨家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所以杨惇摆出了个无奈的表情:“小子是来做人质的。” 杨一清听得哈哈大笑:“有趣,那就请聂供奉过来吧。” 可是杨廷和儿子多啊,派一个儿子在杨一清这里做人质,就能让天下人以为他杨廷和已经许了杨一清什么吗? 但这一招确实不错。 哪怕只是让杨一清先静观其变也行。 杨廷和如今虽然尊荣无二,可所行之事毕竟只是变法。 他没有对皇权有进一步举动之前,你不能说他已经在谋反,你只能指责他有谋反之意。 看着鹌鹑一般坐在那里的杨惇,杨一清一直嘴角含笑,同时心里也感慨着皇帝的大胆:就不怕假戏成真吗? 一个权倾朝野的首辅加上一个西北边镇重将,竟敢一直把这局棋走下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深知过程的杨一清自然不会认为那只是少年人的热血、敢赌。杨廷和被逼到这一步,其中是因缘际会,都因皇帝妙手转乾坤。 可是今非昔比,杨廷和是真的被给予了很大的权力啊。只看这定会惹人非议的巡水御史人选安排,就能明白杨廷和已经掌握了对于天下官员来说最根本的一项权力:铨选升迁。 纵然那是因为皇帝想要他做事而暂时概不阻挠,看似这权力随时可以收回,可杨廷和毕竟还是会怕的。本就门生故旧遍天下,这下子攀附之人一多,他大可给自己多留些后路。 所以陛下一点都不防着吗? 万法馆的供奉聂安来了,见到杨一清之后他还是下意识地想下跪。 杨一清赶紧上前扶着他:“聂供奉万勿如此。你是陛下延请的供奉,我可不能受你这般大礼。” 聂安时至今日仍旧不太适应这万法馆供奉的身份。 在皇庄里继续像以前一样侍奉庄稼时倒还好,照应他们饮食起居的也都是没什么大权力的内臣。 可离京这一路上,文曲星老爷一点都不怠慢,每到一处,那些官老爷甭管穿着什么颜色的官服,也都不敢怠慢。 聂安能辨别出来,有些官老爷的眼神里总有些话想问他,然后每每因为杨钦差在旁边就没有问出口。 现在见到的这杨制台,连聂安以前都听说过他,毕竟那也是做过相爷的人啊。 被杨一清扶起来,聂安有些拘束:“俺……俺就是个伺候庄稼的……” “民以食为天!”杨一清严肃地说,“聂供奉带着亩产能两千余斤的天物来,你们能助陛下把这新粮的习性摸清楚,功德无量!” “……嗐,俺们一开始也是两眼摸黑,全靠陛下指点。” 杨一清呆了呆。 “……哦,制台请看,这就是那洋薯。”聂安说着就从跟过来的自家侄子手中把那个盒子拿了过来,打开之后递给杨一清看。 杨一清暂时不再想“陛下指点”是什么意思,而是接过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面垫了些干草,放了一大两小三个有着红皮的东西。 聂安说起熟悉的东西,声音利落了,兴奋地介绍着:“浑身都是宝!生吃也行,煮熟了也能吃,还能熬出粉来晒干了。长出来的叶子一样能吃,叶子长得极多!要不是陛下说直接剪杆子插地里也能长出新苗、同样结果,俺们哪里能知道它栽种这般容易?” 杨一清终于继续想起那个问题了,狐疑地问了一句:“陛下教的?” “陛下说这是什么……物理啊!”聂安回想了一下这个词,敬仰不已地说道,“章公公时常奉陛下之命到皇庄,真不知道陛下平日里那么忙,怎么还能琢磨出这么多道理!陛下说,有些树不也是剪枝插地上便能活吗?俺们试了试,嘿!果然能行!” “……原来如此。”杨一清点了点头,凝重地看着手里的洋薯,“真能一亩地产那么多?” “两千余斤是没夸口的!”聂安很肯定地回答,“皇庄里,俺们都是心细的人,最高的一亩地收了近四千斤!这宝贝耐旱,不用给太多水,还得别积了水!” 杨一清心跳有些快,也感觉像是捧着宝贝了:“生吃也行?” “能行,甜得很!制台你尝一个试试?” 杨一清连忙摇头:“现在种子少。生吃不会害肚子吗?” “那要看人啊,俺们都没害过。”聂安又说道,“这宝贝容易饱肚子,不过不耐饿。这样放着,天气暖和了也容易长芽,得放置在阴凉地方。” “……这就是种子?”杨一清听懂了,意外地看着他。 “是啊,既是果子,也是种子,结在地里的。”聂安想起临行前得到的吩咐,又对杨一清说道,“这物事想要存久一点,得蒸熟晒干。制好之后,是好干粮,给把水煮一煮,兑点米就是一碗香粥。制台,就看行军打仗用不用得上了。” 杨一清心跳加速:“还能做成干粮?” “吃法很多的。”聂安连连点头,“都是陛下教的。” 杨一清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上,但没有再继续问聂安这个了,而是只问栽种之法。 随后对万法馆中的农学馆多了点好奇,才知道皇庄中另有几样东西也还在试种。 说难听点,大体称得上是皇帝在指点或者启发他们怎么种。 很敬重地请他随着杨惇去布政使司之后,杨一清才坐下来喝口茶缓缓情绪。 ……有两种解释。 第一,是外厂的实力已经很强,在南洋就已摸清了诸多门道,禀报上去之后由皇帝定夺的。 第二,皇帝的学问犹如天授,深不可测…… 不管哪一种,都是皇帝的能耐。 新法这诸多奇思妙想,中枢和地方衙署的新制都处于陛下,厂卫如今的办事方式自然也是陛下调教。 所以陛下不怕假戏成真,就是因为参策们都很清楚这些吧? 万法馆设立已两年。听聂安所说,这等亩产堪称恐怖的物事分明前年当年就试种成功了,但一直到今年才拿出来。 那么万法馆里,陛下这个“物理”之说的提出者没有鼓捣出什么别的东西吗? 杨一清吃不准。 所以恐怕费宏也是这么想的。 实在难以想象陛下在这么一盘大棋里会没有后手。 自然了,张永绝对是一招后手。甘州兵变时张永在这陕西呆了数月,老相识杨一清对于张永的立场是相当清楚的。 杨廷和身在中枢,看似权倾朝野,其实那全都取决于皇帝的信任。 所以……杨惇表面上是替杨廷和来做人质,恐怕实质上是替皇帝做信使,也安一下杨廷和的心:不必担心皇帝卸磨杀驴。 杨慎在广东可能跑不脱张孚敬这个新朝悍臣的毒手,但皇帝若真卸磨杀驴,杨一清这样的老臣恐怕也会胆寒不已、兔死狐悲,那么杨惇恐怕还能受他庇佑。 全留在京城,那才是一锅端之局。 杨一清摇了摇头:不能继续深入瞎琢磨,也许没这么复杂呢?也许杨廷和是真铆足了劲不成功就成仁呢? 事到如今,已经只剩下功成之后激流勇退还政于君这一个办法了。 他站了起来:总制三边的自己只要不站在杨廷和那一边,杨廷和就断无篡权可能。 东南还有个极为知兵的王守仁呢,他可从来没站在杨廷和那边过。 他杨一清也是陛下的倚仗之一。 可总共只见过几面,陛下又为什么这么信任他,放他在三边一放就是这么久呢?三边毕竟在他杨一清的威望下是服服帖帖的啊。 “制台大人,茶马司、茶课司带着商行的人来了。”杨一清的幕僚走进来禀报。 杨一清点了点头。 陕西的茶马互市,与广东市舶司有异曲同工之妙。 杨一清又想起陛下在给他的密信中所说的让他加大与北虏贸易往来的法子。除了铁器,陕西这两年向漠北卖出的东西可不止茶叶。 相比起皇明记在交趾那边不仅只卖丝绸瓷器还大肆买粮,恐怕北虏不是陛下心目中的第一步。 他觉得这没错,交趾产粮。 听说这一次清整水利,湖广才是重心。将来交趾粮及广东新法之效可惠及整个西南、岭南,若湖广熟、西北有洋薯,则粮草无忧。 杨一清感到有点遗憾:恐怕自己等不到西北建功的那一天了。 不过也没关系,功成不必在我。 有识之士,自会明白他这西北柱石在这一场激流汹涌的变革之中无法忽视的作用。 茶马市的监督及同知都来了,杨一清又看到了一个来自四川的蜀商,看到那蜀商望过来的欲言又止的眼神。 他微笑起来:有人要来试探他的态度了吗? (本章完) 第207章、杂草除后天下宽 来到了南京的郭勋才是被试探态度的最大对象。 突然被撵出了一手重设起来的神机营,郭勋对于如今的杨廷和与新党是什么态度? 你可是勋臣啊!天生的保皇派! 南直隶堪称真正的旧党硬实力基本盘,想来拜访新任南京守备的不知道有多少。 可是郭勋除了最开始的必须流程,其后就一直闭门谢客,一副怕事模样。 “想想看,武定侯是什么时候从国策会议离开的?”南京城一处私宅里,身穿道袍款白色常服的人说道,“两广案事发后!郭勋之前任的是两广总兵官,陈金是两广总督!” “陆兄的意思是,武定侯受制于杨介夫?”有人不解地问,“可武定侯毕竟是勋臣啊!” “张氏兄弟贵为皇太后亲弟,结局又如何?”有人不以为意,随后对那白衣陆兄说道,“陆兄,如今究竟是何情形,你们陆家没法从陆佥事那里得到些消息吗?陛下若有密旨能出来,必出自陆佥事。” 那陆兄叹道:“我平湖陆氏士亨公早已迁居北京近百年。陆佥事宿卫禁宫,等闲无法出宫。想来此时,也只能与一二潜邸旧臣尽力胡侍陛下左右。” “奸贼跋扈,一至于斯!”有人恨恨拍桌。 那姓陆的,是湖州府陆氏中一个举人。在江南,陆氏是一个大族,汉唐宋元都有名震天下的人物。 这平湖陆氏原本也只是一个分支,可现在因为陆松这个平湖陆氏的分支后人,平湖陆氏的作用一下子关键起来了。 最近几年,陆坚这个平湖陆氏如今的当家人颇为享受了一番诸族敬重。 现在陆坚却对另一人说道:“顾兄,你与西宁侯是姻亲,西宁侯不曾说些什么吗?” 江南另一大族顾家某支家主苦笑道:“岂敢妄言?” “西宁侯协同守备南京,便是因公事,也应拜会武定侯探明一二啊。” “……过两日以家母生辰之名,再请西宁侯过府一叙吧。” 南直隶的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坐立不安和私下议论,应天府尹孟春的府中,今日正是他的生辰,高朋满座。 书房里,孟春旁边是南京六部几个官员及吴兴沈氏的家主沈远清。 孟春平静地说道:“不必再疑虑了。朝堂情势,必是假象。陛下声望不隆,故而借参策推行新法,杨廷和是骑虎难下。” “……府尊,那岂非毫无胜算?”南京工部某主事忧虑不已,“钦差已至,这清整水利一事,已经迫在眉睫了!” “改下去便是。”孟春淡淡回答,“别看如今似乎参策一心,新法大势已成。只要一点火星,天下就要如炸锅一般。这水利之事清得越急,怨气便越重。” “如今最可虑的,是皇明记中勋戚究竟如何态度。”沈远清皱眉说道,“府尊判断毕竟只是猜测,天下人皆以为杨阁老已一手遮天。诸藩心存顾忌,皇明记几乎垄断东南沿海市舶之利,钱财收了勋戚之心。他们虽然可能大多不明真相,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火星,从何而来?” “大天官不是在督察李翔尸劾之案吗?” 沈远清眼中瞳仁收缩,毫不客气地盯着孟春:“岂能如此?” “皇店官店,皇明记中认股,才占了勋戚各家几成之利?”孟春冷笑道,“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这些膏腴之地才是诸多勋戚根本所在!百年以来,早已伱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在,天下都盼着有谁先出头。这火星,不会自己冒出来!” 说罢他看向了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其他的本府不敢说,将来此事若成,你郑家再复昔日盛景,不在话下!” 那年轻人抬头看他:“府尊既认为是陛下之意,此事如何能成?莫非再行靖难事?” 他说得直白,书房中一时沉默。 孟春过了一会才说道:“不必被参策一心之假象蒙蔽了。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陛下刚愎自负,很快就会自食其果。如今诸藩、勋戚、官绅尽皆心忧,还有实践学乱儒门。此信,诸位不妨一览。” 直接说皇帝刚愎自负,他这姿态是何等狂悖? 但一封信被他拿了出来,众人传阅之后全都满眼精光。 孟春盯着他们:“望日朝会,李翔纵能入宫,然能自绝于登闻鼓下,当值禁卫岂能脱罪?惠安伯既敢如此,自然早已有心成其事。如今又有衍圣公之书信,诸位当知,事非不可为。” “……惠安伯竟有如此决断?” 孟春笑了笑:“洪熙以来,惠安伯已历五代。如今惠安伯掌着五军营,就看大宗伯和大司寇要不要查到惠安伯头上了。陛下宫墙之外出此大事,也看陛下想不想查。只要想查,李翔遗孀乃惠安伯私女一事,明昆,你倒可以劝劝你祖父,为了脱罪便如实告知吧。” 那个姓郑的年轻人默默点了点头。 “太祖定下祖训,倒有不少原因是你郑家之功。”孟春收起笑容,“如今旧制面目全非,天下纲常将乱!这点火星,很快就会出来。陛下凭恃再多,也无法尽平天下怨望!” …… 像陆坚那样的,还属于不太能看得清情况的小人物。 像孟春这样的,已经在筹谋着把这篷火真正点起来。 郭勋见到了西宁侯宋良臣,他也不遮掩了,径直就问:“你来守备南京,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刚练好的神机营!”郭勋一脸悲愤。 宋良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郭哥,我叫你一声哥!我也三十一了,你若是被排挤至此,现在该做的不是操练南京诸卫厉兵秣马吗?在两广收了点钱粮的事,哪里至于治你死罪?” 能协同守备南京,宋良臣虽然袭爵不久,还真不傻。 郭勋叹了一口气:“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南直隶已经快炸锅了,你说呢?”宋良臣咬了咬牙,“皇明记是陛下设的!虽是因为杨阁老清查皇庄皇店而起,但遣家中子弟、管事入京,陛下英姿、皇明记内圣谕,大明这么多勋戚,看到的听到的多了!这么多年,天下勋戚、文臣,结亲的,有生意来往的,你不是不清楚这是多大一张网!” 郭勋不说话。 宋良臣急道:“如今清整水利,藩王、勋戚、官绅,全都要受到影响。你要是南下来准备平乱的,南京这点兵,将校都不一定会全卖力!” 郭勋还是不说话。 “陛下这究竟是何意?你不说话,我都不能安心,你还指望其他勋戚?” 郭勋终于瞧着他说了一句:“勋戚要的就是忠,你说这话,不怕我密奏陛下?” 他总算也透露了一些信息,他现在仍旧可以密奏陛下。 宋良臣心情复杂:“还是那句话。我协同守备南京,哪怕中枢有什么谋划,你不能让我不知道啊!” “你听命就是了。”郭勋不以为意地说道,“你听不听命?” 宋良臣气得不行:“我自然听命!可是若麾下哗乱呢?” “砍了就是。” “砍得过吗?哗乱啊!”宋良臣快崩溃的模样,“还有那么多的文官士绅不甘心!” 郭勋嘿嘿笑了笑:“来,给你介绍个人。” 说罢对门外喊了喊:“常老弟,进来。” 宋良臣疑惑地看着这个亲兵模样一般的护卫。 “常玄振。”郭勋对他说道,“开平忠武王之后。” 宋良臣张了张嘴巴,只见常玄振利落地对他拱了拱手:“见过西宁侯!” “……他……他……” “在我营里已经操练了两年了!怎么样,有没有一点常公风范?”郭勋有一点点得意的样子,“像常老弟这样的功臣之后,我营里还有许多,李公、邓公、汤公之后都在!” 能跟开平忠武王常遇春相提并论的,宋良臣哪能不知道这所谓李、汤、邓应该就是李文忠、汤和、邓愈。 郭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有人哗变,砍了就是,老子有的是人补上去,全都是要立功的!” 宋良臣两眼有些呆滞:“……那得砍多少人?” 郭勋当年剿匪没立下功,东南一直又以安抚为主,现在为了儿子不降等,满眼都是嗜血模样:“不忠的,自然全砍了!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你反正都这么聪明了,该明白陛下早有布置!” 宋良臣无言以对。 已经久未袭爵的李、常、汤、邓之后全冒出来了,还已经在神机营操练了两年,再想着徐鹏举操练孝陵卫、李全礼操练长江水师剿匪…… 还有人人都知道的锦衣卫诸省行走。 他打了个哆嗦:“聪明人不少的!若因此还有不甘心的,一动起来必是滔天大乱!” 郭勋不屑地回答:“一看你就没有多研究陛下的辩证法!盯准主要矛盾不就行了?” “……什么主要矛盾?”宋良臣心想你也敢谈学问? 郭勋森然露出牙齿:“广东之外,天下一共才多少个藩王、多少个五品以上的官?没露出马脚之前,人人都是主要矛盾!” 宋良臣倒吸一口凉气:已经能做到全都盯着了吗? “……我不信!”他现在真的很需要坚定自己的信心。 若果真如此,陛下还需要这样藏着掖着让杨廷和站出来受这份苦吗? 郭勋瞥着他:“你要是全信了,还称得上忠吗?那是见风使舵罢了!” 说罢一种“我就知道”的优越感。 宋良臣憋得难受。 他觉得郭勋一定是被骗了,古往今来怎么可能有哪个皇帝能做到随时掌握天下所有高品官员的动向? 锦衣卫过去全力盯着京官,也免不了京官一直互相勾搭着筹谋很多事。 一定是郭勋被骗了之后,傻乎乎地冲锋在前! 此时的浙江,王守仁也对严嵩表达着这样的疑问。 严嵩并不知道什么所谓“主要矛盾全被盯着”,但他说道:“这件事倒并不难理解。” 聪明如王守仁疑惑地看着严嵩。 严嵩笑了笑:“我是天降机缘,你是素有威望。但天底下诸多低品官员,其才干阅历真的比高品诸公差多少吗?变法如此大事,到了要除草之时,难道还细细辨别哪棵杂草的根有点牵连甚广,细细刨除?” 王守仁低下头叹了口气:他只是不像严嵩这样狠。 不,陛下在这件事上也非常狠,非常坚决。 “汪鋐已到任,东南若有变,还要仰仗伯安。” “……家父丧期,还有四月。若这四个月里,大乱已生呢?” 严嵩摇了摇头:“不会,演这场戏,不就是为了迷惑地方吗?聪明又大胆的毕竟极少,糊涂又大胆的不足为惧,糊涂还胆小的就更不用提了。” 没有什么戏能骗过天下所有人?无非迷惑那些糊涂人罢了。 王守仁用了太多心思在学问上,现在感受到真正的聪明人把心思全用在谋篇布局上会是什么状态了。 哪里最可能是聪明人点起的火,中枢想来已经把灭火之人布置就位。 过了一会,王守仁慨然长叹:“私欲既然也是恒在恒变,一味堂堂正正就只能受制于人。” 严嵩深以为然,笑着点头:“此害民至小之法,杂草除后天地宽。” 明知道对方会想方设法阻拦,还为了堂堂正正就试图感化对方,何必呢? 聪明又胆大的,敢跳出来就立刻全都扑杀,剩余的人才会畏威而不敢轻动。 聪明又胆小的,就始终会聪明,夹着尾巴避过风头想法子改变才是正理。 演戏的目的不是骗,而是掌握主动。 如今,天下不正被牵着鼻子走吗? 补之前欠更1 (本章完) 第208章、湖广火药桶 天下诸省只是因清整水利一事、因李翔尸劾案引起的中枢剧变而暗流涌动,但广东又成了风口浪尖。 李翔毕竟是广东人。 正德十六年,张孚敬南下,两广贪腐大案因第一次屯门之战而爆发,高官几乎一网打尽,广东开始清丈田土。 嘉靖元年,因为飓风之灾和新法的压力,广东出了大逆不道之士绅,张孚敬又抄了一次家。 嘉靖二年,广东衙署大改,试行采买法和商法、税法,编审科则,历经官绅大动荡的广东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现在嘉靖三年刚开始,广东新科进士以尸劾首辅,先被陛下点评为忠心可嘉,又被查出行状“先亲近新党,再尸劾新党党魁,别有用心之小人。” 李翔的父母早逝。去年中进士后,已经将妻儿接到了北京。 但新会县内,李翔的亲族、师友还在。 张孚敬这次没有抽刀,而是对马永说道:“马总司,省府县三级,都需要你用心调派人手协助征收地方税了。” 这是地方科则统一之后定下的新名字。朝廷向广东要求的进贡,这部分岁办及坐办都采取了采买的方式,由户部来支出。 这部分过去地方上要承担的徭役压力,已经转到承办采买的商行头上,而税课司反而能从中抽取部分商税。 地方上自己的杂办等徭役摊派,则已经统一为地方税,摊丁入亩而且是计算田底权。收上来之后,仍旧官府来实行采买。 今年广东的首要重事就是这地方税的征收。 省务会议上,孙交已经不在列席——北京的消息传来,他提前启程返京了。一是为了皇帝“安危”,二是为了大概会在三月左右生产的孙皇后。 但广东仍有不少新朝国戚,比如安嫔之父、原蓟州总兵官、现任广东治安司总司的马永。 他听完张孚敬的话,却看向了广东总兵官蒋修义:“治安司之下,除了海防道、巡检司,主要都是原先各府县快班壮班。若是有状况,还需蒋总兵多照应。” 蒋修义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张孚敬又看向了改任税课司掌司的翟銮:“翟掌税若遇阻碍,尽可及时遣人报来。” 翟銮以提学之官南下,如今却转任到了税课司。原因无他——这是第一次这样征税,第一次要严格向官绅征税,翟銮有刑部主事的经历。 “广东百官若办事不力,霍巡按统管广东三级都察御史,一定不能姑息。” 霍韬有了一回教训,现在侥幸留任升官,连声答应。 “曹提刑也要辛苦,今年依旧要以刑名安民心、慑宵小。” 端嫔之父曹察本就已是正四品知府,这一次直接升任了主管广东一省刑名的提刑司首官。 曹察也应承下来之后才问道:“抚台,如今朝中……” 他欲言又止。 虽然同为国戚,但九嫔是大明开国以来还不曾设过的。皇后之父封了侯、世袭伯爵;淑妃之父封了伯、世袭三代;九嫔之父却都只是任了官、升了官,他们还不够有资格知道真相。 现在的情形,是靖安侯、内阁大学士孙交知道消息后就急匆匆返京了。 如果皇帝是被杨廷和凌迫着,他们这些新朝国戚还在广东配合新法? 曹察面对凶威赫赫的张孚敬,没能明明白白问出这种话来。 张孚敬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张恩、蒋修义、曹察、马永、翟銮、霍韬,这就是广东省务会议上的六巨头了。 他简单地开口说道:“陛下亲旨!” 说罢就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圣旨来。 听到亲旨二字,六人全都心中一动,离座跪了下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叩问圣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等他们向皇帝问完了安,张孚敬却直接开始念圣旨,“实践学、辩证法、新法皆出于朕,参策咸服襄助之。李翔一案,广东不需理会,安心推行新法便是。广东加以实践学、辩证法取生员,甚合朕意,准!杨阁老肱骨之臣,身负变法重任,朕实怜其忠勇,广东不必相疑。钦此。” “……陛下圣明!” 众人行礼站起来后,就见张孚敬笑着把圣旨也传给他们看。 说实在的,感觉有些古怪,尤其“怜其忠勇”那个怜字、那个勇字。 等圣旨传了一遍,张孚敬才收起笑容肃然道:“广东已经乱了两回,今年必定还会再乱上一回,诸位不可懈怠。广东犹如此,天下又如何?如今中枢一心,广东正要齐心用事。天下都盯着广东,马总司、曹提刑,二位也勠力同心襄助新法,则情势渐明。广东新法若有成,方显陛下实践学、辩证法及新法之威,天下再不以陛下年少而轻忽视之!” 在这七个人的小圈子里,话算是初步被挑明了。 说穿了,马永、曹察这样身份的人在广东也一力推动新法,那么皇帝被杨廷和压制住的传言慢慢就会散去。 但这个里面,会有一个微妙的时间差。 因为……赋役分离及贫富共担,那至少也是夏粮秋粮之后的事。 但面对孙交急匆匆赶回京城的这种局面,其余诸省的一些有心人能够忍得住吗? …… 孙交乘坐的快船已经进入了湖广地界。 已近二月下旬。正月望日朝会的消息急递传到广东时就已经是月底,孙交哪怕立刻启程,到达京城时也要到三月了。 急递可以一路换人换马昼夜不停,孙交船上还有一个婴儿。 现在,孙交也顾不得多陪伴“老来得女”的小女儿,而是不断看着这些天以来京中不断传来的消息。 在他船上,还有一个特别的人。 孙交将他喊了过来,严肃地问道:“骆指挥给你的密令果真如此?” 在孙交面前的,是那天出首的原锦衣卫指挥佥事司聪。因为帮张延龄放高利贷,他现在已经被贬为锦衣卫百户,此刻的差使很特别。 司聪恭敬地回答:“一字不差。下官被王镇抚密训半年有余,本应率特勤队向马总司报道的。但广东隐患不大,反倒湖广更为麻烦。” 孙交本就是湖广人,自然知道湖广更为麻烦。 李翔一案,中枢造出这种局势,更是马上开始清整天下水利,湖广这遍布藩王之省的隐患可想而知。 而在广东衙署改制当中不为外人所知的,就是治安司这个主要对内安民缉盗的衙门,会在治安司设一个特勤队,编为百户。整个大明,锦衣卫内部已经在北镇抚司之下又设了一个特勤所,总计五千人。这一支秘密力量,目前参策里,恐怕也只有崔元和孙交知道。 现在,司聪暂时不去广东履职,而是跟着孙交。 “你底下的人呢?” 司聪言简意赅地说道:“在镇远侯处。下官是先来与侯爷汇合的。” “老夫于衡州府、长沙府、武昌府暂留,又待如何?” 司聪却不用回答,低调说道:“侯爷必已收到陛下密旨,下官只听侯爷号令。” 孙交深深地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目前的湖广,有武昌府楚王,荆州府辽王,武冈州岷王,长沙府吉王,襄阳府襄王,蕲州荆王,德安府寿王,常德府荣王,澧州华阳郡王,还有新建藩的衡州府睿王。 其中,寿王、荣王都是宪庙之后,睿王更是正德皇帝的继子,身份特别。 现存的一省九亲王,藩王之多在整个大明都排在第一。 如果再加上已经因为各种原因革除的藩王,湖广累计建藩已经十六个。被革除的藩王,原先的赐田有些被交给了后来建藩或迁移到湖广的藩王,其余的都是收归为官田。 湖广有着与皇室宗亲恐怕最为密切的利益关系。 船行到耒水与湘江交汇处的衡州府,这里就是睿王朱载堚的封地。 孙交在这停留了一天,只是去了一趟位于金鳌巷的睿王府。 似乎只是礼仪上必须这么做一下,而睿王府中,夏皇后没有出面,年纪才四岁的睿王穿着丧服在长史的陪同下见了见孙交。 过继之后,重新给“父亲”朱厚照服丧。 风口浪尖,这个小小的睿王并不懂。但他的母亲大概理解如今是什么局面,若非因为孙交的身份,睿王府一概是闭门谢客的。 夏氏甚至很快遣人送来了给孙皇后即将诞下皇子的贺礼。 会生个皇子还是公主都尚未可知,夏氏这是很害怕,她不明白孙交为什么非要亲自登门拜访——遣人问候一下便是。 赶紧走吧您! 孙交在衡州府的举动传来时,他又接受了衡州府当地官员的宴请。 席间面对各种试探,他也只是说相信参策们是一心的,是公忠体国的。 次日他就出发继续前往长沙府。 在这里,也有一个藩王,而湖广巡水御史王邦瑞也正在长沙府。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这长沙府的吉王,孙交就没再亲自去拜访了。 相反,吉王府长史来赴宴。 席间,孙交问王邦瑞:“维贤与余懋功都是正德丁丑科进士?” 王邦瑞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邦瑞与夏公瑾亦是同科。” 孙交问他和余承勋的关系,他就说他跟夏言的关系,似乎想证明他并非因为与余承勋走得近才从庶吉士改任为监察御史巡视湖广水利。 但湖广水利牵涉到这么多皇室宗亲,王邦瑞身上的担子何其重?杨廷和若不赏识他、相信他,又怎么会派他来。 孙交点了点头:“听闻,维贤还在府学苦读时,便曾向知府上剿寇十四策?” 王邦瑞又沉默了一下才回答:“心忧百姓,义愤使然。其时浅见,不值一提。” 孙交就笑了笑:“维贤今年还未满三十吧?” “……下官是弘治八年五月生人,虚岁已三十了。” “三十而立,前途无量,后生可畏。”孙交又点了点头,“湖广地广事多,维贤还需深思熟虑、谨慎用事。” “……下官谨记阁老教诲。” 简短的谈话透露着很特别的信息,孙交似乎在告诫他。 长沙吉王府的长史神情有异。 他是礼部在前两年重新选任的,现在瞧着孙交的表现怎么不太对劲? 孙皇后生产在即,他还在湖广如此不紧不慢。 形势敏感,长沙府的吉王,终究也没有再安排什么真正信任的人与孙交接触一二。 又次日,孙交从长沙府启程,经湘江、洞庭湖入长江。 水面宽阔,他也换了大船。 武昌府内,湖广巡抚、布政使司、都司、提刑按察使司都在做着准备。 而后,是湖广都指挥使司总兵官先离开了武昌府,前往长江上游。 在洞庭湖口的岳州府巴陵县,靖安侯、国丈、内阁大学士与湖广第一武臣镇远侯汇合了。 顾仕隆今年刚满四十,但孙交见到他时,只觉得他的身体比前年经过湖广南下时更不如了。 “仲勋,何以清瘦至此?”孙交担心不已。 湖广如今这么重要,顾仕隆这个湖广总兵官可不能出了岔子。 顾仕隆的父亲是以庶子袭爵的,任官三十年清廉守法。顾仕隆承袭父风,行事一丝不苟。 他摇了摇头:“无碍。阁老,吾子顾寰今任红盔将军护卫禁宫,阁老返京后,还望多加照料。” 说着无碍,但话里颇有托付之意。 孙交大惊失色:“湖广出了何事?” 顾仕隆肃然道:“楚王近来颇为大胆,旁支及庶子,湖广商人,多有与我不孝次子顾宇暗中往来。我欲自陈请罪,弹劾楚王暗中结交勋臣,有不轨之意!” 孙交懵懵地看着他:“令郎与楚王府,牵连已颇深?” 顾仕隆沉重地点了点头:“武昌府九省通衢之地,我带了次子在身边疏于管教。武昌府南咸宁、嘉鱼二县膏腴之地,犬子已侵吞了不少。湖广清整水利,清到武昌府时我便无法自证清白。家门不幸,唯有以身作则,助陛下一臂之力。” 孙交心里也沉重起来,又问了一句:“伱麾下将官呢?” “自然同样颇多置买好田。”顾仕隆断然道,“待我自陈请罪后,尚有一份名单呈奏上去,请阁老与崔左军代为臣请,保我依旧镇守湖广,以名单中诸将官任至各处,则湖广不致生乱。” 孙交严肃地问:“已有卫所勾连藩王?” “自然有。”顾仕隆说道,“湖广十五府二州,共一百零八县十四散州,幅员比南直隶、浙江加起来还大。虽要支应九亲王一郡王,然田赋占全国之重不足二十其一。阁老自然知道,其中原因何在。” 孙交凝重地点头。 湖广水网密布,良田之多不是广东、浙江能比的。如今湖广宗亲虽多,但田赋如此之少,大半原因倒是因为频频以水患等原因报了歉收。另外,宗室、卫所武官、文臣士绅在湖广多侵民田,隐田、隐户问题比广东严重多了。 要解决湖广的问题,第一个绕不开的就是宗室。 现在,顾仕隆准备拿楚王开刀了。 而毫无疑问,他还要顺带着让杨廷和拿他作为勋贵头目一起开刀,只是有要孙交和崔元保着他。 孙交想了想待产的女儿,从家信来看,陛下对她是照料有加的。 于是他断然说道:“我就留在湖广!这件事,你一个人在湖广镇不住!” (本章完) 第209章、曲阜孔、江西张、凤阳朱 不需要顾仕隆自己先拿涉事的儿子作引,李翔尸劾事发月余之后,李充嗣终于从李翔遗孀的父亲及祖父身上查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惠安伯张伟。 养心殿内,杨廷和的表情很难看。 惠安伯张伟,现在正掌着重设后三大营中的五军营! 这可是五万众的募兵!是新法推行天下时用以弹压反抗的一支重要力量。 如今的朱厚熜深入简出,外界看来,大事都是新党在主持。 现在,他看着卷宗忽然问:“为何说这郑家不容小觑?” 石珤代为回答:“陛下有所不知。洪武十四年,胡惟庸案牵连到浙东浦江县郑家,主家兄弟六人争相抵罪,南京城内一时议论纷纷。其时曹国公攻浙东时曾听闻郑家,遂进言郑家自赵宋时起便数百年未曾分家,同族数千人同居共爨。太祖奇之,召郑家家主郑濂陛见,问其家风。” 朱厚熜听他还这么详细介绍背景,知道这事必定还有许多后续,示意他接着讲。 “郑濂答曰,郑氏盖因八字祖训,历代遵行,故而宗亲和睦、代代兴旺。其八字曰:永遵祖训,勿听妇言。太祖深以为然,盖因《祖训录》于洪武六年成书、九年修订,太祖仍未觉圆满。闻听其代代子嗣繁茂、兄友弟恭,太祖遂细问那八字祖训何以施行。” “陛前,郑濂详答族史,尽述其要。太祖甚为感佩,钦赐‘江南第一家’之名。二十八年重订之《皇明祖训》,其间便有郑家祖训家风之精要。”石珤郑重地看着朱厚熜,“其后还有故事。太宗靖难时,郑濂之弟郑济、郑渶皆在建文君之侧不曾离弃。靖难之役后,郑家便再未守祖训,各自离散,江南第一家之名不复存。” 杨廷和又补充道:“其时,宋景濂宋文宪特为郑家重修《郑氏家范》凡一百六十八条,犹重伦理。厚人伦、美教化、重廉政为其精要,其家范有言:子孙出仕有以赃墨闻者,生则削谱除籍,死则牌位不入祠堂。郑家历代出仕为官者,确实无有因贪墨而罢官问罪之人。” 朱厚熜听明白了。 曾经声名赫赫、颇受好评。 《皇命祖训》与郑家有关,朱棣靖难时郑家也堪称忠,郑家此前故事又足以称孝义,为官出仕又清廉。儒家的忠信孝悌礼义廉耻,郑家恐怕在士林中的名声都占全了。 现在,这个曾经忠于朱允炆的郑家,竟与李翔有了关系。 朱厚熜看着卷宗问道:“李翔遗孀,虽名为郑克敬之女,实则是郑克敬之妹所出?郑克敬受住了讯问,其父却是老躯不堪,供认其女实为张伟外室?” 李充嗣凝重地点了点头:“当日值夜午门及承天门之把总指挥,一人为惠安伯旧将,一人系惠安伯姻亲。惠安伯、郑家与此事之关联一目了然,名为尸劾,大肆追究下去,便是一要查办惠安伯,一要追郑家之罪。惠安伯敢如此,必有所倚仗!” “郑克敬被传讯受刑,张伟自然已经知道。”朱厚熜啧啧有声,“一个是勋臣,一个是在士林享有美誉的江南第一家,表面上还只是死节直谏。于理而言,朕不该这样办下去。若办了下去,就真是杨阁老已经挟制朕了。看,早有聪明人看出端倪,这既是投石问路,又是点火。” 杨廷和没心情开玩笑:“陛下,锦衣卫及内厂可有所得?” 为了安他的心,朱厚熜自然说了他在锦衣卫和内厂两条线上都有布置。 朱厚熜点了点头:“自然有所得。此前命张伟掌五军营,卿等皆有异议。朕令他掌最后设置的五军营,张伟不思报恩,反倒如此行事,正该严办。” 兵部尚书王宪有点意外地看着他:难道不是使功不如使过的套路? 张伟在弘治、正德年间就曾提督团营,但讨伐刘六刘七时,拥兵自重、玩寇殃民,是曾被正德皇帝下狱论死的。若不是后来遇到大赦,只怕命早就没了。捡回一条命,也是一直停给岁禄、革职闲住。 五年后他请求恢复岁禄,朱厚照也只批了一半,可见当时身上多脏。 但正德十五年朱厚照落水病重后,又用了他提督团营。 朱厚熜登基后裁革冒滥、重设三大营,一开始又让他闲了下来。难道竟是那时候让他因为被裁革冒滥夺去了不少利益和权力而怀恨在心? “陛下,此时如何是好?”杨廷和没从他的回答里听到锦衣卫和内厂到底有什么收获,“惠安伯拥五万众,见郑氏父子被传讯而岿然不动,必有倚仗!” “自恃悍勇。”朱厚熜淡定地说道,“翻不了天。他若真聪明,昔年征讨刘六刘七岂会那般飞扬跋扈?阁老不需担心,京营之中,朕自初设时便有布置。” 杨廷和疑惑地看向崔元和姚镆,还有蒋冕。 重设三大营一事一向是蒋冕领办的,崔元协办。而目前的协理京营戎政,也掌握着京营的粮饷供应。 蒋冕也是目露疑惑,只有崔元微微低下了头。 杨廷和心头微叹:虽然京营防着点朝廷重臣是应有之义,但眼下自己毕竟坐在火堆上啊。 他也懒得计较这些细节了,直接问道:“案子已查至此处,接下来如何行事?自靖难后,郑家离散。如今朝中所取官员,科举时也只问三代出身,并不能尽数厘清哪些郑姓官员实出自浦江郑氏。观其竟有女为惠安伯外室,不知多年来郑家又有何布置,目的何在。” 朱厚熜只感叹着:“这便是堪称表率、忠信孝悌礼义廉耻无一不缺的江南第一家。说起来,朕忽然想到两件事。其一,当初方沐贤义子,俱以忠信孝悌礼义廉耻名之。其二,祝允明在《野记》里也写了,建庶人国破时,削发披缁骑而逸。英宗实录卷七十三之中,正统五年十一月又有老僧自称我建文也之事。” 杨廷和等人呆呆地张了张嘴:你什么意思? 天顺年间解禁之后,朱允炆之后不再被官方称作建庶人,他本人也被称作建文君。 先是据自称为方孝孺之后的方沐贤,又是朱允炆曾经的东宫近臣郑家后人,皇帝提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众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朱厚熜看了他们的表情却挥了挥手:“前朝旧事无端联想而已。如今情势,无非是因学问、新法,诸多有心人要寻个名头。朕继位之后,法统之事便一直议论纷纷。” ……众人:那还不是你一开始大礼议,后面又有迎景帝入庙一事。 朱厚熜继续道:“当此之时,内厂所得最重要一条,卿等必定未曾想到。” 杨廷和不由得问道:“有何线索?” 朱厚熜微微一笑:“山东曲阜,衍圣公。” 杨廷和的头皮陡然发麻,失声惊叫:“衍圣公?” 从宋代至和二年开始,孔子嫡长子孙就一直被封为衍圣公。如今的衍圣公,是孔子六十二代孙,名孔闻韶。 正德元年,朱厚照视学,召孔闻韶任分奠官,命坐彝伦堂听讲,赐宴礼部,赐衣带、宝镪。 正德二年,孔闻韶入贺,朱厚照又赐了御制回文诗。 正德三年,孔闻韶上奏朝廷:孔氏税粮,在成化年间曾恩免三分之一,今圣裔贫困者甚多,乞尽蠲免。获准。 同年,又以尼山、洙泗书院及邹县子思书院,每年各有祀事,无人主持,奏请其弟孔闻礼主之。后授孔闻礼五经博士,专主子思书院祀事。奏准尼山、洙泗两书院各设学录一人,推荐孔族中贤者充任。 正德五年,孔闻韶入贺,妻子生病,命太医诊治,赐上尊珍馔。夫人以归宁卒于京邸,诏遣官谕祭,驿归其丧,赙给甚厚。 朱厚照后来再次视学,又召孔闻韶观礼,而常赐外加赐金织麒麟绯服一袭及冠带各一,以示优异。 而孔闻韶每值万寿圣节,也都奉表入贺,即使患疾,也强撑病体前来。 如今,继位已近四年的朱厚熜,万寿节这个生日都是不怎么办的。 视学?去国子监干什么? 正旦节大朝会?在京的参加就好了,不在京的,朱厚熜统一没有召来——这些人一路舟车入京,都是要征徭役,驿站系统要出钱招待的。 与孔府及衍圣公的互动?没有。 不仅没有,还搞出了一个实践学——杨廷和是明说了的,天、物、人三理之说,出自皇帝。 参策们终于坐立不安起来,杨廷和不禁说道:“实践学也是源于理学啊!” 朱厚熜只轻笑了一声。 都是明白人,这是释经权之争。 现在更恐怖的,是衍圣公的号召力。 在杨廷和这些儒门子弟心目当中,那是真正的圣人之后。之所以名为衍圣公,就是取圣裔持续衍展、世代繁衍无止境的意思,代表了尊孔崇圣的至高境界。 天下间,世家大族曾有多少?只有孔家真正跨越着历朝历代。 在曲阜,每年祭孔多达五十余次。春、夏、秋、冬四上丁、四仲丁、八小祭、及祭日、每月的朔、望,甚至二十四节气等都要祭祀,且不同的祭祀不能相互代替。 祭祀规格非常繁琐,专门为祭祀服务的人数众多,有喇叭户、点炮户、屠宰户、烧水户、运冰户、运盐户等,且财物浪费更是不可胜数。 对孔家的优荣呢? 明洪武时,定给祭田二千大顷。岁收其租入,以供庙祀,余悉为衍圣公廪禄。 永乐五年二月,又赐赡庙田七十三大顷。 正统四年八月,户部奏准,存佃户五百户,凑人二千丁,专以办纳粮粒,以供祭祀。 整个孔家,所有曲阜孔氏子弟,只要是登记在谱的,都不用有任何赋役之忧。 而在整个大明,都有至少春秋两季祭孔。 【每遇春秋祭孔子,教官生员逼取祭仪扰民。各府州县亦有此弊。请定其仪:猪每只重七十斤,山羊每只重二十斤,绵羊每只重三十斤。其余品物不系出产者,鹿、兔以羊代,榛、栗以土产果品代。令风宪官严加禁约教官训导生员,毋责取扰民。】 这只是永乐年间某知县的奏疏,为的就是把祭孔的礼仪规格确定下来——这还是缩减规格不致扰民的情况下。 石珤下意识地回答:“陛下,可是衍圣公对实践学颇有异议?又或陛下未曾召衍圣公入贺、有所赏赐?” 他只想到衍圣公出面的话会造成多么巨大的影响。 朱厚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石珤心里发毛,意识到了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说的是天下有心人正在藩王、勋戚、士绅之间串联着,筹谋大事呢,然后就提起了衍圣公。 孔闻韶的正妻,是李东阳的女儿!李东阳何许人也?正德朝首辅啊,在阁十八年,门生故旧遍天下! 朱厚熜这才淡淡地说道:“在曲阜,内厂最近听到的议论是这样的。孔家有人说:天下只三家人家,山东孔,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杨廷和听得心惊胆颤:“……陛下,息怒。” “朕怒吗?”朱厚熜咧嘴就笑,“朕倒觉得,此前朕为何对儒门教化颇感失望的根源找到了。这大概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孔子后人繁衍至今,学问一道无有丝毫创进,如今竟觉得天下以孔家最为贵气,可叹,可悲。” 参策们听着这话里的意思,心里全都在咚咚作响。 真要计较起来,孔闻韶大概确实坐不住:毕竟如今天子在理学、心学基础上又提出了天、物、人三理之说,由此衍生出来的实践学与辩证法,有一种夺过儒门大旗的意思。 而天下官绅都要共担赋役,孔家怎么办?孔家在山东的田土,这么多年下来实际是以十万亩为单位的。 在之前,杨廷和他们始终觉得,什么事都会有特例的。在这一件事上,孔家大概也会是特例。新法毕竟还没有到推行诸省之时,清整山东水利的事情在杨廷和的关照下也没准备去触动孔家这根神经。 但现在…… 杨廷和涩声问道:“陛下……那天下僧道……” 朱厚熜摆了摆手:“那些先不管。儒释道,各有区别。僧道皆与百姓直接相连,这儒门嘛,中间隔着道士绅,又是官学。” ……了不得的想法还是被他们感受到了:终有一天,陛下对僧道享受的优待也是要下手的。 “陛下,这下臣可不仅仅是权奸了!”杨廷和声音干涩无比,“衍圣公……确有参与其事?” 朱厚熜又摆了摆手:“放心,朕知道轻重,朕希望衍圣公也知道轻重。当然,若他不知道轻重,朕仍然知道轻重。” 说得跟绕口令似的,但众人都听明白了。 孔家若识趣,终究还是会有尊荣的,只比以前小了。孔家若不知轻重,那恐怕会有大劫。 但陛下说他知道轻重,那么……不至于做绝。 可是这对于杨廷和他们的冲击实在过于大了。 看着表情平静的皇帝,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走上变法这条路上之后,又卷入了学问的争端,如今更要到学问的顶峰去争夺释经权的大旗,对抗天下儒门子弟的精神领袖衍圣公。 “怕了?”朱厚熜开口问。 (本章完) 请假 《靖明》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210章、道理要靠刀枪来讲 当然怕。 但怕的只是以衍圣公的号召力,新法推行下去会有更大的困难。 杨廷和叹了一口气:“陛下当知,历朝历代尊封衍圣公,自有其道理。” 朱厚熜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一场皇帝与儒门的交易罢了。 数千年来的积累,儒门已经把自己与“有学问”、“有才干”、“有德行”画上了等号。给衍圣公尊荣,就是安天下读书人的心:有优待、有前途、走上人生巅峰的大道坦途。 如此同时,儒门也是舆论的掌控者。哪个皇帝给衍圣公优待,衍圣公就奉为正朔;这种时代论盖帽子,衍圣公盖出来的帽子最有威力。 若衍圣公站在朱厚熜这边,那么不论谁要反,衍圣公一句对方“不忠不孝、乱臣贼子”,那么天下士林对他们的支持都会束手束脚。 可若是相反呢? 朱厚熜再次平静地说道:“这个道理,朕自然知道。于朕而言,若衍圣公不安分,反倒极好。” 杨廷和等人心里七上八下的看着他:不会真要做绝吧?听上去怎么像是期待着要以谋逆大罪去办孔家? 朱厚熜轻笑起来:“凡事有利有弊,尊孔家是轻松,但只要开科取士之法不废,那才真的是尊重学问。大明得国之正,并不需要如金、元一般要靠着衍圣公来宣扬。孔闻韶若胆敢以血脉自傲,朕会代孔子教训孔家后人学会做人。” 昔年赵构南渡时,金、元、宋都有衍圣公存在,一在衢州、一在开封、一在曲阜。 表面傲得无比的孔家,向来只自以为不可或缺。殊不知科举制度的出现,本身就已经是从制度上保证了读书人的上升通道。 作为吉祥物而不自知,反而越来越离谱。 身在时代里,历朝历代的皇帝倾向于选择用最轻松的尊孔来收一收天下人心。但这么久以来的尊孔也形成了很坏的影响:似乎政权的合法性还需要尊孔家来得到确认。 谁给衍圣公这种隐形权力的? 问题是,谁在位,他舔谁。不管那位子是怎么得来的,只要能继续给孔家尊荣就是。 若不给这尊荣,衍圣公又有几个师呢?真当嘴炮无敌? 杨廷和等人心目当中严重无比的事情,朱厚熜并没那么在乎。 抬手止住了他们继续想说这件事的态势,朱厚熜说道:“他不重要。朕提起这件事,只是告诉卿等,朕不做没把握的事。新法一定能成,朕从登基一开始就做好了最坏可能的打算。如今,跳梁小丑越多越好。杀出一片新天来,后来者才好拍着巴掌走上舞台,百姓也少些人盘剥。” 顿了顿之后就吩咐:“既然查出了郑家和张伟,那就继续查下去!京营是募兵,发饷银的是朕,不是张伟!” …… 惠安伯的祖上,是仁宗皇帝朱高炽的皇后家。 所以惠安伯原本的身份只是国戚,但当时永乐年间,许多国戚也确实是军伍出身。 到张伟时,他也确实因为有带兵镇压刘六、刘七起义的经历,认为自己知兵。 张伟有什么倚仗?杨廷和等人担心不已,奉旨去带张伟回程的张永也不敢掉以轻心。 倒是王佐很不以为意。 五军营内,张伟确实已经知道郑克敬父子被三法司带去了。 现在他的堂中,张伟之前重新得到“重用”之后聘的幕僚师爷沈文周胸有成竹地说道:“将军勿忧。将军掌着五军营这等要害处,杨阁老若真要动将军,天下勋戚岂不群情鼎沸?逼走了武定侯,再办了将军的话,清君侧之大旗立刻遍地都是!” 张伟恨恨地拍了拍桌子:“可惜了李翔!” 沈文周叹道:“陛下知李兄忠心,眼下知道了将军实乃其岳丈,自然更明将军之忠心。若杨阁老真要查办将军,那只能说是反意已显!将军登高一呼,以五军营之众,便可先为陛下解忧,一举拔除新党!” 张伟忧心忡忡地说道:“只是陛下被困于禁宫,如今杨廷和与张永相勾连,本将固能举事,若杨廷和与张永铤而走险,陛下危矣!” “杨廷和必不敢害陛下!”沈文周断然回答,“新法未成,新学非议颇多。杨廷和此时固然权倾朝野,然若欲行篡位大事,声望差得太远,天下岂能归心?便是新党敢于铤而走险,将军也是护国定策盖世奇功!” 张伟眼睛亮亮的。 虽然京营有张永这个督军,但各营首将毕竟都是勋臣!神机营李全礼刚到京,他不明形势,很容易争取到。三千营的丰城侯李旻在郭勋南下前与郭勋就大醉一场,听说还哭了,必是忧君所至。 “你侄子去联络丰城侯和襄城伯家里人,可有答复来了?” 沈文周听完小声回答:“此等密事,不敢径直与丰城侯、襄城伯联络。消息往来,还要些时间。” 张伟站起来走来走去:“如今三法司已将郑老爷子和克敬带进刑部大牢数日了!以他们的手段,不知已经拷问出多少!本将军不能坐以待毙。你去,把各营坐营官都传来!” “将军!要紧事是京城九门!届时真能开门迎将军入城?” “数月以来,本将军岂无准备?放心,崇文门有本将军的人,我儿子还在城里呢!”张伟信心十足地说,“勤王义旗一举,那还不是立刻开门相迎?陛下当初重设三大营,所为何来?” “定然如此!”沈文周也很兴奋的样子,“既然将军决心已定,我倒不如尽快亲去丰城侯、襄城伯处奔走,一同举事!” 他离开了五军营,心里只想着张伟这莽夫真好骗。 以如今的情况,城门哪那么容易让张伟带兵入城?只是京营大将一动,皇帝和杨廷和不想牵连到勋戚也得治张伟的罪了。 这件事是成不了的,但就像撺掇着李翔尸劾一样,这件事只需要出现就行! 新法要动利益的对象太多,现在就只需要一点火星!皇帝隐在幕后,不也是想有转圜余地吗?假戏成真了,杨廷和这些人真不为自己的小命着想? 沈文周根本没去神机营和三千营,而是入了城。 李全礼、李旻必定都是知道情况的,根本撺掇不动。沈文周虽然不太明白皇帝为什么要选一个不明情况的张伟来掌五军营,但既然留下了这个破绽,哪怕是个陷阱,也应该利用一二! 到了国子监附近,沈文周又找到了朝廷特恩孔家的贡生孔哲文。 “孔兄,惠安伯已决定举事!”沈文周兴奋地说道,“只要三法司派人去传讯惠安伯,他便会带兵自崇文门而入。监生这边,孔兄可以鼓动一二了。” 孔哲文惊喜地问:“当真?” “一字不假。他必不能当真入城,届时妄动京营,新党骑虎难下。治罪夺官,勋戚心寒。监生定要将此事闹起来,要么逼得新党知难而退,要么让陛下不能再装作是被新党挟制。新法旨意尽出于上,天下再无侥幸。若不反抗,则恩荣尽夺!” 孔哲文连连点头:“沈兄放心,我必尽力而为。当使陛下尽知天下民心所向,实践学祸乱人心,新法害民颇多。祖制尽改,实在祸患无穷!” 两人密议时,张永和王佐已经到了五军营。 按旧制,五军营是由大明各地方选调而来。现在中军及前后左右四军主将都是勋臣。 张伟慷慨激昂地说道:“神机营、三千营重设时,诸多坐营官还多是边镇调来的猛将。到最后设的五军营,为何都选了咱们这些勋臣?陛下选任诸位,为的就是今日,要的就是忠心!” 彰武伯杨质担心地问:“总要有陛下密旨吧?兵部也没有行文……” 张伟眼神灼灼地说道:“如今奸贼把持禁宫,陛下密旨还如何出得来?再拖下去,恐怕我等都要被奸党借故调任!你们忘了当时陛下赐宴时让我等要敢和文臣斗?未雨绸缪,陛下只是不能明言而已!知道奸党要夺回官店、夺回市舶司,这才设了皇明记。想一想当时圣谕!” 明明当初皇帝阴阳怪气的,但形势不同了,脑子不够用的这些勋臣们回想起来感觉就变了。 “‘别让朕为难’!其时陛下在杨廷和领办的皇庄皇店整顿一事上,是这么说的。若不奉公守法,咱们这些勋戚恐怕都会像张氏兄弟一样,被奸党寻到由头办了!” 张伟激动地说:“话要反着听!今时今日再看,陛下哪里是把内臣制着,给咱们机会?分明是内臣被文臣威逼利诱,制住了陛下!陛下当日一再说藩王继统、要使天下敬服,那就是始终大位堪忧,文臣并不敬服!” “陛下说希望将来咱们再去宫里吃酒,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咱们祖上为什么是英雄好汉?敢厮杀啊!”张伟鼓励着,“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唯有京营,是陛下忍下了日精门大火的气,用内库的银子练起来的。如今奸党权倾朝野,说不定哪天咱们就都被寻到由头办了,由文臣来提督京营!那样的话,陛下保命的底牌都没有了!奸党若掌握了京营,天下再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谋朝篡位之事就不远了!” 正要再说什么,屋外亲兵闯了进来,脸色很不安:“不好了,将军!提督张公公和北镇抚使一起到营中了!” 张伟霍然变色站了起来:“来了多少人?” “就十四人。” 张伟沉下脸。 还真的来了。 他看向了众人:“实不相瞒,那李翔是我女婿!当日殿上,陛下说过‘忠心可嘉’,而后锦衣卫有呈奏之后,才改口。如今,他们竟真的要借这案子先办了本提督,伱们都是下一个!” 这话一说出来,杨质等人都是一惊。 张伟能被那沈文周挑动,自然有原因:“新法要夺我们的田,关我们的店。陛下呢?陛下想方设法用皇明记带着咱们赚钱,还不得不在文臣管着的广东市舶司交税!先不管什么密旨和行文,本将军军令,你们听不听?” “张哥,你带过兵,你吩咐吧!怎么做?” 什么都比不了夺田关店更能鼓动这一批朱厚熜后来精心挑选出来的勋臣。 这些人,真能带兵?但纷纷表达着想立军功的机会,也不能不给他们。 现在,他们准备“立军功”了。 真关心朱厚熜的死活?若形势真像张伟以为的那样,他也无非仗着自己掌握了这支军队,杀进杀出之后成为勋臣中功高盖世的一人。沈文周暗示他的,还包括万一杨廷和等人真的铤而走险,他张伟未尝不能除掉新党之后参与选立新君! 勋戚、官绅……每个群体里都有一大批只重私利、胆子又大的人。 张伟现在胆子就很大,狞声说道:“竟敢带着十来个人就想来赚我入城!先扣下他们,然后点兵宣旨,入城锄奸!” “……旨从何来?” “张永不是来了吗?他会有口谕带来的!” 说罢,张伟吩咐了一下亲兵队,让他们带上家伙埋伏好,随后就传下去,让张永和王佐过来。 外面,张永看了看王佐:“惠安伯脑子可不太好使。昔年征讨刘六刘七,便有杀良冒功之举。刘六刘七从曲阜退去,他被衍圣公迎入了孔府,几顶高帽便戴得他自以为武功盖世,浑然忘了刘六刘七是自行转入河北。” 王佐笑了笑对他行礼:“张公公勿忧,他胆子大也无用。这五军营里的勋臣,都是陛下根据锦衣卫呈奏的密报精心选出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陛下正需他们胆大一点。” 张永已经又老了不少,闻言忧心不已地叹了一口气:“宗亲、勋戚、官绅之患,如此大的阵仗,想要一起解决大部分问题,真的会有一场大仗的。” 王佐却对他说道:“张公公是知兵的。陛下雄才大略,兵总是要见血、要练的。这些骨头其实很软的内敌,总比悍勇的外敌更好练兵。” 张永只能凝重地点了点头。 从决心变法的第一天起,陛下只怕早就准备好了一定要打一仗。 道理是说服不了一些人的,刀枪才行。 (本章完) 第211章、五军营之变 北京城内外,三大营各有衙署和校场。北郊大校场,如今神机营的官兵在那里操练。 南面,宣武门外原先的“小校场”现在也扩大了一些,三千营的将卒在那里操练。 而崇文门外新开辟的这一片地方,则是五军营的驻地。 现在,名曰五万众,实则更多。 三大营旧制,神机营是火器部队,三千营是骑兵精锐,五军营则是步战主力。 五军营的实际人数,是占了京营近半的。 像是三千营,最初便只是三千精锐骑兵。现在人数再如何扩充,也无法很快组建起过万的骑兵部队。 目前实力最强的自然是神机营,不仅编制远超前朝,更是最早重设。 五军营的人数多,那是因为之前再怎么裁撤冒滥,终归还是有大量的恩荫寄禄。 此刻的十五万京营,实打实来算真正兵员数量,也许只是勉强过十万。 原先京营中剩余的遗留历史,基本上全都放到了五军营里,正因如此,现在似乎勋戚们更多地是团结在张伟身边,而非武定侯——他神机营里真的都是原先苦哈哈的军兵。 张永和王佐就这么带着十二个锦衣校尉进了五军营的提督大帐。 张伟盯着张永,站了起来对他行礼:“督公,本督正在召集诸将议事,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张永现在是京营提督太监。非战时,他就是代表皇帝监督京营武将的。 看了看五军营之下各军坐营将军,每个将军之下还有马、步队把总,再加上些参将、副将。 这么多人看着张永、王佐,表情明显是比较紧张的。 张永点了点头,也不多话:“惠安伯张伟听旨!” 刚才,张伟还在那里说张永来了之后必有口谕,现在就见张永还真的掏出一份明黄圣旨出来。 有圣旨在,张伟却愣了一下,然后问道:“独本督听旨?” 张永笑了笑:“这旨意,惠安伯还是一个人听的好。” 张伟没回答。 帐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不少,张伟看着张永。 听说他去陕西时,是直接一刀把甘州总兵官杀了,然后传首九边。现在以圣旨名义先支走其他人,难道他竟胆大至此,不怕五军营哗变吗? “……既然没有命令,那本督就这样听旨。本督治军,以诚待将士!”张伟咬了咬牙,就这么到了大帐中央面北单膝跪地,“末将听旨,叩问圣安?” “圣躬安。”张永平淡地说着,看了他一眼之后展开了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查,李翔遗孀实出于惠安伯张伟外室,着令张永问话。张伟,朕望你如实答来,以释朕疑。” 念完之后又把圣旨翻了过来,让张伟看清了旨意上的宝印,以证实这是一道真的圣旨。 张伟看完之后,只能先看了张永一眼,然后伸手接过了旨意:“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惠安伯请起,现在臣代陛下问话。” 张永和他面对面,等张伟站好之后就开口:“朕问你,李翔遗孀郑氏,是不是你张伟的亲生女儿。” 张伟沉默片刻,朗声回答:“是!” 张永又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问:“朕再问伱,李翔自绝于登闻鼓下,你之前知不知他要尸劾杨阁老?” 目光对视着,张伟看不出来张永在想什么。 不过略微停顿之后,他还是回答了一句:“知道!” 这话一说出口,帐内五军营的其他部将脸色都更加不安。 “朕第三个问题,正月望日大朝会前,当天值夜之禁卫将士玩忽职守、未曾发现阻止李翔,你有没有给他们打过招呼?” “没有!” 张永也不以为意,问出了下一个问题:“李翔既然是你女婿,你既然知道他要尸劾杨阁老,为什么没有看在女儿的份上劝阻他?” 张伟没有开口,张永也就等着。 做父亲的,为什么事先知道这件事,还忍心让女儿守寡、忍心让外孙没了亲爹? “惠安伯?”张永催促了一下。 张伟凝视着他:“臣若如实回答,不知陛下可能听到?” 张永眯了眯眼睛:“臣是代陛下来问询的,自会如实回禀。” 张伟再沉默了片刻,断然说道:“此中情由,除非臣得以面圣,否则不能答!前面数问,臣概无隐瞒,已证臣坦荡之心!” “惠安伯信不过咱家?”张永笑着看了看王佐,“北镇抚使也在,惠安伯在担心什么?” 王佐看着张伟,彰武伯杨质等人也都紧张地看着张永他们。 前面那些问题,毫无疑问都想让张伟自承是幕后主使。张伟是不可能承认他还能说动当值禁卫的,那是犯大忌的事。可是承认了事先知道李翔要尸劾的事干什么? “督公想让本督信得过督公,那么不知陛下令督公问话之后,准备如何处置本督?” 张伟反问了出来,眼神敏锐,明说了信不过张永和王佐。 张永看了一眼王佐,见他仍旧不太在意的样子,就静静说道:“若惠安伯确实牵涉此案,自当随本镇抚使走一趟。” 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张伟似乎是气笑了:“本督无愧于心,原不惧随王镇抚使走一趟!只是本督忠心不二,本督不信这是陛下旨意!督公,陛下待你不薄,你何故矫旨助纣为虐?” 张永叹了一口气:“惠安伯手中圣旨难道是假的?” “我提督五军营,名列勋册!此等大事,陛下若有疑,何不宣臣面圣?” “惠安伯,那你这便随咱家入宫面圣?” 张伟忽然被噎住了。 这明晃晃的套,让他想起了当时的江彬。也是因为入宫去吊丧,然后就被抓了起来。 张永看着他的反应,语气凝重地说:“咱家与王镇抚使轻身前来,惠安伯不信。有圣旨,惠安伯也不信。” “‘朕命你领办广东新法试行诸事,所请奏之勋戚犯法事,三法司可先定刑,再呈禀朕裁决。晓谕天下,嘉靖五年以前,其余诸省静观其效。若有人遥施巧力阴阻之,查明实据者视同谋反!’嘉靖元年,陛下手刃广东不臣举子之时曾有明旨!如今惠安伯涉李翔事,是不是三法司先查出了线索,陛下才命咱家来问话?惠安伯,今日咱家行事,哪一条不在明处?你是真不信,还是不愿信?” 张伟听他重新说当时的旨意,脑海里只有那四个字:视同谋反! 他惊怒不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忠心一片,哪有反意?” 张永看着他:“咱家再代陛下问最后一句话:张伟,朕问你,如今新法,你赞同与否?” 事先就知道李翔要尸劾却没阻止,这句话需要问吗? 但说一千道一万,如今这句话才是根本。 朝廷的这场戏,聪明的早已看穿。但不管聪明的还是糊涂的,只要利益与之冲突,总会在自己的思维认知里不断排斥着新法。 聪明的知道这是个陷阱,糊涂的更倾向于相信杨廷和已经挟制皇帝。 但曾有皇帝的金口玉言,嘉靖五年之前,陛下已经命令过:天下不可阴阻新法。 现在,张伟面对这直接的一句问话,脑后有汗滴沁出,心里在挣扎。 杨质怕了,开口想劝:“张哥……” 张伟却忽然热血上涌,猛地抽刀厉声道:“言必称新法!张永,你是天子奴婢,该帮陛下守的是旧制规矩!陛下忠臣在此,岂容尔等肆虐!来呀!” 张永勃然变色,张伟的胆子竟真的这么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仍旧转不过弯来,只怕他对于新法是真的深恶痛绝,背后不知有多少利益牵扯其中。 看着涌入帐中的亲兵,张伟早就蓄意做好的准备更是一目了然。 张永和王佐带来的十二个锦衣校尉顿时将二人都围在了身后,张伟高举那道圣旨:“奉旨,捉拿逆党,入城锄奸!” 之前杨质等人听得明明白白那道圣旨说的什么,现在张伟这是明目张胆地矫旨。 而张伟已经满眼厉色地看向杨质他们,脸上凶相毕露。 当此形势,似乎必须要做出决定了。如果不跟从张伟,说不定就被砍死在这里。 到底哪些人站在张伟背后,给了他这样的底气? 张永知道五军营里有一些陛下早就埋进来的人,他之前忧心就是怕张伟胆大到这种程度当场翻脸。 现在,张永只能看了看王佐:都这样了,到底怎么收场? 他这个提督太监权力太大了,有些事张永不知道,这他可以理解。 王佐却只看着彰武伯杨质他们,进来之后第一次开了口:“张伟矫旨谋逆,诸位爵爷是要附逆还是擒下逆贼?” 张伟听得眼中凶光一冒。 埋伏在这的都是他的亲兵,杨质他们又能翻起什么浪来。 张伟的亲兵虽然听到了王佐说的话,却仍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刀锋相对。 “杨质,成败在此一举!你们刚才都说得好好的,要一起忠君报国,现在又要反悔吗?” 杨质听得脸色一变,只凭这句话,张永他们回去之后也不会有他杨质好果子吃,何况还有张伟亲兵的钢刀在。 他闻言凛然抽出刀:“忠君报国,正在此时!” 张永心里一沉,王佐的准备难道就是指望五军营里有些胆小的不敢附逆? 王佐叹了一口气:“亲者痛仇者快。张伟,你被那沈文周哄得团团转,难道忘了你惠安伯府还在城内?” 张伟脸色一变,随后更加怒火中烧:“逆贼!我阖府上下哪怕俱为忠烈,也要为陛下锄奸!” “是,你既然有一个外室女,又岂会没有外室子?”王佐仍然面不改色,“但是彰武伯,你们可要想好了。我们既敢只带着十二人就来这里,岂会没有准备?张伟,北京城,你进不去。”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张伟狞声道,“想拖延时间?给本将军先擒住这二人,其余,格杀勿论!” 他的亲兵正要往十四人围杀过去,王佐这才大喝一声:“汤显忠、邓继业何在!” 这五军营提督大帐之外,这时才响起两声大吼:“末将奉旨,已率所部来援!” “请督公下令!” “请督公下令!” 听着外面围满了一圈的震天吼声,张伟和杨质等人顿时脸色剧变地看着张永他们。 这叫做只带十二人来? 汤显忠、邓继业……张伟还回想了一下,隐约记得似乎只是战兵一营和车兵三营之下的底层将官,一个哨官,一个把总罢了。 哨官只率百人,把总五百人。 但现在的问题是“奉旨”二字。 还另有旨意,未经五军营提督? 张永看着张伟:“你的亲军围着我们,五军营多少将士围着你们?惠安伯,咱家还是那句话,你若想面圣陈情,就随咱家入宫。” 台阶似乎给了张伟,但张伟却犟着脾气喊道:“陛下都敢挟制,兵部再署一道调令于尔等逆党而言有何难处?本督是五军营提督!汤绍宗、邓继坤,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因为外面的变故,帐内张伟的亲兵毕竟是紧张又犹豫起来,重新恢复了对峙状态。 王佐微笑着说道:“汤显忠,东瓯襄武王汤鼎臣之后。邓继业,宁河武顺王邓伯颜之后。二人尽由陛下拔擢于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汤家、邓家,惠安伯还认为这都是你口中逆党一手遮天吗?” 汤和与邓愈的名头还是管用的。 这两家的后人,张伟等人自然知道。如今的汤家、邓家,只有家主汤绍宗和邓继坤领着一份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的俸禄,但实际没有任何差使,早已被遗忘于大明勋臣圈子当中。 若是汤绍宗、邓继坤本人,他们还会意识到什么。但什么汤显忠、邓继业……怎么卷册里没写明他们的出身,只说募自南京留守卫? 刀已出鞘,张伟骑虎难下。 他正要先擒住了张永、王佐二人再说,王佐却铿然拔刀冷声说道:“督公,惠安伯张伟率众矫旨谋逆,死不悔改,下令吧!” 张永看了看身前十二人虎豹一般有力的背影,知道这是王佐从锦衣卫北镇抚司中带出来的真正好手,只用坚持片刻就行。 亲身简从来宣旨,无非不要不教而诛便是。 但现在的张伟显然已经昏了头,又或者他有必须如此的原因。 既不肯平静地被带入城中接受调查,那么这场乱子无非大上一点点罢了。 要他这个京营提督太监前来,不就是为了镇住后续的场子吗? 张永提高音调,大喊一声:“汤显忠、邓继业听令!入帐擒贼!” 话音刚落,杨质腿一软:“督公,我等是受了胁迫啊!” “软骨头!”张伟状若疯狂,“杀!” 但率先扑过来的,却是王佐带来的人。 (本章完) 第212章、重新打天下 崔元在养心殿内坐立难安。 京营的事,杨廷和他们再怎么担心,在如今这种情势下也不敢插手——虽然是戏,但陛下岂会真任由新党掌控越来越多的实力? 一切都只能按照皇帝计划好的方向和步骤去行动。 “陛下,三道旨意过去,莫非早就……” 自从成为勋戚在国策会议上的代言人,崔元日益成为大明不可或缺的一人。 勋戚这个大群体,都指望着崔元为他们争取利益。 可现在形势越来越明显了,陛下从一开始都不只是想推行一下新法富国强兵。这局棋,藩王宗室、勋戚、儒门官绅,无不牵涉其中。 崔元想不通:陛下为什么要这么猛烈地刨自己的根基?就因为眼下参策们威望都够,所以要毕其功于一役? 惠安伯张伟及五军营里那些想赚军功但其实无能的勋臣若以谋逆之名被办了,在天下勋戚心目中无异一场大地震。 仅仅新党可办不到这一点,陛下是必须出来表态的。 阻拦新法就相当于谋逆,这不是一句曾有明旨就行的,这必须是皇帝真实的态度。 不用继续留有余地了吗? 朱厚熜搁下了笔,抬头说道:“周师病重,这次恐怕是熬不过去了。” 崔元愣了一下:周诏周希正?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正德十六年,周师劝朕以国本为重,要善待勋戚,富国之志不可操切。”朱厚熜轻叹一声,“本来年纪虽大,但身子骨硬朗,是有希望度过耄耋之年的。只是朕决意如此,周师还是忧虑过甚。” 崔元满脸苦笑:“陛下,纵然参策们大多都已老迈,总不至于青黄不接。李翔之事虽突然,然处置如此刚猛,恐中了贼子奸计。” 人家要的恐怕还真就是天下压力就此被点燃、宣泄出来,让朝廷面对一个四处起火的大明。 朱厚熜却说道:“朕要的新法不是请客吃饭,商量退让。懋仁,你没有德华看得准。” 崔元回想着王琼发表过的言论。 就是天下岂能不流血的那句话吗? 但何必从最依赖于天子信重的勋戚开始着手? “陛下之意,天下若无反贼,杂草除之难尽?”崔元问了一句。 所以一开始费宏说着天子要留有余地,但陛下想的却是诱一些人反吗? 朱厚熜只是冷漠地说道:“侵田夺店,犯禁走私,祸害百姓,到地方上要辛苦找多久的实据?办事的上下官吏,又有多少会尽心用事?张孚敬在广东杀了两趟,又有大增官吏、鼓励行商分化之,今年广东赋役共担尚需都司、治安司以武力相压制。这是触动根本利益的事,朕从没想过可以堂堂正正、平平稳稳便能推行下去。” 他看着崔元,仿佛看透了一般说道:“哪怕中枢君臣一心,推行到地方也无济于事。能到县的皇权,本身也只是无损于他们利益的一些政令。这些事,朕清醒得很。新法能不能成,不在于先后施行的顺序,不在于参策能否一心用事,不在于有没有一场戏演给天下看。涉及根本利益,戏会被当做真,朕根本没有余地。守旧制的皇帝,对天下已经占据着利益的人来说才是好皇帝。” 崔元沉默难言。 皇帝能对他说这些话,是把他当做真正的心腹。 可他实在担心办了张伟等人之后的连锁反应。 京营,做好平叛准备了吗? 粮饷,又怎么办? 真正推行新法,有许多条路可以走,但陛下要选择这么暴烈而仓促的一条。 他还说没那么险。 “新法能不能成,最重要的是决心。”朱厚熜顿了顿之后说道,“历朝历代,皇帝重用臣下推行新法,都是留有余地。涉及到皇权根本,旧党有所倚仗,新党终究难以竟全功。杨阁老没有哪一天不盼着朕站出来告诉天下人,就是朕一心要行新法,他只是个忠君的贤臣。” 这一点崔元也承认,杨廷和每天都在肉眼可见地变老。 “京营既已初成,朕就不必再如之前一般了。”朱厚熜看着他,“懋仁,朕告诉你几句话,你用心体悟。” “……臣谨听圣谕。” “其一,立国已过百又五十余年,朕推行新法,无异于重新打天下,而非守江山。” 崔元默默听着:以正统皇权,以新练京营再次打天下? 朱厚熜继续说道:“其二,立威比养望更容易,天下可先畏朕之威,再怀朕之德。” 崔元想着王琼、杨廷和等人转变的过程,发现也是如此。 “其三,朕杀出一片新天,天下百姓及真正期盼新法和新机会的文臣武将才能跻身显贵,一心忠于朕。” 崔元抬头看了看那始终悬挂于御书房的天下舆图,缓缓开口:“大明未能开疆拓土再创新利之前,新法若要成,便只能夺之于旧有权贵官绅。以陛下实践学来看,私欲也是恒在恒变,故而没有谁会真的束手待毙。此前之平静,无非在等一个时机,等几个带头的人,先试试能不能从党争中获胜。” 朱厚熜点了点头:“其四,始终要清楚,对新法不满者,并非百姓。而百姓觉得新法好,大明江山就不会乱。穿鞋的,伱们忧从何来?大明不缺柱石,只怕没了根基。” 崔元缓缓站起来,行礼说道:“臣明白了。陛下之意既已决,臣便去同杨阁老、大司徒等商议粮饷之事了。” 朱厚熜笑了笑:“正该如此,不必在这等着张永的消息,定国公不是也去了吗?朕三年前所说密库,岂会真死板效仿赵宋、为北虏而设?天下安定,新法有成,大明何愁不富?钱,用出去才是钱,卿等放心筹划便是。” “……臣斗胆问一句,内库已然借支户部不少银子了,陛下还备了多少?” 朱厚熜已经继续低头写字:“京营纵然尽数双饷也无忧。况且,如今是专打大明上下最富的一群人,粮食,银子,他们家里都不缺。” 崔元只感觉头皮发麻。 话糙理不糙,这确实不是打贫苦老百姓。 现在他也有点悟到了,为什么陛下不像杨廷和认为的那样,始终准备演着、尽量平稳地把新法推行开,而是非要诱出一场大乱来。 因为有心算无心之下,平叛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慢慢去审案,只需要兵。 谁刚刚冒出来,就直接砍过去。 这才是真正的快刀。 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以早就承平百年的大明来说,这么多养尊处优的富裕人家,想反的尽管跳出来,他只怕担心跳出来的不够多。 要不然,新的文臣武将如何往上爬? 得利于陛下,才会真正地忠于陛下。 崔元离开不久,养心殿后院那边就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陛下,臣妾好过来吗?” “……怎么了?朕这里没人。” 文素云碎步跑过来,带出一串清脆的头饰和玉环响声,身后还跟着孙茗身边的章巧梅:“茗姐姐要生了。” 朱厚熜顿时搁下了笔:“太医院那边、稳婆那边已经吩咐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章巧梅赶紧回答,“陛下,皇后娘娘有些怕……” 朱厚熜哑然失笑:“看来是朕念叨年纪小孕产凶险太多了。也罢,朕先过去看看她。” 说罢就起身对黄锦说道:“先帮朕收好。” 文素云奇怪地瞄了一眼御案上的纸张,只见上面都是一格一格的字:“陛下,臣妾听说今天议着很重要的国事,你还在习字啊?” “……操心得多了吧你?”朱厚熜揪了揪她的脸,“先回你宫里呆着。” 这丫头就是见着什么都喜欢多一句嘴。 奉天殿外的武楼那边,崔元把杨廷和、蒋冕、杨潭、吴廷举、王宪、李鐩等人都请来了。 在武楼而非文楼,说明这是军机大事。 听崔元说完情况,杨廷和忧喜交加:“陛下真如此说?” “张公公以那等言语前去问话,张伟要么束手待查,要么必然铤而走险。”崔元凝重地点头,“如今无论如何,陛下要借张伟唆使李翔阻挠新法一事办几个勋臣已成定局!各省总兵官及边镇勋臣任职者众,消息传过去虽然还需要些时日,但有心人只怕会加紧鼓噪。京营要即日起开始筹备平叛事宜了。” 杨廷和惊喜的是陛下准备站到前面来,不让他这个党魁承担那种权倾朝野的名声了。 但他担忧的和崔元一样:皇帝引诱自己的臣下谋反这是什么操作? 道理虽然都懂,但柱石毕竟是此刻拱卫着皇权的柱石啊! 杨廷和等人毕竟年老,他们一辈子都在“事缓则圆”的妥协原则中走过来。 蒋冕眼神明亮不已:“如何安排?” 杨廷和咬了咬牙:“此事需请见陛下!张伟一旦下狱,消息不胫而走。粮饷既然不成问题,诸省谁人可信,京营如何派遣、何人统帅、留守多少,需尽快拿出方略来。” 崔元要的也只是他们尽快统一意见。要调动京营的话,五军都督府就都要参与了,于是他开口道:“兹事体大,我以为,等定国公回城,当请五府都督尽皆列席。” 杨廷和眼神一凝:“若五府都督之中,除崔左军及定国公外其余人涉事其中呢?” 已经查出了一个惠安伯,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什么侯、什么公? 崔元摇头:“郭勋守备南京后,五府都督之调整,陛下早已考虑此节。此刻五府都督,无不是谨守陛下之意、全心参与皇明记之家。” “……包括襄城伯?”蒋冕不禁问了一句。 崔元笑了笑:“夏公瑾去南京提督操江,可并非只做此事。襄城伯若不得陛下信重,何以接替武定侯?” 杨廷和等人再无别的话。 陛下是真的早就准备打仗。 此刻军国大事,似乎五府要与参策一起共同商议了,杨廷和等人也顾不得那么多——毕竟新法成败俨然已经在此一举,陛下不给平稳推行的机会,而是选择杀出一片天。 五军营当中,张伟及杨质等人已经都被绑了起来。 现场只是在屋内,空间一共才这么大,可谓狭路相逢。 张伟已经感受到了真正的勇力差距,便是他以为的悍勇亲兵,今也丝毫攻不破那十二人组成的防御圈,而王佐甚至敢于提刀杀出来。 何况还有自门外涌入的汤显忠、邓继业麾下兵卒。 张伟也不太明白汤显忠和邓继业两个之前没显露身份的人,凭什么能有底下那数百效死之众,敢于对着五军营的提督挥刀。 现在,汤显忠和邓继业都站在了张永身前:“贼首已就擒,请督公下令。” 张伟披头散发但被捆得结结实实,但他的嘴还没被堵上:“奸贼,尔等假传圣旨,能拿了我,出得了大营,防得住军卒哗变吗?说我这个提督谋逆,五军营难道都是谋逆之臣、附逆之兵?” 张永沉着脸,他知道张伟说的情况更棘手。 把自视甚高的他和几个窝囊废勋臣拿下了简单,如何安抚五军营?谋逆的大罪,一个弄不好就会乱起来。营中稍微混入了几个有心人,鼓动一下,夜里发生营啸怎么办? 调动神机营过来围住五军营更是下下策,那只会搞得将卒们神经更紧张。 张永正要开口说什么,王佐身边一人就回来了,双手握着还滴血的刀柄就说道:“定国公已到营外。” 王佐点了点头,对张永行礼道:“张公公,请擂鼓点将,定国公有圣旨到。” 张伟神情呆了呆。 大明勋臣这么多,徐家始终是特别。开国六大国公,如今只有徐家仍存。 而徐光祚袭爵已近二十年,不论是年龄还是资历都不是其他勋臣可比。何况,他徐光祚还是迎立陛下的功臣。 到了此刻,杨质等人终于明白确认:之前张永所宣的那道圣旨是真的圣旨。 杨廷和等人若能轻易指使得动张永、王佐、定国公,那只能说明陛下可有可无了。 张永也是心情震动地点了点头,以京营提督太监的身份先吩咐了下去。 发生在这大帐附近的事,其实自然已经传了开去。 厮杀掩盖不住,何况张伟提督五军营已一年有余,总有些亲信力量或者利益已经绑在一起的人。 这时,要派张永来的理由就显露出来了——此前团营之中的腾骧四卫,那是张永提督多年的。重设之后,这腾骧四卫也编入了最初的三大营雏形。 他还是京营提督太监。 “汤显忠、邓继业,你二人暂充亲卫,分赴前军、右军大营,传令以下众将点齐将士遵我号令!” 张永熟练地说出一些中层将官的名字来,最后吩咐汤显忠、邓继业:“令他们率各部巡宪各营,先晓谕士卒:陛下有旨,以定国公暂掌五军营。忠君用命者,泼天大功就在眼前!” (本章完) 第213章、眼前的大功 十二个锦衣校尉被王佐带领着看管住张伟等人——现在,还不宜押回城。 定国公徐光祚很快就被迎接到了这里,见到这里已经被搬着堆起来的近百亲兵小京观,老国公头皮发寒。 “事已至此乎?” “禀国公爷,张公公奉旨问话,张伟竟要抗旨不遵,欲以亲兵围杀我等,足见谋逆之心甚坚。张公公已去各营聚将,另遣汤显忠、邓继业传令腾骧四卫旧部诸将弹压各营。”王佐向他行了一礼,“国公爷暂掌五军营,需辨明如今营中还有谁是张伟同党。张伟见到国公爷,或能开口招供。” 徐光祚胆战心惊地随他走到了里面,只见张伟、杨质等人都被捆成一团,由十二个锦衣校尉抽刀看守着。 十二锦衣校尉身上,个个都沾着血。而房间里的地板上,血渍、肉屑显然都还没不及清理——刚才,大战就是在这屋内外爆发的。 “徐公爷,徐公爷救命啊,我们都是冤枉的……”一看到勋臣集团的老大,杨质等人就吊起嗓子哭着求饶起来。 徐光祚已经平静大半生,就这几年过得别样刺激。 现在面对这局面,他却充耳不闻,只是走到张伟面前看着他:“为何有旨不遵?” 无论如何,身为京营大将,连圣旨都不遵从了,这是性质上的问题。 张伟冷笑一声:“三道圣旨,你徐光祚为何不能一起来?那样我何至于生疑?以这种伎俩给我设圈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徐光祚气得一跺脚:“蠢材!崔参策两赴安陆奉迎,武定侯奔走筹设三大营!就算我,有奉迎之功!前年短短几月内,南下广东又赶回京城!我这一把年纪,还不是陛下指哪就往哪去!你为陛下立过什么功了?你身为勋臣,掌着五军营,那不就是陛下的信重?结果呢?明旨伱还要生疑?” 张伟没话可以辩驳。 “明旨都要生疑,那密旨呢?京营提督太监和北镇抚使齐至,你这个五军营提督都要疑,我来了你便不疑?”徐光祚盯着他,“事到如今,你若只是因为蠢,或者还能保住血脉!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不蠢!”张伟森然笑着,“怕五军营哗变?五军营大半在我掌军后整编操练!陛下既信重我,只需一声令下,我自会为陛下扫除奸党!如今我为留待有用之身稍有生疑便遭夺官下狱,陛下这是信重我吗?” 王佐在一旁摇了摇头:“国公爷,看来他是油盐不进了。彰武伯等人,我已经问过的,督镇各军而已。操练军卒之将,皆受张伟调度。他是提督,诸将听令无可厚非。只是当此形势,国公爷要稳住五军营,还需令忠臣无忧,张伟同党无所遁形。” 徐光祚很心烦。 我哪干得了这么专业的事?我也只是个能摆出来镇镇场子的! “张公公既有腾骧四卫旧将在营,想来合我二人之力,当可无碍。”徐光祚失望地看了一眼嘴硬的张伟,然后对王佐说道,“王镇抚,你就问不出什么?” 王佐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国公爷,若我公然带走他们回锦衣卫诏狱了,营中诸将才真难以心定。” 开国时那些不世勇将们,如今真没留下几个堪用之人了。 诏狱里,难道五军营上下不怕张伟屈打成招,怕他肆意攀咬? 还以为凭着定国公的威望和同为勋臣的身份,他或者能问清楚张伟为什么敢这么干。 结果莫非真就是那个原因:这五军营中任职的勋臣,就是陛下从如今勋臣中挑出来的废中废,师出有名之后一口气拔掉些? 无缘无故甚至于只是一点小错的话,还真不好对这群享有特权的勋臣动大刀。 想到这里王佐行了行礼:“国公爷,既然张伟不肯说出在营内还有什么凭恃,有张公公和国公爷在,想来也不至于出大乱子。他们由我先看着,国公爷去校场宣旨吧。” 徐光祚最后问了一遍张伟:“这可是谋逆大罪!你什么都不说,有什么比你张家世袭伯爵之位还重要?” 张伟“哼”了一声:“惠安伯一脉世代忠君,人所共知!说我谋逆,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徐光祚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拂袖而去。 王佐目送他离开之后,转身回头看着张伟。 微笑一下之后,他开了口:“说你蠢材,一点不假,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是不是自觉掌了五军营之后,统军之术比以前长进了不少?你就是不明白,那个沈文周悉心为你效命,为的可能是什么。” 说罢,在王佐看似漫不经心的嘲笑里,张伟的表情却明显地变了变。 王佐真问不出什么来吗? 不,他没问。 等徐光祚亲自到了,仍旧一无所获之后,才是他王佐开口问的时机。 见到徐光祚本人真的亲自来了,张伟应该只是在嘴硬,心里已经很慌了才对。 现在,张伟脸色变了。 王佐又笑嘻嘻地加了个码:“你是不是忘了,曾经的寿宁侯张鹤龄身边,也有个师爷很得力,名叫方沐贤?你张伟是什么英雄人物,值得吴兴沈氏的知兵英才悉心为你赞画?以吴兴沈氏的才名,他考举很难吗?” “……你到底什么意思?沈文周出身山东,和吴兴沈氏有什么关系?” “刚才营中没寻到他,倒是之前神机营的襄城伯李全礼和三千营的泰宁侯陈儒家里,都与沈文周见过面。”王佐仍旧笑着,“你今天胆子这么大,是遣沈文周去联络襄城伯和泰宁侯了吗?” “……奸贼,你竟敢如此监视朝廷重臣!” 王佐是真的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你堂堂伯爵,只要不干谋反这种大事,平常一言一行也不会有人翻出来问你什么罪。哪怕有,也都只是罚些钱财了事。 朝廷重臣,谁不知道锦衣卫和内厂是干什么的? “那你知道,沈文周以前入城,和什么人见得最多吗?” 张伟只是看着他。 王佐叹了一口气:“衍圣公的侄子,孔哲文。而这孔哲文在京中又与哪一家走得最近呢?那当然是衍圣公的继室舅哥,宣城伯卫錞了。掌过老家十二团营果勇营的宣城伯,实在是接替你张伟的好人选啊,还能使朝廷得到衍圣公对新法的支持。但是,你张伟能得到什么呢?” 张伟顿时瞳孔地震。 …… 五军营数万人,比如今的许多县城里常住的人口都多。 这么多的人,五军营的营区也不可能小。除了营房,还得有校场、诸多军器及后勤保障的设施。 汤显忠和邓继业奉张永之命,分赴五军营前军、右军所在营区。 他们要传令的人,一个是前军所率的战兵一营的选锋把总,一个是右军所率的车兵三营的随营千总。 这两人,分别是汤显忠和邓继业的上官。 “提督和各军坐营领操都受制了?”战兵一营的选锋把总卓志田如今刚刚三十二,听到汤显忠的话不由得惊问,“要我率部巡宪各营?” 汤显忠凝重地点头:“各营把总以上都要到校场听旨,这是督公军令。现在那边的事情,定然已经传开了一些。眼下无法分辨营中哪些人是张伟同党,故而需要弹压各营。卓把总,咱们人少,只负责前军、后军。右军、左军、中军,由雷千总负责。” 这卓志田和车兵三营的随营千总雷全义都是当年安化王之乱时张永“出征”时结识。当时,他们都是咸宁侯仇钺底下的兵。 如今,仇鸾的年纪还太小,但他们二人经过这么些年,也从当时的一介小兵升到了把总、千总。 卓志田闻言就来了劲:“走!” 五军营内的将官分两类:一类由五府及兵部选派,那是高级将领;而其他寻常的中低层将官,比如哨官、把总、千总等,都是由本营内部提拔派充,只向五府和兵部报上名册。 所以张伟一旦被任命成了五军营提督,至少平常练兵过程中的职权不小。 这些中低层将官的任命,其中自然会有不少勋戚之间的利益交换。像卓志田和雷全义,那就既有武定侯、咸宁侯的面子,也有张永的面子。 勋臣以外,武将若想好好往上爬,少不了走五府及勋臣的门路。 如今五军营的高层这么大的动荡,卓志田和雷全义能在关键时刻出力,下一步说不定就能突破中低层将官的限制。 和他们两个动力十足的中低层将官不同,有些营中,纯粹经张伟、杨质这样的门路被提拔起来的千总、把总就有些慌了。 “陛下有旨,以定国公暂掌五军营。各营哨官以上,见令速至大校场听定国公宣旨!奉督公之令,其余官兵,安处营内,不得妄动,违令者斩!军令如山,依令行事者,便是一功,兵部另有犒赏!忠君用事者,其后皆有大功唾手可得,俱得升赏!” 张永从汤显忠、邓继业麾下临时接过去的兵卒充当临时亲兵,骑着快马来到各营门口。 他们手上拿着汤显忠和张永两波人分别收到的明黄圣旨,其上内容虽然不是嘴上说的,但圣旨谁敢伪造?根本不用打开给这些人看。 刚刚参与了一场厮杀的这些兵卒,身上还残留着血渍,眼里有杀气,盯着各营哨官以上的将官。 一场营中兵变,消息是封锁不住的。张永毕竟经历过许多事,当机立断让他们就这么去通传各营。 看着他们身上的血渍,提督五军营的张伟就这么被撸掉了? 要让年迈的定国公来暂时提督五军营,可见是什么级别的大事。 这样级别的大事,大多数没什么牵涉的人自然乖乖地先走出大营:这个时候不听话的,马上就是别人眼中唾手可得的大功。 但是,终究也有些人心中有鬼。 “究竟出了什么事?本将领操车兵七营,我要看督公手令牌符或者参将手令!” 在车兵七营通传军令的这一哨人马立刻紧张起来。 新的京营兵制下,仍以五人为一伍,但三伍为一队,三队为一排,三排为一哨。 到哨以上,则是四哨加上把总亲兵队、传令队为一总。 至于一营,则除了常规三个随营千总各领两总,另有千总自己的亲兵哨、传令哨,再加上每营高参将的左右选锋二总、其他一些卫兵。 五军营之五军,每军坐营官都是勋臣,其下各有参将一人,统帅一营。 平常固然可以在参将、千总、把总这几个层级通传军令,这三个层级每个将官也都能对麾下有一支独立的监督力量。 但碰到现在这种情况,这些参将的选锋把总、千总的亲兵哨、把总的亲兵队,那也都与各自的将官休戚与共。 车兵七营的这个领操,同时就是参将的左选锋把总,亲信中的亲信。 他的头上只有一个人:车兵七营的练勇参将。 雷全义麾下来传令的这个哨官盯着他说道:“钟把总,你要违抗督公军令?” “令行禁止!若有战事,本将自可遵兵符调遣。现在寻常之时,操典有明文,本将该遵参将军令操练……” “钟把总没听清楚吗?”哨官的语气已经很不客气了,“如今并非操练,而是陛下有旨,定国公已至营中,各营哨官以上到大校场听旨。我只是代定国公及督公传令,钟把总可要想清楚了,此刻一言一行,是遵旨与否!” 说罢看着七营当中其他的千总、把总、哨官:“诸位是要与钟把总共进退吗?” 许多双眼睛都看向了七营参将的两个选锋把总,眼里闪动着莫名光芒。 哨官的眼神回到那钟把总脸上:“督公有吩咐,若有人生疑,便让我多说一句。京营粮饷,都是陛下发下来的。京营之中若有人成了私兵,那就是忘了根!钟把总,你若真要看督公手令牌符,那也不急。我这便派人去禀报督公亲自来请你,不知这样行不行?” 那个“请”字被拖得音调老长,于是七营之中的许多双眼睛里,莫名的光芒更浓郁了。 有圣旨到,只是去听旨,钟把总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不知督公可有令,要末将等可遵令弹压不从者?”有个把总对传令哨官抱了抱拳,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这就是唾手可得的大功啊! 眼前局势很紧张,但五军营大势其实很清晰——张伟何德何能,短短年来就能将这五军营经营得铁板一块? 话糙理不糙,发饷的并不是张伟本人。 反而,经手的张伟不无克扣。 于是马上就有不怕高层热闹更大的哨官开口了:“好叫督公得知!我们七营去年的饷银,到现在三月了还没发齐!” 传令哨官脸色一变:你他妈的,等会到了校场再说不行吗?饷银没发齐,我步兵三营也有这种情况,我能不知道? 先把各营将官调出营,底下的兵才会失了首脑,不生大乱。 那钟把总也是顿时脸色难看,传令哨官大喝一声:“钟把总!我只是传令,不管这些事!此刻定国公、督公皆在营中,实情如何,咱们这些奉命办事的,万勿自误!陛下圣明,也不会冤枉好人!这位兄弟,有什么冤屈,到了大校场再申诉!若要在这里乱起来,人人都是乱兵叛将,都想清楚了!” 五军营之变来得如此风急雨骤,各营又岂在备战状态? 整个五军营还有监枪官呢!甲胄军器,平常岂会实发到各人手上? 传令哨官就怕这些贪功的泼才抄起眼前家伙,就借弹压之名把七营这左右选锋给灭了——至少把选锋之中的为首者都擒下来。 他正急得不行,一大队人马快速赶来。 张永已经全副甲胄坐在马上,在他身后,足有一总人。 “步兵七营哨官以上为何久久不至?” (本章完) 第214章、长夜之痛 张永是先去的武库,令监枪官开门武装了要弹压诸营的三总人马。 现在,五军营中处于装备不对等的情况。 但可能潜在的畏惧暗涛,人多。 张永赶到了传令哨官身边,身后是警惕地包围过来的一总人马。 听到他的话,传令哨官赶紧回复了一下情况,张永立刻神色不善地看向了那个钟把总,寒声说道:“咱家到了,你也像张伟一样怀疑咱家是到五军营来假传圣旨的?” 不称惠安伯,也不称提督,而是直呼其名。 张永何等人物?御马监掌印,整个京营的提督太监,更是历经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 成化、弘治年间虽然只是小太监,但后来到东宫伺候正德皇帝,成为了正德初年声名赫赫的八虎之一。 如今,更是八虎之中唯一还担任显位的内臣,正德十六年甘州兵变,也是他亲赴西北一刀斩了甘州总兵李隆。 现在,那钟把总被张永盯得浑身汗毛直竖。 张永身后,是五百甲胄上身、刀枪光寒、张弓搭矢的贪功兵卒。 “……事发突然,末将一时糊涂……末将这就去听旨!” 张永刚刚点了点头,营外又一骑快马奔来:“报!督公!督公!城守十营哗变,雷千总正在弹压!” “……留一哨,你们速去增援!” 那边只有五百人,要弹压一营,增援是首要命令。 张永转头眼神冰寒地看着钟把总他们:“七营若要哗变就趁早!遵旨的,即刻出营赶赴校场!” 他说着就抽出了刀看着钟把总:“还不动身?!” “……督公,我们也能率众增援的……” 张永刀指着一个胆大的千总:“咱家既然和定国公齐至,五军营翻不起浪!把这力气留到将来,现在都先给咱家去校场听旨!七营诸兵退回营房,违令者,立斩不赦!” 他也有一点头大,厮杀汉们的胆子确实大。 都这个关节了,还敢插嘴请命去抢功。 至于是一种表态还是真的贪功悍勇,那就无法去细细分辨了。 现在,张永只需要先把中低层将官与普通兵卒分开,宣旨定了他们的心。 城守十营那边现在是真的乱成了一团糟,一旦被鼓起了势,弹压的人可没法去分辨谁是首恶谁无辜。 “手里没兵器的,别听信逆贼鼓噪退回营房的,便视同有功无罪!”雷全义在那里大声吼着,“张伟可是谋逆,都想被族诛吗?姓潘的姓田的!你们罪无可恕,就算冲出大营,伱们跑得过三千营的快马吗?定国公是先从三千营调兵来的,五军营在宫中的围子手营禁卫军也片刻即到!” 他不知道城守十营的这两个千总到底为什么这么大胆子,为什么要横下心鼓噪哗变。 可既然已经乱起来了,那么这些就都是作乱官兵。 在这城守十营的营区,这场战斗就是巷战。 城守十营的官兵虽然没有武装起来,但营中总还留着兵器。 近两千人一部分在抵御着他们的进攻,另一部分人正在营区边上准备破营逃窜。雷全义带着的一总人马,怎么可能将这一营人马包围得结结实实? 最担心的情况还是一旦他们破出了营墙,其他恐惧无辜的兵卒也会跟着一起逃出去,甚至又激起附近营的恐惧。 这里这么多人的喊杀声,想一想就知道会传多远。 营墙之上还有哨塔,此刻自然已经由张永信得过的人换防其上,张弓搭箭不断射向那数百个正在玩命拆除木制营寨的人。 其中也有两队人点着火把左奔右蹿地躲着箭矢要来烧附近的两座哨塔。 两边都在抢时间。 雷全义沉着脸吩咐:“把偏厢车往前推!还不回营房的,都别管了,给老子开铳轰!传令到营墙那边,让二哨快点赶过去!” 正统十二年,明军中就开始渐渐恢复车兵。 到景泰元年,又有了一种新的战车名为偏厢车。这偏厢车,长可达一丈三尺,其中一边用木板包上皮革用以防御,木板上还留了铳孔。 每辆偏厢车上,则配有四杆枪、一门炮,另外一个车组里,还有强弓手一人、盾牌手二人、长刀手二人、甲士十人。 雷全义所在的车兵三营,就是这样的大明“装甲车”部队。 现在营区里,哗变官兵想要夺雷全义留在这里的三哨偏厢车及兵器,虽然人不少,可手里拿着的装备差距太大。 但雷全义看到偏厢车上那门小炮轰出去的效果却很不满意。 对方自然也抬了木板什么的防御。 “他妈的,神机营那边的新炮和新战车什么时候能给我们五军营也配上?”雷全义嘀咕了一声又继续吼道,“长刀手和甲士怕什么?都给老子从后面冲过去!车推不动了就别推!” 偏厢车前面,已经因为被击杀的乱兵挡住了道。 剩下那些乱兵,大多依靠营区内的掩体,或者用留在这里仅剩的弓箭射杀过来,或者烧着火把什么的往这边丢。 车兵就不是用来打这种“巷战”的,冲出去可能就被自家的铳和枪从背后射中。 雷全义咬了咬牙:“铳只轰那五个营房!其他长刀手跟甲士,跟老子冲!” 不快点把那几个首恶干掉,这些乱兵控制不下来。 雷全义自己擎着长刀,身先士卒地往营区深处冲去,直奔他们想要破营墙的方向,见人就砍。 而营墙那边,雷全义麾下的第二哨也终于赶到了,两个哨塔的下面已经燃起大火,上面的箭手慌乱地退往更远的哨塔。 指挥第二哨的哨官一看不远处的情形顿时喊道:“别开铳!他妈的,别帮他们轰开营墙了。直接杀过去!” 虽然对面人真的很多,他们这一百来人近乎要以一敌六七八九,但顾不得那么多了。 弹压各营就是他们的军令,若让这些人逃出了五军营成为流寇,那可就有罪无功。 “督公已经说过了!过了今天,人人双饷,俱有升赏!杀!” “杀!” 这边的一哨人马赶到这里了要堵他们的后路,张永带去的那一总人马里分出的两哨增援也终于赶到。 而在北京城外的南边,确实还有一千骑兵在仇鸾的带领下往东边冲。 仇鸾的眼睛发亮。 郭勋离开神机营后,他到三千营之后,是三千营下依旧制设立的五司之一第五司的坐司官。 五司之下,才是三千营真正的精锐主力。 光是哨马营之下的上直明甲官军就有四总,还有杀虎手、随侍营等。 现在,仇鸾带了哨马营下两总骑兵,直扑五军营。 这只是一个追截可能逃兵的任务,仇鸾年纪虽轻,但并不惧怕。 陛下年纪也轻,这正是立功之时! 北京南郊并非渺无人烟之处,宣武门外原先的小校场、如今的三千营内匆匆离开了一千骑,这个消息看到的人不少。 那模样,不像是像之前一样出营去正在继续整修的三千营马场操练。 从城里出来的沈文周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于是脸色变了变。 按道理来说,以惠安伯的身份,因李翔尸劾案要查问一下他也不可能是这么大阵仗吧? 那可是有数万人的五军营! 既然如此,与孔哲文也联络过了,沈文周觉得该提早一点遛了。 看到他在城外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往东而去,一大一小两个人从车马行旁边的茶摊上站了起来。 “李叔,怎么办?王镇抚交待了,若见他进城只先盯住他。现在五军营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去的方向好像是通州。” 说话的人是个看模样刚刚十四五岁的少年,他身边的人倒已经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看起来就仿佛一对寻常父子。 中年人有些犹豫,“你只是跟着我先历练一下……” “他这不是回五军营的方向,他定是听到风声要逃!刚才喝茶时您也听到了他们说三千营里出去了一千骑啊!李叔,万不能犹豫!王镇抚既然已经去了五军营,那无非是早抓他还是晚抓他而已。就算没当场找到什么实据,进了诏狱还不是什么都会吐出来。可要是他去通州逃了,难道咱们还追到南方去?我明日还要回去上学呢!” 中年人看了看他:“你拳脚如何?” 少年咧嘴一笑:“后年武举,我定能夺魁!” “……好,那就租两匹马先追上去!”中年人望着那边眼里冒光,“你只能练练手,擒住他之后,我直接去五军营。陆炳,你不可再跟我去凑热闹。” 已经虚岁十五的陆炳连连点头。 抓个读书人而已,重要的是师父同意他跟李沂一起历练一下,看看锦衣卫中京城里新设的特勤隐卫如何行事。 这个李沂,来头也不小。曹国公、岐阳武靖王李文忠的五世孙,如今世袭了南京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李性的叔叔。 他哥哥李濂是只做了个寄禄都指挥使,但李沂之前是真在南京锦衣卫里办差的,被王佐调到了北京。 现在,李沂也知道王佐把这个美差派给他这个京城特勤影卫总旗官的用意。 勋臣固然重要,但与新法有关,在背后串联谋划的,主要还是官绅。 张伟的这个幕僚师爷,才是下一步真正掀起大浪的线索。 陆炳兴奋异常:这次虽然不会给他报功,但陛下的嫡子也降生之后,总可以随父亲去喝一杯喜酒了吧? 他都十五岁了! 禁宫之中,朱厚熜还没到养心殿。 陆松守卫在这里,看到参策们面色凝重地出来,不禁上前去喊了一声:“崔参策!” 因为担心入夜了还留于宫中让京城不安,参策们决定先出宫。 这么长的时间了,五军营那边只传回来一个消息:张伟抗旨,率亲兵要围杀张永和王佐,显然已经被擒。 这是最坏的情况,所以三千营已经调动过去了,而数万众的五军营能不能被徐光祚、张永、王佐一起弹压下来,至关重要。 城里还不知道五军营那边的消息,惠安伯府及诸府平静。 但每过一刻,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什么消息传回来。 偏偏禁宫之中,也有一件事至关重要:皇后临盆,此刻还没传来顺利诞下皇子的消息。 “陆同知?” 崔元转头看他,神情有些焦急。 陆松刚才是听到了黄锦传的旨意的,此时只能说道:“犬子今日得假,但得王镇抚使允许,与李总旗一起去历练了。京师九门戒严,还盼崔参策留意一下犬子归宅与否。” 崔元点了点头:“陆同知放心,我出宫便差人去贵府问问。若还未归府,我自会告诉骆指挥。” “多谢!” 陆松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脸色也严肃起来。 回望了一下坤宁宫的方向之后,他就率队离开了养心殿,只留两个人值守在门口。 今夜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紫禁城的各门,也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守好。 张伟竟敢抗旨,不知道背后还有什么样的隐情! 外朝外松内紧,内宫之中却全然是紧张无比。 从午前到现在,皇后开始发动之后,生得却极慢。 现在都四个多时辰了! 皇帝一直在坤宁宫。女子生产,男人按规矩都是不进产房的,何况皇帝? 朱厚熜也知道这只是此时习俗,所谓污秽、血光之灾…… 但他是皇帝,他真进去了,里面忙碌的人才会紧张无比。 他可以自己不在乎这些,但其他人全是这样的观念。 皇后生产,皇帝在侧,稳婆和服侍的宫女压力大到颤抖都可能。 孙茗生得这么慢,稳婆和太医已经都说了。一是因为第一胎,皇后年龄也不大。二呢,是因为孙茗体质,自己没长多胖,孩子挺吸收营养,个头有些大。 万幸倒没出现什么胎位不正之类会直接导致难产的情况。 “陛下放心,臣等之前为娘娘号过脉,娘娘身子骨是很好的,眼下只是要多花些时间气力……” 太医院的太医有些惴惴不安地安慰他,朱厚熜只摆了摆手。 然后蒋太后也摆了摆手:“你一直在这里等着做什么?母后在这里守着便是!黄锦在养心殿与这里来回跑,你去忙前朝的事!” 朱厚熜摇了摇头:“前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后知道朕在这里,心里也就一直有股劲。儿子不是让巧梅安她的心了吗?照儿子之前交待的做过了,现在就是坚持住,加把劲,儿子陪着她。” 感受到了孙茗生产的困难,朱厚熜有些庆幸这一年多来对其他妃嫔依旧是坚持着尽量避免他们受孕的策略。 否则,恐怕接下来的一年里时刻都要面临皇子难产的风险。 皇宫里的待遇和营养还是太好了,而自己虽然对孙茗说得多,她固有的观念还是很足,很怕多走动会动了胎气。 今年春节以来,肚子越来越大了,天气又还没转暖。除了自己陪着她走动过几回,她这几个月可不算还在坚持走动一下。 现在,这是孙茗的一道生死关了。 她的体力、这个时候的接生和医疗技术,在接下来的每一刻都可能成为问题。 里面产房里的声音不断传出,端着热水的宫女走进走出,朱厚熜一直在这里等着。 过了约摸三刻钟,还没有好消息传出来,倒是黄锦又来到了坤宁宫殿门口。 朱厚熜走了过去:“说。” 黄锦低头说道:“五军营有一营哗变,咸宁侯申时五刻便已率队离营。” 朱厚熜点了点头:“城中呢?” “九门已闭,诸府都没有动静,厂卫和五城兵马司都在巡视。” 朱厚熜闭上了眼睛。 张伟很敢。 他掌着的五军营里更是有人很敢。 一个国公,一个提督太监,三道圣旨,居然还有一营官兵哗变。 等到天亮了,兵部的王宪是得请罪的:京营饷银按新制,是要由兵部派人到营中现场督发的。如今竟有一营官兵哗变,将官也许与张伟等人有其他利益捆绑,普通兵卒呢? 和京营普通兵卒切身相关的,只有饷银而已。 这就是一定必须出快刀的原因:就算参策们只能硬着头皮推行新法,但底下办事的官吏当中,有多少图省事甚至另有想法之人?面对张伟这些人的要求、贿赂,又有多少人会把皇命及上官之命真记在心上? 这还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京营! 而厂卫虽厉害,却也确实不能十二个时辰盯着大明的每一个角落。 今夜,会有将士身死。 但对一支能战的忠诚京营来说,这是必经的一场洗礼。 “……陛下,可有旨意让奴婢传下去?” 黄锦又问了一句,朱厚熜正要张口回答他,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顿时,黄锦脸上纠结了一整天的沉重松开不少,立刻跪了下来大声说道:“奴婢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朱厚熜转身走进殿内之时,太监宫女及太医们也都如释重负地跪下给皇帝道喜。 “皇后如何?”朱厚熜却只高声向里面喊道。 急匆匆的脚步声中,章巧梅跑了出来跪下喜道:“终于生下来了,娘娘只是脱了力。陛下,是个皇子,母子平安!” 皇帝的嫡子降生,蒋太后欣喜不已,连忙就要进去看。 在朱厚熜周围,自然又是另一轮贺喜声。 里面还要给孩子清洗,朱厚熜嘴角终于露出了微笑,耳边都是夹杂着贺喜的婴儿啼哭声。 “都辛苦了,黄锦,先领到养心殿,赏!” 到底是女儿还是皇子,朱厚熜听说太医们也是可以通过诊脉及其他一些经验判断一二的。 但是,涉及敏感的皇位,谁敢断定妄言? 折腾了大半天,他们这下才带着满身的冷汗离开这里,喜滋滋地去了养心殿。 朱厚熜虽不是因为脾气就会迁怒他们的暴虐之君,但这可是皇后生子啊,谁敢放松? 随着他们离开,过了一会,紫禁城里就开始响起鞭炮声,又有得了黄锦吩咐的小太监欢天喜地奔走传告。 声音隐隐传到玄武门附近,巡视到这里的陆松看了看南面,知道是皇后已经诞下了孩子,应该是喜讯,就不知是男是女。 他心里放松了一些些,只要是喜讯就好。 现在,他仍不能放松警惕,只是继续严令各处不得懈怠,随后就看着北面。 北郊,那可是神机营所在。 第215章、两套规矩就只比拳头 “朱载墌?” 坤宁宫中,孙茗怜爱地看着旁边已经睡熟的孩子。 “筑土为基曰墌。”朱厚熜也在看着刚出生的幼儿,“我们父子俩,恐怕要一直为大明再筑新根基。” “……陛下。”孙茗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缓缓盖到他手背上,“听说今天有大事,你还一直守在这……” 她既关心外面的大事,又不能去关心,因而只能告诉他自己很感动,提醒他去忙。 看……孩子的名字都想的是大明。 朱厚熜笑了笑:“与这孩子相比,那算什么大事?” 孙茗疲惫地笑了笑。 朱厚熜抚了抚她的脸:“你父亲虽没赶回来,但我已经遣人快马赶去报喜了,你家里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京城之中,黄锦安排的人确实已经去往孙家和其余参策那里报喜了。 皇后诞下嫡子,婴儿健壮,这是足堪安定人心的大事。 入夜之后,京城大多数的人家其实还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变故。 只有一些敏感的人才发现许多往日里来往宫内宫外和各衙之间的人,有一些是神情凝重的。 崔元收到喜讯之后,还知道了这嫡子的名字。 “载墌?”已经升格为永康大长公主的她问丈夫。 崔元给了解释之后才有些古怪地评判了一句:“陛下心中究竟有如何大志,甚至觉得他这一生都做不完,子辈也仍旧只能算是打地基?” “我身为姑祖母,伱说我明天进献什么贺礼才合适?” 永康大长公主跟他思考的问题不在一条线上。 “贺礼啊?”崔元轻叹一声,“你倒不如明日去拜见太后,为咱们女儿请教一下生子秘法。嫁与安昌伯五年了,他又没有侧室。至于贺礼,如旧例就行。” “……怎么说起这个?”永康大长公主闻言有些忧愁。 自己给他生了个儿子,取了刘龙女儿之后还没留下子嗣就早卒。 另外一个女儿,则嫁给了英宗皇帝钱皇后的母家安昌伯钱惟圻,现在也没生下孩子。 永康大长公主有点幽怨地看着崔元:是不是见到皇帝连生两个儿子,他这个参策现在也忧愁子嗣问题了? 两个人继续没想在一条线上,崔元一本正经地回答:“今夜之后,勋戚之中会有剧变!我既是京山候,算做勋臣,又尚了你,是国戚,还有参策身份。自明日起,我要在勋戚之间穿针引线,让许多人感陛下之恩了。” 永康大长公主呆呆地看着他。 崔元还在思考:“平江伯陈熊无子,此前应我之情,遣其从子陈圭去了神机营。现在孩子已经虚岁十六,也该商议婚配之事了。咸宁侯有个妹妹,十五未嫁……” 永康大长公主就听他絮絮叨叨地提起好几个勋臣国戚,基本都是没有子嗣的。 她这才知道,崔元让她去向蒋太后请教生子秘法不是为他自己。 然后崔元把话题又绕了回来,顿了顿之后对她郑重说道:“我也不能不为将来计了。皇嫡子取名载墌,可见陛下宏图大志。勋戚将来如何拱卫陛下及太子,我现在是退不下来的。有许多开罪人的事,会需要我去做。你这多年来再未受孕,我们还得试一试。若不行,我得再要一个侧室!” 驸马都尉不是没有妾的,但这件事势必需要皇帝许可、公主点头。 永康大长公主看着她,心里一阵小委屈。 崔元苦笑道:“你我这大婚已二十余年,我如何,你是清楚的。受封京山候、参预国事也已经两年多了,我何曾胡作非为?如今情势,容不得我再拘泥了。我最好是一两年内再生下一子,将来能和太子一起听陛下教诲。陛下之学问,绝不止如今实践学、辩证法那么简单!大明将来必定全然一新,我如今如何显贵,将来就如何凶险!” 永康大长公主想了想自己的年龄,只能瘪了瘪嘴说道:“那你还是去寻个妾室吧。” 最近二十来年都没再受孕了,她哪还能指望自己? 她是皇帝姑母,就算妾室所生女儿也不可能将来入宫作为太子妃。崔元只能从儿子身上想办法,好让他现在会做的一些得罪勋戚的事将来不会被别人找麻烦,还有个儿子能护着崔家,护着他姐姐…… 其他参策概莫如是。 崔元不到五十,在参策之中算年轻的了。 其他老家伙,自己是不敢跟孙交比的。但出于对将来的担忧,这一晚都纷纷开始考虑起孙子辈甚至曾孙辈的事。 皇嫡子已降生,还有一个皇长子。十多年后,皇子们必定陆续开始成婚。 在皇帝已经对将来表露出坚决的改变意愿之后,最聪明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跟皇室绑定。 【……如今想来,陛下再开皇后选自重臣之家并非只为了眼下,还是考虑将来。用修,你在广州也许想着此节。之前莽撞,为父若去了,杨家只能先靠你护持,万幸因广州之事,陛下甚是夸奖过你……】 杨廷和给杨慎写着信。 余承勋、余承业兄弟的关系,毕竟还隔着一层。 他写完了这封信,看着灯花心里也静了下来。 此前定下了对李翔案牵涉到惠安伯、郑家的处置方略,这事虽然不小,但确实比不上皇嫡子降生。 有之前的布置与安排,五军营乱不到哪里去。 便是此后勋戚和天下的反应,对皇帝和参策们来说,需要的其实确实只是决心。 只要敢于提起屠刀,这片天终究是能杀出来的。 张永既然去了,那便能把五军营的事稳妥处置。就算张伟不是听了旨入了城再按律例查办又如何?无非是多一个小波折而已。 刀既然提起来了,迟早是要见血的。 五军营内,城守十营那边的火刚被扑灭。 张永看了一眼徐光祚,又看了看来到这里的王佐和李沂。 “既早已探知那沈文周,何不索性先抓起来?” 王佐笑着说:“他是张伟的师爷,为他奔走交际,以什么理由抓?我这边只知道他见过哪些人,耳朵又不能凑到他们旁边听到他们说过那些话。毕竟是勋戚心腹,毕竟是京营大事。张公公,先问清楚张伟是不是真的参与其中,这才是应有之理。” 他知道张永是觉得今天有点险。 另外一点,张永今天奉命而来,事先在背后的布置却有不少是另有旨意安排下去的。如今五军营竟真有人敢哗变,张永这个提督太监在担心怎么交差吧? 于是他又对张永拱了拱手:“李翔之事后,张公公才开始提督京营。今日只率十余人入营,遇大乱而能平,这新设的京营,张公公才堪称以威望能慑服诸将。张公公,有功无过。” 张永沉默了一会,随后才看着徐光祚,两人都苦笑了一下。 徐光祚是要靠暂掌五军营在这一场新法剧变中更加明确地站在皇帝这边,证明他的忠诚。 张永呢?张佐、麦福等人资历还太浅,而他这个曾经的八虎同样需要对皇帝证明他在新法方面的立场。 这可不是去甘州平兵变,这是因为新法要站在一些心怀不甘的勋戚对面。 于是张永对王佐也行了行礼:“谋逆勋臣及叛军首领等人,王镇抚使这便趁夜带回城中吧。今夜平乱之功,咱家还要与定国公、咸宁侯等人商议如何拟写奏疏。” 王佐再对徐光祚、咸宁侯等人行了行礼,随后就跨上了马说道:“走!” 陆炳看了看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多少的仇鸾,赶紧跟到王佐的马旁边。 他只是和李沂一起把沈文周抓住了,随后发现回不了城,于是只能又来到五军营这边。 但仇鸾是率领着一千骑把那些终究冲出去了一些的乱兵砍杀干净。 五军营内的一处燃着熊熊大火,那是在这次骚乱之中被斩杀的乱军。 大校场上仍然灯火通明,张永和徐光祚一起走到了前面一些,看着底下那么多将官。 “本督公敢用你们再率部剿乱,就是清楚五军营内大体还是好的!”张永大声说道,“今夜尔等之功,定国公与本督公必不会隐没!去年欠下的饷银,很快就会发下来,今夜的犒赏也会一起!张伟等人罔顾圣恩,暗中谋逆,与尔等无关。自明日起,先于各营内厘清各哨欠饷多少,明日兵部来人,自会核对账册!” 等到雷全义那边陷入酣战时,张永是先留人看住了战兵七营,然后就赶到了校场,让已经在那里集合的将官们赶赴城守十营。 他带着的那剩余一哨人马压阵,却让这些将官直接冲上前去厮杀。 这些将官同样需要证明自己,也需要在这一场变故中有立功的机会。 现在听到张永这么说,已经过来听过旨意的各营将官齐声称谢,随后才奉命各归各营,安抚人马。 今夜还会不会有变故? 三千营的一千铁骑还在这呢。 回到了打扫好的中军大帐,徐光祚唏嘘道:“今天全赖张公公调度有方了。” 张永却向仇鸾拱了拱手:“幸赖侯爷增援及时。” 已经快二十岁的仇鸾稳重了不少,连忙回礼:“末将也只是奉旨行事。旨意及兵部调令让末将申时五刻离营,这个月内都镇守五军营助国公爷和督公行事,只是没想到张伟如此胆大,城守十营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大白天便敢抗旨。督公,今夜还是十分紧要,末将继续去巡营了。” “有劳!” 看他兴奋地离开,张永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 也不能这么说,问张伟的那些话那么明确,脱不开干系的张伟会顺顺利利地被王佐先带走吗? 他看了看徐光祚:“国公爷,张伟他们被押回城,今夜虽然不会有多少人看见,但后面处置他们还是会引起轩然大波。咸宁侯虽然来得及时,但清点名册之下,应该还是逃掉了二十七人。崔参策可有对国公爷说过,后面怎么办?” 徐光祚苦着脸:“崔参策只说,你我重新整顿好五军营便可。张公公,这事只能靠你了,我在这住着便是。” 张永摇了摇头:“先拟奏报、请功吧。各军坐营官、参将、游击将军,还有功过要分辨。明日我安抚诸营,与兵部来人一起核查账目之事,就由国公爷负责了。” 勋臣没做出什么泼天大事之前,陛下确实不好主动问什么罪。 但既知道有什么沈文周之流在暗中联络,陛下和参策们只怕也不担心真走漏了什么风声。 勋戚及地方如何反应,那些事张永就操心不来了。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京营要时刻备战了。 五军营里都有一营敢哗变,地方上可想而知。 好在这一场变故下来,五军营会空出不少位置,陛下可以提拔信得过的勋臣武将进来了。 五军营外,陆炳骑马跟在王佐身边小声地问:“镇抚,我劝李叔先抓住他的,有功没有?” 王佐瞥了他一眼,虽然黑夜里看不太清楚,但陆炳缩了缩脖子。 “你好好历练着,打熬好身体,学好本领就行。你要什么功?你担心自己配不上陛下厚望才是。” 两个人是骑马走在前头更远的,王佐也不担心别人听见。 何况,陆炳也已经长到能办些小事的年纪了,终究会渐渐走入更多人视线。 王佐继续看向前方,淡淡道:“说来这沈文周也干脆,说了一大串名字,其中就有你平湖陆氏。这件事,你回去之后还是要跟你爹说说,让他拿个主意。” 陆炳点了点头:“他傻吗?竟这么快就招了。” “傻?”王佐嗤笑道,“知道落到我手里,迟早得招,何必吃那些苦头?何况,这些人总以为把名字说得越多越好,这样陛下一听啊,反倒心里得估摸一下轻重。” “那他自己也脱不开干系啊。”陆炳不明白。 “教你个乖。”王佐淡淡地说,“就好比那个李翔,他为什么不怕死?像这些冒出来的,都是那些精明的老家伙哄出来的傻子。那些真正精明的幕后之人,也大多是软骨头。锦衣卫里,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跟下棋一样谋篇布局,想让你看看这棋势很难。对付这些人,你就学广东的张孚敬,把棋盘抡起来砸他脑袋上就行。” “……就是不讲规矩?” “规矩还是要讲的。”王佐乐了起来,“你看,今天不就是来讲规矩的吗?你说,李翔的案子查到他们头上了,过来问问话,他们为什么要抗旨造反?” “必是脱不开罪!” 王佐点了点头:“不对,你再想想。” 陆炳犹豫了一下,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我想不通。” 王佐哈哈一笑:“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来讲新规矩的,他们觉得讲旧规矩更好。继续跟他们下棋,那不就是照他们的旧规矩做事吗?两套规矩之间,只比拳头。” 陆炳似懂非懂。 所以王佐瞥了他一眼:“等你见识学问长够了,懂了这些道理,你再琢磨功劳的事。” 朱厚熜起床时,奏报已经呈入了宫中。 虽然还没厘清明细,但初步问了一遍的结果,五军营去年近三十万饷银,实发到兵卒手中的刚过一半。 这些钱,分配还不均。 勋臣武将喝兵血,这就是旧规矩,从上到下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廷和他们很怕,说军屯不能轻动。 京营里这些后来被选到五军营里的勋臣武将都敢这样,地方卫所呢? 烂肉是一直会有的,但怎么能因为将来依旧会有烂肉,现在就不开始剔? 参策们进了御书房之后先是一通衷心的贺喜。 朱厚熜笑着点头之后才依次看向崔元、王宪、姚镆:“朕说过三年内只关心国本、新法、京营。如今,国本无虞,新法和京营搅在了一起。定下的规矩,兵部督发饷银,哪些人负责的?” 临时酒局,晚上第二更很悬,勿等。 (本章完) 第216章、兵灾血祸不详? 王宪果然先行请罪。 不光王宪,还有之前担任兵部左侍郎、如今担任户部尚书的吴廷举。 杨廷和、蒋冕、崔元、姚镆同样也站了出来请罪。 蒋冕是领办京营大事的阁臣,姚镆是协理京营戎政,崔元代表着五府。至于杨廷和……他弟弟杨廷仪是原先的兵部右侍郎、现在的兵部左侍郎。 费懋中被杨廷和“赶走”之后,新补为御书房伴读学士的正德十二年进士何鳌精神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虽然已经被张璧及顾鼎臣这两个前辈补过课,但京营是陛下推行新法的命根子,如今出了这等大事,陛下会怎么处置? “陛下,既有此案,那反倒好办了。” 出乎何鳌意料之外,这帮人似乎只是例行请罪一下,而后杨廷和就说道:“若只是贪墨军饷,何至于抗旨谋逆?三法司严查下去,兵部经手之职方司清吏司郎中、员外郎、主事皆有罪责。陛下,职方司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事繁而官少。这件事查办下去,也只能警示一二。” 说完他就看着朱厚熜继续道:“历来旧制,兵部虽担负给养重任,饷银仍由统兵武将下发。名为督发,实难行之,尤其京营诸将,多为勋臣,五品郎中如何督之实发?” “陛下既有明令,若谁阻拦,兵部不能上奏吗?”崔元不满地呛声,“武选司掌着天下武官铨选,杨阁老此言有代兵部推卸责任之嫌!” 杨廷和正色道:“臣非推脱责任。兵部铨选武官,也无法铨选到京营及各地重将头上。陛下,若要杜绝将官贪墨饷银之事,权属不明,则无从保证饷银实发至一兵一卒。” 朱厚熜开了口:“改军制不是眼前的事。眼前这桩案子,该查办的重点不是制度合适与否,而是武将与兵部涉事之人是否有心坏事。崔元说得不错,朕既有明旨,敢阻拦其事之武将,不履新责之文臣,那就都换掉,让肯听命用事的人上。” 李充嗣问道:“陛下,惠安伯张伟已有抗旨不遵、率众谋逆之实,臣该如何办案?” 御书房内沉默了下来,都看着皇帝。 是先暗中办理,还是宣扬其事? 李翔的案子先引出了惠安伯和郑家,现在张伟等人已经被锦衣卫带了回来,案子是由锦衣卫办还是由三法司办? 皇帝要不要公开表态,让天下都知道张伟之所以有抗旨谋逆举动都是因为新法? 这个案子的处理方式,决定了今年开始的事情走向与节奏。 “定国公暂掌五军营,又走漏了二十七乱兵尚未擒获,事情瞒不住,也不用瞒。”朱厚熜安了他们的心,也严肃地说道,“朕之决意,卿等应该已经清楚了。李翔这个案子,大办下去。” 众人肃然,过了一会,杨廷和才犹豫着问道:“皇嫡子降世,兵灾血祸,是否不祥?” 大家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朱厚熜毫无波澜:“李沂、汤显忠、邓继业俱有功,常玄振虽还未立功,再加上刘伯温的后代,礼部把这五家复爵的事情都奏请上来吧。传朕旨意,三大营共选锋五万,整军备战。嘉靖三年先发一饷,若有乱,若建功,今年再发一响。所需银两,兵部核准,户部借支,朕备着。” “……臣等遵旨!” 何鳌就像前辈们一样,心惊胆颤地想着这起居注怎么写。 要开弓了,这场大案办下去,恐怕会不亚于洪武朝的几桩大案。勋戚、高官,甚至藩王、世家,有多少会在这场大案之后灰飞烟灭? “传旨下去,皇嫡子降生,今年万寿节,各地藩王勋戚入京进贺。”朱厚熜又吩咐道,“朕御极已三年,还没与宗亲勋戚本人齐聚一堂。对了,衍圣公,也遣使去传。” 他的万寿节,在九月底。 过去三年,新君万寿节都没有大操大办。 今年,陛下也已经十八岁了。到了万寿节,更是周岁十八。 这确实值得大办一下。 但眼前这种形势之下,无疑会让许多人想复杂。 从现在到九月,还有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一定是暗流汹涌的。 地方在清整水利,李翔案已经确定大办,新法在今明两年就将决定嘉靖五年后推不推到全国。 有些藩王、勋戚,愿意亲自入京吗? 而有些地方的藩王、勋戚入京后,地方上其他力量,又会做出什么事? …… 皇嫡子降生后,京城里自然而然有了临时的祭祀活动。 喜讯传出,各家勋戚及京官们都在准备贺表。 而正要去请示张伟,府中该准备什么贺礼的惠安伯府却迎来了锦衣卫。 飞鱼服鱼贯而入,腰间都别着刀。 没有多余的话,王佐只说了一句:“家小都带走,奴仆关起来。” 张伟的儿子张镧惊惧地喊道:“我家何罪?” 王佐哪管那么多:“抗旨谋逆。搜!”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另外几个勋臣之家。 案子由三法司主审,但对勋臣动手,看看家里有没有一些其他书信等证物的事,只能由锦衣卫来。 宣城伯府中,五十一岁的卫錞神情严峻:“你没听错?” “怎么会有错?”他的儿子卫守正惊慌地说道,“惠安伯、彰武伯……共有七家勋戚的府宅都被锦衣卫围住了,说是抗旨谋逆!街上都在传,昨夜东南郊有大火,三千营出了一千骑是过去平叛的!惠安伯等人一大早被骆指挥等人押进了宫中,刑部已经在城中抓人了!” “还抓谁?”卫錞连忙问道。 卫守正还没来得及回答,卫錞的管家又赶进来禀报:“伯爷,有圣旨到。” 卫錞不敢轻慢,连忙去接旨。 听了关于今年万寿圣节的安排,卫錞心头大凛:陛下登基快四年了,终于要请衍圣公入京面圣? 但此时更重要的还是五军营之变,他继续追问卫守正。 “出身于浦江郑氏的官员、监生等人。” “……快!快去告诉哲文,万勿轻举妄动!” 昨夜皇嫡子降生,五军营兵变,今天大索京城。 兵部职方司主事还正是去年嘉靖二年的进士郑晓。 “去年得授职方司主事后,京营饷银就是由你去各营督发。”刑部大堂内,李充嗣看着他,“陛下有明令,京营行募兵之制,饷银需兵部于营内督发至兵卒。如今各营兵卒或多或少有欠饷之事,你怎么说?” 郑晓还有官身,这件事本不至于现在就立刻治他的大罪,但他现在却已经被除了官服,跪在地上。 “下官区区六品,又是新官,如何能驳了诸位勋臣之面?下官确有失职之罪,若有责罚,下官愿受。”郑晓悲愤地说道,“下官确实知道五军营有欠饷之事,然大司寇需明鉴,天下各卫各营,只怕都有欠饷!下官忝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又能如何?” 李充嗣看着他的告身履历,淡淡问道:“伱出身浙江嘉兴府海盐县,和金华府浦江郑氏,份数同宗吧?” 郑晓愣了一下,然后凝重地回答:“浙江郑氏之多,要论渊源,皆是汉唐以来南迁之后。下官出身之海盐郑氏,分枝与衢州郑氏,浦江郑氏则分枝于遂安郑氏。” “去岁观政兵部,王司马于你之考较中,言你喜披阅旧文牍,尽知天下扼塞和兵马虚实强弱。”李充嗣凝视着他,“郑晓,陛下委以重任,你不用心办事督发好京营军饷,仍旧以职差之便查勘舆图及天下镇戍事,居心何在?” 郑晓似乎更加悲愤了:“职方司主事岂能不明天下军务?大司寇问下官居心,要下官如何作答?” “李翔实乃张伟女婿,其妻实为张伟外室所生,张伟外室出自浦江郑氏。”李充嗣冷冷看着他,“张伟师爷沈文周被擒后供述,他也拜访过你多次。若只是为了发饷行个方便,那确实只能说是惯例如此,你也无可奈何。然如今张伟竟因为贪墨了军饷便抗旨谋逆?郑晓,你若要吃了苦头才肯说,那本官就只能严刑伺候了。” “下官冤枉!” 郑晓顿时大呼。 他是不是冤枉,这桩案子已经开始办了。 而在刑部的大牢里,沈文周正发出阵阵惨叫。 “我……我昨天……已经都招了啊……都招了啊!” 间隙之中,沈文周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你胡乱说的那些人,都先抓了,一一在审问。”司狱司的一个司狱坐在一旁喝着茶,悠哉悠哉地说道,“昨夜你是被锦衣卫抓住的,想跑没跑成,你以为胡乱说许多人就能糊弄完了?锦衣卫能及时抓住你,难道你想不到自己已经被盯住多长时间了?本官要的不是那些,昨日你入城又见了监生孔哲文,说了什么?” 沈文周眼神惊惧。 如果以为自己是乱说的,那些人为什么也先统统抓了? 这桩案子这么粗暴地在办吗?皇帝和新党疯了吗?真就不怕天下人心惶惶? 现在,竟还想把孔家牵扯进来…… 京城里确实已经人心惶惶,昨天晚上五军营提督张伟抗旨谋逆,还有一营官兵哗变的消息已经传开。 这种情况下,天子震怒、彻查此案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这种大办特办的架势,实在让太多人担心此后被牵连进去。 两个疑问萦绕在许多勋戚的心头:张伟哪来那么大的胆子?陛下要怎么样才能平息怒火? 现在武英殿内,张伟等人正跪在朱厚熜面前。 “别再说那些忠心鬼话了。”朱厚熜俯视着张伟,“你们贪朕发下去的饷银不说,还以忠君为名阻挠新法、抗旨谋逆。谁给了你什么样的承诺,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臣等忠于陛下,官店交了,设皇明记也拿了银子出来。陛下为何被杨廷和那些人蛊惑着对勋戚如此苛刻?”张伟听到金口玉言已经给他判了谋逆大罪,现在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状态,“陛下难道看不出来新党在乱大明江山吗?” 朱厚熜叹了口气:“朕只问最后一遍了。你在这里不说,就去诏狱尝尝王佐的手段。没点其他底气,你敢铤而走险兵变?哪些人给过你保证,都是怎么谋划的?” 张伟冷笑着:“臣忠心不二,陛下说臣谋逆。陛下要寻些由头杀些勋戚,杀了臣等便是!” 能轻松点问出些东西,自然要试一试。 问不出来,朱厚熜也就懒得问了。 骆安把他们又带走之后,崔元陪着朱厚熜一起往养心殿去。 “必定会有许多勋臣去拜访你,这回可以转述朕的意思。” “……臣听着。” “勋戚应当是朕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听话才是真的忠。”朱厚熜边走边说,“谁家若还曾被什么人联络过,说过什么,撺掇过什么的,朕只给一次机会,赶紧呈奏上来。如若是被查出来的,夺爵只是最轻。” 崔元只能轻声回答:“臣记住了。” 朱厚熜缓缓走在前头,崔元看着他的背影。 张伟说他对待勋戚苛刻,这就是标准完全不同。 这也会是这一场新法之乱里最朴素的冲突所在。 勋戚也好,官绅也好,太多人认为自己在如今的秩序里享受着优待是理所应当的。 现在,皇帝要给天下重新立规矩。 定例该是多少粮饷,武将就必须实发下去。按律该承担多少赋役,谁也别想着逃掉。 理当如此吗?自然理当如此。 可这背后,始终还是那私欲啊。 私欲之下,该有多少人不甘心旧制被这样打破?以后又如何保证这规矩能执行下去? 崔元不觉得会有很好的办法,只知道皇帝恐怕正走在太祖行严苛之法的路上。 紫禁城里一片宁静,但狂暴的一场新旧之争要开始遍地白热化了。 京城的这场变故也开始往外扩散,天下许多人的谋划再次被迫更换节奏。 镇远侯顾仕隆的请罪疏、靖安侯孙交请奏暂留湖广的奏疏在进京,锦衣卫派往南直隶与浙江的缇骑、前往各地给藩王勋戚宣旨的人马离开了京城。 从现在开始到万寿节,将是决定大明未来走向的关键半年。 昨天给喝病了,今天只更一章吧,t_t (本章完) 第217章、铲杨廷和祖坟! 各地藩王今年万寿节入京为陛下及皇嫡子贺,这道旨意倒是简单。 大明藩王,无诏不得入京。而这一次,皇帝诏令各地藩王一齐到京,不论亲疏远近。 诏令传到楚王府之后,楚王朱荣顿时就病了。 他是真给吓病的。 当然,也正是因为他病了,所以儿子、弟弟、楚藩近亲能够来探病。而女眷在侧,王府属官不方便停留在王爷卧房。 “实在是昔年旧事重演!”朱荣澯眼里不甘之色十分浓郁,“昔年建文君在位,也是二三佞臣蛊惑着新政、削藩!” “咳咳咳……”朱荣吓了一跳,“不可……不可妄言!” “王兄!广东新法,税课司何等重要?且不说税课司,那清整水利、清丈田土,王府就算不用像官绅那样承担赋役,可一来一回,今后会短多少收入?再说了,宗室俸禄折色惯有先例,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再减俸、折色更多?” 在洪武朝一开始,宗室俸禄是全额给的。但到了洪武朝后期,其实就已经出现过半给粮食半给宝钞的情况。 正统十三年,有藩王请奏全支本色俸粮,户部给挡了回去。 弘治三年,又有大批宗亲请奏全支本色俸粮,户部依旧给挡了回去。 如今,是亲王折色一半,而郡王以下,则有折色六成甚至七成的。 宝钞刚出来时,一贯宝钞能值一石米。永乐年间,十贯宝钞才值一石米。现在,更不用提了。 朱显榕愤愤不平地说道:“将军或县主以下,年俸不足四百石。折色之后,实发之粮不足两百石,阖家都靠这点俸粮过日子。若遇积欠,宗室又不许离开封地、不许自谋生路,将何以存?” 此刻,他是把一个繁荣的宗藩中历经百余年积累下来的大量底层宗室来说事了。 大明对宗室的限制确实多:只能呆在封地,出游都需要得到特许;不得参加科考;不得谋生;不得结交官员…… 可对于每一宗藩的亲王来说,手中掌握的资源还是不少。 首先就是分封就藩时获赐的禄田,按例来说这些田地由地方官府代为打理,只是每年收上田赋之后就算在地方存留粮里,然后给王府宗室发俸。 此外,各王府都有就藩时及之后请赐得到的明面庄田。这些庄田都是免赋的,因此王府将这些庄田租出去,只要定好了价格,愿意租的人就很多。 至于像武昌税课司这样额外的特殊资产,那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朱显榕说那些底层的各种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及郡君、县君生活很难,那是因为人家是真的只能靠俸粮。 若论宗亲,每一藩每一代的亲王才是他们的宗主。但王府的各种其他收入,又怎么会分到这些底层宗室手上?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朱荣现在根本不关心这些,他只是有些慌乱地问:“万……万寿圣节……怎么办?” 他实在不知道奉旨入京之后,会遭遇什么。 朱荣澯和朱显榕都沉默了。 难道还能抗旨? “可恨!”朱显榕看着身体日渐不好的父亲,心里对于这个王爵能不能顺利传到自己手上更加担忧,“昔年方孝孺、齐泰、黄子澄力主削藩,而后有靖难之事!如今杨廷和等人推行新法,竟蛊惑陛下召天下藩王一同入京,必有图谋!” “王兄,靖安侯留在了武昌府,是否另有隐情?”朱荣澯眼睛亮亮地说道,“天下藩王、勋戚齐入京,如此反常之旨意,只怕陛下处境已颇为危急!镇远侯一路迎了靖安侯抵达武昌府,而后更是过从甚密!镇远侯还任着湖广总兵官呢!他若也入京,湖广兵权谁来接手?” 朱显榕立刻接话:“京里的消息,说惠安伯是因谋逆而被捉拿,实则只因贪墨了饷银!饷银之事,天下概莫如此。这是用了京营对陛下之重要而启衅,若一口气围了天下藩王及勋戚,死忠于陛下的两系人马可就全军覆没了,奸党面前再无阻碍!” 他们分析得像模像样。 皇帝的这道旨意里,藩王入京真的是比较简单的。 最主要的却是各地勋戚,尤其是那些任着重要官职的勋臣。 他们要入京的话,原先任着的官职怎么办?天下勋戚都入京,什么人才能接任这些官职? 要不要有什么站队的投名状? 顾仕隆的手有点发抖,颤声问孙交:“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刚刚对女儿顺利生子放心了不少的孙交满脸苦笑:“你说呢?难道还真等着新法将要推行全国时,各地还在吵吵闹闹?嘉靖五年前,是打扫诸省的时候。现在,先从抗拒的宗亲勋戚开始打扫。” 他的话说得直白,顾仕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镇远侯一家虽素来自认家风严谨,仍不免出了不孝子。天下勋戚,有几家是干净的?天下武将,又有多少人不贪粮饷?” 在顾仕隆看来,这只会让大部分人都恐惧,然后联合起来。 孙交毕竟是参策,他收到的信与顾仕隆接到的旨意不一样。 “谋逆就是谋逆。以为贪墨是原因的,要么愚蠢,要么有心煽动。”孙交把张伟与李翔的关系,衍圣公、沈文周、郑氏这些人的存在简要的转述了一下才道,“等案子继续办下去,天下就知道他们获罪是因为谋反。不仅仅是阴阻新法视同谋反,而是已经把手伸到了京营里,让张伟敢于抗旨举兵谋反了!贪墨只是小事,阻不阻新法才是大事!” “……消息往来,时以月计!陛下既有意如此,何不明旨晓谕天下?”顾仕隆只感觉太难以把控局面,“如今情势,谁忠谁奸,如何分辨?若有人恐惧之余铤而走险,就会有盲从之辈,天下之大如何能尽数尽快弹压下去?” “所以我留在湖广!”孙交断然道,“陛下既已发出了这样的旨意,京营必定已经在选锋甚至开拔分赴诸省,缇骑必已散至各地。在大明,若要以力相抗,要么成为流贼终被剿灭,要么勾结藩王或重臣以清君侧为名发檄文举事。有乱就有功,就看天下接旨藩王及勋戚如何选了。现在,陛下只需要名册,你懂吗?” 顾仕隆后背发凉。 只需要名单,这太狠了。 如果是被诬告的名单呢? …… 消息传到四川时,在这接旨的勋臣有两个。 四川总兵官、阳武侯薛伦,刚刚袭爵不久,在四川历练的成安伯郭瓒。 自然,还有第十代蜀王朱让栩。 薛伦成化十二年就袭爵了,至今已经四十八年。而郭瓒去年才袭爵,年轻得像薛伦的孙子。 “侯爷,如果我们都进京了,四川都司怎么办?” 薛伦沉默了一阵,随后只是说道:“才四月,还有半年呢,陛下会有安排的。” 正德十六年陛下宫中赐宴宣圣谕时,赴宴的还是郭瓒的父亲。 后来,郭瓒被他父亲请奏到军中,表态要继续走军功路线。 袭爵之后,郭瓒到了四川都司,担任了都指挥佥事。 而薛伦则与顾仕隆类似,一直是勋臣里能在军中有些威望的那一类。 听到薛伦这样说,郭瓒欲言又止。 谁不知道四川的特别?新党党魁杨廷和的老家,现在却由旧党党魁费宏担任总督。 而年事已高的薛伦和刚刚袭爵的郭瓒,毫无疑问也是忠实帝党。 一个要关心自己爵位袭替的问题,一个需要皇帝信重获得机会。 “侯爷,您教教我啊,这旨意我着实想不明白。” 薛伦摇了摇头:“你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既已接旨,那就先上贺表。军务之事,我自会上奏请示。” 成都府中,费宏这个总督到下面去巡茶课了。 四川产茶,三四月份是出茶的季节,茶课占了四川税银不小的比例。 现在,四川布政使司内,左布政使杨君林及按察使高克威凑到了一起。 两个人面前的茶都已经凉了,但他们也不是在等着费宏。 他们紧皱的眉头只说明一件事:现在正要做出很艰难的决定。 “孟春的信,要一个月才过得来。”高克威开口道,“李翔尸劾,探出来的竟是陛下直接以谋逆问惠安伯的罪!李翔得生员功名时,伱是广州知府。如今,可虑之事太多!费子充究竟是待时而动还是助陛下缓兵?还有没有别的密旨到四川?谋逆这张网……” 他没说完,杨君林烦躁地握住茶杯在杯盏上磕了磕:“急什么急!哪怕是陛下决意变法,现在如此行事,最怕的是杨廷和!天下惶恐不安,杨廷和时刻有被推出来平民愤、安民心的可能!” “哄哄别人可以,别哄咱自己!” 高克威没有客气,怼了一句之后就端起已经凉了的今春新茶喝了一口。 杨君林黑着脸。 是。把藩王、勋戚都召进京,杨廷和既不敢提出这样的建议,更不可能做得这么狠。 手上没有足够强的军队实力,谁敢这么做? 军权若已都在杨廷和手里,他有何必做得这样使天下物议纷纷? 所以这只可能是皇帝本人的意志。 问题是:这种做法引起的动荡同样存在。 之前新法还只是在官绅赋役上动刀,现在竟对藩王、勋戚也有了动作。 天下之田,三品以上的文官心里大致是有本帐的。 皇庄不论,天下宗室的免赋庄田,明里暗里加起来应该总数在大几万顷——这个数字除非全国彻底清丈田土才能得出。 宗室之后,勋戚也有庄田。以勋戚之贵,以其任各处武官之便,明里得赐的庄田,买到的田,暗里得到的军屯份子,还有姻亲名下的田,加起来总数则能到二十万顷吧? 杨君林不确定这些数字,但他清楚宗室勋戚对新法也会动到他们头上的抗拒。 “若陛下打的是以谋逆的大帽子逼着一些藩王勋戚屈从新法,现在压得更狠,将来反噬便越严重!” 高克威听他说完这句话,把眼睛瞪大了:“将来?如今是现在的事!刀已经抽出来了,等得到将来吗?” 他担忧的是他们这些旧党的命运。 因此,他对费宏也更加恨起来! 看似当初是因为广东的烂状让皇帝怒而决意支持新党,实则后来越看越不对劲。 广东新法得以推行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皇明记!皇明记与张孚敬配合默契,真的存在皇帝对新党的顾忌吗? 反倒是费宏这个旧党党魁,除了当初还担任阁臣时与新党针锋相对斗了数个月,到了四川之后就一个字:忍! 杨家在当地的一些把柄要不要拿来弹劾?忍:这只会让陛下觉得我们用下作手段搞党争。 广东去年赋税涨了不少怎么办?忍:我们四川让陛下看看,不动那么大,官绅自缴也能富国。 茶课、盐课、清整水利……费宏这个旧党党魁,以竞争的姿态,在四川行的不也是变法之事吗?只是还没广东那么变动极大而已。 “官绅自缴,缴着缴着就缴成定例了!如今已经明了,新法根本就是陛下决意,咱们都被费子充骗了!宗室勋戚入京,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这就是一把快刀!” 高克威目露凶光:“陛下要的不可能是等到天下已经烽烟四起了再动刀,唯有先发制人,慑服余众!做这种事,唯有先找到个名义,再有一份名单。你要想一想,这两年多来,费宏那里已经有多大一份名单了!” 杨君林猛然转头看着他:“安知这不是计,赚天下不满新法者先跳出来?前年去年还能上疏谏新法之弊,今年只看宰上疏会否获罪便可!万不可就这么轻举妄动!你当京营是白练的?你臬司衙门几个兵而已,你怎能如此胆大?” 高克威冷笑一声:“军屯的份子,勋臣可以假装不存在,担子却在卫所头上。朝廷既然演戏,我们也演好了!杨廷和挟持陛下戕害勋戚,如今连京营也控制了,还要将天下藩王勋戚一网打尽!人家举起了快刀,我们还要再等等?清君侧正当其时!” 杨君林心神俱震:“你疯了?” “蜀道之难,谁人不知?阳武侯与成安伯,若我以他二人之名铲了杨家祖坟,这两个勋臣还能有回头路吗?陛下会信吗?杨廷和能放过他们和费宏吗?” 高克威目光凶狠地看着杨君林:“你怎么说?” “……非志同道合,如何能成事?” 高克威摇着头:“畏首畏尾。在新法一事上,志同道合者何其众?都怕事而已!如今是新法之势有多大,一旦登高一呼,就会有怎样一番云集景从!你不敢,我敢!” (本章完) 第218章、与其死,不如搏一搏 清君侧也好,靖难也好,这是一项很专业的活。 能成为一省按察使,高克威自然不是蠢蛋,会这样傻乎乎地直接开始行动。 他只是比杨君林看得更透:本质上现在是与时间赛跑。 谁敢赌费宏手上、朝廷手上有没有一份名单?借着张伟谋反之名,先把一批人抓了杀了再说,剩下的恐怕大多都会变成杨君林这样子,瞻前顾后! 新法是会夺了很多人的利益,都说夺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胆子、有能耐去报不共戴天之仇。 高克威盯着杨君林:“我既已决意如此,你跑不了!别忘了,为张伟女儿和李翔牵线搭桥的,是你!” 杨君林面如土色。 “如今,是一刻都不能多等的!旨意既已到了四川,你知道诏狱里张伟招了没有?缇骑也许顷刻便至!我是按察使,各兵备道、关隘,我都能派亲信去掌着!伱要去劝说薛伦和郭瓒,还有蜀王!若不想回京之后被稀里糊涂地夺了爵,就一定要一起联名请奏四川都司安排事宜!你只用帮我拖着他们,趁费宏不在,我直接去新都杨家!” 杨君林死死拉住他的袖子:“而后呢?这是何等大事,臬司的兵岂敢尽数听命于你?若薛伦和郭瓒不敢共事,顷刻就能调兵围剿你我!” “你怎么就不懂!”高克威恨铁不成钢地揪着他的衣领,“不管费宏是不是帮着朝廷在演戏,陛下既敢命天下藩王勋戚齐齐进京,那便是圣意已决!四川旧党云集,你我必皆在清除之列,以儆效尤!都已经是必死之局了,懂不懂?我就是要以薛伦、郭瓒之名铲了杨家祖坟,就算薛伦郭瓒不敢举事,他们难道不怕杨廷和将来报复?” “你冒名行事,他们既剿灭了你我,立功之后呈报上去,杨廷和会恨谁?他又不傻!” “糊涂!”高克威连连跺脚,眼睛血丝毕露,“四川有费宏,有蜀王,有戎马半生的勋臣!你我只是点火之人,天下只缺一个为首之人了!消息一传出去,他们不是首领,也成了首领!天下旧党皆奉费宏为首,天下心有不甘之勋臣皆以薛伦为首!众口铄金,你以为他们相信自己能解释得清?” “湖广、江西、福建、河南、山西……哪里没有藩王,哪里没有勋臣?” “四川一动,天下遍地狼烟!粮赋断绝,兵灾四起,乱,才是你我求活之道!” 高克威压低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多,杨君林眼里却憋出了一些泪水,惊惧地反问:“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湖广、江西、南直隶、浙江那边的人为求活命,不敢参与其事又如何?” “哎呀!”高克威气极,“其他事我不管,如今事由是李翔尸劾!和这件事脱不开干系的,至少有你我!你不拼一拼,还以为届时能保全一条性命?定下的罪名是谋逆!” 和这样的软骨头一起,怎么做得了大事呢? 高克威一把推开了他,狠厉地说道:“你做与不做,我去了新都就一句话:奉总督、总兵、藩台之命,抄灭逆贼杨廷和满族!” 说罢,他就大踏步地往外走了。 杨君林失魂落魄地站在那手足无措。 不等等看孟春怎么说吗? 不需要衍圣公那边,东南那边,还有湖广江西等地一起定下来如何策应吗? 四川这样暴烈地一动,真能引得天下云集响应一起“清君侧”? 杨君林心里不是那么有把握,而后果则…… …… 平日里,总督和三司衙门自然都分开办公。 成都府城有成都、华阳二县附墎,新都县则位于成都府城北面。 高克威是真的觉得后脖子上有一抹刀刃在时刻迫近着。闻所未闻的旨意,所代表的信息会让一些人猜来猜去,但高克威只认一个理:张伟是没理由造反的。就算是参与了党争,为什么要定成谋逆的罪名? 既然旧党反抗就是谋逆,那么之前旧党之中活跃的一批人就已然是反贼了。 高克威也不想做反贼。 可他没想到,在皇帝的眼中,他很可能已经是个反贼了。 既然如此,就算杨君林担心的那些情况都确确实实可能发生,他也必须拼一拼了。 四川臬司不是广东,按察使司的职权还没有拆分。 高克威这个按察使,掌着一省刑名按劾,既司法,又监察。 而他这个按察使手底下,还有副使、佥事,担负着兵备、提学、驿传、屯田、招练、监军等诸事。 按例来说,按察使司自然不可能有自己的兵。但地方治理,既然涉及到刑名、兵备等诸事,臬司衙门也往往有负责缉盗、巡检的民壮义勇。 再说了,按察地方,都司卫所也是按察使的按劾范围。 正三品的按察使在正五品的正千户面前完全处于压制状态,对着正三品的卫指挥使也因为身为文官而更有压迫性。 所以按察使虽然不像总督、巡抚那样有规定的标兵营亲兵,但同样参与到了地方的一些军务里,有属于自己的治安力量。 这些人的费用支出,毫无疑问也是由地方赋役承担的。 可平常发钱的是高克威和他的亲信,因此这些治安力量也像是亲兵一般。 现在,高克威回到臬司衙门,悍然在签押房写了数道公文,还盖上了印。 等他写好了公文,他喊来的人已经到了。 提刑按察使司也有五个低品官:正七品的经历、正八品的知事、正九品的照磨、从九品的检校和司狱。 七品以下,举人就行,这五个人全部都是高克威的心腹。 “本官在四川任了五年按察副使,正德十六年张臬台升任广东左布政使,本官坐上了现在这个位置。” 高克威有些不同寻常的开场白让在臬司衙门的这五个心腹心头一惊。 “本官上任后,把你们都调来了。”高克威继续说道,“还有分巡川北道的葛佥事,分巡上下川东道兼兵备道的罗佥事、宋佥事,分巡上下川南道兼兵备道的何副使。” 这五人也清楚,高克威说的这四人同样是与高克威走得极近之人。 四川各道,布政使司分守钱粮,按察使司分巡司法、兵备诸道,如今的高克威不能说是将四川提刑按察使司上下都把握得严严实实的,但已有了数成实力。 高克威肃然朝北拱了拱手,“京里传来消息,五军营提督惠安伯张伟及其他坐营勋臣,已被奸党以谋逆之名捉拿下狱!奸党驱逐武定侯掌握了神机营,现在又掌握了五军营,更以陛下万寿圣节为名召天下藩王及勋戚一同入京!” 高克威把这些惊天信息以这种方式说给了心腹听,随后盯着他们:“如今有密旨来,陛下只能仰仗忠臣了!蜀王、阳武侯、费督台他们德高望重,陛下令我等挟杨家亲族为质,广布消息,号召天下忠臣勤王清君侧!奸党假陛下富国之志行害民祸国新法,实为揽权篡位!” 五个心腹顿时有些腿软。 勤王,清君侧…… 身在四川提刑按察使司的他们又如何不清楚,这本质上是新法旧法之争呢? 可是现在竟已闹到这种程度了……他们有些恐惧又疑惑地看着高克威,不知道该不该问问看那密旨在哪里。 “你去夔州,你去重庆,你去保宁,你去建昌卫!”高克威不由分说地取出几份公文,“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到他们手上!万清,你带上司狱司差役,随本臬台及臬司亲兵一起前去新都县抄家拿人!记住,陛下圣意等递到了何副使及诸位佥事手中再宣扬。” 除了万清这个司狱,另外四人全都脸色发白。 “臬台大人,这……” 高克威沉下了脸:“你们只是奉命办差,怕从何来?奉命办差,无罪!这都盖了本臬台大印,纵有天大干系,本臬台担着就是!” 四人心想那你为什么不把这公文先封好,却要明明白白地跟我们说? 现在,高克威眼神冷冽地看着他们。 心腹自然是心腹,但现在有些事近乎半挑明了,四人只感觉压力山大。 其他错处,奉命办差自然无罪。可若是勤王清君侧这等大事,那就只有成与不成了。 “臬台大人!”正七品的经历咬了咬牙,“这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事!奸党当真已控制了五军营,要召天下藩王勋戚入京?” 高克威看着这个被自己举荐到四川来做正七品经历的同乡举人,凝重地点了点头:“一字不假!自从费督台入蜀,朝中如何你们还听议论听得少吗?陛下误信奸党,万幸曾留了后手在四川。不单四川,湖广、江西、南直隶、福建必已都接到密旨!我四川勤王军有杨家亲族为质,如今泼天大功就在眼前!” “下官知道了!”那经历郑重行礼道,“下官等人如何能置身事外?” 高克威走上前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拜托了!你们放心,此事必定能成!奸党如此屠戮勋臣、排挤忠良、侵夺天下官吏之利,三年以来人心已尽失!天下将乱,此正建功立业之时!待清除了奸党,我必为你们请功!” 他知道这个举人出身的同乡听懂了。 既然他高克威已经决定这么做,首先必定是他已经有不小的把握,其次作为心腹的小小经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脱得开身了。 正如高克威觉得自己已经在死亡名单上了,不得不搏一下一样,高克威觉得他比杨君林看得更透! 等着四人怀揣书信一般的公文离开臬司衙门之后,高克威才问万清:“那张经到哪里了?” “眉州。”万清简短地回答。 高克威点了点头,狞笑一声:“你不用跟我去新都,拿这道公文,先把他这个巡水御史给我抓回成都来!” “老爷,他是祭旗的?”万清很兴奋地问。 从一个牢头被高克威提拔为司狱的万清仍旧用着旧称呼。 “对!”高克威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守着这把力气和狠勇!多少公侯伯,祖上都只是别人瞧不上的泼皮!天下将乱,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小的最清楚不过!”万清眼睛亮得无比,“小的和藩司、成都府、县里的吏卒们来往,早从他们嘴里听了不知道多少回官绅大户们的恨!如今蜀王和费督台、阳武侯、成安伯既然肯举事,那就有兵有粮!对了,藩台大人那边呢?” 高克威只是笑了笑:“我和杨藩台平日里与费督台有多亲近,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万清激动不已:“大事成矣!小的这就点齐人马赶到眉州去!” 等他也离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壮汉走到高克威面前行礼:“臬台大人,亲兵已点齐!” “让你家仆把这封信连夜送回松潘卫和行都司!天下这回非乱不可,这些年来你们尽享四川茶盐马市之利,若不想这种好日子到头,那便见信行事!”高克威拿出最后一封短信递给他,随后就戴上了自己正三品的官帽,大踏步往外,“走!” 堂堂按察使公开行事,在没有圣旨和京里上差奉命而来的情况下,是一种势不可挡的状态。 杨君林自然遣了人来看高克威的动静,听到回报说高克威真的摆出了按察使仪仗浩浩荡荡往北而去了,杨君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十多趟。 “哎!”他最后也只能一拍大腿,大声吩咐道:“备轿……不,备马!去都司衙门!” 臬台大人出行,藩台大人去都司衙门,差役奉命出城办差,这些对成都府的老百姓来说,这只是每日里都可能见到的情况。 尽管他们的神色都有些紧张匆忙,但这些老爷们操劳的都是大事嘛,很正常。 总督衙门不远处隔了两条街巷的一个小档口里,笑得憨厚的汉子守在蒸笼旁边,等着这一笼黄粑蒸好了再去过过油。 外面,是一个与他聊着闲天的邻居。 忽然,有一个穿着奴仆衣着模样的年轻人匆匆赶来了:“鲁店家,有没有早就做好的陈粑粑?我家老爷想要一整笼!” “……哎呦,这么急着要啊?”姓鲁的汉子神情微愣,随后又客套着问,“你家老爷若要已放凉一夜的陈粑粑,那须得跟我进屋去取。” 邻居立马说道:“不耽搁你做买卖了,老鲁。” “诶!夜里一起耍哈。” 姓鲁的汉子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等这年轻人跟他进了屋,转身之后他才陡然变脸。 “一整笼?” 说的似乎还是黄粑的事,但年轻人焦急地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卫里的兄弟虽然来了已经有五天了,但调派人手还需要些时间。现在您这边的消息只怕还没汇起来,可十分不对劲。蝉主大人,行走大人让我来通知您。如今非常时刻,他要名单,宁错勿漏!” 内察事厂在四川的蝉主正是这个做黄粑的鲁定武,现在他霍然转身:“我还在等提督命令!另外,你们行走不是不知道,要把名单交给你们,我还需要费公的题字!” “来不及了蝉主大人!”那年轻人急得不得了,“你们内厂传递消息隐蔽,自无法大张旗鼓地一路急行。费督台恰于此时去巡茶课了,怎么等他给您的店题字用印?高克威的心腹全都出了城,他往新都去了,杨君林进了都司!再不做决断,万一出了大乱子呢?” 鲁定武凝眉思索一会之后断然摇头:“不行!各地锦衣卫行走与内厂蝉主如何共事皆有条例,上命未到,手续不齐,我不能给你!” “哎呀!”那个年轻人就是锦衣卫四川行走与内厂之间联系的唯一一根线,现在面对执拗的鲁定武完全无可奈何。 鲁定武忽然笑了笑:“不过你可以快去找一个人。” “谁?” “年初从神机营调到成都左护卫的指挥同知庞麟!” 第219章、造个屁的反 杨君林牢记着自己的任务:先稳住薛伦,不让他太早知道高克威去干什么了。 侯爵超品,左右布政使都是从二品。 不论是论品级还是身份,又或者是年龄,杨君林都很谦恭:“督台大人离了府城已有三日,也不知何时能回来。薛侯,我这也是急啊。” 从成都府城去新都县,距离不过四十余里。 便是用双腿急行,有两个时辰也就够了,府城周围的道路不算难走,成都府也大多是平坦地势。 薛伦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进门之后客套好多轮,现在还没说到重点。 他开口问道:“杨藩台,不知何事如此着急,还请明言。” “四川地广路险,各族民风彪悍。全赖薛侯总镇四川,威服各卫!”杨君林继续拍着马屁,再次摆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有几息,随后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想必督台和侯爷都是关心的。万寿圣节,王爷及阳武侯、成安伯都要入京。算算时日,只怕是八月就要动身,那之后正是秋收时节。这四川军务,怎么办?” “杨藩台,此事急也急不来。”薛伦只是平静地回答,“八月才动身,这不是还有数月吗?陛下会有安排的。” “是,是。”杨君林点着头,“只是薛侯此次入京后,以薛侯之德高望重、功勋卓著,必定另有重用。四川都司情形复杂,我实在担心届时会出乱子。当然,我知道对薛侯而言,此时冒然请奏军务安排之事恐节外生枝。但为四川百姓着想,为了夏粮秋粮着想,我不得不关心这件事啊!” 薛伦微微皱着眉思索着,随后狐疑地看了杨君林一眼。 杨君林被他看得心里一咯噔,随后苦笑道:“薛侯勿怪,去年今年,督台大人都倡议官绅自缴田赋。去年情形,薛侯是知道的。今年若都司不稳,那我这边就更难了。” “既如此,杨藩台自可与费公商议,上疏请奏啊。费公得到了消息,自会尽快回成都府。” 薛伦狐疑的是这个时间点。还有几个月呢,费宏还没回来,急急忙忙地商量什么? 费宏总督四川军政大事,杨君林这属于额外多操心了? 说一千道一万,如果夏粮秋粮出了问题,跟他这个总兵有什么关系?那是杨君林的工作。 “这事也离不开薛侯。”杨君林试探地看了薛伦一眼,“薛侯,我与张伟不熟悉,不知他为何会谋逆啊?” 薛伦心头一凛站了起来:“我身在四川,如何知晓?杨藩台,都司之事,我自会请奏,藩台与费公若担忧,也可上疏。若无它事,我还有军务要忙。” 杨君林人虽然来了,但还是这么扭扭捏捏。 那样的话敢随便试探吗?说出口了就已经是反意昭然! 现在薛伦一听他似乎想闲聊一下张伟谋逆的事,马上就是这个反应,杨君林心头一寒。 避之唯恐不及的这模样,真的会像高克威认为的那样被架上去了就下不来台吗? 在薛伦的“礼送”下,杨君林讪笑着到了门口。 贵为一省左布政使,哪怕大着胆子到了这里,这件拖延一下薛伦的“小事”也没做好。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个武将快马赶来。 定睛一看,这是今年年初刚刚从京里随郭勋一起被“赶”出神机营的庞鳞,如今成都左护卫的卫指挥使。 这成都左护卫,原先是蜀王三卫之一。一开始是中卫和右卫被并入了南京留守卫,后来,左卫也更名为成都左护卫,归四川都司管辖。 庞鳞到都司衙门口勒住了马,下马把缰绳交给了门口杂役,而后先到门房那边通报:“成都左护卫指挥庞鳞请见总兵,有紧急军情!” 先说完了才回头转身走到杨君林这边来行礼:“末将见过藩台!” “……庞指挥,成都左护卫能有什么紧急军情?”杨君林正色道,“莫非眉州那边张御史出了什么事?” 成都左护卫的驻地在成都府南六里,眉州在成都西南方,杨君林这就是随便找了个原因,以显得自己过问一下军情是因为担心政务。 “请藩台恕罪!”庞鳞仍旧守着礼,没多说,也没多看他。 “庞指挥,侯爷请你速速上堂禀报!” 就这简短的客套之间,薛伦的亲兵已经接到消息赶到了门口,让庞鳞赶紧进去。 庞鳞对杨君林再拱了拱手,大踏步地往都市衙门的正堂赶去。 “……老爷,是仍旧骑马回去,还是坐轿子?” 杨君林听到随从的话却充耳不闻,双眼惊疑不定地看着都司衙门的大门里面。 没可能的,古往今来,哪有文官造反能成的? 高克威觉得大家都已经是必死了,可是……就连杨君林这个帮李翔与郑家牵线搭桥了的人,这个费宏在四川的“旧党骨干”之一,都感觉并非全无活路。 大不了转投新党嘛,之前只是对新法要义没有领悟透嘛! 杨君林往都司衙门的门口踏出了一步之后又停了下来。 可是高克威不怕自己出卖他来立功吗? 是了,接任四川左布政使这两年多,高克威知道自己太多把柄了。 这家伙为什么胆子敢那么大?他是不是做了什么比自己为李翔与郑家牵线搭桥还要严重的事? 现在,高克威的行径已经是彻彻底底的造反,他若不成被擒,定会攀咬自己是同谋! 被裹挟了啊! 要出卖他,也该是之前高克威离开了布政使司衙门就立刻到薛伦这里来直接告发! 现在再去,已经多添一道确实有过想拉拢薛伦的罪责。 “老爷?”他的随从疑惑地再问了一句。 只见杨君林浑身陡然一哆嗦,汗珠从额角沁出来。 他迈出了一步,这一步还踉跄了一下,明显是退有点软。随后,他就快步赶往都司衙门,直接就往正堂赶。 “藩台大人,侯爷正在……” “我有紧急军情!”杨君林陡然想通了一般,跑着奔到了正堂门口,还没进去就大声喊着,“薛总兵,大事不好,快率兵赶去新都,高臬台要谋反!” …… 时间虽然只过去了一个时辰多一点,但从成都府到新都的快马早已抵达。 高克威并不在这里,来的只有一骑。 这一骑到了新都县,没有奔杨家而去,而是转到了县郊的一个宅子里。 他进了院子立刻喊道:“许家主何在?” 一个四十来岁士绅模样的中年人很快从后院赶到了正堂,看着这个人。 “臬台大人亲笔信!” 他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中年人赶紧拆开了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之后,只见有两份。 一份是一张盖好了印的公文,另一张则是真正的信。 中年人看到了信的内容,脸色阴晴不定。再看了看公文,他咬了咬牙对管家说道:“把臬司衙门的袍服都找出来,让大家伙换上!速速把细软收拾好!” 管家脸色也是一变,然后一言不发匆匆离开。 这时,中年人才对来送信的这人说道:“你还有一封信要送吧?去了之后,告诉他,让他率商队在新繁县外龙藏寺等我们,一定要备好一路抵达松潘的口粮!” “是!” 送信之人利落地离开了。 这位许家主这才赶忙去了后院,他的小妾见他急急忙忙地过来,担心地问:“出了什么事?” “跟我进屋!” 到了后院之时,又对跟过来的一个年轻人说道:“你把家仆都喊过来。” 年轻人凝重地点了点头,那小妾见状更慌了。 跟他进了里屋卧房,只见他拿出一个钥匙开着柜子里的锁。 “老爷,到底怎么了。” 许家主一言不发,打开柜门之后只背对着她:“伱先转过去,别偷瞧!” 语气凌厉,小妾不敢不从。 片刻之后,就感觉自己被他从身后抱住了:“老爷,大白天……” 话说到这里就再说不出来,因为她的嘴巴被捂住之后,马上就感觉喉咙一凉,随后便是剧痛与挣扎。 就在意识渐渐消散之际,她又听到外面老爷的义子正说道:“一个个进来,老爷今天听到喜讯,人人有赏……” 等她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许家主眼神冰寒,继续收拾起柜子里的东西。 而屋外,时不时传来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又有拖动的声音。 等他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在了两个大包袱里提出去时,就见里屋外面的屏风后已经堆起了五人。 第六个仆人则刚刚进屋转过挡住门的屏风,他那义子守在门口绕过屏风的这个口子那,还没等着仆人看到情形惊叫,已经径直上前捂他的嘴,拽到屏风之后就拿匕首抹过喉咙。 许家主冷漠地看了看人数,点了点头。 也就内宅里用了六个仆人。 把两个包袱递给了他:“洗好,换身衣服。等我们离开半柱香之后,直接浇好菜油,点火烧了宅子,然后带着这些赶去西南河边码头,雇好船之后往下游开出五里,杀了船夫等我们。能不能行?” “冇问题!”他开口就是广东腔。 许家主点了点头,出发赶往前院。 在那边,管家已经把一套官服给他准备好了。 摇身一变,他就成了按察使司的司狱。 而前院里,则是齐齐整整二十七个臬司差役,个个都佩了刀。 管家又递上了一个盒子,打开之后,里面竟是一份圣旨,一个令牌,另一份有三司及费宏用印的公文。 许家主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圣旨是高克威曾经接到过的正德朝旧圣旨,令牌和那份公文都是伪造的。 但他不在乎。 看着面前这些子弟,他沉声说道:“前年在外行商,我们都逃得一命,幸赖臬台大人收留!狗贼搞什么新法,搞得我们个个都家破人亡,今天就是报仇雪恨之日!你们怕不怕?” 眼前这二十七人都没出声,但都摇了摇头。 “到了杨家,其余不用管,绑了杨家人就跟着我走。出了城往南走西,会有船等我们。到了新繁县,就没人再抓得住我们了。行事要快,都明白吗?” 有这假圣旨在,有臬司衙门的官服,这新都县内纵然有人来察问情况,也不敢阻拦。 许家主知道现在是赶时间,再不迟疑:“仪仗都举起来,走!” 很快,这个新都县东南郊的宅院里,就这么走出了许多臬司差役,为首还有一个骑着马的小官。 早有准备的他们藏身的这个地方,附近并没有其他人家。 附近的乡里都知道,这只是一处某个大官家据说守祖坟的人。 现在,等不远处有些在田间耕作的人看到了这队官差,也不知道他们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这队人就这么急急忙忙往新都县城赶去,离县城不到三里地,在他们快到县城时,远处燃起大火的宅子从这里已经看得到一缕浓烟。 此时此刻,高克威却已经脱下了官服。 他出了成都府城之后,走了不久就换好了便服。 如今,他和他的亲兵都已经把仪仗和官服丢在了一处小院,又从小院里带出了几个人。 坐在前往灌县的船上,高克威满脸沉郁。 顶多拖个两三日,现在就看他们能不能及时知道自己往哪逃了,调兵遣将能不能及时堵住。 “到了灌县就上岸,走玉垒山、鸡宗关,只要到了岳希蓬司,过了七星关,就不会再有大问题。”高克威沉声吩咐,“风不够,就多摇摇桨!” 造反?造个屁的反! 如果不是因为五军营里哗变的城守十营里有自己通过张伟的关系塞进去的两个把总、一个千总,他高克威至于这样? 高克威坐在船舱里紧张地看着周围。 李翔尸劾的事,杨君林一定脱不开关系。 可自己只是凭按察四川、兵备诸事上结识了一些地方将官,而后在姻亲和田地、军屯等事上通过杨君林与张伟搭上了线。 现在,高克威也不清楚京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张伟招没招,他真的不清楚。 可是传来的消息里既然是城守十营哗变,那他高克威死定了。 只能逃! 夔州、重庆、保宁府、建昌卫……收到了信的全会坐立不安,薛伦就算不敢造反自保,也会有许多地方要灭火! 高克威不信这么多地方没有一个人因为怕而拥兵自保的。 而他,大不了先躲去朵甘仓溏招讨司! 就在这时,那许家主等人终于高举着供在抬舆里的那套圣旨令牌什么的,在其他人的议论纷纷之中赶到了杨府家门口。 成都府北面,郭瓒率领五百骑正赶往新都。 薛伦面前,杨君林现在是跪着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道:“我只知道他要去新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安排啊!” 甲流,工作……不是全职,你们见谅,今晚勿等。 (本章完) 第220章、猛将,死士 薛伦和庞鳞现在心情很复杂。 人在家中坐,功劳掉面前。 但眼下的情形还不容乐观,因为杨君林“告发”的情况有点太离谱了。 薛伦脸色铁青:“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杨君林既然已经腿都软在地上了,连连点头:“侯爷,我等担忧新法更易太多惹起民乱,这一点侯爷是知道的,费公也是因此总督四川。只是虽政见不同,我是万万没想到高克威竟如此大胆!实不相瞒,此前没有一到侯爷面前就如实告知,实在是因为……” 薛伦感到十分不耐烦,看着跪在面前毫无体统的堂堂四川左布政使只觉得荒谬。 这家伙绝对是因为做了什么事,所以才犹犹豫豫地先探了探自己的口风。 可现在说了半天,说这些干什么? 他严肃不已地打断杨君林:“这些事将来再说,你今天能告发,我也不会在奏报里瞒着!现在要紧事是他究竟做了哪些安排!我相信你是不知道,可你们之前总有聊过什么吧?现在费公不在,我只能先见机行事发出军令!他到底有什么倚仗胆敢如此?” 薛伦知道有这个变故之后,自己目前心里隐隐担忧的一些事是不会存在了。 前提是能把四川镇守好! 这时庞鳞开口了:“侯爷,之前我说的那几路……” 杨君林顿时心里剧震:还好做了这个决定! 既然所谓杨廷和挟制陛下根本就是个烟雾弹,那么被从神机营里“贬”到四川来的庞鳞显然就是早就做好的布置。 要不然,为什么高克威那边刚决定了做什么,他就有紧急军情到薛伦这里来呈报呢? 杨君林心里咒骂着:变法就变法,还搞这么多阴谋诡计赚天下人。 薛伦摇了摇头:“新都那边成安伯去了,另外几路伱放心。” 锦衣卫的人既然都盯住了,就绝无跟丢的道理。 最主要的却是看看高克威联络的都是什么人。 他看着惶恐不安的杨君林正要继续问什么,忽然脸色一变:“不好!” “侯爷,怎么了?”庞鳞顿时紧张起来。 薛伦咬着牙看着杨君林:“金蝉脱壳!杨君林,他要的就是你到了我面前犹豫不决,耽搁这一两个时辰!” 杨君林被他说得脸色一白,薛伦已经闭上了眼睛思索着。 片刻之后他就睁开了眼睛:“庞鳞,你赶紧回左护卫,带兵快马赶往新津!他若轻装简从绕到了南面,必定是要经大江往南!” 杨君林已经听懂了,只见庞鳞肃然领命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对,如果高克威只是故布疑阵搞得他们都紧张不已,自己却换了装带着几个最信得过的人逃了呢? 杨君林知道是自己这性格被高克威利用了,而高克威一往无前的架势确实吓住了杨君林。 一口一个必死局面,想跳反也需要勇气的! 现在薛伦赶紧又向成都前、后、右、中四卫及宁川卫发出了军令,命他们往四面去堵住各个要津及关隘,随后才对杨君林说道:“他在四川这么多年,你知道他有哪些府宅,全都说出来!” 一个按察使!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下,整个四川都只有费宏现在有权限先签下公文拘押了他,可费宏现在不在成都。 事急从权,薛伦是可以直接去缉拿高克威的亲友。可看高克威的行为,他还在乎这些吗? 现在一个按察使不知所踪,被带走的按察使大印,一路上会签发出一些什么样的命令,由他的亲信递到各处? 四川大乱,他才能逃得性命! 薛伦听杨君林在那里忙不迭地“将功赎罪”,心里只是想着庞鳞过来之后禀报的话。 锦衣卫既已注意到了高克威心腹的动向,高克威本人呢? 四川既有一位隐蔽的锦衣卫行走,又有内察事厂的蝉主,这样重要的事情应该有一个情报联络系统的! 现在,为何没有消息再传来? 可没办法,谁让锦衣卫、内厂、三司及镇守太监、总督巡按等之间就是互相监督的呢? 仅凭锦衣卫在四川的人手,这擒住高克威的功劳莫非是想独吞? …… 锦衣卫的整个体系确实庞大,但不可能在每个省布置过多人手。 各省锦衣卫行走的设置,只是将来各省治安司特勤队的过渡选择。 现在,锦衣卫四川行走的麾下,确实没多少人。 对骆安和王佐而言,从当初广东出现了第一个“锦衣卫岭南行走”开始,这件事才被提上日程。 随后,是锦衣卫之中特勤所的筹备成立,按照皇帝的要求进行特别的行事规矩训练。 哪怕是各省特勤队齐备了,也只是一个百户编制。 此时四川的锦衣卫行走,麾下的特勤队其实已经都秘密到了蜀地。 但是,命令还没到。因此,锦衣卫在四川的力量只是按照王佐的要求暗中留意四川文武高官而已。 以他们的人手,也只能大略留意这些知府以上、千户以上的高官。以四川的幅员而言,留在成都府的更是只有二十余人。 现在,两人一队,高克威派出的五个亲信又分散走了十个人。 府城中不可不留人,因此高克威本人离开府城时,只能分出四个人去跟着。 而那个高克威刚从布政使司离开回到按察使司之后立刻就拍出去的一骑,其实是被忽略了的。 毕竟当时看着没什么异常,按察使司人来人往,岂能个个都盯着? 眼下,郭瓒正率五百骑奔赴新都,而那个许家主率领的二十多个假臬司差役已经闯入了杨家。 “蒲县尊,督台和三司行文你已经看过了。这看守住杨府的事,由你负责,后面抄没杨家,蒲县尊也有大功。”许家主虽扮演着一个从九品司狱,但他对着知县却如同吩咐一般,随后就对麾下说,“宣旨意,拔刀,拿人!若有家丁健仆反抗,杀无赦!” 又看着新都知县:“劳烦蒲县尊安排壮班一同弹压杨家家丁健仆。” 新都知县是在这队臬司来人入了城之后才匆匆赶来,到了杨府门口不远处才与他们会合。 听到了旨意,新都知县心都快跳裂了。 他不是接旨之人,只能听转述,看不到圣旨的内容。可是那份行文,上面赫然有着费宏及三司的大印。 此时的蒲县尊不知朝中究竟有了什么大变故,但既有上官明令,他听着这位“言司狱”话里的意思却是雀跃不已。 “言司狱,杨家毕竟非同小可,臬台大人为何没有亲来?”他先吩咐了壮班班头听许家主的意思,又陪着他继续往正堂走,同时嘴里这么问道。 许家主傲然回答:“陛下密旨抵蜀,臬台大人还有多少事得安排处置?区区杨家老宅中几个族亲,何须臬台大人亲来?” 喧嚣声中,新都县壮班衙役在一种异样的兴奋中跟着臬司人马直奔杨家正堂,甚至要冲进后院吧? 这可是堂堂首辅的老宅!平日里在新都,谁对杨家人不得恭恭敬敬? 大明开国以来,四川还只出了一个状元,那就是杨慎。这是文曲星下凡的家里,如今从杨廷和父亲开始,一家已经出了五个进士、三个举人! 可谁知竟有了谋朝篡位的野心! 在这些衙役想来,杨家彻底完蛋了! 此刻在杨家后宅正堂里,几个人早已知道了外面传来的消息。 杨廷和一共有五个弟弟。 如今,杨廷仪官居兵部左侍郎,在京城;杨廷平是弘治十一年举人,杨廷宣是弘治十四年举人,如今都在外任官。杨廷历荫补国子监生,人在京城。 在杨家老宅,是杨廷和最没出息的弟弟杨廷中做家主。 其余三人,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堂弟,还有一个却并非杨家人。 现在杨廷中只焦急地问那个人:“陈百户,我兄长忠君变法,岂会谋逆?这绝对是府城出了大事,如今怎生是好?” 他是个县学生,如今这一大把年纪了,科考已然无望。眼下碰到这种情形,也是六神无主。 传进宅中的消息,臬司的人有圣旨,有令牌,有公文,杨廷中只怕这位从前年费宏抵蜀之后就以游学之名寄居在杨家的锦衣卫百户也会因此对杨家倒戈相向。 “杨公说得没错,必是府城有变。”名叫陈寅的锦衣卫百户眼神凝重,“某尚未接到新命令,那么此前命令自然还有效。杨公放心,待我陪你会一会四川臬司衙门的人。” “奉陛下旨意捉拿逆贼族亲,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门外,已经传来了狠厉的呼喝声,杨廷中只得浑身发抖地看着陈寅。 “砰!” 门外的家丁似乎确实没敢阻拦有着县尊陪同的这伙臬司衙门来人,后院正堂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了。 杨廷中面如土色地看着一只手拿着一道圣旨,另一只手提着刀的臬司衙门司狱,而后又看了看过去一直对杨家恭敬有加的蒲知县。 “蒲县尊,这几人都是杨廷和族亲吧?” “没错,那个是杨廷和的亲弟杨廷中,那个是……” 许家主只等他说了一句就一挥刀:“绑了带走!” “慢着!”陈寅一声大喝,随后上前了一步,“杨阁老首辅之尊,你说他谋逆,有旨不宣?” “本官说了,胆敢阻挠拒捕者,杀无赦!”许家主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穿着士子常穿的青色道袍模样的年轻人,任身边臬司衙门差役模样的子弟拥过去。 在这里杀了,还是等带出新都县城之后在路上杀了,没什么区别。 为的只是先收点血债、生出一场大乱而已。 杨廷中惊叫起来:“这位是奉皇命坐镇我杨家的锦衣卫百户陈大人!家兄绝不会谋逆,不然陈百户为何能坐镇我杨家?” 大祸临头,匆忙之中的杨廷中只找来了陈寅,而眼下这帮人气势汹汹人多势众,他也只能先用这话试图镇一镇局势。 人群之中,只有蒲知县脸色一变,惊疑不定地看着陈寅。 人的名树的影,虽然眼前只有一人,却是锦衣卫的百户。 就在他们的刹那惊愕之中,陈寅已经拿出了一块腰牌面向他们:“我出身潜邸,由锦衣卫指挥使骆大人奉陛下之命钦派镇守杨家,以安杨阁老推行新法之决心。你说陛下有密旨,我要看看真假。” 说罢只看向了那个蒲知县:“蒲县尊,你可要谨慎行事了!那道密旨,你看过真假了吗?” 许家主既不肯耽搁,也不准备多管这个只穿着士子衣裳的所谓锦衣卫百户。 这就是突袭的好处,不然真等他们调派好了人手,还哪能成事? “逆贼连京营都胆敢染指了,何况锦衣卫?”他只是一挥刀,“督台大人既有命,有什么冤屈,你们去找督台大人说!” 蒲知县心情一沉:不对劲了!怎么听起来,是旧党党魁费宏悍然出手了? 他这种小知县不够格知道有没有真的密旨,现在就算要选边站,县衙壮班能挡得住这一伙带刀的臬司兵壮吗? “杨公,退后!” 陈寅见他们如此不讲道理,脸色严峻了起来。 面前,已经是数个手执利刃的人狞色冲了过来。事出突然,陈寅仍旧如平日一般穿着宽松的道袍,而非穿好劲装、带上了自己的兵刃。 不过……区区臬司壮勇而已。 只见陈寅沉腰退后了两步,一只手探到了后面八仙桌的桌沿之后,接下来便是一声呐喊:“去!” 还摆着茶盏等物件的八仙桌竟被他单手掀动,而后飞砸向面前的数人。 势大力沉,有三人躲避不及,顿时被那力道砸得口中喷出血雾来,这堂屋里立刻乱成一片,杯盏四溅。 许家主没想到这个看着跟士子模样差不多的年轻人竟如此勇武,脸色难看无比。 “杀了他!” 陈寅闻言又看了看出现一些犹豫的众人,哈哈一笑将道袍解开脱掉,单薄的里衣显出他壮硕的身躯。 “我陈寅立功的机会来了!你们可千万别跑了!” 说罢一脚用力揣在旁边那张官帽椅上,一张上好的黄花梨木官帽椅就这么被他揣得四分五裂。陈寅手上握住的椅子搭脑上还连着椅子后腿和靠背板,他又双手陡然用力,把那段细长的后腿拿在了手上,狞笑一下竟冲向了面前持刀的众人。 脚步跨过满是碎屑的地面时,也不知他的脚是如何用力的,一片碎瓷就被他的脚尖挑起来砸向了一人的面门,而他又把手中那截断掉之后带着尖锐木刺的椅子腿像标枪一样扔向另一人的面门。 吃手空拳之下,他脚步奇快,趁那人挥刀想砍开椅子腿时就已欺身向前。 伸手握住手腕,用力折弯,夺刀,踹腹,一气呵成。 顷刻之间,他手上又有了真正的兵器。 掂量了一下刀之后,他才举起刀指向那个手拿圣旨但脸色铁青的家伙:“我说了,若有旨意,你给我验明真伪。旨意为真,我助你。旨意为假,接下来我便不留手了!” 被这么多人团团围住的他毫无惧意,蒲知县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这个武艺高超的百户可是说了,他出身潜邸!那自然是陛下身边一等一信得过的人。 再看了看为难的那个所谓“言司狱”,蒲知县恐惧不已地退开大吼:“古班头,率人围住臬司的人!” 陈寅嘴角露出笑容:地方知县都是最圆滑的。 行走命自己只管待在杨家,不意今日大功上门。 那许家主骑虎难下,何曾想过皇帝为了让杨廷和能安心推行新法,在杨家竟还布置了这么一位区区一人便可敌百的勇将? 刹那之后他就状若癫狂:“冲入后院,大开杀戒,点火烧屋,报仇雪恨!” 说罢什么也不管了,面目狰狞地竟往已经腿软的蒲知县那边欺身过去。 而那一众臬司兵卒也知道再无幸理,拼命四散开杀。 壮班欺负百姓可以,碰到这些已经秘密操练两年多的死士就不行了,场面顿时大乱。 “陈百户,救我!”蒲知县连滚带爬,眼睛看着挥刀左劈右砍往自己面前来的那个言司狱。 “好胆!”陈寅看着四散开来准备到处去乱杀纵火的这二十余众,再也不能留手。 他毕竟只有一人。 擒贼先擒王,看那臬司为首之人分明只是个不懂拳脚、只有悍勇的书生,陈寅径直赶了过去。 就在许家主的刀堪堪将要砍到蒲知县头顶时,陈寅伸刀架住了利刃。 只是用力一挑,那许家主就失了兵刃。 等陈寅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正要要挟其他人,却见面前这人双眼血红大声吼道:“唯死而已,报仇雪恨!” 陈寅一惊,正要把刀缩回来,许家主已经狞笑着用手掌握住了刀,指着自己的肚腹就直扑过来,死死抱住陈寅的臂膀。 刀尖已经穿过他的肚腹,陈寅只听着他厉声高叫:“杀灭杨家,天下大乱!昏君,杀!” “杀!” “杀!” 陈寅是一种悍勇,这伙人是另一种决死之心。 蒲知县听得面色苍白,裤裆尽湿。 听得出来,很多人是广东口音。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陈寅在奋力挣脱他临死的绝命纠缠,而那二十余众死士已经疯了似的杀向杨家后院各处。 (本章完) 第221章、功劳就这么被抢了 陈寅收到的命令是镇守杨家,让杨廷和不担心因为推行新法而祸及家人。 自从杨慎在广州一顿操作把杨廷和变成了新党党魁,杨廷和对于朱厚熜来说就非常重要了。 杨廷和也清楚自家处于何种风口浪尖,故而早有信回新都叮嘱他弟弟守好门户,万事低调,切勿招惹任何麻烦。 可现在是陡然闯进门的麻烦。 陈寅这边一声怒吼,脚一错步就借他的后背挡了劈向自己的一刀,趁他因吃痛自然而然一僵之际,猛地双臂用力、又用膝盖顶到他裆下,一眨眼间挣脱了开来。 而后不管瘫软在地上的蒲知县,径直对着新都县壮班那边喊道:“辛班头,要立功就带着兄弟们跟本官去捉拿逆贼!” 许家主已经倒在了地上,虽然还未断气,但再不能有余力去做什么。 而蒲知县则看到他怀里的血淌到了那散落开的圣旨上,那圣旨上分明只是一道正德年间的旨意…… 陈寅已经砍杀了留在这里准备趁机伤到甚至杀了他的两个死士,大踏步往后院那边奔去。 新都县壮班衙役的辛班头见这位勇武至极的锦衣卫百户一口喊出了自己的姓氏,心里一喜。 有他带头冲锋,辛班头跟在后面壮壮胆还是敢的。 “兄弟们,泼天大功就在眼前,保护杨阁老家眷!” 这帮“乌合之众”蜂拥而去,路过地上还没断气的许家主时各自拿着铁尺或棍杖补上一两下。 也有人赶到蒲知县旁边“关心”他:“大老爷,没惊着吧?” 功劳很渺茫而且要玩命,莫不如巴结一下县尊大老爷。 “快去帮陈百户!杨家要是死了一个人,都是天大的事!”蒲知县虽然体面全无,但现在的脑子清醒了不少,伸脚就捣要来扶他的衙役。 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后,他才撩着官服掩住了裆,也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穿着官靴的脚。 “天杀的逆贼!”这个时候他才敢一脚踩在已经断气的许家主脸上,而后胆战心惊的小步往后院蹭过去。 后院那边,经过陈寅的略作阻挡,杨廷中已经带着杨家人都躲进了后院正房。 门自然被关得紧紧的,有几个人在用力撞,有几个人掏出了火折子。他们居然还带了装着油的小水囊,洒在了窗户上,现在火苗已经起来了。 陈寅眼见如此,心里却松了一些。 有如此应对,看来杨廷中没有慌得失了理智,还是按照自己对杨家人的嘱咐在做。 后院里,各厢房等地方都房门紧闭,院中不见一个杨家家仆。 陈寅先赶到一处厢房前砍杀了两个在那边的死士,赶往正房门口时就对已经进了后院的新都县衙役喊道:“捡刀,围住他们,别让翻墙跑了!” 虽然刀不趁手,但陈寅已经知道了这些人的斤两。 还剩余十几人,对陈寅来说,费不了多少时间。先擒杀了人,这正房烧便烧了,人没事就好。 …… 刚刚率领五百骑赶到新都县城的郭瓒不顾新都县百姓的惊惶,眼瞅着远处一缕浓烟就喝问他在城门口临时征调过来指路的差役:“那里是不是杨家所在?” “……是,正是!”差役被郭瓒的一个亲兵揪在马上浑身发抖,紧紧抓住马鞍的前沿。 “快马加鞭!驾!” 郭瓒两眼冒光,城里纵马狂奔也顾不得了。 赶到那里,大功一件! 整个成都各卫一共也没多少马,是薛伦先派了传令亲兵到各卫,让他们把骑兵都调到了城北。等郭瓒率成都左护卫里的百骑到了城北之后,成都各卫骑兵都听他调遣,郭瓒这才浩浩荡荡地来追高克威、保杨家。 眼下杨家果然都起火了,郭瓒双脚猛夹马肚,直奔起火的方向而去。 这时才大声问那差役:“高克威来时带了多少人?” “啊?” “就是高臬台!”郭瓒以为他不知道按察使的全名。 差役在马上颠簸着回答:“臬台大人……没来啊……” “没来?”郭瓒缰绳一紧,“他没来?” 薛伦悟出高克威这是金蝉脱壳之计时,郭瓒已经领了军令去抢时间。 现在陡然从新都县守城门的差役这里知道高克威根本就没来新都县,郭瓒血压一时有点高。 “……是臬司衙门的一位言司狱带人来的。” “……妈的!” 郭瓒顾不得这么多了,先把高克威底下办事的人擒住也一样。 这不是来都来了的事,高克威去哪了,只怕还要问他们。 等他赶到了杨府门口,见到的却只是新都县衙役正拿着水桶忙着从杨家门口的河里提水进去。 衙役们看到这一大堆骑兵气势汹汹地赶来,顿时有了一阵慌乱,好几个人脚步踉跄洒了桶中水。 “臬司逆贼呢?”郭瓒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是在救火了。 “……这位将军是?”在门口指挥的辛班头大着胆子上前问。 “辛爷,这位是……成安伯……郭将军。” 辛班头吓了一跳,恨不得跳起来抽这差役一个嘴巴子。 伯爵面前,你喊你大爷的辛爷? “原来是郭伯爷……禀伯爷,臬司逆贼都已伏诛了。” 郭瓒眼睛都睁圆了:“都杀了?你们?” 功劳被抢了? 说罢勒住马翻身下来急切地问:“没有活口?高克威臬台真没来过?” “……郭伯爷,事出突然,陈百户没留下活口。” “陈百户?” 郭瓒疑惑地问出口,这时听到外面响动的陈寅和蒲知县已经一起赶到了院门口。 飞鱼服映入眼帘,郭瓒瞳仁一缩。 而陈寅看到他之后则行了一礼:“原来是成安伯。成都府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进去说话。”郭瓒脸色铁青,对跟来的骑兵吩咐道,“待命,不得妄动!” 进来院门他才看着陈寅:“伱认识我?” “卑职之前在骆指挥身边当差,伯爷袭爵前,卑职见过伯爷。”陈寅已经看出他是来救人的,于是赶紧说清楚情况,“卑职是奉皇命暗中镇守在杨府的,今日二十四个逆贼手持假圣旨、令牌及公文,以臬司衙门的名义径直闯入杨府,不容分辩就要拿人杀人。” “还有假圣旨?在哪?” 郭瓒跑了这一趟,人不是他救下的,活口也没有。 他看着陈寅。有二十四人,都是他杀的?但这个锦衣卫百户身上现在干干净净。 三人一直到了前院正堂,现在杨廷中也后怕不已地出来了。 正堂前的前院里,二十四具尸体都被摆在那。 郭瓒看着这情况,忍不住问道:“为何不留下活口?” 语气里有些不满,也有埋怨。 “伯爷,卑职若留手,杨家就不止死伤三个家仆了。” 郭瓒憋闷不已:“陛下既有意派人镇守杨家,为何……” 他话说到一半才忍住了后半句。 那不成了埋怨皇帝吗?何况他很快就想通了:如果陛下派了很多人呆在杨家,那是保护还是看押? 有一人,也只是防着万一而已。 绝大多数情况下,堂堂锦衣卫百户只用亮亮这身飞鱼服就行了的。 这陈寅能以一人砍杀了这么多不要命的贼子,本领足够了。 陈寅这才带郭瓒看了看还沾着血渍的假圣旨、令牌和公文。 郭瓒看到公文上费宏及三司的印都在,脸色铁青:若真让这伙贼子带走了杨家人还铲了杨家祖坟,事情就要宣扬出去了。 “尊驾是新都知县?”郭瓒也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还请告知新都百姓,勿听贼子妄言。这些人都是假冒的臬司官吏,胆大包天伪造圣旨到杨家,乃是为了寻仇而已。” 说罢又嘱咐了一句:“此事极为紧要,还请从速去安排人手,勿使蜀中谣言四起!” “……是,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蒲知县是懂的,有些事别凑在这里听为好。 他麻利地溜了,这个时候郭瓒才请陈寅走到了一旁低声问:“陈百户,你们锦衣卫不知道高克威去哪了吗?我接到的军令,是高克威要来新都铲杨家祖坟,他人却不在这里!” “……铲祖坟?” 陈寅人麻了,那得结多大的仇? 随后他才摇了摇头:“卑职在杨家的事,锦衣卫在四川的兄弟只有一人知道。” “这……”郭瓒白跑一趟,眼睛看向了那几样罪证。 “按察使竟敢如此行事,卑职更不能擅离职守了。伯爷,请恕卑职无礼,伯爷率兵来救杨家,卑职却要问一句,如今四川谁人可信?” 郭瓒转回目光看着他,只见陈寅没了口称卑职的恭敬,而是带着一丝警惕。 “薛侯自然可信!”郭瓒不由分说地皱着眉回头,“我们得知高克威要谋逆,是因为藩台杨君林害怕与之同谋因而告发。如今情势,稳住四川才是有功无过。旨意虽未到,锦衣卫和薛侯、本伯爵之间不可互相猜疑!” 陈寅看着他,随后点了点头:“卑职会如实呈奏。既如此,还请伯爷留下百人助我守住杨家,尽快带着罪证回去向薛侯复命。既已知道是按察使谋逆,布政使也有同谋之嫌,四川诸多偏远卫所恐怕都需宣抚!” 郭瓒深深地看着陈寅。 话里的意思,郭瓒想了一会才想明白。 四川诸多偏远卫所,一要受到布政使司粮饷输运的钳制,二要受到按察使司在兵备方面的钳制。如今自己只说了一句话,他就想明白了布政使杨君林应该也与高克威牵连颇深,不然这等大事,高克威怎么敢和杨君林合谋? 如此一来,谁知道他们之前已经与哪些偏远卫所建立了不可分割的利益关系? 这陈寅不止勇武,还很聪明。 这时,陈寅却又脸色变了变:“不对!既然高克威说了要来新都,眼前却只有这二十多死士,恐怕是调虎离山金蝉脱壳。薛侯当是确认了他离了府城往北而来,若是要逃……” 郭瓒紧张地看着他,这种推理是郭瓒想不到的。 陈寅思索片刻就对郭瓒说道:“伯爷,你既已到新都,不管他是不是故布疑阵偏偏真往北面逃,你都是来得最快的,麾下又都是骑兵。遣心腹回府城复命,伯爷不如带着麾下尽快往松潘卫的方向去追寻!” “松潘卫?为何?”郭瓒觉得这无异于盲人摸象,西北方向那么多地方,怎么追寻? 陈寅断然道:“谋逆之人,安敢留在大明腹地?西北松潘卫,西南行都司,诸多小族都赖大明以利宣慰,高克威去了这两个方向,恐怕才当真有拥兵之心腹,即可凭山高水险固守,也方便退到藏地。” 郭瓒听得连连点头:“那我往什么松潘卫方向,你算算时辰,去哪堵着最有胜算?” “你们得知高克威是什么时候离开府城的?离开时带了多少人?有马没有?” “有将近两个时辰了,有近三十人,只是高克威自己乘了马。” 陈寅皱了皱眉。 高克威在四川任按察使,多少人认识他?难道就分了二十四人到新都,自己只带寥寥数人一路潜逃? 眼下想不了这么多了,若要论速度,一马而已…… “当是坐船!”陈寅说道,“伯爷先赶去灌县附近,应该胜算最大。” “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去!”郭瓒重新萌生出希望,往那罪证那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转身抱拳,“还没请教兄弟大名。” 陈寅微微笑道:“卑职陈寅,寅时的寅,与骆指挥和陆同知一样出身潜邸。” 郭瓒眼睛一亮,咧嘴笑道:“多谢陈兄指点迷津,大恩不言谢,来日再聚!” 出身潜邸又有勇有谋,骆安之后,他陈寅的资历可能还差一点,但将来未尝不可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郭瓒继续赶往下一个立功机会了,陈寅却在收起笑容后脸色严肃无比。 按察使谋反,布政使也有同谋之嫌,这等显位暂时瘫痪。朝廷没有明旨之前,哪怕是费宏也不敢越权行事直接插手两司,仅凭薛伦一人又能如何? 杨家之事肯定还是会传出去的,有些人听了之后只会先观望一二。 可若四川真有什么地方有兵有帅举起了反旗,而薛伦在各种后勤不力的情况下不能尽快扑灭,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杨公,我要写一封密信,劳烦你安排令郎务必照我说的送到府城某处!”陈寅神情郑重,又补充道,“此事很紧要,我会请成安伯留下的兵卒护送入城。令郎把信送到之后,自可前去都司衙门听薛总兵吩咐,万无一失。” “听恩公吩咐!听恩公吩咐!”杨廷中见他安排得好好的,不停点头。 五百骑呼啸入城,留下一百人之后,郭瓒又率队离开。 五骑往南,其余往西。 这个时候,最开始远远吊着高克威一行人的四个锦衣卫却又分成了两队。 “他妈的,他还在兵分两路。咱们再分开了,连回去报信的都没有,怎么办?” “这绝对不是出城办事的!离这么远,你瞧着他是不是还有替身?” 新繁县外的码头边,两个像是赶路旅人一般的人在斗笠之下看着远处的那一队人。 一半正在上船,一半却正在雇车,其中都有一个身形差不多、也穿着同样绸衣、一看就是富家翁的人物。 “不如先上前去擒住吧?” “你疯了?行走大人又没有新命令过来!” “那我们再分开了,怎么回去报信?” “留记号!” (本章完) 第222章、攻势立转 从杨君林重新跑到薛伦面前“告发”高克威开始,时间就这么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 摆在薛伦面前的问题有很多。 按察使司的按察副使、按察佥事哪些有问题,哪些没问题? 能让杨君林现在继续去打理布政使司的事务吗? 且不说薛伦没有这样的权力处置这件事,现在不管如何处理都难以预料后果。 成都诸卫五百骑兵匆忙北上,城中人心已经不安。 包括他薛伦自己在内,这种举动都可能被理解为薛伦对陛下的旨意心里有想法。 已经派人带着总督衙门的人一起去找费宏了,可是等费宏回来还要至少数日,这段时间里四川的正常公务怎么办? 现在薛伦心里最盼着两件事,一是陛下直派在四川的隐秘力量首领能直接跟他联系,二是陛下之前就已经在京里审出了张伟的事情与四川关系匪浅、圣旨已在路上。 但他先盼到的是郭瓒派人送回来的三样罪证和一个半消息。 正德朝的旧圣旨和伪造的假令牌还好,反正经不起验。可是那份公文着实让薛伦的手发抖:他伪造了多少份这样的公文?这能是今天仓促之下准备好的? 四川下面的府州县,若见到了这样的公文会有什么反应? 那一个消息则是:陛下另派了一个潜邸出身的锦衣卫百户陈寅坐镇杨家,这才免除了杨家被屠灭的坏情况。 半个消息却是薛伦此前已经想到的:高克威果然是想要逃,但他派去杨家的人竟都带着广东口音! 怪不得高克威早就备好了那些东西,原来他还收留了此前广东伏诛的一些余孽。 “侯爷,万万不可啊!” 看到薛伦听完禀报之后脸色露出的毅然之色,他身边跟了三十余年的老师爷潘旻走上前焦急地拉住了他,而后欲言又止。 “……你们先下去吧。”薛伦先挥了挥手,这才问道,“绍贤,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潘旻这才说道:“稍安勿躁!费督台几日便回!陛下既已定下张伟等人谋逆大罪,岂会留手不拷问出同党?高克威既然涉事极深,陛下自会关注到四川,杨阁老也不可能不担心!以锦衣卫手段,四川之事虽然还没奏往京城,陛下也大有可能知道了四川急需镇住,圣旨必已在路上!”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然陛下既知四川有逆贼同党,侯爷便身处猜疑中心!陛下令天下藩王及勋戚于万寿圣节前入京,侯爷却未奉旨便先行暂管藩司臬司事宜。如今虽事出有因,纵然此后有明证侯爷是一片忠心,可这先例却会坏了大局!” “……先例?”薛伦不明白。 潘旻郑重地点头:“不错!诸省对新法心怀不满者少吗?侯爷是一片忠心,在各省总兵一方的勋戚都如此吗?若援引侯爷先例,其余诸省一些心怀不轨之人都先假逆贼同党之名接管政事又如何?兵有了,粮也有了,那才是真正天下大乱,割据之忧四起!” 薛伦听得悚然一惊,而后不得不承认潘旻说得有道理。 可是,若四川真因此乱起来呢? “侯爷担心四川大乱更是不必!”潘旻跟了他这么多年了,深知他的心思。 “其一,藩司臬司公文处置本来就不用快,轻易搁置上十天半月是常有之事。” “其二,锦衣卫及内厂现在不敢轻举妄动,必然也是因为尚未得到旨意,但他们身上的担子比侯爷更重,定会全力盯住高克威安排出去的几路人马。” “其三,退一万步讲,若四川真因此有某些府州卫所乱了,又岂能挡住将来王师清剿?” 潘旻慎重地说道:“侯爷奉旨而行,无旨便只先镇住成都府大局,这便是有功无过!当前只确认了高克威是逆贼同党,有此前布置、成安伯也已前去追索,这便已经足够了!侯爷,陛下此前那道旨意,就是要看天下藩王及勋戚,哪些听话,哪些不听话啊!万不能擅自做主!” 薛伦被他说得有些萧索,沉默不语。 潘旻又陪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若真有些府州卫所乱了,百姓何辜?但是侯爷,你要想着,若因伱擅自做主,将来另有一省甚至数省割据之忧,这罪过孰大孰小?” 薛伦问道:“若只是镇住成都府大局,如今杨君林怎么办?臬司按察佥事以下全都离了成都府,又如何处置?” “藩司好办。侯爷现在便是派两个亲兵充任杨君林的随从,让他先告病在家休养几日、藩司事务一应如常便可。至于臬司……” 潘旻一声轻叹: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司狱都不在,那确实是诸多事务无人处置。这么多人自无可能同时有事出府城,没个说法,人心也不安。 “侯爷,那就不如先行文一道至总督衙门和总镇太监处,侯爷派我,总镇太监派一人,总督衙门派一人,一同先去坐镇。那剩余的官吏,我们只先安其心,让他们这几日先只是收公文,不处置。” “你熟悉臬司事务?”薛伦看着他。 潘旻笑着摇了摇头:“不熟悉,但他们都知道此事轻重。不须瞒,也瞒不住。高克威谋逆,我们过去也不是理事的,只是先等费督台回成都府而已。” 薛伦思索了一会就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 公文写好送出去不久,又有通报来:“总兵大人,衙门口有个士子请见,说是杨阁老的亲侄子。” 薛伦眼神一凝:“请进来。” 片刻之后,杨廷中的儿子杨植来到了薛伦面前。 再片刻之后,阳武侯和杨公子大眼瞪小眼。 薛伦以为他有什么要紧情况传过来。 杨植紧张地怕薛伦追问他刚才去什么地方送信了。 毕竟陈寅交代过了这个万不能说出去,至少在他告诉自己可以说出去之前。 杨植也根本不清楚把信放到那里会被谁收到。 “……既然如此,那杨公子就先到我府中住下吧。” 安排人把他先护送到自己家去了,薛伦感觉很疲惫。 年纪实在是大了,而眼下却又左右为难。 而四川的这个难题,只是因为皇帝的一个决定。 …… 眉州自唐时起,刻板印刷业就逐渐兴盛,成为“书刊”之城。 这也让眉州学风蔚然,不仅在两宋年间共出了八百八十六位进士,更是出了三苏这等名震千古的人物。 此时,眉州是四川布政使司的直隶州。 张经在眉州已经呆了六天。 他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中进士后得授嘉兴知县,而朱厚熜登基后因为那一大批言官被罢黜,他补成了工科都给事中。 品级虽然没变,但地方官变成京官,而且是一科言官之首,算是一个不小的升官。 如今,更是因为这次清整天下水利的事被委任为四川巡水御史。 担了这个差使,他毫无疑问已经是新党一员。 因为费宏,四川却是旧党大本营之一。 张经来之前预料到过在四川会很难做,但没想到如今却会面对这样的局面。 真正的臬司衙门司狱万清带领了十二个真正的司狱吏卒站在他面前,手里抖着那张公文倨傲地说道:“张御史如果觉得有冤,向督台大人和臬台大人申冤就是,我是奉命办差,带走!” 张经气不打一处来:“慢着!” 这一声吼,那些要拥上来的吏卒倒是顿下了脚步,看向万清。 做过一方首官的张经见多了吏卒,此刻一声怒喝自有积年官威。 不等万清不满地开口催促,张经先说道:“你们胆子不小,敢做这等抄家灭族的事?” “不用怕他!”万清昂了昂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陛下密旨,还有督台大人和三司用印,擒下你,有功无罪!” 吏卒又围过来,张经却只看向了一旁的眉州知州程文德:“程知州,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在你眉州出事,你难辞其咎!我乃外派御史,四川上下,岂敢如此辱我?说有陛下密旨,拿办钦派御史,无人宣旨,只遣一从九品司狱?” 程文德骤听如此大事,人都处于懵圈状态。 听到张经这么说,他也觉得此事过于蹊跷,也过于轻慢。 如果朝中真的是杨廷和已有曹操之势、陛下有密旨,那费宏及三司要来拿下张经,岂会就这么让臬司衙门的司狱带着十二个狱卒来? 张经又转头看向万清:“你已身处死地而不自知!费督台是与我同日离开府城去巡茶课的,你这公文上的总督大印从何而来?若果真是杨阁老意欲谋反、陛下密旨四川勤王,此刻又岂能不传檄四方,遣诸卫官兵严阵以待?万司狱,你可要想清楚了,谋反的若是给你下命令的高克威,那你便是同谋!” 说罢再次对程文德斩钉截铁地提醒:“程知州若不辨明情势,那将来也难免有同谋之嫌!” 程文德虽然对于张经在眉州督巡水利之事的这些天感到十分头疼,但现在也不免开口问了万清一句:“万司狱,张御史言之有理。张御史是钦派到四川的,便是费督台也无权处置张御史,只能上疏弹劾。若真有旨意,该是当面宣旨拿办。” 如果这公文就是假的,那可真就是谋反了。 万清一个吏卒出身的从九品可以不懂这些,他正五品的知州也不懂吗? 除非是四川几个大佬真的已经都合谋好了要一起干大事。 可就算如此,那也需要这几个大佬亲自来收拢人心、清除异己才是。 万清只是个拍高克威马屁才得到提拔的人。昨天听了高克威说是密旨,还有公文在手,哪里想到更多? 他心里想着这是为陛下立功,故而兴奋异常地就带着人出发了。 一路上,去哪里他没告诉底下人,毕竟高克威交待了,圣意要等另外四人递到按察副使和三个按察佥事那里之后再宣扬。 可到了张经面前,面对不把他这公文放在眼里、对他又颇为不正眼瞧的张经,万清还是在怒火中抖出了高克威说的那些事。 结果现在张经说,这公文应该是假的,因为费宏根本就不在成都。 万清怒声反驳:“既然是密旨,什么时候到的成都岂能让你这逆党知道?既然有密旨,拿你还需要宣旨?密旨又不是给你这逆党的!” 张经冷笑一声:“若密旨是费督台离成都之前就到了,就算要谋划几日,为何不先借故把我多留在成都几日,那何须再劳烦你又跑这么远一趟?现在就连程知州都心怀疑虑惴惴不安,这是要奉密旨行勤王大事的做法?” 说罢指着程文德:“你信不过我这个京官,程知州你总该信得过吧?你问问程知州,此事是不是大违常理?本官奉劝你一句,莫要自误,被人害了还不自知,酿成大罪可就无可挽回了!” 万清不由得看了一眼程文德。 怒是强行挽回颜面,他现在自己心里也在怀疑。 谋反跟奉旨勤王,那可是两回事。自己没这胆子,高臬台也不可能有这个胆子吧? 程文德却是苦笑不已,开口说道:“万司狱,这事……确实有违常理。” 说罢心惊胆颤地问:“万司狱受命时,是只有高臬台当面,还是阳武侯、杨藩台都当面?” 万清只犹豫了片刻,程文德却突然变了脸,威严至极地胡喝道:“来呀!保护张御史,拿下逆贼同党!” 眉州的衙役们顿时精神抖擞,站在二人身前保护的有,过去围住了臬司官吏的也有。 万清没想到形势直转而下,刚才还唯唯诺诺左右为难的程文德突然就变脸了。 张经不由得看了一眼这个一脸正气的程文德。 非要看出了臬司来人气势上的破绽之后才开口问些正经的,然后陡然冒出来要“立功”? 臬司的人毕竟还没真的拿下自己,现在已经被他程文德判为逆贼同党了。 “谁敢?我乃提刑按察使司司狱!”万清惊怒交加。 “本官为何不敢?”程文德满脸官威,“左右!先拿下再说!若是本官冒犯了,回头再向万司狱请罪,还请万司狱现在先屈尊暂留眉州!此处离成都府如此之近,真假顷刻便知!张御史若真是陛下密旨要拿办之人,本官也自会先看守住!张御史,得罪了,你以为如何?” 张经深深地看着他:这样一来,巡视水利之事要先搁置了。 但他却作揖行了一礼:“自该如此。本官便先在眉州府衙内盘桓几日,待成都府中消息传来。” 说罢眉间却难掩忧色。 高克威究竟凭什么敢于这样行事,还是说四川要员早就已经勾连好了,此次行事只是所托非人? 他并不清楚,高克威要的只是先制造更多混乱让薛伦分心,无法全力去追索他。 可是不仅杨府那里有一个早已潜伏许久的锦衣卫百户,而这个巡水御史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人。 寻常而言,一个文官,骤听这么大的事,面临的可能是灭顶之灾,岂会不大闹一番? 可张经不仅处变不惊,还几句话就点明了要害,剖析出了可能的情况。 朱厚熜圣裁他们给出的巡水御史名单时,把张经点到了四川。 只因为张经是曾被另一个嘉靖最终冤杀了的抗倭英雄、兵部尚书。 乡下祭祖,请个假 长子的责任。 《靖明》乡下祭祖,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223章、天罗地网 成都府城距离灌县百余里,坐船较骑马自然是会慢上不少,但胜在清净,船行途中不虞被人窥见。 一个时辰,以此时内陆河流上的座船速度,顺风顺水能行出四五十里,逆风逆水则只有一半。 成都府往灌县,就是逆水。 风向则时常在变,高克威乘坐的防沙平底船一夜未停,到了灌县城南五里处的马家渡。 在灌县,最为有名的便是都江堰。 在这以农业为根基的时代,水利是农人命脉。得益于都江堰,灌县占尽地利优势,千百年来物阜民丰,不知饥馑,可谓天府中的天府。 以前,灌县并没有城墙。洪武年间,太祖诏令天下广筑城池,灌县才有了土墙。而如今灌县的砖石城墙,还是弘治年间刚刚修筑好的。 县城并不大,城墙周长才八里。如今,东边宣化门、南面导江门、西面宣威门、北面镇安门,全都有郭瓒底下的兵在检查盘问着来往行人。 问题来了:高克威毕竟不是已经被发下了海捕文书之人,没有画像,底下的兵又有几人亲眼见过高克威? 郭瓒只得在灌县知县“恐惧”的配合下,先押下了大量可疑的商队、人物,等郭瓒辨认。 灌县城南的伏龙渡、马家渡自然也如此,郭瓒已经在这里安排了人手检查着下游驶来的每一条船。 这样的排查自然搞得怨声载道。 “船上有女眷,岂可让你们搜查?这是成都府同知大人家里来灌县访友的船!你们是哪里的兵,如此胆大妄为?” 高克威在船舱中脸色难看地透过窗户上帷幕的缝隙瞧着前面那一条船,听着前面船上管事的咆哮。 竟能这么快?杨君林这个废物! 在码头上,分明不是灌县的衙役在做事。那些官兵的气势,不是衙役能比的。 而听了那成都府同知家里管事的话,那些官兵分明更加警惕。为首的说了句什么高克威听不清的话,只见几个兵卒就先看管住了那艘船,又有一人翻身上马往灌县飞奔而去。 “老爷,怎么办?”高克威身边,他那个受过令先向松潘卫及行都司送信的亲兵严肃地问。 高克威沉稳地摇了摇头:“没事,这是惯常往松潘那边去行商的船,待会让贺掌柜去应付便是。你们四人只是随船护卫,我只是个辨别药材的大夫罢了。” 一路到此,高克威衣衫已经全换了,连原来的一把好胡子都剪去不少,模样大变。 甚至在脸上点了不少痦子,看起来就是个不让人想多瞧几眼的糟老头子。 此刻,他一直呆在船舱之中看着一卷药书。 川西确实是药材产地,尤其松潘那边,盛产贝母、甘松、羌活、木香、虫草等几百余种中药材。 每年这个时节,松潘进入采挖虫草的季节。 高克威安排的后手,自然会考虑周全。 船上那个“贺掌柜”已经在迎接兵卒的检查了。 “这位将爷,我们成安堂每年都要来川西收购草药的。”贺掌柜对着一个小队长也称将爷,手中已经捏着一些碎银子,“船上就是五个伙计,四个护卫,还有一位辨别药材的大夫,是要小的都叫来还是将爷要仔细看一看?” “都先叫到外面来。”那小队长板着脸,并不接他递过来的东西。 过了一会,几个人就都被喊到了外面的甲板上,那小队长又沉声道:“老三,伱再到船舱里看看,还有没有藏人。” 说罢看向贺掌柜:“你说一共就这么十个人的,若还藏了人,你最好现在就交待。” “在下绝无虚言,将爷尽管搜一搜!”贺掌柜陪着笑,“就是请高抬贵手,别坏了舱中已经在新繁收到的一些药材。” “路引拿来我看。” “是是是。”贺掌柜连忙从怀中拿出路引,还有另一份凭证,“我们成安堂在灌县也是有市籍的。” 商民出行,均须申领得到路引才行。这路引之上,详细注明商民姓名、乡贯、去向、外出原因、日期与体貌特征等,以备查验。 申领路引时,自然就要缴纳一定费用,俗称“路引钱”。 而所谓市籍,则是可以在某个城市里开店经商的凭证。有市籍,那就是向当地交市租的合法商家,另外也会有铺行差役摊牌,算是本地居民了。 那小队长仔细看着路引及市籍上的文字,还不断看一看这贺掌柜的面貌。 甲板上的人群之中,高克威正猜测着这些兵卒的来历。 一个在这马家渡查验的底层小武官也识字? 这只怕是四川最精锐的官兵。 眼睛再看向码头远处的一个地方,马夫们正照料着二十余匹骏马。 也就是说,在这里查验的这些全都是骑兵,人人有马。 高克威脸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很清楚一个事实:这只能是薛伦调派的,他已经在找自己。 那小队长看路引上的体貌描述确实是贺掌柜本人,而后又看着面前这十个人。 五个伙计自然是战战兢兢的,这样子看着很正常。那四个壮硕的大约就是护卫,还有一个满脸痦子的学究。 上面传来的消息是:高克威出府城时带了不少亲兵、仪仗齐整。 当然了,如果是要逃,自然已经改头换面、掩藏行迹。但能劳动成安伯亲自率队追索,他高克威的身边不该只留这么几号人才是。 此时,进船舱中再仔细检查的人也回来了:“雄哥,船里没别人了。” 那小队长点了点头:“把手都伸出来我看看。” “……将爷,这是何意?”贺掌柜仍旧多了一句嘴,但看到他脸色认真之后又连忙说道,“小的多嘴,将军请看……” 他心里是有点担心的。 高克威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在面前,由这小队长一个个地看过来。 这是要看哪些人是养尊处优的? 五个伙计自然是手掌粗糙,四个亲兵扮的是护卫,身形壮硕一点像是练过也正常。 而当小队长走到高克威身边时,自然而然闻到了他在放了各种药材的船舱中呆了这么久的味道。 那双手既然是大夫的手,没那么粗糙也很正常。 “你是大夫?”那小队长却停在高克威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了问。 高克威见多多少大场面了,淡淡地回答:“将军不信?老朽为你号上一脉如何?” 他显得从容不迫,那小队长还真伸出了手腕:“来。我们正在找的,可是谋逆之人,不能让我信的,全都要再仔细验明正身。” 说罢眼睛看向了那贺掌柜和其余人,看他们的神色。 那贺掌柜露出了很紧张和很冤枉的神情:“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岂会是逆贼?将爷,这成都府什么时候出逆贼了?怪不得今天到灌县来看到将爷你们……” 那小队长着重看着高克威的那几个亲兵,他们虽然神色微变,但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 高克威还真的伸出了手,抖了抖袖子之后伸指来为他搭脉:敢扮大夫,因为高克威确实对医理比较感兴趣,略懂一二,至少能胡诌一番。 他要扮的还是个能辨别药材的随队大夫,又不是神医,储备的医理知识够用了。 等他正在感受脉象,却听那小队长突然开口说道:“你们的人数和那伙逆贼差不多,先留在船上!老实点,挨个搜身!你是不是大夫,我自会再寻一个真正的大夫来考较!” “将爷!冤枉啊,这这这……”那贺掌柜顿时紧张了很多,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高克威,“王大夫真的是个大夫啊,将爷何不等王大夫给将爷把脉号完了说道一二?” 那小队长仍旧看着高克威和那几个亲兵,退后了一步狞笑道:“宁捉错,不放过。小小大夫,听到我们在找逆贼还能面不改色要给我号脉自证身份?兄弟们,围起来!” “真是冤枉!”贺掌柜哭丧着脸,很肉疼一般又拿出了两个银锭,“小的路引、市籍齐备,将爷何必吓唬小的?小小心意还请笑纳,请兄弟们吃吃酒。” 他做得完全是懂事小商人的模样,似乎这一队官兵吓唬他们只是为了敲诈些银钱。 那小队长在不远处继续看了看面前这几个人,表现得警惕无比:“少给老子来这一套,心里没鬼,先乖乖地让老子的兵搜搜身!” 一时之间,甲板上颇有剑拔弩张之意。 “老朽岂怕考较!”反倒是高克威颇为恼怒地站了出来,“要搜便搜。贺掌柜,这次你可得多给我加些钱!” 似乎只是因为这番波折而不满。 贺掌柜闻言只能苦笑:“王大夫莫恼,还请先忍耐一二。将爷见谅,王大夫医术颇为高明,脾气却不太好。” 那小队长面无表情,只是挥了挥手真的让手下来搜身。 沉默中,他一直留心着这一船人的反应。 而高克威怕的只是自己的人太过于紧张,现在强忍着心里的不爽,让人从自己怀里搜出了一本刚刚看到一半的医书。 其余几人身上自然也没被搜出什么特别的东西来,那小队长翻了翻那本医书之后再看了高克威一眼,随后才说道:“搜寻逆贼不假,你们自重庆府而来,这两天可曾遇到一伙三十余人的扮做商队?” “将爷,我等在外行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在没有多留意。”那贺掌柜闻言再次送上银锭,“将爷既然信了我等,这点心意务必收下,我等也安心一些。” “不必了。到码头上把过税交好了再入城,后面若遇到这样一伙可疑之人,速速报官,必有重赏。” 他说罢就面不改色地下了船,往后面一艘靠在渡口的船走去。 高克威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之前交待过他们: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风声鹤唳地动手。 这些来查验的官兵一不收银子,还查得颇有章法,甚至都接了要诈一诈的命令,背后有人在指点。 就算是四川最好的兵,也不见得都能如此公事公办不收银子。 无非因为兹事体大,若收了银子却坏了事,那他们可就难以辩解了。 而对于收到的命令,要根据不同的人灵活地施诈,每一处领头的人必定都是机灵的。 松了口气之后,只听贺掌柜吆喝着:“你们三个守在船上,王大夫,还有你们六个,跟我一起下船入城吧。” 一切都像是正儿八经来做生意的模样。 他先和高克威一起进了船舱到处看了看,虽然确实被翻乱了一些地方,但明显只是找一找能藏人的地方。 “老爷,等下到了码头是不是雇上两辆马车?”那贺掌柜凝重地说,“只怕沿途官兵又不少,转入小道先往城东面镇里去,再弃了车厢快走?” 刚到灌县就如此,只怕蜀中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高克威同样心头沉重,但他却摇了摇头:“不必如此。你们照常入城,在路上我换了装束,只与谭五同行。我还备有路引,你我到岳希蓬司再汇合。” 说罢从舱中卧床床板间根本不能藏人的小夹层里又拿出了几页文书和几张银票,还有两套道袍,迅速地打着包裹。 谁知他刚刚把东西都准备好,就听外面一阵吵闹。 “将爷,你们怎么……” 贺掌柜和高克威走到船舱门口一看,只见刚才那个小队长去而复返,身边多了一个颇为憔悴狼狈的人。他满眼血丝地望过来,看到高克威之后就伸出了手说道:“就算不是真的,也是替身之一!” 高克威心头剧震,那小队长就好像看到了宝贝一样:“拿下!” 他妈的,若不是下了船之后却忽然冒出来一个人拦住他,自称锦衣卫四川行走座下校尉,可就被这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臬台大人遛了! 这下可就不是诈了,这一队兵卒全都眼睛冒光地抽出了刀。 “将爷,这是何意……”贺掌柜还心存侥幸。 身边的高克威叫苦不迭:为什么能这么快?这才逃到第二天! 他自知一路分了疑兵之后,眼下留着的四个护卫完全抵挡不住。 可是被堵在这码头上,怎么逃? 眼看着这队人并没有带弓箭,高克威果断地把那贺掌柜往前一推,然后直接跳下河去。 湖广出身的他水性不错,只是很多年没凫水了。 “嘿,你大爷的!”那小队长身边的锦衣校尉咒骂一声,提起精神随后跟着跳入水里迅速地朝高克威追去。 船上已经乱作一团,那小队长连声吩咐:“快取小舟来,还有弓箭!都生擒了,别砍死!” 跳水的跳水,搏命的搏命,贺掌柜已经被他踹翻。 河中央,那锦衣校尉已经追上了高克威,反手扼着他的脖子踩着水,头冒在水面之外直喘气:“老子追了你两天一夜!两天一夜!” 10点还有一更 第224章、参策奔赴各地总督天下? 郭瓒直奔大功而来。 底下的兵不认识高克威,他认识。 赶到马家渡之后,他在心里先感谢了陈寅十八代祖宗上下,又感谢了陛下在四川布下的锦衣卫行走。 “人呢?”一闯入渡口处已经被征用的脚店,他就扯起嗓子喊。 手里还提着马鞭,翻身下马后那个小队长已经迎了过来:“绑在客房里,伯爷!” “你是右卫的?叫什么名字?”郭瓒兴奋不已。 “卑职樊盾,是右卫的小旗。” “做得好!若是正主,回到成都必给你请功!” 樊盾喜笑颜开,嘴上还是说道:“功劳主要还是那个锦衣卫兄弟的。” “他人怎么样?” “被高克威在河里拽得呛了几口水,人也累了,大夫正帮他看。”樊盾又补充道,“名叫卫潭,他请伯爷回头帮忙说说情,恕他自作主张来告诉卑职这一队人极可能是高克威。他们是四人一起出城跟着高克威的,路上高克威一直在分开逃,还有至少两路里都有替身,这个也不知是真是假。” 郭瓒这才知道不一定抓到了正主,闻言顿时凝重起来:“有功无过!看到了我们在大肆搜捕,难道还不出言提醒?你让他放心,我必会向侯爷及陛下陈情,我等会再去看望他。” 说话间,两人已经赶到了这脚店的客房。 高克威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被绑在房间内的窗户边,身上还被裹上了一层薄被,正在那里又湿又燥地瑟瑟发抖。 郭瓒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脸,看到他眼神中的变化之后就哈哈大笑:“呦!高臬台,几天不见伱怎么把胡子都刮成这样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可是不忠又不孝啊!” 安排了人去告诉那卫潭又跟在郭瓒身边的樊盾大喜:“伯爷,没抓错人?” “没错!”说罢上前伸出手在高克威脸上又擦了两把,“这易容之人点的假痦子也不行啊,哈哈哈哈!” 沾了水之后,那一些些沁入了皮肤一点的墨迹就这么被郭瓒擦干净了。 “可不能让他着凉病死了,快把湿衣服给他扒干净,擦擦身子换上干爽衣服,再去找一辆马车来,这就拉回成都府!” “不!不不不不不,成安伯,陛下要削藩,要杀一批勋戚,你真不为自己考虑吗?” 郭瓒哪管这个,上手就掀走那薄被,抽出刀来割他的衣裳:“还在这蛊惑老子?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张伟的事一定与你有关,你这才吓得连忙作乱逃跑!老子如今擒住了你,前途无量!” 说完就笑嘻嘻地扯掉高克威身上被割破的衣服,啧啧有声:“高恩人,你养得可真白啊!” 堂堂按察使就这么被他迅速地扒光了,只有被绳子捆住的地方还留着些布片。 高克威满脸通红,心头又恐惧无比。 他嘶声喊道:“这绝非儿戏!成安伯,你不明白……” “老子不需要明白!你是老实点自己自己穿好衣服免得病死了,还是受些苦头让老子的兵帮你穿好?” 见到高克威此刻还不敢自己给自己个痛快,郭瓒知道他怕死。 怕死就好,怕死就能省些麻烦。 一方面胆子这么大,一方面又怕死,人还真是挺奇怪。 高克威就这么被几个兵卒按住手脚,从光溜溜地又被随便套上了两件衣衫,过程不堪入目,受尽郭瓒的调笑和奚落。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通报来:“伯爷,有一人自称锦衣校尉,要来见那位卫校尉。” “哦?” 郭瓒闻言出了门,见到人之后,果然见对方掏出了一个腰牌证明身份。 “腰牌可不足信。”郭瓒深深地看着他,“我刚擒了逆贼,你便寻来,我怎知你身份真假,有何目的?” 这话一出口,樊盾顿时挥了挥手,率几人围住了他。 这人也不虚,平静地回答:“卑职是孤身前来的,卫潭见到我,自知真假。” 郭瓒笑着摆了摆手:“听说卫兄弟是后来才对樊盾说出了名姓,你若是逆贼同党,不该知道他姓甚名谁。那你此来所为何事?” 围住他的人又散开了。 “奉行走大人之命,一路寻来。听说了卫兄弟在河中大呼追了两天一夜,才知是自己人,而且他也已通知伯爷。” “……通知我?原来如此,你随我一起去。”郭瓒回头吩咐道,“给他喂些粥,别饿坏了,再让大夫来看看。” 说罢带着这个人往卫潭那边走:“锦衣卫行走有新命令传来?可是京里又有旨意到?” “……伯爷见谅,详细的命令卑职不能说。”那人回答道,“不过这命令原与伯爷追缉高克威有关,眼下也不用再另传了。伯爷擒住的是正主吗?” “是正主。”郭瓒既已擒住高克威,也就没多嘴追问,而是说道,“那卫潭竟已追了他两天一夜,就是说你们一开始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正是,那只是平常应有应对。” 郭瓒不由得看了看他。 想必薛伦和自己平日里也被锦衣卫留意着举动。 到了卫潭的房间,他已经睡着了。 来人想了想之后说道:“伯爷急于复命,那就由卑职留在此处等他睡醒吧。” 郭瓒点了点头:“那我便再留一些人在这,防着逆贼还有同党在此接应,别让他们寻仇得手。” 这既是防着别人,也是防着眼前的自己。 锦衣卫来人不以为意,只是说道:“伯爷考虑周全,卑职感激不尽。” 郭瓒走出去了几步,又回头问道:“是不是陈寅百户传信到了成都,你们那位锦衣卫四川行走才确认了高克威谋逆、知道了我正在这一带搜寻他,故而命你来传令之前追踪高克威之人?” “正是。” 郭瓒咧嘴一笑:“你们锦衣卫真是人才济济啊。” “伯爷谬赞,不敢当。” “我会向侯爷禀报,为你们请功的。”郭瓒问道,“卫潭说这高克威一路分兵,那其他几路替身,也都有人去传令?我底下的兵却不知他们正潜于何处,往什么方向去。” “伯爷勿虑。蜀中诸卫,侯爷已传令调派他们守住各处要津。卑职的兄弟们得令之后,自会就近面见各卫将官,围擒贼子。” “好,那我便放心了。” 马车一路押送着高克威和他幸存的三个同伙,郭瓒到达成都府城时已是夜里。 自然早有快马赶到成都府传信,薛伦喜出望外,亲自在北门外迎接。 看了一眼马车内被捆好又防着他自尽的高克威及守卫,薛伦眉开眼笑:“问出他其他乱蜀之策了吗?” “他不肯说。”郭瓒现在的心情就没一开始那么美丽了,“恐怕要用刑。他如今自知必死却还不敢自尽,也许是有什么倚仗与后手。” 宁愿受罪也不来点痛快的,郭瓒觉得高克威只怕还有侥幸之心。 难道他还能被什么人救走? 薛伦点了点头:“无妨。既已擒住他,就看陛下有何旨意了。有你我在,四川乱不起来!” …… 京城里,四川传来的紧急奏报分为三条线。 薛伦那边是一路,锦衣卫和内厂也各有消息传回来。 站在参策们的视角,那就是五军营之乱刚刚结束、陛下旨意到了地方之后,立刻就有这样的反应,情形堪忧。 最主要的问题是:薛伦的说法可不可信? “陛下,四川有此变故,应该还另有密报传来吧?”杨廷和现在是最担忧的,“那高克威竟说是要假借费子充、阳武侯之名前去坏老臣祖坟……” 王琼等人心情复杂地看着杨廷和。 费宏敢不敢假戏真做,一直是杨廷和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祖坟被刨过的费宏盯在四川呢。 而如今一封奏报入京,赫然写着高克威扬言要带着人去铲杨家祖坟,杨廷和岂能不担忧。 朱厚熜却笑着宽慰了一下他:“阁老勿忧,朕不是安排了人镇守在你杨家吗?阳武侯也说了,高克威故布疑阵,恐怕是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现如今他既然已遣成安伯去了新都县,那就无虞。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而已,来得及。” “……这么说,薛侯可信?” 杨廷和担心的也只有家里祖坟和四川大势而已。杨廷中嘛……说得残酷一点,毕竟是弟弟。杨廷和一家,主要居于京中。 当然了,不能说不担忧族人安危。只是与杨廷和如今作为新法党魁真正的结局相比,这已经只算小事了。 皇帝的笑容给了他不少安慰。 只要薛伦可信,那么有这个四川总兵官在,四川之事不会成为火苗点燃诸省蠢蠢欲动之人心头那些冲动。 朱厚熜收起了笑容点了点头:“阳武侯阅历丰富、德高望重,他正如镇远侯一般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今四川之事刚发,倒不急着下结论,且再等一两天,看看后续奏报如何。倒是镇远侯请罪与靖安侯奏请留在湖广之事,卿等以为如何?” 如今已是四月,朱厚熜做皇帝确确实实要满三年了。 这三年的时间,大明各处那么多的事情都呈奏到他面前,后来又会有着各种各样的后续奏报,朱厚熜也已经不是雏。 许多事,身处京城,急也是急不来的,通信效率也就这样。 对他来说,能控制住方向和节奏大势就行,微操是不可能的。 锦衣卫和内厂的奏报,都佐证了薛伦说的一些东西:费宏确实不在成都府,杨君林确实被薛伦先看押起来了,高克威派出去想引乱的人都有人追踪着。 那就只是如何处理的事。 相比起来,湖广那边的事还没发生,倒需要决定怎么处置。 顾仕隆的儿子与楚王府有了利益牵连,而湖广富庶之地藩王众多,诸多卫所这么多年来也只用防着一点藩王。 而永乐之后,藩王没了护卫军之后,还用那么紧张地防着吗? 除了正德朝时有了两次藩王作乱。 所以边镇以外的诸多地方卫所这些年来是越来越糜烂的,这都不是默认的事实了,而是在诸多奏疏里多次被谈到的问题。 糜烂,代表着的就是利益牵连。 如今张伟的罪名之一就是贪墨军饷。 “臣担忧孙阁老暂留湖广反而会让有些人想岔了。”崔元立刻说道,“让这些人跳出来虽本就是目的,然此刻四川有变,若作乱之地太多,臣恐应对不及……” 朱厚熜暂时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看向了其他人。 王琼也说道:“五军营虽经定国公初步清查整顿,仍需一段时日安定军心。神机营及三千营选锋虽已可派往各地,然京营选锋一动,其势也必然侵略如火,难以预料到了地方之后会引起何种变化,还是需因事而动。” 他们还是因为四川已经有了这般变化而持重。四川已经有一个按察使拉着布政使一起搞事,目前尚不知道事情走向如何。而京营若明晃晃地派往各地镇守,那就真的得做好多线应对平乱之战的准备。 这个时间点,孙交这个国丈留在湖广,那是给其他省一些人错误的信号,还以为孙交不肯还京是因为身为国丈保全自身。 杨廷和却咬了咬牙说道:“臣以为九峰公这是持重之举!九峰公与镇远侯之请奏,陛下可一准之,一勉励之。镇远侯请以他为先,让陛下有震慑某些勋戚之由,如今既有张伟之事便无必要再治镇远侯之罪。莫不如请九峰公查办此事,令镇远侯以身作则受罚、训诫其子,速速清整湖广水利。” “同时,可派神机营三千开拔湖广,受镇远侯调派。”杨廷和受了四川的刺激,此刻刚勇了起来,“此举可视若督促镇远侯,也可视若陛下与臣等心意已决。诸省若有人不甘新法终将推行开,大可加快串联。陛下于诸省暗布之锦衣卫行走及内察事厂自不会毫无所获。” 随后更是说道:“四川高克威如惊弓之鸟一般如此胆大妄为,臣猜测其必与张伟之事有关。陛下虽不急于处置四川之事,然而,可先传令阳武侯,盘问杨君林与张伟之事有无牵连。杨君林此前供述,为求脱罪必定是不尽不实。若查问清楚了,则各省还有哪些人牵连其中,自会水落石出。” 过去了这么久,张伟虽不是真正悍勇之人,现在倒反倒是个“憨勇”之人,什么都不多开口。 当然了,也可能因为他另有一些血脉隐于某处、受某些人庇护。 就像他有个女儿嫁给了李翔一样。 杨廷和这话说完,其他人都不由得凝视着他。 他在希望镇远侯和孙交于湖广举刀,还希望以四川之事作为突破点,在更多地方找出一份名单。 然后,京营选锋就都有明确理由过去了。 到如今,杨廷和已经无所谓皇帝在地方上所派驻的锦衣卫及内厂力量如何,是不是会让地方官心惊胆颤。 新法不成,杨廷和家的祖坟一定会被铲。 吴廷举这个户部尚书只提醒了一句:“陛下,今岁粮赋不可不虑。” 是的,接下来几个月都是农忙之时。 之前决定对李翔之案深入查办时,虽然知道了皇明记现在每年从交趾、安南采买之粮已达到三十余万石的级别,但那也不够。 最主要的还是这一场动乱会波及大明多大的范围、影响多长时间。 纵然某些人家里有粮有钱、粮饷无虞,但若兵祸不止,百姓因此误了耕种、没了收成、酿出灾乱,那就弄巧成拙了。 参策们充分发表了意见,现在需要朱厚熜来拿主意了。 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朱厚熜说的法子很简单:“南直隶及其余一十三省,没总督的设总督。各省镇守太监,朕会再斟酌人选,令其暂提督锦衣卫各省行走,与总督共享密报。万寿圣节前,先给朕打扫一遍。湖广以孙阁老为总督,南直隶、山东、江西,卿等谁愿往?” 参策们不由得眼神凝固:参策奔赴各地就任总督? (本章完) 第225章、末将必不辱命! 两京一十三省,北直隶在朝廷中枢眼皮弟子下,南直隶有守备和另一套朝廷班子。 其余地方,也并非处处都有总督。听皇帝现在的意思,难道将来要常设总督? 众人心里都想到了如今广东的做法,随后陷入沉思。 朱厚熜在问出“谁愿往”之后暂时没人搭话,他也不以为意。 杨廷和与蒋冕是曾请奏过总督南直隶去的,过去三年里几次大事,也都有参策请命去地方镇抚。 但这回的意味不同。 这是新法推行至整个大明之前的扫荡了,此去是要杀得人头滚滚的,所以是总督。 总督有标兵,总督节制总兵官。 谁愿去地方亲手执刀杀人? 后续影响还不止如此,还有参策之中数人离开,那么朝堂中枢又将有新变化。 过了片刻之后,蒋冕站了起来行礼:“臣愿去南直隶。” 崔元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皇帝。 这不是开玩笑的。总督之所以不常设,就是因为总督权柄过大。从史书上来看,虽比不上唐时节度使,但如今大明要面对的可是不知多少勋戚武将及官员士绅蠢蠢欲动的不甘之心。 以如今参策之威望,去了地方,进可慑服一方,退……也有割据一方之能。 恰似四川,高克威的谋划不就是以费宏、薛伦为文武之首,意欲拥蜀王而先行割据,引天下之乱吗? 陛下虽说乱不起来,可新法如此迥异于以前,参策们谁不是战战兢兢。 人心是会变的,若风向有变,不敢保证谁都还始终如一。 然而朱厚熜只是点了点头:“南直隶新设总督,南京守备及六部必定有话说,故而南直隶总督只暂设,兼管漕运、盐法、水利三事。军务方面,武定侯会听朕旨意。” “臣领旨。” 蒋冕坐了下来。 真让他做个像其他省一样实打实的总督,那也不敢。南直隶何等要地?南京一整套留守衙门,上头只能有皇帝,岂能有总督? 如今杨廷和是新法党魁,处于不可替代状态。只要他身体不出问题,首辅稳稳的。 次辅蒋冕领办京营重设大事领办出了一个五军营之变,虽然有皇帝故意考验一些勋戚的原因,但蒋冕仍然需要做些什么,让皇帝认可他的重要性。 他毕竟才刚满六十,身子骨还可以。 有了蒋冕开口,毛纪也站了起来请命去江西。他是山东人,总督山东不合适。 朱厚熜却摇了摇头:“毛卿可去福建。” 大家心里都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王守仁。 江西,只怕是要等王守仁丁忧完成:反正就两个来月了,他从浙江去江西赴任,也快得很。 原本的“杨党”有两人请命,之前曾牵涉到广东案子的吴廷举也站了起来:“臣愿往山东。” 朱厚熜又摇了摇头:“不,你去广东。” 众人愕然,只听朱厚熜继续说道:“广东已经颇有基础,张孚敬离京已近三年,也该回来一趟面圣了。等他回来,对他论功升赏,才是对天下宣示朕决意变法之机。山东,让张孚敬去。” 无他,山东有衍圣公而已。 朱厚熜记得张孚敬敢对孔家动手的壮举。 而广东那边的市舶司改制,最早是吴廷举请奏的。现在他重新回去,对广东也很熟悉,把张孚敬没做完的事做完了不难。 杨廷和难以想象在广东提刀杀得天子赐“剑”鲜血淋漓的张孚敬到了山东会引发什么反应。 但是,由皇帝亲自对张孚敬这个变法先锋、天子首批门生破格升赏,确实是在新法层面对天下宣示皇帝决心的最好表现。 因为就算去年没动粮赋徭役旧制,广东岁入也交出了一份漂亮的答卷,皇帝确实可以表示满意。 杨廷和、王琼是不能下去的,崔元是勋戚,不能就任总督。 而后李充嗣等人也站出来请缨,因为大家都想明白了皇帝提出这个想法的用意。 等新法推行到全国之时,北京这六部旧制,总不能还存在杨廷和此前说过的要有两套衙署与地方对接吧? 现在数名参策离京镇守一方,首先就是空缺出来的一大批高品官位。这里面的机会包括补为阁臣、补为九卿。随后连锁反应,又是许多从二品、三四品的好缺。 参策离京镇守,本就是新旧法在立场阶段的决战之举。立场就是站队,站队了才有机会往上爬,这也是皇帝拿出来的高官之位利诱。 他们虽离了朝堂中枢,但在皇帝对于未来朝堂中枢的构想里,国策会议必定是一个开始。等他们功成回京又或者功成致仕,都是皇帝必须拿出来犒赏、激励后来人的榜样,恩荣不会少。 至于说像崔元担心的那样割据?开玩笑,已经见过了皇帝的钓鱼手段,跟着皇帝一起甩杆的他们还肯自己变成大鱼? 张孚敬去山东之时,必定就是新旧学问冲突最激烈的时刻。那时候,皇帝本人在学问方面的造诣必定会显露出来,而皇帝重视百姓的大义所在,只会让皇权受到的拥护更加稳固。 没有百姓拥护,哪个士绅或武将造反能成? 清整水利,不就是为百姓谋福利吗?广东今年再改革徭役,百姓负担减少许多,广东百姓只会成为其他各省百姓羡慕的对象。 朱厚熜最终点了头:“卿等公忠体国,朕心甚慰。一如旧例,卿等离京后,各持密匣可直奏朕御案之前,君臣畅所欲言。新法之要义、实践学辩证法之精义,卿等皆可于地方宣讲之。始终记住一点,卿等助朕行新法,为的是大明万年基业,为的是大明百姓福祉。朕之胸襟,卿等尽知。忠君用事,卿等福荫子孙,留美名于青史,皆是应有之义、必有之果。” 又是一次保证,众人齐声称善,慷慨表明决心。 而后,便是商议起下一批参策的人选,各自都在根据这段时间以来其他官员对于新法态度的表现及才干举荐人选。 有先见之明的聪明人从不会缺少,也不乏两头下注的。 朱厚熜都无所谓,先根据内档司的记录多考核一番,然后看表现而已。 而就在他们商议了一阵之后,四川的第二轮奏报抵达禁宫。 朱厚熜看了一下就对杨廷和露出一个惋惜表情:“杨家还是有两人罹难,一人重伤。” 杨廷和表情一僵,正带着哀容要问,朱厚熜说道:“都是家仆,杨阁老去信从优抚恤吧。高克威果然是金蝉脱壳,去杨家的竟是广东余孽,人皆死士。所幸陈寅勇武,将贼子二十四人尽皆斩杀,杨家无虞,令弟、族亲及家庙祖坟都无忧。” 于是杨廷和大大松了一口气,并且觉得皇帝是故意逗他。 只是想起对皇帝的了解之后,才认真地说道:“臣必去信令舍弟优厚抚恤,臣谢过陛下钦派陈百户镇守护持之恩。” 看来薛伦虽然反应还算及时,可新都与成都府实在太近了。 在这段时间差里,二十四死士直冲杨家,细想一下确实令人害怕。 朱厚熜却凝重地说道:“高克威胆大包天,竟以正德圣旨假传圣意,更伪造了通行令牌及费宏、四川三司署印公文。阳武侯所奏高克威遣出的另五个心腹,只怕都是如此。四川若有愚蠢之辈或将计就计之鼠辈,小乱子只怕会有。” 说罢看向了王宪:“兵部行文费宏与阳武侯,予其便宜之权吧。四川左布政使,张璧去做吧。按察使,让广东的桂萼去。其余人选,吏部即可着手铨选。” 从原先的侍讲学士到御书房伴读,又接了严嵩的位置成为首席参预国策会议,现在张璧只是去做从二品的左布政使,而不像严嵩那样直接是巡抚、马上还会成为总督。 但是,对张璧来说,这也是一个积累地方实务经验的必须环节了。 御书房果然就是升官最快的地方,品级升迁之快,直令其他人眼红。 现在御书房又多出一个空缺。 顾鼎臣则浑身一震:可以接替首席、参预国策会议了吗? “陛下,可是另有密报,费督台可信?”崔元尽义务,多问了一句。 之前是杨廷和问薛伦可不可信,现在崔元问费宏可不可信,毕竟要让费宏有便宜之权。兵部下去的所谓便宜之权,那可就是调动军队平乱了。 朱厚熜淡淡地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京山候不必多虑,朕若诸多猜忌,君臣何谈一心?” 他表现得很有气魄,但对于有没有密报却没说。 都是老狐狸,大家心知肚明。不过这话,也算是对即将离京的参策们说的。 “陛下,桂萼任广东布政使司户厅掌厅,广东今年赋役事重,他若去四川,张孚敬又去山东,广东接任之人恐怕不力,会有误新法成效。”杨廷和开口说了说疑虑。 广东新法能不能成,那是关系到嘉靖五年决定的。虽然大家现在都清楚届时是必定推行全国的,但是成绩单毕竟越漂亮越好。 朱厚熜淡定地说道:“无妨,有吴卿在,不会出岔子。田土清丈已毕,科则编审完成,剩下只是执行而已。广东若有不从,小乱子有马总司和蒋总兵,大乱子有抚宁侯。此次诸多官位铨选,可优先擢升此前两年于广东有功者。” 形势就是如此,顺从新法,升迁快、有保障;还在观望侥幸甚至反对的,砍了就是。 已经酝酿了三年,京营先设而又经过了这一乱的整顿及补饷,如今正是期盼立功之时。 蒋冕感受到了诸多参策离京之后的风急雨骤,又补充道:“刘、李、汤、邓、常五家复爵及五军营之乱中立功将卒的升赏,尚需在参策离京前办完为妥。” 礼部尚书张子麟和兵部尚书王宪都点了点头:“此言甚是。” 这件事之所以比较慢,是因为徐光祚在五军营的重整和清查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另外,朱厚熜也希望借此机会让京营里的非勋臣武将看到更多希望。 而仅凭五军营里平乱的一点功劳,那个千总雷全义再往上擢升为参将是没问题的。 但对朱厚熜私心而言,却希望能让他有机会成为一军坐营官,打破只有勋臣才能担任这种京营高位的先例。 距离这个位置,雷全义的功劳又小了一点。 朱厚熜想了想就说道:“既可遣神机营三千去湖广,那也可令五军营选锋三千去四川,受阳武侯节制。选锋之将,让雷全义去!” 再给他一个立功机会,若能在四川建功,回来之后就是京营一营坐营官了。 猛将必起于卒伍,重臣必发于府县,这将是将来嘉靖朝必须有的局面。 另外那五家旧勋戚,复爵也都是先从伯爵开始,如今筹办礼仪、召袭爵之人入京罢了。 一来一回,还要时间。 养心殿御书房内继续商议,过了一会黄锦从门外请示了一下之后进来,跪下哭道:“陛下,周希正公驾鹤西去了!” 众人沉默之中,朱厚熜长长叹了一口气:“赐太子少师,赠礼部尚书,荫其长子琦为光禄寺丞。” 周诏终究没熬过这一关,在这新法战队阶段的决战前夕去世了。 他年龄太大,入京后只在礼部挂了个侍郎虚衔,也并没有让他还没举人出身的两个儿子做什么官。 现在,荫职从六品的光禄寺丞,只能说是给他儿子一个官身,管管光禄寺的采买和厨子,属于边缘职位了。 这没办法,只能看周诏的孙子能不能在科举中有所建树。 又一个真正的帝师故去,潜邸重臣如今也就只有解昌杰了。 其余人,武官都是颇有前途的,而原先的王府文官面临的竞争对手们实在太强,解昌杰都起起伏伏。 朱厚熜安排了周诏的丧事,随后就先结束了今天的国策会议。 那是之前一直劝他不要急的人,只不过周诏无法明白朱厚熜想把大明带往何方。 如今,大明这艘巨舰的一个引擎,这新法终于要彻底开始在两京一十三省轰鸣了。 朱厚熜来到了坤宁宫,看看他满月不久的朱崽子。 孙茗是后面才反应过来这名字的谐音的,一开始很纠结,而后被朱厚熜一句“好养大”就打消了疑虑。 “我让你父亲先留在湖广了。”朱厚熜轻轻抱起在睡觉的儿子,顺嘴说道。 孙茗只是轻轻咬了咬嘴唇。 朝廷大事她不议论,但她知道。 走到朱厚熜身边,她看着自己这夫君轻声问道:“会顺利吗?” 朱厚熜微微摇晃着手臂:“顺利与否,也就是快慢之别。在朕决意之下,天下谁敢不从,尽可一试!” 现在,皇帝已有嫡子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大明的每一省了吧? 京营大军行进虽慢,但若有战,则必奉诏而至! 旨意传到五军营,前军雷全义两眼放光,单膝跪在徐光祚面前大声说道:“末将必不辱命!” 今天本欲再更,奈何公务繁忙,各位陛下宽恕一二。 第226章、京营刀锋敲打心灵 神机营三千选锋和五军营三千选锋都定了下来要出京,一个前往湖广,一个前往四川。 人员规模不算很大,但是这次出京是有了觉悟要战斗的。军械、粮草输运,沿途行军路线,全都要做好准备。 崔元则重点向襄城伯李全礼、定国公徐光祚传达着陛下旨意:行军所过之处,京营能否与地方百姓秋毫无犯,决定了陛下对于这次出征的功过评判。 推行新法是为了造福大明百姓,若重设的京营在满饷甚至今年可能有双饷的情况下还没有军纪可言,那自然有过无功。 京营选锋尚未开拔,四川的消息却在不断传来。 锦衣卫和内厂在四川的首领都在请旨,朱厚熜看着锦衣卫四川行走的密报,也有“请罪”。 因为陈寅在给他的密信中,阐明了情势,建议他遣人向薛伦分享对高克威等人的追踪情报。 “卑职虽恐误了陛下大计,然思及高克威首恶若走脱,后果难以预料。故卑职斗胆,已遣人向成安伯等追索高克威之将官告知高克威行迹。若论罪,卑职愿受罚……” 这密报是先递回锦衣卫的,骆安拿过来,也是请旨。 朱厚熜看完之后问道:“陈寅?” 骆安立刻回答:“原王府仪卫司世袭百户陈亭之子。抵京之后曾随王佐去广东,前年陛下命臣派一人去坐镇杨家,臣与王佐点了他。臣治下无方,请陛下降罪!” 锦衣卫派出了各省行走,命令自然只能由上面往下走。 从锦衣卫内部来看,他们也不清楚皇帝在各处的谋划究竟是怎样。既然此前的任务只是监视着地方大员们的动静,就不该擅自做主去与地方文武官员直接联系。 这就跟薛伦的幕僚当初劝薛伦的道理一样。 朱厚熜倒只是好奇陈寅此人而已。 原先的兴王府人也不少,充任仪卫的锦衣校尉就有三百余人,朱厚熜倒没想到其中还真有一些颇有潜力的人物。 “有用有谋,何罪之有?”朱厚熜也懂得这关键,“知道及时请罪便可。” 将来其余地方会不会有人因为贪功又擅自做主坏了事,那无非再就事论事处罚而已。底下人在发挥能动性和死板待命但求无过之间的分寸,也只能通过勉励、处罚来不断调整。至于过程中会出现的一些小乱子和变故,那就是应有的代价。 最终,必定是那些真正聪明的才敢临机应变。 听到皇帝不问罪,骆安松了一口气。 朱厚熜缓缓说道:“潜邸之臣除了张锦黄锦他们,如今也只有你最位高权重了。骆安,让王佐在京中坐镇,你和崔元、张子麟主持完周师的丧事之后就赶去四川。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把韦霖与锦衣卫之间的关系理顺,让五军营选锋抵达四川后,费宏与薛伦能更有把握地打扫四川。然后,伱就去湖广。” 骆安心头一凛:“臣遵旨。” 也许是因为周诏故去了,所以陈寅和锦衣卫四川行走擅自做主没有引起皇帝的不满。 在骆安的视野里,如今皇帝的神经应该是很紧张的。刚有五军营之变,又有四川按察使谋逆。新法声势浩大,天下许多人不安,皇帝真正绝对能掌握的力量里,锦衣卫是很重要的一支。 四川的锦衣卫们能度过这一劫,只怕是因为陈寅潜邸旧臣的身份。 只有朱厚熜一人掌握着最全面的信息。 锦衣卫和内厂的情报,参策们无从知晓;地方文武系统通过官方渠道递上来的急报和奏疏,也不会过锦衣卫和内厂这一道手。 朱厚熜的神经并没有那么紧张,甚至照常“练字”。 “陛下,这又是什么字?” 在养心殿后院的小书房里,文素云在一旁帮朱厚熜磨墨。 如今,皇后与贤妃都已有子,一后二妃之中,只有淑妃文素云一直没有受孕。 但朱厚熜不急,她自己也不着急。 养心殿紧挨着文素云所居住的长乐宫,而文素云自小在文徵明身边长大,学识和书画方面的造诣在如今的后宫之中属于顶尖。再加上性格活泼,朱厚熜倒是经常招她过来打打下手。 “朕已经在这件事上忙了几个月,你没看出什么门道?”朱厚熜并没抬头,只是顺嘴一问。 “臣妾自然是看出来了。”文素云撇了撇嘴,随后看着朱厚熜满眼都是佩服,“陛下这是要效仿秦皇,再将文字简而一之?”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事交给你帮朕。” “……臣妾?” “简单,你先帮着做个大概。下一步,朕自会安排你父亲与翰林院一起完成。” 朱厚熜要文素云帮着做的,也就是为这一版简化字把偏旁部首与笔画数量相结合的新字典样式做出个模子,把已经完全的这一批简化字誊抄一遍。 自从秦始皇把各国文字统一简化,之后从小篆、隶书到楷书,已经近两千年了,文字并没有更大规模的简化。 而更简单易学的文字才是下一步扩大教育规模的基础。 如今,纸张、印刷的技术都相比秦汉唐时进步了不少。竖版的排版除了竹简这个历史原因,剩下的就是强大的使用惯性。 排版习惯倒是可改可不改,只不过若要推广算学,这件事还是要试一试。没有一批有一定算学素养的人,各种技术的推广恐怕还是会存在一道阻碍。 而一定要把字再简化一下的原因,是未来的大明对于识字之人数量的需求。 在朱厚熜的目标里,将来的整个官吏系统内部,不允许再存在文盲,军队之中也一样。 因为不识字,这才让读书人可以对诏令、律例、公文等各种解释,使百姓、兵卒懵懂无知。 刚好,新法之后整个大明对于官吏数量的需求也很多,是推行这一套新东西的时机。 文素云磨完了这一点点墨,抿着嘴站到了一旁翻看着朱厚熜已经书写好的很多张纸,然后转头看着仍旧流畅而专注地书写着新字的皇帝。 要把形体各异的这么多文字一个个都简化出来,这里面所需要的功底是文素云难以想象的。 因为已经定好的这么多字,每一个看起来都那么自然而然、合情合理。 若每个字都能少上三五画甚至更多,那么再书写起来自然会快上不少,学起来也更简单。 他说已经忙了几个月,好像这事情很难一样。可这种事哪怕让大儒来做,也是慎之又慎,动辄需要不知道多少人花费多少年功夫。 在陛下这里,倒像是他刚才又喝了一口茶那么简单。 朱厚熜照常只是打了个样,根据自己这几年来的感受,筛选出了一批数百个常用字,把自己记忆里与之对应的简体字写了出来。 他搁下了笔活动了一下手腕:“黄锦,搬个软凳过来。朕今天写的这些不是字,而是字旁。” “字旁?”文素云疑惑地说了一句,然后说道,“臣妾就坐这里嘛。” 指了指朱厚熜的腿,朱厚熜瞪了瞪眼。 成何体统? “……”文素云只是越来越喜欢跟他撒撒娇而已,而且,都大婚一年多了,难道说自己还没熟吗? 黄锦笑呵呵地搬来了软凳,朱厚熜这才跟她讲着这筹划中的《大明字典》的体例。 如今没有所谓拼音,那就只用偏旁部首和笔画查字的方法。 这套字典,还要有简繁对照。 既然要做这件事,标点符号及断句这种事自然也要容纳进去。 因为周诏逝世,朱厚熜为了表达尊重,这两日是辍朝不视事的,也等一等四川的新消息。 养心殿内,文素云就这么接受着一套系统的文字标准培训,而且要在这里面发挥作用。 “……臣妾怕做不好。”她天然地感觉这件事没有她这一介女子参与的份。 “都说了,你就是帮朕做些费时费力的事,把朕刚才说的那些做出个样子来。”朱厚熜说着说着,文素云其实也已经半靠在他怀里,“要不是之前这部分只能朕自己来,朕也就安排你们或者黄锦去做了。”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给她们各自找点事做,免得在后宫里无聊起来,只知道争风吃醋。 孙茗和林清萍都有孩子带,那九嫔,朱厚熜安排了每人学好学精一两样乐器、舞蹈。皇帝时不时去“考察”一下,也算一种pua了。 颇有一种按学习效果耕田的意思,顺带还享受一下专属“女团”。 但文素云的精力过于旺盛,朱厚熜决定用类似这样的事来消磨她。 “让卡萝丽娜和曲梅也好好学。”朱厚熜又吩咐道,“学好之后,你们再把养心殿和乾清宫、长乐宫里办事的人教会,选几个学得好的去内书堂。” 黄锦在一旁说道:“陛下,您教奴婢就行了啊。” “你还嫌不够忙吗?”朱厚熜瞥了他一眼,“除了韦霖、谷大用和麦福,各地镇守,尤其是南京守备,去问问张锦和张佐议出名单了没有。” 与参策齐赴各地相对应的,是这一轮各个要地镇守太监的大调换。 登基之后,朱厚熜一方面挡住了当时杨廷和他们关于撤除各地镇守太监的请求,另一方面还没对各地镇守太监大肆更换。 在这个过程了,出了两广镇守太监傅伦的自尽,还有甘州兵变中那个镇守太监的事。 而接下来的这个阶段,各地镇守太监的职能将逐步转变,最主要的一件事会变成只是帮助皇帝在地方作为锦衣卫、内厂系统的情报与各省总督、总兵官之间的沟通人。 在将来,其余的工作恐怕会变成皇明记的各地的一个“运营负责人”。 像这样的工作,需要的不仅仅是内臣身份,还要有一定的账法基础。 黄锦去了司礼监,回来时候喜上眉梢,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陛下,成安伯已经擒住了高克威!” 朱厚熜精神一振,拍了拍文素云的屁股:“你把这些都带去,照朕说的做!” 说罢就往养心殿前院的御书房走去:“传参策过来!” …… 得知高克威已被擒获,杨廷和等人都松了一小口气,然后齐声称呼陛下圣明,布置得当,用人得宜。 朱厚熜笑着说道:“正如此前所说,天下没那么容易乱,真想谋逆,需要的胆子不小。如今,主动权在朝廷。阳武侯没问出太多东西,只是高克威落网之后,杨君林又吓破了胆说了一些情况。” 顿了一下之后他收起了笑脸:“五军营城守十营之所以哗变,是因为其中千总、把总有几人是经高克威走了张伟的门路铨选进去的。这几人,便算是某些人布置在京营中的暗子了。不用想,必定是地方上田土等诸多利益牵连颇深。” 崔元立刻表态:“臣必定再与定国公等商议,好好清查一下京营诸将。” “不必!”朱厚熜摇了摇头,“都是墙头草罢了,难道是当真早就策划好了谋反?无非看看新党声势、朕意动摇与否。如今,更需要对准的目标却是杨君林这样的人物,他又供出了一人:应天府尹孟春。” 众人神色凛然。 应天府尹,那是在南直隶心脏了。 “四川有变,高克威被擒,消息瞒不住。”朱厚熜说道,“蒋卿,郭勋、夏言都在南京,你直接去便是。眼下张伟、高克威两桩谋逆大案已查实是有关联的,那就不必再留手。传旨四川,械送杨君林、高克威入京,一路不必掩盖其罪行。谋逆之人顷刻便落网,且看天下还有几人胆大!” 经此一事,杨廷和胆气壮了不少。 锦衣卫和内厂之前在各省的布置,绝对是会让文武官员群体如芒在背的。 但此刻对新党而言,他们起到的作用却也显露无疑。 如今的主要矛盾只能是新法会不会成,至于皇权对文武百官的监视更加严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在帝师周诏去世后的第四天朝会上,在京朝参官率先知道了令人震撼的消息。 一共七位参策分赴各省就任总督,京营将累计选锋三万分赴各地。第一批,是蒋冕前往南直隶,神机营和五军营各三千选锋分赴湖广、四川。 多出来的一连串高官之位、新法煌煌之势已经显露的刀锋,都在重重敲打着许多人犹豫不决的心灵。 此时的山东曲阜,衍圣公孔闻韶刚刚接到旨意不久,他还不知道京营的利刃已经出鞘,更不知道一个喜欢持刀的张杀头即将总督山东。 嘉靖三年皇帝的万寿圣节,终于要大肆操办一场贺礼了。 皇帝传召衍圣公入京进贺,他去不去? 孔闻韶问着他的继室,如今宣城伯卫錞的妹妹:“你哥哥真没有信来?” 昨天出差,一天开了五百多公里的车,辗转三市,实在一点空闲都没有,抱歉。但今天也只能有一章,最近工作实在太忙了。 (本章完) 第227章、世家?大族?严嵩的决定 卫錞若真有信来,自然也是跟孔闻韶亲自沟通。 现在孔闻韶这么问,只能说明他的心很乱。 此刻的孔闻韶还并不知道四川发生的事,只是知道三月发生在京城的那场五军营之变,知道张伟等数个在五军营坐营的勋戚以谋逆之名被拿办了。 张伟的幕僚沈文周也被抓了,这才是让孔闻韶坐立不安的原因。 出了孔府,孔闻韶坐上了轿子,脸色阴郁地吩咐:“去县衙。” 衍圣公地位超然,制同一品文官,他自有朝拜官服,但此刻倒只是穿着一袭白色单衣。 天气已经渐热了,轿夫咬着牙沉着腰,拧着脚步稳稳行走。 这一个多月来,衍圣公的脾气都不是很好。若是颠了轿子,有的是苦头吃。 一路稳稳将他抬到了县衙门口,衙役已经认出了来的是谁,慌忙走上前来帮他按住轿子掀开轿帘,语气巴结无比地说道:“圣公爷来找大老爷吗?大老爷正在后衙戒誓斋宿。” 孔闻韶点了点头:“夏丁大祭,县里都准备着?” “都准备着呢,圣公爷是来视牺牲和蔬果谷面的?” “先见了闻昉再说。” 孔闻韶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进了县衙,他口中和衙役口中的夏丁大祭哪里需要关心? 每年二月、五月、八月、十一月春夏秋冬四丁大祭,这已经是不用多操心的事情。 此时此刻的曲阜城里,自有各种各样的人为之操劳。 在曲阜,有许多专门的牛户、猪户、羊户。现在,就有一个羊户正苦苦哀求着来到他家里的牺牲所胥吏。 “老爷,谁能想到去年这两窝羊下的崽大多是母的呢?就那一只公羊,去年冬日丁祭已经献上去了啊。您通融一二,今年我多配几窝,明年多出一只……” “轮到你家了就这样说?那本老爷去了谁家都这样说的话,误了丁祭,你担待得起吗?”胥吏伸出手,“老规矩,交不出羊,就要交银子。” “老爷通融一二,实在是……” “老子给你通融,监祭官会给老子通融吗?马上就是丁祭前十五日省牲的日子,结果伱家洗涤礼都还没做,更说没有公羊!”胥吏瞪着眼睛提高音调,“少给老子哭,你不交,我只有报上去了。让你交银子让老子赶紧去采买来,这已经是通融了!” 丁祭一次要用两只纯黑公牛、三十一只羊、二十六头猪,至于其他黍、粢、果、菜、鱼、盐、酒、烛、油、醋等更多。 不止如此,牺牲都要装在崭新的红旗木笼亭子里,粢盛也要以红纱笼之。 每年四丁祭,为此,曲阜上下每次丁祭都要花上月余时间去做准备。 现在这些准备祭品的百姓在愁苦,届时要出席祭礼的官员及读书人却都在期待。 曲阜县衙后衙里,孔闻韶见到知县也不行礼,张嘴就问:“现在就开始戒誓斋宿做什么?忧心清整水利之事?” 曲阜知县孔闻昉是他的堂弟,此时见他来了倒是对他行了一个规格不低的宗内礼:“清整水利无须我去忧心,曲阜不论如何清整都行,其余府县,巡抚及巡水御史心里都有数。宗公,我这是闭门谢客。京城里消息传来后,去府里拜访的也不少吧?” 在曲阜,衍圣公这个荣誉爵位的袭替,基本上都是嫡长子,特殊情况会有亲弟代替。 担任衍圣公的,自然大多不是同族之中最出色的一人。 而孔家还另有一个恩荣,那就是可以由衍圣公保举担任曲阜知县。这曲阜知县在定例中就是孔家世职,实际上仍旧是孔家世袭。 不论是从唐懿宗时期有第一个孔子后人担任曲阜县令开始算起,又或者是从宋真宗时由孔子后人担任当时改名为仙源县的曲阜县令来世算起,孔家在宋、金、元三个朝代都一直由担任文宣王或者衍圣公的孔子后人作为曲阜县令。 朱元璋不喜欢当时的衍圣公,但洪武七年也只改成了不再世袭而是由衍圣公保举。 孔家在全国范围内可能只是个精神象征,但在曲阜,却是实打实的土皇帝,而且是已经传承六百余年近七百年的土皇帝。 这种情况下,在曲阜清整水利确实根本不用去操心——甭管怎么改,基本都是孔家的地。 孔闻韶点了点头:“南面有没有消息来?闻昉,是你说的,竟是陛下决意要动天下赋役,杨介夫等人为何甘于如此,实在不能细思。” 孔闻昉笑了起来:“宗公,我能看得明白的事,他们只会看得更明白。消息传到南面更慢,还需要时间。杨介夫等人为何甘于如此,那自然也无非名位二字。宗公是在愁万寿圣节之事吗?” “正是。三年正旦节大朝会,陛下都没有宣我进京。偏偏是五军营有变后,有了这道旨意。” “依我看,还有数月,不必忧心。既有旨意,自然是要去的。”孔闻昉坦然说道,“无论如何,我孔家非同寻常。巡水御史于山东并未大动干戈,看来陛下与朝廷心中也知道轻重。” 孔闻韶哪里放心得下? “你莫忘了那实践学!”孔闻韶眼中怒色不加掩饰,“那天、物、人三理之说倒还算出自先圣学问,可那实践学,尤其是什么辩证法,何等异端!今人若胜古人,则天下读书人还需要尊孔吗?” 孔闻韶的学问水平其实是半桶水都不够。 对去年末曝露在这士林的新学问,孔闻韶只抓住了其中一个最让他胆战心惊的推论。那就是:以事务变化发展的角度去看待问题,那自然是今人胜古人。既然如此,以先圣先贤为榜样,穷极一生只为了接近他们,这个说法就站不住脚了。既然如此,还尊孔作甚? 孔闻昉则断然摇头:“这件事更无须忧虑。宗公要知道,如今天下读书人,只要是已经启蒙识字、读了经典,备考之人无不会厌恶新学。新学问若断了天下读书人前途,新法还要夺天下读书人之利,心有不甘者必定远多于媚上者。孔家历经千年,这点风雨何足道哉?越是此时,衍圣公府越是要尊师重教,故而我提早戒誓斋宿。” “那陛下与朝廷凌迫曲阜则如何?” “退,忍。”孔闻昉胸有成竹地说道,“没有二三十年,这新旧学问与新旧之法是无法彻底分出胜负的。历来变法,哪次不是如此?我孔家,只用一心祭祀先祖与诸贤哲便是。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不能不让继嗣先祖吧? 已经配享在孔庙里的先贤先哲,也不能不以示尊敬吧? 孔家的根基始终就是孔子的地位,孔闻昉对孔子地位的不可动摇与儒家牵涉到的利益之强信心十足。 孔闻韶听他说完这些,却只是问了一句:“张伟身边的沈文周被抓了,哲文与他多有交往,你也不担心?” 听他提起自己的儿子,孔闻昉终究是沉默了一下,随后又说道:“若以谋逆同党之名治我孔家之罪,那朝廷便是真的疯了。孔家若是谋逆之臣,天下读书人还有谁不是谋逆之臣?先祖教诲,忠字第一啊。” …… 从诏令天下藩王及勋戚于万圣节前要入京进贺的旨意开始,当时就有缇骑南下。 这一队缇骑,是先奉命去抓捕第一批名单之中人物的。 浦江郑氏,吴兴沈氏。 在如今的浙江,已经没了吴兴县,而是湖州府府治所在的乌程县。 从东晋时便赫赫有名的吴兴沈氏,如今也不全然居于湖州府。 至于浦江郑氏,更是从永乐年间之后就不再遵守祖训聚居一处,而是散居各县,并不多提及祖上出身。 于是如今摆在浙江巡抚面前的难题是:突然要把这两个传承多年的家族连根拔起,对严嵩在浙江布置影响不小。 “刘千户既然寻到了本抚台面前,可是有了难处?”严嵩语气凝重地看着面前这个锦衣卫北镇抚司管狱千户。 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诏狱管狱千户亲自到了浙江,可见圣意之决。严嵩并不会抗拒,只是十分慎重。 曾在皇帝身边呆了不短时间的严嵩更加知道,自从骆安去了锦衣卫、王佐就任北镇抚使之后,北镇抚司之下就在选拔武艺高强、有勇有谋的人物,有个所谓“太保”的名头。 这本是三公称呼,锦衣卫内部的所谓“太保”,毫无疑问都是必须绝对忠于皇命、果决勇武之辈。 严嵩从这刘镇元身上感受到了一些令他不适的压力。 刘镇元点头回答:“抚台是陛下忠臣,自然知道锦衣卫在各省有行走。我手上已有一份名单,到了浙江之后也安排了人先在查访,名单上倒是多了几人。只是不动则已,一动则不能再走漏什么人。李翔身死、其岳家郑氏父子入狱后,浙江郑氏潜匿了不少人。如今我到了浙江,这十余日来也有一些人闻风而动。耽搁不得了,抚台到浙江已半年有余,可另有名单交给我?” 严嵩凝重不已地问:“当真就不问涉事与否,直接拿办?” 刘镇元淡淡回答:“有罪无罪,去了京里自有三法司审问。谋逆何等大事,哪能细细查证?” 严嵩蹙眉细思了一小会,然后就下定了决心:“不动则矣,要动,就别只是抓郑、沈二家。我在浙江这半余年来,已经略有所获。刘千户给我五日时间,我自会另有一份名单交予刘千户。” 送走了刘镇元,严嵩随后就吩咐了下去:“行文藩司衙门,请孙藩台过来一趟,再去一趟梁公公那里,就说本抚台今夜设宴,议一下皇明记分号之事。” 去年四五月之交的争贡之役已经过去近一年,浙江市舶司是已经裁撤了。 严嵩从去年慢悠悠地绕江西一圈抵达浙江之后,反倒并没有像杨廷和在当时朝会上咄咄逼人一般大动干戈。 如今,浙江上下最注意的就是严嵩的态度。 京营哗变、张伟谋逆,锦衣卫缇骑到了浙江,巡抚设宴请了浙江镇守太监梁瑶及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孙脩,杭州城内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巡抚衙门是孙脩当时帮严嵩赶建出来的,严嵩笑纳了——反正是公衙,又不是他的私宅。 但巡抚衙门的后院,却是精致无比,奇石曲水,一步一景。 这个小宴设在了园中的亭子里。已是四月,花香沁鼻,更有妙龄女仆连连端来佳肴。 梁瑶与孙脩已经和严嵩客套了许久,但一直没有进入正题。 皇明记分号的事?那可不需劳动严嵩亲自请梁瑶与孙脩两人一起来商议什么。 市舶司裁撤后,严嵩请奏在浙江设立了皇明记分号,杭州织造局的柳仲等人已经与严嵩走得颇近。 如今,市舶司虽然不存在了,但皇明记浙江分号的船是时常在按察使汪鋐安排的海防道战船护送下前往广东的。 “抚台,不知皇明记分号又有什么新的事,需要我和梁公公一起商议?”孙脩在喝了两杯酒之后终于开口。 严嵩只说道:“皇明记无事。今日邀二位小聚,实有他因。” 孙脩搁下酒杯行了一礼:“请教抚台。” 说罢就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岁的巡抚。 去年,孙脩从严嵩不急着赶到浙江,判断出他并不是真正要做杨廷和手底下的新法先锋,把浙江先清理一遍。严嵩在秋收时间抵达浙江,那就是求稳的信号。 对于浙江赶建的巡抚衙门,他笑纳了。 其后,也只是对争贡之役当中确实不算得力的按察使胡锭之、按察副使张芹弹劾了一二,调任去了南京,而后是汪鋐到浙江担任按察使。 除此之外,浙江并无变故。反而是请奏设了皇明记分号,浙江一些士绅富户多了一个合法交易的渠道。 孙脩看着有些反常的严嵩,心里想着难道现在才开始翻旧账,要做一些事?这半年多来,严嵩对许多东西也是来者不拒啊。 严嵩抿嘴笑了笑:“我先讲讲广东屯门海战时,汪臬台第一次战败后御书房内的旧事。” 梁瑶和孙脩顿时心里一咯噔。 而后,是魏彬当时如何在乾清宫门口跪了数个时辰,后来陈金与郭勋的自行请罪,皇帝的金杯共汝饮。 孙脩和梁瑶听得暗冒冷汗。 都不是傻人,知道浙江要有大风雨了。 严嵩暗示的意思,他们自然听得懂:得站队了。 突然郑重地说起这些秘事,无非向孙脩证明了他早已从五军营之变中猜测的事实:新法根本就是皇帝决意无比要去做的事,因此和费宏的书信来往也不足信,费宏只怕早就站好队了,不然能总督四川? 孙脩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胸襟……臣佩服之至。今日抚台设宴,与锦衣卫缇骑南下有关?” 来抓谁的?孙脩不知道,他还没跟锦衣卫的人打照面。 听着严嵩的暗示,还以为与他孙脩自己有关。 当然也有关,严嵩叹道:“孙藩台所料不差。本抚到浙江,原意是先行宣抚,静观广东新法成效。只是如今却有人急不可耐,竟已胆大妄为以至于祸乱京营、意图谋逆。是哪些人,二位心里也清楚。天下观望之心,陛下是清楚的。二位如今知道陛下变法图强之心甚坚,不如早做决断。浙江大族心存万一,二位可不能侥幸了。本抚讲述禁中之事,实是不忍见二位泥足深陷的。” 孙脩和梁瑶汗流浃背,连忙分辩:“抚台大人此言差矣,我岂敢有观望之心,存谋逆之意?” “若真如此,本抚岂能邀二位来?”严嵩端起了酒杯笑道,“我巡抚浙江不久,不少人还是信不过本抚的。二位就不同了,此立功之时。浙江串联之谋逆大族,北镇抚司管狱千户亲来,是不能只抓些无关紧要之人的。” 两人这才知道来的人竟是诏狱管狱千户,心头冰寒无比:“那抚台之意?” 严嵩这才收了笑脸,盯着孙脩说道:“在浙江,都是孙藩台与费督台书信往来。浙江有哪些大族抗拒新法之心最坚,孙藩台最清楚吧?郑家、沈家,不过仗着分枝众多,冲在前头奔走而已。” 孙脩端着酒杯的手顿时一抖,洒出了不少酒。 费宏与他书信往来,孙脩每次看完都会烧了信。可严嵩对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还能说什么? 这两年多来,皇帝都布置了一些什么?竟是正德十六年就曾有那般气魄。他当时“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杨廷和隐隐再不能阻拦新法,再造大明之志岂是因为君权相权之争? 可随后,杨廷和又是如何变得越来越激进、如此不顾杨家将来地成为新党党魁的呢? 无他,只怕是更清楚皇帝的心志、手腕。 皇帝太年轻了,就算新法需要二三十年彻底分出胜负,他只怕也等得起、也足够坚决。 前提是……陛下不比他的堂兄,能够真的在位那么长时间。 孙脩知道这些将来的事,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多去考虑了。 “……下官自当解君忧!” 赶紧表态站队! 严嵩笑着举杯:“陛下说过,不回避私心,但要心有家国。孙兄不必多虑,魏公公、陈督台、武定侯在先,孙兄只要悬崖勒马,便是陛下忠臣。” “……在下一直是忠臣!” 孙脩心里狂骂:费宏这个老阴……老子差点已经咬钩了! 严嵩笑眯眯地看着他。 陛下都能使过,他严嵩又有何不可? 如今,心里跟明镜似的孙脩知道了他自己早就在名单之上,戴罪立功之心又会如何? 他严嵩是来浙江拉拢一些聪明士绅富户的,脏事,还是让孙脩去做吧。 汪鋐这个提刑按察使,接下来要忙了! (本章完) 第228章、七天之后,一同行事 从北京往南京的路上,锦衣卫一刻也不敢停歇。 他们除了先到南京,还要分派一人迅速赶去浙江找到刘镇元。 小鱼小虾不能放过,何况大鱼? 四川那边的变故是八百里加急到了北京的,如今是在抢时间。 虽然骆指挥说,四川那边必已严守关隘,但消息若经长江水陆一路东走,传到南京不会花太长的时间。 应天府尹孟春,正三品。 旧党明面上是费宏为党魁,但如今形势越来越清晰。既然有尸劾探路,说明真正聪明胆大的另有一帮人。而这帮人里,孟春至少是核心圈的人物。 现在,孟春这个核心人物之旁,几个人再次聚齐。 “陛下竟真动了惠安伯,还是谋逆之名!锦衣卫已经到了浙江!”那天曾在这里借贺祝生辰为名与孟春密议的吴兴沈氏家主沈远清连声忧惧,“府尊,势如水火,势如水火啊!” 沈文周虽然表面上出身山东,但南方诸多大族都是南渡而来,沈文周也是沈氏祖上同枝。 沈远清非常担忧锦衣卫缇骑到浙江是直奔沈家与郑家而来。 那天在这里的郑家年轻人郑明昆不言不语,眉头紧蹙。 孟春沉着脸,看向沈远清之后说道:“既然担心锦衣卫去浙江是为了你沈、郑二家,你还赶到南京来?” 沈远清顿时无语:“府尊莫非就要我坐以待毙?况且,我沈家商行,本就经常来往于诸省。” 其他几个听着的人都默默地微微垂下眼睑。 坐以待毙四个字都说出来了,话里的威胁之意也是明显的。 沈家商行何以能来往诸省?大家伙也都拿了好处,给过方便。 若锦衣卫真是冲着沈、郑二家而来,他沈远清是被抓之后供出诸人还是直接前来商议让锦衣卫摸到众人,有什么区别? 郑明昆开了口:“尸谏、尸劾是何等大事?陛下竟不畏青史议论严查此事,诸位大人,如今局面,朝廷是真不畏惧天下有事。谋逆大罪之下,可不会再顾虑其他了。” 孟春在内,有官身的全都沉默不语。 这不是寻常抉择了。 费了很大的力气,有了衍圣公和诸多官绅的帮助和撺掇,才有了张伟这个机会。 但皇帝不仅没有担心办了张伟等人之后会让勋戚产生的震怖之心,更是下了让天下藩王和勋戚今年入京贺万寿的旨意。 意思很明显:就几个月了,有异心的话就赶紧的。 谁也不知道今年万寿圣节之后会如何。 这种局面下,那就真只有了顺从或者反叛这两种选择。 而现在麻烦的是:李翔这把火真的已经烧到了谋划这些事的人身上,迫在眉睫。 孟春终于开了口,对着另外一个官员说道:“方兄,你在户部,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四省赋税变迁明细,心里自有一本账吧?” 在南京户部担任右侍郎的方鼎昌眼神一凝:“孟兄还有何计?” 南京户部虽然在南京各衙中不算最重要的,但有几件事是非常重要的。 第一:管理位于南京后湖的黄册库。迁都之后,储藏有整个大明土地、户籍档案的黄册库仍然留在后湖,由南京户部进行管理。 第二:全国盐引堪合都由南京户部和南京户科管理,盐引的印刷由南京户科印刷完成后,盖的是南京户部的印,然后发放下去。 第三:负责征收和起运南直隶各府及湖广、江西、浙江三省的赋税,这自然而然还牵涉到漕运。 第四:督理南京各卫屯粮、各仓粮储、南京内库,与此同时,还有与南京诸官廪禄发放有关的事宜。 现在孟春问起这件事,方鼎昌心里想的事情很恐怖。 毕竟,南直隶及江西、湖广、浙江三省所能征收的粮赋已近天下一半。南京户部虽然在征收赋税等有关钱粮的决策上都要向北京户部报备、审批,但如果是非常之时,那还是有不小自主权的。 孟春知道他想岔了,明明白白地说道:“开国以来,各处粮赋、科则变迁,其中不知有多少烂账,每一笔烂账都关乎百姓。陛下只怕是以为我等持重之举纯粹为了私利,而不明白这新法燎原之下,百姓又将如何多有不满。既如此,有些烂账不如翻出来晒晒。” 方鼎昌目光深邃:“孟兄指的是哪些?” 孟春看了看沈远清,心里想着那已经向自己迫近的危险,开口就冷笑道:“调和各地,让富庶之地多承担一些,那已是多难做好的事?将来不是要如广东一般编审科则、贫富共担吗?这样的事情,南京户部不妨先吹吹风,做些准备的事,以示迎接新法之意。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我做徽州知府时,知道有些地方的百姓绝不会欢迎贫富共担!” 方鼎昌凝眉思索了一阵,知道了他说的是哪一类的事。 “孟兄之意,今年南直隶及三省赋税征收,南京户部先奏请厘清一些有误科则,还有黄册库一事?” 孟春点了点头:“那是自然。若朝廷决意将新法推行至诸省,第一件事就是清丈田土、编审科则。忧心此事的,可不光是官绅。” 天下谁不偷奸耍滑?但凡有条件,都会想方设法隐没一些田土面积、人丁来避赋税徭役。官绅富户之外,诸多百姓一样如此。 清整水利确实会让百姓欢喜,可若是以前一些不需要他们承担的赋税摊到了他们头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百余年来,各地官员谁不是平衡着各方?越是穷山恶水的地方,为了避免激起民怨民变,往往也不会待他们过于苛刻。 富庶之地的富户其实承担得多一些,再许以一些其他便利,天下就是这样稳当过下去的。 公平?哪有事事上单纯的公平,无非大局下过得去而已! 对方鼎昌而言,孟春的提议表面上是没有问题的。 这也算是南京官员“体察上意”,为迎接新法做准备了。 可他也清楚,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的。 沈远清同样清楚,可他想要的不是这个,而是迫在眉睫的恐惧需要消除。 “府尊,这些事情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若激起了民变,也是有过无功。”沈远清咬牙问道,“眼前李翔张伟之事,朝中究竟是什么决断?费督台若不足依赖,衍圣公怎么说?朝中还有人能挽回局势吗?” 他想问的是救自己和他孟春本人!别让这个事情继续扩大! 孟春眼神凌厉地盯向了他:“莫非伱沈老兄是想,要么快点破财免灾,要么就快点做番大事?” “可陛下决意严办,我沈家倾覆在即!”沈远清不耐烦之下,语气都不恭敬了,“若进了诏狱,我如何受得住!” 孟春却淡淡地回答:“说什么远水不解近渴,万寿圣节前,天下随时有变。你若不知轻重,不计子孙将来,本府有什么话好说?陛下要明法度,这件案子毕竟是三法司在审。沈远清,若没打定主意,现在你我都只能等!” 话说到这里,他等的消息还真来了。 管家请示之后走了进来,递过来一封信。 孟春看完之后毫不掩饰脸上的兴奋:“四川忽然关隘紧闭,许进不许出,必有大事!” 沈远清呆了:“费督台不是……” 孟春笑道:“费督台或许是假意,但杨藩台和高臬台可是脱不开身的。如今不管如何,四川要乱了!这把火一起,其余诸省又待如何?京营新乱,陛下如何抉择?不怕天下有事?那是因为还没事!” …… 天下太大,京城太小。 没见识过朱厚熜本人的,思维上停留于过去君臣对天下大事处置的惯性里,消息上落后于专门为了皇帝掌控偌大疆域而建立起来的急递系统。 此时此刻,整个大明运转效率最高的是御书房,其次是皇帝重新亲自调教过的锦衣卫和内厂体系。 骆安刚刚参与完周诏的丧礼,而后就把王佐召来了。 “我南下,你在京城。陛下如此安排,你当明其深意。” “卑职必不负指挥所托,不负陛下恩深如海!” 王佐自然明白。 骆安这一去,只怕嘉靖五年甚至天下局势安稳之前都得奔波各地,让皇帝亲自交待的各省行走及将来的各省治安司特勤队能够发挥效用。 而对王佐的重用,那已经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骆安之后,锦衣卫指挥使会是他王佐。 骆安表情凝重:“虽还有内厂,但此次参策会有许多新人。非常之时,万不能懈怠。雷霆万钧之下,若还有人铤而走险,必不是小打小闹。” 王佐点头:“卑职明白!” 这次大动静之后,京里的骑墙派虽然会少一些。但若是地方上的情况不对劲,只怕骑墙派又会多起来。 参策们也不例外。 不然昔年如何能有夺门之变? 骆安去地方,京城要靠王佐来主持锦衣卫的大局。 “还要着重看好勋戚。” 骆安知道王佐其实比自己聪明、有才干。但既然他是指挥使,也要做一些王佐自然会懂的安排,交接一些事。 比如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和禁宫里直接沟通的渠道,这个权力,要暂时由王佐代行。 等诸事都理好了,锦衣卫指挥使率领百骑离开了京城。 暗中早就于几日前离开的,更不知道多少。 王佐的手底下,力量其实暂时空虚了不少。 可他也很清楚,如今京城里其实最不可能翻起什么大浪来。除了提督着京营的张永,京师九门及五城兵马司、城中诸卫,自从五军营之变后就一直没有停止整训。 如今,更重要的是地方。 四川之变,文臣系统的公文也终于到了京城。经过通政使司,知道消息的人已经不少,毕竟神机营和五军营选锋要开拔的旨意都出了。 兵部行文,予费宏和薛伦便宜之权,什么旧党党魁,哪怕是不聪明的也已经知道。 摆在他们面前的,则是七个参策奔赴各地之后留下来的机会。 京官们要开始站队,他们也不可能在皇帝和“权势滔天”的新党眼皮底下站在新党对立面。 “谁来山东?”消息传到曲阜,孔闻韶焦急地问孔闻昉。 “没有。”孔闻昉摇了摇头,甚至有些开心,“我问过抚台了,他也没接到旨意,山东一切如旧。四川如此剧变,陛下若还在山东大肆挞伐,天下读书人都会恐惧陛下是不是要用新学问彻底取代先祖之学。这已经快半年了,陛下那三理之说,多的物理尽是奇技淫巧,天下读书人有几个耻于研习?” 山东一切如旧,就说明朝廷知道轻重。 以新法之名犁扫天下是真,要夺官绅一些利也是真。 不杀掉一批,哪里会多出来田土?这个道理,聪明人其实都懂。变法嘛,谈及富国,其实不过再分配一下利益。 抄出来的,多出来的,好好分一下就是。 孔闻昉说道:“宗公不用着急。便是暂时动到了孔家赋役头上,那也只是要塞天下悠悠之口。只要不是彻底掘了儒门之根,我孔家安如泰山。况且,如今四川有变,天下会如何还不知道呢。” 他非常享受现在孔闻韶不断来询问他意见的感觉。 和这个衍圣公堂哥相比,孔闻昉自认比他高明太多。 衍圣公和朝廷地方许多人书信往来,这新法过程中“旧党”有“谋逆”之意的大刀若真砍到孔家,也只会先砍到衍圣公头上。 可只要朝廷仍需要通过孔家来安抚天下士人之心,那么昔年自己的父亲代替孔闻韶的父亲孔弘绪袭职衍圣公之事,说不定还能重演。 只要自己到时候“忠心一片”就行。 此时的南直隶,朝廷旨意还没抵达,蒋冕也刚出发。 孟春是已经知道了四川有变的消息,但这场变故现在如何发展的,他不清楚。 但他觉得无所谓。本来还担心那样做会激起“民变”的方鼎昌,更是和南京一些尚书们商议之后,借着“站队”的名义开始传信各府州先清办一下过去有问题的赋税科则,同时做好清丈田土、重造黄册的准备。 刚刚拿到孙脩给过来的新名单的刘镇元则还没来得及在浙江出手,又得到了新的传信。 他的眼里露出兴奋的光。 浙江大族,哪里比得上南京高官? 锦衣卫在南京的人,不足以主持大局。 “不能先走漏了风声!”刘镇元看向自己的副手,“名单已经有了,老八,你把这个拿着。” 锦衣卫浙江行走贺平安只见刘镇元从带到浙江来的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了几样物事。 “万法馆的新东西。”刘镇元有如宝贝一般交给他,“我去南京要几天。七天之后,夜里九时,你在浙江一同出动!” “九时?” 刘镇元点头:“此钟极准,每天两圈,两个小时是一个大时辰。将来这东西造得多了,许多要事能好多地方同时行事。记住,出其不意,同时行事!” 从葡萄牙人那里缴获的座钟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出了一批手工制作的缩小版。虽然还没达到怀表那种程度,但已经可以随身携带了。 刘镇元安排好了浙江的事,随后便翻身上马,离开了杭州府。 有些人瞧在眼里,心里松了一口气:四川大变,陛下毕竟还是顾不上浙江这边的一些“同谋”了。 (本章完) 第229章、九时已到,各地送终 锦衣卫浙江行走贺平安古怪地看着这个新式钟。 若是说七日后的晚上九时,那不就是亥时初刻吗?何必还要用这样一个钟来确定时间? 亥时初刻并不难分辨。 就算届时有人呆在并没有滴漏的地方,时间上早了那么一些又或者晚了那么一些,其实也不影响结果吧? 当然了,这个新式钟是很好的。 贺平安看到的第一眼只觉得:这会是一个很好卖的物件。 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更易用的计时技术对于整个社会运转效率以及科技研究的意义,但从中先看到了商业利益。 严嵩看到得多一点,所以他现在很重视这件事。 皇明记分号,在浙江还真可以有一件事,只不过那件事何必与孙脩、梁瑶商议? 在拿到孙脩交出来的新名单之后,严嵩能够从中分辨出来浙江有哪些大族过去还算本分。 但他一视同仁。 刘镇元离开杭州的当日,巡抚衙门的帖子就递到了杭州很多人的家里。 但凡在浙江颇有些实力的人家,在杭州都会有宅子。家主不在这的,也会有一个族人或者掌柜、管家在此。 所以巡抚衙门这一个宴会,就基本囊括了浙江六七成的地方大族。 再加上一些杭州附近的人家,那就更多了。 沈远清还没回浙江,他的弟弟沈远涛在。 “你是说,各家都收到了这请柬?”沈远涛再次向管家确认了一下。 “我打听过了,二老爷。在杭州的,各家都收到了。” 沈远涛看着帖子上的内容。 说是皇明记有一桩新的好生意,七日后在杭州织造局邀浙江各家商议合作之事。 浙江能工巧匠颇多,若浙江有人能做好此事,将来是一桩每年至少数十万两乃至百万两的生意。 “看来四川事起,抚台大人真的要安抚浙江了。”沈远涛笑了起来,“既是去赴宴,先备好一份厚礼。” 巡抚衙门里,有几个人正在严嵩面前。 新设的皇明记分号,暂时只在杭州派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一个是韦霖的干儿子,一个是定国公的庶子,一个是某秀才账房。 现在,他们和柳仲都听着严嵩说话,一旁的浙江巡按御史解昌杰也盯着严嵩。 “你们放心,本抚已经密奏陛下,这事必定不会出岔子。”严嵩很淡定地说道,“柳总管,梁公公想必也已经知会过你了。新法之后,织造局不会仍是旧制,伱不妨早早适应。皇明记之设立,本抚最清楚其过程,如今皇明记诸行,也只是开始。百货行能在浙江从织造局采买丝绸,自然还可以有其他物事。” 柳仲连连点头:“咱家明白。” 梁瑶已经跟他好好交待清楚了,这一回不管遇到什么安排,听命就是。 如果不想浙江的烂账将来翻到他们头上,就好好配合。 严嵩又对韦霖的干儿子韦福说道:“陛下将这皇明座钟与皇明钟送来,只听这赐名,你们也不用担心本抚如此行事。此物,陛下是希望它能遍布大明的。以此物之精巧,若不择天下有志之人以此为业,难道仅凭京中慢慢造办?这里面,牵涉到将来商税,牵涉到勋戚士绅之利,更牵涉到匠户及百姓福祉,还牵涉到陛下实践学!” 解昌杰听不太懂:一个小小的钟,有那么重要吗? “抚台既已有密奏,咱家自然先听抚台做主。”韦福尽了本分问过就好。 反正按皇明记里现在的说法,严嵩正准备做的也只是“招标”。 这个皇明座钟和皇明钟,目前怎么去造办都得京里派巧匠来教。严嵩在浙江这么做,只怕还是先为新法做文章。 等柳仲和韦福等人离开之后,解昌杰开了口:“严抚台要在浙江择几家造办这皇命座钟与皇明钟,让一些士绅先享新法之利,将来还能多一些课税,这些下官是懂的。匠户和百姓福祉,还有实践学,还要请教。” 接到的皇命是盯着严嵩,但解昌杰从当时刑部大堂审江彬时就见识过严嵩的厉害,他这句话是真心请教。 严嵩对他也不怠慢,很耐心地笑着回答:“大明隐户何其多?清丈田土、重造黄册后,过去许多隐户也不免额外承担一些赋役。贫富共担,不是说只由富者担。大户虽会担得多一点,但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可是贫苦百姓,哪怕只是多了几钱银子的负担,那也是一座山呐。” 解昌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新法之后,赋役负担有增有减,总体而言,贫苦百姓的负担其实是减轻了。可难免他们算不清楚账,在新法之利被他们切身体悟之前就被一些不怀好意之人煽动。这个过程免不了,故而各省都要因地制宜,想办法让那些没办法再隐在黄册之外的人丁能多一些收入。皇明记之妙,就在于此啊。” 严嵩感慨地跟他解说起自己的安排。 这个钟,造办的过程里首先就需要许多种原料,打磨造办的过程更是费时费力、需要巧技。 依陛下信件中所说,分明是要让天下更多能工巧匠再不断改进。 尤其是其中一点:造办之法,是已经有方略的。 何以能如此精巧,不用滴水或测影便能计时,其中道理已经讲述清楚。接下来,其中齿轮、发条、弹簧等等许多新东西怎么造办得更精细,那为钟盘遮风挡尘的玻璃怎么做得更明净,都是要不断格物明理的。 而这更易携带、更不凭外力的钟对于做许多事、对于整个大明怎么能更有效率地运转起来,严嵩稍微点了点,解昌杰也就明白了。 有了这东西,至少将来许多人再不能随便有不明时辰的借口,公文往来也有更明确的时间记录。 解昌杰想了想之后就问:“若这皇明钟大量造办,铜铁之需会越来越多啊。” 大明的铜铁之缺,本就是一个问题。 “那就是陛下另外筹谋了。”严嵩笑着说道,“总而言之,除了这皇明钟,陛下在万法馆必定还有其余好物。以如今之新法,将来商税担负着重任啊!” 浙江立刻就要拿一批人。在皇帝的决意主持下,新法是不可阻挡的。严嵩明白自己一定要在浙江呆上几年,对他来说,浙江也是一个很大的机遇之地。 因为浙江富,浙江士绅多,浙江的能工巧匠多,浙江的商行也实力不小。 在这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方,严嵩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施政思路。 趁王守仁这个曾经在“格物”上有过非常深思考的大家还在丁忧,严嵩要用这两个月在浙江描绘一个新蓝图。 严嵩又一次敏锐地发现了皇帝把这东西送过来的用意。 让天下能工巧匠再不断改进岂是全部目的?万事万物若没有利字在其中驱使,就不会更长久地存在下去。 这皇明钟只是一个例证。 物理学问只有能创造新的利益,才会被天下士绅渐渐接受。 现在严嵩开始提前谋划,但刘镇元对这东西的用处,无非是更有效、更精准地抓人罢了。 因为这一次要抓的人很多,散于各地。 牵涉到有可能点燃火药桶、让一些人铤而走险的大事,如今既然不能再钝刀割肉,那就只有雷霆之威。 各地能真的在同一时间行事,最大的作用是事后的震慑。 时间转眼到了刘镇元跟贺平安约定好的时日。 贺平安坐镇杭州,面前是那个留在自己这里的皇明钟。 三根针,短粗的叫做时针,最细长的叫秒针,还有一根分针。 这都是新词,贺平安现在只关注它们所处的位置:已经是下午五时四十三分了? 原先的计时之法,一天十二时辰,一百刻,每一刻又分为一小刻。按现在这新法子,每天最小的一个计时区分就不是一小刻了,而是与之对应的两分钟二十四秒里的一秒。 贺平安感觉用不到这么精细,他现在只关心南京那边如何了,杭州制造局那边又如何了。 此时杭州织造局门口车水马龙。 在往年,那都是日本使团到了,或者京里对丝绸有临时大需求时,杭州制造局门口才有这个景象。 这景象对于今天来赴宴的不少人家来说也很熟悉,在门口的寒暄过程里,竟找到了往日好时光的感觉。 是什么新的好生意还不知道,但今天的巡抚严嵩、织造局总管柳仲、皇明记分号诸人都颇为意气风发,与众人先寒暄着饮宴。 等到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酒足饭饱,严嵩才下了令,一大一小两个钟被搬了出来。 被两个太监端在盘子里的钟穿行在座席间,许多人伸长了脖子去看。 表盘像是日晷,但那转动的铁针不是影子,也不知是为何能那么准确地一会转动一下的。 这第一批由御用巧匠手制出来的钟精致无比,纹饰华丽。 严嵩意气风发地说道:“此陛下实践学之明证!物理之学,尽显奇妙。诸位,你们若能开办工坊,尽悟其理,则浙江在丝绸等物之外,又能成为大明钟表大省、玻璃器大省。若物理之才更多,将来还有诸般巧器,浙江都能占据先机!其中之利,智者自知。本抚已奏请陛下请万法馆供奉赴浙教习,其余不论,大明各级官衙将来采办钟表,就是一桩多大的生意?” 沈远涛连连点头:果然在以新利拉拢士绅大族。 还是老一套,有些地方让富户多出一点血,但又会找别的法子补回来。 这新法的富国之道,莫非就是让钱在朝廷手上多过一道? 南京则没有这一出,刘镇元看到时间已经是夜里八点二十分,站了起来吩咐道:“走!” 从南京锦衣卫的衙署里,二百余锦衣卫身着飞鱼服,一言不发地离开,而后分成了足足十二队。 刘镇元带着十人,去的方向是西边的羊市桥方向。 孟春的宅中,他刚刚送走了方鼎昌等人。 这几日来,都在布置南京户部对南直隶及湖广、江西、浙江诸省的赋税勘误及黄册重造事务。公文如何行文,里面的学问不小。 洁了洁面,他在位于织锦坊北面的应天府衙之中准备去歇下了。 信步走到厢房那边来应天府之后新收的一房小妾那里,门开之后就是美人柔情如水。 而方鼎昌的轿子刚过应天府衙西北方向的鸽子桥。 已算深夜,五城兵马司自有人在街上来往巡视。这个时间还能在外面晃的,莫不是有能耐、有身份的人。 方鼎昌的宅子位于裕民坊,地方不远。 进了跑马巷,再过一个街口就会回到宅中。 他正思索着关于浙江那边的事:有严惟中在浙江任巡抚,那公文会引发的问题,他应该也是清楚的。 朝廷应该也是清楚的。 四川之事发生以后,朝廷会转向吗? 轿子拐了一个弯,方鼎昌知道转入裕民坊了。 揉了揉眉心,等会到家之后,方鼎昌准备让那个手法不错的小妾给多捏捏。 算算时间,朝廷的旨意明后天也该到南京了。 只要旨意稍有松动,那些发出去的公文就可以再补一道解释。 从怀里掏出那个钟看了看时间,锦衣卫南直隶行走韩五走出了裕民坊南面一个小宅子的院门,迎面看到了方鼎昌正回家的轿子。 “五爷,就是方侍郎。”他身后的人眼睛一亮,认出了前面打着灯笼照路的方家家仆。 韩五嘴角翘起来:“巧了,那就请方侍郎带我们一起回家,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信件吧。” 轿子一顿,方鼎昌刚要开口,就听轿前不远处一个冷冽的声音:“锦衣卫办事,方侍郎,出轿一见吧。” 在他身后,是被另一个锦衣卫用刀架在脖子上的自家管家。 “介绍一下,锦衣卫北镇抚司管狱千户刘镇元。孟府尹,得罪了,奉旨,穿好衣衫跟我们走一趟吧。” 孟春脸色苍白。 疯了吗?四川都出了大事,还要在南京大动干戈? 在浙江,贺平安倒更加好做。 “严抚台这是学广东的张抚台吗?”他站在杭州制造局门口呲了呲牙。 没人接他的话茬,但贺平安却知道,严嵩是要做“好人”的。 又掏出那皇明钟看了看时间,贺平安点了点头:“进去!” 九时已到,各地送终。 不少家主和管事的在这里,许多人家里也安排了人手。 锦衣卫的人自然还不够,但每一队人都有布政使司衙门的差役跟着。 现在,差役们完全搞不懂藩台大人为什么派他们听锦衣卫的命令,到了许多曾跟藩台大人来往密切的大族家门口。 杭州制造局这边却是清一色的锦衣卫,贺平安在严嵩“错愕”的表情里来到了神情不安的众人面前。 “严抚台,得罪!奉旨,得孙藩台指点,特来此缉拿谋逆钦犯。” 严嵩“懵懵”地问:“孙藩台?” 贺平安抱了抱拳:“皆有孙藩台交给本将的实据。借严抚台今日宴请众人前来,只因皇命在身不敢懈怠。得罪之处,锦衣卫向严抚台赔不是了。” 说罢一副很不给严嵩面子的模样挥了挥手:“拿人!” 七天的平静祥和,在这个时刻被打破。 到底是七天前就定下的计策,又或者锦衣卫真的是借了严嵩的安排选在此时动手,对于前来赴宴的人来说已经不重要。 众目睽睽之下,一共有十一家人在这里被当场带走,场面一时混乱恐怖。 谋逆钦犯,那岂不是要抄家灭族? 严嵩“义正言辞”地说道:“这位如何称呼?陛下若有旨意拿办如此多人,本抚为何不知?” “锦衣卫浙江行走贺平安。严抚台,前四川按察使高克威串联前五军营提督张伟在先,于四川意图串联前左布政使杨君林谋逆在后,如今皆已被擒获。供述之下,南直隶、浙江及多省均有人涉案。为防走漏消息,故而锦衣卫先行缉捕同谋。陛下明旨,当于这两日便到。提前恭贺严抚台,诸省设总督,过几日便要称呼严督台了。” 留下这些信息量爆炸的话,贺平安再一抱拳就挥手:“走!” 从锦衣卫发起行动开始,一个时辰后郭勋在南京把令牌交给了常玄振:“让孝陵卫守好南京诸门!蒋督台携圣旨来前,本侯爷督管南京城!” “是!” 南京是由武定侯持先行送达的密旨和兵部调令指挥着孝陵卫为首的南京诸卫在夜间守好了南京各城门,而西宁侯宋良臣则督在南京五城兵马司。 南京这边,主要抓的,是官。 浙江那边,则只是一些士绅大族。 夜还很长,已经入睡的人各有所梦。 时间已经是深夜子时,南直隶及浙江两省许多人家里在绝望哭喊。 但他们家里的动静,也只能惊醒一些周边邻居而已,待打开门缝偷偷看去时,只见到一些飞鱼服的影子。 然后便是紧闭房门,心惊胆颤。 (本章完) 第230章、他还是少年 南京养老院的官员们经历的没有北京朝参官多。 他们没有经历朱厚熜登基后的首次朝会,没有经历刑部大堂事后暗流汹涌的辩经,没有直面嘉靖元年那次让很多官员下狱的“党争”。 新皇登基后,南京官员离恐惧最近的一次,是正德十六年的东南杀官。其时张子麟南下,大有犁扫之势,最后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终究只是以宣抚为主。 经历了温柔的弘治朝,又经历了虽然宦官幸臣跋扈但皇帝并不喜欢搞斗争的正德朝,南京的官员们终于回忆起来:洪武年间,太祖的威压就是从南京散播到整个大明的。 现在少年天子远在北京,但一夜之间,武定侯掌握了南京诸门,西宁侯督帅着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仍在南京各衙之间奔走。 南京守备厅内,内守备戴义、守备郭勋、协同守备宋良臣、操江提督魏鹏举、操江御史夏言、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碰了头。 “戴公公,若有旨意,还请宣示!”乔宇沉着脸又看向郭勋,“若无旨意,昨夜今日之事到底是何缘由?” 这是守备厅会议,夏言是因为操江御史的身份,乔宇则有资格参赞这个会议。 戴义比两年多前又老了很多,他弯着腰没说话。 郭勋微眯眼睛:“乔尚书莫非以为锦衣卫和我是擅自行事?我说了,蒋阁老正在南下,明旨这两日便至。” 乔宇心头发寒:“一夜之间,应天府尹,户部右侍郎,兵部两人,工部两人,刑部三人,礼部尚书,现在又去拿办上元知县、都察院三位监察御史、吏部右侍郎、户部尚书了!郭侯,如此多人,如此高位,岂能无旨拿办?” “乔尚书既然知道有这么多人,若非出其不意,岂能一举尽数拿下?”郭勋昂了昂头,“你若问旨意,本侯南下之前就已领了旨意,来南京为的就是昨夜开始的大事!三大营是本侯一开始盯着重设起来的,现在竟有人敢把手伸到京营甚至敢于哗变!乔宇,你身为南京兵部尚书,如今对此事咄咄逼人,你不仔细想想后果吗?” 郭勋直呼其名,此刻掌控着南京局势的快感让他的腰杆子梆硬,语气也有些阴森起来。 戴义终于开了口:“陛下已有安排,宫中消息是传来了的。锦衣卫到南京带来了张公公的意思,包括咱家在内,多省及许多要地镇守会换。郭侯爷,乔尚书也只是担心南京不稳。” “没什么不稳的!我说了,蒋阁老不日便至,届时自有明旨到南京。京营一共选锋三万,南直隶若胆敢不稳,尽可一试!” 乔宇听到他说他南下之前就已领了旨意,这时只能惊惧不已地闭了口。 一场尸劾之后,五军营之变当时还没发生,郭勋就已经南下了。 张伟谋逆,四川生变,那是后来的事。郭勋到南京,只是等天下出现了一个谋逆借口吗? 郭勋又森冷地说道:“实不相瞒,昨夜可不只是南京拿人。在浙江,也都是昨夜亥时初刻动手。乔尚书,今天齐聚一堂,伱老兄关心如何立功才是正理。锦衣卫都指挥使也已经离京,不等到嘉靖五年就轻举妄动的,可不是朝廷!” 乔宇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李翔尸劾案一起,皇帝在意的并不是自己在青史上的名声,而是对这种伎俩产生了滔天怒火吗? 乔宇是聪明的,但他也是胆小的。 他是会随大流的,只是这新法大流竟如此凶猛,陛下竟如此决意而执着。 登基之初重设三大营,便是做好了犁扫天下的准备,做好了要起兵平乱的准备! 天下大乱?他只怕是担心乱不起来吧? 不然,如何能像昨夜这般可以不问缘由,二三品大员就直接这么拿了再说! 浙江那边,严嵩拿的又是谁? 浙江这边,严嵩拿着一叠银票,笑呵呵地对解昌杰说道:“看,识货的人还是不少的。有了这笔钱,陛下就不用另外拿银子安排人去造办这皇明钟了。” 解昌杰心情复杂。 这家伙肯定很清楚,自己在浙江的主要任务其实是替陛下盯着他。昨天许多人家“踊跃”要购买造办特许权、聘请万法馆供奉传授秘法,所以他才把收到的银两数字跟自己说得一清二楚,并且表现得像是显摆。 而后严嵩才说起正事:“贺行走昨夜拿的那许多人家,无不是在浙江交游广阔。解巡按,消息传开后,汪臬台审讯之下,一定有诸多府县官员惶恐不安。解兄巡按浙江,接下来要辛苦了。” 解昌杰心头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开口请教:“抚台,以解某之见,恐怕诸多官绅与之皆有来往。解某身为巡按,巡宪浙江还是看地方诸官用事与否。落网之人所供述,解某还是看哪些官员置办田地、隐匿丁户、逃避赋役太多,以此为准绳劾奏其附逆?” 严嵩笑着行礼:“解兄高明!” 现在不就是逼着人站队吗? 如果不想背上谋逆大罪,那就“破财消灾”,以后该交的赋税就交上去,这样说不定还能抓住这次许多高官被清扫之后留下来的好位置。 至于将来,自有法度。采买法在、官吏待遇法在,严嵩很明白陛下并不是那个只肯让官员们过苦日子的太祖。 看解昌杰放下了心离开了,严嵩眼里露出一些疑惑。 陛下为什么明明并不在意能干事的臣子也得一些好处,为什么又要专门派着解昌杰在浙江做巡按御史盯着自己呢? 严嵩很珍惜现在宽阔的升迁坦途,并不想现在就在陛下眼里留个贪欲翻涌的印象。 但陛下觉得我可能很贪? 他暗自警惕:陛下虽不介意臣子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但那必定也是有度的。 而且最主要的事是,一定得能把事情办得极为漂亮! …… 两日之后消息传开,刘镇元看得极准。 南京、浙江两地在几乎同一时间出动,一口气拿了那么多人,显露出来的震慑作用极其强大。 这背后,需要的是提早的谋划与准备,还要应对好事后可能产生的反应。 一句话:决心与力量。 蒋冕来到了南直隶,这显示的也是决心与力量。 但他没到应天府,没到南京城。 他留在了扬州府。 这是运河从长江北上的咽喉,南直隶总督的衙署,竟设在了扬州。 南直隶总督只是暂设,主要事务是漕运、盐法、水利。 但既然挂着这样的名头,又是次辅南下,南京城里剩下的尚书等高官们还是要过去拜会的,另外还需要听旨。 郭勋不用听旨,夏言也不用——蒋冕人还没到,已经让人传来了吏部的诠选结果:夏言升任应天府尹。 毕竟孟春是蒋冕离京之前就确定要被拿掉的人。 于是郭勋和夏言在金川门外送着许多人上了船。江水滔滔,官船顺流而下,其上“幸存”的南京诸官各自心情沉重,没什么兴致交谈。 两天三夜,南京六部及诸衙一共少了二十八个五品以上。六七品以下的,反倒只拿了十三人。 这次,是专抓大的。 南京锦衣卫里自然也有一个诏狱,现在又客似云来。 顺江而下,官船过了镇江,到江都县已是午时。 扬州府治在江都县,现在的江都县不仅附墎府城,还要在暂设的南直隶总督眼皮底下办事,突出一个战战兢兢。 码头之上早已准备好迎接来自南京城的留守六部及诸衙高管,看着那一大批身着红色官服的人依次下船,江都知县只能陪着扬州知府一起与他们寒暄。 大家都不愿多谈,毕竟旁边还有郭勋早为蒋冕调派好的总督标兵。 你说他只是个暂设总督,而且也不是其余省那种头衔齐全的总督,可他蒋冕有自己的标兵营。 蒋冕暂时把衙门设在了初建于南朝宋孝武大明年间的大明寺,南京诸官有不少是来此游玩过的。 在大明寺大殿的西侧,是欧阳修担任扬州太守时修建起的平山堂。 站在这平山堂前,凭栏就可远眺江南的诸多山峰,远处景色几与实现平行,因此得名平山堂。 江南诸峰,此刻算不算在设衙于此的蒋冕脚下? 平山堂前早已设好了香案,地面洒扫得干净。标兵营里蒋冕的亲兵守卫在平山堂内外的各处,蒋冕站在香案面前,身旁之人手里还捧着一份圣旨。 有几人不免意外至极地看着那准备宣旨之人,心头剧震。 等南京诸官过来与蒋冕见礼,蒋冕则让开了一步向那手捧圣旨之人行礼,而后说道:“请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锦公公宣旨。” 和蒋冕一同南下的,竟然是司礼监掌印。 张锦与张佐等商议天下各地镇守太监更换名单的结果,是他让出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给张佐,他自己到南京去代替戴义。 非常之时,整个内臣体系都已经不再像过去一般。有了御书房,司礼监的作用是在逐渐调整之中的,张锦也要像魏彬、谷大用一样,到地方替皇帝做事立功。 现在对南京诸官来说,司礼监掌印亲自来宣旨,而后旨意中明确地说他将接任南京内守备,皇帝决意更加明显。 “……朕让蒋冕总督南直隶,除漕运、盐法、水利诸事外,南京留守各部一应旧例。淮西江南龙兴之地,朕于北京镇守国门,尔等于南京须公忠体国。朕殿前说过,嘉靖五年之前,天下先观新法于广东试行之成效,若有阴阻之便视同谋逆。” “如今,不仅是阴阻之,更明叛朕!五军营张伟等,四川高克威等,哪里来的胆子假旨兴风作浪?应天府尹孟春等人之外,还有谁给了他们胆气?今日再重申:朕手刃广东不臣举子之日所说,此心未改!” “朕以高官显位任用尔等,是要解朕之忧,富国安民。杨阁老奏请之官吏待遇法等,朕许了,怎么?现在便觉得、仍觉得新法待官绅苛刻,竟至于串联谋逆?都是饱读青史之人,开国百余年,得过且过下去,真要让朕将来见到大明亡国有日?” “去岁广东初有成效,今年要试行赋役新法,正月十五便来尸谏朕。好忠心!好气节!好名声!朕要尔等记住一点,朕本藩王,得天命继此大位,朕没什么负担!朕只愿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大明百姓!” “朕也告诫尔等,同样需要对得起朕的重用,对得起尔等饱读的圣贤书,对得起你们治下百姓!唐太宗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等都要记住。大明这条船翻了,朕和朕的子孙不能幸免,尔等和尔等子孙亦不能幸免!” “钦此!” 这绝不是辞藻华丽、行文委婉的翰林院待诏拟的圣旨。 许多人并没有亲耳听过皇帝讲话,现在从张锦的口中,他们似乎看到一个锐意十足的少年天子就站在面前,冷冰冰地,压抑愤怒又理智地跟他们讲一些道理。 皇帝和臣子,都是坐在大明这条大船上的人。 只要不是傻子,都懂得不断压榨百姓的后果,船迟早是会翻的。 问题在于:不会是眼下。 皇帝不愿他死后洪水滔天,皇帝说他本来只是个藩王、心里没什么负担。 皇帝好像是个暴躁少年…… 众臣跪听圣旨、齐声承诺之后再站起来,看着神情严肃的蒋冕与张锦之后,又想起皇帝能让杨廷和与费宏一起演出这场戏,如今借谋逆之名、布可怖之力突然降下雷霆之威的手腕。 皇帝也是个心机深沉的少年…… 他还是少年。 当南京“幸存”官员亲耳听到这道圣旨时,去广东向张孚敬、桂萼宣旨的人已经到了武昌府。 给孙交及镇远侯的旨意自然也到了。 总镇湖广太监谷大用,靖安侯兼阁臣国丈、如今在家乡任总督的孙交,还有镇远侯、湖广总兵顾仕隆明确地站到了一起,却不是像之前有些人猜测的一样因为五军营之变在筹谋“勤王清君侧”。 而顾仕隆把他的次子绑了起来交给前来宣旨的太监,让他们带回去向皇帝复旨。 对这个消息,受到刺激最大的是楚王朱荣。 他受到的刺激之大,在这一晚让孙交和顾仕隆都惊了。 “此言当真?” 孙交拍案站了起来,问前来报信的人。 来人是楚王府长史,他努力做出悲伤的表情,但眼神很惶恐:“确实无假,楚王薨了!” 朱荣,第六代楚王,正德七年嗣封楚王,而今刚十二年,享年五十。 他之前就病过,是真病。 可是万万没想到,在朝廷旨意传到湖广,在顾仕隆把次子绑送京城谢罪之后,楚王当晚就薨了。 孙交与顾仕隆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有凝重之意。 天下会怎么想? (本章完) 第231章、日常头皮发痒 还未到九月底的万寿圣节,但已是多事之春夏。 湖广资历最老的藩王楚王薨了,他是没办法再去京里为陛下贺万寿了。 但现在武昌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们想的却是:楚王薨得巧,撞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以后还会有楚王吗? 大明诸多弊病,聪明人几个不知?宗室繁衍,朝廷的负担本就越来越重。 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第六代楚王都薨了。 而藩王继统,哪有不对其他藩王做一些布置的? 偏偏刚有五军营之变,又有四川之变,而后楚王薨了。 他人都没了,孙交和顾仕隆、谷大用都一起到了楚王府。 朱荣澯在操办着丧事,朱显榕等子嗣自然是披麻戴孝守灵。 “世子,王爷何以忽然病重不治?” 朱荣还没有入殓,孙交看着已经被整理过仪容的他,妆饰好的朱荣看不出什么异常。 在武昌府,孙交、顾仕隆不是没与朱荣打过交道。性格虽然软弱了一些,可他刚刚五十,身体也没差到那种程度。 要说因为清整水利,朱荣对皇帝是否有削藩之意忧结于心,那也没有就此病重不治的道理。 现在孙交问出这句话,虽然语气是惋惜的,但灵堂之中其余人全都心里打鼓。 这么敏感的时候,你能随便薨的? 无人敢去猜测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但谁都清楚,接下来陛下对楚王薨逝及楚藩嗣封一事势必影响到天下藩王的心态。 朱显榕自然是回答:“父王病重月余,多方延请名医也未有好转,只是万不曾想到竟……” 他说到了这里就痛哭起来,带起一片凄惶声音。 孙交不是来查问情况的,这种情形之下也只能先致哀,而后关心丧事安排。 可该了解的情况,需要了解,要不然奏疏里怎么写? 皇帝对于楚藩又是个什么态度? 以孙交的身份,以他现在的立场而言,楚王既然死了,此时反而万不能翻楚王府的旧账。 不管他的死多么敏感,先死在前头而后还被动刀子,那皇帝再不在乎名声,也不能显得如此刻薄、令宗室心寒。 反而是一定要有安抚之意的。 因此,吊唁过楚王,在楚王府长史等人面前,给楚王诊过病的名医被请来之后,孙交话里话外问的都是楚王之前病重的一些病症。 大夫心惊胆颤。他们虽然不懂朝中大事,但经过他们诊治的藩王忽然薨逝,几个大夫顿时说得云山雾罩的,言语之中被孙交引导得只是描述朱荣此前病症之顽固。 奏疏怎么写,有了。 这就是巧合,不要过多解读。若有其他藩王对此过多解读,那才真的是找除封。 只是从楚王府回来之后,他紧紧皱起了眉。 皇帝安抚楚藩的方式也将很微妙。 朱荣这生生像是被“吓”死的,他怕什么啊?如果他不是被吓死的,而是另有隐情,且不说查出来之后天下会不会信,查出来了就的处理。 当年太宗为什么起兵靖难了?一开始他也是试图避祸的,只是建文削藩的架势太狠。现在非常时期,死了一个藩王,说不定都有人认为是皇帝下的手! 可要是大肆安抚,宗室问题还怎么解决?皇帝如今刚十八,儿子两个了,肉眼可见地会子嗣繁荣。现在不着手给宗室立一些规矩,将来更难。 而楚王薨逝,各地宗室按礼也要遣人来吊唁一二吧?都是皇亲,来吊唁的人得是藩王子嗣吧? 这可是一次藩王之间沟通一下意见的机会。 皇帝还不好下旨各藩王府指定由谁前来。 一大堆的问题让孙交冥思苦想了许久,让他老来再种珠胎的小妾心忧不已。 年纪这么大了,自请留在湖广干什么啊! 好歹带她先回京里跪见了正妻,有个名份再说啊! 老头子答应好了的! …… 湖广奏报递到京城时,前往湖广及四川的选锋刚刚出发两天。 杨廷和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破口大骂,而后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朱厚熜也情不自禁地抬手捏了捏自己的两额。 这个动作很古怪,这不是一个十八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会自然而然做出的动作。 他身上的朝气、锐气与那种阅历颇多的沉稳一直是这样杂糅在一起,形成一种很特别的气质。 现在,新参策们同样感受到了皇帝的异样风采。他们也确信:没有任何一个参策开了口,皇帝显然已经理解到了楚王这一薨,把多大一个难题丢到了京城里。 今天,只是新参策们补课的日子罢了。 明知地方上已经多处有了狂风骤雨、尚不知情形如何,但御书房内其实颇为沉稳平静地由几位老参策们向他们通告、申明一些规矩,还有新法布置的前情提要。 而后,新任司礼监掌印张佐携奏报而来。 朱厚熜是不在乎什么刻薄不刻薄的名声,只是现在又不是要做独夫。所有的布置,无非让一批胆大的人主动跳出来,而不是用狠辣的手段去逼他们反。 楚藩有没有问题? 问题多了去了,要不然顾仕隆为什么要绑着他次子送到京城来? 现在朱厚熜都怀疑楚王是不是自尽,毕竟顾仕隆递来了一把刀,这把刀是可以砍向楚藩的——如果朱荣还活蹦乱跳的话。 但他现在死翘翘了。 “以卿等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朱厚熜挥了挥手,“靖安侯奏疏中的建议,卿等也都说说看法。” 人死为大,不能小看这一点在这个时代对普通人的含义。 李翔尸劾这件事之所以让许多人错估了随后皇帝的反应,就因为真的拿命跟你玩的时候,你应该认真、尊重。 朱厚熜选择了干脆地拿下了被查出的张伟等人,就是想化被动为主动。 可现在朱荣是“病死”的,他还是藩王。 难道让仵作去亵渎一些朱荣的尸身?让锦衣卫暗查一下有无内情? 之所以要盯着藩王,不是因为现在有哪个藩王颇为雄才大略,而是因为他们是很多情况下都可能被拥戴起来的旗帜。 现在若真有谁想起建文年间旧事,心寒之下真的敢于主动站出来充当旗帜的话,意义就不同了。 恩威并施,拉拢分化,是既定方针。现在威还没施加到哪个藩王头上,却先要施恩安抚。 参策们看完孙交的奏疏之后,杨廷和就开口道:“靖安侯持重之言!依臣之见,自当先议尊谥、治丧仪、袭王爵。武昌税课司也好,王府田土岁禄也好,那毕竟都是嘉靖五年以后之事。” 拖字诀,朱厚熜懂得。 就是顾仕隆的这把刀白递了。 升为御书房首席的顾鼎臣也说道:“楚藩之继,无损湖广巡视水利事。如何行事,一概如旧。” 成为了参策要说话,不说话,怎么显示自己是干臣? 顾鼎臣虽然没有去过地方,但他暗示着皇帝现在可能担心的事情:宗室之事没了一个切入点。 若朱荣健在,只是查办楚王府一些不法事,一举多得。首先宗室侵吞之田土,怎么处置有了先例;其次楚藩查而不除,大多数宗室不会觉得逼迫过甚;其三若真有宗室不甘,只要与如今正在大肆查办的谋逆大案稍有牵连,那便是除封。 有了这一回,新法稳了,皇帝在位时间也更长了,其后再对宗室进一步改革,阻力更小。 朱厚熜在盘算着。 宗人府在册的皇室宗亲,如今总数还只是刚到八千人的规模。记忆之中,老秦说的嘉靖年间宗室人数暴增三倍,从此越来越难处理还没发生。 只养着,不能发挥作用,不允许有出路,始终不是最好的办法。 听他们议论着对楚王薨逝一事的应对,朱厚熜忽然站了起来,站到了大明舆图的前方抬头看着。 御书房里安静下来,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背对着他们,朱厚熜开了口:“万寿圣节让诸位藩王入京的本意,除了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藩王不识大体,朕本打算过些时日到了七八月份再与卿等商议。现在,朕不妨先说说,卿等也听听。” 说罢转了身,看着他们道:“朕浅悟天、物、人三理之说,这物理之道,万法馆中供奉专心参悟之,兵仗局于火器已有所突破,洋薯等高产粮种也有望在大明推而广之。那皇明钟,严嵩奏请,卿等也知道了。正如《大学衍义补》中所言,财富资于人力。明物理、用人力,天下还不知有多少事物可堪用、可创富。” 杨廷和等人一脸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些。 “宗亲今制,自有其因。就藩地方,不予任用,诸事不准,皆是为了防备大位之乱。贵养之,则百余年后,如今负担日重;折钞削禄,既有损宗亲之义,也无法解决根本。况且,宗室之中也有贤才,这就好比勋戚之中有崔左军。” 崔元忽然被提到,瞪了瞪眼睛看着皇帝:伱想做什么? 朱厚熜看着他们,表情平静:“这物理之说既然是朕首悟而来,莫不如由皇室宗亲发扬光大,从中悟出更多道理、造出更多有用之物。既可创富,便不再是无源之水,用之日竭。朕藩王继统,朕之后,大位与此前宗室再无瓜葛。在册宗亲已逾八千,朕以为,这八千宗亲,可以有个新制了。” 杨廷和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道理是没错,大位世系已经转移,大明将来的天子,自然都是眼前这位的后人,除非他也跟他堂哥一样。 现存的八千余宗亲,怎么保障他们此后都与大位不再能有瓜葛? 而听话里的一丝,宗室之中也有可用之材,那还要给他们施展才干的空间? 朱厚熜说道:“主要倚仗,自然是朕年轻。朕强身健体不懈怠,起居视事皆有度。不敢称勤勉如太祖,然朕虽操劳国事,亦清楚该信重卿等和臣下的,不必过分劳心劳力。在这养心殿内,朕之万寿节,应当是有得过的。若朕得以在位数十年,此时的风风雨雨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若有所悟,明白了他的意思。 越到后面,皇帝的威望自然是越隆。 雄主面前,岂有远房宗亲还能重新翻天的道理? “十年之内,宗室贤才精研物理学。十年以后,宗室新一辈子弟可允科考。嘉靖五年后,朕对皇明记还有安排。有事做,能创富,宗室也不致于无所事事,只能搅扰地方。朕已经想过很久这个问题,此前是藩王无旨不入京,若将来是藩王无旨不离京,专心于皇庄、皇明造办厂、皇明大学院之中各展所长,可否?” 杨廷和感觉头皮发痒:辅佐这个新君,时不时就有新东西,是以前完全没思考过的问题。 从藩王不入京到不离京? 皇庄他们知道了,现如今成为万法馆中农学馆的试作之地。在皇帝的讲述里,就两个词:优种、优法。从物理之学去阐述,那就是各地水土不同,种子及耕种之法、农具农器都可因地制宜。 现在,陛下是不是有意把各地藩王的赐田也收为皇庄?这样,那就真是南北都有许多试作田地了。 这皇明造办厂是个新东西。采买法后,将来只怕从军器到诸多寻常器物都将由专门的、并非列入官衙的这个造办厂来负责了。各地场、矿,包括什么织造局,将来都会纳入其中。对朝廷来说,很特别的一点就是这皇明造办厂也会缴税。用陛下的话:应缴尽缴,让银钱流转起来。 而皇明大学院……杨廷和声音有点发干地问:“陛下,这皇明大学院,若臣所料不错,是要自万法馆再扩建吧?既然称学院,那么……士子可以在这皇明大学院中求学?那国子监……” 朱厚熜摆了摆手:“不急。目前阶段,只是研究型。其中求学者,就好比民间学徒一般。朕这次让天下藩王及勋戚入京进贺,本就有勉励他们选送有志后辈入万法馆之意,三五年内也只是如此。” 可是在座参策都想到了将来。 一门心思只钻研以前理学的天下读书人,恐怕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了:陛下有心将物理学发扬光大。 第一步,从宗室和勋戚之中选择拥趸。 实践学成为正式官学之意已经明明白白。 杨廷和声音更加干涩:“陛下是准备……将这旨意尽快宣往各地吗?” 脑子慢了一两拍的有些人顿时目光一凝。 谋逆大案正在查办,各地都会有同谋落网。剩余那些人,要么怕了,要么懂了。 但天下读书人还有一面旗帜:山东衍圣公。 陛下以宗室新制收顺从藩王之心,给他们以新希望;这批勋戚交替之后,新受封的勋戚铁杆保皇。 还有没有官绅一心念旧制? 杨廷和问皇帝:你是不是接下来想再把实践学的旗子在衍圣公面前晃一晃,看他急不急眼? “陛下,臣惶恐,臣愚钝……”杨廷和很谦虚,“陛下之实践学、辩证法,天下读书人还需时间领悟其妙……” 才半年呐!多少人根本就不懂,您怎么对这学问能牢牢占据理学如今的地位这么自信? “朕没着急啊。”朱厚熜说道,“只是让宗室子弟和勋戚子弟中感兴趣的来学一学,研究一下。天下读书人,该研习经典的研习经典,该科举的科举。” “……明年乡试,陛下无意改制?” 朱厚熜嘿嘿笑了笑:“不改考的内容,但可以改改出题形式,改改阅卷评卷之法。” 考纲没改,你不能说现在就开始塞实践学私货了,尽管广东已经在这么干。 可是趋势已经十分明显。 “这皇明大学院,只从宗室和勋戚子弟中择人而教?”顾鼎臣还有大好前途,他像严嵩一样需要好门生。 朱厚熜再次笑了:“若有自愿入院研学者,需要交学费。这一点,宗室勋戚子弟也一视同仁。朕精力有限,教不了太多人。” 杨廷和嘴唇一抖,失声问道:“陛下,您亲自教?”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的学问已经学杂了,一些入门的物理之道,朕还是略懂的。那皇明钟做了三根指针,万法馆的供奉和巧匠们以为实无必要,还是朕坚持让他们研磨更精微的齿轮,尽力造出。会坏得很快,但有用。朕连这些事都能参与一二,带一些年轻人入门还是能做到的。” 大家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四个字:天子门生。 真正的天子门生,言传身教! (本章完) 出差请假 又离城了,我…… 《靖明》出差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232章、辽王府中小护卫 “上谕,楚王既没,国事无统。世子长成,宜命袭爵,尔其集议以闻。” 礼部之内,张子麟宣读了圣谕,而后说道:“依成例,敕楚世子显榕暂管府事。世子居父丧,例俟终制始请封,就这么办吧。” 这是英宗之后的成例,藩王薨逝,准嗣王需要为先王服满二十七月的丧期才能正式请封袭爵。在这期间,皇帝会授予准嗣王暂摄府事的权力,以便其管理本支宗室。 “大宗伯。”礼部一个郎中开口说道,“说到请封,辽王府请封奏表又到了,依例,辽恭王丧期已满,辽世子袭爵之事……” 位于湖广荆州的辽藩,第六代辽王朱宠涭于正德十六年薨逝。他的儿子朱致格之前就是遵照旧例,以准嗣王的身份服着丧、暂摄府事。如今丧期已满,辽世子朱致格请封的奏表是不断往礼部递的。 这礼部郎中问得忐忑。 这几个月来朝廷固然事多,但藩王袭爵毕竟是大事,一直拖着的话不免会让人产生其他联想。 张子麟已经有答案:“陛下已有旨意,准了。” 对宗室,皇帝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藩王的问题已经脱离了过去的框架,这个名分何必再为难? 说起来,这也让杨廷和等人心里松了不少气:总算没有在这个关口继续对藩王也有所逼迫。 楚王这一薨,皇帝对藩王有了安抚之命。先示之以恩,若在随后清整水利及其他新法之事里,还有藩王固执胡闹,那么板子会毫不犹豫地打下去。 与此同时楚世子先成为准嗣王服丧,这三年里都不会正式成为楚王。既然辽世子能顺利袭封为辽王,那楚世子也不必着急什么。 旨意抵达湖广之时已是五月底。 朱显榕穿上了命服,接旨时可以如此。 接完了旨,他又换上了丧服。脸上悲色不减,心里却很不痛快。 当此特殊之时,皇帝没有让他直接袭封楚王、安抚藩王的恩典吗?那么今年万寿圣节,服丧期间的楚嗣王入不入京? 按照规矩,藩王薨逝后也需要停灵很长时间。其后七七、百日、迁柩、发引、下葬……这么多场合,朱显榕这个准嗣王怎么能不在场? 这一次的旨意,没有提到这个问题。 “辽世子正式袭封辽王了。”面对着张罗操办着父亲丧事的叔叔朱荣澯,朱显榕眼神阴沉,“如今我只是准嗣王,丧期之内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被拿来做文章,偏偏还不能说陛下有意削我楚藩!” 朱荣澯却说道:“勿忧!准辽王袭封,至少说明陛下此时不愿直接借故削藩,以致宗室动荡。辽王袭封,我楚藩要遣人道贺。按例,新王袭封是可以奏请一些恩典的,且鼓动辽王再试探一二,看陛下何意。” “如何试探?” “昔年辽简王为避祸,迁藩荆州后专心子嗣,生子二十余。到了弘治年间,辽藩本支分支宗室就已数百。弘治五年,松滋郡王后人不就做出过闯入荆州府擅支岁禄之事吗?后来,更与仪宾一起欺压百姓、强抢富商甚至卫所钱粮,辽惠王举告后,他们甚至起了诛杀辽惠王之心,最后被囚入了凤阳高墙。辽藩宗室之难,这新辽王不想想办法吗?” 说的是弘治五年的旧事了。 宗室生得越来越多,底层宗亲生活越来越困难这件事在辽藩是很突出的。 第一代辽王的某个儿子松滋郡王的后人里,就有当时辽王的族弟等十分不满岁禄不能及时发到手上的情况。到后来,仗着宗亲身份欺行霸市、强抢民财,辽王怕事举报了他们,但这解决不了问题。 发生了辽藩底层宗亲准备谋杀辽王的事后,辽王更是惊怒交加。在这些人被抓了起来之后,辽王虽然怕皇帝,但对族亲的愤怒是不加掩饰的。 虽然计划参与行刺的族人都已经被决定了废掉爵位、囚禁到凤阳高墙,但辽王还是决定报复。 那一夜,他暗中派人到了监牢里,对那些胆敢计划行刺他的亲戚大肆动手。一夜之间,八十多人被打死,场面极度血腥。 对这件事,当时派到荆州办理此案的文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宗亲多死一些、内部矛盾多一些,对朝廷来说反而是个好事。 但巧合的是,没过多久,辽王的长子和那个文臣的儿子突然暴毙,而且辽王也得了重病,两年后痛苦而死。 长子无疾而终,自己疽病通死,民间自然传这是恶有恶报——毕竟对自家亲戚那么残暴、赶尽杀绝,是没人品的表现。 现在朱荣澯的意思是:辽藩三十多年前的宗亲问题就这么残酷了,如今只会更严重。 偏偏,朝廷还有清整水利、侵夺藩王利益的举动。后面的宗室政策如何,也不明朗。 朱致格这个新辽王,该不该面对自己宗亲的问题?能不能奏请一些恩典,去解决朝廷也很清楚的辽藩问题? 三十多年前就被“逼迫”得有那么多宗亲准备干掉亲王的辽藩,如果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在如今的情形下敢不敢再次胆大? 如今的辽王朱致格出生在发生了“谋害辽王”事件的次年,如今已经三十二岁。 心心念念已经三年的辽王爵位终于尘埃落地,他成为了真正的亲王。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很多,但他想着的只有一个。 “如今本王已经三十二了,若还不能有子嗣,将来这辽王会不会被除封还真不好说!” 朱致格说话的对象是他的妻子辽王妃毛氏。 两人成婚多年来,朱致格都还没有子嗣。而他这个王妃毛氏,性格颇为强势。 现在听朱致格带着点试探这样问,毛氏反倒点了点头:“父王丧期已过,虽经历了些波折,既然袭封了王位,这便立一个次妃吧。” “那本王……”朱致格心头大喜。 “我已经想过此事。”毛氏板着脸说道,“如今虽要繁衍子嗣,也不可纵欲。一来王爷身体本就不好,二来,如今非常之时,我辽藩不可授人以柄。这次妃,立一易生养之人便是。荆州左卫王副千户之女,我已经看过了。” 朱致格唯唯诺诺,点头应是。 这毛氏熟读书史,性格严肃又有决断。在辽王府,朱致格以准嗣王的身份暂摄府事,其实主要是毛氏在负责。 如今成为正式的辽王妃,王府之中,毛氏的威望只会更强。 这不,她已经帮朱致格选好了次妃。至于说那姑娘长得怎么样,朱致格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 相比起朱致格目前只关心这件事,毛氏就要考虑得更多。 她锁着眉头说道:“这选立侧室,不必靡费钱财大肆操办,只是依例奏报上去便可。王爷袭爵,我辽藩宗亲莫不翘首以待。如今本支分支,如此多有爵位之人,各家都盼着王府能有所恩赐,王爷也需借此施恩,收拢辽藩人心。王爷准备哪天召其他宗亲到王府进贺?” “这……王妃安排便是。” “那赏赐之物呢?” “……王妃看着哪家恭敬,多赏些便是。” 毛氏等的就是这些话,点了点头之后又道:“王爷的袭封大典,还有第一次庆贺礼也是要办的。” 朱致格眼睛一亮:“办!” 按例,每年正旦、冬至和王寿日,王府属官、附墎衙门文武官员都要到王府称贺的。 对藩王来说,这是地位的象征。届时的感觉,也真正有被“朝拜”的感觉。 至少一句敬惟殿下茂膺多福是少不了的。 现在既不是正旦,也不是冬至或王寿日,但朱致格刚刚袭封王爵,应该要正式在荆州文武官员面前以王爷的身份露露脸。 此外,袭封大典也是一个人生至秒时刻啊。 毛氏就这么把王府内部大大小小的事与他商议着,她觉得很自然,朱致格也觉得很自然。 他是有点怕毛氏的,对于想要“放纵”一下,纳几个美人这件事没从毛氏这里得到什么好脸色这件事,朱致格也不敢多话。 到了自己亲弟弟广元郡王朱致椹那里,看到他那月娥、翠儿、兰香三个美妾,朱致格很眼馋。 “王兄,今日又准备……” 朱致格点了点头,朱致椹咧嘴笑了笑:“如今你袭封了亲王,要为王弟多请些禄米恩典啊,王弟府中难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快带本王去……” 朱致椹把他带到了一个小院里。自己的美妾是不能共享的,但朱致椹在这院中却搜罗了许多女子供朱致格淫乐。 要不然,他的身体能那么差? 虽然并不缺女人,但朱致格还是更羡慕朱致椹这种光明正大、而且所纳妾室各个美若娇花的感觉。 他开始享受起属于自己的藩王快乐生活,朱致椹笑呵呵地为他关上了院门。 而后,他脸上的笑容怪异起来。 三十二岁了还无子,这位王兄身体又这样不断被掏空,也不知他还能熬多久。 这辽王之位,将来也不见得没可能由自己这个弟弟来袭封。 朱致椹边走边思索着:自己那位王嫂确实不是个简单人物。若无她管束,朱致格一定会更早把他自己搞垮。 得想个办法让她犯点大错…… 毛氏很忙碌。 筹备庆贺礼,又要安排进贺表之事。另外,辽藩宗亲有很多事也需要处理。 比如曾经计划行刺过朱致格祖父的那些人里,有一个人的两个女儿跑到她这里来哭哭啼啼了。 “王妃,罪不及后人,这是宗亲定例啊。我和姐姐都已年过三十,还不能为我们请封选仪宾赐婚吗?” 毛氏很头大。 这两个都算是朱致格的堂姐。罪人之后,两个县主都三十多了还没成婚,这确实是应该帮她们做的事。 可是,辽藩的宗亲太多了。两个县主若选了仪宾,朝廷立刻又需要另支一份禄米。 三年服丧,辽藩宗亲这边不知积压了多少需要辽王代为奏请的事。 请米、启恩、请名、请封……毛氏知道过去这三年的敏感,哪里敢让辽藩不断在皇帝面前“露脸”?万一惹怒了陛下,王位袭封的事可能都会出变故! 但现在,朱致格已经正式袭封,这些事没有理由再拖延了。 “我知道了,我会跟王爷禀奏,请他拿主意的,你们先别急……” 虽然实际是她在代为做主,但表面上,她还是把朱致格的地位摆在自己之上,也没把话说满。 忙得晕头转向的她看不到朱致格帮忙的身影,而来参加辽王袭封大典的湖广诸藩使者也陆续抵达荆州。 这些天里,朱致格也不是完全不管事。 至少,沉浸在王爷感觉里的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不少宗亲的请求,而后暗地里收了他们不少礼物,甚至还有一对他们偷偷进献的美人。 王爷的快活让他难以自拔。 “张镇,你把这几件事拿去交给左长史,让他帮本王先拟好奏表吧。” 朱致格把自己今天答应下来的几件事都记了下来,顺手递给王府仪卫司的护卫张镇,然后就急急忙忙去了王府之外的一个偏院。 那对美人,滋味还没尝够。 张镇办好了事就准备赶过去那偏院,不过也不用急,因为王爷必定是要在那里呆上一两个时辰的。 于是他顺道回了一趟家,儿子张文明还在用功,准备应对明年又一次的乡试。 张镇先看了看自己父亲的身体情况。 张家祖上也是世袭千户,只不过张镇的父亲是次子,没能袭封千户官职。迁来荆州江陵之后,张家就只是个普通军户了。 张镇的父亲说话口吃,被人戏称为“张謇子”。但是,“张謇子”热心快肠,一生积德。他平生所愿,就是张家能出个大人物。为此,他给三个儿子分别取名钺、镇、鈛,这都是青铜重器,足以显示“张謇子”希望自己后辈能光宗耀祖。 只是可惜,张镇只混到了个王府护卫。老大老三,也都不算有出息。 而张镇的儿子张文明虽然已经是秀才,可是屡试不中,如今“张謇子”又把希望放在了曾孙身上。 “叫文明夜里别温书太晚,多去去媳妇房里!” 于是张镇去点了点儿子,而后出了家门。 现在王爷在操心子嗣的事,张文明既然已经成婚,那也得多在子嗣一事上用用心了。 张镇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将来的孙子将会如何名震千古。 现在,小护卫张镇赶到了那处偏院,就见院里已经吵闹着。 “王府中多少事,王爷就躲在这祸害自己的身子?”毛氏气不打一处来,“还有,如今何等时候,岂能如此大肆乞恩,还要赐田!王爷怎么不先与我商量商量!” 她有些话都不好在这里说:那些王府属官,只怕巴不得王爷安排他们奏请这些事,让皇帝对辽王产生恶感,递刀惩治辽王! 等她看见了张镇,目光立刻危险起来。 第233章、水能载舟?搅起这潭水! 被辽王妃盯上,张镇只能心头大呼苦也。 好在毛氏虽然心头很不满,却也不至于迁怒这个只能听话的护卫。 朱致格已经是王爷,他要做什么事,王府上下其实没人能阻止他,而毛氏又不可能直接跟王府属官安排。 结果就发现王府那边已经递上去了很多奏表,乞恩请田。 现在她只能看了张镇一眼,开口说道:“护送王爷回府!” 说罢转头盯了一眼院中那两个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少女,先拂袖离开。 朱致格爽快到一半却被“捉”当场,此刻心头竟有些忐忑。 毛氏大怒,他也就乖乖地先离开这里回到了王府。 寝殿之内,毛氏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准备跟自己的丈夫好好谈一谈。 朱致格一开始还好,听她讲着眼下的情形、许多事情的利害关系。 他心头松了气,毕竟没有去说他在偏院里做的事。 这让朱致格更加感受到正式袭封亲王之后的不同,想得越来越多之后,他反倒沉了沉脸:“这些事,本王怎么会不明白?适才在那边,下人面前,你如何能那般训斥本王?本王威严何在?” 是大了胆子说出了这些话,但他内心还是比较忐忑的,不知这试探算不算作死。 然而毛氏还真的行了行礼,认真说道:“是我心急了,王爷见谅。” 朱致格呆了呆:她居然认错了! 这就是正牌王爷的地位吗? 于是他挺了挺胸,正要说点什么,毛氏又正色道:“王爷既爱惜威严,更不能让下人轻看,举止皆应有度!如今辽藩恩荣系于王爷一身,王爷如何行事,陛下都会留意!常闻陛下勤勉好学、天威莫测,只看如今朝堂重臣如何一心用事、助陛下推行新法,便知陛下才是真有威严!王爷当以陛下为表率才是!” 朱致格感觉脑袋有些疼。 这么多年了,这个王妃总是这么一本正经,总是对他说教不停。 现在又拿朱厚熜做他的榜样,朱致格却只想到一点:“本王若以陛下为表率,那就也要两次妃九妾?” 毛氏气不打一处来:你脑子里能不能有点别的? 然而毛氏无法反驳:尊贵的皇帝陛下确实开了大明先例,一次性选了一后二妃九嫔。 事实虽如此,毛氏只是勃然变色:“天子才十二女,王爷这话若在外面说,那就大祸临头了!” “……那诸侯九女!”朱致格虽然根本不怎么学好,但这些事他懂。 面对自己这杠精王爷丈夫,毛氏只感觉心累。 你自己什么身体伱不知道吗? 她眼泪都急出来了:“我并非妒妇!我辽藩宗亲之多,在诸藩之中都居于前列。荆州府屡有上奏言辽藩岁禄负担之重,此前我劝王爷少近女色,一是为了王爷身体着想,二也是担忧朝廷深感辽藩宗亲负担过重,寻到由头将辽藩除封。我种种苦心,王爷莫非不知?” “本王现已袭封王爵,年过三十却尚无子嗣,本王这不是着急吗?”朱致格看她都哭了,心里又是慌,又有一些快意。 “先是袭封大典,还有诸多礼仪和府事。王爷花上一些时日都处置好了,再奏请朝廷请立次妃绵延子嗣,这才是合乎礼制!若未在宗人府留名,纵有什么人能为王爷怀上孩子,将来也不能请名请封,这些事王爷难道不知道吗?” 朱致格当然是知道的,但他现在就是要为自己争取“权力”! “若要论及辽藩根本,如今本王能早日有子嗣才是一等一的大事。本……本王已询得秘法,这才要多多习练之!” 毛氏抿嘴咬牙看着他:怎不见你来找我习练? 还有,本不想现在去提这件闹心的事,怎么就开始争这个了? 她用力呼吸了两下平复心情,说回正题:“如今那些奏表既已递向京城,王爷需再上一道奏表。这次,不该再乞恩,而是尽快寻到不服王爷管教之宗亲,奏请陛下降旨处罚。予陛下一些小错处,朝廷便可顺水推舟,驳了之前奏表所请,亦明白王爷处置辽藩事务之繁、之难,更清楚王爷这是赏罚皆服天恩之意!” 朱致格摇了摇头,倔强地说道:“本王既为辽藩之主,岂能不顾宗亲恩义?那些人的日子属实过得不好。” 毛氏脑袋晕了晕,脚步都晃了晃:“日子过得不好,还能找出一对美人送给王爷?” “……堂堂辅国将军,倾其所有也只能向本王献上两个习了秘法的奴婢啊!” 毛氏心力交瘁,却也只能耐下性子再次对他讲明利弊。 体会不到毛氏希望他能好好站出来应对陛下与朝廷的苦心,朱致格只是更加觉得毛氏如今对他的态度不同了一些。 他意识不到自己该怎么处置王府事务,但意识到了自己在辽藩之内的至高无上。 “本王自有计较,王妃不用时时教本王做事!” 朱致格膨胀之后,撂下了这句话,然后甩手去往前殿。 但是毛氏说得还是有道理。如果再要寻一些宗亲错处奏报上去,那些人该给自己送更多东西或者美人了吧? 朱致格兴冲冲地准备让张镇他们去寻访一番,看看自家亲戚最近有哪些留了错处可以拿捏一二。 有限的智商大部分流在下半身的朱致格开始胡搞,辽藩真正的重担都压在毛氏肩头。 可她是个女人,如果朱致格强势而坚持,她还能代替朱致格处置王府诸事不成? 楚王府派来庆贺的人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撺掇一二,辽王已经在为给他送了大礼的宗亲大肆乞恩、揪那些不给他送礼的宗亲的小辫子。 既然如此,那自然要再加一把火。 辽王喜欢什么,那自然就要投其所好。 而其他一些湖广藩王派来的人同样不含糊。 如果皇帝真有意削一些藩王,那么宗亲最多的那些藩王恐怕是最主要的目标。而诸藩自然不可能尽除,只要有“不懂事”的出了头,剩下的藩王就该是安抚——就像楚王薨逝之后,朝廷这么快就定了朱显榕这个准嗣王一样。 他们也不做得明显,而是给辽王之外的辽藩不少宗亲都“接济”了一下,以显宗亲之义。 接下来在辽王的索求下,辽藩许多宗亲有的为了避祸,有的为了以后能顺利拿到岁禄甚至得到更多,一时都在荆州府中遍访美人。之后或逼或买,目的都是为了送给朱致格。 转眼到了新辽王袭封大典的日子,朱致格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神情憔悴,精神恍惚,满脸都写着四个字:纵欲过度。 袭封大典上的朱致椹心情矛盾:这个王兄脑子有点过度不好使了。 纵欲坏身体是好的。 但搞得许多宗亲怨声载道,又让许多宗亲如此祸害乡里,那却不妙。 若是御史奏报到朝廷,皇帝不只是处罚辽王,而是借民怨除了辽藩,那可怎么办? 他觉得等大典结束了,得劝劝王兄:现在收到的美人已经不少了。 另外,是不是出面找一些宗亲谈一谈,让他们收敛一点。而后再派人去荆州府衙代王府赔上一些银钱,让荆州知府代为安抚一些乡民,让自己多点贤明名声? 朱致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荆州知府在收到这二百两银子之后,却是冷笑着问自己的师爷:“至今日,各县上告辽藩宗室害民的案子已经有几件了?” “府尊,足有十四件了。” “好!”荆州知府说道,“帮我把这封信寄去汪巡按处。” 他边说边搁下了笔,再度检查刚刚写好的奏疏。 荆州府每年的存留粮,有多少需要支给辽藩? 如今,这新辽王如此荒淫无道,荆州府这可是为君父解忧!至于陛下若要对辽藩动刀会引发什么问题,那就不能说荆州府不识大体。 检查好了奏疏,他又问道:“南京户部的那道行文,也已经签发下去了吧?” “厘清赋税科则谬处,安排各县晓谕吏卒做好清丈田土、重造黄册准备,都签发下去了。” 荆州知府点了点头:“那就再督促一二!” 荆州府只是奉命行事。湖广布政使司既然没有异议,谁又能说荆州府做得不是? 在扬州府,刘镇元把孟春和南京户部尚书等诸多大员拿下来数日之后,在蒋冕初步召见了一圈南直隶与漕运、盐法、水利等职差相关的官员数日之后,他才从刚刚接任南京户部尚书的前操江御史胡瓒那里知道了那道被发至南直隶诸府和湖广、江西、浙江三省的那道公文。 他勃然大怒,立刻先去信浙江总督严嵩、湖广总督孙交和已经接旨、即将在丁忧结束后去江西赴任的王守仁。 而后,胡瓒也赶紧以南京户部的名义再度下了一道公文,叫停了这件事。 但是公文的往来需要时间,许多地方的官吏士绅都敏锐地意识到了之前那道公文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在四省诸多地方的默契之中,官吏们前所未有地卖力,个个都是新法先锋的模样,以提前支持新法即将推行的态度先做起动员。 好多府县还贴着布告:若有隐逃丁户,尽早到县衙申告,不然便是大祸临头。 被孟春惦记过的徽州府,地处南直隶、江西、浙江三省交界处。 徽州府最开始属于朱元璋设立的中书省,后来归浙江管辖,永乐年间又改属南直隶。 徽州府下除了附墎的歙县,还有休宁县、婺源县、祁门县、黟县、绩溪县。 在整个大明,徽州府的名声都是很大的。 首先,这里是程朱理学的“正宗”所在,朱熹及程颐程颢两兄弟都是祖籍徽州。 而后,徽州文风鼎盛,多年积累之下,名门大族众多。除了程、汪、吴、黄、胡、王、李、方八姓,其他大族莫不有着很强的宗族观念。 再次,徽州不以行商为耻,徽州“儒商”之名也广传天下。盐业、祁门茶、绩溪火腿……徽商行商之余,也极重文教,与文人交往密切。有钱了,兴办社学、书院在徽州也是风潮。在徽州,有“读书好,经商好,效好便好”这样务实的话。徽商资助学子科举,从来都不吝啬。 因此最后,徽州通过科举走出来的举人、进士十分之多,在南直隶诸府之中长期稳占前三,平均每科都有十数人中举。如今在徽州府,既有仍存世的状元唐皋,更有已经致仕、做过云南按察副使的汪标。而汪标的儿子汪溱也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目前担任着兵部主事。 这些,就是徽州府朝野实力的一角。 而现在,徽州府内,一场风暴已经在酝酿。 这场风暴本不大,毕竟只是开国之初留下来的旧问题,一笔一年三千余两的人丁丝绢税而已。以承担了这笔人丁丝绢税的歙县之富,这笔钱在歙县一年的所有赋税中所占不足百分之五。 若要被其他五县均摊,每个县多则四五百两,少则二三百两。 而徽州六县,其实都富。单就银两数量而言,对哪个县而言都是轻飘飘。 可现在新法毕竟还没推行到整个大明,许多这样的地方科则,都是只有普通老百姓承担的。 现在,在徽州府衙“依令”清查赋税科则谬误的工作中,这笔人丁丝绢税的谬误被曝露了出来。 “既然是整个徽州府的人丁丝绢税,凭什么只由我们歙县一县承担?” “府尊做了大好事!其他五县的人到了没有,这次必定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徽州府治所在的歙县县城里,既有歙县人,也有其他县的人。 知府行文各县来商议这件事,各县的士绅和老百姓也都在讨论这件事。 而此刻汪标府中,回乡之后只是热心家乡文教之事的汪标正接待着其他同乡士绅。 “依府尊之意,自然是六县共担。”在徽州知府衙门里做师爷的徽州本地举子说了这句话。 汪标点了点头:“既然这人丁丝绢税是派给徽州府的,自该如此。其余各县百姓虽然不愿,但朝廷新法总纲便是科则统一,贫富共担嘛。” “白石公,这人丁丝绢税,其中还有内情啊!” “哦?若有内情,自然也该分辩清楚。”汪标微微笑了笑,看着他们。 孟春和方鼎昌等人被抓的事,汪标已经知道了。 可是这一次,都只是认认真真办事而已。 百年积弊,是是非非,天下可不少。 扬州府传出来的圣旨内容,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老百姓这汪深水,其实更容易搅动。 现在,蒋冕的密奏在极速北上。 在朱厚熜派出了七位参策、下令京营选锋三万之后,占据了大明赋税近半的南直隶及湖广、江西二省,许多地方开始默契地搅起老百姓这潭水,借一些原本无足轻重的事,说些表面体察上意、实则鼓动人心的话。 严嵩是浙江总督,这道公文的用心他看得很清楚,孙脩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知道其他地方可不见得如此。 因此他赶到了王守仁家里:“伯安,你要早做准备!” “……还有十七日。” “那也要先往江西去些书信!” 王守仁笑了笑:“不急,也算不得大事。” 而后他就收起了笑脸:“若真有人激起民变害了百姓,这回自有雷霆之威!” 丁忧二十六月余,王守仁终于要再次出山。 此去,就任江西总督! (本章完) 第234章、怼孔?杀孔! 没有满三年,但快了。 离京南下的时候,张孚敬是一个四十多七的新科进士。重新回到京城,他已经是有过巡抚经历的正三品右副都御使。 嘉靖朝新官升官之速,无出其右。 如今已是六月,前来迎接他的吏部与都察院官员,还有张孚敬的同科、好友,望着他的眼神都如天气一般炽热。 这次他回来,皇帝会怎么用他? 七位参策离京,其中吴廷举去就任广东总督,许多人原本以为张孚敬会就此回京成为参策,但如今参策又补齐了。 而张孚敬心头也很疑惑。 当初梁储对他点出了陛下对两广的谋划,张孚敬一直以为自己将会在广东留很久。既要使广东新法产生成效,又要做完将来克复交趾的大事才会还朝。 但现在他提前回京了,而桂萼也被调去四川做按察使。 张孚敬自然不会认为陛下这是要给出放弃或者调整新法的信号,这只能说明新法现在面临的局势很严峻。 召自己回京,一定是有一个更大的任务。 入城之后顾不得先去歇息一二,张孚敬直接请求陛见。 这既是因为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就立刻求见汇报很加印象分,也是因为他不想耽误自己的前程。 虚岁已经五十了。 张孚敬离参策、离阁臣只有不远的距离,若正常地按年龄资历来铨叙升迁,他机会渺茫。 他所有的机会都是皇帝给的,都是新法给的。 在午门处,张佐亲自等候着他。 “张公公,还未恭贺你掌司礼监。” “张督台见外了。” 张孚敬听到督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然后心里就懂了。 除了山东,哪里还没有总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兴奋。 巡抚加右副都御使或者侍郎衔的多,而总督或总制则一般加右都御史或者尚书衔。 虽还没能成为参策,但这一次他已经到达正二品这个尚书级别了。 “多谢张公公!”张孚敬认真对张佐行了一个礼。 张佐笑着还礼:“咱家这倒不是刻意漏泄中语,只是此命既然早定,自不会更改。等张督台入宫了再说,无非是陛下与诸位参策想要把握主动而已。” “哦?”张孚敬一边跟着张佐往前走,一边打量着久违的紫禁城。 变化是比较大的。这倒不是说这奉天殿周围的建筑,而是其中的人。很明显,如今在文华殿、武英殿、文楼、武楼及四周廊房例外进进出出忙碌的官员更多了。 正德十六年张孚敬离京之前,这午门之内,只有朝会时官员众多。平常时刻,无非阁臣在文渊阁当值,中书舍人及一些通政使司官员会因事奔走罢了。 但现在,绯袍青袍甚至绿袍都不少。 张佐听张孚敬一个音调上扬的“哦”,心里想着他不愧是已经巡抚一方、双手沾过三品要员鲜血的人物,竟还带着自然而然的上位者腔调。 他虽然接掌了司礼监,但皇帝使用内臣的重心已然转向,张佐担心自己再被训斥,心里的异样也就压制了下来。 “张督台有所不知,正月十五李翔尸劾以来,先是五军营有变,又是四川谋逆。询问之下,朝野涉事之人颇多。各省设总督、参策离京、京营选锋,又有旨意晓谕南直隶诸官,仍然有人执迷不悟。由是观之,张督台之命秘而不发,足显陛下先见之明。” “执迷不悟?我自广东返京,一路倒还不知又发生了何事。张公公若能告知,还请不吝赐教。”张孚敬又对他行了一礼。 “张督台乃陛下一手拔擢,如今若不是另有重任,本就足以参预国策,咱家自不会见外。”张佐客气了一下之后就说道,“这一回,诸位参策也很为难。” 说罢,就在去养心殿的路上快速地说起一些近况。 所有奏疏呈递到御书房给皇帝御览之前,都是会经过司礼监的。 张佐告诉张孚敬的,是这月余以来,主要从南直隶各府、湖广江西二省送至京城的奏疏。 主要是两件事引发的后续,一件是辽王袭封后,辽王府、荆州府及湖广巡按奏入京城的。一类是弹劾辽王荒淫无道、辽藩害民的,一类是辽王自己大肆乞恩。 而另一件则与南京有关,孟春等人被擒之前,南京户部往北京户部依例奏请报备的同时也往南直隶各府及湖广、江西、浙江三省行了公文。而后,各地官员都表现出了对新法的踊跃状态,翻出来的那么多陈年旧账却都是各地赋役摊牌不公之类的事,如今是往日担得多的百姓不依、往日担得少的百姓不肯均摊。 这既不算阻拦新法,反而是提前做些准备工作,厘清谬误、“动员”地方。 张孚敬听懂了:“照章办事、法不责众、巡宪乏人那一套吗?” “……督台说得是。”张佐也不能立刻领会这句话其中的全部意思,但张孚敬这等人物比自己更有能耐,张佐还是认的。 在朱厚熜的威压下,张孚敬的感受还不深刻,但杨廷和等人是分明感受着正德、嘉靖两朝宦官威势不同的。 没有皇帝的宠幸,张佐这个司礼监掌印就变得既谦虚又谨慎。 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养心殿前。 张孚敬看着不算大的门,心里却感慨着:如今这里才算是大明真正的中枢了。 来自大明各处的奏疏往这里呈送,决定大明诸多大事的决定从这里发出。 皇帝的日常起居也在这里,乾清宫更多只用来举办一些礼仪式或者参加人数多一些的赐宴。 “陛下,张孚敬到了。”张佐现在御书房外禀告了一声。 “进来吧。” 张孚敬再次听到皇帝的声音,只觉得比近三年前又浑厚了一些。 他先在御书房外大礼跪拜,哽咽着大声说道:“臣张孚敬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也不能说他太愿意拍龙屁,等会见到皇帝了肯定还会再当面叩见一次的。 但他能这样一飞冲天,确实就是皇帝点名给的机会。 在张孚敬心目中,一切都源自那道殿试策论、源自自己御前请恩赐名的勇气、源自当时才十五的天子对他表露出那种用意的心领神会。 而后,才有了直接让他再论富国之策、拔擢为御书房行走、点为钦差南下广东。 “起来吧,知道你的心意了。” 朱厚熜的声音带着笑意响在他面前,张孚敬直起身,只见皇帝已经站在门内了。 他又长高了一些,如今身子骨更壮实了,也显得更加器宇轩昂。不仅如此,他也开始蓄起胡须,自然显得稳重了不少。 张孚敬确实是双眼湿润:“臣惶恐,竟劳陛下迎来……” 配合他演出的朱厚熜伸出手拉着他的手臂:“茂恭劳苦功高,朕都记在心里。天气热,快进来,用些清爽可口的饮子。” 皇帝信重、臣子忠心能干,张孚敬可是新朝皇帝知人善任的榜样。 顾鼎臣这个如今的御书房首席不用兼着日讲日讲起居注官,担任着两个伴读学士的如今是来自六部中正五品的郎中了。 御书房的门槛越来越高,他们两个看着这一幕,只能羡慕地望向张孚敬,羡慕他曾经拥有的机遇。 朱厚熜亲切地招呼张孚敬喝点冰镇过的冷饮,又问他广东是不是更热,听他讲述当时砍掉王子言的具体过程,而后调侃道:“竟以湖广龙虎猛药来喻朕,伱这胆子倒是比手刃王子言更大。” 张孚敬尬笑道:“臣知陛下胸襟,方敢如此。只是彼辈狡诈,臣也只能出此下策,假意同流合污,想着能多探出些线索便不致于让广东乱上许久。岂料陛下运筹帷幄,臣那一番话所得,尚不及陛下命魏公公送至广东的账册之万一。臣惭愧!臣在广东虽不敢懈怠,然闻听陛下实践学之后,实在遗憾不能在京时常面见陛下、多多请益。” 朱厚熜脸上笑容不改:“这么说,你是想留京了?朕若再遣你去地方呢?” 张孚敬点了点头:“臣自然是想留京常伴陛下左右的,只是陛下擢臣于微末,臣自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 他虽然已经明知自己会去山东,但还是要这么说一下。 谁不想位极人臣呢?张孚敬并不掩饰自己的愿望。 他是从广东“杀”回来的,自然该有冲劲。 但是该表的态,张孚敬也不会含糊。 朱厚熜点了点头:“既然知道朕还想遣你去地方,以茂恭之才智,知道是何处何职了吧?” 张孚敬做了做样子沉思了一下,而后问道:“陛下可是要臣去督宪山东?” “正是。”朱厚熜目光锐利了一些,“茂恭以为,去山东后该当如何行事?” 张孚敬自然知道陛下已经有了章法,但现在这么问,就是不再只把他当做一柄快刀了。 在广东这近三年,张孚敬的能耐得到了皇帝的认可?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因此又思索了一阵。 这一次,是真思索。 皇帝在考较他。 如果只接受命令,那么到了山东,奏报需要时日,诸多处事分寸就未免拿捏不准。可若是他能精确地领悟皇帝的意思,那么以他的才智、阅历,自然能把握好这种分寸。 他是广东新法的功臣,让他去总督山东,在如今的情势下自然还是为了新法。 而新法目前最大的困难,无非是张佐之前所说的那句“诸位参策也很为难”的事。 对勋戚和藩王,甚至对一些可能的谋逆兵乱,都已经有了参策总督地方以及京营选锋的应对。 可是陛下要的毕竟是大明正常地运转下去。 广东增加那么多官职,在广东主事的张孚敬是最清楚的。增加官员的真正目的可不只是为了分化广东官绅以及收拢人心,广东衙署改制后,最大的目的反而是想提高公务处置的效率。 而在广东之外,诸省仍旧是官少、吏多、诸事派役。现如今,各地反而强行踊跃,翻出许多陈年旧账来积极处理,事情会多得让吏役“苦不堪言”,还涉及到诸多不明事理、易被鼓动的百姓。 皇帝要推行新法的决心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对五军营之变及四川谋逆一案的处置、那么多高官被抓捕问罪的手腕还不够强硬吗? 这些人之所以还敢这么干,是因为这一次涉及到的人确实很多,而且都是地方直接与百姓打交道的官吏,还都打着支持新法的旗号。 法不责众倒还在其次,可是他们确实是在“支持新法”啊,顶多是“急切”了些,在嘉靖五年之前就先踊跃着做了些准备工作,也不算是真正提前在各地推行新法了。 这是老油条们集体默契地给朝廷出难题。 这次若是又集体办了他们,且不说地方事务暂时要拔擢多少人去顶替,大明有没有成千上万的基层官吏储备。单是一点就很棘手:将来诸省推行新法需要的是勇猛精进之人,可这次他们是在支持新法却受到惩办,以后再上来的人自然会保守谨慎。 张孚敬想了许久之后开口道:“臣去山东,陛下宜予臣殊恩,使天下再明陛下变法图强之决心。臣去山东后,便督宪衍圣公府多年来有无不法事!臣自去岁末欣闻陛下实践学,这半年来亦有所得。臣既然要督宪山东,当有一疏奏呈陛下御览。” “哦?” 朱厚熜记得张孚敬是怼过孔家的猛人,但不记得他是如何操作的。 现在,张孚敬难道是真的在接触到实践学之后这半年里已经就思考过该怎么改革儒学、为实践学开天了? 朱厚熜的这声哦,又是上位者腔调,而张孚敬也自信地回答:“陛下言今人胜古人,臣虽惭愧,却也备受鼓舞!天下士人该有此等锐气,儒学也并非一直是一味内守、不言开拓之学问。今时士子人人妄自菲薄,学问不敢称达越先贤,治学处事又大谈六经注我。种种乱象究其源头,乃是尊孔过甚、祀以非礼!” “如何驳斥?”朱厚熜直接快进到会有人跳出来发表反对意见。 张孚敬笑得有点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陛下明鉴,臣自然会让天下儒生都哑口无言。臣所虑者,乃是功成之后,若衍圣公府多年来忘了先祖教诲,臣该办到哪一步?” 朱厚熜见他先卖关子,知道他是早有计较了。哪怕在不知道自己将会担任山东总督之时,只怕也已经想到了实践学将来该如何发扬光大。要不然,广东为什么敢大胆到现在就在乡试里增加实践学的内容? 张孚敬就是要带着这样的背景去山东,另外还带着他在广东几乎把两广要员杀空的名声。 “拟旨!” 朱厚熜一声令下,之前已经听到了这场君臣对谈的两个伴读学士心里一颤。 身为儒门子弟,他们现在这算是在商议着怎么欺师灭祖吗? 但衍圣公府多有不法也不算新鲜事,现任衍圣公孔闻韶的父亲孔弘绪不就是因为太淫乱、太混蛋而被夺了衍圣公的爵位、由他的弟弟接任的吗? 张孚敬只问办到哪一步的分寸,那现在皇帝的旨意如何? “张孚敬巡抚广东、试行新法有功,着令总督山东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署礼部尚书衔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加太子少师、右春坊大学士,赐行蟒,荫一子入学皇明大学院。” 出乎他们意料之外,这只是一道擢升旨意,虽然让人倍感玩味。 总督一方的大臣,往往是加兵部尚书衔,但张孚敬加的是礼部尚书衔。 兼右都御史是常规的,但是加太子少师……要知道,自从皇嫡子降生后,这可是第一个被加了太子三公三孤虚衔的臣子。虽然永乐之后这太子三公三孤就已经与太子辅导无关了,可谁知道如今的陛下是怎么想的呢? 君不见,后面还跟着一个右春坊大学士吗?将来若立了太子,他是不是会变成左春坊大学士,真的成为掌管太子上奏请、下启笺及讲读之事的“太子师”? 另外赐了蟒服,虽只是行蟒而不是坐蟒,那也倍显恩荣了。还有一点……衍圣公的赐服,也就是行蟒。 衍圣公的品级,也只是正二品。 现在张孚敬去了山东的话,排面会闪亮得吓人,衍圣公孔闻韶明面上是没有任何一处能在张孚敬面前抖一抖的。 张孚敬激动地谢恩,而后只听皇帝勉励道:“茂恭对实践学之心得,可去信浙江。惟中听闻,必有所悟。” “……臣自当与严惟中多多切磋。” 张孚敬身子一颤,知道了对于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就藏在这句话里。 该办到哪一步? 昔年蒙元在时,孔子后人先是曾有三宗,而后也有百余年的南北宗并立,还曾被免去衍圣公封号过。 这南宗后人,不就在浙江衢州吗? 如今曲阜的衍圣公府,是可以不存在的。 张孚敬知道了自己得到那么多“殊恩”即将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仅仅剥去一些孔子的光环是不够的,这件事也要与当前实践学之外的新法具体事务联系上。 此去山东,他还是要杀人!杀至圣先师的后人! (本章完) 第235章、至尊加强版大礼议 旨意传出,朝野皆惊。 多少人要用一生的时间从六七品爬到二品,甚至只是其中很少数的人。 而张孚敬自正德十六年五月摘得探花至今,三年而已。 若是过去,在张孚敬暂署广东巡抚时就有满天飞的谏言上来。已经四十七了、才干阅历都不差又怎么样?怎么能升得这么快? 可是如今不一样,如今有人“谋逆”,七参策离京,朝堂高官的位置一直迅如流水,正如已经成势的新法一般巨浪滔滔。 张孚敬有杀人之威,有于广东主持推行新法之经验,现在他要去总督山东。 圣意昭昭,再无遮掩。 张孚敬回应这次陛下再次掌握主动的,就是他说的那“当有一疏”。 《议孔子祀典疏》。 【祀典万事之表,不可不正!先师祀典,有当更正者。】 【其不正者一,祭塑像。程正公有言:影有一毛不类则非其人,况工人随手信意而为之哉?朱文公亦言:宣圣本不当设像,春秋祭时只设主可也。】 【今国子监有塑像者,不过因前元之旧,非圣朝之制。为正孔子祀典,宜用木主,其塑像宜毁。】 【其不正者二,仪同祀天。今笾豆十二,牲用犊,全用祀天仪,亦非正礼。】 【祀宇称殿不称庙,叔梁纥乃孔子之父,颜路、曾点、孔鲤乃颜、曾、子思之父,三子配享庙庭,纥及诸父从祀两庑,原圣贤之心岂安?为正孔子祀典,祀宇宜称庙不称殿,从祀诸贤,亦当再议。】 【其不正者三,谥号不正!孔子作《春秋》,首书春王正月,所以尊周王也。他凡列诸侯有僭称王号者,必特书诛削之。故孟轲氏曰‘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观此,可以知孔子之心也。自夫唐玄宗加孔子以王号,至元武宗又加以大成之号,国朝因之,未之厘正,使孔子受此诬僭不韪之名。为正孔子祀典,宜去王号。孔子以鲁僭王为非,宁肯自僭天子之礼?】 【臣窃维无师孔子,有功德于天下万世,其祀典尚有未安者,不可不正。臣谨采今昔儒臣所议,上请圣明垂览,仍行礼部通行集议,洗前代相习之陋,永为百世可遵之典……】 洋洋洒洒的一篇奏疏,比皇帝给他的旨意更加令人震撼莫名。 落脚点,只是说祭祀孔子的礼仪不对。 祭祀塑像,本就不合程朱这些理学大家的观点,更是从蒙元开始才有的礼仪。 规格逾制,等同于祭天是什么意思?只有天子能祭天,祭祀孔子的规格像祭天一样,莫非天子就是孔子的儿子? 谥号也不对,孔子本人就最恨别人僭称王号,结果他现在被追封的谥号是大成至圣文宣王,符合他老人家的本意吗? 朱厚熜看得拍腿赞叹:这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魔法打败魔法吗? 张孚敬的论据就是程朱和孔孟的言论,他说的是今昔儒臣本身对这些事也有看法,包括但不限于熊禾、吴澄、宋濂这些宋元明三代大儒。 而且这道疏,最狠的自然是要给孔子去王号这个提议。 朱厚熜已经看到了张孚敬会在天下掀起何等议论。 这道疏因为张孚敬的身份,已经自然而然与新法产生了关系,或者说本质上就是很强大的联系。新党自然得支持,那些现在还想搅浑水的人呢?要不要再忍忍,让孔子的王号就这样被去掉了,还是会认为这才是一个绝佳的反击机会。 竟敢动这件事? 朱厚熜曾感慨过:所谓权力的争斗,终究也是一场夹杂着利益与理想信仰的人情世故。 现在,新法是利益,孔子是理想信仰,而在这场大议论中站不站出来、站出来了怎么说,那就是人情世故。 于是朱厚熜提笔批朱:议! …… 嘉靖三年,祀孔议。 嘉靖朝原本的大礼议如今早已消失无踪,但仍然有了一场祀孔议,主角仍是张孚敬。 议论的主题不再是朱厚熜继承皇位的方式,本质上却是天子法统与儒门道统对天下影响力的相争。 如果礼制其实就是秩序,那么这本质上也是大礼议。 比天子认谁当爹、君权相权之争要重要得多,堪称大礼议至尊加强版。 背景包括:高克威、孟春、方鼎昌等一大批重臣和士绅富商已经因为谋逆被抓,张伟等勋戚也因为谋反被夺爵讯问,对辽王的弹章密集入京,南直隶及湖广、江西多地正“踊跃革弊”搅动百姓利益。 天子派了张杀头去总督山东,居然批了他那道《议孔子祀典疏》:议。 怎么议? 第一个头铁的是御史黎贯。 如今四十三,年富力强。正德十二年的进士,现任都察院陕西道监察御史。 广州府从化县人。 在原本广东籍官员都尽量低调、在张孚敬此前屠刀下幸存下来的人都“站队”新法了的情况下,黎贯的驳斥慷慨激昂: 【圣祖初正祀典,天下岳渎诸神皆去其号,惟先师孔子如故,良有深意。】 【陛下疑孔子之祀上拟祀天之礼。夫子已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虽拟诸天,亦不为过。】 【自唐尊孔子为文宣王,已用天子礼乐。】 【宋真宗尝欲封孔子为帝,或谓周止称王,不当加帝号。而罗从彦之论,则谓加帝号亦可。至周敦颐则以为万世无穷王祀孔子,邵雍则以为仲尼以万世为王。其辨孔子不当称王者,止吴澄一人而已。】 【莫尊于天地,亦莫尊于父师。陛下敬天尊亲,不应独疑孔子王号为僭。伏望陛下博考群言,务求至当。】 很简短。 朱厚熜的反应也很简短:打。 毛澄当年当面骂昏君都没挨廷杖,但黎贯挨了。 原因很简单。 朝会上,朱厚熜冷冷淡淡地说道:“议事就议事,别把大帽子盖在朕头上。黎贯此疏,实在是讥讽朕以小人之心猜疑孔子王号僭越,故而从张孚敬之请令议孔子祀典。这孔子祀典合不合适、要不要改、怎么改,就事论事,说什么朕独疑孔子王号为僭?” 左顺门那里,是噼里啪啦打屁股的声音和黎贯的悲呼。 奉天殿内外听得心情复杂、战战兢兢。 可是皇帝,你这是棍打出头鸟吗? 还没正式出发去山东的张孚敬第一次在朝会靠前的位置站了出来朗声说道:“陛下!浙江汪臬台赴任前,臣便曾听其有一言,振聋发聩。诸位,汪臬台问,‘夫曰先圣先师,皇上幸太学拜之可也,若曰王,则岂有天子而可以拜王者哉!’臣张孚敬,深以为然!” 汪鋐去浙江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这个任命下去的时间,还在李翔尸劾之前。 张孚敬指名道姓地说出来,证明他这不是因为要总督山东才临时想出来的事。 现在这一问犀利至极:如果孔子是王,那么皇帝如何祭拜孔子? 如果希望皇帝还尊敬孔子、以后要祭拜孔子,那如今的祀典就不合适! 如果不改,皇帝以后就别尊孔子、别祭拜孔子了。 朱厚熜对此倒是表现得很平静,脸上毫无波澜。 张孚敬参加完了这次朝会之后就要辞陛离京,他只用留下了汪鋐的这一问。 反正接下来的事,张孚敬本人不用多参与,而且另一大主场本就在山东。 他奏请的,皇帝批的,就是让礼部组织议定。 张子麟这个礼部尚书必须站出来了,而杨廷和自然得更早站出来。 别提了,这新党党魁之路,越来越离谱了,如今竟要在夫子头上动刀。 “黎贯之言谬矣!夫子能光明先王之道,以成万世之功,齐天地之无穷,等日月之久照,固有逾于群圣之教化大德。孟轲称宰我之辞曰:‘以予观夫子,贤于尧舜远矣。’自尧舜而至春秋,夫子贤于上古之人;隋唐以来,以科举为天下儒门子弟进身之阶,天下英才尽可一展所学,此制不亦贤于汉晋南北之察举乎?” “程朱继往开来,我大明以理学兴文教、安天下,今日天下读书人,是研习春秋先师古籍者众,还是研习程朱集注者众?此种种,借陛下实践学所言今人可贤于古人之明证!” “黎贯无史迁洞想之诚,仅怀慷慨之志,而守其蓬心以塞明义,可谓不知量也。夫子便有言: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韩昌黎之《师说》,黎贯忘之。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唯陛下明悟物之理亦大道,设皇明大学院、延请百工为供奉教习万法,此诚圣人无常师之举。” “宋真宗称孔子为至,唐宋元以来皆以夫子为至,已不合夫子‘弟子不必不如师’之教诲!吾等敬夫子,当继往而开来!依臣之见,夫子‘大成至圣文宣王’之谥,止大成、文宣可彰其功德。大成者,乃夫子继往昔学问之功;文宣者,乃夫子开来日教化之功。后人敬之祭之,称先师而不称王,方合大成文宣先师本心!” 杨廷和洋洋洒洒说完这些话,心情异样地爽。 说实在的也有点上瘾,这种不忌惮将来人怎么喷他的感觉。 总而言之,论据就是夫子本人的话。弟子不必不如师,咱们当他是老师,凭什么不敢有一番壮志,说一句将来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夫子在天有灵,也应该说一句“孺子可教”! 张子麟看着杨廷和心中感慨:龙屁被你拍完了,这里面还有陛下实践学深合先贤大道的论据? 但有时候,越是事情挑战信仰了,越是会有人失了智。 终于又有一个给事中王汝梅站了出来,悲愤地说道:“周衰而王道圻,孔子以布衣继之而作《春秋》;封建毁而礼乐坠,孔子以君师自任而教《诗》《书》。六经,古圣先王之遗典,赖孔子删修而传,春秋礼乐崩坏之局,赖孔子纲惟而不倾。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集群圣之大成,此其所以贤于尧舜而允配天地也!” “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见之功业者,虽广而短;存之人心风俗者,虽短而长。事业功业,形于外者,有时而消;人心风俗,尽于内者,永世而存。” “夫子代天子担道统,垂教化,传圣学于百代,其于人心风俗之广,亦至矣!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此夫子所以贤于尧舜也。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为尧舜所不能为。” “盖夫子所言者,常道也,放之四海而皆准;所行者,常德也,传之万世而可法。固与天地同德,与日月齐明,岂非大圣乎!非大圣而孰能至此乎!谥称大成至圣文宣王,受百代万世之祀,何能易之?今若贬其功德,毁其圣像,其为名教所必诛!” “陛下明鉴!万世师表,德之尊者,素王之称,诸子汉儒之通识,唐宋无异议,帝王亦拜祭之,所以尊师也。太宗在位,更以四礼拜祭之!虽高于天子之礼,亦非僭也!” “不尊圣,君为骄君,臣为谐臣,有明之不终乎?”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奉天殿内外死一般寂静。 不尊孔,朱厚熜就是骄君,新党这帮人就是跳梁小丑逗人为乐的谐臣,大明要亡? 这还是在朱厚熜的当面,在这最清楚朝堂动向的京城,说话的是京官。 朱厚熜这是捅到了真正的痛点,以至于有些人的大脑被热血充满了。 于是他笑了笑:“继续议。” 简直笑嘻了,这将是最好的政治觉悟筛选器。 他转头看了一下黄锦,只见他点了点头示意:内档司正在疯狂记录。 见到失智的王汝梅居然没被廷杖,奉天殿内外顿时继续吵起来。 朱厚熜静静看着杨廷和、张子麟、王琼等人纷纷站出来与反对张孚敬提议的人辩驳,这第一回合直到大中午才结束。 这场“至尊加强版大礼议”是在京城开始的,但不会就在这里结束。 而并不知晓京城这场变故的王守仁,在丁忧结束后启程去江西之前送往京城的“丁忧成果”也在这天下午送到了。 《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 (本章完) 第236章、我嘉靖朝猛人云集 王守仁是嘉靖元年春天离开京城的,他是第一个拿到那直奏密匣的人。 但这两年多以来,王守仁并没有用这密匣向皇帝建言任何关于国事方面的意见。朝野之中虽没忘记王守仁这个人,可他丁忧期间确实很低调。 现在他突然将很厚的几卷大部头送到了京城。 在嘉靖朝第一个被廷杖的朝臣刚刚出现之际,在皇帝从张孚敬之请令礼部集议孔子祀典的背景下。 这几卷书,还是有关实践学与辩证法。 现在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想知道那几卷书写的是什么内容。 王守仁何许人也? 其他功绩是一回事,关键问题他是心学如今的宗师人物。 文华殿辩经,当时皇帝没去,被理学请入京城的几个大儒那是真的都被辩倒了。 在学问方面,王守仁自然更加称得上是当世大儒。 现在他对号称由陛下悟出来的实践学及辩证法是如何看待的? 张孚敬眼热地看着摆在御案上的那几卷书。 朱厚熜笑道:“就只有这一套,伯安手稿。待朕先读完,也命人先誊抄数套出来,给你送一套去山东。” 张孚敬连连点头。 他去山东,需要这个。 “王督台既将之成书,自然大益陛下实践学、辩证法之传习。若能刊行四方,必大益新法!” 虽然不知道内容,但王守仁既然能在丁忧复官后直接去就任江西总督,自然不可能是反对如今新学问之人。 陛下天、物、人三理的阐述,尤其是实践学中知与行的关系,许多本就似乎受了王守仁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启发。 张孚敬说完这句话,反倒更加希望能尽早看到内容,因此说道:“陛下,臣不如晚几日再启程吧?在京中正可再辩数日,几日之内,当能再誊抄出一套吧?臣在去山东路上正可研读啊!” 朱厚熜也没想到王守仁这几卷书来得这么巧。 丁忧期间一心钻研学问,到了复官时拿出来,也算是回归的一个宣言吧。 王守仁虽然是回乡丁忧之后才知道朱厚熜提出来的这些新思考,但他没有公务在身,时间精力都是最充足的。 宅在老家,除了朋友偶尔去拜访时要接待一二,其余时间他都能专心研究思考这些新东西。 朱厚熜听张孚敬这么说,拿起下面几册就对黄锦说道:“先安排下去,把后面四卷誊出来吧,朕读完第一卷再换着誊抄。茂恭,那你就先在京城暂留五日,届时应该可以带着书卷启程了。” “臣谢陛下!” 张孚敬也并不想就这么快离开京城,王守仁的书给他提供了一个好机会。 在京,首先自然有更多时间去拜访一下其余朝臣和朋友。他的短板就在于资历,官场的积累是很薄的,如今全靠皇帝给的机会。 许多人对他必然是羡慕嫉妒恨的,搁在正德朝,自然就是幸进之臣。 为此,张孚敬其实要会做人。 其次,这些拜访,包括在影响力最大的朝堂中枢参与辩论,都是展示张孚敬学问、口才的机会。 广东新法的推行细节,也是许多人愿意请教的——将来推行至全国,功劳都在这些经验里。 张孚敬没在宫里多跟皇帝套近乎,虽然这其实很重要。 但他知道,皇帝是信重欣赏他的,而欣赏他的点自然不是他会拍龙屁,而是他会办事、能办事。 现在皇帝可能比他还更加关心王守仁写了些什么,不要耽搁陛下读书。 这实践学可是陛下提出来的! 果然,张孚敬刚离开御书房,朱厚熜就拿起了那第一卷开始看。 既然进了宫,张孚敬自然顺道去文渊阁拜会一下阁臣。 蒋冕、毛纪都去了地方,孙交留在了湖广但仍是阁臣身份,文渊阁中的阁臣现在是首辅杨廷和,次辅石珤,而后便是杨潭以及新补入阁的原工部尚书李鐩、原都察院左都御史张纶。 在原来的朝堂秩序里,像李鐩和张纶这样位置的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一步到位直接入阁的。 可是如今国策会议才算是真正核心,只要名列其中,在内阁还是在六部倒不算区别太大了,所以李鐩和张纶才有这样的机会。 文渊阁里,其他人听说了张孚敬可以多留几日,先是聊了聊广东推行新法的一些细节,而后话题就又回到眼下这孔子祀典的大辩论之中。 “那王汝梅搬出太宗之例,茂恭转述汪宣之那一问,反倒不好辩驳之。” 杨廷和叹了一口气。 汪鋐问孔子如果是王,陛下以天子之尊该怎么祭拜? 王汝梅说朱棣当年还嫌祭祀孔子之礼三拜不够显尊重,要四拜呢。 祖宗做得,你做不得? 张孚敬听杨廷和叹气,笑着说道:“阁老过谦了,只是这话,阁老不方便讲罢了。倒是孚敬凶名赫赫,不妨直言。” 石珤等人瞅着张孚敬,感觉他倒是以“凶名赫赫”为荣的模样。 想起他在广东的手段,众人不由得讪笑着问:“如何直言?” 张孚敬冷然说道:“太宗靖难,其时藩王仍旧手握重兵,朝野有多少人妄议大位法统?太宗四拜,为的是什么,谁不明白?若有人非要援引此例,那岂非也暗喻陛下得位法统仍旧不明?” 杨廷和定定地看着他。 没错,永乐皇帝做过的事,嘉靖皇帝却不肯做了,若要巧妙一点驳斥这个问题,这个法子是最简单粗暴的。 朱厚熜并不避讳去点评自己祖宗的是是非非,这一点从他当时评价弘治中兴,而后又办了迎景帝入庙一事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但如果点明朱棣四拜孔子是为了邀天下读书人之心,那么难道意思是如今的皇帝已经可以不那么在乎天下读书人怎么想了? 目的只是借衍圣公的影响力去更有效率地打压阻拦新法的那些人,而不是真的要弃天下读书人而不用。 在座也没有一个人真的不尊敬孔子。 这件事,主要还是立规矩,新法和新学的规矩。 “若这样去做,恐怕不能令人心服口服。”杨廷和说了一句。 “孚敬在广东,多的是心口不服之辈。”张孚敬淡然说道,“然则治国安民,除了礼,还有法。陛下专设提刑司之意,孚敬现在是体悟更深了。” 可能做到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吗?不存在的。 他说完这一句又笑道:“陛下不是说了吗?矛盾是恒在的,主要矛盾先解决。” 杨廷和感慨道:“茂恭精于实务,果然体悟更深。如今主要之矛盾,确实便是仍有人因私利而阻新法。这祀典之议也好,地方官员借新法之名扰民害民也好,都只是其表,不是其里。” “正是。不然,陛下为何要言阴阻新法便视同谋逆?”张孚敬俨然快刀出鞘的气势,“新法为的是富国,向来言富国便是开源节流。如今,新法反倒许多处都还是加大支用,难道就不能言节流了?而天下祀孔之仪靡费多少,算一算就一清二楚。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夫子在天之灵若知两千年后华夏子孙竟因敬之祭之便一年需支用如此多的钱财,耗费如此多的人力,其心能安否?” 这又是孔子说过的话。 在座的没人不清楚这句话。 但辩题的根本在于,如今尊孔是出于政治需求,是皇帝要用这种方式来收拢天下读书人的心,所以祀孔之典规格越来越高。 随着辩论的深入,论点肯定会深入到这个层面,反对之人也一定会去强调削减祭祀规格、降低谥号会令天下读书人认为皇帝实则是不尊儒家,离心离德,教化不彰,天下大乱。 从立场出发,他们本来就不会服、不肯服,哪怕礼要节俭是孔子本人说过的话。 杨廷和凝眉深思片刻就说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青史必会如实留下今时今日之事。茂恭,我要谢伱。新法与广东卓有成效,犬子书信中,已有广东百姓感念陛下爱民,体谅我等苦心。此茂恭之功,请受我一拜。” “阁老谬赞了,此皆陛下宽仁爱民英姿决断、阁老们筹谋赞画之功,孚敬不敢受。” 张孚敬回着礼。 参策是整个大明最核心的人物们,而参策中的阁臣也个个都资历颇深、门生故旧遍天下。 张孚敬得到了杨廷和的肯定与敬重,随后就慨然说道:“夫子尊王号,可并不曾显得我儒门更显要。有唐七迎佛骨,徽钦自称道君,宋孝宗更言以佛修心,以道养身,以儒治世,释道二家声威日隆。程朱陆等先贤引释道二家巧思,各有理学心学传承,如今虽尊夫子为王,但天下百姓谁不是儒释道三家教诲皆遵行一二?” 杨廷和等人继续听着他的见解。 这一点直指追尊孔子王号其实并没有让读书人的地位变得更高,让儒家礼法的教化行走得更远。 在民间,老百姓确实是都信一点。道士怎么说,和尚怎么说,儒家礼法怎么规定,他们为求心安或者为了避免太个性,大多都会去遵行。 那张孚敬现在准备说什么? 只见他侃侃而谈:“孚敬于广东,体悟最深者便是百姓之艰。若能让百姓因此饥有粮、寒有衣、居有屋、不畏灾祸,那么教化何难?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士绅假尊孔而谋私利,言教化而忘百姓,南辕北辙矣。” “孚敬于陛下学问最为叹服者乃是明物之理而资以人力。听闻山西、陕西试种洋薯,如今诸省清整水利,皆是明物之理而资以人力,使有数之田收更多粮食。君臣一心行的是煌煌大道,使百姓衣食足、仓廪实,这才是真正尊儒。天下有不明此理者,皆不明儒门经义、心无百姓苍生之辈,可称盗儒、匪儒。” “假儒门之梯谋一己之荣,劫天下资财忘先贤教诲,与盗匪何异?重定祀孔之典,正本清源尔!数典而忘祖,其可乎?陛下尊夫子为先师,悟实践学而治国平天下,可谓衣钵未绝、推陈出新!自嘉靖三年起,尊孔之正道,便是研习新学、厉行新法、忠君用事、治国安民。有功于国、有功于民者,方可称尊师重道!” 众人目瞪口呆。 张孚敬的意思是,把皇帝说成孔子真正的衣钵传人? 是不是能“合法”拥有儒籍,以后要看是不是忠君、有功? 如果天下都研习新学问,天下读书人都是皇帝的弟子。在儒门礼法之内,敢不敢不尊师重道? 张孚敬必须要对他们说这些话。 王守仁的观点已经来了,王守仁必定也会有一番高见。 杨廷和他们不见得没有思考,只不过他们所处的位置,他们过去思维所受的束缚,容不得他们乱说。 但张孚敬没有顾忌,他当官才三年呢。 他也有着在广东一往无前的气势。 至于为什么是在这里说而不是在辩驳的时候说,因为这里的人才是根本。 因为新学问是皇帝提出来的,新法实则是皇帝决意要主持的。 所以,如今无非只是一些守旧不甘之人垂死挣扎罢了。 将来,是新学问与新法的天下。面前有五人,他们谁也不能抹灭掉这些观点出自他张孚敬。 朱厚熜还不知道张孚敬刚刚发表了这样的见解,张孚敬也不知道,此时的御书房内朱厚熜看着那《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第一卷目瞪口呆。 只能说,嘉靖朝真的是猛人云集。 用词虽然不一样,但是王守仁的领悟,切中根本了。 他本身就讲究知后便行,从行中致良知。他的观点里,本身就有实践决定认识的意思。 只不过,他过于强调每个个体认知的不同,因此过度拔高了“知”的作用,变得有些主观唯心。 但在朱厚熜提出物之理,把知解释为格物致知是知物理之后,王守仁说这样不对。 知,应该是既有物理之知,也有人理之知。 实践,从来是既离不开万物之理,也离不开人伦之理。 累累青史有证,从无百代不移之学,也无万世不变之法。这原因,便是万物之理虽不曾有变,然一朝一代,这人一直在变。人与人,国与国,天时地利人和都各不相同。 这种情况下,哪里谈得上物理之知、人理之知皆有一个颠扑不破的明文? 求道之难,皆缘于此。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在老家丁忧的这两年多时间里,终于从不知道多少先贤典籍、史册与皇帝这些新说法里提炼出了一句新的话。 求知是行,行而有知。知有真谬,行之便明。真知有时而变,行而验之改之。知之行之有功,方为一时真知。 落在朱厚熜眼里,这自然是那句熟悉无比的话。 实践决定认识,认识指导实践。没有永远不变的认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王守仁就这么能悟道吗? (本章完) 第237章、要开始动手了 辩议祀孔之典,只是朝堂的大事之一。 就在张孚敬于朝堂这场大辩论中大显学问口才之际,张孚敬的新官职和他那道《议孔子祀典疏》也在数日之间传到了离京城不远的山东。 曲阜衍圣公府内,孔闻韶展信看到一半就惊怒不已地站起来:“岂有此理!欺师灭祖!昏……” “宗公!” 孔家人赶紧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 孔闻韶双手发抖,咬牙切齿地继续看寄信人在信中所誊抄的那道疏是怎么说的。 毁塑像!降祭祀仪制!去孔子王号! 哪一样是孔家能接受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堂堂衍圣公却并不能像黎贯、王汝梅等人一样能够说出点什么辩驳的话,只是在那里惊怒交加,又惶惧难言。 孟春等人都已经被缉拿了,孔闻韶这段时间虽然是担忧的,但以孔家威望,他倒并不认为自己真会受到多大的惩处。 无非像孔闻昉说的那样,忍一忍罢了。 天子若对孔家不敬,天下读书人心里终究会有想法。 可是如今,图穷匕见。 之前没设总督的山东,原来只是在等那个张杀头张孚敬! 以礼部尚书衔总督山东,冲着什么来的还不明确? 他要来杀谁? 孔闻韶脸色渐渐苍白,嘶声吩咐着:“快去请县尊过府一叙!” 说罢就往前衙而去。 衍圣公前衙后宅,如今一共三路、七进,共有厅、堂、楼、轩等三百九十余间。 孔闻韶行走在内宅中,前面隔开前衙与后宅的那道门前是一面影壁。其上绘着一头神兽,猛一看好像是麒麟。但仔细一看,却是一只头如龙、嘴如狮、蹄若马,身若麒麟的怪物。它的周围散落着神话中八仙的宝物,左上角一轮红日,好像要吞日的样子。 孔闻韶绕过影壁时,跟随在他身后的仆差便齐声喊道:“公爷过贪了!” 听到这声音,孔闻韶充耳不闻,只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影壁上绘的是一头犭贪,传说中,这是一只生性饕餮的怪兽,一生贪得无厌。 它只吃金银财宝,看到宝贝就想占为己用,甚至占有了“八仙过海”中的八位神仙的宝贝,可谓是应有尽有。但它并不满足,当看到旭日东升之时,想要把太阳吞入腹中,结果还没吃到太阳,就被太阳烤熟掉落海中而亡。 衍圣公府之内为什么会有这一副影壁?那还是因为孔闻韶的父亲孔弘绪。 当年孔弘绪奸淫乐妇四十余人,勒杀无辜四人,法当斩。 最后,他却凭着衍圣公的身份逃得一命,仅仅是削爵为民而已。衍圣公的爵位,由孔弘绪的弟弟孔弘泰袭替。 孔弘泰当时还被迫先去北京国子监“进修”了许久,过了几年才正式获封衍圣公。 而后,孔府之内就有了这个影壁,那是孔弘泰在告诫自己和后人,为人不要过贪,切勿欲壑难平,最后落得和怪兽“犭贪”一样埋葬大海的下场。 每当衍圣公路过这道影壁,下人就要说那句话,意在提醒。 但有意义吗? 对孔闻韶来说,让衍圣公府内坚持这么做,无非在外有更好的名声。 可现在皇帝竟似乎全然不顾孔家有多大的名声和影响力。 在前衙正堂一侧用来会客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很久,孔闻韶想要一起商议的人陆续都来了。 能今日就到的,除了孔闻韶和孔闻昉,还有孔氏族长及三个族老,另外还有颜氏族长。 在曲阜,还有颜回的后人颜氏聚居。在兖州府邹县还有孟氏,孔颜孟三氏在弘治年以前都是合载族史。弘治十八年,《阙里志》成书,孔氏族史独立,而颜氏族史《陋巷志》与孟氏族史《三迁志》也先后成书刊刻。 各自独立出来不是说关系变差了,反而是要以三氏族史的编纂、三家家庙的修筑来形成更大的群聚效果。孔子、颜回、孟轲这三人之后,对儒家道统是一致宣扬的。 颜氏和孟氏,自然都以孔氏为首。 在曲阜,还有孔氏家学。虽名为家学,但实则恩荣有加。在这孔氏家学内,如今只收孔、颜、孟三氏子弟,而且都有特许岁贡国子监生的待遇。 在北京,翰林院内还专设正八品的世袭五经博士,这些都由孔、颜、孟、朱熹等历代先贤的后人担任。 以衍圣公为首的先贤后人们,都在祖先余荫之下享受着普通寒门子弟难以拥有的机会和实际利益。 现在这些机会与利益岌岌可危了。 孔闻昉来时,孔闻韶已经在与其他人激烈地讨论。 “张孚敬人未至,意已明!此疏与我等息息相关,不可不争!若不争,何以言孝?” 孔闻韶说得大义凛然,但当孔闻昉进门后又急切地问:“闻昉,你可知张孚敬要总督山东,还在京城上了《议孔子祀典疏》,要毁各地先祖塑像代以木主,降祭祀仪制,去先祖王号?” 孔闻昉“大惊失色”:“竟有此事!” 孔闻韶连忙把那封信递给他:“你先看看。” 孔闻昉细细看了一遍那封信,随后眉头紧锁、面色难看:“不意宗公请我来,竟是为了此事。” “我衍圣公府首当其冲!” 官方祭孔的事情主要都是由衍圣公府来完成。 如果要毁塑像,首要得毁的就是孔庙内的塑像。 改殿为庙,降低规格,当然第一个要从衍圣公府、从曲阜孔庙开始。 孔闻昉再怎么有野心,毕竟也是孔氏子弟。 他其实已经也知道了这件事,过来路上就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 作为孔子后人,如果不站出来为孔子的荣宠发声,那还真算得上“不孝子孙”。 可这明显是皇帝的意思,站出来反对之后,后果如何? 看着孔闻韶为难又愤恨的表情,孔闻昉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我等不在京,此事礼部集议,我等只能联名上疏。”孔闻昉盯着他说道,“宗公,只能由你为首奔走各家。另抚台、兖州府尊、山东提学等人,此事也该由宗公出面!先祖恩荣,全系于宗公一身了!” 既然不可能不站出来表态,那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只列名其中,便不会太惹眼。只要不是牵头之人,那就还算可以接受。 孔闻韶看着他无言以对。 自己是衍圣公,说话的分量确实强于区区曲阜知县。 可是孔闻韶也担心后果,所以是希望孔闻昉代为奔走的。 现在五月丁祭刚过,八月丁祭还早,孔闻韶都找不到借口窝在曲阜不动。 其他人纷纷赞同孔闻昉的意见,一起劝孔闻韶赶紧行动起来。 孔闻韶阴沉着脸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张孚敬来势汹汹,陛下对我孔家究竟是何态度!孟春等人既已被锦衣卫擒获,恐怕也会供出与我之书信往来!若不只是削先祖谥号,降祭祀仪制,还要除衍圣公位呢?” 他不肯冒这个头,继续说道:“因此如今不只这争辩祀典一件事,还有应付朝廷。是否要借五军营、四川之事牵连我衍圣公府,我岂能不好生准备?闻昉,伱任知县,去各家和各位官员处奔走之事责无旁贷。辩疏拟好,其他人署名之后,我自会署名其首!” 孔闻昉也不希望衍圣公这个爵位都没了,闻言也不得不承认孔闻韶说的是事实。 他之前跟孟春等人是怎么书信往来的,如今后续的线索清理、答问准备都只能由他自己来。 “……既然如此,宗公当先署名其上,我再拿去。” “……也行,但辩疏如何拟?” 几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要对线的是朝堂最顶尖的人物,以他们几个人的学问水平,一时之间哪能写出一道内容具有说服力、文辞动人的好文章? 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可是衍圣公一脉不发声则已,一发声就一定得有分量。 孔闻昉咬了咬牙:“既然是张孚敬要来,这件事,我去拜会抚台和府尊!在山东这几年,他们也该担心张孚敬再佩天子赐剑而来。” “全拜托闻昉了!”孔闻韶激动地握着他的手。 孔闻昉在这里呆了一会,了解了一下他之前与孟春等人书信里有没有什么大不敬言论之后,这才沉着脸离开了衍圣公府。 事到如今,确实是没想到皇帝对孔家的态度竟如此坚决,堪称磨刀霍霍。 简简单单一尊孔就能尽收天下读书人之心,皇帝为什么要搞这么大的动静?真要把天下士子之心都搞得乱糟糟的吗? 孔氏后人基本都学问不精,他们也从来不屑于去研究一下那什么实践学。 哪怕是在孔闻昉这个如今孔氏中坚一代中比较有才干的人心目中,尊儒崇孔、以礼制治天下就是万世良法。 孔闻昉之前的一点小心机,无非是希望孔闻韶能相对跳一点,最好再现他父亲的旧事,这样说不定自己能坐他衍圣公那个位置。 现在却不能再想着这些了。 一个祀孔议,一个张孚敬总督山东的任命,正如铺天阴云一般盖向孔家。 曲阜孔家,也从没忘记浙江衢州还有个南宗。 此时此刻,这道辩疏对孔家的意义反而重大无比。 尤其在听说孔闻韶曾在给孟春的信里说了“权奸误国,衍圣公府忠君崇礼,自当共赴皇忧,拨乱反正”这样的话。 连“若有”两字都不加吗? 直接就认为现在的新党和新法是权奸在误国了? 孔闻昉回到县衙之后仍旧左右为难。 到底是押宝多年后陛下仍旧得尊孔,还是要尽力博个生机与名声? 如今节奏又变,而他并摸不准皇帝的本意如何。 孔闻昉难以想象皇帝真要借着衍圣公府参与其中,就准备大开杀戒,以谋逆之名再诛天下不知多少官绅。 他怎么敢的啊! 旧思维当中的人体会不到朱厚熜这种决心的底气来源于哪,但在曲阜孔庙之畔的一处酒楼里,内察事厂山东蝉主正看着密信。 督主张镗的命令传来了。 山东之事,一切唯快。总镇山东太监已经换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高忠。 要把这两年多以来搜罗的衍圣公府消息尽数呈交给高忠吗? 他收好那个密令之后,皱着眉走到窗边看向不远处的孔庙。 弘治年间,孔庙遭火灾。如今的孔庙,是弘治十六年敕旨大修而成。那一次,不止孔庙,衍圣公府也改建了一番,历时五年,耗银达到十五万两。 如今的孔庙处于规模最大的时刻。 历朝历代,不知多少皇帝会给这“阙里至圣庙”和孔家多赐恩荣。这孔庙,最早只是春秋时的庙屋三间,收集了孔子生前所用的衣、车、琴等。 汉高祖刘邦是第一个以太牢礼亲自祭祀孔子的皇帝,自那以后,不知多少个皇帝甚至亲自到曲阜来祭祀过孔子。 但如今的这位皇帝,明显已经决意要做个不同以往的皇帝,一个要削孔家恩荣的皇帝。 对此,内厂山东蝉主以为圣明。 在曲阜的这两年多时间,至少以他所知所见,这孔庙和孔府,实在是压在曲阜甚至兖州府、山东一省百姓头上的大山。 山东一省,赋税很重,在整个大明也仅次于南直隶。 若只论可耕田土面积,山东是以南直隶刚刚过半的耕田,承担着与整个南直隶相差无几的赋税总额——山东粮赋,占整个大明的一成七以上。南直隶,也只是刚刚二成而已。 而在山东,有多少属于孔家的“不征”之田? 眼睛再望向远处衍圣公府的方向,内厂山东蝉主的眼里闪过寒光。 督主命自己来担任山东蝉主,可见陛下多年前就已经决意对衍圣公动手了。要不然,何必要选自己这个曾被衍圣公府害死的军户之子呢? 他喊了一声:“小二。” 店小二从门外进来了,像是寻常店小二一般点头哈腰:“东家,有何吩咐?” “济南府的总镇太监署定了一桌席面,你送过去。”他从柜子里,提出一个食盒。 店小二眼里精光一闪:“小的明白了。” 济南府的总镇太监,何必要到曲阜来订席面? 要开始动手了! 第238章、那可是张杀头啊 孔家对朝廷辩议祀孔之礼的进度了解总会延迟那么数日,而这数日之间,在张孚敬与杨廷和这一对原本大礼议当中正反双方主辩的联手出击之下,反对重定孔子祀典的人左支右绌。 好消息是,张孚敬终于启程离京了。 坏消息是,王守仁那几卷《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以离谱的速度被誊抄出来了很多卷。 皇帝那边最初只是让宫里识字的内臣们不舍昼夜地换人誊抄,而誊抄出来的五套交给张孚敬及杨廷和等人之后,他们自然又都各能找到人誊抄更多。 朱厚熜提出天、物、人三理之说的时间挺早,那还是在嘉靖元年。 但这些学问观点在御书房内和离京参策之间又推敲研讨了很久,直到嘉靖二年的年底才正式让外界得知。 一直到现在,这也是第一本专门讨论这些学问观点的书籍。 杨廷和他们的事太多太杂了,没法完成这个工作。 朱厚熜虽然嘴上能说,但让他自己能很轻松地引经据典、用现在的学问大家们习惯的逻辑和词句去表述,那也没戏。 而丁忧的王守仁,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孔子祀典还只是一种态度和象征意义上的争辩,这实践学与辩证法,那是对如今身为官学的理学甚至是儒学的正面挑战! 杨廷和已经拿到了一套,看到第三卷了。 “父亲,歇一歇吧。” 四个儿子当中,杨慎在广东,杨惇去做了巡水御史,三儿子杨桓已经放弃再考、得荫中书舍人,四儿子杨枕中举已经八年,他还想再试一试。 看儿子端来了一杯茶,杨廷和先搁下了书,而后问他:“你读到哪里了?” “儿子刚读到第二卷的开头。王督台剖解物之理与人之理,看来已经不再坚持以往心即性之说。” 杨廷和点了点头,惆怅地说道:“王伯安一生颇多坎坷,心志之坚远非常人可比。悟得致良知之法后,更是已近浑然天成。能令王伯安能再有心得、更易学问坚持,这实践学确实奥妙无穷……” 他在学问的悟性上向王守仁低头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过去,皇帝有时候固然能有许多妙语让他感觉犹如醍醐灌顶,但始终是不如王守仁讲得这么通透,讲得让他更容易理解。 这原因很简单,儒学之内本就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学术语言”体系。 朱厚熜的用语总是更跳脱或者更粗俗浅显,对于学术大佬们来说其实不太友好:不够精确,不够让人联想到更多前人的言论而思考更多。 但王守仁是专家。 实践学要能够称之为“学”,是必须从世界观的层面进行系统阐述的:世界的本质如何,世界变化的规律如何,人的思维与世界存在之间的关系如何,认识世界、改变世界的方法如何。 其实,从上古到现在,虽然目前还没有明确提出“哲学”这一学科范畴,但先秦诸子百家中影响力比较大的,包括宗教,其实都回避不了对世界观的阐述。 这个时候,学问也没做很明确的具体分类。诸多学问中,也只有算学、天文历法、医学等等从上古浑然一体的学问当中独立出去。哲学的研究内容,也就主要围绕本体和认知来展开。 理学与心学之别,也就是这些方面的观点有些差异。 现在王守仁再上一层楼,不再拘泥于心学或者单纯理学的框架。 这固然有王守仁悟性非常人可比的原因,但在杨廷和看来,朱厚熜那“偶有所得”的一些说法,也实在过于发人深省了一些。 想到这里,他对四儿子说道:“你既能中举,其他学问倒不必再细细钻研了。这实践学与辩证法之精妙,不只是为父,诸位参策也都深为叹服。为父平日里与你已经有些对谈,如今又有王守仁这五卷书,伱且安心研习,不必执着于后年会试。三五年后,世人必明学问大道何处。” 杨枕有些震撼地问:“三五年?” 什么学问,不是在天下读书人心目当中经过了一代人甚至数代人的争辩才会被更多人接受? 是因为这实践学的背后是陛下吗?可学问的事,终究要经得住辩才行。 杨廷和挥了挥手:“回去继续读吧,为父把这第三卷读完再歇息。” 其实最耐人寻味的是物之理的提出。万物之理,是最容易看得见、摸得着、得到明证的学问。这些学问也全都被纳入了这儒学的新发展实践学当中,学问的可证、可行,都不再只是言辞思辩。 再者,若陛下说的这一套东西那么好找到错漏之处,以杨廷和这些人的功底,又岂会这么热心呢? 今人胜古人……今后,恐怕也不必称孔庙了,称儒庙如何? 那么大成文宣先师及其弟子一殿之外,如何不能再添理学一殿、实践学一殿? 陛下说了,万事万物本就是发展着的! 杨廷和想着自己“新党党魁”的身份,认认真真地阅读着王守仁的成果。 他也希望自己能有所启发,著书立说。 等到嘉靖五年新法推行全国,他也年近七十,应该激流勇退了才是。 功业,他杨廷和已经不缺了;而这新学“登基”的过程里,他杨廷和还缺很多! 京城之中,士子和官员们这次有了不得不参与也必定需要参与的热议话题。 皇帝只因为黎贯讥讽他猜疑已死去多年的孔子而打了他廷杖,其他引经据典就事论事的,皇帝都欣然鼓励。 现在王守仁的那本书只在大家的口口相传中,具体的文本,许多人还没资格读到。 可是那句话已经传了出来。 从无百代不移之学,也无万世不变之法。 求知是行,行而有知。知有真谬,行之便明。真知有时而变,行而验之改之。知之行之有功,方为一时真知。 “这岂非是说,我等寒窗苦读,也终究多是一时真知?如此一来,这先贤经典,学之何用?” 国子监里,监生们是最不安的。 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他们这些已经读了多年圣贤书的人怎么去应对? 孔哲文和出自诸多先贤的后世子孙们成为了不少人拉着“热心争论”的主要对象。 他也确实愤愤不平。 这只是在国子监里,发表一点看法没问题吧? “历朝历代皆遵圣贤之学,纵有乱世,也有诸多治世、盛世!由此观之,此非圣贤之学之误,而是在朝之人未能明其义、用其法!” 孔哲文这番话引起一阵叫好,虽然这话有点危险。 说完这些话,孔哲文的心跳也有点加速。 就只差指名道姓地说如今在位的君臣不遵旧法、要引来乱世了。 “还有那皇明大学院!”一个监生说道,“你们还记得陛下对张孚敬的恩旨吗?所荫一子,是入皇明大学院!难道国子监将来会不复存在吗?” 这句话可就更能引起大部分国子监生的共鸣了。 自隋朝起,国子监就是国家最高的官学。洪武年间,国子监的地位也奇高无比,一度出现过科举高中者一大半出自国子监的盛况。永乐年间,南京国子监曾有近万学子,盛况空前。 但自从后来开了“生员纳米百石以上入国子监”的先例后,国子监的影响力确实在越来越低。 如今,国子监内更是良莠不齐。既有会试落选的举人经翰林院选拔后择优送进来的举监,还有贡监和夷生。 这贡监里,又分为岁贡、选贡、恩贡、纳贡。岁贡、选贡一般还有点水平,但恩荫和纳贡进来的监生和来自地方土官甚至外国的夷生,那基本都只是在这里混个出身。 “依我看,如今为新法,什么都乱了套!诸位,陛下既令礼部集议夫子祀典,我等坐监日诵圣贤经典,何不一同上书陛下,一抒己见?” “所得对!尊师重道,正要自我辈始!” 孔哲文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要自己带头署名,正要另推学业更优的某举监牵头,却见国子监司业带了人搬着很多书页来了。 “奉旨,监生每日写字课改为誊抄《实践学与辩证学之考》,以备刊刻之前百官阅览之用!每人每日不拘二百五十又六字,一日一交,俱端楷有体,合于书法。习字与作文,本月皆可免。” “……” 监生确实经常被派一些需要大量识字人员进行的重复劳动,但这次居然是让他们誊抄这本书,顿时有许多人炸锅一般反对。 国子监司业只是冷冷说道:“本月小考,此事计入考课。未能完成者,皆为下等。” 国子监一年要举行十二次大小考课,按成绩分为上中下等,各有积分。在六堂三级的考试当中,历次积分达到八分的,就可以升级或者毕业授官,颇有点像后世的大学学分制。 现在既然要把小小的誊抄事与考课联系起来?监生们每天确实有二百五十六字的习字课业,每月还需作文六篇。 不由分说地,国子监这边就给每个监生都发了一页单独的纸。 每人都只有一页,而且一视同仁,上至举监下至夷生,人人都得誊抄。 看样子,每人都只重复誊抄一页上的内容。被收上去之后,恐怕才会又另行装订成册。 这样的话,是每天都能得到数册? 被当成了抄书苦工倒在其次,关键是这誊抄的都是什么?一本儒家经典之外的、原本由异端末学之人著述的新书! 到国子监坐监是来学经典、谋出身的,国子监内许多人都怨声载道。 自然而然,发到手里的书页也都被传阅着。 有的人只是先读了一些“断章”,而后就开口怒驳。 闹不闹事的另说,这天之后,国子监内就往外传出了更多关于这本书的只言片语。 王佐汇总好了今天的奏报之后就遣人禀报了黄锦。 张锦去了南直隶做守备太监之后,升任为司礼监掌印的张佐不能再直接提督锦衣卫。 黄锦的权力又大了一些。 他请示过朱厚熜之后,王佐就奉命入宫到了养心殿。 时间已经是夜里,他站在那认真地禀报:“自西苑那边开辟围墙、改建皇明大学院开始,监生们便议论颇多。张伟那幕僚沈文周此前与孔家贡监孔哲文多有往来,臣也一直留心着。陛下,今日令监生誊抄书册,入夜之后城中多处酒肆、青楼里便传谈议论颇多。臣恐有人串联闹事,是否做些准备?” “闹起来了再说。”朱厚熜只看着奏报上的其他动静,这件事,王佐并没有单独写在里面,“王汝梅设宴,唐皋、汪溱……” 那天失了智的王汝梅没有得到惩处,既然已经站出来了,他反倒成了反对重定孔子祀典的核心人物。 朱厚熜看完了这条消息抬头看着他:“四品以上,没人去?” 王佐摇了摇头。 王汝梅是从七品的礼科给事中,汪溱这个兵部主事是正六品,而唐皋这个正德九年的状元目前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另外赴宴的,除了正四品的一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两个正五品的六部郎中,也大多是六七品的京官。 四品以上,那就是六部左右侍郎级别的人物了,离参策已经很近。 朱厚熜笑了起来:前途还是要紧啊。如今参策流动这么快,天下间眼看着就要空出更多高官之位,仍在串联搏一搏的竟只剩下一些小虾米。 看完了奏报,朱厚熜交给黄锦去保存着就又看向王佐:“你要请见,不只是为监生的事吧?直说。” 王佐行了一礼:“湖广报来,辽王病重。” 朱厚熜眼神一凝:“怎么回事?” “……淫乐过度。”王佐补充了一句,“荆州府及湖广御史弹劾之事,恐怕也给了辽王不少惊吓。总之,仪卫司里的人报来,辽王这次确实病得不轻。辽藩一些宗亲也在筹谋向陛下状告辽王昏聩、辽王妃行事跋扈,请陛下另封辽王为辽藩做主。” “怎么还提到辽王妃?” “辽王服丧袭封之前,辽藩府事便大多由辽王妃毛氏代为处置。辽王袭封后只是于辽藩内大肆索贿宗亲,代为乞恩或举告报复。辽王妃……实有贤名,只是辽藩宗亲颇多,辽王妃不免多有训诫。” 朱厚熜算了算时间。 这辽王正式袭封王位,也就个把月时间吧?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身体搞得更垮了? 虽然是他自己的原因,但如果因为辽藩这段时间害民被弹劾之后,皇帝又给辽藩换一个王或者干脆除了辽藩,那又是一件大事了。 其他诸藩可不会站在老百姓的立场觉得辽藩或者辽王罪有应得,只会觉得皇帝对藩王宗室实在是苛刻。 王佐等着皇帝的决定。 对于辽藩之事,之前其实已经做了处置,旨意已经在路上了:朱厚熜给了训诫,驳回了那些乞恩,令辽王退还所收贿赂,另外罚了一大笔银钱给受害百姓。 荆州府的主要矛盾并不是辽王朱致格现在如何愚蠢,而是荆州府的官员在搞事。 朱厚熜对辽藩做了处罚,荆州府应该停歇了才是。 但现在朱致格病重,湖广要是短短时间被“吓死”了两个藩王,那么可能就真有点热闹了。 朱厚熜沉思片刻就说道:“快马去荆州府,代朕慰问辽王,令靖安侯延请名医为其诊病。” 已经入夏了,常有暴雨。 京城里,监生担忧着未来前途,许多各怀心思的京官觉得这是一次利用孔子地位激起天下许多读书人以壮声势的好机会。 张孚敬在去山东的路上,赶赴湖广慰问辽王的太监和锦衣卫已经出发。 王守仁刚刚到达南昌府,江西巡水御史、朱厚熜姐姐的驸马都尉余承业与江西众官一同出城迎候。 北京派来告诉他最新情况的人也等在那,给他带来了一个让江西上下也必将为之一震的消息。 张孚敬奏请重定孔子祀典。 王守仁呆了呆:不至于我刚把那几卷书送入京城,陛下就玩这么大吧? 祀孔议,至此已经并不局限于京城,而是席卷了大半个大明。 五军营之变、四川之变,以谋逆之名,那些真正的铁杆旧党已经被清扫了许多高官。 现在,诸省总督却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那些散落在各地的致仕官员、当地士绅,都有切身利益,也都知道要对孔子地位动一动刀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山东济南府,新的总镇太监高忠收到了来自曲阜的“席面”。 他打开了那个食盒,看着其中丰盛的“大餐”。 “……那可是张‘杀头’啊……” 第239章、旧党的天时地利人和? 张孚敬到山东要面对的问题看似很艰巨,实则只需要决心。 朱厚熜不缺这决心,张孚敬更是果敢勇猛之人。 山东距离京城并不远,张孚敬到了济南府,先见了山东巡抚、山东三司的高官等人。 见了高忠,他再次感觉被喂饼。 “……竟有如此多线索与铁证?” 在朱厚熜面前,他说过来山东后要先查衍圣公府不法事。 如今就像当初在广东砍了王子言一样,他人刚到山东,陛下已经把磨刀石都给他备好了。 高忠笑道:“陛下有命,谁敢耽搁?咱家奉命从锦衣卫与内厂在山东的人那里拿来的东西,都在这了。之后若有新消息,咱家也会遣人及时送到部台处。” 张孚敬有礼部尚书衔,他这个总督,就该称为部台了。 “多谢高公公。”张孚敬行了礼,“我得先细细看过一遍,再看如何行事吧。”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部台需知晓。” 张孚敬郑重问道:“何事?” “昨日,衍圣公府已经向京城递了一道辩疏。”高忠也收起了笑容,“那是一道联名辩疏,除了衍圣公、曲阜知县、孔颜孟三氏,还有兖州知府、同知、推官,而山东巡抚、左右布政、按察使,应当都署了名。” “……当真如此?” 张孚敬见他点了点头,想起了之前迎接他的那么多人客套又警惕的笑容。 过了一会,张孚敬只能叹了口气。 是了,他若在山东查出许多问题,之前在山东任事的这么多官员,难道没有失职之嫌? 而衍圣公府在山东盘踞这么多代,与每一任山东官员之间又是多大的一张利益网络? 现在张孚敬来势汹汹,那道辩疏不仅是衍圣公必须要做出的反应,也是山东一众官员对陛下、朝堂重臣以及张孚敬的试探。 “辩就辩吧。”张孚敬想了想就先笑了笑,“衍圣公及孔颜孟三氏且不谈,其他同僚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辩论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人是可以被“辩服”的。 如今情势已经这么明显,山东这些高官真有那么大的罪? 越是处于风口浪尖的山东,越是具有被“辩服”之后产生的榜样作用。 这背后,无非是对已经存在的问题的处置怎么来谈。 从广东出来的张孚敬已经颇有经验。 但现在,他已经不再需要像在广东那样去试探。 仔细看过一遍锦衣卫山东行走和内厂山东蝉主这几年来的成果之后,第二天一早张孚敬就启程前往曲阜。 “既来山东,岂可不先到孔庙?陛下有命,今年八月祭孔,本督代天子祭一祭先师,山东上下随祭。” 祀典未定,怎么祭? 命令发出,传到兖州,传到曲阜和衍圣公府,这个问题盘旋在许多人的心头。 如今,是以每年八月二十七为孔子诞辰去祭孔的。每年二月、八月,朝廷也确实有遣官祭孔的成例。 可现在这一道圣命已经明确了:八月二十七之前,或者更早的时间,这孔子祀典是绝对会辩出结果的。 因为祭祀礼仪要提前准备。 张孚敬到山东的第一件事,只是督办今年的八月二十七祭孔。 时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 …… “阁台,已经近两月了,一直无雨!” 在扬州府,蒋冕面前站的是到南直隶巡视水利的监察御史王杲和应天府尹夏言、扬州知府黄宗明。 大明其实没有阁台这个称呼,之前费宏以内阁大臣去四川就任总督,那更像是被贬的性质。 可如今七参策总督地方,蒋冕是以阁臣之尊来到南直隶的,这些天以来南直隶的官员们换了个称呼表示敬重。 蒋冕面色严峻,到了南直隶近月,他确实没见到雨。 夏言凝重地说道:“应天府灾情初显,应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安庆十府,广德、太仓二州,夏粮皆歉收!再这样下去,秋粮也是问题。”【注:《明世宗实录》四十一卷,嘉靖三年七月壬申,以旱灾免应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安庆十府广德太仓二州夏税有差。】 更严重的问题他没说,蒋冕心里也有数。 灾情规模不小,这是没人能提前预料到的。 接下来,首先是必定会有灾民,而其后赈灾、平抑粮价都需要人手,这个时候能乱吗? 而如今这一场旱灾波及的地方可是大明税赋重地。南直隶如此,湖广、浙江等地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年粮赋若受挫,那么朝廷又少了一些应对推行新法会出现的阻碍的筹码。 最难以预料的是,清整水利、徭役采买等新法会为百姓带来的好处,不会在今年就显现;可是如今不少地方翻起的旧账、如今的这场旱灾,却会让许多百姓在今年头脑发热又吃不饱。 七位参策奔赴地方,之所以能镇住局势就是因为若无百姓支持,地方不会真正大乱。 可是如果有了灾民、流民,那问题可就不一样了。 现在还有祀孔议! 蒋冕沉声道:“先把灾情都如实报来,本督加急奏报上去。” 祀孔议在江南已经掀起轩然大波,不知多少官绅在议论着。 不能小看这事对普通百姓的影响。 多少寒门竭尽全力在培养着孩子,指望他们的后人能够通过读书考科举翻身。 现在已经有些人在乡野之间议论着,朝廷要以实践学取代如今的四书五经。先识字、通读了四书五经还不够,还要花很多时间和钱财去格物,将来要这样才能做官。 这不是让那些寒门子弟将来更难吗? 这种议论,蒋冕已经呈奏上去了。 因为孔子祀典的议论,一时之间确实显得人多势众。 孔子千年以来潜移默化的影响力确实不可小觑。 蒋冕当总督衙门赶紧行文到了各府之后,也紧急赶往南京。 张锦和郭勋,他都得见一见。 往湖广、江西、浙江的信,也都发出去了。 现在的孙交是真觉得自己的年纪过大了,留在湖广固然是为了皇帝和新法的大局考虑,只是今年以来的风急雨骤只在眼睛看不见的人心之中,田土之上却没淋几滴雨。 现在,荆州府的辽王又病重。 顾仕隆又消瘦了一些,他只对孙交说道:“神机营选锋还要一个月才能到湖广!” 三千将卒的开拔,看起来规模不大。但是人吃马嚼、军器辎重,大军在没有军情压力下纵然一天能多走上些路,也远不及寻常三五人出行的速度。 孙交咬着牙:“辽王若薨了,消息传出后难以预料!加之又有天灾,难免有心人挑拨。顾侯,接下来这半年,你我都得撑着!” “我自然无事。”顾仕隆担心地看着他,“阁台,你是国丈,你可以不等旨意拿主意的!为备灾,伱但有命,事情交给我去做!” 现在纠结的地方就在于消息来往的速度太慢。 而面对现在这种局面,说穿了主动出击的效果是最好的,起码有震慑作用。 可孙交不这么想。 旧党一直只是暗中做些事,哪怕五军营之变、四川之变,也无非只是在先做着准备,等一些火先烧起来。 陛下之前对李翔尸劾和五军营之事,已经算是主动出击了,这才以谋逆之名先拿了四川、南直隶等诸地不少人。 这火,算是先被灭了一点点。 但天灾会带来的“火”,却不是靠震慑就有用的。 得让一些人不能裹挟灾民、流民以致事有可为,又需要依赖足够多的官吏去备灾。 在官僚体系里主动出击去动刀,首先会出现的结果只会是官僚体系里的混乱,而后导致备灾、赈灾不力。 孙交纠结了一阵就说道:“不可!如今更要不动如山,备灾之命可以先传达地方,相信陛下会有旨意尽快下来!” 四川离京城更远,费宏当时不在成都,可最后的结果仍然证明了皇帝的提前布置有效。 旱情是需要时间累积的,不少地方必然早就已经呈报过今年雨水少。 在荆州,辽王府,朱致格的弟弟朱致椹哪里会管灾情不灾情? 有灾情,对他来说是大好事。 这种时候,皇帝只会需要天下稳。 如果朱致格这次就这么薨了,皇帝更需要赶紧选好新辽王、多加恩赐以安抚宗室。 “王嫂既然那样说了,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是应该好好赔罪。” 朱致椹嘴角露出一丝期待的笑容:“先送几支好山参去,再继续去寻访名医、道法高超的隐士。” 山参自然是好山参,名医也是真名医。 这事又不需要自己去做。 朱厚熜派的使者快马加鞭赶到荆州府需要十日。 这十日里,仍不见有雨水落下。 旱情越来越严重了。 荆州知府已经接到了孙交的命令开始备灾,他既把公文传到了各县,也亲自出了府衙到下面去视察灾情。 湖广的巡水御史王邦瑞清楚地看着自己之前堪踏过的湖泊、河流,水位都下降了很多。 龟裂的岸边泥土已经被晒干,上面也有死后被晒得干枯的鱼虾尸骸。 走入一些乡里时,他在一旁看着荆州知府向百姓嘘寒问暖,保证官府已经在准备赈灾,今年粮赋不需担心云云。 老百姓直呼青天大老爷,似乎很多年没看见这样的好官了一样。 荆州府上下最近为百姓做主,着实对辽王府呲了呲牙。在这一府之地,百姓对他们暂时是感恩戴德的。 王邦瑞也是因为荆州府弹劾辽藩过去侵占民田、擅改水利而来。 现在荆州知府就在那里说:“本府的诸多奏请都准了。眼下夏粮既然已经只抢收回这么一些,秋粮眼看很难,你们也都不需担心!王御史也在这,荆州府重整水利之事,眼下可以动了!除了接济灾民的粮食,这重整水利也要用工用人。本府这就再奏请以工代赈,到时候各家都可以出壮丁到工地,保准有一碗干饭吃!” 齐声称善、感激不尽中,王邦瑞只留意到他很少提到陛下和朝廷,而是不断强调他这个府尊的奏请。 王邦瑞只是巡水御史,其他无关的事,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眼望着湖广夏日酷热天下的大片干涸田地,王邦瑞脸色严峻无比。 事情真的越来越不好搞了。 就在这里,他和荆州知府分别了——他还要去武昌府看看。 重整水利之事是不能误农时的,夏粮种下去之前,只有一些没有藩王所在的府州动工了一些。 下一批,是要等秋粮收上来之后再说的。 现在,还有没有其他府县根本不期待还可能下雨、现在就说什么秋粮很难? 现在就拿以工代赈宣扬着? 武昌府内,孙交也收到了荆州知府这样对备灾之命“用力过猛”的禀报,消息来源于受到谷大用协调之后的锦衣卫与内厂。 他眼里有怒容:接下来,受灾百姓岂不是会把全部指望都放在官府上? 哪怕天干,该育秧、该准备种秋粮的,才更需要督促! 哪怕天干,湖广又能缺水缺到什么程度?要组织人工重整水利,还不如先组织人工赶造水车甚至想办法担水浇地! 陛下的第一道旨意来了:慰问辽王之余,让他也帮忙操心一下延请名医去给辽王诊治。 孙交安排下去之后,武昌府的几个名医被请上了前去荆州府的马车。 其中就有当初给楚王治病的两人。 等他们到了荆州府之后,自然受到了荆州知府和辽王府属官的热烈接待。 先看病,开了药再招待。 “卞右史,纪承奉,等几位神医为王爷开好方子,还请二位代本府禀告王妃。此前上疏弹劾,实因百姓状告者众。本府也只愿一切如旧,平平安安便好。” 辽王府的右长史和左承奉都会意地点了点头,左承奉纪甫更是说道:“咱家定会禀告王妃,多谢府尊了。” 荆州知府笑着看他们先离开,回到府衙大堂之后看到孙交又送到这里的公文冷笑了一下。 这难道不是备灾? 随后,他的眼神幽深起来。 天下多少人都希望一切如旧?楚藩的准嗣王如是,辽藩这些朝廷换不尽的旧人如是。 但那广元郡王朱致椹却盼着有些新变化。 如今陛下和朝堂气势汹汹,新法似乎已经大势已成,希望一切如旧的人也盼着在这种局势里有些新变化。 现在旱灾之下,有了天时。 大明疆域辽阔,地方有地利。 而今岁以来陛下和朝廷咄咄逼人,祀孔之议一出,又予了多少人人和? 顾仕隆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看着面前的人寒声问:“向发龙是这么说的?” 来传信的人战战兢兢:“卑职奉指挥之命而来,不敢谎报。” “急什么?哪里来的谣言?” “……确实有不少兵卒在传了。” 顾仕隆黑着脸。 这才多久?就已经有人在远在岳州的岳州卫里传什么今年大旱,各仓都要放粮赈灾,各卫所的饷粮恐怕要削减,先应付灾民。 “你回去告诉向发龙,没有的事!本侯坐镇湖广,何曾短过各卫粮饷?” 等岳州卫指挥使向发龙派来的人离开了,顾仕隆才咬牙喊来了一个人。 “司聪!你是生面孔,你速速赶去岳州。我随后会遣人去找你,等找到你了,你就直接奉本侯之命把向发龙给我拿了!” 在半路上跟孙交一起汇合留在湖广的司聪吓了一跳:“侯爷,那可是一整个岳州卫!卑职只有百人。” 顾仕隆眯了眯眼:“怎么?你们特勤队以后都是靠人多办事的?” 司聪再吓一跳:“卑职明白了!卑职领命!” 他不太明白顾仕隆为什么就因为这一个请告就要拿下正三品的卫指挥使。 当然了,都司是军队体系,顾仕隆这个总兵权力很大,他可以命令司聪这么做。 可现在确实有大旱啊。 顾仕隆马不停蹄地从武昌府西南方都司衙门赶往总督衙门。 这帮人胆子已经越来越大了,之前一直避而不扰的地方卫所居然也有人敢趁着天灾说什么担心粮饷。 他在急着赶路,湖广、江西、南直隶、浙江的急奏也终于赶到了京城。 王佐急急忙忙地请见,到了朱厚熜面前之后就神色凝重地开口: “南方旱情加重,异动频频!” “陛下,尤其南直隶徽州府,之前就在闹的人丁丝绢税还没有定论,徽州府不顾灾情,趁朝廷旨意未下就从速催交夏粮,已有民变之象。” “山东兖州府借下月张孚敬要代陛下祭孔之事,也加派催促各牛羊菜户备牺牲粢盛。” “南方自三十日前一场小雨后再未有雨,消息入京,已有士子在议论此乃天象示警,乃对至圣先师弗敬。” 朱厚熜看着奏报,脸色阴沉。 弗,不的意思。 故意玩这个谐音意思,那就是暗讽呗? 说的是张孚敬上那道疏,说的也是皇帝没有驳回那道疏。 “召众参策入御书房议事。”朱厚熜听完了王佐的汇报之后就继续下令,“拟诏,重定孔子祀典!” 要杀人,当然要从京城开始。 好气氛,会有士子官员伏阙吗? 第240章、着实打!用心打! 除了仍列阁臣却不在京城的孙交,十七参策入宫议事。 南方旱灾的情况,京城自然早有耳闻。要不然,也不会有人已经在议论什么这是因为对至圣先师弗敬,所以天象示警。 难道维持现在的孔子祀典,南方立刻就会下雨了? 朱厚熜看到人到齐了,冷冽地说道:“朕意已决,重定大成文宣先师祀典。” 这个称呼一定,怎么改那就相当明确了。 杨廷和担心地问:“陛下,臣等这数日已经盘点了各库各仓存银存粮……” 朱厚熜抬起了手:“无需顾虑!离朕万寿圣节已经只有两月,颁旨下去,藩王勋戚可陆续启程入京了。各省总兵若由勋戚任者,先由其保举、以发于卒伍之将暂署。” 崔元神色凛然,只是轻轻说了一句:“阁老,诸位,备战、备战罢。” 都是聪明人,话不用多说。 朝廷计算可用之钱粮,在如今这种情势下岂能只计算库存? 这就是站队的决战,这也容不得被人拿着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就妥协。 今天有困难,明天就会没有吗?什么才是最好的时机? 狭路相逢,勇决者胜而已。 朱厚熜冷漠地说道:“朕是天子。天下文武百官,士绅百姓,要立功还是附逆,一念之间而已。朕钦命张孚敬总督山东,天下还是有这么多人觉得朕意虽决,然天时地利人和之下,优势在彼辈,朕会退让。冥顽不化,那便以头颅家财为功为饷,谁愿为朕取之?” 事已至此,杨廷和等人呼吸也沉重起来。 朱厚熜看着他们:“朕向天下表明决意,便不再有所谓清君侧之由!再不从,便是反!诏告天下,万寿圣节后,朕南巡视灾。” 崔元也浑身一震地看着他。 但就跟御驾亲征一样,皇帝亲临地方,震慑力无人可比。 不是山高皇帝远?不是有地利人和吗? 当皇帝近在眼前了,地利何在?人和会不会瓦解? 皇帝视灾,天时带来的机会又怎么用?赈灾敢不敢不尽心竭力? 但南巡要钱,南巡要防刺驾。 御书房内都为了皇帝要把他自己作为一张牌打出来而紧张地讨论着,但第一件要议定的事就是孔子祀典。 其一,去孔子王号,改称大成文宣先师。 其二,去孔子门人追尊之公侯伯等爵位,称先贤。 其三,毁各地孔子塑像,改以木主,定下大小尺寸及其上所书文字。 其四,规定孔庙每年只于诞辰一祭,十笾十豆;地方也只于诞辰一祭,八笾八豆。 其五,改孔庙规制,不称殿…… 这件事最早议定,而且立刻就拟成了诏制,因为还要快马送往山东:今年诞辰,张孚敬就照此祀孔。 御书房内继续商议南方灾情和其他事,而这道诏制也率先送到了国子监宣读。 在朱厚熜的授意下,消息传得很快。 大热天之中,已经抄了大半个月《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的监生们许多都上头了。 “如此大事,就这样定了下来?这还是集议吗?何不直接下了诏制?” “设百官何用?养士何用?” “这实践学我等俱已全览,要我说,大谬!不通!” 不是没有人想到皇帝手底下有那么多人,还要他们来誊抄是什么用意。 但突然出现祀孔议,又突然就议完了,简直是丝毫不尊重反对官员及士子的意见。 怎么敢的?南方大旱,天象都示警了! “……诸位!诸位!王给事要去叩阙了!承天门外,已经有数位大人一起叩阙了!”院外赶进来一个兴奋的监生,“此乱制!历朝历代皆尊孔崇儒,诚如王给事所说,此制一出,有明之不终乎?国家养士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朱厚熜盗自杨慎又用来夸奖他的话传出来之后,今天被用在了这里。 国子监中顿时激情澎湃,太多监生头脑发热了。 但是,这其中也有不少人冷眼旁观,又或者出于友谊劝告自己的一些朋友。 “既已下旨,不可冲动,此抗旨不遵之举!” “应德,你还年轻,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我……” “你颇喜天文地理、奇门遁甲、兵法奇谋、算学历法,伱自是对那物理之道颇以为然!可你贡入国子监,是来研习经典,以为国之栋梁的!如今虽尚未中举,也要常怀忧国之心!你出自常州府,现在南方大旱,你不心忧家乡百姓吗?这都是陛下被奸党所误不尊师重道、改制变法所致!今仗义死节,你去不去?” 字应诚的常州府贡生唐顺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他今年虚岁十八,虽然看得通透,但终究还有许多对朋友的感情义气,不至于那么冷漠。 可他这种无言落在朋友眼中,那就是贪生怕死了,只见他这朋友一甩袖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你我恩断义绝!” 说罢兴冲冲地和那些准备一同去叩阙的人汇合了。 唐顺之无奈地抓了抓头。 傻子吗这不是?读不出来那《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中的奥妙无穷? 在国子监里,也有许多年纪要大得多的监生。 他们看着这些年轻人,看见了被围在其中虽然表现得很激动但难掩惶恐的孔哲文及诸先贤后人,眼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芒。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下这道诏制拟定了孔子祀典,许多人真是傻哦。 大势已定,说不定明年的乡试、后年的会试,真的会考实践学与辩证法。 前所未有的机会! 天下将空出不知道多少官位! 在国子监里的,在京城住着的,许多士子都加入了前往承天门外叩阙的队伍。 只要有人带头,总会有人感觉人多势众,“大事可为”。 御书房内还在商议对南方赈灾的安排,这牵涉到灾情的查实,涉及到今年粮赋优免,更涉及到后续赈灾粮和赈灾银的安排。 黄锦匆匆来报:“陛下,承天门外礼科给事王汝梅手举血书,计有大小官员四十九人、监生一百八十三人、在京士子三十五人叩阙,人数还在变多。” 崔元等人都看向皇帝。 朱厚熜竟笑了起来:“可有说什么?” “王汝梅高呼……”黄锦有点忐忑地看了看他,“南方大旱,天象示警,陛下宜收回大成至圣文宣王祀典新制,下罪己诏,斋戒祈雨……” “罪己诏?祈雨?”朱厚熜干笑了两声挥了挥手,“朕和参策们忙着呢。去传朕口谕,诏制已下,天下遵行。口谕宣三遍,不散的,罢官、除监、革功名,每人杖二十。” “陛下……”杨廷和惊得站了起来,“那已经是逾二百人了……” 虽然没有高品官员参与,但这么多官员一口气都罢掉,六部办事之人少了这么多,还有很多事需要人办呢! 朱厚熜抬手压了压:“继续议事。大明别的不多,聪明人多的是!” 黄锦匆匆离开御书房,先去通知了张永。 如果真的不肯散,那这打屁股的事,可需要很多行廷杖的人。 另外,京城难道不提防一下后续反应吗? 承天门外,王汝梅表情坚定地双手高捧着那个血书,仍旧在高声重复着那句话:“南方大旱,民不聊生。天象示警,臣等伏惟陛下收回大成至圣文宣王祀典新制,下罪己诏,斋戒祈雨,以解百姓之忧,天下之忧!”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他喊一句,身边那些人一看乌泱泱地跪着一片,都扯开了嗓子跟着喊。 这声浪一直传到外金水桥南面的五府六部诸衙门。 户部照磨所的照磨范廷如今仍任着照磨。 其实之前朝堂高官变动不小,他是有机会去做个正六品主事的,可是他怕。 当然了,他也只是举人出身,做个正八品京官,将来哪怕再要升个官,最好也去那些闲散部门。 户部主事都是要在各省清吏司里负责更多事的,一不小心就会出岔子! 现在,范廷看着前方外金水桥旁站着的锦衣卫北镇抚使王佐的背影。 王佐暂署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权,他现在竟然冷眼看着更多人从左安门、右安门进来加入那叩阙的队伍。 要出大事了! 户部也去了几个主事、员外郎和郎中,现在各部各衙跑到那边“不干正事”的官员已经达到了五十八人,范廷瞅了瞅一旁和自己一起看热闹的正九品检校:“要出大事了!” 那检校眼睛放光:“要出大事了!” 最好都被罢官! 范廷还记得上一次去寿宁侯府见那什么管事方沐贤,看到方沐贤在那跪下出首之后自己身上出过多少汗。 罪己诏这种事,怎么能逼皇帝去下呢?那得他自己愿意才行! 这些人是疯了吧? 身为户部照磨,范廷自然也知道现在南京多地有公文到京,知道大旱的事。 大明这么大,每年总有些地方遭各种灾。有地龙翻身,雨、旱、蝗、风…… 没眼下新法这些事之前,不是照样不绝? 范廷是不考虑什么政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他已经过了曾经满怀壮志的年纪,如今他只是在京城做个小官,有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生活。 看来还是他们许多人的田产太多了,怕新法。 但都还没做官的这些监生和士子凑什么热闹? 范廷就这样想着,忽然感觉前面安静了一阵,然后再次喧闹起来。 这回声音就很杂乱了。 杂乱一阵,安静片刻,然后又杂乱起来,甚至多了哭声。 可又有一些人低着头匆匆地从外金水桥走开,在王佐的冷眼中逃也似地离开了左右安门。 第三回喧闹后,那里面的喧闹声变得更大了。 片刻之后,就有惨呼传来。 范廷倒吸一口凉气,失声说道:“廷杖?” 检校兴奋地回答:“廷杖!里面还留着二百多人吧?” 好家伙! 他很想跑过去看看,但不敢。 五府六部的门口,不知道多少人跟他们一样挤在门口远远看着那边的。 被外金水桥挡住的承天门外,如今是什么情况看不清楚。 但是那此起彼伏的惨呼成了主要的声音,还有哭声和咒骂声。 他们只看见又有人跑上了外金水桥想离开,但王佐带着许多锦衣卫堵在了桥顶端,远远地瞧着还有抽刀把他们赶回去的动作。 检校突然说:“我出去办一趟差。” 赶紧去通知自己开药铺的小舅子,今天金疮药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承天门外,王汝梅被按在地上。 “啪!” 那天没享受到的廷杖,今天享受到了。 好他妈的痛! 皇帝是真的疯了!真的疯了! 如今是什么情形啊?真要天下大乱吗? “昏君!昏君呐!”他用呼喊声发泄着屁股那里传来的痛。 罢官、革除功名。 废了,已经废了。 他在剧痛和气愤中彻底失了智。 在前面监刑的黄锦脸一沉:“冥顽不化辱骂君父!加仗二十!着实打!用心打!” 这是他擅自加的,可他并不怕皇帝责罚。 御书房内,现在讨论的可是备战、备灾! 最让黄锦气愤的是,皇帝殚精竭虑变法富国,这帮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肯偃旗息鼓,总要生事! 陛下的圣明勤勉,学问精深,连参策们都心服口服。 眼前这些四五六七八九品,难道不想想为什么没有三品以上在这里吗? 就凭你们? 孔哲文是想走的,可他没脸走啊。 是要革他先祖的王号、降他先祖的祭祀规格啊! 现在,这该死的司礼监秉笔、御用太监黄锦带来的小太监不够。 人太多了,他们还必须要排队挨打。 看着最先被打的官员们在那哀嚎、屁股外的官服都被打得和血肉黏在一起,孔哲文的腿很软,浑身都在发抖。 王汝梅的二十杖已经打完了,现在又在打新加的二十杖,杖杖势大力沉。 “……堂堂言官,堂堂言官……” 要被杖毙吧? 这肯定要被杖毙! 孔哲文远远看了一眼脸色冰寒的黄锦,从他眼中只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杀意。 就在这时,又有中书舍人从承天门内出来,手里捧着一道圣旨往六科廊的方向走去。 在六科廊再走一遍,圣旨就可以颁下去了。 他们不知道圣旨的内容是什么,但是很明显,他们在这里挨打,御书房内,皇帝和参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做着事关天下苍生的决定。 竟似没有被他们的叩阙耽搁分毫。 也分毫不在意这里会不会被打死人! 终于一篷热尿浸湿了孔哲文的裤裆:皇帝就是要杀人。 连大成至圣文宣王都要革了王号、降了祭祀规格,他还在乎青史名声吗? 旨意没有提到衍圣公怎么办,但张杀头去了山东。 爹…… 孔哲文软软晕倒在了地上——叩阙很累的,这大热天的已经在这里跪了很久,现在又这么惨烈这么惊吓、浑身都是冷汗。 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感觉到剧痛,孔哲文醒了过来。 “啊——” 惨呼声穿不透承天门、奉天门、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这重重宫门,所以位于其后的御书房内根本听不到。 这里很安静。 朱厚熜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受灾各省巡水御史改巡视水利赈灾事,四品及以下赈灾不力之官吏,可先就地免职,报各省总督后就地擢升用事之官吏,不拘出身、不拘品级!” 知府以下,不好好办事就撸掉。 什么举人秀才天花板? 为什么现在这么能闹?还不是因为当官太好了? 还缺想当官、想当大官的? “传旨各省总督,三品及以下,可先定罪查抄、报备至京即可。各省布政使,若不忠君用事,可先免职解送入京!” 每个省,也只有两个左右布政使是从二品。 这道旨意一出,各省总督在这非常之时的权限大得吓人。 好在七参策离京及之前的布置之后,各省总督现在都是自己人。 关键其实是那查抄二字。 朱厚熜扫视了一圈:“今年累一点。杀了这一遍,海阔天空!” 一天之内,十五道圣旨发出。 除了重定孔子祀典那一道诏制发往整个大明,其余南直隶及诸省都有一道。 承天门外,王汝梅及另外六个悲愤交集口出狂言的官员确实被杖毙了,还有七个监生、士子。 十四人被当场杖毙,二百五十七人活着被抬出左右安门。 罢官、除监、革除功名。 说来也怪,在这京城,入夜之后竟有了一场暴雨。 唐顺之呆呆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朱厚熜在养心殿内也觉得有点搞。 但南方呢? 第241章、衍圣公加戏? 南方晴空万里。 司聪快马先行,赶到岳州府所用时间并不长,毕竟岳州府与武昌府毗邻。 府内七县一州,府治位于巴陵县城。 县城之内最出名的恐怕是岳阳楼,但现在司聪可没什么心思去瞻仰古迹。 他现在就在岳州府衙东边不远的地方,坐在一个酒楼上面看着不远处的岳州卫守备署。 在岳州,其实岳州卫指挥使还有个顶头上司:洞庭守备。 因为岳州府扼守着洞庭湖与长江的汇合之处,这里便成为一个天然的军事要塞:立足于此,上可溯流而上直扑荆襄川蜀,下可顺江而下速递武昌江南。而深入洞庭湖后,也可经洞庭湖河深入湖广南部腹地。 所以这里专设了一员洞庭守备,听命于湖广总兵,节制着洞庭湖畔诸卫。 司聪知道,自己要等的应该是镇远侯确认了洞庭守备的立场后再来告诉自己可以动手了。 岳州卫除了向发龙这个指挥使,其下还有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等若干。 来的路上,他已经了解清楚了情况:现在的岳州卫,按册来说应有兵丁五千一百七十四人。 实际有多少,司聪也不知道。 但不论如何,如果要拿下向发龙,要考虑到岳州卫随后的反应。 可能现在的优势就是向发龙没想到镇远侯这么果决。 岳州卫守备署内,向发龙问着自己的亲兵:“熊将军那边,信已经送到了?” “卑职亲手送到的,将军放心。” “好!顾总兵自然是会怒的,只不过怒气之中也要向诸卫保证不会短了粮饷,那便是多有顾忌!”向发龙咧嘴笑着,“咱也不多要,只要将来推行新法之后,咱们卫所诸事一切如旧便可。大旱必有流贼,洞庭湖这般大,匪贼流窜,熊将军这个洞庭守备这回可以请设水师,募兵剿匪了。” “将军,我看侯爷颇为不喜。咱们岳州卫……会不会成了出头鸟啊?” “侯爷自然是不喜的。”向发龙不以为然,“但当此时,孙阁老、侯爷、谷公公要留心的地方可太多了。湖广这么多藩王,清整水利牵涉到这么多人,现在又有大旱,难道他们还要让诸卫也乱起来?必以安抚为上策!” 城中不远处的洞庭守备官邸之中,洞庭守备熊伟阳看完了向发龙送来的那封信。 永乐之后诸多藩王开始内迁至湖广,又削了护卫军之后,大明腹地百年承平无有大乱,这洞庭守备既无立功机会,也很难再升迁。 再往上的那些武将职位,几乎都要有勋臣身份或者赫赫军功再可能跻身其上。 熊伟阳已经做这个洞庭守备七年多了。 没什么大事,洞庭守备平常就是个闲职。但是,至少名义上,洞庭湖周边数卫数府在一些军务政务上,他都可以施加影响力。 七年的时间,足够做太多事了。 其中一件事,已经让熊伟阳难以接受目前的许多事情:洞庭湖畔的围垸筑堤造田。 八百里洞庭,只有到了夏日汛期时长江之水携着泥沙倒灌,冲击之下才浩渺如海。 但地势有高低,许多地方如果能够围垸筑堤,那就能得到大量江水湖水冲击而成的良田、肥塘。 种粮、养鱼,那都是很好的。 在洞庭湖围垸筑堤,这事从唐宋时就有。大明开国以来,洪武年间沅江围垸筑堤十三处,华容县围筑四十八垸。洪武二十八年,太祖更是颁旨,凡洪武二十七年后新垦土地,不论多寡,俱不起科,若有司增科扰害者罪之。 鼓励垦荒,在其他地方或许很难。但是在这洞庭湖畔,还真就是每年趁秋冬水位低时,择合适洲滩围垦便是。 百年下来,洞庭湖畔已经多了多少良田、渔场? 没有人系统清查过。 但是比如说正统十一年,龙阳县丞就敞修大围堤,周环三万五千八百余丈,绵恒一百二十里,上接辰、沅诸水,下滨洞庭。 现在若没有清整水利的事,没有新法的事,这么多的良田、渔场,那都是“不科之地”。 洞庭湖的湖面减小,对于长江水患的影响,有识之士是知道的。 大旱当前,和洞庭湖畔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不科之地”利益有关的人,其实还在打着粮食生意的想法——虽然名声还不显,但洞庭湖畔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洞庭商帮。 “泽厚,你怎么看?”熊伟阳将向发龙的信递给了自己的幕僚张泽厚。 看完信之后,张泽厚沉吟片刻就说道:“在下觉得向指挥所言甚是。如今天下物议纷纷,又是大灾当前,陛下若还想推行新法,五府及地方诸都司卫所是不能乱的。选锋南下,无非防着这一点罢了。只要不是有了反意,朝廷安抚仍嫌不足,岂会大动干戈?” 熊伟阳凝眉点了点头。 “当此之时,反倒可以奏请趁大旱水位下降之际,以工代赈再筑堤围垸,即可得新田,又能收纳灾民。当然了,荆州府受训诫在先,将军可与府尊商议先行文奏请,不宣之于民。另外为防灾民流窜,将军确实可以奏请募兵设水师营,以备匪患。” “你可以先帮我把奏疏拟好,我再想想。” 熊伟阳总觉得陛下那道令天下藩王、勋戚于今年万寿圣节入京进贺的旨意另有蹊跷。 这实在异于旧例。藩王自然不再如国初一般镇守地方了,但镇远侯顾仕隆这样的勋臣是实实在在起着这个作用的。 这些人在万寿圣节之前一两个月就要动身赴京,算下来的话时间已经很近了。 一来一回,这可是数月时间。 这么长的时间里,地方可能产生多少变化? 朝廷难道真不知道地方上都司辖下卫所与府县、士绅商人已经在田土、商税等诸多方面有多少牵连? 熊伟阳还在犹豫、思考,亲兵来报:“将军,都司来人,耿佥事到访。” “……快请!” 虽然心头剧震,但熊伟阳不敢怠慢。 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实权正三品,与都指挥同知分管屯田、训练、司务等事。 耿永峰这个都指挥佥事,熊伟阳并没少跟他打过交道。 迎到了堂外台阶下,熊伟阳满面春风:“耿兄,怠慢、怠慢,今天早上鹊儿啼鸣,我还想着这是什么贵客要来……” 耿永峰看着他,只觉得熊伟阳已经如同文官里面的老油条一般圆滑。 客套一二随他进了签押房,耿永峰坐好之后才说道:“有些话要私下对熊守备讲。” 熊伟阳愣了一下,这才屏退了伺候的亲兵及差役,看着耿永峰问道:“可是侯爷有何密令?” 耿永峰盯了他片刻,随后才说道:“熊守备,此前侯爷缚其次子入京请罪,盖因顾二公子与楚王府一同私买良田。这缘由,你可知道?” 熊伟阳愣了一下:“这我确实不知……” 他聊这个干什么? 耿永峰又说道:“侯爷请罪,陛下却没问罪,仍令侯爷任原职。熊守备,侯爷令我传话问伱:若子嗣也有这些事,你怎么选?” 熊伟阳心头一咯噔,满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时不知怎么答复。 武官之间,问得就是这么直接。 熊伟阳自然有子嗣,但现在明显不只是他子嗣的问题。 什么怎么选?是选认不认罪、请不请罪吗? 耿永峰上来就直奔主题,熊伟阳口干舌燥:“耿兄,我不明白……” “侯爷入京在即,不想在湖广留下后患。”耿永峰目光锐利,“神机营还有不到二十日就抵达武昌府,侯爷命我节制之。熊守备,我已带了军令而来,你如何选,我就会如何做。” 熊伟阳心跳加快地看着他。 耿永峰没有带很多人,他就是一个人来的,至少是一个人坐在自己面前的。 可他现在要逼自己认罪、请罪。 前面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如果现在认罪、请罪,配合他接下来要做的事,那就能“仍任原职”。 如果敷衍呢?那他就另有一道军令? “耿兄,我还是不明白……”熊伟阳的目光也锐利起来,“耿兄问的是若我熊某子嗣也有侵买百姓良田之事,熊某如何选?那熊某自然是要效仿侯爷。” “好!”耿永峰眉头一挑,“那便请熊兄将令郎缚送武昌府!” 熊伟阳猛地站起来:“可熊某之子没有此罪!” 耿永峰只是慢慢地站了起来,盯着熊伟阳缓缓说道:“熊守备可要想清楚了。侯爷不想留后患,耿某孤身而来,只要熊守备一个选择。熊守备,我不妨把话说明白:你请罪,就是忠;你不戴罪立功,就是反!” 熊伟阳胸口起伏不定。 刚才,他还在与张泽厚讨论皇帝是要安抚武将。 但现在,耿永峰却转述顾仕隆的意见:现在就是军令要他把儿子作为人质送去武昌府“请罪”! 如果不从,就是反? 谁给的顾仕隆这么大的胆子敢这么做! 可熊伟阳只想趁现在的机会避免将来地方卫所的利益也被新法波及,想要一个保证而已。 他没想过造反。 为什么要这么逼他? 耿永峰还在看着他,一点都不害怕后果一样。 “耿兄到岳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耿永峰不说话,就等着他。 熊伟阳脸色难看,咬牙看着他。 两人僵持了几个呼吸,耿永峰才一字一字地开口:“我说了,是戴罪,立功。选锋南下,可不是为了防,而是为了攻!” 熊伟阳心头一震。 立功,自然能把罪一笔勾销,甚至可能升迁。 而那句选锋南下是为了攻则更可怕。 来攻打谁? ……反贼! 熊伟阳看着镇定无比的耿永峰,过了一会才声音干涩地说道:“熊某教子无方,这就缚送其至武昌府。” 耿永峰也不啰嗦,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就说道:“熊伟阳听令!” “……某将在!” “岳州卫指挥使向发龙听信谣言,乱我君心,着令熊伟阳暂署岳州卫指挥使一职,耿永峰暂署洞庭守备之职,清查洞庭诸卫屯田、训练、行商等诸事,熊伟阳务必听候调遣,戴罪立功!” 熊伟阳起身接过那张纸后继续难以置信地问:“不经五府、兵部?” 耿永峰淡定地回答:“靖安侯总督湖广之命中,便有临机专断之权,报备便可。熊指挥,你是要与反贼打仗,还是要与官兵打仗,一念之间罢了。我再转述崔参策告诫侯爷的一句话:陛下要行新法,就准备好了平叛!过去诸般罪,皆前朝旧事;将来忠君者,必不致薄待。” 熊伟阳不敢信。 可皇帝就是皇帝。如果皇帝的决心早就已经大到了准备平叛的程度,那难道真的造反去守着之前已经获得的利益吗? 要么造反成功,封爵受赏;要么被当做乱贼砍了,抄家灭族…… 耿永峰盯着他:“向发龙担心粮饷,熊指挥自然知道洞庭湖畔粮饷在哪。要戴罪立功,熊指挥可以开始告诉本守备一份名单了。” 不久之后,司聪手底下的校尉走上了酒楼凑到他耳边:“侯爷派的人到了,先到洞庭守备厅议事。” 司聪眼睛一亮:看来洞庭守备的立场已经清楚了。 那样的话,岳州卫那五千余兵丁的乱子就不会很大。 顾仕隆决定在入京前“不留后患”震慑湖广,那边的事还在进行,又一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传到武昌府。 天气太热,病重的辽王朱致格又生了热疮,竟然一病归西,就这么薨了——在陛下刚下了旨意让孙交为他延请名医诊治后不久。 正式袭封王爵还不足四月! 荆州知府的一封奏疏已经在往京城递去:辽藩宗亲太多,如今辽王无子而薨,朝廷宜除封辽藩,以解荆州百姓重负。 朱厚熜发往各地的圣旨还在路上,在南方的烈日底下,快马不要命般奔走。 承天门外杖毙十四人、廷杖二百余人的消息还未散开,山东的孔闻昉还不知道儿子屁股已经被打烂了。 但关于孔子祀典的圣旨已经传到了山东。 张孚敬在衍圣公府中前衙正堂外的院子里跪着听完了圣旨之后,大拜高呼:“臣领旨,陛下圣明!” 而孔闻韶和孔闻昉等诸多人都只能沉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山呼万岁。 张孚敬站起来之后拿着圣旨就转身看向他们:“祀典已定,下月诞辰祭,便依此祀典准备礼仪。衍圣公,孔知县,时间紧迫,这孔庙额匾、诸庙陈设及木主,还要加紧改设才是。” “……督台,这只有一月又几日了,仓促之下,如何能……” 张孚敬却眯了眯眼:“拆毁一些塑像,刻制一些额匾、木主而已,能有多麻烦?” 说罢就转身看向孔庙的方向:“标兵何在?” “标下在!” 张孚敬看着孔闻韶和孔闻昉笑了笑:“刻制额匾、木主之事,二位多用心。这拆毁塑像之事,便由本督代劳吧,以免二位为难。” 孔闻韶两兄弟低头都是怒容。 张孚敬来到曲阜这些天,便如同游山玩水一般。 他是上那道《议孔子祀典疏》的人,来了之后,还在孔氏家学内主动提了一下这件事,和山东诸官及孔闻韶等人辩了一次。 但谁辩得过张孚敬? 当然,张孚敬也辩不服这些人——毕竟屁股坐的位置不同。 可是,他是总督,他有亲兵。 现在,他在接到圣旨之后就带着亲兵去了孔庙。 “闻昉,怎么办?” 孔闻昉能怎么办? 好在,衍圣公这个爵位还在,那就够了。 把孔子的王号都去掉了,重定了祭祀规矩,以后一年只祭孔一次,衍圣公府借机要求诸多祭祀开支的理由少了很多。 这应该已经够了吧? 没见到张孚敬查访乡民、有借案查办衍圣公府的意思。 但这样一来,孔闻韶岂非还是能在衍圣公这个位置上坐得稳稳的? 于是孔闻昉回答:“宗公岂能任由武夫毁先祖塑像?虽不能再立塑像于至圣庙,也该由宗公遣人小心移出。只由我孔氏后人于衍圣公府后宅供奉,这总行吧?” 孔闻韶闻言连连点头:“对!我不可不孝,任人毁先祖塑像!” 说罢赶紧率人去追张孚敬。 孔闻昉眼里露出一丝期待。 旨意是毁,而不是移。 孔闻韶此举,会不会被认为是阻拦? 孔庙之外,张孚敬已经带着大队的亲兵赶到了。 他其实也没想嚣张到准备就在孔庙之内打砸,大成文宣先师,他也是尊敬的。 但孔闻韶这个衍圣公赶到之后,人还没抵达门口就已经哭天抢地地喊了起来:“督台!不孝子孙哭请督台手下留情!先祖塑身,万不可毁于莽夫之手,请容我命人细细拆移。” 这句话一喊出来,张孚敬手底下的标兵个个显出怒容。 而张孚敬则愕然转头,看这衍圣公穿戴齐整、满面涕泗横流地奔进来,进来之后就对着仍旧挂着“大成殿”字样的方向跪了下来:“子孙不孝,不能护先祖恩荣以周全,子孙不孝!” 张孚敬看他在那叩拜磕头,皱起了眉。 谁教他加戏的? (本章完) 第242章、毁像,造反! 孔家人是傲的。 出了一个孔子,千年以来被尊为圣人,遗泽之厚,就连诸多帝王家也比不上。 孔家子弟确实有傲气讥讽凤阳朱暴发户,小家子气。 所以孔家人现在也是怒的。 这暴发户现在要命人毁孔子塑像了。孔庙之中,多少年以来,进入这里的哪个不是毕恭毕敬、心怀至诚? 官员士子之外,这里的守卫都谨慎而骄傲,进来办事的杂役匠人都小心而恭谨。 现在这些莽夫眼里是那种亵渎的兴奋! 孔闻韶再草包,他也清楚衍圣公府的一切恩荣都来源于先祖。 面对如今这局面,又傲又怒的他没什么办法,最好的表达就是哭。 哭是示弱,哭也是阻拦不了之后的抗议,哭还能显得他这孔子后人至孝。 因此孔闻韶哭得呼天抢地,张孚敬皱眉等了一会之后却问:“衍圣公,圣意昭然,这塑像是要拆毁,不是移去哪里。” 孔闻韶抬头脸有悲容:“那是先祖塑像,毁之何异于戕害先祖遗骸?我请回后宅,只如画像一般由孔氏族人瞻仰缅怀,督台都不让吗?” 正式的祭祀场合已经定下了是拜木主,但现在是孔氏家宅里的私事,孔闻韶这个比喻也没什么问题。 确实有瞻仰先人画像的。 张孚敬却摇了摇头:“本督只是奉旨行事。衍圣公将来若要塑像瞻仰,自可另外重金延请巧匠再塑。这孔庙中旧塑像,却必须拆毁,以为天下表率。” 说完之后,他就挥了挥手:“祀典已定,祭拜塑像本就不合古礼,正该于大成文宣先师及诸先贤面前拆毁之,以正礼仪、以慰先贤。心怀敬意,叩拜之后细细拆移至院中,再设香案祭告大成文宣先师,而后毁之!” “遵命!” 孔闻韶哭不下去了。 他让张孚敬手下留情,说张孚敬不让,张孚敬就回答这是圣意,他只是奉旨行事。 而且,曲阜孔庙中的孔子塑像一定要当着孔子及诸先贤的“面”毁掉,这是要为天下做表率、树立新祀典的权威。 但孔闻韶只觉得这是在打孔家的脸,打他这个衍圣公的脸。 欺人太甚! “慢着!”孔闻韶站了起来,走到张孚敬面前之后盯着他问道,“如何拆毁孔庙之中先祖塑像,是陛下明旨有条则吗?” “此等小事,本督自可做主。”张孚敬微笑着,“衍圣公若以为不妥,自可上疏弹劾本督。” 孔闻韶气愤异常地看着他。 当面毁是一定的了,但上疏弹劾他,能弹劾出什么结果? 孔闻韶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督台将先祖塑像拆移至院中后祭告时,可否容我孔氏子弟及城中官绅、士子一同祭告?” 张孚敬眼睛微微眯了眯,随后淡定地回答:“自无不可!” “请督台稍候!” 孔闻韶作揖之后就先离开了。 “督台,可要末将把标兵都调来?” 张孚敬身边,他这个总督标兵营的统领将军表情凝重。 “不需如此。”张孚敬笑了笑,“人来得越多越好,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只是要显得本督不敬先师、行事刻薄跋扈罢了。世显,你为官清廉刚正,又有战功,这才被兵部选为本督标兵营坐营官。陛下予本督的另一道旨意,你也听了,不急。” “……末将听命!” 那道旨意他确实听了,张孚敬这个总督,眼下在山东是近乎说一不二的。一切以有叛乱为标准来授予权限,整个山东,只有巡抚、左右布政使和衍圣公四人,还有几个三品以上的武将他不能直接砍了。 但也可以先解职查办、报送京城而已。 张孚敬反倒还有闲情跟他闲聊:“世显,你都五十二了。如今大功近在眼前,伱这世袭的登州卫指挥佥事一职,可不能后继无人啊。要不,我帮你说一门亲事,再娶一个侧室?” 两个人年龄相仿,张孚敬其实小他两岁。 “……有劳督台关怀,末将正有此心。这些时日,已经相中了一个王氏女,只是军务繁忙……” 张孚敬点了点头:“等忙完了眼前事,我亲自帮你操办。” 两人只是在这里闲聊,等候着标兵营的人去将那安置于原大成殿内的孔子塑像拆移下来。 而这个字世显的山东总督标兵营坐营官,姓戚名景通。 他们家的祖上名戚祥,跟随朱元璋二十八年之后战死。洪武十四年,朱元璋下令授予戚祥之子明威将军,世袭罔替。 传至今日,戚家世袭的武官职位是山东登州卫的指挥佥事。 对戚家来说,后辈一出生,起点就很高了,毕竟世袭官职就是正四品。 而戚景通世袭此职任官后,更是曾破贼有功,此前已经历任江南漕运把总、山东备倭都司都指挥使,本就是不小的官了。 山东备倭都司就设在登州,下辖即墨、登州、文登海防三营,还有沿海二十四卫所。 在山东,都司既有运河及内陆的军务要处理,又有海防军务要处理。从洪武、永乐年间形成了这种规矩之后,备倭都司其实掌握着山东更多的兵力。 而朝廷把戚景通选来做张孚敬标兵营的坐营官,用意已经很明显:重用官声和才干都不错的戚景通,让张孚敬在山东的实力更强。 所以五十二岁了还没儿子的戚景通堪称香饽饽,想再跟他结亲生个儿子世袭官职的不知道有多少。 现在世袭的是正四品卫指挥佥事,将来说不定还能再升一品! 张孚敬和戚景通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闲聊的这个“子嗣”将来会是何等人物,此刻曲阜城中,孔闻韶正在积极奔走。 要毁了孔子塑像,去哭一哭总行吧? 戚景通担心的是人多了之后会发生什么状况,但张孚敬已经见过许多大风大浪了。 他镇定地指挥人准备好香案,还有一点简单的祭告用品。 而后,便看着请示之后陆陆续续进入孔庙的人。 最先来的自然是孔颜孟三氏,他们来了之后也不干别的。孔氏族长七十多岁的人了,二话不说就先跪在院中,呜呜咽咽抹着眼泪。 然后,还有一些在曲阜“朝圣求学”的士子。对他们的请求,张孚敬也答应了。 难道他会怕吗?陛下会怕吗? 张孚敬在山东是怎么做的,正要这些人传出去。 至于这传谈过程中的抹黑、咒骂,张孚敬也不在乎——他都已经有张杀头的暴戾名号了。 反正随后还会有衍圣公府的累累罪状翻出来,天下正可以看一看大成文宣先师的这支嫡系后人是什么样的。 人到得越来越多,孔闻昉这个知县也来了,还有兖州府的诸官,陪同张孚敬在这里的山东藩司右参政。 官员们见张孚敬还没开始,也不能先像这些孔氏族人一样跪在那里当“孝子贤孙”。 这场面挺像出殡的,除了没有穿丧服。 就在孔子塑像被数个壮卒抬着底座从殿门内出来时,孔闻韶也再次回来。 这一次,他还真脱去了之前的衍圣公行蟒服,换上了一身孝衣。 一看到那缓缓挪动着的塑像,他就呼天抢地地跑到了最前头跪倒在地,又大声哭起来:“子孙不孝,跪迎先祖神像!” 塑像被抬着缓缓逼近,虽然塑像上的面孔很和蔼,可那刻意塑造得高大的绘彩木像久历香火,确实另有一份威严和压迫感。 除了张孚敬和戚景通,其余官员见塑像出现,也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跪迎的队伍。 张孚敬只见在四周守卫的一些标兵都有人情不自禁地跪下,他不禁皱了皱眉。 戚景通看了一眼张孚敬,只是小声说道:“可要斥责衍圣公失仪?” 又不是真有丧事,孔闻韶穿着一身孝服来这里,确实不合礼制。 张孚敬摇了摇头:没必要。此刻他越显得忠孝,将来衍圣公一脉就越显得可笑。 等到那塑像被抬到了香案前放好,张孚敬才走过去,先焚香在手。 他脸上都是敬重,但所行之礼都是弟子之礼,而后朗声道:“大成文宣先师在上,后世弟子张孚敬奉陛下圣意,特祷告先师及诸先贤:今为正祀典、宣教化,弟子怀至诚之心,将有不敬之举,毁先师塑像!” “此祀典,乃陛下令礼部集议而定。弟子乃首倡之人,盖因千年以来,后世弟子已渐入歧途,尊先师诸贤而忘传道授业教化天下之根本!” “先师曾有言: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然千年以降,有太史公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有张横渠为天地应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有程朱存天理、灭人欲、天人合一。大道未绝,后人长追索之。” “今上天资聪颖,圣明无出其右。上承先师诸贤教诲,下启实践辩证新学,天下人人皆可踏入学问大道,实乃先师一生学问之衣钵真传。” “陛下去先师王号、降先师祀典仪制,非不敬也,实正本清源也。陛下之学问,弟子之所悟,余姚王伯安之考,弟子已手抄数卷,特焚告先师诸贤,呈阅先师诸贤于冥冥之中。后辈有青胜于蓝者,先师诸贤也必含笑快慰大道有宗。” 说罢,张孚敬先把香插入了香炉,然后挥了挥手。 几册书被捧了出来,这确实是张孚敬来山东后闲暇时间亲自手抄出来的——反正高忠都把材料给他搞足了,省了不少事。 现在看张孚敬在那里把“异端之学”烧给孔子和诸先贤看,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皇帝是孔子学问衣钵真传、青胜于蓝,孔闻韶和孔闻昉都瞳仁收缩。 什么意思? 皇帝这是想取而代之、成为活着的圣贤吗? 这实践学与辩证法配吗? 跪着的人群之中,大部分都表情悲愤,却又不敢嚷嚷什么。 张孚敬说的那个人,毕竟是皇帝。 难道在这里直斥皇帝无耻、自负、可笑? 可是大多数根本不屑于去研读或者思考一下这新学问的,心里都这么想。 以很多人的功底,他们也领悟不到这新学问的精妙——哲学的东西,向来门槛就是要高一些的。 但张孚敬的脸上没有丝毫心虚。 他不是那大多数人。 在他心底,他也是认可朱厚熜那句话的:今人胜古人。 若今人完全只能跟在古人屁股后面、做些永远无法达到“上古”理想状态下的事业,那一切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朱厚熜所点拨的,也确实都是来自于后世更多的思考及经验总结的结晶。在逻辑和方法上,本就比现在的理学、心学等流派更加清晰、合理、好用。 张孚敬问心无愧。 更何况,这新学已经与新法紧密相连。 皇帝决心想做的事,在如今的礼制规矩底下就无人可挡。 挡,就是谋反。 这不是皇帝稳坐钓鱼台,坐看新党旧党争斗,进退皆有余地。 皇帝本人才是真正的新党党魁。 张孚敬有这样的人物撑腰,只感觉腰杆子非常硬。 几卷书很快焚完,张孚敬肃然开口:“撤香案,取大锯来!” 这塑像是木制的,要毁了它,自是一锯就行。 看着张孚敬的亲兵撤了香案,两个壮卒抬着一副大锯走向孔子塑像,孔闻韶再次嚎啕大哭起来,磕头不止。 而塑像在微笑。 那两个壮卒将锯齿对准了塑像的腿弯,而后看向了张孚敬。 塑像很高,他们好用力的位置,就是这里罢了。 说实在的,两个壮卒心里也有点发毛——这确实是太不敬了一点,就像是要锯断孔子的脚一样。 张孚敬只点了点头:“开始吧。” 刺耳的声音传出,孔闻韶和孔氏族人、跪着的许多士子官绅都把头磕到了地上痛哭起来,似乎不忍目睹。 今天在这孔庙之中,眼前这景象全是皇帝以天子之威“凌辱”先师的感觉。 连至圣二字都不复再有。 憋了月余之后,张孚敬终于在这孔庙里,当着孔子塑像的面说出了那天他向杨廷和等人提出的说法。 凭借新学,天子实际上要侵夺道统。 消息会很快从曲阜传出去,包括孔子塑像在孔庙之中、在衍圣公身穿孝服和孔氏子弟如丧考妣的哭嚎之中被拦腿锯断的消息。 而办完了这件事的张孚敬则只是再度叮嘱了孔闻昉按新祀典准备八月二十七的祭孔,然后就洒然离开曲阜往济南而去。 比他走得更快的,是他张孚敬以山东总督之名弹劾衍圣公诸罪的奏疏。 山东与京城之间,来往传递消息的人交错而过。 第三天夜里,孔闻韶和孔闻昉就收到了噩耗。 数日之前,孔子祀典重定旨意传出后,京城近三百官员士子叩阙。 承天门外,杖毙十四人。 孔闻昉眼睛一黑就晕了过去:他儿子也被打了二十杖,如今伏卧在床,已经被革了功名。 儿子犯下这种“罪”,他还想好好做曲阜知县、还想着袭封衍圣公的美梦? 这皇帝之昏聩残暴,一至于斯! 孔闻韶在衍圣公府里演起了“服丧”的戏,把下个月的诞辰祭祀当做了丧礼一般在办。 山东的消息传向北直隶、南直隶,闻之者无不骇然。 而奉天殿内,八月一日朔日大朝会上,朱厚熜让张佐念了张孚敬的弹章,而后开口问道:“张孚敬弹劾衍圣公这诸多罪状,皆附了实据而来。只是大成文宣先师诞辰在即,众卿以为该当如何处置,议一议吧。” “逃”不过去了的范廷已经被火速提拔为六品主事,按例必须要参加朔望日大朝会了。 听着皇帝的话,他心惊胆颤。 承天门外一顿廷杖,孔庙之内一锯,张孚敬这一封弹章……皇帝已经是举着刀迫切要砍人的模样。 议什么? 宁静的日子过去了,南方虽然仍旧无雨,但大明朝野正是一片狂风暴雨。 范廷在朝参官班列的末尾位置远远地偷偷看了一眼稳如泰山的皇帝:辽王又薨了,还有那么多灾民。 陛下啊,天下现在有很多人只怕都等着第一个站出来造反的! 您逼得太紧迫啦! 耳听着前排重臣们纷纷发表意见,范廷感觉这只是在走过场,毕竟杨廷和的意思是既有实据便该查办,戴罪之人更不可主持祭祀孔子之事。 而后,就见一个两个禁卫军搀扶着一人急步走上奉天殿的云台,快步到了殿前之后大声说道:“启禀陛下,湖广军情急报,长沙府吉王尊衡州府睿王为正统举旗谋逆,长沙卫、衡州卫等湖广四卫附逆!” 奉天殿内外一时寂静无声。 话说得很清楚,是举旗谋逆,不是清君侧。 而且是长沙府的第一代吉王,成化皇帝如今还在世的亲弟朱见浚。 奉为正统的,是在朱厚熜主持之下过继给朱厚照的儿子睿王,江西建昌府益王朱祐槟的孙子。 朱厚熜站了起来:“命张孚敬查办衍圣公。散朝。诸参策,入御书房议事!” 该来的总会来。 在楚王、辽王都薨了之后,在藩王勋戚奉旨即将入京贺皇帝万寿的这个当口,在南方大旱之际,终于有人等不下去了。 嘉靖三年七月二十三,湖广吉王谋逆,睿王受裹挟。 那边举旗已经过去九日了! 第243章、檄文,祭旗。 【正德十九年七月丙戌,太祖九世孙、先帝嗣子载堚,六世孙吉王见浚,定国将军唐培宇,昭武将军蒲子通,资政大夫傅荣忠等,告大明诸王、文武百官。】 【檄曰:昔我太祖皇帝,肇造大明,奄有九有。太宗继世,七帝奋迹,则文化彬彬,独步宇内。孝宗在位,博大宽悯,民德久著;先帝高踞土疆,折冲宇宙。大明威播四海,百姓安居乐业,此诚万世之基。】 【先有逆贼杨廷和等,计害先帝,英年而崩;复另立伪帝,窃据法统,披先帝遗泽而悖礼忘义。】 【皇明祖训在上,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伪帝以从弟继位,弃孝宗而尊兴献王,流嗣太子于蛮荒,不孝不仁!】 【罔顾祖制,大选天下一娶十二,纳阁臣之女为后遗外戚之祸,荒淫无道!】 【继位以来,灾祸不绝,生灵涂炭,天象频频示警,仍以富国为名搜刮天下民财以逞己欲,贪婪狂妄!】 【以阿谀之辈为忠,以忠直之臣为逆,杖毙谏臣断绝言路,昏聩酷戾!】 【一时之间,伪帝奸臣奄然高踞,骄吸民脂。政令日变,官名月易,制度岁改。吏民昏乱,不知所从;商旅穷窘,号泣市道。】 【天为父,地为母,祸福之应,各以事降。今狂悖而辱至圣,则赤地千里;信奸佞而诛忠正,则民心解体。不顾大忌,诡乱道统,妄尊异端,九庙俱震。天下愤毒之气,郁为云雷。】 【祖德宗功,光被四海。遭家不造,狂悖小儿受奸佞挟持而不自知,祖宗基业败坏无遗!惟我皇明宗裔,弈叶久昌。今先帝嗣子载堚诏告天下,奉天讨贼,动在英豪,成于众志。故杰士奋臂,趾踵相接;编户齐民,奔走呼号。】 【维我伯叔兄弟,宜矢其决心,绵系其力,进战退守,与猛士俱。维尔失节士夫,被逼军人,宜有反悔,宜速迁善,毋逆王师,毋作奸细。】 【孤为先帝之后,当为正统,诸王勋戚岂能受乱命齐入京,引颈待戮以致天下大乱?今驰命四方,既审斯义,宜各率子弟讨灭伪帝,拥戴正统,兴灭继绝,封定万国,遵太祖之旧制,修仁孝之遗德。】 【天下诸王、勋戚、士绅、官兵、百姓,今为兹要约曰:自府州县以下,其各击杀逆贼,易以正统,保境为治;每府州县,各兴王师,会其同仇,肃清省会。孤入京继位、克复正统之日,俱有升赏,大赦天下!】 孙交是个老人,现在他摊开耿永峰从岳州府那边送过来的檄文,眉头紧皱。 如果朱厚熜看到他的模样,那就是活生生的地铁老人看手机表情包。 “狗屁不通!” 孙交气得将它拍在桌上,而后转身看向顾仕隆:“长沙卫、衡州卫、常德卫的问题不小,所以我才说先等旨意!你在都司之内遣耿永峰去岳州府拿了向发龙,消息传开竟至于此,如今可能速速平乱?” 为什么一直没有对军屯卫所这一块动什么?还不是因为真要乱起来得有兵。 孙交忙于辽王薨逝这个新问题,顾仕隆说要解决一下岳州卫问饷的问题不留后患,孙交认为他久在湖广,是有把握的。 问了一句宣泄了一下不安情绪之后孙交又叹道:“这也是早晚的事,须怪不得你。我不知兵,如今平叛之事,要顾侯用心了。这檄文虽写得狗屁不通,却也会让不少人坐岸观火。平叛需从速,如此才不会诸省皆乱。” 抹黑朱厚熜和杨廷和这些君臣的话且不管,主要就是利用的两点。 其一是皇帝令天下藩王勋戚入京带来的影响,那句“引颈待戮”不免让人想起当年建文削藩之事。而张伟这个惠安伯表面上只是贪了些军饷、参与了一下李翔尸劾就被杀了,勋戚心里害怕的也不少。 其二则是重定孔子祀典和新法对官绅的影响。那句遵太祖之旧制,修仁孝之遗德可太受不少官绅喜欢了。太祖旧制里,自然是那些新君上台之前已经“完善”过的旧制,而仁宗孝宗的遗德,那都是让官绅既有体面也有利益的。 若能成功,那自然不用面对未知的新学和已经初显刀锋的新法。 顾仕隆抱了抱拳严肃地说道:“陛下定以万寿圣节令藩王、勋戚入京,无非等着此事罢了!既有此变,忠君之勋臣自该督帅地方奋勇平叛。我让耿永峰去岳州府,正为了备战,阁台勿忧!” “王伯安初到江西,此次吉王作乱既奉睿王为正统,益王已无法置身事外。湘赣闽粤,山险水密……神机营和五军营选锋到何处了?” “蕲州。” “……溯流而上,至岳州府还要十日。整军备战,粮草转运,也要近月。”孙交琢磨着,“还有荆襄腹地,德安黄州等其余湖广诸王。武昌诸卫,你不能都带走。” 顾仕隆反倒劝了他一句:“阁台,四川费子充,南直隶蒋敬之,广东吴献臣,江西王伯安,浙江严惟中,都是深明陛下圣意之人。天下诸王多封于江西湖广,如今不是四面合围之势吗?” 孙交想了想也是,但只能叹了一口气:“大乱一起,赈灾之事必然举步维艰。我担心的是兵祸一起,灾民走投无路,贼势益大。” “只能由阁台操心了,事不宜迟,我这就率武昌卫、沔阳卫去岳州府!” …… 吉王和长沙卫指挥使唐培宇、衡阳卫指挥使蒲子通、长沙府知府傅荣忠一同开始搞事时,衡州府城内的睿王府是浑然不知的。 见到蒲子通身上带血、盔甲满身地闯进来,夏氏脸色苍白地抱着刚虚岁六岁的朱载堚。 “都杀了!” 蒲子通冷冰冰地撂下这句话,他带来的将卒就直奔睿王府各处,要杀的对象自然就是王府仪卫司、承奉司及各属官——这些都是朝廷选任的人。 手里掌握着兵,而且下定了决心,那就不再有什么顾忌。 蒲子通走到夏氏和朱载堚面前单膝跪下大声道:“末将蒲子通护驾来迟,太后娘娘、陛下受惊了!请太后娘娘勿忧,衡州知府等逆贼已伏法,如今衡阳城诸门皆有末将麾下镇守,勤王之师正潮涌而来。” 夏氏确实受惊了,嘴唇苍白地抖着不知道说什么,只感觉如坠冰窟。 一念之间,她脑海中浮现起朱厚熜那张年轻又总带着笑容的脸:她这个苦命人终究是被当做了饵,如今莫名其妙地被称呼为太后娘娘了。 什么太后娘娘和陛下?什么勤王之师? 她只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到了衡州这两年,过得其实不错,没那么多拘束了。 睿王府内,夏氏听得到各处响起的惊叫与惨呼,还有一些放肆的笑声。 她惊恐地对着蒲子通摇头,愣是说不出话来。 蒲子通却不管这些:“来人,守卫好行在,为陛下更衣!” 皇帝若不在京,巡幸所到的位置就叫行在。 即便是太子,按大明会典,服饰与亲王等也区别不大。 现在,蒲子通这些人已经要拥立朱载堚为帝来吸引火力的模样。 面对势在必得的蒲子通,夏氏根本无力阻拦,只能紧紧抱着朱载堚,哀求着说道:“将军,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蒲子通看着风韵犹在的“皇太后”,嘴角挂着“忠诚”的微笑:“太后娘娘,陛下既为先帝嗣子,本就是正统。末将忠君用命,天下皆拥戴正统。等讨逆功成,末将也不需封赏,只盼不负先帝拔擢之恩。” 夏氏不肯。 她虽然懂得不多,但是黄袍加身的典故还是知道的。 朱载堚若穿上了这身衣服,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可是蒲子通既然敢杀了衡州知府闯入这睿王府,她和朱载堚其实也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而在长沙府,事发时恰好巡视水利和灾情的王邦瑞被绑了起来,正被按于城中闹市街口。 六十八岁的朱见浚是自己主动站出来的,在他身旁,还有他的孙子朱厚火冒。 原来的长沙知府傅荣忠已经“升官”成为兵部左侍郎。 街口跪着一大排官员,傅荣忠站在一个香案前面主持着礼仪。 朱见浚在现存藩王之中,辈分是相当高的,毕竟他是英宗之子、宪宗之弟,天顺元年封王,成化十三年就藩,在这长沙府已经呆了四十七年! 长沙府治所在的长沙县城百姓,没有不知道吉王的。 朱见浚大礼祭告着天地:“列祖列宗在上,兴献王之子受逆贼挟制窃大位,不思锄奸,反败坏祖制、不遵礼法、戕害宗室,大明基业将不存!今我奉先帝嗣子正统之命,奉天讨逆!天下文臣武将受大明封赏,皆听皇命,还我大明江山社稷于正统。今日,先以伪帝逆贼所任叛官祭旗!” 他的儿子已经早逝,但他还有孙子。 朱厚火冒心情很激动。 王爷爷说了,只要奉了先帝嗣子为正统,那么江西益王也不得不反。 战事一起,东面就有江西诸王为屏障。南直隶和浙江灾情更重,一旦东线战事胶着,天下坐岸观火之辈就都会倒向正统。 新法新学要侵夺官绅之利,有几人不念着昔日旧制之好? 这就是人心所向! 而如今兴兵的,长沙、衡阳二卫将官都与洞庭湖畔良田及商贾之利分割不开。 那睿王区区幼童,又如何能真的坐得稳皇位? 只要大事一成,将来这天下会是他朱厚火冒的! 朱见浚一生已经历数朝。 他生于英宗曾被幽禁的南宫,长大后听说了夺门之变的旧事,崇拜过他的哥哥成化帝,也冷眼看过自己那侄子如何被文臣哄着改了不少旧制,他那侄孙如何想要开另一片天。 对于现在这个侄孙,朱见浚也是有一些佩服的。 可是他的刀磨得太急了,而朱见浚在长沙府活得太久,在长沙府有太多难以舍弃的利益。 楚王、辽王都莫名地薨了,吉王府也已经见过了王邦瑞清整水利时表现出来的森寒刀锋。 如今皇帝面临着朱见浚这一生也没见过的旱灾,还要对孔子动刀,朱见浚觉得这是不会再遇到的机会了。 他就藩后,在岳麓书院刻《先圣图》与《尚书》,他是在士林之间有贤名的亲王! 高克威、孟春这样的人虽然被抓了,王汝梅这样的人虽然被杖毙了,但这不是还有傅荣忠这样的人有胆量吗? 藩王、勋戚、文臣、武将,到处都是期待有人先站出来的人。 朱见浚已经六十八了,他只有这一个孙子还在。 他若去了,那个厚熜小儿眼瞅着吉王府之富,一道旨意下来除封吉王,自己那一个孙子又如何能抵抗? 不如凭威望搏一搏! 决心一定,朱见浚转身后就毫不犹豫地下令:“斩!” 行刑台上,王邦瑞心里是有一点后悔的。 但事已至此,只能留个忠义,盼着皇帝看在他死节的份上,荫蔽他的子孙。 他的嘴早已被堵住,在这里也骂不出来,只能“唔唔唔”地被按下头颅。 长沙卫的兵卒手持大刀,高高举起。 长沙府湘阴县城之北,汨罗江汇入洞庭湖的北岸,耿永峰在军帐之中喝问司聪:“锦衣卫湖广行走是干什么吃的?内厂不是在湖广也有人吗?吉王有反意,长沙知府、长沙卫衡州卫指挥使有附逆之意,事先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司聪助他拿下岳州卫指挥使向发龙之后,还在帮着稳住岳州府卫所的局势,长沙府那边就出问题了。 他只能无奈地回答:“耿将军,卑职原先所受之命是去广东。如今虽暂留湖广,也只先听命于镇远侯。锦衣卫湖广行走姓甚名谁,卑职也不知道。” “……先到湘口湖畔,攻下湘阴!”耿永峰沉着脸,“既然是特勤队另有所训,如今军情紧急,侯爷军令虽未至,本将先令伱潜入长沙府探听敌情。” 司聪也不含糊,抱拳说道:“卑职听令!” 平叛事大,平叛是功! 耿永峰口中的锦衣卫湖广行走麾下和内厂蝉主麾下,如今还真有人潜于长沙府、衡州府。 但地方卫所大军一动,又有人里应外合,局势暂时已经被他们掌控着。 眼见大刀将要挥下,人群之中有几人面面相觑。 其中四人眼里都露出请示之意,但另一人凛然不动。 行走说了,指挥使先去的四川,再到湖广。 现在,骆指挥就在湖广。 这种局势,说不定就是陛下想要的。 那片片钢刀终究是落了下去,突然陷于谋逆乱地的王邦瑞等人授首。 高台上的朱见浚意气风发地喊道:“出兵常德,劝服荣王、华阳郡王!” 常德府虽小,却有两王就藩于此,而华阳郡王更出自四川蜀王一脉。 睿王、吉王、益王、荣王、华阳郡王、蜀王……天下藩王聚于大旗之下的越多,大势越容易偏转。 大明腹地这一乱,有那么容易平定吗? 以湘南、湘西、湘东地势,进可攻、退可守! 而在衡州府内,夏氏终究是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那儿子被穿上了龙袍,簇拥着离开了睿王府去“检阅”衡州卫官兵,选兵点将。 消息已经传到了南昌府,到任不到一月的王守仁毫不犹豫地下令:“南昌卫经瑞州府往袁州,传令袁州卫,在萍乡整军备战,待本督亲至!传令饶州卫、建昌千户所,护送淮王、益王入京。” 江西只用先处理好益王的问题,后背还有严嵩。 王守仁下完了令就从南昌府启程前往东南方的建昌府,益王就藩在赣闽交界的建昌府,他就算要附逆,也是孤立无援。 湖广,骆安在荆州。 所以锦衣卫湖广行走也到了荆州。 骆安以前在兴王府,后来到了京城,这里认识他的人很少。 锦衣卫各地行走更是基本都不露面。 辽王府之外的一处民宅里,骆安看着面前的部下问道:“证据确凿?” “不会有错。辽王之薨,广元郡王、荆州知府、楚嗣王皆脱不开干系!” (本章完) 第244章、锦衣卫指挥使之威 “旨意到前,你先继续盯着。” 骆安听完了禀报、见了一个证人、看了一些书信,人就站了起来风风火火地往南面的岳州府赶。 “如今平叛之事为重,我去岳州!” 事涉藩王,虽然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能暂时做些决定,但重点不在这里。 现在他既然在湖广,作为天子身边极为重要的近臣,骆安得站出来。 既能鼓舞士气,也能让叛军惊疑不定。 毕竟锦衣卫指挥使为什么能这么及时地出现在湖广? 岳州府其实很大。 骆安就算不隐藏自己的身份了,率着跟随他南下的三百锦衣校尉同时出现,从江陵赶往岳州府西面的澧州,正常来说也要三四日。 但此刻锦衣卫指挥使赶路,一路不停,三百精锐气势很强。 从公安县上了岸,那边仓促之间只能给他们备齐五十余匹骏马。 “老十一,你带二十人随我先去澧州。其余人,经华容坐船到龙阳。” 骆安要先去澧州,让那里的华阳郡王不得轻举妄动。 这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郡王。 因为第一代华阳郡王朱悦耀就是因为嫡庶之争而从蜀藩被迁到湖广的。 眼下叛军举旗,其中又牵涉到大位正统。从永乐一直闹到成化年间的华阳郡王一脉,这次的选择将影响不小。 这是因为澧州所处的位置。 整个八百里洞庭,北部的水域都属于岳州府,西南角是常德府,东南角的湘口湖属于长沙府。 湖广布政使司也太大了,岳州府实在是整个湖广地理位置上的心腹之地。因而在整个岳州府,除了衙署在巴陵县的岳州卫,在岳州西部还有九溪卫、永定卫,以及添平、麻寮、安福、澧州四所。再往西与四川交界之处,则是施州卫之下的诸多宣抚司,还有永顺、保靖宣尉司。 湘西地势复杂,诸族杂居。 一旦常德府的荣王、常德卫和澧县的华阳郡王也加入叛军阵营,进而再攻入岳州府西部收拢了那二卫四所,那就能背靠湘西、湘南、湘赣山区,又坐拥洞庭湖畔良田,在河网密布的湘赣之地站稳脚跟了。 骆安一共二十二人五十余匹马,昼夜不停地赶往澧州。 论消息,他在荆州府都知道了,澧州城内的华阳郡王自然更早就知道了。 此时的华阳郡王是第四代了,名为朱宾泟。 他的情况和吉王倒是有点像,嫡子已经早逝,嫡孙朱承爝还在。 历经百余年,澧州的情况是“割澧之半为朱邸”。澧州城内外,王府街、王府井、王府山……各种各样的地名就是华阳郡王在澧州影响力的明证。 澧州也是个交通要地。 东面,长河经安乡县入洞庭湖。北面,驰道直抵枝江;西面,驰道和澧水都可通达石门、慈利二县及岳州西侧二卫三所。南面,驰道则直通常德府治武陵县城,而后转东南可去往益阳县而至长沙府西边的宁乡县。 若要东西夹击长沙府,西线则必须稳住澧州、常德府后方。 澧州知州紧张无比。 澧州千户所的正千户班仲平则很兴奋:“盛州牧,孙阁台和藩台政令虽位置,班某可是已经接到军令了。叛贼必定要收常德卫、辰州卫,侵入岳州府西,进而北攻扼守住大江上游。如今辽王刚薨,若辽藩再有人附逆,则湖广西南尽入敌手。这种情势,怎么不能直接去郡王府让其表忠,捐助粮饷?” 澧州是岳州府的属州,而不是湖广的直隶州。 盛文益这个知州是从五品,略高于知县。 其余藩王封地是正四品知府对藩王,他这里是从五品知州对郡王,可盛文益不敢冒然行事:“还是等公文到了……” “军情如火,耽搁不得啊!”班仲文憋红了脸,“叛贼既敢举旗,必是蓄谋已久。只要常德卫倒戈,兵锋距我澧州便只百里!九溪卫要东来,还要至少五日!如今早一刻做准备,州城便稳一分!” 他已经率领澧州千户所奉命坚守澧州城,待九溪卫来援。 澧州千户所虽按册需要一千余官兵,如今实际上能战者却只六百余,而且还要分守澧州和洞庭湖畔的门户安乡县。 就靠着这么点人守住两个县城,班仲文需要足够的物资。 华阳郡王府内,朱宾泟连连摇头:“万万不可!你不见那班千户已经率军入城,正在证调民夫休整城防?我郡王府连仪卫司都没有,那班千户立功心切,本王稍露反意,顷刻便被拿办!” “爷爷,四川高克威谋逆,蜀王必已受陛下猜忌!我华阳郡王一脉出自蜀王,岂能幸免?”他孙子朱承爝却野心勃勃,“如今吉王奉先帝嗣子为储君,仍用正德年号,江西益王必定只能同举大旗。天下藩王勋戚都要入京,爷爷却不必去,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伱糊涂!”朱宾泟吓得捂住他的嘴,“仅凭长沙、衡州二卫,他们如何能成事?本王只是郡王,又有什么精兵良臣可以助其成事?” “人心所向啊……”朱承爝被捂着嘴却仍然唔唔唔地说出来。 朱宾泟手上加了点力,咬牙切齿又急急忙忙地说:“陛下若真猜忌蜀王,我华阳郡王一脉反而有希望回归大宗重新袭封蜀王。既是朱见浚谋逆,澧州必是四战之地!为今之计,反需快快拟文驳斥吉王,捐资助王师平叛。什么人心所向……既已谋逆,拼的便是谁兵强马壮!” 朱承爝还想劝,朱宾泟只吓得命人把他先看守在卧房里,而后就张罗着要怎么去驳斥朱见浚表明立场,另外又让人去准备粮饷军资。 就这么忙碌到快入夜,州城中自已宵禁。 澧州城北,守城士兵比较懈怠一点。 一是因为久未经战,二来叛军若至,应该也是从南面来。 但一阵急促的马蹄让他们紧张起来。 “张弓撘箭,禁闭城门!” 队长紧张地吩咐完之后,就躲在城墙后微微探出头去,大声对前方远处喊道:“来者何人?”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指挥使骆安大人在此!城中守将与知州何在?上城墙叙话!” 这个名号顿时震住了这北门值夜守城的队长。 锦衣卫指挥使虽只是正三品,但只对皇帝负责。 现在指挥使居然亲自出现在这里,队长连忙说道:“劳骆指挥稍候,卑职这就去禀报班千总。” 骆安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城墙。 他眉头紧蹙。 城中人不敢轻易放他入城,他其实也不敢轻易入城。 华阳郡王如何,澧州千户所如何,如今都不能完全确定立场。 镇远侯是派了人到岳州府,但之前都是在洞庭湖以东的巴陵县处理岳州卫的事,而且那也是朱见浚谋逆之前。 现在这澧州千户所和常德卫是什么态度,骆安只想着路途中所收到的新情报:长沙卫和衡州卫之所以这么大的胆子,是因为唐培宇、蒲子通这两个指挥使之前一个在岳州卫呆过,一个在常德卫呆过,都与洞庭湖畔筑堤围垸的田土及卫所诸多利益牵连太深。 藩王勋戚入京之日越来越近,洞庭湖畔,这一摊利益因为顾仕隆的搅动而成为了导火索。 思索间,城头火光大亮,上来了一个身穿甲胄的壮汉。 “可是骆指挥当面?” 听到声音传来,骆安双腿夹了夹,拉着缰绳缓缓上前了一些,但停在稍安全的距离之外:“正是本指挥,你是澧州千户所的班仲文千户?” “卑职正是。骆指挥见谅,卑职不认得骆指挥,知州盛文益也在此,不知可用符牌验明正身?” 骆安闻言挥了挥手,身后又一人骑着马缓缓走上前来,从怀中拿出了一枚令牌交给他。 “陛下钦赐令牌和本指挥牙牌俱在,劳盛知州与班千户持牙牌虎符出城验明身份,接旨听令。” 从鱼符到龟符,再到大明所用的牙牌虎符,这些就是官员们的身份证件。文官牙牌由吏部制作,武官虎符由兵部制作。 这虎符,既是身份证明,也是调动、指挥军队的凭证。 现在骆安要他们两人出城验明身份,班仲文和盛文益却有些犹豫。 万一不是正主呢?万一是叛军伪造的玩意,骗他们出城之后将此刻澧州城内文武首官都先拿下了呢? 就这时,身后出现一个声音:“盛州牧,班千户,这是我的腰牌,城外确实是骆指挥亲至。” 班仲文大惊失色地转头,只见是之前从城中招募的乡勇。 现在,他不知道何时从城下值夜歇息的地方走了上来,不卑不亢地拿出一个腰牌。 “……你是锦衣校尉?”班仲文拿到手上看了看之后,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他及时出现,想来就是之前一直在澧州城中盯着华阳郡王及澧州文武之人。 这腰牌只是铜制,正面写着“凡遇直宿者悬带此牌,出湖广诸门不用”十八子楷书阳文,这显示了这枚腰牌是专为锦衣卫湖广行走麾下定制的。 背面则光素无纹。 “卑职锦衣卫湖广行走麾下周隆,见过盛州牧,班千总。” “……周校尉,你怎知城外便是骆指挥本人?” 锦衣卫那么多人,他一个小小校尉在深夜之中只听声音,怎么辨别的? 周隆镇定地回答:“卑职三日前收到过行走大人密令,行走大人令卑职守在澧州城不可妄动,骆指挥已从四川亲至湖广。况且,骆指挥出自潜邸,受命执掌锦衣卫后,自然分批检阅过麾下。卑职离京前,有幸听过指挥声音。” 班仲文再次看了看那腰牌,琢磨了片刻就咬了咬牙吩咐旁人:“用吊篮放我下城墙,若不得我令,不得擅开城门!盛州牧,你在城墙上等着便好!” 说罢又看向周隆:“劳驾周校尉与我一同下去!” “卑职明白。” 骆安骑在马上看着班仲文过了一会才乘吊篮下来,里面是两个人。 盛文益很紧张,那锦衣卫指挥使是让他们俩人一起出城接旨听令的,但班仲文却让他留在城内。 只见班仲文下城之后没有走远,反而站在城门口抽出了刀架在那锦衣校尉高隆脖子边高喊道:“骆指挥恕罪,叛军敌情未明。卑职遣了哨探,澧州城外三十里内虽未见叛军,然而卑职还是要谨慎为上。此人自称锦衣卫湖广行走麾下校尉,若骆指挥果是本人,还请单独上前叙话!” 周隆也不抵抗,很配合地喊道:“指挥大人,卑职武字贰仟三百一十九号周隆。班千总数日来修整城墙招募乡勇,奉命固守待援,澧州千户所没有附逆。” 骆安看了看两人,先转身问了问身旁一人。 班仲文睁大眼睛,只见那人从怀里又拿出了一卷书册模样的东西,在火把的光亮里看了看之后对骆安点了点头。 然后骆安才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过来了。 走到近前之后才先笑着开口:“班千总行事谨慎,是王师之幸。钦此令牌及本指挥腰牌在此,班千总虎符何在?” 班仲文的刀仍未放下,但看清了骆安拿出来的两样东西。 骆安的“身份证”就是用象牙做的了,四周阴刻双兽,共衔一孔。这圆形的象牙腰牌正面只有八个字:锦衣卫指挥使骆安。而背面,云纹中央则刻着“嘉靖元年二月吉日”几个字。 至于那枚御赐令牌,骆安就不必转给他看了,五爪蟠龙暗纹只包裹着四字:如朕亲临。 班仲文赶紧收刀单膝跪下大声道:“末将班仲文叩问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骆安也验了一下他的虎符,而后说道,“班千总起来吧。既已验明正身,且开城门让本指挥先入城吧。” 班仲文既敢孤身乘吊篮而下,又有周隆作证,骆安也不必摆谱先要盛文益出城。 城墙上的盛文益看到班仲文跪拜,已经急急忙忙地下城墙往城门处赶去了。 是正牌的锦衣卫指挥使! 那如何能怠慢? 来得真快啊!陛下早就有布置! 班仲文开口之后,城门立刻被打开。 进了城门之后,骆安回答着他们:“本指挥麾下其余旗校走的是水路,直接到常德府龙阳县。班千总,可有常德卫消息传来?” 这个小插曲只证明了如今形势的严峻。 兵贵神速,陛下旨意还没有到湖广,而顾仕隆赶到这边同样需要时间。 在湖广,现在有孙交、顾仕隆、谷大用、骆安等数个重要任务,但要让从武昌府南面、岳州府东西、辰州府、常德府这一圈防线上的文武官员都形成合力,军令来往通畅,也并非易事。 骆安进了城之后也不耽搁,直接在盛文益和班仲文的陪同下来到华阳郡王府。 哪怕已经是深夜,朱宾泟也必须开门迎客:这是什么时候? 见到骆安亲至,朱宾泟更加认可了自己的判断:朱见浚只怕是疯了心。 他紧张地捧出刚刚拟好的文章:“本王正欲遣人布文至常德长沙,驳斥逆王朱见浚等大逆不道。粮草军资,本王也命人在准备捐至州衙了。骆指挥亲至,叛贼望风而降!” 骆安一脸微笑:“王爷深明大义,我必呈报陛下。” 这就是骆安先放下辽王薨逝内情一事也要先到南线的意义。 因为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代表的就是皇帝的运筹帷幄,影响着王师和叛军的士气。 这一次,他是势必要冒一些险,行走于前线的。 确认了朱宾泟的态度,骆安却仍然需要他做出更多:“王爷虽是郡王,但大明只华阳郡王离大宗而另封一地,不可等同其余郡王而视之。陛下万寿,王爷也应入京为贺,便由本指挥派得力旗校护送王爷先启程入京吧?” 朱宾泟脸色微变,他担心的不是王府家财产业,也不是别的——此刻什么形势,哪还能计较得来这些? 他担心的是自己那个不安分的孙子。 咬了咬牙之后他就说道:“竟能得此殊恩!臣叩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骆指挥,不知本王能不能携世孙一同入京为贺?澧州为前线,王府宅邸及资财,王师正可取用。本王无能,莫如入京避祸。” 骆安有点意外,闻言表现得动容不已:“王爷深明大义,陛下必龙颜大悦!” 朱宾泟这表态表得狠啊! 避祸的话,确实出自本心的模样。 骆安一想也就明白了,毕竟他本人已经到了他府上,谁知道朱宾泟现在心里怀疑的是什么? 只要屁股坐得正,将来至少留得一命。大战之后,皇帝总要安抚宗室吧? 若是现在不把态度表得坚决了,他哪里知道骆安有没有带什么密旨来可以一刀砍了他? 班仲文和盛文益面面相觑。 骆安一来,华阳郡王就献上了阖府家财。 但骆安却根本不歇,留了十人在澧州城之后就对班仲文说道:“班千总,澧州城不需顾虑。你速点三百精兵,随本指挥一同南下,直奔常德府!” 在那里,有个荣王,有足足一个常德卫! (本章完) 请个假 熟悉我的都知道……忙起来的话,是假期更忙的…… 《靖明》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245章、大战之前,各有所谋 荣王朱祐枢是初代藩王,作为朱见深的第十三子,他从弘治四年被封荣王,一直到正德三年才就藩。 如今,荣王共有六子,而他本人,刚刚虚岁四十。 而朝堂上对于荣王的印象是:状貌类高帝,居国稍骄纵。 他长得像朱元璋,在就藩后也比较骄纵。 行军路上,骆安一直回想着这些情报,随后对班仲文说道:“荣王大有可能已附逆。若不然,常德府内锦衣校尉当有消息传出。” 班仲文只率了三百人随骆安南下,闻言不由得问道:“何以见得?” 如果没有常德卫的支持,没有护卫军的荣王哪里敢附逆? 而常德卫的兵力,十余倍于这边。 “昔年荣王之国一波四折,在京亲王年俸三千石,就藩亲王年俸一万石。荣王乃宪庙第十三子,无缘大位,自然愿意早早就藩,可前后拖延数年。就藩路上,荣王绑缚官吏、需索财物、夹带私盐、沮滞客商,聚敛财物之意明显。陛下继位后,又多次请以沅江港、天心、团坪等地河泊税入王府。” 骆安说完看向了班仲文:“到了渐水界,安营固守,先让常德卫投鼠忌器。只需五六日,九溪卫便至。” “骄纵”的荣王既然把利益看得那么重,像华阳郡王一样深明大义的可能性太小。 而常德府是个小府,治下只有四县。在重利的荣王与常德卫的影响下,常德府很容易被控制住。 他不是已经得到任命的统兵官,但他有钦赐令牌。班仲文只是个正千户,况且,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啊!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 班仲文很兴奋地选择奉令行事。 自澧州往常德府、岳州府分界处的渐水,只有不到八十里的路程。 骆安和班仲文率军抵达大浮山之南、渐水北岸时,已经是八月初三。 现在,这三百余人的粮饷军资都经身后的临澧转运。 此处已经是岳州府慈利县境内,但位置上更靠近澧州和武陵县。 渐水往东南走,顺水而下就能抵达常德府治所在的武陵县城。 “骆指挥,先遣哨探过河去探探?” “不必!”骆安来到这里,就是要凭身份压人的,“如今陛下旨意未至,各路大军由何人统帅、何人督军未定,但本指挥有钦赐令牌。见令听宣者,方称得上忠!周隆,你持本指挥手谕去武陵县,宣常德卫指挥到此听旨、呈报军情!” 不来,就准备战。 不来,也让常德卫知道,锦衣卫指挥使已亲自到了常德府北。 但对周隆来说,这是一个风险极大的活。 周隆却只是抱拳单膝下跪:“卑职领命!” 他是头脑灵活的人,这一路过去,难道看不出常德府和常德卫是反了还是没反? 洞庭湖西线,骆安在行动。 岳州府治巴陵县外,顾仕隆终于率着武昌府诸卫所及经洪湖南下的沔阳卫陆续抵达巴陵县。 巴陵县百姓已经很久没见到上万大军汇聚了。 大军从巴陵县东一直绵延到龙窖山西侧的土门镇,人吃马嚼,岳州知府及巴陵知县一边安排着粮草转运,一边还要安抚面临着旱情、兵祸的百姓。 顾仕隆到此第一句话就是吩咐耿永峰:“你去澧州,统帅九溪卫、常德卫和澧州千户所。我予你一千亲兵,径直渡湖从龙阳登岸。八月十五中秋之前,我要伱在西线拔下沅江、益阳二县。” 经洞庭湖再往北往东,终究是更顺利的。 西边把常德府的元江县和长沙府的益阳县拿下,东边攻下湘阴,接下来便是直扑长沙。 至于东南方向……王守仁一贯知兵,有平定昔年宁王叛乱的威望,顾仕隆并不担心江西的益王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江西经过宁王之乱后,地方卫所也都打乱整顿或者封赏过一遍,也不像湖广这边已经在地方形成了太牢固的利益。 所以如果比较顺利,最晚到八月底时,江西兵应该也能出现在湖广,自袁州府攻下醴陵、湘潭、浏阳,控制住湘水和浏阳水上游。 如此一来,对长沙府的合围之势便成。 顾仕隆是这样布置的,王守仁府却不像他以为的认为江西情况很简单。 益王府人丁兴盛,还只有三代人。 如今的益王是第一代益王,在长沙、衡州之事传到江西之后,最兴奋的不是别人,正是建昌千户所的正千户。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先控制住了益王府,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末将罪该万死,请督台治罪!”建昌千户所的卢云义正千户请罪道,“末将到时,益王世子、崇仁郡王、金溪郡王等数人都已不在封地,如今末将正在追索。益王绝食而坐,末将不敢轻举妄动。” 王守仁没发怒也没显露出意外,只是走到了益王朱祐槟的寝殿之前,朗声说道:“总督江西王守仁请见益王殿下。” 殿门被打开后,王守仁看到了坐在椅子上,一身亲王袍服但面色苍白的朱祐槟。 他尚未被明旨除封,便还是王爷。按照礼制,王守仁要行礼拜见。 王守仁依礼行事,而后问道:“听说世子殿下及诸位郡王皆已不在封地,益王殿下,此事究竟为何?” 朱祐槟只是坐在上面惨笑了一声,而后愤恨地说道:“本王就藩以来,节俭守心,静读书史,爱民重士,无有侵扰。陛下择本王之孙继入先帝宗下,本王早知会有今日。如今逆贼奉睿王为正统,本王岂有幸理?” 顿了顿之后他凄然道:“陛下继位,诸藩无有不臣服,何以如此猜忌,竟招引如此局面?” 他在表达着对皇帝的“质疑”,王守仁却不能代替朱厚熜回话。 “睿王年幼,若非受人挟制,岂能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益王殿下闻讯于我传军令之前,益王殿下若明大义,正当传谕天下,直斥逆王见浚之奸。如今殿下密令世子及诸郡王潜逃,这才是大错特错!” “我益藩不过受孝庙、先帝重恩,得赐良田些许。余驸马清整水利,益王府无有不从!睿王封王就藩,陛下既先有引蛇出洞之计,王督台是知兵之人,你说本王还能信得过陛下吗?” 朱祐槟说得愤愤然,王守仁却叹了一口气:“殿下信或不信,为臣者,皆因忠字在先,遵旨行事。殿下只说了良田之事,我还知道粤盐行销赣南之事。诸位世子郡王殿下如今逃离封地,益王殿下认为这样更好?” “无需多言!”朱祐槟似乎破罐子破摔了一半,“如今等王督台亲来,无非问一句王督台:是仍要护送本王入京进贺,还是擒本王入京问罪!” 王守仁深深地看了一眼他。 就算那六岁的睿王出自益王一脉,他如何敢做这样的决断? 收到消息比自己传到建昌千户所的军令还快,还能安排自己的儿子、孙子们悄然潜逃出建昌府。这些事,自然在在王守仁抵达江西前就做好了准备。 王守仁安排了卢云义派人继续“护送”朱祐槟入京之后就喊来一个内臣:“建昌千户所不知道,锦衣卫和内厂一定知道。怎么联络上,要把消息尽快告诉本督。如今,江西情势比湖广还要重要!” 江西镇守太监安排在身边的联络人只觉得王总督表情十分严峻。 等那太监出去之后,王守仁的弟子陈九川问道:“先生,为何说江西情势比湖广更重要?” 在他看来,益王只是左右为难、走投无路,以至于宁可遣散儿孙也保留一点血脉而已。 王守仁看着带过来的舆图凝着眉说道:“有了皇明记,行销赣南的粤盐如今断了。浙江有皇明记分号,福建有什么?” 他看向了地图上的一个位置,那是建昌府与福建交界处的德胜关。 而后,目光又移向江西辖境最大的赣州府,还有西与衡州府接壤的吉安府。 过了一会他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这一仗,不好打。若我所料不差,长沙卫会弃长沙而入衡州,据衡山而守,攻下湖广郴州、江西南安、吉安、赣州三府,又有福建武夷山中诸府为防线,则朝廷大军便不得不以湖广、江西、南直隶、浙江赋税重地为粮饷后方,经年而战。逆贼打的主意就是先拖下去,拖到坐岸观火、投敌之人越来越多。” 陈九川想了想之后微微变色:“这些赋税重地,如今遭灾严重。” 如果王师大军的后方粮草转运之地又要赈灾,又要保障大军于崇山峻岭间的将士所需,那将是一个大麻烦。 “传我军令,移师赣州。去袁州府令张总兵不必等候本督,南昌卫进湖广长沙府听镇远侯调遣,张总兵率袁州卫南下取吉安。” 既然是衡州府的睿王被封为正统,朱见浚岂有不将他牢牢控制住的考虑? 如今,反倒还要看这场叛乱背后,朱见浚和朱祐槟两人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才是。 唯一要阻止的,是不能让叛军借这湖广、江西、福建的崇山峻岭将朝廷拖入旷日持久的平叛之中。 湖广澧州之南的渐水界处,周隆很快就回来了。 他顾不上喝点水,来到骆安面前就单膝跪下复命:“大事不好!指挥,荣王府阖府被焚,常德刚经了一场大乱。据称常德卫大军平叛,荣王阖府上下被就地正法。常德卫烧杀抢掠之后已攻向长沙府安化县。” 骆安脸色骤变上前问道:“常德府内如今情形如何?” “……官绅富户,百姓之家,受劫掠者众。指挥大人,常德卫是借平叛为名劫掠钱粮之后去长沙府了,荣王是真被焚了还是……” 周隆摇了摇头。 骆安咬牙切齿地骂道:“奸贼!” 如果真被“就地正法”,而且是阖府被焚,那么皇帝对藩王的敌意就不能更明显。 常德卫冒着朝廷平叛大军之名行劫掠之事,既得了钱粮,又坏了王师名声,随后还可摇身一变被叛军“劝降”,大涨叛军声势。 他看向了班仲文:“此前可有人与你联络如何行事?” 班仲文吓了一跳:“绝没有!” 骆安皱了皱眉:难道华阳郡王就不值得被叛军争取吗? 但眼下不能耽搁了,常德府必定已然瘫痪。 “速速报至武昌府,请孙阁台拿主意。事急从权,快去请盛知州带得力佐贰官到常德暂行府事,救难安民!” 叛军之中,也有高人在利用朝廷命令传来的这段时间差,先把前线局势搅乱。 此时长沙府的益阳县城之外,长沙卫以五百精兵为骨干,又“招募”了三千乡勇及诸多民夫,正准备先攻常德府的沅江县。 按理来说,消息传出,常德卫至少该在这里守一守的。 一山不容二虎,唐培宇在与朱见浚一起谋划起事时,并没有准备先拉着常德卫一起。 等檄文发出、分了主次,以兵锋相逼、以利益相诱,常德卫以四县之地、以懈怠之操练,如何与有长沙一府之地利益养起来的、而且蓄谋已久的长沙卫将卒相抗衡。 然而唐培宇看到的是一座许多地方冒着浓烟的沅江县城。 在西南边的安化县外,常德卫指挥使眼冒嗜血精光,漠然说道:“劝降!” 此时此刻,他的身份仍然是“平叛军”的将领。 兵贵神速,这一路上只要他果断,就没什么能阻挡得了他。 至于纵兵劫掠,叛乱之时,岂能顾得了那么多? 若他能经宝庆府从西面入衡州府与蒲子通汇合,既然有了睿王这绝佳的幌子,还需要什么吉王、唐培宇这种脑子不够好用的人? 朝廷再怎么乱,天下诸卫的实力在那里摆着。 到了衡州府合两卫甚至更多精兵,在湘赣闽粤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中先割据久战才真能成功。 长沙府,多好的消耗朝廷注意力及钱粮的幌子。 安化县城在长沙知府傅荣忠、长沙卫指挥使唐培宇的眼中,也不是必须固守的地方。在长沙以西,毕竟还有宁乡县作为屏障。 常德卫指挥使詹华璧的“詹”字旗下,他的亲信在数人持着盾牌的护卫下到了城门百步外,昂头高喊道:“常德卫并九溪卫、永定卫、澧州千户所两万大军奉旨平叛!城中守将听着,速速开城投降,可免一死!” 从城墙看过去,这安化县城西的下梅山脚下,确实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 人数上千,一望无边。人数过万,无边无沿。 常德卫本没有这么多兵卒,但詹华璧已经招降了不少“流贼悍匪”。 现在,被裹挟而来的一些无业流民及民夫,还装模作样地在下梅山脚伐木造办登城云梯。 站在城墙上,长沙卫中的一个副千户看得到军阵中正推出一辆辆大车来,其上也不知道拉的是不是大铳。 他想着自己只带了五百人在此,咬了咬牙就说道:“弃城!他们只围了西侧,并没有在这里就死战的决心。回防宁乡,速速去报予王爷和傅司马,常德卫、九溪卫、永定卫都来了,来得好快,西面才是主力!” 眼看守将带着知县等人匆忙逃了,安化县城中剩下的“乡勇”们面面相觑,只好商量着打开城门迎王师入城,同时想着怎么编理由诉说自己等人的没办法。 詹华璧丝毫没有去追击那队叛军的意思,而是狞笑一声吩咐道:“入城清查奸细,越快越好!” 他只用在这里留下乱子,劫掠到钱粮。 到了宝庆府,以“旨意”之名,宝庆卫从不从? 不从也没关系,砍了首将等人头颅,剩下那些官兵,眼睛看得到实实在在的金银财宝。 若胆子还不够,那还有蒲子通从衡州府东面夹击。 安化县城内顿时鸡飞狗跳,很快就从清查奸细演变为真正的劫掠。 兵卒不加约束,就与匪贼无异。 耿永峰刚刚从龙阳登岸,既碰到了骆安麾下的其余锦衣校尉,也知道了常德府的情况。 耿永峰眼望唐培宇从益阳县迅速退去的方向,脸上神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八月十五以前,拿下沅江、益阳是不费吹灰之力了。 但有什么用? 常德府和长沙府西部、北部,必已是一片狼藉、遗患无穷。 眼看着盛文益在那里难掩喜意地安抚难民,耿永峰也不敢多说什么。 为了新法,为了大明,陛下和朝廷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付出一些代价。 但现在这代价就这样明晃晃地出现在耿永峰眼前,他终究有点于心难忍。 “先到益阳县城!” 麾下既有锦衣卫三百校尉,还有澧州千户所三百精兵,更有自己带来的一千亲兵。唐培宇火速回援长沙府,可以想象,东线的湘阴更不可能抵抗顾仕隆亲自率领的真正大军。 但叛军内部的情形,比他们想象的更复杂。 长沙府内,朱见浚怒不可遏地喊道:“蒲子通为何没有依约带他北上长沙,先鼓舞士气、与北面之敌战上一阵?” 朱见浚口中的他,是那个黄袍加身的六岁睿王。 看到唐培宇话都说不出口,朱见浚暴躁不已:“你不是说,他是你旧将,必定听命于你吗?” 衡州城内,蒲子通看了一封书信之后大喜过望:“好!好!好!” 广安千户所也归顺了,郴州和长沙府东南的攸县、茶陵州尽归于他。 只等与詹华璧一道攻下宝庆府、永州府,合诸卫之力,根基已成。 唐培宇若败逃南来,也只能奉他为上将军。 “正统”在手,要什么吉王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人家亲爹不是更好用? 他大摇大摆地直直走向王府后宅,来到了夏氏的寝殿:“太后娘娘,末将有大好消息来报。” 说罢也不等通传,直接推门而入。 看到惊惧柔弱的夏氏,蒲子通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既然皇帝在挖他自己的根基了,这大好江山社稷,将来自然是兵强马壮者得之。 眼下虽然只是开始,但蒲子通很相信自己的将来。 太祖当时不也只是个穷光蛋吗? 既然相信,那就不用有顾忌。 看着他迫近,夏氏只能泪眼涟涟地不断后退。 朱厚熜的决定,由很多人在承受着代价。 八月十五了,中秋佳节。 他的旨意已经发出去十四天,想必已经到了南方诸省。 现在,他站在奉先殿内看着大明列祖列宗的神主与画像。 而长沙府城北面,顾仕隆也远远望着长沙府的城墙。 平叛真正的第一战,要攻长沙。 今天还是赶出来了一更,叹气。 (本章完) 第246章、糟了!是神机营! 明朝以前,长沙城只有土筑城墙。在元末战乱后,长沙城墙更是被毁得不成样子。 洪武五年,朱元璋下令修筑长沙城墙。 而按照朱元璋定下的规矩,物勒工名,每一块砖、每一段城墙工程,都能找到相应负责的官员、工匠。 朱元璋让长沙有了一个坚实的城墙。按此时的长度,这长沙城墙周长十四里多,其上分布着九座城门。 这城墙高两丈四尺,城西是湘江天险,其余三面也挖开了宽达两丈余的护城河。 大战在即,西面四门、北面二门、东面二门,南面一门都紧闭着。 南面端阳门上的城墙的雉堞后,唐培宇远远望了一下便板着脸回到了城门楼后。 时间已经是八月二十七,顾仕隆所帅东路大军和耿永峰所帅西路大军于七日前围到了长沙城下东、北、西三侧,宁乡县、湘阴县、浏阳县都已弃守。 顾仕隆围而不攻,而且围三缺一,唐培宇本以为他是要逼自己和朱见浚、傅荣忠等南逃衡州。 但今天端阳门来报,城南也出现了敌军。人不算多,约摸二千,但其上将旗,是南昌卫的尚伯涛。 南昌卫何以来得这么快? 南昌府距离长沙府,足有五百余里,一路还要翻山越岭。 这一月时间,消息传到江西需要时间,调兵遣将需要时间,行军赶路同样需要时间。 赶到了吉王府,朱见浚急切地问:“城南是哪里来的敌军?” 唐培宇看了看傅荣忠之后才回道:“南昌卫。” 朱见浚脸色一变:而江西总督是王守仁。 “王爷勿忧!”唐培宇说道,“尚伯涛只带了两千兵卒,轻兵简从而来。他们来得突然,必是星夜赶路,疲惫不堪。如今粮草军资,还需顾仕隆和孙交转运支应。依末将之见,固然一定要在长沙胜守数日,南面不可弃守。请王爷下令,末将率军出端阳门,先尽歼尚伯涛所部。” “有把握吗?如今我们万不可败退衡州,只能携胜转进!” 蒲子通没有如约带着朱载堚和麾下精锐到长沙来汇合,朱见浚也已经不能就这么放弃长沙府去衡州。 有这一座坚城,有之前“征集”的粮饷军资,以长沙城内外密布的水网,唐培宇是有把握坚守两月的。 两月之后,旱情依旧,秋粮难以为继,事情就有转机。 现在唐培宇却要出城。 “王爷,蒲子通是不会来援了。末将孤守于此,不能等顾仕隆分兵往南,彻底将长沙城困死。”唐培宇肯定地回答,“西面耿永峰率九溪卫、澧州千户所岿然不动,他打不准常德卫詹华璧现在去哪里了。北面东面是顾仕隆大军,末将不可冒险出城。只要把南面这二千疲惫之师击溃,顾仕隆必定要再行整军。末将携胜而归,士气大振,其后才能固守下去,觅得战机。” “焉知不是计?”朱见浚一点头不踏实,“顾仕隆之前围三缺一,就有引本王出城南逃之意!” 唐培宇连连摇头:“常德卫如此行事,对顾仕隆来说已是叛将。如今詹华璧劫掠安化之后不知所踪,顾仕隆也担心他与王爷早已定下计策。若于南面交战正酣,詹华璧却突然杀出,那顾仕隆这首战可就要败了!他并不知道詹华璧与王爷实无谋划,也不知道蒲子通已另有图谋,故而以稳为主。只要王爷弃城南下,于顾仕隆而言便是先攻下了长沙,有功无过。” “……可南昌卫毕竟来了两千大军。” “末将率一千百精兵出城冲杀,以逸待劳,此战必胜,请王爷下令吧!” 如今的南面,是一定要拿来做文章的。 唐培宇深信自己的判断:顾仕隆并不知道詹华璧、蒲子通如今在干什么。而如果他以长沙城南为主战场,粮草转运路线更长不说,还随时有可能面临突然杀出的常德卫、衡州卫。 尚伯涛应该是经萍乡、醴陵而来,尚不知顾仕隆的顾忌——他连营寨都还没立,此刻定是先遣使去见顾仕隆,听从调度。 朱见浚最终还是下了这个命令,但又打了个折扣:“唐将军要留在城内,镇住大局!” 唐培宇低头领命,心里古怪:难道怕我带着八百精兵直接跑了? 但唐培宇心里很清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唐培宇更需要一场胜利!只有先守城胜了一局,等朝廷这两万余大军人吃马嚼数月又要应对灾情而稍作退却时,唐培宇才能收拢流民、裹挟壮丁,扩充实力南下。 这样就算蒲子通与詹华璧汇合了,唐培宇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届时詹华璧未尝不会以他这个有了胜绩的长沙卫为首! 点来了麾下得力的指挥同知,唐培宇严肃地说道:“这一战,只以精锐冲杀,不必恋战!南昌卫疲师奔袭,眼下几无战力。只要冲杀一阵,尚伯涛所部必定溃散!” “末将领命!请将军静待捷报!” 城南之兵背靠着在长沙县城东南方向的一座山脚,浏阳水在那座山的东面转了一道弯。 那地方依山临水,是个扎营的好地方。 唐培宇在城墙上远远眺望,却看不出他们伐木扎营的动静。 这更证实了唐培宇的判断:尚伯涛只是奉王守仁之命前来合围助阵,可究竟要如何调遣,尚伯涛还在等待顾仕隆的命令。 难道是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在行军途中以传令兵与顾仕隆沟通好? 这确实是可能的,来得太快了。 最多二十日,五百余里,两千官兵,翻山越岭,统兵的唐培宇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此战必胜! 他也没闲着,除了那一千精兵,他又调遣了一千五百军卒乡勇准备随时从东南方的小吴门出城接应、阻截城东敌军救援。 端阳门在长沙城南面城墙的东南角,出了端阳门,长沙城南就是一片山。 而在长沙城东面城墙的南侧,浏阳门外就是杨梅山。 如今,飘扬着南昌卫和尚字旗的这支“疲惫之师”就驻扎在杨梅山下,扼守着场山与杨梅山之间通往长沙城的一片谷地。 山坡之上,两人纵马奔回后,下马就来到临时的军帐里,单膝跪地回报:“城中又来了两骑哨探,遵将军号令,只是假意驱离了,并未追击。” “好!外松内紧,埋锅造饭,就地歇息。逆贼哨探必不止两骑,随时准备应敌。” 说罢又问了问旁边一人:“龟峰山中武昌卫怎样?” “禀将军,只等这边炮响!” “让老曲留神伏龙山那边。”率领这支两千“疲惫之师”的游击将军纪维民又看向了旁边一人,“司兄,长沙府以南,果真没看到常德卫和衡州卫的影子?” 之前就奉命先潜入长沙府探听情报的司聪出现在了这里,很肯定地点头:“绝不在这长沙府。常德卫自劫掠安化之后就往西南去了宝庆府,如今那边的消息虽然还没传过来,但自凤凰山到伏龙山,乃至于南面湘潭一带,都没有大军过境的迹象。” “好!”纪维民目光兴奋,“虽不知逆贼内部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唐培宇绝不敢让我们就在城南站稳脚跟,逼近到南门外的妙高峰下。这首胜之功,我们神机营一定要拿下!” 这哪里是从江西匆忙赶到的南昌卫,而是于半月前赶到巴陵县的神机营三千选锋。 如今,顾仕隆把这个功劳给了他们,他们也不能把握不住。 借着城东围城军队的掩护,绕过了浏阳河在龟峰山以东的那个大弯,他们出现在了这里。 确实有所跋涉,但远称不上疲惫之师。 “将军!将军!”又一人快步跑过来,“端阳门的吊桥放下了,他们派人来攻了!” “不急!”纪维民眼睛更亮了,“做出点慌乱整军固守的样子!” 他是被郭勋从辽东调进神机营的,如今以正千户被升为了游击将军率选锋将领出征,顾仕隆把这诱敌来战的首胜之功给了他,用意再明显不过。 陛下重设整训的神机营,这真正的首战许胜不许败! 长沙南面的端阳门外,八百精兵都出了城之后就先结阵。 等他们在警惕当中先在城外站稳脚跟后,哨探已经回报:“将军,敌军已经知道咱们出城了,正慌张地结阵,准备依山固守。” “一鼓作气,冲杀过去!” 只有三里地,快速行军,须臾便至。 纪维民已经到了山坡上视野开阔的一片山石处,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支宝贝。 这是启程前,崔参策带给京营选锋将领们的宝贝,出自皇明大学院。 他将这望远镜放在了眼前,眯上了一只眼睛。 一路上,他研究过不少次了。道理他是不懂的,听说是陛下令算学馆的算学大家和巧匠们一起用琉璃、精铜打磨的。虽然视野里还影影绰绰有些昏黄,但多少也能看清远处的一些动静。 约摸一千人,军容颇为齐整,兵卒也不孱弱。 是城中精兵了! 那也自然,都要求首胜以鼓舞士气。 纪维民放下了望远镜,小心地放入别在腰间的那支木筒里,而后就说道:“让老曲从山后绕到浏阳门外那边。等咱们亮出大旗,这一千精兵感觉不对要逃回城中时,必有援军接应!令老曲不要急,等援军赶过来了,断他们后路!区区长沙卫这千余精兵,如果全部灭掉,长沙城必降!林中新炮先较好,等会先打掉他们带出来的一窝蜂!” 这望远镜是真正的军中利器,比如今他带出来的五门新炮还要有用! 如今还只是最早试作的样品,等将来再打磨得更精细,能拥有这宝贝的将领更多,大明军队必定如虎添翼。 崔参策便说了,这是陛下物理大道之威。 长沙卫一千精兵用了不到一刻钟就赶到了神机营选锋固守的山坡之下。 要仰攻,这很不利。 但对方是疲惫之师! 这一千精兵稍作休整,然后便开始了冲锋。 “刀牌手和软壁在前,护着一窝蜂,火铳在后,弓箭再后,结阵逼过去!都用火箭,两枪都弃了,让他们先乱起来!” 这是野战,仓促之间为了抢得战机,他只拉了五辆装着一窝蜂的战车出来。 对方既然在山坡上固守,哪怕地方离得近,也不必带什么别的铳炮出来。这南昌卫远道而来,更不可能带着什么火力大的火器和战车。 有五辆一窝蜂开道,已经足够敌人胆寒! 这是野战,在大明的野战战场上,基本都不会出现碗口铳这种级别的武器。 太重了,而且用的时候既不便调整角度去仰射,射程也有限。除了战船上有,其余情况下,也大略只是放置于城墙上守城,又或者先大车运抵、而后卸下装设稳固用来攻城。 这都不是仓促间能办到的事。 现在,长沙卫这一支精兵的前方只是刀牌手高举着盾牌。军中刀牌手也并不是个个相同,现在有的擎着圆盾,左右手各拿着一支标枪。 而有的,现在就紧紧握着一块大如门板的方形大盾。 这方形大盾称为软壁,木板之外再钉以软絮或皮革。既能抵挡火铳射出的弹丸,软壁向敌那一侧的铁刺钉板也能阻止敌人接近。 同时,负责一窝蜂的班组也各司其职。这一窝蜂装在一个独轮车上,但扶手两侧有木脚可固定下来。现在,推车的健卒就低着头,咬牙推着这一窝蜂上前。 在一窝蜂前方软壁的保护之下,其余之人都在紧张地准备着。 既是要引火烧山,那就要用神火飞鸦。一个药筒里,可容四箭。引线相连,可同时点燃。而这一辆一窝蜂战车中,有上下两排六个药筒,短时间内便能射出二十四支箭去,远达百丈。 只是现在仰攻,需离得更近一些。 纪维民看着山下兵卒在鼓声中吼着壮胆、缓缓前行,他反而下令:“让前军现在就胡乱放箭放铳三次,万勿齐射,再退后二十步!” 难道是收缩阵型让对面的一窝蜂更好发挥? 在长沙卫的指挥同知眼里,他只看到山上敌军不等自己的兵进入到有效杀伤的范围内就开始纷纷放箭放铳了。 即便有力大之辈将箭矢抛射到阵中,也都只是钉在软壁或盾牌上,一个受伤的都没有。至于火铳,还离得远则根本无需顾虑。 而后见到敌军有些慌乱地后撤,他更不疑有诈,只以为对方看到自己麾下还带着一窝蜂出来了更加胆寒。 一窝蜂的射程,那是比火铳更远的。 “开火!”眼见如此,他更是不等一窝蜂进入了更有杀伤力的距离就下了命令。 假如对方慌乱之下有了溃散的迹象,那这一战就更轻松——战场上,士气比什么都重要。 南昌卫远道而来,既不明地势又疲惫不堪。而地方卫所的素质,大家心里都清楚。长沙卫带出来的都是卫中各所精兵,南昌卫这两千人难道操练和军器都更强? 最前排的软壁忽然散开留出五道口子,一窝蜂留在相对安全的距离架设好了。 刚好还处于坡上,有个仰角。 “嗖——”引线点燃后,数个药筒里的神火飞鸦虽称不上是同时发出的,但也不分多少先后。 火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往上抛射而去,许多箭矢也不见得射入了对方阵中,毕竟对面也有刀牌手在前方护着,而且坡上也不平坦,多有山石阻拦。 但气势在这里。 长沙卫的指挥同知明显看见南昌卫的兵又往后退了数步,看起来更慌张。 “冲过去,放箭、弃枪,一窝蜂再准备!” 打的就是乱! 一鼓作气,他想要打个追击战。都被逼到山上了,他们能逃得更快。 带标枪的刀牌手一般而言手里两支枪中只有一支是弃枪,投一次先求击杀远处之敌。第二支枪是要捏在手上,防着对方冲阵的。若敌军抵近了,这第二支枪又能刺杀一阵。只有两枪皆无,那才是拔出腰间长刀贴身搏命之刻。 现在命令传来,霎时就有数十支标枪往坡上扎去。 距离已经很近了,山坡上的箭矢和火铳弹丸在袭来,他们的标枪也能扎入敌阵——带标枪的刀牌手,臂力都非同小可。 长沙卫的这一千精兵再往前冲了二十来步,两军前排相隔已不足四十步,举软壁的刀牌手刚一散开准备让一窝蜂射出新的一轮。 就在这时,突然山上左右密林中先后传出巨响。 “轰”、“轰”、“轰”、“轰”、“轰”。 远在长沙城头的唐培宇也听到了,隐约五声。 他猛地脸色一变:这么短时间赶到长沙的南昌卫,怎么可能还带着碗口铳? 不!这响声有些不一样! 而后,他终于想起了应该已经到了湖广的神机营选锋。可就算是神机营,也不可能随身带着大铳啊! 况且,顾仕隆岂能把那伪帝整训的新京营作为前锋? 第一仗,死伤都是颇为惨重的! “是陷阱!快!出城救援!” 除非顾仕隆大军已经从浏阳水绕到了东南面! 浏阳门大开,唐培宇率军出城。 而在炮声响的同时,纪维民大声说道:“换旗!结阵!杀!” 神机营中军的大旗竖起,之前还显得有些慌乱的军卒忽然精气神大变,而他们手中的火铳和弓箭都非常同步地开始从上而下抛射下来。 与此同时,远处的龟峰山上也隐隐传来战鼓,还有不知道多少人的吼叫声。 长沙卫的五辆一窝蜂在刚才一轮炮轰中被毁了三辆,前排的刀牌手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倒地哀嚎。 那指挥同知犹如被浇了一盆冷水。 炮在哪?怎么看不见?能打这么远、这么准? 那弹丸怎么会爆开那么大一片? 糟了!是神机营! (本章完) 第247章、一触即溃 对唐培宇来说,形势直转急下。 杨梅山上传来的炮声颠覆了唐培宇的认知。 那并非平坦之地,那是一座山! 目前顾仕隆的麾下还没有真正攻城,长沙守军在城墙之外三五里之内,还有一定的活动空间,因此一直哨探未绝。 唐培宇可以确定,杨梅山那边的人昨天还不在那里。 不管是神机营选锋还是顾仕隆带着南下的哪支劲旅,纵然不是像南昌卫那样真的疲惫不堪,又怎么能仓促之间将那碗口铳运到杨梅山腰用于野战? 可是那一千精兵不能不救。 唐培宇刚率兵出城,朱见浚也已经赶到了浏阳门。 “本王不是让唐将军镇守城中吗?”他惊疑不定地望着西南方,“唐将军带出去了多少人?” 吉王府的“忠臣”、原先仪卫司中的锦衣校尉望了望正往东南方赶去的那一大堆人影眯了眯眼:“恐怕过两千了。看军容,足有一半多是原先长沙卫中的精兵” “……两千?”朱见浚眼前一黑。 先是一千精兵,现在唐培宇又带了原先长沙卫中的一千余精兵出了城,那么原先整个长沙卫一共操练比较到位的近四千精兵岂非只剩了不到一半? 如果这是顾仕隆的声东击西之策呢?如果这个时候北面、东面、西面一起围攻过来呢? 朱见浚猜得并没有错,此刻,从龟峰山下,五个骑兵正沿着浏阳水全速往北面赶。 他们首先是到了围困东面的大营,留下了一个人,随后又四人继续往北。 长沙城东西向的城墙较窄,南北向的城墙更长。 顾仕隆的大营位于长沙城的东北角。 一共只有约十里地,长沙城中的兵从端阳门出来了的消息一传到武昌卫,他们就出发了。 这都是事先约定好的方案。 等杨梅山上炮声响起之时,东面大营就已经接到消息,立刻整军准备推进。 等唐培宇率军刚进入杨梅山和南面伏龙山之间的谷底时,顾仕隆也接到了消息。 看来不用等到诱敌之策不成,再等到约定好的时间行计中计了。 他看了一眼那座钟,立刻吩咐道:“传令熊伟阳,拨给岳州卫的水师战船立即溯湘水而上阻截城西四门出逃贼子。让耿永峰不用提防詹华璧了,立刻沿湘水西岸南下进军湘潭!” 说罢就走出门去:“传我军令,大军抵近城下,准备攻城!” 已经到了八月二十七,再过一月就是陛下的万寿圣节。 顾仕隆围而不攻才不是求稳,只是要先布置到位。 湖广诸军久不历战事,他唯有以一场漂亮又及时的胜仗,才能真正振奋起士气。 这种情况下,这首战哪一边输了就是满盘皆输。朝廷大军纵然最后能赢,那一定不再是由他顾仕隆督帅,而是要历经数月整军增兵再战。 现在的杨梅山上,纪维民手底下的正千户曲志南只低声催促着:“快快快!魏哥,你带着兄弟吃点苦,尽力搬下去一些。等会不必要准头,让他们乱起来就是,我带剩余兄弟趁乱掩杀!” 这一千人按说都以他为首,但这个魏继贵可是当初跟着郭勋一起擒住了张鹤龄的人。 而神机营当中这种新炮营,都是魏继贵从一开始整训出来的。 他魏继贵也是个正千户了。 “老曲你放心!”魏继贵闻言只回头招呼,“当心点脚下,三人一组,轮流抬!” 这神机营选锋的构成,魏继贵带来了四百人,而曲志南麾下则是一千火铳兵。另外一千六,则由游击将军纪维民统帅,杂了两百骑兵、八百火铳兵、两百车兵和其余两百匠勇。 而魏继贵所带着的新炮,就是经过两年多试验,从葡萄牙人的制炮方法再加上皇明大学院中另外的巧思得到的。 陛下赐名“虎蹲炮”。 这新炮多了一对“虎足”,放下来后就能立稳在地上,确实有猛虎蹲据于地、择机呼啸的模样。 最主要的是,这虎蹲炮炮筒虽比碗口铳更长了,但炮口却不像碗口铳那般大了。 整门炮不到四十斤,两人抬着再轮换,足可带着随军而行。虎足一架,野战也好用。 而皇明大学院和兵仗局、军器监一直还在用陛下要求的新方法试验火药配方,还有了个什么新词叫定量装填。 魏继贵虽然不懂得这些玩意怎么非要如此,但如今这虎蹲炮的填药、装弹乃至于测距,都有一套规矩。炮口虽小了些,射程却比碗口铳更远了。 曲志南带着七百余人往山下摸,魏继贵带着这二百八十人,沿着杨梅山更靠近长沙城的这一侧山腰上,竟然足足有二十门虎蹲炮正被抬着往山下缓步而行。 每个炮组有五人,魏继贵一共带了二十五门炮来。剩余一百五十人,则是后备力量和保护炮兵的刀牌手。 神机营中的刀牌手也不同于地方卫所中的刀牌手。盾牌依旧有,但武器除了腰刀,另外配的远程武器却是经手把口正在改进的短铳。 靠城墙这边的杨梅山上有动静,这一点唐培宇也发现了。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 之前的那一千精兵正在且战且退,必须先与他们汇合。 五门碗口铳,发射的间隔是不短的。只要趁间隙退出炮击范围,那就只需要面对正逼下山来的神机营精兵。 对先前出城的一千精兵来说,突如其来的碗口铳炮击、突然出现的神机营大旗、突然从龟峰山那边也鼓噪起来而且越来越近的动静,这都说明了此处并非久留之地。 而长沙城方向传来的鼓声和马蹄声也说明了援军在路上。 路程不远,只要别溃乱,就有生机。 “稳住!稳住!以蟹鳌阵横行退往谷口,援军顷刻便至!” 传令兵以旗语指挥着剩余的八百余人,其中还有百余人已受了些轻伤。 纪维民并不着急,仍旧只是缓缓从山坡上逼下去。 那五辆一窝蜂已经全部报废,路过叛军时,自有专人补刀枭首割耳。 而在后面视野开阔处,还有数人站在那里手拿纸笔瞧着各处提笔记录。 落在长沙卫“精兵”眼中,这新的神机营是怎么作战的,已经与他们的认知大为不同,因此心中更加惊惧。 看到唐培宇率领的援军立刻就要与长沙卫败军汇合,纪维民这才眼睛大亮:“擂鼓!冲锋!” 唐培宇不明白这已经竖起大旗的神机营为何突然反倒兴奋了起来,刚刚接应到的先锋精兵也稍微精神一松之际,下一刻只听到让他们怀疑自己耳朵坏了的响声。 “轰!” “轰!” “轰!” 炮响声络绎不绝,竟像是从杨梅山靠近城墙那一侧的山腰直到神机营刚才所在的位置,林中全是碗口铳一般。 这得有多少门炮? 众所周知,正常情况下,炮的数量对应的兵卒数量比例是很大的。错非扎营准备数日,怎么可能准备这么多炮? 现在炮声如此密集,杨梅山上究竟还埋伏了多少人? “杀!” 唐培宇胆寒之间,已经看到来路上从杨梅山上冲下来络绎不绝的人。 而神机营的炮发射的频率也超出了唐培宇的认知。 他不知道的是,山上的炮兵现在完全是照着他们兵卒所在的方向一阵轰而已。 有专门的药升准确装药,而炮身也与原先一体混铸的碗口铳不同。这是从葡萄牙人的炮上学来的技巧——炮身上有个子炮,火药和弹丸都先装在子炮里,然后把子炮装入炮腹。 这样一来,五人一个炮组,能有人轮流装填子炮发射。 而弹丸也有所改进。弘治年间就有毒火飞炮了,现在这能爆开的弹丸则威力更大。 看着叛军阵中被命中后倒下一片的情况,魏继贵觉得“开花弹”这名字很切实际。 “再往下走十步!” 趁两枚子炮都在装填之际,魏继贵下令不断往前推进着这炮兵阵线。 这就是虎蹲炮这种非常适合于野战的新炮的优点! 唐培宇已经快疯掉了:有这么多门炮怎么不一气轰完? 那当然是为了钓鱼,这一点唐培宇知道。 长沙卫兵力有限,等闲损失不起。首战若告负,士气也会大跌。 可是他真没想到会在野外迎头撞上这么多门炮。 好在炮虽不少,杀伤力也不见得那么恐怖。 “后队转前军,杀回城去!” 来堵截的人唐培宇已经看到了,不足千。 在山上穿行,何等劳累?唐培宇不信以自己麾下两千余众冲不散这数百人。 而后,在尚未接敌之时,他突然看见对面数百人先停了下来,而后齐刷刷地扔过来一片东西。 震……震天雷? 不……有一点不一样。 在宋朝就已经出现了霹雳火球等等扔出之后会炸开的火器,两百年前更是出现了铁壳的震天雷。 现在,这些被扔出来的东西都带着个把,唐培宇没见过。 但他知道坏了。 果然,刚刚变为前军、原先只是后队的那些临时征募而来的卒勇,猝不及防之下就倒下了一片。 曲志南大喜:“趁他病要他命,再举起手来假装要扔,冲啊!” 他们是新式的火铳兵,每人随身带一枚发下来的被称为“手榴弹”的震天雷改进版。 一轮扔出之后,敌军已经胆寒。 明明已经没有手榴弹了,但数百人又从腰间摸索着往那边奔过去的模样,只让长沙卫这边以为又会有新一轮的震天雷扔过来,一时混乱躲避,乱作一团。 这时,侧翼山腰上的魏继贵又逼近了一些,装填好的子炮塞入虎蹲炮腹中,新一轮的炮击开始。 唐培宇面如土灰,看了看东西两面的神机营,北面的杨梅山,最后看了看西北方的长沙城。 没救了,神机营在用很新的东西,自己麾下猝不及防之下,一触即溃。 “退入伏牛山!快,退入伏牛山!” 随着这一个命令传出,溃败之势立显。 但对唐培宇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败了这一阵,就算逃回长沙城,也必将面临四面合围。以神机营今天展示出来的各种新玩意,这长沙城真那么好守吗? 而若能退入长沙城南的群山,反而会有一线生机。 浏阳门上,朱见浚听着东南方的连声炮响面如土色。 他看不见那边战况如何,可是傅荣忠突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顾仕隆的大营动了,他们要开始攻城了!唐将军呢?” 朱见浚狠狠地拍着城墙上的雉堞:“都该死!” 唐培宇果然是想借机逃出城算了,蒲子通更是不依约前来先守长沙! …… 长沙“鏖战”中,山东曲阜,今天却是一场盛大的祭孔。 和原先确定的流程不同的是,衍圣公孔闻韶和曲阜知县孔闻昉都没了。 戚景通率领标兵营,直接接管了曲阜县城。 而在济南府,刚从北京城郊赶到这里的五军营选锋由当初弹压五军营之变有功的卓志田率领,与高忠一起稳稳控制着济南城。 这次祭孔,张孚敬是代皇帝行事的。 规格虽高,但祭祀仪制已经改得简单很多。 大成文宣先师的塑像已经不在了,新制的木主不能微笑。 山东三司的主要官员和山东诸府县首官都应要求来到了这大成文宣先师庙内,没有一个人眼下心里是轻松的。 继安化王、宁王之乱后,二十年内,大明三度藩王叛乱。 而这一次,声势最大。 吉王奉睿王为正统,益王遣散子嗣潜逃戴罪入京,楚王、辽王先后薨逝,就藩于山东兖州的鲁王、德州的德王、青州的衡王已经在叛乱消息刚传来就忙不迭地启程入京——虽然以山东到北京的距离,他们等到九月初再启程也行。 那是因为张孚敬在这里,张孚敬在八月初九旨意到山东之后,就亲率标兵营拿下了孔闻韶和孔闻昉兄弟。 如今,孔闻韶已经被押送往北京,孔闻昉被关押在山东提刑按察使的狱中。 张孚敬身后就是暂时安全的孔氏及颜、孟等诸氏族长。 祭孔礼毕,张孚敬含笑“安抚”着他们:“衍圣公之罪,与孔族长无关。事涉大成文宣先师声誉,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及北镇抚司钦派特使正在路上。待钦差到了山东,孔族长如实应询便是。若无有其事,陛下绝不会惩办以非罪。” “……是,是,我一定如实应询。” 张孚敬离了孔庙,身后是山东众官员。 祭孔大典是一个非常好的场合,是他们都不得不聚集于此的场合。 而现在曲阜知县也获罪了,整个曲阜县城都在张孚敬标兵营的掌控之下。 看着前面张杀头稳步前行的背影,想着他在广东的“赫赫凶威”,山东众官只感觉到窒息。 如今是湖广正大乱、天下有人谋逆的时刻。 来到了曲阜县衙,大堂之上张孚敬坐主位,戚景通陪立在旁。 堂内,三司诸官和诸府州知府、知州有座。而堂外,山东一众知县们只能站着。 张孚敬缓缓开口:“南直隶、湖广、河南、江西、浙江等诸省或多或少有灾情,陛下有命,山东今年起运粮赋减半,其余南调赈灾。祭孔大礼既成,本督接下来的事便是督办今岁粮赋了。还请诸位忠君用事,万勿借机害民。衍圣公府于所赐祭田之外竟有万顷良田不纳粮,只此一项,山东便可不必因赈灾一事加派于民。除了本督,还有巡按、巡灾御史,诸位谨记于心。” “……是。”不知为何,自山东三司而下,众人反而松了一口气。 办好后面的事,前面的问题应该好说了。在这当口,立场更重要。只要稍有不用心之处,说不定就是一个通逆的罪名。 但张孚敬说他只督办粮赋,那衍圣公受劾获罪一案,全由朝廷三司及北镇抚司来人查案审讯? 张孚敬随后就放这些山东诸官离城返回各自任官之地了,而他仍旧坐在曲阜县衙的大堂上。 “贴出告示,本督暂代曲阜知县之职,即日起开堂问案。” 一直实质上是孔氏世袭的曲阜知县,现在连衍圣公都获罪了,谁来保举? 张孚敬以总督之尊暂代曲阜知县之职开堂问案,衍圣公府的事显然不会就这么简单结束。 但张孚敬也知道,如果只是这些孔氏害民的小罪,不足以达到预期的目标。 现如今,要等湖广那边攻破长沙城,等他们拿到衍圣公通逆甚至同谋的更多证据。 只有这样,才是九族之罪! 紫禁城中,孔闻韶终于见到了新君。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既为先师后裔,何以忘了先师教诲?” 在曲阜,孔闻韶近乎天。 在天子面前,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骂,不敢辩驳。 因为他已经很清楚,现在说错一句话,就会被扣上通逆谋逆的罪名。 “……臣知罪。” 他现在只恨山东离北京太近,恨皇帝太狠,恨天下读书人骨头太软,怎么不多几个傅荣忠? 他也有点奇怪,皇帝面对有人造反,面对南方大旱,怎么仍旧不着急的模样? “既知罪,三司面前就如实供认。若等到查出来,那就是罪加一等了。下去吧。” 见一下他,只是走个过场。 在朱厚熜眼中,孔闻韶已经是个死人。 张孚敬去山东后,在张杀头的威压下,衍圣公府新送往各地有许多书信。这些书信,锦衣卫在各地的人并未阻截。但等书信送到之后,送信之人被扣下了许多个。 信件有没有被销毁也无所谓,等平叛结束,总能抓住一些人,认得出来那些信使。 刑讯之下,铁证多的是。 现在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骆安到哪了?” 王佐顿时回答道:“禀陛下,骆指挥已经与雷参将在安化汇合,启程前往衡州府。” “朱麒呢?” “已到韶州府。” 朱厚熜看了看舆图,眼神冰寒:“传令骆安,詹华璧尽量生擒。还有蒲子通,胆子这般大,你查一查他是不是泉州蒲氏后人。听说蒲氏如今大多改姓,福建做香料生意的几家,都要查一查。传令严嵩,命他不必管江西,让汪鋐和广东赵俊率海防道水师战船清剿福建沿海。益王子嗣入了福建必定有人接应,清剿一遍之后,大军直接去台元。” 在这舆图上,福建东面的那个岛曾在西南角设过一个澎湖巡检司,洪武年间又因海禁而撤了,澎湖岛上百姓都迁到了内地。 百余年间,如今被称为台元、鸡笼或者小琉球的那个岛上,实则已经成为一个化外之地。 广东试行新法、浙江市舶司撤销之后,沿海许多家这两年的动静,锦衣卫和内厂在浙江、福建的人悄悄看在眼里。 王守仁说他们打的主意是在湘赣闽粤交界的那一带山区先搞割据、消耗下去,但谋逆嘛,哪能没有真正的后路? 那隔海相望的一个大岛,恐怕才是真正的后路。 能拖下去,天下渐乱。不能拖下去,那益王世子和睿王的亲生父亲恐怕就会带着睿王在那里先立足。 跨海而攻,对大明来说才是真正的消耗,一拖便能拖数年。 而檄文既发,朱厚熜一定要推行新法,福建有山峦屏蔽,沿海诸多大族有海利驱动、商战两用之船颇多,这才是资本。 甚至引南洋的葡萄牙人和已经被断绝朝贡的日本为援。 想了想之后朱厚熜就说道:“传令王守仁、严嵩,湖广之乱交给孙交、顾仕隆、朱麒、骆安,让他和严嵩务必在福建总督的配合下断了逆贼出海之路。这次平叛,攻下台元!” 逆贼有逆贼的目标,朱厚熜有自己的目标。 “是!” 王佐匆匆而去。 “王邦瑞等人家中的诰命、抚恤都安排下去没有?” 黄锦闻言回答道:“已经去宣旨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给张锦去一道旨意,让他代朕亲临南直隶诸府,助蒋冕赈灾,转告郭勋,稳住南直隶就是功,不必请命去湖广。再给韦霖去一道旨意,四川新乱,费宏虽要督办粮赋起运去湖广赈灾,也不能害民。” “奴婢领旨。” 源源不断的旨意这段时间一直从紫禁城往外发出。 叛乱、灾情、新法、衍圣公获罪、藩王勋戚入京、马上到来的万寿圣节……杨廷和等人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忙碌。 但所有人都在等着来自湖广的捷报。 天入夜时,长沙城终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军距离城墙一里而已,随时可以发起总攻。 大军营寨后方升起缕缕炊烟,饱食之后,必定是夜间攻城疲惫守军。 然后便是传令兵飞驰来报。 “禀侯爷,城中守军遣使持锦衣卫校尉腰牌为证前来请降!逆贼唐培宇今日率军出城战败后南逃,城中军卒惊惧哗变,已受锦衣卫湖广行走麾下劝降绑了逆王与傅荣忠!” 顾仕隆放下碗筷站起来:“请黄行走来辨认腰牌。降书何在?” 第248章、以剿练兵 要锦衣卫湖广行走来,是要辨认那块腰牌的真实性。 黄延中看到腰牌之后点了点头,而后对顾仕隆说道:“在长沙城中我布置了四人,消息已断绝月余。” 顾仕隆明白了他的意思——只送了一块腰牌来。 也许是在城中被抓的,也许有诈。 顾仕隆却只盯着那个出城前来请降的使者:“你在长沙卫中担任何职?” “……罪将只是卫中总旗官,贱名冯三虎。” “城中如今何人为首?” “原来的指挥佥事金祥洪。” 顾仕隆看了看请降书上的名字,合上之后淡然说道:“既是叛乱在先,朝廷大军围城在后,如要请降,那便该大开城门,官兵全数出城,弃甲跪迎王师,听候朝廷处置。这上面说的什么受唐培宇挟制,本侯不信,也不讲条件。你回去告诉金祥洪,他也见过本侯两次,本侯的脾气他知道。如何取舍,予你们半个时辰工夫。” 等这冯三虎被押出去之后,顾仕隆才对黄延中说道:“长沙城有此变故,我大军入城只在两三日之间。请黄行走速速赶往神机营处,与纪将军确认一下今日出城劫营的叛军将领是何模样,看看唐培宇是不是真的已不在长沙城内。司聪也在那边,接下来还要劳烦黄行走调度锦衣卫人手,查探湘潭、衡州一线,务必盯住那支败逃叛军。” 黄延中是认识唐培宇的,闻言抱拳领命,就开始往南面纵马奔去。 等黄延中也离开了,有人开口:“侯爷,当真不先把杨梅山一战露布飞捷入京?” 顾仕隆沉着脸:“城未下,人未擒,陛下要这捷报何用?” 说罢他也无心进食,径直来到了大营前方望着不远处的城门。 若先叛再降便有活路,这会让其他省份地方的一些人怎么想?若不给活路,这长沙城中目前虽然士气已泄、军卒不多,但终究是易守难攻。 何况,若城中因战事而生灵涂炭、长沙府因兵乱不止而怨声载道,灾民、流民之危一样很大。 希望城中那四个锦衣校尉若还在,能够明白如今顾仕隆所需要的是什么。 长沙城中,金祥洪听到了冯三虎的回报后不禁站了起来:“半个时辰?” “已经过去两刻多了。”冯三虎焦急地问,“将军,怎么办?” 金祥洪是原先长沙卫的指挥佥事,他自然谈不上受唐培宇挟制。只是今天杨梅山一战,城中精兵已去一半,唐培宇本人更是败逃往南了,这长沙城还如何守? “我已经擒住了逆首朱见浚、傅荣忠等人,侯爷仍不能信我吗?”金祥洪问的是出面跟他接触、劝他投降的锦衣校尉肖凯。 “我早就劝了金佥事绑了朱见浚等人,开城出降,金佥事非要拿我腰牌遣使前去谈条件。谋逆属实,檄文都发了,金佥事以为是儿戏吗?”肖凯现在其实被看守着,他只是大胆出面的。 金祥洪脸色难看。 他的官位之前就已经很高了,如果不能网开一面,他怎么留下这条性命? 如今,底下的普通兵卒、小旗官、总旗官甚至于百户都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但副千户以上,个个都不能置身事外。 守又守不住,降了又被杀,怎么办? “将军,怎么办?”冯三虎催他了。 肖凯凝视着他说道:“金佥事若没有主意,还请屏退左右,听我一言。” 金祥洪沉默片刻就挥了挥手,等房中只剩下两人时他开口问道:“伱有什么主意?” “实不相瞒,锦衣卫在城中,可不止我一人。大战若起,你保不住诸门都不被打开。” 金祥洪脸色一变,死死盯着他。 “你顽抗下去,族诛是一定的。若你和几个五品以上能把罪责扛起来,让长沙卫其余将卒押着逆王出城投降,他们功过相抵,顶多是获罪充边。” “檄文发出时,有许多兄弟根本就不知道!只是已成叛军,又能奈何?”金祥洪愤愤不平地说道。 “但你金祥洪是知道的,不然唐培宇出城之前,为何要以你为首统帅城中守军?”肖凯毫不客气,“你也别急,我说让你们把罪责扛起来,不是要你们死。” “……此话怎讲?” 肖凯盯着他说道:“畏罪自焚。你们跟我走,从此隐姓埋名,我向行走说明其事,以后你们都去外察事厂,下南洋!” 金祥洪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提议。 “……外察事厂?下南洋?”他紧咬牙关,“你何以有这种能耐?” “叛乱越早平定越好,你们不顽抗,就是一功;擒住逆首在先,自愿伏诛在后,留下血书,可保家小。在大明,你们必须伏诛!只要这结果传出去,陛下何必一定要真杀了你们?在南洋戴罪立功,外察事厂正缺人!”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南洋,但锦衣卫行走体系里的人,都知道陛下设置内厂外厂,将来有何等雄图大略。 金祥洪只问道:“我如何信得过你?” 肖凯语气冷硬地回答:“你还有选择余地吗?” 金祥洪沉默难言。 一刻多钟后,长沙城中燃起了一把火,而后在城东靠北角处,冯三虎等人看着西南方向的那处烟火满眼热泪。 他们听到的,是金祥洪的一种说辞。 现在流泪,不是因为信不信,而是因为出城之后仍旧命运未卜。 看了一眼前面披头散发、被五花大绑着的朱见浚等人,冯三虎恨恨地啐了一口,然后大喊道:“开城门!” 从七月二十三举旗造反到八月二十七夜长沙城开门投降、朱见浚及傅荣忠等人被擒,一共过去月余时间。 顾仕隆在亲兵的保护下,在其余大军的簇拥下,包围了这出城之后都跪在那里的三千余人。 朱见浚没了一个月前的踌躇满志和斩杀王邦瑞等人祭旗时的意气风发,金祥洪带人闯入王府时,他才发现他对长沙卫的影响力仅限于唐培宇。而唐培宇,恐怕也仅仅是需要他这面旗子而已。 顾仕隆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扫视了一圈之后就问:“金祥洪呢?” “……禀侯爷,金佥事及正千户以上共五人,皆知罪无可恕,已于城中留下血书,陈情,自尽。擒住逆王以投诚,实金佥事之决断。我等以王师官兵骤为叛军,实在无可奈何。” 如今在场的一个副千户说得情真意切——对他来说,是这样的。 顾仕隆却又到处寻觅着:“肖凯何在?” “肖校尉并非叛军,故而在城门处迎侯爷入城。” 顾仕隆望了望城门的方向:“先押到沔阳卫营内看押住。” 说罢就拍马到了城门外,肖凯走上前去行礼:“锦衣卫湖广行走麾下肖凯,参见侯爷。侯爷平叛神速,功绝当世。” 顾仕隆皱了皱眉:“金祥洪他们真自尽了?” 肖凯点了点头:“血书在此。” 顾仕隆就在这城门处看起了那“血书”,无非是唐培宇与朱见浚密谋之后就擒住了长沙府诸多不肯叛的官吏,长沙卫谋逆已成事实的情况。如今天军既至,为免长沙府生灵涂炭,故而在唐培宇败逃后开城投降。他们自知虽受裹挟,但未能一开始就起义擒住逆首,也是罪不容恕。自尽而亡,惟愿陛下开天恩,免阖族被诛之祸而已。 “……侯爷,捷报怎么写?” 顾仕隆深深地看了一眼肖凯:“黄行走说,城中除了你,还有三个锦衣校尉,他们在哪里?” “侯爷恕罪。若非军情,卑职和行走大人都是不该让人知晓身份的。今次事毕,卑职与行走大人一定另有差遣。” 顾仕隆这才回头道:“把这血书、逆王宝印等随捷报一同送入京中,其中也写明锦衣卫自骆指挥至肖校尉,还有神机营选锋杨梅山一战于攻克长沙之作用。奏请陛下,唐培宇南逃,蒲子通、詹华璧尚未就擒,本侯在长沙城稍作休整,不日便南下衡州府。” …… 朱见浚不是叛军檄文中的正主,他把睿王抬在了首位。 对于顾仕隆来说,克服长沙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可称真正战果的,是长沙卫在杨梅山一战中被打掉了近千精锐。 但唐培宇逃了,蒲子通和詹华璧还活蹦乱跳。 他这个湖广总兵在湖广呆了数年,结果一共有三卫谋逆造反,顾仕隆要不起这功劳。 哪怕彻底平叛,也是功不抵过。 但陛下更需要让天下看到锦衣卫和新京营的厉害。 露布飞捷,从长沙府到北京城,七日后就抵达了。 九月初四,没有朝会,朱厚熜在陪朱载垺和朱载墌两个儿子。 其中一个已经快两岁,一个只有半岁。 陪他们的原因,是因为月底就是万寿圣节了。这两个皇子,届时也是要列席一下,见到很多生面孔的。 如果皇子健康、得体、聪明,对于在这场新旧之争中追随朱厚熜的臣子来说,那就是特别能安定人心的。 孙茗和林清萍都在,看着朱厚熜把朱载垺曾经玩过的玩具又让朱载墌玩。 而朱载垺则在华盖殿两侧依托那云台新造起来的“滑滑梯”那里玩得不亦乐乎。 这自然是朱厚熜的要求,他给出的大概意思,而后巧匠们就用木头刨制出了这样的“大型玩具”。 “陛下,让载垺和载墌在藩王、勋戚和大臣面前,岂能也这么不稳重?”孙茗忧心地问,“该教他们一些礼仪才是。” 朱厚熜笑呵呵地拨弄着挂在摇篮上包了彩布的几何木块:“小孩子而已,要多么知书达礼干嘛?该有的规矩,载垺知道。” 南方的叛乱并没有影响北京城中诸多事务的推进,但孙茗其实担心着她父亲,担心着湖广的战事。 这事一出,她父亲这个靖安侯,是来不及入京了。朱厚熜也下了旨意,许了几个勋戚可以不入京进贺,在地方平叛。 有人叛乱,勋戚大半暂时离任,这也是地方无爵武将立功的机会,朱厚熜但看哪些人能把握住。 坐在皇位已经三年多的朱厚熜已经习惯了镇之以静,毕竟战略上他对地方叛乱不以为患,战术上也已经给了充分的重视。身为皇帝,他只用在京城坐等消息传来就是,不论一时好坏。 现在,当朱载垺玩了一阵,主动跑过来说课间休息结束的时候,张佐急匆匆地赶到了华盖殿。 “陛下!湖广捷报,镇远侯已经攻克长沙城,擒住了逆王见浚和逆首傅荣忠!” 孙茗和林清萍脸上喜色都是一现,朱厚熜倒是没多大的喜悦,反而对朱载垺说了一句:“父皇有事,今日识字课让贤姨娘来教你。” 说罢就站了起来,往养心殿走的路上又回头看了一眼华盖殿。 等今年把诸事处理完,就该再度开始播种了,文素云和诸嫔也都有了十八九岁。 今后藩王不离京,宗室和勋戚幼子,都能来这“华盖幼儿园”上上学。 估计他们会很开心。 到了养心殿,闻询赶到的杨廷和与崔元等人都面露喜色,看到朱厚熜之后就贺喜。 “恭贺陛下筹谋有算,靖安侯与镇远侯调度有方,锦衣卫与神机营有勇有谋,叛王已擒其一,逆贼尽数授首指日可待!” 朱厚熜只是先点了点头看捷报。 看到后面就补充了一句:“还有皇明大学院中教授、供奉及兵仗局、军器监之功。烧制更洁净的琉璃,改进冶铁和铸造工艺,习练新战法,这一仗都说明了这些事情的重要。” 杨廷和与崔元还是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些细节。 捷报中有杨梅山一战的部分细节,但在他们看来,更多的是顾仕隆所设下的计中计。 如果城中叛军不出城劫“疲军”,那么顾仕隆在城东城北吸引主力,神机营携带过去的虎蹲炮和潜行到东南的武昌卫就会给城南守军一个惊喜。 如果城中叛军出城了,那就是一个设伏打掉不少精兵、首战告捷士气大振的结果。 一战将唐培宇打跑,潜伏于城中的锦衣卫湖广行走麾下校尉再度建功,劝说了城中守将开城投降,这确实称得上皇帝之前就筹谋有算。 朱厚熜却说那望远镜、虎蹲炮、手榴弹和新战法的作用。 杨廷和反应了过来:“陛下说的是,物理大道奥妙无穷、用处极大,此战便是明证。” 衍圣公正在被查办,张孚敬已经在孔庙中堂而皇之地说皇帝是先师衣钵传人,陛下已经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天、物、人三理之说中对物理之道的尤其看重。 朱厚熜放下了捷报之后就说道:“诸人之功,让兵部先议一议。这一次,论功要快。至于下一步,那就不急了。” “……不急?”崔元有点不明白。 朱厚熜点了点头:“睿王年幼,那自然是被利用了。朕又不昏聩,岂能不辨是非?逆首实为朱见浚、傅荣忠、唐培宇、蒲子通等人,纵然还另有同谋,也绝不会是睿王。如今两件事,其一就是营救出睿王及皇嫂,其二,那就是慢慢平叛,以剿练兵了。他们不是希望将战事拖下去吗?那便拖下去。” 杨廷和有些懵地看着朱厚熜。 以剿练兵? “湘粤赣闽交界一带,山多,地狭人少。围在一些山区,且让他们做匪贼去。这一回,长沙府、建昌府两藩是要除封了,借赈灾之事,先将两藩良田分下去吧,湘粤赣闽交界一带之民,可以动员迁徙一下。兵祸既至,想必他们也是要避祸的。至于那些叛军,总要人吃马嚼。围而缓剿,让他们在那里自己开荒、修路、种粮。” 杨廷和只觉得:还能有这样的操作? 哪个皇帝会坐视自己疆土之内长期存在这样一个割据“山贼”团伙的? 他们不知道朱厚熜肚子里又装着什么事,脑袋里转了转之后就品出一些东西来。 嘉靖五年毕竟还没到,新法推行到诸省之时,这支叛军谋逆的名号……似乎可以一直用,何必那么快把叛乱平了? 只是如果战事拉长,要真的能长期把这伙人堵在山上而不至于冲下山来为祸哪个府县,所需要的粮饷供应及转运难度也不是一星半点啊。 提出这个疑问之后,朱厚熜就回答道:“军需也是钱粮运转的一个动力。有这个祸患在,湖广、江西、浙江、福建、广东乃至于南直隶、四川,都有建功的机会。这次地方卫所叛逆在先,哪些人要立功的,就去剿匪。哪些人还盯着兵血和军屯这一亩三分地的,那就掂量一下与剿匪练兵之后的各省守备营孰强孰弱。” “……各省守备营?” “抽调精兵,以募兵之制,习京营新战法。等各省守备营初成,地方军屯旧制就该动一动了。”朱厚熜坦然说道,“大战略如此,如今首要之事,还是营救出睿王母子,伺机生擒匪首,另外则是将叛军围至由粤入湘水道以东、赣闽交界的武夷山区。这两件事做成了,诸事便定。” “那营救之事……” 朱厚熜看向了崔元:“朕已经给骆安下了旨,这事交给他便是。” 长沙卫如此不堪一战,常德卫、衡州卫又能强到哪里去? 朱厚熜要拿来做文章杀鸡儆猴的,只是一些为首之人罢了。和捷报一起传来的,还有锦衣卫关于金祥洪等人处理方式的密报奏请,朱厚熜觉得这才是物尽其用。 骆安奉他命令、得他指点训练的将来各省特勤队,这次能不能在锦衣卫各省行走及内厂各省蝉主的情报积累下玩出一次斩首行动,就看骆安的本事了。 如果成功不了,那就是慢慢围剿的大战略。 南方糜烂的地方卫所如果不能练出一些精兵来,后面拿哪些人去光复交趾? (本章完) 第249章、衡山悍匪 在潜邸之时,骆安以正千户的武官品级冠绝兴王府。但那时候,很闲。 护送朱厚熜入京继位后,他被特旨拔擢连升两品成为指挥同知,暂署锦衣卫指挥使之职,而后经过正德十六年诸多事后因功扶正。那时候虽忙,却不用出京。 现在,骆安已经在湘南跋涉了半个多月。 宝庆府东,白马关。 面前是一片断壁残垣,这里原先也不算雄峻的关隘已经被烧焦。 天下白马关很多,这大概是源于对白马的喜爱。 宝庆府邵阳以东位于长沙、宝庆、衡州三府交界之处的这个白马关,并没有四川德阳那个庞统就于附近身死的白马关有名,也没有北京北郊长城上的那个白马关有名,但此刻这里却缓缓行来了三千余精兵。 “离烝水河口还有多远?”骆安止住了坐骑,然后继续吩咐,“先休整片刻,把马喂饱,饮水。” 身后,宝庆卫的指挥使赶紧回答:“还有二十余里就能到,骆指挥,当真不与大军同行?” 骆安摇了摇头:“宝庆卫虽被詹华璧劝降带走了两个千户所的兵,但观他们焚毁了白马关而不是在此驻兵镇守,便知他们也没有死守衡州府之意。想必抚宁侯自桂林府入永州府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衡州府,你们宝庆卫除了留足兵力镇守防贼,就与九溪卫一同会师沿烝水直逼衡阳城下吧。” 烝水是湘江的支流,在衡州府治衡阳县城处汇入湘江。 但现在,骆安却要更快地赶路,不能与大军一起缓缓而行。 他要去的方向是南面的永州府。 一阵歇息后,白马关上,骆安只留下了一句:“衡阳汇合。” 而后,他又再次只领着三十人拍马下关,望南而去。与他一起在常德府中最终汇合的剩余二百余锦衣旗校,此刻全都不见了踪影。 此时此刻,两广总兵官朱麒才刚刚率领三千精兵到达湘粤交界的象鼻山,看到了永州府的东安县城。 被夺去了爵位袭封资格的朱麒如今只有一个抚宁侯的爵位、一个广西总兵官的官职。 这三年来,他一直在广西剿匪。藤峡盗乱,情况复杂至极。 陈金和他两人专心在广西花了三年功夫,如今已经颇有成效。 但陈金和他甚至从两广总督和两广总兵降格成为了广西总督和广西总兵,朱麒也还没有因功得到赏赐、恢复爵位袭封资格。 朱麒却很清楚,之前那些大概只算“分内之责”。正如陈金所说,真正的功劳不会是这些,而是陛下筹谋中的再复交趾。 现在却有了提前立功的机会:平叛。 吉王作乱的消息传到梧州之后,朱麒一开始却不敢乱动。只有圣旨在八月十七急递抵达之后,他才奉旨点兵,从桂林带了五千人出发,沿湘水上游先到全州,今天终于进了湖广地界。 大军既动,哨探不绝。 朱麒先在这里停了下来,等待哨探回报。 湘水在象鼻山这里拐弯向东,再往东走上数十里,就是永州府治所在的零陵县城了。 他从永州府入湘,沿湘水围衡阳城南,这永州府有没有被攻陷是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至于经耒水北上围衡阳城南,那是广东的事。据朱麒所知,耒水上游的郴州已经附逆,广东大军要面对的第一道难关就是南岭上的广安所和宁溪所。 两刻之后,哨探回来了。 “禀侯爷,宁远卫两千精兵已从道州沿潇水抵达零陵县,准备先经祁阳攻下衡州府常宁县,这是两日前从零陵县传到东安的消息。” “永州府没有附逆?” “没有,永州府上下一应如常。” 朱麒心头微松:“好!你先持本侯书信去零陵,永州府既仍旧忠君用命,便先备粮草,准备舟船。兵贵神速,我们三日内赶到零陵,坐船到祁阳与宁远卫汇合,一同攻克常宁县!” 衡州府常宁县并不在湘水畔,从永州去衡阳,其实也有从桂林就直通衡阳的驰道。 可是大军远征,且不说路上需要花费多少时日,一路也必定成为疲惫之师。 坐船会更快一点,也更轻松一点——前提就是永州府内一片安宁。 他可以这样选择,顾仕隆却不行。 在长沙府内,顾仕隆花了数日时间处理诸多问题,而已经征讨至此的岳州卫、武昌卫及神机营选锋却不必闲着。 如今他只用先坐镇在长沙了,唐培宇逃了,长沙卫残兵投降,长沙府南面的湘潭、湘乡二县很快被重新接管,远道而来的南昌卫也终于出现在醴陵。 是之前的叛乱之地,每收复一县,又要分兵驻守。 现在收复湘乡的九溪卫只抽调了一千八百人前去与宝庆卫抽调出来的一千人汇于衡阳城西,他们步行翻山越岭。 沔阳卫留下一千人镇守湘潭,另外三千人则同样要步行穿越衡山兵抵衡山县城西北。 武昌卫则是在编全员三千余人与神机营三千人都能南下,这一路大军是主力,却不可大大咧咧地沿湘水溯流而上。 他们走的,正是从长沙通往衡阳的驰道。 行军速度不快,在他们的前方,位于衡阳县城东北方的衡山县城是必须先拔掉的钉子。 而南昌卫虽然是疲惫之师,唐培宇南逃后,他们却是轻轻松松进驻了醴陵县城的。休整之后,顾仕隆给他们的命令是去拿下长沙府东南角的攸县、茶陵州,而后攻克衡州府东南的安仁县,解除围城大军的东线之忧,也断去叛军往东南逃窜的后路。 在衡州府,现在兵力并不少。 常德卫、衡州卫、广安所、宁溪所,再加上长沙卫为蒲子通“争取”而来的一个多月时间,又有詹华璧从常德府一路劫掠带去的金银财宝,衡阳城这一战,绝不可能如长沙城那么简单了。 顾仕隆盘算着兵力,正在想着衡阳城这一仗怎么打,司隆手底下的一人却过来禀报了。 “侯爷,司百户接到骆指挥军令,衡阳城一战,我们另有任务。” 顾仕隆勃然大怒:“陛下有旨,你们随孙侯留湖广后,便受本侯节制,骆指挥这是何意?” “……卑职不知,司百户只命卑职前来传信。” “骆指挥人在何处?”顾仕隆问了一句又吩咐亲兵,“去请黄行走来。” 顾仕隆正觉得衡阳城之战难打,而司聪的特勤队,黄延中麾下的锦衣卫湖广校尉,都有可能在随后战事中与之前已经失去联络的人取得联系,获得更多情报。 “骆指挥在何处,卑职不知。骆指挥麾下小旗官是直接到湘潭传令的。” 顾仕隆沉吟片刻,知道冲他发火没什么意义。 等到了黄延中之后,他也开口道:“卑职正要向侯爷辞行。刚接到骆指挥军令,骆指挥已经知道侯爷克服长沙,卑职接下来另有差遣。” 顾仕隆一头雾水之际,门外亲兵来报:“侯爷,锦衣卫指挥佥事何全安求见。” “……快请!” 以何全安的官职,毫无疑问是骆安带在身边一起南下的高官了。 何全安进了原先长沙卫的官衙大堂,看见黄延中后先受了他一礼,而后才对顾仕隆行礼道:“奉指挥之命,前来向侯爷商榷军机大事。” 顾仕隆脸色有点难看:“陛下有旨意?” 克服长沙后,他对于下一步行动的奏请此刻只怕刚到京城没两天,骆安凭什么跟他商榷什么军机大事? 何全安让黄延中先离开,也请顾仕隆先遣走闲杂人等之后才说道:“骆指挥于常德府时收到陛下旨意,先与五军营入川选锋汇合,而后径直去了宝庆府。” 长沙一战的西线是由耿永峰率领九溪卫及澧州千户所完成的,宝庆府那边的情况交给了骆安,这些事情顾仕隆知道。 但何全安还是先介绍了一下宝庆府的最新情况,然后才说道:“骆指挥于常德府收到的旨意中,陛下给指挥下了一道任务,一定要营救出睿王母子。” “……在衡阳城中,营救出睿王母子?” 何全安点了点头:“其时长沙城未攻克,战事如何发展,骆指挥也无从着手。如今叛军尽聚于衡州府,湖广、广西、广东、江西诛路大军合围,事情或可谋划。” 顾仕隆只皱着眉。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直接战而胜之、攻克衡阳城就够难了,还要先营救出睿王母子,那是难上加难。 “伱说是陛下旨意,旨意何在?” 顾仕隆好歹也是平叛大军主力的统帅,在他的思考里,再接再厉击溃叛军、拿下衡阳城、尽快平叛才是第一需要考虑的,他不想给自己加难度。 “卑职带来了,侯爷请过目。” 何全安有备而来,顾仕隆拿到手上之后,只见不算正式的圣旨,只是一道密令,加盖的也只是朱厚熜的宝印。 但这毕竟是真实的皇帝手谕。 他脸色难看:“骆指挥有什么计划?希望本侯如何策应?” “请侯爷拟书用印,以卑职为正使,以黄延中、司聪二人为护卫,前去衡阳城招降。” 顾仕隆眼神一凝:“衡阳城中还有锦衣校尉,这个本侯知道。但你三人入了城,性命能否保住尚未可知,如何营救出睿王母子?” “那便要看卑职等人的能耐了。”何全安面不改色。 “……你在锦衣卫任指挥佥事,所司何职?” “卑职专职统领北镇抚司之下新设的特勤所。” 顾仕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本侯只需如此做?你要知道,你们能否成功,本侯不会更改平叛方略。” “如何平叛,骆指挥自然不会过问。” “好!” 只是先尝试招降,顾仕隆倒没所谓。 而他这招降书里,也什么都不用承诺,只是申明大义,告知诸路大军合围之局,携长沙大胜之势劝他们不要负隅顽抗罢了。 半日之后,长沙城西,何全安与黄延中、司隆就坐上了一条船,沿湘水溯流而上,快速南下。 船上,黄延中和司隆这才知道另有差遣竟是要入虎穴。 “害怕?”何全安淡淡地问了一句。 黄延中与司隆不敢说怕。 现如今,锦衣卫中有了一众太保之说,王佐这个锦衣卫北镇抚使为首,排名第二的便是这何全安,连北镇抚司管狱千户刘镇元也要屈居第三。 司隆更是在当年犯事被贬之后,由何全安一手调教,然后作为第一个外派的特勤百户南下的。 “抵达衡山县城还有数日,怎么做,路上跟你们说清楚。” 此时,最先从长沙城败逃的唐培宇也终于翻越衡山,抵达了衡山县城西北。 两批出城一共两千余人,开始逃亡时便只有一千多人了。 到得此刻,反而又到了近两千人的规模。 这是因为路上又劫掠了数个村镇虏获了一些丁壮、又收拢了四伙山贼的缘故。 看到这么多人“兵临城下”,衡山县城的衡州卫守军死活不开城门。 “唐将军,大都督在衡阳城中,末将奉命坚守衡山城,城中粮草也无法支应将军所率将卒,还请继续南下,到衡阳城再与大都督共商合军之事吧!” 衡山城中只有直系的一千守军再加上募来的勇壮,这守城的衡州卫千户哪里敢放唐培宇进城? 万一被吞了,唐培宇坐拥衡山城,岂不是能和蒲子通更好地谈条件? 唐培宇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恨蒲子通背信弃义,现在他麾下逃亡二百余里,在这衡山城却不得补给。 可若是在这里厚颜相求,也着实不像样。 “将军,那蒲子通自号大都督,如今我们前去衡阳城投奔,必会被打散,将军也会被闲用。”唐培宇身后一个都没盔甲的人凑了过来,“依末将之见,不如不入城。衡山南端衡阳城北有一岣嵝峰,离衡阳城不到二十里,我们若在那里镇守,蒲子通必定坐立难安!” 唐培宇对衡州府不是很熟,如今既倚仗这熟知地利的一个匪首,也需要他手底下的悍勇匪贼来撑场面。 败军之将,实在为难。 何况这个严大牛脑瓜子也着实不错。 被打散之后,这如今的近二千手下又需要重新整编。一路上严大牛老马识途,着实帮了唐培宇不少,现在已成为他新的心腹之一。 “你们祝融洞一贯在山上讨生活,本将军如今大军两千,在山上如何过活?” 唐培宇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如果长沙卫两千残军不入城,却又一直停留于衡阳城外,蒲子通确实会投鼠忌器。等朝廷大军来时,说不定还得防着一点长沙卫。 如今这样做,一是让蒲子通看长沙卫兵力仍不少、仍可用,一是要以这隐隐的威胁让蒲子通给出态度来。 长沙卫不能被打散。大敌当前,就看蒲子通的格局了。 只是若在那岣嵝峰停留,粮草怎么办? 严大牛再度说道:“岣嵝峰下就是湘水和驰道啊,只要劫两趟运往衡山城中的粮草,蒲子通就不得不好好来与将军商谈。” 唐培宇眼睛一亮:“确实如此?” “绝无虚言!那湘水上和驰道上的商队粮船,我们劫过不少!” 唐培宇开心了一些:“衡山上三洞九寨之名,本将军在长沙府也听说过。蒲子通一直剿匪不力,索要粮饷军资却多,如今你们要入义军,没投蒲子通却投了本将军,那是为何?” 严大牛恨恨说道:“蒲子通虽然也没有认真剿的意思,但末将拜把子的兄弟确实死于其手,我岂能投他?” 叛军和匪寇是一家,如今身份不同,唐培宇只觉得他格外亲切。 “那你便先去劫一趟,随军所剩粮草已不多了!” “末将领命!另外,岣嵝峰上是天虎寨所在,将军放心,待末将带兄弟先去平了,寨中屯粮必不会少!末将得手之后,清整山寨迎将军入寨!” “好!”唐培宇回头望了望衡山之险,只觉得将来若是大事不成,有这近两千人的班底,做个山大王也未尝不可,“天虎寨若肯降,你就先降服。如今情势,本将军麾下兄弟越多越好!” “是!” 严大牛说完就带着他寨中原本的百余个弟兄,以及途中收服的另外一寨山贼共三百余人出发了。 唐培宇这才收起了笑容看着他的背影。 自然不能尽信。 入了衡山后村镇稀少,也没碰到朝廷官兵,没能让他们有纳投名状的机会。 不过助他剿灭一些不肯归降的山贼时,他们是悍勇的。现在去劫掠蒲子通的粮草、平定那天虎寨,就看他们做不做得好了。 唐培宇需要重新壮大自己的实力,需要人,他可以选择先相信。 但他真正的心腹精兵,须臾不会离他左右。兵甲军资,也不会现在就供给这些新投之匪。 “沿湘水南行!途中若遇村寨,先征募粮草军资便是!” 唐培宇入了衡州府地界,哪还会有顾忌? 启程之后再往南,看着湘水东岸驰道边每隔数里便是一座寨堡,唐培宇更加沉默。 以长沙卫为炮灰,蒲子通已经在衡州府内做足了准备。 这种情况下,他还真的越来越需要这些衡山悍匪。 难啊。 (本章完) 第250章、投名状 三日之后,严大牛底下的二洞主就押着六车粮食与唐培宇汇合了。 “把总跟衡阳城中出城追击的人在岣嵝峰下对上了,天虎寨已经拿下,把总已经通告了咱们虎贲营和将军的名号,两边僵持,把总令小的运粮而来,请将军速速下令。如果先打起来,后面只怕不好谈。” 唐培宇看了看那车辆上衡州卫的刻记,还有车上麻袋中的白米,点了点头就吩咐:“快些赶路。你去传令,说本将军顷刻便到。去过衡山城,蒲子通必定已经知道本将军来了。真要战起来,他也少不得损兵折将!” 衡阳城北岣嵝峰下,严大牛率着两百余“悍匪”与衡州卫中一个百户所率领的人对峙着,眼睛看着衡阳城方向出来的更多人马。 远远望着有旗帜,那是有足够分量的人出寨城了。 看烟尘和人潮的规模,只怕过千。 也许是蒲子通本人。 九月初十的黄昏,叛军檄文中出现的两大“将军”唐培宇和蒲子通在衡阳城北终于“会师”。 唐培宇脸色难看:“蒲子通,你为何背信弃义,以致长沙城失守!” 蒲子通只是笑着看他这点残军:“正统在衡阳城,陛下拜我为大都督,我岂能不护侍左右?之前密议,也只是先守长沙,不行便退守衡州府。陛下年幼,若一去一回路上出了差池,那如何是好?唐将军,长沙如此坚城竟会这么快失陷,陛下失望至极。” 听他夹枪带棒地嘲讽,唐培宇只是盯着他:“奉天讨逆何等大事?你私心如此之重,如今诸路大军合围衡州府,便是伱的妙策?” “唐将军自衡山城而来,没见到本都督下令修筑的沿路寨堡吗?这衡州府,可不比长沙府如纸糊一般。”蒲子通咧嘴笑着,“唐将军本是本都督上官,知道本都督的才干,不然当年何以保举本都督任衡州卫指挥?今非昔比,唐将军还是不要摆这些架子了。既知奉天讨逆是大事,如今合兵一处,主次要分明。” 他说完这些就眼神一冷:“唐将军败逃至此却劫我粮队,是什么意思?” 两边相距不足五十步,身旁亲军都如临大敌地准备保护两人。 蒲子通说了主次,唐培宇身边已经没有睿王和傅荣忠这样的人物,只有带来的近两千残兵。 衡州知府不肯一同举事,如今衡阳城中,文武都是蒲子通的人。 他看了看蒲子通身后以逸待劳的千余精兵,只能沉声说道:“合则两利!我可以奉你衡州卫为主,但我虎贲营,不能被你打散,仍要以我为首。粮草军需,一样不能少!” “自是理所应当。实不相瞒,城北烝水岸边,本都督早已筑好军寨等侯将军。”蒲子通又盯着他,“将军若要与王师汇合,当与本都督一同入城先面见陛下,受印拜将。吉王既已被擒,如今诸事都需名正言顺!唐将军以为如何?” 唐培宇摇了摇头:“以我之见,我虎贲营驻扎于岣嵝峰更可与衡阳守军成犄角之势。逆军须臾便至,何须这等繁文缛节。若要受印拜将,我遣人代我陛见便是。” 谁心里还不清楚,如今那六岁“天子”只是木偶而已,唐培宇是万万不敢离开自己的军队入城的。 他觉得蒲子通提出这一点就已经是不怀好意,这更坚定了他上岣嵝峰的决心。 蒲子通只是看着他说道:“唐将军何须相疑?” “蒲都督未率军援守长沙,本将军以一卫兵力迎战顾仕隆五万大军以致于败逃至此。蒲都督若要用我这长沙卫两千百战老兵,现在便该是蒲都督让本将军再度相信都督诚意才是。” 蒲子通望着充满警惕的长沙卫残军。 想了想之后,他就点头道:“唐兄说得也不无道理。既如此,唐兄便遣使随我入城吧。岣嵝峰还需从速构筑城寨,本都督可拨民夫二千,起运粮草军资随唐兄入山,如何?” “好!唐某于峰下等候。严大牛,你代本将军入城陛见、受封!” 有风险的活,唐培宇现在都让严大牛去做。 岣嵝峰上的天虎寨如何,也得自己的心腹亲信去查看、接收。 严大牛毫不犹豫地说道:“末将领命!” 蒲子通却盯了盯严大牛,眼神微眯:“你就是衡山上祝融洞的大洞主严大牛?” 严大牛只是桀骜地哼了一声:“正是!” “你投了唐兄,却不来投本都督?” 唐培宇静静听着,对严大牛的身份又相信了一些。 “我义弟邓二虎死于你箭下,如今我投了将军,没想到竟要听命与你!”严大牛啐了一口,“若不是唐将军举义旗,长沙衡州有被官兵清扫的危险,我岂肯下山共赴义举?你若要我不计前嫌听命用事,必须叩拜祭告我洞中兄弟!” 说罢又挥了挥手:“实不相瞒,衡山之中三洞九寨,如今已尽归将军麾下,不少人都与你有血仇!如今你为义军都督,该给个说法!” 唐培宇心里一突,还真怕蒲子通放下架子,给自己麾下埋个收服这些山贼的钉子。 果然蒲子通立刻正色说道:“昔年在伪帝旨意下,不得以而剿匪。诸位壮士也无非饱受欺凌,这才上山落草为寇。如今皆为义军,本都督正该祭告各位兄弟。待你随我入城,陛下会亲自社坛祭告,大赦天下走投无路落草为寇之壮勇。湘南赣西皆知严兄大名,若能尽数归附,严兄大功一件!” 唐培宇就见严大牛有了一丝洋洋自得的神色。 他顿时后悔,想着不该让严大牛替他入城的,可蒲子通已经亲自过去拉着严大牛的手了。 “原来蒲都督也是个豪爽人物!”严大牛似乎对这番说辞很受用,“若真能由陛下社坛祭告,那还有什么话说?” 蒲子通连声保证,随后问了问有多少衡山上的兄弟随他下山后,就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唐培宇。 什么两千百战之兵,原来有六百多是衡山上的悍匪。 而如今这些悍匪,大多以严大牛为首。如果收服了这严大牛再另立一军委以重任,只怕唐培宇一部立刻分崩离析。 唐培宇现在左右为难,既不能反悔不让严大牛入城、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猜忌,又不能坐看蒲子通去尝试收服严大牛。 败军之将,太难了! …… 大明的百姓这么多年来确实过得都不怎么样,每一省的许多崇山峻岭里都生活着许多山贼。 蒲子通与唐培宇的天真不同。 起兵就是谋逆造反,造反有旗帜确实会好一点,但蒲子通并不会真把什么吉王、睿王当做必须要低头敬畏的人。 利用而已。 但是蒲子通也并非莽夫,他知道这次举事的成败核心在哪里:首先,义军不能有两个头领,主次不分。 不去长沙府,一举多得。有了长沙府为饵,詹华璧得以转掠三百余里,带着大量钱财丁壮来到衡州府;蒲子通没有大肆出击,而是先依靠衡州府的地利构筑了里外数道防线;唐培宇败逃至此,吉王被擒了,义军从此由他说了算。 到了这一步,他需要的是守住,是不断壮大力量。 两个字:人、粮。 贼匪,就是蒲子通最容易争取过来的一类人。 在大明算是很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下,一旦做了贼匪,再难回头。哪怕是化整为零下山隐姓埋名,那也是逃丁隐户,只配为奴。逍遥自在惯了的人,还能受那种委屈吗? 现如今,蒲子通要做一件事。 在他的摆布下,六岁的朱载堚用了印,发布了一道“圣旨”:天下匪寇,大多因为伪帝继位后德政不修,走投无路故而落草。今先帝嗣子、大明正统奉天讨逆,各地匪寇可兴义师。功成之日,大分田土,论功行赏,授勋荫子不在话下…… 而朱载堚还确实在被改称为“皇居”的睿王府里设了祭坛香案,亲自祭告以原祝融洞二洞主为代表的天下受难匪寇。 “……今祝融洞主严大牛甚明忠义,归附王师,骁勇善战,特授昭毅将军,兹任衡阳守备参将,统帅衡州府归附义军镇守城北烝阳大营!” 严大牛望着前方,六岁的孩子身上穿着龙袍,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 宣读“圣旨”的,是一个太监,被称为司礼监掌印。 “臣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毅将军是正三品的武官衔,参将也是正三品的武将实职。 严大牛接了“旨意”后,又有一道给唐培宇以及唐培宇麾下其他将领的任命。 唐培宇长沙一战狙击“逆军”有功,从原来从二品的定国将军升为正二品的龙虎将军。所授职位为前军都督,名义上还能统帅衡阳城以北的诸军,包括严大牛和衡山城及沿线一带寨堡的守军。 但蒲子通“定策”有功,已经被授予从一品的昭武将军,更是整个“王师”的大都督,统帅所有兵马。 “来,严参将,为你引见一下。”蒲子通热烈地拉着他的手,“这位是左军都督、湖广总兵詹华璧詹将军。” 严大牛看着面前这个盔甲鲜明、长相清瘦冷峻的人,抱拳道:“末将参见詹都督,常德府断魂戟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才得见尊荣!” 蒲子通哈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既归附王师,江湖口吻慢慢改掉。詹都督统帅大军,却不需亲自持戟上阵冲杀了。” “……大都督见笑了。许是因为昔日洞庭湖上詹都督时常持戟上船亲手杀贼,有洞庭湖上的兄弟逃到衡山来说得太多。” 詹华璧微微翘起嘴角。 “不知严参将擅使什么兵器?”蒲子通又问严大牛。 “末将除了乱耍刀,也就因为常居山中,拉弓射箭有一些造诣。” “哦?能开几力弓?” 大明以前,弓力的计量曾有很多单位。斤、斗、石、钧等民间虽然仍旧会用一用,但已经大多以“力”来计量,一力约是九斤余弓力。 军中更是明确了上、中、下三个等级。下力大约不超过六力,也就是不过六十斤弓力;中力则是可达九力,近百斤;而上力则可达十三力。再往上,则称虎力,难得一见。 严大牛就拍着胸脯豪气地说道:“十力之弓,末将可连射一两二钱之箭一囊,百步之外可十中其九!” “这般神勇?那本都督和詹都督定要见识一二!走,去校场!” 开十力弓不算离谱,能连射十余箭甚至更多的也有。 在军中,能连射八箭,可称合格。连射十箭以上便很优秀。 但那是重一两二钱的重箭,一囊箭更是五十支,一口气连射出去还能在百步外十中其九,这是妥妥的神箭手。 到了校场,严大牛取了弓和箭,还真在蒲子通和詹华璧眼皮底子下一口气射出去了二十余箭,一共只有两箭脱了靶。这样的表现,只引得一阵大赞——这也有蒲子通带头鼓噪的原因。 但随后,箭矢就变得有些绵软无力。严大牛干脆停了下来,臊得满脸通红、有些愤愤地说道:“下了祝融洞,这十来天就不曾好好吃饱!让二位都督见笑了……” “已经是神乎其技了,哈哈哈哈……” 蒲子通却很高兴。 越是力大之人,食量本来就更大。严大牛从衡山上一路奔波过来,先劫了一趟衡阳城送往北面寨堡的粮车,又带人平了岣嵝峰上的天虎寨。兴许在山上吃了一顿,可随后就与出去查探情况的百余人对峙起来,从午前一直到现在,入城之后确实一直没吃什么东西。 “今日天色已晚,严兄弟随我回府,好酒好肉先吃上一顿!我府中还藏有好弓数张,合该赠予严兄弟这等英雄,走!” 严大牛喜上眉梢:“末将先谢过大都督!” 衡阳城中气氛虽称不上平和,但现在也不算多紧张。 蒲子通明显有几把刷子,杀了衡州知府之后,衡阳城中现在军民之间还算相安无事。做生意的仍旧做生意,只不过城中粮蔬肉果及诸多事物,有专门的人在城外收买再运入城中。 大部分充作军需存储起来,但也有不少再转手给城中各商铺。物资供应少了,价格自然会高一些,但非常之时,城中百姓固然心头忧虑惶恐,日子却也还过得去。 这时便有一家肉铺,那店老板面前的木板和挂钩上已经只有几件肉都快被剃干净了的骨头和没人要的几小块肉——富人家抢剩下的,普通人家此时也吃不起。 他似乎只是等着把这最后一点货卖出去,而后便见许多亲兵提前清了道,眼神警惕地看着街两边的角落,尤其是高处的一些门窗。 战事将临,城中实际是叛军,百姓避之唯恐不及。从一个多月前开始,城中其实已经排查了一遍又一遍,但可能的刺客仍然存在。 虽然这一个月多来根本没发生过刺杀蒲子通及新任官员的事。 肉铺老板也低下了头,但他之前眼神的余光分明看见了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 现在不远处的声音隐隐传来,他正襟危坐着,心中却是微微一震。 “大都督,现在可不敢要媳妇。等咱先把衡州府守稳了,不用您说,老牛自己也要找几块好地耕一耕!” “说得好!严兄弟,安心跟着本都督,将来封了爵,这爵位是要传下去的。娇妻美妾,本都督给你做媒!” 肉铺老板听着声音远去,蒲子通的亲兵也依次再挪往下一段街道警戒,这才抬起头看了看那边的方向。 ……好像是那个出身湖广,三年前被回京的北镇抚使王佐在路上带回京城的猎户严春生? 一手箭术冠绝锦衣卫,众太保中官位最小的十三幺。 他怎么到了衡阳,还跟蒲子通称兄道弟起来? “大都督府”中,严春生已经和蒲子通、詹华璧还有他们的亲信文武班底们大快朵颐起来。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持着一张劣弓、从一里之外追着那只中箭奔逃倒毙到王佐面前的野猪还悍然与他争执猎物归属的小猎户了。 这三年来,他经历了很多。进了锦衣卫,就是新人,是骆安和王佐的班底,接受了来自皇帝许多新要求的训练——既识字读书,又接受锦衣卫里最有才干的人传授经验。 严春生深知今天看到的井然有序的衡阳城,对于一支以一府之地叛乱对抗朝廷的叛军来说是多大的治理成果。 恩与威,勤勉和才干,一样都不能缺。 “今天看到城中景象,我对大都督是真的佩服了!”严春生敬酒,“大牛是个粗人,实话实说,我投唐将军也只不过是想做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大不了继续做山贼。如今衡州府内老百姓过的日子,比大牛当年都要安稳。大牛觉得,跟着大都督,这大事能成!” 他拍着马屁,蒲子通也很得意:“这便是正统所在、民心所向。譬如卜府尊,正德三年会试既中,却看不惯当年刘瑾当道,殿试未应便回福建隐居。虽无进士之名,实有经天纬地之才。这等人物一见檄文便远道来投,足见天下人都盼着王师拨乱反正。严兄弟,用他们读书人的话来说,本都督这也是千金买马骨,何况严兄弟确实是千里马。” “来!”他端起酒杯,“盼从严兄弟开始,天下英豪归附者越来越多。诸位,一起满饮此杯!” 朝廷大军正在迫近,衡阳城中文武高层却在这豪迈地饮酒,似乎没将刚刚在长沙城大胜的顾仕隆看在眼里。 而这杯酒放下之后,忽然有人来报:“禀大都督,衡山城呈来奏报,擒获顾仕隆招降使者三人,有顾仕隆用印的招降书!” 蒲子通眼中精光一闪,哪还有刚才已经微醉的感觉。 “哦?人在哪里?” “廖参将已派人押送赶来,算算时间,该是明日辰时便能到。” 蒲子通嘴角露出微笑:“那就等明天到了再说。” 说罢看向了严春生:“严兄弟,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顾仕隆为虎作伥却来招降正统,这便是大逆不道之至了。明日城门外,你可敢斩了来使?” 严春生面不改色:“大都督有命,末将自当遵从!” (本章完) 第251章、天下形势分明 太阳再次升起,何全安走出船舱之后看了看东方的天空。 这两个月来,湖广这一带一共只下了一场雨,那也几乎可以忽略。 旱情之重,堪称百年难遇了。 而这个当口,前面则是大明要面对的另外一个大难题,这场叛乱现在的核心。 “本使远道而来,衡阳城都不能进吗?” 随船押送他过来的一个百户不屑地说道:“岂能让你探知城中如何?乖乖在这等着便是!” 何全安微微一笑,站在船头四处望了望。 沿路寨堡他看见了,衡阳城西北方向、远处烝水北面山丘上的那个军寨和东边湘水对岸的另一处军寨他也看到了,衡阳城城墙上整齐飘扬的旗帜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过了不久,就有一骑飞奔而来:“大都督有命,把人带到北门之外桥上!” 衡阳城建于烝水与湘水汇合之处。城北是烝水,城东是湘水,这便是两道屏障。大军若从北面攻来,首先就要突破北面的数道防线。而后不论渡河攻城,又或者绕到西面、南面,都不是易事。 如今的衡阳城墙,主要是成化年间扩建。城墙上共设七门,南门曰回雁门,北门曰瞻岳门。另外,则是东三西二。 要到北门之下,就先要过河。 烝水之上,有座青叶桥。如今大军未至,桥上只有守卫。若被迫需要退守衡阳城,这桥只怕会先毁掉。 何全安与黄延中、司聪二人被押到了桥上,被勒令止步于桥中间的北侧。 他们看着南面,远处衡阳城南也有一座巍峨的山名叫回雁峰。衡阳城这地势,烝水、湘水犹如双蛇,背后回雁峰则如巨龟,确实是龟蛇锁双江的易守难攻之地。 多少年来,衡阳都没有大灾大难。 目光回移到衡阳城北门,因为门已经打开了,大队兵卒正在出城。 何全安看到了两面大旗:蒲、詹。 他心头微沉:詹华璧真的已经到了衡阳城,而且看起来和蒲子通关系融洽。同为卫指挥使,两人显然主次已分,詹华璧为什么要从常德府率兵远道来投奔蒲子通? 衡阳城北门外江边的空地上自然也有民居,此刻这些居民仍旧还没逃走,似乎衡州卫的叛变并没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也不怕即将到来的兵祸。 短短的思索间,几匹骏马已经在一队亲兵的保护下缓步来到了何全安三人面前。 “你在顾仕隆麾下任什么职位?本都督没见过你。” 蒲子通看了看站在黄延中和司聪两人身前的何全安,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 一个坐在马上,一个站在桥上。 何全安手无寸铁,蒲子通盔甲鲜明,并不惧于来到他面前不足五步的距离俯视着他。 “伱已自命大都督了?”何全安来路上就听到了衡州卫麾下对蒲子通的新称呼,此刻闻言笑了笑,“我是何人,见了睿王你自会知晓。” “大胆!既见大都督,还不跪下?”押送他过来的百户听他语气不敬,立刻伸脚踢他腿弯。 但这一脚过去,何全安却纹丝不动,而后只淡淡转头看了他一眼。 蒲子通双眼微凝,抬手止住了他,缓缓说道:“顾仕隆派来的,居然不是个巧舌如簧的读书人,而是一个军伍好手?你见不到陛下,顾仕隆有什么话,你在这里对本都督说了便是。” 何全安抬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才问道:“以一府之地,照今年的收成,此刻衡州守军加上征募的乡勇,过万人的粮饷,你觉得奉睿王为首,这谋逆之事有成的那天?” “原来你的嘴皮子也不错。”蒲子通只是淡淡问道,“没别的说辞了?若是话说完了,便以你三人之血祭这烝湘二水。” 在他的视线里,只看到这三人中后面两人有一个脸色顿时有些变化。 何全安静静说道:“我并非镇远侯麾下,而是锦衣卫湖广行走黄延中。你莫非想不到陛下赐号睿王、令睿王就藩于衡阳,我们锦衣卫在衡阳有多少布置?这一个多月以来,你查出城中多少可疑之人了?” 蒲子通听说他就是锦衣卫湖广行走,如今还竟敢大摇大摆地来到自己面前,再想到他刚才受了一脚却纹丝不动的下盘,下意识就有些不安。 虽然以他手无寸铁又被自己亲兵牢牢盯着的状态,蒲子通也自信身在马上没有危险,但他着实想不通这黄延中来这里有什么意义。 既已反叛,怎么可能就这么被劝降? 唐培宇都宁可逃来这里也不降。 硬生生压下心头的疑虑,他只是狞笑了一下:“说这些也是无用,本都督岂会担忧一二鼠辈?” 何全安却笑了笑:“你不知道长沙城是如何一日之间被攻克的吧?” 蒲子通脸色僵了僵。 唐培宇是先逃的,他不知道,也没细说。严大牛更是半路上才投到唐培宇麾下,他一无所知。 派在长沙府的细作只是回报,唐培宇败逃后的那天夜里,长沙城内守军就开城投降了。 “本都督不必知道。你一路过来,见到本都督麾下军容,你觉得衡阳城也能一日之间被攻克吗?” “一日之间攻克,自然只是最后结果。”何全安仍旧很镇定,“你定是已经知道唐培宇在神机营选锋面前一触即溃,尚不知我锦衣卫在长沙一战中的功劳。如今,神机营选锋在路上,本该入川的五军营选锋也在路上,衡阳城中还有锦衣校尉。你在我面前仍能谈笑自如,佩服,佩服。” 蒲子通还真笑了:“你来此只为乱我军心吗?既然如此,本都督已经不需再听了。严参将何在?” 他身后,严春生拍马过来了:“末将在!” “斩了这三人,壮我军威!” “末将领命!” 严春生翻身下马,抽出了腰间新得的长刀。 他身上,也是一套齐整的山文甲。 眼见严春生迫近,何全安看了看他,随后才对蒲子通说道:“我奉镇远侯之名,见睿王而宣劝降书。你不让我见睿王,便是能替睿王做主了。你等名为以睿王为主奉天讨逆,实则是你这自命大都督之人凌驾于睿王之上吗?” 严春生配合地止步,回望向蒲子通。 造反要有名头,为什么起兵? 如今何全安一语点出了关键:你如果不尊重睿王,那就是你自己造反,以后别拿睿王说事,睿王是无辜的。你如果尊重睿王,那么现在衡州府的话事人就不是你,而是睿王。 他虽然只是个六岁小儿,但你至少程序上要做到位。 蒲子通脸阴沉:在漫长的造反过程里,睿王自然会有遭遇不测的时候,就好比当年的小明王一样。 只是如今,他还需要睿王朱载堚这个招牌。 天下还没有到嘉靖皇帝治下大明分崩离析的境地。 如今,何全安是奉顾仕隆之名来劝降朱载堚,若是连正主都没见到,蒲子通干脆举起蒲字旗好了。 太祖得国之正,令大明内部臣子如今根本绕不过皇明正统。 在众人的注视中,蒲子通只盯着何全安。 而这时何全安却又看向了蒲子通左后方的那人:“这位便是原先的常德卫指挥使吧?詹华璧,你以为如何?” “大都督,此僚只为乱我军心而来,斩了便是。”詹华璧咧嘴一笑,“陛下已为正统,岂能听伪帝走犬狂吠?” 蒲子通看了看这并无他人的桥上,狞声说道:“詹兄弟所言甚是!严参将,你还愣着干嘛?” 看上去,何全安新一轮的发言仍无效果。 严春生手提腰刀缓缓迫近,眼睛盯着何全安:二哥,怎么办? 何全安也盯着他。 利用衡州卫和蒲子通、唐培宇如今的心理,严春生顺利地魂到了他们内部。 但新降之人,不可能受到多大的信任。 今天竟是要以自己的人头作为投名状。 察觉到詹华璧对蒲子通几乎无条件的信任和蒲子通要用自己人头作为严春生投名状的情势之后,何全安哈哈一笑:“走也!” 说罢,他一直蓄而不动的身手才显现出来。 而与此同时,黄延中和司聪也仿佛接到了指令,骤然发动。 有心算无心之下,三人就这么忽然暴起、目的明确——毫不犹豫,一二息之间便从青叶桥上一跃而下。 桥上,留下了反应快的卫兵所射箭矢留下的血。 严春生气急败坏:“都让开!” 肩膀上,他新得到的十二力神弓被他拉开,连珠箭往敲下射去。 数丈高的水面,这距离对他而言是可力透水底了。 蒲子通传令守军去上下游拦截,走到青叶桥边扶着栏杆往下看去时,便只见水中又冒起了两朵血花。 “顺着血迹往下游找!” 蒲子通大喜,赶紧吩咐。 严春生再持弓张望了一阵,惭愧地单膝跪下:“末将有罪!” 蒲子通表面上却不以为意:“贼子狡猾奸诈,严参将已再伤两人,何罪之有?” 严春生只觉得心头沉重:二哥如此选择,自然是要留着牌,看自己这边确实已经混入了叛军便另做打算。 那么接下来,重任都压在自己肩上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搜!” 蒲子通发布了命令就不再当多大一回事。劝降使者而已,就算是锦衣卫湖广行走又怎样?桥上中了箭,水中又中箭,烝水、湘水在此汇流,上游下游都是衡阳守军寨堡,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现在更需要的,反而是智珠在握的形象。 因此,下一步仍旧带着严春生去往烝水以北,和唐培宇见面。 并没有违背“不拆散长沙卫”的诺言,严春生品级低于唐培宇,也受节制于唐培宇。这“前军都督”节制衡阳以北诸多守军,唐培宇表面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是,烝水以北的军寨和岣嵝山都成了唐培宇要戍守的核心,而烝阳军寨已经被“圣命”由“严大牛”率归附义军镇守。 “……俺不懂军阵,俺只知道,当兵打仗,要壮,要勇!俺这健体法子,先操练起来!” 严春生传授了“山贼兄弟”和“义勇”们健体之法,而后就望向湘水下游。 二哥他们怎么样了? …… 衡阳城外湘水再往下游二十余里处,三个人头缓缓地在江心冒出了水面,小心扒在一艘江船的船底。 这非常险,江船带起的水流,水势起伏带来的震动,都让“扒船”这种行为九死一生。 可三人如今却都安然无恙,尽管司聪嘴唇发白浑身哆嗦、何全安与黄延中都脸色苍白。 “……快到雷家埠了吧?” 湘水与经过安仁县的涞水汇合之处下面一点点,就是衡山城东南的雷家埠。 这意味着,三人已经在水里泡了四十余里。 何全安做的决定,他只是低声道:“不急!大军快到了,衡山城守不住。届时,混在难民之中投到老十三那里便是!” 如果蒲子通心存顾忌留有退路,那么他们就能被作为重要的人质和将来的谈判筹码;如果严春生成功了,那么他们多一个选择;如果两者都不是,那么届时也有大批衡山县、安仁县的难民涌向衡阳。 营救睿王母子,本就是难上加难;在此时混入衡阳城,同样是一点都不容易。 但不管是自己还是严春生,既然已经有锦衣卫的人在衡阳城中晃了一圈,衡阳城中留下的锦衣校尉,应该在时刻准备着接应了。 司聪精神一阵恍惚:“卑职……卑职的箭伤……” 狗日的严春生,为什么盯着自己射! 何全安却只提醒道:“打起精神,到雷家埠了!” 这些细节层面的事,顾仕隆顾不过来。 朝廷的旨意终于到了:营救睿王母子,尽量生擒匪首,而后将其余匪贼赶到赣闽一带武夷山脉。 顾仕隆头都是大的:把叛军都剿干净不就行了?还要给他们留个口子? 可圣意如此,这个命令随后也传到抚宁侯朱麒与广东总兵官蒋修义、王守仁、严嵩等人那里。 已经突进到赣州、与江西总兵官汇合了的王守仁咬了咬牙:“把信丰、龙南、安远、长宁、会昌、瑞金五县秋粮先尽量收储,而后收拢至县城!” “督台,那南安府呢?” “稳守大禹、崇义、上犹、南康四县县城,要快,两月之内,叛军必经郴州入赣!” 当此之时,湖广大军和广西大军终于兵临衡州府最外围的一道防线:北面衡山、西南常宁、东面攸县和东南安仁。 时间已是九月十六,朱厚熜的生日,万寿圣节。 京城排场不小,干道上都张灯结彩,昨天的望日朝会,规模空前。 而今天,则是假期。 皇帝在乾清宫赐宴,藩王、勋戚、参策,遵旨该到京城的,都到了。 吉王作乱已经有将近两个月了,天下藩王、勋戚这一块的形势,因为这道必须入京敬贺的圣旨已经清晰。 大明紫禁城自永乐皇帝修筑完成以来,就再没有像今日这般齐聚了这么多藩王。 多得若不是陛下把东暖阁、西暖阁都开辟成了文武重臣的“宴会分场所”,都坐不下的程度。 现在因为有了养心殿,东西暖阁已经不再作为书房使用,连它们与正殿之间的隔断都先拆除了。 乾清宫正殿里,空间大了很多。 大明宗室已经不少,但大明在册的亲王数量却不算多。朱厚熜的子嗣还没封王,嘉靖以来只多了一位睿王——现在是叛军首领。 现如今,大明在册亲王有三十一位。但这一次,楚王、辽王薨,吉王、睿王作乱,荣王被“焚”,益王戴罪,来到京城能坐在这里的藩王就只有二十五位了。 朱厚熜牵着朱载垺和朱载墌进了乾清宫,让他们分别在张佐和黄锦的照应下“就座”之后就说道:“过了今日,朕便虚岁二十了。昔年为王世子,诸位宗亲无有相识者。今日诸王齐聚,天下只逆吉王不识大体、睿王被挟制、益王左右为难,楚王嗣子服丧,辽王新薨,其余诸王朕得以亲见,正是宗亲一家亲睦之时,朕心甚慰。” 在朱见浚举旗后,这二十五位藩王都二话不敢说,或主动或被动地亲自来到了京城,已经说明天下形势。 还有像詹华璧一样敢于“千里转进”前去投奔的地方卫所吗? 军队不敢妄动,剩余事情便只是剿匪。 气氛很诡异,诸王莫不一一表态,举杯贺寿。 “载垺,你为长子,且以饮子,一一向诸位长辈敬酒见礼。” 还不到两岁的皇长子朱载垺闻言先站了起来,奶声奶气地对朱厚熜行礼:“儿臣遵命!” 说罢,便在张佐的带领下,听他的教导,一一向来到殿中的诸位长辈“敬酒。” 刚满半岁的朱载墌却只能在黄佐的怀中昏昏欲睡,毫不在意殿中情势。 朱载垺身着特制的皇子服饰,礼仪一丝不苟,显然是经过一番教导了的。 可他也并不怯场,落落大方地向这些陌生的人说着同样的话,无非是称呼随着张佐的介绍换一下。 他只记着父亲说的:爹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你谁也不用怕。 反正这鲜乳也好喝。 而虚岁二十的朱厚熜脸带微笑地在皇位上坐着,诸王怎么敢对皇长子不敬? 卑躬屈膝,连称不敢,便是落在杨廷和、崔元等人眼中的状态。 等朱载垺一圈任务走完,朱厚熜才端起了酒杯:“命诸王入京,除了朕想见一见大家,也是因为昔年曾为王世子,深知藩王难处。今日大家都在,朕先请大家满饮此杯,而后商议一件大事。” 诸王莫敢不从,喝了这杯之后才听皇帝说道:“朕既悟得天理人之实践辩证新学,由此考之,令诸王困居藩地,实非长久之计。太祖太宗何等英雄人物,朱家之后岂无贤才?如今,朕欲令诸王长居京师,宗室子弟尽可入仕任官一展所长,卿等以为如何?” 从高克威胆大包天冒他之名行事开始就担心了半年的蜀王朱让栩顿时懵圈。 长居京师,宗室子弟可以任官? 现在还有藩王作乱呢,你怎么敢的? 那藩地的田产怎么办?俸禄怎么办? 可是朱厚熜在微笑地看着他们。 杨廷和只觉得皇帝之前那么果断地“逼”藩王和勋戚就是为了这一刻,闻言就站了起来:“陛下,臣以为,此事当慎之又慎!” 朱让栩没有转头看左边的杨廷和:你们他妈的商量好了吧?又演戏? 第252章、不讲道理的 成年人的世界,尤其是政治舞台上,人越多的场合其实本来大多就是戏。 礼仪流程那种且不必说,不同人物的立场、态度,本来就充满了试探、造势、站队。 但对现在已经入京的藩王来说,没有选择站队的份,只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听着。 朱厚熜问道:“阁老有何高见?” 杨廷和慨然说道:“今日陛下万寿,诸王勋戚入京为贺,宗亲和睦,君臣一心,老臣欣然。按周制,男子二十而冠。陛下如今刚到及冠之年,天资卓成,贤明无匹,雄视宇内,四海莫敢不从。” 一阵龙屁拍着,仿佛现在的叛乱并不存在。 而后才是正经内容:“然藩王之国后无旨不入京,不可擅离藩地,宗亲不可任官、经商等诸制,盖为万年计,免同室操戈之忧。若诸王长居京师,宗室子弟可入仕任官,实在牵连甚广。以陛下之贤明,嘉靖一朝自然无忧,老臣恐百年后另生新祸,不可不防!” 吹朱厚熜是为了说明你在位时没问题,将来呢? 藩王就在京城呆着,这些前朝藩王离皇位远,那还好一点。但你自己的儿子们呢? 昔年朱元璋何等人物?太子朱标在时也是诸多兄弟人人都服,可朱标一死、朱元璋驾崩后,就有了太宗靖难。而朱棣在时,也有汉王对皇位虎视眈眈,等朱瞻基继位又有了一场汉王作乱。 这还都是诸王不在京城。 设想正德皇帝时如果诸王都在京城,以朱厚照无子的情况,大明皇位之争还不知道会惨烈上多少倍,宁王如果想叛乱哪里会那么难? 就是朱厚熜自己,如果诸多藩王都在京城,当他想要推行新法的决心确定之后,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牵涉到那么多人的利益,他们不能就近拥戴一个支持旧制的君主吗? 乾清宫内,诸王听了杨廷和的话,有聪明一些的就想明白了这些东西。 皇帝到底是要安抚诸王,还是要借机将藩王宗室看得更严、犹如软禁在京啊? 朱厚熜只说道:“藩王分封于地方,多年来也没少了藩王作乱,眼前不是正在发生吗?” 诸王莫不心中一颤:别说了,别说了,我们乖。 杨廷和却反驳:“若宗室子弟可入仕任官,十年二十年,朝野文武两班皆有故旧;再遇大统交替,恐怕次次都有隐忧。再如先帝北征,陛下不日南巡,天子离京时,也要保京师无虞才行。臣实不知有何良策可解此忧,还请陛下明示。” 把坏处讲透了,他这个时候才表现出“你教教我”的模样。 朱厚熜看向藩王们,笑了笑之后才说道:“对诸王来说,就藩于封地,虽不可擅离,倒也逍遥自在。若入了京,诸王反倒是最不自在的,天天提心吊胆,更不用说王府广阔,封地之内人人尊崇了。只是如今宗室子弟越来越多,各地宗室俸粮拖欠之事时有发生。朕是为子孙万年计,诸王也要为子孙万年计才是。” “……陛下圣明。” 认怂表乖就对了! 朱厚熜说完了开场白,随后才说道:“今日诸王都在,参策和勋戚们也当面,朕谈谈自己的想法,伱们也帮着参详商议一下。” 而后,没在京城感受过的藩王和勋戚亲耳听到皇帝上课了。 现在名为初步想法,实则明显已经商议过多次了。 诸王之中比较聪明一些的也要很费劲才听明白,这一次的藩王宗亲制度改革,远不只是一件单一的事。 皇帝要的东西很多。 首先是天下诸王的田产——与宗室中庞大的皇庄一起,由宗人府效仿皇明记来进行管理,朱厚熜要成立一个专门的皇明粮储号。手握数以万顷计的良田的同时,还能承租各地官田。应缴的粮赋照缴,所得除了按本色发放宗室俸粮,其余则用来存储、转运、调节各地粮价、应对战事所需。 然后是各地王府——作为皇明大学院的分院,用以培养、考选天下英才。如今只分布于几省,但由于处于腹地,反而方便各省学子过去。 最后是各藩子弟——此次平乱后,新法推行到全国之时,需要大量的人才。宗室子弟虽然大多不学无术,但那是之前没有给他们出路。如今距离新法推行开还有两三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宗室子弟已经可以开始补习功课应对考选。 “虽有宗亲身份,朕也无意直接高官任用,反而要如同生员一般,从八九品做起。”朱厚熜静静说道,“都是大明朱家子孙,经营好这份家业,人人有责。相较于其他人,宗室之后总还另有一份俸粮。入仕为官,也只是需要经朕考选,能识文断句、明公务法度、服膺考成便可,已经比普通读书人入仕要容易。” 朱厚熜顿了顿才道:“总比宗室繁衍后,分支后人都要向你们讨要俸粮更好。” 诸王沉默不语——田产王府你都拿走了,我们能得到的就只是本色俸粮、后人少些限制? 但这还没完,朱厚熜又继续说:“如今宗室爵位凡八等,无罪不除封,也全凭血脉袭封。既要令宗室有功于国,有功便不能不赏。除了升官,那么将来除了恩封,还会有功封。中尉可为将军,将军亦可因功封为郡王乃至于亲王。有增便需有减,便是亲王,十年一考。三十年内若仍无功于国,便要降等。朕之子嗣,也遵此法。” 崔元默默地看着藩王们的反应,而勋戚们自然也都听在心里——连宗室都这样,将来的勋戚还能稳稳当当世袭罔替吗? “活水不绝。”朱厚熜平静地说道,“再不求变,大明这潭水淤泥便越来越多,一遇什么灾祸,恐怕就会干涸。朕知道,诸王此刻心里都是不太愿意的。大位已无望,还做不成悠闲自在的富家翁了。然困居藩地,有志不得抒,有才不得用,难道人活一世便如此浑噩度过?” 喂这种鸡汤,也只对少数人有用。 关键的问题在于当前有藩王叛乱的背景。 他们不敢开口反对什么,只是杨廷和仍旧没有听到皇帝怎么防止将来在京亲王和本宗子弟可出仕任官、形成势力后的叛乱隐患。 问题被他再度问出来之后,朱厚熜才回答:“此事根本无需顾虑。阁老也说了,朕年方及冠,十年二十年后,大明绝非今日模样。许多旧制,都不会再适合将来的需要。让数千上万的宗室子弟能有个盼头更多的一生,能为大明效力,这才是根本。至于朕的子嗣及在京诸王将来会不会同室操戈……” 朱厚熜看了看一旁在鼓励和教导下完成了一些“礼节”、如今正听得懵懵懂懂的朱载垺,笑了笑就说道:“朕将来会有计较的。” 制度设计当然重要,但很多事情,现在提出来没必要,对他们解释,也解释不了。 在朱厚熜的带领下,大明势必经历远比历朝历代更剧烈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会触及到人的思想和观念的。 现在朱厚熜只需要掐着一点:他还年轻,他若还在位,底下就翻不起大浪。 就如同这次叛乱一样。 而后诸王就听皇帝说了另一件大事:北京城,要扩建了。 从永乐年间营造完整开始,扩建北京城的计划其实一直都有。 现如今,大量的百姓甚至官员,住在东南西北城墙外的其实不少。 但是扩建北京城实在是一个超大的工程,需要耗费的钱粮人力都会是一笔巨大的负担。 旧有的观念里,有钱了才能干这些事。 但朱厚熜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向参策们解释了这件事:新法推行全国之后,广东和东南沿海有皇明记对外海贸的拉动,银钱、税收都会有较大的增幅,以北直隶为中心的北方呢? 从北京城的扩建开始,再加上从清整水利开始的这一轮大工程,这些基建也会产生刺激作用。 在新制下,如果所需钱粮能够发放下去,匠人、劳工之家、承办工程和供应物料的商家,这些钱终究还是要花用出来的——至少在清丈全国田土、短期内严格审查田土买卖的这段时间内。 什么几驾马车的理念,朱厚熜也不需要解释得太清楚。 诸王关心的是,在如今正规划着的北京新城之中,新营造的诸王府都在正阳门外的北京外城——将来若要作乱,就需要能够先入内城,再入皇城、宫城。 信息量很大,反对有被安上附逆罪名的风险。 皇帝的万寿圣节一点都不像是在过节,冷不丁地就抛出这样的大事。 他们会暂居京城,等叛乱被平定之后再先被“护送”回藩地,在朝廷派出的“督学官”的主持下,召集本宗及分支子弟补习、应对考选。 毫无疑问,大多数郡王以下的宗室将是欢迎的——俸粮可以本色发放,将来还可以出仕为官、不用再困居藩地了。至于王府和田产,那只与亲王有关,他们能沾到多少? 藩王想不答应,要考虑一下如今这种局势下的后果。 而这赐宴结束后,朱厚熜才来到了御座背后的廊道里。 在这里,跪着两个人:朱见浚和朱祐槟。 当初朱厚熜从安陆赶往北京登基,花了二十二天,那还是人员众多的缘故。 而朱见浚从八月二十七被擒,最快速度就被押送到了京城,朱祐槟则是更早就被王守仁安排人“护送”进京。 让人把他们带到奉先殿之后,朱厚熜站在一旁看着跪在列祖列宗面前的二人。 “之前听到唱名了吧?如今除了被蒲子通挟持的睿王,被詹华璧焚死的荣王府上下,还有无人可入京的楚藩、辽藩,其他诸王都到京了。”朱厚熜看着朱见浚,“打着举旗之后天下藩王多有附逆的主意,你怎么就敢昏了头做这等大事的?除了长沙卫和衡州卫,底气在哪里?” 朱见浚咬着牙不说话。 在他们的旁听当中,这小子还要在将来让诸藩给出田产和王府,只是带着子嗣宗亲入京。都被逼到这份上了,那么多人都还如同待宰鸡子一般不敢反抗? 朱厚熜眼神一冷:“你不说,傅荣忠也熬不过锦衣卫的手段。身为宗室之后,起兵谋逆,你则身死,亲孙为庶人囚于凤阳高墙。列祖列宗面前,你们告诉朕。” “寡恩小儿!”朱见浚破罐子破摔了,“你以藩王继统,大坏祖训!欺凌宗亲之举,竟至于夺产夺爵,猜忌之心何等之重?我等不愿坐以待毙而已,太宗当面,应明我等无奈处境!” 朱厚熜不是来听骂的,也懒得跟他讲道理。 带过来,无非走走宗亲礼法上的程序,另外则是在列祖列宗面前再说些没有臣下在场的话。 奉先殿的大门被打开了,朱见浚和朱祐槟这才看见——之前在乾清宫赐宴结束后被“送走”的诸王们,现在又都出现在了这里。 朱厚熜站到了门口,望着站在外面空地上的诸王。 “无论你们觉得朕是如何在引蛇出洞、猜忌诸王、夺尔等之利,朕只说三点。” 夜色之中,禁宫殿阁楼影深重。皇帝说话直白,诸王只觉气氛压抑沉重。 朱厚熜平静地看过去:“第一点,朕承诺了保尔等本色俸粮无缺,予尔等荣华富贵,开尔等及子嗣将来可一展才华抱负之先河。” 朱见浚已经被陆松等人按住了肩膀、塞住了嘴,他只在内心狂呼:你下旨让我们进京之前,没说这些! “第二点,大明百姓快活不下去了,宗室侵田,官绅侵田,卫所侵田。朕再不下决心,朕百年后,大明再收不上来税赋。大明若亡,尔等诸藩何在?嘉靖五年后,诸藩赐田都开始纳粮,其他人谁还敢有话说?” 朱厚熜赤裸裸地说出他这个要求的目的,就是要拿宗亲做榜样。但那第一点先说出了口,似乎诸藩利益上并没有被侵夺什么,除了可以在藩地逍遥自在、暗地里有大量俸粮之外的收入。 “第三点,朕创新学,行新法,再造大明,心里始终想的是宗室可用,而非宗室需除。如今朝堂中枢君臣一心,朕年轻健壮,威德日隆。三五十年内,尔等如何行止,今日之后慎思之。列祖列宗面前,朕心天日可鉴。这大明江山是朱家打下的,朕再造大明,也会再靠朱家,只怕朱家已经如那孔家无知小儿所讥讽的一般,小家子气而已。” “若只知攫取民利而不思守业、再创新基业,那么当初太祖分封诸王护卫大明之意何存?如今为免同室操戈,藩王是没有了护卫军;祖宗余荫在,宗亲也无需出生入死、上阵杀敌。但宗室可以出力的地方很多,可以有功于国的路子也很多!昔年太祖驱除鞑虏、再造华夏,如今我朱厚熜也希望我朱家再有一桩无上功业于华夏。” “如此一来,将来就算我皇明终有亡国之日,后世百姓念及大明朱家,念及新学之重要,念及新法之功效,念及我大明开拓寰宇之远见,也能说一句朱家于我华夏诸族实有不世之功!以朕之雄心,何须忧虑大位不稳,何须猜忌尔等?朕数年来苦心,盼尔等回去细细思量,勉励子嗣同宗!” 诸王是这才亲眼见到这位年少的皇帝,当面对他有一个清晰的印象。 皇帝之名虽然尊贵无上,可做人的谈吐、气度、性情是另一回事。 现在刚到弱冠之年的皇帝只蓄了一点须而已,可他直白地说这些话、后面阐述他抱负的时候,所展示的毕竟是睥睨天下的气势和自信异常的心态。 远在藩地之时,只觉得朝中大概是一个血气方刚、少年意气的皇帝与一群身居高位、只愿求名的重臣,他们急功近利地就从正德十六年广东屯门海战后将大明一步步推到如今藩王、士绅都难以心安的程度,使天下面临着巨大的变化。 在变化面前,人本能地会觉得没有安全感。 现在他们发现,主导这场变化的君臣,不知为何,很缺乏那种如履薄冰、很担心天下局势不可控起来的惶恐。 这种自信似乎根本不讲道理。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面前这个年轻的皇帝让他们感觉:杨廷和真的选立了一位英主、雄主。 虽然他口中说着无上功业,此刻新学却在被质疑、新法仍旧被阻拦、南方有大旱、还有一场叛乱。 从皇帝的眼神来看,他似乎觉得这些不算多严重的事。 锦衣卫诏狱里,王佐又一次到了傅荣忠面前,笑呵呵地问:“傅‘尚书’,还不肯招认?以你这点才干水平,也敢谋划叛乱大事?有哪些人跟你保证过只要檄文一发必定云集景从?你看看现在,檄文发出来都快两个月了,天下除了湖广三卫,哪里还有动静?” 傅荣忠只是看着一个方向,眼神里有着不可思议。 因为他之前被带过来时,看到了那边一间牢房里住着孔闻韶。 这皇帝是真的疯了! 檄文发出前,只是知道张孚敬被任为山东总督,有了孔子祀典的争议。 天下既然已经有了叛乱,怎么还敢直接把衍圣公抓到了京城来的动作? 皇帝难道觉得旱情当前,天下还不够乱吗? 他疯狂地笑了好多声,然后忍着剧痛咬牙说道:“要我招认?我招认出来,你们是不是全都办了?” 王佐一脸笑眯眯:“那就最好了。不办大案,我怎么立功?” 事已至此,傅荣忠的眼神反而亮了起来。 虽然被擒,但这只是开始。如此形势,皇帝还要办这样波及全国不知多少官绅的大案,天下必定大乱。 拨乱反正之日,就是他傅荣忠这个“先烈”沉冤得雪、青史留名之时! “好,那你得多备笔墨纸张才是!”他是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王佐开心得不得了,连连点头。 果然是憨到冒头谋反的人,脑筋多少有点不清楚。 招不招是一回事,办不办是另一回事。 皇帝是最会使过的了,官绅的骨头也远比许多人想象的要软。 真正聪明的都知道在皇帝握着沙包大的拳头站到面前时该怎么选。 新法嘛,是会损失不少利益,但比起丢命灭族,难道活着不香吗? 知道朱见浚、孔闻韶、傅荣忠都已经被抓了,还憨的会“被逼无奈铤而走险”,聪明的都会观望。 而在他们观望的这段时间里,京城消息传出。 十月初一朔日朝会后,皇帝南巡! 和皇帝一起南巡的,有崔元和镇国公一起统帅的京营五千大军。 负责供应粮饷的,是山东总督张孚敬以及“深明大义”捐出了不少钱粮的山东三王。 山东税赋那么重,今年还要支应南直隶的赈灾粮,哪还有这么多钱粮的? 朱厚熜在养心殿里看着张孚敬的奏报只能感慨:“这就是夫子后人?假的吧?” (本章完) 第253章、要钱,还是要命? 山东,国初七十二万余顷田土。到弘治十五年,少了二十余万顷。又过了二十余年,此时连五十万顷都没有了。 所以山东哪来的钱粮? 张孚敬来了,钱粮就有了。 经过在广东的洗礼,他对于官绅如何隐田避税已经门儿清,而且有着丰富的处理经验。 此时此刻,改了孔子祀典、拿办了衍圣公和曲阜知县,张孚敬坐镇曲阜升堂问案,这是杀鸡儆猴。 湖广二王三卫叛乱当前,山东又没遭灾。这个当口,怎么办? 衍圣公怎么处置,交给了三法司。 孔闻昉怎么处置,交给了山东提刑按察使司。 但孔氏在曲阜已经结下了多少民怨民仇? 这是把衍圣公都抓起来了的青天大老爷,在张孚敬每天雷打不动坐到县衙大堂只办这一件事的情况下,有了最开始的几个例子,曲阜甚至整个兖州府前来告状的百姓越来越多。 “斯文扫地!赶尽杀绝啊!” 这句抨击的声音都被压低着,透露出惊惧。 说这话的也是曲阜百姓。衍圣公府的影响力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曲阜也有庞大的一群人依存着衍圣公,获得属于他们的那一点小利益。 但现在整个山东可能都要重新洗牌了。 然后他们这些人怎么办? 无能狂怒,而且是悄悄怒。 在官绅那里的名声是张杀头,在民间却是张青天。 张孚敬听了高忠派人传来的禀报只是笑了笑:“如今形势明朗,这些人要么有胆子,要么就识大体。有些怨气,无需理会。” 说罢向西北方面拱了拱手:“成大事者,谁不是毁誉参半?陛下那句话说得极对:受缚于声名,那便是万事皆循前人规训;要革弊图新,那便只求功绩能遂了初心。陛下和本督都不管他们怎么想,只看他们往哪站。” 他是大胆又豪气的性子,如今越发觉得皇帝与他是同样的性情。 派他到山东,本以为会在山东因为祀孔典仪的事争执许久、费力颇多。 然而朱厚熜和参策们谋算布置三年,只是他张孚敬得到殊恩到了山东这件事本身,再加上一道让天下藩王和勋戚入京敬贺万寿圣节的旨意,湖广就有了正儿八经发檄文谋逆的局面。 虽然湖广那边麻烦了,但其余诸省轻松了。 现在,皇帝马上要开始南巡。 张孚敬要暂时离开曲阜,准备到流经山东的运河畔迎驾见驾了。 曲阜需要人来管,张孚敬在等,等朝廷那边传来的新消息。 皇帝到达山东之时,衍圣公和孔氏的事是必须要有个结果的。 九月二十三,万寿圣节七天之后,京中消息传来。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衍圣公一案调查团和锦衣卫北镇抚司派来的一个指挥佥事都齐聚在了曲阜县衙。 “逆首之一、原长沙知府傅荣忠供认,衍圣公孔闻韶多有书信来往。其与原应天府尹孟春书信中所言‘权奸误国,衍圣公府忠君崇礼,自当共赴皇忧,拨乱反正’诸语,傅荣忠也在孔闻韶来信见过。为多聚党羽,傅荣忠常以此信示人,故而留了下来。镇远侯查抄长沙府所获并解送抵京的诸多公文书信里,已找到衍圣公通逆铁证。” 这三法司和锦衣卫特使只是走“法律程序”,来曲阜调查一下张孚敬所弹劾的诸罪是否属实的。 现在听到张孚敬这么说,他们凝神问道:“陛下可有旨意?” 张孚敬淡淡说道:“大成文宣先师称王号都有违礼制,先师后人有何功于国可以称公?享大明恩荣百余年却通逆谋反,是为不忠!败坏先师声名、不学无术,是为不孝!托名谋利祸害乡里,是为不仁!新学新法利民利国却大肆串联阻挠之,是为不义!”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几顶大帽子一扣,张孚敬就轻飘飘地说道:“陛下已有旨意,除封衍圣公,曲阜孔氏通逆谋反,罪在不赦。大成文宣先师庙今后由山东遣学馆主祭,衍圣公府改为学院,曲阜知县由吏部铨选!” “……拿哪些人?” 既然已经是通逆谋反的人,孔氏是只拿办一些重要人物,还是……族诛? 张孚敬笑着说道:“昔年太宗也未诛尽方孝孺十族,后来又是如何传的?本督升堂问案近一月,此事如何办,就交给本督吧。” 说到底,在皇帝出京前办了孔氏大案,也要起到震慑天下、传递信号的作用。 堂堂衍圣公府都飞灰湮灭了,谁还要挑战皇帝推行新学和新法的决心? 还有其他那些因为傅荣忠被擒而心惊胆颤的人呢? 要是受不了就跳出来,其余诸省现在都看着湖广、广东、广西、江西四省的人有功劳拿而眼红呢!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都很清楚,衍圣公之所以一定要被办,不是因为新学、不是因为祀孔典仪,而是因为山东这百余年消失的那二十余万顷良田。 皇帝南巡的护卫大军粮饷,如今已经在张孚敬的“凶威”下忙不迭戴罪立功的山东布政使正督促着让山东多出近一半的粮赋出来——金秋十月,秋粮征收。 张孚敬在山东的态度,就会代表皇帝的态度。 要钱,还是要命? …… “不要命了吗?” 赣州府内,王守仁还在抓紧时间完成任务。被他亲自督办着,南安府和赣州府下五县的胥吏都在各县堂尊唯恐如今办事不力被查问的压力下不得不亲自赶赴偏僻村落。 “南岭十万大山,广东大军不好打下郴州府!贼军虽然一定会败,但最有可能是往这边逃!”胥吏抖着手上的公文,“再念一遍,都仔细认真地听好!” 这是王守仁亲自拟的公文,大白话。 意思也很简单明了:战火就在附近。江西诸军现在还需镇守诸县城和大街镇,为免叛军劫掠,有些偏远村落的村民在收了秋粮后宜暂避兵祸。 也无需担忧离了村子只能坐吃山空,南安府和赣州府已经在一共九县加筑城墙、大营,出工就能挣粮。只待叛军被剿灭就可回乡,不至于误了明春农事。 “王督台你们还信不过吗?前几年宁王作乱,就是他老人家一个来月就平定了!只不过这一回有三个王爷一起闹事,地方主要又在湖广,不归王督台管,这才防着湖广那边平定不了,乱军跑到我们江西来!白纸黑字,你们信不过我,总信得过你们老族公吧?” “都听老爷安排,这也是为了大家妻儿老小想。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命要是丢了,可就啥都没有了,何况县城里真的在开工,县尊说了,先紧着我们到县城避灾的人,每户都至少用一个壮丁,吃的都有人供,每十天就领一次粮!” 王守仁听着源源不断从两府九县传来的消息,身边则是遵旨不用入京贺万寿的驸马都尉、江西巡水巡灾御史余承业。 两人面前是一张江西舆图。 “以陛下之意,赣州、建昌、广信三府以后便都需经营好了。粮草转运、武夷山一线诸县城、关隘,工程量不小。”王守仁看着他,“江西江河密布,最方便来往运输的,还是水路。余御史清整水利,还要再好好勘探各处水路码头。” 余承业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王守仁又召来随他一起听命的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新法虽尚未在广东之外推行,然此次为防叛军,诸事万不可害民。本督已奏请陛下,获准在江西试行采买之法,以应军需。” “……请督台放心,下官必定呈报藩台,把此事办好。” 看着舆图上的南安、赣州两府九县,守军只退守县城和一些大镇,分明是让出了一条直达武夷山脉的通道。 朝廷要干什么,江西这个左参议不知道。 可是很显然,朝廷并不以彻底剿灭叛军为做首要的目标。 现在王守仁已经在和余承业规划起整个江西的水陆转运网络起来,而且赣州府诸县新修筑的大营规模,显然超出了现在地方兵力的数量。 湖广、江西、广东、广西四省兵力兴师动众地围向了衡州府,难道那叛军的实力竟如此强大,以至于朝廷担心他们能守住,而福建还会有新乱子?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将他们赶到一起,然后再一举歼灭。 但此时,这些事情不是他操心的。 益王遣散子嗣不知踪影,本人已经戴罪入京,江西十年内先是宁王作乱,又有益王不清不楚,王守仁虽然远离南昌府,可长江水师的主力已经移兵九江。 江西官绅必须站队了! …… 衡州府那边,衡州卫确实不像长沙卫那么好对付了。 可是朝廷兵力毕竟远多于衡山县城的兵力,而衡山县城也不大。 九月十六,万寿圣节当天,在抵抗了五日之后,衡山守军弃守衡山城,沿着湘水西岸南下逃到了衡阳城附近。 原因是:唐培宇出手从南面背刺衡山守军。 他从岣嵝峰上率兵冲下来之后,悍不畏死得不像话,仿佛与叛军有着深仇大恨。 叛军“前军都督”的倒戈,给衡州叛军的士气形成了很大的打击。 甭管蒲子通与唐培宇之间的恩怨如何,普通小兵是不知道这些“高层斗争”的,只知道坐镇岣嵝峰的唐培宇明面上是北线守军的统帅。 随后数日之间,常宁县被攻破,衡山、攸县、安仁……衡阳城外的防线只剩下里面三圈了。 沿烝水、湘水、耒水分布在衡阳城外的五座大营和新出现的岣嵝峰城寨是最外围的一道防线,衡阳城外烝水畔、湘水畔和回雁峰上的山寨是第二道防线,衡阳城墙是第三道防线。 目前相对安全的已经只有衡州府和郴州府之间的耒水沿岸。 九月二十四,顾仕隆下令先拔出最外围的四座大营:衡阳城北两座、城西一座、城东一座,唯独留下了耒水入湘的鄢湖畔的那一座。 蒲子通站在衡阳城北的瞻岳门上,脸色不是很好看。 唐培宇又在做炮灰,像最悍勇的陷阵军一样冲击着严大牛镇守的烝阳大营。 “他既然逃到了衡州,如何能再被顾仕隆招降?” 詹华璧回答不了他,而是盯着东北方向黑压压的军阵:“唐培宇既然叛了,严大牛也不得不防。如果他们是来衡州之前就约好了诈降,恐怕现在也只是做戏。如果还不做决断,他们若突然合兵攻下青叶桥,那可就麻烦了!” 蒲子通皱着眉。 如果现在就把青叶桥毁掉,那无异于断严大牛后路。但现在因为唐培宇没起到依托岣嵝峰镇守着衡山城南下通往衡阳城的湘水西岸通道,顾仕隆的大军正沿湘水两岸稳稳南来。 暂时已经动手攻寨的,只有唐培宇。 “也罢,本就没指望他们!” 蒲子通下了命令,一刻钟之后,青叶桥的桥底,两声巨大的爆炸先后轰鸣起来,然后已经屹立在此不知多少年的石桥轰隆倒塌入水。 衡阳城外的百姓早已被迁入城中避祸,现在城墙上有守城军械,城墙下的河边也都是守军。北面、东面空阔的河面,既是衡阳城天然的护城河,也是一道最佳的防线。 这边的动静显然让烝阳水寨那边有了影响,蒲子通微眯着眼,只听得那边铳声不绝、喊杀震天。 是真刀真枪在干。 过了一会,远远望着一队小小的人影冲出了大营,直奔敌阵。悍勇之处,竟一时让唐培宇所部慌乱起来。 而后便是大营里更多的人冲杀出去,那边的场面混乱至极。 但顾仕隆安排在湘水西岸的军队丝毫没有往那边增援的意思。 “看来是顾仕隆受降后,给唐培宇下了死命令,要他戴罪立功拔除烝阳大营。”蒲子通给出了自己的判断,“要么战死,要么立功,这样才免灭族之祸。” 詹华璧嗤笑一声:“大都督这也信?檄文发出去两个月了,他家小送到哪去了,大都督都不知道把?至于亲族,既然已经举旗,哪还会顾及那些?” 蒲子通只是想不通唐培宇为什么叛了又降,他可是檄文里有名有姓的人物,顾仕隆都不敢擅自受他的降,只能擒获! 而且……严大牛是真的在拿命打。 这些天,随着广西大军和宁远卫合军东推、广东大军进逼,再加上之前对衡山上三洞九寨的“招降赐封”,衡州府、永州府交界处的阳明山,还有南岭山的诸多匪寇确实有总共千余人来投,都被编到了严大牛麾下。 如今仅仅十数日,严大牛已经在蒲子通眼皮底子下靠着这些桀骜不驯的匪寇冲散了唐培宇麾下千余众——蒲子通说到做到,真没短了唐培宇的粮饷军资供应。毕竟感觉他已经走投无路,若要在自己这边站稳脚跟,是必定需要帮着守住衡州府、立下大功、建立威望的。 蒲子通是真有些爱才之心,既然已经是实质上的义军首领了,不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文臣班底,都认为应该把格局打开,不拘一格信用人才。 所以哪怕当日听了那锦衣卫湖广行走的挑拨,虽然明知城中还有锦衣卫细作,蒲子通也没有去大肆查问,以免城中人心不安。 就在此时,城北河边守军从西面驰来一骑,到了城下之后就大声喊道:“大都督,烝阳大营罗将军捷报,严参将阵斩叛将唐培宇!罗将军请命,大胜在即,然衡山已失守,青叶桥已毁,烝阳大营能不能弃寨渡河增援烝水以南城西大营?” “唐培宇战死了?” “严参将中了三弹,众目睽睽之下先射杀了唐培宇亲卫五人,再冲入敌阵拔刀斩下的唐培宇头颅!” 蒲子通看了看詹华璧,只见詹华璧也没说什么。 而且现在,是蒲子通派到烝阳大营督军的游击将军罗茂贵来请命的。先报大捷是为了鼓舞士气,可是青叶桥已毁,烝阳大营若不能渡河到南面来,迟早被杀个干干净净。 要渡河,还得蒲子通这边同意、派船去接运。 罗茂贵出身衡州府本地大族罗氏,是蒲子通不能轻易放弃的对象。何况,现在烝阳大营已经拿战功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在城北城墙上下的部下众目睽睽之中,蒲子通沉声说道:“准!” 如果严大牛又帮着城西大营守住了来自广西大军和宁远卫的攻击,那就再无不可信之处。 到黄昏之时,顾仕隆的大军终于逼近了烝水和湘水对岸,湘水以东的两个大营的战事已经开始。 罗茂贵带着唐培宇的头颅入了城,他身上还带着血迹:“大都督,严参将身中三弹虽无大碍,可有一箭是透过裙甲胫甲的缝隙射中了右腿。城西大营围而未攻,足有六千众!” 蒲子通看着面前这个还瞪着眼但已经死透了的熟悉面孔,闻言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伱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把他收拢的“归义军”单独剥了出来?难道是给他的前军都督还不够? 但战死当场,又能得到什么? “长沙卫残军呢?”他随后才问了一句。 罗茂贵回报道:“俱已溃散!归义军也死伤惨重,现在退入城西大营,古参将又安排烝阳大营守第一阵。严参将发热昏过去了,他们谁都不服,恐怕有乱!” 他的表情是急迫的。 对他来说,也已经立下一场大功。归义军已经证明了自己,长沙卫残军已经是被打没了。看到城西大营之外那六千余众之后,罗茂贵既想入城休整一下,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大都督,据城而守,更能消耗敌军兵力士气。城西可没有烝水天险啊!” 詹华璧也开了口:“依你之见,严参将可信?” 城西大营内,是詹华璧的常德卫嫡系。 新归附的匪寇与之共处一营,那边的守将趁归义军首将昏迷之时令他们连续接战,这十分不妥。 罗茂贵愣了一下,随后才有些愤怒地说道:“亲临敌矢,身先士卒啊!大都督,既要令义军归附,不可多疑!” 詹华璧回忆着那严大牛豪迈的性格,再看罗茂贵替他大为不忿的样子,想着那些新降匪寇也都对严大牛敬服不已的情况,点了点头:“不论是防着他真与唐培宇做戏,还是免了城西大营后顾之忧,都应先让他入城来。烝阳大营既已不复存在,可重新编入各门守军,驻守于城外。严参将伤好之后,再做安排便是。” 他没有提城西大营直接弃守,但先把那些归降匪寇打散,让他们休整一阵,这没问题。 重要的是那个严大牛。只要他入了城,养伤期间尽可再观察一二,而且也不至于让他和被打散的匪寇串联起来在城中生什么乱。 蒲子通又看了一眼唐培宇的头颅,才对詹华璧说道:“就这么办。” 他也想问问严大牛,唐培宇在那边攻杀之前有没有说什么,为什么又降了朝廷、冒着阵前战死的风险做先锋。 图啥? (本章完) 第254章、天子南巡 说来惭愧,自诩正统的“义军”所斩获的第一个重大军功,立功的人是归附的匪寇,击败的是从“义军”中反叛的前军都督所部。 但烝阳大营虽然也死伤不少,毕竟是渡河南撤回到了衡阳城。 大敌当前,蒲子通和詹华璧也必须要用他们的大捷来鼓舞士气,同时强调一下反叛的后果——被当做炮灰,被砍下头颅。 他们的注意力暂时分到了城东城西剩余三座大营中的战事。 严大牛则被接到了“大都督府”先养伤。 作战时,他身穿的山文甲是挡住几枚弹丸,但是那火铳近距离射出的弹丸还是有不小的冲击力。五脏六腑不见得无恙,更重的伤却是那枚箭矢。 膝盖上方,大腿外侧,伤口做不得假。只是箭杆先被折断了,箭矢还在肉中。 罗茂贵也陪在这里——烝阳大营先被打散编入各门守军后备,他这个督军暂时无事,也需要休息一下。 对严大牛,罗茂贵是心存感激也非常喜欢的——毕竟严大牛性格豪迈,勇武过人却又极擅长与人交往。 大概这就是原先匪寇头领的异样魅力。 唐培宇率人攻来时,青叶桥被毁的爆炸声传到烝阳大营,罗茂贵一度心沉到谷底。 烝水可不好渡,而且烝阳大营的守军也并没有配备船只。衡阳城附近的舟船都已被征用,由那个来投蒲子通的卜知府负责调度转运粮草。 是严大牛带头冲出大营,悍不畏死地以最快速度击垮了唐培宇的军队,这才能够在顾仕隆大军赶到之前有充足时间坐船南渡撤回来。 要不然,只要唐培宇在那里先拖住烝阳大营,他罗茂贵也必定战死沙场。 “大夫,怎么样?” 除了罗茂贵,严大牛的两个亲兵也坚持要随他一起入城。 现在,他们都担心地询问着大夫。 “严将军体格健壮,这一箭虽入了肉,毕竟被裙甲也稍稍阻了阻,没伤到筋骨。” “那就好,那就好!”罗茂贵连声说道,而后先将严大牛的两个亲兵拉出了房门,“让大夫专心给严哥治伤。” 到了房外,这两个亲兵又忧切又愤怒:“兄弟们立了大功,不说升官吧,还把弟兄们全拆散了!说什么都打过仗,要散到各队做主力,糊弄人呢?行走江湖,义字当先!既然信不过我们,等大哥伤好了就回山上继续逍遥自在好了!” “大都督的安排也有道理!”罗茂贵虽然心里也有类似的看法,但还是劝着他们,“既已归附义军,万不可再胡说什么又回山上了!这只会害了严哥!” “要害大哥?”有个亲兵吓了一跳的模样,举步就要莽撞地往房里闯,“我得去看着那大夫!” 罗茂贵连忙拉住他:“不是这个意思!” 不论出于这么多天相处和这一场血战的感情,还是出于“义军”的大局,罗茂贵都得跟他们好好讲讲道理。 虽然有点难,毕竟这些人原来都是山上不怎么讲规矩的匪寇。 要他们服从严大牛以外的人,服从指挥和调令,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结果对他们好生讲了一下其中利害,另一个好像聪明些的亲兵就眼中精光一闪:“这么说,俺们只听大哥的,对大都督来说反而不是好事了?如果真害了大哥,我们还更好用一点?” 罗茂贵目瞪口呆。 说实在的,看如今对烝阳大营的安排,他都不怎么好反驳。 如果此时严大牛重伤不治,剩下的匪寇们群龙无首,在衡州卫和常德卫的压制下也绝不可能翻起大浪。与此同时再以高官厚禄收买,蒲子通似乎更方便消化这些悍勇的匪寇。 “……我得去看着那大夫!”莽撞亲兵再度举步。 “绝不会如此!”罗茂贵只能又一次拉住他,“这里是大都督府,怎么可能在这里害了严哥!你们都先听我的,要是严哥真被害了,我一命赔一命便是!” “……”聪明亲兵看了他一会之后就说道,“那大哥的衣食汤药,都要过我的手!” 罗茂贵无可奈何:“行!我做主,回头向大都督请示。” 已经有了情谊,哪怕功利一点讲,罗茂贵也希望归义军不散,这样他能跟严大牛一起立下很多功劳。 对蒲子通听了詹华璧的要求这样来安排,罗茂贵也不无怨意。 只不过罗茂贵能理解他们对于归义军的忠诚始终会有的顾忌,还有蒲子通必须尊重詹华璧意见的道理。 好在经过了大夫的救治,到了第二天午前,严大牛就醒了过来。 蒲子通闻讯也赶回了府中,走到严大牛窗前就关切地问道:“严兄弟,现在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些许皮肉伤,不碍事。”严大牛咧嘴一笑,“要不是过河时候摔了一跤跌入了水中,怎么会发热起来?现在好多了,我看明天就能下地!” 蒲子通笑着捶了他肩膀一下:“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你没伤到筋骨,也别说什么明天下地的浑话,好好养上几日,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就是。” 收了笑容之后才聊起正题,他先是叹了一口气:“你们烝阳大营是立了大功,但毕竟是跟唐培宇一起到衡州来的,结果唐培宇却背叛王师。我先将伱部下打散了编入各门守军,这也是要顾忌其他人的担心,你可明白?” 严大牛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说道:“末将明白,没想到唐将军是这样的人。” “他为何反叛,你可知晓?” 严大牛又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为什么又降了,末将不知道。但九月十三,他曾命人前来传令,要末将率兵前去增援衡山城。大都督是命末将镇守烝阳大营,陛下之命也是让唐将军统军而不可擅自调兵,末将就拒绝了。” 这件事蒲子通也知道,唐培宇那时候就是奉他之命要下山去增援衡山城的。唐培宇想让严大牛跟他一起去,蒲子通拒绝了,然后便是唐培宇背刺衡山守军。 因此蒲子通摇了摇头:“他岂能临阵再与顾仕隆谈好归降之事?唐培宇投降,应该比九月十三要早得多。在你阵前,他没说什么吗?” “就是说末将也是背信弃义之辈,更是归附叛军堪称首恶,若是开营投降仍可戴罪立功之类的话。”严大牛愤愤不平,“他得听大都督的,难道我能不听大都督的?最先还是我助他一路走到衡州府!他骂得难听,青叶桥一炸,我气不过又担心兄弟们的安危,就带头杀出去了。” 这个过程,蒲子通同样听罗茂贵讲过。 他想知道的是严大牛冲到唐培宇面前后,斩杀唐培宇之前,唐培宇还有没有说什么。 问了一遍这个问题之后,严大牛则是有点傲然:“末将连珠箭射出,他身边亲卫接连倒毙,唐培宇也是先被末将一箭封喉,然后才被末将冲过去斩了头颅,他还有什么话好说?恩将仇报,竟要来杀末将和兄弟们!” “……也罢,想来也无非是器量太过狭小又自视甚高,不忿本都督的安排。至于顾仕隆那边,无非是许了些诺吧,只是他没想到严兄弟能够短短时间内让各路归义军如臂使指,又这般能征善战。” 蒲子通虽然始终想不通唐培宇的叛后又降图的是什么,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大概也就是没想到他会在大军保护之中、没有亲自冲杀的情况下被这样杀死而已。 那头颅上没闭上的惊恐双眼及表情也做不得假。 相反,严大牛能在“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既证明了他的勇武,也算是与唐培宇彻底切割、证明了他跟朝廷不是一路人。 虽然他是唐培宇带到衡州来的。 蒲子通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养伤!如今正是众志成城之时,只要其余诸将都知道了严兄弟的部下都忠诚可用,我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重用你了。放心,不会很慢。等你伤好,本都督便奏请陛下,任你做前军都督,统领一路大军!” “末将遵命!” 等唐培宇离开后,严大牛闭上了眼睛,仿佛又睡了过去。 真实的严春生却心想着:二哥的计策果然奏效了,除了他和两个兄弟进了城,其余兄弟还真的被留在了城外。 等到大军进一步紧逼,衡阳守军是迟早要全部回到城内的。 这段时间,是他们彻底取得蒲子通信任的时间,也是众多兄弟都能进城所必须的时间。 此后,就只等一个机会而已。在那之前,自己在叛军之内爬得越高越好。 说不定这也是一次把几个匪首全部一网打尽的机会! …… 九月二十七,湘水以东的两座衡阳守军大营之中,靠北的那一座先被攻破。 朝廷大军并未冒险紧追,而是稳扎稳打地继续往南推。 九月二十九,北有武昌卫,东有南昌卫,衡阳城东两座大营虽然已经合兵一处,仍旧在接到蒲子通军令后设了陷阱便弃守,再次退往耒水畔的城东南大营。 至此,那座大营中有壮勇五千余,足够稳守不短的时间。 顾仕隆大军若要再拔掉那处大营,就有被衡阳城守军渡河断了后路的危险。若分兵防守漫长的湘水沿岸,又很难很快攻破那座大营。 城西的大营是被破了,广西大军和宁远卫已经进逼城下。 但依托着烝水、湘水,衡阳守军只用专心防守西面城墙,压力称不上大。 衡阳之战就此陷入了僵持的局势里,这正是蒲子通想要的——守下去,拖下去,耗下去。 有了詹华璧劫掠而来的钱财,有了蒲子通在衡州府多年的经营,还有仍旧通畅的衡州府至郴州府的耒水通道,蒲子通有在这里守个一年半载的信心。 这么长的时间,朝廷这么多大军聚集在衡州府,粮草转运,新法波澜,天灾人祸,他会一点机会都等不到吗? 在蒲子通接收不到讯息的东北方向,十月初一,朔日大朝会开始了。 “南方多省秋粮歉收,赈灾事大,朕欲南巡亲视灾情,也应去凤阳拜谒皇陵祖庙。” 奉天殿内,张佐高声念着这些讯息。 “御驾南巡,军国大事一应如常,呈内阁票拟后急递至行驾,呈请圣裁。” “圣驾回京之前,特命靖安侯孙交、大学士杨廷和、大学士杨潭、吏部尚书王琼……” 八月二十七长沙城破之后,湖广的形势有了变化,年迈而劳累的孙交在九月初接到了旨意回京,而军事经验丰富的姚镆则受命前往总督湖广。 现在,圣旨命令了包括六部尚书在内的九位参策留京,其余参策则随朱厚熜南下。 北京城将暂时没有君主在这,也没有大明曾出现过的监国太子。 诸多大事虽然要快马递到行驾去圣裁,但按照现在朝廷中枢的办事流程,这九位参策相当于暂时会掌握着许多军国大事的决定权。 但按照此时大明的情形,有孙交这个老国丈、定国公这个老勋戚、张永这个老太监也坐镇京城,有杨廷和这个新法党魁在,还有人可能搞出什么事吗? 最关键的反而是行驾。 崔元与襄城伯李全礼虽统帅着五千京营将卒护卫,但一旦真有什么事发生,那可就是天大的事了。 之前正德皇帝不也是“南征”之后落了水,而后渐渐病重驾崩的吗? 然而不知不觉地,皇帝在这种时刻决定南巡,朝堂上已经很少再出现反对声音了。 参策不开口,其余朝官已经渐渐习惯了开口也无用——御书房里,国策会议上必定已经谋划妥当,何必做什么跳梁小丑? 之前的孔子祀典,只怕就是最后一次有人不信邪了,结果便是——承天门外杖毙数人。 朝会上,朱厚熜在圣旨里对自己离京后的诸事办理流程做了很详细的一一规定。 散朝之后,就是先回到了后宫。 孙茗对他此去感觉很担心,朱厚熜却抚着她的手背:“你父亲也回京了,京中不会有事。若不是载墌还小,朕就带着你们一起。” “……陛下,你把载垺也带出去,可是防着……” “都跟你说了,朕这一趟南巡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你别总是忧虑这么重。” 朱载垺虽然只有两岁,但朱厚熜并不希望他一直只能在深宫之中女人堆里长大。 孙茗只能叹了一口气,而后就对着林清萍、文素云、张晴荷说道:“陛下起居,就拜托贤妃姐姐、淑妃和丽嫔妹妹了。” 文素云雀跃不已,连连点头——哪能想到入宫为妃之后,还能有随驾南巡的机会呢? 林清萍是朱载垺的生母,她自然是要一起去的。 只有总是文文静静显得有些胆怯的张晴荷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点了她也随行。 宫中现在只有两个皇子,大家也都听过那个说法了——陛下希望她们再年长一些、身子骨更好之后再受孕。 这一去至少是数月,路途之上,等到她们再回京时,岂非很有可能已经率先受孕? 但路途之上,也不知道万一受了孕能不能怀稳…… 皇宫之中,黄锦在最后检查着南巡随行内侍和宫女们的准备工作。 皇宫之外,陆松严厉地教训着陆炳:“你好好准备武举便是!” 而京城之外皇帝南巡要经过的路途之中,刘镇元已经带着人提前开始布置。 次日,京城之中禁卫林立于午门至正阳门一线。 入京三年多后,大驾卤簿再一次出现在京城百姓面前,大辂之上的皇帝可以被不少百姓远远望见。 当时那个有些瘦削的少年天子已经长高了不少。坐在大辂上,他甚至露出了笑容,对着前来跪送的百姓挥了挥手。 随之而起的是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在官绅眼中,这个皇帝有些冷酷、暴戾、急躁。 但对京城百姓来说,皇帝登基后,京城里的皇店、官店有的消失了,没消失的也收敛了太多。 京城的勋戚、官员子弟,也不像正德年间那么张扬跋扈了。 日子虽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其实轻松了不少,多了那么一点点安全感。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就已经很好了。 跟随在大辂之后要送皇帝至城外的杨廷和等人看着这一幕,彼此对视了一下。 这都是杀出来的效果。 从毛澄开始,到后来的陈金、郭勋请罪,再到张鹤龄被阉了带回京城,进入嘉靖元年后更是越来越多的事。 在京勋戚和官员们,都学会了在这位天子的注视下,可以有些“能理解”的额外收入,但要把事做好,不能太高调。 三年过去了,大家不一定称得上都是衷心臣服,但不管心里有什么想法,总之已经不敢轻易跳脚。 那些定力不够的,有的坟头已经长草,有的正在死牢。 皇帝挂在隐形的杆子上警示天下人的,包括吉王、益王,包括衍圣公、惠安伯,包括毛澄、孟春、傅荣忠…… 望着朱厚熜的背影,杨廷和他们心里想着他这一次去南巡,还会把哪些人挂上去。 但毫无疑问的是,等他再回来时,湖广那边应该已经有了一个结果,而大明腹地之内还残留的一些心有不甘之人,再也不能再翻起什么浪。 如果他能顺利回来。 在加班 估计赶不回去码出来,假个请…… 《靖明》在加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255章、皇帝来到了他忠诚的山东 在三年前,朱厚熜对于漕运一事的理解还比较浅,只认为大明体系之内的这漕运,大抵也就是百万漕工衣事所系。 但现在不是三年前了,朱厚熜不再那么想当然。 从通州启航之后,朱厚熜乘坐的皇船缓缓行驶于会通河之上。 “永乐年间重凿时,水脊在济宁。蒙元重海运,这四百余里会通河渐渐废止。昔年济宁同知潘叔正上疏请浚会通河,太宗令工部尚书宋礼办成此事,方有今日局面。” 陪伴在朱厚熜身边的,是在那批参策离京后补入内阁的原工部尚书李鐩。 他揣摩着皇帝专门带上他的用意——之前就有御史巡水天下,国策会议上确定的第一批三年国策里就有清查天下水患水利一事。 这一回皇帝要沿运河南下,途中要去凤阳和泗州祖陵,李鐩已经做了一个多月的准备工作,方便随时回答朱厚熜的一些问题。 朱厚熜果然开口问了:“如今漕船缺数好点没有?” “回禀陛下,已经好多了。”李鐩心里打鼓,“昔年刘六刘七贼军攻济宁,焚漕船一千二百有余,漕船缺数一度逾三千二百。清江、卫河诸厂一年虽可造办大小漕船近千,然或遇风浪沉溺,或有运军盗卖,或老旧不堪再用。正德十六年陛下登基时,缺数是两千。这三年来,缺数已经降到了一千二百余。” 在这位面前,李鐩不敢隐瞒,所以把漕运官兵盗卖漕船这种情况也说了出来。 朱厚熜点了点头,没做什么评论。 这是不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自然是。 但相比较于经大海转运粮饷的过程之不可控,运河毕竟还位于陆地上,有沿岸的监察。 定都北京,就不得不面对诸多物资要稳妥供应北京所需这个大问题。 但这条运河的问题,也远不只是它本身。 朱厚熜想先亲自看一看。 船行于北直隶境内,这一程不是朱厚熜的重点。 他不是专门来游玩的,也没有在这里就登岸去看看民生的意思。 没必要。朱厚熜不是自小在皇宫长大的人,来自五百年后的他在脑子里早有许多画卷,比唐寅他们在广东画的更丰富。 他登岸去体察民情,反而是扰民。 坐在船上,偶尔看看运河两岸及河道的情况就行。再有时间,召来随行的臣子问一些情况便是。 皇帝甚至一直没下船。 每天快入夜时,皇船会靠泊在码头。 会有当地的官员和士绅代表等候在那,朱厚熜也就是在船头甲板上露个面,问几句场面话、勉励一二就作罢。 船造得不算大,朱厚熜也不嫌就睡于船上会显得逼仄。 但文素云和朱载垺这一大一小就很不得劲了。 经过最初半天的新鲜,两人其实都盼着到岸上玩一玩。 用膳也简单,出了宫,朱厚熜也不让她们讲那些规矩,就一起围着小圆桌吃。 “想说什么,说。” 瞥了一眼文素云之后,朱厚熜嘴角微翘地开口。 “……没,没什么。”文素云觉得陛下这是在赶路,他没心情玩——湖广还有叛军呢。 朱厚熜自然明白她的心思,笑了笑就说道:“再忍几天,到了临清,要留些时日的。知道临清吗?” …… 临清位于山东境内,这是何许地方,文素云自然是知道的。 如果套用后来的说法,此时的大明有三个人口超过百万的超级城市:北京、南京、苏州。 再后面排,则是人口近百万的几个一线城市。这些城市里,杭州、扬州、广州、开封、西安等等在后来都非常有名,但其中也挤进去了一个山东临清。 在大明,整个山东最繁华最发达的城市,是临清。 因为运河。 而如果算上流动人口,临清很可能长期处于人口过百万的状态。 整个山东,临清出了全山东一半以上的举人。 临清的粮仓可储粮三百余万石,是此刻整个大明最大的粮仓。 而设置于临清的钞关,每年可以收上来的税银,也冠绝整个大明。 要明确一点来说明的话,商税这一块,临清钞关的税收收入比整个山东省都高,占到全国课税额的接近四分之一。 用朱厚熜熟悉的段子来表述的话,临清是此时还没出现、但后来闻名于世的西门大官人的故事发生的原型地。 富庶甲齐郡,繁华压两京。 十月十二,朱厚熜即将抵达临清。 临清是东昌府辖下的州,临清州城本身就不小了。城墙周长九里有余,比它的上级府城还大。 但由于运河带来的经济效应,从弘治初年起,临清城西一直到西边的运河两岸就住满了人。刘六刘七起义时,为了保护好临清,又修筑了外围的边城。 时至今日,临清州城的面积实际上只有整个临清城区面积的大概四五分之一。 李东阳昔年经过临清时留下了一首诗: 十里人家两岸分,层楼高栋入青云。 官船贾舶纷纷过,击鼓鸣锣处处闻。 折岸惊流此地回,涛声日夜响春雷。 城中烟火千家集,江上帆樯万斛来。 现在崔元和李全礼只感觉对于皇帝将来在此停留七日的安全操碎了心。 人多,流动性大,杂乱! 先于朱厚熜,两人都赶到了临清城。 张孚敬已经到了这里来,毕竟朱厚熜不准备去东南面的济南,更不会去兖州府、曲阜县。 山东获“恩”可以来陛见的,也只有四品以上。 知府以下的官,恐怕只有临清州的官员们有这个幸运了。 “一别数月,督台可好?” 崔元和张孚敬也只打了几天交道而已,但此刻仍旧热络地彼此寒暄着。 一个是勋戚之中孙交之外的头号人物,而且还是与军队有关的。 一个是新朝臣子当中风头最劲的人物之一,与严嵩齐名。 大家都是最铁的帝党,成色比杨廷和还高,毕竟能担任如今的职位全靠皇帝提拔信重。 于是很快就切入正题:“护卫军大营驻扎于城北,先让襄城伯暂时接管临清城防。御驾在北水门之外泊岸,就从镇定门入城吧。” “但听参策安排,下官都已做好准备了。” 虽然崔元还有京山候的爵位,但参策这个称呼已经成为大明仅次于“阁老”的尊称。 大学士都是参策,勋戚却不是。 临清知州说完这句话之后看了一眼张孚敬,而后就说道:“下官已经将文庙一带都清扫整葺出来了,参策先去巡查一遍,看看还需添置些什么?” “要的。” 崔元严肃地点头后,与张孚敬一起走在前头之后才小声问:“文庙?” 大明几乎每个府城、县城里都有文庙,因为各地都有府学、县学。 各地兴建文庙,比较大规模的应该是从唐朝开始,到了宋朝成为定制,而在大明朝开始后则几近成形。 文庙也绝不仅仅只是为了祭祀孔子和先贤,而一般是庙学合一。文庙的官方身份均实际上都是官学的一部分,一般而言,文庙的建筑规制在当地都是较高甚至最高的。 而地方文庙都是由地方官组织兴建的,各地文庙呈现的均是各自地域的建筑风格。学风鼎盛之地,文庙和官学都会发展得越来越好。 临清是什么地方? 张孚敬浅笑道:“临清文庙,可比城中任何一处地方都要雅致庄肃,也最为舒适。陛下为大成文宣先师隔代衣钵、新学宗师,行驾设于文庙岂非最好?此乃临清文庙之幸。黄公公,你说是吧?” 一同来打前哨的黄锦只微微一笑。 崔元觉得论莽,只怕满朝无人比得上这货。 皇帝现在有了新身份,驻跸文庙这件事,落在有些人心里只怕是会冒出一个词——鸠占鹊巢。 何况陛下还带着二妃一嫔呢。 不过……敦伦似乎也是人伦大典。 一行人入了城,到了文庙门口,崔元抬头看了看就叹道:“不愧是临清,这棂星门竟也建得这般阔气。” 棂星即灵星,为天上之天田星,用于文庙乃是推崇孔子可比上天,又因灵星“主得士”而和官学功能相合。 在规制上,也只有天坛、皇陵和文庙可建棂星门。其特点,就是三座共六柱的一组门。普通一点的地方,木柱、石柱再加点墙瓦妆饰罢了。而这临清文庙,建起了硕大的门屋牌坊。 进了门便是文庙前庭中标准的配置——泮池。每个文庙里都有这么一处所在,取自古礼“天子辟雍,诸侯泮宫。”一般而言,也就是挖个人工水池,池上有石跨桥。 修这桥也渐渐有了一个没摆在明面上的讲究。最开始是当地出了进士,就会添一座桥。后来科举越来越兴盛,进士也通货膨胀了,变成了出一个状元才添一座桥。 现在这临清文庙的泮池不仅大、古树盎然,两侧后添的桥也已经修得宛如园林中湖面上的回廊曲折。 张孚敬向他介绍着:“魁星阁、文昌阁。” 崔元看着他手指的两个方向,只见他笑着说:“登阁便可俯瞰全城,也便于禁卫守护,是也不是?” “……茂恭所言甚是。” “文庙畔的左右坊本就是官绅往来常居之所,临清文庙这前庭,也不知已经有多少高官大儒住过了。”张孚敬对他行了行礼,“旨意定下不到济南,临清这边也只有不到一月准备。陛下虽有旨万事从简,孙参策、黄公公还是要细细看看。哪些要添置的,定要速速吩咐下来。好在临清商贾辏集,货物骈填,要置办起来也快。” “这就要听黄公公的了。” 崔元向低调无比的黄锦行了行礼:“黄公公常伴陛下左右,最是清楚。” “咱家先看看。”黄锦仍旧笑眯眯的。 他可不管什么文庙不文庙,天下都是陛下的,哪里去不得、哪里呆不得? 孔子祀典已改,这临清文庙中的孔子塑像也已经移除了,但皇帝自不可能睡在供有孔子及诸多先贤木主的大成庙和两旁庑殿。 到了一处规模不小的院落,崔元不由得问了一句:“这泮宫坊是新修的吧?” 前庭中轴上,位于作为文庙前后分界的大成门之南,这泮宫坊的格局,崔元怎么瞧着怎么觉得熟悉——跟养心殿有点像。 张孚敬一本正经地回答:“原本就有,只是整修了一番,里外陈设换了换。” 崔元只能摇了摇头。 朱厚熜定了下来要在临清呆七天,那么不论是张孚敬还是东昌府、临清州,哪里敢怠慢? “茂恭不怕陛下怪罪就是。” “那倒不会。”张孚敬笑得有些狡诈又得意,“我请过旨,一样样物事都是出银采买的。陛下恩准了,等陛下离开临清,我可以再把其中一些器物再卖出去。陛下御用过的,想必山东虽然提前花了一笔银子,却会收回更多吧?” 崔元有点晕,微微张大了嘴巴:“陛下恩准了?” 好家伙,这不是利用皇帝的名头来挣钱吗? 张孚敬很肯定地点头:“我密匣直奏的,崔参策不知道。今日黄公公当面,私下里我与崔参策说说。我对陛下心胸之开阔、处事之开明是深有体悟也深为钦佩的,昔年在广东时……” 于是又聊起了湖广龙虎猛药之类的旧事,既进一步拉近了三人之间的关系,又显示出他张孚敬对皇帝的了解。 几句言语之间,透露出了他在广东试行新法时就勤快无比地跟皇帝探讨新法推行细节。 现在做了总督有了那密匣,那自然就得用得更好。 崔元难以想象陛下离开临清之后,在这商贾云集的地方举办“皇帝御用器皿拍卖会”的情形。 他只能感叹:张孚敬是个会搞钱的。 勋戚之中少有的聪明人崔元也读得出另一层用意:张孚敬太勇了,得罪的官绅已经太多了,他的后半生和子嗣都只能靠皇帝了。而升迁得如此之快,想要皇帝继续信重他,他也不能不留一些另外的污点在皇帝那里。 把皇帝用过的东西卖了挣钱,将来这点不痛不痒的事会成为有些政敌拿出来说事的“罪”。 惩办与否,全看圣意而已。 泮宫坊之中,果然无一不是好物件。 既显贵气,也不俗气。 除了留一个放置龙椅的地方,其他用具一应俱备,黄锦看完也只能说:“张督台想得周到。不过既是要赚银子,咱家还是再说些小玩意吧。” 张孚敬开心得不得了的模样:“黄公公请讲!” 黄锦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说了,茂恭真鬼才。既然能自己想出这个点子,那朕可以习一帖大字换一支笔。” 崔元和张孚敬目瞪口呆。 至于吗? 但还好不是说批奏疏的笔,证明不是敲打,是鼓励。 张孚敬沉痛地说道:“陛下日思夜想富国强兵,臣感佩莫名。”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富商的钱,不拿白不拿不是? 要平叛,要赈灾,要南巡,要钱的! “这就是临清!繁华吧?我跟其他秀女一起进京的时候就路过了一下,没让我们多看看!” 临清城北面的运河上,文素云拉着张晴荷的手指着前方暂避到岸边停泊好的一片船影。 “连绵数十里,果然是热闹。” 张晴荷没离开过京城,她现在也只是抿着嘴好奇地看着前面,开口说话的是朱厚熜。 大明的对外贸易现在还不行,整个大明若说纯粹的商业城市,就以临清为最了,就好比许多年后的上海。 这样的地方,朱厚熜怎么能不多呆几天? 不是为了玩,而是因为在这里,也有运河这条大明大动脉滋养的诸多璀璨和罪恶。 这里有大明规模最为庞大的码头,有最难以查清来路去处的三教九流,还有与市井、铜臭牵连得最深的清贵官绅。 另外,临清也有整个大明走在最前沿的城市规划思路。 此刻,临清边城中,竹竿巷、箍桶巷、锅市街、马市街……北起塔湾,南至头闸,绵亘数十里的临清五大“商业区”内,人人都根据列队前往三水门、六陆门的京营军队知道了信息。 皇帝终于要到临清了。 在中州街区以西,卫河的西岸边,不管是不是码头,都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船只。 北水门今天禁行,来往船只都先靠岸,等御驾离船登岸。 而在城东南的汶水转弯处,临清钞关内忙得不可开交。 “三十年内的,不能短了任何一年的帐没核!再验一遍!” 已经被要求开始学习复式记账法的他们,自然知道皇帝来了之后,在查账方面可能会有多么专业。 而皇帝总是在玩新东西,新学,新法……谁知道他来了临清之后,对临清钞关会有什么新想法? 卫河以西街区里,靠近西雁门的一家香料坐商店铺是前店后家的常见格局。 坐商是在当地有固定店铺、固定住宅、稳定交税的人,这家香料行的掌柜姓吴。 “船都停在了南板闸码头?” “花了二十两银子打点才停到码头上。” 吴掌柜点了点头:“先等着吧。” 皇帝要在这里留七天,不必着急。 他站了起来:“去四通楼定一个雅间,我要宴客。” 这百万人聚集的城市就宛如大明这条大动脉的心脏,它怎么可能因为皇帝要来就完全停止运作? 同样的,它也会是大明的一处要害。 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那它的影响就会波及大半个大明。 现在,朱厚熜的座驾靠岸了。 城北水门北面新搭起来的一处码头周围已经被禁卫围了起来,岸上是山东自上而下和漕运系统的官员们。 “陛下驾到!” “臣等恭迎御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来到了他忠诚的山东。 第256章、皇帝来打牙祭的? 朱厚熜抱着朱载垺从船上走了下来,把他交给林清萍牵入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上之后,这才说道:“平身吧。” 张孚敬起来之后迎到了朱厚熜面前,再站着行了行礼:“陛下要御驾山东,齐鲁之地官绅百姓莫不翘首以盼,今日总算把陛下盼来了。” 面对张孚敬牌龙屁,朱厚熜微微笑了笑:“先入城再到州衙升坐陛见吧。” 其他船只先行抵达,皇帝的仪仗和其余随驾官员都准备好了。 朱厚熜坐上了运来的大辂,队伍浩浩荡荡地向镇定门行进。 在队伍之中,张孚敬与崔元、李鐩等人低声交谈着,山东其余来迎官员自然也抓紧机会与朝廷随驾而来的高官们密切交流着感情。 叛乱从来都会伴随着清洗,之前有七参策离京,这一回又不知道多少人会被牵连。 平乱之后,陛下自然是要用更加熟悉和信得过的人去镇守地方。 看如今皇帝的做法,连阁臣都能外派出去了,官场上惯有的升迁路径显然已经在改变。这些地方上的三四品,也希望能够先到京城混个尚书侍郎什么的。 而且新法推行开之后,各省是不是都要像广东一样增设官位? 有太多的变化让地方上的官员希望与消息灵通的皇帝近臣们沟通一二。子弟、门生、故旧……也有大量的利益可以先暗示着交换一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对临清百姓来说,一方面在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当中对于陛下驾临此地感到兴奋与骄傲,另一方面也确实感受到了一些些不方便。 为了皇帝的安全,李全礼在接手临清防务之后,至少皇帝行进在路上的时候要对城中重点区域实施布控。 有砖城墙的临清州城位于整个临清城的东北角,占地虽不大,但各种办事的官衙是位于州城里的。 此刻,临清州城四门暂停通行。只怕这几天里,临清的诸多公务效率会很低,来往各处受到的盘查也会更严格。 一旦皇帝离开州城,到临清城其他区域看一看,比如说去钞关,那又会是更大范围的布控。 朱厚熜在镇定门之外看到的百姓,那自然都是临清知州挑选出来的当地士绅、耆老。 这些形式,朱厚熜也不在意、不纠结。 在有叛军的情况下,自身的安危既是自己也关心的事,也是如今把身家性命与子孙前途和他绑定起来的臣下关心的事。 微服私访什么的,作为皇帝亲自去做,效率既低,在如今的交通和通信条件下也是对国家大事的不负责。 至于地方奏报、锦衣卫及内厂的情报会不会让他看不到真相,如今还不是他需要关注到那么细节的时候,大方向上的调整更加重要。 因此到了临清州衙,升座之后接受了一次正式的朝拜,朱厚熜就开口说道:“山东钟灵毓秀之地,大成文宣先师故里。朕此行若非另有要事,本该前往曲阜祭拜一二。如今不去曲阜,不去泰山,却只暂留临清,卿等山东之臣,可知是为何?” 山东之臣以张孚敬为首,张孚敬自然出列恭声道:“临清因运河而兴。临清以天下财货转运之便,聚百万之民,实为山东如今最为重要之地。陛下有志富国强兵,到山东,最要看的便是因何而富。便是山东文教,也半在临清,而非济南、兖州。” “所言甚是。”朱厚熜听了他的捧哏,继续道,“山东以不足大明十中其一之地,供了大明赋税近两成,可谓国之一柱。朕到山东,要感谢山东百姓的知礼重义、勤劳艰辛。” 场面话就迎来场面谦虚,听了他们纷纷表达喜悦和惶恐,朱厚熜却话锋一转:“但民间也有话,山东多响马。如今逆贼又传檄天下,更怂恿诸省匪寇兴兵附逆。这个问题,山东要应对好。” 张孚敬连忙说道:“陛下请放心,臣在山东,绝不令山东出事。” 山东响马之名,天下皆知。 远有秦末时最早使用游击战术的彭越和田横五百士,又有王莽时的赤眉军,更有曹操的重要班底之一青州兵,还有隋末知世郎王薄在山东邹平开始的“长白山首义”和唐末的黄巢。 到了宋时,梁山泊好汉的故事如今虽未正式成书,但一直赫赫有名;北宋灭后,辛弃疾在此聚众起义。 而山东最近的大动作,自然就是数年前的刘六刘七。 现在朱厚熜忽然说起山东多响马这句话,山东官员们顿时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朱厚熜却摇了摇头:“如果日子能过好,没人想做马贼。山东山河交错,鲁西是大河泛滥之地,良田虽不少,人口也稠密。但灾荒、赋税,一旦治理不力,百姓成了流民,那自然会有落草为寇之忧。再加上洪武二十八年罢了群牧监,马政改后,河北、山东二省百姓马户尤多。” 张孚敬心领神会:“养马之家,不免佥充。役占数多,丁力日耗。成化二年进士张汝弼就有《养马行》曰:领马易,养马难,妻子冻馁俱尪孱。陛下御极后,便已稍革此弊,马匹派上户领养,中户量帖草粮,给予由帖。山东马户,莫不感念陛下之恩,常呼圣明。” 在这个时代,马匹的数量也是国家强盛与否的体现之一。 但在大明,国家是把提供马匹作为百姓义务的,牧养官马的任务由百姓来做。 要把马养好,需要耗费的粮食不是小数目。但是民养官马,不仅要把马养得符合标准,还有数量要求,否则就要照价赔偿。 问题是,马匹的市价也许只有十两左右。但在执行过程中,赔偿价可能要二三十两。 除了要养马,马户还因为有马,常常被地方政府征调赋役、运送各种物资。 朱厚熜听张孚敬这么说,严肃地说道:“治标不治本。将来,马政迟早还是要想出个万全方略。在那之前,山东既知马政之苦,不可因此多害于民。茂恭,你在山东,此事要用心。太祖便曾说过,国以民为本,若国因马而疲民,非善政也。” “臣等必谨记于心。” 虽然只是点了张孚敬的名,但山东诸官都齐声表态。 如今地方上,地方官督民养马也是一项重要工作。而在朝廷中地位不算高的太仆寺因为有督马的职权,他们对地方官督民养马成效的评价也是官员考评的重要一项。地方官员为求升迁,自然会把马政凌驾于百姓生计之上。 朱厚熜说山东响马多,之所以要提到马政,就是因为山东本身就是大明马户尤其集中的一省之一。重要的不是因为山东有马,而是山东还因为养马会逼得许多人越来越穷困。 此刻这个话题说出来,众官心里却只想着:如果马政将来大改,就意味着太仆寺督马的这种制度也会大改。朝廷中枢的机构,将来恐怕也是要大改的。 张孚敬心里却有了底:皇帝提起这件事,是让他张孚敬在山东对孔家动刀之后,再有施恩于民获得声望的机会。 要让马政不那么害民,他上顶得住太仆寺的压力,下压得住各府县办事的官吏。既然已经有了皇帝口谕,张孚敬就多了一个拿马政做文章的理由。 随后,朱厚熜又提起了对山东来说几件同样很重要的事,其他人也就看明白了:陛下对张孚敬是真好,专门给他撑腰来的。 这是不是奖励他几乎把曲阜孔氏的核心族人办干净了? 按照新编修好的《大明律例》,有通逆行为的孔闻韶和孔闻昉这一宗两支,都要问斩。其余孔氏核心位高权重的族老等,这么些年犯下那么多罪,坐牢的坐牢,充军的充军。 这样“猛”的张孚敬,如果这位皇帝把他用完了就甩掉,那下场可以想象会多么凄惨。 如今,张孚敬还要继续拿几条绳索勒着山东官吏的脖子,让他们少捞油水多办事。 好在朱厚熜随后又说道:“广东新法卓有成效,虽然还没到嘉靖五年,但茂恭是在广东最先主持新法之人。既总督山东,便可于山东再酌情改制。临清之富庶尤胜广州,如何立足临清,使山东百姓都能过得更轻松、更富庶,这个重任,茂恭还是要担起来。” 张孚敬大喜:“臣可于山东也试行新法?” “自然可以,扩大试行范围嘛。一南一北,省情各不相同。若都能因新法而富、百姓能得新法之便,那就更说明新法可行了。” “……那今年,山东能否赶时间,再开一次乡试恩科?” 朱厚熜笑了笑:“准。” 几句话之间,山东陡然就要天翻地覆,毫无预兆。 张孚敬手握山东洗牌大权,无数山东士绅之家子孙后代的前途将要握在张孚敬手里。 但是,山东最大的地主头子衍圣公一脉已经成为了过去时,谁还要出头? 在叛乱仍未平定的当下,皇帝虽然还在山东,但新法扩大试点范围的消息也必然震动整个大明:有叛乱又如何,这新法推行至全国,显然不会回头了。 消息传到南面之后,南直隶会怎么迎接皇帝抵达他忠诚的南京? …… 临清文庙泮宫坊内,有资格来这里更放松地座谈的官员里,就只有随驾参策、张孚敬和赶来临清的漕运总督藏凤、漕运总兵官马澄与河道总督。 漕运总督本身还兼着凤阳、淮安等地巡抚,负责征收物资。 而漕运总兵官则一度统帅着河道沿岸一百二十余处卫所,麾下兵力若按满编算,堪称十万大军,也只有勋臣担任。后来文臣地位提升,漕运总兵官的地位虽然削减了很多,但仍然统帅十二万余众的漕军。 至于河道巡抚,则是监察御史。 大明对于这条运河,有着自己专门的管理体系。 很复杂,人员多,效率低。 漕运总督还兼巡凤阳等南直隶北部七府州,凡涉及税粮、灾伤、水利、城池、驿传等事,皆在其职能之内;漕运系统和南直隶江北府州县地方系统官吏,皆在其考察范围之内。 但是,凡关涉漕粮之事,需向户部商讨;凡关涉漕河疏浚、漕船修造,需与工部协同;凡关涉兵事、马政,需听命兵部;凡漕运、地方官吏升迁罢黜,需向吏部反映;关于漕运刑事案件,则专设漕运刑部主事一员。 为了避免漕运总督尾大不掉控制大明的这条大动脉,正德年间又设了河道总督分管河权。 朱厚熜的注意力却只是先停留在了另一人身上:“茂恭,戚世显呢?” 张孚敬愣了一下:“世显……正与襄城伯一起督着临清防务。”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特别问起戚景通。 朱厚熜又问道:“听说他又立了一个侧室王氏?” 张孚敬就更奇怪了,你关心这些干什么? 但他只能点头称是,心里想着皇帝这是在显示他对山东和地方动静的清楚吗? 朱厚熜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戚景通成了张孚敬标兵营将领后,造出来的娃还是不是戚继光。 但想来家教都做不得假,且慢慢观望吧。 如今徐阶已经出现在他面前过,唐顺之在哪,他也已经知道了。俞大猷和海瑞还没冒出来,朱厚熜也没去寻找。 历史上在嘉靖朝留下名字的许多人,朱厚熜见得越来越多。 此刻,他看向了另一个随他一起南巡、参策中透明人一般的大理寺正卿毛伯温,那个留下让原本的嘉靖留下“我与将军解战袍”这个梗的男人。 如果不是原先的大理寺正卿升任福建总督,正德十六年被提拔为大理寺丞的毛伯温也不能在朝廷中枢不断出现的高官空缺中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 对毛伯温来说,陛下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欣赏。 朱厚熜正是知道毛伯温有些本事,后来也与俞大猷产生了关联,这才让他先步步高升。 提了一嘴戚景通之后,朱厚熜就对藏凤等人说道:“茂恭若于山东试行新法,势必以临清为重点。临清钞关牵涉到漕运来往商税,漕运与河道衙门不要阻拦。” “……臣等明白。”藏凤等人立刻表态,同时内心不安。 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运河之上一共有七大钞关。这七大钞关所征收的关税,是大明重要的税收来源。 临清钞关怎么改,就会决定以后整个运河的运转逻辑。 “卿等前来临清陛见,朕心已慰。离开山东之后,朕还要去淮安,去凤阳和泗州的,卿等先回去办好差事吧。” 漕运总督衙门是设在淮安府的,位于淮安的清江浦是运河上另一座类似于临清的名城。 而在清江浦,近年来还有另一个新的标签——朱厚照落水之地。 藏凤等人带着忧虑离开了,等皇帝命张孚敬在山东试行新法的消息传出,南直隶北部七府州的官绅富户又将不安,他们身上的压力又大了一些。 而朱厚熜则在随后对张孚敬说道:“明日令东昌知府、临清知州、钞关主事、御史、税监先到这里,朕要问问情况。” …… 命令传到临清钞关,三“巨头”凑在了一起。 因为重要,临清钞关是户部底下一个专门的榷税分司。 主官隶属于户部,是正六品的主事。除此之外,有专门的钞关御史,还有派出的税监太监。 现在,这临清钞关的主事蒋观清已经在州衙里听到了那个新圣意:山东也要试行新法! 比照广东市舶司,这临清钞关的“盈利能力”更强,岂能不是众矢之的? “陛下明日就要见我等,如何应对?”蒋观清显得忧心忡忡,“账本是核过一遍又一遍了,但以临清商民之众、来往货物之多,陛下必知临清钞关一年不止能征来七八万两银子。马公公,我担心风声传出后,城中商民只怕会胆大妄为,去告御状!” 临清钞关的税监马贵看着两人期盼的眼神,他断然摇了摇头:“广东傅伦,浙江赖恩,诸事在前,咱家可不敢胡作非为。虽赖干爹之恩,咱家能一直呆在临清,但干爹是提点过咱家的,陛下面前,万事听候处置便是。” “然则……”蒋观清坐立难安。 马贵看着他提醒道:“蒋主事,其余事咱家不管,就只提醒伱一句。干爹说了,陛下一贯不管以前是怎样,但一定要将来好好办事,勿要害国害民。我劝你,别因小失大、畏责生事。” 蒋观清咬着牙。 临清钞关每年过手的船料和货税实额可不是小数字,最终交上去的都有大几万两。这么多年来,每年实际上被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官绅拿到手的总数字,更是一个庞大数字。 而如今正在平叛赈灾,要钱。 他不敢赌皇帝不追究以前的罪。 山东有张杀头在,只要不逼迫过甚,以山东和京师的距离又何须在意?陛下南巡的主要目标,还是为了震慑住南直隶。 可是现在,皇帝居然要在临清留七天。 每一天对蒋观清和临清知州来说都是煎熬,而如今皇帝明天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临清当地官员了解情况。 他看了看马贵,最后只说道:“多谢马公公提醒。魏公公既如此说,当是差不了。” 魏彬的干儿子之一,在这临清钞关已经呆了七年,之前那几年,他也没少为先帝捞过钱。 改元之后,他这个八虎之一的干儿子居然安然无恙。 可是现在皇帝盯上了临清钞关,蒋观清一时却毛骨悚然——这三年来收敛了许多的马贵,不会是皇帝刻意留下来在临清钞关做钉子的人吧? 明日陛见,毫无疑问就像羊入龙口。 谁知道皇帝是不是来临清钞关打牙祭的! (本章完) 第257章、路越来越窄了 其余人离开后,崔元却暂时留在了朱厚熜这边。 “陛下,三思啊!” 他的神情显得忧虑,实在是因为刚才朱厚熜在与张孚敬讨论山东这边对临清钞关的改制策略里,透露出了令崔元不安的消息。 身为参策,又是亲姑丈,崔元不得不提出自己的担忧。 朱厚熜看了他片刻,然后开口道:“说说你担忧的点。” 崔元担任参策三年了,再没有了当初避事度日的闲散,而是尽显他的本事。 他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从永乐年间始设运军四十二卫起,经支运法、兑运法、改兑法,至成化年间成了定制。如今漕军十二总,加起来逾十二万人。” 见朱厚熜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继续说道:“这么多漕兵虽已不能战,然籍在卫所,实已赖漕运为生。再加上漕兵军户多有逃亡,还有空饷之事,这万余漕船上如今实质近半甚至过半都雇着水手、力夫。” 朱厚熜补了一句:“漕船免税,为使其每年能运足定额四百万石粮抵京,弘治年间许了每船军丁可携土仪十石以内。实则粮船所载私货多于官物,每船正粮不过五六百石,装载私货不啻数倍。更有粮船身长厢阔,多添梁木,不惜漂没认罚,只图货物贩运之利多于罚银。这些货物嘛,又都牵涉到士绅商户,还有运河沿线官府钞关。” 看着崔元,他顿了顿之后直接道:“说重点。” 崔元就是纠结这些点:皇帝似乎已经很了解情弊了,但仍然有这个意思。 “陛下,容易乱且不说,乱终能平。但是京城离不开漕运每年送过去的粮,若无漕军,则又要征调民夫,以支运法、兑运法行之,数年之内,能运抵京城之粮,恐怕大大减少!” 他迟疑了一下,又再次补充道:“哪怕仿皇明记之制,漕运这摊事想要理顺也太难,主要是太过重要,运程太长,用人太多。” 朱厚熜和张孚敬说的话里,隐隐透露了以后不论漕船还是民船,只要携货沿途贩卖,都要在钞关征税的意思。 朝廷允许漕军带货的原因,本就是因为十二万漕军运粮所需的成本实在高,因此给他们开了个后门。 现在如果这么弄,崔元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可能将漕军改成像类似皇明记一样的一个庞然大物,以采买法来让它为官方运粮的性质改变成一个官商。 但这里面牵涉到的利益计算太大了,崔元实在没有把握。 朱厚熜懂得他的意思:主要是人性。 跨越数千公里的运河,牵涉百万人生计的事,灰色的地带是消除不了的。但是,定都北京和抵御北边的粮食消耗,也是免不了的。 如果要动大明的这条大动脉,带来的明面上动乱物理上消除容易,但必须要有稳妥的替代方法保证京城所需。 朱厚熜只是暂时安抚了一下他的情绪:“不急,和你们这样说,也只是提前说一下朕下一步所考虑的一件大事。山东要行的,也暂时只是商法、税法、账法罢了。鼓励商业,是符合临清和山东需要的。朕没准备现在就动漕军,但漕运之弊,迟早是要面对的。” 他的目光往南遥遥望了一眼:“和黄淮水患一起,都是要面对的。” 在他把目光投向更南、更北和东面之前,大明内部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先解决一下,拥有更扎实的家底。 这漕运的问题不仅仅只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也是整个帝国的架构和技术手段积累问题。 这一动,是要在平定了此次叛乱、新法真正推行全国之后的。 但风吹出去,积压的矛盾是会慢慢激化的,隐藏的矛盾也是会显露的。 一轮轮地解决,比一次性解决要好。 …… 临清城内,有不少人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除了蒋观清和那个吴掌柜,也有漕军山东总的把总齐远大。 漕军上设总兵一员,再辅以参将一员,其下便是十二把总。 这把总,和京营中的把总不同。 山东总的全称是山东都司总,这把总一般由山东都指挥使兼任。有的省份若设有总兵,则战时都指挥使要听命于总兵。 而漕军山东都司总下面则设帮长,一般由卫指挥或千户级别的人充任。再之下,则设甲长,一甲长管运船五艘、运兵五十人。再每条船上,则设旗甲,按规矩是带十人小分队运粮。 在山东,因为有泰山存在,东西两侧格局大为不同。 前面说过,戚景通担任过一个漕运把总,还担任过山东备倭都司的都指挥使,实际上掌握着山东更多的兵力。 而山东都指挥使齐远大的基本盘,则是位于鲁西运河一带的漕军山东总。 漕军山东总共有七百余条运船,运兵近八千。 临清是运河北方最大的货物转运中心,漕军山东总的利益,与临清密不可分。 现在山东也要试行新法了,齐远大坐不住。 齐远大一晚上都坐立不安,一开始,他不知道皇帝下旨将停留于临清七天究竟是要干什么。 现在,他不知道山东试行新法之后会不会翻漕军和钞关的旧账。 可是皇帝在这里,京营五千精兵在这里,张孚敬的标兵营也由戚景通带到了东昌府,驻扎于临清城南。 不能动,动就是个死。 不能不动,不动福祸难料。 齐远大熬了一晚上,也没等到蒋观清派人送来什么信——皇帝在这里,他连派人送信商议一下都不敢,更别提亲自与他见一面了! 但之前商议过的对策,可不包括皇帝要在山东试行新法这种情况。 在被皇帝这个决断偷袭之后的次日清晨,他的亲兵慌慌忙忙地跑来禀报:“都台,黎府尊、陶知州、蒋主事、马公公、骆御史都往行驾那边去了!” 齐远大先是惊得站起来,然后又坐了下去。 身为山东都指挥使,他在临清城中“耳清目明”是很正常的。 但这么早,这些人就齐齐去行驾,自然是昨天就得到了今日另外去陛见的命令。 皇帝叫了东昌知府、临清知州和临清钞关的三大员,毫无疑问重心就在临清钞关。 镇之以静、镇之以静…… 齐远大告诫着自己,皇帝是有备而来,万不可轻举妄动。 跳脚的都完蛋了。 但齐远大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他满脑子都是行驾当中皇帝会问什么,蒋观清他们会怎么回答。 就这样过去了近一个时辰,才又有人来报,他们都离开了。 “神情如何?”齐远大急切地问。 “……禀都台,要说神情,似乎是要赶着去办什么事一样。” “没别的了?” “没有。” 齐远大很讨厌这种感觉。 如果皇帝不在这,甚至于如果张孚敬和山东藩台、臬台等寥寥数人在这,那么齐远大若来了临清就是老大。 但现在,有太多情况齐远大不能第一时间知道情况。 若事情与他无关,皇帝犯得上派人来知会他一声? 正纠结不已时,只见又一个亲兵急忙跑了过来:“都台,行驾来人。” 齐远大来不及多思考,赶紧跑到正堂那边,只见那个小太监行了一礼之后就道:“齐都台,陛下召见。” “……臣这就正好衣冠,随公公一同去。请公公稍候,先喝杯茶。” 他一边穿着官服,一边在想着:除了自己,还召见了谁?为什么刚刚见完蒋观清就见自己?是不是被卖了? 这些答案在他出来之后就想问,因此先是几片金叶子往这个太监那里递,然后笑呵呵地问道:“公公如何称呼?” 这是有必要的试探,如果肯收下,路上才好问其他话。 看到他的举动,那小太监迟疑了一下,随后还真的就收下了,笑了笑说道:“咱家贱名不足挂齿,齐都台叫我梁崇便是。” “能够随驾南下,梁公公谦虚了。”齐远大随他边往外走就边压低了一点声音问道,“不知陛下还召见了何人?” 已经收了金叶子,齐远大就放心地问着。 如果眼前这一关能过,将来在在京里、在宫里也能多一条线。 那个高忠虽然也收了他不少银子,但这次却什么风声都没透露给自己。也不知道是他不清楚皇帝要在山东试行新法的意思,还是有意瞒着。 现在,那梁崇就如实回答:“陛下只召见了齐都台。” 齐远大心里一跳:“梁公公可知……所为何事?” 梁崇摇了摇头:“我是奉黄公公之命来传召齐都台的,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多谢梁公公,不知梁公公是哪里人士?听口音像是左近大名府的。” 北直隶大名府位于山东、河南之间,离临清相当之近。 梁崇闻言就一笑:“齐都台好耳力,我正是大名府清丰县人。” 齐远大得不到更多信息,因此这一路上就只是与他闲聊着想拉近关系,同时也套一些之前蒋观清他们陛见时的信息。 等到听明白梁崇真的只是一个随驾的小太监,并没有资格到皇帝近前伺候,齐远大一边心疼自己的金叶子,一边又有点不忿。 好歹自己是山东都指挥使,来传召的怎么就是个无名之辈? 等他进了文庙到了泮宫房,得了皇帝的回话进去之后,梁崇才先走到了黄锦面前,乖乖地摸出那几片金叶子:“齐都台给我的,都在这里。” 黄锦啧啧两声却没多话,只是点了点头:“去记上。” “是……” 黄锦把金叶子揣入了怀里,这才走入皇帝见臣下的正堂,此时齐远大才刚刚行完礼。 站到皇帝旁边,屋子里的情况有点压迫感,黄锦看到了齐远大额角的汗珠。 皇帝坐在御座上,身旁站着他黄锦,那边还有内档司的太监和如今随皇帝南巡的两个日讲起居注官提着笔。若再来几个差役手拿水火棍立于两侧,那倒像是皇帝在升堂问案了。 “赐座。” 齐远大如听仙音。 有小板凳坐一下,那就说明皇帝对他的态度还可以,不是来问罪的。 他连忙谢恩称不敢,坚持站着聆听圣谕就行。 “朕昨日说山东多响马时,看你神情大为紧张。想了想便召伱来问问,可是有什么内情?” “回……回陛下,臣那只是……只是大为惶恐,担心有负圣望、守土无方。”齐远大连忙说道,“若说匪寇之患,臣虽尚未能尽剿,也还……难成大患。” 朱厚熜微微一笑说道:“哦?当时武定侯请命在北直隶运河两岸剿匪,听他奏报,有几伙匪贼都逃到了山东地界。他未得命令离开北直隶,因此只能作罢。这几伙匪贼,朕倒没从山东奏报里听闻剿尽了。倒是这两年,漕军山东总、遮洋总报山东这一段运船遭劫倒有数起。” 齐远大头上的汗珠变大了,赶紧跪下道:“臣惭愧。匪贼来去如风,得手之后往往隐入山东大山之中。若尽起大军入山剿之纵能竟全功,然靡费颇大,反而漕运事重,臣只得多加戒备。” “漕运确实事重。”朱厚熜深深看着他低下的头颅,“如今山东总还承担着起运山东新粮南下赈灾重任,万勿又被匪贼盯上,给劫了。” “……臣定尽心竭力,绝不使赈灾粮出了岔子!” “起来吧。” 朱厚熜从山东响马说到山西匪贼劫运粮船一事,又提到了南运的赈灾粮,齐远大虽然受了一番惊吓,心里反而又宽松了一些。 既然还有需要自己之处,自然不会在这个关口去翻什么旧账查办自己。 谁知皇帝忽然又开口:“听闻临清卫河船厂都水分司的主事,与你有连襟之谊?” 大明在运河一带也有数个船厂,这便是来时朱厚熜向李鐩问过的漕船缺数之事。临清这里的卫河船厂,由内臣体系的提举司督查船只建造,工部则在这里设了一个都水分司,安排了一个主事负责管理漕船建造、修理和检验等事。 齐远大又面临新问题,只能先讷讷回答:“祝主事到任后,续弦确是内子从妹。” 朱厚熜微微笑着,又问道:“早闻东昌府黄氏之名,听闻黄氏家主近年来颇为笃信一个新教,唤作什么无为教的。此教,在漕丁、漕工之中也颇多信徒。” 齐远大腿一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太恐怖了,皇帝知道的事情有这么多吗? 那出身即墨的罗清,创下这无为教才十来年。皇帝耳目众多,知道这等新教存在倒不算太奇怪,可他怎么知道自己妻家家主笃信此教? 齐远大才站起来不久,现在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下皇帝,只瞧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随后,又见那黄公公垂着的手掌摊开,然后摆了个自己看不懂的手势。 皇帝就又说道:“齐远大,你做到山东都指挥使不易,但今天朕召你来只是叮嘱一下剿匪和漕运重视,再关心一下你家里,怎么你如此害怕?给高忠送了有三千余两银子了,今天又一出手就是五片金叶子。” 齐远大的腿彻底软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臣……臣……” “历来如此,可以理解。”朱厚熜眼睛微眯,“但山东试行新法在即,你准备怎么做?” 齐远大跪在地上,感觉路越来越窄了。 (本章完) 第258章、死道友不死贫道 大boss只是轻轻a了一下,齐远大这个山东精英怪血条见底了。 接下来的走位尤其关键了,齐远大决定往负海拔走。 五体投地之后,齐远大恐惧不已地说道:“臣……万事听陛下吩咐……” 还能咋的?他现在在皇帝面前,文庙里里外外几重禁卫。既然不能上天,既然也不想上西天,那就只能这样走位。 “漕运的内情,朕一清二楚。朕说了,历来如此,可以理解。”朱厚熜语气缓和了一些,“朕继位后,你好歹没有误了运粮大事,可见才干还是有的。” “……臣忠心耿耿,自不敢耽误运粮大事。”齐远大的声音从地板忐忑传出。 还是有才干的,皇帝的评价让他这下是真的大松一口气:好像不仅能保住小命,而且能继续做官? “先起来吧,朕赐座,你便坐。” 齐远大这才知道刚才皇帝赐座恐怕就预估到了自己随后的全部反应。现在被敲打过表了态之后,再坐上皇帝赐的小板凳,那就真的只能万事听话。 皇帝要他干啥? 朱厚熜听他谢完恩,看他搁了小半边屁股在小圆凳上,瞥着他因为虚坐和恐惧而有些发抖的腿,嘴角微微翘起来:“现在再说说看,山东要试行新法,你准备怎么做?” “……臣自当以身作则,鼎力辅佐张督台。” 朱厚熜先笑了笑,而后点道:“适才临清钞关三人在此,朕比对了临清城其他课税与钞关所得之历年总量、增速。帐嘛,倒不需细查。蒋观清如实说了,商人多有托漕船运货避税,故而临清城中对坐商、行商所收契税增速远快于钞关。按临清人口和来往货物总量来看,齐远大,伱估计钞关每年少收了大约多少税银?” “……臣……臣……” 齐远大又想跪,但朱厚熜却说道:“朕已经说过了,历来如此,可以理解,朕不是要治你们的罪。漕军有漕军的难处,但如今实际的情况如何,朕要清楚。” “臣估计……漕军诸总过临清时,每年所携商人财货应税总额……大约在十五万两左右?”齐远大咬着牙说了个数字,随后汗流浃背。 他说的是漕军全部的漕船,不只他山东都司总一家。 但这个数字是恐怖的,如果加上这些,那么临清钞关每年的收入能增加到三倍。 在他忐忑的眼神里,皇帝反而非常欣慰:“如此看来,漕军的转运能力,实则已经很可观了,绝不限于每年四百万石税粮。” 在利益的驱使下,漕军和商人是怎么沟通合作的? 有每条船允许携带“私货”的限额,到了各个钞关之后钞关官吏是如何与漕军运船查验对接的? 在明面上是犯法的事,商人也不能完全没有成本,那么他们所付出的钱是由谁来收、而后打点到全部利益链条的? 见齐远大开口说了,朱厚熜开始认真地问他这些问题。 等了解了更多内情之后,朱厚熜才冷不丁地说道:“齐远大,你山东总,如今实有漕兵、漕船多少?” 齐远大虽然一直紧张,但此时仍旧绷着弦,回答了“可推敲”的数字。 然而朱厚熜却看了他片刻,而后缓缓说道:“漕军蒙恩获准可携一些土仪,但每年从中获利竟如此之巨。朝廷开此恩,本为助漕军维护漕船、安养漕兵和所雇漕丁、漕工。然而如今那什么无为教却越传越广,所信者以漕兵、漕丁、漕工为多。究其原因,也是他们生活困苦。” 皇帝忽然说到这些,齐远大已经明白意思了,因此牙齿开始有点微微打架。 “此前按旧例行事,朕可以不追究;你们用漕船和漕兵、漕丁、漕工挣了银子却没分给他们多少,以后多体恤他们的难处也就罢了。”朱厚熜平静地提醒他,“现在朕问的,你若不据实回答,那便是当面欺君了。” “……臣……臣有罪。” 齐远大这下再要跪,朱厚熜就没阻止了。 山东都司总的情况,所用漕船近七成其实不是属于漕军的;每条船上,如今大多也只是一个旗甲、一个主簿、一个漕兵随船押阵而已。 在册的七千余漕军,实际只有两千余人。 朱厚熜点了点头:“山东匪寇,漕军和运河两岸贡献了不少啊。齐远大,你剿匪没剿好,漕军也没管好。在山东这么久,你银子倒是挣了不少。” “……罪臣但凭处置。” 情绪波动很大,来来回回地,还是要翻旧账。 “三件事。” “臣恭听圣谕!” “其一,自《大明律例》重修之日起,你拖欠之漕军粮饷给付完成后,其余获利双倍罚之,交到高忠那里。” 齐远大很肉疼,但心里又开始松了:“臣遵旨!” “其二,把临清各漕丁漕工的堂口都摸清楚,谁人为首,麾下何人。他们仰赖运河为生,今年运粮,你仍用他们。” “是!” “其三。”朱厚熜顿了顿之后才说,“山东试行新法,漕军山东都司总必然备受瞩目。朕要你在漕军里,把各总的事情都摸清楚,包括与各总合作密切的经商大户、官绅大族。” 齐远大心惊胆颤,这是要他先借着仍为漕军一总、其他各总必会来问他情况的机会,去把漕军上下如今的实际情况全部摸透了。 包括罪状,包括与漕运利益相关的所有人。 望着皇帝凌厉的眼神,齐远大重重磕响一个头:“臣遵旨!臣回去后,这便一一照办,另外用心剿匪!” 死道友不死贫道。陛下到临清才办这件事,也是自己的机会。 等自己交差了,漕军势必要大变了。 现在交了“赎罪银”,没被贬黜,那就有机会。如果把握好了,说不定还前途无量。 难道这种当口要去赌那些造反的贼子能成功? 等齐远大汗流浃背地走出去,隔壁一个房间里才又走出李鐩和杨廷仪来。 他出来就请罪:“漕船缺数竟相隔如此之多,臣御下不力,工部扬州、清江浦、临清、济宁、徐州、夏镇、南旺诸分司恐怕都是上下一心蒙蔽。” “很正常,心里有数,该清查的就清查吧。” “兵部……”如今为了避嫌仍然担任兵部左侍郎的杨廷仪很纠结,“卫所缺额本就多,漕兵籍在原卫所,更是牵涉纷繁。” “这事不急。”朱厚熜淡淡说道,“等湖广那边把叛军赶到了闽赣交界之地,命各卫所抽调精兵轮剿之时,各卫所的问题自然无法再遮掩。届时叛乱大势一定,也不需担忧诸卫再有大乱了。” …… 皇帝御驾刚到山东,就引起巨大的震动,但这震动暂时只沿着运河向南北传递,牵动着新的利益。 而衡阳城那边,大军已经彻底形成了三面围城之势。 衡阳城除了城南的回雁峰和城东南耒水畔的大营,已经与北、东朝廷大军隔河相望。 在城西,朱麒堆土为山。 眼看着一日日加高、迫近的土山,这明显是要转运大铳、造办器械攻城的架势。 对蒲子通来说,好消息主要是三点:不缺水、暂不缺粮、后路安全。 “顾仕隆败不起!”蒲子通坚信这一点,日常鼓舞着士气,“围城已经这么久,他仍不敢渡河来攻。城西只坚守一面,又有何惧?又指望我们弃城南逃,但我不是唐培宇!” 詹华璧沉默不语。 城西由他带来的原先的常德卫负责镇守,如果敌人进攻的重点只是城西,那么詹华璧的人会是被消耗得最厉害的。 他倒不是要和蒲子通争什么,只不过他不明白顾仕隆何必这么保守。 渡河攻城确实会损伤惨重,可既不去断了南面的衡阳守军退路,又不给更大的压力,难道就要这样把功劳拱手让给朱麒? 问题是,西面的朱麒只有五千兵力。 而衡阳守军则仍然拥有耒水通往郴州府的这南面数县之地,守过这一整个冬天都不是问题。 现在秋粮该收完了吧?南直隶、江西、浙江、湖广等地受灾的地方,问题都该在酝酿爆发,朝廷的压力应该很大才对。 “詹都督,西城墙就拜托你了。如今敌军尚未攻来,城墙之外堑壕,还需加紧修筑。严参将!” “末将在!” 化名严大牛的严春生伤已经好了,闻言出列抱拳,精气神显得很足。 “你长于服众,城中所募壮勇,便由你统帅,每日出城修筑堑壕寨堡!” “末将领命!” 这是搏命的活,要在城西敌军的眼皮底子下,于西城墙之外又挖堑壕、布置防御工事。 那边在堆土山,这边也挖堑壕。一个为了更容易攻,一个为了更好守。 严大牛原先的部下已经被打散了,暂时都安排在各门守军,而且部署在城墙之外。若敌军无法突破紧挨城墙的这一道防线,他们也无法进城。 一来,城中地方毕竟有限,进来之后会过于拥挤。二来,也会急剧加大城中物资的消耗和不稳定性——现在至少他们能在城外就地取水。 而严大牛伤好之后,到今日才被派了一桩最苦的差事。 多少人愿意应募成为壮勇,而且是要出城在敌人眼皮底下做苦力活? 这事是那卜知府负责的。 到了大军已经围城之刻,卜知府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城里、城外,派丁役也好,一边限物资一边许以粮饷也好,反正是招募来了两千余人。 严大牛再次拥有了稀稀拉拉、无精打采、惶恐不已的一支队伍。 “你,叫什么名字?原先做什么的?” 巡视了一遍队伍之后,严大牛指着一个壮汉问道。 “……大帅,俺叫蔡甲,原先杀猪卖肉的。” “瞧着有一把力气!大帅听着怪舒坦,你来做一营的旗总。” 严大牛一边在队伍旁巡视、点些人,一边说道:“怕什么?就是出城做做泥工木工。你们没见过打仗,没那么容易打起来!哨探多着呢,那边一动,这边就知道了。跟着我,保管就先把你们带回城。你们又不会打仗,守城倒是需要许多卖力气的打下手!” 他用他特别的方式点出了许多人,一一给他们安排好底下人,也如同拉家常一般了解着他们家里的情况。 “老子是在烝阳大营杀了原先长沙卫指挥使唐培宇的人,是大都督身边一等一看重的!除了你们的命,答应的口粮、工钱,老子一准给你们都要回来。但是,要听老子的,要在城外把力气卖完!” “大帅这样说,俺就放心了!”刚刚当上旗总的蔡甲俨然已经成为忠心下属。 就这样,严大牛在稍作整训之后,就带着这两千余稀稀拉拉的民夫壮勇出了城,来到距离城西百步之外的地方开始忙活起来。 这里,是距离敌军不到两里的地方。 城墙之外,百步范围内本就已经都是临时的营寨。 在敌军逼近之前,营寨中的守军能先消耗他们一轮。等撤入城中之后,被破坏的营寨又会成为阻拦。敌军若不清理,就没办法很轻松地攻城。若要清理,就要面对城墙上守军的屠杀。 詹华璧和蒲子通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已经开始劳作起来的民夫,心情都放松了不少。 “想在城西攻进来,至少得在这里填进去上万条人命!”蒲子通很肯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若能在营寨外再挖上一条数丈宽的堑壕,若是你,会不会望而生畏?” 詹华璧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远处那个身穿盔甲来回巡视的影子:“他穿得这般鲜亮,倒不怕朱麒派人擒住他。” 蒲子通哈哈一笑:“就凭他手中之箭,我倒希望朱麒亲自带人去擒他。身后就是营寨,他自己逃脱是无虞的,无非丢下一些民夫罢了。” 詹华璧回头往东边望了望,而后再次皱着眉说道:“他们到底在等什么?就这样,怎么攻破衡阳城?” 蒲子通自信满满:“想过河,先做好死伤过万的准备。攻城西,就只用守一面。攻耒水大营,那边五千兵壮也能抵挡数日。回雁峰上,还有你最精锐的一个千户。他们等什么,咱们不用管。我只知道,大明还没有能越数百丈而破城的法子。便是要水攻,今年大旱,而且马上就要入冬!” 詹华璧没再说什么,而是仍旧眼睛眯着,看着严大牛的身影。 常理而言,是这样的。 现在这样一个衡阳城,想从外面攻进来,确实太难太难。 但如果是从内攻破的呢? 不知道为什么,詹华璧始终对严春生保有一丝戒心。 哪怕他现在正冒险为衡阳城加强着防御能力。 远处,严春生回了一下头,看了看衡阳城。 不知道骆指挥和二哥他们现在到哪了。 (本章完) 第259章、一夕之间,局势大改 湖广永州府与广东、广西两省交界处,正是南岭一端。 在这永州府南面,小族颇多,因此永州府内的宁远卫治所也位于永州府南端的道州。更南面,还有桃川、枇杷、锦田三所镇着这民风彪悍的地方。 此刻在永州府最东南角的锦田所北面,正是大名鼎鼎的九嶷山。 九嶷山之所以名传天下,除了本就巍峨壮丽的山峰、溶洞、溪流景观,更主要的则是因为一个人:舜。 传说这里是舜帝陵寝所在,还有娥皇女英来此寻觅舜帝,得知舜帝身死之后洒下血泪留下的湘妃竹。 千百年来,屈原、司马迁、蔡邕、李白、李商隐……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诗文。秦汉以来,历代帝王也有很多遥祭舜帝,或者遣官代祭。 而在九嶷山东麓,则是辖于衡州府之下桂阳州的蓝山县,这蓝山县则还驻守着已经附逆的宁溪所。 此刻,原本实质人数不足千人的一个千户所,已经膨胀到了近四千人,扼守着衡州、郴州二府叛军的西南角。 以区区不到四千人能在此守住,第一是因为险峻的地利,第二则是因为广东抽调出来的五千人马要分兵两处,同时从广州府的连州方向和韶州府的乐昌方向进攻衡州府蓝山县和郴州府宜章县。 广东在推行新法的过程中,实在难以倾巢出动,大军翻越南岭攻入衡州府、郴州府内。 宁溪所的千户戴云来已经被“拔擢”为参将,现在只觉得很轻松。 留给他的时间实在很多,所以现在的准备越来越充分。 就算永州府的宁远卫和桃川、枇杷、锦田三所能再抽调一部分兵力过来,也要翻过九嶷山才能攻打蓝山县。 哪怕广东的兵也翻过了南岭,他也能带兵坐着早已准备好的船只,沿着岿水顺流而下,迅速退到桂阳州乃至于耒阳。 至少现在,北面的桂阳州、常宁县与蓝山县的联络还很密切,大家都安然无恙。 戴云来照常巡了一下城防和城外临近哨站。 策略很简单,守城就行了。 蓝山县所在本身就如同关隘,地势很高,九嶷山上发源了数条大河,东南西北而去。 朝廷大军若不攻蓝山县而要深入衡州府桂阳州腹地,那就是腹背受敌。就算想退,南岭大山可不是开玩笑的。 而若只是守城,十则围之,朝廷哪里去调上万乃至两三万大军围这小小蓝山县城? “西面和南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山上哨站两个时辰来报一次,没见到敌踪。” 戴云来放松地点了点头。 还是大都督谋算无双,去什么长沙府?长沙府哪有衡州府好守? 只要朝廷大军久攻不下稍有退却之意,他却可率军攻入宁远和道州。若再收服永州一卫三所,那便是衡州、郴州、永州三府易守难攻之地,已经到了衡阳城西的广西大军也没有退路! “仓禾堡那边如何?” 这仓禾堡是蓝山县北面岿水西岸如今一个重要的关隘,戴云来分了四百精兵、六百壮勇过去,那可是宁溪所万一见势不妙的退路所在。 “安然无恙!” “好,不可懈怠了!只要入了冬,那就高枕无忧。” 戴云来自觉高枕无忧之时,仓禾堡北面则是一片连绵山脉,名为都庞岭。 这都庞岭内也发源出一条大河,原名钟水。与岿水在仓禾堡北面不远处交汇后,就形成了一条更大的河流,名为春陵水,最终在常宁县东北处汇入湘水。 之所以名为春陵,得名于一个历史上也鼎鼎大名的人物:刘秀。 汉景帝的孙子刘买,封号是春陵侯。如果不是后面的故事,这条河没必要以之命名。 但王莽篡汉后,刘买的第五代孙刘秀组织了号称八千春陵军,最终恢复汉室,那故事就不一样了。 春陵是东汉龙兴之地,从刘买封地流出的河流被定名为春陵水,岿水成了支流。 现在,位于岿水、春陵水交汇处西北角的白面寨里,骆安现身于此。 这白面寨还在永州府境内,也是衡州府、永州府交界处的一个关隘,和衡州府设于此的泗州寨相隔二十余里。 骆安站在高处远远眺望。远处的动静,看是看不到的,只是瞧着那边的方向罢了。 但在他身后的这白面寨里,却是军容鼎盛! 大军一眼望不到边,竟从白面寨绵延到更西北面的新田堡。两地之间沿着春陵水上游形成的河谷,到处都是营帐。 骆安看了看部下拿出来的皇明钟,闭着眼睛算了算时间。 “该出发了。你们有了近半月的休整,该一鼓作气拿下桂阳州,断宁溪所后路了。” 骆安转身看着雷全义:“雷参将,可有把握?” “衡州卫本身才多少人?如今还要守衡阳,哪怕桂阳州城看着人多,也必是以乡勇为主!我率大军顺水而下,彼辈必望风而逃!” 雷全义所率的五军营选锋,这次真的是一次长途跋涉。 一路到荆州府之后,却又接到旨意不必再入川——高克威被抓得那么快,杨君林也认罪,四川的薛伦从春天开始就与费宏一起全力出手,另外那个巡水御史张经竟也是个颇为知兵的,四川已翻不出浪来。 雷全义恰逢吉王叛乱,本以为能参与攻长沙,结果被神机营抢了功。 接下来不还能攻衡阳吗?朝廷的策略却不是那样。 被骆安带着一路沿永州府到了此处,雷全义早已摩拳擦掌。 骆安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模样,凝重地提醒他:“雷参将,你五军营大旗现身衡州腹地,务必一击建功。叛贼必有军令,若不能力敌,宜保全实力拱卫衡阳。你此去,以攻心为上。” 雷全义点了点头,而后问道:“骆指挥不一同去桂阳州?” 骆安摇了摇头:“我经泗州寨去常宁。雷参将拿下桂阳州之后,便可命广西两千精兵去合围蓝山县,劝降宁溪所,而伱则移兵黄岭山,遥压宜章、郴州。” 他并不是军事上的人才,但这是朝廷谋划之后、也得到了顾仕隆首肯的战略。 现在关键的一击就是能不能拿下衡州南面的桂阳州、常宁县二地,既让蓝山县的宁溪所断了退路,也给衡阳城来自南面更大的压力。 雷全义有点懵:“骆指挥去泗州寨,去常宁?指挥只有这点兵……怎么去?” 骆安笑了笑:“那就要看雷参将的本事了。你若拿下桂阳州,我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便能抵上万大军。你若不能速速拿下桂阳州,我便只是先去做点准备。” 雷全义感觉不止如此:哪有拿自己小命开玩笑的? 但锦衣卫的布置到底如何,雷全义也不知道。 两刻之后,白面寨开始有了大动静。 仓禾堡的哨探很快就大惊失色地回来传递了消息,而后快马直奔南面而去。 戴云来听到消息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没看错?” “将军,绝不会有错!大军一眼望不到头,看人马恐怕过了万。既有五军营的大旗,也有广西抚宁侯的大旗,还有宁远卫的大旗!” “奔东去了?” “是桂阳州的方向!根本没管我们仓禾堡!” 戴云来的一个手下脸色难看:“将军,怪不得南边的粤军一直按兵不动!衡阳城中说抚宁侯朱麒和宁远卫的人马都在城西,只怕是顾仕隆麾下扮的。若大都督坐看五军营和广西兵、宁远卫把衡州南面都拿下了,那就真是四面合围。若是出兵来援,顾仕隆必会趁机攻衡阳!” 他语气急促地分析这些,无非希望戴云来考虑宁溪所的处境。 镇守衡州府最南端,现在该决定怎么办了。 衡州腹地突然出现过万大军,而且有五军营的旗帜,只能说明朝廷大军的调度已经彻底完成。 本该入川的五军营选锋来到了这里,岂是闹着玩的? “桂阳州城不是那么好攻的!”戴云来先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将军,春陵水上有三十余条大船啊,没听哨探说,吃水很深吗?唐培宇和长沙卫精兵就是被神机营那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新炮击溃的!神机营有的,五军营不会也有?” 戴云来犹豫不定。 就算宁溪所分兵去援,得出动多少人马? 就在这时,又有麾下急急忙忙地赶来:“将军,粤军动了!” 戴云来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九嶷山和华阴山之间,五个哨站几乎是差不多时间被拔掉的。” 戴云来感到震动也是这个时间。 从仓禾堡到这里,从南岭山的哨站到这里,路程可并不一样。 那边的大军和粤军出动的时间计算得这么好,显然就是要让消息几乎同时传到蓝山县城来。 “是计!”戴云来断然道,“攻桂阳州是假,盼我们弃城而逃途中设伏是真!蓝山县若不战而弃,广东来军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入湘。快,不可中计,仓禾堡回撤到毛俊镇便可,我们留好蓝山到临武这条入郴州府,与广安所合兵于宜章县的通道便可!” “将军,若如此,朝廷大军拿下桂阳州常宁县乃至耒阳也只是迟早的事。既如此,不如现在就去宜章啊!” “未战便退,大都督问罪下来,去了宜章还有我们宁溪所一席之地吗?”戴云来坚持着,“至少也要守上一阵子,现在只有粤军抵近蓝山县了,怕什么?” 而后还是补了一句:“速速报到衡阳城,请大都督示下!” …… 从蓝山县到衡阳城,路程有两百余里。 别看所谓“过万”大军听起来很多,也不可能尽数截断南北消息的传递,何况他们也没想去截断。 两百余里,不惜马力一路疾驰,数个时辰也就赶到了。 接到消息的蒲子通闻言就怒:“什么两万大军!朝廷哪里来那么多两万大军,戴云来这是怯战想退了吗?” 雷全义实则只有三千选锋加上朱麒留下的第二批两千广西兵,但从仓禾堡的哨探传到蓝山县变成了过万,从蓝山县再传到衡阳城就变成了两万。 这是说给自己人听的,而不是吓敌人的,因此本该是实数。 但蒲子通却清楚得很:从七月底举事到如今十月中旬,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朝廷能从湖广、江西、广东、广西调集的兵力用手指头都算得出来。 眼下这个局势,哪个省不得留下足够兵力防着点?已经快入冬,诸边也要防着北虏。 衡阳城外的朝廷大军还在那里呢!城西那边朱麒本人都现身过,怎么会跑去南面? “告诉戴云来,至多就是一个五军营选锋三千人!三千人攻城,想什么呢?”蒲子通阴沉着脸,“蓝山、常宁、耒阳、桂阳州、临武、宜章、郴州、永兴,诸城坚守便可!不管来多少兵,敢深入衡州腹地,断粮草、袭扰就行!衡阳城不破,衡州无忧!” 这帮家伙到底懂不懂打仗? 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跟什么似的。 军令再往南面开始传之时,已经是夜里。 但蒲子通还没开始准备睡觉,又被叫醒了。 披上衣服出去一看,竟是去常宁传令的亲兵。 “去常宁一来一回没这么快,出了什么事?” 常宁离衡阳城较近,衡阳、常宁、耒阳三城成三角,都只相距五六十里。 这时,那传令兵面如土灰,蒲子通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常宁城降了,小的走到半路遇到了来传信的锦衣卫,他们拿了小的之后又放小的回来了。”那传令兵忐忑地拿出一封信,“据说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安的亲笔信,要小的交给大都督。” 蒲子通心里一沉,连忙抢到了手上,就着油灯撕开信封开始看。 【广州蒲氏,泉州卜氏,杭州、永春、诏安吴氏,德化黄氏。】 【三百锦衣卫拿了常宁县,接下来,本指挥去耒阳。】 【蒲子通,我湖广行走对你说的话,还记得吗?】 这信就是这么简短,没什么大义凛然的劝降。 可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息,让蒲子通有些发寒。 蒲氏和洪武后迁居福建的蒲氏后人改姓的诸氏,都被骆安在信里列了出来。 三百锦衣卫凭什么拿下常宁县的?这仗打过吗?就算是有锦衣卫细作开城投降,也至少要做过一场啊! 但是现在骆安又提醒他,那天那个锦衣卫湖广行走威胁蒲子通的话。 衡阳城中当然有细作,蒲子通是清楚的。 常宁县这个“战果”为证,难题现在摆在了蒲子通面前:谁是细作?难道朝廷大军还没攻城,城内就先彻查、乱起来? 又或者,等到锦衣卫在各地出动将蒲氏彻底铲灭、等到朝廷大军开始攻城之后,关键时期有细作在城中生乱? 最关键的是,常宁县就这么丢了,衡阳城守军会怎么想? 这么大的消息,是瞒不住的! 蒲子通只能先喊来了詹华璧,脸色阴沉无比。 “老詹,城西,包括常宁县,都是交给你来守的。”蒲子通看着他。 詹华璧带着常德卫从宝庆府往东进入衡州府,他的人马,大半在城西,一千五百人在常宁。 “常宁怎么了?”詹华璧一脸莫名其妙,“酉时五刻刚得报,没有军情啊。” 城西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蒲子通这脸色,自然只能因为常宁。 蒲子通的脸色更难看了。 现在也才戌时一刻,常宁县酉时五刻能把情况报到詹华璧这边,不要时间的?传令的人过去、被抓了、然后放回来,算算时间的话,詹华璧收到的消息发出之时,常宁县守军本就已经降了。 “那千户但昭年,降了。”蒲子通开口对他说道,“还给你发了假军情。” 三百锦衣卫绝不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常宁县,也绝不仅仅只是今天敌踪现于南面衡州府腹地、骆安刚刚抵达常宁县的一时之功。 詹华璧刚刚闻言色变,蒲子通又问他:“但昭年随你一路过来,难道不可靠?” 他疑惑的是但昭年为什么一点抵抗都没有。哪怕有细作开城门,但昭年随詹华璧一路劫掠而来,难道能逃过一个死? “……难道你疑心我?”詹华璧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殿中油灯闪烁,两人对视着。 “我岂会疑你?”蒲子通很快开了口,“只是一夕之间,南面形势大变。顾仕隆与朱麒围而不攻,要等的只怕就是这件事了。不搞清楚原因,我心难安,你也一样吧?” “……我也不明白。”詹华璧接受了他的说法,“你们举旗后,但昭年是我卫中极力主张归附的千户,还手刃了一个不愿随我的千户。若非如此,我岂能让他在外镇守常宁?” 殿中油灯还在闪烁,两个人的心头如同外面的夜色一般沉重。 “他为何极力主张归附?你于他有何恩?” 不搞清楚这个原因,如今这叛军两巨头再看底下人之时,恐怕都会个个生疑。 这不妙,这很不妙。 两人还没搞清楚原因,又有亲兵来报:“大都督,常宁守备、游击将军但昭年率残军三百余人逃到了回雁峰下,常宁城破!” 蒲子通和詹华璧彻底懵了。 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本章完) 第260章、来自锦衣卫的惊喜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赶到城南回雁峰下,寨内之内营房中,蒲子通怒不可遏:“哨骑四出,衡阳城南七十里内毫无大军过境痕迹,哪来的万人围攻常宁县?” 折腾了这么久,蒲子通哪里还不打起精神盯着那个五军营的动静? 桂阳州那边的回报还没来,但蒲子通很确定,常宁、耒阳之间没有什么大军。 但昭年灰头土脸,看了一眼詹华璧之后就咬牙说道:“末将句句属实,末将麾下皆可作证。末将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来的,城外塘骑哨探没一个传回消息,大军忽然便从北面湘水逼近到常宁城北和城西。再南面,又有锦衣卫过千人合围。西城门更是被城中细作忽然炸开,末将若走得慢了,只怕全军覆没。” 蒲子通脸色难看至极,细作能这般轻易炸开西城门? 他看了一眼詹华璧,这但昭年毕竟是詹华璧的旧部。 “常宁县城守军足有一千五,你就这么望风而逃,还只带回来三百余人?”詹华璧也感觉不可思议,“刚一接战不到半个时辰,你就从东门跑了?” 但昭年显得很尴尬、很惭愧,可是他说道:“西门已破,敌军如潮水一般涌入城。锦衣卫人人精骑,末将实在……” 蒲子通是真想就这么斩了他。 不仅战败,而且拖着残军回来夸大敌军的神出鬼没和实力,乱他军心。 可是他要顾忌詹华璧的感受。 詹华璧读得出来蒲子通眼神中的杀意,这是他的要求,他在问詹华璧的意见。 丢了常宁县,衡阳城失去了西南方的屏障,蒲子通有理由斩了但昭年。 可是形势突变,蒲子通和詹华璧两人之间不能起冲突了。 之前,蒲子通已经表达了一些怀疑,詹华璧现在应该给他一个交待。 “湘水来的敌军,只怕是休整过后的宝庆卫,又或者赶到衡州的永定卫、辰州卫。”詹华璧却先给了但昭年一个台阶,然后对蒲子通说道,“顾仕隆等了近一个月,就是在等他们,南面诸县,恐怕此刻都危在旦夕。我们两卫两所,毕竟还是很难稳守衡州、郴州全境。大都督,郴州、永兴、耒阳不得不守!” 听起来只是在分析形势,但蒲子通明白詹华璧想保一保但昭年。 南面大军既至,衡阳城必须做出决定了。收缩防守,熬过这个冬,衡阳城和耒水一线只要不失,仍有转机。 但此时万不可阵前斩杀败将,也不可分兵去救援。否则,军心不定,兵败如山倒。 三百余残军,能回来也是增强衡阳城的守卫实力。况且,他詹华璧已经一战损失千余官兵了。 蒲子通凝视了詹华璧一阵,而后就说道:“詹都督,若让敌军轻易汇聚衡阳城南,占了湘水、耒水上游,那就真难守住衡阳了!至少,水口山寨堡不能有失。你放心,顾仕隆不敢贸然来攻,衡阳城的西城门也没那么容易破!” 说罢转身往城内走:“传令广安所和桂阳州守军回防郴州,传令宁溪所经临武郴州增兵耒阳!” 看着蒲子通的背影,詹华璧过了一会才转身沉着脸看向但昭年。 好歹他不是投降了,好歹还带着三百余人一路逃了回来。 水口山是春陵水和湘水交汇处,离衡阳城已经只有三十余里。 兵贵神速,拿下常宁县的朝廷大军恐怕明日就会启程进逼水口山寨堡,遥窥回雁峰和城东南鄢湖畔的耒水大营。 蒲子通话里的意思,是要他詹华璧亲临前线,去抵挡住那一支拿下常宁县的大军,至少牵制住他们,不让衡州府南面最关键的耒水沿线被切断。 衡阳城中守军,也必须有一个完全统一的指挥,他蒲子通不能总是顾忌詹华璧的存在。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詹华璧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伱稍做休整,连夜率部跟我走。”詹华璧对但昭年吩咐了一句,然后又去追赶蒲子通。 在回雁门外,詹华璧单膝下拜:“末将请命,领亲兵五百和但昭年所部增援水口山,必不使之有失!” 蒲子通背对他站了一会,然后转身双手扶起他,凝重地说道:“詹兄,衡阳之南,拜托你了!” 等詹华璧站起来之后,他这才坦率地又说出一句话:“但昭年麾下,詹兄还是要查探一番,谨防是诈!” “末将明白。” 蒲子通之前没好说出口,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怀疑但昭年是先降了、然后又率兵逃来、实为细作吧? 就一个原因:常宁县怎么可能丢得那么快的? …… 但昭年带回来的“残兵败将”,现在都只能暂时留在回雁峰上的寨门之外。 火把摇曳,虽然是战败的同袍,但毕竟也是同袍,衡阳城内给他们准备了一些热粥。 詹华璧等候着自己的五百亲兵点齐聚来,他看了一眼但昭年,而后让他整队。 本就是常德卫的官兵,他虽然不能尽数认得,但好歹有名册在手。 但昭年看到詹华璧还领了数人出来,随他一起辨认着自己带回来的人,心里已经明白了是什么事。 他表现得有点羞愤,却不敢多嘴说什么。 詹华璧认出了一些但昭年麾下的副千户、百户、旗官,这些人带回来的人,也多是他们身边往常很信重的人。 除了另外聚在一起的二十余人。 “他就是金义华?” 但昭年听到问题连忙拱手作答:“末将到常宁后,招募的乡勇以金义华为首。蒙大都督和都督恩典,他正是授了百户之职的金义华。” 詹华璧审视着这个有点拘束忐忑的金义华,又看了看他身后同样畏畏缩缩的二十来人:“你来说说常宁之战经过。” “……小的不太会说,就是……” 金义华仿佛还没脱离往日就是个平民的心态,又或者此刻在詹华璧面前太过于惊惧,开口就是“小的”。 但他说出的此战过程,和但昭年禀报的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些从东门逃出之后的细节。 来得及逃出来的,一共只有位于城东的三百余人和但昭年带着的二百余人。 随后,就是锦衣校尉的一队三百骑追杀。为此,还有一个副千户战死。 “……一路追了小的们有十余里,他们如果继续追杀下去,小的们恐怕活不到衡阳城。” 人腿跑路,哪里逃得过骑兵一路追杀? 詹华璧眯了眯眼看向但昭年:“既然像你说的有过万大军,哪怕是要安抚常宁城,哪里会在乎少三百人?他们为什么没一路追杀你们?” “那时末将等人已经到了水口山寨堡附近。”但昭年只能这么说。 詹华璧也不再追问了,大部分的人他都认识,这是其一。 其二,在衡阳城警惕万分之际,这些人既然不会被安排入城,那就害不了衡阳城。 其三,丢盔弃甲的三百余残兵,在他的五百亲兵面前也翻不起什么浪。 “出发!” 看自己要的人已经点齐过来了,詹华璧雷厉风行。 南下的一路,自然能看看这队残军说的属不属实。等他到达水口山之时,先去常宁县附近查探战场情况的回报也会到来。 夜色之中,一千余人离开了回雁峰,沿着湘水畔往南走去。 火把簇成一条长龙,前后和两翼的塘骑散开有三里左右,作为行军警戒。 詹华璧现在需要的是急行军,尽快赶到水口山寨堡。 三十余里路,如果正常行军,那要走一天才保证所有人全须全尾跟上队伍。 詹华璧此去是到前线督战,除了五百亲兵和但昭年的三百余残军,队伍之中还有运送辎重的民夫。 敌军既已出现在常宁,还得时刻防备偷袭。 好在这支军队规模不算大,眼下离衡阳城也足够近,湘水沿岸同样设了许多寨堡,詹华璧能适当加快一些速度。 到了水口山寨堡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事先有亲兵持詹华璧军令和牌符到了水口山寨堡,此刻见到詹华璧亲自率兵来援,水口山寨堡里的守将是很开心的。 看他大开寨门,詹华璧却沉下了脸:“敌军就在左近,你怎么如此懈怠?” 虽然是自己的老部下,但就算要迎接自己,怎么能没有带一些兵出来警戒左右? “都督放心,末将接到衡阳城军令后,塘骑散出去了十五里,一整夜都未见敌军踪迹。” 詹华璧只能提醒他一句注意戒备,而后就进入了水口山寨堡。 连夜急行军,他也很疲惫。 只不过,此刻仍需要先督着人马和粮草辎重入营。 而后就是有点棘手的问题:论官职,但昭年是常宁守备、游击将军,已经比提拔为正千户的这水口山寨堡守将要高。 现在自己在这坐镇,指挥自然没问题。但底下的兵丁,尤其是但昭年,怎么安排? 一天之内先是逃到衡阳又连夜行军来此,看着疲惫不堪的但昭年麾下,詹华璧决定让他们先休息上三个时辰,然后对水口山寨堡的守御事宜和人员安排重新做一番布置。 他自己只小憩了一个多时辰,而后就起来巡视寨堡各处。 不远处就是湘水、春陵水交汇处。寨堡位于河流北岸一处小山坡上,敌军不论是从南又或者从西而来,都需要过湘水到北岸。 能胜则矣,若不能胜,那么粮草转运始终会很麻烦。 要围衡阳城南,也始终绕不开湘水,绕不开这衡阳城南湘水沿岸的数座寨堡。 原本只驻扎了三百官兵加上五百民夫的这水口山寨堡现在人员规模迅速扩大到近三倍,天亮之后就开始叮叮当当地劳作起来。 简陋的营房、要在外围再加筑一道寨墙,这都是要在敌军攻来前完成的事。 好在背靠湘水,诸多物资这几个月来都没有停止输送。蒲子通为了南面这条“生命通道”,也没有吝啬,衡阳城方向和南面的郴州府都源源不断地往这里运送着木头、粮食、军资。 詹华璧的注意力始终在西面和南面,也等待着回报的探查情况。 过了一会,他就忍不住把水口山寨堡原先的守将叫来了。 “这便是你说的昨晚撒出去十五里都没看到敌踪?”詹华璧面沉如水,“本都督昨夜路上遣出去查探的游骑,到此刻都没来到这里!” “……末将冤枉,都督若不信,末将让昨夜出去查探的前来禀报!” 詹华璧懒得听。 他们是不是真的去查探很远了,还是听说常宁县已经被打了下来,找个近一点的地方窝着然后回来都不一定。 漆黑夜里,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认真查探? 反倒是自己亲兵之中的人,詹华璧是信得过的。 如今,五组一共二十五人竟没有一人回来,这个事实让詹华璧感到很恐怖。 但昭年恐怕还真没畏罪胡说,要在广阔的地方逮住每一个查探情报的游骑,常宁方向得撒出去多少人? 探不到他们下一步攻击的方向,这是很被动的情况。 到了巳时五刻,詹华璧终于等来了人,来的却不是他派出去的哨探。 湘水两岸,距离水口山寨堡一里多的地方,各出现了百余骑。 寨墙之上,詹华璧听到了身边部下们有些沉重压抑的呼吸。 远处,那一共两百余骑并没有动弹。 有一些稳稳地坐在马上,遥望着这边;有一些正牵着马,在河边饮水。 但他们这种悠闲的姿态,制造了很沉重的压迫感。 因为他们身上清一色的飞鱼服。 离得是很远,看不到细节,只有模糊的一个个小点。 但那统一的装束,那迥异于大明普通官兵的服色,还是能让詹华璧这些大明原本的高级将领一眼就认出来。 “……都督,说不定那骆安就在其中。” 听到一人小心地开口,詹华璧听出了他的忌惮。 被锦衣卫指挥使带出来的,自然是锦衣卫里精锐中的精锐。 听上去仿佛是怂恿詹华璧派人去追杀,实则是害怕。 锦衣卫指挥使已经到了,常宁方向的大军现在在哪里? “……加快构筑寨墙,分发干粮,先让大伙吃饱!” 一边是鞭策着民夫干活,一边是让麾下把肚子填饱,詹华璧也不知道恶战会从什么时候开始。 但昭年和他底下的人也都被喊了起来,张着因为没睡好而血丝密布的眼睛开始干饭。 不远处,骆安确实在那里。 与詹华璧不同,骆安有望远镜。 效果虽然很差,但是他隐约看见了水口山寨墙上的情况。 “你看看,那是不是詹华璧?” 骆安把望远镜递给了一个部下。 他没见过詹华璧,但有人见过。 拿着望远镜的,正是被严春生称为二哥的何全安。 而现在,锦衣卫湖广行走黄延中,还有司聪都出现在这里。 “是他。” 何全安肯定地点头。 “我没看见但昭年。”骆安淡淡地说完就吩咐他,“你继续盯着,看见了但昭年再说话。” “指挥放心,但昭年去了衡阳,必定无法入城。詹华璧既然来了这里,那就是要保但昭年、亲自守住南面。” 何全安的语气很自信,司聪有些敬畏地看着这锦衣卫内新设的特勤所的老大。 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人物。 锦衣卫的诸多头领之中,论可怕程度,恐怕是王佐第一,而后便是这何全安。 论才干,骆安是远不及这两人的,甚至恐怕都比不过刘镇元等人。 随何全安一起离开长沙后,司聪就近距离地感受着何全安的每一次操作。 算准了蒲子通不会让他们入城蛊惑别人,算准了蒲子通只会在城北烝水或者城东湘水畔杀他们立威,算准了严春生如果得手的话必定会由他出手。 胆子大到了就算不是在那青叶桥上、不是由严春生出手,也有信心逃出生天。 那可是在叛军重围之中! 司聪跟着他的每一天,都是在玩命。 可是何全安一直玩成功了,在雷家埠上岸后,借着顾仕隆攻衡山城形成的逃难百姓掩护,他们也逃入了衡山城之中,然后去了唐培宇的营寨。 而后,唐培宇听说“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来招降,还是忍不住见了何全安一面。 这一次见面,唐培宇全副武装,留了十个亲兵,何全安三人手无寸铁,但何全安就凭一张嘴,凭三个地址和两个特别的人名,就让唐培宇绝望了。 那三个地址,是唐培宇早在年初楚王薨逝时就安排好的家小避祸隐居之所。 两个人名,一个是严春生,一个是但昭年。 现在,何全安拿着唐培宇的亲笔信到了常宁,骆安亲至给实际上是唐培宇私生子的但昭年看了皇帝的手书旨意,才终于敢放心开城投降。 这一环又一环的布置,现在到了要收大果子的时候。 锦衣卫三百校尉在此,骆安和何全安亲临前线,能不能让这水口寨给蒲子通一个来自南面大大的惊喜? “指挥,但昭年也出来了,他果然在这里!” 骆安精神一振,拿了望远镜看过去。 “不必等了!让对岸的兄弟们渡河过来!” 在詹华璧的视线里,只看到湘水南岸的那百余锦衣卫往常宁城的方向沿着湘水先去了,但湘水北岸的这百余锦衣卫仍旧停在原地。 “我们有一天的时间!”詹华璧断然说道,“传信衡阳城,常宁那边的敌军应该今日就会过来,今夜就将开始拔我水口寨。我为饵,大都督至少可分兵三千来打掉常宁敌军!沿岸寨堡守军可调遣合围。告诉大都督,就算真是过万大军,我至少可守住七日!” 远处的百余锦衣卫就宛如盯着猎物的狼群,他们正在等待更多的人过来。 但昭年站在詹华璧身后,一言不发。 (本章完) 第261章、再混下去我成叛军头领了 报信的人出了水口山寨堡,直往北奔。 骆安通过望远镜看见了:“还要多久?” “他们赶到,恐怕还要三十余分钟。” 锦衣卫之内,大家已经开始根据新的皇明钟,用上了新的时间单位。 骆安放下望远镜,深吸一口气之后就举手往前一指:“慢慢逼近!” 寨堡之内,詹华璧眼神一凝。 区区百余骑锦衣校尉,开始沿着湘水往东而来了。 速度不快,但他们正在过来。 “都督,让末将带兄弟们冲出去,杀散他们,报仇!” 詹华璧闻言只转头瞥了一眼但昭年。 “想雪耻是好事,守好寨便是。” 那边人人骑马,这不是非常明显地想把寨内守军钓出去遛吗? 詹华璧这下知道但昭年真实的水平是什么样了。 往日常德那边没什么战事看不出来,一路到衡州府也都是泰山压顶之势、只是欺凌弱小而已。 现在才明确:这家伙除了忠心些,真是不堪一用。 长宁县城内千又五百卫所兵,数千民壮,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把城丢了。 说罢吩咐道:“你的人,守到西面外寨墙缺口处,护着民夫。就算不能在常宁大军到来前把外寨墙修好,也多布一些拒马。” “……末将领命。” 但昭年带着他没睡好但吃饱了的兄弟们去了。 正对着那百余锦衣卫的这一面,民夫们固然抖着手和腿仍旧敲打木头、搬运石块,但昭年的人同样精神紧绷,时不时会有点小碎步挪来挪去。 詹华璧看得脑壳疼:这就是想雪耻?还请战? 随后他眼神一凝,在那队锦衣卫的身后,又出现了百余骑,正加快赶来。 是原先湘水对岸的那一队。 不是去常宁引大军过来,而是去湘水上游渡河与之汇合了? 眼见但昭年的麾下和西面的民夫们已经颇有退缩之意,詹华璧大喊呵斥道:“三百骑而已,难道敢攻来?加紧修筑!” 水口山寨堡的布置本来也不差,但毕竟只是按照迟滞敌军速度、消耗敌军兵力的标准在七月底才开始修筑的。 现在常宁县丢得那么快,水口山寨堡的压力陡增,詹华璧只望能再这里守上十天半月,超过七日便足以将南面大军拖在这,等到回援郴州、耒阳的援军和衡阳南来的援军。 可他话音刚落,三百锦衣卫真的提速往这边冲锋了。 三百骑不算多,但相隔已经不算远,而这三百骑不愧是骆安带来的精锐中之精锐。 沉闷的马蹄声重重敲打着守军忐忑的心灵,随后,只见三百骑渐渐散开,排成了三层,犹如三条铁线一般勒过来。 竟有了隐隐要包围水口寨北面的气势。 詹华璧给气笑了,沉声河道:“弓手准备!” 只待他们进入箭矢的攻击范围,就能先来一轮抛射。 三百人攻打有寨墙保护的近两千人,闻所未闻! “唏律律——” 距离已经拉近到三百步,詹华璧只见他们在比较快速度的冲锋中又很快停了下来。 以这三百骑分散的幅度,如此同步的停止冲锋又显露出操练之严格。 可这有什么意义?再怎么展示本事,也不可能就此震慑住寨内守军。 ……三百步。 詹华璧目测了一下,按下了让寨墙上的三门碗口铳轰一轮以壮士气的想法。 很难形成有效杀伤,徒耗弹药罢了。 但下一刻,他却见到远处一阵摸索,而后最前面一排的锦衣卫互相靠近了一些,形成了一个半圆形对着寨西面。 随后,第二排的锦衣卫又策马往前靠近了第一排,摆着古怪的姿势。 三百步还是有点远的,詹华璧不算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还是看见第一排的人两两一组,抬起了一根杆子横在两马之间。第二排的有些锦衣卫则从马侧拿了什么玩意,架在了那根杆子上。而第二排也是两两一组,另一人在那低头忙活。 詹华璧陡然头皮一麻:“先放一炮!” 必定又是让长沙卫吃亏的新火器! 三百步,弓箭射不过去,营中火铳也射不过去,只有碗口铳或能形成一些威慑。 但这边还没接到命令准备完开火,在远处,数十声轰爆差不多是凝聚在一起响了起来的。 扇形弹雨直扑寨墙西面。 但昭年和他的麾下们似乎下意识地往后退,往一些拒马和已经修筑到一半的寨墙后面躲。 一声停后,相隔很快,又是一轮弹雨射过来。 与此同时,水口寨这边也响起三声,碗口铳发射了。 但昭年麾下和民夫们浑身瑟瑟发抖,已经有民夫哭着喊道:“将军发发慈悲,让我们先进寨吧!” 詹华璧怒不可遏。 碗口铳果然没有建功,但对方那什么新火器虽然可以前后排交替发射,但显然也不能在三百步外就屠戮守军啊。 眼皮子底下,这帮怂货除了瑟瑟发抖,可有一人受伤阵亡? 但是太难看了,尤其是在寨内其余守军的目睹之下。 有这样的垃圾战友,士气都能跌一大截。 詹华璧感觉自己听了但昭年请战,就派他戴罪立功去押阵保护民夫修筑寨墙就是个错误。 碗口铳的射速要慢很多,就在这当口,三百锦衣卫暂停发射,往前又逼近了二十步。 这一次,寨墙上终于响起了叮呤咣啷被弹丸砸中的声音,也终于有人负伤,开始在下面哀嚎起来。 詹华璧脸色铁青,难道就要被这三百锦衣卫先行消耗一轮碗口铳和寨中火铳的弹丸? “放他们进来,等敌军进入一百五十步!”詹华璧咬牙切齿地下令了。 他倒要看看,就凭这三百锦衣卫,究竟想如何攻下水口山寨堡! 然而锦衣卫就只停留在了二百步之外,而且后队还有五十余骑下了马。 其余人也不再放那种新火铳,而是差不多十余骑一组,分散成了十数团。 接下来,才响起了更大的炮响声。 詹华璧能看得清楚些了:是一种有个铁架子、直接放在地上就能开火的新炮。 虎蹲炮再现衡阳城南,开花弹丸有一些能越过寨墙轰进来了。 刚回到寨内的但昭年赶回到詹华璧身边,惊魂未定一般说道:“都督,昨天在常宁县就听到这种炮响,着实厉害……” 詹华璧转身就一个大耳刮子扇了过去,随后只吩咐:“放他们到一百五十步以内!一百步都行!架好盾牌便可!” 可是虎蹲炮强就强在方便转移阵地,吸收了葡萄牙人新火炮理念的子母炮,射速也更高。 詹华璧就眼见这三百锦衣卫分成十数组,灵活地打两炮就挪动一下位置,像是戏弄他们一般。 但昭年捂着脸,静静地躲在自己亲兵架起的盾牌下。 他看了看詹华璧,只觉得他左右为难,一根弦越绷越紧。 锦衣卫就留在两百步外,时不时地放上一轮,就在那里蹭,不进来。 这两百步,成为了双方武器在这个时间点一道很难逾越、造成更大杀伤效果的距离。 可对于水口山寨堡内的守军而言,被消耗太多的火药和弹丸,是很肉疼的。 但对锦衣卫来说,正不断打击着寨内守军的士气。 常宁大军还没到呢。 就这样对峙了近两刻钟之后,远处,终于出现了常宁方向军队的影子。 寨堡内一阵骚动。 詹华璧有点后悔,也许之前还真该率亲兵出营,直接与那百余锦衣卫做上一场的。 只是,这衡阳城南面确实已经不容有失了。 气氛越来越压抑,常宁方向的大军在渐渐逼过来与那三百锦衣卫汇合。 詹华璧眯眼眺望了一阵之后,又开口鼓舞士气道:“只有千人,不必慌张!” 大战在即,慌张也没用,只是大家都很紧张。 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远处的常宁千人兵力终于与三百锦衣卫汇合,然后他们又分开成了更多的战团。 “都督,恐怕这千人带了更多那种炮来……”但昭年适时开了口,“如果只逼近到一百五十步之外,恐怕……” 詹华璧猛地抽刀往他走去:“你再乱我军心?” 七八个亲兵簇拥着詹华璧,直往但昭年逼去,詹华璧是真被自己这个老部下惹毛了。 但昭年仿佛被吓破了胆,直往自己麾下的人堆里躲:“末将知错了,末将知错了……” “给老子好好……” 詹华璧还没喝骂结束,但昭年那边最外围的“壮勇营”百户金义华忽然破口大骂:“但哥说的都是真话,你打他大耳刮子?” 愕然之中,詹华璧忽然发觉这似乎不是衡州府的口音。 而后,但昭年这底下三百余人仿佛得到了什么信号一般,忽然一个个满眼血红,进入了拼命状态。 火铳声四起,那金义华带的二十余常宁县受募壮勇竟真的个个成了以一敌十的壮勇,金义华更是直扑詹华璧而来。 与此同时,寨外似乎也精确地得到了信号一般,鼓声四起,齐齐鼓噪着大军逼近,也确实有更多炮声响了起来。 詹华璧因为但昭年不断的逼逼赖赖,只带着几个亲兵,离但昭年的人太近了。 这还是之前在寨外押着民夫们瑟瑟发抖的败军吗? 詹华璧知道他们现在为什么拼命了。 他想不通,但昭年跟了他都超过十年了,为什么要这样? 可惜,腹背受敌。 水口山寨堡内一片混乱,但昭年的三百余人和詹华璧的五百亲兵及原先守军们是真的浴血奋战。 但此时此刻,外面还有一千余人在虎蹲炮的掩护下往水口山寨堡这边冲。 三百锦衣卫已经全数上马,那炮交给了后面的人来用。 二百步而已,这边混乱才刚刚开始,那边的三百骑眨眼便至。 一片混乱之中,水口山寨堡再演寨门被开大戏,詹华璧的心直沉下去。 “锦衣卫指挥使骆安在此!陛下有旨,兵卒弃械投降不死,生擒詹华璧者有功无过!” 管得之后要怎么处置,此刻攻心为上。 远处的炮火是不管寨内谁是友军、谁是敌军的。 詹华璧在远处只来得及盯了骆安一眼,就见他率领的锦衣卫精骑悍不畏死地扑进来。 这那群人里,他还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当初在衡阳城北青叶桥上的何全安、黄延中和司聪。 寨外,那常宁千人,显然原本都是自己的兵。 现在,他们在打自己。 而因为懦弱怯战失守常宁、让蒲子通在不满和顾忌的双重压力下暗示自己该来守住南线的但昭年,此刻勇猛无匹。 詹华璧心中万妈升天。 …… 两日之间,蒲子通如坠十八层地狱。 现在,必须要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水口寨也丢了,在南面被散来的攻心揭帖之中,詹华璧被生擒。 是去重新夺回水口寨,还是坐等朝廷大军真的四面合围、切断南面的耒水一线? 这一刀直插常宁和水口寨,宁溪所、郴州府会如何选择? 他还没做出决定,湘水下游、衡山城方向,大小船只近千艘出现在了烝水、湘水汇合处的下游。 顾仕隆大军在筹备渡河强攻了。 蒲子通在瞻岳门上远眺着,咬了咬牙便说道:“衡阳城不是那么好攻的,便是三面齐攻又如何!水口山,必须夺回来!” 他不能再等着骆安在那封信里说的一样:接下来,我去耒阳。 耒阳若失,衡阳城彻底成为孤城。 “东、西、北三面城外守军若不能力阻,就撤回城内,倚墙而守!伱带三千人,会同沿途寨堡兵力尽出,务必夺回水口山!” 经此一事,詹华璧麾下的人固然尽归蒲子通指挥了,可蒲子通反倒不能放心让他们再去夺回水口山。 要留下他们继续守城西,更需要有更加信任的人去督着他们、增强自己的掌控力。 去夺水口山的,只能是镇守城东诸门的嫡系。 “严大牛,本都督命你为右军都督,重整归义军,镇守城东,随时会同耒水大营合击东面渡河敌军!” “……末将领命!” 严春生在城西卖了这么久的力气,兢兢业业,终于在衡阳城守军内混成了巨头之一。 现在,他的兄弟们可以重新聚首了。 拿捏了城东守军的关防之后,严春生看着一脸严肃、前去震慑和收拢詹华璧部下的蒲子通。 再混下去,我能成叛军头领了吧? (本章完) 第262章、可愿为蒲家大业赴死? 湖广叛乱的局势变化尚未传到山东,但齐远大和临清钞关蒋观清的变化被临清城内诸多人留意着。 皇帝盯上了各路人等靠漕船带货避税的事。 在临清这种因漕运而兴的城市里,码头是核心地带之一。 围绕漕运,除了各种商行,也有更多一面出卖苦力、一面欺行霸市的团伙。 “大哥,瞿甲长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面前的一锭银子,在临清城南板闸码头讨生活的这个小团伙连个正式帮派名称都没有,只以南板齐对外有点小名声。 南板齐家,自己有三条船,有那么五十来号人在齐福光身边讨生活。 齐福光一来因为和齐远大是本家,二来也会做事、会来事,所以能稳定接下漕军山东总下面的不少活。 平常,他出人、出船,都是跟这名义上管五条漕船和五十漕兵的瞿甲长对接。称兄道弟、饮酒作乐那都是有的,但都是齐福光出银子,何曾见过瞿甲长给他送银子,还是一锭足有二十两的银子。 这怪不得齐福光的“二当家”心里发怵。 “……他不是说了吗?这是齐都台见我们多年来办事得力,赏兄弟们的,过去大家都不容易……” 二当家一脸便秘模样。 齐都台何时成了这样的大善人? 还不是因为陛下到临清了…… 这银子烫手。 “不会是后面没活干了,瞿甲长拿银子堵咱们的嘴吧?” “哪里的事,过一阵子不就有山东新粮南运吗?这次还有咱们的活……”齐福光也很担忧,看了这锭银子一阵就说道,“先收起来吧,等这阵风声过了,还是得送回去的。” 齐远大的银子哪里那么好拿? 想来想去,无非是眼下有什么情况,让漕军山东总不得不拿银子平一些事。 白花花的银子,还这么多,谁舍得拿出来散? 南板齐家只是临清城里的小角色,大角色知道的情况就更多一些。 “这是把旧账都算清楚了。” 卫水以西一个大户人家宅里的花厅中,几个富商聚在了一起。 “诸位,你们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如果漕军用不了了,我付记木行每年要多交上二千两银子出去。” “那又如何,山东要试行新法,难道以你我福建商会,能在这山东对抗朝廷不成?” 这几个富商,都是原籍福建,经过运河在这临清城担任各自商行掌柜或掌事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正是那个吴掌柜。 一句话,让花厅内几个富商都脸色难看。 多少年都默许下来的事,漕船运货,对他们来说、对漕军来说、对朝廷来说都是有利的事。 现在这一改,只有朝廷得利更多。 “齐都台认了。”有人叹道,“张孚敬在山东,太狠了。” “陛下驻跸文庙,临清士绅本来颇有怨言,但今年竟要赶开一次乡试恩科。” 那吴掌柜看了看几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人,他却默不作声了。 “老吴,伱们吴家做香料生意,若不用漕船,损失最大,你也认了吗?” 吴掌柜沉默片刻,开口说道:“诏安在闽粤交界,我们吴家也有一些货搭上了皇明记的线。其他的我不清楚,如果山东跟广东一样,以后的钱必定是没有以前好挣了。但不认,又能如何?” 有一人忽然道:“我听说,浙江和广东的海防道水师合并福建外海,在攻那台元岛西岸。” 三个人都点了点头。 若那个岛被拿下了,再驻水师于澎湖,恢复澎湖巡检司,那么将来再想铤而走险派船出海,莫非要绕过台元岛、经那深海大洋去往南洋或琉球? “不给活路。”私下里,终究有人发泄怨气,“既要自己备船备人、重重关卡缴税,还要一路打点。以后,这生意还做得下去吗?” 虽然仍旧有得赚,但赚少了,便如同要他们的命。 “怎么?周兄想造反?”吴掌柜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那人顿时表情讪讪:“吴掌柜说笑了。” “既如此,今日相聚也无非发发牢骚罢了,吴某告辞。” 探知了这几人的心态,这吴掌柜就真的拱手行礼离开了。 剩余几人彼此看了几眼之后,都低下了头。 都是福建出来的生意人,他们对诏安吴氏的隐秘还是知道一二的。 眼下在湖广造反的蒲子通,出身广州蒲氏。 而宋时,广州蒲氏就有一支迁到了福建泉州。 得彼时之便,这泉州蒲氏把香料生意做得极大,堪称一时巨富。 百年之后,其时赵宋已然名存实亡,文天祥和张世杰拥立小皇帝逃到了泉州,以朝廷名义征调了蒲家船队。 蒲家家主获授福建广东招讨使兼主市舶、统领海防,可谓极得信重。然而最终,蒲家却弃宋降元,文天祥等只得带着小皇帝继续南逃,赵宋最终于广东崖山亡了国。 但蒲家却从此享了多年富贵,官越来越大,堪称泉州甚至福建广东的土皇帝,更垄断了彼时东南海洋方向的诸多贸易。 直到朱元璋开了大明。 为了泉州蒲氏,朱元璋专门下了一道诏书,整个泉州蒲氏都被划入贱籍,更下令将当年降元的蒲寿庚“挖墓鞭尸”。 在此之后,泉州蒲氏纷纷改姓、隐姓埋名。两百余年的大族,根系错综复杂,毕竟还是有不少蒲氏后人与当地官绅富户有利益往来,最终得以保全。 再经过百又五十年,泉州蒲氏的后人里重新积累起来,这诏安吴氏据传就是其中一支。 而广州蒲氏在百余年的积累下,也终究有不知名的某一支后人成了军户,出了一个如今的叛军头领蒲子通。 很难说这蒲氏是不是对朱明也另有一种仇恨在内。 今天聚会,这些人其实都想试探一下这诏安吴家会不会有点什么想法。 那边还叛乱着,皇帝又“背信弃义”,在嘉靖五年前又于山东试行新法了。这运河之利牵涉到多少人,总要有人带头抗议一二啊。 吴掌柜回到了他的宅中,脸色却很难看。 齐远大居然被皇帝一个照面就逼得自掏腰包安抚漕丁漕工和临清码头上讨生活的很多人,最先说动的临清几个帮派,这下没了趁机讨要点拖欠工钱的机会。 那小皇帝对大明官员的震慑力竟已到了这种程度。 临清城往日里结得如同铜线铁网一般的利益圈子,见了皇帝之后便宛如融雪一般。 临清钞关在清查当前因为皇帝南巡而暂停于临清的诸多商船、漕船,漕军山东总也乖如鸡子一般认查、认罚。 这么多大族、商行,明明胸中怨气十足,却又不敢在外溢于言表。 吴掌柜沉默了一阵之后,喊来了两人。 “蒲将军虽只是广州蒲氏迁往韶州的远支出身,然而既已举事,朝廷必定在查。就算我诏安吴氏与广州蒲氏已经百余年没了瓜葛,恐怕也覆亡在即。” “叔父,你说吧,该怎么做。” 这吴掌柜眼神炽热起来:“如今天子之暴戾,人尽皆知。连衍圣公府都能办了,我诏安吴氏必无幸理。如今蒲将军在湖广奉天讨逆,我诏安吴氏若能助一臂之力,他日功成,我等后人皆复祖姓,蒲氏再度名传天下!” 说罢他盯着两个子侄:“你们可愿为蒲家大业赴死?” …… 朱厚熜在临清已经留到了第七天,他也没有离开这文庙,在临清城内四处看看。 说起来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已经在紫禁城里呆了这么久,难得出一趟门。 可是天下暗流汹涌,朱厚熜不想现在去冒什么险。 将来的日子还很长。 何况,来山东主要就是为了给天下再一个信号,再次变奏、掌握主动权。 嘉靖五年之前,确实还没有推行至全国啊,只是在山东扩大试点。 毕竟广东新法确实颇有成效,税收的增长、粮赋的变多都是可见的。 “现在,广东那边今年的新粮也该转运到前线了吧?”朱厚熜问了一句杨潭,“有广东和四川的新粮,希望顾仕隆、朱麒和骆安都能耐得住性子,别把湖广的事办急躁了。” 杨潭说道:“陛下但请放心,他们闻听陛下方略,便知平叛不只是平叛。耗费这么多钱粮,总要于国于民有长远大利。这回拿不足的功劳,将来还有的是日子。” 倒是杨廷仪回禀道:“浙江、广东海防道皆奏报,那台元岛上除了一些夷民,岛西安南北两端都有不小的城寨和蛮兵。观其行止言语,竟杂有闽、浙、粤诸地口音,甚至有日本浪人。其人兵甲,竟已不逊于卫所精兵。” 朱厚熜点了点头:“浙江市舶司停了之后,沿海那些过去只以犯禁下海之利为重的各家,自然不会不留后路。诸省蠢蠢欲动,湖广叛乱,只怕他们也没料到朝廷竟还会进剿台元。传令吴廷举和魏彬,皇明记今年自交趾新购之粮,转运至澎湖。就拿这台元海寇和沿海各家私兵,也练练朕的水师吧。” 具体进展上也许会有困难,但大方向上,朱厚熜已经决定了在国内一起把这几拳打出去。 至于钱粮问题,他亲自南下,就是来震慑南方、查抄钱粮的。 山东另有布置,确实只称得上打牙祭。 “明天朕离开之后,等明年开春再回来,盼茂恭已经让山东有了一片新气象。” “臣必尽心竭力。”张孚敬恭声回答,而后说道,“陛下,山东士绅富户和耆老已经都到了,都盼着得见天颜。” 朱厚熜笑着站了起来:“那便起驾过去吧。” 仍旧是临清州衙之内,今天院里摆了许多桌子。 皇帝明天就要启程离开临清,今天算是个欢送宴? 朱厚熜一来,山东也要试行新法了。 这宴会上的气氛不能说是十分融洽,只能说是惊魂难定。 好在,无论后面有什么风雨,皇帝在场,那都得是君臣一心、其乐融融的。 朱厚熜也不用额外说什么话,他本人到了,敬一下老、劝勉一些士绅学子、表达一下对士绅富户捐资教化乡里功劳的认可,就已经足够了。 临清州衙里“欢声笑语”,临清城内外,李全礼、戚景通、刘镇元都为皇帝明天的启程做着最后的准备。 皇帝乘坐的大船已经从城北拉到了城南水门之外的新码头,明天,皇帝的卤簿大驾要从临清城内出边城的陆门。 路上,还会经过临清钞关。 沿途都要检查,从今天夜里就开始宵禁、直到明天出城、上船、启程。 除此之外,这一行诸多船只上的物资也需要补给。 这些事,都是临清知州和临清钞关的马贵在黄锦的监督下办着。 有妃嫔随行,御舟之上的香料也不能少。 马贵在黄锦身边,不尽的巴结神色:“这香料采买自城西有名的吴记,之前山东孝敬宫里的,也都是从他们那里采买而来,都是上品。” 黄锦亲自检查了一遍,要上御舟的每一样东西,他都亲自过目。 查看了一下没有问题,他便挥了挥手。 搬运的,也都是齐远大亲自安排的漕兵。 这些人全都目不斜视,不敢窥探御舟上的陈设,只是将东西搬到了甲板上便下船。 船上,自然有健壮太监再将东西都分门别类的搬到各个储货的舱室。 而在南面数里之外的运河里,夜色之中尚无人多留心水里的动静,哪怕随行禁卫现在就已经在两岸警戒到了五里之外。 此刻,因为皇帝驻跸临清,又是夜里,运河上也并无舟船行驶于临清附近。 在运河靠近岸边水底,有个模样奇怪的物事正斜斜嵌于水面之下的河岸里。 像是一个小铁屋,底下又有一个便于在河底淤泥上滑行的铁船底。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就在这里的,也没多少人知道。 但此刻,这小铁屋斜着往上的最里面里竟还有两个人。 他们窝在最里面,而这最里面却不是全部都灌满了水,反而有一个两三尺见方的所在,宛如一口井一般。 井的上方,有一根两指粗细的管子通到上面出,出口就掩于运河河堤之上的草丛中。如果不是有目的地仔细查看,难以搜寻。 现在,这两人就静静地等在里面,呼吸着其实非常浑浊又稀薄的空气,望着那黝黑的管子。 他们两人旁边,也有一个高高的铁桶。 桶的底部,也有一个犹如铁船底一般的玩意。在桶的底部,还有一根长长的管子延伸出来,也不知是什么皮革鞣制的。 这上半部分,此刻倒是没有浸在水中。便是浸入水中,那管子通向铁桶之处,也已经封得严严实实,不会渗入水。这细长的管子外面也涂了不知什么物事,落入水中不会飘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从那井口处透风的管子里,终于窥见了一丝亮光。 这丝亮光本极难分辨,但两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夜,对于光线的变化已经极为敏感。 而后,两人对视了一眼。 “三哥,我去了。” 细微的声音中,另一人轻轻嗯了一声。 窸窸窣窣声中,一个人拿了放在那桶顶的一个羊肚囊,咬在了嘴上。 随后,他就推着那个铁桶,缓缓往外走去。 铁桶完全没入水中之后,竟还能微微浮起。若不是他的小腿上也绑着两个铁块将之拽住,铁桶恐怕还会浮出水面。 而他踩在淤泥之上,就这样在水底算是顺利地带着这个铁桶往运河中间走去。 留在铁屋里的人手里拽着那一串软管,慢慢地放着,目睹自己的堂弟在水底之中推着那铁桶往运河中央而去。 羊肚囊里的那口气,不知能撑多久,但这堂弟是水性最好之人,极能憋气,何况他现在是豁出命去办这件事。 很快,他就消失在自己的微弱的视野里。 在这距离临清城十里之外的运河底,在天还没开始亮之际,河底泛起的些许微澜,无人查知。 等到那根软管不再往那边拉,他低头看了看,已经是最后一圈了。 这人眼睛微热,他知道这堂弟已经完成了任务,正在等死。 想必他现在已经将手卡进了那铁桶两侧的死扣,而腿上的铁块会将他就那样定在河底,任河水冲刷。 他死了,也会一直举着双手,把那个桶留在距离河面不足两丈之处。 今年天干,运河水深比之前还要少一些。 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自己的了,要等到天亮,等到头顶隐隐传来动静,他才要憋着气,通过水下远远瞥一下那最大的御舟经过这二十余丈宽的运河中央。 应该看得见。 他最后看了一眼挂在洞顶匕首上的火折子,抓紧了那根软管。 (本章完) 第263章、运河刺驾 天刚微亮,御驾尚未离开临清文庙,南水门处,刘镇元面前已站了五十余人。 “十人守在后面,其余人,一船十人,水性好的,下水!” 山东要试行新法,刘镇元随驾护卫,带来的除了将来的山东特勤队,还有针对运河风险的一干好手。 南下查办孟春案有功,刘镇元从北镇抚司狱升官成了特勤所的正千户。 司狱品级不高,但颇为重要。现在特勤所的正千户品级仍然不算高,但对于皇帝来说,在如今的锦衣卫十五所里却自然最为重要。 刘镇元一声令下,他的麾下开始继续执行到临清之前这一路都会做的事。 “你盯好,我要去向陛下禀报。” 刘镇元吩咐好了自己的副手副千户,就往东北的临清州城方向策马而去。 在他身后,十个人守在了南水门外两岸边,两艘小船上去了人之后,其中一艘就往另一岸划去。 两船之间,俨然有渔网一般的物事。网下沿坠了小铁球,随着那条船往另一岸划去,这网被船上的人拿在手上不断放开,瞧起来足有二十丈宽,直让两艘船上执网的数人手腕都吃力不已。 “细密一点,开始吧。河中杂物颇多,一个时辰内,要清出去十里。下水!” 随着一声令下,又有二十余人下了水中。 水中有人,两岸有船,船间有特制的拖网。 京营选锋已经将这一段封闭,他们习以为常。 吴掌柜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皇帝出巡如今是个什么保卫章程,重重禁卫封路之下他也无从探知,要不然脸色会很难看。 刘镇元很快就已经到了临清州城里,进了文庙泮宫房外就先向黄锦禀报:“陛下安排卫里查探蒲家的事,已经有了结果。” “刘千户稍候,陛下正在用早膳。” 黄锦拿了密报之后往里走去,不一会就出来喊刘镇元进去。 朱厚熜看着密报没抬头:“骆安那边知道了吗?” “回陛下,密报有三份,一份送到行驾,一份去湖广找骆指挥,一份入京。臣这里既然已经收到了,骆指挥应当也已知晓。” “果然是蒲氏余孽。”朱厚熜皱着眉,“只是泉州蒲氏与广州蒲氏分家早已有三百年,便是蒲子通九族,既与广州蒲氏无关,也与他们无关。” 刘镇元不发表意见。 诛九族确是最大的罪罚,朱厚熜身处这种时代,从政治角度出发也好,从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新党的需求出发也好,对蒲子通、詹华璧这些谋逆首犯,必定是要这样处理的。 宗族观念,此时很强。 蒲子通想不通唐培宇为什么要那么做,那是因为朱厚熜认同了何全安那边的计划。 因为何全安说出了严春生已经打入衡阳城,再加上朝廷的诸多布置,唐培宇心防崩溃,认可了叛军这回是必败。等何全安说出了唐培宇藏匿家小的地址和但昭年这个私生子,最后拿出皇帝特旨可让他戴罪立功免诛九族,唐培宇才甘愿以自己的人头助严春生一臂之力。 他已经隐姓埋名的家小可以免除一死,他那个私生子但昭年甚至可以戴罪立功,唐培宇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现在因为蒲子通谋反,天子之怒竟要迁到早已分家三百年的同姓,那未免有些暴戾得恐怖。 朱厚熜放下了密报:“既已有名单,就令各地行走和蝉主派人留意一下这几家吧。” 他这句话是对黄锦说的,黄锦即刻去派人传口谕。 刘镇元把密报送到之后,就继续去往前路扫清潜在危险了。 朱厚熜则来到了泮宫坊的后院,林清萍、文素云、张晴荷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七天,朱厚熜自己没有到处去玩,但在崔元的夫人、朱厚熜的姑姑和张孚敬夫人的陪同下,她们三人倒是在临清城甚至东昌府之内稍微转了转,算是紫禁城之外难得的散心。 “到了淮安,那里又另有一番风光。载垺,随父皇去凤阳和泗州祖陵时,不能忘了仪表。” “……儿子记住了。” 两岁的朱载垺奶声奶气地回答,他的生母是自小就谨小慎微的林清萍,朱载垺虽不免有稚子的好奇活泼,却也耳濡目染地有一份稳重。 “这是什么?” 听到朱厚熜这么问,朱载垺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一背:“儿子……儿子知错了……” 朱厚熜不禁先瞥了林清萍一眼:皇长子虽是“庶”出,但林清萍着实担忧得太早了一些,平常不知都会叮嘱些什么。 但是深宫里的事,朱厚熜也没法指责什么她不该。 本是轻松地问一问,朱厚熜笑道:“爹又没说你,瞧着挺有意思的,这是进献来的玩具?” “……叫木旋,是淑妃娘娘学着给儿子画的。” 朱厚熜拿到了手上,好奇地看了一眼文素云。 “说是成华年间在郯城开始时兴的小玩意,臣妾觉得有趣,就让人拿了一个来自己画了画。”文素云脸上俨然是求表扬的小表情。 这木旋就是底端一根细杆可以握在手上,上面的木质小圆柱上则绘了彩。转动起来色彩艳丽,确实只是一个小玩具。 但现在朱载垺拿着玩的这个小玩具,还加了两个小耳朵,文素云在上面画了个唐僧师徒四人。 《西游记》虽然还没问世,但唐僧取经的故事却早已有流传。 朱厚熜突然有点恍惚。 吴承恩似乎就是他下一站要停留的淮安府人,虽然不记得他确切的生卒年龄,但应该这时已经存在了。 稍微走神片刻,朱厚熜就笑着说道:“等会上船了又无事,不妨再多画几个,明年之后宫里的小娃娃只怕会越来越多。” 说罢把这木旋递给朱载垺:“你听了唐僧取经的故事吗?到了船上,爹给伱讲一些。” 朱载垺捏着玩具,期待地点了点头。 临清州城里开始准备着皇帝起驾的事,时间慢慢过去,山东上下官员已经在文庙之外的长街上汇聚,准备列队将皇帝送到城南。 随后某时某刻,东南方向忽然隐隐传来一声十分沉闷的响声。 从这里,声音听起来不大,但是他们都感受到了脚底下一点微微的震动。 张孚敬脸色微变:“快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他的亲兵往外面赶,李全礼很快就到了这边。 “李都督?”张孚敬迎了上去。 现在李全礼掌着神机营,官任右军都督。 张孚敬也不是小人物,可此时李全礼却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运河之上有人意欲刺驾,锦衣校尉两死五伤!” 说罢就急步往泮宫坊走去,而身后的张孚敬以下如坠冰窟。 在临清城外,有人意欲刺驾! 张孚敬不能多想,赶紧跟过去要先请罪。 到了那边,就见李全礼已经在禀报。 “……贼子安排的死士,以铁桶储火药置于运河中央水面之下。刘千户和臣已经安排了人继续搜查,贼子何以引燃那桶中炸药,臣尚不得知。陛下,臣恐南面河段还有危险,陛下宜暂缓启驾。事发地距南水门仅十里,首恶大有可能仍在城中、仍有其余布置,待臣等彻查此事后再做决断。” “臣治理无方,万死莫辞。” 张孚敬想着如果不是锦衣卫和李全礼的护卫军排查出来了,如果等到御舟行驶到那里,船底忽然足足有一桶火药爆开…… 他汗流浃背,心中又惊又怒。 谁这么大的胆子?那么多火药,还有死士从哪里来的? 张孚敬不由得先抬起了头:“陛下,漕军是不是要先控制起来?” 知道一些情况的他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嫌疑人竟是齐远大,话音刚落,齐远大已经屁滚尿流地跑了过来跪在地上:“臣罪该万死,臣……臣……” 说到后面就是牙齿打架的声音。 朱厚熜刚才还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现在看了看面前跪着的几人只问道:“二死五伤?” “网到水中有巨物,水性好的锦衣校尉本以为是什么暗礁或沉木。潜过去要搬开时,水底下就炸开了,事后捞得一些铁片,稍一拼接,应当原来是个铁桶,还有一个不是锦衣校尉的残尸。” 李全礼描述的情况让齐远大瑟瑟发抖。 在水底下怎么引爆一桶火药? 这边的气氛很压抑,随后又是一声闷响传来,这回的动静比之前还大一点点。 仿佛印证了李全礼的话。 “民间不许贩卖火药原料,这贼子到底是哪来这么多火药?”朱厚熜眼睛已经盯向了齐远大,“山东卫所、漕军,不至于如此胆大吧?还是漕船之上,连一个漕兵都不安排了,只让漕丁代运?” 为了防备劫匪,漕船上自然要准备一些武装。 “绝不敢如此,绝不敢……”齐远大被皇帝喝问,几乎要失禁。 朱厚熜压制住对于锦衣卫两死五伤的愤怒,只是沉着脸深呼吸,等下一步奏报。 就像当初兵仗局的掌印赵运发向他汇报的一样:火器原本是朝廷安排军器监、兵仗局等生产调配,但从正统年间开始,就有了允许地方制造的先例。先是边镇,后来弘治四年,湖广、广西获准自造。正德六年,青州左卫获准自造。正德七年,徐州。正德十二年,凉州…… 民间一些人有心之下,收集起不少的火药,那也是可能的。 现在这蓄谋的刺驾,到底是山东的欢送大礼,还是南直隶的欢迎大礼? 没到一刻钟,刘镇元又来了。 “启禀陛下,贼子在运河西岸也有一处布置,那里也炸开了,又觅得一具残尸。运河堤被炸开了一个小口,臣正命人堵住加固。” 张孚敬勃然变色。 不仅要炸御舟,还想试试是不是能炸开运河堤? “都是残尸?”朱厚熜问了一句。 刘镇元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捞起河中铁桶残片,那贼子手骨还卡于残片上铁环之中。岸边那处,更有一个铁屋、气井,绝非仓促间布置。以臣的经验,引线恐怕是从那岸边点燃的,经防水的管子燃入铁桶内。岸边贼子为不暴露幕后之人,是以那铁屋内另藏的一桶火药在身边引燃的,当场被炸成碎片,无从指认。” 张孚敬立即开口:“既是铁屋,铸造、转运都不是易事,应当有迹可循。临清城大,这几日并未完全禁绝诸门出入,但非常之时都有查验记录。陛下,臣去安排!” 朱厚熜却摇了摇头:“既有如此死士,这事就不是仓促之间能查得清楚的。若不查清楚,朕难道在临清呆上数月?刘镇元,抚恤疗伤之事安排好,传令下去,多加小心,仍旧排查。朕照原先安排启驾,去淮安!” “陛下!”李全礼有点急,他很担心接下来的安全。 朱厚熜断然说道:“计划不必变,就让朕看看,这一路还有哪些地方会按照朕的行程给朕一些惊喜。茂恭,临清这刺驾大案,交给你和高忠了!” 不久之后,卤簿大驾再度启程。 临清城内和南水门外,京营护卫军处于最高的警戒之中。 消息已经传到了城内,有人在南水门外十里处设了火药铁桶意欲炸御舟。 皇帝离开了,为求破案,山东境内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是曲阜孔氏,还是什么别的人? 现在没有答案,但御舟还是启程了。 十里很快就到了,朱厚熜往西岸看了看,那里正肩扛手抬,往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里填着石块和泥包。 如果是很大量的炸药,还真可能在这个地方炸出一个缺口。运河水倾斜而出,漕运暂时停顿,附近村民还要受水灾。 岸上,一个怪模怪样的铁屋已经被拖了上去。 朱厚熜也拿出了身边的一个望远镜,细细看了一阵。 是刺驾大案,终究是会查清的。 御舟之上,林清萍等人都有一些不安,尽管两岸和前面已经有更多的人和舟船伴驾,而水底下也有水性好的人一路查探。 “来,继续讲那九九八十一难。” 朱厚熜知道这仍旧是冒了风险,如果真还有事,也许还要损失一些人手。 可他要推行这新法,也如同要取真经一般,总有人会给他制造困难。 站在权力的巅峰,这一生哪里会少得了被刺杀? 离开最安全的紫禁城,在这个时刻南巡,不就是让一些人试试这个最直接粗暴的法子吗? 消息以相当快的速度传出去,崔元离开了大队伍,在最前头一路赶往淮安。 淮安府城内,藏凤、马澄迎接到了崔元,他第一句话就很严厉。 “陛下险些于运河之上遇刺,你二人难辞其咎!淮安府若再出事,你们都知道会是何等惊天大事!” 淮安府再往南,就是扬州、应天府了。 藏凤和马澄惊慌难定。 (本章完) 第264章、烂透了的运河 临清所在的东昌府南面便是兖州府。 兖州府很大,大到其下共有四州二十三县。在兖州府内,既有曲阜这样的县,还有在后来问世的《水浒传》当中颇有有名的阳谷县、郓城县、梁山泊。 另外,还有位于西南角的曹县。 一个兖州府内,就有济宁、沂州、兖州三卫,腾县、东平两个千户所,十二个巡检司。 但是面积远小于兖州府的东昌府内同样有临清、东昌、平山三卫,运河之上仍然出了岔子。 现在御驾途径东昌府的府治聊城县入了阳谷县,接下来是途径梁山泊、微山湖的漫长线路。 崔元直接前往淮安府打前哨,李全礼、刘镇元和张孚敬、齐远大则绷紧了神经,御驾前方河道两岸的排查范围随时延伸出去二十里,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临清城中,查案的事情交给了一同南下的一个刑部右侍郎主办,张孚敬和戚景通辅助,高忠也在从济南赶来的途中。 戚景通的参与,只能说漕军山东总要证明自己的忠诚。 而临清城内已经开始一轮大排查。 这背后的组织者是谁不尽快查出来,正气势汹汹往南赶去的皇帝只会让南直隶更加觉得恐怖。 一点其他的情面都不管,自从临清城准备迎接皇帝而加强戒备开始,所有出城、进城过的人全都没有放过,山东臬司和东昌府下的诸多差吏都被调了过来帮助查案。 与此同时,自然还有高忠已经通传行动起来的山东行走麾下和外厂密探。 刺驾大案,力度空前。 还有一条线则很受关注,那就是朱厚熜召见齐远大时提到的那个“无为教”。 这个新出现不久的教,如今在运河沿线的大小漕帮之中信众不少。古往今来,太多叛乱与这些民间大小教派有关了,即便元末义军和大明本身,也脱不开这影子。 吴掌柜已经知道了运河之上的“战果”。 很让他遗憾,既没有伤到朱厚熜,也没有炸开运河堤,甚至连惊到朱厚熜、使他停留于山东都没办到。 无法有效沟通造成的猜忌是压力最大的,皇帝如果怀疑南直隶那边的忠诚,就必定会采取行动。而巨大的压力下,大明的另一个中心才会有人担心自身被牵连清算。 在有人刺驾的情况下皇帝还敢继续前行,传到南直隶的信号将会不同。 是更大的压力,也是表忠的机会。反而,如果这个时候跳出来,那要掂量一下皇帝的凭恃。 他决定苟着。 两个子侄是不会留下什么身份线索的,提供火药和那个此前在河上用来劫掠时暂时避祸所在的人,也绝不会在此时冒头。 但是一旦认真起来,有立功的机会,有洗清怀疑的动力,再远的蛛丝马迹也能被揪出来。 御驾临近济宁,主动担负继续清查河道的齐远大再度请见。 船行至此,已经是水往南流。运河左右就是辽阔的微山等湖湖面,运河上水流宽阔而平缓。 朱厚熜坐在船上小厅的座位上,旁边站着黄锦,左右两边坐着杨潭与李鐩、杨廷仪,最后一个座位留给了齐远大。 “何事等不到入夜泊稳?” 齐远大闻言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恭谨地说道:“臣听了临清那边初查结果,那岸边小铁屋能做得那般隐蔽,实在匪夷所思。想来想去,臣倒是想起一些旧闻,不敢耽搁。” “讲。” 齐远大认真说道:“运河堤何等重要?黄河改道,南下夺淮,多有泛滥而侵入运河之事。保运河是历来首要大事,故而运河西岸年年都有检修。陛下,这件事,都是由河道衙门负责的。” 李鐩闻言眼神一凝:首官被称为河道总督的河道衙门,驻地就是在济宁。 “正德十二年十二月,黄河有决口,时任应天府尹龚弘受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理河道。”齐远大继续说道,“陛下御极后,龚弘进工部右侍郎,后以工部尚书衔致仕。现任章拯,原任南京兵部郎中。陛下,去年河、漕曾有些纷争,臣只能说……只能说总河、总漕之间,颇有旧怨。” 齐远大这一提醒,杨潭等人都开始思考。 片刻之后,李鐩开口道:“臣时任工部尚书,龚弘请致仕,乃是国策会议上定下了清查水患水利之三年国策后。” 杨潭也说道:“去年漕运浅阻,粮运有一时不通,总漕具疏尽推河道,朝廷是问了章拯之责的。” “不止如此。”李鐩又向朱厚熜介绍道,“这总河一职,原先只是成化七年初设,也只是分段差遣,事毕既撤。正德四年,黄河自仪封北徙,越黄陵冈冲入贾鲁河,自此才因河道冲决为患有复设专官之议。然龚弘自正德十二年起至正德十六年专任此官,此后总漕、总河才成了定制。” 他没把话说得很透,但朱厚熜理解了他的意思。 临时差遣的官成了定制之后,牵涉到的就是庞大的利益。更何况,这是与大明这条命脉之河有关的河道总督? 但是,一条运河上,有漕运总督,有河道总督,这里面的职权纷争也是可以想象的。 河道总督的主要职责是管理运河的疏浚、整修,朱厚熜脑子里开始回忆着朝廷每年拨给工部用于维持运河通航条件的银子数量。 这是工程的利益。 另外,河道总督也有部分节制运河沿岸军卫和运河上诸多专设衙门的权力,这又能滋生很多利益。 朱厚熜看向了齐远大:“你奏报此事,是暗示河道衙门整修河堤时,就与人有勾连,让人钻了空子?” 齐远大讷讷道:“臣只是认为……河道衙门是该查一查的……” 朱厚熜皱了皱眉:“你要是有证据,就说出来。” 齐远大有点尴尬地看了看杨潭、李鐩这两个阁老,还有杨阁老的亲弟弟杨廷仪。 随后,他只能说道:“臣这漕军山东总,每年是要往河道衙门孝敬三千两银子的……” 杨潭只能张了张嘴。 别看河道衙门是驻地济宁、看上去只管运河的,那是因为黄河夺淮入海之后,黄河水患与运河水患几乎是同一个问题了。 事实上河道总督还管着黄河沿线。 如果漕军一总一年就孝敬这么多钱,整个漕军、整个黄河运河沿线其他的衙门呢? 就这,朝廷每年平均下来,还需要预算不下于三十万两银子给河道衙门,用于维持住运河的通航能力。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漕兵逃籍,不少去做了响马;运河沿线劫掠不断,恐怕还不知道与多少衙门有勾结,竟能在河堤上设有那等避捕窝点。这条运河真是烂透了,千疮百孔!” 李鐩头皮发麻,站了起来请罪:“臣有罪责。” “然而河道水患又不能置之不理。”朱厚熜看了看他,“这总漕、总河之争,待朕这一次亲视运河、黄河之后,该有个章程出来了。” 顿了顿之后就告诉黄锦:“传令襄城伯,先把章拯以下都拿了。有齐远大之言为证,再去苏州嘉定问问龚弘,朕要知道这运河堤这些年是怎么修的,怎么让运河劫匪能在河堤上布下避捕窝点的。” “……陛下,都拿了?”杨潭不由得惊了一下。 “已经快入冬,至少明年春夏前,水患还不至于因为河道衙门的一点动乱就出大岔子。”朱厚熜冷着脸,“朝廷每年建造漕船就要拨银近二十万两,十二万漕军一年粮饷是多少?山东一省漕河夫役四万九百余两还不够,另需雇役银竟达十一万余两。哪次动工修河,耗银不是百万之巨?” 他顿了顿就说道:“朕御极之初就定了清查水患水利之国策,自永乐而今百余年,朝廷累计在这条河上花了多少银子你们算过吗?朕算过,如果算上佥派的徭役,平均每年折银近三百万两!三百万两银子,就为了四百万石粮食、二十余万两课税!” 朱厚熜看着杨潭:“伱是做过户部尚书的。朝廷开支用度捉襟见肘,河道衙门倒好,漕军山东总每年就安心拿去三千两孝敬,河道水患倒是越来越频繁。这是自然的,若水患不频繁,哪来的名目向朝廷要钱修河?故此,就连有人在河堤上挖洞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是什么人什么时候挖出来的,那么大一个能藏二三人的窝点,清查河堤之时,查不出来吗?” 杨潭无言以对,他只是担心河道衙门一乱,漕运又受阻。 底下的情况,朝廷能不知道吗? 可若是京城每年无法稳稳拿到那四百万石粮食,才真是大乱子。为此,多大的代价,以前也只能忍着。 现在皇帝要把这笔烂账掀开来晒,将来的运河漕运与两河水患,又有什么妙策? 齐远大听到皇帝说出来这么多,而且还包含了漕船建造花费和漕河夫役数据,就知道皇帝其实不需要他提醒河道衙门可能有问题,陛下只是等自己来提供证据的。 他心里冒着冷汗:还好赶在抵达济宁前下定了这个决心。 但接下来,就是漕运总督、河道总督以及漕军之间这运河三大衙门的大动乱了,这不可避免。 皇帝显然已经无法再接受以如此之高的成本维持这条运河的转运能力。 但是……这条河牵涉的利益之广,真的实在太大了啊! …… 运河利益是将来的事,眼下皇帝遇到刺驾,这首先是一桩大案。 收到命令的李全礼虽然有些震撼,但很快就点齐了人马,直扑河道衙门。 章拯,浙江金华府兰溪县人,弘治十五年的进士。中进士当年,他就当了工部主事,而后因为得罪刘瑾,去了抚州做通判。刘瑾伏诛后,先做南京兵部郎中,而后又一步步升迁,在朱厚熜登基、暂时平衡朝廷势力的过程中,接替龚弘做了河道总督。 现在因为一道圣旨,李全礼直接控制了章拯以下的河道衙门诸官,等候调查。 “冤枉啊……”章拯听完李全礼宣的口谕,开口就含冤,“临清河段已稳固多年,我赴任以来,那一段历来只由临清州代为查勘。河道衙门区区数人,诸多事都是责成当地……” 李全礼打断了他:“有冤不必向我喊。河道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你不思请罪,还喊冤?是你还是龚弘办事不力,都没什么区别。陛下已经传令南京张公公前去询问龚弘,章总河,陛下明日就到济宁,你不如好好想想面圣时该怎么说。我提醒你,河道衙门分内之事没做好是一回事,牵涉到刺驾大案里,是另一回事。” 虽然从临清到这里这一段没出问题,但李全礼也不想那个刺驾大案破得太慢。 他是京营护驾大军的统领,出了这件事,他也算是办事不力。 锦衣卫当场牺牲两人,后来又有两人重伤不治,可他们毕竟是用命为皇帝排除了隐患。 李全礼这边分工不同,也不像听了皇帝的许多具体要求后日渐脱胎换骨的锦衣卫那样专业,但他不想后面的这一路仍旧如同这些天一样这么疲惫。 临清州那边,正如章拯所说,河道衙门既没自己的兵、也没有那么多编制。巡视河道、派遣差役、承担一些整修工程,这都是临清州的事。 自从那铁屋存在日久、很难在河堤修筑好的情况下再弄进去、而且也不该这么久没被人发现的结论出来之后,张孚敬当场就决定撸掉临清知州。 继暂署曲阜知县之职后,他再次暂署临清知州,以山东总督的身份在临清堪称“挖地三尺”。 张杀头凶威赫赫,浩瀚的案牍卷里,历年来河道整修、查验的负责人和当时的汇报情况被翻了出来,而后就是被张孚敬问询。 一个人一个人问下去,南板齐家的大当家齐福光肝胆俱裂:“小人有罪。那时小的是打点之下带兄弟们接了那一段河堤整修的活,但当时山东总又要小的去运粮,这活实际上不是小的做的……” “说,是谁!” “小的招,小的招……” 当线索再次指向一个在临清坐商的富户之后,他同样肝胆俱裂:“草民做的木材生意,这事草民接手之后,为防州衙和河道衙门查,是让秦叛官的弟弟做的,草民主要是卖了不少木材……” 张孚敬再拿了秦判官和他弟弟,这下更好,他弟弟也只是个中间人,接活的又另有其人。 而这一伙人再去拿时,才发现是个另有匪盗身份的小漕帮。 为首的已经跑路了,只抓到些苦哈哈的漕工喽啰。 但张孚敬毕竟还是拿到了一些信息:他们帮的老大,是去了四通楼赴宴之后,离城去运一批货的。 一查之下,那姓付的木材商又被提了过来。 张孚敬厉声喝问:“你既是转手给了那姓秦的,又跟那匪首聚宴,还喊冤?” “是吴掌柜!一定是他,是他邀的宴!草民根本不知道是那个漕帮当家当年做的那段活啊!”这付记木行满脸悲愤,“只因大家都是出身福建,岂料他是要牵连我们。张督台,那吴掌柜出身诏安吴氏,这诏安吴氏是泉州蒲氏改姓而来!后来相聚,他还讥笑草民,说张督台要在山东试行新法,以后漕船不可用了,我们可敢造反?” 张孚敬眼神微凝,而后就露出一丝喜色。 “老戚,去拿人!” 什么分家已三百年、九族之外? 蒲氏后人好大的胆子啊! 趁陛下南巡,还想炸死皇帝,让天下更乱一点。 这是奉天讨逆?这就是赤裸裸地想谋夺朱家江山! 此案一破,叛军的檄文都完全站不住脚了。 运河之上的刺驾大案竟与叛军谋逆是一起的,那更说明不是漕运系统或南直隶有些人想搞事,大家的精神都会放松不少。 戚景通赶到之时,只收获了一具自尽的尸体。 吴掌柜没有留下性命透露更多事,但对于皇帝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当章拯被押到停泊于济宁州城外的码头旁的御舟上时,临清的快马也赶到了这里。 “层层转包,重重压榨。”朱厚熜冷冷地看着他,“你河道衙门整治河道,就是这样整治的。用十两银子,能做好一两银子的事吗?章拯,嘉靖元年以来,你河道衙门累计请了八十余万两银子,你上下又吞了多少?你的前任,你在河道衙门案牍里应该也有点数,他在河道衙门三年多,又吞了多少?” 章拯痛哭流涕:“臣……有罪……” 好歹是查清了,他跟刺驾没什么牵连,只是河道衙门修河工程的督管留下的漏洞,而且是在他上任之前。 按贪腐来处理,好歹不会被诛九族是吧? 但另外数家就要喜提九族消消乐了。 杨廷仪立刻请奏:“诏安吴氏竟大胆至此,可见蒲子通有如此大的胆子,所凭恃者,还有蒲氏数百年经营之下于大明处处生事之机。臣请陛下旨意,立即捉拿蒲氏余孽,严刑拷问其余通逆之人!” 朱厚熜要的就是谋逆之后,以这种这个时代最不容回避的罪名去行事。 御舟之上,他只是冷冰冰地吐出了一个字:“准!” 衡阳城内,蒲子通也在一阵思索之后说道:“此言有理。” 他新的肱骨拍着胸脯保证:“大都督放心,万一水口山还夺不回,末将必定护好陛下与太后!” 水口山寨堡那边,蒲子通填进去了一千多条人命,没有拿下来。 此刻,水口山寨堡真的被朝廷大军稳住了,东南窥视着耒阳,北面威胁着衡阳城南与东南的耒水大营。 蒲子通有跟他更久的部将,但如今三面半皆敌,实在安排不过来了。 顾仕隆与朱麒的总攻在即,这些部将都要在各门专心守城。 但也要安排好退路。 如今最安全的通道,就是出东门,直接上船,在回雁峰和耒水大营的断后下沿着湘水去耒阳。 镇守城东的严春生以成分鲜明的匪寇身份,一步步获得了蒲子通的认可,就近接上“幼帝”、“太后”与衡阳城内文臣们,与蒲子通率领的大军水陆并进,南下“转进”郴州。 离开之后,严春生喊来了自己督修城西堑壕时提拔的把总、“杀猪人”蔡甲。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蔡甲点了点头。 民夫壮勇嘛,城内组织转运的事,自然就交给他了。 从济宁出发的人在赶往南京,让张锦去嘉定拿龚弘。 抓捕蒲氏后人各家的命令递往广东、浙江、福建等地。 衡阳城湘水东北侧的船只越来越多,正在加钉抵挡箭矢、弹丸的盾牌准备渡河,城西多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土山。 蒲子通已经熬了数天的夜,但现在无法放松下来。 最艰难的时刻就要来了,桂阳州也失陷,现在并不清楚五军营是要去攻郴州,还是要北上与水口山的军队汇合围南面。 “大都督放心,必胜!” 蒲子通站在东面城墙上,听到严春生十分肯定的语气,一时有些欣慰。 詹华璧虽然没了,但自己毕竟又多了一个箭法无双的忠心勇将。 入夜之后,十分宁静。 但蒲子通知道,今天恐怕是最后的宁静了,只是城中守军不能松懈分毫。 夜间渡河攻城,是可能的。城西那边炮轰疲惫守军,是更可能的。 “我去城西,城东拜托你了!” 严春生点了点头,看了他的背影之后又抬头看了看十月底的残月。 万一之时可以直冲王府的授权拿到了,可以开始了。 也不知道半夜里能不能射中那盔甲穿得严实的蒲子通的某个不致命要害。 难搞啊。 (本章完) 第265章、王师必胜 城东,城墙与湘水之间宽在百步与三百步之间。 城北,青叶桥已断,烝水和城墙之间则宽逾一里。 城东南看似登陆之时不易被城墙上守军的箭矢和弹丸击中,但反而还有城南守军和东南方耒阳大营守军夹击。 而若从城北渡河登陆,又有深入烝水、湘水交汇口的石头咀上寨堡的攻击。 所以蒲子通的重心必须是城西,在他看来,顾仕隆若想顺利攻克衡阳城,最理智的做法应当是让唐培宇搏命消耗了烝阳大营之后拿下烝水以北,从城西北渡河与朱麒合兵,主攻城西、城北。 那个方向毕竟还有相对开阔地排名布阵的空间。 渡河攻城东,殊为不智。 但是事情的发展超乎蒲子通的想象,率先发起攻击的,居然是城南的方向。 镇守回雁门这个“逃命之门”的,是蒲子通最信任的得力干将、原先常德卫的指挥同知池福勇。 现在他竟然离开了南门,亲自跑到了在城西北城墙上巡视的蒲子通。 “你怎么来到了这里!” 蒲子通心里一阵抽抽,难道南门出了问题? 池福永却不顾其他的,将他拉到了一旁低声说道:“传信之人我先看押了起来。大都督,湘水上游来了大批战船!水口山寨堡敌军和湘水之上,正水路并进。” “……战船?” 他不理解,但很震撼。 池福永急得不行:“船不大,但是炮很大!离水口山最近的那个寨,只坚持了不到一刻钟,就被战船从湘水上毁了。城东南码头上我们的那些船,恐怕顶不住。大都督,他们攻常宁,为的是把湘水上游都理顺!这些战船,是从广东经灵渠而来的!” “区区灵渠,又能过来多大的战船?你是不是已经有了退却之心?” 蒲子通久居湖广常德,他是知道朝廷已经有了一种新炮,唐培宇就饮恨于此;可是再怎么重视,他也不认为广东造办的战船会跋涉这么远,到了这里就能摧枯拉朽,而且还让池福永离开了他应该镇守的南门跑到这里。 但回应他的,是东南方向隐隐传来的一声声巨响。 池福永脸色骤变:“他们竟已又攻陷了一处寨堡。大都督,听声音只怕已经快到城东南码头附近了,大都督速做决断,我去南门!” 蒲子通嘴巴微张。 一直只是三面合围的朝廷大军放任南面不管,原本以为五军营选锋就是奇兵了。 这些天以来,詹华璧所说的什么辰州卫、宝庆卫原来根本不存在,南面其实一共只有一支五军营选锋、骆安所率三百锦衣卫、但昭年的千五人,还有朱麒留作后手的两千广西兵。 而在衡阳城附近,更是只有不到两千兵力,所以他们才只固守水口山寨堡。 现在才发现,詹华璧之前一直猜测顾仕隆等的东西,竟是这支水师? 重要的并不是这支水师战力多强,而是若让这支水师控制住了衡阳城东的湘水,那么耒水方向过来的补给和这条退路就断了。 衡阳城真正会成为一座孤城! 池福永希望蒲子通早做决断,蒲子通明白了他的意思:要么以城南为主要方向,一定要先打残这支水师;要么就要考虑撤往郴州了。 蒲子通根本没想就这样轻易放弃衡阳城,此时,必须要搞清楚那支新出现的水师战力如何。 “传令卢参将,遣一半水军往南接敌!” 常德本就在洞庭湖西畔,常德卫底下并非没有水军。确定了守衡州之后,蒲子通也没有忽略水上的安全。 他的命令刚下过去不久,就听到更清晰的炮响从城西传来。 朱麒终于也开始动了,又是配合到恰到好处的时间。 衡阳之战就此打响! …… 站在最大座船上指挥这支北征水师的,是安嫔的父亲马永。 他原先的职位是蓟州总兵、署都督佥事,本身就已入武将的正二品序列。 女儿被册立为嫔,马永和孙交,其实是嘉靖新朝皇亲之中文武领域最强的两人。 他知兵,但到了广东,所任的却仅仅只是一个治安司掌司。 现在他知道,广东的过渡期已经过去了。这次另得差遣率着自己并不熟悉的水师北上,皇帝只是为了让他捞一个功劳,下一步则必定是要因功重用的。 夜间的湘水之上,这一队近三十艘北征的水师第一次打这样的仗。 而马永也找到了指挥真正军队、而非治安司那群虾兵蟹将的感觉。 “轰完两轮,继续顺水而下!” 马永说完,眼睛都不看左侧的寨堡。 屯门之战后,在皇明记和广东海防道不断的采买下造办的新式战舰,已经不是三年前大明战船的战力可比。 在陛下的要求下,战舰已经更加侧重火炮轰击,接舷肉搏的战斗方式在逐渐削弱。更何况,现在要轰炸的是根本不会移动的寨堡。 马永只需要让他们轰完两轮,将那寨堡的寨墙轰得摇摇欲坠,把寨中守军轰得惊慌四散,接下来就可以交给骆安和但昭年了。 他的任务,是要一直冲破衡阳城东南的水上封锁,到达衡阳城东与顾仕隆汇合,掩护顾仕隆大军渡河。 再往北走了不到四五里,水面上终于看到了前来迎敌的叛军水师。 船上火光映照下,马永也拿出望远镜看了看,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是他在蓟州时看到的熟悉船只模样。 漕军遮洋总是大明唯一一支还要经一段海路、从天津往辽东蓟州运粮的漕军,他们随行护卫的船只也是这样,无非再为了适应海洋略有变化。 大明的船只样式,真的是南北都差别不大,总共那么三四样而已。 但广东造的船可一直在变,那个魏彬和张孚敬此前最花心思的,就包括这件事。 马永听张孚敬拉关系时说过:陛下接下来,迟早要水陆并进克复交趾,更有经略南洋的宏图! 望着来袭的船只,马永只是将望远镜递给了从广东海防道提拔过来的正千户:“交给你了。” 具体水战的指挥,马永就不用管了,他也不精。 而那千户则是稳重地接过了望远镜,瞄了数眼远处亮着火光的船只数量和形制,而后冷静地吩咐道:“亮灯笼,传信前船,龙游阵!” 桅杆上用灯笼在夜间传递消息的,开始有节奏地遮挡灯笼。 所谓龙游阵,则是根据新战船增多了两舷火炮数量之后研究的一个新战法。 衡阳守军的船只看到了来袭水师,只见对方大摇大摆地顺水而下。 他们的速度自然是更快的,蒲子通口中的这个卢参将眼神紧张吩咐着:“等他们近前百步之内,再放船首碗口铳,务必一击破船!” 双方直冲相遇,但还在百又五十步开外,对面前排船只的舰首巨炮就先轰了一轮过来。 卢参将看了一眼这边的损失情况,大喜后吩咐:“加紧划桨,靠过去开炮,准备接舷!” 随后便只见对面前排船只纷纷调整了一下船首方向,一时间大略横在了水面上斜斜往右岸行驶过去,它们的侧舷上也纷纷吐出火光,远比之前还要密集。 卢参将这边被打懵了一下,又看见它们的船在还算宽阔的湘水水面上,在顺水相对灵活的情况下,又换了方向。 一轮舰首大炮的轰击之后再往左岸行驶,仿佛走着之字,而后是另一侧船舷上的火炮齐轰。 这时,衡阳守军战船才终于打出去一轮,然后就进入比较长的火药弹丸装填时间。 吸取了蜈蚣船的经验,马永带来的水师远比他们的船灵活。 卢参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座驾并没有拦截到对面的船只达到接舷的目的,他只瞧见了一排黝黑的炮口。 “轰——” 这一轮炮轰后,他觉得自己飘了起来,耳朵里都是轰鸣,眼睛也在晕。 隐约看见,倒是有一两条船拦住了对面的战船,但随后就宛如船腹被人狠狠地轰了好多拳,自己的兵纷纷站不稳落了水。 炮声、火铳声和喊杀声四起,马永的座驾就在这片狭小的战场上穿了过去,继续直扑衡阳城东南叛军镇守的东西岸码头。 这个时候,赶来城墙东南角的蒲子通已经远远望见了马永的船队。 他的脸色难看无比。 自己的水军,不说打残这支远道而来的广东水师,竟连阻拦对方半个时辰都没能做到? “大都督,城西敌军只管炮轰,城外营寨只能被打,贺参将请入城!” 传令兵赶过来汇报,蒲子通看了看一旁的池福永。 他咬了咬牙之后说道:“传令贺参将,必须给本都督守住!三百步以外的弹丸,又能伤几人?再怯战乱我军心,本都督自有军法处置!” 池福永有点同情在那里的詹华璧部下。 可是,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在城内守,伤亡多少会少一点。 在城外,自己人的炮打不到那么远,对面却在土山上只架满了那种新炮,根本不进逼,城外营寨只能被动挨打。 难道能冒着炮火和保护大炮的火铳兵和弓箭兵攻到那土山上? 万一詹华璧的部下也绝望之下投降,那可就麻烦了。 蒲子通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只是厉声说道:“不兵临城下攻入城内,衡阳城就破不了!逆军宁耗火药弹丸,不耗兵力,本都督倒要看看他们备了多少火药弹丸,能隔靴搔痒搔到何时!” 池福永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还是要耗下去,耗到朝廷大军久攻不下吗? 但现在湘水和南面也要被封锁之后,衡阳城就真的只能凭城中粮食和军资储备与朝廷大军耗下去了。 而这样一来,城外守军皆成弃子。 不放他们进来,只怕也是为了让城内守军能坚持更久。要不然,守军人数多了一倍有余,衡阳城能守下去的理论时间就要缩短一倍多。 当此时,终于听见城西那边己方的大铳也开始响了起来。 “大都督,朱麒大军想必是动了!” 蒲子通听到池福永这么说反倒精神一振:“伱和严大牛守好城南城东,本都督去城西督战!” 等他到了城西,就听见城东那边城墙上也响起碗口铳的巨响。 蒲子通一阵肉疼:严大牛你他妈……土匪当惯了是吧?这能打着水?打湘水中的那支广东水师? 只是严大牛毕竟是在守城,说不定他箭法很不错,也能指挥着士兵用碗口铳轰中两百步外行驶中的敌船呢? 蒲子通只看着朱麒大军步步逼近,正从土山上和两侧下来逼近城西。 拔掉城墙边的城外营寨后,城西就能开始攻城了。 这时,城东那边却又跑到城西来禀报了:“大都督,城东敌军有动静。那队水师在湘水和烝水上炮轰岸上守军,顾仕隆那边已经在开始登船准备渡河。” 蒲子通点了点头:“让严都督守好便是,城东最易守!” 他就呆在了城墙的西北角,北面和西面才是敌军登岸必须要攻下的地方,否则如何攻城? 鏖战打到了天光微亮之时,城西的朱麒大军仿佛仍不愿损伤太多,只是逼近了百步而已,在两百步外炮击城外守军。朝廷大军炮击的频率,也已经显著降低了。 城南的寨堡虽被拔除,但他们也止步回雁峰之南,没有再逼近。 这个时候,主战场仿佛转移到了城东和城北。 一夜未睡的蒲子通来到了城墙东侧,目光凝重中透露着不解。 那支水师也泊到了湘水东岸,仿佛正在休整、补给。 而远远看得到,顾仕隆带的兵还真的仍旧在登上各色各样征调而来的战船、民船。 他真准备渡河来攻?就凭那种安放了更多炮的新战船掩护? “大都督,你且放心,他们这样攻城,我严大牛若不能守住就不像话了!大都督一夜不曾合眼,还是先歇息片刻。逆军东南西北轮流来攻,就是要把你累坏。一晚上都过去了,这不?雷声大,雨点小!” 蒲子通沉默不言。 雨点也不小,衡阳已成孤城。 现在要么守住,要么集中兵力,从南门突围。只有那个方向上,仅仅存在骆安与但昭年的不到两千人。 但这衡阳城终究是要守的,守得越久越好。 要不然,他蒲子通岂非也是一触即溃? “你言之有理,顾仕隆技止此耳。”蒲子通装作自信模样,“渡河攻城东,亏他想得出来!” 但他还是吩咐了一下自己在城北的部将:“增一千兵和五门碗口铳到北城墙外和石头咀,提防逆军声动击北。” 无论如何,城东都不是合理的主攻方向。 别看顾仕隆现在是在城东集结大军登船,绕着石头咀去攻城北的可能性不大,但现在不是有了那支水师吗? 蒲子通始终坚信,城西、城北才会是最后攻城的主要方向。 而在这两个方向,城外兵力最多,城墙上也都是自己最信得过的人。 城东…… 蒲子通深深看了一眼严春生,而后说道:“严都督,只要顾仕隆大军真的动了,你立即命城东守军接敌。我早已传信耒水大营,只要顾仕隆大军一动,他们便会北上,断顾仕隆大营后路。此战,王师必胜!事成之后,严都督必封公拜爵!” “王师必胜!” 蒲子通的眼里,严春生脸上坚定的必胜信念一点都不比他少。 于是他放心地下了城墙,准备去小憩一会。 (本章完) 第266章、谁不想要功劳? 热闹了一晚上的衡阳城内外平静了下来。 谁都不是铁打的,朝廷大军也需要休息一下,甚至想象中城东或城北的轮攻也没有到来。 炮火未响,蒲子通就真的睡着了,而他的亲兵也没有喊他。 严春生在思考:昨夜难道不是好时机? 他明明放了几炮,用声音传递了信号。 夜里多混乱,只要东面王师来了,如今扮做匪寇混入衡阳城的司聪手下和其他锦衣卫湖广行走们就能忽然爆发,让城东陷入混乱。 蔡甲去王府保护好睿王母子,自己再带人去生擒蒲子通,又开了城东城门,这衡阳城还能不破? 事情没按自己想象地去发展,严春生也只好等下去。 湘水以东的大营里,马永已经见过了顾仕隆。 刚刚抵达湖广来到这里的新任湖广总督姚镆也在,他在西北边镇呆过,此时很肯定地说道:“蒲子通不比唐培宇。观詹华璧从常德远道投他,便知此次谋逆,蒲子通才是更为坚决之人。观其在衡阳准备之足,麾下将士也非长沙卫可比。就算蒲子通身死,衡阳守军不见得便会溃散。如此一来,反倒会令城中内应无法得手,反而还害了睿王母子性命。” 顾仕隆皱着眉:“督台的意思是,要继续疲惫敌军,先瓦解其士气?” “定要让城中先有乱象,锦衣卫内应方能一举建功。” “然骆指挥传信来,那严春生以暗语传出消息来,他已经是逆军右军都督,城东守将。” 姚镆摇着头:“衡阳城中谋逆之心甚坚的敌军也不少于五千,壮勇更多。严春生信得过的才有多少人?若蒲子通另有后手,一旦严春生露出异状就除掉他,那就难办了。先有唐培宇再有但昭年,不能赌蒲子通愚蠢!” 他随即对顾仕隆行了一礼:“顾侯,本督并非要指手画脚,只是哪怕将来要把城中叛军赶往赣闽交界处,也不可一次放出如此多叛军。一来要等南面先攻陷诸城、坚壁清野,减少叛军沿路逃窜劫掠带来的损失;二来,如今诸军将士,难道白来一趟,无有战功可拿,此战功劳尽归于锦衣卫及京营选锋?” 顾仕隆这下是真的理解了。 只能说,姚镆这样的人,考虑的东西不一样,不只是这一战本身。 他想了想自己领来的湖广诸卫。 战长沙,功劳主要是神机营选锋和锦衣卫立下的。 攻衡山,也是锦衣卫策反了唐培宇,让他的背刺成为衡山城破关键一手。朝廷大军虽然有功,但真的不够。 克衡阳,如果又是五军营和广西兵拿下桂阳州,骆安策反但昭年拿下了水口山合围南面,严春生救了睿王母子、开了城门,叙功之时,朝廷已经调度的这么多大军能分多少功劳? 战后的问题才是让朝廷更头疼的问题,而文臣也好武臣也好,对于如此给力的锦衣卫不会有更多忌惮吗? 最终方向不会变,但是朝廷大军也得有足够战功拿。 姚镆最后更是说了一句让顾仕隆内心也颇为认同的话:“顾侯,你既知陛下有练兵之意,便需明白,不历血火,湖广兵也好,广西兵也好,将来都称不上能战之兵。将来赣闽交界处以剿代练,可轮不到此次已经建功的你们了。” 顾仕隆点了点头:“督台言之有理,我明白了。” 说罢他看向了马永:“马兄远道而来,还盼广东水师再立新功。接下来,本侯先分兵六千,攻下城北烝水之阴,逼近衡阳城!” 马永眼中精光一闪:“末将领命!” …… 衡阳之战在这天入夜后进入新的阶段,蒲子通果然迎来了城西、城北两个方向的主攻。 而且是真的血战。 严春生只能先按兵不动,因为事先约定好的,就是他在哪个方向发出信号,便等大军从哪个方向逼近之后再动手。 之前,他已经在城东发出信号了。 但现在,朝廷大军主要从城北城西两个方向发起进攻。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这一天,蔡甲过来时跟他说道:“顾侯已经攻下了城北岸边和北城守军对峙,现在要先拔掉石头咀这个钉子。有嗓门大的到阵前辱骂蒲子通,说蒲氏余孽诏安吴家在临清城外运河之上刺驾未果,陛下已诏令各地尽灭蒲氏诸族。蒲子通所谓奉天讨逆为假,心怀怨恨、谋朝篡位为真。” 他压低着声音说道:“严哥,蒲子通会不会恼羞成怒,直接除了睿王母子?” 他们费这么大的劲,不就是为了保护睿王母子吗? 蒲子通举事之初,蔡甲等一共六个潜在衡阳城中的锦衣卫既没能力保护住他们带走,也没接到这样的命令。 在陛下的这盘大棋里,也许睿王本来就是饵,明晃晃的重兵保护还怎么钓出敢谋逆之人? 蔡甲他们并不清楚蒲子通已经狂妄到什么程度,也没有胆量去揣度皇帝的狠辣用意。 但他知道,他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营救出睿王母子。 那样一来,蒲子通等人所谓“奉天讨逆”的理由就不复存在。如果还不降,那就是他自己想谋朝篡位,又或者甘愿为匪。 现在蒲子通举事,他九族之外的蒲氏同支都跳出来刺驾,这到底是蒲氏忠于朱明正统,还是他们对于太祖当年诛了泉州蒲氏怀恨百余年? 蒲子通如果干脆干掉了睿王母子,那严春生和蔡甲的任务就失败了。 严春生摇了摇头:“不会!蒲子通的威望不够,睿王才是叛军能坚持下去、等待变数的关键,我们等下去便是。” 在之前,二哥何全安已经跟他剖析过很多了。 这可不是人心涣散的乱世,当前造反,无非是看陛下推行新法让士绅有不甘,又遇到大旱灾情罢了。 可若想造反成功,朱明遗泽还是在的,天下人心未失。 哪怕蒲子通死了,只要还有人不肯降,他都得保着睿王。 严春生决定等下去,衡阳已成孤城,有自己这个内应在,破城是不难的,所以朝廷大军的意志比蒲子通想象的要坚定得多。 他想坚守下去,等到大明其他地方的异动,骆指挥也说了,蒲子通想多了。 陛下要南巡是为了什么? 城西,朱麒深为认同姚镆的见解。 他需要功劳。 让他就在城西以那么低的效率炮轰作势,他并不甘心。 在大明,功劳主要是首级,是敌将,是陷阵、破城。 眼下带来的兵虽然不多,但广西兵想要功劳,九溪卫也想要功劳。 在城北,顾仕隆见证着因为湖广三卫的反叛、其余诸卫将领的红眼。他们有的担心朝廷下一步对湖广卫所清算带来的麻烦,有的想抓住这个建功的机会。 不管是哪一种,都需要功劳,或者避祸,或者往上爬。 而在城南,骆安已经想通了。 他对但昭年说道:“你叛而后降,将来最后的去处也就是在我锦衣卫。” 说罢看向了何全安:“伱做得已经足够了,接下来,就等他们建功,我们赶好这群羊便是。” 骆安在这一次平叛中虽然敢于冲到前线,但他也见识到了原本锦衣卫中藏着的龙、卧着的虎。 等这次回京之后,他准备激流勇退请辞了。 骆安清楚自己的斤两,锦衣卫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他恋栈不去堵着那么多龙虎的路,不利于皇帝继续掌控着这支强悍的力量。 每个人都是想往上爬的,王佐想,何全安想,严春生也一样想。 平叛啊,好大的功劳。人人都能得一点,陛下才有更多的忠臣。 现在,朱厚熜已经在接近淮安。 这是南直隶的地盘,就像在山东时一样,南直隶四品以上的绝大多数官员,已经奉命来到了淮安准备迎驾。 但南京守备郭勋和协同守备宋良臣不用来。 南京镇守太监张锦也不用来,他正在嘉定,在以工部尚书衔致仕的龚弘家里。 龚弘接了旨,跪在地上抬头看张锦。 现在,前任司礼监掌印代表的是皇帝。 旨意宣完,就是代皇帝问话。 “朕问你,在河道衙门三年多,你贪了多少?朕要清查天下水患水利,你为何急忙请辞了?” 龚弘已经七十四,须发皆白。 致仕三年来,他却越养越显得面色红润。 此时,他的脸色仍旧是红润的,并没有因为皇帝问话用词的严厉和这两个问题中蕴含的杀机而心慌、脸色惨白。 “臣惭愧,这两河,臣只能修成这样。”龚弘缓缓回答,“臣历任兖州知府、浙江右参政、湖广左布政、总理河道,官声如何,清廉与否,俱可查证。臣请致仕,只因已到古稀之年,老迈不宜任事。” 张锦是跟龚弘打过交道的,毕竟正德年间,他张锦就已经在司礼监办事,而龚弘是一方大员。 现在皇帝专门遣他问话,龚弘回答得一脸问心无愧。 “徽州知府是你在湖广取中的得意门生。宋良臣去了徽州,那人丁丝绢税,你龚弘写那封信,是因为朕杖毙了你那叩阙的孙子龚世美吗?” 龚弘仍旧一脸平静无波:“孩子狂悖,不明世事。陛下降雷霆之怒,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楚知府向臣请教,臣也只是以一生为官所得,略陈己见罢了。” 张锦点了点头:“龚尚书的答话,咱家会具实禀告。” 龚弘默默地起身,接了旨意。 张锦说道:“这便请龚尚书启程去淮安吧,陛下自凤阳、泗州回淮安后,再行召问。” 龚弘看了看他带来的南京刑部郎中,将旨意交给儿子之后就对张锦说道:“张公公,请。” 他的儿子目露担忧,龚弘却坦然随着张锦出了门。 张锦一直看着他,而后边走边说:“龚尚书,山东都指挥使都在陛下面前供认了,每年孝敬河道衙门三千两银子。” 龚弘站在了张锦带来的马车前微微笑了笑:“张公公之忠心,我知道。我有罪无罪,有司自会查清,陛下也会明白。” 说罢拱手行了行礼,在老仆的搀扶下走上了马车的车厢。 马车在嘉定城穿街过巷往西而去,老百姓只知道秋霞圃的主人、嘉定城的这位大官又被请走了,猜测着莫非他要再度出仕? 但更有分量的人物们都知道来的是此前的司礼监掌印,一同来的还有南京刑部的人。 从成化年间到正德十六年,他没在致仕前做到实职尚书、未入台阁,但龚弘任官多方,门生故旧也许更多。 他不是从翰林院出身、一直在京里升官的清流。 他就像他任职过的河道总督一样,是一个浊得不能再浊的浊流。 岁月和一生阅历在龚弘脸上留下的,既有眼神里的看透世事,也有表情上的云淡风轻。 此时,朱厚熜刚刚抵达淮安府城。 淮安府位于黄河、淮河、运河的交汇之处,比临清的咽喉属性还要强。 在它的西北面,是几乎并行、在城西北清江浦汇合的黄河、运河。在东面,是汇入了黄河之水后流向大海的淮河。在西南侧,是紧邻泗州大明朱家祖陵的洪泽湖。 由于独特的地势,淮安城是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打造的。旧城、新城、夹城共同构成了坚牢高峻、易守难攻的淮安城。而在淮安府,则有淮安、大河两卫,还有大量的漕兵。 总督漕运部院在这里,漕军也以这里为中心。 此外,这里也有仅仅逊色于临清仓和徐州仓一点,每年起运一百五十万石来自江西、湖广、浙江等诸地粮食的淮安仓。 有大明最大、厂区绵延二十余里、管理着近万工匠牙役和商人的清江督造船厂。 自然也有淮安钞关。 但淮安的人口远没有临清城多。 因为城内住不下,而城外……时常会有水患。 朱厚熜没入城。 护驾大军驻扎于清江浦以南、隔河相望的捍淮堰旁。 旁边,就是浩如烟淼的洪泽湖。 隔湖相望,洪泽湖的西边,便是位于泗州城北的大明祖陵。 朱厚熜站在这捍淮堰上,李鐩在旁边讲解:“相传这捍淮堰乃是汉末广陵郡太守陈登所筑,堰长三十余里。昔年司马懿为灭吴,曾在此屯田蓄粮,这捍淮堰又不断固筑。” 他知道皇帝还关心着什么事,因此凝重地说道:“黄河夺淮入海多年,泥沙不断淤积,这洪泽湖已高悬,捍淮堰乃重中之重。此堰若失,淮扬不存,运河断决!” 朱厚熜点了点头:“谁也不敢拿这里开玩笑,朕知道。回去吧,蒋冕他们也到了。” 是的,尽管水患很多,但谁也不敢拿这里开玩笑。 因为不远处就是大明祖陵。 淹了大明祖陵,谁负责? (本章完) 第267章、新法富国是假,抄家富国是真? 朱厚熜驻跸在淮阴驿。 淮安既然是运河咽喉,南北来往之官何其多? 这淮阴驿现在是一驿两馆,位于运河西岸的,是陆驿;位于运河东岸淮安城西的,则是水驿。 运河西岸这边规模大一些。正厅五间、后厅五间、穿堂十三间、厢房十四间、马房十四间……这就住得下随驾的诸多核心人员了。 有黄锦在,自然不需要原来的驿臣在这里操心。 小小驿臣此刻也不敢在这里,没资格在这里。 驿站之外,蒋冕等人都先在皇华亭等候。这皇华亭又名接官亭,是专门恭迎来往官员的场所,大一点的驿站都有。 看到了黄锦出来,蒋冕率先迎上去:“黄公公向来可好?” 都是御书房中的老熟人了,黄锦客套一番之后就道:“陛下已然升坐,诸位前去陛见吧。” 紧挨着蒋冕往前走的,就是漕运总督藏凤与漕运总兵官马澄。而后,则是南直隶诸府知府。 至于南京诸部衙的官员,他们在南京等着便是。 朱厚熜见到了蒋冕。 在北京时,蒋冕虽然心思重,但养得很好。到南直隶这几个月,他看来苍老了一些,颇有风霜满面之意。 陛见之礼后,朱厚熜只说道:“让你们这些知府过来,一是见一见朕。二来,朕要亲口对你们说一说。朕此次南巡,为的是视灾。专程到淮安来一趟是耗费了些时日,但若是你们回去后能把赈灾之事做好,那便是值得的。” 风尘仆仆赶到这里,皇帝只有这一句话嘱咐他们。 蒋冕等他们齐声听命之后就保证道:“陛下忧虑百姓生计,实乃天下百姓之福。臣已多方督巡,诸府用命,今年旱灾,无人敢不用心!” 朱厚熜的眼睛从他们身上扫过,依次在几个人身上停顿了片刻。 过了一会他才说道:“徽州、池州、庐州、松江四府知府,可知罪?” 被点到名的四人身躯肉眼可见地抖了抖,然后跪了下来。 蒋冕当即说道:“昔日南京户部所行公文,臣随后便再传令各府不得妄动。徽州、池州、庐州、松江四府虚与委蛇,依旧大肆厘清税赋旧谬,官吏大谈清丈田土重造黄册之事。值此大旱之时,百姓惶然无措。若非西宁侯等前去弹压,四府已起民变!” “……臣观广东新法颇有成效,心想新法势必推行,立功心切……”徽州知府楚元任跪在地上辩驳了一句,然后语气惭愧地说道,“臣惭愧,未能尽知新法精义,治事无方,以致酿此大祸。” 他先说出了口,另外三人也半是委屈半是惭愧地自辩着。 朱厚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的头颅。 其余知府虽然站着,但也低头斜瞥他们的头颅,心头狂跳。 屋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皇帝沉默了十息之久。 是什么事,很清楚。当初刘镇元南下,一夜之间在浙江、南京抓了很多人。 孟春等人最终实打实的罪名,是谋逆。 而南京户部借着代为征调数省粮赋的名义发出的那道公文,蒋冕随后就传信南直隶各府先悉遵旧制,等朝廷安排便是。 只有这四府仍旧头铁,阳奉阴违。 现在他们表面上想成为新法先锋和干臣,皇帝会怎么处置? 已经有一句“可知罪?” 朱厚熜终于开了口:“朕记得,朕是数次晓谕天下过的。嘉靖五年前,新法只试行。如今加了山东一处试行,朕可有旨意下到其他省府县?朕还说过,阴阻新法视同谋逆。伱们以热心新法为名,无旨妄行,不遵上命。这里站着的,跪着的,包括坐着的朕,哪一个是傻子?朕问你们的是可知罪,你们答的什么?” “……臣冤枉……”楚元任继续说道,“臣实在只是想为陛下和朝廷分忧,以新法安民富国……” 朱厚熜轻笑了一声:“衡阳城已四面合围,逆贼弹指可破。你们是觉得朕会顾忌叛乱,还是会顾忌将来推行新法之时百官谨小慎微?朕既亲临,仍旧巧舌如簧,好胆色啊。” 崔元、蒋冕、杨潭、李鐩等人都脸色凝重。 楚元任也抬起了头看着朱厚熜,语气有些悲愤:“臣忠君用事,若说才干不足,臣惭愧不能辩。只是新法既然迟早要推行至诸省,臣先广宣新法精义,做好准备,实在不知罪在何处!” 一脸你可以说我投机幸进,但你不能说我不忠的样子。 朱厚熜眼睛看着的却是那些站着的知府、知州。 他们四人做的事情,在大明官场之中,确实称不上大罪。无非表现得想要投机新法以求幸进,太积极了一些。 查清以前税赋科则之中一些有错误的地方,提前宣传一下要清丈土地重造黄册和鱼鳞册,也并不算已经在妄自推行新法。 即便是真的在推行新法了,那不也是妥妥的新党,皇帝应该褒奖他们懂形势吗? 哪怕是“不小心”差点激起民变了,那也罪不致死。 但现在朱厚熜话里话外,要把他们的行为往阴阻新法、视同谋逆这上面靠。 将来再推行新法之时,百官会不会忌惮用力过猛,因此办起事来效率低下、无过便是功? 一句话,皇帝真的要治“新法先锋”的罪吗? 朱厚熜开了口:“罪在阴阻新法,形如谋逆,押下去,照此治罪。” 楚元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难以想象他真会这么办。 金口玉言,事无更改,楚元任等四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陛下如此不公,不惧天下悠悠之口、不惧青史煌煌公论耶?” 朱厚熜挥了挥手,四个人就在满口“昏君”、“暴君”的咒骂中被拖了下去。 皇帝抵达南直隶的第一站,就是杀官,而且是以谋逆之名杀“新法先锋”。 “昔年熙宁变法,新法推行至地方,有多少人假新法之名做害民之事、行走样之法?天下官绅当以此为戒,朕今日在这借尔等之口再次晓谕天下,阴阻新法便视同谋逆,诛九族!怕行错了新法的,就好好研习新法精义!担忧是自己急功近利了的,慢一点也行!就一条,将来要么听朝廷安排、有步骤地遵行新法,要么就干脆一点造反!” 其余知府和知州瑟瑟发抖。 见皇帝的第一次,皇帝好残暴,好霸道。 没让你动,就先别动。 楚元任四人成了儆猴的新鸡,而这一次,皇帝真正把遵行新法与否直接与最大的谋逆罪挂钩了。 顺我者昌,逆我者九族皆亡。 在九族性命与田土之利间,皇帝在逼天下官绅做出选择。 真就期待着叛乱之火燃在更多处吗? 南直隶的诸多知府知州亲眼见证了一下同僚喜提九族消消乐之后,听皇帝重申了当前的主要工作任务——赈灾。 那么毫无疑问,赈灾不力酿出大患的,也必将罪无可恕。 出现在南直隶的皇帝是个酷戾的暴君,他们汗流浃背地离开了。 蒋冕随后才担忧地说道:“陛下,那四府知府……” “随驾早已点选好四人。” 抓孟春还是多久前的事?这四府之地干这些事情又是多久前的事? 蒋冕见皇帝早就准备好了处置这件事的办法,只能看向了原先任户部尚书的杨潭:“各地必有不少人妄图与湖广交相呼应,起燎原之势。” 杨潭叹了一口气:“所以是谋逆之罪。” 朱厚熜神情坚定:“这是小事。不多除些杂草,佳禾何以出头?你们都是知道朕南巡另一大事的,现在已至淮安,你们就先议一议漕、淮、黄之事吧。待朕自凤阳、祖陵回来后,龚弘也该到了。” …… 朱厚熜带着儿子和三个妃嫔在李全礼的护卫下沿着洪泽湖往西而去了。 淮阴驿这边,是商议朱厚熜所说大事的顶级阵容。 李鐩是原来的工部尚书,杨潭原来是户部尚书,藏凤担任着漕运总督,马澄管着漕军。 河道总督章拯却已经被问罪了,他缺席,但另一个曾经担任过河道总督的龚弘正在来的路上。 蒋冕更是原先的阁臣、现在的南直隶总督。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黄河、运河、淮河。 既有水患,也有关系到南北漕运的经济命脉,甚至还牵连到南京、北京的微妙关系,大明经济重心与政治中心的课题。 蒋冕看向了崔元:“崔兄,陛下可是已有方略?” “……我不曾听闻。” 李鐩叹了口气:“先议最简单的吧,黄淮水患。正德十六年定下清查水患水利之三年国策,今年各省已经派了巡水御史初步开始一些小水利的清整。明年开始,这最大的黄淮水患,是不得不拿出个好办法了,此利在千秋之大事,定下来后,必是御书房里另一道百年国策。” “最简单?”蒋冕苦笑一声,“河道衙门办事不力,运河堤竟出了这种事,陛下龙颜大怒。章拯被治罪,他贪渎是有的,但这治河之事,谁又能有妙法?” “难归难,总要议的。待陛下回来,难道我等仍旧手足无措?” 考验大明重臣们视野、格局、才能的课题到了。 这是大明的顶级难题,如果谁能解决这个问题,那是真的万家生佛。 然而真要治理这黄淮水患,首先不说那总投入将是数千万两银子和不计其数工役的规模,也不说那必将持续数以十年的时间,方法呢? 需要专业人士。 “章拯不行,问过他了。”李鐩摇了摇头,“我思索这难题已有数年,同样束手无策,唯有缝缝补补而已。龚弘……只怕也拿不出办法。” 蒋冕吐槽:“那你还说最简单?” 李鐩却看了看藏凤和马澄:“那要不,先议新法后漕运之事?” 藏凤和马澄眼皮抖了抖。 漕运之事看上去很简单,但牵涉到的是最诡秘莫测的人心和利益。 相比起来,确实是只用面对天地之力的这黄淮水患简单一点——前提是找到了可行的方法。 “……伯安于格物之道精研最深,若他在此,或能有高论。” 崔元听蒋冕这么说,摇了摇头说道:“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此事,终须博采众长、问计四方。皇明大学院中,诸多供奉本就延请自民间。蒋阁台,广布悬赏吧。重赏之下,或得良策,何况陛下有心根治黄淮水患,此乃千秋功业、无上善政。” 蒋冕点了点头:“那就先在这淮安布告天下,另外发揭帖至四方。” 朱厚熜南下视灾,视的既包括旱灾,也有黄淮水灾。 现在他去的地方虽然原来属于淮安,但现在已经被划归凤阳府管辖,而凤阳知府则随驾去了。 挨着洪泽湖和坏水,凤阳府的灾情却颇为严重。 朱厚熜不由得想起后来流传颇广的那《凤阳花鼓》:道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这是明末才开始流传的,而此时,凤阳府所享受的待遇却是不同的。 作为龙兴之地,凤阳府百姓的赋役是永久免除的。 不仅如此,当初还大兴土木打造中都、迁徙江南富户填充饱经战火的凤阳府人口。 但现在,凤阳没作为中都,级别仍旧只是一府。 虽然可免赋役,但为什么仍旧灾患频频呢? 朱厚熜的御驾行进于捍淮堰上。 “已经叫高家堰了?”他问了一句。 陪在一旁的凤阳知府立刻回答道:“昔年平江伯陈瑄奉太宗之命理漕治河,开清江浦二十里河渠,导洪泽湖水入淮,建四闸,加固捍淮堰,民间已多称高家堰,规模远胜昔年捍淮堰了。” 陈瑄是大明这条运河的实际开创者,理漕治河三十年。 先是主管海运,朱棣决定放弃海运重视漕运之后,他又负责漕粮运京。 现在朱厚熜却说道:“如今淮扬,远逊于唐宋时之繁华,是吧?” “陛下所言甚是。淮扬之繁华,确实以唐为最,宋时次之。只是黄河夺淮入海后,淮扬一则离海越来越远,二来则因黄淮水患,竟让山东临清后来居上。为保漕运,不仅淮扬,凤阳府百姓实则得运河之便远不及受黄淮水患之害。” 朱厚熜安慰了他一句:“你放心,只要赈灾得力便是功。黄淮一带的难处,朕清楚。” 在他身后,淮安城内已经广贴告示。 陛下有心根治黄淮水患,问计天下。 这个消息传出去,许多士绅的第一反应是愕然。 平叛、赈灾、治水,哪一样不是要花大钱的? 陛下要行新法,不就是为了富国攒钱吗?哪里这么多钱花? 而后他们纷纷想起今天刚陛见过就被以谋逆之名治罪的四府知府,而后就惊惧异常:难道新法富国是假,抄家富国是真? (本章完) 第268章、黄淮水患难办,办不了 “天下可先畏朕之威,再怀朕之德。” 听到崔元转述的这句话,蒋冕等人都沉默不语。 崔元又说道:“你我皆知陛下大志,士绅之议论、心中所想,无非利字蒙了心眼。新法之难,难的不是那盘根错节的利益,难的是决心。陛下决心之坚,实乃古往今来欲行新法之最。陛下年方二十,只要福寿绵长,新法也不致于仓促政息。谋逆大罪,是立威;根治水患,是功德。” 勋戚之中真正的翘楚如今担负起了责任,十分凝重地说道:“臧总漕、马总兵,漕运固然国之重事,然我大明漕运兴已百年,其中弊病非你们之责,你们却也知之甚详。水患、漕运搅在一起,漕运弊病不除,水患难以等闲治理,伱们不可再避谈此事了!” 在蒋冕、杨潭、李鐩、杨廷仪等人的目光中,藏凤和马澄默默不语。 两人都很清楚,崔元这是提醒他们该表态、该站队了。 是主动投身变革,还是成为被变革的对象。 总之皇帝都已经说过先立威、再施德的话了。 藏凤和马澄对视一眼之后,才开口说道:“我等非不愿,只是胸中无策。不谈水患,漕运之事便是千头万绪。漕船营造、河道疏浚、粮赋征收、押运转送、脚夫力役、风灾水患……恕我直言,不只我大明,李唐、赵宋、蒙元,多少人想解决这难题,数百年来何曾缺了才智卓绝之人,无法。” 物资的运输,在这个技术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就是如此。 粮食这种战略物资的运输,也向来是不计代价。 现在讨论怎么治理黄淮水患,势必影响到漕运。 藏凤说的话,其他人一时没法辩驳。 漕运制度的改变,牵涉到的真不是多少漕船、多少漕兵的调度安排,还包括南面数省所收粮赋运往何处、各地徭役如何重新安排、新的路线怎么防备匪徒劫掠的问题,并且也需要打破旧有利益圈子、重新构建新的利益圈子。 但要命的是,漕运需要绝对的稳定。北方所需的粮食,少不了。 李鐩终于开了口:“海运补之。黄淮水患于漕运,主要是淮扬一段。遮洋总旧只负责转运辽东,若能从海上转运百万石以上南直隶之粮至天津府,则漕运之余地大增。” 他说完之后提醒蒋冕、崔元:“陛下颇为推崇《大学衍义补》,丘公也是力主尝试恢复海运的。再想想御书房中百世不移之国策,这道难题,海运必为题眼之一!” 现在的情况是:皇帝丢了一道题给他们,然后去祭祖了。 等他回来,就是众人要答题的时候。 怎么根治黄淮水患,首先要解决的问题还是怎么保漕运。 陆路转运是不要想的。规模太大了,成本远比水运要高。 水运之中,漕运和海运的取舍,归根结底一是技术问题,二是执行问题。 运河之上都经常有莫名其妙的翻船、被劫事故,海上呢?说直白一点,如何保证不是内外勾结之下“沉船”了、“被劫”了? 杨潭却摇了摇头说道:“恐怕,效仿皇明记、以采买之法使之融于新法,也是题眼之一。” 蒋冕也补充:“新法要士绅守规矩,但将来终须让天下人都享新法之利。以商法税法为钥,使商人得享漕运之利,只怕也是题眼之一。” 都是之前在朱厚熜身边呆得很多的人,现在渐渐都琢磨到了这里面的用意。 “广东有市舶司,山东有临清钞关。以陛下之雄图大略,这运河断不能只成沿河诸省百姓之苦,而不能滋养沿河诸省。新法要动徭役,这转运之制必定只能倚仗商人。”蒋冕看向了藏凤,“臧总漕、马总兵,你们要做好准备了。” 随后,众人就开始有些热烈地谈论着漕运将来可能的方向。毕竟这是对牵动着庞大利益的漕运系统制定新的规则,对于他们来说,也蕴藏着许多机会。 崔元却把他们拉了回来:“若漕运有解决方法,那就要去想黄淮水患怎么办了。” 屋内沉默片刻,李鐩在众人目光中颇为头大。 “这个难题,历来无非蓄清、刷黄、济漕六字。”李鐩还是得开口,谁让他当过工部尚书。 运河需要水,而且需要尽可能平稳的水。 但黄淮在淮安这里交汇,水太多了。 黄河泥沙会淤积,这是谁都知道的事。现在解决的办法,无非堵住了淮河水,免得它与黄河之水汇聚后,一遇到大雨之年就成灾。 反而为了漕运,要用堵住之后形成的洪泽悬湖之水,至少重刷黄淮交汇处淮安这运河咽喉附近的河道,让这里不致于淤积,保证漕运。 黄河泥沙淤积导致的并道后的黄淮下游河床越来越高,淮河上游之水汇入洪泽湖,这个湖的水位又因为不能轻易排出去而越来越高。 它威胁的,则是事关大明“根本国运”的祖陵。 祖陵不能动,因为祖陵是“龙气”所在。动了,大明江山不稳。 很朴素的,所有人都认同、都下意识不会去触动的问题。 黄河不许泛滥,运河不许没水,祖陵不许遭灾,淮河不许发洪。 怎么办? 难办。 办不了。 而后李鐩就说道:“南京太常少卿刘天和,有泛应才,颇喜钻研杂学。其任湖州知府时,便尝试行官田田赋折银,统一官田、民田科则。如今闲任,实乃憾事。” 蒋冕闻言一怔:可他也没治水过啊。 …… 急信从淮安前往南京,并不慢。 太常寺主要是负责祭祀之事的。都说国之大事,在戎与祀。但南京太常寺既不比北京太常寺,这太常寺的老大本身也只是小九卿之一。 辅佐太常寺卿的太常少卿虽是正四品,那么南京太常寺卿就更边缘了。 刘天和是正德三年的进士,当官后就得罪了刘瑾,被贬为县丞。一步步升任知县、湖州知府、山西提学副使,这些都是一方大有实权的人物。 而后又被改任为南京太常少卿。 品级没变,从主管一省学政的实权大官成为一个辅助祭祀的南京闲官,他现在却挺快活。 “为师这五年,颇有所得啊。看看这《保寿堂经验方》,卷一已经撰写好了!” 他脸上颇有一些小得意,面前叙话的是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接过了刘天和递给他的一卷书,翻看一下之后就笑着说道:“先生此书,必遗泽万世,学生感佩莫名。” 刘天和把眼睛眯小了一点微笑着,而后打量着他:“你此次亲去广东,可有所得?” “读了《岭南行记》,既知广东在试行新法,总要去看上一番。”年轻人尊敬地回答道,“如今广东确实颇异于其余诸省,吏治、民生虽大有改观,但学生恐怕是陛下倾国之力、用国之干臣方有此功。诸法试行多年后有无弊病,也有待再看。” 刘天和点了点头:“言之有理。但此次陛下变法之心实坚,你恐怕还不知道,徽州、池州、庐州、松江四府知府,因为不遵上命,率先厘清税赋旧谬、大肆宣扬将清丈田土重造黄册,已被陛下以阴阻新法的谋逆之罪拿办了。” “谋逆?”年轻人大惊失色,“竟如此问罪?” 刘天和叹了一声:“不许急,也不许阳奉阴违。陛下于行驾论及熙宁变法推至地方时诸多变样,这回是真真切切要督令地方尽遵上命啊。杨阁老提出诸法之后,为师也研习两年多了,疑虑也颇多。惟中,你颇喜经世之务,不仅读万卷书,更是亲历诸地行万里路,凡山川险阻厄塞,了如指掌。你去广东回来,我们师生二人正可印证一番。” 说罢笑了起来:“以你之才,嘉靖五年礼部会试必定高中,不必急着回湖州。待你来年高中,陛下有心变法富国,你必有大展宏图的机会。” 被他称作惟中的,名叫唐枢,湖州府归案县人,如今已经二十七岁。 他的字,与严嵩一样。 刘天和担任湖州知府时,唐枢中了举,两人也有了师生之谊。 除了对彼此才学、人品的欣赏,还因为两人都有些共同的爱好:务实、喜欢杂学。 就好比刘天和闲着也是闲着,竟然鼓捣起医书来。 他不知道的是,他鼓捣的医书也很厉害,后来被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引用,不少方子都被收录其中。 唐枢听了刘天和的话,先谦虚了一下,然后就说道:“先生实因宸濠之乱被闲任在此,以先生之学,又值壮年,为何有退隐之意?” 刘天和愣了一下,而后苦笑道:“你知道为师不擅经营,将来行新法,官场何等凶险?为师现在倒觉得,将这四卷《保寿堂经验方》撰完,此生便无憾了。” 朱厚熜的手段之坚决,还是让一些人心生忌惮了,毕竟“谋逆之罪”可不是开玩笑的。 然而随后就有公文来到,太常寺的寺丞亲自来了:“刘少卿,总督部院行文过来,请您速速启程前往淮安行驾,以备陛下策问黄淮水患事。” 刘天和有点懵:“我?黄淮水患?” “公文上是这样说的,李阁老举荐。”太常寺丞羡慕地说道,“恭喜刘少卿了。” 闲置五年,现在有机会陛见了,还是李鐩举荐。 刘天和呆了片刻,随后只能摇摇头:“难办……” 真的难办。 黄淮水患,找他干什么? 说罢就拉着唐枢:“随为师一起去,一定要帮着出出主意啊!” 两个在历史上本来没什么大名气的人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了,他们都没正经研究过什么水患。 但是李鐩和蒋冕这些面对大难题胡乱抓死马当活马的行为,也确实抓出了一些人。 此刻的湖州府还有个三岁的娃娃正在玩泥巴,在原本的历史轨迹里,他后来会成为唐枢的学生,也与将来担任过河道总督的刘天和有许多往来,最终在治黄历史上留下一个抹不去的印记。 潘季驯还没长大,但他的师父们只能忐忑地启程赶往淮安。 现在,龚弘也在路上。 进入了扬州府境内,离淮安不算远了。 船行于运河之上,龚弘看着熟悉的一切。 他曾是河道总督,这运河的每一段,他都熟悉。 苍老的眼神凝视着河水,龚弘并不理解这个皇帝凭什么有这样大的志气。 都已经有叛乱了,仍旧要如此坚定不移地推行绝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的、变动如此之大的新法,现在更要面对黄淮水患这一千古难题。 这样胡作非为的皇帝,杨廷和他们还一个个坚定地跟着胡闹? 现在,龚弘印象中胡作非为的皇帝刚刚抵达泗州祖陵。 祭祀之仪,朱厚熜并没有让凤阳府准备得很夸张。 重要的是他本人到了。 修建泗州祖陵后,朱元璋本人都没有亲自来祭拜过。 大明开国以来,除了朱标这个太子负责督造事宜,除了朱棣当亲王时来过,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在位时来这里祭拜过。 这个供奉着朱元璋祖父、曾祖、高祖衣冠的祖陵,最大的作用是“龙气”。 毕竟后代里能出开国皇帝的墓穴,一定是不简单的。 龙脉啊。 朱厚熜的身体是他们的子孙后代,但他的心灵是不在意这些的。 所以虽然他亲自来祭拜会被臣子解读为“加强法统”的象征性行为,但朱厚熜要亲来祭拜另有原因。 朱元璋的高祖朱百六、曾祖朱四九、祖父朱初一。 神主上的名字,显示着朱元璋十足十的赤贫出身,阖家数代没一个有文化的名字。 所以神主面前,朱厚熜郑重说道:“大明朱家百姓出身,既掌有天下,天下百姓便尽是一家。不孝子孙厚熜祭告先祖,今日此去,便有一个忤逆祖宗的决定。” 黄淮水患,绕不开一个点:祖陵不许遭灾。 祖陵龙脉之地,事关大明根本国运,祖陵也不能动。 动祖陵,哪怕朱厚熜不在乎,新党群臣也会大惊失色。 没办法,他们信这些。 但终明一朝,祖陵虽然确实没动,大明却还是亡了,后来也被淹了。 现在朱厚熜要面对黄淮水患这个难题,不能让它难上加难、顾忌太多。 所以他还要去一个地方:凤阳。 那里还有一个皇陵,是朱元璋为他的父母和兄嫂所建。 在凤阳,还有已经建好的六处高墙,看押着宗室里诸多有罪的“庶人”。 当前藩王作乱的事情正在发生,朱厚熜的这个举动,同样会被臣下解读。 此时此刻,衡阳之战已经进行了很多天,夏氏这段时间又是安心,又是恐惧,又是期待。 因为城破后不知道会怎样。 因为……她抱着年幼的睿王说道:“那高墙之内也好,也好……” 高墙之内是好的,有下人服侍,衣食不会缺,除了没有自由。 以至于到了明末,还有大量底层宗室故意犯法,只图能进入高墙吃一口饱饭。 严春生还在等,城西、城北城墙外的守军在抵抗了近十日、死伤惨重之后,蒲子通终于把剩余的人放回了城中——他也不能寒了城内守军的心。 顾仕隆总不能再为了练兵、拿更多人命去填强攻城墙的坑了吧? 那个时日,应该近了,已经是冬月了。 (本章完) 第269章、衡阳城破 相比唐培宇,蒲子通的战绩和意志都堪称“傲人”。 毕竟衡阳城已经坚持了将近两个月。 但南面的消息已经断绝了,现在衡阳城里还挤着他麾下万余能战的精兵、壮勇,再加上三千多伤员,每一天都消耗着城中粮食、军资。 池福永再度找到了他。 “大都督……” 池福永欲言又止,但蒲子通知道他想说什么。 衡阳城西、北两个方向,城外已经尽落敌手。顾仕隆和朱麒的大军稍作休整后,下一步就是直接攻城墙和城门了。 城南,衡阳守军仍然能控制住城外的数里地。 城东,只要那支广东水师能暂时被阻住,那么耒水大营和城东守军也能帮着守住后路。 如果要弃城转进,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现在那支广东水师已经帮助顾仕隆站稳了城北的烝水南岸、拿下了扼守烝水、湘水汇合处的石头咀,下一步他们就是彻底控制住城东的湘水河段。 但蒲子通却不知道南面的形势如何了。 盯着池福永,他声音有些嘶哑:“你赌顾仕隆必须要拿稳衡阳,不会追击?神机营选锋和广西兵是一定可以追击的,南面还有一个五军营选锋,湘水上还有个广东水师!” 池福永不说话。 从现在来看,死守衡州就是个大方向上的错误。 如果当初就能分兵去长沙,只要抵挡住当时还未集结完毕的朝廷大军,打赢了第一仗,就能打下荆襄士气大振。若再能进入之前就有乱象的四川,那才有更大的纵深。 可惜,正统在蒲子通手上,他不愿上面还多一个吉王、多一个唐培宇。 但现在数省大军合围,很明显,檄文发出去之后,各地没有像之前想象的一样,因为新法和新学的压力而处处烽火。 蒲子通看着他的模样,沉默着站了起来,过一会才说道:“如何决断,本都督还要奏请陛下。” 池福永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无语。 那个孩子能有意见? 但听出了蒲子通也有松动的意思,池福永急忙回去做准备了。 如果要弃城,自然是不可能带走所有人的。 麻烦事有很多,要带上足够保命的兵卒,也要有保证这么多人能撑到耒阳、郴州的粮食。 关键问题是:耒阳、郴州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朝廷拿了下来。 蒲子通在去睿王府的路上,他也不知道。 广东的这支水师,最出乎蒲子通的意料之外。 常宁和水口山失守后,他既损失了詹华璧这个盟友,又被危及到了耒水这条退路。 这大半个月来,城西、城北血战连连,蒲子通其实还有信心再守两个月。 但也只有两个月了。若两个月后,仍旧等不来转机呢? 对于自己在大局上判断的错误,蒲子通已经后悔不来,眼下必须做出决定了。 是攻破南面相对要薄弱得多的骆安、但昭年麾下,与衡州府南面、郴州府大军汇合,还是继续在衡阳城坚守。 他自然不是去问睿王意见的,他只是需要换一下心情,好好的想一想。 东城墙下严春生临时的驻所里,一直帮他盯着城内东京的蔡甲急忙赶了过来:“严哥,蒲子通和卜良宰都去了睿王府,这可是最好的时机了!” 严春生咬着牙。 是的,这是个好时机,只要冲出去,说不定就能一口气拿下衡阳城内文武头领,而且还能守好睿王府,等到大军入城。 但他现在不知道顾仕隆那边的安排是怎样的。 而后,蒲子通的亲兵过来传令了,要他去睿王府议事。 蔡甲担心地看着他,严春生却只是镇定地带了两个护卫去了。 好歹也已经是叛军中的一员大将,严春生带两个护卫,那是正常的,毕竟谁敢赌衡阳城中没有细作? 到了睿王府,他看到睿王坐在上面,蒲子通则面向诸人站着。 衡州“知府”卜良宰沉默不言,而严春生很快又看到了池福永及蒲子通麾下镇守城西、城北的两员旧将到了这边。 “城西、城北鏖战多日,逆军接下来若要攻城,当是三面齐动。”蒲子通说完这一句之后就平静地说,“西、北两面,尤其是城北,损失惨重,将士也需要缓一口气。严都督,城东这段时间却未历苦战,如今本都督欲托付重任于你,城东、城北趁逆军休整之际尽快换防。你可能先守住十日,让城北守军先在城东歇歇?” “……必不辱命!末将早就手痒了!”严春生只表现出来一点片刻的愕然,而后立刻保证。 “那伱二人立即去安排,分批换防,莫要让城外敌军窥见城墙上空虚。” 雷厉风行至此,严春生抱拳之后和负责守城北的另一个“都督”离开。 他知道蒲子通准备弃城南逃了,他也知道自己始终算不上蒲子通的嫡系,现在是要被留下来断后。 但是,蒲子通不会就这样离开衡阳城的。他走之前,如果不能在衡阳城中造一把大乱子,那岂不是让顾仕隆能够轻松追击他? 而南面的通道也需要打通。 和那守城北的“都督”约好了第一批怎么换防,严春生回到了城东。 他在路上就已经做了决定:“把自己人都点齐!” 当初那些“匪寇”,原先就留在衡阳城中的人,还有这段时间来对他最为“崇拜”的一些新兄弟,严春生盘算了一下,自己一共只有不到一百三十个真正信得过的人。 当然了,这些人都还或多或少带着一些兵。 蒲子通既信得过他,又不是完完全全把他当做嫡系,现在让他断后,这真的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哪怕城外朝廷大军另有计划,严春生也等不了了。 蔡甲很快把严春生要的人喊来了,大半留在东城墙中间的那个门里面的空地上,为首的小头目们都进了严春生的房间。 “我们要换防城北。” 严春生先说了这句话,房间里的大多人眼神一变。 “你们带着人先去,直接上城墙,换下一批人来。”严春生一口气点了十几个人出去,房间里还有五个人,“你们在这里,等城北的第一批将士过来了,再带剩余兄弟跟我过去。城北的兄弟上东城墙之前,你们不要动。” 等着五个人也领命去后,严春生对蔡甲说道:“告诉牛三七,见到睿王府火起,三炮为号,拿下城北守将,夺下瞻岳门,开门迎王师入城。” “严哥,你……”蔡甲大惊失色。 严春生摸了摸自己受过伤的腿弯,呲牙说道:“我带那五十人还有你们几个,足够了!” 既然准备弃城了,蒲子通与卜良宰、池福永定然有许多事要商量、要做安排。 自己这城北守将对于守城之事还有些不明白之处,再去请示一二,很正常吧? 此刻城东北的石头咀已经换了主人,顾仕隆的大帐设于此处。 三面环水,堪称绝地。但是地势很高,易守难攻,这是城北最后一个被拿下来的点。 现在这种形势,顾仕隆倒期待城中守军从城东湘水边狭长的地方来偷袭这里。 但衡阳城紧闭诸门。 在这里巨高还有一个好处,用望远镜窥过去,城中东北角的动静多少能看见一点点。 “接下来克复衡阳城,不可再徒耗人命了。”顾仕隆看了几眼之后对姚镆的标兵营坐营官说道,“你传信姚督台,粮草转运往郴州方向。三日之内,本侯会拿下衡阳城。” 朱麒以三千广西兵和一个九溪卫将衡阳西城墙外的守军赶进了衡阳城,这功劳也够了。 马永远道而来,他帮助拿下了烝水以南,却还可送他一桩善缘。安嫔之父,将来必是陛下军功肱骨之一。 “传令下去,湘水以东官兵,准备渡河攻城东!西、北两面,只待城中一乱就作势攻城,但不必强攻,静待城东友军入城后夹击拿下诸门!” 顾仕隆做着下一阶段的部署,浑然不知城内已经发生的变化。 此时此刻,严春生却带着那五个崇拜他的小弟和他们管着的兵。 约定好的,城北为重。先是城东这边严春生的大部队过千人去那边,换下了城墙上守军。等那一批城北守军到了城东之后,严春生再带剩下的人过去,当面和城北守将交换好“兵符”与诸门锁钥。 现在,城东已经尽是城北守军,但城北还留着不少原先的守军。 等严春生本人到了之后,他们才会全部换到城东。 严春生新收的小弟现在却疑惑了:“严都督,从城中去城北?” 他以为会顺着城墙直接过去。 “去一趟陛下和大都督那边,再请示一下对城北守城的安排。” 蔡甲一边听严春生敷衍着他们,一边看了看这几人。 只是六十一个人,也不算显眼。 到了睿王府门口,里外自然都是蒲子通安排在这里守卫的亲兵。 严春生却是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嘴里只吩咐道:“你们先在门外等着,我请示完大都督便出来。” 说罢,他还是带着那两个护卫,像之前一样进去了。 蔡甲留在睿王府门口,只见门口守卫并无任何别的反应——毕竟就在不久前,严春生也是这样进去的。 在衡阳城已经呆了快三个月了,严春生是熟面孔,是“王师”的都督之一,军中地位仅次于蒲子通和其他几个老资历都督。 但到了正殿门口,严春生却被拦住了:“严都督,兵器。” 要入殿,严春生却不能全副武装了。甲胄不好除掉,弓箭和腰刀却要拿下来。 严春生对门口这两人咧嘴笑了笑:“大都督在殿内吗?” “请都督先在此稍候,待卑职通传,大都督正在与卜知府和池都督议事。” 严春生点了点头:“好,好,好!” 连续三个好,他的两个护卫忽然动如脱兔,一左一右扑过去就手执短刃抹了他们的吼。 而严春生则弯弓撘箭,迅速射向了院中站成两排直至门前的护卫。 变化来得如此突然,那边的护卫刚刚错愕地看向这边,已经被箭矢放倒了两个。 “蔡甲!” 严春生喊了一声,手上却还没停。 睿王府门外,蔡甲早就紧绷着神经等候着。 听到里面的动静之时,他就甩出了一柄飞刀。 潜伏在衡阳城中不知已经多久的几人迅速扑杀了睿王府门口守门的护卫,严春生带过来的五十多个人目瞪口呆,一时懵圈。 “不想死的话,就先进来!” 蔡甲当先带人闯了进去与严春生汇合,那五十余人吓破了胆。 这可是在衡阳城里,严老大怎么跟大都督的亲兵干起来了? 可他们是跟着严春生混的人,蔡甲那句话极具杀伤力。 五十人惊恐地四望了一下。 衡阳城中历经多月战事,普通百姓早已不敢轻易出门。 诸门战事紧张,大街上也没有处处都满布警卫,人手都调到诸面城墙上去了。 只有像原先的王府这样的重地,还有亲兵把守。 他们也不知道刚才的一幕有没有被人看见,但蔡甲他们显然是无所谓会不会被发现的。 一头雾水又恐惧至极地跟着蔡甲茫然冲了进去,他们十分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入眼所见,是严春生在冷酷地屠戮。 “严大牛叛……” “啊——” 有的人想示警,有的人只有惊骇大喊的反应。 他们都看见了正殿之中冲出三人来,蒲子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严大牛!” 池福永严厉的叫喊伴随着腰刀出鞘的脚步声,而殿中剩余的蒲子通亲卫则纷纷护在了蒲子通和卜良宰身前。 严春生转身,接连出箭,先是射中了池福永没被裙甲保护住的双腿,而后已经在两个兄弟的护持下逼进了正殿的大门。 这样一来,蒲子通的亲卫无法再关门待援。 “守住大门,点火!”严春生一声令下,蔡甲几人清理完前院的护卫,拿着腰间早已带好的油洒在了正殿之前庭院中的一棵大树上,将之点燃。 大殿之中,蒲子通眼色阴沉又狠戾,心里想着自己之前下的新决定:让严大牛去防守北面。 而北面之外,是顾仕隆的大军。 那个锦衣卫湖南行走曾说衡阳城中有细作。 可严大牛是从城外来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严春生的箭矢之下,蒲子通痛心无比地看着因为腿伤被那蔡甲等人围上砍死在地的池福永,目眦欲裂地喊道。 这个问题,严春生新的小弟们也想知道。 回答他的,是城北方向的三声沉闷炮响。 顾仕隆在石头咀上愕然望向了城北,然后又通过望远镜看见了城中的一缕烟。 “陛下旨意里,你是需要生擒的匪首。”严春生笑着说道,“北城墙上,锦衣卫足足有三百,现在只怕城门都已经打开了,王师必胜!” 严春生调侃了这样一句之后,这才微笑着问:“严某的箭法,蒲兄是知道的。大势已去,各位兄弟,你们怎么选?生擒蒲子通,还有卜良宰的首级,这可都是泼天大功,什么罪过都能饶恕了。” 他看的是蒲子通身前的六个护卫。 一句锦衣卫,却让殿外那五十余人的脑袋上仿佛全都冒出了问号。 你不是衡山上的大土匪头子吗? 蒲子通早已握住自己的刀在手:“不用听他妖言惑众!什么三百锦衣卫,夸大其词!一直让你守城东,你当本都督没有提防你?拿下他!” “那我怎么能冲到这里来,还杀了池福永?”严春生顿了顿之后,又说道,“老莫,你们五个要这大功吗?” 他这五个新收小弟头目们还能有什么选择?他们是跟着严春生的。 到了要拼命的时刻,殿中顿时混战。 箭矢不是近战更能发挥功效的,但严春生身前也自有人与那六个蒲子通亲卫捉对厮杀。 蒲子通哪里甘愿就这样失败,然而严春生能接受这个任务,就是凭着一手冠绝锦衣卫的箭术。 近了也有好处,箭矢力可透甲。 蒲子通的盔甲再牢靠,也护不住他的手掌。 当右手掌中了一箭之后,严春生又是一箭射在了蒲子通熟悉的位置——当初严春生在烝阳大营受伤的地方。 就是这可能致残的一箭,让他对严春生有了基本的信任。 在数十人对区区八人的混战里,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蒲子通绝望地想要自尽免得受苦,但受了伤之后,严春生已经不再惧怕近身的麻烦,抽出腰刀冲上来又砍伤了他的另一只手和脚踝。 “坚守王府,等待王师入城!蔡甲,去找到睿王和庄肃皇后,护好他们!” 蒲子通眼里的绝望神色显露过之后,再冒出来的便是癫狂。 “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狗皇帝!布这个局,下这个饵,以为平了我就能平了天下人心吗?”他咧着嘴呸了一口,“好叫天下人知道,他以先帝妻儿为饵,是何等忘恩负义阴狠毒辣之辈。如今假仁假义保护陛下,当天下人不会多想吗?” 严春生一开始还记着自己是要生擒蒲子通,但听到后面就越来越不对劲。 他听到蒲子通说“天下人不会多想吗”,细想一下之后浑身汗毛一竖,而后就在心脏的狂跳之中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同时一拳捣在他嘴上。 严春生懂的东西不算多,可他意识到了一种两难境地。 哪怕只是为了他严春生自己的小命,也要先灭了蒲子通的口——不,还有更多口要灭。 当顾仕隆在错愕之中急忙调兵遣将攻入衡阳城,当衡阳城中其余守将见到高悬在睿王府门口的蒲子通、卜良宰头颅后,霎时间就崩溃四散了。 预先计划好的一切都来不及,城南的城南将卒最早带着全部人逃往南面,玩命地从骆安和但昭年扼守的水口山寨堡那里冲击。 诡异的是,骆安和但昭年并不出寨阻截。 但当顾仕隆见到了严春生,只看到他跪在地上浑身是血:“蒲子通已决意弃城南逃,卑职不敢再等,只得不依令行事,提前发动。睿王府守卫森严,卑职折了三个兄弟,这才救下睿王母子。可惜不能生擒蒲子通,只能斩杀了事!” 原委被他解释了一下,但随后来到衡阳城中的骆安从睿王府中过多的尸骸里看出了很不寻常的情况。 严春生的伤很重,他剩余的三个兄弟同样都危在旦夕。 不仅如此,府中太监、宫女也全都身死。 顾仕隆和骆安对视片刻后,全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而后,顾仕隆断然说道:“传令各军,牧羊之计放弃,叛军一个都不要放过!” 不管陛下有着怎样的长远计划,但要尽可能防止一些传闻出现。 当朱厚熜在十一月底返回到淮安之时,衡阳捷报终于传来。 顾仕隆的奏报里还有一句话。 【睿王受挟制与否,臣与骆安等正在查明。然残余叛军,宜速尽除。臣已传令各军、传信王伯安,务必转进郴州,合围残军,万死奏请陛下恩准!】 朱厚熜沉默了下来,有份站在这里的人也都沉默了下来。 难道顾仕隆是被军功所裹挟而抗命吗? 朝廷对外说的是睿王受挟制,但顾仕隆现在说他和骆安等人正在查这件事,那么营救睿王母子的命令算什么? 朱厚熜不愿在自己早已慑服的臣子面前表现出自己很疑惑的一面,因此沉默思索着。 如果准奏,那么以剿代练的计划就破产了。 皇帝在沉默,其他人也没开口。 直到崔元咬了咬牙,大礼跪下说道:“臣请单独奏对!” (本章完) 进来骂,我再改 第一次写历史文,剧情设计劈叉了。 我脑子有包,我钻牛角尖了。 作者傻____。 让我想想怎么改。 《靖明》进来骂,我再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270章、万象不更新 当淮阴驿这个被朱厚熜用作接见臣下的正厅里只剩下他和崔元时,朱厚熜先让他起来坐下了,而后深深地看着他。 崔元心里有些发毛,他害怕自己接下来说错一个字。 朱厚熜感受到了他的战战兢兢,因此先开口:“有话直言,不必惊惧,朕何曾因你们畅所欲言而治罪?” 崔元却立刻跪了下去,先磕了个头:“陛下御极三年又半,君威日盛。新法富国之志甚坚,竟至于奉天殿上手刃举子、近又以谋逆之罪拿办四府知府。参策之中,靖安侯抵京时御驾南巡在即,无有劝谏之机;今衡阳城破,镇远侯有此奏报,臣万死直谏,望陛下恕罪!” 朱厚熜沉默片刻,而后说道:“起来坐吧,今天不论你说什么,朕绝不怪罪于你。” 崔元坐下之后,却仍旧沉默了片刻,随后才说:“臣请一杯薄酒。” “……还要壮胆才能说?还是要朕许金杯共饮之诺?” 崔元不说话。 朱厚熜想了想,喊黄锦来依了他。 黄锦知机地出去了。 崔元一饮而尽,抬头后才道:“今日,臣先从眼前事说起。陛下去泗州、去凤阳,半月以来,臣等惭愧,于黄淮水患毫无良策,不敢言可解此千古难题。” 朱厚熜没明白他为什么先说这个,崔元随后就继续道:“陛下悟实践学,创诸新法,常有众臣未能臆测陛下天资卓绝之事,亦有新法不成则众臣身死族灭之忧,故而无人敢于言其必不可行!” “伱是说,朕立威太多,众臣顾虑重重却不敢言?” “周希正公去后,重臣近臣之中,无人再敢如此劝谏陛下。”崔元凝重地说,“臣是驸马,是宗室之一。这些话,靖安侯没机会当面直谏,如今湖广奏报传来,只能由臣来说了。陛下,莫非是参策一心,让陛下认为天下诸事皆可言出法随、令行禁止、天下官绅皆能悉明新法精要、天下百姓大有民力可供改天换地乎?” “……你细细说。” 崔元痛心疾首一般:“陛下除衍圣公、定祀孔新典,然天下官民深受儒门教化何止千年?陛下欲除杂草而使天下宽,然何有天子谋天下臣民反者?陛下欲治天下水患、兴天下水利以安民,然岂能轻视天地伟力、高估天下民力、错判人心私欲?教化、律法、利诱,陛下益重其后二者,而忘教化之难矣。” 他顿了顿之后才说道:“以新法促不甘之辈反、而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处之;以剿代练、以谋逆之罪为绳索再促新法、练精兵、图将来开疆拓土。这些,正如此前王德华言新法一环套一环,缺一不可。然则,现在就出了大岔子!天子以嫂侄为饵,此举背王道远矣!陛下纵然不惧青史,然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不能尽得天下人心,新法如何能成?” 朱厚熜听到了这里,才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话。 崔元反正都说了这么多,现在干脆豁出去了:“陛下可先立威,那应当是煌煌天威,而非算计狠戾;陛下欲使天下再怀德,亦不可先做了寡恩之主。臣万死请教陛下:既知睿王母子大有被挟制之祸,则乱平后庄肃皇后、睿王如何自处?陛下如何处置?” “若蒲子通之辈本就包藏祸心谋朝篡位,睿王母子可曾受了折辱?天下人若说睿王母子对陛下继统之后诸事处置也颇有怨言,朝廷又如何处置?通通以谋逆之罪诛九族吗?” 他最后才落下眼泪来:“陛下,今岁以来,就连臣都快心力交瘁里,夜不能眠,日日如履薄冰。臣不知陛下为何要如此操切,臣只知道,陛下不论如何忧心大明百病缠身,也不能如此一般盼着能毕其功于一役。臣等担不起这等重任,天下百姓也担不起连年叛乱、大役四起。便是要大行采买、激励工商,陛下岂不知无地之民也更易作乱吗?”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但最后这一大段的开头,说得很重。 朱厚熜确实是从一开始就不怎么计较自己的名声和所谓风评,他始终认为自己只要把大明往好的方向带就行了。 他决定了对夏氏和睿王的安排后,也始终觉得自己这样的安排没问题:反不反,主动权还不是在某些人手里? 但现在崔元跟他说的是:你拿嫂侄做局,天下就不会认为你是个有德行的君主。 而在已经深受儒门教化不知多少年的人们心里,皇帝应该是要脸的。 如果皇帝是个脸都不要的人,你真的敢夸夸其谈将来天下会“怀德”吗? 现在,崔元先提前告诉了他:黄淮水患,我们真的拿不出好办法。 这么久以来,都是你牛逼,我们一半是觉得你是不是有办法,另一半也是因为上了贼船只能跟着你这个舵手走。 朱厚熜默默地看着他。 “如此说来,君臣一心,也不过是参策们在畏威?” 崔元立刻摇了摇头:“陛下于大明之尽心竭力,臣等还是悉数感佩的。只是陛下,正如陛下所讲授的辩证法,对万物之理与人伦之理的认识,是要符合当前情状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陛下想的、做的,太急、太快。如今,岂非是陛下一次想解决太多矛盾、忘了主次?” 朱厚熜终于开始认真的思考这些。 崔元用这些来劝他,无非是希望用朱厚熜也认可的东西来说服他。 说直白点,如今的大明仍旧是过去那个大明,崇尚儒学所主张的道德人伦的大明。 那么自己继位之后是怎么做的呢? 从朱厚照手里接过皇位、还表达了对朱厚照的崇拜之后,后面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处死了他的两个舅舅、幽禁了他的母亲、过继了一个儿子给他之后又把他老婆孩子送出去做局…… 就算出发点是为了新法和大明的整个大局,他朱厚熜也忽略着大明如今现实的技术、思想、人力物力,满脑子只有新法,步子仍旧迈得这么大。 朝廷中枢的重臣知道他是为大明操碎了心,掌握着大明舆论的地方官绅只会觉得他是个忘恩负义、阴狠残暴的皇帝。 连他对睿王母子的处置,接下来也是一个大问题。 历来民间对天家的流言蜚语会少吗?没有的,也可能传得不像样。 全都杀了? “……朕知道了。”朱厚熜缓缓开口,顿了一下才说道,“传旨顾仕隆他们,从速彻底平叛吧。另外,今日不议黄淮水患了,朕要好好想一想。” “……陛下圣明,臣谢陛下隆恩!” 崔元离开了,朱厚熜不知道那边的蒋冕等人见到他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朱厚熜的脸色不好看,淮阴驿当中就处处透露着小心。 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黄锦,朱厚熜忽然想起以前曾在宫里问过高忠:“在朕身边,是不是常常提心吊胆?” 那一次,是周诏刚刚劝他以国本为重、不要操之过急。 现在,朱厚熜没有问黄锦,崔元已经给了他答案。 在这种思绪里,黄锦见他停了脚步,小声地问:“陛下,要不要去淑妃那里坐坐?” 朱厚熜微微一怔,而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文素云是活泼的性子,大概能把情绪不太好的自己逗开心。 “不了,去静嫔那边吧。” 朱厚熜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他没做过老板。 现在,他做了最厉害的那种老板三年半了,他发现自己称不上是个好老板和厉害老板。 他根本谈不上多懂自己的员工。 …… 静嫔张晴荷是紫禁城里新朝皇帝的妃嫔之中最安静、最与世无争的一个,平常甚至于生活得像个出家人。 她曾被张太后内定为将来要选入宫的工具之一,又因为日精门大火之后御史奉旨弹劾而被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还是因为安静、守礼被选到朱厚熜面前,因为朱厚熜第一眼看见她时便有些惊艳而最后留在了宫里。 如今,张晴荷已经十九岁了,但看到朱厚熜进来,一举一动比当年的林清萍还要守规矩,像个已经饱受礼仪教化多年而且处于卑位的中年女人一般谨小慎微。 今天,张晴荷心里有些紧张。 因为皇帝进来坐下之后,眼睛没有多欣赏窗外这淮阴驿精心修筑过一番的庭院,也没有在思索什么事情,只是一直追随着她。 看她去亲自取茶叶,看她煮水,看她默默温杯泡茶。 “我记得,你曾经不想被选入宫中的。” 听到朱厚熜的话,张晴荷的手抖了抖,然后被茶壶中溅起的热茶水滴烫到了一下手腕。 但她只抿紧了嘴,并没有出声。 “……臣妾当时年幼无知……” 朱厚熜没说话,拉住了她的手,取下了旁边的茶巾。 时已腊月初,茶巾是凉的,朱厚熜轻轻按在了她被烫到的地方。 崔元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薄情寡恩的。 孙茗的婚事,是政治。 林清萍受孕的消息,是政治。 好几个妃嫔的选择,也是政治。 一次性一共十二个女人,人人都因为他而有另一个缺乏自由却又必定满是算计的一生。 朱厚熜连她们真正的内心需求也没考虑过太多,哪里会去考虑他那并没有多少情谊的嫂子? 偏偏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是为了大明,为了天下苍生。 高高在上的莫名使命感。 “等回京后,就把你父亲召回京城,你也想念他了吧?” “……父亲蒙陛下信重,能在广东用事,是他老人家的福分,臣妾不敢给陛下添麻烦。” 朱厚熜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唯唯诺诺的脸,而后笑了笑:“我也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他必定也挂念你。” 把那茶巾换了一面之后,朱厚熜看着她洁白手腕上的那一小块红:“你从来也不要什么,在宫里这么久了,淑妃她们说你活像在宫里出家。” “……臣妾罪该万死!” 张晴荷立刻就有想把手抽回去谢罪的意思,朱厚熜拉住了她的手掌。 “是我的错。”朱厚熜轻声说了一句,然后长长叹了一声,“是朕的错。” 张晴荷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没见过这样的皇帝。 朱厚熜随后就一直呆在这里,要她讲她从小长到大的事。 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与这个时代脱节的,自负于曾接受过的庞大信息量,安慰自己说不必扰民就不去多看看真正的普通人。 在他的身边,要么是曾经的亲王这个权贵顶层府中的人,要么是高官。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人精,知道什么样的情况说什么样的话。 但他的身边其实也有普通人,比如说张晴荷,比如说一些太监、宫女。 可笑的是,“悟”出了所谓实践学、辩证法的朱厚熜,其实只是个搬运工。 他对这些东西的认识,还没有崔元这样曾在科场没混出名堂就半途成为驸马的人厉害。 他反而忘记了物质基础的重要性,心心念念的只是新思想、新技术、新时代。 历史迟早会给他一个大逼斗。 现在是崔元畏惧于完全莫测的未来,豁出性命给了他一个提醒。 是真的豁出性命,毕竟半个月前,朱厚熜离开淮安时才刚刚定了四个知府的谋逆之罪。 堪称以主观认识和立场直接行使属于帝王的无上权柄。 次日清晨,崔元又来请见。 他觉得皇帝有一点点不一样,但并不太确定。 朱厚熜则忽然问他:“当时你刚刚参预国策,朕在那皮莱资面前说葡萄牙西班牙,还有商议那南洋海上长城之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崔元回想起了那莫名其妙的一场接见和随后那令人痛不欲生的国策会议,嘴角微微抖了抖。 朱厚熜则笑了笑:“朕确实是急急国王。” “……陛下天子自尊,为何自称王?” 朱厚熜也不解释,只是说道:“随口一说。黄淮水患难在何处,还是先让朕知道吧。畅所欲言,也好让朕慎思慎行。这次不急,不必在这里就要拿出方略。” 这话一听到耳中,崔元长舒了一口气。 他能理解一个少年天子的勇猛精进,这位陛下虽然常令臣下头痛,但这个宽和能听劝的性子,终究还是好的。 但愿他以后越来越能明白,他的一言一行都将在大明掀起何等狂风暴雨。 这一天的会上,朱厚熜听得很多,问得很细,没有高谈阔论地说他的方略和蓝图。 他听到了“戴罪”的龚弘对于每年那么多“孝敬银子”和朝廷拨款的用途,听到他直白地表述想要既保江南粮赋和漕运,又保祖陵,河道衙门在淮安附近花了多大的代价。 哪怕徽州府的人丁丝绢税,那又是因为开国之初太祖为了稳住江南留下的什么问题、如今牵涉到多少实际的百姓利益。 他认为他对楚元任的建议没有错,他认为他在河道衙门的三年多也没有错。 “陛下欲行新法,想要治理黄淮水患,臣昔年所面临的困难,那便一个都不会少。历朝历代多对商人另眼相看,自有其道理。臣老迈愚钝,暂不明新法将何以利大于弊。陛下若认为臣也是阴阻新法,臣家小俱在,并不怯惧。” 龚弘坦然说完这些,然后就直视着朱厚熜:“听闻陛下祭拜祖陵,臣劝陛下,万勿动了迁陵以治黄淮之念。大明国运会否因之有变事小,此事则必然为宵小所用。大兴工役以治黄淮,与赢秦连长城、杨隋开漕河又有何异?新法当前,再兴大役,更有开疆拓土之意,称以暴君在位、大明将亡则何如?暴乱四起,则百姓何辜?” 其余众人不由得骇然看向这个老总河,暴君是能乱说的吗? 但朱厚熜听完静静思索着,只是看着他。 看,他都猜得到自己有这个念头。三年半来,他的思维和性格,大明这些聪明人不见得不懂。 “赐荣禄大夫,银一千,荫子嗣一人入国子监。”朱厚熜开了口,“元之有功,朕谨受教。” 张锦那边已有回报,龚弘确实只是正常的高官家资,而朱厚熜甚至杖毙了他的亲孙子。 在朱厚熜认为“站队”的这次决战里,没完全站他新法这边的,不见得就全是视新法如洪水猛兽、视朱厚熜和新党如仇雠之人。 大家本就各有各的观念、各有各的坚持。 从那次“金杯共汝饮”之后,朱厚熜就在“君臣一心”的成就感里逐渐滑向了另一端。 三年来,同志和朋友没有变多,敌人变多了。 和这样的老板在一起怎么能经营好大明? 他很可能在这三年半的皇帝实习期里,带着来自五百年后的优越把快刀斩开乱麻之后的局面玩到了崩溃边缘。 如今叛乱既已平,他也是该好好总结一下得失了。 “刘天和升工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使,总理河道。”朱厚熜又下了一道任命,“你虽然没治过水,但肯研究便是好的。朕先许你五年时间,以你领办,问计天下有识之士,尝试拿出个方略出来。” “……臣谢陛下隆恩。”多年的正四品,终于一跃成为正三品,刘天和只感觉肩上担子重。 朱厚熜又看了一下他们,而后说道:“叛乱既平,南京便不去了,黄册库也不必朕亲自看。南巡本为视灾,卿等既赈灾得力、朕又亲临淮安看了看黄淮水患情弊,不日便起驾回京吧。” 蒋冕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崔元。 皇帝的这个决定,不知会让南直隶多少人为之大松一口气。 崔元怎么办到的? 朱厚熜只是觉得,他真的得好好思考一段时间了。 他设想当中,湖广叛乱平定后就该是大明万象更新的开始。 但现在,他反而需要先把自己的思维和认识调整得旧一些。 太奔放的引擎只会跑散旧历史的车轮。 (本章完) 第271章、人才是最重要的 福建泉州府,清源山紫泽书院被称作清源洞。 嘉靖四年秋闱已经考完,清源洞内,三个举人刚刚拜谒完恩师。 “去看看志辅?” “去吧。他啊,也是心太杂了,今科才没中。” “怕是又在赵先生府上。” 三个人的心情都不错,一个是第二次去参加会试,两个是今年新中的举人。 一路来到泉州府内,路过一处里面正在叮当作响的宅子,其中一人叹了一口气。 “蒲氏余孽纷纷伏法,赵先生想必是高兴的。俞世伯在外奔波一年了吧?” “若俞世伯没领这差事,能在家好好督促志辅,他也许便中了。赵先生的兵书就真令志辅这般着迷吗?” “那位荆楚长剑一样令他着迷。” 三人一路谈笑着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通传了姓名之后,果然从门内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年轻汉子。 “道思!”那年龄偏大的汉子身长面阔,此刻一脸惊喜,对这三人之中最年轻的尤其感到惊喜,跟另外两人也行了个礼之后就问,“你们怎么来了?” “启程在即,自要与你们道个别。今夜聚一聚,明日我们三人就要进京赴考了。”随他们两人进了院中,看到站在正堂门口的一个瘦长中年人后,三人又行礼,“赵先生向来可安好?” “甚好,多谢,看茶。”那中年人话不多。 “我们三人料想志辅就是在赵先生这里研习兵书。志辅,本盼着今年能与你一同进京应会试的。” “道思四岁能诵诗,十七岁中举,来年必定联捷。为兄武人出身,岂能相提并论?赵师于兵法之道有鬼神莫测之机,我正该勤勤研习。” 这个虚岁十七就中举的名叫王慎中,字道思,此刻闻言只能谦虚摇头。 抬举他的人是泉州卫前千户所中一个世袭百户家中长子,名叫俞大猷。 “世伯追拿蒲氏余孽,还未回来复命?”王慎中问了一句之后,就看了看那个中年人。 这人叫赵本学,实是宋朝宗室之后。隐居于泉州的他,对于皇帝去年就下旨尽诛蒲氏余孽应该颇有一泄旧恨之喜吧。 精研《易学》、著了《韬钤内外篇》和《孙子注解》的赵本学,是泉州当地颇有名望的人物。 俞大猷点头称是,他那升任了副千户的爹今年就一直没回泉州。 几人热烈地谈论着,而后三人也向赵本学请教起易学来。 泉州有数个易学名家,泉州士子科考时多选择五经中的《易经》。 此刻王慎中请教完一些之后就道:“可虑者,不知明年礼部会试是否仍如旧。听说广东、山东两地,乡试考法已经与诸省有异。” 王慎中还很年轻,但另外两个要一同去应考的不免有些忧愁。 明年也许是会试考法不会大改的最后一科了,但不会大改,不意味着不会小改。 赵本学对此不予置喙,倒是俞大猷鼓励着他:“以道思之才,去了京中拜访一下懋贞和集斋先生,旬月便无忧矣。” 几个人一边吃茶一边聊天,过了一阵之后却忽然有人寻来。 “志辅,快回家。伱父亲……” 看到这邻居脸色有异,俞大猷心里一惊:“家父怎么了?” “……节哀。” 俞大猷脸色一白,王慎中等人也大为意外。 难道追拿蒲氏余孽也能出了意外? 只是这样一来,俞大猷怕是要承袭父职了。而武官之后若不能在袭职前就科举出仕,后面就只能累功升迁、又或者去考武举了。 在海南琼山,秀才出身的张楫去年被召回京之后,今年又回到了广东。 琼山新修好的书院里,任官琼州府学正的他来到了这个与县学、府学有些差异的皇明小学院。 这是琼州府皇明小学院第一批学生入学的日子,学生很多。 与成熟的县学、府学、国子监体系不同,这皇明小学院是要靠考、而且要交一点学费的。 但是广东已经很清楚,将来必定还是要考新学的,而年幼的孩童只怕到这里就学更好。 学生之中,也有家贫的。张楫有资格给出十个免除学费的名额,选拔贫寒子弟。 他是静嫔的父亲,他没必要去用这个身份和这点权力做什么。女儿已经有孕在身,张楫回京期间看到了女儿的变化,与他长谈过的皇帝也让张楫明白了这皇明学院体系的重要性。 主持完这入学之仪后,张楫把他给出名额的十个孩子都叫到了跟前。 “四年学成,过了结业大考便是秀才,做了秀才便能出仕任官。你们都是贫家子,既能入学踏上青云大道,万不能懈怠。” 虚岁十二的海瑞拘谨又认真地回答:“学生记住了!” 广东今年要进京赴考的正榜举子和往届举子也在准备启程,京城里,唐顺之却能悠哉悠哉地在国子监里静等来年二月。 但最近,唐顺之却很喜欢往什刹前海西河沿畔的那些茶馆酒楼里跑。 因为那里的西南面,就是皇明大学院。 从国子监出来沿着皇城根一直往西走就能到这里,而皇明大学院之中也有不少教授、学生在闲时出皇城到北边来玩——那皇明大学院东边就是紫禁城,南面都是官衙内衙,不好玩。 唐顺之在这交了几个朋友,他觉得皇明大学院中好像更适合他:算学、天文、地理、工学、兵学、农学……已经有了好几个院。 “明年我不是不能考中!且等我下一科拿了状元!” 看到一个健壮少年开口便是状元,唐顺之却笑了起来:“陆兄弟豪气!” “唐兄,你来了?你要不再等三年,你拿文状元,我拿武状元,岂不美哉?” 唐顺之摇了摇头:“天下英才何其多?我可不敢这样讲,若能联捷中了个进士,哪怕三甲也行啊。” “快来坐下。要我说,你明年大概也考不中,怎么?今天又想跟我请教一下拳法?” 唐顺之来劲了:“听说大学院里又请来一位枪法名家?” “唐兄真是消息灵通。我们武院五岳刚齐,你就知道了!”健壮少年由衷赞叹。 他是谁?陆炳那是通天的关系,明面上是从锦衣卫学被选入皇明大学院里如今被称作武院的兵学院优等生,接受皇明大学院的正统教育;暗地里,他也是已经正式就任锦衣卫指挥使的王佐的亲传弟子,接受着锦衣卫内部的一些训练和经验传授。 但唐顺之只是个国子监的贡生,消息全靠他自己打听。 只能说唐顺之对皇明大学院的动静尤其关注一些。 嘉靖朝的年轻人们各自在成长,京城尚未在皇帝万寿圣节的气氛中完全褪去。 在城南的天坛西边不远处,现在烟尘弥漫。 这个地方是朱棣决定迁都北京之后,在当时为了营造北京城所设的五大厂之一。 这五大厂,有烧造砖瓦及内府器用的琉璃厂、有堆放柴薪及芦苇的台基厂、有烧制墙砖的黑窑厂、有储存和处理木材的神木厂和大木厂。 五大厂都是工部负责管理的,天坛西边这个地方,就是黑窑厂所在。 如果朱厚熜来到这里看到这个地方被挖掉的土形成的池子,脑海中会冒出“陶然亭”几个字。 但现在,这里只被称作黑窑台。 工部的吏员也不喜欢来这里,太脏了。 现在他看着一个黑瘦但眼睛很亮的年轻小伙子,开口问道:“他就是你们黑窑厂推选的人?” “回老爷,正是。郑魁对各种烧制诀窍已经了如指掌,假以时日必是黑窑厂的大匠。”旁边答话的,是黑窑厂现在的管事,一旁站着的几个大匠也连连点头。 工部吏员严肃地说:“如今可是奉旨选人,是要送到皇明大学院去的,你们知道这事不容轻慢。” “哎呦,这等大事,小弟们如何敢轻慢?漫说选错的人遭责,老爷叮嘱了一回又一回,郑魁实在是小的们都说不出二话的人。” 那吏员这才看向了郑魁:“你可知道,这次不单京城五大厂,工部地方诸厂都各选一人进京。大司空说了,你们此去能不能让陛下满意,那是事关将来天下匠户的大事!于你而言,更是登天之机!我督管着这黑窑厂,你若误了事,我没你好果子吃!你若争气,将来我得供着你,包管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郑魁是懵的,只能连连点头保证。 为这事,黑窑厂是选了一轮又一轮。 他随着这工部吏员离开了黑窑厂,一路到了一处宅院里。在这里,除了他们黑窑厂,还有工部所属的盔甲厂、王恭厂以及地方造船厂、铜厂等诸多地方来的年轻匠工。 都是过去地位极其低下的人,现在都在这里等着营缮清吏司的郎中过来。 年初便有一道圣旨下来,工部、内府、户部、兵部……各自管有一些需要造办诸多事务的厂、局、场,都开始了这次选拔。 选拔出来之后,这些普普通通的匠工竟要一步登天,拿到被许多朝官认为是皇帝赏赐有功之臣的皇明大学院学生身份。 他们绝大多数人连字都不认识。 郑魁又听了一遍那五品大官的训勉,随后就跟着今天全部汇聚齐的人往北面去了。 望着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匠工们缩手缩脚。 从皇城西门进去之后,当先是一座巍峨的棂星门,认识字的,瞧出来是“皇明大学院”几个大字。 经过了三年多的不断改建、兴建,如今这里楼阁掩映、绿树成荫,座落于什刹海旁的皇明大学院比紫禁城的范围都大上数分。 他们到了这里,一直就只是茫然无措地听候别人安排。 分了寝舍、领了袍服,工学院的一个管事只是说道:“今天且歇上一歇,明日一早,会有人带你们先熟悉一下这里和学院里的规矩。午后,听到钟响十四声,便准备好由我带着去礼堂,陛下会过来。” 郑魁脑袋里一直嗡嗡的:陛下还会过来见他们? 他不明白自己这些人有什么值得皇帝亲自见的。 此时此刻,朱厚熜还在养心殿里。 他看了看御书房之中的杨廷和、王琼、张子麟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杨廷和翻阅着面前厚厚的书,抬眼看向了皇帝:“陛下,只能说极好,但要至少三五十年之功。” “既是极好,那便拿出方略推行吧。”朱厚熜笑了笑,“先从公文、各地皇明小学院和《明报》开始。” 这将近一年来,朱厚熜只盯了一件事:在大明几乎所有的府州,都建起了一座皇明小学院。 也许只有把精力放在影响更长远的事上,才能让他自己也渐渐调整自己的心态,克制住其他所有急切的念头。 现在,他把自己准备了多时的东西拿了出来,这东西同样很不起眼,但杨廷和这样的人明白朱厚熜的用意。 “翰林院诸翰林有功。”杨廷和叹了一口气,“这简字编订出来,可载史册。臣贺喜陛下,盼我大明识字之人倍增,英才四起。尤可叹者,此事准备周全,实堪表率。” 朱厚熜摇头感叹:“编订事小,要准备如此多册,又雕了多少新的活字?耗费年余,这才先印出这万余册《嘉靖字典》。自明年起,先分发至各地,奖励书商自行印卖吧。” 要应会试的举人们担心着明年会试会不会考新学,皇帝却在做着这件事。 嘉靖朝本来是能人辈出的,但朱厚熜需要更多的识字人口、更多除了儒学之外在其他方面会有建树的人。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朱厚熜想通了,他该布的局,不是只想着减少多少敌人,而是应该鼓励和吸引多少同志、同道。 人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嘉靖五年将近,新法如何,要有个决断了。”杨廷和放下那本《嘉靖字典》之后开了口。 朱厚熜看了看他们,而后说道:“这件事,放到殿试之后。新法推行之前,首先还是衙署变革。各省总督和左布政使都陆续入京了,重臣们不能对新制诸多不解,各省也需要更多佐官。此外,各大官营厂行也还在组创,朕要先把许多道理和方法与他们讲清楚。” 杨廷和看了看朱厚熜显得有些疲惫的脸,忽然叹了口气:“快五年了,臣须发皆白,陛下也穷心竭力。臣等惭愧,许多事分不了忧。” 朱厚熜笑着说道:“不能这么讲。朕御极四年多,卿等也着实劳苦功高。只是大明内忧颇多,朕那猛药是有些让卿等难以消受。如今叛乱才彻底平定,广东、山东也初有新意,陕西山西洋薯颇受百姓称道。朕细细数来,除了一战之后多了些能战敢战之官兵,也只有这些许功绩。” 站在他这个皇帝的立场,收获自然不止这些。 皇位和皇权更稳了,敌人毕竟被清剿了一大批,天下对于新法和新学的推行决心再不怀疑、再不敢轻易抵抗。 朱厚熜而后就吩咐道:“这些事,都在年底的国策会议上再谈吧,各省总督及左布政使也列席听议。先说说这《明报》的事,推行简字、晓谕新法及新学精要,还要靠这《明报》。” 为《嘉靖字典》而准备的活字和一些熟手自然不必闲着,礼部也有了一个自己的官营商号明报行正在筹备。 过去四年多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大明朝野对于太多事情都是不确定的、迷茫的。 诸多是是非非难以尽述,朱厚熜也终于要像崔元他们期待的一样,考虑一下自己、新党的名声,还有民间对于新法以及许多事的舆论。 一份报纸是需要的。 嘉靖四年的十月初,许多重臣正在陆续进京。 杨一清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费宏也再次来到这里,而王守仁与严嵩正在路上。 湖广、江西二地叛军残寇最近才刚告完全平定,但嘉靖五年将近,朝野都在留意着地方重臣们进京之后朝廷的动向。 或者说,皇帝如今的意志是什么? (本章完) 第272章、大明需要一批先驱 从去年腊月初湖广的奏报传到淮安,朱厚熜就没有再去南京,反而直接赶回了京城,竟是在宫里过的年。 回宫之后,皇帝在淑妃和静嫔两人那里呆得多一些,再加上父亲平叛有功的安嫔,数月之间三宫传了喜讯。 还是有政治的因素。 但朱厚熜确实越来越喜欢呆在张晴荷这边。 她父亲虽然只是个秀才,但张晴荷是这个时代真正才貌皆备的女子。 静得下心的她,在才学和琴棋书画方面远胜于文徵明的女儿文素云。 张晴荷有身孕怀稳之后,朱厚熜仍旧常来,来听琴。 倒不是胎教什么的,只是他所思所想的一些事,其实也没法对任何人说,这是他对自己的观念与皇位、皇权之间的思考。 “就听到这里吧。”朱厚熜听到琴音止住了,走过去扶起了她,“每天还是谨记,要散散步。你本不喜动,但想想皇后当年难产,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可不能怠慢了。” “臣妾记住了。” 与他越来越熟悉,张晴荷眼里的拘谨越来越少,柔情越来越多。 朱厚熜在夜色里离开了她的宫院,慢慢走向坤宁宫。 移居养心殿之后,那个时候朱载墌还小,孙茗又是皇后,并不曾留宿养心殿。 但现在朱厚熜就睡在坤宁宫的日子也变多了。 呆在养心殿那个要处理政务的地方,朱厚熜的心不能完全静下来。 朱载墌已经一岁多,会说话、会走路。 朱厚熜稍陪了他一会,而后就让人带他去睡觉了。 房间里只剩他和孙茗时,朱厚熜才说道:“安排了御医,你也别心忧了。” 孙茗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 一场叛乱,孙交先留在湖广忙碌,然后又赶回京城为朱厚熜南巡镇场子。 进入嘉靖四年之后,几个年纪大的人纷纷病重了:徐光祚、孙交、石珤…… 病的还有另一个人,庄肃皇后夏氏。 在与她有关的每一次大危机中,她都会大病一场。 第一回,日精门大火。 第二回,张鹤龄出逃。 第三回,蒲子通叛乱。 “明日朝会后,我先到十王府看看,你带着载墌去探视一下伱父亲吧。心情好,身体更容易渐渐康健起来。” 七十多岁还能生娃的人,朱厚熜相信孙交的身体。 次日朝会过后,朱厚熜出了东华门。 大明的王爷虽然都会就藩,但就藩之前、年纪稍大之后,都是居住在朱棣当年就修建的十王府里。 这里,就是朱厚熜记得很清楚的王府井一带,离紫禁城不远。 孝宗只有一个儿子长成,朱厚照驾崩前没有儿子,这十王府最近三十年来才第一回有亲王居住在这。 从年初被送回到京城之后,朱厚熜就将夏氏和睿王安排住在了这里。 听说夏氏身体上的病已好了,但心里的病呢? 御驾亲临,夏氏带着睿王一起觐见。 看着做了四个月傀儡“皇帝”的睿王,朱厚熜从七岁的他眼神中看到了不能掩饰的惊惧。 再看着一旁沉默不言的夏氏,朱厚熜同样看见了冷漠。 “在这里住着可还好?” 听他询问,夏氏只是平静地说道:“不敢劳陛下挂怀。陛下既宽恕了我们,便是无上天恩。” “待睿王再大一些,朕会安排教习开蒙的。” 檄文上的“正统”该被杀吗? 朱厚熜此前的目的都只是要把谋逆之人往不满新法的群体上靠,强调他们只是假所谓正统之名谋求废止新法。 现在,朱厚熜既是逼散了益王一家、睿王亲生父祖的人,也是实际上待朱厚照母亲、妻子刻薄的人。 身为帝王,朱厚熜曾学着去做个合格的政治动物,日渐冷漠。 现在来了这里一趟,朱厚熜也不便久留。 “皇嫂从此可安居于此,不必再忧虑任何事了。” 看皇帝没有解释过什么,没有认过什么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夏氏眼里尽是冷漠。 身在帝王家虽然是这样,以前两次虽然都是因为张太后和张氏兄弟有错在先,但这一回不同。 她有了名义上的儿子,对已经死去的丈夫还怀着一份责任,所以她要把儿子抚养成人。 但经过了这场叛乱,她也想透了很多事情。 不杀不贬,是要脸要名声吗?他倒不怕多年后又有夺门之变。 夏氏低下了头转身往里走,声音有些严厉:“走吧,继续习字。” 开蒙? 她已经在为儿子开了。 朱厚熜离开了十王府就往工部去了。 北京城已经确定要扩建,而这一次既包括了外城的城墙,也包括内外城的许多规划、搬迁。 去临清,朱厚熜是带了工部的人去考察那里城市功能分区的。 现在朱厚熜着重考虑的,是要把内城许多不必要的、有安全隐患的地方迁出去。 “就定在这里吧。”朱厚熜选择了他们拟定的几个位置中的两个,“有通往良乡的驰道,这里转运较易,王恭厂、黑窑厂等产的烟尘,也不易飘到城里。往通州的方向,则都安排神木厂这样造办不必多用明火的厂。” 现在自然还谈不上什么重工业、轻工业,但朱厚熜先在北京西南、东南各选定了一块地方。 将来若想烧制水泥、炼制钢铁,水是少不了的。 朱厚熜原也以为北京缺水,但现在的北京西南方,凉水河却是一道风景。 元朝时,凉水河畔“亭馆多于水滨浦中”。 此时,仍旧是“野亭穿径窄,溪柳夹川长”。 无论如何,黑窑厂、王恭厂这些偏向于污染和明火的工业,朱厚熜决定了先安排在这里。 哪怕只是先孵化,将来让一些人看到某些东西的有利可图,随后再推广之。 最主要的是,朱厚熜决定把各地藩王迁入京城了。 十王府虽然也有一些位置,但朱厚熜现在自己能生,而各地藩王的数量也不是十王府能容纳得了的。 新的王府聚集区,就定在黑窑厂一带。 已经形成的池塘和风景,经过一些修整,想必比将来的陶然亭公园更加引人入胜。那里又地处外城,从许多方面考虑都是一个好选择。 除此之外,原先的内城里也有太多的官方机构。 比如说王恭厂这个工部下辖的火药厂,竟就在内城西南角,离紫禁城不过三公里。 朱厚熜知道所谓“天启大爆炸”,自然要将这个地方先迁离人口密集的城区。 无非是多了些管理上的麻烦。 “工部的建设局,创立之初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北京城的扩建及城郊两个工业集镇的建设事宜。”朱厚熜看着工部现在的主要官员,“建设局的官员,由工部推举委派,职位和隶属都属于工部。然则今后,建设局是商行,该遵行的商法,该缴的赋税,工部不能因私蒙蔽。” 工部原先管理着许许多多的工匠和地方厂矿,但他们的思维,仍旧把工匠的工作视为服役,尽管也需要向他们支付一定的工钱。 朱厚熜现在是把一些问题戳破了。 “匠户虽需要派丁服役,然则匠户家小也是赖其工钱为生。”朱厚熜坦然道,“建设局创建完成后,至少在京匠人要造册入籍。此后,项目采买,印钱都有数。在新账法的约束下,盼你们不要视工匠为奴为役。都是讨生活,莫让工匠出了力却吃不饱、养不了家。” 作为皇帝,他只能先定好调。 认识和习惯不是仓促之间能转得过来的,朱厚熜只有先说明了章程和思想,以后再举起审计和惩处的刀子。 与扩建北京城、迎候诸王入京的进度之慢对比起来,就越发显得朱厚熜之前布局想要一清天下反对之人的想法之仓促。 不得不说,从嘉靖三年一开始的惠安伯张伟到后来的高克威、孟春、蒲子通,许多人有一点被他逼反的味道,衍圣公孔闻韶更是懵懵地就成为了“逆贼”。 但经过了大半年,朱厚熜也已经在心里放下了。 他终究既不是最狠辣的政治动物,也不能再秉承以前的思维而行事。 睿王母子他留下了性命,不杀不贬。参策之间颇有争议,有的说皇帝仁德要紧,有的说不能留有后患,但朱厚熜愿意以之作为一个警戒。 睿王才六岁多、七岁不满,将来有没有另一种夺门之变,无非看朱厚熜能把大明带领到什么样的局面。 如果最终事实是他由于太超前的思维终于搞得人心离散,那也没什么话好说。 现在,朱厚熜按自己调整之后的认识在行事。 北京城的新规划在皇帝亲临的这次会议上初步定下了调子,除了已经颇成规模的南城,西边、东边、北边,也都各延伸出去两三里的区域。 这意味着规模远胜于以前的外城墙。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朱厚熜按照自己熟悉的套路安排了一期、二期、三期。 第一期,只修筑南城外城的城墙。第二期,也只是先修筑北、东、西三面的“护城河”,形成一个新的小水系。第三期,如果还有必要,那就再修筑这三面的城墙。 朱厚熜认为可能不会有第三期,因为在他的构想里,来自北面的威胁终究是要清除掉的。 又或者,像临清一样,这三面的城墙只修筑一个有略微城防作用的土墙便可。 在工部开完了这个会,朱厚熜回到了皇宫。 如今,养成了午睡的习惯。 因为大明官员大多已经是日出而作的作息,朱厚熜一直起得早。 年轻的身体让他无所谓这种作息,但清楚了自己所想象的图景需要多久才实现,他越发明白自己的身体保持健康的重要性。 午睡起来之后,今天就是另一个日程安排了。 皇明大学院工学院大匠进修班的入学典礼。 …… 上午的时候,郑魁领略了整个皇明大学院的恢弘。 原先,这里是皇家园林,等闲人没资格进来。 如今,原来的许多楼阁,都已经在内部陈设上改了。 郑魁近距离参观了原先是正德皇帝的豹房、现在是理学院的那里,又去了最初得到皇帝接见、如今是算学院的那个院落。 在什刹海边,他还见到了西洋人。 那个被称作阿方索伯爵的西洋人,竟也是他们工学院的教授之一。 在视察海边,工学院竟还有一座小小的船坞。 听说,这是皇帝要那只得到西洋小国授爵、大明却没有认可的阿方索伯爵把他所知道的西洋航海、造船、海战技术倾囊相授。 工学院的一个管事甚至说道:对阿方索伯爵还是要尊重一点,因为他女儿在宫里,是皇帝的女人。 至于农学院,他们在皇明大学院里就只有一个小小院落,因为这里只有什刹海边的一小块农田,他们只是负责与皇帝进行沟通。 农学院的大多数教授,都在皇庄里。 当然,在这视察海边的一小块农田里,他们也会试种一些东西。 郑魁见到了好几种不认识的玩意,他听说其中有一种叫做洋薯,如今正在陕西、山西等缺水的地方推行,亩产竟能到几千斤。 位于皇城西门内这条大街南面的,那就是被称作武院的兵学院了。 郑魁没能过去,因为他听说现在宫里兵仗局、工部军器监的一些大匠也都在那边。 另外,还有许多从民间延请来的武术名家、兵学名士。 在这武院进学的,既有勋戚子弟,也有从各地卫所选拔过来的年轻官兵。 郑魁所着重了解的,还是这皇明大学院之中大多数学生会出没的位置:礼堂、学舍、饭厅…… 在那饭厅里吃完了盛在有三个凹槽的木盆里的午饭,郑魁回到寝舍后并无法就此先歇息一会。 实际上,他同一个寝舍的另外九个工匠朋友都无法歇息。 因为等一下就能面见陛下了。 “你们觉得,陛下把咱们选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都是从各地、各厂选拔过来的人,现在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兴奋的。 “既然是学院,当然是要咱们学东西了。”有人大道,“没听郎中老爷说吗?学好了,一步登天;学不好,那可就丢脸了,还要担罪!” “……可咱们都是干活的,难道还要学四书五经去考科举,做秀才老爷?” 在他们眼里,秀才就已经是老爷了。 学习,更是非常有难度的事,尽管他们其实在各自领域里已经是一个专家。 郑魁就在这种气氛中度过了中午的时间,直到听见隐隐传来的钟声。 那是建造在什刹海畔、南北两院之间的一座高楼。 那个楼的上面,有一座巨大的钟,四面都有一个如屋舍般大小的圆盘。 工学院的那个管事已经教过他们了,那个叫做钟。 在皇明大学院里,现在并不打更鼓、看滴漏,而是看那个钟。 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每个小时有六十分钟,每个分钟有六十秒。 钟响十四声,意味着现在是丑时四刻,十四点也就是下午两点整。 郑魁犹如弹簧一般从自己谢倚着的床铺上弹起来,屋里的其他人也同样如是。 马上就要见到皇帝了! 也几乎是差不多的时间,寝舍外的院子里响起了那个管事的声音:“大匠进修班的学子们,出来列队了!” 郑魁赶紧随着众人一同出门,同时整理着自己的衣着。 皇帝真的要来? 此时此刻,朱厚熜也刚刚踏出紫禁城的西门。 距离很近的时候,他步行。 如今在他的前方,是另一群人,是他压制了许多意见之后组织起来的一个班。 像这样的班,朱厚熜知道还会有更多。 有的在皇明大学院里开办,有的在紫禁城里。 不论是什么班,朱厚熜去了之后,都只讲三点。 第一,他们这些人其实是重要的,所以要亲眼见到皇帝,知道皇帝要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第二,他们这些人如果需要具备基础的文化素养,那就从识字开始,简体字。 第三,他们都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现在,朱厚熜往这各部选拔上来的大匠进修班去了。 农民的未来,有农学院、有新法里降低徭役压力的举措。 匠户的未来,有这个与皇明记、皇明梁储号、工部建设局等等有关的诸多大明官民商行。 这些都针对的是一个巨大的群体,但朱厚熜现在想要的,是怎么引导技术的发展、生产力的提升。 与他那个大明教育计划相关的,势必包括农业基本盘的稳固、基础轻重工业和商业的发展。 大明也需要一批先驱! (本章完) 第273章、皇帝最大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不缺乏许多有奇思妙想、许多有动手能力的人。 但在绝大多数人困于生计的这个时代,他们不见得能把自己的奇思妙想付诸实践、不见得能有资源和时间精力去动手实践。 在皇明大学院,朱厚熜也没预备把这些“准”大匠就作为未来的工学教授、让他们来教导学生。 皇明大学院,如今仍旧是以学徒制为主要的形式、以研究为主要目的的机构。 用原来西苑里万寿宫改建的礼堂,位于皇明大学院的“正中央”。 这现如今的礼堂,既有室内如同大殿一般的会场,在室外同样有一片开阔的场地。 大匠进修班的人不算多,郑魁等人有幸进入礼堂内部。 没有扩音器、没有话筒,礼堂内部,自然也没法根据什么原理去设计什么布局。 方法很原始:人声通传。 就好比殿试之后,从殿内传到殿外的三声唱名一般。 但对郑魁这样的人来说,在礼堂里坐下了,都会让他们感觉匪夷所思。 听说哪怕是阁老,上朝的时候也都是站着! 可是在这礼堂之内,他们居然每人都有一个座位! 而这个礼堂,还像是台阶一般。坐在后面的人,也都能看得到正前方。 现在,正前方的那个台上,等他们都坐好之后,才有一个人站出来说道:“众学子起身,陛下驾到!” 这也是离谱的事情。 听说不管是朝会还是经筵又或者别的场合,都是皇帝先升座、其余人才开始被通传陛见。 现在这里,竟然是等他们都到了,皇帝才出来。 但皇帝毕竟是来了。 真来了。 先是有了一队禁卫出来,在前方台子的两侧一边站了数人扼守住了通往台子的道路。 而后,他们看到了身穿龙袍的皇帝在两个人的陪伴下出现在了那里。 其中一人,是皇明大学院的院长、知名的江南才子、淑妃之父文徵明。 另一人,他们不认识。 郑魁下意识地想跪下叩拜,随后只听从前往后通传过来的声音。 “坐!” “坐!” “坐!” 朱厚熜也率先坐了下来。 这皇明大学院因为与他离得很近,许多地方都是他的意见。 比如眼下这非常异于伦理纲常的礼仪。 一切都为了效率。 难道为了威严,就要他朱厚熜本人为此额外花上更多的时间,又或者让别人花上更多的时间提前很久就在外面等候好? “朕这皇明大学院,进来很难。” 朱厚熜说了话后,都已经习惯了停顿片刻,等候别人将话传到后面。 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就显露出郑重。 但是也就会很慢。 所以朱厚熜拣重点说。 “你们都是匠户出身,许多人瞧不起你们。” “但你们能被各地选出来,也说明伱们都是个中翘楚。”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在这里,好好学,好好看,好好想。” “如今,有文状元,有武状元。” “三五十年后,朕盼着你们能真把一行做出状元之实,世人都叹服。” 一句句的话传到后面,一次次的传声就仿佛是强调一般。 听到皇帝把“行行出状元”这个词与真正的文状元、武状元相提并论,郑魁只觉得热血翻涌。 这可是皇帝金口玉言! 皇帝最大! 难道说做工匠,将来也能有那么大的出息? “万物都有至理,明之可近大道。” “你们许多人也许不知道,朕悟出了一些道理,如今被称作新学。” “在朕心目中,这新学先不求成圣,先成才、成能。” “民间有能工巧匠的说法,你们既然能来这里,已经可称之为能人。” “但还不够。接下来,是要成才、成圣了。” 是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话。 成才倒还好,圣这样的字眼,匠户是什么档次?也敢跟大儒去抢他们都不能得到的名头? “朕对你们有三点要求和希望。” “希望你们都能识文断句。” “希望你们能够让自身所长更进一步、有所创举。” “希望你们将来能著书立说、开馆授徒。”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不用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皇明大学院是朕的皇庄、朕的内库供着的,朕可以养你们,荫蔽你们的子孙。” “终有一日,皇明大学院的教授、供奉,会和内阁大学士、翰林学士一般,同受世人敬仰。” “要到那天,要靠你们。” 朱厚熜只是来表态的。 但他的表态,让郑魁这样的人很震撼,让文徵明也很震撼。 皇帝在这里表露出来的意思,更加明确了他对于自己悟出的“物理大道”的重视。 区区工匠,是怎么能和内阁大学士、翰林学士相提并论的?还要以成圣为目标?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以来的共识。 到了嘉靖朝,莫非将来就能改变这种状况? 郑魁他们是不敢相信的,但是以一介匠户出身,籍籍无名的他们能来到这里亲眼见到皇帝,亲耳听到皇帝对他们传达这样的殷切希望,这件事情是真实的。 如果将来真能得他赏识,荫蔽子孙、世人敬仰……生而为人,还能有什么更大的追求? “陛下万岁!” 不知道是谁第一声开始喊的,而后,礼堂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声音,逐渐也汇聚成了相同的步调。 朱厚熜笑着止住了他们之后,随后才道:“朕就住在这皇明大学院东边,这里,朕是时常来的。你们在这里,识字是为了将来更好为大明贡献才华,也是为了学到一些对你们擅长的事更有用的学问。朕讲讲兵仗局和军器监研发新火炮、新火药的事。” 这件事,朱厚熜是全程参与了的。 许多东西的雏形,大明也有,散见于之前某些人在某些地方的创举、没有形成定例。 比如说定量装填火药的方法,出现很久了,但没有严格推行。 比如关于增强火器射程、威力的诸多设想和实践。 对这些选拔自各地的能工巧匠来说,他们在各自的行业里都有许多的师父、知道许多行业内曾将出现的技巧。 然后呢? 皇明大学院将要传授给他们的,是展开持续的、可改进的研究需要的科学方法和思维。 当然也包括一些具体技巧,比如说定量的测量方式、比如说留下实验条件和结果的记录方法、比如说先验证方向再改进工艺的思维方式…… 改变社会的一些技术,它的出现是要有前提的。 对这些人的重视是前提。 让他们具备基本的文化素养是前提。 使他们不用纠结于生存是前提。 拥有可沟通、成体系的研究思维和沟通语言也是前提。 没有这些,王文素只能自己搜罗典籍、穷经皓首,花了半辈子功夫编纂出数卷《算学宝鉴》,最终还大体上被淹没于历史潮流之中。 现在,朱厚熜能带给他们的,最有价值的就是这些东西。 他说的话,他讲述的过程,让郑魁这些人感觉到了皇帝是懂的。 是怎么一步步去尝试、根据出来的结果再改变,皇帝懂得许多技巧被总结出来的艰难。 同样的,也包括不要漠视别人的想法、不骄傲于自己的经验。像葡萄牙人带来的西洋那种火炮的结构,如果觉得好,那当然就要用上。 所以才有了大明新式的虎蹲炮,有了火铳的一些阵列操练之法…… “礼堂旁边,原来的光明殿现在就是藏书阁。”朱厚熜说道,“这皇明大学院的藏书阁不同于宫里的文华殿,这里藏的书,按现在许多读书人的话来说,都是奇技淫巧。” “但造纸让如今学子有更多书可以读。” “活字让印书变得更容易。” “火药让我大明将士能保家卫国。” 指南针若非要在没有辨别物的陌生之地开拓,如今的影响还着实不曾体现。 朱厚熜又举了诸如曲辕犁、水车等诸多器物,而后才说道:“朕的物理之说,就是深以为这些所谓‘奇技淫巧’于国计民生实有难以估量之作用,故而将之与天理、人理并提。朕始终相信,这物理大道终有一日如同大成文宣先师后人所尊崇的人理大道一般,是惠及大明兆亿生民、光耀千古之学问。” “你们若能学有所得、颇有建树、开宗收徒,你们的学问、著作,也都能为那光明阁再添一分光辉,照耀千古!” 朝廷重臣已经十分重视他的想法,几年来发生的很多事已经让一些人不敢在皇帝十分关注的事情上打马虎眼。 这些被选到这里来的人,一定都是有所长的。 但他们的过去太卑微,他们所擅长的一切都得不到尊重。 如今,朱厚熜亲自过来,给他们这份尊重,也希望能够激励他们。 哪怕这些人当中,只有很小一部分领悟了他的期望、认可了他的尊重,从此之后识文断字、掌握了进行科学研究的方法,那也会在一些很具体的方向创造出成就来。 朱厚熜只相信,有自己在,这些成就能被看到、能被认可、会被鼓励。 这大概才是他皇帝身份的正确用法。 他不是许多学科的专才,他不懂那些具体的技术。 但他知道一些方向,他擅长管账,他也有庞大的财富可以管。 从皇明大学院离开之后,他还有别的事情要管。 他不能只管花钱,不管赚钱。 哪怕意识到了自己为了推进改革忽略了名声对于皇帝这个身份的重要性,新法是不能断掉的。 嘉靖五年就快到了,朱厚熜哪怕把这件事情压到了年底的国策会议再讨论、明年会试之后再决定,不代表他没有想,也不代表他没做其他的准备工作。 回到紫禁城,孙茗也回来了。 看她的神色,朱厚熜知道她亲眼见到孙交如今的情况之后放松了不少。 孙交是他的榜样。哪怕七十多了,既能生孩子,而且作为皇帝岳丈身陷叛乱漩涡心力交瘁也没把身体彻底熬垮,足见他的身子骨有多硬朗。 反而攻克衡阳就告病辞职回京的顾仕隆是真的病得有些重,病成了病秧子。 兵部议功的折子上来了,朱厚熜却没有先看,他看的是广东和山东两省发来的奏报。 进京之前,吴廷举和张孚敬自然要对嘉靖四年的情况做个总结,尤其是关于赋税的总结。 张孚敬在广东杀了数轮,又到山东除了衍圣公府,朱厚熜很清楚他们的漂亮答卷不是说管理方面多有成效。 那无非是许多人畏惧于形势,把以前吞掉的东西吐了出来、暂时不敢再吞了。 但对于朱厚熜来说,短期内也就够了。 要想让这一个官绅团体再难独享地方之利,除非真的培养出另外一个能与他们掰掰手腕的团体、而且这个团体能在权力的游戏里说得上一些话。 算着两个省的账,朱厚熜评估着新法里关于赋税、衙役的事情真正推行开之后会带来的收益、负面影响。 想完这些,记了几笔,他才打开兵部的奏疏。 平叛叙功,正德十六年有宸濠之乱,嘉靖三年有湖广之乱。 参与平叛的,主要是湖广、广西、广东、江西、福建五省,还有锦衣卫、内厂。 锦衣卫和内厂是皇帝自己管的,兵部只是没有忽略他们在这场平叛中的巨大作用。同时,这也是皇帝谋划有方的表现,怎么能不提? 除此之外,除了顾仕隆这样的主角和朱麒、马永这样的配角,文臣当中也有许多人不能不被提及。 孙交这个国丈自不必说,殒命湖广的巡水御史王邦瑞、被蒲子通杀了的原衡州诸官也算是忠烈,一样需要给个说法。 但在这个叙功奏疏的最底下,朱厚熜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泉州卫前千户所副千户俞元瓒缉拿益王府逆匪厚炫遇袭身亡,请以其子俞大猷袭替泉州卫百户之职,另加抚恤。】 朱厚熜呆了呆。 他只知道俞大猷这个人,不知道他出身哪里,更不知道他的父亲原本是什么经历。 但看现在这情况,俞大猷的父亲原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因为这件事身亡吧? 因为在朱厚熜的记忆里,没有什么吉王叛乱,没有什么追缴蒲氏余孽和益王府逃窜宗亲。 不论如何,俞大猷三个字走入了朱厚熜的视线。 朱厚熜提起了笔,黄锦在一旁准备好了朱砂墨。 提笔之后,是朱笔御批。 【镇远侯靖国戡乱、决断有方,宜进封靖国公。】 【俞大猷袭替后,服丧既毕便令其入京陛见。】 【其余照准。】 靖国公这个封号,将传递太多意思。 顾仕隆固然功劳极大,但这个靖字,可是嘉靖年号的其中一字。 而靖国公,大明朝是出现过的,只不过是在初代泰宁侯陈珪死后追赠。 可是如今的泰宁侯却不存在了——因为惠安伯张伟事发后,那沈文周与之过从甚密。连同衍圣公的姻亲家庭宣城伯家一起,勋臣之中也始终是被揪出了几只鸡。 张氏兄弟那样本身就是恶贯满盈的不算。他们并非因为皇帝要推行新法触及他们多大的利益,他们并不适合当那只被杀的鸡。 现在,顾仕隆进封靖国公,既是皇帝对忠于自己、立下武功的勋臣给出的褒奖,也是让其他勋臣武将看一看。 站好队,立下功劳,大明再度开始封活国公了! 相比起来,在兵部针对这么多人拟上来的一份叙功奏疏里额外批了俞大猷这一行字,朱厚熜不知道兵部的人会怎么想。 也许会想到那朱厚炫是睿王的亲生父亲? 也许会和顾仕隆的叙功意见一起,被理解为既褒奖功劳最大的、也不忽略与此事有关联、最不起眼的人? 但朱厚熜并不纠结这些,他只知道俞大猷是嘉靖朝一员难得的猛将。 像这样的人,何必等到他步入毛伯温的视野、而后还得蹉跎一段时日? 他的父亲是死于王事了,但在如今这样的时代,难道俞大猷还因此对他这个皇帝有什么恨意? 皇帝,就是最大的。 (本章完) 第274章、万般皆下品的时代过去了? 阔别京城三年多,魏彬回来了。 紫禁城殿阁依旧,但魏彬依旧被前朝的繁忙所惊。 像他这样的宫中老人,才更加清楚如今和当年的不同。 紫禁城东南部的文华殿区域,如今共有三大功能区。 文华殿院落不再用于举办经筵,现在已经成了内阁专用。 原先的文渊阁改成了中枢的架格库和藏书楼,文华殿东边的刻漏房、神祠已经被改成了专门为内阁服务的官吏们的办公场所。 文华殿的面积比文渊阁大多了,现在,阁臣们在这里一人有了一个独立的小办公楼。首辅、次辅居于部后殿,其余四位阁臣在两侧,而中央的大殿则是举办内阁会议商议大事的会议大厅。 文华殿的南面,在紫禁城南院墙北面的四个院落,除了一个供奉“玄天上帝”的佑国殿,这里还有鼎鼎大名的内承运库等。 现在,内承运库已经被搬到了位于仁智殿北侧的司礼监一带,那边成为了集中内监诸衙库的区域。 而文华殿南面这四个院落,现如今是服务于皇帝与内阁的四个重要部门:通政使司、六科房、待诏房,以及位于东华门南侧的礼部明报行。 这个区域原先是香库,也有一个用于藏书的古今通籍库。 但现在这里由于近水,南面一排房子成了刊印室,北面一排房子是编辑室,东边的库房最靠近东华门,这样的规划自有用意。 文华殿一带最后一个功能区则以文楼为核心,又包含了原先是翰林院史馆及中左门、东角门这一片区域的诸多廊房,内阁与诸部在这里有许多小办公室、小会议室。 六部左右侍郎如今能常驻在这的都另有一衔:文楼行走。 侍郎若想再进一步成为尚书,没有这一段经历怕是很难了。 而与文华殿相对的武英殿,如今显然也在筹备同样的架构。屋舍还在修整,但魏彬知道那武英殿、武楼只怕也会产生很大的作用。 与这些新变化交相辉映的,是前朝如今的内臣、外臣之多。 魏彬陪着朱厚熜从养心殿往谨身殿走,口中连连称赞:“臣入宫后仅这半日来所见,朝臣一心、勤勉用命远胜昔日矣。” 朱厚熜笑着说道:“你是一等一的聪明人,知道这还差得远呢。” 魏彬没见老,反而白胖了不少。 不呆在朱厚熜旁边提心吊胆,魏彬在广东看来很滋润。 “梁叔厚身体如何?” “并无大病,然则终究是老了很多。”魏彬闻言顿了顿,“只怕最多也只有数年寿数了。” 他没把话说死,但既然皇帝亲口问了起来,他还是要给出自己的判断意见。 梁储辞任后已经隐居家乡四年多,现在听到魏彬这么说,朱厚熜只是点了点头。 不能咒人,所以朱厚熜把梁储的寿数预期再降低了一点:也许只能再熬过两三年,甚至随时可能故去。 在他继位之初活跃着的老臣里,最早是袁宗皋和周诏。现在开始,有越来越多的老臣将会密集地故去,毕竟他们已经在齐齐越过古稀甚至逼近耄耋之年。 按照这时候的寿命水平,他们已经是相当高寿的。 但留给朱厚熜培养与他一心推进改革的新血的时间也不多了。 再有五年时间,大明四品以上只怕要换掉七八成的人。 所以朱厚熜现在真的变成了“先师”。 除了在皇明大学院中对那些工匠讲演,他还需要对许多人讲东西。 今天要“讲课”的对象,是大明第一批经过朱厚熜亲自编定章程的大明皇商、官商的高管们。 因此魏彬被召了回来,他自然是“助教”。 前朝三大殿之中,奉天殿用于举办朝会,华盖殿是是他参加奉天殿的诸多礼仪活动和朝会时暂时休息的场所,而谨身殿则基本只用来更衣做准备。 现在,谨身殿已经被用作了教室。 这恐怕是整个大明最“先进”的教室,因为有御书房里用事的太监很熟悉皇帝会用的一些方法。 内档司已经是比内书堂更加专业的太监秘书班子,教具、课件、教材……朱厚熜安排下去的事,黄锦都能办得妥妥的。 至少此时在谨身殿里,已经可以用上“幻灯片”了。 硕大的木架子上,是那些专门制作好的大幅画卷——只有那些最关键的内容,会由内档司制作成这样。 小图则直接绘制在教材里,带着更详细的内容分发给听课的人,方便他们听讲学习。 此时此刻,谨身殿与华盖殿之间的殿外云台上,列队站好了近百人。 在这群人当中,地位最显赫的是三人。 一个,赫然是蜀王朱让栩。高克威在四川生乱后,朱让栩是毫不犹豫地拥护了皇帝的一切要求,凭蜀王在四川百余年的名望让阳武侯薛伦与费宏迅速把四川的形势稳固了下来,这才使得本应入川的五军营选锋得以留在湖广。 另一个,则是定国公徐光祚的儿子徐延德。徐光祚先是亲迎皇帝,而后又南下为皇帝镇广东的场子、随后又赶回北京先暂时提督京营。现在,徐光祚病重,徐延德便是下一任的定国公。 第三人,则是一位新封的伯爵,但他的来历却十分不简单——诚意伯刘基的六世孙,刘瑜。 三个人,一个是宗室亲王,一个是多年国公之子,一个是蒙新朝皇帝之恩续封爵位的勋臣。 而其余人当中,有太监,更有不少文臣,更有一些身穿布衣、神情拘束又激动的平民站在最后面。 这些平民,是商人。 经过举荐,他们是从一份很大的名单之中被选出来的人。 就像工匠郑魁一样,他们也没想到能有进攻陛见,甚至能到这谨身殿亲自听皇帝讲课的机会。 在庄重的气氛里,黄锦从殿门内走了出来:“陛下驾到,众臣民入殿就座。” 殿内已经摆好了诸多的案桌和椅子,看到每张桌子上还立了一个小木牌,上面写了每个人的名字,那些商人是最上头的。 名字摆在了谨身殿里,这是回去之后可以好好讲一讲、上族谱、祭告祖宗的大事! 依旧是等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之后,朱厚熜才到了这里。 有些礼不可废,这毕竟是在紫禁城中。 但今天让他们行的,却是拜见先生的礼。 天子门生! 四个大字又在这些商人心里冒出来,感觉浑身上下更热了一些。 “皇明记,皇明医养院,御用将作监,兵仗局,织造局,礼部明报行,户部宝源局、宝金局、宝盐局,兵部军器监、通驿局,工部建设局、宝船监,河运局、海运局,群牧监。” 朱厚熜一一看向数列,说出了十六个名字。 “自明年起,你们将改变大明诸多行业。” 朱厚熜说的话,实情如此。 皇明记已经在广东改变了整个海贸甚至徭役的“生态”,而现在,则有更多的领域正在酝酿巨大的变化。 甚至包括铸钱、制盐、采矿、驿传、漕运、马政等诸多关系到大明命脉的领域。 “新法能不能真的富国强兵,你们是关键。”朱厚熜要先让他们明白这里面的重要意义,“作为大明这第一批十六家大企业的负责人和高层,伱们是宗亲勋戚或内臣的,自能明悟朕托以大明命脉重任,可立大功;有官身的,仍保留品级官俸,将来仍可遣任其他职位,甚至位列国策会议;没有官身的,自今日起便授职定品。” 这番话,包括了在场所有听讲的人。 最激动的仍旧是那些将担任这许多“大企业”掌事的商人们,这意味着他们以后能公开穿锦缎丝绸了! “但朕要先正告你们:此处是谨身殿,你们也要谨记在心。上有朕盯着,中有律例、账法、户部审计清吏司及都察院,下有各地任官、百姓,若有贪赃枉法、作奸犯科、偷逃课税、欺压商民之事,朕也不会轻饶!” 朱厚熜顿了一下之后才道:“你们半是朝廷衙署之一,半是商行。朕予你们的,是关系到大明根基的一些特权。你们需要牢记在心的是,你们的首要任务不是要赚到多少钱、立多大的功、升多大的官,而是各自担负的事对大明基业、对新法来说意味着什么。现在,朕先一一对你们讲明!” 十六家超大“国企”集团,各有垄断资源。 有勋戚参股的皇明记,垄断了海贸特权,现在更是在劳务行和陆运领域建立新的体系。 漕运领域,藏凤和马澄从此各领一头,一个管运河漕运,一个要“戴罪”开拓海运。 宝源局旧已存在,但从此刻起,朱厚熜开始着手一步步收回铸币权、为将来的银行金融体系打基础了。 而将盐场、矿场等许多关键产品的开采、制造收拢整合之后,这些领域会牵涉到盐引制度等许多领域的改变。 群牧监,将以企业的形式把养马这件事担起来。为此,大明将需要一批专门的“国营马场”。 御用将做局、建设局、宝船局、织造局等,将以原来就拥有的巨量工匠资源为基础,既创收、又示范。 兵仗局和军器监,则是更加专精于军事装备的研发和制造。以皇帝的威权,内臣、勋臣、文臣会同时参与到这个关系到大明武备的大事。结合采买法,装备的造办、分发、储存管理都有新的条例。 至于明报行、通驿局、皇明医养院,那是利用已有的驿站体系和邸报体系和医生资源,以企业的形式和效率来创收、盈利、更好地贯彻官吏待遇法。 “衙署的改制,广东、山东已是地方表率。至于朝廷中央如何改,你们只需关心品俸。”朱厚熜看着他们,“品衔、恩衔、功衔、爵衔,便是今后你们可为自身着想之处。” 正一品到从九品,大明的十八级基础待遇将从此厘定。只要有品在身,基础官俸及待遇就已经确定。这里面除了钱粮,还有能在住房、出行、子嗣教育、医养等诸多方面的福利。这套福利体系,随着这一批大企业的筹建成立和皇明学院体系的建立正在落实。 而恩衔则是以前文武的品级虚衔,比如某某大夫或者某某将军。但现在,这些恩衔都将有相应明确的额外俸禄及福利待遇,甚至还多了民间的十八品乡贤恩衔。 功衔则是三公三孤及勋臣武将加的那些荣誉字眼,基本上每一个词就代表着某些特权,这些基本是高品大佬们的地位体现——到这个层次,他们也已经超脱物质需求了。 爵衔则更简单,惠及后代。 “自明年起,大明有功必赏,有过也必罚。”朱厚熜明确地说道,“大明自宗室而至百姓,由学、由兵、由商、由工甚至于由农,皆可因有功于大明而得恩衔甚至授爵。爵凡王、公、侯、伯、县、乡六等,可升可降。若无功绩,便是宗室也需逐代降等除封。” 在这大明新生的“国企”负责人面前,朱厚熜说这些,既是激励他们,也是警示他们。 蜀王朱让栩已经听过朱厚熜许多“耳提面命”,他知道皇明粮储号、御用将作监、皇明医养院这三个只由宗室诸王有“股份”的三个大企业集团是何等分量。 宗室只有高级的亲王、郡王等失去了嫡系一子世袭的资格,但整个宗室中低层获得了自由和往上升爵的机会,还有得到了皇帝保证的本色足俸。 勋戚则是能参与到皇明记、兵仗局、海运局、通译局,道理相同。而六等伯爵制度的确立、靖国公的新封,则让勋戚在降等的压力面前,同样获得了升爵甚至获封异姓王的可能。 在这次湖广之乱叙功的升赏中,起于武卒的一些中层武将,就因此得到了伯爵、县爵、乡爵的封赏。 至于民间除当兵外,工匠、商人、农夫,有十八品乡贤的恩衔。低级的是可以荫子到这些“国企”和地方去做吏员——前提是要识字,中级的有了递书皇帝、列席乡贤院的资格,高级的更是能凭乡贤院这个整体有了递正式奏疏、行驶另一种地方巡县甚至巡道御史的职权。 皇帝在扩大着整个官员体系,也在构建着更多上升的通道、扩大更多来自民间声音传达甚至监督官府的机会。 效果如何,如今立身于此的旧有官员们心里还不确定。 但可以确定的有两点。 第一,经历了这次湖广叛乱的平定之后,目前无人敢于再阻拦新制的车轮。 第二,看看那些蒙殊恩来到这里、第一批直接有了官身的商人们,他们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容不得他们多去思索,开场白之后,这一轮会持续多日的课开始了。 朱厚熜有充足的理论,魏彬有丰富的实践经验。 皇明记在广东是怎么承办诸事、贡献赋税、同时也依靠垄断之权支持国家需要并且提振着相关行业发展的,魏彬分享着心得。 同时,在复式记账法之下和一年一度的盘账之中,皇明记的资产和利润情况是如何的,也都讲给了他们听。 商行不是什么新生事物,民间的商行以赚钱为目的。地位低下的商人们,过去要靠与官府和官员搞好关系,拿到一些业务的经营权。 现在,这十六家国企有一些业务垄断的经营权,或者直接就背靠官府有着巨大的优势。 但朱厚熜要让他们完成的使命,是激发相关行业的潜力,是要他们带头践行商法和税法,促使大明的财富创造和流动。 这里面的道理,涉及到对财富的新理解,涉及到对整个经济宏观上的认识。 “如何依章程管好各自的人、办好各自的企业,如何在朝廷需要和你们的健康周转之间平衡好,是需要你们好好领悟的。”朱厚熜在这一堂课的末尾说道,“若十年二十年朕要的局面实现,尔等俱有不世之功。朕可以先给你们一个定心丸:二十年后,尔等之中,必有因此封侯拜公者。若另有不世之功,便是殊恩的世袭亲王及异姓王,也不无可能!” 亲王要开始争取在血脉之外立下不世之功,成为那些特殊的真正世袭亲王。 异姓公侯伯县乡的勋戚们,面对着向上流动的诱惑与向下降等的压力。 而在天下中低层文武甚至百姓面前,则是品、恩、功、爵四个序列当中往上攀爬的可能。 此时此刻,筹备中的明报行编辑室里,是翰林院最早一批参与了《嘉靖字典》编订的几个翰林学士。 林希元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他的名次并不高,第一个官职是某州判官。 在正德十六年开始之后朝廷与地方官员们频繁的流动中,他回到了京城,做了现在越来越少人青睐的翰林院清流。 现在,他更是在参与《嘉靖字典》的编订后,成为第一批“吃螃蟹”的官员,转身到了不在文官序列里的明报行总编辑。 他的品级仍在:正四品,但他却不再对其他官员或百姓有民政上的职权。 他只负责编审每一期《明报》的内容,用新的简体字。 现在,创刊号的《明报》的内容已经几近确定了,他在仔细看着。 这一期内容会很震动世人,这也将是第一份通过大明的驿站系统、通过新的通译局发往整个大明的报纸。 各衙会直接发一份,由吏部按年采买。 而其余官民,也都能通过各种渠道买到这份报纸。 这份将由比较大的纸张刊印的第一期《明报》的“头版头条”,正是皇帝在谨身殿中讲的内容。 《官民悉数有功必赏:大明爵位、恩衔、功衔新制详解》 其内容文风,不一样。 林希元担任《嘉靖字典》编订工作时,以御书房行走的身份在朱厚熜身边呆了很久,他很清楚皇帝对这件事和这些细节的看重,所以他“弃政从商”了。 洋洋洒洒两千余言,出自他的手笔,没多少废话。 突出一个意思:皇恩浩荡,大明要变了。即便是平头百姓,种田纳粮积有良善,行商缴税奉公守法,做匠用心创制技器,也不是没有获得恩衔甚至授爵的一天。 【万般皆可上品,唯有功者为高。制告天下为约,有功必有所赏。】 林希元不由得想起皇帝那张年轻的脸:终其一生,真有可能改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局面吗? (本章完) 第275章、旧人退,新人进 皇帝常画大饼,杨廷和他们是知道的。 从一开始配享太庙的大饼,到后来成为学问上一代新贤人的大饼,现在又有了封公甚至封王的大饼。 新封的国公,他们是见到了。 但这王号,只怕也就如以前一样,死后追赠吧。 那得多大的功劳才行? 杨廷和不清楚,但他觉得,自己是不会有那一天了:新学、新法的成就,在他手上是实现不了的。 而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了。 “臣这次是实心实意请辞的。” 养心殿内,君臣相对,杨廷和坐在椅子上神情坦然。 “雷霆之威在先,德泽之恩在后,朝廷定下章程后,诸部衙之众臣皆赖陛下拔擢,此为正道。”杨廷和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自己选立而来的皇帝,“臣退下来,陛下之德泽化为春水,朝廷上下都会活起来。” 朱厚熜不意外他的请辞,这三年多来,“误打误撞”成为新法党魁的他选择这个时候激流勇退,是恰好的时候。 将来新法若有成效,他杨廷和功不可没。 将来新法出了岔子,那也是推行全国之后的新问题。 最重要的是,尽管残酷,但以谋逆之名一番清洗之后,既有大批因功升赏的勋臣武将及一支新京营,又有皇明记等诸多利益与之捆绑,再加上被皇帝赐予自由及机会的中低层宗室,他的皇位已经彻底稳固了。 至少在新法被证明不可行、大明重新酝酿更大的内部危机之前。 这种时刻,是皇帝要提拔新人的时刻了。 那份大明爵位、恩衔、功衔新制,就是皇帝想要唯才是举、拔擢新人的信号。 内阁首辅主动隐退,是消解朝廷中央主管对即将到来的衙署改制的举措,也是让更多人看到升迁机会的举措。 “太保忠心为国,朕实在感佩。”朱厚熜先表了态,而后叹道,“然则朕如今实在还离不开杨卿。” “臣只是以显位让贤,臣有更好的去处。臣休养心力,也能再为陛下多效数年犬马之劳。” 朱厚熜有点好奇:“杨卿是如何考虑的?” 杨廷和凝重地说道:“南京。” 朱厚熜沉默着,等着听他的分析。 “南直隶从未设过总督,而如今看来,陛下已有漕运改制之意,南北两京之制,也是迟早将改。”杨廷和坦然看着他的眼睛,“陛下要的是诸省各府率听北京号令,将来不能再出南直隶四府阳奉阴违之事。只是南京公卿虎踞、江南官绅密结、赋税冠绝大明,臣去南京,有三事。” “一则镇旧人。” “二则扬新学。” “三则察贤才。” 杨廷和说完望着朱厚熜:“陛下将来要治黄淮水患,也不能有诸多掣肘。让臣在地方为陛下尽最后一份力,为南直隶这个大问题理一个方略出来。” 南直隶太大了。不光是地域、分量,又或者历史渊源、利益关系。 张子麟、蒋冕……派去镇场子的人级别越来越高,但那都只是一时之法。 在中枢这么久,杨廷和太过于清楚皇帝的心思了。 江南可以仍旧是税赋方面的大头,但不能在政治上、在想法上、在影响力上仍旧保持如今的体量。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拆。 但怎么拆?太难。 杨廷和说他是退居二线好多活几年,但朱厚熜此时深深地看着他,知道他杨廷和同样有着想立下不世功劳的念头。 从南直隶这个庞大的利益圈子形成,哪怕后来满清入主、有刀兵为先、以文字兴狱,仍旧花了以百年计的时间,才最终将存在了数百年的南直隶先改为江南省,再拆成实质的安徽、江宁、江苏三省。 其实如今的南直隶配置,也有这样的考虑。 一个南直隶,在史册中就设了应天巡抚、凤阳巡抚等分巡几府之地,但从来没有形成定制。 如今新法要推行至全国的话,难道南直隶北直隶诸府仍旧保留着由六部直管的状态? 杨廷和知道朱厚熜要的是效率,但这样的形式不利于提高新法政令的推行效率。 朱厚熜站了起来,走过去扶起他,拉着他的手:“阁老真国之肱骨!” 杨廷和微笑着退后行了一礼:“蒋敬之驻扬州,只怕便有此意。臣驻南京,便再与之遥相呼应吧。只是这南直隶将要以何种格局为方向,臣今年参预国策会议、明年定下新法国策前,陛下要让臣与蒋敬之心里有个章程。” 最后顿了顿,而后说道:“臣既隐退,陛下宜以费子充为首辅。一则有安抚旧党官绅之意,二来新法推至全国需缓而实,三则也示以天下如今不再有新党旧党之别,四则张茂恭、严惟中等仍旧资望不足,五则酬蒋敬之‘投效’之功。” 朱厚熜颇为感慨地看着他。 费宏确实是好人选,杨廷和没说到的一点好处还包括:费宏与王琼等人不算一伙,与杨廷和留下的人也不算一伙,这是仍旧为朱厚熜留下足够的制衡以及利益分配空间。 张孚敬和严嵩确实历事还不足够,他们去地方的时间还不算长——总要做满一任两任或者到九卿的位置上打个转吧? 嘉靖三年、四年在充满谋逆、叛乱的恐惧中结束之后,皇帝也需要弥合老人、新人之间的矛盾,让大明停止内耗了。 杨廷和这次请辞,请得诚心诚意,也不是现在立刻撂挑子,而是与皇帝先打好商量。 就在这个时间里,诸省总督及左布政使都在进京途中。 最近的朝会,朝参官们都听到了北面华盖殿那边一直没有停的叮呤咣啷声,想必那里又在改建什么。 他们已经熟悉如今的朝廷体制,知道因为去年的叛乱和参策纷纷离京,原定的三年一次的特殊国策会议延后了一年。 而现在,诸省总督及左布政使进京,显然就是来参加这一次特别的国策会议的。 有一批翰林学士最近消失了,基本都留宿于宫中的待诏房。 内阁大学士们清楚,他们在与司礼监一同准备这次规模扩大的国策会议。 杨廷和更加清楚,他准备请辞所放弃的,是怎样一份特别的权力与荣誉。 所以他知道,当这个头再被打开之后,这个朝廷中枢的改制才会再也不可能重归如今。 毕竟,文臣之中将有一个、也是唯独一个至高的荣耀。 没人敢在大明重新提起宰辅之事,除了皇帝本人。 …… 在朱元璋废掉宰相之职后,他为了防止相权与君权的相争,定下了祖训。 而后他的子孙做不到他那么工作狂,内阁大学士经过了一代代的演变,最终也在明朝中后期成为了实质上的宰辅。 这东西是免不了的。 治理如此大一个帝国,皇帝与他的臣僚,是必须做好分工的。 朱厚熜重提此事,既是对臣子的尊重,也是为了把重心放到更重要的三个领域:思想工作、军事工作、科技工作。 至于这个时代里的政务,这个时代的臣子比他更专业。 这一回,朱厚熜放下了一些权,只将三个东西抓得更牢:武力、人事、财源。 那十六家“国企”虽有一些还有原来各部的“股份”,但已经会有一个专门的主管部门。这个将独设出来的部门,自然将由皇帝的亲信来管。 改造中的武英殿,也将筹备新的军事方面最高的决策与参谋机构,以帮助朱厚熜更好地掌握大明的军事力量。 而所有三品以上的高官,本就需要皇帝的亲自认可与任命。 当然,高官也都是从下面一步步走上来、一路需要各种人推举的。 大明的这个总理国务大臣,将来的权力依旧不是如今的内阁首辅可比。 但朱厚熜不吝于去以更加合理的制度尝试激发一下大明的活力与潜力,大明本就有早已存在多年的职业文官体系。 如果朱厚熜在思想工作和科技工作上做得好,大明会迎来生产力和制度上的一个新时代。 过程会很漫长,朱厚熜在锻炼身体。 皇明大学院请来了所谓“五岳”名家,朱厚熜有了更适合他强身健体的一些法门和拳术。 林希元这个明报行总编辑在养心殿的候召房里静静等着皇帝结束晨间锻炼时,脑子里总在想着抄到自己那里的那份奏疏。 那是关于兵部奏请湖广平叛叙功意见的奏疏,皇帝在里面单独批复的一行字让林希元诧异不已。 为什么会单独提到俞大猷? 林希元字懋贞,他是福建泉州府人。 更确切地说,他中进士前,也在紫泽书院读书。 他跟王慎中、俞大猷都认识,是好友,是泉州当地人戏称的清源洞十子之一。 对于老友父亲的捐躯,林希元也很痛心,可他又为俞大猷被皇帝关注到了而心喜。 现在的问题是:皇帝单独提到俞大猷,到底是要向朝野传递怎样的信号? 因为那个批复,兵部那边其实已经返回了新的意见:俞元瓒有功,追授正千户、加世袭武职为副千户。 虽然新制还没涉及到世袭武职的处理意见,以后大概率也都会降等袭替以避免底层兵卒无法出头,但俞大猷的起步将是个副千户,比正百户的职级往前迈了一大步。 “林行走,陛下沐浴好了。” 听到养心殿太监的传召,林希元赶紧站了起来,再正了正自己的衣着。 这里的太监仍旧习惯称他为行走,外面的人也是。 但皇帝看见他却说道:“林总编,朕让你想着怎么让《明报》让更多人爱看,有没有什么法子了?” 说完,朱厚熜已经低下头先看这创刊号的内容了。 在最早期,朱厚熜当然是更加有权威的审核人员。一是告诉林希元更加合适的文风,二是要审定里面一些传达的理念、信息的正确性。 这份《明报》,毕竟肩负着推广简体字、宣传新学和新法、掌握宣传舆论喉舌的重任。 因此,它需要被更多人爱看,尤其是被官绅以外的人爱看。 林希元有些头大:“陛下,臣思来想去,这朝廷的政令、官员的动向、学问上的争辩,离百姓的日子很远。要刊载地方上让百姓们乐于传读的内容,臣能想到的也就唯有一些案子。还有一点,地方上的消息传至京城,臣这边再刊载出来解送至地方,实在耗费日久,不算陛下说的新闻了。” 朱厚熜头也没抬:“慢慢来。明报行将来发展壮大,自然将渐渐做到一省一刊甚至一府一刊。不消你多想,若这《明报》有人愿看,地方上自然就会有人效仿。朕将特许权先给了明报行,你们将来怎么管好地方分行,那就是下一步的事了。” 信息传递的速度确实慢,但现在也不是快节奏的时代。 这种形式是好的,官绅本来就都喜欢并且习惯于看邸报,因为他们有很明确地掌握朝廷动向的需求。 朱厚熜给林希元出的题目,其实是这份报纸的版面内容规划。 “除了政令、朝廷大事、地方大事选载,民生方面有许多也是百姓关心的。比如农学院那边的种养经验传授,多经检验的防病养病方子,各地院试乡试的考题和优等答卷选刊,各地的风土人情介绍,这都是可以的。” 林希元有些晕了:这合适吗?这《明报》可以这样杂得不正经吗? “伱记住,这《明报》本身要卖得极便宜。这成本,自有朕命其余各家付钱刊载他们的生意与联络方式。对于你们来讲,就是要让这份报纸被看的人越多越好。为此,不妨放开了想,比如出题征诗文,那么各地才子佳作若得选载,他们岂不会于当地自行订购大肆宣扬?” 林希元想着某地才子大作登上报纸名扬全国之后欣喜若狂的场景,也想到了各地士子因为有渠道让自己大名直达天听之后纷纷投寄诗文的场景,他感觉明报行的库房里以后只怕会有茫茫多的信件。 朱厚熜边审阅边继续说:“为求更多的人爱看,许多人买不起、没听过的典籍、书籍,也可分期连载。一旦刊印得多,有的人看完就会扔,但对贫寒子弟来说,也许便如获至宝。” 林希元也想到了自己年轻时抄书的情景。 “甚至于连载话本也行啊,先让百姓乐于看些有趣的故事。”朱厚熜抬头看了看他咧嘴笑了笑,“嘉靖元年不是刊印了一部话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吗?朕以为便可以检校刊载,想必会很受百姓喜爱。纵然只是为听故事有人讲、有人能多认识几个字,那也是好的。” 杨慎虽然还没写出《临江仙》,如今出现的这一版本《三国演义》虽然情节上与朱厚熜所读过的版本大有不同,甚至于一共有两百四十回,但它终究是出现了。 朱厚熜对《明报》的定位本就不那么严肃,又或者哪怕是做一些副刊也行。 但是这一份报纸既然有最顶级的资源支持、有最优秀的编辑人才、有最“专业”的顾问指导,它一定要取得成功,达到朱厚熜的目的。 林希元在这养心殿内被大开脑洞,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掌握了一个了不得的“武器”。 将来的文人扬名,要靠他选刊谁的大作吧? 将来的地方官员要想向皇帝彰显功绩,要看他选登哪一地的事迹吧? 将来这份报纸会有那么多人看到,那么明报行是不是另一个“都察院”? 一念至此,林希元打了个冷颤,看向了皇帝。 而后就见皇帝放下了手写的样稿,抬头看向了他:“朕记得你是泉州府人,你认识俞大猷吗?” 既然已经知道了俞大猷是泉州卫副千户余元瓒的儿子,朱厚熜就算找到他了。 按这林希元的年龄看,他可能与之相识,朱厚熜想了解一下现在的俞大猷是什么状态。 这张ssr卡如今是什么属性? 林希元顿时感觉皇帝可能没有更多的用意,只是单纯对俞大猷感兴趣。 所以俞大猷有什么值得皇帝感兴趣的地方? “……臣与俞志辅本是多年同窗,一同于泉州府紫泽书院进学。志辅已有生员出身,本有意科途,无奈识得剑术名家和兵学隐士后多有分心,去岁乡试不曾中举。如今蒙陛下之恩,若袭替武职,将来也必定是文武全才。” 能让皇帝感兴趣,当然是大好事。不用自己寻觅到缘由和机会,既然皇帝亲口问了起来,林希元立刻大加吹捧。 “兵学隐士?”朱厚熜意外地问了一句。 俞大猷学武功不是朱厚熜感兴趣的重点,但是能让他成为一名统帅万军猛将的自然不是以一敌十的武力,而是统兵作战的本领。 能把他教出来的人,朱厚熜更感兴趣。 “此人姓赵,名本学,乃是赵宋宗室后人,一直隐居泉州府。赵先生于《易经》堪称大家,更以之推演兵法,与《孙子兵法》交相印证。臣进学便治的是《易经》,赵先生实则可称臣恩师之一,只是不曾夺《易经》魁首,有愧先生教诲。赵先生已著有《韬钤内外篇》、《赵注孙子兵法》,不曾外传。臣听旧友福建新科举子王慎中书信中所言,俞大猷已拜入赵先生门下,是入室弟子了。” 逮着机会,他又提了王慎中的名字,这可是正赶来京城准备参加明年礼部会试的人。 先在皇帝面前提提名字也好啊! 林希元又发现了去做明报行总编辑的另一个好处——仍旧可以经常与皇帝私下交谈,谁能轻视他的作用? 朱厚熜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必定还没进化,但是基础属性已经有了,只等升级而已。 “既如此,朕会遣人察访一二。若果真有才学,便请这位赵本学先行进京供职皇明大学院。” 林希元脸色有点古怪:“赵先生……只怕并不愿意。” 朱厚熜也不奇怪,他说了,隐士嘛。 何况以赵宋皇室后裔,为大明朱家卖命? 深深看了一眼林希元后,朱厚熜说道:“太祖驱逐蒙元光复神州,朕铲灭蒲家,更有尽复燕云之志,你这恩师既醉心兵法,何不共襄盛举?再者说了,即便为了你的同窗旧友们、为了他的入室弟子,他愿不愿意,你也得出一份力。朕还是先会遣人察访,但朕信你在朕面前所言非虚。” 林希元听到“同窗旧友们”几个字,心里一震之后低下了头:“臣明白了,臣一定竭力相劝。” 朱厚熜合上了这创刊号样稿:“这份报纸刊行诸省后,朝野自会明白朕唯才是举。胸有壮志之人,当慷慨赴盛世。你不也是在朕身边有些时日后,下定了决心弃了那成为御书房伴读的可能吗?” 他笑着把这份样稿放在了一旁:“这一期便如此,你做得很好,你选得也很好。懋贞,朕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诉你,现在你在青史上留下重重一笔了。” 这是他朱厚熜能确定的,原本有几个人知道嘉靖朝有个叫林希元的进士? 但是,数百年后他一定会有这个标签:第一份正式报纸的首任总编。 (本章完) 第276章、目瞪口呆收割器 以如今的技术基础和人员熟练度,这份《明报》,撑死了半个月刊印一期。 京城自然是最先看到这份将于嘉靖四年十一月初一正式出炉的第一份官报的。 明天照例有朔日大朝会,但紫禁城从午后就忙碌起来。 主要是东华门一带。 在这里,一时聚集了三个正五品文官:兵部车驾清吏司的郎中黄宗明、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崔桐、吏部考功清吏司的郎中薛蕙。 但这里还有一人,原先的官位比他们大多了:前御书房行走、被王守仁推荐起复又得王琼等人推举上来的原礼部右侍郎邹守益。 他现在的身份是明报行总裁。 品级仍在,正三品,这也是一众“国企”总裁们如今的品级范围:正三品或从三品。 可是面前的诚意伯刘瑜另有超品爵位在身,他也有另一个新的身份:通驿局总裁。 如今六人站在东华门外东南面的一个院门口,面前是一辆辆马车排成行。 而东华门外东南角的这个小院落如今则挂了一块新牌子:明报行。 此时此刻,原先在崔桐底下做事的一个员外郎担任了明报行的发行部经理,他正和原先在兵部车驾清吏司担任主事、如今去了通译局做民用部经理的同僚对接着。 在紫禁城禁卫的注目下,此刻正有许多健壮的太监两两一组、抬着许多书箱走出东华门。 马车上的车夫一人、押送一人,也是两两一组,等明报行的人从太监那边收过一箱贴上一个条子,他们就接过来抬到自己的车上,车满既走。 邹守益对刘瑜行了行礼:“刘驿总,这第一期事关重大,有劳了。” 刘瑜是得到皇帝殊恩,才在数代之后又重新被续封为诚意伯的。 祖上刘基刘伯温何等声威,刘瑜如今却有些虚,诚恳地对邹守益说道:“还要多向邹报总请教。黄郎中,如今驿站仍旧在改,也要多向黄郎中请教。” “不敢,不敢……”黄宗明率先开口。 他心里是有点纠结的。 兵部车驾清吏司,所管诸事主要是卤簿、仪仗、禁卫、驿传、厩牧等事。 在这些职责当中,卤簿、仪仗、禁卫因为牵涉到皇帝本人,哪里轮得到车驾清吏司说话? 而现在说得上话的,全国驿站这一块要由通驿局负责了,与军马有关的厩牧之事又会改成向群牧监采买。 但黄宗明区区正五品,是无法在陛下和朝廷中枢的决意下能怎么反对的。 听说了皇帝在谨身殿给通译局的总裁、经理们亲自授课后,黄宗明其实有一点后悔没有直接去通译局。 能离皇帝近一点的,都是更好的去处,大明原先的官员升迁路径已经变得越来越多了。 望着面前的繁忙景象,他看向了崔桐:“崔郎中,这份官报,都出自你的同科林希元之手吧?” 崔桐是正德十二年的探花,林希元却是那一年的三甲而已。 但如今,那林希元作为总编,却有着至少每半个月与皇帝见一次面的机会,而且办公的地方更是直接在紫禁城内。 相比起来,他这个总编竟比要掌管明报行全盘诸多杂事的总裁邹守益更重要。 崔桐听出了黄宗明语气中传达的另一层意思,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懋贞本有大才,如今却也如履薄冰。这《明报》以简体字行之,崔某还有忙不完的公务。既然此处井井有条,崔某就先回去忙了。刘驿总,那《嘉靖字典》,还要劳烦务必随报送至各衙。这件事,还关于薛郎中自己的考功呢。” 薛蕙闻言苦笑。 没错,作为吏部考功清吏司的郎中,从明年开始,吏部对官员的考功内容又多了一项:公文是不是用简体字来呈递的。 而这件事推行得怎么样,既关系到崔桐这个主管着大明文教事宜的仪制清吏司郎中的考功,也关系到他薛蕙本人的考功。 “……自不敢懈怠。” 通译局成立伊始的两个大单,一个是来自明报行,一个来自朝廷诸衙的年度公文递送。 原先的驿站、各部门与各部门之间,账实在难以算清楚。 刘瑜现在感觉到很头大。 驿站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又分散在全国各地。 驿站运营的成本,既有原先来自兵部的拨款,也有来自地方的课税。 驿客经过驿站时,驿站除了提供地方居住、负责饮食,还要有两大块的主要支出:役夫配给和驿马、驿船、驿车等物资配给。 虽然各有标准,但到了地方上自然会超出不少。 能享受驿站服务的,都是用符验、堪合。但符验堪合的管理,也是混乱不堪。 刘瑜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整个驿站体系那是多庞大的一个利益集团,它牵涉到各府、各驿,还承担着地方太多迎来送往之间的服务。 但现在,陛下要把大明各同级的官衙、上下级官衙之间的流程都用银钱的支出、收入厘清。 通译局下设资产部、民用部、军用部、公务部、内务部、财账部,刘瑜不仅仍旧要承担着大明军情和公文上下传递的重任,还得实现陛下所说的“利用驿站系统服务百姓、促进消息和物资往来、减轻地方驿传派役压力、降低驿站系统财政压力”等目标。 对刘瑜来说,是太新的东西。 好在作为蒙殊恩续封的诚意伯、作为通译局的总裁,他有很多向皇帝请教的机会,也获准在通译局内部聘用专才、有奏请授品衔和恩衔的资格。 另外,皇帝给通译局的“启动资金”,既有已经建设好的全国驿站系统的资产、人员体系,还有足足五十万两银子。 现在刘瑜同样期待这一份报纸送至全国,因为在这一期上,诸家企业都先像陛下说的那样,拿出了五十两银子刊登了广告,向全国招聘人才。 新词很多,企业这词是皇帝说的,广告也是皇帝说的。 大家确实都很缺人,改制出来的原先各衙里,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仍旧保留文官身份。 刘瑜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前来应募。 …… 高端人才难以招到,但只要有工钱,负责投递的员工是好招募的。 京城的人本就多,驿站也本就有一些人。 通译局北京站设在原先的会同北馆。 会同馆的原址是顺天府燕台驿,几经扩建后,现在共有南北两馆,总占地面积逾四十亩,大小房屋达到近五百间。 这会同馆本是用于四方藩夷朝贡时居住的,现在却将南北两馆尽数给了通译局。 其中,南馆的面积更大,通译局的总部就在这里。 它的西边紧挨着上林苑,再西边就是太医院、钦天监、御药库和鸿胪寺,西北面隔着上林苑是兵部、工部,正北面就是翰林院。 会同馆向南的正门就设在东江米巷上,这条街巷后来几经改名,变成了东交民巷。 而会同北馆则离东华门更近,它就在后来的王府井大街东面。 现在会同北馆这通译局北京站,忙碌无比。 “列好队伍,一一领签牌和派单。” 在西侧用原先馆舍改成的派递处里,许多高矮不一的人正排着队。 他们每人本来穿的衣服不同,但现在人人都罩着一件没染色的布褂子。褂子布料很便宜,但样式相同,前面胸口缝了个绣片,上面的模样像是不带穗的双联结,下面还绣了个“驿”字。 整件衣服,成本最高的恐怕就是这个绣片,虽然绣片也没怎么追求精致。 但那毕竟是整件衣服上最精致的地方。 而他们每个人还都有一顶帽子,这帽子就要好多了。 一般人哪会戴帽子?儒生、大官才常常戴,帽子是有身份、有修养、知礼仪的表现。 这个帽子,竟很像许多儒生喜欢戴的飘飘巾、逍遥巾,只不过帽顶像屋檐一般的前坡、后坡都更宽大一点,颇可稍挡小雨。 帽子的前坡上,同样有那个绣片。 除了大明的官员、衙役,现在通译局的员工们,也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制服”,尽管很简陋。 但是他们很兴奋。 兴奋的点还包括,他们的身份叫做员工,是通译局一员的意思,并不是临时征调来的役夫。以后,有稳定的工钱。 现在,队伍最前面的员工方三虎紧张地领到了三样东西。 一个鼓鼓囊囊的宽大布包,一个上面刻了通译局北京七十三字样的木签,一张已经写好了数列字的纸张。 而后,他又紧张地伸出手指:“吉管事,按这里?” “按这里!”面前管事点了点头,“五十份,若是漏送了错送了,派单上签收有误,章程都跟你讲过了。”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方三虎在他指着的地方按好手印,然后把手指在自己穿的裤子上擦了擦,这才背好那个有些重的布包,一手拿着木签一手拿着派单赶出去。 他负责送的是国子监那一带。 按之前站里负责与那边核对的秀才说的,国子监要送二十份,旁边还有几个小衙门、五户官老爷家里都要有送。 方三虎已经上过门,该谁签收他知道。 今天,他领到了属于自己的签牌:北京七十三。 现在需要送的只是这个报纸,接下来再送一趟那个《嘉靖字典》,但以后也许还有家信、有新的人家。 七十三号签牌在站里账册上记录的送的东西越多,他的工钱就会越多。 方三虎并不想后面有的新的地方要送就不认识人家、不认识上面的字、总需要去请教站里的教字秀才。 这字还是要多认识一些。 一路奔到自己负责的地方,方三虎直奔国子监。 负责签收的自然是门房,但这门房虽然得到过祭酒交待、也见过方三虎本人,现在却也犯了难:“还要签收?我又写不来字,也担不了这干系。你先候着,我看看典簿在不在。” 方三虎没办法,只能先在这里等着。 有进出的监生看到了他,被他奇特的打扮所吸引。 “驿?”有人颇为有趣地说道,“如今驿卒换了新装束?” “区区驿卒,竟也戴上了逍遥巾?只是这逍遥巾如大山压顶,不得逍遥啊。”另一人颇为有趣地哈哈笑起来。 人群中的唐顺之却眼里颇为意外,认真地看了看。 “应德,伱怎么不走了?” 唐顺之闻言看向同伴:“忘了一样物事,你们先去,我随后再到。” 等他们谈笑着离开了,唐顺之走到方三虎面前笑着问:“这位兄台,可是通译局来送报纸的?” 方三虎与他的地位如隔天渊,面对他的询问有些紧张:“草民正是来送报纸的。” “可是找不到典簿?” 唐顺之何等关注这些新东西?作为监生翘楚,他又常与皇明大学院里的学生、教授往来,知道如今有了通译局,知道那个《嘉靖字典》和简体字,知道报纸。 这些事,其实并没有瞒着谁。 像驿站这样牵涉很广的事物要改变了,许多事情其实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只不过尚未正式改变。 翰林院参与编订简体字的《嘉靖字典》,京城一些士绅也谈论了颇久。 唐顺之这样明年会试的热门举人、潜力股,更是早已凭借监生的便利认识了其中一个翰林学士。 再者说了,如今礼部的张子麟对他颇为赏识,唐顺之还未高中出仕,其实已经在京城小小扬名了。 那《嘉靖字典》,他其实有一册手抄稿,已经熟悉了不少字的新写法。 现在,他很想第一时间看看这一份新出的报纸。 知道了方三虎在等人签收,唐顺之便开口说道:“徐典簿去宫中内书堂进修了,每日都要到夜前五点……哦不,寅时才回来,你只怕要等很久。” 果然,这个时候门房回来了:“徐典簿不在,你明日卯时以前再送来吧。” 方三虎顿时着急,那回去了岂不是要挨训? “我代徐典簿签了吧。只是他们送到国子监的,署了名以示收到便可,而后送到徐典簿公厅里便可。” 唐顺之开口,那门房自然认得他这个国子监里明年高中呼声很高的监生。 他想着只要有人担干系,何必得罪他? “有唐老爷签收,自然可以。” 费了这一番周折,方三虎终于把要送到国子监的十份《明报》送了出去,对着唐顺之称谢不已后,欢喜地收好签了字的派单往下一个地方赶去了。 而在国子监的门房里,唐顺之又说道:“徐典簿还没回来,我在这里先看看。数目不少,你也没干系,可好?” “自然,自然!您老是文曲星下凡,小的巴不得能多与您老亲近亲近,带些才气回去熏熏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门房满脸是笑,“唐老爷,小的给您沏一壶茶?” “那可不敢当。”唐顺之只是笑着,知道他仍旧会沏来一壶茶,而且不会差。 取了一份《明报》之后,唐顺之首先就微微张了张嘴。 ……这报纸上的文章,为何却是先从左往右、再从上往下读? 很显眼,毕竟明报二字最大,它所处的位置就不是右上角,而是左上角。 其他的标题也同样如此,不是竖排,而是从左至右横排。 唐顺之琢磨了一下,感觉这里面只怕也有一些深意……暂时想不通,他就先继续强扭着习惯看下去。 而后嘴巴越张越大。 国子监“订购”的这十份报纸,除了主管的官员们会看,也会允许监生们传阅、抄阅的。 唐顺之的第一反应很简单:大明真是要彻底变了。 当此之时,在西北边镇呆了四年的杨一清刚刚回到京城里,他现在被安排暂时住在了会同馆南馆里。 刘瑜亲自陪同:“按官吏待遇法,奉命外差的旅宿吏部都已经跟通译局签好了协议,制台在此处署个名便可。” 杨一清呆呆地看着他。 刘瑜也有点尴尬:“通译局只能严格执行招待标准。当然,超出部分,我亲自来安排。仰慕制台已久,今日还请制台赏光,由我做个东道。” “……既然如此,自然是我自己掏腰包。”杨一清也尴尬地笑了笑,“离京日久,诚意伯谈什么赏光?我也有意多向刘驿总多请教京中近况。是这样称呼吧?” “如今大家确实是这样称呼。”刘瑜伸手,“请。若说京中近况,我便先用这《明报》为纲,先与制台说一说?” “有劳了。” 杨一清对于大方向自然是一直收到京里消息的,他毕竟还有参策身份。 但是细节嘛……他也很吃惊:“这《明报》,为何是这种体例?” 到了夜里,京城的有心人们和随后才知道消息的,全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第一份官报,不说文字已经是这样了,排版上为什么也是新的体例? 但这个问题在报纸上传递出来的信息量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往往只被亲眼看过的人作为最先讨论的话题。 过目不忘的唐顺之已经来到了他和朋友们聚饮的酒楼,一一说了自己读到的内容。 收获的,是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 (本章完) 第277章、一纸激起千层浪 “品衔、恩衔、功衔、爵衔?” 面对同窗的疑问,唐顺之凝重点头:“品衔自然简单,有官身便有品衔,凡正从共十八品。恩衔乃原先虚衔,然则文官自奉训大夫至光禄大夫,凡十八阶;武官则自忠显校尉至龙虎将军,凡二十阶。以后,恩衔只另有一份俸禄。只是恩衔不仅限于文武官,还有十八品乡贤,无有官身仍可得授。” “……何谓十八品乡贤?” “曰勤业郎、齐家郎、安乡郎、佐县郎、参府郎、郡望郎,各上中下三品。这乡贤首先便是官府造册,路引尽予其便。自下品佐县郎而始,有一份恩俸,有赐服,可列席县、府、省三级乡贤院,推举正陪二人参预每三年一次之县务、府务、省务会议,更可寄信至御前。省级乡贤院中之郡望郎更可联名,以省乡贤院之名上奏疏,建言、举告、弹劾皆无不可。” 听完这些,顿时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不只是白衣御史,更有奸商御史、黔首御史了!” 唐顺之有点古怪地看了看他们,随即心中了然:这些监生同窗和在京举子们自然已经将自己对号入座为将来的官了,这十八品乡贤不是他们争取的目标,反而将来地方官员大有受这三级乡贤院监督的压力。 又有人摇头晃脑:“谁为乡贤,地方自然大有举荐余地。此举一出,无非地方官吏与大户更可光明正大勾结。” “诸位莫忘了功衔、爵衔。”唐顺之提醒道,“文武官员及佐县郎以上乡贤,此后均可因功得功衔。而新制之后,荫子、致仕后恩俸、追谥,只与功衔有关。勾结自然免不了,然则一旦事发除衔,那便是累及子孙的大事。而这上九品乡贤,若官身无望,岂能不一心谋个功衔,能荫子、能蒙礼部定谥、能累功得授个乡爵县爵?” 六等爵位也能开始上下流动,监生们很快就感觉这个大开封赏之门的举措还不知会引起大明怎样的变化。 那些一时难以聊出个所以然,话题又回到了简字、书册新版式以及明年的会试上。 “总不会来年会试便以这简字、以这新体例答卷吧?简字也就罢了,若大明上下皆能如此,将来一页书能少写数笔也是好事。然则我实在想不明白,这自左而右、自上而下之新体例,到底有什么原因要不得已而改之。” 如今所有的书册都是先自上而下,然后自右而左来书写、刊印的。 这个标准一改,是看旧书、写新体会带来的错乱,很难让人适应。 正如这个监生所说,他们都不明白有什么必要如此。 唐顺之想了想之后,忽然伸手蘸了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几行字。 “……应德,这是什么?” 唐顺之看向同窗们:“皇明大学院算学院的学生教不才的,这是九,这是七,这是四,这是一,这是三,这是八。这两个符号,一个叫加号,一个叫等号。这个算式,现在知道了吗?” “……九七与四一之和为百又三八?”儒生也不是不懂数学,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相较于算筹,是否大为简略?”唐顺之看着桌子上渐渐在干的算式,目光幽深了一些,“私以为,这新算式、新算学便是其因之一。新法之中,账法颇重,采买法、商法、税法,将来银钱、粮盐丝绢……不知道多少地方离不开算学了,官吏尤需懂得算学。” “……便因为这新算式?” “或另有深意,那便不是我能揣度的了。” 自上而下一列列地书写,有最开始用竹简的原因,有毛笔写字手腕要悬空、从上而下显得更连贯的原因。 中国也不是没有硬笔,木笔、竹锥笔、苇管笔、骨笔、红柳木笔等都有出现,也有人偶尔会用。写字时候手腕如果能有所依靠,也会省力、快速一些。 但唐顺之猜测得一点都没错,算学确实是朱厚熜决定现在就把这件事与简体字一起推的原因之一。 数学对于技术进一步发展、规范的意义太大了,不管是出于新法之后对官吏数学修养的需要,还是为了更大范围地挖掘数理方面的天才,朱厚熜都要尝试一下。 皇权命令之下,公文系统全面要求如此,几十年的时间,也是有可能改变这种惯性的。 惯性只是惯性,虽然强大,但并非不能改变。 而眼睛观察东西的习惯,本就是左右优于上下。 改成这种体例,再加上简体字和标点符号,阅读接收信息的效率会高一点。 现在在养心殿里,文徵明恭敬地看着文素云离开后,才对朱厚熜行了一礼:“淑妃娘娘是最早为陛下编写简字草稿的,臣既听了淑妃娘娘劝,陛下又多次嘱咐,臣岂会不放在心上?臣这边,随时可以开班。” “那便安排下去,先从礼部开始。” 公文里,无处不是礼,无处不是仪制。 举国上下,学政也基本上是礼部总体负责。 现在,原先科途不顺的三大才子要给其他科举翘楚上课了。 很简单:教他们怎么用《嘉靖字典》,教他们在公文中规范使用标点符号和新的格式。 都是科举重重选拔出来的,自然不必一个个教简字。讲清楚了字典的用法,回去就该他们自己琢磨了。 会有一个适应期和过渡期,皇帝也没有强求全国公文迅速就转变过来,但是皇帝自己要过目的奏疏,你是不是个能适应新标准的官、有没有主动改变的态度,皇帝是会看在眼里的,自有一番评判。 皇明大学院中,这样的班举办得很快。 每一批人花上半日就够了,不认真记、不认真听的,自会影响自己的仕途。 但是郑魁所在的大匠进修班,就要一个一个字来认了。 给他们上课的,除了早年间抱着试试的态度到这里来供职的秀才、举人,还有宫里司礼监内书堂的太监。 在认新字的这个领域,甚至这些太监还要更专业一些。 近水楼台嘛。 但郑魁他们需要学的不仅仅是认字,还有算学,还有工学院其他能工巧匠供奉教授的课。 “今天都把这份报纸带回去,上面的字都好好认一认。现在,我先把这个恩衔、功衔、爵衔讲一讲。” 介绍了一下这个新制之后,负责他们这个班的是级别很高的工部右侍郎。 从去年朱厚熜回京后开始,三品以上京官升任前,其实便都有一个月左右的进修了,上课的是朱厚熜本人。 认简字自然不需一个月,主要讲的是思想。 现在他念完了报纸上这用词直白的新制之后,随后就严肃地看着他们。 “本官不瞒你们,如今你们所属的厂,都已成为一种新的衙门,陛下称之为企业。” “选拔伱们过来进修,都是希望你们将来能成为各自企业里的总工程师。” “本次进修班,你们最终结业考试没通过,就只授下品勤业郎。若是能通过,便可任一厂工程师。这工程师,是有官品的,从七品。若考绩前十,便可任一厂副总工程师,从六品。” “另外,考绩前十,入宫陛见。”他顿了顿之后说到,“本官不妨再把话说明白一点,若是考绩前十,你们将来只怕时常能见到陛下,是简在帝心之人,前途不可限量。” 他一口气说完之后,就把时间交给了教他们认字的老师。 “都听明白了吧?再不可叫苦,不可说为何要学那么多了。”他们的教字老师只是个秀才,他羡慕地看着这些工匠,“通过结业考试便有从七品衔,有俸禄。都说跃龙门,未有过于此的。” 郑魁来这里几天了,但到了今天,许多事情公开宣扬出来之后,他们才被告知这个大匠进修班成员真正的福利。 品级定为从七品的一厂工程师,从六品的副总工程师,正六品的总工程师。 还有在这之上的总部技术副总裁,从四品。技术总裁,正四品。 这是官品,正六是知县,正四是知府。重要的是,这官品,将来也是可以转任官衙的! 升官发财,光宗耀祖……郑魁看着其他同伴,只见所有人眼里都是热烈的光。 而几个这些天叫苦怠惰的,此时后悔不已。 一步慢,步步慢。 但他们还得在这待上三年,时间还足够多! 此刻京城里,十来个人都赶到了东华门外的明报行。 “蒋经理,那《明报》还有吗?小的书行里那一百份都被抢完了,还能补上五百份吗?” 一份报纸,现在定价在五十文钱,这个价格实在相当低了。 市面上的书籍,刻印本的最便宜,但看纸张装帧质量、书页数量的区别,也要在一两百文到二三两银子不等。 而手抄本、珍稀古本、孤本的价格更贵。 寻常刻印书籍,一页大致五百字左右。 一册书,能有数十页也就不错了,万言为书嘛。 这一份《明报》,总的字数毫不逊色于一本正常书籍,但售价仅五十文。 明报行发行部给这些京城书商的,更是只有三十文。 这些书商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各自承诺拿一点看看。 但是简体字加上新体例,还有报纸上传递出来的爆炸信息量,这份创刊号转眼就脱销了。 朝廷定下来了以后公文用简体字、新体例,还准备考学做官的,尽管可能有些怨言,哪个又能轻忽视之? “还有《嘉靖字典》,蒋经理,不知可还有存货?另外,朝廷允许我们的书库刻印吗?” “这次就这么多了,《嘉靖字典》更是先要发往诸省诸衙、文武百官、各地官学。文字乃要事,岂容随意刊印?若是有错漏,岂不误人子弟?” 创刊试行,印了一万册,现在一看,那效果已经打不住了。 这蒋经理打发了这些京城书商后,忙不迭地就去找明报行的总裁邹守益。 “总裁,咱们报行只怕需要一个大大的刻印厂了!” 下一期,不妨印上五万份,将来也许还更多。 有一笔账是能算的,这成本,主要是刻印时的工本。然则版式一定,若份数越多,均摊开后每一份的成本能少多少? 若是能印上数十万份乃至百万份,也许……卖报纸便能赚钱。 这报纸无需装帧,省了不少工序啊。 “城东南的往通州去的巧工园,报行的刻印总厂早已计划。那边能开始刻印,最早也是明年了。在那之前,不急。” 邹守益十七岁中乡试,二十岁中会试第一、正德六年的探花。 任了一年翰林院编修,他便辞任回乡潜心研究学问,尤其对于“格物致知”这个学问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江西人,正德十三年王守仁到赣州任官,听闻过王守仁的“格物”故事,邹守益自然前去请教。 一来二去,邹守益被王守仁折服了,半是弟子半是好友,而且从此将讲学、教化作为己任。 但朱厚熜继位后,邹守益曾经关于“格物致知”的疑惑又有了新的解答。 现在他担任了这明报行的总裁,十分认同朱厚熜的那一句话:这报纸,将来才是教化天下、传扬学问最重要的工具。 简字更易学,这种版式新体例和加句读的方法都让人更易读。 既然现在京城里《明报》物以稀为贵,自然会有人去传阅、去讲读、甚至去抄写。 既如此,他们要不要去学这简字?自行对应是哪个字? 关系到天下千千万万人命运的那个新制,太不容忽视了。 但也有一些人关注的是另外的东西:十六家国企的招聘广告。 “需识字、重实务,有功名者可直接试用。若试用后考绩优等,可奏请授官品?于行内任用之年岁,授官品后可计入年资,将来可转任实官?” 薪资待遇自然也都有说,但他们难以忽视里面的这个说法。 这岂不是说,现在不必等到考中举人、考中进士、等候官缺? 各地乡试刚结束,明年会试在即。 新科举子们,落第老秀才们,有多少会放弃别的秀才、举人任官可能,直接到这十六家企业里去? 看着其上密密麻麻的各类职位,还有这些职位转正后标注着的官品,许多人口干舌燥。 从这些什么记什么行什么局什么监再转任为实官,很难很难吧? 但是这毕竟是吏部会承认的、有俸禄的官品,而因为权柄没有实官大,这些职位的俸禄,似乎比同品实官的俸禄还要高上两三成。 数张大纸,就这样在京城里先砸出连续不断的涟漪,而后传向更广阔的整个大明。 天下税赋的变动在即,地方不任官的士绅从此将少了一个靠逃避田赋和徭役负担赚大钱的路子,但又突然多了一个新路子。 十六家国企所掌握的垄断资源,已经无异于十六个只稍逊色于一部或一省实权的超大衙门。 要去吗? 在京诸衙的中低层官吏们议论纷纷,但五品以上都无意关心这点小事。 因为十一月一日的朔日大朝会上,那份明报创刊号出现的当天,奉天殿内又宣读了一份新的旨意。 奉天殿改名国议殿,华盖殿改名国务殿,谨身殿改名国策殿。 延后一年的国策会议将于十一月望日大朝会后开始,为期半个月。 除参策外,南京“九卿”、各省总督、左布政使,各边镇都司指挥、顺天应天两府尹等重臣列席。 所讨论的重事,是朝廷中枢衙署改革。 要怎么改,这些中低层官吏不清楚、不确定。 但是广东有样板,各部诸衙也刚刚拆出去不少“企业”。 自去年衡阳城破、陛下回京后,参策们与陛下平静了大半年,没有多少新的动静。 现在,大的要来了。 谨身殿内,先有通气会。 现在列席在这的,除了现参策,就是老参策。 刚刚还京的费宏和杨一清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 总理国务大臣……大明要再度拜相了? 太祖,您老人家在地下能睡安稳不? (本章完) 第278章、皇帝还在,但变天了 在京文官衙门,大致可分为六部、六科、六司、五寺、三院、三监、二府和原先的中书省残余。 其中六部六科都不必细说,但这六司,则从单独某个衙门到隶属某个衙门,官员品级从正三品到正九品不等。通政使司最显赫,通政使贵为九卿之一,尚宝司这个单独部门则管着文官公章,行人司则专帮皇帝跑腿,僧录司和道录司则管天下僧道,专管乐户的教坊司则隶属礼部但又相对独立。 至于五寺,大理寺贵为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卿也是九卿之一。太常寺则只管礼乐,太仆寺专管马政,鸿胪寺和光禄寺前文已有介绍。 三院则是都察院、翰林院、太医院,三监是国子监、钦天监、上林苑监,二府则是宗人府、詹事府。 中书省残余,则要么沦为小透明的中书舍人,要么贵为如今的内阁。 长久以来,大明中央衙署的设置有三点是最不容忽视的。 其一,为天子的法统和享受服务的大量部门及官吏。其中祭祀、观天、礼仪有关的事与天子“受命于天”的无上权威法统有关,而上林苑监这种菜园子、太医院这种御医机构、光禄寺这种厨子部门、礼部工部底下的一些部门,都算是为天子的物质和精神享受服务。 其二,举国的实务在方向上和审核上的大事都要在中央处理,但具体经手实务的主官品级都太低,实际最高不过正五品,在京城里连红官袍都穿不上,他们能有多少话语权? 其三,出于皇帝对权力的控制要求,重要的事务决策原则上全部都要经过皇帝。不堪重负的历代皇帝由此一步步放任司礼监和内阁的崛起,但那也只是偷个懒,实际上权力还是高度集中。 朱厚熜也很清楚,这套架构的存在,在很大意义上必定是符合当前需要的“最优选择”。 下定这个决心以前,他思考了很久这样会不会又是急了一点。 但是思来想去,其实最大的槛也就是皇帝本人:肯不肯放权、敢不敢放权、要不要那么多私人服务。 皇权到了明朝以后,就集中到了巅峰。 物极必反,后来的中国就彻底没有了真正的世袭皇权残余,而世界诸多国家则仍旧保留了一些所谓皇室、王室。 朱厚熜权衡了很久,决定迈出这一步。 他可以仍旧保留着最核心的权力、在实质上仍旧保持高度集中的皇权,但在一些具体处理政务的权力方面,需要给官员们空间,这也是一种收拢人心的方式——更多的官位、更大的权力、更好的待遇。 已经改名成了国策殿的谨身殿里,大会还没召开,如今仍旧是课堂。 听课的,是之前在外的各省总督、左布政使、两京府尹、南京九卿及边镇都司文官首领们。这一次,新老参策、在京各衙的首官也都坐在这里。 上课的,自然还是朱厚熜。 “广东有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提刑司、治安司、都察司、税课司。布政使司之下,除田赋外,其余诸科则、课税都移到了税课司。诸司首官都列席省务会议,加上各省总督,加上将来的省级乡贤院正陪二人,便一共是九人。” 朱厚熜看向他们,指了指旁边已经准备好的架构图:“京中也是如此。此后大原则,便是国策、省务、府务、县务会议定大事,而实务则由各部衙去做。总督、知府、知县,还有朕,都只把握好方向,协调好各衙。除军务、刑名、治安、巡宪、税课几事外,布政使统管一省民政,从四品府令统管一府民政,从六品县令统管一县民政。” “至于朝廷中枢,内阁以后不要不清不楚了。”朱厚熜淡淡说道,“名为五品大学士,实则便是宰辅。内阁二字,听着也只是在内对天子俯首帖耳。自此后,内阁更名国务殿。当值仍在文华殿,然则前朝三大殿留有一殿,集议便在那里。居国之中,在朕眼前,处国之重!” 中间,是不容亵渎的。 进紫禁城时,文武都只能走侧门,中间向来都只是天子走。 而位于中轴线上的前朝三大殿,如今留一殿给国务殿使用,内阁也除掉这个内字,何等信重? “大学士改为功衔,而国务殿中之国务大臣,俱为从一品;另设总理国务大臣,正一品。”朱厚熜看着众人,“往后有不少实务,国务殿处置批复便可,不需再经朱批。” “中书舍人尽属国务殿,设中书监一人,正三品,佐总理国务大臣;设中书令六人,从三品,佐六位国务大臣。六国务大臣,各领一部事,无有先后。” 这是真的给了总理国务大臣宰相的一些实权,但现在并非没有制衡手段。 “至于国策会议,国务殿共七臣,皆为参策。九卿如旧,同为参策。只是九卿之中通政使司,改为隶属国策会议,通政使正二品,通政副使二人,俱为正三品,一人专与中书监往来奏疏、诏制,一人专与六科、都察院往来奏疏、诏制。六科除给事中外,各设正副都给事,正、从四品,另设六科总给事,正三品。六科都给事、总给事共组六科委,不事弹劾、专事六科军政民政建言献策,六科总给事参预国策会议。“ 先是以国策会议来限制整个国务殿,而后又通过通政使司把国策会议与都察院、六科相连,制衡整个国务殿。而在国务殿内部,各领一部的国务大臣也相当于各有两票,在国策会议上是能对总理国务大臣施加压力的。 但这还并没有结束。 “除御书房首席外,都察院下设之协理京营戎政参预国策会议。武英殿设军务会议,设总参谋一人,参谋若干。军务总参谋其一,五军都督府其一、京营提督其一,治安总长其一,税课总长其一,则国策会议共计二十四人列席。每三年一次之扩大会议,便如今日一般,另有多员列席。” 军方在国策会议上的话语权进一步被提高,原先只有一个崔元代表五军都督府的勋臣,只有杨一清一个边镇重臣名列其中、先由王守仁后由姚镆代为出席,现在则总共会有五个人与军方利益挂钩。 最顶层的架构确定了,接下来则是六部和其他诸衙。 这些部门,或多或少都与广东新制要挂钩。其中,礼部在文教方面单独设立了文教清吏司和宗教司,工部专设了技理清吏司,户部专设了一个品级上几乎处于平行状态、首官是从二品的税课总司,兵部则新设了募兵和武备两司。 与之相对的,是六部底下的诸司都由某右侍郎领办,因此右侍郎数目大大增加;而各司日常负责公务的总司,则定为了正四品。 再之后是太仆寺。这个马政被群牧监拿走之后的部门改动最大,它新的身份变成了治安总司。 部门没有了,管马政的官员也与这条线不搭界,但是治安总司一下从相对边缘的部门变成了极为重要的一个部门。 这个治安总长可是能参预国策会议的,正二品武官品衔! 至于光禄寺、太常寺、行人司、僧录司、道录司、上林苑监等,或者并入了六部等衙,或者即将改成某部下面的企业。 最后则是翰林院。 “兹复翰林囊括百艺万法国士之意,下设文华苑、经史苑、百工苑,翰林学士此后为功衔,无功不得授。除百工苑外,其余如旧,文华苑下待诏房仍设宫中。” 从非翰林不入阁到无功不授翰林,从进士佼佼者到百工苑的设立,翰林清流的上升途径这下是完全被改变了。 皇帝的意愿过于明确:重实务、重效率。 为此,不惜给出了更多的四品以上官位,不惜放下了部分政务可由国务殿自主决定的权力。 放眼望去,在京诸衙中的重要部门其实并没有大改,六部有些利益被划出去了,但又加进来一些职权;太仆寺虽然被撸得最狠,但摇身一变成为了地位显赫得多的治安总司。 最大的改变其实都是正二品以上才会亲身感受的:关于国务殿的设立、国策会议的变化。 而后才是极为重要的那个问题:从财务上怎么保证多出来的这么多品官、将来那么多恩衔的俸禄。 “三年。”朱厚熜看着他们,“宫中诸多用度,不少已行了采买之法。三年内,全数行采买之法。三年后,若新法能初成框架,财计的收入及支出终究还是要分开的。届时若朕放心了,国库开始推行统一。此后预算、决算,各部衙都可明确。” 去年开始的“谋逆大抄家”,总共抄上来的钱财和资产又是一笔庞大的数字,远比当初钱宁、江彬案子抄出来的钱多。 在推行新法的初期,还真的是抄家富国。 现在朱厚熜在自己的用度上节流,也设了十六家国企来开源。 用抄家得来的钱财度过这三年,新法如果真能初见成效,才算是能进入自己的循环。 到时候,就真的面临着怎么把大明的财计管好,而一个能统一管理、知道国家整个财政收入大体上精确收入的财政部是少不了的,一个统一的国库是少不了的。 如今,皇帝自己的内库、户部的太仓库等还是各自分开管理,颇为混乱。 要不是朱厚熜常常借钱给户部,现在很多事已经会叫“国库亏空”了。 大明没有统一的国库,户部一直只在小财政的格局里左支右绌,皇帝本人是大明最大的支出项。 此时此刻,与会诸臣的统一感受是:陛下为了新法,这是真抽自己的血来供养大明。 皇帝他真的…… 而接下来,则是当场“廷推”一些重要的人选。 这个正式的国策会议之前先开的半上课、半议事的会,大家都只是先推举一下自己心目当中的候选人。 随后,还要在正式的国策会议上廷推唱票、由皇帝定夺的。 但谁都清楚,现在就是通气。作为聪明人,现在就要知道将来是哪些人负责哪些事,这样才好在正式议事时给出中肯的意见,方便该当选人开展工作。 先是几个新设立的能参预国策的重臣:军务会议总参谋、治安总司总长、税课总司总长、六科总给事。 而后,则是其他几个为新的朝廷中枢服务的重臣:两个通政副使、中书监中书令、六科正副都给事。 最后,则是六部里新出现的一批正三品右侍郎、正四品总司和其他部衙四品以上的红袍高官。 这个过程里,南京九卿如坐针毡。 六部诸衙看似没有多大改变,但南北六部尚书头上从此都有了领办政务的国务大臣。 此刻北京诸衙内部许多官员的品级提升了,可并没有说南京要同样如此。 以后同样是六部底下某司,北京六部是正三品的右侍郎主管、正四品的总司管事,南京六部诸司的管事只是正五品郎中啊。 历来虽都以北京六部为重,但至少大家表面上的品衔是一样的。 如今,在品衔上拉开了差距,南京诸部衙先是必定受北京管理,而后是不是就要被裁撤了。 这南京九卿眼巴巴地看着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殿内,知道这只怕是朝廷先丢给他们这几个南京九卿的饵。 要不要就此先挤上北京衙署改制的这趟车、跻身北京朝堂甚至国策会议? 这意味着从此要响应陛下和国策会议的号召,逐渐将身在南京的干臣都掏到北京来,等到南京诸衙只剩下一批老弱病残之后,南京诸衙裁撤自然顺理成章。 大好官位在前,看着即将出现的真·宰相,看着明显早已谋划好的陛下和如今的新老参策们,他们并不需要多做思考,只是疯狂向着一些有交情的老参策们使眼色。 这次才是朝廷高层真正的一次大换届。 从上至下,多出了税课司、都察院、治安司、这三个明显将垂直延伸到各县的独立部门,只接受各地首官的领导、但受上级节制,这是全新的体系。 原先的六部和国务大臣,自主权也大大增加。 毫无疑问,跟不上版本,最先淘汰的是这些四品以上的人。相反,那些青绿袍的官吏,无非是职权更清晰、上升和迁转的图景更多。 在针对这些新设的重要职位都推选了一批候选人之后,殿内沉默了一下,先没去碰那个总理国务大臣和多出来的一个国务大臣名额,而是讨论起了将在武英殿设立的军务会议。 杨一清竟被推举为了第一任的军务总参谋候选人,这意味着他不会成为国务大臣,他从此将彻底走入武官序列。 但这也意味着,军务会议里也能有文臣。 “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兵科都给事身兼军务会议参谋,还有四席参谋位置,文武皆可,必须知兵。” 不令人意外,崔元立刻推举了已经卸任想要避风头的新国公顾仕隆,又推选了立功的广东治安司总司马永。 此前费宏已经推举了在四川之乱中颇为知兵的巡水御史张经担任新的正四品兵科都给事,杨一清便又推举了两个边疆武将。 而王琼则推举了王守仁任兵部尚书,这一下子,正式开始动北京六部尚书的位置。 随后,杨潭则正式推举王琼补任一个国务大臣,领吏部事。 大天官不能入阁,但如今规则变了。 皇帝还在,但变天了。 六部尚书一动,最终则指向了那个在文官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位置:实权宰相、总理国务大臣。 他们本以为这必定是杨廷和的位置,不料老参策们却无人作声。 而后,却是杨廷和自己行礼说道:“臣弟廷仪已被举荐接替王伯安任江西总督,臣子用修已被举荐任户部右侍郎,臣不宜再列身国策会议。臣举荐费子充任总理国务大臣。费公两入内阁,督宪四川,德才远扬,威望卓重。臣已老迈,请总督应天,与总督淮扬之蒋敬之共佐陛下厘清河运、海运、黄淮水患大事情弊,为大明再筑万世根基。” 殿内鸦雀无声,对于其他并不经常在国策会议上混的人来说,这个决定实在过于重磅。 新党党魁让位“旧党”党魁。 让旧党来行新法,新党党魁剑指南直隶,这不是激流勇退,这是老将继续冲锋啊。 南直隶设一个淮扬总督,一个应天总督,表面上没拆南直隶,实则意图明显。 而杨廷和两兄弟一个在南京,一个在江西,江南文教重地竟都是这两兄弟任总督,朝野议论纷纷是一定的。 再加上担任右侍郎分领户部一省清吏司的杨慎,皇帝信重杨家,杨家这是要疯狂卖命把江南的税赋利益搞清白了。 费宏之前只是为要新设总理国务大臣这个宰相而震惊,但还真不知道朱厚熜与杨廷和有这个决定。 眨眼之间,他就把杨廷和之前跟朱厚熜说的几大意义想明白了,因此心情十分复杂。 这算不算杨廷和对自己没计较他当年之过致使自家祖坟被刨的补偿? 无论如何,这也是史册上重重的一笔,百多年后大明新的正式宰相啊。 朱厚熜点了点头:“众卿可还有其他推举人选?” 他的点头仿佛只是对杨廷和说的那番话表示知道了,但其他人都低下了头:虽然天下聪明人已经都知道了费宏就是个演戏的内鬼,但他确实代表了相对保守的一派。如果费宏做宰相,这一派人也就一定要接过新法的旗帜了。 有时候他们又不是真的反对新法,只不过因为他们不在位、没办法保障自己的利益和前途。 但后面会变了。 朱厚熜这才说道:“既如此,朕再说说对嘉靖五年新法事宜的看法,卿等也慎思建言,以形成草略,于国策会议上再审议细节。朕以为,明年先行清丈田土、重造黄册、改革衙署。天下举子、生员,宜动员出仕;不愿出仕者,若拥戴朝廷政令,可授乡贤。诸位总督一方、布政一省,以为如何?” 设十八品乡贤,除了给农工商开辟一条上升的路,最主要的目的果然在这里。 明年之后,大明地方上的士绅,如果不愿出来做官,那么配合朝廷把他们家的田土人丁都厘清,便是乡贤。 如果不配合,那是什么? (本章完) 第279章、以国为重,天家岂非次之? 少年严世蕃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因此他现在很兴奋。 既兴奋于父亲升官极快、已经是浙江总督,又兴奋于他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少、颇想卖弄表现一番。 “到处都在议论陛下将三大殿改了名字之事。”严世蕃一只眼睛里都是精光,“儿子觉着,这是陛下告诉天下臣民实务之重。” 虚岁已十三,严嵩看着渐渐长高的儿子,心中知道儿子对于做官现在是越来越渴望了。 陛下将他放在了锦衣卫卫学,严嵩便没有将他带在身旁。 现在难得回来,严嵩也想抓住机会多提点一下他。 “重实务,只是此事中微不足道的一面。” 听到严嵩这样说,严世蕃不由得呆了呆。 微不足道? 但严嵩何许人也? 他揣摩上意的本领,满朝几乎堪称前几。 有些话,他还得斟酌着去提点儿子,万万不能把话说错了——京中管家有信来报,公子久与锦衣校尉厮混,如今已不为眼疾所扰。 换句话来说:你儿子现在越来越张扬了。 万一大嘴巴传出去呢? 因此严嵩斟酌了半天,只是对儿子说道:“其要,在国字。” 严世蕃并不懂。 国……怎么了? …… 杨廷仪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已经做了六七年,现在他终于往上升了,正二品的总督。 “在江西任满三年,便奏请致仕,亦或只谋个军务参谋之职。”杨廷和的书房里,他对杨廷仪说道,“杨家在你我这一辈,不可再图进了。敬之与我有旧谊,惟中是我门生,你是我亲弟。合我等四人之力,此去江南抽茧剥丝,往后杨家只能靠用修那一辈和陛下护着。” 杨廷仪始终还是有点不理解:“那总理国务大臣,为何相让?是陛下……” 杨廷和顿时摇头:“此乃上上之选!” 顿了一下之后,他才凝重地说道:“三大殿改名,无一不重在国字。天子为君父,天下为一家。上下数千年,历代君主莫不是家天下。如今陛下要让宫中诸用度行采买之策,要宗室兴业用事以求自给自足,更是再设实权宰辅。陛下气度恢弘,我却想起陛下曾在御书房说的一番话。” 杨廷仪不曾列席御书房,顿时凝神问道:“哪番话?” “正德十六年,屯门战败。”杨廷仪说了背景,而后道,“陛下有言,广东战事是两广上下有小家而无国、畏败绩而怯战、逞私欲而忘本!此非吏治二字可一概而论,实以大明之地尊朱家而共有、私心瓜而分之各得其利!东莞百姓尚知捐躯守土、必败而战,我大明官吏却多是有家而忘国,非私地则不守之辈!” 杨廷仪悚然而惊。 杨廷和必须说服弟弟。 自己已经做到过首辅,做不做这个宰相,区别真的不大了。但因为有自己在,杨廷仪一直只能憋在九卿之外,他还是想有朝一日能够到达一品之位的。 严嵩不敢对严世蕃说透,杨廷和可以,因为杨廷仪也已经久历官场了。 “皇权在上,相权再现世间,君相之争会如何变化?天子自然仍旧坐拥四海,则这国之一字,谁来扛着?最险要者,乃是以国为先,则天家岂非次之?” 连续三个问题,杨廷仪终于明白了其中凶险之处。 过去君臣之间,是“父子”关系。天子与天下百姓之间,也是“父子”关系。皇帝这个大家长,对天下财物乃至于臣民性命,自然有完全掌握的大义,所谓雷霆雨露俱为君恩,子不可言父过。 现在皇帝把国置于家之上,那么究竟什么是国?如何处理国和天家之间的关系? 杨廷和感叹着:“内阁首辅,比这总理国务大臣好做!上有天子、国策会议钳制,内有国务六臣各领一部钳制,外有厂卫、都察院、治安总司并不听调听宣,下有诸省万民要治理好。我倒并非畏难,只是杨家已在巨浪之巅,万不能再行差踏错,又或予人口实。我让贤,是必须开这个头。费子充也聪明,做满一任,必定让贤。” “……若一任数年乃至十数载,实为权臣,天子也要多加猜疑。” 在亲哥面前,在这私下里,杨廷仪也不怕把话说透。 “正是如此。皇权在上,这宰辅虽权重,却也太烫手。”杨廷和郑重地对他说道,“莫不如做些实事,陛下心中能念着,比什么都强。” “……我明白了。” 两人都想着这几年来的局,如今皇帝主动放一些权,焉知不是针对大明之中因新法而膨胀起来的“新党”的局? 处处体现国字,要天下官吏心中存国,那到底什么才是国?谁才是国的象征? 这总理国务大臣,万一不小心做得万民归心,那陛下还真能舍弃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天无二日,大明这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如今心里如何想着? …… “闭门谢客!” 费宏头很痛,很痛。 在京城当过阁臣,知道自己去四川只是配合演戏,费家的宅子自然还在。 如今还只是候选人,其他参策也许矜持,但地方诸省乃至于南京诸官却忙不迭地来投帖拜见了。 有些事总要慢慢品味才能品味出更多来,费宏被杨廷和“偷袭”之后,终于慢慢从担任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的激动和兴奋中冷静下来。 上当了啊! 怎么平衡好国务六臣、剩余“旧党”与新法的利益关系,这些都是小事,慢慢做嘛。 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总理国务大臣对于君权的侵蚀。 天子仍在、年轻而聪颖、皇权稳固,如今他主动释放了部分政务权力,这总理国务大臣越琢磨越觉得像个背锅的管家。 财计、民生、文教、内贼、外敌……以后但凡有一件事出了问题,都有了一个明确的最高责任人。 以前阁臣还只是通过票拟建议一些处置方案,名义上也都是集体意见,以后总理国务大臣却绕不开了——朱批都没有,不都是伱这个宰相的决断吗? 做不好,尸位素餐,遗臭万年。 做得好,那你不就相当于半个天子? 费宏最纠结的,是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今实质上,其实内阁首辅也相当于宰辅了。皇帝若是想轻松点,无非关照一下御书房和司礼监,对内阁在准备放权的诸多政务上不朱批驳回便可。 真要让大明走向君臣共治吗? 这里面,涉及到臣子群体对自身安全保障的关切——宋代好歹还有个所谓“终宋一朝不杀士大夫”的祖训,大明呢? 况且祖训算啥?太祖老人家不是明说了吗,有再议设宰辅一事的就砍了。 现在没人能砍了天子。 但天子能砍了这总理国务大臣。 费宏没什么别的办法,哪怕是做样子,他也开始连夜写着辞表。 首先坚决不能乐呵呵地就往那个位置坐,皇帝总要表露一下真实的想法、给点保障才行。 对这个官位而言,参策那所谓“三大特权”真不够看。 朝参官和京城士绅仍旧只知道三大殿改名了,马上要召开扩大的国策会议。 他们并不知道在这国策会议之前的“筹备会议”上,其实已经以讨论草略的名义先决定了诸多大事。那国策殿内有份与会的人,都如同以前的参策一般,被要求了暂时保密。 不保密?胡咧咧? 湖广之乱后,还敢小看厂卫的实力吗? 因此严嵩只与儿子点了点三大殿的改名重点,杨廷和只与已经被推举为江西总督、后面也要参会的弟弟聊了聊,来拜访费宏的也都是知道这件事的高官们。 京城里现在主要议论的,还是那四衔新制,是《明报》上刊登的十六家国企的业务简介和职位招聘。 怕误了时间、过年前就赶到京城、顺便投递一下诗文联络一下同乡、恩师的举子们则都忧虑起明年的会试:不会要用简字和新体例答卷吧?考不考新学啊?礼部给句话啊! 礼部就是不表态。 朱厚熜听闻了锦衣卫呈奏的每日在京官员行状及京城大事,有点坏地笑了一下。 表态还是会表的,但是可以慢一点,至少下下期甚至更后面的明报再刊载:近日才听闻明科应试举子对于会试的诸多疑虑,经商议奏请,礼部特登报告示…… 有那么个把月的时间,以举人们的聪明,以他们对于功名的关切,这简体字和新体例大概也都能够熟悉了。 至于说误了备考?这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会试,考不考得中,取决于这个把月的临时抱佛脚吗? 赶考举子们如今真的是很郁闷。 难得这个时间自己所在省份的总督和藩台也都在京,难道也不关心一下本省赶考举子明年的会试成绩吗? 要搁以前,临行前都是会有专门宴请、勉励、指点的! 现在,连投递的诗文都收不到回音,更遑论能见个面拜见一下、听一听风声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些总督和藩台还有他们眼中位高权重、扯得上一些关系的高官,现在的注意力全部在即将召开的国策会议上。 多么大的变动,多出来多么多的好官位!又不是每个位置都像总理国务大臣、新多出来的国务大臣、兵部尚书等等位置一样目前只被推举出来一个候选人。 距离国策会议正式召开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他们不得好好联络、交换一下意见? 这可是比嘉靖元年朝堂上“新旧党之争”时波及面更大的一次人事变动了。 黄锦也很忙,但他现在忙的事与别人不同。 张佐、黄锦、麦福、章奏这四大潜邸内臣里,如今只有他黄锦和张佐、章奏都还留在宫中,但各有分工。 张佐负责司礼监,太监们的管理以及与地方镇守太监的联络、内廷与外廷之间的联络对接是他负责,章奏主要负责的则是皇庄、皇明大学院以,而黄锦除了内档司和厂卫,更是多了与那十六家国企以及宫中营造采买有关的诸多事。 现在报到他这里来的,是明报行那边派驻的督举太监传回的消息。 “黄大珰,能不能从御用监等处再调一些工匠来啊?那字典要得很多,刻印的人手太缺了。报行倒是又腾出了几处临时的宅子,但没人啊!” 原来许多盐场、铜场等本就是由内廷负责的,十六家国企的原身不知有多少是太监在管。如今都折成了天子的“股份”,皇帝自然也要派人代表。只是以前叫提督、提举的,现在都定名为督举太监,只是有查账的权力,有联络的义务。 黄锦闻言就问:“怎会忽然要这么多?” “各省都派人到明报行那里订了啊。另外,要得最多的便是京城书商,想必是因为明年会试。” “……知道了,你先回去,我向陛下请奏一下。” 回到养心殿内,他把情况说了说。 朱厚熜搁下了笔,想了想。 “各企业都在抢工匠吧?” 黄锦叹道:“是啊。为这事,各家都快在奴婢这和工部那吵翻天了。过去在京匠户,以锦衣卫、内廷及工部管得最多。” 被视为义务应役、给发一些粮饷的工匠,现在都要与这十六家企业签正式的雇佣协议、确定薪俸编造名册了,它们除了在《明报》上招聘高端人才,如今还在抢工匠。 都仗着此时手里有些启动资金,况且工匠的薪俸又不用现在就发放。 不敢抢的,恐怕也只剩下内廷诸监局那些还担负着没有实施采买政策、为皇宫造办一些器物的工匠。 “那便酌情调一些人去吧,宫里有些东西也不急用。” “陛下,太后娘娘是有懿旨的,永淳公主大婚所需,可误不得。” 朱厚熜顿时无语:“急什么!” 他这还没大婚的妹妹才虚岁十五呢。 拍了板先调些人去,也许专业不对口,但毕竟都是为皇室服务的巧手匠人,应应急、做些专业技术含量低一点的事是没问题的。 “跟明报行讲好,给他们按日计薪俸。” “奴婢晓得。” “再传旨大学院和明报行。以后这报纸和书籍的刻印量很大,可以鼓励研创新器具、新工艺。若行之有效,均可报到朕这里来,以功授恩衔乃至功衔。” 从雕版到活字,中国的印刷技术自然是不差的。 但现在的印刷术,在活字铸造、在油墨、在排版和印刷工艺上自然还大有改良余地。 其他企业在技术改进方面的需求还没有凸显,但《明报》在这个时间点以简字和新体作为刊印方式、以刊登朝廷政令要闻作为无可替代的载体,已经陡然爆发出需求来。 自然而然的思维自然是堆人力。虽然新的刻印厂还没建成,但在京城腾出地方是容易的,再找到更多工匠也是有法子的。 但朱厚熜没忘记自己设立这些企业,除了扩大财源之外的另一个目标。 朱厚熜还在写着东西。 写完之后,他就要交给林希元去润色。 下一期《明报》将会在国策会议正式举办当日发行,如今的排版、印刷效率有限,自然要留足时间准备。 林希元率领着编辑部已经将其他内容准备得差不多了,但是头版头条要留给朱厚熜。 继那四衔新制之后,《明报》头版要再有一个重磅。 这个重磅,就是朱厚熜作为皇帝“亲笔撰写”、告天下臣民的一封信。 另外,还有一个《皇帝陛下答明报总编辑十问》。 与此同时,林希元也仍旧在加班,他在编辑室里再度审阅自己撰写的这篇稿子。 《明报编辑部撰稿人征募启事》。 以编辑部全职的这几个原先的翰林学士班底,实在难以支撑每十五天一期的明报内容编撰任务。 何况,他并没忘记皇帝设立《明报》的初衷——引导天下舆论。 这件事,现在可以开始了。 这些撰稿人的稿子,自然不是递来就刊载。如果有修改的意见,书信来往不便,在京的撰稿人近水楼台,自然可以凭借能署名的承诺更好地扬名。 林希元已经可以想象到这件事的长远影响:文坛重心,只怕要从江南慢慢北移了;北方举子,只怕也会慢慢比江南更有得名师而教的机会了。 江南士子是多,但是如今朝廷并不允许地方也办报、除非明报行特许分号。 从考中秀才到中进士的漫长时间里,无心仕途但想扬名的那么多人,有多少会渐渐往北京或者北方汇聚? 再联想到这一期上面会刊载的北京西南郊重工园、东南郊巧工园的规划,那又是陛下集十六家国企之中数家之力,将在北方大兴工商之利、凭商税也压过江南税赋占大明之重的战略。 这些事,自己因为和皇帝交流得多,因为本来也是官绅之中的翘楚——翰林学士,所以能看得到那个可能的未来。 但更多人呢? 林希元再次看向了那个自己确实在陛见时按照陛下给的题目问了陛下、而后撰写出来的《皇帝陛下答明报总编辑十问》,看着下面那一行行的林希元、嘉靖陛下,只感觉心头火热。 这一期之后,天下人都将知道他林希元的大名! (本章完) 第280章、印刷之难 “都听清楚旨意了吧?你们虽然都年轻,但个个都是万里挑一选到这里来的,本领不比多年大匠差多少!” 今天一开课,皇明大学院工学院的院长申仲鸣就到了大匠研修班这边。 郑魁坐在底下,有点懵地看着台上的院长大人。 这申仲鸣本只是工部一个小小主事,但他对于各种器物和道理实在痴迷。年已近五十,却仍旧只是一个主事,尤喜派外差去工部下面的厂。 皇明大学院要找这个工学院院长时,李鐩推荐了他,现在申仲鸣觉得这是十分好的机会。 “眼下整个大明,哪里去找这么多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一起?”申仲鸣十分振奋,“学院之中,还有研制了皇明钟的教授、供奉。本院长以为,你们学业之余,更可借此机会参与这件事。若有所得,考绩便可加分!” 他说的就是改进印刷技术的事。 但这些年轻工匠们仍旧是懵的:过去,他们只是按照上面安排下来的任务,以自己学会的本领完成上面需要的数量。 到这里来每天要学字、要学算学、要听那些杂七杂八的道理就够上头了,现在还要参与这个事情? 当然,旨意他们听清楚了,如果有好方法提出来、用了之后是有效的,可以奏请陛下授恩衔甚至功衔。 申仲鸣十分熟悉工匠们大致是什么样的,因此现在也就只是给他们安排任务:“你们能动手,也要能想。今日课毕,夜里便再来此处,群策群力想些法子。若有可行的法子,本院长便安排试制。” 过来宣布了这个事,这大匠进修班的年轻工匠们只能压着内心的哀嚎。 不能表现出不满,但是每天课业就很重啊。 过去抡锤抡铲抡各种工具的手,如今每晚都要习字、做算题,已经很难了。 刻印这种事……大多数人不是这一行的啊! 但对于院长安排的事,他们也不敢轻忽。 午间时,寝舍里便都议论开了。 人群围绕的中心,是来自司礼监经厂的伍二七。 他正是一个印刷匠。 司礼监从永乐年间就开始有刻印书刊,到后来甚至有了专门刻书的经厂,供皇室所需。司礼监刻本,还是市面上比较权威的一些书籍勘校版本。 而在经厂之中,计有刊字匠百五十人、裱褙匠三百一十二人、印刷匠五十八人轮班匠。 “所以只有俺也不行啊!”伍二七还没被这么多人一起围着过,“俺不懂刻字,也不懂裱褙啊!” “伱多少知道怎么做啊。”有人开口道,“院长大人说了,陛下想要的就是能印得比以前快。现在大家不想个法子,天黑了院长大人问起来,难不成一直将我们关着想法子?那字帖还要不要写了?” “哪有那么容易!”伍二七大摇其头,“俺跟你们说说,现在都是怎么印的……” 他开始讲着经厂里刻书的工艺。 首先第一步就是刻字。 经厂里,其实至今仍有雕版,那是呈御览的精品版,刻出来的字都是先经书法极佳的人写好,再由最手巧的刊字匠刻出来。 如果是活字,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材料。经厂能用到的好木材多,木活字占得还多一点。另外,还有泥活字,那就还要先刻母模,而后往里放胶泥烧制。至于铜活字,那也是有两套的。 若是用活字印,接下来还要拣字、制版。 这拣字耗时耗力就不说了,拣好的字排列好时,也要保证在一板之上十分平稳、牢固。现在用的法子是先在板底放一层热了便软、压平后就能凝固的松香、蜡调制的软脂。 等板子制好了,接下来便是上墨。 “这油墨调制就不说了,上墨时极要熟练、小心。要匀,墨不能多也不能少。宣纸盖上后,用棕刷小心扫纸背,只见纸背也显出墨迹就要轻轻揭下宣纸。俺跟你们说,揭纸的力道也要十分巧……” 伍二七着重说了一通这里面的技巧和难处,想显露的是他的厉害,最后洋洋得意道:“现在知道有多难了吧?想想太宗爷爷在时,那《永乐大典》花了多长时间才刻印完?俺听他们说,俺们用了一年多时间把那新字典刻印出一万册来,那已经是用了经厂、礼部、工部许多匠户,没日没夜轮班才做完的。” 都是懂行的,虽然不懂刻印,但只听伍二七着重去讲这其中需要的巧劲、柔劲,便知这事只能靠大量熟手。 这还能怎么快起来?熟手是最难带的。 纸铺平后,板上活字但凡有如头发丝般细微的高低不平,印出来便会有的字印得清楚、有的字根本没着墨。 如果太用力,纸又容易破。 伍二七又道:“老实说,那字典还好,反正字拣好了、板子制好了,以后便只有一些字模坏了要换一换。但那报纸啊,每次文章都不一样,每次都得重新拣字制版,实在难!” 此时此刻,宫里明报行编辑部那个小刻印房里就都是原来经厂的熟手,负责这里的大匠就跪在管他们的刻印部经理面前。 “鲁大人,没日没夜拣字制版了。这一期,几万个活字啊。要印那么多份,非得捡出十来个版才行。十五天就出一期,这一期还勉强能交差,下一期小的们可真的扛不住。有两个拣字工,眼睛突然就看不清了。” “这是皇命!” “大人恕罪,实在要更多人手才行。” “陛下开恩,人手不是已经调了一些来吗?” “可他们不是干这行的。拣字的总有错漏,制版更不敢让他们来,就算是上墨、印刷,出来的样品也不能用。这一期还有圣谕,到时候印出去的报纸岂能有重影或没印分明的字?” “……抓紧时间教他们。” “大人,就不能先一个月才出一期,等新的刻印厂建好了、熟手也够了才改为半月一期吗?” “陛下要半月一期,就是半月一期!你要人手,我给你请调人手。你要纸张、油墨,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但报行里要半月一期,这事没得商量!” 那大匠只能抹着眼泪无奈地钻回刻印房。 宫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朱厚熜,尤其是现在这件事是他关注的大事之一。 听了黄锦的呈奏,看了看他无奈又不忍的表情,朱厚熜也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今这个时代,太多的事只能靠堆人力去做了。 但对于印刷这个领域的技术、工艺,朱厚熜也一窍不通。 《嘉靖字典》如果能够控制刻印出来的字形责任,未尝不能在明报行建立了地方的特许分号之后再授权出去。 新字的出现,严格控制好别出现各种各样的异体字本就是能成功推广开极重要的一环。这东西,要的就是统一。 听了明报行那边汇报过来的难处之后,朱厚熜已经允许了他们多刻制一些雕版。 这也怨朱厚熜对目前的技术情况细节不够了解,在他的认知中,自然认为活字印刷是更加先进的,所以新字和字典、报纸这两件事,一开始都明确点了刻一批新的简体活字。 但字典这个东西,一旦确定了,雕版才更好控制住将来刻印或者授权出去之后每个字的写法不变——供雕版就行。 唯独报纸是绝绕不开活字的。量上去了,单份报纸的刻印成本固然会降下来,但是对人力、对字模等等诸多方面的消耗倍增,如今的活字印刷的弊病也会成倍地被放大。 “告诉报行那边,报纸无需力求精美,犹如过去呈请御览的诸多书一般。有点重影、有些字不清楚,问题不大,只要字没错便行。” 朱厚熜知道,大家的标准是不同的。 他要的是报纸这个东西能定期发行这件事本身,但报行那边仍旧会有这是“皇帝要求办好的事”,因此自然而然会追求精益求精。 对朱厚熜来说,有报纸看就行。至于印刷质量,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从糙到精细,明报行存在这个压力,也是刺激他们去优化工艺的动力。 “如此一来,不可驱策匠人过甚。”朱厚熜叮嘱了一句,“将来报行刻印厂的新员工,还得靠他们带,每一个都很宝贵。明确告诉他们,朕不需要这报纸有多精美,看报的人,看得懂意思就行。偶尔几个字不清楚,难道还猜不出是哪个字?” 等黄锦出去之后,朱厚熜坐着发了一会呆。 对于这一行,他脑海中也只能冒出两个词出来:铅字、印刷机。 后来都用铅字,这铅字相比眼下的木字、泥字、铜字,有什么优势在?又怎么铸? 还有印刷机,目前这一套印刷的工艺,在制版完成之后怎么怎么整合成为一台印刷机、提高印刷环节效率的? 等黄锦安排了人去明报行那边通传回来进入养心殿书房,朱厚熜就开口道:“去把阿方索叫来,朕问问他在欧罗巴有没有这方面的见闻。” …… 阿方索同志已经融入了大明,穿着他其他的同僚们常穿的长袍。 作为皇明大学院的供奉之一,他现在在皇明大学院过得还不错,尤其喜欢大明的诸多美食。 在自己对造船、海战、枪炮等诸多方面的经验和见识都被掏空之后,阿方索还没有获得完全的“自由”,更别提什么其他的机会了。 去年,东方皇帝的国土上发生了一场叛乱,阿方索同志的“贡献”在其中也有一点小小的功劳——那些新式的东方火炮和战船听说在战争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陛下召见他,问的竟是印刷。 “陛下,我……哦不,臣得好好回忆一下。” 朱厚熜也没催他。 “……臣想起来了,臣的妻子曾请人买过一本《圣经》,听说是用德意志那边流传出来的,十分精美。臣倒是没过问,臣的妻子也许知道一点。” 朱厚熜点了点头:“黄锦?” “奴婢这就派人去请,让她把那个什么经也带来。” 真是的,什么人,也敢叫“圣”经? 黄锦没想到朱厚熜对这点小事这么关注,立刻安排人去了皇明大学院那边。 阿方索又有点犹豫,然后小心地问道:“陛下,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见见卡萝丽娜?” “自然可以,不急。” 朱厚熜听到他说《圣经》,脑子里反倒隐约想起来了一个名字:古登堡。 但没卵用,这都是当年还是学生时各种杂而零散的知识,到此时有用的东西反而全没印象。 不过有这个启发,朱厚熜和阿方索闲谈了一下欧洲那边阿方索如今的记忆,反而又记起一些零散的情况。 等到阿方索的妻子过来了,听阿方索仍旧叽里呱啦问她,她也叽里呱啦回答——对她来说,学习大明语言似乎更难一点。 朱厚熜正在看她带过来的这个东西,是纸质的,有两卷。 阿方索听了她的话,随后才对朱厚熜禀报道:“陛下,听说是很稀少的,是当时所印的一共不到两百本之一。我妻子是出于身份上的考虑,才专门花了很多钱买来收藏的。” 说罢又叽里呱啦一句,朱厚熜只见他老婆微微怒目,也不知道阿方索是不是骂了句败家娘们。 “她知道这书是怎么印的吗?既然是作为显示身份的收藏品,应该有值得吹嘘之处吧?” 阿方索又问了问,得到回答之后才无奈地说道:“她只是因为精美,还有这一本上特别的字体。” 朱厚熜又细细看了看,只见诸多字母拐弯处棱角分明。 他对于西方文字的字体也没什么感觉,这本《圣经》上倒是确实每一页还有花草图案,显得比较精美。 这很贵妇,就因为好看。 这时,阿方索的老婆犹豫了一下,然后又叽里呱啦几句。 朱厚熜好奇地看着阿方索,却只见阿方索脸色一沉,然后神色颇为不高兴地质问了几句什么,他老婆反倒是振振有词地说了一通。 阿方索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才说道:“陛下,她说曾听一个到家里拜访参观的朋友提起过一句,听说是用专门的机器压印的。” “压?” “是的,具体怎么样做的,臣也不清楚。” 朱厚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老婆,只见他老婆挺期待地看着自己。 “……有什么没说的细节吗?” 阿方索老婆叽里呱啦一通,阿方索却摇了摇头。 “……去叫卡萝丽娜来。” 朱厚熜吩咐了黄锦,已经跟着文素云学了大明话的卡萝丽娜来了。 一家人团聚,卡萝丽娜一开始也很开心,等到朱厚熜问她之时,听了母亲的话,卡萝丽娜才犹豫地说:“我母亲想问……如果再说一些细节,能不能……赏赐我父亲一个爵位?” “什么细节你不肯说?”朱厚熜好奇地看阿方索。 但阿方索脸色很尴尬也很羞愤,而卡萝丽娜也同样如此。 半天之后,朱厚熜才脸色古怪地看着阿方索。 “……这也不算什么有用的细节。”朱厚熜挥了挥手,“好好为朕效力,爵位慢慢会有的。现在你们只怕不好团聚叙旧了吧?” 阿方索低声嘟哝了几下,然后就告辞了,并没有带他老婆。 而他老婆也没多跟女儿话别,反而追了上去依旧振振有词地叽里呱啦,朱厚熜隐隐听到阿方索在低声怒骂。 但是榨汁机和印刷机有什么关系? 朱厚熜并不关心阿方索老婆和某位男公爵因为什么行为有了关于那印刷机原理的趣谈。 阿方索头上绿了,那不是很正常吗? 改进印刷术很重要,但如今真的摸不着头脑。 (本章完) 第281章、皇帝亲自喂饼 “压印?” 明报行的刻印房外,大匠摸不着头脑。 印刷印刷,你当这个“刷”字是白叫的吗? 多少年来,刻版之后先刷墨,再刷纸,那轻柔的刷子就是印这个环节最显本事的地方。 不论再怎么说,他也难以把压这个字与印东西联系起来——纸和字模那不得弄坏? “陛下很是着意这桩事。养心殿里的旨意是,咱们报行得琢磨着怎么做出这样一个机器来,生手不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练习,教了怎么用机器之后就可以保证能用。”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是管理官僚,一个是多年大匠,但都没有头绪。 “终归有个路子。既然陛下对印出来报纸字样好坏开了恩,你们还是想想长远之计,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皇明大学院工学院那边同样得到了这个旨意,而后也是一头雾水。 得知这是陛下召问过阿方索之后才传出的旨意,工学院的院长也跑去拜访了。 只是一去后听到里面在吵架,他也不好就这么给别人添麻烦——不管怎么说,阿方索的女儿都留在宫里,是陛下的女人。 “怎么可能用压的?”大匠进修班里,伍二七大摇其头,“铜活字和硬木活字还好,那胶泥活字,太用力了不就压坏了?再说了,纸也会被压烂啊。不可能,绝不可能!” 郑魁不明觉厉。他只是个烧青砖的,这件事,他一直在围观罢了,除非他们是要烧制新的胶泥活字。 但现在最主要的麻烦似乎并不是字模和拣字、制版的问题,而是印的过程太耗时耗力。 紫禁城中,朱厚熜对即将召开的正式国策会议都比不上对这件事上心。 论视野和这个领域的知识面,大明只怕没有人比他更广。 虽然并不懂这些专业的东西,但他知道如果自己能指出切实可行的思路,就能节省大明这些工程人才非常多的时间。 榨汁…… 卡萝丽娜后来支支吾吾翻译的,她母亲只提到了那位公爵告诉她,好像那个古登堡是从酿造葡萄酒时压榨果汁用的工具里得到的启发。 阿方索大概是很清楚自己老婆不可能懂这些,吵了几句才逼得老婆说出了某公爵的名字。大概是一边品酒甚至有什么榨汁动作时聊的趣谈?反正阿方索老婆觉得皇帝很在意这件事,不妨拿来换点赏赐——她可是为了亲爱的丈夫着想。 朱厚熜所熟悉的榨汁机自然已经不是这个年代欧洲的榨汁方法,但是榨确实是和压常常联系在一起的,压榨压榨嘛。 问了一下懂榨油的,榨的时候大抵有个油壕。油料放进去之后是要用木楔挤紧,然后就用大木槌进行捶撞,方法挺暴力的,当然不可能用来印东西。 印刷时候要的就是巧劲,是恰到好处的毫厘分寸:着上了墨,纸和字模却不会被压坏。 朱厚熜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里面的关键:精度。 他只是不知道这个精度与榨葡萄汁有什么关联之处,朱厚熜干脆到了文素云和卡萝丽娜那边。 “酿造葡萄酒的地方?”卡萝丽娜摇了摇头,“我没有去过,只是喝过。是怎么榨葡萄汁的,我不知道。” 朱厚熜没收获什么,一时又继续自己思考着出了神。 黄锦在一旁看着,只见陛下的目光散漫地看着门口那边。 一个小小的机器,比国策会议还重要吗? “搬到那边厢房里先放着就是。” 隐隐听到门外文素云的声音,黄锦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就听朱厚熜问:“什么事?” “禀陛下,是淑妃娘娘从贤妃娘娘那里讨来的一些小物件,大皇子殿下小时候玩的。” 朱厚熜微微笑了笑:“这丫头是故意的吧?朕既然来了,自然会去看看她,特地吆喝那么大声。” 文素云本就喜动,和卡萝丽娜及那个通译宫女曲梅熟悉后,三人便都共居长乐宫。 现在文素云也是有孕在身,临盆不远了。给将来的孩子讨要玩具,那还不是朱厚熜当时给朱载垺安排下去制作的那些益智玩具,鲁班锁什么的…… 朱厚熜脸上的微笑忽然顿住了,然后走出卡萝丽娜所居的这偏殿,站在门口凝眉望着正殿底下的飞檐斗拱。 “……陛下?” 看到朱厚熜脸上又喜又疑的样子,黄锦问了一句。 “朕想明白了!”朱厚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难怪,难怪!去宣王文素入宫!王文素,文素云,哈哈哈哈哈。” 皇帝很开心,黄锦顿时也轻松很多:“奴婢这就去!” “到了养心殿之后来这里告诉朕。” 朱厚熜迈步走向长乐宫的正殿,文素云有些懵。 什么东西想明白了? …… 王文素是算学院的院长,这几年来,他最主要的工作又变成了编书。 这次,是时常请教皇帝,编的是教算学的课本。 与此同时,算学院自然也都招了些学生,学的都是那种新式的算式。 突然被皇帝宣召,文素云到了养心殿的书房里等了一会,就见皇帝大踏步过来了。 他正要行礼,只听皇帝说道:“免了。你快过来,朕画一样东西,伱看看能不能把其中的算学道理搞明白。” 说罢就提笔在御案上面的一张纸上画起来。 王文素把头凑过去,只见皇帝画的是一根棍子模样,上面的线条有实有虚,绕着棍子表面一圈一圈地盘旋而上。 “陛下,这是?” “螺旋线。”朱厚熜说完就道,“这东西一定要搞清楚其中的算学道理,方便将来工匠们有简单明白的方法造办这螺旋柱和螺帽。” 几个新词过来,王文素暂时只是凝神看着朱厚熜画的这个东西。 听到了鲁班锁,朱厚熜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华夏数千年,一直都是用榫卯结构来固定物件。 而和葡萄酒有关,朱厚熜随后才又想起葡萄酒的开瓶器。在他所熟知的各种后世物件里,用螺栓螺帽旋转着控制精度、卡住东西、在另一端给压力,这实在是常见的结构。 朱厚熜回想着几年,才忽然意识到大明如今就从没见过这种螺丝一样结构的东西。 榫卯结构太好用了,所以在东方一直没有人应用另外的连接方式。 但现在把控制精度和给出合适压力的诀窍一想通,朱厚熜脑海中已经有了一幅图。 把这个作业交给了王文素,跟他细细聊了聊柱子上螺旋线的粗密可以不同等等诸多要点之后,朱厚熜就继续坐下来,认真的画着大略的草图。 这印刷机可以就做成一个木架子,上面的横梁中间竖着固定一根螺旋柱。 底下是一张桌子,上面可以放制好板的字模。 中间部分螺旋柱的底端是另一块平板,平板之上有螺帽。这螺帽上还可以连一根杆子方便拧动。 如果把螺旋线的密度设计好,那么纸张放在字模和平板之下后,只用把螺帽从一个指定位置旋转到另一个指定位置,就能把那块平板驱动着下压,给到差不多刚好的压力。 这里面自然还会有大量试验和改进余地,但大体结构是可以确定了。 也许螺旋柱的制作和螺帽还很难,但木匠当中手巧的真不少,大不了先用不易变形的特别木材雕刻试制看看效果。 朱厚熜已经越来越感觉到把这个东西搞出来的必要。 螺旋线,好像还跟枪管里的膛线有关。 而且这件事,也会是一个十分典型的跟精度和标准有关的事。 朱厚熜之前还并没有对外说出什么铅字,因为在他的概念里铅是有毒的。 但现在,他并不确定印刷机用压印的方法,是不是对字模的硬度等等什么的有关。 召来了负责铸钱的宝源局和负责采矿的宝金局,还有兵仗局、军器监等军工铸造部门的一些大匠问了问之后,他才发现其实现在很多地方都用铅。 这玩意,有叫青金的,有叫乌锡的。费宏的老家那个铅山场,其实就是因为那边的矿藏里含这玩意不少,但那边主要是采铜,用的浸铜法。 而铅这东西,现在很便宜。 一个又让朱厚熜感觉这事很有必要的新理由出现了:大量的私铸劣质铜钱,其中就是含铅量更高,所以更有赚头。 如果后面大量铸造铅字模,至少会打击到这些地方和民间的私铸钱。 朱厚熜问了一通,也终于明白铅字模的好处在哪:它熔点比较低,如果跟锡啊什么的一起熔铸,硬度够、成品光滑、便宜、不易损坏、也许还能带上一点点柔性。 铜活字太贵了! 诸事都问清楚了,朱厚熜也没有先惊动别人,只是把任务交给了黄锦,让他协调内廷工匠先去试制。 最核心的东西,还得等王文素搞清楚其中的数学原理,找到合适控制精度的螺旋线密度,还要找到合适别人制造螺柱和螺帽的简单方法。 这东西并不简单,毕竟是立体上的玩意。 要有螺旋曲线,要有螺纹深度,还要让螺帽和螺纹能够很顺畅地吻合。 朱厚熜自己也在研究。 搞出圆柱很简单:看看宫里有多少十分光洁标准的立柱? 但怎么在圆柱上刻出平滑、连贯、角度准确的螺纹,这个法子要找出来。 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晚上到孙茗那边准备歇息时,朱厚熜看到她解衣服,忽然看着她脖子上的衣领发了呆。 孙茗有些害臊:“陛下……你盯着看什么……” 朱厚熜一拍脑袋:“朕又想到了!你先等一会,朕做个试验。坤宁宫有没有角巾?” 本来很直的衣领,交叠绕在她脖子上,那不就是一条斜线吗? 如果把圆柱体的侧面展开,上面看上去是曲线的螺旋线,最后就会成为一条直线。 坤宁宫里自然有角巾,没有也可以拿剪刀现裁出来。 孙茗呆呆地看着皇帝指挥着宫女把那宽窄不一的三角巾缠在圆烛上,皇帝看着上面的条纹满眼兴奋。 朱厚熜今天真的是连连受启发,找到了搞研究的感觉。 三角形的斜边果然在圆柱上形成了很连贯平滑的螺纹。接下来,无非控制一个高度和圆柱一样、另一个直角边长度不一的三角形,就能在圆柱上得到密度不一的螺纹。 “大功告成!”朱厚熜很兴奋,终于放心地走向孙茗。 …… 王文素被安排了这个作业之后,面对这个新的玩意熬了一宿。 古人并非没有钻研过几何、立体几何,但现在朱厚熜给的这个课题是要有具体应用意义的,王文素虽然数学素养不错,但他其实并非这个领域的天才,只是一生都钻研在里面。 “诸位,你们有所得吗?” 清早起来,看着另外几个同样是满眼通红、熬了一宿的算学院教授、供奉,王文素只见他们都苦笑摇头。 “这题与圆堢壔有关,然其上旋线,并非求积。即便用了陛下所教的新算式,我也毫无头绪,实在惭愧。” “其难主要便是那旋线粗密,这如何来算其中道理?” “诸位请看,我昨夜在烛上试画一道,盯着看了一个多时辰,眼都有些晕了。” “我以纸卷为圆囷,画了之后再摊开,是这等模样,这如何去算?” 几个人在这里讨论着,确实看到有一人昨天用纸张卷了个圆柱体,然后上面画了一圈螺旋线。纸张摊开之后,却是一段段的线条。 也许因为他画得不好,有的直,有的有些弧度。彼此之间的距离、角度,也都不一。 但毕竟都是几个这里面的专家,他们聚在一起讨论了一会之后,也终于看出一些端倪。 “若是画得足够好,这些旋线,实乃直线,然否?诸位,可量量这两段之间高差多少,这便是粗密之关键吧?” “若再画一线,平于圆囷底,有一夹角,均应同等才是。” 集思广益之下,他们也渐渐接近真相。 然而还没等他们拿出最终的结果,宫里派人送来了一张纸。 “陛下昨夜悟出了其中道理。王院长,陛下有旨,接下来只用算这不同夹角的三角斜边对应到这圆柱上一周,会多出多少高度差便可。” 王文素等人呆呆地看着这张纸。 一个三角形,一个圆柱体。等高,但三角形另一个直角边要远大于圆柱体的圆周。若裹上去,自然便成了一条极为连贯的旋线。 接下来的题目倒简单了。 “……实则是看此圭田长边乃圆囷圆周几倍,便可一共旋多少圈吧?圆囷高度除去圈数,不就是每一圈高度了?想要旋线粗密不同,我等以圈数乘那圆周便得那圭田长边几何,反推算之,就可得出那圭田小角多大吧?” “……陛下一夕之间悟出这道理,实乃神人也。只是这题如此简单,陛下倒像是考较我等了……” 他们都觉得,皇帝自己就想清楚了其中道理,为什么最后这个最简单的题反而不三下五除二地算出来? 一定是考他们的! 于是算学院很快又把结果送回宫里去了。 朱厚熜又结束了一场国策会议筹备会之后,回到养心殿就看到了结果。 他也愣了一下。 是啊,为什么没想到? 随后他便哑然失笑。 反正法子是找到了。 接下来,原理和机器草图,分别发到了明报行和工学院那边。 螺帽上的连杆转半圈,就可以得到一个明确往下压多远的距离。 掌握好这个距离,让纸张和字模之间刚好接触到足够,就能快速印好一张纸,不用很细致地刷纸。 再把连杆反旋,就能腾出缝隙,拿出放字模的盘子,交给另一人把印好的纸接上来,看看要不要给字模上补墨。 只要准备几个同一版的字模盘子,几个人围绕这个印刷机,就能流水线式地工作,一人就负责一件事。 邹守益看着这机器的草图,手有一点抖。 “赶紧试制!这机器若能造出来,报行一年能印多少报纸书籍?” 他是有心文教的人,他看得出来印东西变得更快、更简单、更便宜之后会发生什么。 天下诸多民间刻印商人会疯的! 皇帝亲自喂饼,这下大匠进修班的这些学生们沸腾了。 郑魁满脸充血地请缨:“院长,我会烧窑!烧制那铅字模,让我来吧!” 工学院自然想靠着皇明大学院那些懂的教授、供奉们,把这最新的印刷机试制出最好的来。 毕竟还只是图纸,距离最终实用还有很多制造和手艺上的距离。 而大匠进修班里各行各业的年轻大匠们都有! (本章完) 第282章、皇帝的信 精度决定了太多事。 现在,郑魁这个“印刷机项目皇明大学院研究组”铅字模烧制小组也面临着这个难题。 几个年轻大匠,有非常懂烧窑的——尽管烧的是青砖,但郑魁知道跟烧火很多的诀窍。有非常懂熔铸的,但他们以前铸造的,那都是相对糙一点的枪炮。 现在他们才发现,尽管有了图纸,但这件事仍旧不容易。 申仲鸣亲自跟他们讲解。 “知道这活字模都出来几百年了,如今为何还是雕版刻印的书卷更多吗?” 郑魁几个人自然懵懵地摇头。 “主要便是由于每个字模极难做到大小如一。”申仲鸣也带来了几个样模,“你们看,这比小指还细的字模,拿在一起倒是瞧不出宽窄高矮不一。但上了板架,便会发现有些能卡好在字槽里,有的会松,高矮也并非当真一样。故而,才需要借软脂压平、固稳。” 申仲鸣分给他们看,让他们互相直接比较看看,当真还是有细微不同的。 “再者,这字模上都是阳文反刻,找字不易。虽然如今有了部首,多了个寻字之法,但仍旧难找。”申仲鸣解释着,“这些字模又都是四四方方的,若制版时某个字放反了,也是常有的。故此,民间刻印书籍,仍是以雕版为主。” 郑魁似懂非懂,只听院长郑重说道:“若那印刷机能试制出来,将来要想使之好用过雕版,陛下所说这铅字模也极为重要。你们万不可因为担此任便以为无关紧要,这里的学问很多!” 这下郑魁听懂了,他以为院长只是来给他们这个边缘小组打气的。 在皇城里,内廷和工部等本来就有作坊,他们是能过去做试验的。 然而申仲鸣很快给他们提了这新字模更明确具体的要求:字模的顶和底,分别要有阴文正刻和阳文反刻。 阴文一面,方便将来别人找字认字。阳文一面,还都要在一个地方缺个小三角,方便将来把字放到板上字槽里时确认方向放没放对。 至于字模熔铸时的大小尺寸,那就要靠他们来掌握了。 模具要有多精细,熔铸时怎么配料让它们不至于因为冷却之后收缩得大小不一,这都得靠一点点来试。 又或者熔铸好之后,能再有一个精细打磨的法子——要简单,毕竟字模数量很多,一一打磨又会出问题。 领完任务的这个小组纷纷头大。 “……造弹丸倒比这简单多了,这简直是在铁上绣花。” “如果要这么精细,只能用失蜡法了。”铸造的年轻大匠问郑魁,“你能做吗?” “……黑窑厂哪用得上失蜡法?”郑魁很无奈,他就是个烧青砖的,“我明白伱说什么,不管是泥范还是铁范,我还是有几分把握不烧坏的。” 要做这等精细的字模,自然要先做字模的模具。 “那我们就商量一下,这字模范该如何做。我以为,既然印刷匠制版时有那么多麻烦,倒不如将字模和他们用来放字模的板子一同来想,要做便做一套东西。” “极对!咱们只做字模,恐怕也无法做到院长大人说的那般大小高矮都如一,放好之后又平又稳!” 朱厚熜关注这件事,最主要是看重它在机器生产、精密制造、流程工艺等等方面的带动作用。 现在皇帝高度重视,底下很多的人都动了起来,试图去改善其中的细节。 经历过一些事情的朱厚熜自然不曾忘记还有一种简便的办法:刻蜡纸印。 但本质上,可蜡纸仍旧需要大量的人手工去刻,又累也容易出错。此时已经有的所谓蜡笺也不是专门的刻印蜡纸,而就算不考虑适应这种刻印蜡纸的新墨研制,一张刻印蜡纸在朱厚熜的印象里也只能印数量不多的份数就会报销。 这会对蜡产生极大的消耗,而问题在于:蜡在宋代找到了用从白蜡虫的分泌物中提取白蜡之后虽然成本降低了不少,但此时蜡烛仍旧是“贡品”级别,一支的价格高达百文以上。 目前产这白蜡的,都在江浙,用的方式便是养殖白蜡虫。也许需求暴增会让蜡的成本降下来,但是随之而来的影响是:江浙地区收益与养蚕差不多的白蜡虫养殖一定会大大攀升。 整出什么改稻为蜡事小,江南又多一项经济红利也事小,但推广这种方式对整个技术的推动有多大的意义? 相反,螺丝螺柱螺帽出现在大明,它的意义太大了。 事情已经安排下去,皇帝终于把注意力放到了国策会议上。 十一月十五望日朝会依旧,而已经提前知道第二期《明报》会在这一天发行的有心人,自然也都早早在等这一期报纸。 朝廷于此时推出这份报纸的用意不言而喻,就是为了配合新法,用朝廷的名义宣扬政令。 这一期上必然仍有要闻! 当这一期报纸到了许多人手上之后,不少人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怎么才十五天,这一期报纸就这么拉了? …… 皇帝不追求印刷质量,明报行以有限的人力疯狂赶工,第二期《明报》远比不上准备充足的第一期那么精美。 所幸虽然字迹重影、模糊甚至有些拖出了墨迹,其上每个字是没错的。 重点主要是看内容。 许多人还不能全然认识所有简字,新体例也需要习惯。但报纸的份数本就不多,大家大多是几个人凑在一起看,彼此议论着、猜测着,从上下文之中倒也能勉强读通。 国子监内,唐顺之自然又是第一时间从典簿那里求告到手,与同学们一起看起来。 他很早就“私藏”有一本手抄《嘉靖字典》,这简字他基本都认识了。 此刻他便轻声朗读着:“皇帝陛下告天下臣民的一封信。” 指着参照现有顶格体例、在从左往右从上往下的新体例下这一期《明报》头版左边空出来的很多列,唐顺之说道:“陛下御笔。” 监生们齐齐抿嘴凛声:这岂非便如圣旨一般? 圣旨是何等精美?颁示时何等隆重? 聆听圣谕,要不要先行礼叩拜? 但也没有宣旨中官,只有一份显得有点粗糙的报纸…… 唐顺之念着这封信,倒有点像是在宣读圣旨了,这房里的气氛一时显得有点古怪。 此时此刻,还真有人发现这是皇帝御笔之后,首先将那印刷得很糙的报纸先恭恭敬敬地放好了,然后行了一个大礼——这样做的,大多是因为在公共场合、或者诸衙中的中低层官员们。 而后,他们才自行起身,细细阅读起这封信来。 【天下臣民,读报如临朕前。】 还不是因为这句话? 但凡事都需要有个头,以示郑重。 朱厚熜也终究不能一下子将这报纸用更白的话来讲——印刷已经如此之难了,纯粹口头白话,一不够正式,二来字太多了。 【登基将五年,朕已育皇子有二。有谚云,成家立业。朕的事业,便是大明百姓福祉,家家过得比以前好,大明这国家比以前富强。】 【为此,近五年里发生了许多事。】 【正德十六年西洋人进犯,王师赢了。嘉靖元年风灾、去年旱灾,各省赈济得力。嘉靖四年湖广逆乱,平定了。】 【朕藩王继统,想用新法富国,朕知道会很不容易。】 【幸而朝廷中枢君臣一心,如今国本稳固。新法于广东、山东先后试行,都颇有成效。】 【值此国策会议召开之际,朕想借明报向天下臣民讲一讲。】 【嘉靖新法所求,富国与富民并不相悖。士农工商,皆朕臣民,朕都放在心里,盼人人家家都能过得好,如此才可称得上是国富了。】 【新法既试行而有成效,自嘉靖五年起便将逐步推行至大明诸省。国策会议上,君臣也将细细商议轻重缓急。】 【为将新法推行好,朕已决意设总理国务大臣,总揽大明诸多民政。】 看到这里,人人都张大了嘴。 这个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事,终于在这里宣告天下。 大明重新出现宰相了,还是实权宰相,不是个称谓。 从中透露出来的意义,实在太大了。 老朱家把权力抓得比老赵家强多了,而如今竟然有放一些权的实质举动。 【天家承天下臣民仰重,朕也敬天下百姓勤勉劳作、天下官绅忠心任事。兹定品衔、恩衔、功衔、爵衔,是想告诉天下臣民:在朕治下,人人都可以想一想将来。只要于国有功,不分大小,朕这里都可以用这四衔记上一笔。】 【我炎黄子孙传承数千年,天下王朝更迭,朕也不讳言:天下非天子一家独有。朕若不能让大明百姓安居乐业,大明国祚终有尽时。】 【今设总理国务大臣,与天下官绅立约:才德皆备之士,朕有与之共治天下之胸襟。】 【今推行新法至诸省,与天下百姓立约:遵行新法之民,朕有让尔等生计富裕之志。】 【今有新学初传天下,与天下臣民立约:识字明理之人,朕有盼你们学能所用之愿。】 【朕设皇明大学院,育良种饱朕臣民,改军器卫我大明,研万法促百业兴,是为保国富民。】 【朕设治安司、养济院、医养院等,清整水利治理水患,仍将不断保境安民。】 【朕宫中用度皆行采买、废各地呈贡,乃为天下表率,朕家虽大,也要与天下万家一般精打细算过日子。】 【设总理国务大臣后,朕有更多时间体察民情。在这明报上,在乡贤书信里,朕都能与你们说话。】 【朕和商人说话,听他们怎么赚钱,告诫他们应缴课税。】 【朕和工匠说话,听他们怎么造办巧物,与他们一起钻研其中道理。】 【朕和老农说话,听他们讲耕种诀窍,请他们传授经验。】 【将来,朕也可以和你们说话,听你们的愿望,听你们的难处。】 【新法之下,朕能给天下臣民的,是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诸多机遇。】 【朕年方二十,朕再造大明之志坚定不移。逆流还是顺势,天下臣民皆可慎思。】 【大明上下,俱为一体,此体成国。】 【国富国强,是为民富民安。】 【愿大明江海华夏山河间,人人能吃饱饭,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件事,朕会用一生去做。】 没有“钦此”,到了这里,这封信就结束了。 信其实不长,数百字而已。 有的人看完了听完了在思考,有的人又看到了后面的“皇帝陛下答明报总编辑十问”。 如果说感受,那就是确实感觉是在当面听皇帝说点什么,没什么堂而皇之、文绉绉的话。 而其中最大的一点异样,在于皇帝似乎并不打算维持皇帝与天家的神秘。 懂的都懂,神秘感本身是能促进威压的。 皇帝想传递的,似乎是一个很亲和的形象——在去年那么多谋逆大案之后。 但那句逆流还是顺势,也让人确实思考着:唯有推行新法这件事,他是坚决的,不能忤逆之。 读书人从中更是读到了一点。 现在能看这报纸的,自然都是读书人。但皇帝说得更多的,反而是农民、工匠、商人这些皇室宗亲、勋戚权贵、官绅之外大明真正的百姓。 百姓又不会看报! 唐顺之再看后面那“答十问”,其中更是与普通百姓如何得授乡贤、医养院和已经存在的惠民药局会怎么做、各地皇明小学院设立目的等等具体问题。 皇帝关心民生,那么看报的读书人、现在和将来的官员们自然也得考虑:顺势而为的话,他们的机遇自然就在于怎么去做好这些事,这样一来那品衔、恩衔、功衔、爵衔才与他们有关。 此刻,已经改名为国议殿里的朝会也刚刚临近结束。 朝参官们是当面听圣旨,知道将设总理国务大臣的。 “往后正旦大朝会,总理国务大臣将以国务殿的名义,告知百官去年施政之成效、诸多要事办理情况、所出现的问题,以及来年施政之计划。” 朱厚熜坐在那开口,声音也由人传到殿外去。 “这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及其余新增要员,将在国策会议上由众臣廷推、由朕钦点。待选出后,腊月望日朝会,朕于国议殿设礼拜相!” 费宏忍不住心头跳了跳。 还有仪式吗? 辞表已经被打了下来,朱厚熜昨天召他到养心殿谈了心。 具体的一些“保障”问题,朱厚熜给他交了些底。 其他都是虚的,朱厚熜就一句话:他这一朝的宰相,除非真是脑抽了造反,保底配享太庙。 这个待遇,会正式宣布。 他朱厚熜会先定好了规矩,然后把自己点的宰相先干掉又请到太庙里陪祀一旁,将来在阴间两个人干起来吗? 说来奇怪,现在的人信这个。 而朱厚熜又告诉费宏的还有一点:如果开了坏头,难道设立宰相就是为了让后来人怕这怕那战战兢兢不敢干事的? 这算是一种“潜规则”。 现在,费宏放下了不少心,转而有点期待腊月十五那一天。 皇帝拜相。 费老头子当初编了个剧本,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 其他的先不讲,重臣里跟着皇帝走的,现在确实是都越来越多以前不敢想的东西了。 “散朝,开始召开国策会议。”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章完) 第283章、大明三辰旗 从正德十六年设立国策会议开始,最开始是十八张交椅。 现在,这国策会议的常设参政,达到了二十四人。 其分布为:国务殿含总理国务大臣之内共七人,九卿、御书房首席、六科总给事、税课总长都算是文臣,共占据了十九席。而都察院协理京营戎政虽是文臣,却与军务会议总参谋、五军都督府都督其一、京营提督、治安总长一起直接代表军方利益。 但这一次的国策会议,是三年一次的“扩大会议”,列席者要多得多。 不管此刻原先的谨身殿大殿之中挤进来了多少人,格局始终不变——重臣拱卫皇帝。 这用谨身殿改的国策大殿很大,里面用柱子支撑的空间算是“框架结构”。 现在,御座居中,面北朝南。而在御座前方,依旧类似原先的国策会议,三面都围了桌椅,但每一面都有数排。 重臣们的注意力偶尔会放到在这里端茶送水做服务的司礼监太监们身上,然后就不免看向皇帝。 五年前的正德十五年年底之时,内臣、幸臣还气焰滔天。 但现在,内臣对国家大事已经全无置喙余地,重心全放在了厂卫和皇帝主导创办的那些企业上。 即便国策殿内现在重臣这么多,即便大明又设了实权宰相,但皇帝仍旧凌驾于一切之上——譬如现在能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哪一个不需要皇帝点头任命? 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国策会议的第一个正式议程,竟是定“国旗”样式。 没有谁会觉得这事没啥可议的:如此重要的会议,每一个举动都需要细细推敲。 朱厚熜在这大殿之中朗声道:“正如朕在那信中所言,大明上下俱为一体,此体为国。定下这国旗,将来,此旗既象征我大明,也象征我华夏。朕为天子,也要敬此旗。定下这国旗,卿等今后任事,非只是忠君,也是为国、为我国之民。天下百姓见此旗,更要知道我大明为华夏正统,君臣百姓休戚与共,外敌内忧需分开看待。” 他顿了顿之后,才说道:“叛国,尤甚于谋逆。损国利而谋私,尤甚于盘剥百姓而肥私。大明若为一家,君臣官绅便犹如父母兄长,岂有勾结外敌而害弟妹子女者?” 严嵩等人深深地看着朱厚熜,从三大殿改名开始……不,从当初设立国策会议开始,陛下其实一直在一步步强调国的概念。 担任着浙江总督的他,当然知道皇帝口中的都是哪些事。 这些事,尤其集中于边镇、海疆。在内,则是逃避赋税、贪污国帑。 只是在以前,天下为天子私有,这些事纯看皇帝要不要出于个人统治的利益而去大力整治。现在皇帝却隐隐有国利大家都有份,害国就是害大家的意思。 叛国尤甚于谋逆,这个罪名可真大得没边了。 皇帝这是把国置于天子法统的高度之上…… “此旗乃朕命唐寅所试绘。”朱厚熜让张佐和黄锦拿来了一面四方红绸旗。 红底,黄图案。 “《春秋左传》有言:三辰旂旗,昭其明也。三辰日月星,乃尧舜以来华夏最尊贵的标志。周礼有云:天子服日月而下。如今,朕以这三辰旗为大明国旗,其日象朕,其月象臣,其星如芒,象大明百姓,卿等以为可否?” 旗上,是一圈黄星环绕的左日、右月。 图案上并无更多细纹,只是都用了天子才能用的明黄色。此刻明黄之月、明黄之星象征臣民,其寓意不仅耐人寻味,这面旗帜就已经颇显尊贵。 自然没人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意见说“不可”,皇帝这不是引经据典了吗? 三辰旗是最尊贵的,陛下又说了叛国尤甚谋逆。 如果说有什么旗帜比龙旗更尊贵,那也只能用这本身就象征天的三辰旗了。 决议很快通过,朱厚熜随后便下了旨:“敕命织造局随后织造此旗,我大明诸衙、诸军、诸学、诸府县乡里,均要高悬此旗。将来有大明三辰旗处,人人均需敬服大明天威!” …… 从弘治十二年因为科举案入狱被贬开始,唐寅浪荡江湖二十年,卖文画为生纵情酒色,既郁郁不得志,又坏了身体。 如果没有朱厚熜这皇明大学院,他原本的人生轨迹到了嘉靖年间已然穷困潦倒百病缠身,在嘉靖二年就病逝了。 但是他现在做了皇明大学院文艺院的院长,衣食无忧,也很清闲。 那二十年间身体累积的问题,也只不过延缓了一些。 此时,唐寅也已经卧榻在床。 “不许惦记那件事。”文徵明在他卧房里的床边坐着安慰他,“陛下既命你试绘那国旗,这国策会议上岂会有波澜?” 唐寅患得患失,只是喃喃说道:“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国的概念在天子之上,唐寅重病缠身,只担心自己这最后一个作品会给自己的身后名带来怎样的影响。 这可能是他画过的最简单的一幅画了,但听皇帝向他讲述时说的话,这只怕也是他唐寅此生可能最重要的一幅画。 它会成为大明的国旗,以后出现在与大明有关的每一个角落。 可若将来皇帝大志未竟、后来者推翻一切时,他唐寅势必也饱受污蔑,被当做昏君身边的嬉臣,不知礼节廉耻只知媚上邀宠。 “……礼。”文徵明微微摇了摇头感叹了一下。 皇帝除了衍圣公,宣扬新学,连奉天殿这样宣示法统受命于天的三大殿名字都改了,他心里自有一套礼。 唐寅勉强笑着:“我只怕熬不过这个冬了。徵明,我之幼子,便托付给你了。” 他并没有亲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儿子是过继来的,现在才五岁。女儿已经出嫁,唐寅只放心不下他这个儿子。 香火,始终是重要的。 文徵明就不同了,他现在是皇明大学院的院长,是淑妃的父亲,被封了伯。他虽然也五十五了,但身体瞅着着实要康健太多。 这家伙确实长寿,一直到嘉靖三十八年才去世,高寿九十! 唐寅感觉自己应该托付了对的人。 文徵明见多年老友这一副托付后世的姿态,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正想再安慰安慰他,有宫里来人传旨。 “恭喜唐院长,贺喜唐院长。国策会议已议定,陛下有旨,请唐院长宽心养病。其后明报行、织造局还等着唐院长剖解那国旗寓意、协助织造呢。” “已议定了?”唐寅惊喜交加,脸上有些异样的红。 “哎呦!”来传旨的人是懂颜色的,他惊问道,“唐院长,怎么数日不见,您这病又重了几分?” “积重……难返。”唐寅确认了这个情况,于是微微喘了口气,“其中寓意……” 那需要自己来讲吗?皇帝知道,文徵明也知道。 提到了明报行,只怕是要在上面登了自己的大名,好叫天下人都知道这大明三辰旗出自他唐寅之手。 这一次又病倒,既有身体和天气的原因,也有绘制那三辰旗的原因。 一开始,他当然是务求精美,画了许多花纹图案点缀其间。 皇帝一次次说要简单些,他仍旧觉得皇帝所说的意义太大了,于是每每只是冥思苦想、取舍两难。 这个过程里,别看最终那旗帜的图案如此简单,对唐寅来说却耗了太多心力。 此刻听闻这事定了下来,他固然有一丝心喜,也更加忐忑。 那样的图案,传出去之后会不会被说“这还需要唐寅来画”? 过了片刻,他就洒然笑了笑:“烦请公公转告陛下,臣这回只怕是病再难愈了。若要在明报行上晓谕天下,还是命人尽快来问问臣吧。” 要是最终传出去,他唐寅最终病重而逝有几分原因是因为在这幅简单的画上“呕心沥血”,只怕也是千古一桩笑谈。 那就笑谈吧。 晚些时候,林希元亲自来了。 唐寅虚弱地抬起手臂,指了指卧房里放画轴的一个大瓶子。 “从四月里陛下交办此事,我画的数稿都在其中了,懋贞自可取阅。” 林希元拿了过来,一一打开看。 只见最开始还有五岳奇山、大江大河、神龙神兽,日月星辰各居诸方。 到后来,又有以九鼎承明日,星月拱卫左右的图案。 最后虽然只有日月星了,但又有好几版。从极尽纹饰,到最后只有纯色的图案。 “可知为何陛下最后要如此简单?” 林希元摇了摇头。 唐寅眼神恍惚了片刻,然后才说:“其意尊贵、显要,其用却颇多。要织造不知多少面,故而要简单、便宜。何况,大道至简,陛下说,简单的图案才能让大明诸多不能识字、不知典故的人一眼记住他们最熟悉的东西。日月合而为明,星分五角,五行相生不息。不论一星一角是一人一家又或一行一业,都是活在大明这片土地上。底色为红,陛下望君臣百姓都知其为华夏血脉传承不绝之意。” 凝视着林希元,唐寅最后才凝重地说:“日月星都用明黄,陛下也想告诉天下人。太祖起于微末,盖因续接华夏正统而尊为天子。君臣百姓心中有国,则人人尊贵。” 林希元心中一震:那现在还有的贱籍呢? …… 国策会议上的第二个议题,就是这个。 但引子却不是那些贱籍,而是军户。 “设诸企业后,匠户难题此后便交由企业来解决。”朱厚熜看向了杨一清等人,“边镇多有募兵,京营也是募兵。卫所军屯至今,屯出来了一场湖广三卫诸所叛乱。地方有治安司后,寻常匪患已能统一调度处置。借叛乱方定之机,各省都司先改募兵,再裁卫所,最后改了军户旧制。方向如此,细节如何,卿等共议。” 每个省都有数卫,在册的名额是“数万大军”。 过去军事力量上,都司有,臬司有,还有一些其他衙门。 有数万大军在,仍然是此起彼伏的剿匪不力。 现在各地都设了治安衙门,这就是一支对内部的缉盗治安力量。小伙匪徒,以后都将交给配合地方府县的治安局、治安署。 而每个省自然是能有一万精兵左右就堪称一股强大力量了。 许多人看向了崔元。 京营之外,五军都督府分区域督帅大明地方诸都司卫所。现在看来,以后每一军都督府底下分管的都司合起来,大概就相当于京营一营。 五军都督,显然会有更为难啃的对内对外作战任务。 要在各省都行募兵,这粮饷供应只是老生常谈的财计压力,但眼下如何让地方卫所将领服从才更难。 湖广三卫叛乱被平定了固然是好时机,新的三大营和朝廷的力量应该受到尊重,但地方卫所不只在安稳多年的诸省有,在边镇同样有。 边镇可乱不得。 国策会议上众臣各抒己见,而后是履新的军务总参谋杨一清说道:“先边镇,后诸省。边镇标兵先选如今京营充任一些,京营继续募练新兵。各省则先以公侯任五府都督,以侯伯任都司指挥,以县、乡二爵封任都司重将,另择优充任治安司、治安局、治安署一些。有些兵卒,也可转去用命。如此三年间,各地募兵皆成。” 王守仁也赞同道:“京营大军不必练而不用。去岁已建功,如今正宜弹压天下。辅以恩衔、功衔、爵衔先自军伍起,治安司上下多用其人,则大明诸军渐可焕然一新。” 想安稳一点的,去抓盗贼和地方流氓土匪恶霸。 诸省募兵,将来都是要光拿粮饷不干正事,是不能只知道图谋那一点卫所屯田之利和空饷的。 顺从,则先有爵衔可封。 抵抗,则有京营募兵弹压。 而各省的军事首脑及五府都督们,自然都是已经在这几年里经受了考验、忠于皇帝、从皇帝这里得到了重用提拔并且有心于建功立业的勋臣们。 各省总督在这,左布政使也在这。 军政两头都是自己人的话,卫所的问题看似很棘手,也终归能慢慢解决,只要下定决心。 朱厚熜点了点头:“太祖厘定天下百姓,定下诸多户籍种类,那是因为国初时久经战乱后人丁凋敝、百业不兴。如今已非国初,大明人力物力财力何止数倍于国初?民多而无田,百业兴而多脱逃,盖层层盘剥苦也。” 看了看这些重臣之后,朱厚熜又说:“卿等有不少便是出身军籍,出仕任官颇有品级后率先想的便是改了军籍吧?卿等尤如此,百姓岂不翘首以盼?” 他说的是实情。 军户的特征就是必须要出人去参军,虽然军籍出身一样能科考。但若是不改了军籍,家中子弟仍旧代代要出人参军,所以许多军籍出身的官员当官后总会想方设法把军籍改掉。 “除军籍外,还有诸多役籍。匠户、盐户、灶户、马户……如今既要改徭役,有诸多企业,民间也有许多商行要用人,正该使天下百姓免此忧虑。”朱厚熜顿了顿,“自然,若贸然改之,反倒会让一些人家没了生计。卿等可议出个方略,以何种方式使诸多役籍之人有生计,而后可改为民籍。” 这个问题讨论下去,就变成了对如今企业和将来诸多商行、商户的管理。 生计这种事,不是一时。 身为役籍,要应役固然是现在的义务,却也稳定有一份“薪资”,虽然经过层层盘剥之后实在没有多少。 但这至少也算某种程度的“铁饭碗”,管理徭役和差遣的毕竟都是官方,多少会给点。 如果这些全都没了,那诸多役籍家庭也不见得个个会欢迎,反而会发愁将来怎么挣这口饭吃。 去种田,就需要有足够多的田来分给这些人。 去做工,就需要有有一定的保障机制,总不能全喂给那十八家企业。 更何况还有另一个更加庞大的人群。 “然后便是隐户和贱籍了。”朱厚熜看向了他们,“卿等有何妙策?” 贱籍其实简单,只要朝廷并不决定打得这些人永世不得翻身就行。这里面,主要就是乐籍、渔户、疍民等等。 而隐户则过于庞大,这些都是寄身官绅之家的人口,不在官方统计范围之内。 其好处,可免徭役。 其坏处,则一旦被追究,官方反倒要治他们的罪。 他们和官绅是交保护费与被保护的关系,为此,甘愿给寄身的官绅交粮、出力。 如果要把这部分人口也统计、释放出来,最大的问题就是新法推行到地方之后会不会使他们的生存压力比现在更大。 另外,他们家庭里大量在寄身官绅家做家奴讨口饭吃的“生计”,可能也会破坏。 官绅不再能像过去那样通过收大量隐田赚田租的好日子一旦过去,在找到新的收益点之前,只怕也要在变大的经济压力下“裁员”。 以大明如今的工商业基础,承载不了如此庞大的“就业人口”。 费宏这个大明首任总理国务大臣站了出来:“陛下,明年清丈田土重造黄册之后,会多出来田地、多出多少人丁,现在尚未可知。各省总督回去后,到明年底心里便也有数了。自古皆重农,只要没有战乱,耕者有其田,税赋适宜,百姓是不会逃籍甘做隐户的。若说妙策,那也只有新法之中税赋、徭役等推行至地方之后仍不害民。” 他顿了顿之后看向了自己即将统管的民政文臣们,凝重地说道:“陛下委以重任,朝廷君臣一心,此千古未有之局面。我等当不负信重,多多督巡,使百姓免其忧虑,为陛下安民施恩。三年后此处再聚,望我等能为陛下报喜,而非流民日多、百姓生计艰难。诸位以为然否?” 宰相的面子是要卖的,他说的也是实情。 大明此时恐怕有以千万为单位的逃籍隐户人口,他们现在也并非都靠人养着。他们耕的大多还是自己的田,只不过在官绅老爷名下而已。 清出来,还给他们,税赋徭役负担不比现在重,就不会出大问题。 只不过需要他们能搞定地方士绅,搞定底层官吏。 另外,还得搞定这些隐户心里的那种担忧。 毕竟他们是畏官府甚于畏自家老爷,这才逃籍做隐户的。 朱厚熜点了点头:“记住,百姓不是敌人,只有那些仍旧损国利而肥私的士绅、那些视百姓如奴仆的官吏是敌人。大明三辰旗到后,要让天下百姓都信服,知道朕把他们当做一样可尊可贵的家人看待。必须的税赋不是为了供养朕和官吏们,是帮助他们免除匪患、兴修水利、架桥铺路、办学育人等等。” 他也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朕盼着三年后,君臣能在此正式议一议,将来大明是不是能够不再分诸籍了。大明百姓,皆为民籍。无有罪罚,则子弟皆可科考!” (本章完) 第284章、广收天下士子之心 十一月下旬的淮安,异常忙碌。 运河命脉,每年这个时间都是最忙的。 按照规矩,江南地区起运解送至京城的粮赋,最晚十二月前就必须过淮安。更远一点的福建、广东等地,最晚是正月前必须过淮安。 因此,现在淮安城外清江浦一带,全是漕船,还有为漕船让路的民船。 淮安城内,总督漕运部院的牌子还没换,但是从门内到门外排了一条长长的队。 路过这里的王慎中不由得赞叹一声:“漕运盛景,今日总算得见了。” 同是泉州府出身的这群举子中,有一个长得最俊俏潇洒的,此时也说道:“适才城外千帆蔽日,在下诗兴大发。待我等到旅邸歇下脚,不妨饮酒作诗,切磋一二。” 九月底从福建出发,他们到达淮安时已是十一月下旬。 赶考是一份难得的人生经历,王慎中是第一回,那个帅哥却是第二回。 “廷议兄大才,今日必有佳作。”王慎中先捧了一句已经二十五的龚用卿,而后问道,“漕运衙门口这是做甚?龚兄嘉靖二年来时,也是如此么?” “大抵便是漕粮之事吧。” 龚用卿丝毫不在意这些,他自诩风流,此次在福建赶考举人中呼声最高,眼下注意力却在这淮安街上其他的年轻文人身上。 “等到嘉靖八年,还不知会试会如何考,今年赶考之举子,颇多于往年。” 龚用卿这么说完,王慎中等人也留意到这淮安街头的诸多读书人。 同类的气息是很容易捕捉的。 新法加新学,嘉靖五年的会试迎来了一个赶考高峰。 王慎中心里多了些紧迫:“还是快些先到旅邸吧,要找好舟船。若是过了山东运河冻上,那便耽误行程了。” “无碍。”龚用卿仍旧不以为意,“到了淮安,再去京城就快多了,一路皆可畅行无阻。待我先投帖拜请一下旧友,这事便办成了。” 进京赶考过一回,举人的身份总能结识许多同科、达官。 龚用卿颇为享受这种受人敬仰的感觉。 在这淮安城暂歇的旅邸,龚用卿已经遣书童前去定了。 这样的小事,哪能由堂堂举人老爷亲自做? 约好了在淮安文庙门口汇合,左等右等,最后才见家仆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说道:“老爷,实在找不到旅邸了。” 龚用卿愣了一下:“怎会如此?” 就算赶考举子变多了,以淮安这等每三年就会大做一番赶考生意的地方,还会找不到旅邸? “我打听清楚了,都是设什么河运局闹的,北面的,南面的,不知多少商人都赶到了淮安,这才让淮安旅邸客房都被抢空了。” “河运局?什么河运局?” “……这个小的没问。” “廷议兄,不如请你的旧友帮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住处?”王慎中提醒了一句。 “如今也只有如此了。”龚用卿顿时点头,“在下知道唐兄家在何处,昔年南归途中去过府上拜访,此前又书信约好一同赴京,他必在家中。走!” 于是泉州府这几个举人又一同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龚用卿说知道在什么地方,也只是个大概方位,一路又问了几人。 好在当地举人的家还是好找的,到了一处不大的宅子面前,王慎中等人面面相觑。 龚用卿这个旧友,家境好像也不是那种特别的阔啊,他为什么说找船去京城的事能包在他身上,而且保管误不了行程。 运河之上租民船,人家做生意也是一段一段的,鲜有能一路运送数省:离乡太远,许多事就不可控了,风险陡增。 又不是官船。 敲开了门,龚用卿站在最前头,风度潇洒地说道:“劳烦通报,就说福建龚用卿前来拜会。” “是龚老爷?”那仆人顿时说道,“少爷交待过,若有龚老爷书帖来,让小的先收下,没想到龚老爷亲自来了。只是少爷现在还没回来,各位……” 他看到外面这十数人,表情很意外,而后还是说道:“各位先请进来稍坐,用些茶水。” 说罢赶紧回去通报了:不管怎么样,毕竟是举人,少爷的朋友,到了家里来不能失礼。 等王慎中他们进了院子,也只好几个举人坐在堂屋中等候,书童仆人们却都呆在院子里。 这一等,直等到天黑。 几个人没有去处,甚至在这里蹭了一顿晚饭。 等门外终于回来一个人,龚用卿才大喜迎过去:“惟中兄,终于盼到你了。” 随后便愕然道:“惟中兄风尘仆仆,这是去哪了?” 这人正是唐枢,此刻说他风尘仆仆是雅致形容,他身上实则污泥处处,一身装扮也颇像农夫。布衣斗笠,腰间还挂着个水葫芦。 “廷议兄?”唐枢扫过他的脸,然后不免被家里这么多人吸引,又看到了自己有点尴尬又如释重负的父母,“失礼失礼,待我先梳洗一番。” 趁这间隙,唐枢的父母见到被逮个正着,这才解释道:“叫客人们笑话了,这孩子这些天来都是如此。” 本以为他们坐一会就要告辞的,那就能让儿子穿戴好了再去拜会朋友,哪想到他们赖着不走。 唐枢父母觉得儿子最近的行为挺丢脸。 而偏偏龚用卿也是要好脸面的人,就是不提众人暂时找不到住处的事,毕竟他只跟唐枢有些交情。 至于王慎中等人,现在心头尴尬癌都犯了:天都黑了,有这样办事的吗?万一龚用卿这位叫唐枢的朋友今天不能帮忙,难道大家这么多人一起挤他家凑合一晚? 他们是不好越过龚用卿向陌生人家诉什么难处。 唐枢的母亲现在堵到了他擦洗的房间门口,在外面隔着门问道:“你这几个朋友是怎么回事?说他们赶路辛苦不妨先回去,他们就是赖在这里不走,莫非今晚想借宿在咱们家?” “借宿?不至于,龚兄家境颇好,岂会没定好住处。非要等孩儿回来,只怕是有要事商议,大抵与会试相关吧。” “娘瞧不出伱着急会试!这一年都跟着刘总河跑,你哪里温习功课了!” “母亲放心,天天跟着刘师,那就是做功课最好的法子。” 唐枢的回答声里充满笑意,他母亲也只能无可奈何:“若真是要借宿家里,娘还得先去准备准备。愁人,大冬天的,哪有那么多床榻被褥……你用过饭没有?” “和刘师一起吃过了,不是说了吗?孩儿帮刘师做点事,吃住都是河道衙门管的。” “我看刘大人就不在乎你的前程了,就想着陛下交办的事要紧,还好这回没叫你去远地方。这都冬月底了,你还不启程进京!” 絮絮叨叨的数落声中,她先离开了。 等唐枢穿戴好到了前面堂屋中,他父亲也顿时告辞溜走。 刚才的农夫变成了翩翩佳公子,众人先是一一向他问好、通传姓名。 唐枢这才问:“廷议兄,莫非真是没寻着住处?即便城内外旅邸都挤满了人,泉州商人在淮安也置有会馆啊。” 跟母亲那样说,是安她的心。 但以唐枢行万里路的做事风格和他能中举人的聪明,还有呆在刘天和身边所能得知的信息量,见到龚用卿他们一直没离开又岂会猜不到情况。 他和龚用卿只是三年前一同参加会试时认识的,交情不能说有多深厚。既知对方家境颇好,哪里会为对方操心这些事? 龚用卿现在没有白天时的意气风发了,颇有些尴尬地说道:“蒲氏作乱,诏安吴氏在临清刺驾,福建商人哪还敢大肆张扬?我启程前就知道了,诸地会馆今明两年不便招待我等赶考举子。到了淮安,又听说要设什么河运局,城内外旅邸都挤满了南北客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惟中兄在总河麾下用命,应当有法子吧?” 王慎中等人这才知道龚用卿这个朋友居然在河道总督身边办事,怪不得他说事情好解决。 唐枢愣了一下,而后说道:“……还真是如此。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是定了腊月初一启程,刘师说不会误我赶考,已找好一船送我入京。只是若要我等数人一起,那只怕得换条大船了。” 龚用卿大喜:“惟中兄果然有办法!” 唐枢笑了笑:“这算是酬劳我今年来做了数月苦工吧。天色已晚,现在也不便到处寻住处了。这样,我在左邻右舍也算有些颜面,这就让人去叩门问问,今天就借宿于此吧,明日再做打算。我还要去一趟清江浦,今日回家也是要收拾行囊,留书廷议兄与我到那边码头汇合的。” 虽然约好了一起走,但谁能保证彼此的行程完全对得上?反正龚用卿很久前就来信,说秋闱之后九月就出发,十一月必到淮安。 “……那便有劳了,实在是叨扰。”龚用卿现在也没别的好办法了,借宿就借宿吧。 他不免问了一句:“惟中兄在刘总河那里,到底做着什么?小弟还以为惟中兄是做幕僚。” “陛下忧心黄淮水患,南巡时任了刘师做总河,刘师岂能不全力以赴?我这一年来,几乎都是与河工打交道,与刘师一起把黄淮交汇这一段走了个遍。” “……昔年听闻惟中兄踏遍名山时便心向往之,如今惟中兄竟已钻研河务了。”龚用卿眼里试探着问,“惟中兄乃刘总河高足,大试当前还有此等闲暇,实在佩服。不知可否引荐我等拜会一下总河大人?” 这可是身在淮安的朱袍高官。 最主要的是,龚用卿认为唐枢在大试之年到来之前还不温习功课,只怕是能从刘天和那里得到很多有用信息,心里极有把握。 唐枢很为难:“只怕不便。明日我清早过去,便是要趁这几日与刘师再去一趟高家堰。刘师公务繁忙……” “那便等腊月初一启程后,再与惟中兄畅叙旧谊。惟中兄可知那河运局究竟是何衙门?为何引得南北客商齐聚淮安、以致于旅邸家家客满?” “也对,廷议兄等人自福建而来,只怕还没看到那《明报》。” “……明报?” “廷议兄稍等,我从刘师那里是抄录了一份的。” 唐枢很快从书房里取来了一个册子。 他当时看到的,也是官方通过通译局送到总河衙门的那第一期。 之所以要抄,是因为刘天和心里也没底明年会试会怎么考,总之先让唐枢对着《嘉靖字典》和这报纸先抄录一下简字,熟悉一下新体例。 会试哪有包中的?就算明年不考简字、新体例和新学,将来必定会有,所以唐枢做这方面的功课自然越早越好。 唐枢对自己有自信,同时对于将来的规矩也听刘天和讲了很多。 有进士出身自然好,但在这位陛下眼中,只怕有没有进士出身不那么紧要。反而,如果在治河这件事上立下功劳,那当然是更容易简在帝心。 现在龚用卿打开这册子,看到上面的文字和体例之后不由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唐枢稍微解释了两句,而后才道:“明年自不会用这简字,我也是先熟悉一二。没办法,陛下已有旨意,诸衙公文要在一年内逐渐换成全部由这简字和新体例来书写。刘师把许多杂务都丢给了我,又说明年不管能不能中都会奏请陛下用我在河道衙门做事,我只好先练练了。” 龚用卿口干舌燥,王慎中他们也如受重击。 品衔、恩衔、功衔、爵衔……与他们最相关的,自然就是这简字、新体例。 就算明年会试不要求用这些来答卷,但公文都定下了规矩,不管中不中进士,这东西是免不了要学的。 更何况,明年会试就算不强求,如果有考生用这简字和新体例来答卷,阅卷官和陛下会不会另眼相看? 前程当前,龚用卿涩声问道:“惟中兄,我看也不必去麻烦左邻右舍了。兄若不弃,今夜不妨围炉夜话如何?” 他妈的,还好今天没找到住处! 唐枢看着他幽幽的眼神,不由得有点头皮发麻:“廷议兄……莫不是打算秉烛夜谈通宵达旦?我可是累了一天回来的。” “惟中兄跋山涉水的身子骨!”龚用卿顾不得颜面了。 唐枢扭头一看,只见这几个福建泉州府来的举子个个都露出那种恨不得把他生吞的目光,不由得苦笑一声:“实不至此……” 刚刚才颁布的简字,怎么可能要求明年用这个新规矩答卷? 当然,他也清楚,如果仍旧只看学问水平,但后面排名时把某些有心人排得更高一点,谁又知道朝廷为了推广简字会不会这么做呢? 排名也很重要啊——对许多信息还比较闭塞的人来说。 唐枢只想睡个好觉:“诸位看这后面:吏部尚书王琼谈命官擢升。” 第一期明报并非只有那“四衔”一篇文章和诸多企业的广告,实际上六部都在上面亮了个相。 而王琼谈命官擢升,所传达的一点十分简单:考功法之后,朝廷对于官员擢升会有明确的实务考功。 也就是说,以后清流不会吃香的,假如想升到高品的话。 还有一点,大明现在是官太少了,吏太多了。事情都交给吏去做,官清闲,事也往往办走样。 广东山东多开恩科、年年乡试,这都只为了指向一个方向:以后有品之官会更多,但都会有更多具体实务职责。未入品的吏员自然仍旧会有,但不会是现在的局面了。 既然要更多官,科举自然会取更多士。 “故而,只怕这礼部关于明年会试将作何安排,也会在后面择期刊载于《明报》之上。”唐枢对他们说道,“都说今年赶考举子远多于往年,但仅以局势而论,只怕明年会一改只取贡士三百余之旧制。陛下求贤若渴,廷议兄,你们实不必如此着紧……” “这是刘总河之论断吗?” “……我猜的。” 龚用卿他们不信,都心跳加速地看着唐枢。 他敢不温习功课,他肯定知道什么! 唐枢当然不能说真话,哪怕那也只是刘天和猜的。 可去年谋逆大案抓了那么多官绅,新法推行到全国在即,朝廷难道不会大肆收买人心、消解士绅阻力吗? 广东一省,官额就近万啊! 唐枢更不敢告诉他们,刘天和的猜测甚至更为大胆。 往年里大约是举子三四千入京赶考,十中取一。 今年只怕是五六千举子入京,大半将留用——以各种各样的形式。 只有那些仍旧死脑筋一定要考中进士才肯罢休的人,会错过这一次机会。 唐枢抄录的《明报》上面,信息量太大了。 他真的被龚用卿他们死皮赖脸地缠了一晚。 这些结伴的举子,都是年轻的,最大的就是二十八的唐枢。 年轻人能熬。 而太阳升起之后,进入到后半段的国策会议今天还真讨论到与科举有关的一个议题。 “臣总理国务,今后三年是新法之关键三年,朝廷与地方都需要甚多能用事、肯建功之官。三年内如何使天下读书人研习简字、新学、新文体,是长久之策。当务之急,臣奏请陛下,议一议明年礼部会试是否也如广东、山东乡试一般,设正副榜。副榜亦赐同进士,可任七品,正榜可殿试。殿试一甲、二甲、三甲之分不变,然一甲可否取二十四人,以彰二十四参策之名望、鞭策其锐意进取?” 一甲,向来就是三人:状元、榜眼、探花。 现在费宏经过了数日国策会议上的讨论和表现,也越来越有一抒抱负的意气。 虽然是奏请朱厚熜同意与否,但一甲为什么要定成二十四人? 这是要提高国策会议的威望、提高参策的威望、提高臣子在大明这个国家中的重要性。 其余人不由得屏气凝神看着皇帝。 如果皇帝同意了,将来传出去,还是费宏这个第一任宰相为天下读书人争取到的更大的一个进身之阶。 殿试一甲二十四人,以状元、探花、榜眼为首,人人都可以将来跻身国策会议为目标。 而皇帝会愿意国策会议上臣子的意见越来越重要、宰相和国务殿的影响越来越大吗? 现在大明也确实需要更多官员,需要收拢过去几年里惊惶不定的士绅之心。宰相新设,皇帝会驳他这个提议吗? 这算不算费宏挟势邀望、巩固相权? 朱厚熜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朕以为可。” (本章完) 第285章、传到地方的明报 “是懋贞,竟是懋贞!这《明报》,竟出自懋贞手笔!” 淮安城外,王慎中等人现在投宿在一个寺庙里——也就这条件了,这还是因为唐枢的引荐。 为此,大家都挤着大通铺。 现在,是龚用卿大声叫喊着冲进了庙门,手里挥舞着一个小册。 他脸上的表情欣喜若狂:“明报总编辑!这第二期上,刊了一篇《陛下答明报总编辑十问》。这明报总编辑,竟是我们泉州林懋贞!” 十一月二十七日这天,这淮安也终于开始流传起第二期。 “……怎的是繁字,还是行书……这行书已经颇有狂草之意了!”有一人凑过去一看就表示嫌弃。 “花了整整三两银子!”龚用卿很不满,“如今这《明报》,地方上便只有诸衙能得阅。手抄售卖,只怕是通简字之人诵读、另一人便依旧习奋笔疾书罢了,哪还顾得了那么多?骇人听闻!石破天惊!可知这第二期开篇是什么文章?《皇帝陛下告天下臣民的一封信》!” 他想嚷嚷的内容太多了。 这第二期上,竟让他发现明报总编辑就是林希元。 唐枢那第一期的抄本上,哪里会去抄报尾无关的信息? 可那篇“答十问”,林希元的名字可是频频出现在正文里的。 “还有!明报编辑部要征募撰稿人!”龚用卿激动得不得了,“不囿有无官身和进士功名,举人、秀才均可以书信将文稿寄至东华门外明报行!若经采用,既有润笔银子,更可署上名姓、名扬全国。若文章屡受采用,更能成为特约撰稿!” 他恨不得现在就能去信林希元。 都是泉州府士子,林希元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既是他们的同乡又是前辈,哪有不熟的道理?既然熟,岂有不提携一下同乡后进的道理? 想象一下,若是会试之前,哪个应考举子的文章和大名能刊载到这《明报》之上,对会试阅卷将有多大的影响? 皇帝亲自通过《明报》写信给天下人,点一甲的皇帝会不细细看每一期《明报》 “石破天惊!陛下要设总理国务大臣,大明要有名副其实的宰相了!” 龚用卿语无伦次,这个时候才说到第二期上这个最重磅的消息。 “报上说,国策会议从冬月十五开始。现在,只怕谁人是这总理国务大臣已经定了。” 龚用卿早在路上就看完了内容,现在看着王慎中他们脑袋凑在一起瞧那手抄报上的内容,眼里是极为羡慕的光,喃喃自语。 “还能是谁?自然是杨阁老。”正在细细阅读的人头也没抬,就这么嘟哝了一句,然后催促道,“你们看完这一页了吗?” 他看得快,此时急也无用,只能在那连连嘀咕:“天下非天子一家独有……这话若不是陛下,谁人敢说?谁人敢说……看完这一页了吗?设总理国务大臣,与天下官绅立什么约,我好急啊!” 真是的,抄的时候,怎么这一页刚好抄到这里为止? 此时,一匹快马刚刚赶到江西广信府铅山县。 只见这匹马的嘴角已经被勒得吐出了白沫,马上之人兀自时不时加鞭夹腹。 快马到了横林镇,径直穿过了费宏高中状元之时修筑的牌坊。这条路上,牌坊数座,因为费宏中了状元,费懋中又中了状元,费宏上一代也出了一个进士,费宏的堂弟费寀也中了正德六年的进士…… 马上之人径直穿过这些牌坊,前方就是费家的宅第“孝友堂”。 在孝友堂门口立了一碑,那是当时的内阁首辅李东阳为费家撰写的《孝友堂记》。 那人到了碑外就下了马,他脚沾地之后就一软,那匹马也是四腿打颤、而后竟倒在了地上。 “三月?你这是?难道是阁老……”费家人看到回来的这个熟悉面孔,见到他累得不成样,一个个大惊失色。 “……快!快请族长、族老!大喜之事,一刻耽搁不得!”这名叫三月的也是费家人,只不过旁支子弟、又没什么读书上的出息,一直跟在费宏身边听吩咐。 大喜之事几个字让他们放下了心,而后去请费家族长族老,那也得有由头啊。 片刻之后,孝友堂中就炸了锅。 “当真?” “天佑费家!” “这可真是……” “我日夜兼程!一路买了七匹健马!”费三月坐在板凳上喝水喘气,“不敢冒然宣扬。相爷是已经被廷推、陛下点选后,才请恩遣我回报的。这等大事,岂能不告慰先人?腊月十五,陛下还要在京城设礼拜相。只有十几天了,咱们这边也得好好准备一番,大宴宾客啊!” 被宁王默许贼人刨了祖坟的费家,出了一个宰相! 费宏的弟弟费完很快很快闻讯赶来,费三月这才把费宏的亲笔信交给他。 本来是惊疑不定的费完,看完信之后仍旧惊疑不定。 大明的宰相是那么好当的吗?大明之前真正的宰相们叫什么? 徐达,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 徐达病死,那就不说了。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哪个有善终? 费家两代两状元,费懋中做了状元当时本就颇多流言蜚语,如今费家在新法推行过程中的角色不光彩,现在更要在新法将推行至全国之时站到风口浪尖。 杨廷和为什么知道不能做这个宰相? 费完不知道兄长是怎么想的,而且还特地请恩派人回来大肆操办、庆贺。 费宏的信既然来了,费完也只能听他的。 信里许多意思,只怕还需要细细琢磨。费宏久历官场,行止自有深意。 “先去县衙、府衙。”费完沉吟片刻就说道,“那第二期《明报》昨日才快马送至广信府,这总理国务大臣的消息早已传开。既已廷推、陛下钦点,只怕下一期上也会晓谕天下了。持我名帖,直言不讳,请府台、县尊过府一叙。子充说了,天使已在路途之中,陛下予我费家多有天恩,追封、诰命者众。腊月十五,陛下拜相,我铅山费氏也要在这边办得风光,让天下人都知道。” “还有追封、诰命?”费家另一个族老顿时惊问。 费完觉得,这只怕也是费宏愿意接这个重担的原因之一。 风光大办,是要帮皇帝激励天下人吗?既然要立牌坊,费家至少这些年间不会出什么事吧,除非将来新法不成、陛下性情大变。又或者费宏位高权重之后,受猜忌攻讦过多。 他叹了口气:“自荣祖公而后,三代追赠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我费家所蒙天恩之重,闻所未闻了。” 孝友堂之中,顿时一片寂静,然后是粗重的呼吸。 什么叫光宗耀祖? 这个就叫光宗耀祖! 【注:195章对费家资料的查证有误。费家四代九卿是因费宏追赠,把这个情节写在这里。】 …… 由于皇帝十分看重,通译局和仍旧在整合交接之中的兵部车驾司及地方驿站系统,现在是按照军情急递的标准在送前面几期《明报》。 沿路的急递铺有多么不情愿是另一回事,只不过通驿局已经传下话来:铺兵以后就是通驿局的员工,马匹诸事通驿局自会办好,但各急递铺对通驿局所承办的数桩重事不得轻忽。 相应的,铺兵的薪俸都与过去不同了。 看在钱的份上,看在通驿局的负责人是新封的诚意伯的份上,大明的驿站和急递铺系统勉强在这两个月里以战时的速度运转着。 而且是整个大明范围内的。 人人都盼着诚意伯应允的年底那份犒赏红包。 尽管如此,在成都府,第二期《明报》时隔半月后才送到。 而后成都府就炸锅了。 成都知府及新都知县几乎是连夜赶到了杨家庆贺。 上一任新都知县蒲知县,那是去年初在杨家“临有机变”,现在升任户部某五品郎中去了啊。 现在陛下要设总理国务大臣,这位置舍杨阁老其谁? 然而杨廷中却只是对他们行了礼,而后说道:“家兄已有信来,二位大人这声贺,杨家不敢受。” “……阁老推辞了?” 他们下意识地这么问。 杨廷中义正言辞地说道:“家兄以首辅主持新法,只为忠君用事。蒙陛下信重,家兄另有重任。” 成都知府和新都知县想不到还有什么重任比宰相还重。 杨廷中言之凿凿,表错情的两人不由得互望一眼,心里都琢磨着:那这宰相会是谁? “二位大人,家兄主持新法,费阁台在四川也倡导四川官绅自行申缴赋税。去年高克威乱后,四川推行新法已然没有太多阻碍。陛下在那信中既已晓谕天下明年新法必定推至全国之意,二位大人自有建功处。” 他是委婉地告诉两个官不必到杨家来套什么近乎。 杨廷和是要去南直隶冒更大的险、让皇帝记着他杨廷和的苦心和忠贞,保杨家不至于遭难。 杨家需要低调一点了。 如果先主持新法又当这宰相,实在是如芒在背,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官场上的敌人齐齐对杨家出手? 现在得让别人分摊一下注意力。 腊月初一一清早,在广州,麦福亲自到了广东布政使司宣旨。 “……杨慎在任广州知府,忠勇任事、体国爱民;掌司礼厅,大宣文教、英才辈出。今广东新法试行功成,擢杨慎为户部右侍郎,领江西清吏司事,授通议大夫,加恩衔太子宾客,封南海县爵,赐飞鱼服,赏银四百两。”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麦福宣的是口谕,所以等他听完就笑着把他扶了起来:“杨侍郎,陛下旨意既下,还盼着你会试前能赶回京里呢。陛下说了,听说杨用修在广东到处跑,身体应当是越来越健壮,舟车劳顿不在话下。” 杨慎确实黑了一些。 他掌礼厅,新学、恩科、皇明小学院和中学院……太多事他都愿意到处奔波了。 来到广东四年,赏银四百两,可见皇帝心里记着他的辛苦。 但更重要的,不是他从正四品升到了正三品,而是他那个太子宾客的恩衔。 现在大明还没有立太子,但太子宾客是教导太子礼仪的虚衔,陛下传递着另一层意思。 杨慎呆了呆:“会试……” 麦福微笑不语:皇帝点到这个时间点,自然是有意让杨慎来做一个会试考官了。 再加上太子宾客这个虚衔,陛下这是给杨廷和更加实质的保障:让他的儿子,与皇帝的儿子还有一份可供期盼的将来。 三个月的时间,够杨慎抵达京城了。 在国策会议正式召开之前,已经定下的一些中枢新官人选,现在任命旨意以远比昔年更快的效率传递到了地方。 方式就是传到各地镇守太监那里之后,由他们这些足够有分量的内臣宣口谕。 文书的传递,效率还是慢了一些。 现在也是朝堂中枢急缺有新法经验的人的特殊时期。 一起接到旨意的,还有端嫔之父曹察。从提刑司掌司,升任刑部左侍郎。 乘着广东试行新法的南风,在正德十六年和嘉靖元年那两场两广风暴中存活下来的聪明官们,此刻大面积得到提拔。 最低档,也是去六部任那个新出现的正四品总司,介于侍郎与郎中之间。 正四品以上的实权京官啊! 这个清晨,淮安城外清江浦的码头畔,刘天和与唐枢的父母也亲自来为他们送行了。 河道总督自然不缺船,虽然不可能拨公船给唐枢用,但找个民船一路不用换、直送他们入京还是行的。 “便是过了临清运河真冻上了,为师也在陆路给伱备好了车马。”刘天和嘱咐着他,“为师就等你半年!中或不中,都到河道衙门来任官。合我师徒二人之力,定要让这黄淮水患有个方略出来!” 龚用卿等蹭船之人羡慕地看着唐枢:这才叫前途坦阔! 有河道总督这等大员举荐,唐枢简直犹如去京城走个过场。 还会有不中的事?怪不得他根本不温习功课! 京城费宏的宅中,他儿子费懋贤一脸无奈。 第三期《明报》今日正式刊行,头版头条就是那则定将震动整个大明的消息:费宏受命担任大明首位总理国务大臣。 报纸上其他关于今后三年国策的剖解,费懋贤并不怎么关心。 但是自己的科举之路为何这么坎坷? 第一次赴会试因为费懋中头一年高中状元,他被迫“藏拙”,以免费家连续两年有人中进士。 明年第二次会试前夕,自己的父亲做了宰相,他去考还是不去考? 再等三年的话,自己都快三十了。 但如果不考出个名堂,难道让人家将来指摘费宏安排人举荐他的儿子当好官? 今天来投拜帖的人络绎不绝,但费宏一个都没见。 “三年后再考,从新学当中考出去!”费宏斩钉截铁地告诫自己的儿子,“三年后,为父必定辞任,届时你再出仕,才是最好的时候。” 费懋贤叹了口气:“儿子记住了。” “放心,若论新学,你得天独厚。”费宏眼里尽是睥睨精光,“明年,我先多花精力在你功课上。后年,你回铅山家学教授子辈,打好底子。后年,你再回京!” 费宏把费家的事安排得明明白白,而进入腊月的京城,很多人传阅、讨论着新一期的《明报》,也对明年之后的大明局势越来越明白。 朝廷今后三年的大政方针,都已经在这一期《明报》上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 新法是确定了要推行至整个大明的。 明年,地方上只办两件事:清丈田土重造黄册,改革衙署。 而朝廷中枢则已经改完了:太仆寺改治安总司,总理国务大臣领国务殿,六个国务大臣领六部,六部尚书领诸侍郎,六部诸右侍郎各领一司,六部各司皆有正四品掌司。 都察院一督到底,省有都察司,府有都察局,县有都察署。 治安总司、税课总司也如是。 刑部,同样在地方上有自己直管的提刑司、提刑局、提刑署。 地方藩台、府衙、县衙,从此将只是专心于民政,刑名、治安、税课都有专署,而都察院体系、乡贤院体系则分别负责官方与民间对官吏的监督。 自然,谁也不会忘记还有锦衣卫及内察事厂。 大明即将迎来一套新的架构,皇帝放了一些政务方面的权力给总理国务大臣决断之后,他做什么? “短短二十天,便有了样机?”朱厚熜诧异地看着黄锦。 “申院长日夜奔走,现在那螺柱螺帽都是木刻的,说是秉承陛下先确定原理是否可行、再行改进之方略。”黄锦汇报着,“铅字模,也只是先烧制出一窑千字文中前百字罢了。试印之后,还有诸多问题,想奏请陛下再察看指教。” 皇帝喂了饼,他们照图造机,能工巧匠聚集在一起,原型机是拼凑出来了。 这是抢功的威力,也是堆资源短短时间堆出来的玩意。 但细想一下,只刻一百个字、烧一窑字模,那边再刻个木螺柱和木螺帽,似乎也确实花不了太多时间。 后面再想改进到实用、成本能比现在的活字更低、质量还更稳定,只怕就不是一朝一夕的时间了。 朱厚熜倒是兴致盎然:“去看看。” 他本以为再怎么样也得花上数月,不过申仲鸣倒真的领悟了他说的研制思想。 原型机嘛,验证原理的。 京城官民在思考着皇帝以后重心在哪,朱厚熜直接跑到了皇明大学院那边。 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朱厚熜傻眼了。 (本章完) 第286章、千金买马骨 “……这需要几人来用?” 申仲鸣面不改色:“此样机,确已证实压印可行!下一步,徐徐改进而已。” 朱厚熜把目光从这差不多有一层楼高的巨物收回来,心情复杂地看向了申仲鸣。 面前的这一架“印刷机”,足有小房子一般大小,至少是分成上下两层了。 粗大的木架上,那螺柱比朱厚熜的腿还粗。连接在螺帽上的那根杆子,需要站在上面一层、钉牢在支架的一层板上去推动。 也就是说,下面那个负责印的人,坐在那里时头上有个人走来走去。 而下面一层则足有一人多高,方便人进出。 郑魁站在远处,忐忑地看着皇帝:陛下的脸色似乎不甚满意。 “若需使之小巧,则这螺柱螺帽精铸之法,非得专建新窑,以铜铁铸之再精雕细琢。螺柱上旋纹之间要做到细如丝发又牢固耐用,那还要多加试验,找到最好淬炼之法。” 申仲鸣表达了为什么现在只能做成这么大的原因——金属螺纹现在实在做不到那么精细。 想要螺纹耐磨,要么螺纹粗厚,要么得在金属配方上下功夫。 现在确实只是验证原理。 朱厚熜只见他们先演示了一番,上面的人推动连杆时,螺帽转动,确实压着与螺帽相连的木柱往下压,木柱低端钉牢的平板就挤向台面。 “……这螺帽是分开两半刻好,再箍紧的?” 申仲鸣点了点头:“螺柱既无法精铸,这螺帽还需与之同样细密、阴阳正好相反之模具,自然同样难。” 朱厚熜亲自走到了那小平台上,近距离摸了摸那木刻螺柱。 螺纹之间的间距,几乎可以塞进小手指。 以如今木匠的手艺,不是不能琢刻出更细的螺纹。但是以木头的强度,如果长期使用只怕很快就会坏。 当然了,如果只是验证原理,他们应该是能做得很小的。 所以现在……朱厚熜转头看向了申仲鸣:“需要多少银子去改进?” 故意做得这么震撼,是好要经费吧?申仲鸣是懂科研项目的。 申仲鸣精神一震:“陛下,臣等琢磨了两种法子。其一是直接熔铸成型,其要便在于铁水、模具、烧制诀窍。其二便是琢刻,若再能制出精钢刀具,或可于铁棒之上旋刻出螺纹。王院长那边已经与臣讲解过其中道理了,只需将精钢刀具定牢,其要在于铁棒均匀转动之时又均匀移动。” 朱厚熜感觉他提的后一种理念,有点像是车床啥的。 硬度不同的金属材料自然已经存在了,不能说他这种思路不可行。 但他怎么做到均匀?手动均匀? 面对皇帝提出的问题,申仲鸣胸有成竹地说道:“用之前改造那西洋座钟时的齿轮!以大小齿轮相配,可以试试。” “……那就都试试吧。”朱厚熜正想问他具体要多少钱,忽然又愣了一下,“且稍等……” 他把目光望向那庞然大物,然后转头古怪地看向了申仲鸣。 两人大眼瞪小眼,而后申仲鸣挺没形象地忽然拍了拍腿:“臣也想到了!那皇明钟何等精细,这印刷机何不以齿轮带动那板子下压呢!” 大小齿轮相配合,就可以把转速调整好,带动杆子以更精细的速度和距离下压。 “臣等试验之时,在压板上再置一层压板,中间塞以棉絮,足使压印之力更轻柔。虽如此一来印刷工也许熟悉力道,比之前已经容易练习许多。”申仲鸣后悔不已,“这些时日,尽琢磨这螺纹了。” 朱厚熜钻到下面一层印台上面看了看,那用来下压的两层板之间还真的塞了一层缝得平整的小棉包。 如果齿轮传动,再有软硬材料缓冲,旁边放一个转齿轮的玩意,一个人就可以操作好吧? “试印一下,朕瞧瞧。” “郑魁,伍二七,你们俩过来!”申仲鸣转身吩咐后,向朱厚熜介绍着两人,“都是大匠进修班的,一个是原来司礼监经厂的印刷匠,一个是黑窑厂的窑工。” 朱厚熜点了点头,只见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走到了面前,手里捧着一个盘子。 “陛……陛下,小人……和同……同学们又……改了改……” 郑魁说得牙齿打颤,手哆嗦地举起盘子。 朱厚熜笑着说:“字模盘改了?怎么改的?你别怕。” 郑魁抿嘴咬牙,小心地将那套试验字模放到了印台上。 朱厚熜只见他先取出了上面的盖子,然后有揭起一层,然后拿起了一个个字模。 “……原来如此,极有创见!”朱厚熜赞了一句,手里拈起一枚字模。 现在这试作出来的铅字模,已经大异于原先方方正正的长方体字模了,首尾两段都有一段细长的部分被削细了一分。 这样一来,底座上有整齐的正方形孔洞,可以将之放进去。上面又有一层金属网格,可以盖住这些字模上面细一点的部分,将之两端都固定好,压平。 “小的们……在这盖格下面涂一层蜡,油墨就不会……跑下去。”郑魁听皇帝称赞了一声,心花怒放,然后又解释,“字模靠上这里都缺了一角,若没摆对方向,这盖格就扣不下去。” 朱厚熜十分欣赏这种设计小细节,连连赞叹,而后又低头瞄了瞄这一盘字模的平整程度,嘴里问道:“这字模铸出来之后,又用人力细细打磨过没有?” “……回陛下,没有。这铅混了别的一些料,容易烧软。小的和同学们用失蜡法做的模具,一次能铸出不少字。这套字模只用了一套模具,模具底和顶盖压出阴文的两面都可以一次刻好许多字,而后一一将字模取出。” “这是好事!”朱厚熜准备回头再去看看他们的模具,“若一套模具只刻一个字,那还更简单。一次便可铸出许多个同一字的字模,每个字一套模具,都铸一遍便是数套,常用之字更可多铸数套!” “陛下圣明!” 铸造铜字模本身就有成熟的法子,如今他们算是将之改进了一下,顺利铸出了铅字模,而且顺带改进了排版用的印盘。 那伍二七这才开始熟练地在印盘上的字模表面上好了墨,嘴里也赶紧表现着:“陛下旨意用铅做模,竟比铜字模更易着墨,印出来的墨迹也更为平整,实在圣明。俺和大家聊起来,实在佩服极了。” 朱厚熜只微微笑了笑,毕竟什么电子印刷之前,后来都用了铅字。 原来它的优点并不仅仅只是铸造容易、便宜,还能更好地着色。 等伍二七准备好了,上面有人如同推磨一般转动起来,伍二七则在下面指挥着:“再走一步……半步……停!” 朱厚熜听麻了,如果这印刷机不能一个人操作,那还称得上什么效率? 竟需要两人配合,还是声控的。 伍二七却如献至宝一般捧起了那张印好的纸:“请陛下御览!” 不愧是曾经司礼监经厂的工匠,开口用词一套一套的。 朱厚熜接过来看了看,效果确实很不错,虽然大概也有他们已经演练过多次的原因。 他点了点头:“如今便只剩下将这印刷机做小巧了,若要印得快,还是必须做到只用一人便操作这机器。熟练之后,放纸、压印,三五息便是一张,这才行。” “臣这就与他们商议,如何以齿轮改进之!”申仲鸣顿时保证。 朱厚熜想了想:“之前提的两种法子,也都安排去研究。这铁螺纹如能做出来,还是有大用的。三个法子各需多少银两人手,你回头拟个方略呈奏上来,朕自会斟酌。” “臣领旨!”申仲鸣大喜。 朱厚熜将印了千字文前百字的那张纸递给了黄锦:“这一份,朕收起来了。伱们都很不错,二十余日便有样机,能琢磨、愿动手、有心气!朕令你们来此进修,不是为了让你们以后做官、荒废手艺,正是要你们又能学到更大的学问,又能不断精进手艺。” 眼光瞟了一圈之后说:“申院长,这次立下功劳的教授、供奉、工匠,其后可都呈奏上来。” 最后看向了郑魁:“这铅字模和印盘,极有巧思,将来能省不少谬误、人力。是叫郑魁吗?” “小的正是。” 郑魁心头激动无比,皇帝记住他的名字了! 但皇帝还在问。 “哪里人氏?” “回陛下,小的祖籍陕西会宁县。” “哪个村啊?” 郑魁讷讷地回答:“白草塬后沟郑……” 皇帝问得这么细做什么? “魁者,首也。你这名字没叫错。”朱厚熜环视了一周,然后说道,“朕悟得物理大道,正欲推而广之。这铅字模和印盘,既合物理,亦合人理。虽不起眼,实不知将来能惜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功劳不小。黄锦。” “奴婢在!” “回宫之后着待诏房拟旨,另传报吏部,郑魁封后沟乡爵。” 一语震惊当场。 这是千金买马骨了,和印刷机试制有关的第一个大赏赐,居然落到了原先烧窑的一个工匠头上,而且是封乡爵。 皇帝鼓励工匠之意尽显。 连一个字模印盘都封了乡爵,那到时候真正实用的印刷机呢? 这爵衔,原先只是兵部负责,毕竟原先封爵基本都是军功。 而如今,吏部也要记录造册那些本身不是因军功授爵之人了。 魁者,首也。 大明第一个因为创制器物的功劳被封爵的工匠出现。 这还是以前被视作下等人的匠役? 申仲鸣的心不争气地跳动着:虽然陛下也想到了,所以才那样看着他,但他申仲鸣也意识到了现如今可以用齿轮啊! 能有功劳不? ……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皇明大学院那边因为一个工匠乡爵的出现,许多人疯了似地开始琢磨着怎么参与到印刷机的改进里。 铸造印刷机上面用的齿轮?那比螺纹简单多了,有经验了! 而且,螺纹这件事陛下显然更为重视,哪怕印刷机暂时有了过渡方案,陛下也让工学院这边拟奏疏呈奏金铁螺纹铸造之法。 明报行、宝金局、将作监…… 消息传出,哪里不动心? 现在有太多造办器具和造办之法了,听陛下旨意中的意思,如果各有改进,能惜人力、省事、省钱,那都是功劳啊。 一时之间,有许多奏疏到了朱厚熜这里来。 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申报项目的热情。 “……跟十八家都说一说!他们是企业,他们自己要改进什么工具和工艺,先自己出钱。朕之前没给人给钱给财产吗?皇明大学院不同!”朱厚熜有点没好气,一个个倒是会张嘴的。 但与此同时,朱厚熜也在认真考虑着。 总理国务大臣设立后,他只用保持经常关注一些重要政事、把握好方向就行了。 而技术的推动方面,朱厚熜由于前瞻性无人能替代。 所以是不是该琢磨着,设立一些影响深远、极有基础一一的重大项目,聚集相关人员来研制? 这件事列入了他的计划里,不能拍脑门。 物理意义上的巨型印刷机给了他一个提醒,现在的技术水平和人员基础在那里,现在要筹备的项目,既要有战略性,也要有可行性。 像蒸汽机什么的,别想多了。 朱厚熜最开始也以为只是烧锅炉,但后来琢磨明白了:还没橡胶呢,那气缸的密闭性根本难以解决。 从大明多采用木制榫卯结构、数千年来都没有产生什么搞螺纹的念头就可见一斑,许多机器是需要大量复杂的金属连接件的。 吃饱饭首先还是前提,种、肥、水利,这些事都很关键。 穿方面,现在其实有织机了。朱厚熜问过织造局的人,花楼织机构件过千,民间也有小巧的织机。后面再要提升,就是在动力上下功夫了,但很容易摧毁民间男耕女织的家庭低成本生存方式。 住……朱厚熜感觉,烧制水泥和研制真正的透明玻璃,对于帝国的通信效率提升和化学等学科的出现,意义都不小。 还有军事等诸多方面。 朱厚熜的思绪渐渐回来。 新法推行之后,若能先在衣食住等方面让百姓的生活上一个台阶,才谈得上其他。 这个过程里,还是不如先把重心放在农耕、军事以及提高统治能力的技术和工具上。 粮饷足、兵马壮、动员强之后,该去争取的就是将来真想打下工业基础所需的基本资源。 什么石油先不管,太远了。 但是橡胶、煤、铁……南洋,北漠,那都是好地方。 有些资源,大明不是没有,但开采难度既高,先留着也更好。 只是远的地方,到时候要想运回来而且降低成本,也是个大难题。 难啊! (本章完) 请个假 今天忙到现在还没结束,估计出不来了 《靖明》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287章、陛下何意修玄? 在朱厚熜心里,大明的将来千头万绪,难之又难。 纠结了数日之后,他也放下了。技术的进步本来就是以十年百年为单位的,对许多专业技术一窍不通的他,思考的着眼点都是远景。 如今第一步,做好现有经验的总结和推广就是足够有益于大明的事。 剩下的,要交给教育,要交给时间。 第一步要总结推广的经验,自然是与农业有关。 养心殿内,随后数日都会迎来老农,还有明报行的一个记者在场。 这词自然是朱厚熜提出的,而现在经常跟着朱厚熜跑的记者,是嘉靖二年的进士赵廷松。 他觉得挺怪的:一边是正在筹备的腊月十五拜相典礼,一边是奉召来养心殿介绍经验的皇明大学院农学院供奉,还有顺天府奉召寻访请来的老农。 朱厚熜要听,他得确实了解如今民间耕作的实际情况。 在皇帝面前,等到他们熟悉了这个气氛,发现皇帝是真的在认真聆听之后,这些农事好手才渐渐放开拘束,敢说些东西了。 “……这垄作法,也不都是好用,那要看是什么田。”现在他们就争了起来,“高田要种沟里,耐旱!低田要种垄上,防涝!” “那南方都是水田,怎么办?” “南方也有旱地啊!” 赵廷松听着听着,忽然对皇帝说道:“臣读《汉书·食货志》,汉时搜粟都尉赵过曾有代田法。圳垅相间,次年圳垅相替,其中也有上田弃亩、下田弃吠之言。播种于甽中,苗生叶以上,稍耨垄草,因隤其土,以附苗根。每耨稍附根,比盛暑,垄尽而根深,能与风旱。” 老农们听得晕乎乎的,朱厚熜点了点头:“可见自古便有此法,只是不曾好好传授天下。你说话简单点,让这几位老农听得懂。” 赵廷松汗颜点了点头。 这还不是因为看书的时候见到个赵字就留了心,现在凭借过人的记忆力想表现一下,却被皇帝稍微敲打了一番。 “……陛下,这法子虽然好,却很费力,非得不懒,年年肯卖力气才行。”有个老农又道,“如果家中没有铁犁牲畜,那就更难。只要能好好伺弄庄稼,一亩地好的话,能多产一两石哩。水田俺们不懂,大概另有好法子。” “没事,就像老皮说的,南方也有旱地。”朱厚熜点了点头,“铁犁,牲畜,这两件事朕记住了。” 他们说的是一种把地犁成一垄垄,每年在垄上和沟里进行轮作的法子。既好保持地力,也能防旱抗涝。农学院的供奉更说,种在这样的垄上,那洋薯似乎能结得更多,大略是因为土松、透气。 但要这样子去精耕细作,确实更耗人力。 大明不缺勤劳的农民,只不过以民间真实的情况来看,还真不是家家都能有牲畜和铁犁等好农具。 谁都知道这些好,铁制农具出现也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只看佛山铁锅,一口大锅价格一两五钱银子,就知道铁制农具真正在民间的普及率是不会太高的。 朱厚熜有心技术和工业,脑海里也有一本账。 大明官营的冶铁厂不少。从实录和会典中统计的数字,还有六部统计上来的数字,大明现在官营冶铁厂一年产铁有一千余万斤。 除此之外,还有以广东佛山为代表的民营冶铁。 大明如今的铁课是每万斤纳税三分银。而去年,从广东收上来的铁课银子是一万两出头,比往年多出了两千余两。 新法让广东冶铁人家不敢再多逃课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可以证明广东一省的民营冶铁产量就是一个三千万余斤的水平。 要想在全国真的做到铁制农具的普及,总计又需要多少铁呢? 还有军器和其他各种用铁的地方……钢铁是不嫌多的。 牲畜更是农户家里最重要的资产之一,朱元璋同志早年间不就做的放牛工作吗? “再说说肥的事。”朱厚熜又问到新话题。 “这个老汉知道!”有人踊跃地说,“除了粪肥,草灰、河泥、墙皮,都能堆成肥料!还有沤肥,传了几百年了,就是少有人能那样耐心。” “鸟粪最好!俺家里,娃儿上山找柴火时,俺定会叮嘱他们刮鸟粪带回来!” 赵廷松目瞪口呆地听着他们在这堂堂紫禁城中的养心殿里大谈各种粪,进士出身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但皇帝认真地听着,然后还感慨:“我大明百姓勤劳至此!” 这些老农之所以能被寻访推荐到这里来,真的是家家都辛勤无比。 除了耕作经验,在收集利用肥料这一块那真是全家都有意识。听他们的意思,农村里这样的情况也不少见,很多人家都已经在尽一切办法收集各种作为肥料的产物了。甚至于尽量在自家粪坑里拉屎拉尿,如果在外面也得想办法带回来,绝不便宜人家的田地! “生粪很燥,也不能直接用,要沤一沤!” 赵廷松感觉自己像是要被沤到粪坑里了,但皇帝的态度太端正了。 “鞑子坐天下的时候,还有一个蒸肥的法子,快一些!糠粃、藳秆、落叶、草根,都能一起烧了,再把粪和进去,用土盖好,这样快些!” 朱厚熜连连点头,对记者同志说道:“好法子都要记下来,随后刊载出去,要说得浅显易懂。” 赵廷松感觉自己即将撰写一篇非常有味道的文章。 “再有就是那城中……条狼氏了。”这个人说了一个让赵廷松感觉颇雅的词,毕竟这称呼出自周礼。 条狼氏就是“环卫工”,现在实际则是掏粪。 那个人感慨道:“城中肥,寻常人家没门路,也用不起。这些好东西,来路去路都有人把持。” 朱厚熜问了一下才明白:人口聚集的城市里,所产生的大量粪肥如今也是个产业。 已经有粪商了,他们还更懂得怎么沤肥制肥,然后能供应给帮官绅打理田地的富户。 那些人家的田更好,也有稳定的高质量肥料供应,收成自然更好。 普通人家要举家收集肥料,他们却不用操心这些。 “……这些也无法强令他们。”朱厚熜只能说道,“如果能找到这些之外制更多肥的法子,那才是治本之法。” 其实他让这些老农过来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造肥的线索。 现在自然还是停留在有机肥的阶段,而关于化肥,朱厚熜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过今天他们提到鸟粪,朱厚熜倒是想起了记忆里那个靠卖鸟粪“富国”的瑙鲁。 除此之外,便是金坷垃的魔性广告,让他知道这化肥大概与氮磷钾、合成氨有关。同时,也有难以磨灭的记忆——尿素。 只是他都不清楚这里面的原理,这些化学方面的玩意都还给老师了。 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朱厚熜转头就对黄锦说道:“回头查一查,京城里最大的粪商是哪个。他以此为业,想必在制肥方面也有些心得。” “……奴婢领旨。” 朱厚熜还停留在专业思绪里,并不觉得从皇帝直接下达的这个命令有多离谱,他还在琢磨着:好像屁里有氨? 想着搞化学的话,离不开中国历史上名声卓著的“化学家们”——炼丹的道士,朱厚熜又让黄锦去找一些在炼丹方面颇有知名度的道士来。 因为这场“农业种植技术讨论会”,两类人被皇帝莫名其妙地捏在了一起,也因此引发了奇妙的朝堂和民间反应…… …… 谁是京城大粪商,根本不用惊动多少人——锦衣卫自己就能搞定。 锦衣卫的老大是都指挥使,其下南北镇抚司自然重要,但卫级别还有一些军政事务,在这任官的叫堂官。 锦衣卫堂官中,以三人为首,分别是提督东司房、提督西司房、提督街道房。 东司房缉访京城内外奸宄,西司房缉捕京城内外盗贼,街道房……京城内外修理街道、疏通沟渠。 这活听着很离谱,但提督街道房的人级别还不低,身份是锦衣卫指挥,在堂官中名列第三,按官品来说比南北镇抚使还要高。 之所以要在锦衣卫里专设一个街道房,原因也简单:京城达官贵人且多了,他们营建宅院自然会对城里的基础设施产生一些破坏。按理说这事也归五城兵马司管,但品级足够的锦衣卫堂官才方便弹压他们。 既然成立了这么个部门,那么京城居民污秽的处理也就交给他们了。 甚至包括救火等等一些杂事。 东西司房各有印信关防、独立运作,各自都能向皇帝奏事。街道房呢? 锦衣卫中边缘养老部门。 现在,提督街道房的是个老人。 温廷伟听到王佐的吩咐,表情很是古怪:“陛下要找京城粪商?” “这事你最清楚。”王佐一脸严肃,“这可是陛下亲口谕旨,先把人找到、找齐再说!” “……卑职领命。” 温庭伟回到自己的官衙,又找来了街道房中负责具体办事的堂上佥书,吩咐了下去:“把东西南北城内城外一百三十六粪道的人都叫齐,听候陛下处置。” 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因此用了处置这个词。 该堂上佥书听到“听候陛下处置”几个字,浑身汗毛一竖:“提督,咱们街道房出了篓子?” “……不知,王大人十分郑重。” “我知道了!我这便派人去!” 街道房定额共有锦衣旗校五十人,该堂上佥书迅速把带队的五个小旗官都找齐了,同样严肃无比:“陛下有旨,要抓京城粪商。提督之命,先把揽着一百三十六粪道的人都带来!我给你们半日时间,一个不落,必须都带到!” “……” 命令莫名其妙,但是大家都是成熟的锦衣卫,听命令办事就好。 街道房既然分管京城污秽的事,那么自然都知道该去哪里找谁。 堂堂锦衣卫,自然不是自己亲自去搞环卫、搞街道沟渠清理,他们一般只是从天子脚下的城市干净整洁的礼仪威严角度出发,对城市管理工作提出给出督导压力。 污秽工作也是如此。 经过很多年的“竞争”,京城被称为“条狼氏”或“倾脚工”的粪工们,如今基本都分属十二大粪商。 根据多年掏粪工作积累下来的经验,京城诸多街道里巷按照脚程和“承揽关系”被划分出了一百三十六粪道。 每条粪道都属于一个粪商,由他雇的掏粪工负责。 粪道最多的,便是京城粪商老大。名字不好听,江湖里敬称道尊。 现在,京城道尊宋虎正在京城宅中逍遥自在。 他这宅子自然不能逾制,但屋内如今燃着上好的炭,炉上温着上好的酒,怀里搂着上好的小妾。 宋虎一人就独霸三十八条粪道,每年能赚多少钱? 他觉得自己比文人朋友对他说的唐朝前辈罗会还要厉害。据说那罗会世代做此行当,家财巨万,还因此被人写到了书里。 当年长安人多,如今北京也不少啊! 再说了,如今掏粪制肥,法子比以前多多了。 宋虎这么多年,更是把业务越做越好。 最能说明问题的一点就是:如今陛下皇庄的肥也由他贡着呢! 爷们是御用肥商! 宋虎名字很嚣张,但人很富态,白白胖胖的。 快过年了,他现在饶有兴致地一边揉捏着小妾一边问:“昨夜官房里焚的香哪里买的?” “哎呀老爷!伱喜欢那个味道的话,妾身以后就用那个了!” “正经事!老爷要买一些,送人的!” 粪商送礼,自然要讲究。既不能显得太豪奢,也要顾及自己的身份。 方便时为了去味,大户人家都有在一旁焚点香的做法。 粪商送这种,既符合身份,也表达了对大客户宅中清洁卫生的关爱之情。 好香价格也不算便宜。 能在京城独霸三十八条粪道,宋虎哪能没有一些有能耐的朋友? 至少他认为是朋友。 现在,他的一个朋友到他家里来了。 来得很不客气。 “宋虎,跟我回锦衣卫一趟。” “……齐兄弟,这是出了什么事?小的一直用心办事……” 从往日里从不断笑脸的这个锦衣卫旗官脸上,宋虎看出了割袍断义公事公办一般的大义凛然。 贵为江湖上粪道的道尊,宋虎是个人精,他本能地冒冷汗。 爷们就垄断三十八条粪道的生意,就算碍着同行了,也犯不着锦衣卫来带人吧? 这些事,能闹到县衙就算大了! “陛下旨意,识相的,你就莫要再多嘴了,现在就跟我走还不失体面!” 宋虎脸色煞白。 你说什么? 来抓我还需要陛下旨意? 去年确实因为谋逆,京城很紧张。 可我就掏点粪,难道通逆了? 道尊很慌,但道长们很惊喜。 朱厚熜正式与道士产生了交集,而且是主动寻访。 找粪商不需经过谁,但找炼丹名道,那就要借助官府的力量了。 消息一经传出,私下的议论就开始了。 值此拜相大典将要召开之际,许多人不免心头古怪:莫非陛下平了叛乱大位稳固,又设了宰相之后,以刚刚弱冠的年纪,要开始求长生了吗? 刚刚被划到礼部底下的道录司左正很激动。 道录司以前虽名义上也归礼部管,但有官而无衙。 现在,官名虽然还没改,但居然在礼部有衙堂了,而僧道合为一司,总司可是正四品,他这个道录司的左正也从原来的正六品被定为了正五品! 衙堂还没坐热,正琢磨着陛下这改制的用意,想着什么地方建功,陛下的旨意这就来了! “把右正、演法、至灵、玄义等官都请来,陛下有旨意!” 这一次,一定得把陛下给道录司的第一件差使办好。 陛下要炼丹名家,那么大明的炼丹名家便一个都不能少! 面对这传出的消息,腊月十五望日朝会之前,有言官抱着忠君报国的想法慨然拟疏。 新法未成,大明未富,陛下何意修玄? (本章完) 第288章、大明拜相,道尊易主 各路消息汇总到朱厚熜这里的时候,他是哭笑不得的。 一方面,皇帝关注区区粪肥之事实在超出皇帝身边人的旧思维。 哪怕朱厚熜身边的黄锦同样忽略了那句“想必在制肥方面也有些心得”,告诉王佐的时候只说“陛下要找京城粪商”。一级一级传下去,京城十二大粪商倒是个个也产了点粪肥,齐齐吓破胆地被找齐了。 还不许入紫禁城,等候陛下发令。 毕竟是粪商,难道让他们进皇宫去见皇帝?那成何体统? 另一方面,出于化学方面的考虑找找炼丹道士的旨意才刚下去,倒呈上来了劝谏自己不要修仙的奏疏,用的还是“新法未成、大明未富”的名义,俨然朱厚熜推行新法的忠实信徒。 朱厚熜古怪地看着黄锦:“那天是在谈农耕之事,这肥料关乎大明百姓生机。你又不是不在旁边,怎么传下去搞得跟抓贼似的。” “……是奴婢蠢笨。” 黄锦认错,他也不能说自己现在要帮皇帝留意的事情太多了,十八家企业、印刷机、拜相典礼……这么多事情,哪一件不比皇帝要找粪商重要? 朱厚熜也没为这点小事多说他什么,只是摆了摆手:“各行各业,自有存在的道理。因为他们是粪商,就不好入宫来了?朕要出宫,又是一大堆准备。若是怕朝臣们心里有想法,那就在司礼监直房那边见见吧。” 歧视是一贯存在的。 老农们到了养心殿之后,蒋太后听闻了情况还在朱厚熜去问候时嘟哝了两句。意思是:重臣们虽然知道皇帝重农是好事,但实在有些不体面,那养心殿可是商议国之大事的所在。 若再传出粪商进了养心殿的事,朱厚熜还不知道要被怎样念叨。 去司礼监那边,无非自己在宫里多走几步路。 反倒那封奏疏,朱厚熜批了两句:劝谏甚好,朕乃为物理大道,非为修玄。 化学的事情说成物理,现在也就这样了。反正皇明大学院里各种人等都有,朱厚熜一顶搞学问的理由丢过去,省却许多解释。 偏偏道士也常常称什么大道,该言官收到皇帝的批复之后竟愣了一下:难不成陛下的新学,竟还能让道家的说法被容纳进来? 于是他顿时两眼冒光:如果这件事能走通,那新学可就顶呱呱厉害了。 毕竟儒道同样传承数千年,如今竟有了能以儒学囊括道家学说的法门? 在这方面的学问上有所建树的话,岂不是名传千古? 嘉靖朝某言官的人生道路又这样跑偏了,从此将毕生精力花在以儒学尤其是新学兼容道家学说的事业当中。 宋虎等人被带入了宫中,入宫之前还被勒令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有什么必要?这些粪霸们,日子过得比寻常百姓乃至一些芝麻官都好多了。 但心理上的原因让负责办事的宫内宫外人都觉得应该如此,而粪霸们同样话都不敢多说两句。乖乖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战战兢兢地排成串串从办事太监宫女们日常出入紫禁城的门进了宫。 司礼监何等地方?现在人被带到了,自然是他们迁就皇帝的时间。 被安排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其他粪霸们顾不得平常大家之间的勾心斗角了,只是心提在嗓子眼里问宋虎:“宋哥,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宋虎有个屁的消息。 从家里被带走,在锦衣卫的小黑屋里呆了一整晚,饭都没怎么好好吃。 “没进诏狱……应该没事吧……” 宋虎心里其实没底,因为他们这些人配进诏狱吗? 但无论如何,现在被带到了宫里,谁都无法安心。 惴惴不安间,又有司礼监的小太监过来了:“待会见到陛下,许多礼仪要先跟你们分说清楚,都听明白了!” 粪霸们懵了:要见皇帝? 今天不是拜相大典的日子吗? …… 今天确实已经是腊月十五。 封侯拜相,人臣之极——这是很通俗的认知。 如今已不是上古先秦之时,自始皇帝之后,拜相再无盛大礼仪。流传很多的,也就汉高祖与韩信、登坛拜将等寥寥数事而已。 关于大明要设总理国务大臣,在过去这段时间里礼部其实谨慎又小心地向皇帝试探着拜相大典的事。 无论如何,这是文臣们得到一个特殊承认的象征。 按他们的意思,这件事要示以尊重,要激励天下,还是要好好操办一下。 朱厚熜拿到礼部呈上来的仪注后,皱了很久的眉。 这不能说是费宏自己有什么想法,一方面是臣子作为一个整体很自然的愿望:这一次的规格很可能成为以后的标准,于是顺理成章地被臣子们期待为成为一个极为荣耀的仪式。另一方面,也不能说张子麟这个与杨廷和密不可分的人是不是在给费宏上眼药,让皇帝心里对这总理国务大臣多一点点忌惮、对六部九卿多一点点倚重。 在中枢,没有一件事是简单的。 好在朱厚熜也不是初哥了,折中一下便是。 礼仪被简化为只遣人祭告一下社稷,然后在国议殿授印、拜相。 但费宏也得到了一个很特别的荣耀:以后朝会时,陛见之礼结束后议事之时,如果费宏不是自己要对皇帝说什么话,他将有一个座位。 朱厚熜同意了这个看似有点捧杀的提议,因为他认为宰相确实需要另有一份威严,这样才好办事。 至于这个荣耀将来会不会威胁到皇权,朱厚熜只怕那总理国务大臣会如坐针毡。 这个意见在传递到费宏那里去之后,费宏果然忙不迭又义正言辞地推掉了:蒙天子信重,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需此等恩荣以示尊卑?上至总理国务大臣,下至从九品小吏,皆为陛下臣子! 结果没改变,但过程很重要。要有这个过程,皇帝表露出了想捧一捧宰相的意思,礼部看似逾越的提议没有得到皇帝的驳斥,宰相也很拎得清。 这些都是前情了,今天的望日朝会,照例不只有平常朝会的朝参官,还有更多勋戚、更多低品官员参加。 文武班列的站法已经在调整。 现在,大家自觉地将最前面单独一排留给了费宏。 带领着文臣们往前走,费宏侧面的视线里只有徐光祚。 老国公显得更加老迈了,但今天的大朝会他得来参加。大明拜相,他作为皇帝要倚重来制衡宰相的一支力量的代表,不能不在。 回想着四年多以前把皇帝迎回北京的时候,徐光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要面对这种情况。 年轻的皇帝已经坐好在了御座之上,徐光祚远远看了一眼,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清不清楚这宰相以后会演变成什么。祖训不设宰相,但现在的陛下显然对诸多祖训没放在心上。 徐光祚是看不到将来的变化了,但他的儿子徐延德要去担任军器监的总裁,徐光祚知道至少这位陛下还在位时,朝堂文武们都没有过多选择,只能沿着他确定的方向去行事。 眼睛余光也看了看费宏,徐光祚瞥见他眉宇间的凝重。 能不凝重吗?如芒在背、众矢之的,担国之重、危崖薄冰。 今天是腊月望日朝会,下一次就是正旦大朝会了,没有什么事会在这个时候议。今天朝会几乎只有一个与之前不同的事,皇帝拜相。 群臣参拜过后,张子麟就主持着礼仪。 朱厚熜命了新封的靖国公顾仕隆代为祭告社稷坛,他出去了,国议殿里就暂时陷入沉默。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这祭祀之礼中,天为重,地次之。祭天地,那表示受命于天。费宏拜相,没人敢提还要祭告天地。 而祭一番社稷,则有以社稷之重托付之意。 这社稷坛也比天地坛更近,就在紫禁城西南侧、承天门之西。 顾仕隆出去祭告社稷的这段时间,朝会上群臣肃立,这已经足够表达对皇帝要拜相的重视。 只有费宏现在亲自感受这个过程,才更加直观地领悟到这个流程设计得颇为熬人。 此时此刻,群臣心里只有一件事:这就是总理国务大臣受命之礼吗?为了这件事,大明仅次于正旦大朝会的朔望朝会上,君臣都为此暂停商议一切军国大事,只为等待祭告社稷完毕、代祭之人回来复命。 似乎为了国家政事所托得人,大明君臣都等得起。 现在,朱厚熜也坐在御座上看着费宏。 从今天开始,大明的君臣关系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对费宏,他会有尊重,也会有监督——来自皇帝和他所掌握的力量很硬核的监督。 让费宏和将来其他的总理国务大臣愿意做事、敢做事、又不敢逾越,这会是新的课题。 但现在,朱厚熜要先给他荣耀,激励更多人。 费宏是懂的,所以请恩回乡祭告先祖、同样于今天在铅山当地也另有一场仪礼。 但不该要的,他不要,比如朝会上的那张椅子。 国策会议上可以有椅子,但朝会已经越来越多的是君臣相见的礼仪场合,是君臣尊卑的体现。 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顾仕隆回来复命了。 休养了近一年,他的身体好了一些,声音也颇有沙场大将的沉稳和力度:“回禀陛下,臣奉旨代祭社稷,前来复命!” 朱厚熜点了点头:“告诸臣民。” 顾仕隆先向朱厚熜再行一礼,然后转向众臣,朗声诵道:“今奉旨祭告社稷,祭文曰:陛下心念苍生,奠安九土,粒食万民,分五色以表封圻,育三农而蕃稼穑,忝承守土,肃奉明禋。时居孟冬,天子思社稷国事之重,委贤臣总理国务之繁。望庶丸丸松柏,巩磐石于无疆;翼翼黍苗,佐神仓于不匮。尙飨!” 朱厚熜听完站了起来:“请总理国务大臣宝印。” 张佐郑重地拖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朱厚熜双手拿起绸布包着的印盒徐徐走过去。 “此任之重,既托费卿,亦托诸臣。” 费宏大礼跪拜:“臣惶恐,陛下恩重,老臣唯披肝沥胆、不敢稍有懈怠。” “臣等必一心用命,不负陛下之望。” 国议殿内外,除了勋戚之外,国务殿有直管之权的诸多衙门官员们齐齐跪倒,等候皇帝向费宏授印。 殿内泾渭分明。 站着的,是直接只听命于皇帝的力量:军方、内臣、通政使司、都察院、大理寺、治安总司、十八国企总裁。 跪着的,是更狭义的文臣们。 因为皇帝说了一句亦托诸臣。 朱厚熜这才双手拿着那个印盒:“费宏,今以总理国务大臣宝印授予。国策会议所定诸策,望卿督帅百官,勠力施行,使我大明诸省得治,万民安居,不负朕之厚望!” 又定了一个基调,这总理国务大臣既是国策会议参策一员,又是在以皇帝为首的国策会议的方向指引下总揽与日常政务有关的具体工作。 “臣铭记于心,必不负陛下厚望。” “接印。” “臣领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印之后,他先将之恭敬地放在了前方,然后再次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等他在礼仪的引导下再起身时,朱厚熜又已经坐回了御座上,微笑着看他:“费卿,以新的身份受百官一声贺吧。” 皇帝开了口,王琼等人顿时一起肃然向费宏作揖:“参见费总辅。” 关于宰相的新称呼,是费宏自己的意见。 陛下仍在,宰相仍是辅政。这辅字最好,虽然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用理字。 过去是首辅,现在是总辅,就这样了。 费宏把姿态摆得很端正,接受着大家的见礼,自己也很庄重地表示一定用心辅佐皇帝,请同僚们通力合作。 大明新宰相的就任仪式也就这样了,流程不能说简单,毕竟还专门请国公去祭告了社稷,也有皇帝亲自受印。 但也并不算多隆重,至少皇帝并没有在当场表露多少倚重之意。 上有陛下和国策会议,这总理国务大臣显然只是一个执行人。 饶是如此,此刻的费宏终究是正牌宰相了。 散朝后,费宏再显恩重,皇帝钦赐私宴。 所以他虽然并不算多么倚重费宏、真的以国事相托,却又加以恩宠。 费宏知道他只是希望自己好好拉磨。 这天子私宴,设在养心殿,是费宏熟悉的地方。 “正旦节,朕会在《明报》上刊一篇新年贺文。元宵节,总辅也拟一篇贺文吧。这是伱第一次以私人名义、代表官府向大明官民说话。明年清丈田土重造黄册,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准备让大明百姓三年后的日子有什么变化,总辅可以说一说。” 费宏看着他:“……臣好好斟酌。” 这是向整个大明的官民立军令状吗? 如果三年后,百姓的日子没有什么好变化,那么白纸黑字在那里,普天之下有多少人要骂他费宏说了做不到? 朱厚熜笑着说道:“不必在心里有那么多负担。担子是重,但朕不会不明事理。费卿,以此前功绩,若说配享太庙,只怕你心里也有些不踏实吧?朕允了你此诺,你也想名副其实吧?” 费宏闻言只能一声苦笑:“臣实在诚惶诚恐。” “你要适应,朕也要适应。”朱厚熜如实说道,“但有一点是无疑的。在朕心里,你便是率领百官,助朕共治天下之首重之臣。你才五十八,三年后若理政有绩,朕自有胸襟再委卿留任。子充,不必太多包袱。” 费宏呆呆地看着他:开玩笑呢吧?这些话听听就得了。 还留任,那张孚敬和严嵩这样的狠家伙得盯着自己的头了。 “臣必定用心督办诸事,以解陛下之忧。” 朱厚熜点了点头,然后亲切地与他吃着两个人吃的午饭。 而在司礼监直房那边的小屋子里,宋虎等人却一直饿着。 费宏多年后才知道,皇帝上午拜的相,中午请他吃饭,下午去见了粪商。 是不尊重他这个宰相吗? 也不是,他那个时候只能承认,自己确实在晚年遇到了一个很不同的皇帝。 宋虎他们却是这一天就确认了,皇帝跟想象当中的很不一样。 在知道了自己等人被皇帝召见只是为了沤肥的技巧之后,宋虎等人心头万马奔腾。 “这么说,你们只是沤好再晒干之后,就送去卖掉?” “……是。” “你们之间没有因为谁家的肥更好,参详过其中不同吗?” 宋虎大着胆子攀攀关系:“小人这里就是最好的,陛下的皇庄就是用的小人的肥。小人从不像有些人一样,往肥里掺土,以次充好。” 有两个人欲喷又止:这可是在皇帝面前。 “你们有话说?”朱厚熜却留意到了。 “启……启禀陛下,草民掺的不是土,草民的肥也是顶好的。草民掺的东西,那都是有来历了。草民请教过一个秀才兄弟,说《齐民要术》还写了呢。” 宋虎也被皇帝真的是对肥料感兴趣的气氛感染到了,知道小命无忧,因此卖力表现:“要掺也是掺粉渣豆屑河泥塘泥,你往里掺螺灰蛎灰石膏石灰还有猪骨牛骨,那是什么道理?” “但我们金家肥,用的都说好!” 朱厚熜却眼睛一亮。 为什么掺这些他不懂,但他知道很多骨头有含磷一说,所以有什么鬼火。而什么螺丝壳石膏石灰,大概是因为里面的一些无机元素? “你姓金?” “回陛下,草民叫金柯。” 朱厚熜惊了:“……你细细说说你那金家肥为什么要掺那些东西,有什么讲究?” “回陛下,草民既然做这一行,民间用哪些东西做肥,草民自然要记在心里。代代相传,如今草民家里记着的可做肥的东西,总有十一大类一百五十三种。草民心想既然都是堆到土里有肥力,掺在一起总没坏处,因此就试了试。草民的父亲当年在京城管着十三条粪道,传到草民这里,草民得罪过人,只保下了五条,这也是没办法才想出的办法。” 朱厚熜并不关心他们粪界的斗争,但对他说的十一大类一百五十三种这样有精确数字的肥源却颇感振奋,连连追问。 于是,这金柯竟成为了主角,滔滔不绝地介绍起粪肥、饼肥、渣肥、骨肥、土肥、泥肥、灰肥、绿肥、秸秆肥、石肥、杂肥这十一种肥源来。 毫无疑问,他是肥界的真正专家,是生产肥的人,而不是大北京居民排泄物的搬运工。 “就是你了!”朱厚熜如获至宝,“朕今日总算有所收获。你很不错,做一行钻研一行。朕先讨个好彩头,给你赐个名。” 金柯欣喜若狂。 皇帝赐名,这是要回去祭祖的大事! 宋虎等人艳羡不已。 “就叫金坷垃!你与土有缘,若你能为朕谋划的这桩事建功,便是功名可立!” 朱厚熜感觉不把他这名字补全似乎浑身不得劲,虽然可能是他母亲姓柯,这下子他仿佛是姓金和姓柯的拉的垃圾。 但做肥的嘛,本来就是变废为宝。 朱厚熜强行给自己选的名字说些有来源的话。 金坷垃仍旧很激动:“草民谢陛下赐名,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锦,先让农学院那边安排人去金坷垃那边看看,让皇庄那边一部分田用旧肥,一部分用他的肥,比较一下长势和收成。” “奴婢领旨。” 宋虎目瞪口呆。 有这样抢生意的吗?当着自己的面抢天下最大的主顾? 但甲方是皇帝,宋虎不敢放屁。 “朕再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陛下下旨!” 皇帝交待办的事,那不是旨意是什么?金坷垃并不觉得有毛病。 朱厚熜说道:“你只知道民间有人用那些东西做肥,但那些东西为什么能做肥,你要尽量寻访清楚。” 其中原理,金坷垃自然不可能去寻访清楚那些东西里有什么成分对农作物有用。 但朱厚熜需要他把这件事当一个事,尽量先因为皇帝的要求去说出些似是而非的一二三四来。 总之,从金坷垃这里,朱厚熜多了一个届时可以问倒许多人的问题。 土里到底有什么让农作物茁壮成长?就长在水里的玩意,根不着土,为什么也能长得怪好? 从这些问题开始打破沙锅问到底,能不能让一些人真正分析出靠谱的一二三四来? 与此同时,如果金坷垃的肥真的肥力不错,那么他大概是生产着原始的复合肥。 成分含量且不说,如果有些东西的成本低、产量大,未尝不能先规模化起来、供应下去。 万事开头难,只要有开头就好。 出了皇宫,所有人都晕晕乎乎:一半是饿的,一半是因为这次经历太离奇。 “金道尊,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小弟啊。” 于是金坷垃更晕了,宋虎也更晕了:道尊不是爷们我吗? (本章完) 第289章、嘉靖五年终于到了 知识改变命运,这话在金坷垃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金坷垃开始“奉旨”研究他金家肥的奥秘,皇庄那边的管事太监已经亲自登门拜访,商议供肥事宜,还要他春节过后带着人和肥一起去一趟皇庄。 另外要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人正有不少陆续入京。 腊月初一从淮安出发,唐枢、龚用卿、王慎中一行人有专船不停歇北送,一路上不知道省了多少歇脚、另找船的麻烦。 天公作美,今年冬不算寒冷,运河的北段还没开始封冻。 等他们刚刚从通州出发前往北京,天上竟然开始飘下雪花来。 长居福建泉州的王慎中还是第一次见到北方的雪,一时惊异非常地连连掀开马车上的窗帘子,看外面的景象。 “瑞雪!吉兆!”龚用卿连声赞叹,而后嘱咐他,“莫要看了,冷。” 窗帘一掀开,冷风就往车厢里灌。 说罢羡慕地看着唐枢:“惟中在京城里安顿之处都被刘总河安排好了,我那打前站去的家仆还不知道有没有找好住处。” 他们在通州歇了一晚,他那家仆却是连夜出发,赶早去找住处。 唐枢一路上已经被他闹麻了,此刻正色道:“京城旅邸寺观何其多?必定已办妥!” “只怕不尽然啊。” 龚用卿又拿着昨天在通州买到的最新一期《明报》手抄本,这已经是腊月十五刊行的第四期了。 他感慨地说道:“费相已受印,朝廷多了这么多三四五品官位,官场上的消息自然更灵通。只怕京城里现在除了各地赶考举子,还多了不少跑官之人啊。春节将近,正是拜会之时。” 唐枢不多言语,只是笑了笑。 无论如何,刘天和给他安排的只是一处小宅子,住不下这么多人。 他现在生怕龚用卿依旧不断去追问他关于明年会试的可能消息:本就没什么消息,都是龚用卿他想多了。 此刻一听龚用卿提到“跑官”,唐枢知道他仍旧没有领悟到设了总理国务大臣、明年推行新法置诸省之后的本质变化。 他看待问题,还是之前那一套想法。 毫无疑问,龚用卿叮嘱仆人找城内的旅邸,用意不言而喻:那位明报总编辑,只怕要多被他们这些同乡后进叨扰了。 一路上这二十多天里,龚用卿除了时不时打扰唐枢,其他的时间倒是都用在写诗撰文中,准备到了京城就大肆投递。 反倒是那王慎中,一路之上不见更多准备,只对北地风貌十分好奇。 现在三人挤坐一车,其余人在后面马车上。 车队冒着风雪,沿着京城与通州之间的道路往西面走,后来便听见外面的喧嚣。 龚用卿这下自己好奇了,掀起车窗的帘子往外望去,而后便微微张大了嘴:“此处大兴土木,却是为何?” 唐枢也凑过去看了看,凝神想了想之后便说道:“只怕是上一期刊载的那个消息,北京二园之东南郊轻工园吧。” 龚用卿这才想了起来,只不过上一期最重磅的消息是费宏担任首任总理国务大臣的消息,其他事情并不受龚用卿关注。 但此刻望着外面风雪之中的忙碌场景,龚用卿有些震撼。 “……不意这轻工园竟有这么多匠人赶工。” “工部建设局。”唐枢目光凝聚在他们身上,“将来治理黄淮水患,只怕也会见到他们的身影。” “……这轻工园竟如此广袤?”王慎中也不免感慨,“这是占了多少良田,不知原先世代居于此的百姓迁至何处了。” 龚用卿不以为意地说道:“既是朝廷大计,百姓自当体谅。况且,这轻工园如此之大,须用多少工役?顺天府必有妥善之策,若未处置好,如何便能大兴土木?道思过虑了。” 王慎中没有辩驳,唐枢缓缓看了他一眼。 而后,他才说道:“我昔年足迹遍布四方,京城也来过三回。若没记错,此处再往南便是通惠河,原就是一处小市集。布匹茶叶,天下百货,自通州运至京城,入城前都聚于此,原以各家商行货仓储场为主,早便不是良田。” “……原来如此。”王慎中朝唐枢行了一礼,“唐兄博闻强识,小弟着实佩服。” “不值一提。”唐枢却啧啧称奇地看着外面,“让这些商行让出地方兴建这轻工园,只怕比让百姓迁走更难,竟如此顺利便已动工?” 龚用卿又侃道:“这有何难?河运局一设,南北商人不就齐聚淮安,望河运局赏口饭吃吗?那十八家企业,有多少是位于京城的?民不与官争,那些商行若想继续把生意做下去,岂有不让之理?” 唐枢越发觉得龚用卿就是个指点江山、不思细节的性子。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能在京城立足的民间商行,哪个没一些做官的朋友?这里面,纠结的是不少利益。 能解决这里面的问题,必定是需要方法和策略的。 马车很快驶过这片热闹的工地,再往西行得数里,便已见到京城东城墙外的民居屋舍。 北京城墙包围着的京城,也只是京城的一小部分。 如京北京城东南西北几个方向,城墙外都各自延伸出规模不一的外城。不仅很多百姓聚居于此,其实许多官员也住在城外。 刘天和给唐枢安排的小宅子同样位于北京东城墙外,他提前下了马车,背上自己的行囊和他们告辞:“鸣治、道思,先行别过。待安顿好后,除夕之夜再围炉夜话。” “惟中兄,待我们安顿下来后,就遣人过来告诉你我们住在何处。” 唐枢住哪,龚用卿他们是知道了。此刻先话别,唐枢直奔自己的住处。 接下来这一个来月,倒要好好用心温习一下功课了。 龚用卿他们继续走,到了和家仆约好的东面朝阳城门外,他又患得患失起来,不知道找住的地方顺不顺利。 所幸家仆早已等候在那,远远看见了走下马车的龚用卿等人,连忙就赶了过来:“少爷,大喜!那通驿局局竟专用了原先贡院旁明智坊草场边的一片宅院,改了状元居旅邸,专供赴考举子投宿。那里必须有举子出身才可入住,我已经帮各位老爷报了名。” 龚用卿大喜:“竟有此事?妙哉!妙哉!” 各地赶考举子加起来足有数千,那状元居自然不可能容纳这么多人,只不过先到先得罢了。 在贡院边上,又有好彩头,龚用卿连连呼他带路。 入了朝阳门,一路往南,果然行不多远就看到了贡院。 在旁边两百余步之处,就是明智坊草场。 这草场,原是供军马所用的草料存储之所,占地非小。 此时,其中一片屋舍却都归通驿局所有了,“状元居”三个大字赫然其上。 “听说是费相走马上任后,诚意伯请费相题的。咱们来得巧,刚刚迎客不足五日。若再晚,已经到京城的举人老爷们只怕都搬到这里来住了!” “……难道不需银钱?” “自然是要的。” 王慎中问清楚了价格,才对龚用卿这家仆无语:你当天下举人个个都家里钱多? 这状元居的“雅间”花钱不少,若是连住数月,每月都得三两银子。 王慎中有点不想住在这,太贵了。五两银子什么概念?住上两三月,都能买一亩好田了。听说寻常旅邸或者寺庙的庙寓,一个月不到一两银子。 而且,那么多举人聚在一起,只怕天天高谈阔论,日访友夜访友,不得安生。 “你可曾问一问城内城外寺观?” 龚用卿喜热闹,闻言就说道:“道思,如今正不知会试如何考。士子齐聚,彼此切磋印证多好?” “……还是寺庙好。” 王慎中心想这通驿局只怕就是拿捏了这种心思,趁机赚大家的钱。 最终便分道扬镳。 王慎中并不是出不起这银子,他家境不算差这次作为新科举子也领了一笔补贴。 最主要的还是感觉这一路上龚用卿太能闹腾了,与他继续住一起,只怕有碍备考。 这个时节,京城里的人都在准备过年。 王慎中也带了个家仆,此时行走在京城的街上,仆人学北方人将手拢在袖子里问道:“二少爷,找旅邸、庙寓,还是干脆找牙行帮忙租个民宅?” “庙寓吧。” 他也不想去麻烦任何人。泉州出身在京城的人,王慎中其实也识得几个。 眼看天色已经快黑,他们也就只能在这东城附近寻找。 京城内寺庙不少,这些寺庙原先就是许多官员入京时喜爱投宿之所。 现在到了年底,龚用卿猜得没错,各处庙宇住的人确实很多。 “伱们若不嫌晦气,便去智化寺看看吧。” “晦气?为何?”王慎中听到这京城人这么说,不禁问了一句。 那人被拦路问了一下,此时闻言便笑,“显宗入了太庙,这智化寺岂不晦气?这位兄台也是入京赶考的吧?那智化寺,乃是英宗年间王振所建,英宗所赐报恩智化禅寺之名。” 王慎中顿时懂了。 陛下藩王继统,登基后既迎了景帝入庙,更让于谦陪祀左右,他对于英宗昔年叫门旧事的态度明显。 皇帝的态度如此,下面人自然会避嫌。 这智化寺也许原先香火很旺,这几年只怕是越来越难了。 “……原来如此,我却不忌讳这些。若这第一次应会试不中,那也只是不才学问不精。”王慎中做了做揖,“多谢兄台了,还不知兄台尊姓大名?我观兄台仪表非凡,你我年齿相近,莫不是也是赶考举子?” “不敢不敢,在下高中元,今年十六。”被问话的确实是个年轻帅哥,此时笑着回答,“来年确要应考,在下却不需赶,本就长居京城。” 王慎中颇为震惊:“高兄年方十六便已是举子,足见学问惊人!今日相识,慎中幸甚!” “左右无事,我领王兄去吧。不知王兄年齿?” “惭愧,不才虚长高兄一岁。” “……那你叫什么高兄?” “高兄弟这名字,来年必定高中,不才将来也要称高兄的。” “嗐,家父倒是劝小弟三年后再考。” “哦?为何?” 高中元是个非常直爽的性子,一路上就跟王慎中聊了起来。 原来,这高中元也是官宦子弟,他父亲现在担任太常寺少卿,还是个正四品。 至于为什么三年后再考,一来高中元还太年轻,即便中了进士只怕也会因为年龄先磨炼几年,不如三年后考新学。 王慎中听得心中一动。 朝廷高官现在都教导自己的孩子三年后以新学进士再出身吗? 到了智化寺,果然门庭冷落。 生意上门,智化寺的知客僧人极为高兴,热情得不像话。 但王慎中感觉他们的热情似乎是对高中元的。 太常寺是负责与祭祀有关的诸多事的,王慎中估计着,这智化寺以前莫不是官祭寺庙?智化寺对太常寺的官员很熟悉? “贫僧必日夜向佛祖祷告,祈愿二位施主来年高中。” “那就不必了。”高中元颇为潇洒地挥了挥手,“王兄,小弟还得及时归家。今日相谈甚欢,过两天再来向王兄请教。” “高兄热心快肠,慎中感激不尽。” “些许小事而已。那就告辞了。” 等高中元离开,王慎中依旧感慨着:“高兄风度,令人心折。” 知客僧附和道:“高公子名满京城,岂是浪得虚名?” 王慎中愕然问道:“名满京城?” “十五中举,仪表非凡,朱袍子弟。自太后携永淳公主去显济寺祈福后,京城已有传言,来年是要为永淳公主选驸马的。高公子之名,只怕宫里也已经知道了。” 王慎中不禁呆了。 有才又帅,出身更好。 所以自己路上随便拦了一人问,竟不是个普通人?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朱厚熜在宫里还真的头痛着。 “……清怡虚岁都才十五,着急什么?” “明年便十六了!”蒋太后很不满,“你姐姐成了亲,那余承业去了地方巡水,你便是这样让姐姐独守空房的?赶紧趁这次京里多有官缺,让他回京做个闲职!再说了,现在是清怡也想成亲了!” “……儿子知道了,这就让他回京。” 朱厚熜挨了一顿批,虽然当时派余承业去江西巡水有特殊原因,但也确实让他们夫妻两分隔两地。 现在杨廷仪去江西做总督,余承业这个与杨廷和女婿有亲戚关系的人继续呆在江西确实不好。 但是自己的妹妹到了青春期,开始思春了,主动想成亲,朱厚熜也不能硬拦着。 “那儿子便留心一下……” 蒋太后哼了一声:“皇帝国事繁忙,我已经让人留心着了。如今驸马也可以任官,想必明年新科进士中也有才俊愿意选尚驸马。” 朱厚熜连连称是,等到从蒋太后那里离开,路上赶紧问黄锦:“母后已经安排人去留意驸马人选了?” “……这事是张公公在张罗吧?奴婢一直在陛下身边听命。” 朱厚熜喊来张佐一问,果然他那里已经有了一些名单。 “……刘瑜搞那什么状元居,还有这层用意?”他不禁问了问。 “……一举多得吧。陛下既允了他用驿站办旅邸挣钱,他也盼着通驿局早日开源。” “……这龚用卿都二十五了,还列进来?二十五的举人,还没婚配,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回禀陛下,听闻他发了愿,不中进士不娶妻。”张佐讷讷说道,“主要是……太后有懿旨,永淳公主想觅个仪表非凡的驸马……” 朱厚熜顿时无语,感情自己这个思春的妹妹是个颜控? 他不知道自己这妹妹历史上的选婿后来还闹出故事,最终配了个秃顶的。原因是:选婿过程中都穿戴整齐,帽子戴得好,进了洞房才发现是个地中海。 永淳公主开始选驸马,这个消息最终也瞒不住。 毕竟她要求挺多,张佐这个办事的人自然只能多用心、多查访。 连智化寺的僧人都知道了,朱厚熜只能感慨自己最近这段时间都在研究粪肥什么的,忽略了厂卫呈上来的这些奏报。 而住进了状元居的龚用卿自然也在随后听闻了这个消息,于是顿时惊喜莫名。 今时不比往日,驸马是得到重用的!君不见崔元、余承业? “去买些厚礼,明日我去拜会一下懋贞!” 林希元时不时能跟皇帝见面,不论是为了会试还是这桩事,龚用卿都想好好请教一下。 再说了,明报行再忙,难道过年也不歇? 林希元真不敢歇。 大年初一,要刊载皇帝的贺词啊! 年关将近,京城里热闹非凡,迎来送往非常多。 而京城诸多粪道的这些大粪商们,也在腊月二十八这一天齐聚金坷垃家。 从腊月十五被召见到现在,十多天了。 十多天的时间,够他们想通很多事情。心思灵活的或者不灵活的,都从皇帝亲自的重视里看到了机会,随后也从其他一些朋友的分析里想到了正确路径。 “金道尊,这件事,你要牵个头!”宋虎也把脑筋转过来来了,认真说道,“我听那吕秀才跟我说,陛下在给天下臣民的那封信里怎么说的?要吃饱饭!想让天下百姓都吃饱饭,怎么少得了我们粪商?” “……”金坷垃感觉这话怪怪的。 “正是!”另一个“道长”也正色道,“陛下既设了十八家企业,将来天下百业只怕都要效仿。依我看,咱们得借这股陛下的东风,合股把这件事做起来。想一想,将来天下诸城的粪道都被咱们包了……” “……”金坷垃感觉这事有点离谱,想合股做企业、承包整个大明各城的粪吗? “只有咱们必定不行!这件事,最少要找个勋戚带头!” 金坷垃麻了:真有勋戚愿意背上天下粪商头头的名声吗? “金道尊,陛下交待的差使,你办得怎么样了?你那金家肥到底是什么奥妙,不行大家一起帮着参详参详?” 金坷垃顿时警惕:你们是要借机刺探我的粪道奥秘吧? 嘉靖四年的最后几天,就在国策会议召开、总理国务大臣设立、永淳公主选婿和陛下专注肥料等大大小小的事情中度过。 正月初一,如期而至的《明报》刊行。 嘉靖五年,终于到了。 这一年,新法要开始推行至全国。 住在状元居有个好处:负责送报纸的通驿局,在这里提供了数份明报,可供取阅。 一大早,众举子就互相拜着年,齐聚在了状元居的酒楼里。 头版头条,赫然又是皇帝的手笔。 《嘉靖五年皇帝陛下致天下臣民贺词》。 只能说越来越不一样了,深居禁宫的皇帝,开始频频通过《明报》对天下人讲话。 状元居酒楼里十分安静,大大小小的脑袋上、样式各异的帽子挤在一起。 一路上用功非凡的龚用卿负责诵读。 第一句:嘉靖五年到了,这必定是万象更新的一年。 (本章完) 第290章、“享受”政策的一年 皇帝一直在期盼万象更新,这是朝野都知道的。 但这次,皇帝的新年贺词里提到的万象更新,与众人想象当中的并不尽同。 “……嘉靖五年第一件实事,全力推进‘农家三铁器’工程。铁锄、铁犁、铁耙,力争今年底做到家家至少有其一,三件皆备之家达到半数以上。为此,除宝金局外,朝廷正在商讨铁课减免、退还方略,商讨农户购买铁农具贴补方略。各省、府、县将在清丈田土、重造黄册之余,细致统计农户铁农具缺额,鼓励商行转卖铁农具至各地。” 此时已是大年初五,这一期明报也已经传到了河南。 新郑县郊,还真有个高老庄村。 如今村里,还有个不小的官,名叫高尚贤。 他是去年底从正五品山西按察佥事的官位上赶回家为父亲守孝的。 只是丁忧,并没有致仕,按照现在的规矩,他这个五品命官也能得到通驿局投递的一份《明报》。 此时看着这嘉靖五年第一期《明报》上的皇帝贺词,高尚贤不禁呆了呆。 “爹,怎么不念了?” 在他旁边,是个刚刚开始长了些胡须的少年。 高尚贤微微恍了恍神,然后继续教儿子认着报上的简字。 “嘉靖五年第二件实事,开展各级乡贤推选,筹建省、府、县三级乡贤院。通政使司之下已于紫禁城午门之外设好御信房,地方乡贤之书信,可通过通驿局寄至御信房,便于朕体察民情。” 高尚贤又愣了一下。 这样的做法……不能说一定不会有效果。但是将来,这地方官与乡贤,只怕得更密切地“勾结”才行,这才能让地方上的一些烂事不至于传递到京城。 当然了,地方官与乡贤彼此忌惮,只怕有些事也会收点手。看样子,会是要么不烂、要么全烂的后果。 除非大家又都忌惮着那暗处的厂卫眼线。 “爹?” 高尚贤摇了摇头:“肃卿,待我先读完,你急什么?” 他的儿子叫高拱,字肃卿,今年虚岁十五了。 高拱指着后面:“您看这里!” 高尚贤把目光移到那边去,眼神微微一凝。 皱了皱眉之后,他还是继续看那“第三件实事”:“各地以银、租折合等方式,于嘉靖五年内平价发卖官田,优先少地农户和隐户。” 这件事,是和乡贤推选联系起来的吧? 官田的粮赋更重,过去大多由地方士绅富户承租,又转租给农户耕种。现在要分这些田,只看士绅富户在嘉靖五年只清丈田土重造黄册与改革衙署的背景下配合与否了。 配合的,就有机会被推选为乡贤;不配合的,只怕其他乡贤不吝于联合地方官把有些人的破烂事翻出来,再翻一翻新修的《大明律例》。 只是地少的农户和隐户买得起官田吗?银、租折合,是说能够以按年交粮的方式,最终完全得到一些官田的田底权、田面权? 官吏待遇法落实后,官绅家的田不再给面子了,都要纳粮,这田底权与田面权之分,里面的一团乱麻不知多久才能厘清。 但朝廷要落实官吏待遇法,只怕还真的需要更多粮赋、更多银钱。 也许真能不用交钱,在后面这些年里从官田上多收回来许多粮,等新法真的过渡到成功的阶段后,那些田也就彻底归了农户,以后只用交额赋。 他心头一动,又看到了第四件实事:改太医院、惠民药局并入医养院,在嘉靖五年内做到各个县城均设一院,有坐馆良医,有明价药。 高尚贤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一件实事,就不知这遍及整个大明的医养院如何做到一年内每县都有,除非找现有医馆换个名字。 这时,他才看到儿子指的那个地方,先开口问道:“这里的字,认识了?” 高拱克制着一点小骄傲,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来:“爹要的字典虽还没买到,儿子已经反复读了四期《明报》,大多还是能认识了。” 高尚贤看着他,随后道:“今年河南大概也要如广东、山东一般,有乡试恩科,好好用功。” “有爹在家指点儿子学业,儿子有信心!” 高尚贤也是进士出身,教儿子是足够了。 而这时,他看儿子指的那个内容,心里其实从之前开始就一直在翻江倒海。 这第五件“实事”,只怕会引发不小的波澜。 【嘉靖五年第五件实事,从今年起全面落实官员夺情制度,以日易月。学成出仕,是为忠君治国平天下。忠孝难两全,官员遇丧须丁忧者,皆以追赠至亲亡者恩衔,夺情复用。存哀于心理政安民,光宗耀祖兼顾国事。】 丁忧,是官员们无法回避的一个槛。 守制服丧,不是说不能再复出,官品仍在。但是离开二十七个月,官位自然早有人。再要出任,就得候缺。 遍翻史册,其实官员当中真正守制和被夺情复用的,其实唐时大约是五五开。而宋后,尤其是理学兴盛后,被夺情也大多推辞,不守制者名声堪忧。 如今这第五件实事,虽说有“夺情”这个幌子,有追赠恩衔光宗耀祖了的借口,当真合适心安理得地以日易月之后继续做官吗? 这只怕是陛下对如今礼法的一个小试探。 他谓之“实事”,却忘了夫子是怎么骂宰予的吗? 这贺词的后面,还有五件实事。 从官府公文开始规范简字,让更多孩童更易识字读书:会不会有争论?民智尽开是好是坏,历来争议都不小。而且,这不是会让科考越来越难吗? 改进印刷技术,让书籍刊印成本降低:这自然是要和简字搭配,那个上一期里刊载出来的获封乡爵的工匠郑魁,那印刷机和新字模的技术,只怕民间一时半会掌握不了。 河道衙门勘绘黄河全图,陛下悬赏天下求问黄淮水患良策:这件事没得说,如果今年能完成这个阶段,将来真把黄淮水患控制住了,那是千古功德。 群牧监设牛骡所,于各地试行牛骡平价租卖,以应农时:这牛和骡马确实都能耕地,各有优劣。惠民事好,但只怕推行不易,大明还是太大了。 各地驿站改归通驿局后,通驿局将逐步接待能力、递送能力更强的驿传体系,送信、投宿、用车用船等逐渐对百姓开放:书信这么私密,需要书信来往的也大多是官绅。这通驿局莫非又是陛下的另一个眼线?若信件被拆看了,那怎么办?而普通百姓大多一生都不出县乡,也用不着什么投宿、车船。 想来想去,高尚贤觉得这通驿局将来只怕还是以做官绅生意为主。 也许还有商人? “前五件实事,今年力争办成;后五件实事,今年打好基础。值此新春佳节,朕也跟天下臣民道一句新年好。盼望到年底时,天下臣民也都能在心头道一句今年确实后,明年春节过得比今年更心喜。” 高尚贤看完了,微微张着嘴。 皇帝给天下人拜年,这还真是头一遭:因为这报纸,现在不仅各府县绝对每一期都要关注,哪怕是乡里老农,也都知道有了这么个玩意。识字的童生、有点身份的秀才,莫不以宣扬报上内容为乐。 所以老农们也会知道,陛下给他们拜过年…… “爹,您是怎么考虑的?”高拱眼睛明亮地问道,“夺情那件事?” 亲儿子和亲孙子并不是对过世两个月的老人家不孝顺,但他们毕竟也是亲父子,不必避讳一些话题。 高尚贤皱着眉:“你用心温习功课便是!” 他觉得这些事还轮不到儿子来考虑,况且他现在明显是想怂恿自己不丁忧了——以日易月的话,高尚贤已经满足条件。 但上行下效,将来老子百年后,你小子是不是也不准备给老子守孝? 高拱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儿子治的礼经,夺情之事古已有之,陛下言之有理。况且,爹,儿子后面再考科,只怕新学尤为重要。爹您懂新学吗?” 高尚贤被问住了,无言以对。 高拱语带深意地说道:“中枢大改,京城官缺很多。京城,才是新学最易学好之地。” 高尚贤抬头叹气,看了看他爹的牌位。 您孙子确实不一般,府台过府时都说了,这家伙有望夺一夺乡试礼经魁首。 爹啊,儿子要不就为了您孙子,不要那劳什子名声? 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气象呢? 小小的高老庄村,在随后这几天之中也渐渐都知道了皇帝贺词里的内容。 高拱家顿时更加热闹起来,本就已经拜过年了,又有许多人再度登门。 这里面,既有同族乡绅富户,也有村中小农户推举了头领、凑了礼物而来。 乡里乡亲,高尚贤不可能在正月里将人拒之门外。 “贤公,咱高家如今以您老为尊,这次陛下定了心要在咱河南也行新法了,您是主心骨,可得帮咱们分说分说啊!” “是啊是啊,那官田发卖、乡贤推选,您在县里都说得上话。” “贤公,若是以日易月,您可以被夺情任用吧?老大人若得陛下钦赐恩衔,族谱都得改一改啊!眼看陛下天恩普降,贤公兴许再高升四品,那就穿朱袍了!” 高尚贤哭笑不得。 所谓十桩实事,他们关心的也就是其中三件,外加一件没在里面专门说的清丈田土。 他高尚贤的未来,自然也与高老庄村息息相关,谁让他中了进士呢? 高家祖上没出过大人物,他这个正五品就是“发家之人”。所幸眼下自己五个儿子,已经长成的两人,长子也中了举。次子虽不见有什么文才,但这三儿子高拱当真是未来可期。 高老庄上上下下,都盼着高尚贤“以身作则”、带领他们享受政策。 他叹了口气:“如今还只是陛下旨意,这官田如何发卖、乡贤如何推选,总要朝廷、省里定了章程,府里县里照章排期,才知道会如何施行啊。” “有您在,这乡贤至少得有我们高老庄一人吧?” 新郑县高老庄村高氏如今还不够格简称新郑高氏,这个宗族的族老也不阔气,可他很笃定地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虽没考中秀才,但也识字啊,能给陛下写信!” 高尚贤哭笑不得:“陛下要推行简字,他可识得写得?” “这不是您在嘛,为了咱高氏,您得教教啊!” 被推举来的贫农头领支支吾吾。高尚贤避不过,是定了时间让他们一起来的。现在乡绅富户和族老在,哪有他说话的余地? 高尚贤先敷衍着应下了,对其他的事却不愿多碰。 高拱眼见如此,开口说道:“各位叔伯,咱高老庄可没有官田。那官田散布各处,想必还是就近领买。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难道还去别村耕种,甚或迁居别村受欺负?” 高家堂屋里顿时静了下来,那贫农头领眼神一黯。 高尚贤看了看儿子,抿了抿嘴。 高拱见父亲没训斥自己,得到鼓励一般继续说道:“至于那乡贤,虚名好处倒也罢了,能得自然是好的。可若想做这乡贤,只怕不是先得好处,而是要帮着县里得罪人。这田土人丁实有多少,不光士绅大户担心彻查,普通农家也担心啊。来年多交一点粮赋事小,这乡贤数村能推一人出来就不错了,咱们高老庄那是要得罪周围其他村的。” 族老闻言呆呆问道:“拱哥儿,那照伱这么说,官田、乡贤,咱高老庄都别想了?” “不然!只是讲清利害!”高拱朝父亲作了作揖,“爹,儿子以为,您丁忧在家,正该领头,襄助县里办好此事。此时远离庙堂,若帮县里办好了陛下所言诸实事,必能上达天听。届时陛下主动下旨夺情,才是上上之选!” 高尚贤抿着的嘴张了张:此前做按察佥事时,对家里的关注就少了些。这儿子聪明自己是知道的,现在竟已经懂得了这么多为官之道? 在位有在位的好处,不在位有不在位的便利。 推行新法,对任何一个地方官都会是头大的事情。如果有自己这个闲居在家正五品的襄助,其他的不敢说,新郑县的阻力能少很多。 地方的动静,皇帝迟早会知道。 这下自己仍旧在家丁忧,名声无缺;识得大体,帮助陛下推行了实事;若再有些亮眼的方略帮县里解决了诸多难题,那又是有才干的表现。 皇帝主动夺情任用他,比自己去信旧友帮着活动,那自然好多了。 “……那照你看,爹该做哪些事?” 高拱顿时更加有表现欲,连忙回答:“办学、教简字,这是一事。以此时在野之身,筹备县乡贤院,为诸乡贤剖讲利害,清丈好田土,这是二事。召见县里行商诸家,去联络铁器贩售、筹建医养院、刊印简字新学书籍、牛骡所,这是三事。官田发卖,县里必定多要银、少要粮,毕竟衙署改制后支用颇多,爹可让乡贤院募钱借出,少取息甚至不取息,这是四事。” 高尚贤的表情显露出震惊:“以乡贤院募钱借出,不取息?” 高拱肯定地点头:“这乡贤初设,名必重于利。眼下热衷这乡贤之人,自有目光短浅之辈,但也有着眼长远之人。诸策并举,目光短浅之人,爹自可说说话,建议县尊不可推选之为乡贤。观陛下数件实事,是当真急民所需,必不愿新法害民。设这乡贤,本就着眼于贤字。既要乡贤不仗势害民,还要乡贤防着官吏借新法害民。爹,只有百姓齐呼陛下圣明,爹去做这些事,才称得上当真有功!” 高尚贤震惊的并不是高拱那个乡贤院筹钱借给百姓买田还不收息的点子,他震惊的是儿子表现出来的政治智慧。 此时的他自然不敢去想象自己这儿子将来其实有多高的成就,只是有一种官当着当着突然发现儿子在某些方面比自己还牛了的感觉。 以进士身份在乡里办学、教简字,这是拴住新郑县诸多乡绅大户人家子嗣一辈的将来。 帮助县里筹备乡贤院,是拴住他们的现在。 靠朝野的关系,帮县里行商诸家联系宝金局、将作监、明报行、群牧监及其他外地商行,是拴住新郑县的现银财源。 把普及“农家三大件”、建立医养院这些事情落实到位,是拴住新郑百姓对皇帝和朝廷的民心。 高尚贤还心不在焉地发愁着怎么体面地被夺情,儿子帮他把路指好了。 “拱哥儿将来定是做那总宰相的料!”族老大拇指快翘翻了,然后殷切地对高尚贤说道,“贤公,我看行!” “……待我再好好想想。今天你们过来的意思,我是明白的。这样吧,等过了十五,我先拜会一下童知县,看看他有何计较。” 正五品就要有正五品的矜持,哪能现在就在外人面前高呼“我儿大才”? 等他们留下礼物离开后,高尚贤一脸正经:“你去年都看了些什么书!” (本章完) 第291章、目光,看向大明之外 荆州府内,张家又喜又忧。 喜的是,嘉靖四年家中添了丁。 忧的事情就不止一样了。 “算得……得什么事?辽王府没……没了便没了。当……当兵吃皇粮,去哪不……不是一样?”老人家先对着儿子指指点点,然后又对着孙子啰啰嗦嗦,“没考上便……便没考上,以后考新……新东西,没……没把握。不如就……就……就好好教儿子!不是都……都说秀才也……也能当……当……当小官吗?就……就算去做西……西……西席,也能养……养家糊口!” 训了儿子和孙子后,老人家的口吃毛病似乎不见了,眉眼弯弯地看着曾孙:“乖白圭!” 嘉靖三年,辽王朱致格袭封王爵后,没过多久就病逝了,这件事是嘉靖三年湖广先后死去的三个藩王之一。 最早是楚王,然后是辽王,最后是谋逆之后被抓、最终因为高龄在狱中“病死”的吉王。 而这其中,辽王之死最为蹊跷。 虽说他刚刚袭封王位确实荒淫了一些,但虚了身体也不至于病死。 案子在嘉靖四年五月才查清,这个案子既牵扯到了楚藩,也牵扯到了当时的荆州知府,而广元郡王朱致椹尤其脱不开关系。 是一桩牵扯到王位、新法的大案。 最终的处理办法,是楚王被贬为庶人,楚藩降格成了郡王。 包括广元郡王在内,辽藩有数个郡王被贬为庶人, 而辽藩虽然仍在,朱致格却没来得及留下儿子。最终却是那毛氏在湖广叛乱过程中稳住辽藩局势的功劳得到了褒奖,皇帝下令从旁支过继了一个幼子,以之为嗣王。 重点是:陛下对宗室的政策已经变了。只待北京城南地坛旁的王府都修建好,各省诸王就都要迁居京城。 住在京城里,哪里还需要专门的仪卫司和护卫? 张镇要失业了。 刚为人父不久的张文明去年乡试再次折戟,当《明报》带着简字和新体例向他砸来后,张文明只感觉眼前一黑。 整个腊月,他的心情都很低沉。 新学就够难了,以后还有多少新东西要重新学,才能适应将来的科举考试? 他儿子在自己祖父怀里被逗得咯咯地笑,张文明一声长叹。 因为出生前曾祖父做了个月亮落入水瓮中、白龟从中爬出的梦就被唤作白圭的张居正现在才八个月大,他没法像高拱一样给老子出主意。 高拱有个正五品的爹,张家却只有一个王府护卫和落第秀才,现在张居正的父、祖前途都堪忧。 “我听人说了,都司衙门里已经有消息散出来,各省要行募兵。湖广平叛之后,精兵不少,要先改。”张镇也陪着叹了一口气,“我年纪大了,募兵怎么会要我?皇粮也吃不成的。” 一家四代,只有被人称作“张謇子”张诚对儿子和孙子颇有怒其不争的意思:“饿……饿不死!咱……咱们苦……苦一点,是……是为白圭……圭积德!” 张镇父子无奈相视一眼,张诚确实是仁义好心肠,哪怕家里只有一碗稀粥也能分出一半去救济穷苦人、斋供僧人。 张诚总是乐观,张镇只能看了看儿子:“如果真觉得以后不好考、考不上了,不如就听你祖父的吧。认好简字,钻研一下新学,兴许能到那小学院里谋个差使。” 说罢又看向父亲:“元宵节后,儿子就托人去问问。咱湖广只怕也要设那什么治安司,儿子当不了募兵,尽力谋个荆州府治安局的差事吧。” “这……这不是就……就有法子了吗?”张诚称许地点点头,然后又看向曾孙儿,“饿……饿不着我白……白圭!” 还不到一岁的张白圭瞪着两只眼睛,伸手抓着曾祖父的胡子咯咯直乐。 …… 正月十二,浙江宁波府象山县,知县徐阶宴请新任知县何允元。 象山县衙里,徐阶先带他把人都认全了,而后又交接了诸多公文、档案,最后才在县衙后院请了何允元坐好。 今天县衙里排开了三桌,一主两副。 主桌上,除了徐阶和何允元,还坐着县丞、主簿、教谕、巡检、典史。 其余两桌,旁,则站着六房司吏、承发房承发、税课局递运所等县级衙门的吏员们。 “坐,都坐。”徐阶仍旧是县尊风范,让吏员们也都坐了下来。 一个象山县,在场的这些就是全部“大人物”了。 见徐阶手往下压,吏员们只是恭敬地先行礼:“谢郎中大人。” 何允元看着象山县里这些以后要归自己管的人,又看了看徐阶。 才二十四,压得住这些油滑老吏,当然不只只是靠他那个担任着浙江总督的座师严嵩。 当然了,还因为他探花郎出身、前途无量的预期。正德十六年、新君登基后的第一个探花郎,如今已经是一省总督了。 何允元也诚恳地感谢着:“徐大人先任浙江藩司经历,再任象山知县,百姓安居乐业,我一路行来多闻百姓称颂徐大人清廉有才略。如今徐大人高升南京吏部,象山百姓与有荣焉,亦难分舍。” 徐阶看了看他,觉得这番话没什么水平。 当年应天府尹孟春和南京户部谋划着发了那道让南直隶及浙江、湖广、江西三省厘清科则旧谬的公文,他是被严嵩从浙江布政使司从六品经历的职位上升了半级、调到象山来做知县的。 把他调到这里来,只能说这里在严嵩的判断里可能出问题。 徐阶这两年多,办的事主要就是维持住稳定,称不上有什么功绩。 “我在象山这两年,只能算没出什么大纰漏。”他先谦虚了一下,然后笑着对何允元说:“何知县走马上任,今年要清丈田土、改革县里衙署,任重道远啊。” 何允元不由得看了看其他县里的官吏。 是啊,任务很重,很令人头疼。 他一个举人出身的知县,能搞定这些人吗?上任后的许多事,都得靠他们帮忙。 “徐大人熟知县情,还请不吝赐教。各位久任象山,还望同舟共济,襄助我办好今年诸事。” 他很羡慕徐阶。新法要推行至诸省了,他就又被升任更加清贵的正五品郎中,少了多少麻烦? 二十四岁的正五品啊! “赐教谈不上,何知县若有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阶又先拿起筷子,“边吃边说。” 一边应付着何允元,徐阶一边继续在心里琢磨着自己这道任命的用意。 南京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在北京吏部已经于侍郎之下设了正四品各司总司的情况下,在杨阁老即将到达南京担任应天总督的情况下,严嵩在北京参加国策会议期间为什么帮他运作了这个任命? 徐阶知道,这些答案只怕需要等自己启程到了杭州府之后,才能从严嵩那里请教得知。 南京吏部是有南直隶官员的考核权的,而且这部分考核权过去并不受北京吏部的限制。可以说,南直隶诸多官员的升迁,实际上掌握在南京吏部的手上。 而他要去赴任的,正是考功司郎中。 虽说上面还有右侍郎和南京吏部尚书,但他去了南京,也不算可以轻易忽视的人物了。 “徐大人,今年改革衙署,官吏都定品,吏员给官员出身、杂役称吏,不知徐大人对象山诸房诸衙首官之选有何建议?” 何允元一言问出,另外两桌及这一桌的其余人全都竖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 徐阶一心二用,先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说道:“这件事,我之前已经对他们宣讲过多回。县里诸官,虽有推举之权,但还是要省里定夺的。推选何人,何知县还是要自行斟酌为宜。” 举人出身的官也不可小觑啊,何允元想卖他一个好,借自己与严嵩搞好关系? 县一级官员的任命权,已经被放到了各省。所谓省里定夺,那不就是严嵩定夺? 而吏员过去只有九年考功合格,才会授一个官员出身,那也是杂官,实际进入不了主官铨选序列。现在的这个改革,以后吏员也是有可能爬到正六品知县的。 另外,按新的规矩,以后知县也只管县里重要事务,这县里还会设县令官民政,那提刑署、税课署的首官,都将是正七品啊! 何允元一脸诚恳:“徐大人治下有方,我何必再耽搁太多时间,贻误清丈田土大事?今日各位佐官、各房司吏都在,大家把心都先定下来,才谈得上协心用事,为督台大人分忧,为陛下治理好象山!” 看样子,似乎只要是徐阶推荐的人选,他就会用一样,不是假模假样地先听听徐阶的意见,然后自己再用推举权拿捏县里的官吏们。 二十四岁的徐阶也尝到了被抱大腿的滋味,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只对何大人谈谈我这两年来对诸位的了解,何大人知人善任便是。” 酒意渐酣,徐阶忽然认识到一些问题。 自己背靠严嵩,在象山一任就能这样留下些可靠的班底。严嵩在浙江一任,手握县一级官员的任命大权,又该留下多少不可小觑的力量? 每一省总督都如此,陛下靠什么防备将来诸省各自为政、防备地方大员拥政自重? …… 正月十四,紫禁城里,养心殿设午宴,乾清宫设晚宴。 今天,朱厚熜先要与杨廷和吃饭。 过了明天元宵节,杨廷和就将启程前往南京。 这是他专门来辞陛。 朱厚熜感慨地看着老了不少的杨廷和:“一恍就快五年了,太傅披肝沥胆,朕心实悯。” 对杨廷和辞任总理国务大臣的补偿,是他的功衔从太保升级为太傅。 虱子多了不痒,反正已经是大明第一个活三公了,杨廷和也没推辞,何况费宏也被加了太保。 活三公,似乎将成为配享太庙的门槛。 “臣蒙陛下恩重,唯鞠躬尽瘁而已。”他表达着态度,“臣去南京后,便先与武定侯、张公公商议方略。今年京察,臣必不使南直隶出乱子。” 洪武年间,最开始定下来京官三年一考,后来改为十年一考,谓之京察。弘治年间,又改成了六年一考,而从正德十六年算起,嘉靖五年是朱厚熜继位后的第六个年头了。 久违的京察将在嘉靖五年新法推行至诸省的情况下展开,这自然是一次大洗牌。 南北两京,如果把这次京察推行到位了,那么明后年的新法将更加顺利。 而南京京察,还肩负着削弱南京影响力的重任。 正式的国策会议结束后,腊月里,新一届的参策们其实又开了国策会议。杨廷和作为辞任了总理国务大臣的人,自然有份列席。 讨论的重要议题,就是南直隶。 朱厚熜凝重地端起酒:“江南诸事,就拜托太傅了。太傅都等不到用修抵京便启程南下,朕实在感怀莫名。” “臣南下途中,大概能与犬子在临清见上一面。”杨廷和赶紧回敬,“犬子莽撞,陛下以其任户部右侍郎领江西清吏司事,还请陛下多多担待。” “用修在广东历练数年,熟知新法。他领江西清吏司事,自能与令弟协理好江西粮赋诸事。” “……陛下信重,臣惶恐。” 江西总督是杨廷仪,户部江西清吏司总负责是杨慎,杨廷和说一句“惶恐”是真心的。 当年感受到的是新君对他的敌意与提防,成为新党党魁之后,却又感受着皇帝对他们杨家几乎“不设防”的信任。 杨廷和自然知道皇帝设的防在哪里,为什么是江西? 因为江西文风很盛,官绅很多,为首的就是如今的总理国务大臣。 昔年费宏总督四川,守杨廷和的老巢;如今杨廷仪总督江西,守费宏的老巢。 而杨家顶着天下人对杨家几乎要主宰江西民政大事的压力,要交出的该是样板一样的新法推行答卷。 不仅如此,杨廷和还要亲自去南直隶,为皇帝铺好他将来将整个帝国的税赋重地彻底握在手里的长远重任。 唯如此,才能保证皇帝对杨家的圣眷能在将来杨家遭遇万一之时能不衰减。 这也只是一道防而已,杨廷和没忘记皇帝等下还有大事。 自从君臣“坦诚”后,交流的效率高了很多,何况是现在这样的私下里? 杨廷和很快就告辞,让皇帝去办下一件大事。 朱厚熜简单准备了一下就吩咐黄锦:“准备去武英殿!” 远处皇明大学院的钟楼已经响了十三声,武英殿那边应该已经陆续聚齐了人。 武英殿已经改建好了,那军务会议将正式成立。 军务会议常设总参谋一人,在京,如今由杨一清担任。 参谋若干不定额,但在京常设有四员,如今是靖国公顾仕隆,襄城伯李全礼,治安总司总长马永,被重新启用、专任军务会议参谋的彭泽。在地方,还有杨一清推荐的两个边疆大将,还有郭勋、朱麒两个勋臣。 而军务会议若有大事要议,兵部尚书王守仁、兵科都给事张经、都察院协理京营戎政、五府都督等人还要列席。 现在这些人都聚在武英殿。 其中地位,虽然勋臣不少,却是以参策为尊。 这里的格局,与国策殿类似。 现在众人都坐好了,并没有多寒暄。 他们都在等着御座的主人驾临。 殿内一角,同样摆了一个大一些的座钟。 时间刚到下午一点一刻,殿外传来声音:“皇帝驾到!” 殿内诸人都站了起来离开座位,朱厚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臣等参见陛下!” 朱厚熜在见礼中走向了御座,然后压了压手:“都坐。” 眼睛环视了一圈众人之后,朱厚熜对杨一清说道:“杨总参,开始吧。” 杨一清还在适应着自己的新身份,但他清楚,这军务会议就是皇帝把控大明军权的最高权力中枢了。 他点了点头,朗声说道:“陛下有命,这军务会议便正式开始吧。第一项议程,商讨大明诸都司指挥使、治安司总司人选。” 各省总督如何钳制?最有力的莫过于军政分离,军权始终握在皇帝手上。 而地方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治安司的总司,都属于军方,武力的强弱不同而已。 别忘了省级治安司下还有一支来自锦衣卫的特勤队。 要握紧这军权,确定人选自然是重中之重。 这份名单,朱厚熜其实心里已经有数,但要在这会上再过一遍。 会议一项项推动下去,而后就到了最重要的一个议程。 杨一清看向了皇帝,朱厚熜开始自己主持。 他先环视了一下诸人,而后郑重说道:“接下来这个议程,所有人必须牢记保密。如有泄露于外,最后查明了,不论是谁,不论官居何位,杀无赦!” 众人心头一凛,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大事。 朱厚熜先说清楚了规矩,然后才说道:“外察事厂来报,交趾黎朝权臣安兴王莫庸登有不臣之举,只怕篡位在即。黎氏孱弱,恐怕躲不过这一劫。交趾若易主,黎氏必请朕发兵相救。大事谋划在先,朕有意收复交趾,以为将来北击鞑虏之基其一。卿等自今日起,可从全局详加谋划,定好方略。” 王守仁心中一震,而勋臣们两眼之中神色莫名。 新法自然会推下去,这对外的战事也不会立刻就开始。 但皇帝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大明之外。 提前数年开始谋划,告诉臣子的是一个明确的事实:等新法初成,大明地方卫所改制完成,兵精粮足之后,皇帝是一定要兴兵开疆拓土的。 嘉靖一朝,文臣里先出了宰相,武臣里也新封了国公。 而将来若还有这不世武功,又会是何等局面? (本章完) 第292章、可封王 大臣们忘不了,皇帝登基之初的第一次朝会就挑动着勋臣武将的心思。 参策们更清楚,国策会议上第一道所谓“百世不移国策”就是南洋海上长城。 皇帝开疆拓土的心,人人都明白。但从正德十六年到嘉靖四年,皇帝先是支持杨廷和清革皇庄皇店、动勋戚们的利益;又是设了皇明记,让他们拿出资产“入股”;最后还因为新法,张伟被斩了,湖广三卫叛乱。 在这军务会议设立之前,陛下对军权方面只重一个京营,其余尽是敲打之意。 如今,勋臣武将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来了:叛乱不定年年有,但开疆拓土只看心有多大! 当然了,也要看他们有没有胆色、有没有能耐去帮助皇帝开疆拓土。 议题一提出,收到的就是疑虑。 说作疑虑,读作反对。 “陛下,宣德年间弃交趾,盖因久其民久不服王化,致有以交趾一地病大明之势。交趾若有内乱,王师平之不难,然其后何以使之为北御鞑靼、瓦剌根基之一?” 出声的是彭泽。 他很有名,资历很老。 当年,他是跟王琼一起争兵部尚书的人。他与杨廷和的关系很好,辞任总理国务大臣的杨廷和,终究还是留了一个不可小觑的人在京城。 彭泽什么别的官都不当,只以一生阅历在军务会议做个参谋。 现在他一开口,人人都想到了杨廷和。 皇帝想动交趾的心思,杨廷和难道不是早就能想到? 如果轻易言兵以致新法崩溃,最终新法党魁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莫非彭泽就是杨廷和留下劝谏皇帝不要又想新大略的人? 朱厚熜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他面不改色:“故而先只是秘密筹划,此谓之预案。朕能给你们的,是外察事厂的二郎们冒着性命之危传回京里的消息,源源不断的消息。根据这些消息,根据大明实际的国力、战力,你们要做的便是推演。既包括战事走向的推演,也包括收复交趾之后如何治理会导致什么结果的推演。” 看了看彭泽之后,朱厚熜又看向王守仁:“战事不可轻起,朕也不会轻起。这军务会议既成立了,诸位名为参谋,当有大大的题目来思考。这交趾,便是题目。军务会议如何就大明军国大略谋划好诸多预案,朕拭目以待!” 是的,只谋划,受伤的只有众“参谋”的脑细胞而已。也许有些人会为此多白一些头发,但提前想一想方略,用不用、打不打再另说嘛。 但这真的只是一个题目吗? 不可能的。 王守仁看着朱厚熜,心里默默思考着。 永乐征交趾,宣德弃之,其中自有原因。复杂之处,王守仁不确定皇帝是不是已经全然了解。 很重要的一点是:陛下为什么说收复交趾后可以作为北击鞑靼、瓦剌的根基之一? 众人的目光汇聚到了杨一清身上,他是军务会议总参谋,他有什么评判? 杨一清开了口:“永乐六年,史载太宗皇帝得安南,安抚人民三百一十二万有奇,获蛮人二百零八万七千五百有奇。” 他开口就是数字,面对今天这个新题目,杨一清首先表现了同样天才级别的记忆力。 众人思索着杨一清列这些数字的原因,只听他很平静地问皇帝:“敢问陛下,若克复交趾,杀,还是抚?” 武英殿内一阵寂静。 王守仁心头也如压着巨石一般,凝重地看向皇帝。 杨一清说话很简单,一句话直指本质。 交趾在明初时,便有了数百万人丁。交趾虽有大片宜粮之地,要养活那么多人丁,还有多少余粮可供输运到大明腹地,使大明有更充足的粮饷?交趾是北击鞑靼、瓦剌的根基之一? 太难了。 而宣德年间为何放弃了交趾?叛乱不断,继续治理下去成本太高。叛乱是需要条件的,那么多人丁的支持、自宋以来数百年已然自成一方的惯例,没那么好打破。 杀,那意味着要杀掉数以百万计的交趾人丁,再迁大明百姓过去。这样的例子,史册上多的是。 迁民实边,也不见得好用。强如盛唐,征高句丽后迁了多少人丁过去?八年后就又回来了。 迁民实边,除非军威极盛,已经杀得那边再无力反抗,杀得良田都无主了。 非如此,就只能借鉴云南的经验,花上数以百年慢慢消化。 云南的经验都不见得在交趾好用,云南原先才多少人丁?是交趾的数百万众吗? 杨一清提出的问题,是道德上的极大拷问:抚,不足以短期反哺;杀,朱厚熜要背这种道德包袱吗? 朱厚熜摇了摇头:“不杀,也不抚。” 杨一清愕然地看向他:开疆拓土,你不杀又不抚,要怎样? “朕做生意。”朱厚熜给出了他们意料之外的答案,“国与国间,只讲利益。朕出兵助黎氏,他若夺回大位,用什么向朕换?朕不要区区一句称臣。” 王守仁心中一动:“谅山、谅江、新安三府,尽是镇南关以南险要之地。若只是三府,进可攻,退可守!再加上一些其他险要之地,设一处行都司。” 大明掌握了陆路上直入交趾的那些险要之地,以后随时都能再进一步。交趾膏腴之地失了这些屏障,就只是囊中之物。 这也算开疆拓土了,而且后续不需要多大的成本。那里人丁不多,作为边镇,武力弹压住就好。 朱厚熜点了点头:“不够。这回报,可不足以成为朕将来北望根基之一。” 顿了顿之后他说道:“在这里,朕先说说皇明记这几年在交趾的成果。” 皇明记奉旨从交趾买粮、雇人在广东应役,这几年的时间里是流水般的银子花了出去,换回的除了大量实物物资,还有交趾内部一个不小的人群。 把一些皇帝没义务告诉他们的经营状况说了一下,朱厚熜就看着他们:“朕意收复交趾,非为青史虚名,而是为谋实利。先坐看莫氏篡权,再助黎氏复国,师出有名。功成后,要那三府之地外,朕要开恩,许其可年年与大明贸易不绝。但是,为了保证贸易顺利,朕要云屯诸港,特别吉婆大岛!” 红河下游河流密布,分成了数条河流入海。唐时,他们对外贸易的重心在更靠南的位置。但人口涨起来之后,红河下游冲积平原必须更倾向于农业。如今,交趾对外贸易最活跃的地方在名叫白藻河口的一带。 云屯港,也就是现在的下龙湾。 但朱厚熜说的是云屯诸港。 这意味着,如果靠近海边的新安府也被拿到手了,交趾水陆两路直插平原地带的两个咽喉就都捏在手上。 “只怕交趾必不肯应允。”王守仁说了一句,然后像是对其他人补充一样,“云屯港极为险要,南洋诸舟船要想北上到我大明诸港,必经云屯港!自云屯港,只要破了安兴城,便能沿白藻河直抵升龙城。” 这安兴城,就是后来的越南海防,此时也是海防一大重镇。 朱厚熜却说道:“朕不同于太宗,黎氏昔年侵我国土,太宗遣张辅讨而灭之。如今的黎氏,昔年也是假意请降。如今黎氏后人如又请到朕头上,前车之鉴岂可不妨?朕要谅山、谅江、新安,只为防着交趾将来再依地利侵我边疆。要那云屯诸港,只为多多采买交趾好物,交通贸易。” 随后便轻飘飘地说:“王师既至,携胜之威,黎氏若不肯,自有肯的人。而后朕守约退兵,以后云屯诸港便只驻三五护航战舰,安兴城则银钱往来以数倍计。” 王守仁不禁问道:“下一步呢?” 他始终记得,皇帝想要的是南洋海上长城,莫非在交趾,一个云屯港要塞便行了?对于交趾膏腴腹地,皇帝真的没想法? 朱厚熜笑起来:“做生意嘛,讲究的是诚信为本。朕不派官吏去征收粮赋,都用银子买,就是买得越来越多,也都买得起。此外,卖去交趾的大明好物,也有赚的。但若将来有人毁了约,拿了定金不交货,那就不好说了。” “……定金?” 朱厚熜点了点头:“如今,魏彬那边在交趾采买粮食、糖、铁砂等,都是按年来预订。粮食还没种下去,今年要多少,定金便先付两成。”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是不杀人,但这样大批量地买粮运回来,交趾这几年难道不在乎这件事? 原来重利驱使之下,总有人铤而走险。只消魏彬最开始开了个头,现在都是交趾几个大户自行采买好粮食,偷运至广州拿尾款。 而将来若大明得了那云屯港,那么运粮食和各种货物到云屯港直接卖的,成本更低、获利更多。 大明确实只用守着一个云屯港,就能坐收交趾之利。溢价买粮的成本,比正儿八经去治理交趾全境所要付出的成本低多了。 但长此以往,交趾国内粮商势必囤积粮食。若国内粮价高涨,则可在国内售出;若是丰收,也有皇明记兜底采买。 粮食,始终是命脉。交趾有识之士岂会一直坐看?交趾百姓若吃不起粮,岂不内乱? 到时候若把麻烦甚至战火引到了大明头上,那就是再次毁诺、撕毁约定,大明再次师出有名。 还绕不开那个问题:将来,杀,还是抚? “大明不管其他,只要能不侵我境,谁能从安兴城送来大明要的货物,大明不管。”朱厚熜没有感情,“至于他们自己内部,吵也好,打也罢,大明也不管。黎氏若再请出兵,再拿条件来换,大明将卒的血又不能白流。” 大家听懂了,陛下是自己不动手,让他们自己人先杀上几轮。 朱厚熜点明了其中关键:“此乃大明与交趾之约,非朕与黎氏之约。朕为大明之主,只要那交趾之主也认这约,不犯我境,允与通商,朕还要为大明百姓忧心,哪能尽数管得了他国之内政?” “……若此,最后交趾必有先依安兴城之利而扫灭群雄者。君以此兴,必不能止,迟早想找到良机,收复三府与云屯港。” 朱厚熜也认同这一点,随后说道:“这只是朕大致的想法,如何谋划,正要卿等详细推演。总之,此次目的便是让黎氏名为主,交趾实成割据之势。多年后,若交趾再犯我大明,便遣军诛之。经数年乃至十数年、数十年,交趾必有一股依赖大明的强大力量。此辈不同于昔年于交趾所置土官,只知挟势欺压交趾百姓。” “这些人是生意人,懂得不可竭泽而渔的道理。他们,就是帮大明治理好交趾的关键。而届时,他们只要一个稳稳的正统。朕,则只需要一个能不用太费力能为大明带来利益的交趾。故而,将来可封交趾王,不论其人是宗亲,还是武将,又或者统帅儒将!” 他抛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饵,最后才道:“朕舍得,朕也不怕将来三世后大明交趾再成仇敌。昔年太宗只以广东、广西、云南等地贡生、落地举人去交趾为官,彼辈只为发财;监军内臣等,也穷尽搜刮。朕不同,朕只做好国与国的生意,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将来遣去云屯市舶司管事之人,也必须是参策推选、朕钦点的俊才!” 分封,在这个时代仍旧是至高无上的诱惑——一块真正能由自己做主的化外之地。 只要遵守两国约定,不去追求完整全部的权力,大明只怕还能派军保护好他的法统。 如今,皇帝给出了这个承诺。 王守仁终于明白了,那南洋海上长城,将来其实是一个个依靠大明海贸之利、受大明保护的分封之国。大明,只用在每一国里,都有一座要塞之港。 这种模式,迥异于当年在交趾设三司,由大明吏部铨选官员、直接治理。 若这种法子行得通,确实只用付出较小的成本,就能源源不断把南洋诸多好物运回大明。 治政安民,官吏们、军队支出的费用永远是最高的,朝廷还要天天忧心此起彼伏的内政破事。 将来这些问题,都交给那交趾王?至于交趾与大明之间,大明天子与交趾王只谈利益。 第一次军务会议在把内部各省都司和治安司人选确定、商议了卫所与募兵改制的方略后,开始系统谋划起对外的方略。 而皇帝陛下向他们传递了全新的理念。 大明嘉靖皇帝朱厚熜不要虚名,不听一句称臣就乐呵呵地数倍赏赐。 他传递了一个新的准则:国与国之间,利益考量为先。 只要承认大明的利益,满足大明的利益,谁做别国的王,大明天子不在乎! 杨一清心里感觉很古怪。 陛下似乎其实也根本不在意什么帝位法统…… 念及这么多年以法统为名发生的很多事,他不禁看了看正在听着臣子们讨论的皇帝。 那帝位法统的由头,也只是工具罢了对吧? 只不过它好用,总比争辩还没见到效果的新法到底行不行,要更容易“说服人”。 在大明,伱可以不同意新法,但陛下既然说过了这视同谋逆,那你不能谋逆。 依稀有点熟悉,似乎是杨廷和曾经被皇帝扣过的帽子那种套路…… (本章完) 这几天太忙,今天又得请假了 如题。 《靖明》这几天太忙,今天又得请假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293章、杨慎回京,三国震惊 伴随着总理国务大臣的设立和皇帝对一些政事的放权,伴随着这一轮的县乡爵位及恩衔、乡贤的封赏,聪明人都知道新法推行实际已经不成问题。 新法效果好不好另说,反正是陛下要求的。但生存下来的官员们,有了比以前更大的期待空间。 现在皇帝先在国策会议和军务会议上定下了下一个十年间很可能会做的一件事:收复交趾。与之伴随的,是那个未来可封交趾王的态度。 秘而不宣,知情的文臣武将之中,谁会有那一份野望、尽心竭力地开始为自家那个“王位”而谋划? 现在,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费宏正问管家:“市井之间,对我在《明报》上的文章是如何议论的。” 今天是正月十六,没有朝会。 天刚刚亮,费宏在吃早餐。 做了这个官,每天需要用的心力让曾经做过内阁大臣的费宏也颇感吃不消。 每天的膳食,需要好好来调配了。就算清晨里的早餐,也是管家觅来的上等好参、虫草等药材,用老鸭精心调制的养生汤。这汤清火平气,清热去火,健脾开胃,也颇提精气神。 现在费宏只关心朝野对他在昨天刊行出来的《明报》上的讲话有什么反应。 管家昨天自然就在留心,尤其是夜里才传回来的消息。 “总宰,士子们都交口称赞,说总宰乃是千古一相。” 费宏皱着眉头瞥了瞥他,只是继续吃着鸭肉、喝着汤。 管家讪讪笑了笑,而后才道:“就是对于总宰称今年开始会试也设正副榜、诸省皆设乡试恩科、不改考纲、先改考制颇为疑虑。” 宰相上台后第一件大事,是上承皇恩、落实大规模开科取士的政策,士子当然高兴。 一甲将有二十四人,上应二十四参策之数,今年正榜五百、副榜一千,举子们弹冠相庆。 眼看着获得功名出身的几率大大提高了,但又不知道考制会怎么改。 费宏只是点了点头:“继续讲。” 具体的考制,会在下一期《明报》上由礼部专门刊文剖解。 考纲确实还没改,新学除了王守仁那一套书,其余论述的著作目前还不算多,也不可能现在就定下来必须考哪些新学里的内容。 但考卷评判上,会把本来就已经存在的很多道题,给出更加明确的评分,而非以前粗略的一个上中下等。 阅卷官要累了:以前是一人只看数份,现在每一份都要看,都要给出自己的评分。最终,还会有人去计算阅卷官们对同一个人同一道题给出的平均分。 最后的排名,也就根据总分来定。 费宏知道,这样一来“座师”这种身份,将会越来越淡化。 如果有座师,那只会是天子。因为殿试的题是天子来出,答卷得分,重臣们给出的分反正要计算出平均分,难道人人都是座师?相反,天子在最后呈送的四十九份考卷里,要单独给出自己的评分。一甲二十四人,甚至于这四十九人的最终排名,其实取决于皇帝。 权可以放,名不能放。 这也是对后进将来依附于朝廷重臣尤其是总理国务大臣的防备,无人可以反对——反正以前殿试,皇帝要点谁进入一甲,其实也可以做主。 心里想着这些,费宏只听管家继续说:“士子们议论得比较多的,还有一个话题。今年衙署改制后,诸省官员都在一万左右,不少人议论这是不是会冗官冗费,百姓负担加重。” 费宏只用知道在野的人在议论什么,不需要对管家去解释什么。 管家一条条地说着:“对那农家三大件之事,总宰提出了由各府州税课局设专官督办铁课及贩卖铁农具之减免、退还方略,又提出拨付专银,由各府、州、县工房予以补贴,市井之间多有议论,这些银子恐怕会被商人、大户与官吏内外勾结、做假冒领了。” 费宏心中冷笑。这件事,陛下在那新年贺词里放在第一。底下的人恐怕还不知道,都察院之中如今还在筹备一个审计清吏司,主管审查财计。而这些人,选出之后会由皇帝亲自授课。 参策们最清楚皇帝在财计方面的天赋和水平有多么骇人听闻,说实在的,单论这一条,皇帝在这上面的天资比悟出了新学还要恐怖。 新法不会温柔,先让更多人能当官,这是恩;犯了事,再查办一批,这是威。 在最开始几年间把规矩立好了,新法的根基也就牢靠了。 “而后便是清丈田土重造黄册之事……”管家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说,“只议论那南京后湖黄册库会不会移到北京……” 费宏心头一凛。 杨廷和今天启程了。 南京后湖黄册库里的数据,是大明诸省、诸府县粮赋额数计算的基础。南京管理着这黄册库,百余年来不知方便了多少事情。 现在杨廷和、蒋冕、杨廷仪、严嵩这几个人总督着南直隶与江西、浙江重地,南京留守六部诸衙及勋戚们其实都已经嗅到了一些不同。 民间只议论后湖黄册库,实则经过了当年祀孔礼的廷杖事件后,不太敢直言皇帝是不是有废南京诸部的意思。 在这一点上,费宏比皇帝更需要推进这件事。否则民政方面,总理国务大臣将长期面对南京这一块只对皇帝负责的硬骨头。 “这方面的议论,再多安排一些人手留心。”费宏搁下了汤匙,“应天府可是出过孟春这等逆贼的,这次陛下成立宝源局,南京工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只怕是最先思索出非比寻常之处的。” 位置不同,费宏也被迫开始与朱厚熜一起考虑更多全局问题。 新法只能一步一步来,而费宏已经确定了自己这三年任内需要做好的一桩根本大事:为新法之中秘而未宣的钱法打好根基。 不把这件事解决好,如今做的一切,将来都会崩溃。 听费宏提到了宝源局,管家也说道:“从几年前起,就有许多人议论新法征收粮赋、税课里的折银法害民。总宰提出宝钞已然只值一文,朝廷将商讨方略,厘定钞、钱、银之行法,市井之间都以为将废钞而行银、钱,颇为不安。” “知道了。”费宏站了起来,家里的使女连忙上前为他穿戴官服、整理衣着。 大明粮赋、盐税等许多赋税,如今仍旧通过征收宝钞的方式勉励维持宝钞的价值。面对后面官员数量和行政开支暴增的压力,宝钞只会越来越尴尬。 不破不立,如今这宝钞想要慢慢挽救,难乎登天。 但贸然废钞,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费宏坐上他这个宰相特殊的待遇——国务殿专配的大娇,闭上了眼睛开始思索今天就要和国务大臣们商讨的议题:今年大明的赋税和诸多新法前期准备工作中,如何把现在的宝钞都收回来却不伤大明今年岁入元气。 …… 自从有了《明报》之后,京城官名总觉得每十五天就有太多事情值得议论。 这并不是因为《明报》本身,而是因为大明要将新法推行至全国了,陛下和朝廷有太多新的内容要传达下来。 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几乎已经到齐,真正在二月礼部会试前夕才赶到京城的,风险太大了。路上稍有波折,那不是就会误掉? 虽然这样的人年年都会有,比如说昔年的黄佐。 现在,议论皇帝和总宰分别于正月初一、正月十五刊载在《明报》上的内容只是举子们释放内心压力的一种方式,他们都关心二月初一会公布的今年会试章程。 “何不早些刊载出来?这些时日,尽用来习练简字了,还要分神温习功课。” 听到朋友的议论,唐顺之只好保持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虽然所有人都认为不会要求用简字考,但朝廷这一招实在是有些损。硬是从去年十一月拖到了现在不表态,至少这一科的举子们谁都不敢忽略那种可能性,也为了将来能写好公文或者于这一科考试中得到青睐,他们都被迫抽出时间习练好简字。 “总算定了一点,不会考那实践学。”有人哀嚎,“可恨我苦读王尚书那《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足足四个月,四个月啊!” 为了高中,谁敢轻忽? 新学出自皇帝,学吧,万一考了呢? 不是谁都像唐顺之这么有天资,现在他们看着唐顺之,只能眼神复杂。 唐顺之无奈地说道:“何必埋怨?终究不是一日之功,抡才取士,朝廷也不会仅凭谁将简字习练好了就另眼相看,我去年便是如此说啊,你们不信。” “……那是你早早便有了那《嘉靖字典》手稿,于你而言何有分别?!” “……新学出来那已经有两年了,求学之人自该鉴习一二,我可没说过一定会考新学。” “但伱时常与我等切磋新学心得!” 唐顺之今天是被几个朋友拉来问罪的,一是怪他早就知道有简字却不教他们,二是抨击这一点。 结果现在费宏说考纲不变,那岂不是让这些人因为唐顺之路子广、消息多而产生误判、浪费了许多时间? 唐顺之只能苦笑:“我对那实践学与辩证法,确实喜爱研习罢了。再说,迟早是官学,切磋学问百利而无一害,何必这般幽怨?” “张国务那般赏识你,今科必定名列一甲,说不定便是前三。到底有没有点拨一二,说说今科如何考啊?” 问罪是为了套消息,唐顺之哭笑不得:“张国务何等忙碌?况且如今会试在即,我岂能不避嫌,再加拜访探问?会试终究还是要真才实学,张国务只因我在监内年考时的文章传了出去,才召我问过一回话,何来那般赏识于我一说?” 他来国子监的第一年,岁考时担任礼部尚书的张子麟出了题,让他们议论大明钞法利弊。唐顺之的答卷一鸣惊人,展露出监生里少有的对实务颇有见地,因此被张子麟召见。 但随后可不是只有那一回,张子麟对于唐顺之确实很期待,更透露过一点:皇帝对他那篇文章也颇为赞赏。 “你时时往皇明大学院那边跑,是不是有何讲究?考纲不变,却可有所侧重。听说你还跟算学院的供奉、教授多有来往,莫非今科以易经为重?” “……我颇喜算学而已。” 大明万象更新,唐顺之这种爱好广泛、破不同于其他士子的家伙,如今一举一动都被他们揣摩。 考纲里,《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五经,乡试时便有五经魁首之说。而算学和易经是有许多渊源的,他们又想歪了。 就在这样的患得患失之中,二月初二,一辆马车缓缓驶抵京城。 杨慎掀开半片车窗帘子,看了看阔别已四年多的北京城。现在,离城还有两三里,但已经看得到城外的一些屋舍和模糊的城墙影子。 离开京城之前,他是翰林院清贵。 回来之时,他是南海县爵、太子宾客,将任户部右侍郎。 “老爷,取来了。” 他并不是专门为了看看北京城感慨一下而掀开帘子,是因为帮他打前哨去取新一期《明报》的家仆赶到了。 杨慎拿好了报纸,放下帘子准备认真看起来。 四年多时间,杨慎的书生气越来越淡。北京城嘛,他很熟。若说什么新鲜,还有多少能比这些年的广州更新鲜? 反倒是这期报上的事,与他有关。 前些天在临清与父亲见面时听他说了,这一期会刊载跟会试有关的内容。 而杨慎回京,在履新户部之前,第一件要另外做的事就是担任会试主考。 皇帝对杨廷和的补偿、对总理国务大臣的既信重又防备,从这个安排里就可见一斑。 看了看上面公布的考制,除了正副榜和名额的设置,最重要的当然就是评卷规则的改变。 杨慎想起在广州的经历,嘴角不由得微微翘了起来。不起眼的一个变化,其实将要潜移默化地让将来的士子们人人都得重视一下算学。将来的官,那得会算账啊。 想一想,将来皇榜挂出来,除了名次,还会有一串数字显示他们的分数,那这串数字能被忽略吗? 另外,礼部这次还将专门安排一日,支持士子们咨询自己答卷上各题所获各人的评分。回去之后,他们不得自己好好算一算? 当然了,谁打的多少分,他们不知道。专人誊录好一张表格,叫了名字之后把那张纸递给考上就算完事了,自己回去算,美名其曰帮助举子明白自己学问各处之长短优劣。 都是小细节,却有大作用。 杨慎知道,陛下这是要自己来把这些小细节上的工作组织好,做到位。在广州,就有很多这样的小细节。 离入城还有一些时间,杨慎一页页地往后看。 再翻到一版时,他愣了一下。 这一版,没有分成一格格的各种“新闻”,整版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御批三国演义》。 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 原著:罗贯中。较注:林希元。 杨慎愕然看着“御批”两字,皇帝在《明报》上整这个活做什么? 陛下亲自安排,要在《明报》这样重要的物事上刊载话本? 这个《三国志通俗演义》,在翰林院悠闲期间,杨慎这个状元郎、首辅之子,也是很轻易地找来读过的。脱胎于陈寿的《三国志》,却又别有意趣。至于说文采嘛……杨慎表示一般般,当时也只是消磨时间。 现在,杨慎凝重地开始看下去:既然是御批版,其中必有皇帝的一些评点吧?只消对照旧版,就能从中源源不断看到陛下的一些倾向和想法?也许皇帝就是这个用意。 然后他便如遭雷击。 《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大世将临,朕批阅三国故事,以为此书当作官绅、蒙童皆可细读之作,可辨忠奸、思取舍、察道术、知利弊、明得失,特命明报行校注刊载之,以便天下人传阅。制词一阙,以飨臣民。】 杨慎懵了,眼睛死死盯着这首《临江仙》。 状元郎一字一字的品味着,只感觉浑身汗毛直竖。 几年不见,陛下竟还有这等文采? 当年怎么没有丝毫展露? 这只是一方面,从广东归来的杨慎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在人情世故、官场智慧方面短板明显的杨慎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一期《明报》传遍天下之后,世人会怎么看待悟出了新学、志向远大的皇帝?他还这么有文采! 足以流传百世的旷世佳作! 就连杨慎,此刻心目当中的皇帝也隐隐有了一些别样的光彩,那似乎是只能仰望的存在。 就是……怎么感觉……感觉自己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好像是当时国策会议上金杯共汝饮之时…… “老爷!老爷!黄锦公公亲自迎来了!” 杨慎闻言大惊:“什么?” 黄锦真的奉命在城门外等候,杨慎连忙下了马车过去,受宠若惊地说道:“陛下恩重如此,臣愧不敢当!” 这当然是朱厚熜的意思,杨慎知道该怎么说话。 黄锦的神情也有些古怪。 确实,费宏等人回京时,都不曾有这个待遇,他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让他亲自来迎接一下。 但这一幕还是被很多人看到了,大家都只是在想着:皇帝用这种特别的方式,表达了他对于选立了他、拥护他推行新法的杨廷和的圣眷,让南直隶的人掂量掂量杨廷和总督南京的分量,也让费宏知道听皇帝的意思好好干、将来不会差。 只有朱厚熜自己知道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就让别人解读呗。 养心殿里,等杨慎行了大礼拜见之后,朱厚熜才问道:“那《临江仙》,如何?” 杨慎愣了一下,随后回答:“陛下文才,臣望尘莫及……” 朱厚熜压制着杨目前犯的古怪,只不过刊载那《三国演义》,实在是他要借此推广简字、潜移默化输出一些理念和影响的一个重要手段。而既然要做这件事,缺了那首词,总感觉不对劲。 况且……如今的杨慎,只怕不会再有那种心境了。这首《临江仙》,万一他将来不写出来了呢?广东那边的奏报显示,杨慎已经越来越变成了一个精通实务的工作狂。 “谬赞谬赞,吃饭吃饭。” 朱厚熜一桌酒菜相迎,国务殿里,费宏与几个国务大臣相视无言。 杨廷和辞陛时,陛下单独设宴相送。 杨慎回京时,陛下命黄锦出迎、设宴接风洗尘。 但大家都知道,皇帝是有“犒赏”杨慎当时那一莽撞、将杨廷和逼成了新党党魁的心思。 此外也是给大家看的:跟着陛下走,圣眷大大有。 什么叫君臣相宜啊? (本章完) 第294章、道长道尊相见 “快!快去把壬午本找出来,立时找人手刻印。” 京城某书局内,掌柜忙不迭地吩咐着。 “掌柜的,要印也是印《明报》上的吧?” “那是御批版!谁敢私印?况且半月才续刊一回,怎么印?只是陛下既然发了话,读书人等不及之下,定然会找壬午本来看!” 书局掌柜觅得商机,那《三国志通俗演义》,必定要开始行销于世了。 这是大部头啊,足足二十四卷,一套能挣多少钱?可既然有了金口玉言,起码天下想当官的人都会备一套! 乖乖…… 京城书刊业的商人们最近这几个月都很不安,明报行的成立给了他们极大的压力。简字和编排新体例的出现,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严格的规矩。 那《嘉靖字典》,也还没允许他们私印。 跟皇帝沾了边,谁敢冒险? 现在,皇帝总算带了个大机会给他们。御批版不用想,但那已经出现了几年的壬午本,总可以加印吧? 这掌柜瞄准的是读书人,是想当官的人。 但还有人,瞄准的却只是普通人。 崇文门外,已经因为北京城的发展形成了新的商业区。 这个门因为是外地商家贩货进城课税的一个门,因此也跟已经规划成了轻工园的朝阳门东数里处一样,是一个十分热闹的集市。 在这里,店铺林立,旅邸茶肆众多。 今天一个茶馆的门口,挂起了一块牌子:梅家门马朝北说三国。 旁边还有个跑堂的吆喝着:“今日小店特请来梅家门传人马师傅说书,讲的正是《明报》上陛下御批版的三国。陛下有旨,天下臣民都应读一读。不认字的,听说书喽!” 皇帝的话就是旨。皇帝既然提倡,平常就与说书人合作的茶馆岂能错过这个风口。 茶馆内闲人满座,台上一张书案,一块醒木,一把折扇,一方帕。 说书的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唰”的一声打开折扇之后,那马朝北开了口:“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为家,万丈波涛不怕!湖海朋友不供我,如有要艺论家门。列位,梅家门第三代传人马朝北有礼了。今日,我与列位再讲三国,此乃当今圣上御批话本,有御诗为证!” “啪!”醒木一拍,这是开书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 那马朝北能吃说书人这碗饭,口齿与语气神态都是上佳。此刻把这首《临江仙》诵读了出来,而后又解释了一下其中意思,这才说道:“《明报上》陛下金口玉言,这三国故事,可辨忠奸、思取舍、察道术、知利弊、明得失。认不得字不要紧,今日起,我专说三国。这一回有个名堂,叫做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在娱乐生活匮乏的时代,戏不是等闲人随时看得上的,这说书却大多还能听上几回。 而这个御批版《三国演义》的背后是什么创作阵容呢? 说来离谱,朱厚熜想搞这《明报》时,就已经让皇明大学院文艺院那边准备这件事了。操刀的,是以文徵明、祝枝山为首,再加上其他一些“无心”官位、醉心诗词歌赋和书画的骚客们。 朱厚熜这个御批,批的是价值导向和更加通俗化的故事结构。林希元这个校注,较的是表述、考据。 不夸张地讲,这是翰林学士和知名才子们一起在创作。 不能说它的精彩程度一定比朱厚熜印象中流传最广的那个版本要强,但它毕竟是站在二百四十回的初版肩膀之上的。 更何况,那首《临江仙》炸了。 通驿局开设的状元居里,龚用卿两眼里都是狂热:“只凭此词,陛下才名便流芳百世!如今,还有谁腹诽那新学非出自陛下?” “谁会腹诽这些?龚兄不得胡言!” “……算平均分数,再排名次……” 不同的人对同一份报纸上的内容关注点不一样,此刻人人心思各异。 虽说录取范围扩大了,但评卷规则一改,这意味着有些人提前拜访的一些“恩师”、“前辈”,效用将大打折扣。 “这自然更公平!”龚用卿很闲,因为他确定了考纲没改、不考新字之后,对自己很自信,“诸位,我等多日里往来唱和,可有此等佳作?陛下学究天人,才冠古今,堪称千古一帝!” 其他人不是不同意这首词的牛批,但还是少有人能像龚用卿这般要跪舔了似地称赞。 但龚用卿长得帅,此刻热情洋溢、神采飞扬,也确实别有一番潇洒。 “我读此词,再读这第一回,也大发诗兴,诸位品评一二……” 龚用卿看了看不远处笑眯眯的状元居掌柜和雇工们,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起他昨天花了很多时间才写出来的同样一首《临江仙》。 这通驿局是陛下新封的诚意伯在管,那掌柜整日里用挑选什么一样的目光看着年轻举子们,只怕另有重任在身。 龚用卿才震福建,他对于这一科高中信心十足。 但如今正榜五百,一甲二十四,若想像那张孚敬一般升得如此之快,做那驸马才是捷径! 就是可惜林希元一直见不到人,听他家里人说,都已经三个多月了,几乎夜夜留宿于明报行编辑部。 龚用卿只觉得那是天大的恩典。明报行编辑部,那可是在宫墙之内啊!虽然是前朝,但那是何等信重? 此时在宫里,朱厚熜正看着林希元送过来的下一期内容安排大纲。 他看着皇帝,表情很古怪。 若不是与文院长他们核对时确认过了,他也以为那首《临江仙》大概是谁谁谁捉刀的。 所以陛下有这个诗才,平日里为何从不见显露? 但朱厚熜是皇帝,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林希元古怪的一点,还包括皇帝正细细看着那个派去与金坷垃一起到皇庄,花了十多天才撰写的稿子。 那篇稿子,是应时的,将在二月十五刊载出来,传授来自皇明大学院农学院供奉们的耕作经验,传授那金坷垃与其他京城粪商们的沤肥技巧。 刚刚用一首绝妙好词震了一把天下读书人的皇帝,现在用心审读着怎么种田、怎么沤肥。 他是不是要用他实际的表现隐隐传递出一个倾向? 朕不是没文才,朕只是更关心实务。 朱厚熜并不知道他在想这些,看完之后连连点头:“很好!懋贞,这篇稿子很重要!工学院那边,与明报行联手之后,那新的印刷机又造出了一个用齿轮的改进版,接下来正该实际用一用,再收集不足加以继续改进。除了在明报上,这一篇稿子,要单独印出两万份来。大明千余县,这次要做到每县都发下去一些。誊抄之后,每个乡里都要让里长讲读这篇稿子!” 林希元有些惊了。 他们只是明报行,这事自然不是他们做,他们只用印出来而已。 但是皇帝对这件事的重视,还在他的预料之上。 帝王没有不劝农的,但陛下劝农的方式不是去皇庄里做做样子,而是用这种方式。 “臣明白了,臣一定转告总裁安排好。” 朱厚熜笑着点了点头:“你也辛苦了。万事开头难,三月开始,明报行就不会这样缺人手了。今年正榜五百,副榜一千,还有那么多担心三年后考纲大变再难考上的举子,今年都会想方设法谋个官身。明报行不论如何,也是有品衔的。再招纳一些举子甚至副榜同进士,你便可以轻松一些了。” “……臣年轻,臣还扛得住。” “这几月来不舍昼夜,你功劳不小。”朱厚熜看着他,“在这次刊载新法试行功臣封赏的新闻里,加上伱自己的一条。” 林希元不由得抬头愕然看向皇帝。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他:“这《明报》,同样是新法里重要的一面。你好好做,将来还有站在朝堂上甚至坐到国策殿的一天。黄锦。” “奴婢在。” “林希元筹刊《明报》有功,品衔擢为正四品,授中议大夫,赏银二百。” 林希元浑身一震,眼睛立刻就湿润了,跪了下来:“臣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四品,若还在任官,可穿朱袍了。 但皇帝也告诉了他,好好做下去,将来未尝没有再站到朝堂甚至坐进国策殿的一天。 听到皇帝叫他起身后,林希元又看向了皇帝,眼睛很亮。 就在刚才跪着的时候,林希元意识到了一点:这十八家企业,其人事铨选,是不受吏部管辖的。 这意味着,虽然没有官位,在十八家企业里,品衔只怕会爬得更快。继御书房之后,大明出现了更多的“快速通道”。 而皇帝要把他得到擢升封赏的消息也列入新法试行功臣名单,是要对外传递一个信号:不去做官,到这十八家企业做事,同样是为新法立功。 官衙之外,这十八家企业承担着陛下心目当中同样重要的实务目的。 皇帝要用他来做榜样,激励马上就会参加会试的举子们,中了的和不中的,都不必只盯着随新法推行会出现的那些官位。 二月里,还有一些特殊的人也陆陆续续赶到了京城。 这些人,到了京城之后就分两个方向。 有些人去了西边,那里的白云观原名长春观,正是当年成吉思汗为真实存在的丘处机敕建的道场,全真龙门派的祖庭。元末衰败、明初重建后,改了名叫白云观。这白云观,实在是道教在北面的第一大派。 而东边的东岳庙,则是忽必烈敕建的。那是龙虎山正一道第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的功劳吗? 不,成吉思汗昔年是与金争夺北方中原一带,全真道在北方影响力大;忽必烈手里要稳住江南,正一道在南方影响力更大。 京城里,全真道和正一道东西对峙,现在派中“高手”齐聚。 无他,陛下寻访而已。 道长们并不知道皇帝寻找他们,是为了和另一种道长们合作搞点什么事。 此刻“无心世俗”的这些高手道长们,都用他们有限的政治智慧思索着皇帝寻找他们来的用意。 毫无疑问,新法即将推行至全国,大明又到了需要用一切办法保住不生大乱的时候。在他们看来,前年还刚刚有叛乱。如今设了宰相,受命于天的皇帝将来要怎么压制住权力大涨的内阁首辅? 几千年的历史给他们的经验是:戎与祀。 京营,陛下是练了的。但祭祀仪礼,陛下势必要在礼部之外另有一支凭恃的力量。 “要精于方术,如此以来,我正一道此回必定压过全真道!” 东岳庙内,这里的监院兴奋地看着自家方丈,他更俗一点。。 没错,其实方丈这个词,本是对道教十方丛林道观主持人的尊称。到后来,方丈、住持什么的,两家都通用罢了。 道家方术名目众多,大体分为内炼、外炼。内炼方术,是行气术、导引术、内观术、外丹术、辟谷术、房中术等等;外炼方术,则是符箓、禁咒、占卜、祈禳、斋醮等等。 两派各有不同。 全真道以修行“内丹”为主,不尚外丹符箓。他们要求不结婚、不吃荤、蓄发留须、日常穿道袍住观修行,识心见性,证道成仙。实际上,受禅宗和理学的影响很大。 而正一道则上承上古方仙道、黄老道,也有儒、墨、民间武术的影响,既可居家修道,又能吃荤结婚,同时以修炼外丹、重视符箓、祈禳斋醮的气氛更隆重著称。 在这里揣摩着这次的“机会”,东岳庙的监院感觉以后北方也要都信正一道了! 这时东岳庙的方丈却问向一个颇有仙范、四五十岁模样的人:“邵道兄,你自龙虎山而来,天师可有嘱咐?” 被他问话的人其实已经六十多岁,但面色仍旧红润,头发乌黑,确实卖相很好。 这人,名叫邵元杰。 “随其自然便是。”邵元杰行了行礼以示尊敬,“天师遣贫道来京,只说了两字:潜邸。” 那方丈眼睛一亮:“邵道兄昔年出入潜邸,为兴献帝所尊,想来也见过陛下?” 邵元杰微笑着说道:“其时陛下还是幼童,岂能记得贫道?” 监院更兴奋了:“终是一桩前缘!” 邵元杰维持着形象,内心其实也很热衷。他看了一下身旁的一位年轻人,随后向方丈说道:“此次,我还请了陶道友同行。陶道友一向在罗田万玉山修行,方术造诣尤胜贫道。” 被他推荐的,正是要年轻不少、如今刚刚年过四十的陶仲文。 和邵元杰这种龙虎山嫡系比起来,陶仲文倒像是个“散修”了,此时闻言连忙谦虚,然后一一行礼问了各位道兄“仙性”。 道门中人虽然说淡泊名利,但那也得分情况。 到了要直接与皇帝的需求打交道这个层次,又有几人能压住心魔? “盼邵道兄、陶道友各以斋醮之术、外丹之术,扬我正一道之名。” 邵元杰、陶仲文都很期待,刚刚从皇庄那边“配合研究”回京的金坷垃不忘主业,先关心了一下自己的粪肥大业。 风声已经出去了,果然不少权贵大户都安排了下人过来“洽谈”业务。 金家肥大有蒸蒸日上之势。 “有没有旁敲侧击问一问,哪家勋戚对这生意有意?” “……没有。” 堂堂勋戚,无非见风是雨、讨皇帝欢心罢了。真让他们出面来组建这“粪肥企业”,要脸。 金坷垃很发愁。 “金哥,宫里来人了。” 族弟忙不迭地跑进来,又是兴奋又是拘束。 这不叫跃上枝头变凤凰,这是埋到根里肥皇家。金坷垃进了一趟宫,如今竟然时时能与陛下有联系。 过来的只是个小太监,但人人与有荣焉。 “……初九?”金坷垃愕然确认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草民遵旨。” 金坷垃热情地送走传讯太监后,族弟埋怨他了:“哥,怎么还应对失措?要不再去找方秀才来教教你陛见礼仪!” “……你懂个屁。” 金坷垃只是诧异于皇帝要在这天召见他。 毕竟,这一天可是会试第一场开考的日子。 状元居离贡院最近,肯花钱住在这里的人开始摩拳擦掌、异常期待。 东岳庙与白云观,还有其他一些京城道观也都收到了道录司的消息:初九入宫,陛下召见。 金坷垃知道皇帝这回要问实际的了:皇帝要的,是容易生产、容易转运、价格又低、量又大的“复合肥”。这词,是皇帝派人交待农学院供奉和金坷垃时说的。 他思索请教了这么久,其实也不明白自家那肥能用、好用的真正道理,毕竟都只是试出来的。 那该怎么说才好? 正月初九一清早,贡院外面热闹非凡,杨慎站在贡院大门内沉声开口:“开门。” 昔日状元郎开始作为主考,迎接新一科的举子赴考。 这几天,皇帝竟单独召见了他三回,圣眷一时无二。 许多年后的杨慎也始终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对他像魏征一样的做派始终忍了。他失去了一些,却也保留了一些当年陛下第一次朝会时就慨然发言的热血。 但现在,杨慎只是用心做着自己回京之后的第一件事。 在广东几年,他已经切身感受到了,官员的德才对于地方政事的重要。 身为新党党魁杨廷和之子,身为陛下口中“大明养士百年、终有用修这等仗义死节者”,遴选新法干才,杨慎义不容辞! 而紫禁城西边,邵元杰等人则愕然看着司礼监秉笔、御用太监、皇帝身边最亲近的黄锦热情地向一个面容黝黑的汉子打趣:“金道尊,过了个冬怎么还晒黑了?” 他们心头大凛:这是哪里的道友?岂敢称尊? (本章完) 第295章、炼丹术?化学! 紫禁城里,是有佛堂道观的。 而这其中,尤以紫禁城正北方的钦安殿为最,这里供奉着真武大帝。 朱棣靖难,自称得到了真武之神相助,因此在兴建紫禁城时于北方坎位修了个钦安殿。 但皇帝没在这钦安殿召见道长们和道尊。 在养心殿西南方、仁智殿的北侧,原先就是司礼监经厂。 现在,司礼监经厂的工匠力量和一些管事太监都到了紫禁城东南角的明报行编辑部刻印房工作,这个区域有了一个更明确也更重要的作用:由黄锦直接对朱厚熜负责,这里是朱厚熜管理那十八家企业的地方。 堪称“大明皇资委”。 地方不小,论面积足有三四个乾清宫主体大殿的占地面积。院落里分布的,是很多排房间。 黄锦亲自带着他们来到了这里,邵元杰等人也明白了:皇帝并不是出于礼遇他们才派出了黄锦相迎,而是因为一同过来的,还有英国公张仑。 于是他们对于被寻召进京的目的更疑惑了。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原司礼监经厂大院如今真正的用途,只觉得英国公加上他们,还有那个原来竟是条狼氏的“道尊”,这组合太过于离谱。 到了地方,他们等候黄锦去请皇帝过来。 用这个时间,自然是跟英国公聊聊天。 毕竟是世袭国公,而且年纪也不小了。这些“道行”高深的知名道士们,本就常与权贵打交道,自然是谈笑风生。 金坷垃惴惴不安,今天的场面这么大,他区区一个粪商,可怜弱小又无助。 好在没过多久,皇帝就到了。 金坷垃松了一口气,说来眼睛都要湿润了:真论和他打交道时的气氛,皇帝竟是最不轻看他、最和颜悦色的一个,有时候眼睛里还有像看见了宝一样的光芒。 黄公公会与他开玩笑,也无非因为陛下的另眼相看罢了。 朱厚熜坐了下来之后,先对张仑说话:“今天喊你来,是有一件事让你去办。” “臣必尽心竭力办好!” 先不问什么事,先表态。 张仑不复祖上之用,更不知道军务会议上已经在谋划再复交趾,那可是他祖上张辅曾经建功立业的地方。现在的张仑已经选定了自己张家以后的路线:挣钱就完事了。 凭借英国公的爵位,他作为勋臣的代表,在名义上代表皇帝出面管理那十八家企业里属于皇帝和勋戚的股份。 实则具体说话办事的,是黄锦。 朱厚熜听他表完了态,随后就笑问金坷垃:“想成立个企业何必一定要找个勋戚出面?直接做!到顺天府把手续登记一下,朕和勋戚们一起拿一笔银子出来,占你们三成干股。” 这话说出来,张仑知道是什么事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皇帝。 目前那十八家企业,陛下定下章程时,占的都是六成啊。剩下两成是勋戚们的,然后才是原先各衙有一些。 可这十八家企业里,许多人都有品衔。现在只占人家三成,那这金坷垃,以后是官是民? 邵元杰和陶仲文等人更是心神剧震:这个道尊,圣眷如斯? 金坷垃嘴唇哆嗦着:“草……草民谢陛下隆恩!” 皇帝果然惦记着他,竟还安排了厂卫关照他的动静吗? 金坷垃不以为惧、反以为荣,虽然这只是在京厂卫们的日常工作,而且很可能是因为金坷垃安排人试探着与勋戚之家接触所致。 但管它呢!如果有天子占股,哪敢要钱?皇商的身份比什么不强? 朱厚熜让他起来之后就说道:“那都是小问题,伱别分心。如今紧要的,还是把那物美价廉又量大管够的肥料配方、生产方法给摸索出来。” 邵元杰他们听明白了:原来皇帝命人寻访他们,竟是为了肥料。 但是我们道士跟肥料除了有一点不管辟不辟谷都会发生的生产关系,我们跟肥料到底还有什么关系? 朱厚熜这才看向邵元杰他们:“诸位道长想必还不甚了了,朕此次寻访你们入京所为何事吧?” “……陛下明鉴。” 他们内心都有些不快,实在是因为落差太大了。 但天子面前,不能表现出来,个个都平静坦然。 “道家方术,实有一些奥妙。” 皇帝的话,令他们心中先是一松,然后又听朱厚熜说道:“《淮南子》当中,便记载了当时淮南王刘安与精研黄老之术的八公修道炼丹,后来无意间以豆浆和石膏制成了豆腐的故事。硫磺和水银炼出了丹砂,硫磺和硝石、炭炼出了火药,《肘后救卒方》里也有盐水用于清洗伤口的妙用等等。” 拥有庞大又听话的“秘书团队”,做过功课的年轻天子让道士们有点意外。 这是个懂一点炼丹的皇帝,但懂的方面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们炼丹是为了修道啊。 “朕悟出了物之理,以为世间万物皆有其道理,明之便近大道。”朱厚熜看着他们,“道长们炼丹,是取万物有用之精华反哺己身。金坷垃制肥,也是取诸物之力滋养庄稼。朕以为,这有异曲同工之妙。若能明万物之理,道长们炼丹、金坷垃制肥,也都能更有成效。今日,便是为了商讨此事!” 邵元杰等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陛下您也知道我们是取万物之精华,这什么金坷垃是干什么?他是用诸多污秽废物沤肥啊! 然而朱厚熜已经一本正经地发问了:“金坷垃制肥,还用了螺灰蛎灰石膏石灰等物。朕皇庄里的农学供奉说,去冬用了这些肥的一些庄稼,长势竟确实比普通粪肥还要好一些。诸位道长深知物性,可知其理?” 全真道的人表示并不想回答这些问题,看向了正一道的人。 邵元杰也不想回答,但还是开了口:“……贫道等都是炼丹自服,不知那庄稼为何喜石膏石灰……” 谁真的炼出了什么对修炼有用的物事,那可是妙法! 就算真的知道一星半点,能这样宣之于众吗? 朱厚熜又问了几人,都说不知。 他明白金坷垃是不可能知道的,但经常炼丹的道士们也说不出一二,让朱厚熜有些失望。 炼丹,如果追究这个形式的本质,可以认为是用加温的方式催化各种物质反应。 朱厚熜之前举的一些例子,不是道士们炼丹的主要目的,而是无意间的副产物。 但这确实是原始的化学。 现在,朱厚熜也知道道士们只怕很失望,道士们也瞧不上这么接地气的事。 于是朱厚熜正色道:“诸位修道,耗费颇多吧?朕愿供奉一二,只盼与道长们一同炼丹。不奢求长生,只望能参详万物之理一二。不知诸位道长之中,论炼丹之术,何人最为精深?眼下可稍讲丹理,朕今日便可选一人,封佑国宣教真人,赐钦安殿住持,长居紫禁城北,助朕炼丹。” 还是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其他的事慢慢来。 皇家封号,常伴天子,先套一套谁在炼丹过程中最了解各种物质特性再说。 这下子轮到张仑和金坷垃懵圈了。 看来看去,皇帝这么做最终的目的似乎还是为了制肥。 可陛下为什么真的觉得道长们炼丹和制肥有关系,而且让他们一直在这里听各位道长们开始如同互相切磋一般展示着各自对丹术的理解? 前有儒门弟子文华殿辩经,今日是道门两大派别论术。聊着聊着,他们很快就进入到了对修道方式的辩论当中。 朱厚熜听着,感觉他们跑偏了。 朕多忙一人?是来听你们讲谁家修道法门更加正统、更加有用的吗? 年轻的陶仲文发言很少,这时揣摩了一番面前形势,忽然开口说道:“修道本不拘内外。人生天地间,吞吐天地元气,日用五谷杂粮,更炼服仙药,可见命体本有不足。百姓尚有以形补形之说,我辈点石成金,这位金信士以石膏石灰肥庄稼,却如陛下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贫道以为,不必争执内修外修了。” 邵元杰只长于符箓、斋醮,闻言立刻说道:“陶道友不妨为陛下细细剖讲一下丹术心得。道友神药,贫道闻名久矣。” 接下来是陶仲文的主场。 在大明的诸多道士当中,陶仲文能在嘉靖朝留下一笔,自然有他的本领。 历史上,嘉靖也是病重时求助于邵元杰,而邵元杰出于自己年老需要找一个接班人、皇帝对修道的尊崇和当时的特殊情况推荐了陶仲文。 当时的特殊情况便是:嘉靖子嗣同样艰难。 而陶仲文出马之后,嘉靖同志在随后的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迎来了属于他的婴儿潮——嘉靖一共十三个孩子里,十二个是这个时间段出生的。 虽然其中有十一个早逝了,更是有六个没有活过两岁。 但嘉靖同志十五岁登基,这十多年间子嗣艰难的状况得到改善是很明确的。而这其中,陶仲文对他身体的“调养”不容忽视。 现在,陶仲文因为邵元杰这一捧,开始讲起自己对于丹道的理解。 他有几把刷子,朱厚熜知道他,所以并不关注他对于炼丹修道的刷子,只关注到一点。 陶仲文是把这些方术当做很正经的大道在研究的,虽然他的出发点还是为了修道成仙。 “陶道长见解颇深!”朱厚熜暂时找不到其他更有潜力的“化学”人才,因此装作很惊喜的样子,“道长所炼丹丸,效用一至于斯?” “因人而异。”陶仲文并不愿意打包票,“贫道所炼丹丸,一向为己所用。陛下若有心向道,也不可舍近求远,修身修心一般重要。” 朱厚熜连连点头:“那便是陶道长了。黄锦,拟旨!” 一道旨意下去是不是会助长正一道的声势,朱厚熜懒得管。 在紫禁城内炼丹“搞研究”,最终还是听他的。 朱厚熜已经听出来了,陶仲文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 发觉话题跑偏,就把话题拉了回来,侧重于皇帝的需要上。 朱厚熜很明显并没有好奇哪一家修道的法门更好,他只关心具体的炼丹术而已。 而这方面,陶仲文确实很自信。 旨意下去,陶仲文获封佑国宣教真人,正一道“大获全胜”。 随后,朱厚熜命人“礼送”诸位道长出宫,只留下了陶仲文这个“钦安殿住持”。 邵元杰和陶仲文提前交流着“提携”与“被提携”的眼神,朱厚熜却在等着这里只剩下好说话的少数人。 而后,朱厚熜、张仑、陶仲文、金坷垃四人共聚一室,旁边是黄锦。 “陶真人,你于丹道之上心得,可能印证于金坷垃制肥一事?” 朱厚熜已经封赏了他,现在也没有更多的耐心去让他更加“心甘情愿”地做一些事,而是直白地问。 陶仲文闻言凛然道:“贫道既以为确有异曲同工之妙,愿精研一二。” 朱厚熜满意地看着他:“陶真人于修道,已近得真谛。英国公,此事原委你已知晓,其后便多用心吧。如今朕求得修玄高人互相印证,皆为参透肥料之理,利我大明百姓、壮我国力而已。” 这番话,既是说给张仑听的,也是说给陶仲文和金坷垃听的。 皇帝做事的目的性很强,他并不是因为对长生术感兴趣这才寻访了各地修道高人,他的目的很明确:利大明百姓、壮大明百姓。 讨论的范围进一步缩小,这时外人里,只剩下了陶仲文和金坷垃。 朱厚熜微微一笑:“陶真人,朕虽不懂炼丹,却也于万物之理颇有一些参悟。可愿随朕一道,去钦安殿中看一看?” 陶仲文就这么仍旧成了朱厚熜身边一个不容忽视的人,他这个被新赐的钦安殿住持自然是行礼道:“贫道遵旨。” 朱厚熜站了起来:“走!” 他不必去扭转整个道家炼丹方式的方向,他只用扭转一个特定的人,用权力的诱惑,加上事实的震撼。 钦安殿内,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朱厚熜御驾到来,进门之后就对陶仲文说道:“朕请陶真人先看两个小实验!” (本章完) 第296章、道家跟肥料有什么关系? 金坷垃仍旧跟着一起。 现在,他不仅到过紫禁城里面了,更是随着皇帝进入了乾清门内,过了后朝的三宫六院,穿过了御花园。 头都不敢抬,余光都不敢乱瞥! 陶仲文好一点,虽然没低着头,但目光也是一直平静地不曾移动,不急不缓地往前步行。 内心还在揣度着这出乎意料的情况:皇帝既不是为了求修道长生,也不是为了祈禳斋醮,而是为了……那物理之道? 一路来到了钦安殿,张佐已经等在那里。 “都备好了?” 朱厚熜问完,张佐立刻回答:“葱蒜、糖霜、碱粉、干沙、烈酒,文房四宝,奴婢都命人备好了。” “那烈酒蒸了几道?” “上次不曾奏效,陛下说须得越醇越好,奴婢是命人一次一次地蒸。如今这烈酒,便是极能喝烧酒之人也不敢入喉了。适才奴婢已经试过了,确实一点即燃,其后情况婉如梦魇!” 他说得后怕不已,朱厚熜却点了点头,看来试了几回之后,这次是成了。 仔细去了解就知道,蒸馏这种法子出现得很早。但是,把它用在酿酒上还真就是近两百年间的事。如今的酒,度数可比唐宋时高多了,这也是明清以后文学作品中像李白、武松那样豪饮的记载越来越少的原因吧——顶不住。 烧酒这个词,就是指这种蒸出来的酒。 但朱厚熜要的是更高度的酒精,这种东西的用处不小。但是目前,进展比朱厚熜想象的要慢得多。究其原因,只怕还是温度控制和密闭不好挥发等等多种问题。而在粮食都还不够吃的情况下,朱厚熜也不想在出酒率还不高的情况下冒然推动这个东西的制备。 只有模糊的记忆,若要用来消毒,酒精度数得控制好。 好在朱厚熜现在不是要用来消毒,只是要以之点火。 到了钦安殿后的空地上,摆了两张小案桌在那里。 “这两个实验,一动一静。先看静的吧,张佐,你来。” 紫禁城里,张佐虽然贵为司礼监掌印,但眼下负责的事情反而很散、更闲,不像黄锦那样紧要。 难得皇帝有个专门的差事交办给他,张佐这些天成了“研究员”。 现在他极为卖力,挽起袖子就到了一个桌案前面,开始剥葱捣蒜。 “过来仔细看吧。”朱厚熜带着陶仲文和金坷垃走上前去,“寻常大葱、生蒜。” “……陛下,不知此……实验,是何法门?” 朱厚熜笑了笑:“不是什么修炼法门,陶道长看下去便是。” 只见张佐很快就把葱根、蒜瓣分别捣碎,然后有用布帕滤出了一些汁液,盛放在一个小碟子上。 随后,陶仲文便看他拿起了两支新毛笔,分别蘸了不同的汁液在两张纸上写起了字。 初时还有湿印,没过一会,那印子就干了,白纸看上去和没写东西差不多。 “把火烛拿来。” 张佐回头吩咐了一下,然后拿起一张纸看着皇帝:“奴婢先试一张。” 他现在是凡事都先请示一下,得到了许可,张佐就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张纸,放在火苗之上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来回熨烤着。 金坷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之前已经看不出湿印的洁白纸张,现在上面却缓缓显露出棕黄的字迹来。一撇一捺虽然不像蘸墨书写的那样齐整,但也好辨认。 这一幕看着有些神奇,但陶仲文却还是挺平静的。 “成了成了!”张佐却好像比他更加兴奋,“陛下,若以此法写密信,大有妙用!” 朱厚熜轻笑一声:“何用如此费劲。陶道长知道此法?” 两个观众的反应不一,朱厚熜自然看在了眼里。陶仲文闻言行礼:“略有耳闻。” “可知其理?为何葱汁蒜汁有此效,有些物事之汁液便不行?” “万物俱有其性。葱蒜辛辣之物,火性。纸张草木造就,木性。火克木,葱蒜汁液与文火内外交攻,便将那纸张灼焦,显出字迹。” 金坷垃听陶仲文侃侃而谈,很是佩服。 朱厚熜只能无语。 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 这些所谓“简单又易做的化学小实验”,朱厚熜还是当年看一些科普文章和小视频时觉得有趣记住的。 分明是因为它们汁液里的植物油和其他一些成分的燃点更低,率先就被烤焦。 “那下一个实验,看看陶道长有何见解。” 张佐闻言就紧张多了,因为这一个“实验”,他试过好多回了,也就之前成了一回。 现在,他先记着陛下的叮嘱,取了汤匙来。 四勺糖,一勺碱粉。 朱厚熜默默地看着他操作。 此时,民间还是大量都吃着“酸面点”。 是他们不知道加点碱粉味道会好吗?当然知道。《齐民要术》里就记载了制碱之法:取大麦秸一斗,水浸七日。取出晒干,捣碎为末。入石灰三升,熬之,去渣得碱二斤许。 田边的杂草到处都是,根本不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人们想要吃上口感好的馒头,缺的从来都不是碱,而是面。 需求不大,就没多少制碱上的研究。 但朱厚熜也是粗略知道碱是很有用的,至少什么酸碱酸碱的,是存数不多的化学记忆里很深刻的一点。 现在,张佐正准备演示的,是名为“法老之蛇”的丐版实验。 张佐演示得很神圣,因为之前成功过一次的效果有点震撼到他。 铺好了晒干后的细沙,张佐把那个封得严实的瓷坛子打开了盖子,浓郁的酒精味扑鼻而来。 他看向了朱厚熜:“陛下,您还是退开些吧,奴婢担心。” “……不打紧。”朱厚熜知道这丐帮的反应没那么剧烈,也不会产生毒气。 “黄锦,你护着点陛下。”张佐只能这么说,然后吩咐旁边打下手的,“酒一倒下去,你就把火点上,要快!” 他不知道那道理是什么,总之试过几回,要诀就是快。 要不然,等不到那混了碱粉的糖霜里冒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物事来,火便烧完了。 在细沙上浇了些反复蒸馏过的高度酒精,旁边小太监赶紧拿火把凑了过去。 果然是沾火既燃。 酒能燃,这陶仲文知道。但这酒燃起来,火苗颜色不太同。 而后,只见张佐迅速把那一些混在一起的糖和碱粉倒在了正燃着的细沙上。 一开始并没什么异样,过了一会,那一团粉末上忽然缓缓拱起褐色的物事来,仿佛老树根从火中生长,又确实像什么怪物正从火中爬出来。 “陛下当心!”黄锦只知道朱厚熜安排了张佐在准备这些事,哪知道有这场面? “无碍。” 朱厚熜转头看着陶仲文和金坷垃两人。 金坷垃满眼都是震惊,嘴巴张得很大,而陶仲文也目露精光,正在沉思着什么。 这丐版实验因为所用材料不同,反应远没有真正高纯度的那些材料来得剧烈。现在朱厚熜只是安排演示一二,也没有好好琢磨技巧、渲染气氛。 但陶仲文的表情明显不简单,身为“炼丹师”,他“火丹”、“水丹”二法都玩得很有经验,也不知道看过多少东西被烧过之后的模样。 可是像这般仿佛有灵性、似活物一般的反应,陶仲文确实没有见过。 炼丹的目的,不就是以金石等不朽之物补全肉身、使之也能趋于不朽么?此刻死物里竟有了活性,陶仲文其实大受震撼,只不过表情管理极为出色罢了。 两个实验结束了,朱厚熜问道:“陶道长可知,这又是什么道理?” “……”陶仲文思索了一番,再次开口,“美酒精粮所酿,水木之性。糖霜,木土之性。碱粉,金土木皆有。再遇火,五行俱全,生生不息。陛下此术,贫道闻所未闻,不知说得可对?” 朱厚熜只感觉是跨服聊天。甭管啥现象,他反正都是往五行上靠。 偏偏还说得都那么像模像样,加上他“得道高人”一般潇洒的卖相,如果朱厚熜不是已经有了成熟而稳固的一些知识观念,只怕就信了。 于是朱厚熜只能说道:“陶道长,伱的丹道,走偏了。” “……”陶仲文没说话,但不服气。 “进殿细说。” …… 以现在的各种材料,以朱厚熜十分有限的化学知识,朱厚熜安排不来效果异常炸裂的实验。 以这个时代人的固有思维,指望一两个小实验就让他们震惊莫名、抛弃旧有的经验积累,那也是不现实的。 但朱厚熜可以否定他的道,再说出自己的道理,然后辅助一些其他的手段,让他能够把他积累的知识往另一个方向试一试。 钦安殿内,那两张纸被取来了,其中一张烤过,另一张还没有。 现在仍旧保存着那些“狰狞长出物”的盘子也被端来了,放在殿里的矮桌上。 “动者,道之枢。” 朱厚熜为了各种人群的思想认识能往正确的方向走,已经在闲时不知找了多少前人的典籍来看。 反正,六经注我嘛。 现在开口先是《周易》之中的话,陶仲文听得点头。 “横渠张载于《正蒙》中也说,形聚为物,物溃反原。车薪之火,一烈而勃勃,必有所归;汞见火则飞,不知何往,而究归于地。聚散变化,而其本体不为之损益。”朱厚熜又说了一段,然后问道,“适才那糖霜碱粉之中生出偌大物事来,数倍于原先所用之物大小,难道是凭空出来的?” 这个问题,陶仲文回答不了。皇帝说的话,金坷垃更加听不懂。 “黄金入火不焦,入水不腐,入地千年不朽,《参同契》中就说,术士服食之,寿命得长久。丹砂红似血,便也被当做是命之源。水银遇火则飞,方士便也以为服之有助飞升。丹道名家炼丹之时,炉鼎放置遵五行方位,开炉要应时辰,炼之辅以口诀。所用药物,多改其名,皆秘其要文,谓之不可泄天机。”朱厚熜笑问,“朕说得对不对?” “……陛下于丹道,知之甚详。” 朱厚熜真想知道什么,在这个时代自有大量的人为他去搜罗。 现在他说的,就是炼丹道士们从思想源头到具体做法,从行业常态到个人心理的状况。 把天地当中凝聚在万物之中的“太虚”、“元气”、“太极”、“道”等各种称谓的东西,按照阴阳五行的指导思想尝试凝炼出来,“损益”之说也被理解为想要夺天之机益己身就不能泄露天机、“损”天地过甚,因此个个都有秘而不传的名字和法门。 同一种东西,在不同人那里的叫法都不一样。 朱厚熜还有一点更没法讲:炼丹的根本目的就有问题。炼丹长生,修道飞升,存在这种事吗? 但朱厚熜既没法也没证据去驳斥这一点,现在他本人也是一个例子:他怎么来的? 钦安殿里陷入了短暂的平静,而后朱厚熜抛开这些有的没的:“依朕来看,这都是执着于表面,忘了本质。以天理之恢弘,以天下万物之纷繁,岂可简单分做五行便尽述其理?道长炼丹,若只依五行之说,不能尽得其妙。拿今日两个实验来说,朕来说说其中道理。” 一个是因为会被烧出变化的温度不同:这好解释,同样是泥土,烧的温度不同,就会得到陶和瓷等不同东西。铅、铁等,将之能烧融化的温度也不同。 另一个,则涉及到另一个问题。朱厚熜自然难以去解释什么分子结构,只是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同样的一桶水,如果盖严实了冬日里结了冰,可能把木桶胀破。 他有限的知识只能解释一点点,但最后就说道:“万事万物,首先明其性状,记录在册。而后多加实验,知其变化。如此坚持,才能窥见大道一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大道之理需要穷尽万物,才可窥见。朕说你只以阴阳五行区分,漫无目的便去尝试,这是想走捷径。证道,可有捷径?” 陶仲文现在也只是不明觉厉,同时主要还是因为对方是皇帝:“陛下言之有理……” 朱厚熜随后便给出的是管用的手段:“道长主持钦安殿,尽可仍旧如旧法炼丹。然朕之供奉,道长也要按朕的法子去试一试。来日方长,朕与你还有许多切磋机会。但若按朕的法子,陶道长若真另有一番成就,岂不是青史留名、一代宗师?陶道长切莫以为制肥之事小,庄稼也是生灵,若参透了万物滋养庄稼的道理,接下来岂非就是滋养命躯的道理?” 陶仲文听得怦然一动:是这个理。庄稼也是活物,哪些东西为什么会补益庄稼,这里面的道理若参透了,确实可以借鉴。 而且,不用冒险去试一些药。 身为专业人士,他自然知道自己炼出来的一些东西有危险,所以有伏火之说,去其毒性。 “若这件事办成了,朕便真可倚重陶道长一同参悟大道了。届时天下道门,尽归陶真人统率。有朕相助,集天下之力,大道才堪可期,陶真人以为然否?” 炼丹其实很贵的,许多东西都不便宜,陶仲文知道自己需要花多久才能积攒开一炉的材料。 现在富有四海的天子对他画的这个饼,比前面那两个小实验有效多了。 “陛下信重,贫道自当竭力。贫道求道之心亦坚,诚如陛下所言,贫道不可贪图捷径,妄求一丹飞升。” 朱厚熜笑了起来:“正如朕欲再造大明,不可一蹴而就。既如此,今日便开始先参详一分。朕对于金坷垃用那些金石之物可以肥庄稼,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陶道长,不可藏私了。今日起,朕可是日日都要见你,共参大道的。” “……日日见贫道?”陶仲文心想这个事情传出去,自己岂不是有了“国师”之实? “那是自然!”朱厚熜还有很多东西,得慢慢对他洗脑。 但是不修道了的嘉靖道长、炼丹行家陶仲文道士、粪肥大佬金坷垃道尊三个道门中人还是就此成立了丹道研究小组。 第一个研究课题是:金石之物(无机物)对庄稼的天道补益(肥力吸收)之理。 贡院里,举子们正在答卷上回答着考题。 文华殿那边,费宏愕然看着黄锦:“这钞法之事,陛下不先与臣等商议?” “总辅,陛下也惦记着此事,但今日是不便了,陛下命我过来取总辅和诸位国务大臣拟就的方略,今夜会先研读一番,明日再议吧。” “……听说礼部道录司奉命寻访的方术名道,今日都入了宫?” 身为宰相,费宏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表达一下自己的担心,毕竟皇帝竟然很少见地推辞了很重要的前内阁会议、如今的国务会议。 黄锦立刻正色道:“总辅切莫想岔了。陛下虽然确实正与陶真人详谈,但陛下关心的事只是那肥料而已。陛下不知感慨过多少次了,我大明若有量大又好用,转运容易又便宜的肥料,大明的田土只怕能再多收几成粮食。总辅,那可是几成粮食的大事!” 然而费宏真的不明白,道家中人与肥料有什么关系? (本章完) 第297章、总喜欢一举多得 道家和肥料本无关系,只因朱厚熜,现在便强行有了关系。 化肥是不用想了,技术门槛相当之高。但金坷垃自己试着掺进诸多东西到他的肥里反而效果不错,则为朱厚熜提供了新的思路。 这种原始的复合肥,如果在朱厚熜的“启发”下确定了几种有效的成分,接下来就能以谋求那些原料、制备那些原料的名义做很多事了。 把炼丹道士在做“加热反应实验”方面的经验掏空,再以收徒的方式用定量分析的科学方法培养出来新人,这个只怕更快——没办法,朱厚熜也做不了化学老师。 不求去搞什么完整的学科体系,就奔着实用的目的去研究一些非工业化肥原料的制备。 另外,那鸟粪石,也要提上日程了。这件事之所以拉着张仑他们去搞,自然是要用到朱厚熜藏在这次改革中一个不算起眼的单位——海运局。 海外之利,总要让更多人看到。 走私的人早就看到了,但他们看到的是钱。 而朝廷重臣们并不缺钱,他们要的是地位、名声。 合海外鸟粪石、金坷垃原始复合肥之威,如果谁真让大明百姓都能吃饱肚子了,那是多大的名声和成就感? 对他们来说,这个才是海外真正的“利”! …… 阳武侯薛伦两年前在四川镇住了大局,其后虽然没有参与湖广平叛,但功劳也不算小。 年纪也大了,这次军务会议上确定各省都司指挥使人选,薛伦是提前递了辞表——嘉靖五年后,该有大批皇帝亲自拔擢的新人上位才是,比如在四川也立下了功的成安伯郭瓒,比如在平叛一战中战功卓著、新封嘉宁伯的神机营游击将军纪维民。 他知进退。 何况,并非没有建功立业的领域。 但那不会是他薛伦本人了,而是他的儿子薛翰。 现在,他正在府中谆谆教诲自己的儿子:“崔参策信已至,陛下准了我的辞表。我在成都等嘉宁伯来,你先去杭州。记住,多向潘先生请教。” 一旁,跟了他多年的老幕僚潘旻神色郑重。 “父亲,为何要我去那海运局历练?除了一个遮洋总,海运局如今也只是再编入了浙江总,要去也是去河运局才对啊。” “世子此言差矣。”潘旻立刻说道,“世子要看的是,海运局虽仍在天津留有分局,总局却移到了杭州。南京水军左卫、右卫,龙江左右两卫,广阳、江阴、应天,加上淮安、大河、高邮、扬州、长淮五卫,再加上漕军浙江都司总,这海运局所由兵为民,实则抽空了江南不少地方卫所兵力。更重要的是,杨阁台、蒋阁台、严督台,哪个不是身负重任下江南?” 薛翰还年轻,一时想不通。 “去什么地方,就做好事!你既然不长于军务,又不甘只如英国公家一般行商,海运局便是最好去处!河运局只是陛下说的企业,这海运局要防倭寇,却是亦军亦商!” 因为他的功劳,崔元虽然没有泄露什么南洋海上长城的参策机密,却还是帮朱厚熜点了薛伦一句:将来,海上有大功! 薛伦的曾祖父薛禄是第一代阳武侯,死后追谥忠武。 如今,陛下在新朝又追赠了于谦“忠武”的谥号,配享太庙。 薛伦仍有立功之心,只不过人却已经老了。 板着脸训斥了儿子一顿,薛伦这才说道:“记住!去了杭州,多向潘先生请教,多听严督台谋划,多听马总裁之令行事!海运局,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薛翰不知道能有多不简单,但正月已经过完很久了,他该启程了。 他很想跟郭瓒一起留在四川,父亲余荫仍在,薛翰在四川最容易把资历积累起来。 说句不好听的,将来一袭爵,说不定就能任一方主将。 现在,他却莫名其妙地要去一个什么企业里。 还是只能督粮、根本不能战的漕军改的。 薛翰这样想,但是在杭州,海运局的成立却牵动着不知多少人的心。 原因有点简单:漕军改河运局、海运局之后,河运局只督运江北粮赋及宫里、朝廷采买之物入京,但海运局除了担负浙江、福建、江西、广东、广西五省粮赋海运至京并解送蓟州,还会承运皇明记货物经海上转运的部分。 虽然皇明记还有自己专门陆路输运的转运行。 而皇明记是什么?是如今浙江市舶司裁撤之后,大明唯一合法能做海贸的企业。 更令人浮想联翩的是,严嵩从京城开完国策会议回来后,为什么跑去宁波呆了近十天,还带着海运局的总裁、原山东都指挥使司兼漕军山东总的一把手马澄? 宁波,那是原先浙江市舶司所在啊! 他们不知道的是,严嵩与马澄去看的是一桩不起眼甚至有点费解的事。 但因为是皇帝亲自交待的,所以严嵩和马澄都不敢轻慢。 现在,两人走了一圈回到了杭州,面前放着几个盒子。 “不知这是不是陛下所寻之物。” 盒子里,放着的或灰白或灰褐、看着颇为粗粝的石头。 马澄属于“戴罪立功”的,如今总裁海运局,皇帝正月里传过来的命令着实有点重:从海外寻觅到大量采买这种石头,会是海运局后面的一个战略任务。 “不会错吧?鸟粪石……顾名思义,应该是这种物事。” 开完国策会议的严嵩也不是立刻就启程来浙江,朱厚熜当时见过金坷垃之后,想到了鸟粪石便跟严嵩提了一句,因为他记得浙江海上的岛不少,也许能找来先做点实验。 “若真是此物……”严嵩皱着眉,“陛下之意,这物事若于我大明庄稼真有奇效,将来所需数目便会极大!听陛下说,此物多产于茫茫大海岛上,盖因飞禽海上多寻觅岛屿落脚,经年累月方成此石。既然多产自海外岛上,如何寻来大量这鸟粪石,那倒有些难了……” 产于岛上,就意味着开采所需人力、转运都成大问题。 而这东西只是石头,如果不是量很大,也值不了多少钱。采买贵了的话,又怎么能达到皇帝说的物美价廉之肥的效果? 任何时候,成本都是必须考虑的东西。既然陛下是要看看将来能否如同那铁锄、铁犁、铁耙等物一样惠及千万农家,就要便宜。 严嵩来浙江的背景,是浙江出了日本争贡事件,皇帝要先裁掉浙江市舶司,浙江需要稳。 他在浙江稳了两年多了。这段时间里,张孚敬从广东去了山东,帮助皇帝办了孔家,严嵩在浙江又有何作为? 自然无过,但也称不上有大功。 可如今朱厚熜虽然只是让他找点鸟粪石去实验一下,但凭借严嵩的脑子,他清晰地看到了其中的机会。 新法虽然将鼓励一下商业,但大明仍旧是以农为本的。要不然,堂堂天子之尊,为什么会亲自关注起肥料之事? 此事若办成,大明万民称颂。 目标:便宜量大又好用的肥料。 严嵩沉吟了一阵,眉头渐渐松开了:“传本督令,各府勿要等到乡贤推选完毕再报上来。如今各府县候选,本督要一份名单!” 说罢铺开了纸张,准备呈一道疏,连同找到的这些鸟粪石一同送入京。 …… 高一尺,宽一寸。龙纹花边,桑树茎穰造的青色纸张,中间有壹贯字样,其下是数串铜钱模样,再下面有“户部奏准印造大明宝钞……”等字样。 这是大明宝钞。 再旁边,是铜钱通宝。从洪武通宝到弘治通宝,肉眼可见的质地已经越来越不同。 另外,就是各种民间私铸的铜钱,还有各种碎银、银锭、银元宝。 时至今日,大明官方是不允许白银流通的,甚至铜钱的法定地位还没有宝钞高,但宝钞却是基本不用了,除了许多课税仍旧死板执行着折钞、一些俸禄也有折钞发放。 “这么说,废钞最大的麻烦,在于课税涉及到的士绅富户,官员俸禄足额不折色带来的钱粮压力,顺应如今实际情况承认银子的地位却会给普通百姓带来诸多压力?” 看了他们拟的方略一晚,朱厚熜在国务殿里发问了。 在以前,粮赋是交实物,许多税也是要交实物。但其中也考虑到一些实际情况,折钞、折银也有。 官员和宗室、勋戚的俸粮,也渐渐基本上都有折钞发放。 宝钞又不值钱,有地位的人要这些干嘛?反倒地方上要交税的人,愿意想法子屯一些宝钞好折交上去。 大明宝钞有着可笑的流动性,偏偏如今牵涉到的是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相反,后面新法想要改革赋税、徭役,统一科则之后只用交银,却会给老百姓带来一些不便。 铜板都没几个,想有银子交上去,只怕得想方设法卖点什么。 麻烦的还包括:大明如今本就缺铜、缺银。 这只会导致万一普通老百姓需要去找银钱交赋税了,得卖掉更多什么才能凑齐。 “臣等以为,有两个法子。其一,造印新钞,以旧兑新。此法,朝廷若要如陛下所说重建百姓对宝钞的信心,则需暂时承担更多重压。若要立信,一者数年内需准折钞更多以课税,二者如陛下所说,皇明记百货行等需收钞卖物,童叟无欺,自担损失。” 费宏他们是上过朱厚熜很多课了的人,已经理解并认可货币本质是信用、需要随时能保证交易到实物的必要。 现在的大明宝钞已经没救,换个壳子能重拾信心吗? “其二,准银通行,宝源局铸嘉靖通宝、嘉靖银锭,许官民以钞兑宝兑银。此法,所需银、铜量恐极大,其中火耗、花费,更是很大一笔银子。这些官铸通宝、银锭,恐怕百姓仍兑不到。待到明年开始赋税折钱银缴纳,想必定有钱贵米贱之事。” 不论如何,大明宝钞这个屁股要擦。 直接丢了不管不承认,就不存在后面再建立货币信任了。 想接盘,又是一个巨大的财政压力:哪怕按照现在真实的比例去兑换,大明这么多年毫无意识地“超发”已经是个很可怕的数字。谁知道消息公布出去之后,民间突然会冒出来总额多少的宝钞? 还要考虑到这个年代印假宝钞的容易程度。 朱厚熜只能说道:“归根结底,朝廷手里便没有那么多铜、银储备,吸纳不了如今存世的宝钞,也就谈不上以后当真禁绝私铸。” “私铸之事,本多是半公半私。地方碎银太多,解送不易,多命当地熔铸成锭、刻印字样时日、以便点验。熔铸之时,顺便另外熔铸一些铜钱、银锭、元宝罢了。还有民间所用铜器、银器……” “这样说来,那两个法子问题都多多,至少现在去做,问题多多。”朱厚熜比他们更懂得真把货币体系搞乱之后的破坏力之大,凝视了费宏等人一眼之后就说道,“此非一两年之功,强压行不通的。” 朱厚熜虽然给了这个大课题,但费宏等人想要成就一番功绩的心现在也很迫切。 “朕以为,先做五件事。其一,朝廷收钞,但每年能承担的压力多少,要盘算好,然后定好可折钞课税的比例。其二,全力储银、储铜,以应届时之需。其三,先只铸嘉靖通宝,借推行之机,重办一批私铸铜钱之人。其四,令宝源局精研改进铸造工艺,嘉靖通宝材质、品相,将来钱钞之防伪,许多事不能再马马虎虎就去做。其五,这次铸铜钱之时,另可铸银币。朕指的是,如同通宝一般,一枚便是多少银子,无需称量。只是其后假铸、磨损,都需考虑在内。” 朱厚熜给出了自己的想法,随后说道:“先让百姓只认朝廷铸的管钱,断了地方融炼银锭元宝加收火耗和称量时做手脚的空间,将来等皇明记及诸多官、民商行受到商法钳制更易令行禁止了,再试新钞。昔年商讨新法方略之时,朕与伱们都是认可的,钱法得放最后。如今要做的,只是准备,不是三五年就要有结果。” 费宏默默不语,他虽然也是这么觉得的,但确实打算至少在这三年内,把大明如今存于世的那些大明宝钞以最小代价收回来。 如今看来,仍旧是急不来。 叛乱已平,设宰相放权、恩衔爵衔大赏天下,皇帝也不急了。 他现在的关注重心反倒放在了那些着眼长远的事情当中偏重技艺法门的方面。 所以这才为了肥料之事推辞了商讨钱法这等重要的国事吗? “朕也得报了,民间多有议论,以为今年定将废钞,只行银、钱。”朱厚熜郑重地嘱咐他们,“不可使百姓恐慌。在收钞这件事上,那十八家企业更有作用。他们收钞、折钞交税,那这笔账就只是朕与官衙之间的事,户部没太多实物损失。” “……那它们今年岂非大多要亏钱?” 费宏心想,那这是你这个皇帝主要扛损失。像皇明记这样的企业若是卖货收钞,亏的可是实际有用的货物。 朱厚熜笑起来:“战术性亏损,不碍事,暂时问题不大。况且,那些宝钞收在手,真到了造印新钱、新钞之时,他们也能兑到最多的好钱。届时民间私铸、假造钱钞死罪,银钱却少用不了,自会更有与这些企业做生意打交道的机会。手里有钱,他们会很好办事。” 现在还并没有正式的银行,但到时候新钱的发行,这十八家企业岂非成为了最好的流动通道之一? 而手握最大笔的好钱,能起到的杠杆作用多大?对多少行业会产生话语效应? 第一任国务殿诸臣在开年之后商讨的第一件未定大事上,再次感受到皇帝在这方面理解得更深刻。 他从来都喜欢一举多得! (本章完) 第298章、皇帝看中的人 二月初九第一场,十二第二场,十五第三场。 科举之所以难,并不像许多人以为的是条条框框太多,要在八股的镣铐束缚下出彩。 考的内容、要求的能力并不低。 第一场,有《论语》、《中庸》或《大学》、《孟子》这四书文当中的三道,有五言八韵诗一首,有经义题四道。 第二场,再经义题一道,并且有诏、判、表、诰各一道,这已经是“公文”写作的范畴。 第三场,则是五道时务策题。 往常,第一场是最重要的。 但现在,举子们和考官们心里都有数:会试这一轮,恐怕第三场五道时务策题更重要了。 现在考生们仍然在贡院的隔间里答题,而贡院之中,大家都看着杨慎。 明朝之制,会试主考官有两人,俗称总裁。这个词,早就有了。 但往年,这会试主考的身份,一般都是大学士。像杨慎这个品级的,顶多担任同考官。 如今杨慎却只以户部右侍郎的官职担任主考,而且是唯一主考。 此外,则是另外十五个同考。 “陛下信重,慎惶恐。只设主考一人,出了岔子,我也难辞其咎。”杨慎将印刷好的纸张分了下去,“从今日第一场考完,答卷收上来,便劳烦诸位一一阅卷了。各题各评多少分,便都填写在这评分页上,还需署上各位尊姓大名。” 不会再有什么讨论,阅卷时,同考官一人一个小房间,将成为无情的评分机器。 而杨慎这个主考,没有给分权,他只是督办好主考阅卷事宜。 十五个同考的评分都收上来之后,就进入下一道工序:算平均分,排名次。 至此一改,会试考官不那么香了:一个人决定不了什么,相反得花费很大的心力。 在过去,谁若把一份答卷判成下等,其他人一般也懒得再多看。都是老油条,极少有较真的。但现在规矩定死了,每个人,每一份答卷都要阅,都要评分。 数千应考举子…… 杨慎继续交待着细节,比如糊名之后,现在誊抄好的答卷外面都区分了序号,是那新的数字。评分时,每个人都要在印好的表格上先抄写好该考生的编号,然后在各题下给出分数,最后收上来统一汇总。 在考生们见到那一串数字之前,现在是进士出身的阅卷官们感觉到头昏眼花。 “以诸位之才,区区十个数字,熟用不在话下吧?”杨慎指着另外一间屋子,“内书堂的小公公们,要做的可是所有举子、所有同考官的评分汇算。” “……总裁放心,不会出纰漏。” 杨慎行礼:“拜托了,我再去巡视一下考场。” 等他出去后,同考官里有以前就和杨慎熟的,此刻只能先拿起毛笔练习着阿拉伯数字,嘴里嘀咕着:“杨总裁去了一趟广东之后,判若两人呐。” 接话的也是老资历的翰林学士:“主考只一人,担子都在他肩上。会试本容易出岔子,新封的南海县爵,太子宾客……今科会试考试一改,总会有落第举子不忿的。若有了攻讦之事,也难保不会有人拿来做文章。诸位莫忘了,举子们还可以去礼部请得一卷,知道你我谁给他的哪道题评了多少分的。” 话说出来,其他人都面露难色。 得罪人的事啊! 同考官之中,也有已经被调回京、在吏部担任郎中的正德十六年状元费懋中。 现在听着同僚们的议论,他想着自己伯父的话:皇帝只用了这个法子,座师、乡党的苗头被摁下去不少。考官既累,又算不得对谁有提携之功,以后这会试主考、同考,怕是慢慢都要以低品官员充任,走一道筛选流程罢了。 而到了殿试,自然是天子主导。 费懋中深以为然:想着后面半个月“暗无天日”的阅卷生活,他实在头痛。 …… 就在会试继续进行的二月十五,又一期《明报》刊行。 这一期的头版头条,味道扑面而来:《耕种七要与沤肥四法:把重农落到实处》。 “伴驾记者”赵廷松形象生动地记录了皇帝以天子之尊亲自关注农家耕种经验及沤肥经验,屈尊纡贵召问老农、粪商了解情况的事迹。 而后,则是来自皇明大学院农学院供奉、老农和肥料大佬们的专业建议,同时结尾则点到这篇文稿将刊印数万份发至各县,祝愿今年大力推进农家铁农具普及和宣讲这些宝贵经验后,嘉靖五年会迎来一个丰收之年。 已经进了考场开始考第三场时务策的举子们还没来得及看这篇文章,要不然,看到皇帝关心实务到了这种程度,不少只知埋头苦读、不明实务的考生只怕会双腿打颤。 但更多人关注到了第二版的消息:军务会议、五府、兵部的联合公告,新的《武举法》颁行。 武举早已有之。自唐代创立以来,武举就没有退出过历史舞台。唐朝武举考试更重“武”,宋朝武举则多了“程文”这偏文的一关。 而明朝武举,直到土木堡之变后的天顺八年才定下来。一开始,并不定时,经常停考。弘治七年,才定下来六年一考。弘治十七年,又改为三年一考。 明朝武举也有会试,时间定在文举会试后的次月。但是,明朝武举到现在还没有殿试。 而“武进士”们每月俸禄最高也才三石粮,远不及文进士们的待遇。弘治十七年,一共才录取了三十五人。正德年间倒是多了些,每次有五六十人。但是考试更重谋略而轻武艺,武进士们出现真正将种的概率很低。 现在,文举人们的会试还在进行,关于武举的消息公布了出来。 首先就是军务会议和五府在武举上走上前台,不再只是兵部来主持武举会试。 其次,今年武举会试推迟至九月举行,而各省也将于三到五月间举办武举乡试恩科,再选拔一批武举人。 时间推迟、开恩科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方面是另一个重磅消息:武举将开殿试。 武举也终于有了殿试,武状元和武进士们的待遇也大大提高。 首先是考法:武举考试重武轻文,谋略,到兵学院再进修。以后定例每三年九月举办会试、十月举办殿试。 其次是授职:以京营将官身份,在皇明大学院兵学院学习、练兵三年,而后可从正五品千户起到正四品指挥使不等授职。 最后是待遇:俸禄提高不说,往日的兵部赐宴,改成了天子于武英殿赐宴。 军务会议针对皇帝给出的大课题,交出来的第一个答卷是储备将才。 但更多知情的人还明白:这个举措也有应对地方卫所改制隐患的用意。 武英殿内,顾仕隆正在传授经验:“地方卫所,情形如何诸位皆知。今年此举,首重在于由五府督办各都司卫所,分化将卒。以武举一事为准绳,为改制铺路。” 有了这个新规矩,普通军户出身的军卒是欢迎的。只讲武艺,出头机会自然大增。 但这个新规矩的后续,现在还没公布,只在军务会议上作为机密被知晓。 那就是:各军中上层军官,将来都至少必须有武举人身份。世袭之武将若无武举人身份,官职降等世袭。 那些生下来就是中层军官的,只怕大多不乐意这新规矩。想改地方卫所为募兵,本就会触动他们的利益。将来官职怎么世袭也与武举身份挂钩,这是逼着他们名副其实,但真正名副其实的有几个? 另外,如今在武将体系里占据着大量高级军官职位的勋臣之后,又该怎么样? 杨一清开了口:“我在边镇这几年,看得越发清楚。且不论陛下经略南洋之志,十年、二十年之间,北虏必定还有大举南侵之时。如今边镇之将多不堪用,地方诸将更不用说了。国务大臣既立,民政之事已不是大难题,后面这三年,军政更重要!如今有十八企业,勋臣之后可军可商。靖国公,崔左军,襄城伯,此事,还需勋臣做表率!” “……自当如此。” 杨一清往东北面一点养心殿的方向行了行礼:“陛下旨意,许了恩典。举国五品以上在职武将,六月先行大比!各省呈报优胜者,前三皆封县爵,其余封乡爵,不与其他武生同考。明年更开靖国武略制科,取者封伯!此等天恩之下,若仍有人不知进取、顽抗新制,该办便办!” 这是没在那新闻中刊载的,只针对勋臣之后与在职武将们。 但那靖国武略制科和定国安民制科的消息,将会在文状元也选出来之后公布。 制科,是不同于普通考试、难度更高的考试。进士贬值,但这不定期的制科将重现。 而这次,至少两个伯爵、一批县爵乡爵甩出来,以后的进身之阶也十分清晰,官绅之后该轮到武人们为自己的官位、为自己的后代考虑了,而世人也该重新考虑以武谋进身的重要性。 先以厚恩收买一批,再以新规矩要求后面的在职武将和勋臣,一代代都必须有本领。 新任的兵科都给事、能列席军务会议的张经凝重地看着他们:终有图穷匕见的一天!不能躺着便世袭的压力下,若再来一场卫所叛乱甚至勋臣会如何? …… “想都别想!那可是封王!封王!” 军务会议之后,是五府勋臣们商议如何掌控大局。 李全礼的眼睛亮得吓人,他的爵位还只是伯,但毕竟领着一府、掌着神机营。 “杨总参说得一点没错!”他振振有词,“这规矩并不针对世袭勋臣!勋臣之家若不想从军,便去十八家企业尽忠办事。若要从军,武艺不精、不通武略,如何服众?如何建功?如今五府都督、列席军务之勋臣,几已尽掌天下精兵。谁若有二心,诸位忘了陛下曾有意以及剿代练?依我之见,如何稳住天下局势,也是陛下对我等的考验!” 在自己人之间,李全礼毕竟还是把“封王”的诱惑宣之于口了。 给中下层武将的饼,是伯爵、县爵、乡爵。给现在这些最忠于皇帝、仍有心军功的勋臣们的饼,是王爵! 为了这个饼,李全礼这样的人需要如臂使指、能征善战的精兵。 为此,已经烂得很难派上用场的地方卫所。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崔元看着他们:“议此事时,兵部王伯安虽无异议,但其余参策颇有顾虑!武举重谋略,便是要中试着识文、明礼。陛下虽带着开了定国安民制科,但谁都会清楚,陛下这是要重武了!待到消息公布,天下忧虑将来武将拥兵自重者,不知凡几!” “那又如何?文臣之中已有宰相!”从操江提督“剿匪”得力站队准确开始就享受着新君红利的李全礼大声说,“军务会议,也以威望着重的文臣为总参!军务会议管军令,五府掌兵,兵部管粮饷,谁能拥兵自重?” 崔元摇着头:“我只是想说,勋臣如何做好表率,你们这次都要用心。眼里不能只有将来的军功,还要有除封之危!若此次改制再出乱子,文臣可不会答应!费总辅肩上,还有新法之重呢。” “便先从今年大比开始!陛下英气尽显,勋臣不求变者,便都安心教导子孙如何行商理事,莫向军伍伸手!” 摆在五府军事重臣眼前的,是行募兵之后每一府都切实掌着数万精兵的诱惑。 这些,就是他们将来谋那杨一清所说的南北军功最大的根基。 李全礼不奢求什么封王,但建功立业之下,从伯爵变为侯爵甚至公爵,那是明晃晃摆在眼前的未来。 就连他神机营底下一个游击将军纪维民,都因湖广平叛之功被封了伯爵,如今跟他是同一等的爵位了。 五府都督之中,李全礼爵位最低。 谁挡他的路? 就在京城里因为那武举会试、殿试的消息议论之时,礼部会试终于在二月十七考完。 走出考场的举子们,接下来便是十天的等待时间了。 放榜之前,日日夜夜都是患得患失之时。 贡院之中,十五同考已经在庞大的阅卷工作量里煎熬了六日。现在,每一组百份考卷,连同这一组的评分表格被送至各人房间,等他们完成评分之后又被收出来。考卷连同新的表格被送给下一人,已经评了分的表格则送到统分组所在的大厅。 在那里,算盘珠子的噼里啪啦声一直不曾断绝。 先相加,再相除,杨慎一直在这里盯着,眼里已经有些血丝。 十日之后,谁成贡士、谁在副榜便要确定,每个考生大概都会去礼部索取的最终得分告知单要誊录,事情很多。 而龚用卿也终于见到了林希元——在会试终于考完了之后。 “懋贞何意避嫌至此?” 林希元摘下自己的帽子:“君不见,我掉了多少头发!” 《明报》新刊行,千头万绪,这确实是好理由。 但林希元除了忙,也确实是避嫌,尽管考制一改,他避不避意义不大。 逗趣一番,他就问道:“以鸣治、道思之才,何必忧虑?金科正榜五百,你们必定名列前茅!” 龚用卿叹了一声:“那谁又说得准。况且,会试考纲虽未改,之前可没说殿试将如何考。” 说着,他便期待地看着林希元。 话里的意思,他已经在研究殿试了。 不怪龚用卿自信,历史上,他本是这一科的状元。 但好巧不巧,如今皇帝变了,时代也就变了。 林希元一本正经:“我已任职明报行,其余事一概不得过问了。今日邀伱们过府,只是一来为你们讨个好彩头,二来也谈一谈我对你们将来仕途的见解。在不在一甲,实在不重要。” 龚用卿也不失望,反而正色道:“多谢懋贞指点,用卿洗耳恭听!” 林希元家里的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会试既然考完,今科应试举子们反而都齐齐得到了许多人的邀请——已经过了敏感期了,接下来就是等放榜而已。 唐顺之口中“何来那般赏识于我”的张子麟却把他邀到了府中,等唐顺之来到花厅,更见到另外两个重臣。 “学生拜见杨总参、王司马。” 杨一清与王守仁两人一同审视着唐顺之,张子麟则指着他:“此子颇为不凡,涉猎极广。学问、经略、实务、武技、算学,皆堪造就。” “……张国务实在谬赞,学生惶恐。” 杨一清眼里冒着精光:“老夫先考较你一二。” 唐顺之不知道这三人一起来见他到底是什么用意,但地位相差极大,他只能乖乖地“继续考”。 作为监生里知名的“兴趣广”、“爱学杂”的人物,唐顺之表现出了惊人的聪明天赋——各种东西,他学起来是真快。 就算是武技,他也和张子麟家的护院过了两手。 杨一清有点懵:“你求学国子监,向何人习的武艺?” “……学生识得了皇明大学院兵学院的一人,其名陆炳。蒙他引见,拜得武院中岳杨松为师,习练枪法……” “陆炳?”杨一清失声说出口,然后神情复杂地看着张子麟。 唐顺之心头一动,眼睛虽然没看他们,但心里明白了什么:杨总参知道陆炳?那家伙,难道不简单? 此时,张子麟看向杨一清的眼神释放着一些信息:你明白了吧?栽培这小子,绝没错。没有陛下授意,陆松会随随便便让陆炳为他引见什么武院中岳为师?当初这家伙在国子监那篇文章,皇帝对这小子另眼相看可不是因为我夸了他。 就跟那个泉州俞大猷一样,简在帝心的有些名字,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王守仁开了口:“应德,以你之才,可愿这些时日多到我二人宅中切磋,悉心备考来年?” 唐顺之心头大震。 不用明说,他已经明白了会是什么。 今年都考完了,还考什么? 大明要开制科! 虽然不明白这三位重臣为什么要对他另眼相看,唐顺之也不是希望别人提携的人,但制科恰恰是一个让他觉得最能证明自己的舞台! 宋时,强如苏东坡,制科也只入第三等。 考状元易,考制科难! “……学生求之不得。” 唐顺之感激他们不是专门为殿试之事想“运作”点什么、刻意提携他——唐顺之不需要。 但现在,他还是问了一句:“既是杨总参与王司马愿教学生,学生接下来,是不是该多研习经略、武艺?” 杨一清眼里欣赏之色更浓:“你看了新一期的《明报》?” 唐顺之点了点头,而后表情有点古怪:“莫不是想让小子去夺一夺那武进士?如此一来,小子还得去赶那武举乡试恩科……” “不必。”杨一清摇了摇头,“你既已了然于心,好生准备来年便是。你不以为不美,我们便放心了。” “……学生只是兴趣颇广,确实不曾想过以武建功。” 聪明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这么高效率,唐顺之已经明白,这三个人一起见他,是为了文臣们这个集体在将来皇帝已经显露出重武之意的情况下,想要有持续能够牵住武将暴走缰绳的人。 这样的人物,必须在军务上有足够的实力和威望。 杨一清、王守仁……这些老一辈“儒将”终将老去。下一代当中,难道这军务总参之位将渐渐只能由武将来担任? 张子麟凛然告诫他:“今日我等为君解忧不避嫌,故而邀你前来。应德,今后风云激荡,天下功业处处可觅。陛下雄才伟略,以应宁公为总参,你当慎思其要。于忠武公,那可是陛下力主在先,才入了太庙的。” 唐顺之接收了一个了不得的新信息,原来于谦配享太庙,最开始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而非严嵩的功劳。 熟读史册的他,自然明白历朝历代为什么要以文制武。陛下既有开疆拓土的雄心,又需要顾虑武将在这个过程里的做大。现在文臣之中既有了宰相,也不能被动地等皇帝用军权约束文臣过甚。 各方,都需要一个人作为调和。此人,最好是文臣出身,却又能让武将们信服、为他们说话,同时完美地履行着帮文臣约束住武将的使命、又帮皇帝约束住将来可能势大的宰相。 唐顺之并不理解:为什么是他? 如今朝堂之上,难道没有更加让他们认可的人。 “……学生斗胆,恐难当大任。” 听了唐顺之的话,张子麟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应德不必妄自菲薄。你可知,陛下今日点名,让礼部先阅完你的答卷,尽速呈送入宫?那时务策中论湖广平叛,陛下想看看你的见解。” “……学生……实在惶恐。”仍旧是“新嫩”的唐顺之有点受到惊吓。 意思他懂了,因为他是皇帝留意的人,所以已经满足了会受到皇帝欣赏、信重的条件,能够成为将来这个人的有力备选。 可他觉得自己还不配啊,毕竟这么年轻,无一建树。 王守仁也叹道:“虽然不该这么说……但陛下另眼相看之人,确实个个不凡。应德,你想想张督台、严督台。” 张孚敬和严嵩,一遇新君就一飞冲天,而后又展露出非凡的才干。 唐顺之一时呆了:我这么牛批? (本章完) 第299章、大明新力量 养心殿里,朱厚熜确实正看着唐顺之的答卷。 有了特别关照,唐顺之的答卷自然是第一批被誊抄完的,然后第一批被送到了同考官那边阅完卷评完分,而后才送入宫中。 这其中透露了很多的有意思。 首先杨慎知道皇帝留心这个唐顺之,但并没有让更多人知道,只是杨慎清楚这件事。其他人虽然在第一批答卷里就评完了分,但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来历如何。所以,他们是先给出了分,不影响唐顺之的会试排名,这才被呈入宫中。 其次,杨慎也清楚了:皇帝这样安排,就根本无所谓唐顺之的成绩如何。即便评分不高落地了又怎样?应试举子多少?简在帝心的又有几个?会试在陛下心目当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最后,陛下着重要看的,只是第三场考时务策的答卷。皇帝对于时务更加偏重,杨慎更加明确了。 回想这四年多来的广东得失,杨慎一时有些恍惚:实务与学问,确实相去甚远。但陛下为什么一方面能如此重视实务,一方面却又写得出那《临江仙》? 今科会试,一共五道时务策题。 湖广平叛一道,屯门海战一道,黄淮水患一道,宝钞之弊一道,科则之弊一道。 科举考题,比大多数人以为的,其实要更贴近实际一些——都是当下皇帝和朝廷关注的重点。 朱厚熜关注唐顺之,自然是因为他的名头。 在嘉靖一朝的名臣之中,唐顺之留下的名声并不算大,毕竟同时代有太多牛人。 但唐顺之这个名字因为那个历史迷老友的絮絮叨叨,还是深刻地留在了朱厚熜的脑子里。 其他的不必讲,文武双全,戚继光的老师,这就够了。 戚继光已经出生了。戚景通此生官运变化,接替马澄担任山东都司都指挥使后,他终于生下了自己的儿子,也命名为继光。 爹还是那个爹,就不知道对他的教育会不会跑偏,会不会有另外的变化。 但徒弟也许会变得不一样,师父却已经是个成年人。 唐顺之有水平! 朱厚熜看完了他在这会试上的答卷,掩卷轻叹。 在这份答卷上,唐顺之重点表达了对厂卫作用的赞赏,提出了“定庙谋”、“实军伍”、“精教练”、“足兵饷”、“清屯种”、“鼓军气”、“公赏罚”、“散贼党”、“严城守”、“降宣谕”、“用间谍”等十个原则。同时,也大胆地提了出来皇帝既有意令诸王“无旨不得离京”,则之前封睿王就藩衡州确实有做饵之嫌,“庙谋”这个环节,有待商榷。 算得上直接批评皇帝的决断了。 而屯门海战、黄淮水患、宝钞之弊、科则之弊,唐顺之也都一一给出了见解,显示出他并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普通举子。 今年考纲虽然没变,但这时务策五道一涉政治军务、一涉海战和外交、一涉地理民生、一涉经济、一涉赋税,对考生知识面的要求仍旧是很高的。 唐顺之交出了水准之上的答卷。 现在朱厚熜掩卷轻叹后,也只是因为确认了唐顺之确实有两把刷子之后的欣喜。 他自己把现在的重心放在了思想、军事和技术上,不代表他忽视其他的方面,尤其是忽视对各种方面都影响最大的人事方面。 继杨廷和、费宏、王琼、严嵩、张孚敬等这一辈人之后,大明的新力量该准备登场了。 唐顺之,应该是发光发热的,而不应该因为党争和其他原因蹉跎一生。 但不急,还有殿试。 会试既毕,朱厚熜要准备殿试的考题了。 殿试只会有一道题。往常,是由内阁大学士等人拟定数道,由天子选定一道。 到现在,皇帝既在学问上已经“建树非凡”,又写出了《临江仙》这等绝妙好词,费宏这个宰相也暂时“知足”,殿试题便由皇帝“劳神”了。 不同于正德十六年的“问何以富国”和嘉靖二年的“论变法利弊”,今年,朱厚熜拟了很具体的一个题目,也是他要长期关注的一个问题。 【其一:大明旧制,依鱼鳞册、黄册,以本色、折色定额田赋,以均瑶、力差、银差、杂泛等法征发职役,并盐课、铁课、茶课等住诸课及市税、关税、舶税等诸税以充盈岁入。官田、优免、折银,此赋税徭役三大患。】 【其二:凡钱粮军储等项,洪武、宣德间,应本色者征本色,应折色者征钱钞。顷来凡遇征输,动辄征收银两。每岁编收银,或独名或朋名,有倾销、滴补之苦;收时,有秤兑、火耗、常例之苦;解送,有折耗、等候之苦。每收银一千两,费银五十乃至百两。】 【其三:民间有议:今大小官吏,案牍纷繁,十倍于古,延幕办公。纸笔饭食之类,百无一有,束手缚足,圣贤莫措,势不得不内部取之外省,大吏取之州县,滴滴归源,仍属取之于民。又言曰:近代之贪吏,倍害也,甚于唐宋之时。所以然者,钱重而难运,银轻而易变。难运,则少取之而以为多;易责,则多取之而犹以为少。非唐宋之吏多廉,今之吏贪也,势使之然也。然银之通,钱之滞,吏之宝,民之贼也。】 【试论其一:赋税折银之利弊。】 【其二:行银于贪腐防治之利弊。】 【其三:大明钱法利弊。】 策题送到了文华殿,其余六个国务大臣不由得都看了一眼费宏。 之前刚商议了钞法,陛下就问以钱法,箭头还隐隐指向吏治——这个大明宰相不好做啊。 费宏也在看,半晌之后只说道:“倾销、滴补、秤兑、火耗、常例、折耗、等候……只看这些词,陛下对于地方在折银征收上所玩的手段知之甚详。虽有“圣贤莫措”等体谅之语,然我等惶恐,不能上解君忧啊。” 国务大臣们虽然是大明文臣最顶端的数人之一了,此刻也不由得愁眉苦脸。 要知道,大明如今的财计还能延续,就是通过在“折银”这个环节玩的不对等而支撑。民间一石粮折银三四钱的,征收时的比例也许便折银八九钱甚至一两。再到地方,加上火耗、常例等等,也许便折银二两甚至三两。 朝廷财计已经基本上是算银两,地方上仍旧算粮石。这中间的差额,便是维持朝廷财计仍可维持的诀窍。 如今,皇帝却把这些问题曝于殿试。这并非是觉得朝廷重臣们不能干,而是大家确实给不出更好的办法。 这里面牵涉到了赋税制度,牵涉到了吏治,牵涉到转运和大明军务、民政开支的方向。 于是有一人便说道:“这殿试策题……太难了些吧?” 这不是“何以富国”或“变法利弊”这等可以泛泛而谈的题目。 看看题目本身给的三个材料,其中信息量之大,对实务不甚了了的贡士甚至根本不知道指代的是什么行为。 而其后三问,既有具体政策利弊,又有吏治这等问题,更有钱法这等国策方面的宏观问题。 传递出去的导向,也会让贡士们慎之又慎:如今正在行新法,朝廷这是在选拔志同道合之士,还是遇到了难题要广泛问计? 若已有定论,下笔就得慎之又慎了。若还没有定论,也通过殿试告诉了天下,朝廷有意在钱法方面也做做文章。 费宏倒是看得很透:“诸位,我等皆知,若钱法无有善策,新法功亏一篑。科则统一、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银,错非陛下决意推行,我等为人臣者断难办完这三事。此三法损士绅之利、难百姓银荒,故有采买法缓百姓徭役之苦、商法免士绅之忧、税法缓财计之难。然大肆行银之后,若仍私铸成风、流通不便,则弊病倍之。” 重申了目前的问题,费宏说道:“会试正榜五百,一甲取二十四,难些更好。于这钱法,陛下也好,我等也罢,六部九卿、参策及三品以上,皆无妥善妙策。以之问贡士,并无不妥。若果有高见,亦是大明之幸、我等之幸。况且,只问利弊,并不让天下人以为废钞在即。” “……聪明人不少啊。”户部尚书出身的杨潭苦笑。 重要的是信号。 陛下和朝廷既然在忧心钱法了,作为钱法当中最明显的钞法,聪明人岂能不懂得? “故而也有利于收钞。”费宏凛然道,“我倒以为,殿试之后,这策题可刊于《明报》,另刊载一甲之中颇有见地之文章,再鼓励天下士绅广议之。诸位莫忘了,宝钞,是已经定下来的,旧钞需废。那银币之法后,再以银币得信于天下之机造印新钞,可解缺银之难。” “……总宰,我等先着眼于这三年收钞,莫使天下生乱吧。” 铸银币再造印新钞,那是下一任、下下一任的事情了。 这三年,能让大明从宝钞、铜钱、银钱三足鼎立的局势过渡到铜钱、银币两者并行的局面就不错了。 皇帝拟的殿试策题,在国务殿这边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因为方向是一致的:全面推行新法的第一任国务殿诸臣,都清楚钱法对新法的重要性。若不能功成,将来新法必定折中回转,新党和子嗣的前途自然是会受影响的,甚至于说家族命运。 此刻,新科举子们并不知道殿试题会这么“难”、这么实际。实际上,有资格参加殿试的五百正榜贡士还没诞生。 关于“武殿试”的消息才是新的热门话题。 正五品保底的授职,这是什么概念啊。每年那么多的进士里,大多数人一生能爬过正五品、任了个知府,就是尽头了。 虽然说武将品级一向比文臣要高那么一点,但这可是官途起点啊。 相比普通进士一般六七品的授职起点,这个武进士和武状元的恩荣着实是提高了太多。 陆炳已经忍不住了:“我虚岁十七了啊!陛下十五岁,便已经登基做天子了啊!” 陆松一个巴掌就薅到了他头上:“你什么身份,与陛下较这个真?” 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这话有多么大逆不道?好像你十七岁了也该登基一样。 陆炳委屈地护着脑门:从正德十六年到现在,快五年了啊!从锦衣卫的卫学到皇明大学院,读了五年书啊! 这么长的时间,老爹在锦衣卫里只升到了一个“指挥佥事”的正四品衔,实职仍旧只是在宫里打转。 陆炳倒不是非要当多大的官,只不过这几年风起云涌,当初京营里惠安伯谋逆的事情好刺激啊! 眼下有武举恩科,陆炳泪汪汪:“哪怕今年先考个武举人也行啊!” “我说你先好生进学,伱就好生进学!”陆松恨铁不成钢,“陛下对你始终惦记着,你急什么!” “陛下好长时间没见我了!” 陆炳很委屈,如今每年只有节日时,才跟父亲一起进宫向皇帝拜贺一二,跟例行公事似的。 “你还没本事,见你做什么?”陆松分得清轻重,“你和陛下交情不一般,陛下将来是要用你掌好锦衣卫的,你现在有那个能耐吗?若考中了武进士,让你去做千户还是去做镇抚使?你都没长齐!” 陆炳有点想脱裤子证明一二,但最终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同样是少年人,陛下凭什么十五岁就能呼风唤雨、那般快意? 他的朋友里,唐顺之已经考完会试了,严世蕃这虚岁十四的乳臭小儿也说了:今年去考上武举人再说。 只有他陆炳,仍被陛下和父亲压着。 好在随后黄锦的干儿子来到了陆家,一点都不见外地跟陆松说道:“陆将军,陛下亲旨,让令郎也试试今年武举。” 陆炳喜出望外:“陛下圣明!”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皇帝有旨,陆松自然不再坚持。 但等送完别人出去后,陆松看向儿子的目光就很危险了:“不试也就罢了,要去考,你要是丢了陛下的脸,丢了骆哥和王指挥的脸,丢了陆家的脸,老子扒了你的皮!马步、箭、刀、枪、剑、戟、拳搏击刺、营阵火药、战车兵法、天文地理,老子一天考较一样!” “……爹,您也不是全懂啊。” 陆炳比较谦虚,实则他爹可能很多样都算不得好。 陆松气不打一处来。 “武艺不说,那营阵兵法天文地理,我去找唐应德!” “……那个唐顺之?以他之才,应当要准备殿试吧?” “那家伙不用特地准备。” “……先让老子看看你的马步!去院里,蹲一个时辰!” “……” 严嵩家里,严世蕃被严嵩留在京城的管家好好管束着,但管家现在很头痛。 “公子,老爷说了多少次,陛下特地安排你去卫学,你等陛下安排便是。老爷还只是一省总督,你还是不要现在便出头的好。才十四啊!” 严世蕃忍不了:“如今卫学里,同学们哪个不摩拳擦掌?今科武殿试,锦衣卫岂可落后于人?” “……公子才十四啊!”管家心想,比武艺的话,你这十四岁的如何能与那些及冠之年、身强力壮的人相比? 但严世蕃自有一股狠意:“十四怎么了?我跟陆哥学了几年,拳脚就没怕过谁!” 管家哭笑不得:“人家都知道了,公子是老爷的儿子……” 严嵩,首任御书房首席,一省总督,于谦配享太庙和《大明忠佞鉴》编撰的首倡人。 严世蕃这么独特的形象和造型,之前与诸多官宦之后干架的故事,哪里还藏得住? 此时此刻,严世蕃想要去考武举的消息还没传到浙江、还没得到严嵩的许可,管家觉得不合适。 但是武举要举办殿试的消息,正在传开。 严世蕃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形象走文科举很难、也听父亲讲了陛下的用意,因此觉得这是陛下为他铺的路之一、必须抓住的机会。 但更多的中低层军官、普通兵卒,则是翻涌起热血来。 从京营之中开始,再到北直隶、河北河南山东,再到湖广。 张镇也知道了这个消息,然后只能怅惋:“可惜……我年纪大了。” “在治安局里也不错!”张诚不屑,“这武状元再怎么样,还能比文状元更好?将来咱张家,还得靠白圭光宗耀祖!” 张镇无语地看着自己还在襁褓中的孙子:您就做了个梦而已,不必这么当真吧? 状元哪里那么好考,那新的考制传到了湖广,荆州府内不知有多少士子在哀嚎:三年后,只怕又考简字和新体例,又考新学,还没法走走门路了。 到三月初,那一期《明报》才在半个多月后传到了福建。 俞大猷已经“奉旨”袭替了父亲副千户的官品,但守孝在家的他现在主要纠结的是两件事。 第一,要不要响应“政策”,结束丁忧去任职,养家的同时也为牺牲的父亲再争取一份荣誉。 第二,军队系统的消息比明报更快,在职五品以上武将六月大比,泉州卫的指挥使知道俞大猷武艺不凡,正在劝他。 从五品的副千户,也是五品,有这个资格。 俞大猷问他的兵法老师赵本学:“先生,学生该当如何?” 赵本学一脸不满:“你心已不静!” 他话少,但俞大猷有点惭愧,低头不语。 确实,心有定见,何必来问? “此非忠孝难两全之时!你年方二十四,三年后又如何?” 这是赵本学的观点,他觉得守孝更重要,不为别的,就因为是生父。 俞大猷听了进去,告罪离开。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福建总督原本只是参策之中的小透明、大理寺正卿,新任的福建都指挥使也想在皇帝面前露脸。 这在职武将大比之年,哪一省的将官勇冠三军,意义自然不同。 更何况,谁也不能忽略皇帝当时在兵部叙功奏疏上单独批的两个人:靖国公顾仕隆,福建烈士之子俞大猷。 前者,湖广平叛首功,大明最新鲜的一个国公。 后者,区区世袭副千户之子。 何况听闻武艺还不错? “军伍之中,本就夺情更多!如今新平台元、设了台元海防所,正是用人之时。你若想通了,便是那海防所千户!” 俞大猷又有点纠结了。 二十四了,不年轻了。 既已从军,科举之路也就断了。 现在,他们自然是想自己去参加那在职武将大比。 俞大猷看了看父亲的牌位,心里想着父亲生前对自己的期待,摇了摇头说道:“某愿先考那武举恩科,再考那武举会试!” 俞家算不得富贵,如今阖家的担子都压在丁忧的俞大猷身上,他也因为自家已经上达天听、不愿堕了门楣。 大明第一个通过殿试的武状元,和第二个,又或者在职武将单独的大比夺魁还是不同的吧? 定下了心,次日清晨,他再次去拜会了赵本学。 对方一声长叹后,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武举再开殿试,今科不知多少豪杰。你守孝未满,若不夺魁,于心何安?若要夺魁,谈何容易?” “还有半年,学生自当勤学苦练!” 武举乡试,俞大猷把握很大。 但会试、殿试,确实如赵本学所说。今年把待遇和规格搞得这么高,又更加重武而不看重谋略,多少人摩拳擦掌? “……为师所长,却正是兵法谋略啊!” 俞大猷面不改色:“学生既弃文从武,岂会只甘做勇将?当为帅也!先选勇将,再进修谋略,实更重谋略!” “……那便进屋吧。” 赵本学的家里,除了父亲和祖父等人的牌位,还有一个没刻名字的牌位居于最上。 他看了一眼那个牌位,转身领俞大猷进了书房。 先祖重文抑武,最终丢了山河。赵本学毕生引以为憾,潜心精研兵法。 如今,这大明江山的主人竟开了武举殿试,要再激天下武人热血。 燕云十六州、漠北、滇南…… 人到中年的赵本学近距离见证了福建和浙江海防道攻下台元西岸、再行拓土之实的尝试,福建多了一小块并非化外之地的地方。这件事天下议论的人很少,因为事不关己。 但赵本学很受用,他对如今那个天子,心里有隐隐的赞赏。 那么武举殿试再开,若干年后,在他归于尘土之前,能见到大明再复套、再勒石燕然封狼居胥的那一天吗? 在赵本学面前,现在只有一个他内心里很器重的学生。 “今日,再细讲《韬钤内外篇》!” 晨光之中,唐顺之、王慎中等人也走进了奉天门。 殿叫做了国议殿,门仍叫奉天门。 皇帝奉天主天下,众臣佐君理国事。 但此时,是众臣的预备役,五百贡士登丹墀。 唐顺之远远看到了御座上的皇帝,在人群之中先跪了下来陛见:“学生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试之后,都是天子门生。 殿外案桌摆放得很整齐,众人一一入席,等候那殿试策题被公布。 龚用卿有些忐忑。 放榜之日,他虽然名列正榜,却连前一百都没进。 去礼部查了成绩,都是第三场的分低了些。 这让他想要名列一甲的心冷了半截。 殿试,不会还是那种很实务的时务策题吧? 过了一会,不同于以往,殿试策题不是被宣读,而是每人都发了一张纸下来。 龚用卿看完,脸色都发青了。 这从何作答? (本章完) 第300章、掌控温度的人 嘉靖五年的贡士们受到了来自申论式材料分析题的大大震撼。 农历三月,太阳不烈,但许多人的额角和身上沁出了汗。 在前方的大殿门口,是站在前方俯视着他们的皇帝,还有皇帝身后的二十四参策。 那又是另一重压力。 快走吧您们嘞,反正也只是出于礼仪先过来瞧瞧。 不然的话,就好像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实际上许多人还不知道该怎么耍。 这道题他们不会答,太难啦! 现在审题环节,第一则材料大略概括了大明的赋税徭役制度,同时也给出了天子认为的三大患。官田、优免、折银,皇帝定了性这是患,你至少得知道它们分别指代的是什么、有哪些具体情况、为什么是祸患吧? 第二则材料太接地气了。什么叫朋名、独名?什么叫倾销、滴补?秤兑、火耗、常例有哪些苦,给谁的苦?许多两耳不闻窗外事、碰到论虚的时务策还能掰扯得像模像样的贡士们此刻傻了眼: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第三则材料只是呈现了一个观点:有人认为,是白银导致了贪腐更厉害,白银让铜钱流通不畅,让官吏以之为宝,让百姓痛恨不已。 好,折银是赋税徭役三大患之一,征银会产生很多流程上的麻烦,还疑似加剧了贪腐,但问题又为什么不只是论其弊,而是利弊?利在哪? 龚用卿眼神有些忌惮地看着这殿试策题。 以他的聪明才智,从逻辑的角度,他下意识地察觉有坑。 这殿试策题里,埋了深渊一般的巨坑! 还有策题以外的材料,那就是许多人平常议论着的一种传闻:听说朝廷要废钞行银。 无风不起浪! 焉知朝廷不是真有此意,先放出点消息看看民间反应? 君不见那第三道题,是突然拔高到了如今钱法利弊的高度? 但若朝廷真想行银,这殿试策题为何尽谈银之弊? 坐在这太阳底下的嘉靖五年新科贡士们看到此刻的殿试策题,想到三年后还不知将会考什么新花样,他们不由得在内心里泣不成声。 总算!总算今年已经抓住了此生仅有的机会,侥幸过了会试这一关,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进士! 三年后还想进?很难的啦! 当此时刻,唐顺之有点古怪地抬头偷偷看了看皇帝和重臣们。 若从王司马那《实践学与辩证法之考》来看,其中一个观点便是万事万物皆有利弊两面,其变化之中,危或转为机,此正“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 这殿试策题……如今看来若不粗通那实践学与辩证法,只怕会不得其要,落入陷阱。 要知道,圣贤经典之中虽有中庸之语,然儒门子弟却往往对错过于分明、正邪过于明确。君不见朝堂之上,要么是大忠大义大才大德,要么便是大奸大恶大贪大谬? 那么,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一道题,该如何破题? 唐顺之轻轻闭上了双眼,手缓缓地先磨着自己的墨。 ……这道题还得明史,得清楚那开国之初的宝钞是怎么一步步变成这模样的,赋税又是为什么开始折银的。 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地变成这样,这行银利弊当中的“利”字,恐怕就藏在其中。 既然万事万物总有利弊两面,只怕不可能杜绝弊处,只能想方设法彰其利、防其弊。 唐顺之睁开了眼,第一个提笔落墨: 【臣对:】 【臣闻祸福相依,智者识道流行;前后因果,明君察势导引。盖道之流行,于盛衰变化之际不可执作;势之导引,非利弊更易过甚莫能违逆。圣人之治天下,当察盛衰、明因果,而后因势利导,化险为夷,祸中生福……】 破了题,后面就是例行的一通对太祖高皇帝及当今皇帝的吹捧。这些内容,每个人都已经提前想好了写法,于是唐顺之越写越顺。 进入到了这个环节,朱厚熜看了几眼神色各异的考生们,也特地看了几个人,随后便先行离开了。 让他们答吧。 到了养心殿,蒋太后上前问道:“如何?” 朱厚熜无奈:“……那几人确实是仪表堂堂。” 是的,今天还有另一个任务,蒋太后专门叮嘱他,一定要好生瞧瞧几个张佐呈报里面的知名才俊。 妹妹思春了,想嫁人了,朱厚熜也就懒得再纠结什么。 阻拦什么的反而很怪,把姐姐的驸马派出去公干两年也让朱厚熜在母亲和妹妹面前的言语没什么说服力:你那叫为姐妹好? 只能说尊重他人命运,想成亲就成吧。 蒋太后听了朱厚熜的话喜上眉梢:“既然驸马亦可为官,那便成了。待殿试后,皇帝便记着一下此事,早些定下来罢,免得被抢走了。” 榜下捉婿的事,每一科都有。 妹妹朱清怡是个颜控,在性格开始长成的几年里就长于宫中贵为公主,比朱厚熜的姐姐要敢于表达得多。 颜控没毛病,朱厚熜也颜控。 只不过重用驸马却会让自己的姐妹家庭生活不那么幸福,那么妹妹的驸马将来还是就先做个在京闲职更好。 既然如此,那得强烈建议母亲选择才干弱一些的人。 朱厚熜先应承了母亲的话,然后便道:“母后,儿子要去钦安殿了。” 就像会试开考当天一样,朱厚熜又要去见陶仲文,切磋炼(化)丹(学)。 “听说邵真人也在京城?” “……母后想见见他?” 蒋太后唏嘘道:“你父皇昔年,颇为敬重邵道长。伱幼年也得了邵道长的符,而后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还继了这大统。于情于理,该还个愿的。” 朱厚熜想了想,以自己如今对道士们的态度,倒也不至于母子两人都表现出“崇道”之心而引发什么。太后拜拜庙而已,尊重老人家的精神生活。 “那儿子回头便安排下去,母后择个吉日去进进香吧。” 到了钦安殿,这里才是正事。 并没什么更好的工具,陶仲文的“实验室”也就是一套他熟悉的炼丹器具:丹井、坛、炉、神室、窑、釜、古镜、纯剑、香炉、鼎、气管、盆、槌、钵、灰池、压石、竹筒、颤…… 现在,钦安殿里还有几个小道士打下手,另外则是奉朱厚熜旨意、“拜入”陶仲文门下的几个徒弟——他们的身份,是皇庄里慈幼院中收养的第一批孩子,已经长到了十多岁的那些。 陶仲文已经越来越奇怪:如今皇帝确实每天都会来见他,聊上半个时辰。但既不谈论道教,也不请教方术,更是没提多少与那金坷垃制肥有关的事。 至少每天做的事,陶仲文看不出来哪里与制肥有关。 皇帝并不把他当做得道高人来看待,陶仲文现在已经清楚了。 他就是一个臣民,有皇帝需要的能力。 但自己想要的地位、名声,还需要能为皇帝立下他所想要的功劳。如今试炼各种物事,那原料轻易便能得到,这便利也需要皇帝的支持。 “陛下,臣这十多日奉旨炼的,是琉璃吧?” 陶仲文是懂炼东西的,这么些天倒腾来倒腾去,好像跟炼琉璃的路数比较相近。 朱厚熜今天听他忍不住开口问,不由得有些赞叹:“真人高见。只不过,并非琉璃,而是玻璃。” “玻璃?” “其质无色,透亮。” 从当初最简易、用相对来说透明一点的有色琉璃制作的望远镜,时至今日也没有能烧制出真正好的透明玻璃。 阿方索底下那些人都知道玻璃,却不知道该怎么制作。只言片语间,做了些比较,最终似乎还是落到了碱头上——有个人提到,好像玻璃匠人用了许多草灰。 各地资源不同,朱厚熜命人问了许多,大明如今似乎就没什么地方发现大量与那碱粉类似的天然碱矿。又或者有,但因为有杂质、有别的性状、又无人在意这些,还没被发现。 总之,碱如今关系到许多了:玻璃如果制成,那么望远镜、放大镜、温度计、量杯……既有实用的东西,也有让许多研究真正能开始定量试验。 同样,碱也关系到肥料。 就算没办法制造出化肥,但烧炼出纯度更高的碱,以之为标准去找找哪里有碱矿,那也是好的。 陶仲文确认了,自己果然是在烧琉璃,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朱厚熜正色道:“陶真人莫以为朕是拿你当匠人看待。如今,数大监局都领了旨意在试制这玻璃。真人可知这道旨意下去已经多久了?” 陶仲文当然不知道,朱厚熜伸出三根指头:“三年了。三年来,只知应当是砂石、石灰、碱粉等物一同烧制,然而始终不能竟功。如今,朕给这玻璃烧制之功定下的赏格,已经升为了封县爵。” “……竟如此之难?” 陶仲文说的是难,但实际上是震撼于皇帝对这东西的重视。 哪怕琉璃,不也只是装饰罢了?前代道友们早有验证过,琉璃服之无效。 以皇帝如此的重视,又有了明确的原料,竟然三年来一无所获? “并非全无所获。”朱厚熜摇了摇头,“偶有得,但下一炉又不同。同样,烧制好的滚烫玻璃水,怎么慢慢冷下来,其中不出泡、不开裂,难关重重。究其道理,无非三点。” “……贫道请教。” “第一,同样是砂石、石灰、碱粉,哪怕知道该各取多少,然其中只怕多含杂质,纯度不同,实际上比例再又变了,无法控制。第二,虽知道是各取多少,但量取、称重,仍有毫厘之差。其三,烧到多热,去火到多热定型最好,如今全凭经验,无法量出那温度。” “……错非辨色,如何量出温度?”陶仲文问了个专业问题。 所谓炉火纯青,匠人冶炼、道士炼丹,观察火焰颜色和其他各种东西在火里出现的颜色变化,那是基本功,也就是所谓掌握火候。 这温度,怎么如同尺子一般量出来? “真人对水银极为熟悉吧?” 陶仲文表示很熟悉:“《抱朴子金丹篇》云:丹砂炼之,成水银,其色小白浊,其阴毒重着。非以秘法煅炼,不能入腹。然毒性去后,实乃上等仙药。《张真人金石灵砂论》中亦有明证:度世不死,必基于汞。合炼黄白,飞伏成丹。神仙变化,皆犹砂汞。” 说完,他看着朱厚熜,朱厚熜也看着他。 两个人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认真,到后面产生了变化: 陶仲文低头稽首:“请陛下恕罪。” 朱厚熜则是从认真确认他的意思,到现在目带深意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抬头:“朕说过,不奢求长生。真人是聪明人,不可再有下次了。” 陶仲文再次确认了皇帝的态度,也再次确认了自己对于皇帝的价值究竟是什么,作为聪明人的他谦虚了起来:“臣铭记于心。不知这水银,与量那温度有何干系?” “与玻璃有关系。”朱厚熜言简意赅,“真人若能辨明了那砂石、石灰、碱粉之中如何测定纯度,烧至何等火候、烧多久,烧制出了玻璃,那便可用玻璃做筷子一般的细管,将水银封入其内。以真人对水银习性之熟悉,该当知道它遇热则胀、极热方沸而为气吧?” 陶仲文点头:“其烟有毒,不可闻。” 他明白了过来:“以这水银遇热则胀之理,量温度?” “还有许多路要走,其中所留细孔如何均匀,也是问题。但这路子不会有错,这里面,首先便是极重要的一点:以朕观之,万物当有三态,曰固、曰液、曰气。固而为液,那温度为熔点;液而为气,那温度为沸点。若要量温度,便可以最常见之物,那水的熔点、沸点为基准来度量之。” 朱厚熜对“路子走偏了的化学家”说着物理的东西,但为的是他后面的研究:“真人试想,若那炉中火温能度量了,火候掌握岂非更易?不同物事于何种温度熔炼出了变化,岂非更易掌握诀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真人以为如何?这玻璃既透且明,其内所封水银一览无余。再如尺子一般在外刻以度量,以后岂非随时能知冷知热?” 陶仲文心头一震:是这个道理。 且看看这丹房里的各种工具,他们其实也不排斥工具。 然而今天感觉天灵盖被掀开了一样的原因,是皇帝对于如何去度量温度有如此清晰的思路。 道理很清楚,设计过于合理,陶仲文感觉如今只剩下烧制出那玻璃,就能成为度量火温的先驱、掌控温度的人了。 先人燧木取火,不知多少万年来,也无非再只是在生火。 但这事若做成了,便将像一里地一里地一样,将来能很清楚地知道:此刻炉中火温几何!此刻屋外天冷几何! 农事,不也讲天时冷热吗? 做多少事,需要知道多冷多热?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心热不已:“臣明白了!陛下巧思,臣钦佩之至!臣素知水银习性,竟从未想到这一点!” 朱厚熜知道他看出了历史名声、看出了这事的重要,笑了笑就问道:“那便说说,昨日试验结果如何?朕瞧瞧记录……” 紫禁城最北面,皇帝和道士继续研究着既是物理又是化学的玩意,继续从“炼制”经验丰富的道士那里寻找解法。 殿试现场,降格成为了殿试监考的杨慎只看到有一个考生挠掉了头上的帽子。 状元郎为自己的后辈考生们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 虽然殿试不黜落,虽然人人都已经是准官员了,但这终究是证明自己才学的最高舞台。 也正因为殿试不黜落,所以皇帝在贡士人数膨胀到五百、一甲增多至二十四之后,出了这么难的题。 实际上的情况,他和底下这些贡士都想明白了。 这等难度下,只有那一甲才真称得上一等一的才俊了。 除非名列前茅,他们和那些副榜同进士的区别不大,都将是从低品官员做起,从浊流之中慢慢逆流往上爬。 而那一甲,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皇帝明显是在拔选宰相之才。 不是那种吹的宰相之才,是要在入仕之前,就已经对治国理政、对实务有了很深刻的理解和认识。 临近殿试结束时,许多人幽怨地抬头看了看再次出现在这里的皇帝。 讲道理,大家以前都是学生。 一个阶段做一个阶段的事,大家以前都只沉迷学习。 总要给个循序渐进慢慢锻炼能力的机会啊!哪有上来就考这么扎实的? 朱厚熜却看了看那些表情比较镇定的贡士:整个大明的举子里取了五百,中间终究还是有些对自己自信的人。 有的人幽怨,但只能说明一个残酷事实:别看都是贡士,但贡士与贡士之间的差距,有可能比猪与人的差距更大。 真正的天才妖孽,哪里会畏惧这样的挑战? “礼毕!众贡士列班出宫,静候传胪大典。” 殿试终于结束,一出承天门,唐顺之就被围住了。 “唐会元,你是如何作答的?” (本章完) 第301章、什么事都是联系在一起的 “惭愧惭愧,勉强应对,太难了一些。”唐顺之谦虚三连后长叹了一口气,行了行礼,“此题牵涉广泛,不才深觉所知甚少,还欲回去再翻史册,盼有所悟。诸位,先行告辞了。” 他两句话都说得很诚恳,是真的显得心事重重。 这下别人更放心了些:不是装的。 会试第一的表现让其他人松了一口气:痛苦的不只是我自己。 唐顺之确实不是装的,他只是想到了一点:殿试策题都这么难,明年制科将会是什么惨无人道的难度? 真的大佬明白自己答得必定不怎么样,但也已经在开始研究明年制科的题目了。 杨一清、张子麟、王守仁三人有意栽培他往儒帅的方向发展,而军务从不仅仅只是军务,更有令人无比头痛的粮饷、转运、军令传达、兵权约束等诸多相关内容。要战而能胜,还需要兵甲卓异、战阵多变、深明敌情。 与之相比,殿试策题仅仅考个行银利弊和钱法,那算得有多难? 殿试结束,阅卷将在次日开始。 从这一次殿试起,殿试也不再仅仅只是糊名,而要誊抄。 还是誊成简字、新体例。 这个不起眼的变化既是在最高考试场合进一步强调简字的重要性,其中更藏着很小却很重要的一个改变:你答题时候,自己加不加句读?你不加,誊抄的人帮你加。 尽管在考制里提前就说了,但是这一次殿试,仍旧有四十余人因为紧张或大意忘记了这一点。 现在这四十多人的答卷被誊抄时,标点符号都是别人加的,在更加靠下的位置加着,以示他原本就没给句读——这也无须担忧这些人会不会曲解本意,这么重要的殿试,连这点小细节都没能记住去做好,这些人原则上排名就直接会靠后了。 次日清晨,誊抄好的五百份答卷都送到了文楼。 阅卷的阵容,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高:二十四参策,人人参与。 其中虽然有五府都督这种粗汉,但仍旧被赋予了这个权力——反正是算平均分。 这是地位的象征。 “……倒像是一次国策会议了。”费宏自然是主持,“陛下此前已有口谕,此题难,诸参策亦无良法。贡士答卷,首重在察其答策条理、解题思路、学识博寡。其次以文意及细处辨其性情,文采倒在最后。当然,若果有贡士颇具独到之见解,自是上选。” 这是再次明确阅卷原则了。 并没有参考答案的题,自然是看考生的思维和知识储备。 新法全面推行的第一年,殿试排名将会是导向。 费宏凝重地说:“此科一甲前三,策文是要刊载于《明报》的。陛下虽还会给前五十再评一道分,然我等之评分亦极为重要。” 二十四个人给出的分数再加上一人来平均一下,那最后一人的分数虽然重要,却也不能太刻意地去调整已经出现的排名。 说穿了,参策们评出的分数若与皇帝的分数相隔有点远,那到底是参策们眼光有问题还是没领悟好圣意? 同时,皇帝给的分数也加入进来平均,在这件小事上,那是与参策们“平等”啊。 公平地评出的状元榜眼探花,他们的文章刊载出去之后如果得不到认可,那不是坏了这种考制的威信? 阅卷工作就此开始,朱厚熜那边,也没有专门调他们答卷的原本来看。 他也需要保证一点公平,不要因为先看到了名字、文章,产生了先入为主的意见。 既然赋予了国策大臣这个权力,他这个皇帝就要尊重他们的初筛权。 倒是严嵩从浙江送来的鸟粪石,还有那份奏疏,在如今通驿局为各省重臣们专设的公文急递体系中已经送到了。 北方比较快,三五日可达。长江以南,也缩短到了十至二十天。如果是头等紧急的大事,还能再快上一点点。 殿试时间三月十五,今日已是三月十六,朱厚熜又把金坷垃喊了过来。 “这应该便是朕所说的鸟粪石。伱且先取三块去,一块磨粉直接试用,一块碎了之后沤一沤,一块自己再琢磨个法子。”朱厚熜让黄锦交给他三块,“单独在皇庄里开几小垄,试试其功效。” “草民领旨。” 金坷垃竟然是由皇帝亲自指导工作,排面拉满,同时也越来越感觉到皇帝对他“事业”的重视。 他走之后,朱厚熜继续看着盒子里剩下的几块鸟粪石。 知道这个东西肯定是个宝,但怎么利用,还要先试一试。 接下来,又是怎么获得的问题。 毫无疑问,历史经验已经告诉了他这东西主要就产自低纬度地方的海岛,所以一定是要靠海运的,而且不必先挖干净自家的。 但是从海外去搞,方式、成本都是必须要从长计议的事。 朱厚熜的思绪又拔得更高。 对农业增产增收来说,田多税少是根本,新法要做这件事。 农具、肥料,其实本属于锦上添花、精耕细作的范畴。铁农具的普及已经作为今年要推动的实事布置下去,肥料的事情也跟培养化学这个学科在一起做。 其实是兴修水利、治理水患的重要性,要排在这两样前面。 靠天吃饭的行业,防洪抗旱是永恒的事情。这方面,朱厚熜从将近五年前就在着手,而且也得搞一辈子。 刘天和已经在河道总督的位置上做了一年多,黄淮水患始终是悬在大明粮仓头上的阴霾。一旦遇到大水,管你有什么铁农具、肥料,都不顶用。 专业的治水方法技巧,朱厚熜不能轻率给意见。 但有一点他是很肯定的。 把目光从那鸟粪石上移开,朱厚熜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了书房里的大明舆图旁站着,抬头看向那个给黄河提供了大部分泥沙的地方。 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它的范围比后来的山西省要大得多。 因为北面,大同府西边长城以外的位置,属于如今内蒙古的许多地方也属于山西。如今的呼和浩特市,现在是离得很近的归化城厅和绥远城厅。 而沿着长城往西,朱厚熜印象当中更大概念里黄土高原的范围里,陕西北部、甘肃、宁夏……这些目前都是边镇所在。 哪有闲心和环境,让那里的官能扎扎实实、一任接一任地栽树?那边栽树,短期内对那里的百姓有什么好处? 所以虽然朱厚熜早知道治理那里的水土环境是绝对有助于治理黄淮水患的,却一直没什么好的办法能启动这件事。 想要让黄土高原上能安心治理环境,朱厚熜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将防线往北推。在南洋经略之策缓慢推行的过程中,只要那种海外设港的思路能落地了,大明就该谋划复套、打疼北元的事。 南面和北面,这节奏将很重要。 而情报,朱厚熜一直重视。 现在黄锦看见皇帝盯着那里,就凑上前来低声问道:“陛下,可要再宣张镗来?” 内察事厂在湖广平叛中也建了功,张镗官升一级,如今作为内外察事厂总督。 “不必。”朱厚熜摇了摇头,然后忽然说了一句,“皇兄英武啊。若非应州一战,朕没这几年安稳时间。但如今那阿拉克汗用了六七年时间,北元政局渐渐稳定,北境要多事了。弘治十一年后,北元断贡快三十年了。孛儿只斤·博迪虽稍稳内局,但这么多年只靠一些边镇走私,不够让北元许多人满意的。” 黄锦没法附和什么,听得出来皇帝只是自言自语、理清头绪。 但是陛下继位以来,北边并非一直相安无事。 正德十六年八月,在杨一清刚刚抵达西北,那仍旧被大明人延用之前对达延汗称呼的“小王子”、实则是如今北元新汗的阿拉克汗孛儿只斤·博迪就进犯过。 嘉靖二年五月和八月,北元也有进犯过。 这还是正德十二年应州大捷、达延汗随后死了,北元经历了如今阿拉克汗与他叔叔对大汗之位争夺的缘故。 虽然有杨一清在那边坐镇,没出什么大乱子,但北边从来都称不上风平浪静。这几年里,边镇也战死了一些官兵。 朱厚熜略微感慨一二,就感觉到帅才将种的缺乏。 毕竟他还记得,嘉靖年间发生过蒙古兵临北京。 今年这武将大比、武举殿试,明年制科,也不知能不能找出几个好苗子。 …… 朱厚熜忽然由肥料想到了北方军务,是因为严嵩的奏疏。 严嵩的奏疏里,其实说的也不是这个事,而是奏请了一个策略:闽浙这种山多田少的地方,那些犯禁下海之家也确实有他们的难处。趁这次浙江推行新法和推选乡贤之际,能不能在宁波及宁波之外已经颇成规模的双屿诸岛那里再设市舶司? 但这市舶司,不是继续处理朝贡贸易——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国与国之间讲利益。 严嵩只是判断出了皇帝对于鸟粪石的重视,因此给出了一个方案:准乡贤之家的海商登记造册,统一于宁波市舶司课税。出港交银,归港则按船数需运回相应数目的这鸟粪石。 为了避免和广东市舶司冲突,闽浙海商只在皇明记分号的统帅下,往吕宋、日本、琉球等方向贸易。 朱厚熜有点佩服严嵩。 他既判断出了自己对鸟粪石很关注,又判断出了自己并不想就挖大明沿海岛上的东西,又或者说判断出了以大明的田土之广、自家这些鸟粪石不够用。 但更重要的还是,严嵩借这个机会,是真想在沿海巩固属于他的人脉班底——这事若成,闽浙海商从此不必偷偷摸摸,虽然绝了此前私下里实质的垄断之利,但总比前几年的压打要强。 有多少闽浙官绅富户会感恩严嵩? 这个提议,其实是开关提议。 虽说现在只是允许某些乡贤去做这生意,但口子打开之后,规模自然会越来越大。不和广东市舶司那边的皇明记冲突,也只是试探一下皇帝的意思罢了。 大举对外贸易,会不会有损陛下“南洋海上长城”的国策? 所以要可控制地让一些人去做,仍旧是取了都以皇明记为首的策略。 朱厚熜思考过其中利弊。 以鸟粪石代替归港时要交的税,不能说没成本,但确实省了一些另行采买产生的成本。船载货出去,再载货回来,有太多东西的利润可能比这鸟粪石高。 这确实是能初步保证所需的量和成本的法子,但如果要见效,第一年人家总还得到那边组织人去寻找、开采这玩意吧? 所以很可能还会出现第一年只记账、欠着的情况。实质上,对海商之家的银钱周转也有利。 鼓励不小。 但怎么定这比例?交多少斤这鸟粪石能折多少税? 海外拿到这些鸟粪石,也是要付出成本的,除非……转嫁成本,让那边的人去做黑心老板、用奴隶一般的苦力去挖…… 最后一吨鸟粪石能换点大明瓷器丝绸什么的…… 是不是还有助于搞乱某些国家,弄得民怨沸腾之类? 正是因为从严嵩提议的法子想到了经略南洋的另一个可下棋路,朱厚熜才想到了北面。 但他没有先给什么意见。 奏疏是通政使司送来的,通政使司还会送去国务殿。这些事情,目前表面上只是政务,而且与新法有关,朱厚熜要先等他们阅卷完,听听他们的意见。 涉及到了开关与否的事,那就不是总理国务大臣能自己决定的,这事必定要上国策会议。 什么时候开关、怎么开关,这事很大。 严嵩只怕觉得日本那边也有鸟粪石,所以说闽浙海贸往东,广东海贸往南。 日本有没有鸟粪石,朱厚熜不清楚,大概率是很少的。 但日本有银山,朱厚熜很清楚,很眼馋。 殿试刚刚考完货币相关的事,为了以后做准备,大明朝廷首先需要尽力储备白银。 日本那边和大明断绝贸易三年了,要不要也用这贸易给他们那“战国时代”再添一把火? 民间海商的货船,只怕有些倭寇也更敢抢一点。 若是抢了,那将来都是理由。 所以这事只怕还不仅仅是国策会议上商议就完了的,还得上军务会议商讨一二。 “事情好多啊。”朱厚熜叹了一口气,“走,先去看看朕的孩子们。” 又过了一个冬,朱厚熜添了两个女儿。 如今,他已经深深地在这个时代扎下了根,推动着大明按照他的想法在焕发着新面貌。 要守护住这一切,朱厚熜要面对的事情太多。 所以他不能做独夫,什么事都只自己做决定,要等重臣们也发表一下意见。 “你先遣人告诉严嵩,这事要通盘谋划,不是旬月之间能仓促决定的。他还年轻,朕也时常想到他,不必急着收拢闽浙士绅的人心。” 黄锦呆了呆,这话可有点重。 而且严嵩都快五十了,他很年轻吗? 朱厚熜是想敲打一下严嵩。 聪明归聪明,他若格局更大,就不该仅仅因为一个鸟粪石就上这样的奏疏。 朱厚熜虽然知道鸟粪石作用大,费宏他们呢?以一个鸟粪石为由重设浙江市舶司,亏严嵩能联系起来。 揣摩上意是有一手的,朱厚熜还得帮他在国策会议上好好阐述鸟粪石的作用,最好还有金坷垃那边初步试验的成效为佐证。 “也别说得太重了。” 朱厚熜又补了一句,毕竟地方上的大家现在确实想要建功立业,尝试着三年后能不能回京入国务殿——有那么三个人,年龄确实大了。 但严嵩能活到八十多呢,急什么! 黄锦听完犯了难:那我到底怎么说? (本章完) 第302章、沸腾的大明 殿试刚刚结束,今年的武举乡试恩科已经陆续在一些地方开始举行。 大明的武举制度早已确定,正德年间的规矩是:武举人,各地都配了额度。 首先是亲军系统,两京都有武学,亲卫军里有大量低层的总旗、小旗官以及还没长成入职的舍人、舍余都有参加资格。两京武学,名额五十;其他未入学的在职总旗官、小旗官、舍人、舍余,共二十个武举人名额。 然后是南北两直隶诸卫所,特殊的辽东、万全、两都司,加上最靠近边疆的山西行都司,都有三十个名额。其余各省及其他专设的行都司、留守司,名额在十到二十个不等。 最后则是民间,舍人是军官子弟,舍余是军籍家庭中的其余男丁。这民间,指的是军籍以外的人。这样身份一同参加的武举乡试,南北直隶各有二十个武举名额,其余诸省各十个。 武举乡试的筹备需要时间,最先动起来的,自然是最早知道消息的北京亲军体系和北直隶、山东、山西、辽东、河北等等这些近的地方。 张孚敬很清楚皇帝将来要开疆拓土的雄心,已经“毁了”曲阜孔家的他,如今显得更加“野蛮”。 “孙武、孙膑、吴起、田单、蒙恬、彭越、陈汤、诸葛亮、太史慈、于禁、王猛、李勣、秦琼、程知节、辛弃疾……”张孚敬嘴里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些名字,而后在山东新筹建起来的省务会议上说道,“本督来到山东年余,深感山东百姓实在深明大义,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此等人杰地灵所在,恰逢大世,正是英雄辈出之时!” 顿了顿之后便道:“今非昔比,军制在改,武举、武进士、武状元,哪个不比以前更可称前途远大、光宗耀祖?今年乡试恩科,诸卫将官大比,山东岂甘寂寞?陛下之天恩、圣谕,务必宣至诸卫、诸府州县。其余不论,只要取中武举,便是会试折戟,山东营将、治安司局署,本督也会留足至少十五个官位,七品至五品不等!” 戚景通听得两眼发亮。 高品官员,虽说张孚敬没这个权力直接任命,但那低品的,只要他和张孚敬一同举荐,便堪称稳得很。 山东是新法第二个试行的省份,卫所改为向募兵的山东营和治安司两个系统分流,山东也是第一批。 高官厚禄为赏,于他们来说,都是提携之恩、收拢人心的好工具。 只要在山东的武举乡试里冒头了,那就是很不错的起点。如果武举会试再中,那更不得了。而若殿试夺魁,更入了天子青眼、武英殿赐宴! 会议开完,是要各级官员分军民两条线先去宣传,让人报名。 山东民风彪悍吗? 不能简单地这样说。张孚敬那句话说得很对,山东是文教昌明之地,其实百姓很守礼、很服管。因此,忠义文化也很足,若出于公,山东人并不畏战。 只要皇帝和朝廷为从军这条路挖宽了上升的通道,实在有大量底层的官兵和百姓愿意试一试。 但从了军,便是军籍。 军队系统里的宣传好说,针对普通百姓的宣传,仍旧面临着相当大的怀疑。 “如今乡试不也年年都有恩科吗?当兵哪里是好出路,你没见中了个秀才,想当官可以去县里,不想当官也好做个乡贤!” 面对自家半大小子兴冲冲地回家说这个事,老父亲气不打一处来:“若考中了,家里代代都要有男丁从军!陛下和张督台为什么开这么高的赏格?要卖命的!老子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别哪天就死在外面了!” “……可以去县里治安署啊。” “别听那些鬼话!官那么好当?咱家有什么门路?有什么关系?说得好听,还不就是县衙里的班头小吏?听老子的!县尊老爷面前,秀才都比千户老爷有面子!千户老爷,那可是正五品!” 重文轻武这么多年了,这样的场面不知道在多少地方上演着。 年轻人有热血,年老的阅历多。 民间百姓的乡试是由布政使司参与组织的,山东布政使安排了人专门忙这件事。但时间来到了四月初五,距离武举乡试举办的时间已经只有一个多月了,各县的报名情况仍不容乐观。 还得留下考试组织和考生赶到济南的时间,实际的报名时间已经不足二十天。 “藩台,多的只十余人,最少的还只有五人。不说千里挑一,难不成我们这十个名额,便只从这总共百余人里选出?” 从历年每一科武进士整个大明都只能选出数十人就看得出来,武举一向有多么不受欢迎,基本上都是卫所体系内某些有上进心的或者想镀金的官兵才会去去参加。 现在哪怕给出了很诱人的赏格,但面对同样“扩招”了的文举,武举仍旧受着歧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样的观念已经存在了这么久,哪有那么容易轻易改变? “……还有二十余日,行文各府州县,各县不得少于二十员,各府辖州不得少于三十员。” 只能下死任务,哪怕他们拉些人来凑数,也别让省里武举乡试的场面太难看——京里,管辖山东都司的左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是崔元。 他是驸马,是京山候,更是参策,是参策当中代表军方的首要重臣,是绝不会改变立场的忠实帝党! 山东武举恩科,左军都督府会派一个正二品的都督佥事专门过来主考的! 武举乡试不像文举乡试那样还需要秀才的生员身份,届时若除了卫所官兵,整个山东民间只有稀稀拉拉百余人应试,那岂不是难看? 负责此事的藩台参政很忧心:“若各县胡乱拉些人来凑数,届时弓马不熟,场面岂非更难看?” “……督台都允了十五个官位!这些愚民!” 布政使司衙门里不知该怎么去解决这个问题,正在愁着,书办走进了官厅:“藩台大人,新一期的《明报》送到了。” “先搁在一旁。” “藩台大人。”书办却没挪脚,“殿试结果出来了,状元是常州唐顺之。报上,有状元、榜眼、探花的文章。另外,还有一则消息。明年二月,要办制科。定国安民、靖国武略两科,各科魁首……封伯!” “什么?”山东左布政使胡须都抖了起来,忘情地站起来,“封伯?拿来我看!” 状元是谁,他倒并不是那么急着关心。 但是居然要开制科,而且这两科魁首竟许了伯爵之位,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新的报纸拿到了他手上,他摊开之后,眼睛却先被头版头条上的殿试策题给吸引住了。 细看一眼之后,他不禁轻吸一口凉气:“……竟如此之难?” 该参政也将脑袋凑了过去,同样神色震撼。 殿试策题的形式,变了! 他也是进士出身,殿试自然参加过。 一看到这样形式的殿试题目,尤其是题目当中的信息量和答策难度,他这个已经升到从三品的参政也不由得呆住了。 让他在殿试当初作答的话…… “常州唐顺之?何许人也?” 他喃喃自语。 能在这一科殿试夺状元,那状元、榜眼、探花的文章都得好好看看。 这样的题目,已经与新法息息相关,已经是很具体的政务。既然出了这样的题,这三人的策文定有极为出彩之处,甚至可能代表着与钱法有关的许多后续改革方向。 两人一时忘记了武举乡试报名难的问题,也忘了去看那可封伯的制科消息,更忘了先安排下面拿这个消息去吸引更多民间百姓报名。 “……此人,此人……”左布政使已经在看后面某版上唐顺之的文章了,看着看着,嘴里就只能惊讶地嘀咕着。 “真宰辅之才!”参政赞叹着,然后以他的眼光评价着,“虽未考新学,此人实因深明新学被陛下点为状元!” 左布政使凝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要推广新学,还有什么比状元更好的招牌? 但不光如此,这唐顺之的策文,确实颇有见解。 “……三钱并行至渐稳钞值,铸银为宝免秤兑火耗,新钞代旧而行以银票……”左布政使陷入了沉思。 银票,自然是早就有的。 宝钞最开始也是大面额的,只不过后来就渐渐贬值了。 但要让一文不值的宝钞,最终变为价值最大的银票,那可是相当之难的。 唐顺之给出了渐渐改变这一点的办法:首先是让如今的宝钞确实能买到东西,而且是必须的东西。比如说铁农具的普及,既然要给补贴,不如把这成本算在如今宝钞的回收上,让百姓直接能拿宝钞买到官府组织贩售的铁农具。像那惠民药局、中小学院学费,将来诸多惠民善政都可以这么做。 朝廷自然会因此承担很大的成本,但钞不能轻废,废之生乱。先把旧钞大量收回,再造印新钞,最后一些旧钞可兑新的通宝、银宝,而新钞则直接作为最大额的银票来用。 为此,朝廷既然已经成立了十八个企业,户部为了银钱往来方便,为免解送当中的折耗、等候之苦,何不效仿民间钱庄,于各府设官方宝庄? “……真是胆大……”参政感慨着,“各行商会,各地钱庄,不可小觑。以官庄取而代之,毕竟书生之见。” 左布政使则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商人?官绅?如今谁敢有二话?谁能有二话?税课司设后,若课税皆由官庄收运,商人银钱从哪里支缴更为方便?” “……信不过啊。” “若真想改旧钞为新钞,朝廷便要立信。”左布政使的经验还是更足一点,“何况,却不是有乡贤吗?” 参政呆了呆。 是的,有乡贤。受了官府推选和陛下委任,总能响应一二。 这毕竟是个缓慢的过程。 “……这策文,实在实在……”左布政使再度从头快速浏览着,“点他为状元,还因这行文,无一字不落在实处啊。所议虽国策,却正如策题一般,从细处入手,有具体可行之法。” “……藩台大人,那制科魁首封伯……” 书办这么屁颠屁颠地来提醒,是因为知道衙门里最近愁什么事。 左布政使这才如梦初醒:“对对对!且待我好生瞧瞧!” 他翻回头版,这消息是放在头版的,与殿试结果一起说的。 头版两篇新闻,《殿试放榜,常州唐顺之评为状元,五百进士入宫赴宴》,《御诏制科将于嘉靖六年二月举办,天子恩许两科魁首荣封伯爵》。 现在,将封伯爵的震撼再次来到两人心头。 定国安民科,靖国武略科。 一文,一武。 没有考较学问和文采的科。 现在重要的,还包括应试资格。 宋朝时,制科主要有九科,其中三科还向布衣平民开放,曰高蹈丘园科、沉沦草泽科、茂材异等科。另外六科,则向有官身的人开放,分别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博通典坟达于教化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详明吏理可从政科、识洞韬略运筹决胜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后来,应试资格还改为必须有两位大臣作为推荐人。 而这一次嘉靖六年的制科,只有两科,只允许有官身的人参加,只允许正六品及以下的人参加,限定在虚岁三十五以下,更必须拿到一共三名正四品以上官员的推荐。 这意味着,大明大量的知县,如果拿到了推荐,也可以参加。 但相应的,每个推荐人,只能推荐最多两人参与。大明正四品以上的官员一共就这么多,这已经决定了这次制科考试参加的总人数。 而考试的内容,也一如宋朝制科一般难。 第一项仍旧是进卷。要上交平日里的策论五十篇,这是第一道筛选。通过了的,才允许入京参加策试。 这策试,将由国策会议的参策们主持出题,考试地点就在国策殿。在一天五个时辰的考试时间里,要完成一共五篇策论。 这一场也通过了,就是御试。皇帝将只出一题,但必须在乾清宫内当面完成。完成后,还有奏对环节。皇帝当面询以三问,要立即对答。 山东左布政使喃喃说道:“这伯爵……可不好拿到……” 要得到应试资格,这说明被推荐的人有不错的人际交往能力,至少能得到三个正四品大员的欣赏。 能过了进卷这一关,说明他们也不是全靠人际交往能力。推荐人堂堂正四品以上,总不能胡乱推荐亲信之人在皇帝面前打自己的脸。 而策试,直接便是如今大明最重要的二十四个重臣一起考。能过这一关,哪怕最后一关过不了,那也将是得到至少数个参策的欣赏,将来官运亨通不在话下。 最后一关御试,既答策题,又要奏对。摘魁封伯倒在其次,天子青眼有加是一定的,将来文者宰辅、武者进侯封公世袭都只待再立新功。 “……青云之梯!”参政看到的却是机会。 两人都不具备应试资格了,但却有推荐资格。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随后目光都亮了亮,并且多了一些感慨。 “新法推行,知县以下若想登上这青云之梯,今年岂敢怠慢?”参政啧啧有声,“效死命的时候到了!” 推行新法的责任首先压在各省大员的头上,而地方府县,如果没有进取之心,那么敷衍从事、尽量少得罪人是一定的。 但是先得到正四品大员的青睐,再得到参策的青睐,甚至可能一飞冲天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诸省大员手里又有了一个新的工具:好不好好干?不推荐你哦! 如果把今年新法推行政绩和陛下关心的实事落实情况作为抓手,那么推荐上去的人哪怕过不了第一关,那也有功! “妙啊。”左布政使突然思路打开,心情舒畅。 自己能推荐的两人,一个作为种子选手,一个奖励有功的官员,这个原则要统一! 山东正四品以上的人,很容易就数出来。加在一起,足足能推荐多少个名额? 他笑裂了:“督台必定再召省务会议,不急,通盘计议!” 他不急,报纸没避着谁。 历经半年,那新式印刷机正渐渐造办,《明报》已经越印越好,越印越多,做手抄营生的人感到生意渐渐艰难。 但只经过五天就运到山东的《明报》已经让山东官场和民间炸开了锅。 一方面是那殿试策题之难,是直接讨论钱法带来的诸多议论,一方面是新科进士们的荣耀,尤其是对状元唐顺之、榜眼唐枢、探花王慎中的议论。 “若是往年,只怕状元郎是这王慎中!看看这文采!” “也只因为文采,才取了探花郎吧?一甲前三,总要有个文采好一点的。” “此言差矣!兄台当真以为这状元郎写不出花团锦簇的文章?” “唐顺之,唐枢,一甲前三里倒有两个姓唐的!我唐氏当兴!” “……一个常州府人,一个淮安府人,都是南直隶的,与伱南仇唐氏有何渊源?” “祖上自然同宗!我南仇唐氏也是青州唐氏迁到临淄的,山东唐氏昔年南迁者不知凡几!” 而官场之中,则都口干舌燥地看着那制科的消息。 正六品及以下,都有资格参与。 这正六品,很微妙。大明知县,都是正六品。新科进士当中,哪怕状元,一开始的授官也不会超过正六品。 现在有些人自知其实没什么机会,但毕竟是一个自己的策文能直达中枢的机会,将被朝堂重臣看到。有抱负的,想进步的,都在跃跃欲试。 还有些知县和更低品的官则根本不指望这些,他们却也不缺乏政治智慧。 看到这消息之后,只是连连唉声叹气:“苦也!” 上官手里又多了一条鞭子。 不好好干?敷衍? 可以。 但是考绩之时,一句进取之心不足的话是会给的。 没想一飞冲天,不代表一辈子就满足于只爬到正六品。 如今乡试恩科年年开,副榜举子和副榜同进士必定越来越多。 万一正六品的好官位也保不住,被挪到其他清苦衙门呢? 消息继续往南传,到了淮安,刘天和自然开心得不行,同时又有点忧愁:突然高中榜眼,那还能很容易地把唐枢请到河道衙门吗? 消息再传到南京,南直隶勇夺前二,一甲之中独占十席,文教以南直隶为最的局面仍旧没改。但在南京吏部任郎中的徐阶却怅然若失:因严嵩提携,升得太快了,他有点希望自己还是正六品的知县。 消息再传到南京东面、杭州西北的常州府,状元的荣耀属实点燃了这常州府。而唐顺之出生成长的武进县,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唐顺之的老举人父亲喜极而泣,常州知府和武进知县还在连连恭贺:“唐翁,这还早呢!状元公雄文我已拜读,以应德之才,明年制科夺魁再封伯爵,那也是大大有望!明年此时,这里只怕就是伯爵旧宅了,唐翁也少不了一个封赠!” 消息到了杭州,严嵩琢磨着举荐谁,提携哪个。 消息到了福建,这里正组织武举乡试的报名。 泉州府出了一个探花郎,龚用卿也名列一甲二十四,俞大猷一边高兴,同时盯着那“靖国武略科”几个字。 制科要写那么多策文,那终究还是儒将。武将当中,有几人能考? 这可能是他最好的机会! 唐顺之、唐枢、王慎中这些人,他们的目标自然是那定国安民科。 而定国武略科,考的必定就是兵法韬略。他们这些“文曲星”,又有几人精于这些? 赵本学家里,他这个赵宋皇室后裔看到朱厚熜又效仿宋朝再开制科,心中好感再加不少,同时也更加专注于对俞大猷的特训。 “这是你最好的机会。封伯之后,将位低不了!为师一生所学,就盼你传承衣钵,再复山河!” 这时北京城里,唐顺之也刚刚到了兵部报道。 为了制科,这一科的一甲,都没再像前科里有些人一样先回一趟老家享受荣耀,又或者成亲。 唐顺之授职兵部主事,正六品。 而他到兵部的原因很简单:王守仁是兵部尚书,也是对新学精研最深的人之一。 王守仁还有赫赫军功,文韬武略一样不差。 “差事不可耽搁。”王守仁郑重嘱咐他,“近水楼台,差事办好了,大明军务你便能了然于心。” “下官谨记!” “当真心甘情愿,考那靖国武略科?”王守仁有这一问,是因为唐顺之的殿试策文看得费宏心头发痒,极为希望唐顺之将来往民政的方向发展。 唐顺之叹了口气:“下官策文里没有提大明缺银之事,若要设银行,岂能没有银宝数百万两常储各地以应支取?多要解缺银之患,只怕是要开疆拓土、觅得银山的。陛下既说宝庄之策甚好、名以银行,下官岂能不解此忧?” 王守仁放下了心,点了点头:“那便五日一次,放值后到我宅中。” “学生谢先生不吝赐教之恩!” 远在泉州的俞大猷并不知道今科状元郎成为了他心目当中的竞争对手。 但武举殿试和来年二月的制科,已经点燃了大明不知道低品官员和底层将卒甚至民间勇士的情绪。 朱厚熜在养心殿里听完了张镗的汇报,开心地连连点头:“是英雄好汉的,都来!朕这辈子,就喜欢英雄好汉!” 张镗和黄锦感觉有点奇怪,因为陛下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刻意拿捏了一下语气腔调,然后就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朱厚熜感受到了史书上唐太宗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快乐。 大明如今万象更新,他朱厚熜胸中还有大大的蓝图,缺的就是源源不断的人才和新血。 不拘一格降人才! (本章完) 第303章、武将大比,文官京察 唐顺之竟然自己提出了铸定额银币的法子,这已经是国务大臣们当时都没提出来的方案。而银行、储备金、货币信用的思想,他也有。 这个状元,实至名归。 现在,朱厚熜更加期待起十月份的武举殿试起来。 想到这里他问了一下:“陆炳和严世蕃考得怎么样?” “回陛下,陆炳名列亲军舍人试第三。严小公子年幼体弱,在卫学试里没中,听说拳搏一项还受了些伤。” “……不是还扬言要夺武状元吗?朕还以为他真练了些本事。” “……严小公子在卫学里便惯爱夸口。” “没人家壮,又是独眼,打不过很正常。”朱厚熜有了些期待的心思,“回头遣人代朕勉励一下他,让他下科再试。” 且看严世蕃这一世能走出条什么路来。 这辈子,严嵩不可能因为“深受道帝宠信”就像历史上一样能安排严世蕃做什么“小阁老”,朱厚熜也不会倚仗他们父子俩搞钱和稳朝局。 性格本有些偏激的严世蕃若真能往从军的方向走,倒是能期待他把这股狠劲和自信用在对敌上。 前提当然是得好好打磨了。 严嵩是个极聪明的人,知道了皇帝要什么,会换种法子教育儿子的。 此刻,严世蕃正躺在家里。 脸上挨了三拳,鼻青脸肿,胳膊正被管家请来的大夫推拿着。 “那厮仗着王指挥,毫不将小爷放在眼里!大老子十岁,还在武学里赖着!”严世蕃呲着牙,“袁红瑁,你给小爷等着!” “……公子,先莫乱动,伤势要紧。” 让严世蕃吃瘪不能晋级的,是当初被王佐从广东东莞带回来的袁红瑁。 管家已经得了严嵩的嘱咐:皇帝要能办事的干才,既然有心为严世蕃指条路,除了本事,为人处事也极为重要。 此刻大夫在旁,管家不便多说什么。 等到大夫离开了,他才苦口婆心地说道:“公子,这今科武举,更加重武艺。公子学问和谋略,岂是他们能比?但年未及冠,本就吃亏。旁人知道公子身份,或许还留一手。那袁红瑁何许人也?” 严世蕃在锦衣卫卫学里几个常来往的同学,管家自然是知道的。 “不就是木匠儿子吗?”严世蕃愤愤不平。 “……公子也知道他仗着王指挥。”管家知道他并非不懂,但还是说道,“陆炳是陛下乳兄弟,将来虽会顾念王指挥栽培之恩,但这恩还能大过陛下信重?公子也有老爷照拂,只有那袁红瑁,那全赖王指挥提携啊!如今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岂会不想数年所学能出人头地?” 屯门海战中的烈士家族,袁氏里奉旨荫的一子名额被推到了袁红瑁头上。但如果没有王佐的栽培,袁红瑁也只会是锦衣卫中极为普通的一个校尉罢了。 但王佐作为骆安之后、陆炳上位之前的第一个过渡人选,是在皇帝为了推行新法最要用些手段的时候做那锦衣卫指挥使。 将来若有人要翻他的旧账,除了奉旨栽培陆炳这样的恩情,自然要有自己更加能靠得住、将来能报恩的力量。 袁红瑁,就是他培育的这种力量之一。 所以袁红瑁不会管严世蕃的身份。 “就是不公平!”严世蕃仍在气头上。 管家无奈地看着他:谁让你才这么点大,刚长高一些,非要去跟那些身强体壮的人同一科比试? 到了快入夜时,黄锦安排的小太监到了严家。 听到是陛下关心过,而且口谕勉励,严世蕃颇为激动,管家更是连连谢恩。 “再给我用些狠药!”小太监走后,严世蕃咬牙切齿,“明日我就要继续熬打筋骨习练拳脚!三年后,我严世蕃必夺那武状元!陆哥也只是第三,学问谋略更是平平,他肯定拿不了武状元。我只用武艺比得过他们,那武状元必是我的!” 管家一脸问号:养伤的事,是只用上狠药就行的?你消停点好不好? 他十分想念老爷。 严嵩很想立功回京,也有出于培养儿子的考虑啊。 被皇帝恩典送去锦衣卫卫学,栽培之意已显,那是一条好路,严嵩自不能将他带在身边。 但儿子毕竟到了最年轻气盛、需要管束教育的时期了! …… 在大明辽阔的土地上,像严世蕃这样的达官子弟毕竟是少数。 武举也好,文举也好,实在是太多底层子弟更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宣传到了,气氛到了,普通百姓参加武举的热情比之前确实高了不少。 在江西南昌府南昌县某处,县里的差役一坐一站。 “这武举恩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报名的!要里甲保举,要先能搬起这石墩子!别围得这么紧,一个一个来!” 人群之外不远处,有个如同乞丐一般的半大小子。 他的脖子上还有一道未褪的红印子,眼神里已经没有属于年幼孩童的天真稚嫩。 此刻,他静静看了看那在人群之中若隐若现的石墩子,然后抬起自己的手臂看了看。 应该是能搬起来的,那并不比破庙里的神像重。 但是,不会有人保举他。 况且他才虚岁十二。 家已经破,父母皆亡,在那破庙里搬动神像、用庙里的破布为绳,自绝未遂后,他觉得这是天意,是神不让他就这么结束自己的生命。 武举……以后,没机会再继续读书了。但按先生所说,他毕竟已经距离秀才的身份只差一个考试而已。 天生臂力就强的自己,若再好好习练武艺,加上继续自学,也许武举才是更好的路。 但不能在这里,他已经犯了事。眼下既然没死成,说不定明日就要面临追捕了。 得快些离开。 去哪? 没有离开过南昌的他,很快从自己已经知道的知识里选定了方向。 沿着长江走,不去下游那些富庶之地,去四川。 再改个姓,就用母亲的姓吧。 原姓龚的刘显,在虚岁十二的这一年开始了自己流浪的生涯,徒步乞讨入川。 但他不是最惨的。 此刻在大明北疆之外的大青山以南,这片名为丰州滩的地方日渐兴旺。 因为北元的土默特部在这几年里渐渐入居于此,放牧、兴农、筑城……听闻,土默特部的领主俺答已经有意将这里改个名字,叫做土默川。 在新筑的板升城里,还有大量汉民。 这些汉民里,成分很复杂。有主动归顺的贫困边民,有被掳掠来的边民,也有居心叵测的人,比如白莲教徒。 板升,就是房子的意思。蒙古人游牧,居无定所,而这建房定居的汉人,如今却是俺答颇为倚重的力量。 俺答如今虚岁十九,雄心勃勃。 阿拉克汗能上位,有他俺答的功劳——博迪早年是作为质子生活于土默特部的。若没有俺答的支持,博迪就稳不住右翼三万户。 如今,右翼三万户表面上的首领衮必里克济农是俺答的亲哥哥。但俺答很清楚自己哥哥的德行,成天与那些从代州等地掳来的汉人娼妓淫乐,他活不久。 相反,汉人很有用。 板升城里,他们耕田、做匠人,对于土默特部实力的增长很有用。 但仅靠归附,还不够。 再像去年一样劫掠几次,打疼了汉人之后,再派人去表面上请个贡,才好谈条件。 十九岁的俺答规划着他土默特部的未来。 虽然如今这板升城规模还很小,仍以被掳掠来的汉人奴隶放牧为主。 但会多起来的。 听说南面的大明皇帝正在搞什么新法。向来这样搞,必定会有大乱子,前年不就有了一次叛乱吗? 只要南面兵荒马乱起来了,汉人都会有不少往北逃。 俺答继续筹划着今年是不是再添一把火。 现在大青山南侧的一处草场上,两个蒙古人正纵马赶着一个半大孩子。 这孩子衣衫褴褛,赤足奔跑着,身后时不时传来马鞭击打在空中打来的刺耳脆响。 这马鞭现在还没挥到他身上,但如果他慢下来了,后背的鞭痕和血迹就说明了一切。 “跑得比绵羊还慢,怎么替大汗赶好牲畜?不许停!” 脚踩到了一粒石子,那孩子稍微慢了一点,又一鞭甩到了他背上。 疼痛之外,还有恐惧,更多的是恨意,还有心底的倔强。 他自小受继母虐待,去年逃离了家乡,却不幸被南侵的蒙古兵掳掠至此。 到了这里,更是如同奴隶一般。 现在,虚岁才十一的他只能咬牙忍着,熬过这些蒙古人想要“驯服”他的这最初阶段。 终有一日,他马芳要逃回大明,杀尽这些蒙古鞑子! 幼小的孩子在心里立誓,回头时眼里却不见愤恨,反倒很羡慕他们能熟练骑着马纵越的模样。 “想骑马?自己驯去,哈哈哈哈……”得意的笑声回荡在草原,他又举起了鞭子,“伱这样的两脚羊羔,也想驯服骏马?” …… 武举乡试恩科在大明各省陆续筹办着,但进入到到五月这个时间点,首先是大明五品以上、正三品以下的武将大比。 陆续进京的这些武将,构成也很复杂。 难道皇帝是疯了?突然抽空各地的中坚防卫力量? 不,各省只决出前三赴京。 除各边镇外,这次各都司、各行都司的内部选拔,也是各省军制改革的一个前奏。选拔的结果,影响后面的任命。选拔过程中,也有人代行职权。 首先是旨意和军令,圣旨令这些中层将官都要大比,谁要抗旨? 其次,从军令最晚于三月初抵达各地,两三个月的选拔过程里,实在是一个将某些人暂时与其卫所麾下底层将卒分离的好机会。 最后,等选拔结果尘埃落地,前三县爵、其余乡爵的安抚在,这天恩不要仍要做个土军阀,是何居心? 虽然仍有曲折,但正如制科,这武将大比也不纯粹只是大比,都是改制的工具。 新规矩渐渐清晰:以前内地卫所,是吃空饷、得军屯之利、以兵为奴仆。现在,五品以上将官都是乡爵起步,朝廷另行开了一份饷银。若仍旧抗拒着卫所军屯改向募兵的,那就是空饷军屯之利远大于这一份乡爵俸禄了,五府和兵部要好好查一查。 从嘉靖四年开始就陆续派往各省、每个地方都只接受各省都指挥使调派的三千京营选锋压着阵,随时准备弹压。 而与此同时,各省总督和布政使司在挖着他们生乱的“根基”。 已经在进入农忙时节,天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铁农具。 “宝金局奉圣旨,现在连军器都先停下了。” 广东总督吴廷举人在佛山,他面前是佛山铁器行会的诸多商人。 “本督不需你们停了铸锅,但你们已经见识了这五月来皇明记采买铁农具的数目,心里该当有数了吧?这铁课,户部和税课总司已经给了条陈下来。拥护陛下办实事的,按今年造办发卖铁农具斤数,来年春核算时可以退多少税钱,你们心里都有笔账。” 吴廷举这一趟来,是想说动佛山民间铸铁商人再增更多新窑,铸造铁农具。 铁锅生意虽然没停,但是朝廷掌握着采买大权,从当年广东采买的几本账册被魏彬献上之后,贡锅的好生意就一去不复返了。 尤其是礼部所需的礼器锅,现在也因为祀孔规矩为代表的礼仪简化,需求量大大缩减。 此消彼长,吴廷举相信他们看得清形势,何况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订单量作为凭证。 “督台大人放心,我们必定回去好好安排。只是再增新窑,既需要添更多人手,这铁石、柴炭,如今缺口甚大,也在日渐涨价。还望督台大人体恤草民们辛苦,这采买价格是不是……” “本督在广东多年,当本督不懂吗?”吴廷举淡淡地瞥了瞥他们,“如今诸省有多少商人都是从广东市舶司所需中行商牟利?只要你们需要,自有人运来发卖。只需数月,就不再缺了。这价格,都是与你们议过的公道价。此举为陛下惠民实事,你们若用心办好,且不说本督推举你们一人为省乡贤;年底叙功上去,陛下龙颜大悦,一个封赏诰命下来,那是些许银钱买得来的?” 说罢更是语重心长:“大明可并非只有我广东佛山铁业兴盛。如此良机,你们若错过了,将来这桩朝廷采买的大生意,可就落到别处了。这铁农具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如今发卖官田,百姓田更多,劲更足,这铁农具只会越用越多,总会有钝至不可用的。反倒是铁锅,一口得用上多少年?” 广东的新法基础已经很不错,吴廷举再接手张孚敬留下的底子,只是不能对他们说将来可能还有经略南洋之时的大量前线军需。 但不管怎么样,让这广东铁业有更大、更好的基础和规模,就将是吴廷举的一大功劳。 在浙江,严嵩则陷入过数日的情绪低落,毕竟传旨之人语气虽委婉,严嵩还是听出了皇帝的一点敲打之意。 什么来日方长?一步慢步步慢,再过两年,他可就五十了。 任何事要建功,总需要时日来培养。 等朝廷议定是不是在浙江重开市舶司,他严嵩就要到浙江满三年了。 三年之间,难道就凭一个无过便有功,便想能回到京城,再坐回国策殿当中? 可是陛下虽然敲打了他,但留京的管家却又来信说,陛下还亲自降下口谕勉励了自己那儿子,恩宠丝毫未减的模样。 严嵩低落了数日之后,就去信徐阶与杨廷和。 既然不能尽快在浙江重设市舶司这件事上建功,那就参与到杨廷和南下所肩负的长远大局里吧。 南京城里,已经到了这里三个月的杨廷和还真像是来这里养老的,并不见有什么大的动作。 除了府上客似云来,平日里也主要只是去去南京国子监关心一下文教,又或者督办一下皇帝在新春贺词里的实事,然后关心现在正忙的农事和武举乡试恩科。 和其余诸省不同,南直隶、北直隶,在“省”这个层级似乎并没有改革衙署的需要。两直隶诸府州,都是六部直管。 南直隶高层的唯一不同举动,却是武定侯郭勋也在奉旨募兵,要建南京振武营。 先练兵,懂的都懂。 难道经过前几年孟春等人的一轮查办,经过今年北京衙署改制的一轮铨选调任了南京不少高官入京,南京还不够服帖吗? 六月初,北京吏部的意思也传到了南京吏部。 今年,该京察了。 六月里,京城武将大比,两京文官京察。 (本章完) 第304章、南京热锅,北京热血 正统元年准奏:两京各衙门属官、首领官,从本衙门堂上官考察。如有不才及老疾者,吏部验实,具奏定夺。 京察,砺世磨钝之典。考察的只是两京京官,但现在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京察主要是冲着南京来的。 北京不至于,北京京官早就被洗了一遍又一遍。 按例,南京官员的京察由南京吏部、南京都察院会同考察,北京不会插手。 但京察的规矩,历来都是将考察结果呈上去,“以听上裁”——皇帝最终说了算。 现在,南京吏部尚书贾咏底下除了一个左侍郎,剩下就是各司郎中。这次京察,南京吏部负责执行的,正是年轻的嘉靖二年探花郎徐阶。 会同考察的南京都察院,只设有一个右都御史而没有左都御史。此刻,担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却正是之前临时接了孟春应天府尹位置、在这一轮南京一些三品以上高官被调入北京之后补缺的夏言。 此刻,京察先要做前期准备,第一个准备就是开会。 嘉靖五年南京京察工作准备会议在南京吏部衙门官厅召开,与会人员除了南京吏部,还有南京都察院,南京六科,以及:杨廷和。 “依例,我主掌此次京察,黄侍郎为主赞太宰,协助我办好此此事。”贾咏看了一眼黄佐,“黄侍郎,要辛苦了。” 正德十六年的榜眼黄佐在出仕后官运亨通,先是因为广东被张孚敬杀了大半高官而得了个从四品的参议,而后便在广东一干五年,因为新法试行之功升到了正三品。 好在只是南京的吏部右侍郎,不算太耀眼,跟总督山东的张孚敬不能比。 但饶是如此,他与徐阶前脚到了南京吏部,后脚就开始了京察,贾咏知道自己这个主掌最好少插手,这本应负责协助的主赞太宰才是主角。 黄佐连称不敢,表了态会用心,就静静坐在那。 五年的时间,他在广东也积累了不少经验,深知此事虽由自己出面,实则为陛下在这里掌握大局的,是此刻仅列席旁听,垂眼低眉仿佛睡着了一般的杨廷和。 贾咏也先看向了杨廷和,心中不无一点幽怨。 他以前的职位,是北京国子监祭酒。从四品的官品虽不高,但国子监祭酒的官职意义很不同。 正德十六年的殿试,他是阅卷官之一。 内阁定额六员后,当时廷推,杨廷和一力推举他这个从四品的人为陪,简直骇人听闻——岂有没当做尚书就直接入阁的? 但当时居然还真被推选为陪跑之人的,和张子麟一起陪跑。那次入阁的,是石珤、孙交。 此后在“新党”、“旧党”嘉靖元年的“朝争”过程中,贾咏直接先当了北京礼部右侍郎,而后又在嘉靖三年南京出现问题后被杨廷和继续推举来到了南京担任吏部尚书。 他是杨廷和的人。 这几年,杨廷和任首辅、主持新法,贾咏确实升得很快,但却没想到杨廷和送自己一路青云是要来主持这么一个烫手的事。 京察啊! “……历来京察,先有科道察前建言,吏部堂上官覆议,考功司要做访单密托科道官共为咨访、要请各衙堂上官为属官撰写考语,还要各衙门四品以上官员拟写自陈疏。如此诸事办妥,才奏请陛下定下日子,部院堂上官开衙堂审。” 贾咏复述了一下以前的规矩,然后就对夏言和六科都给事说道:“都察院、六科,仍旧依例先建言吧。” 从贾咏话里说的内容就看得出来,这京察前期的工作只是铺垫,最终会落到“堂审”这个环节。 用了审字,已经看得出来最后一个环节几乎就是处理人的,虽然表面上是所有五品及以下都得过一次堂。 在那之前,所谓科道察前建言,无非就是拉名单。 吏部对科道官建言的“名单”,再按规矩制作好访单,委托科道官去查访;同时结合南京各衙门堂上官对属官的评语,根据考察八目评出四等结果。 八目,曰贪,曰酷,曰浮躁,曰不及,曰老,曰病,曰罢,曰不谨。 四等,年老、有疾者,致仕;罢软无为、素行不谨者,冠带闲住;贪酷,并在逃者为民;才力不及者,斟酌对品改调。 堂审,就是给个辩驳的机会。五品及以下的考察结果,在部院京察这个环节就会决定。 四品及以上,按规矩是在堂审后开始写自陈疏,由皇帝决定去留。他们不用被堂审,这是朱袍人的体面和特权。 历来京察,大多都掺杂了清洗的元素。 因此,京察也历来都被官员所抗拒。一开始十年一考,弘治年间定下六年一考都不能严格遵守。 这六年一考成为正察。正察不遵守,借什么灾变之名临时京察、实则清除异己的闰察则不定期会出现。 眼下不是闰察,皇帝继位已经进入第六个年头了,确实名正言顺。 但众人忘不了,新法当中,还有考功法呢!既然有了考功法,还有这个京察的必要吗? 南京六科都给事都沉默不语:南京官员大多都是在这里养老的,他们也谈不上多例外。 养老人何必为难养老人? 要知道科道官的品级都比较低,他们也在被考察之列。 夏言则开了口:“久未京察,建言咨访历来也一同进行,那便各司其职吧。科道官尽快拟疏,奏评南京诸官优劣,考功司也尽快把访单做好,择日再合议。” “……阁台以为如何?”贾咏仍旧尊敬地问向杨廷和。 这个时候,杨廷和才睁开了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历来京察,这建言咨访,轻易便花去三五月时间。一则咨访急不来,二则也不能偏听、偏信。如今六月便下了旨,半年时间,总该是够用的,如此安排甚妥。就算不够用,多花上一些时日,也要为求谨慎,别冤枉好官。为官不易,五品以下前途皆系于此,鸣和,公瑾,才伯,你们需谨记啊。” 贾咏微微张了张嘴。 夏言建议不用等到科道官的建言都上来了才制作访单,意思就是别纠结于减轻工作量:正五品及以前,全员遍访。 杨廷和则更狠。嘴上说着别冤枉好官,实则不就是细细查访,慢慢查访?半年甚至都不够,还要拖到明年去? 五品以下官员虽更多,但也用不了这么久吧?怎么感觉……目标是四品以上? 夏言确定了杨廷和的态度,眼睛里精光一冒。 新君继位,他夏言才是第一个得到天恩之人。但参与了京营重设筹办一事之后,他来南京已经是第六个年头。 六年时间,官品升迁不可谓不快,如今已是正二品。 但是这毕竟是南京,远离中枢。同样是正二品,实则只怕仅等同于北京的正三品。 距离参策看似只有一步了,但实则还有至少两步,而这两步,越来越难。 他已经很清楚,连杨廷和都来南京了,他想从南京离开,除非皇帝不需要再在南京安排这么多自己人来镇场子。 这次,就是一次清洗,以京察之名! 大杀广东、山东的张孚敬,已经是总督了。 京察这柄无形之刀,如今建言咨访奏劾这些权柄,握在他夏言手上! 南京六部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最大的作用其实是方便皇帝往南跑路。 而不到这种朝廷有倾覆之危的平时,它帮助北京控制更富裕的江南,也用南京的大量官位来调和一下北京的矛盾。 旨意一到南京,京察的压力下,南京养老官员们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 向来调任南京,便如同惩罚。但是夏言不同,他是从南京升官。 南京都察院向来是悠闲的衙门,除非碰到京察。 而此次京察,更非同小可,从夏言的言辞督促就能感受到。 任职南京的普通御史们神情复杂地看着夏言:真的秉公建言、秉公咨访啊? 夏言很淡定:“本官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除开操江御史,若南京都察院数年来只领办了这么一件大差事,都不能向陛下交出一份好答卷,那本官也该第一个上表请辞了。” 说罢拿眼神看了一下这些平日里其实也过得潇洒自在、不必去得罪人的属官,暗示的意思很明显:身为南京都察院一把手,你们这些属官的考语,也是我来写的。 普通御史们一起先领命,心里不约而同地想着:难道南京真要迎来巨大变动了?南京可是国本所在啊! 此刻杨廷和在他的总督应天部院官厅里坐着,看着严嵩的来信。 杨廷和从他的来信里,品出了他的急切,知道他想岔了自己来南京的本意。 来南京,不是为了现在就对南京和南直隶动多大的刀子,只是要渐渐形成既定事实,让南京这些彼此帮衬的官员、权贵重新记起一点:属于南京部衙自主的这些权力,让他们享受着安逸生活或者远离北京监管的自在权贵生活的这些权力,其实是可以被收回的。 动不动拿南京乃国本说事的,难道以为朝廷只有非要在南京专设六部诸衙这一个法子? 京察一开始,这南京便形同热锅。这次,哪只蚂蚁会忍不住出来,又拿南京乃国本来说事呢? 是会大感危机的南京户部,还是南京勋戚,又或者已经致仕的官绅耆老? 他提起了笔,给严嵩回信,就像皇帝一样提醒:别急。急什么?怎么可能现在就把松江、常州二府拆给你浙江? …… 六月酷暑,京城也炎热无比。 此时此刻,京郊五军营大营里更热,但站在校场前面点将台前的近百人都纹丝不动。 他们都不是大头兵,人人副千户以上、卫指挥使以下。 两京十三省,加上各行都司、各留守司、各边镇总兵官麾下,他们能站到这里,就已经是县爵。 如今,大明军队当中第一批集体封为县爵的这批将领之所以在这烈日底下站得笔笔直直,是因为台上同样站在烈日底下的,是给他们这份恩典的皇帝。 朱厚熜看着底下这些人。 离得很近,人人都看得清脸。 几乎史无前例的武将大比,各地接到旨意的,都明白要送进京来大比的,必须有真本事——县爵能随便用来封赏安抚那些只知道喝兵血的人? 到了这里,皇帝亲自顶着酷暑来训话,更让这些大明军队中坚层的将官感到此次大比非同寻常。 “除了湖广平叛和新法叙功获封县爵的,伱们是大明军队当中第一批集体授县爵的猛将。今日,朕见到你们,个个都是壮勇汉子,很欣慰。下一步,就是因功升伯,或者能予爵位袭替资格。” 这些将官绝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听到他开口说话的方式,只觉得很平易近人。 刻意被强调的第一批县爵们再挺两分胸膛。 “此次大比,不授伯爵。”朱厚熜顿了顿,而后凛声道,“你们赶上了好时候,轻易便得了县爵。后来人,就都只能因功授予了。但这次大比,前十可降等袭替。前三,三代不降等!只用一场大比,你们的儿子起点就比别人高!” 如今的爵衔体系,如果三代之内武功,都会降等袭替,这已经是大原则。 皇帝将始终把这份给恩典的权力握在手里,勋爵一代代要始终为了延续自己的爵位等级甚至升级而努力,更加容易变动的体系自然受到这些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地位恩荣的普通将官所欢迎。 只用在一次大比之中名列前茅,这个如今基本以他们所出身的老家所命名的县爵名号,就能由儿子继承。 封伯?也没人指望一场大比就封伯。 若不是遇到了这个皇帝,整整一朝天子也不见得能封两三个伯。 “你们是将官,也别以为此次大比是让你们自己比。”朱厚熜抬手指了指远处的营房,“十五万京营,选派各省共计三万九,又调了五千作为南京振武营的班底,如今正有新募五万营兵。” 他看了看李全礼,李全礼先行礼之后,就对着远处大吼一声:“各营把总何在?” “标下候命!” 校场之外的围栏后面,陡然响起一阵很整齐的声音。 “列队,入场!” 而后,这些来参加大比的将官只见远处出现了四列身影,以整齐的步伐甩着手臂一步一步走进来。 他们眼神一凝:这是什么队列行军方式?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朱厚熜先教给陆松的、要求的队列行进方式和纪律至少是传达到了京营里,在无比渴望升级成为侯爵甚至公爵的李全礼的要求下练得初成模样。 不是为了好看,练兵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做到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现在,参加大比的将官先受到了一点小小的分列式震撼。 等他们行进过来,同样在点将台下列队好之后,站在最前面的却是仇鸾。 “立定!” “稍息!” 又是两声,伴随着这些人齐刷刷的动作之后,他才面向朱厚熜大声道:“报!各营新兵营把总共八十人俱在,请陛下检阅!” 仇鸾一直留在京营,他还年轻,如今刚刚虚岁二十二而已。 但侯爵的身份就是这么好,他从三千营调任了五军营坐营官,专管操练——谁让他一直就在京营里呆着,操典已经很熟悉,又还年轻呢? 这次选派各省坐镇的,都是神机营占三成、五军营占七成。新募的兵,大多都在五军营。 朱厚熜点了点头:“上台来,仇鸾。” 让仇鸾一直只在这练兵而非出去历练,朱厚熜也有他的考虑——印象当中,仇鸾似乎名声不太好,虽然朱厚熜也不记得是什么事,反正先观察着。 听到仇鸾的名字,底下这些参加大比的将官好歹最低都是从五品的副千户,哪能不知道这是堂堂侯爵? 但现在,这侯爵仍旧如同刚才一般,以那种走路的姿势甩开手臂,一步一步从旁边走上台阶,站到了台上。 而后立定,再稍息,站好之后一言不发,目不斜视。 朱厚熜嘴角带着微笑,看着仇鸾在自己面前表现。 只要能贯彻自己的要求就行。 他是皇帝。对他来说,只用每年来这京营一两次,检阅一下他们小范围的操典,再提提要求就是。 后面的事,自然有人替他做。 做不好的,现在这场面不就是一种提醒吗? “从今日起,你们以最低都是副千户的身份,每人各领一总,代行把总之职,现任把总协助你们。”朱厚熜开始提出自己的新要求,“身为将官,操练好麾下将卒,发挥他们的实力,才是你们本领的体现。为期三月,三月后,先是如同刚才你们所见一般的分列检阅、十里行军、弓枪炮三项。决出前十之后,十把总麾下战兵共计四千余,十一月与五军营老兵共四千余实战演习大比。” 这些来参与大比的将官都听懵了:实战演习? 朱厚熜自然知道,后来自己所知的实战演习其实需要非常专业的道具,这才能够起到在战场上模拟“有效杀伤”的效果。 但这并不妨碍他变通一二,设置好条件,尽量表现出一些效果。 “你们的统帅,是襄城伯李全礼。老兵营的统帅,是咸宁侯仇鸾。”朱厚熜只说道,“具体规矩,襄城伯自会与你们细说。只记住一点:为这场大比,朕单独列支了五万两银子。此次大比,你们这些县爵,京营这些把总,乃至于襄城伯咸宁侯,京营、兵部诸多臣子,皆在考察之列!” 率领新兵营的是有统军作战经验的李全礼,率领老兵营的却只是年轻的咸宁侯。 勋臣之中非常需要得到皇帝认可的这两人,也在被皇帝检验着成色。 而那闻所未闻的实战演习,更不知道要怎么办,为什么会牵涉到京营和兵部诸多大臣的考察。 但皇帝把话说完了,最后只说道:“九月,武举会试与你们的分列检阅、十里行军、弓枪炮三项一起在这里举办。十月,武举殿试。十一月,朕会带着军务会议诸参谋、五府诸都督、武进士们一同观战!” “沙场秋点兵,盼你们莫负朕望!” 李全礼和仇鸾宛如商量好了一般,立刻大声吼道:“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底下都是当官的,不是需要提前吩咐的憨憨兵卒,顿时闻言齐吼。 但确实也有一些热血在流淌。 专门列支五万两,皇帝的期许有多高,不用再强调了,钱就能说明一切。 皇帝期许越高,那就意味着一旦他们得到皇帝的认可,前途会有多广。 如此重视练兵,难道是为了练着玩?不出数年,大明将卒必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点将台之上,还飘着三面旗帜。 居中的,是大明三辰旗。 居左的,是在三辰之旁另加一盾双枪的大明军旗。 居右的,则是三辰之下有五军二字的五军营营旗。 朱厚熜再次开口:“李全礼,授旗!” 李全礼依旧烘托着气氛:“诸将旗入场!” 围栏之外,近百面旗帜也被旗手举着列队入场。 打头的,上面除了圆圈当中的李、仇二字,上面还有他们的爵号。 襄城李,咸宁仇。 而后面,这些来参加大比的将官也看到了自己县爵的名号,还有他们的姓氏。 每个人都盯着他们自己的那面旗,头皮有些发麻。 朱厚熜为了激励他们,把仪式感是安排足了。 接下来,从李全礼和仇鸾开始,每个人都依次,亲自从皇帝手里接过了属于自己的旗帜。 这是真正的面对面,每个参与大比的将官要上台。 机灵的,已经在模仿着看过几遍的走路姿势。 从被唱名,到走上台,到从皇帝手里接下他从旗手那边递过来的将旗,皇帝一直站在烈日底下,神情严峻。 总会有一句重复的话,皇帝先念出他们的名字,然后说道:“授尔将旗,以命卫护光耀之!” 有些比较有文化的,会说一句:“末将谢恩,必效死命!” 于是后面渐渐都学了这一句。 天气是很热的,他们也看得到皇帝在流汗,但皇帝没站在什么御伞之下。 年轻天子也一直用着很有力量的声音去说他的那句话,而后一人加一人的“必效死命”加深着校场上隆重的气氛,一人加一人昂首挺胸地擎着自己的将旗走下台进入队列后,都紧紧握住旗杆,指节发白。 到最后,朱厚熜望着底下的旌旗招展,大声说道:“朕等着大明国旗军旗所至之处,你们将旗所至之处,所向披靡的一天!现在,朕先等着看,你们谁的将旗能飘到最后!” 这次不需李全礼来带头了,校场上的声音也不算那么整齐。 但都只有一个字。 “杀!” “杀!” “杀!” 李全礼看着皇帝:他是知道怎么激起热血的。 (本章完) 第305章、枉做小丑 “本将马沃,世守辽东!” 五军营内,李全礼和这一批来参加大比的武将开完了会,现在是每个武将和自己的佐将一同与麾下新兵见面的时候。 时间,已经是夜里。 火把的光摇晃在站于营房间空地上的四百余兵卒脸上,马沃看着他们。 将不识兵,兵不识将。三个月后,他就要靠这些人帮助自己跻身下一轮。 皇帝其实给他们人人都出了个难题,马沃知道。 练兵,慢慢来,总能练得比现在好。但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还要与其他人同场竞技,这三个月的时间实在太考验将领的个人魅力、能力。 马沃开门见山,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呢?哪几板斧?同吃同睡,同操同练? 马沃想了想,只说道:“陛下天恩,赐本将马字旗。三月后,你们如果不入前十,在五军营里便是弱旅,本将也是弱将!三月后御前大比,这三月里,本将与你们同吃同住。” 辅佐他的原把总不由得看了看他:你就这样说,有用吗? 另一处营区里,如今却是好酒好肉。 “看见没有?这是前年鞑子犯边时,老子砍了十多个鞑子,被人偷袭留下的疤!日他娘!老子后来还砍死三个!” 营区里,是端着酒碗与大家一一碰杯,在那里嚷嚷的一员壮汉。 他拿一只手比划着前胸的刀疤,豪迈之意顿显。 士兵看着那狰狞的疤痕,也不由得都沉醉于他所讲述的西北战事。 “有兄弟折了!”那壮汉叹气,“但是!老子先让鞑子三命还一命,后来又跟上官干了一架!抚恤银子,一钱都不能少老子的兵!伱们现在还不够格当老子的兵!老子再怎么说也是正千户,在陕西,老子守着一座城,数万百姓!” 辅佐他的原把总也看着那刀疤:怎么?在京营暂时只是个把总,委屈你了? 又一处营区里,安安静静。 没有饮宴,也没有训话。 他们的新“把总”正躺在床上,眼睛依旧看着窗户外面他看得见的那面旗帜。 三个月时间,陌生的搭档,陌生的兵卒,陌生的考核项目。 虽说很多以为只是静静比试武艺的同僚想岔了,但这题目其实非常之难。 在想清楚以前,乱动可能无功。 兵是新的,自己也是新的。 他想着李全礼所说的分列检阅和十里行军、弓枪炮三项,忽然坐起身来。 走出自己的营房,他到了旁边不远处敲响了门:“庞兄弟,睡着了吗?” 能被选为新兵营把总的,至少都是水平不差的吧? 想位列前十,只怕第一个该搞好关系的,正是这辅佐自己的原把总。 从这一夜开始,进京大比的武将都要发挥自己的个人魅力、交际能力和练兵实力。 没几个人此刻就去想什么数月后的实战演习——前十才有资格,而这一关,已经近乎十中取一。 但也有人确实在研究实战演习了。 李全礼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这实战演习,当真包括战前谋划、部队行军、短兵相接三项。 演习科目是:驰援宣府。 宣府,是京城西北的门户。 宣府若破,敌军直驱京城。 演习科目居然是驰援宣府。 心里琢磨着这些的这个将领,连夜看起了边镇舆图。 和麾下将官们开完了会的李全礼,与仇鸾共聚五军营主将营帐。 李全礼几乎是仇鸾的父辈,但现在,两人已经被皇帝划为对手。 仇鸾很低调地敬酒:“李都督,莫让侄儿输得难看啊。” 李全礼只笑道:“陛下可没有说,新兵营一定要赢。京营募兵,操练之严,天下诸军皆难以匹敌。咸宁侯手握老兵老将,占尽地利,还请给这些地方入京大比的悍将们一点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大明的天高地厚。” 今天是皇帝亲自来训话授旗,晚上允许饮宴鼓舞士气。 两人饮着酒,心里的算盘却不一样。 仇鸾是与郭勋一起才进入朱厚熜视线的,李全礼是因当初东南杀官剿匪有力而进入皇帝视线的,两人的境遇不同。 现在,李全礼的官位更高,但仇鸾的爵位更高,还更年轻。 李全礼看着稚嫩的仇鸾,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输给了他,到底是麾下“把总”和兵卒的实力有差距,还是两人的将才有差距? 输不得! 朱厚熜去了一趟五军营,见面、授旗,留下的是满营较量心思。 他回宫之后,没跟自己较劲,还是先洗了个很舒服的澡,换上了清凉的衣裳,来到了放置着冰块的屋里。 这宫廷用冰,也并不容易。 内宫监、礼部、锦衣卫、户部、工部联合负责着皇宫及祭祀所需用冰的事务,如今,朝廷“凿冰二十区”,仅京城冰窖藏兵就要用到锦衣卫旗校二百七十余名,目标只有一个:让宫里的夏天能更凉快。 朱厚熜在五军营校场打完了鸡血,回宫之后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链条,造办得如何了?” “陛下,已经在等您御览点评了。” 黄锦说着话,只把他领到了原先司礼监经厂的那个院子。 张仑也到了这里。 皇帝继那印刷机后,又绘制了一个图纸,这个新的项目已经备受重视。 但朱厚熜这次,还真只是为了个人享受,同时想看看能不能启发他们。 那边,又已经出现了一组机器。 “你上去,让陛下瞧瞧!” 朱厚熜的眼睛只盯在连接于那自行车齿轮与“人力风扇”齿轮之间的那条链子。 已经是这个味道了。只要有明确思路,按现在的技术水平,许多东西还是能做得像模像样的。 经过印刷机的折腾,齿轮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在齿轮之间,不需要齿轮彼此咬合着驱动,而用这种带卡槽的链条来驱动,这只是小小的一个改变。 但现在随着一个小太监跨上了那“自行车座”,用脚踩在曲杆上面驱动了齿轮,带动着那边的风扇开始转动起来,朱厚熜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仍旧感到欣喜。 在人力风扇的惬意中,朱厚熜只看着张仑:“英国公,看明白没有?” 张仑:??? 朱厚熜也无奈,但还是耐心说道:“莫非英国公以为朕只是为了享受?如今此物可行,英国公莫非没想到这东西能用在更多物事上?” 张仑:???1 “……马车!”朱厚熜服了,“马匹牲畜贵又少!这齿轮链条既能使这扇叶转动,难道不能使车轮转动?以人力踩动,若能出现一种新的车辆,载货载人,岂非无穷妙用?” 在如今的条件下,朱厚熜是不去想什么内燃机啊火车什么的,但是自行车、三轮车,难道也不能想一想吗? 张仑细细琢磨了一下,豁然开朗,而后一脸赞叹:“陛下高见!” 朱厚熜也就看在他祖宗张辅的丰功伟绩上,忍了这个憨憨。 “让通驿局和皇明记去琢磨一下。”朱厚熜先享受着他的风扇,“再造一些,给各宫送去。” 这就当是他的宫廷采买先让匠人们更加熟悉技术了,问题一定还有很多,比如这齿轮链条的耐用性。 但更重要的,是打开思路。 而更重要的是:从材料的角度来讲,铁制品的优势太多了。铁农具,铁齿轮,铁链条,铁…… 铁啊! 华夏早已进入铁器时代,但铁的利用规模,却一直到了朱厚熜上一世生前的记忆里仍旧是一个重要指标。 大规模炼铁,似乎又与化学有脱不开的联系。 因此张仑等人只见皇帝惬意地站在那“风扇”的下风口一会之后,又满面愁容地站了起来说道:“去钦安殿!” …… 八目之中,有四目曰老,曰病,曰罢,曰不谨。 因为年纪大或者身体不舒服就告个假,这在南京官员里实在太普遍了。 现在京察当前,还动不动请假吗?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某官在出门前望天长叹。 他妻子不好多说,却问道:“不行就拜访一下朋友,早日调离南京这是非之地啊。” “……妇人之见!”该官瞥了他一眼,继续长叹,“京察之时,岂会调任?擢升贬黜,尽等京察之后!这一耽搁,就是数月啊!” 他觉得是数月,并不知道杨廷和认为半年甚至更久也行。 但是京察之时,人事冻结,这一点是确定的。 嘉靖五年的下半年,两京官员感受着来自官位或将不保的压力。 从四品及以上,有更大的空间。虽说以自陈疏定功过,但自陈疏里总不能对自己一通胡吹,难道朝廷布置这一切,没有其他印证的材料? 想来想去,聪明人知道唯有在这几个月里好好把事情推办下去才是正道。 上官在催,礼部和科道言官在建言咨访,正五品及以下每日里战战兢兢。 当前的事情得做好,以前的麻烦得解决。 对南京的京官而言,眼前这京察对他们最大的警告自然莫过于一点:不要插手南直隶各府县的衙署改革。 南直隶和南京这个层级不改,并不是说府县也不改。 因此随着今年清丈田土、衙署改制两件大事,南京对于南直隶甚至湖广、江西、浙江三省的“自主权力”受着越来越大的“挑衅”。 “谢公,南京乃国本所在!如今大动干戈,百官人心惶惶。您德高望重,难道不能劝谏陛下一二吗?” 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一处大宅之中,老态龙钟的人像是没听见这句话。 “谢公?” “嗯?” “谢公,愚侄说,如今京察,南京科道言官捕风捉影,大肆攻讦。南京百官人心惶惶,此非国朝之幸啊!” “……贤侄今年从兵部车驾司员外郎升任南京兵部郎中,这还是第一回到老夫府上啊。” “……是愚侄公务繁忙,有失礼数。”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那老人哈哈笑了笑,“贤侄今日造访,寒舍蓬荜生辉。老夫老眼昏花、耳不聪目不明,贤侄适才说什么?你这世伯我啊,如今也侃不动喽!希贤如今身子骨可好?” “……劳谢公挂念,家父身子骨,是大不如前了。” 这年已七十八的,正是正德初年名震朝野的谢迁。 而这个年轻人,却是当年与谢迁、李东阳齐名的刘健之子刘东。 进士出身的他当初做了兵部车驾司员外郎。刘健致仕后,他一直在兵部蹉跎。到如今,就连兵部车驾司也都划转了不少权柄与资产到那通驿局,刘东也被“升”了官,放到南京做兵部某司郎中。 但郎中是正五品,在京察“堂审”之列。 现在,他这南京兵部郎中,却不知怎么的跑到了浙江,来到了谢迁家里。 七十八的谢迁装聋作哑,刘东沉默了。 父亲虽仍在,但不见得能熬过这两年。 如今虽有“夺情”政策,但刘东已经蹉跎这么多年,已经不再对仕途有更高指望。 凭着父亲余荫,若能在这南京积攒一些人脉朋友,未尝不能等待子嗣辈再有出息。 但是京察,打乱了他的一切。 如今,他冒险到了浙江来拜访谢迁,收获的却只是这样的态度。 “家兄早逝,父亲伤了心脉。愚侄惭愧,至今也只升任正五品闲职。”刘东下定决心,说话直白了很多,“谢公,陛下锐意进取,诚不世明君。然江南税赋重地,南京国朝之本。此时大动干戈,非国之幸事。愚侄人微言轻,谢公何不秉公直言,向陛下剖陈利害,万勿轻动两京祖制?” 谢迁仿佛太老了,在仆人的搀扶和侍奉下喝了一口茶,然后只问:“什么?” 刘东见到谢迁这模样,心里很郁闷,却不能发作。 但目的,始终还是要表达的。 结果谢迁仍旧说道:“两京祖制?好啊!应天设总督,好啊!” 话不投机,刘东无功而返。 等他离开了,谢迁却精神了不少,哪里是还需要人搀扶和喂茶的老家伙? 他弟弟谢迪,弘治十二年的进士,如今是江西的右参议,在杨廷和的弟弟杨廷仪麾下用事! 他长子谢正,如今是北京礼部员外郎! 他次子谢丕,乡试解元,弘治十八年探花郎,如今是翰林院编修! 他三子谢豆,荫职在北京大理寺。 他四子谢亘过继给弟弟之后,如今也是五军都督府都事署经历。 他的五子、六子、都在山东当官,归那“张杀头”管! 刘健的儿子这是哪根脑筋搭错了,想要撺掇自己跳出去对陛下的方略说三道四? 在这京察时节擅离职守来到浙江,疯了吧?不知道多少科道言官正盯着他们、生怕自己的京察建言没内容? 当然要见!见了之后不见什么动静,既无亏老友情谊,也不会让陛下心里对他谢家有什么想法。 七十八的谢迁当年以“能侃”闻名,这背后体现的,是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一面。 等刘东走后,他却只吩咐道:“明年老夫八十虚寿,先往严督台那里去一请帖吧。” 杭州那边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浙江市舶司重设一事至今未定,那个八面玲珑的严嵩,看到自己的帖子只怕也会多想一二。 这个杨廷和的门生啊,还是不知道江南的水有多深! 就算他出身江西又怎么样?升得太快了! 谢迁有他为自己子嗣辈打算盘的计较,刘东只能无功而返。 这口京察热锅上的南京诸官,除了不想在特殊时期留下“老、病、罢、不谨”这等可笑的理由,如今却显得颇为平静。 没人拿什么南京乃国本说事。 南京是什么国本?万一北京无了,南京是退路。 谁要咒如今陛下天资卓越英断之下,北京会无? 京察一下,怎么就影响南京国本了? 可是,夏言放出来的都察院言官、其他南京六科言官们不是闹的。既然无法幸免于“堂审”之列,自然是先立功才堪称正理。 郭勋来到南京已经挺久,现在他的府上,客人也不少。 “郭兄,我等安居南京,并无不法。但如今这南京言官如同脱缰野马,兄弟们实在有点不放心啊!陛下设皇明记,设诸企业,我们可没二话啊!” 郭勋旁边,是世居南京的魏国公徐鹏举。 说话的并不是徐鹏举,答话的是他:“诸位世伯世叔,你们这样,倒显得把柄不少啊。” “……哪有的事!” 郭勋笑得很开心。 河运局、海运局设立,南直隶诸卫先被分了一道。 振武营募兵,剩余的人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其他诸省在省一级开始募兵改制,南直隶可没有。 但如今一个京察,南京勋臣着急什么? 没别的原因,因为南京有好多低品文官,其实也是他们家的女婿、侄女婿、孙女婿…… 现在,郭勋只说道:“安居便安居!京营的事,振武营的事,你们少操点心不就行了?陛下早说了,想行商有路子,想建功立业也行!你们,我都是知道的。怕什么京察啊!难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让你们再请喝酒塞人进两京新营! 到底怕什么?是怕自己的女儿侄女孙女过不好,还是怕陛下另有查办南京勋戚的心思? 热锅上的蚂蚁们在胡乱行动,热血中的将士们在京郊大营里开始操练新兵。 进入八月,南京户部右侍郎终究是一封奏疏到了北京。 弹劾南京吏部尚书贾咏和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夏言,以京察之名,纵容吏部官员及科道言官大肆攻讦要挟南京诸官,以致南京诸部部务停滞。 没说什么南京国本之重。 是南京户部右侍郎,不是南京户部尚书。 而北京这边只给了一道意见:着总督应天杨廷和查明实情,再报北京。 杨廷和没有直接管辖南京六部诸衙的权力,但他现在有了圣命,协调会要开。 “京察又不是新鲜事,科道言官咨访也并无逾规,为何诸部部务停滞?”杨廷和看向了南京兵部尚书,“我听闻,兵部郎中刘东因病告假近半月,余姚于乔公来信中却提到了刘东拜访。谢公此信何意,诸位当知晓。南京诸部部务停滞,究竟有无其事?到底因何而起?” 谢迁给杨廷和写信是什么意思?告诉杨廷和:我不掺和这件事,顺便告诉你,南京有官不老实。 落井下石或者放暗箭?不存在的,他一个致仕老人,前朝阁老,信里的用词绝对是考究的,宛如只是叙旧闲聊一般。 但是杨廷和在这个场合直接拿谢迁的话来做佐证,谢迁知道以后除了片刻之间萦绕于心头的国骂,大概也只能感叹:杨廷和你小子,不是当年那个杨廷和了。 现在,这协调会上的南京诸部衙首官却不好作答。 身为养老院院长的他们,此生仕途大多不再做更多指望。 有的是他们下面的人自作主张,这个他们也做不了主——你自己都没太多实权,管着底下人干什么? 有的,是自己有别样心思——陛下到底有没有裁撤南京陪都诸部衙设置的心思?如果裁撤了,自己去哪? 杨廷和叹了一口气:“只是例行京察,何必生出诸多事端?我眼看就要致仕了,还盼诸位让我宽松两年。” 场间一阵无言腹诽:哪个朝廷重臣致仕前是做首任应天总督的? 你来南京,就没安好心! 信息总是不对称的,杨廷和终于掌握到了来南京后的主动权,看着这南京诸部衙首官的眼睛,缓缓说道:“京察,其要始终在于拔擢忠贤。陛下励精图治,纵有京察之扰,南京百官如何便无心部务了?” 小鱼小虾做什么,影响并不大,南京也并没有太多真正影响国计民生的权力。 南京京察的主要目标,始终是拥有“自陈”权的从四品以上朱袍高官,尤其是这南京诸部衙二三品大员。 “拔擢忠贤”四字一出,忠在前,贤在后。 这里没有谁是傻子。 果然是清除异己! 但是,并非哪个朝臣在清除异己,是皇帝在清除异己! 南京如今已经没有在阻挠新法了啊!还有谁是异己? 夏言这个“当事人”也在场间,他学习着杨廷和的话术和策略。 什么是忠? 哪怕你不知道皇帝要干什么,你乖乖听话,就是忠! 现在底下有人因为京察就耽误“部务”,谁有脸告状到京城去,怪京察? 杨廷和先抛出了刘东这个“玩忽职守”、告病跑去浙江拜访谢迁的证据,而后提出了灵魂拷问。 京察什么新鲜事?南京科道言官表现得很离谱吗? 夏言慨然陈言:“下官再三叮嘱都察院诸御史,咨访一事,万勿侵扰公务。下官不知,这攻讦、要挟从何而来!” 南京户部是有南京诸部当中少有之实权的,此刻那右侍郎强硬回答:“清丈田土、贴补铁农具等,多少实事要办?如今我户部官吏人人被科道言官几乎每一个都问个遍,谁还有心实事?” 夏言呵呵笑了笑:“南京科道言官总数多少,数都数得过来。访单是礼部考功司造印的,科道言官据单咨访,便是每个科道言官都问个遍,总共要花多少时间也算得出来。一天十二个时辰,当值几个时辰?一个月总共当值多少个时辰?原来少了这么些时间,南京诸部就办不了实事了?这个说辞,要不要我呈奏陛下?” 杨廷和不禁看了看他:南京的官,能量不小啊。张孚敬开了头,夏言这小子也这么勇敢? 贾咏苦笑一声:“诸位,京察期间确实人心难定。只是京察一事,也是实务。该有的环节,一样都不能少。如今这事竟闹到了陛下面前,我等不能为君解忧,于心何忍?还是都回去安抚属官,安心用事吧。” 杨廷和摊开手:“非有怨怼,只是久未京察,南京些许新进偶有怨言。户部事重,恐受京察耽搁。如此上奏,诸位以为如何?” 南京户部右侍郎心里一沉:那就是我枉做小丑了呗? 他看向了自己的老大:你不是说群情鼎沸,各部云集景从者众吗? (本章完) 第306章、大明重库 南京户部现在这个右侍郎,是北京那边衙署改制过程中的失败者。 他也曾想随着之前那几位“南京九卿”一起调任北京,哪怕仍旧只是一部右侍郎,却会有直接领办的一司要务。 但他仍旧留在南京,而此刻的南京六部,除了贾咏和兵部尚书,都是之前在各省担任左布政使或巡抚的人。 各省设了总督,他们被调任南京,原因不言而喻:继续留着他们在当地办事,恐怕会掣肘新法。 南京户部这个右侍郎看向南京户部尚书的这一眼,杨廷和、贾咏、夏言都看在眼中,随后只听到他波澜不惊地说道:“今岁各省清丈田土后,重造黄册千头万绪。心不定,只怕误了大事。童侍郎秉公直谏,夏右都,不必动气。” 夏言眼睛微眯。 我动气了? 而此刻,杨廷和的眼神同样聚敛起了精光。 而后,他端起茶杯,吹了一口热气之后先说道:“重造黄册,那是明年之事了。夏尚书,童侍郎自然是一片公心,大家都是一片公心,没有谁动气。” 喝了一口热茶之后,搁下了茶杯,他的声音却冷了一些:“莫非各省之册还未送抵,南京户部已经在忙着重造黄册了?” 引得杨廷和与夏言侧目的字眼,就是清丈田土和黄册。 在南京后湖,有记录着大明“家底”的黄册库。 这黄册库里,藏着大明的土地和人丁信息,还保存着每一块土地的交易记录。 这黄册库的日常管理,主要是四方。 负责黄册更新、查阅的,是南京户部,由一个正六品的主事专管此事。 负责黄册库日常事务监管的,是南京户科给事中,从七品。 负责看管钥匙、开门的,是南京守备太监的人。 负责保卫、警戒、巡逻的,由驻于南京的亲军三卫派人。 而长期呆在后湖岛上黄册库中办事的小吏、匠役,按规矩就算生了病也不能离开,由医生专门登岛诊治。 黄册库是如此重要,现在南京户部尚书夏从寿点出这个内容干什么? 杨廷和反问的话,是黄册库中黄册更新的制度。 与前朝不同,明朝这田土户籍人丁等信息,是从下到上“申报”汇总的。历朝历代的户籍制度,都是“从上而下”的,也就是说,由朝廷户部、省、州县由上而下进行统计。 明朝的黄册,是先由官府分发“清册供单”到每家每户,先以里甲为单位,填写好之后交给甲首。各里甲再将底册送到县里,县里则根据本县底册造好本县黄册,送到府衙。府州、布政使司同理,最后再送到南京户部。 每个县的黄册,理论上都有四份。 现在各省都还只是停留于清丈田土这个阶段,有的地方甚至还没开始——农时不能误。 夏从寿提黄册,用意非常值得琢磨。 “黄册久未大造,户部底下的新官、吏员、书办都要练练手。黄册上所载,前后需连贯,下官已命人核验库中所藏黄册,有无虫蛀损毁者。统计出来后,还要行文各省,抄录底册上相应内容送到南京,以补全旧册。”夏从寿很淡定,看着杨廷和说道,“哪次黄册大造,不需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做准备?” 他堂堂一部尚书,正二品,理论上只对皇帝负责。现在对杨廷和自称下官,语气却有反问的味道。 杨廷和不急不缓地问:“如今可有初步统计结果?” “阁台是知道的,弘治三年统计过一回,库藏七十九万二千九百余册,壳面不存,不同程度被虫蛀或腐烂的达六十四万七千三百册之多,完好者不足十之二。如今初步统计结果,百万余册的情况也是完好者不足十之一二。下官已呈奏陛下,此次既要补造旧册,也要誊造新册,此前预算的纸墨装裱银子、匠役银子,只怕还需多出七成。” “七成?”杨廷和的语气已经不太好了。 “至少七成。”夏从寿却仍旧极有底气的模样,“每次重造黄册,大抵要新造八万册左右。如今推行新法,此次隐田、逃丁会清查出来多少,尚未可知;官田发卖,又会多出几成需录入黄册之易手记录?此次新册,只怕至少要十二万册。” 他看向了夏言:“若不从现在开始准备,届时如何尽快造办好新册?京察自该依例行事,然此次南京京察,科道同僚建言咨访之繁、侵扰之重,并非只有户部一衙觉得过了,只是我户部确实重任在肩膀。” 怼了一下夏言之后,他再次对杨廷和拱了拱手:“阁台,依新规,这重造黄册不再由县里摊派册银。下官粗略估算,按往年造一册所需银二两来算,一册四份,新册恐需拨银百万两。补造旧册以备清查,又需近五十万两。国策会议和国务会议上,参策及国务大臣们,把黄册一事想得轻了!” 黄佐在广东做过地方官了,他知道夏从寿对一册二两银子的花费估计,没有错。 这已经是相当便宜的成本了。 重造黄册,并非只是抄写一下。作为大明最重要的档案之一,它所用的纸张和装裱、保存都有要求。尽管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像太祖、永乐年间那样去造“铜版册”了,成本仍旧不容小觑。 就算不想增加百姓负担,但各县办事官吏仍旧需要付出时间精力。没有专门经费,这事能办好吗? 可是现在夏从寿那最后一句,却说得这会上的南京诸官心头大震。 似乎话里有话。 以朝廷的实力,黄册贵点就贵点,存在所谓“想得轻了”的说法吗? 黄册不只是是黄册,黄册是赋役的依据,黄册还是……大量地方官府裁决诸多田土争端的依据。 杨廷和点了点头:“夏尚书既已具本上奏,朝廷必会再议。依夏尚书所说,如今库中所藏百万余册,已坏十之有八?” “下官既任南京户部,第一件事便是察问黄册库。究其根本,一则元年天风大灾,遭了一次水患。二则这十年来,先有宸濠之乱,而后陛下御极,南京人心不定,官吏也颇有懈怠。” 夏从寿话里的意思:我刚到任,那黄册库的维护问题与我无关。 但众人却只听到他话里“人心不定”四字。 这次协调会结束后,夏言留了下来,通传完进入杨廷和见客的官厅就忍不住问道:“阁台,夏尚书挟黄册库自重,有何凭恃竟至于如此大胆?” “你要弹劾他?” 夏言控制了一下情绪,眼睛看着杨廷和。 仿佛只需要一个信号:假如陛下与杨廷和需要,他可以立即就去弹劾夏从寿。 “公瑾想不明白?” 夏言其实想得明白,他是来探态度的。 杨廷和笑了笑:“他既已据实呈奏,等陛下旨意,等国策会议与费总宰拿出方略吧。” 夏言没能探出什么态度,但杨廷和的笑容还是传递了信息。 走出总督应天部院的大门,夏言回头望了望,目光其实是越过这大院,隐隐看往更北的方向。 很显然,朝廷是早有方略的吧? 只是自己还不够格知道。 他转头往前,走向自己的轿子。 但这不代表他参不透其中奥妙! …… 南京诸部衙之中,哪个权力最大? 在过去,是兵部。因为南京的实质最高权力机构是守备厅会议,而南京兵部尚书可以参赞机务。 但现在微妙了,守备厅会议没有裁撤,南京城里却多了个总督应天部院,那总督名叫杨廷和。 南京兵部尚书是之前的北京兵部右侍郎。 前任兵部左侍郎杨廷仪总督江西,右侍郎任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北京兵部其实暂时微弱——都是新官。其目的,自然是要为军务会议和权力扩大了一点的五府先让让路,方便皇帝更好地掌握住军权。 所以现在,南京的军权,同样是被皇帝好好握在手里的——郭勋在练振武营,徐鹏举在担任操江提督,兵部尚书是皇帝越过左侍郎直接升任到南京的,杨廷和更是新法主持。 兵部之外,就是吏部和户部能打。 吏部不用说了,贾咏、黄佐、徐阶,不是杨廷和的门生故旧,就是皇帝的新朝新臣。 而户部在如今的形势下,是南京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户部衙门里,夏从寿和童瑞回来之后,在官厅分位次坐好。 “世奇兄今日颇有不满?” 童瑞淡然回答:“下官不敢。” “你我何分彼此?士奇兄昔年虽不曾在户部任职,仕途却是自户科给事中开始。在工部四年,督造康陵、日精门、养心殿、清宁宫等,何其辛劳?不能再进一步位列参策也就罢了,转任南京,却仍旧是户部侍郎,我也常为士奇兄鸣不平啊。” 童瑞没有给出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夏从寿:“如今南京诸部衙,吏部、兵部、都察院,都是只求能立功位列参策。夏司农此前说的话,南京礼部、刑部、工部却另有一派乖巧媳妇举止。” “不急嘛,才刚开始,我不是上疏了吗?”夏从寿笑着,而后收敛了笑容,“倒是二两银子一册,士奇兄一定要叮嘱那些商人,想继续做南京户部的事,这次必须把利让出来!那纸张掺蜜等事,万不能再做了!嘉靖一朝,这黄册只怕要时时翻查,你我不可留下话柄!” 黄册用纸,不仅不像国初时候质量要求那么严格了,反而出现了新的玩法。 既然黄册是从下往上填写申报,然后再核对汇总的,这自然也方便了地方上大量的人在黄册上做手脚。 一册四份的黄册既然能彼此印证,大明又一直在开垦良田,那么田土总数怎么总在合理合法地下降呢? 不好查。黄册库中百万余册如同浩海,统计工作都是官吏来完成的,皇帝掌握的数字,还不是下面报上去的? 大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正准确地掌握这些田土人丁数据,夏从寿也不能。 因为太多旧年黄册已经坏掉了。为了方便做一些事,百余年来甚至开始有了主动人为的掺蜜纸。长期存放于架格之上,这掺了蜜的纸,格外吸引虫蚁喜欢——不知不觉地,许多旧账就被“格式化”了。 查无对证,很多事才好办。 夏从寿显然俨然“忠君用事”的态度,点明了千万别用这种纸,以备朱厚熜按需翻查。 但他真的是为了朱厚熜考虑吗? 童瑞点了点头:“我历任浙江左参议、陕西左参议、广西参政、湖广右布政使、顺天府尹、工部右侍郎,这点小事,夏司农放心。但此次只我南京户部表南京事重,礼部就不说了,工部铸钱、铸盐引堪合板模两大要责已去其一,盐法只怕也迟早改掉,他们也不急吗?” 南京工部,原来就只有铸钱的宝源局和参与印刷南京户部这边的盐引堪合。现在宝源局成了企业,南京工部除了南京其他一些小工程,那就只有盐引堪合这半条短裤穿着了。 在北京工部呆过的童瑞对此知之甚详:难道南京工部依旧备着,就只防备着修理南京偶然遇灾的旧禁宫大殿和皇陵、城墙? “都是不见风向不冒头的,我户部如今南京最重,且看朝廷意思吧。”夏从寿宽慰了一下他,“不必忧心,南京户部并无懈怠,确实在勠力用事。这一点,陛下必然知晓。” 最后只是悠然喝起了茶:“我的奏疏呈上去,消息自然传开。清丈田土国策之下,士奇兄且看吧,朝野自然不知多少人要暗助伱我。南京本就是国本所在,如今只不过挑明了一个必须在南京办好的国本大事。哪怕只剩下管着黄册库一件事,南京户部也不容有失!” 就像夏从寿说的一样,他的奏疏送抵京城后,因为是纯粹的政务,自然要经过通政使司、北京户部、国务殿、北京户科等诸多衙口。 太祖朱元璋规定了,黄册十年一造。黄册上的大明田土总数越来越少,人口也越来越少,夏从寿说这次会清出更多田土和人丁来。过去的旧册也必须清理补造一下,以便清丈田土和新法推行过程中方便许多田土争端案子的查证,这都是务实的提议。 但是要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比之前按照一套八万册、一共四套、一册二两五银子、再加一些另外开支的近九十万两多了七成。 这钱该不该花? “还没有人上疏附和?”朱厚熜好奇地问。 “回陛下,没有。” 回答他的,是新任的御书房伴读学士王慎中。 今非昔比,御书房伴读学士的“影响力”大大下降,真的只是个秘书了。 王慎中在这里帮朱厚熜整理通政使司送到御书房的奏疏,同时还有另一个工作——与他的同乡林希元对接明报上的诸多内容。 朱厚熜听完有点感叹:“分明这几日里往来交际频率大大增长,人人关心,却都还在看风向。” “……臣惭愧,臣不明白。” 朱厚熜笑着看他:“那就慢慢琢磨,或者去请教懋贞。” 国策会议上,还在议严嵩的那个“开关”提议。 但杨廷和去坐镇南京,在今年这朝廷和地方都开始进行衙署改制的情况下,唯一没动的南京诸部衙果然坐不住了。 冒头的,也果然是南京户部。 拿出来说事的,果然不是什么江南四省粮赋代征和转运,而是黄册库。 一个黄册库里,藏了不知道多少已辞任、在任官员的龌龊。 那些涂抹过的、更改过的、消失了的书页和数据,在这次大明清丈田土的过程中会不会被翻出来?民间无数的田土争端,能不能在查不到证据了的情况下直接生硬判决? 官绅家里的田土是不能逃税避税了,只是这么多年来通过各种各样的法子被归到他们手上的田土,自然还是仍旧归他们为好——田土多,总能多收上三五石粮食。 千万别因为那黄册库中的纰漏,先找到证据收为官田了,再发卖给平头百姓。 南京户部必须存在,必须“好沟通”,必须支持啊! 消息传开后,天下不知多少官绅的目光都遥遥汇聚于南京后湖。 湖心的岛上,近千间库房安静伫立。库房之中,堆叠在三层架阁上的黄册一言不发。 入夜之后,虫蚁、老鼠仍旧如同这百年来它们的祖祖辈辈一样,在这里“富足”地生活着。 岛四周的湖水,不因巡逻兵卫的脚步而震动,只会因风起浪。 夏日天气多变,今夜有了雷雨骤风,水面高急。 “都警醒些,防暴雨、防雷火、防走水!” 南京户部主事工作很认真。 没人有胆子烧了这里,保护是一定会保护好的,虽然其实这里烧了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黄册毕竟一册四份嘛,而且地方上还另有经常更新的白册。 但你得知道,新法于广东、山东试行的这几年,其他地方府县的黄册、白册更新了多少版?真有了争端、一直告下去,始终还是要调这黄册库的黄册来查证的。 此时黄册库如果被烧了,这点麻烦倒在其次,关键是它为什么好巧不巧这时候失火? 不能烧,绝对不能失火! 南京户部上下只想保住自己悠闲又手握重权的日子,并不想喜提九族消消乐。 而在北京户部,右侍郎杨慎在会试结束之后终于又完成了他的第二个差使。 在他面前,是在户部衙门里的足足十八桌。 每个桌旁,都坐着十人。 这些人,大多数都年轻。面相看着最老的,也不过三四十岁。 现在,杨慎站了起来,端着酒杯:“我与你们朝夕相处,你们都是今科正副榜出身,本官是今科会试主考,但这三月之后,我与你们才真算是有师生之谊。但我之上,则是陛下。这培训课程,这结业考卷,皆出于陛下。我不避嫌,一人为户部三百新科正副榜进士师,你们须知陛下所望之重!” “……下官等谨记于心!” 杨慎点了点头:“很好,既已结业,便称官职,不叙师生之谊。今日我为你们践行,你们此去后,这三年便都要好好用命了。” “必不负陛下所望,不负总宰和大司农、少司农所望!” 现任的户部尚书,是叙功升上来的原广东左布政使张恩。 他跟杨慎,也算老搭档了。 现在,他把这个场合的主导权给了杨慎,毕竟他也清楚皇帝对杨慎的看重。 太子宾客杨慎,如今有了三百个真正的学生,年轻的一代。 户部今年取了三百个新科正副榜,全部都经过了杨慎的三个月“教导”。天才杨慎,教的是他在广东学出来的账法、算学、诸多公文规范,还有简字,还有皇帝频频召见他、教的一些东西。 这三百人,一小半留在北京户部,进了税课总司,进了其他各司。 剩下这一百六十余人,从明天开始就将有一个新的身份:户部国土清吏司特派督巡专员。 他们将分赴大明广东、山东以外的近两百府州,以从七品到正六品不等的身份,只负责一件事:各府州辖下各县州的新黄册造办一事。 但是,他们将先去南京。 黄册造办,毕竟一直是南京户部负责管的。 京察耽误南京户部的事? 没关系,之前没做过官的新官,不在京察之列,他们的心是定的。 “仁甫,你坐镇南京户部,身处南京户部国土清吏司黄册库主事要职,若有事,据实具本上奏即可!” 新科一甲进士詹荣凛然回敬:“下官明白!” 起点就是正六品主事,他这个新科进士,是户部这回新进官员中的翘楚,而且难得的是很踏实,并没有去纠结什么要考明年的制科。 张恩这才也端酒站了起来:“满饮!祝你们此去鹏程万里!” 等天亮之时,就是七月十五的望日朝会了。 朝参官当中,确实有不少人今天准备了奏疏,打算在朝会上议一议黄册库那笔银子的事。 大明田赋税基所在,要支持! 而后费宏站了出来:“臣得闻南京户部奏黄册库补造及新造一事,国务殿已议准此事。臣以为,这笔银子该花!户部国土清吏司筹设已毕,臣请旨南京户部增设国土清吏司,并设黄册库主事、管库等诸员,另各府州派督巡专员……” 朝参官们愕然。 议得这么快? 你们早就准备好了吧? 南京户部这是跳进什么坑了? 朱厚熜在御座上只是凛然说道:“这事,国务殿既已议决,总辅自可施行。” 听上去根本都不需要过他朱厚熜这一道,只不过毕竟涉及到南京户部增设新部门。 国议殿内许多人低着头。 北京相当重视、相当支持南京户部的工作。 南京户部将得到好大一笔银子,好多一批新属官。 还不谢恩? (本章完) 第307章、京察真好啊 南京户部今年开始事情很多、很忙,没问题,加人! 又一度黄册大造,这次要造就得为嘉靖朝的新法奠定好基础,没问题,加钱! “……黄册事重,南京户部进言特嘉纳之,准国务殿之请增设官吏、另拨专银。夏从寿勤勉用事,忠言能谏,荫一子入南京国子监,加授资德大夫……” 夏从寿跪在张锦面前,听着圣旨内容,心里直往下沉。 面对这样一件大事,这么大一笔银子,北京那边这是他的奏疏刚到、马上就议决了的效率? 不,就等着南京户部出手。 现在夏从寿出手了,但表面上纯粹是从工作需要出发,因此得到了皇帝的褒奖和赏赐。 但底下黄册库的事,由新增的南京户部国土清吏司负责?这个司还没派郎中,但黄册库专职主事、管库……全是北京派来的官。 人怎么管、银子怎么花,他夏从寿自然有权力安排。但是,他能乱安排吗?上下的说辞对得上吗? 夏从寿还得谢恩:“谢陛下体察下情、降此殊恩,臣惭愧……” 一个资德大夫的正二品顶级恩衔,一个南京国子监的恩荫:你想守着南京户部的权柄,你就一直呆在南京吧。 张锦微笑着等他谢恩领旨,等他起来之后就说道:“夏尚书,黄册库既有新任主事,那詹主事到任前,咱家就叮嘱手下的奴婢先守好门了。” “……自当如此。” “恭喜夏尚书。” “……劳烦张公公了。”夏从寿将圣旨双手递给了自己的儿子,然后从管家手里拿了一幅字画,“不成敬意,还望张公公不要嫌弃。” “岂敢岂敢。” 张锦却把东西接了过来。 他曾是司礼监掌印,如今他镇守南京,有资格谢他传旨的,一共也没几人。 这些人物与他之间的迎来送往,张锦知道分寸,更何况皇帝这旨意是什么意思,夏从寿能不懂吗? 见他把字画交给了身后的小太监先拿着,夏从寿稍微安了安心。 肯收,说明自己这一试探,并没有把路探成死胡同。 此时他一脸苦笑:“南京户部上下官吏,这回公务繁重之余又遇京察,以致怨言颇多。我履新南京、才望不足、管束不力、遗忧朝廷,实在惭愧。唯陛下、总辅、朝廷诸公明鉴,允银允人,解了我燃眉之急。户部上下知道这个好消息,必定齐称圣明,勠力用事。” 在皇帝和皇帝身边的勋戚、内臣面前,费宏是总辅。 在其他时候,费宏是总宰。 一字之差,是官场里的讲究。 夏从寿在张锦面前损着自己,也有诉苦之意,表明这一次南京户部叫苦是多种原因所致,他只是作为大家的首脑没办法。 张锦满脸笑呵呵:“南京诸部嘛,是这样的,夏尚书也难做。这一点,陛下和费总辅他们都是体谅的。夏尚书,旨意既领,便尽快呈上谢表吧。” “自然……自然……” 等送走了张锦,夏从寿呆呆地站在宅中正堂门口。 “父亲,陛下这是知道南京的事难办了。那恩荫,就让三郎……” 他儿子喜滋滋的声音和脚步声出现在身后,夏从寿突然暴起,转身就是一个巴掌挥了过去:“蠢材!” 那声脆响后,他儿子懵懵地捂着脸看着他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提蠢材的评价。 授恩衔、荫子,陛下不是在褒赏父亲吗? 夏从寿打完了儿子,手掌在哆嗦,脚步就千斤重。 一大早,自己还没去户部,张锦过来宣旨。 旨意,比朝廷的公文来得快。 眼下整个南京,知道朝廷这个决定的,知道正有一批百余人将上任南京户部的,有哪几个人? 可以肯定的是,户部只有自己知道! 保赏给了,谢礼收了,你夏从寿怎么做? 可是陛下、费宏、杨廷和这是准备干什么!黄册库里的阴私马脚,难道真要翻出来彻查、晾晒? 额外拨付的只有六七十万两银子,可天下过手有猫腻、记录有问题的田土总数,这么多年积累下来,总数是几十万顷,还是达到了百万顷之巨? 一顷百亩,一亩田数两银子到一二十两银子不等,这中间涉及到的利益总数是多大?一方是官绅,一方是普通百姓,朝廷就这么自信如此大张旗鼓来接管南京黄册库不会出现大问题了? 只用额外六七十万两银子,他夏从寿就能把这次重造黄册的事办得妥妥帖帖,帮朝廷安然度过全面清丈田土这种历朝历代必会死很多人、生很多事的难关,压下那总利益达到数万万两银钱的惊涛骇浪! 这就是夏从寿的倚仗,但这道圣旨告诉他:伱格局小了。 “……疯了,疯了……” 夏从寿喃喃自语,他儿子也觉得自己父亲疯了,打了自己一巴掌之后怎么犯了癔症? 夏从寿确实犯了癔症,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不可能的。皇帝和朝廷打的主意,就是把到时候那么多官绅与百姓争田归属的怒火都引到他夏从寿头上呗:是南京户部要更多钱,彻底办好这次重造黄册大事的。 那么多这次需要被迫吐出之前以不干净手段拿到手的田土的官绅,那么多之前参与过篡改县、府、省、部四级黄册的官吏,他们造反的胆子不见得有,拉几个高官泄愤的胆子一定有。 争南京户部的权?现在不是这个问题了。 南京户部最大的权就是四省粮赋代征、转运和南京黄册库、盐引诸事。以前有多大的权,现在就有多大的责任! 夏从寿脸色越来越白:今天去户部,怎么跟底下官吏说,要求他们怎么做? 张锦已经表示,这段时间,黄册库先关门了,谁也不要进去动什么。 就保持现状不行吗?那些如今归于官绅富户的田,他们现在的心理预期已经降低了,已经准备以后每年都缴田赋了,就这样还不行吗? 夏从寿没有太多时间,因为国务殿和北京户部那边的政令公文必定也在路上。 圣旨的优先级就算再高,也不会比如今通驿局传递的公文快上太多。 只有一天、最多两天的时间,他就必须做决定。 ……不,现在的北京,现在北方诸省,已经在遥看南京户部,看看南京户部怎么做了。 得到了褒奖的夏从寿,后面是从中作梗还是顺势为皇帝建功? “……备轿,去总督衙门!” …… 当日里,杨廷和面前的夏从寿波澜不惊、智珠在握。 今天,户部尚书的轿子停在总督应天部院门口后,夏从寿心事重重地进了院门。 在杨廷和见官和待客的官厅见到他之后,夏从寿很干脆,很悲愤,跪拜之礼。 “下官一片公心!阁台自然知晓黄册重造之事何其重,如今户部专设国土清吏司,近二百新官下南京,下官忝任南京户部,竟不知陛下与朝廷究竟是何方略,有何妙策解诸省田土之争烈火烹油之势!枉居二品,一无所知,阁台教我,该如何做?” 他人跪着,但话说得很悲愤,浑不似在张锦面前的姿态。 就好像杨廷和才是自己人,可以说些心里话。 堂堂二品,不明白朝廷有什么倚仗去挑这样的事,他夏从寿有错吗? “……如山何必如此?先起来。” 杨廷和回味着他那一句“下官一片公心”,亲自过去将他搀扶了起来,请他入座。 没错啊,黄册库里牵涉到的可能的利益之争是他的凭恃,所以后面奏请补“好”旧册、额外要几十万两银子这一片公心也是他的凭恃。 难道谁能否认,真把黄册造得如同洪武永乐年间一样明明白白是在制造危机吗? 但夏从寿最后那句话,才是他真正向杨廷和、向朝廷、向皇帝隐晦喊出的怨言:同样身为二品高官,为什么就是有人位居参策,有人远离中枢被掐着玩? 谁比谁更差吗? 北京在改革衙署,从正德十六年就开始的中枢权力分配,始终会有得利者,有失败者。 他夏从寿与孟春不同,他不是要谋反,他只是想表现自己的能力、强调南京户部存在的价值、想要争取他身为正二品大员应该掌握的那份权力。 于是两两坐定,杨廷和先开了口:“如山可知,我为何要辞任总辅?” 夏从寿的心绪从之前半演半真的悲愤里跳出来了一些,稍微愣神:是的,如果论权力,难道总宰的权力不香吗?对杨廷和来说,那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下官请教。” 夏从寿又不能说:你怕党魁当久了会遭祸,你明哲保身呗。 可他还是很清楚,在那个时候能够拒绝这样一份诱惑,需要多强的心志,也必定有其他考虑。 杨廷和问他:“如山以为,设了总理国务大臣,诸省皆设总督,参策二十四,国务殿七人,这些重臣是权更大了,还是担子更重了?” 夏从寿没有回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接到旨意了吧?如山现在知道,担子更重吧?”杨廷和笑了笑,“如山说枉居二品一无所知,岂不闻不知者不罪?” 这话夏从寿要答,反正杨廷和都把他的怨望点出来了:“朝野可不会以为下官一无所知!下官首当其冲,难道要阴阻京派诸官彻查黄册、厘清天下田土所属?还是不顾新法需稳步推行,让诸省官绅吏役都人心惶惶?下官不理解,总宰欲一革田土百年积弊、毕其功于一役乎?湖广之乱不远!” 他提到的是费宏,实则直指皇帝。 夏从寿始终认为,保留着南京诸部的设置,在离皇帝和中枢远一点的地方、更方便一点的地方留个缓冲,对大明来说才是更好的。 世间事,就不可能非黑即白,总要有缓冲的地带。 不只是让他们缴田赋,还要大打一次官绅富户、分掉他们祖祖辈辈的田地吗? 就算只是那些他们不干净拿到手的田地,那此时此刻也是属于他们的田地。 没人急眼? 哪有做皇帝的始终在刺激自己臣民造反的! “谁说要彻查黄册了?谁说要毕其功于一役了?”杨廷和奇怪地问。 夏从寿愣了愣,而后更悲愤:“所以说,下官枉居二品,一无所知!” 杨廷和收敛起笑容,多年首辅的威严散发出来,目露精光冷声说道:“要不如山去做宰辅,这样你便满意了?” 夏从寿陡然心头一寒。 “你今日前来,做这场戏又何必?你见过了本督,以后行止便可拉着本督一起说?” 杨廷和继续输出:“怎么?做了二品,便可凡事不遵旨依令行事了?” “……下官不是此意。” “正德十六年,你还是福建右布政使,如今便是南京户部尚书了。是本督任首辅时薄待你了,还是陛下不识你才、任人有失偏颇?” “……下官不敢。” 可是你看看张孚敬啊! “堂堂正二品,入门跪拜,你想要这些闲话传到哪些人耳朵里?” 夏从寿满头大汗:“下官实无此意。” 杨廷和这才慢悠悠地缓和了一点语气:“你能想到的,莫非朝堂衮衮诸公都是蠢材,陛下也是昏聩之君,不知晓其中轻重利害?你以为陛下褒赏你,是逼你去做什么?是你聪明,总还没有拿南京国本说事,给了陛下和朝廷想要的呈请!” “下官……”夏从寿这下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聪明了,难道南京户部和自己的反应也在算计之内? “朝廷定下今年推行新法至诸省只清丈田土、改革衙署,清丈田土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汇到南京户部。这担子你南京户部如果不挑,那就北京来挑。如今你要挑,那就挑好。能挑好,才是真正的才干!” 杨廷和看着夏从寿,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如山愿意挑担子,故而圣心大慰,降旨褒赏。” “……不是要彻查黄册?”夏从寿的声音小了很多,眼巴巴地看着杨廷和。 那我也得能够知道,这担子能不能挑得动啊! 挑担也讲姿势的,你们到底为南京户部对清丈田土一事的反应做了几套预备方案? “查,自然是要查的。查了黄册做什么,那却有讲究。南京户部这两年多来确实怕查,如山忘记自己是怎么上任南京的了?” 夏从寿悚然一惊。 南京户部为什么今年碰到京察忽然有沸腾之势? 嘉靖三年,应天府尹孟春和南京户部一起筹谋,给南京户部代征粮赋的四省各府都发去了公文,而后就被锦衣卫缇骑南下带走,罪名谋逆。 南京户部里剩余的低品官员和吏员,还有多少其实一直担惊受怕着? 难道查黄册,只用来继续清洗南京这些低品官员和“世吏”? 杨廷和瞅着他,目光中带着深意:“你弘治六年二甲进士,希贤时任大宗伯,他儿子刘东是你的属官。我不是你座师,现在却可点你一句。” “……下官受教,请阁台明示。” “你非清流出身,应该早就想明白的。”杨廷和叹道,“新法想要推行好,最大的难关不是官,而是吏。衙署改革,各省广设八九品官,给品衔、给出身、给俸禄,难道陛下和朝廷是要供养着饱饮乡里血肉的世吏,哄着他们帮忙推行好新法?广开乡试恩科,增设副榜,等到什么时候七品以下全都深明大义了,诸多政令才不致于现在连有些二品大员也不能全然知晓!你南京户部,又比筛子好多少?” 夏从寿终于醍醐灌顶,诚恳地拜了拜:“下官知道谢表该如何写,也知道此次分寸了。” 从黄册的事情去办那些经手这些公文最多的吏,不是说要彻底搞清楚哪些田土的易手有问题、要从如今的田主手上强收回来。 但敲山震虎,过去帮助地方上许多人篡改黄册的吏员被办了,就算不去主动找一些官绅富户的麻烦,他们为了免灾、为了乡贤这种新规则,又会分成两类。 在这一轮只办吏的漫长时间里,总有识趣先想方设法主动脱离麻烦的,或捐为官田、或捐为学田、或低价发卖。 聪明的摇身一变成为乡贤,旧问题解决了,新地位有了,最后那些死守着自己用手段谋来的田地的,才是下一批被牵连的目标。 朝廷耍得一手好钝刀。 既然目的就是吏,又岂能事先张扬?哪个衙门的公文不是先经过书办吏员的手? 南京户部衙门内,有官身的低品官员仍自不安,但在南京户部办事的吏员和差役,仍旧只是吏役,不像其他省一样有拿到官身的机会。 “今夜再去秦淮河快活?”门房那边的役员挤眉弄眼,“最近姑娘们的生意,倒全靠咱们照顾了。那听雪阁的头牌,如今也肯见咱们这等人了。” 他的好朋友感叹道:“京察真好啊。” 京察一来,五六七八品的官儿不敢到处瞎玩了,科道言官到处咨访呢。 因为科道言官到处咨访,他们衙门里可能会被咨访到的这些办事吏役们,这段时日见到的上官笑脸都比以前多,甚至还有有一些“犒赏”(封口)银子。 只盼年年月月有京察! “你说司农奏请的事,朝廷会不会允?” “允了是允了的日子,不允是不允的日子。”啜了一口茶,他懒洋洋地说道,“不过若是允了,这黄册誊造的打点费也得涨。不说七成,三成五要涨吧?” “三成五啊?” 好朋友憧憬着。 誊抄黄册那么大的工作量,当然是要另外请人的。想进南京户部做事,托人说情当然要花钱。如果是想在黄册上动什么手脚,哪次不是上上下下的口都要封住? 尚书大人额外要了七成,他们只额外要三成五,多么良心! “尚书大人到。” 外面门口站班的差役一声喊,两人连忙换了表情走出门房,准备迎接夏从寿。 夏从寿路过他们时目不斜视,只是板着脸点了点头。 确实妙。若有了官身,那就有了另一套行事规矩。犯了,好查。只是吏,不担责任。 先给官身,再办掉,让他们知道以后不一样了,那是立新规矩。 夏从寿本以为朝廷对于另外几十万两银子会为难很久,现在他忽然也想明白朝廷为什么那么有钱了。 地方县里,有多少世代吏员出身的家庭,其实比县尊家里还富呢? 直奔自己的官厅,只见刘东也坐在那里,见到夏从寿之后站了起来行礼问好:“大司农。” 而后,就是童瑞。 “何事?”夏从寿坐了下来,看着他们。 “听闻张公公清早去了司农府上宣旨?”童瑞凝重地问。 “随后我去了总督应天部院。” 夏从寿并不奇怪他知道,堂堂南京镇守太监带着人去他府上时,有圣旨的话都是要供在黄稠盘里端过去的。 “陛下已有旨意?”童瑞问的自然是旨意内容。 夏从寿扇了儿子一个大逼斗,有资格听到圣旨的几人都被他严令先不许胡说,童瑞无法知道皇帝旨意的内容。 但夏从寿只是木然说道:“另外七成银子,准了。” “这么快?”童瑞意外不已,“国务殿和国策会议竟如此之快便议决了?” 北京户部从正二品尚书,正三品侍郎,正四品总司……只看衙署改革的内容,就是要充实好衙司结构、直接与各省府对接方便的架势。 南京户部还有多少存在的理由?权柄要被削多少? 既然如此,费宏和北京户部尚书又怎么会这么痛快同意南京户部的要求? 夏从寿继续说道:“后湖封库,我南京户部也要增设一个国土清吏司,主事是新科一甲进士詹荣。另外,还有一百七十六位新科正副榜出身正在南下,都是国土清吏司属官。其中绝大多数到我南京户部报道后,就要奔赴各府州,差使是黄册督巡专员。” 童瑞张了张嘴,而后愤懑地说道:“既如此,何不直接在北京新设黄册库!” 刘东则骇然道:“如此锋芒毕露,朝廷不惧天下议论纷纷、朝野震骇吗?” “议论什么?震骇什么?”夏从寿看了一眼他,“莫非如今黄册确实不准,纰漏重重?” 刘东也变得跟童瑞一样,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黄册有问题,问题很大,但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谁要主动说破,说出来了让陛下顺势下旨彻查? “只为南京诸官要应京察,人心难定,故而增派人手。他们是新官,不需京察,可专心准备黄册重造事。”夏从寿说着,“况且,旨意没说要清查黄册中有无谬误。留在南京的,也只是七个新科进士,居中筹备。” “……来者岂善?”童瑞说道。 “你是新官,我也是新官。就算如今库中黄册有什么问题,难道归罪于你我?”夏从寿说完,脸色却不见轻松,“我还要拟谢表,诸事都等公文到了,人到了再说吧。” 二两银子一册,比北京那边预算的成本还低,夏从寿和童瑞此前都没想着从这件事里捞什么钱。他们只想着自己既然被放到了南京,只怕再无升迁机会了,南京户部的权柄不能被削——那是他们将来地位和影响力的指望。 可是给了钱,又给了这么多专门办这件事的人,这不是夺权是什么?虽然这权,表面上仍然是南京户部的。 童瑞知道现在不是商量的时候,夏从寿总算还是先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刘东之前被杨廷和在“协调会”上点了名,他现在反倒更加积极地串联。 难道就没人站出来为南京说句话吗?南京才该是都城啊! 大同宣府若有危,鞑子大军顷刻就兵临城下,社稷倒悬! 既要厉兵秣马以待北征,何故先行断了南京后路? 他也回到了自己的衙厅,铺纸奋笔。 如今,只有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致仕重臣能够振聋发聩、悬崖勒马了! 姓谢的连侃都不愿侃了,但刘家素有勇于决断之门风! (本章完) 第308章、开挂罢了 刘健何许人也?《英宗实录》的编撰之一、孝宗皇帝的老师、从孝宗继位就以礼部右侍郎的身份入阁、整个弘治年间都在内阁任职。 正德元年斗刘瑾等八虎失败致仕后,他甚至还曾在刘瑾伏诛后官复原职。 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他还活着。 今年九十四,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八朝元老、内阁首辅、托孤重臣、高寿人瑞,刘健在如今还活着的致仕老臣中,威望无二,比谢迁还要强。 尤其是弘治年间担任内阁首辅后,他是主持了弘治年间改革的事。 其时三个主要举措。 精简机构裁撤冗官:如今新法大增官位,提高官员待遇。 抑制僧道停建寺观:如今朱厚熜天天和道士待一起,禁宫钦安殿都有“真人”在,外间又有多少人知道皇帝与道士走得这么近是在做什么? 开经筵、恢复一日三朝:如今朱厚熜“好为人师”,新学宗师,经筵?照常开,但恐怕有时候是反过来的。至于一日三朝……不好意思,一月两次了。 弘治一朝,凡是选拔或罢黜文武大臣、科税屯田、监税马政等大政方针的制定,很多都是刘健提出并具体组织实施的,不然何来“李公谋、刘公断”的说法? 刘健贯穿弘治一朝所营造的“弘治中兴”,在朱厚熜口中算什么,这些评价早就不是秘密。 讽刺的是,朱厚熜继位之初,照例要遣行人司的行人去慰问老臣。 这些小事,当时是杨廷和负责主持的。慰问的话,是把刘健比作北宋名臣司马光、文彦博。 这两人在熙宁变法中是什么角色? 到今日,杨廷和成了新法党魁,刘健的遗表在八月底呈到了京城。 洋洋洒洒万言。 刘健去世了,在九十四岁高龄。 “……朔日辍朝。” 朱厚熜先吩咐了下去,然后问张佐:“刘公虽年高,但听闻身体一向康健,这回是什么情况?河南府那边怎么说的?” 身体不健康的,能活到九十四? 刘健去世得突然了一些,之前没听说有染病。 黄锦有些忐忑:“没有另外奏报。” 说罢就期待地看向费宏他们:刘健威望虽然高,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五品郎中的儿子还在任职。厂卫在河南府洛阳县,也不会时时去留意那边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家中有何动静。但既然突然去世了,河南府还是要探问情况,有呈奏上来吧? 费宏中进士那一年,宪宗驾崩了,孝宗继位,刘健入阁。 那时,刘健是阁老,费宏只是新科进士。 如今,费宏是总理国务大臣,皇帝的问话是要探究刘健上这万言遗表的目的。 “河南奏报,刘公是酷暑之下染了疾。年纪太大了,病来如山倒。” 费宏说完后行了一礼:“陛下,刘公政见,与如今新法是不可能相合的。病重之时忧君忧国,上这万言表,乃是为人臣者尽忠之举。如今,宜先议定谥号,派员赐祭治丧。” 朱厚熜沉吟一会,点了点头:“那国务殿和礼部就先尽快拿个章程出来吧。” 因为有一道内容很耐人寻味甚至有些敏感的遗表,所以费宏他们要先确定皇帝的态度。 现在皇帝没有过于多心,费宏等人松了一口气,告辞离开。 毕竟是曾位极人臣的人物啊,就算政见不同,也别在这个时候释放什么不好的信号。 人死为大嘛。 这点讲究,朱厚熜还是知道的。刘健怎么说,也不会影响整个新法的大势。 但这遗表,按刘健自己说的,他已经不能执笔,只能断续口述,由人代笔。 这样的东西,内容迟早是会传扬开的。朱厚熜和费宏他们慎之又慎,自然还是因为刘健在朝野的影响力。 等费宏等人从养心殿离开后,朱厚熜再次看起那道遗表。 而黄锦还在一旁,试探地问了问:“陛下,要不要奴婢让人查一查?” “事先没留意,如今就不必了。”朱厚熜头也没抬,“也不必因为这次没留意,又多派人手留意其他致仕重臣贻人话柄。” “……奴婢知道了。” 黄锦确认了皇帝并没有怪罪之意,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看皇帝皱着眉头细读那遗表,黄锦先静静地离开,去安排饮子和点心了。 八月里,天气还是很热的。 黄锦抬头看了看天空,轻叹了一口气。 就算威望很高、人之将死,以那刘健的智慧,难道不明白如今天下大势不可能因为他一道遗表有什么改变吗?何必要添这点乱呢? …… 刘健去世的消息既然已经从洛阳传到北京,随后不久也就传到了南京。 据说刘东闻讯吐了血晕倒了,醒来后号哭不绝之余,自然是立刻请假回家奔丧、丁忧。 宽慰之后,夏从寿只问:“如今有恩旨,刘郎中是要守制,还是要我呈书吏部,奏请夺情?” “岂能不孝?”刘东面色苍白,“下官自是要守制的,何况京察之后,本就大有可能另调他职。户部事重,司农还是尽快奏请补缺吧。” “……刘郎中节哀。” 刘东脚步恍惚地离开了户部衙门,在回家的轿子里眼含羞愧,又有悲愤。 刘健是先病了,然后才去世的。 他为何染病,刘东是先接到刘健的家信的。 被他刘东气的,气得摔倒了,甚至已有风瘫之象。 可是怎么会短短数日就又驾鹤西去了呢? 他隐隐知道只怕另有情况,但刘健在信中训斥他的话此刻萦绕在刘东心头。 【新法五年,为父何曾发一语?你位低才浅,焉敢妄议国策?年已鲐背,残躯挡车,你要断绝刘家?为今之计,只有致仕归隐,教养儿孙!】 总结起来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坑爹? 刘东还不知道父亲留下了一道万言遗表,遗表中还直抒己见说了许多如今陛下和朝堂诸公不爱听的话。 就算知道了,他一时也想不明白父亲的用意。 那家信很短,来得很急,父亲似乎来不及对他剖析太多,只赶着时间要他快点请辞致仕。 刘东还在犹豫着,爹没了。 此时此刻,南京户部里,詹荣等人已经来报道过了。 这半个月,他们只是在熟悉部务,和原先户部分管黄册库的同僚交接。 夏从寿宴请过那些“黄册督巡专员”后,他们已经在八月二十三就启程奔赴各府。 现在刘东奔丧去了,詹荣看向了南京户部原先负责黄册的主事。 “罗主事,刘郎中回乡了,这黄册库历年来的公文之事,现在伱可暂时做主先理出来交给我了吧?” “……我何来那等职权?刘郎中先是闻希贤公染病,抱恙告假数日,如今更是回乡丁忧去了。这事,还是等吏部铨选之人到任才好。要不,詹主事去问问司农?” 詹荣看了看他,然后行礼:“受教了。” 这么巧。 新设的国土清吏司,要从南京户部把黄册库有关的事务、档案交接清楚,竟遇到这么多波折。 等到接替刘东的人到任,还得多久? 这罗主事推三阻四,有没有夏从寿和童瑞的首肯? 詹荣来到了夏从寿的官厅,通传之后就坐在外面等候接见。 坐着茶都喝了一盏,夏从寿的书办才出来笑脸相迎,请他进去。 詹荣行了礼,夏从寿热情地请他做好,詹荣才说道:“司农大人,下官任这国土清吏司主事,主管黄册库,不敢丝毫懈怠。只是如今刘郎中回乡丁忧,罗主事说诸多公文、旧档,还是需要郎中签押才核对移交。要等到新的郎中铨选到任,只怕要数月。下官怕误了黄册重造大事,特来请示司农。” “不急,急不来。”夏从寿叹了一口气,“谁料希贤公突然仙去?仁甫,这黄册库历年来公文、旧档堆积如山,牵涉又广。不说罗钟玉怕担其责,我也怕交接谬误。凡事都有章程,手续不可或缺。京察之时,还是妥善为上。此事极为重要,我也知道。你且安心,我刚刚就是在行文吏部,请于南京择贤尽快铨选到任。快的话,只是旬月间就能到任!” 詹荣听了他话里的意思,沉默了一会也只能先行礼:“下官明白了。” 夏从寿说他也不会去插手越过应有的程序去直接安排交接,还是走流程,先铨选新官,到任后由他来负责。 但新官到任,什么情况都不清楚的情况下,敢随便签下大名,把这事办得清楚吗? 詹荣只觉得夏从寿这是明确在推阻,但他没办法。夏从寿是户部尚书,他只是在照章办事。 夏从寿看着詹荣沉默地离开后,笑容也收了起来。 南京户部自然要做些姿态,先麻痹外界许多人的警惕。 至少之前让这南京及江南十分震惊的百余黄册官到南京,现在仿佛陷入了泥潭。事情进展极慢的消息,南京户部这个杨廷和口中“比筛子好不了多少”的衙门里,自然会有人传出去。 接下来,就只看有哪些人会通过南京户部里的哪些人,尝试去拉拢、腐蚀詹荣这些人了。 派过来的新科进士里,又有多少经历过这些考验呢? 夏从寿也需要看一看,然后才能根据自己从杨廷和那里得到的信息,确信可以与哪些人合作,把事情往预想的方向去推进。 …… 九月一日的《明报》上,刊登了刘健去世的消息。 但引发人们议论的,是刘健的谥号。 昔年齐名的三人,李东阳死得最早,谥号是文正——所有文臣梦寐以求的谥号。 但礼部议出、皇帝赐给刘健的谥号是文端。 守礼执义曰端;圣修式化曰端;严恭莅下曰端;恭己有容曰端;秉心贞静曰端;守礼自重曰端。 这个字,不可谓不好。 但比文端更好的谥号,若排除了最好的、如今不再给的单谥“文”,还有李东阳得到了的“文正”,那还有文成、文忠等谥号。 安民立政曰成,陛下没给,那便是并不认同刘健一生政绩堪称安民立政。 也没给文忠。 再联想到端字的含义,这个谥号,只能说很客气、带着很多距离地客气。 谋者李东阳,谥文正;断者刘健,谥文端。 诚然有李东阳是在正德皇帝在位时就去世了、与朱厚照更有君臣之谊的缘故,刘健这盖棺定论一般的身后名仍然引发了不少人的议论。 “会试都正副榜一取一千五了,何吝一个文正?” “这两事岂能一概而论?” “……听说刘公还上了万言遗表、尽忠建言,文忠总可以吧?” “兴许便是那遗表惹的事。” “嘘——” 京城是消息最灵通的,也是风向最清晰的。 如今形势,京城官绅士子甚至普通百姓也都有了共识:除非又出什么大乱子,否则新法势不可挡。 刘健是多么推崇祖制的人,许多人都清楚。 可新法从试行到现在也有五个年头了,一直没见发表过什么看法的刘健却在死前上了一道万言遗表,这举动也只能惹得许多人唏嘘。 “知不可为而为之,文端公这确实是守礼执义。肺腑万言,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陛下、总宰和参策们会不会择言嘉纳。如今清丈田土重造黄册,听说各府县案头上的诉状都堆成了山,全是争田地的案子。哎……” 能有闲对这些事发表议论的,大体也都是士绅、读书人的身份。 他们家里,大多也都是田土比普通农家要多的。 现在刘健“仗义之言”,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还有什么事需要万言才能阐述?那自然是如今的新法、国策。 “惜哉文端公!李谋刘断皆仙去,谢尤侃侃乐人间。” “兄台佳句!” “谬赞,谬赞。” 刘健的死讯和谥号,在京城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或者谈及新法,但也大多只是感慨,了不起想一想“如果的事”。 在这个过程里,刘健的名望是在加深的。 新法滚滚洪流中“隐忍”着要吐出利益的士绅,他们对新法的情绪包装成为了对刘健的同情、缅怀。 数日之间,朱厚熜倒听说了好几首怀念、回忆刘健的诗。 他已经想通了,所以谥号是文端,而不是费宏他们建议的文忠。 不存在什么八朝元老、临时仍忧君忧国、数年来也不曾阻新法便是忠,刘健此举,无非那一套。 南京那边的消息早就传了过来,京察期间他儿子刘东还翘班跑去浙江拜访谢迁。 朱厚熜如今决心这么强,杨廷和、费宏他们又都心热地瞅着太庙与朱厚熜放下来的权,天下那些保守的官员和利益攸关的士绅,有什么情绪也只能先压着。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料定将来会如何? 刘东并不成器,刘健这道遗表,乃是用他的命为刘家换个名声,庇佑他的子孙后辈。 圣修式化之所以是褒扬,那是因为按传统的理学观点它就是。 但如今实践学与辩证法强调万事万物无时不在变化,这圣修式化还称得上好吗? 其中的意味,许多人会琢磨出来。 那又怎样?谁也不能说朱厚熜什么,他毕竟为没在他手底下做过官的刘健赐了谥号,文端这个谥号也是很难得的美谥。 “那些黄册督巡专员,八月二十三已经从南京启程?” 听到皇帝开口询问,黄锦恭敬地回答:“南京的消息,是这样。” 朱厚熜点了点头:“等他们到了各地,便陆续进入秋粮收割之时。不急,今年仍按旧规矩征粮,但交待下去,把今年的帐本都记好。” 黄锦领了命,朱厚熜又问:“五军营那边行殿备得如何了?” “回陛下,依旨只是点将台稍改,早已备好。” 朱厚熜点了点头,在这件事上的注意力要明显得多:“如今武状元呼声最高的,是哪几人?” 黄锦忍不住赞叹:“陆炳就不说了,奴婢实在佩服,陛下,您去年随便一点的那个福建俞大猷,怎么也是一员不世武将,武艺非凡?” 朱厚熜期待不已。 惭愧惭愧,开挂罢了。 (本章完) 第309章、陆地神仙 京郊五军营大营内,气氛日显隆重。 从这个月开始,这里将有持续一个月的热闹。 首先是武举会试。 今天武举制度再改,乡试只比武艺。 会试部分,第一场是文试,考的也只有两样:识文断句与否、大明会典熟不熟。 武进士不能真的大字不识吧?相比以前,这武举会试的重心已经大大偏移,原先着重考的谋略和儒家经义,只会留到最后殿试这一关。 现在,五军营内已经在着手考第二场。 俞大猷已经去京城贡院里走了一回,对第一场的成绩,他还是很自信的。 虽然不曾中举,但要看跟谁比。 目光从身边那些改变了沮丧脸色、变得跃跃欲试的同科考生身上挪开,俞大猷像他们一样望着这大校场的布置。 首先便是校场周围隔上十步便竖起的一面旗帜,大明三辰旗和大明军旗猎猎招展,红底的旗面如同热血流淌、围住了这校场。 点将台上,搭起了彩棚。 彩棚之中,排开了一行书案,现在还空着。但是彩棚上方正对着众考生的,有一个长条绸布,上面贴了斜放的四方宣纸,一纸一个大字,连起来便是:嘉靖五年武举会试武试。 而在点将台正前方,校场内又按照将要考的科目,由矮一些的旗帜分割成了四个区域。 第一个区域在点将台的右前方,一端呈长条形,另一端则是一个半圆形。半圆形的那一端,摆了十个箭靶。长条形的另一端,则在场地中央及尽头设了一些木马、假人。这里,是考马射和马枪的。 第二个区域在点将台的左前方,这个区域众人很熟悉,考长垛、步射穿札和步刺。 第三个第四个区域都在点将台正前方,一个区域里面放了石锁、铁锁和砂袋,这是考翘关、负重的。另一个区域里则只有一个比武台,这里考拳搏、兵器。 现在,考完了第一场文试的武举人们还在等候,但校场外面的五军营营房里,正不断传来齐声的吼叫。 “一、二、一!一、二、一!” 伴随这些吼叫的,还有不知脚步一起踏在地上的声音。 这些声音有很多组,他们并不是同时在行动。 这些吼声和脚步声,就如同沉闷的战鼓一般,在这些武举人等候之时敲响他们的心。 这就是大明京营里的操练吗? 此时此刻,在点将台后方的五军营主殿里,考官们正汇聚一堂。 “总参在边镇便知,一人武艺再高,如今火器之威,纵有厚甲也无济于事。这武举,还是要更重营阵、火器、兵法谋略、天文地理!” 杨一清闻言笑而不语,听他们争辩。 “宋侍郎此言,那是混淆了将帅之别。”现任的兵科总给事张经反驳道,“如今武举乡试、会试考较科目更近于唐时,盖因武举人及寻常武进士,陛下用意在于选猛将。会试才开始有文试,殿试才考兵法谋略、天文地理,武进士更要去兵学院进修。这是不让猛将有不能出人头地之憾,也让帅才不能只是纸上谈兵毫无勇武。” “狭路相逢勇者胜!”来担任考官的,还有来自三大营里的其他武将和各边镇派来的武将,“短兵相接之时,兵卒看着旗校,旗校看着将官。军伍之中,将官有的以勇武服众、激起士气,有的指挥有方谋定后动。但相比起来,还是以勇武服众最简单!我看会试之前只看武艺没问题!” “营阵、火器、战车总该考吧?” 已经处于退休状态的顾仕隆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自有人反驳:“若非已经在军中任了至少把总,哪来的机会去琢磨什么营阵?火器,战车,那也是在战阵里,人多了,讲究战法,这才有用。况且,武举人武进士那是要做将官的,他们需要自己用得一手好火器、好战车吗?张兵总说得对,不是还要去兵学院进修吗?” 眼下还没正式开始,他们先在这里争论起这一次武举的科目设置。 此刻兵部的考官和那些观念上更加推崇“智胜”的,觉得武举考试考兵法谋略、天文地理太少了。有些人更是觉得,仁义道德这些儒家经义,又岂能不多考一些?若选拔出来的是不知忠义之人,那岂非将来添乱? 五府和边将考官则知道皇帝这是一级一级地选拔,取得武举人头衔基本上只看武艺,那是给更多底层官兵出头的机会。至于文韬武略,这东西要看天分的!层层选拔,还有进修,有本事的终究会冒头。 军务会议的参谋、皇明大学院兵学院的“五岳”和教授、兵科总给事张经等考官,则都根据各自的理解去发表意见。 “且莫要再争了。”杨一清看时间差不多了,开口说道,“今年武举改制,其中得失,诸位待武举殿试结束后都可具疏上奏。如何才能更好选拔出勇将帅才,这个自然要一科一科改进。时候不早了,我等去校场吧。” 校场之上,俞大猷他们终于等到了考官们到来。 “众武举人,列队上前,听武举会试主考、国务会议总参谋杨一清传陛下口谕!” 众人列队来到了那比武台前,现在,是众考官站在比武台上。 杨一清看着面前的人群:这一批武举人,从整个大明选来入京参加会试的,有将近五百人。 这些人将是皇帝亲自关注的第一批此前默默无闻的将种、帅才。 皇帝有心克复交趾、北击蒙元……那一天,只怕自己是看不到了。 作为首任总参谋,他能为皇帝做的,除了现在就开始好生谋划,也就只有选出一些人才,让如今在卫所与民间里的将种、帅才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如今文臣之中的水不仅是活了,更堪称湍急:改革后的衙署里多出来的那么多官位,总要经过一段时间才沉淀出合适的人选。一年一次的文举乡试恩科,三年一次的会试正副榜,后来者如同潮涌,现任的五品以上都得考虑自己会不会被这大浪卷死。 但军伍之中,武职世袭的规矩之下,如今虽有了降等袭替的计划,却仍旧需要更多刺激才能让之重新活起来。 只有活水,才能养出更多想建功立业的勇将、名帅。 在陕西山西甘肃那边,杨一清整日里都捉襟见肘,大半精力用于稳住下面那么多尸位素餐、但求无过的鼠将。遇扰则闭城固守,平日里蛀食兵血,胆大的甚至走私牟利、杀良冒功。 边镇犹如此,腹地又如何? 这种情况,要从现在开始慢慢改变了。 “老夫杨一清,忝任军务会议总参谋,现传告陛下口谕!”杨一清开了口,声音不大。 有大嗓门的代为传声。 人的名,树的影。 会试就是杨一清主考,现在又有皇帝口谕,重视给得够够的。 陆炳也站在底下,他激动地听着。 皇帝不会亲自来看会试,现在,他要堂堂正正地考过这会试,以武进士的身份走到皇帝面前。 “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武举会试也设正副榜。正榜三十六天罡,武举进士出身。七十二地煞,武举同进士出身。能到朕面前参比殿试的,三十六天罡而已。” 近五百人中,这一百零八人在正榜还是副榜,决定的不只是他们军伍之中授职的起点,决定的还有参与殿试、得到皇帝亲自考较和赐宴的机会。 杨一清看了看眼神渐渐炽热的这些武举人,继续说道:“第一场文试考完,自觉考得不好的,不必气馁!这武举会试,仍旧是各场评分,以总分排位次。书,要读一辈子。但有没有血勇、通不通武艺,是为将者的根本!不论天罡地煞,朕都会好好栽培。今日,你们就先争个由朕亲自考较的机会!” “众武举,可听清圣上口谕了?” “末将听清了!” 杨一清点了点头:“武试四天,每人每天只考一类。首日,每人演练武艺,以待考官评分。第二、三、四日,甲、乙、丙三组比武台较技。第五日,一百零八正副榜统出,排会试座次!” 他顿了顿之后说道:“抽组后,就听令按先去自己首日考较类目,考毕则到比武台先后演武。各类考较、较技先后,或有耗力、负伤之别,这确实不甚公平。但战场之上,也多有不公平。运由天定,命需己争,都听明白了吗?” 武举不比文举,坐在贡院里同样的题目、同时开考。 能站在这里的,在此前乡试里其实也是这样。将来打仗,难道也要怪还没吃饱喝足养好精神,又或者天公不作美、敌人搞偷袭、自己连连苦战吗? “末将明白!” “抽组,开考!” 近五百人被分成三个组,不同的组每天只在一个区域考其中项目。 像考箭术的,危险性不大,看准头罢了。 但考马箭、马刺的,意外就会多一些。 而考翘关举重和负重攀行的,则费力很多、也可能臂膀、腰腿受伤。 连续五天,抽签分组确定后,就将是一场连续考验了。 武举会试的武试正式开始,众武举耳边还一直有五军营里络绎不绝的操练声。 每个区域都有专门的评分考官,在这个区域的考官,来自边镇。考力量那边的区域,考官来自兵部和兵科。考箭术和步行枪刺的那边,考官则来自五府。 而比武台那边,评分考官则来自皇明大学院,那兵学院里的“五岳”。 杨一清、顾仕隆等人,则坐于点将台。 到了下午时,今天第一场就要考马上射箭和马上枪刺的陆炳还在排队候考。 和他一组的,也有锦衣卫卫学里的人。 他们的身份,在排队的交谈中已经被人所知晓。 现在一边观察着竞争对手纵马在那里考试的情况,有人也问陆炳了:“陆兄弟,你们一直在京城。这京营之中,操练竟是一练一整天吗?” 陆炳啧啧作声:“这可不是寻常的操练。” “这话怎么说?” “寻常操练,如今京营是一日练武,一日演阵、一日上课。但眼下,各省各边决出的五品以上、三品以下将官前三,那些县爵的京城大比,也在这里。” “……是他们?” “咱们只比个人武艺,他们人人领一总,操练新兵。”陆炳嘴角带着笑,“去年今年应募到五军营的新兵,遭大罪了。那都是大明各省悍将们的前程啊。” “……陆兄弟知道得真多。” 陆炳咳了咳,掩饰道:“他们已经在这里练了快三个月了。等咱们比完,他们也要在这里比的。这事不新鲜,京城里早就在议论。” “是吗?”陆炳的熟人朋友问了一句。 “伱不知道?你太用心准备会试了!”陆炳很肯定地说,然后突然大喊,“好!” 他眼睛看着场中考生的英姿叫好,旁边人不由得看了看他:你小子阴险,人家这一箭脱靶了,你叫好,是因为少了个竞争对手吗? 陆炳面不改色:没控好马,怪我喽? 而另一边的俞大猷已经比完了举重和负重攀行,纯力量,不算他的强项。 因此现在这演武评分,对他来说就很重要了。 这方面,俞大猷颇有自信。毕竟自己一直没中文举,就是因为分了太多心练武、学习兵法。 “泉州俞大猷,上台!” 听到这个名字,点将台那边闲谈的杨一清和顾仕隆也停了下来,目光移过去。 那道兵部为湖广平叛叙功上的奏疏上,皇帝只批了两个名字:顾仕隆、俞大猷。 现在,靖国公在台上,俞大猷也登了台。 “泉州俞大猷,见过诸位考官。” 他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杨一清眼神微凝:有生员出身,礼仪比之前上台的许多人要好。 “他文试第一?”顾仕隆问道。 杨一清点了点头:“虚岁十五就中了秀才的。” 能在这个年纪考中秀才的,进士不敢打包票,一般都是地方上极为看好的举人种子。他的学问,在这群武举人当中自然是最优秀的一批。 “且看看武艺。”顾仕隆微眯眼睛。 俞大猷在演武这一项,选择的兵器是长剑。 考虑到选他们是要到战场之上立功,演武选长剑的很少,刀、枪、锤、戟居多,毕竟更彪悍。 演武,就只是自己一人耍套路。兵学院这从各地延请来的武术名家,五岳们从中会看的,自然有考生的下盘、步伐、力道和武艺基本功。 俞大猷只耍了几招,其中三人就目光一绽。 江湖上有眼力的,很快就分辨出来了他的师承。 荆楚长剑的弟子! 点将台上,顾仕隆识不出什么荆楚长剑这种师承,但他轻声点评了一下:“不是花架子。” “虽是袭替了武职无奈考武举,但今年武举之制大改,他仍旧来参试,果然也有几分凭恃。” “明日开始较技,这十八般兵器的,用这新法子点到为止,那些势大力沉的倒要吃亏了。”顾仕隆说道,“他惯使长剑,更加灵动,这回倒占了些天时。” “那也是他的运道。”杨一清继续凝视着比武台上演武的俞大猷,话说得一语双关。 就不知他兵法韬略如何。 看他之前文试的答卷,似乎用心的也是易经。 日落又日出,第二天开始,比武台上就是两两较技了。 每人不拘抽签分组,也没什么攻擂守擂,全按先后顺序,来了这比武台就捉对较技。每个人,累计要比够十场。 每次比试,两人都会穿着一身新的白麻衣,仿佛披麻戴孝似的。使的,也是木兵器,涂了颜料。 人人都已经知道规则了,无法去计较什么,难道比武较技当真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生生杀伤杀残杀死一批? 为了更清楚、更令人服气一点,除了那“五岳”的眼力,才用了这法子。 击中不同位置,会有不同的评分规则。这一点,“五岳”已经接受过评分了。 “每场五分钟。”那主持这比武台的事务官指着一旁座钟,“胜者十分,负者五分,考官再根据你们击中与否、击中何处、能否一招毙命杀敌判胜负、加评分数。所以,就算是输了,也许这一场所得分数也不算低,都明白了吗?尽力搏杀。” 点将台上,顾仕隆感慨不已:“这法子也是陛下直接给的?” “……不然呢?”杨一清反问。 “……倒有了一点两败俱伤、虽败犹荣的意思。”看比武还是比昨天看演武有意思,顾仕隆兴致勃勃,“这样一来,哪怕会输,也要想法子多给对面几下,每一场都尽量多拿几分。” 杨一清回想着当时黄锦送过来的那几页纸,表情有点古怪。 “顾国公如今尽想着悠闲,当日要是在武英殿,就知道陛下还给了别的法子。什么分组积分晋级、淘汰……人太多了,所需时日太长,又不能见真章。” “什么积分晋级、淘汰?” 杨一清向他介绍起来,顾仕隆听得目瞪口呆。 陛下怎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点子?这种寻常较技点到为止但是让考官根据招术击中与否、效果如何另行加分的法子已经够新鲜了。 既不能只选花架子,又不能真的生死搏杀,眼下倒真的要各显本事,为每一次得分而战。 结果还有什么轮战积分、一组一组晋级、而后捉对淘汰的法子? “这法子武举会试不能用,以后各省各边倒是……” 杨一清看了一眼他,摇头笑道:“顾国公以为陛下为什么想出这法子?用陛下的话说,军伍要有荣誉感。今年是武将大比,明年开始,各省募好了兵之后,每省都将选出主客两队,每队十人。主队守营,客队出征。决出前十后,仍是九月开始,到京城分两组,二十对二十比战阵搏杀。再决出前四,淘汰争冠。” 顾仕隆张大了嘴。 “军伍联赛,哪怕将来有战事,也不停。”杨一清叹道,“陛下说了,各省都不缺这三五十人,但用于长期鼓舞士气、激励上进,利大于弊。” “……我大明,将要尚武至此?” “陛下有雄心啊。其宗旨曰:尚武尚荣,好胜好功。” “……杨总参不曾劝谏好战之危?” 杨一清是文臣出身,闻言只能说道:“我自然说过这朝野将有非议之忧虑,陛下说,好战虽易亡国,忘战更是大忧。大明将尚武,却不好战,也不怯战。设了军务会议,又有国策会议,真要战,那都是会算账的。这些道理,将来若有议论之时,不是还有《明报》可以争辩剖解吗?” 他有点头大地说道:“陛下甚至说,这军伍联赛的十队‘沙场大决’,可以在京郊专设校场,官民皆可买票观战。看到大明将卒的强弱,若有边事不至于胆怯,议论什么南迁;若大明将战,也能知道大明必胜,支持国战。” 顾仕隆彻底懵了:买票看这“沙场大决”? “总之,现在这武举会试,小试牛刀耳。”杨一清指了指前方,“顾国公,你虽新封国公,也不必就太过于以史为鉴,遇事则避了。陛下说军队的荣誉建设和思想建设比操练更重要,这么多事,你可不能尽往我这里推。” 顾仕隆看着面前如火如荼的武举会试,心里回想着请辞回京后的所见所感。 大明确实是越来越不一样了,以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但是他所熟悉的文官们,地方上的且不说,回京之后接触的这些京官、重臣,如今对那仍然很年轻的天子,言语之中总传递出一些难以言说的叹服。 “新法试行,今年是第五年了。”顾仕隆突然轻声开口。 杨一清似乎懂他的意思:“熙宁变法,自熙宁二年开始,至元丰八年,名曰十六年,实则六年后就颓势尽显。其时新党内各有心思,宋神宗也颇有犹疑。而今……” 如今不同,皇帝依旧在提出更多越来越新的东西,他要改变大明的意志不可动摇。 太庙、国策会议、军务会议、国务殿……荣誉、名声、权力、地位,皇帝愿意给的东西越来越多,朝堂中枢全是新党,新鲜血液正如潮涌一般。 两人都老了,但现在想到这些,却都不由得想着:如果皇帝身体康健,能在位五十年…… 皇宫之中,陶仲文一脸古怪地站在钦安殿的护栏边,远远看着那边御花园里的小小人影。 在太监宫女们伺候一旁的亭边空地上,皇帝正在教着大皇子和二皇子习练“健体术”。 对于道门炼的丹丸,皇帝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从不问长生,但惜命求寿。 陶仲文在这里等着皇帝过来,昨天试的玻璃方子,今天这一炉若又能制成透明的,便称得上是成了。 他收回目光回到殿中看了看正在冷却的玻璃,眼神也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几个月烧了好多东西,皇帝说的那个什么元素,倒真像是那么回事。 原来这砂石、石灰等东西,真要先烧一下,把原先成色不一的材料提纯一点,那配方才更合用一点,不然总有气泡或者浑浊。 难道天地万物,真的并非生而一体,而是各种各样元素组成的? 他看向了那个鸟粪石,头有点痛:要分辨出这里面是什么元素对庄稼有用,那从何参悟起? 虽然研究这鸟粪石怎么利用的事,他已经搞清楚了,皇帝并不需要他立时参与其事。 可那句“真人此生能辨明其理,定然便可称陆地神仙”听着古怪:皇帝好像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不然他为什么断定自己一辈子也搞不明白? 于是目光又看向了正在冷却的玻璃:陛下拿了皇明大学院那边磨的望远镜、放大镜给他看,真按皇帝说的那样,如果有最纯净的玻璃,如果找到了法子做出更好的放大镜,终有一日就能看清每一种物事里的什么元素? 他有点憧憬。 道,好像变得有清晰的可能了。 若能看清,真能陆地神仙吗? (本章完) 第310章、不要慌,不是叛乱! 道家认为,北斗丛星之中有三十六天罡星,一星一神将。地煞,则是主杀之星。 天罡地煞降妖伏魔,道家斋醮作法时,常召他们下凡驱鬼。 “三十六天罡,天中大神王。七总太元君,为吾驱祸殃!” 刘东刚刚赶回到洛阳家中时,就听到家中设了醮,道士正在念念有词。 他一头雾水,但一时不能去深究,而是披麻戴孝哭喊着奔到了刘健的灵前。 父亲去世前没能赶回,自然是“不孝”。 路途遥远,九月虽仍炎热,但刘健还没被发引下葬,为的就是等刘东归家。刘健共三子,长子早逝,刘东是次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久殡不葬,非礼之举。刘健停灵还只有四七,毕竟不像有些人家为择风水宝地停殡数年不葬。 但家里设醮是什么意思? “糊涂!父亲一向不近佛道,昔年更奏请抑制僧道停建寺观。《大明律》载有明文,居丧之家修斋、设醮,家长杖八十,僧、道同罪还俗。民间虽多有修斋设醮者,官府也大多不追究,然父亲上了那道遗表,焉知不会有人借此生事?” 以孝子身份接待了一番亲友之后,刘东才在刘健灵前呵斥起父亲侧室所生的弟弟刘杰。 “……这事是爹交待的。”刘杰委屈。 刘东顿时无话可说。 他想不通。 刘杰现在也才刚刚找到私下里的机会,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爹留给你的遗书。” 刘东赶紧拿了过来,只听刘杰说道:“爹交待过,让你看完就烧掉。” 想着父亲去世前仍忧虑重重地做这么多安排,刘东为其子,毕竟还是悲痛落泪了。 打开那封信之后,他就愣了一下:这是父亲的笔迹。 不是说有了风瘫之象、连遗表都是口述代笔的吗? 信很长,刘东一字一字地看下去,眼泪不停。 看到后面,不光眼中热泪滚滚,脸色也不健康地嫣红起来。 终于,他悲痛又羞愧地一声号哭,声嘶力竭:“儿子不孝……” 心情激荡之下,跪在那里一边哭喊一边磕头,额头上很快破了,鲜血直流。 刘杰吓了一跳,上去拉着他:“哥……” 灵堂内的动静让外面的亲友不禁侧目,有人感叹着:“其孝至此……” 而后便听到刘杰在里面大喊:“来人,快来人呐!” 刘家人抢进去时帷幕露出的缝隙里,只见刘东晕倒在了刘杰的手臂间,额头血迹斑斑。而旁边的火盆里燃着熊熊火焰,像是又放进去不少纸钱。 “其孝至此啊!” 哭晕在灵前,不是至诚至孝是什么? 刘健以昔年首辅之尊在洛阳老家住了这么多年,这里与刘健交往的,不知多少关中宿儒、当地士绅。 如今看到刘健的儿子这样悲痛,而刘健以九十四的高龄去世堪称喜丧,身后名也有皇帝赐谥“文端”,是足以让许多老人羡慕的。 这天夜里,听说兄弟二人守夜之时,刘东又哭晕数次。传出来的话里,还有刘东呕血不止的描述。 到了次日外人再见到刘东时,确实脸色苍白到能吓人一跳,看着就好像他也要重病随他爹一起去了的模样。 “贤侄要节哀啊!” 一句话说出口,刘东就泪流不止,劝慰他的老人家更感动了,也是眼中含泪:我儿子要是也这般孝顺多好? 但已经知道了真实情况的刘东只是自责,同时也很愤恨。 从父亲之前的来信里,他已经知道自己只怕犯下了什么大错,让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父亲也大惊失色来信训斥、指点行止。 可他没想到的是,为了自己在江南多有串联鼓动、甚至写信让父亲出面劝谏皇帝,父亲的选择是在惊怒跌伤一点后又主动染风寒、反食加剧病情的药方。 自己的诸多举动,被父亲以遗表的形式归“罪”于一身。而逝者已矣,自己既已请辞致仕,难道皇帝还能刻薄不已地对刘家赶尽杀绝? 至于遗命设醮超度亡魂……刘东想着父亲的良苦用心,悲从中来。 什么时候,朝廷连一点不合政见也容不得了? 南京难道不是国本所在吗?自己有什么错! …… “……这般小心翼翼?” 知道了消息的朱厚熜也愣了一下。 “是不是小心翼翼,奴婢不知道。”黄锦只回答,“民间议论,如今一是刘健遗表中所论及祖制、冗官、募兵、商法等诸多隐患,二是文端二字不足以彰刘健之功,三是这设醮一事。有的人说,刘健遗命如此,是要用自己生前死后言行不一来说如今礼制崩坏。有的人说……新修的《大明律例》已删了那一条,刘健实则是想告诉陛下,他臣服新法……” 朱厚熜有点无语:刘东在南京搞什么,搞呗。既不可能阻新法,也不可能阻他对南直隶的大战略。只要不是实质性的造反啥的,皇帝至于对他们怎么样?还是说刘东作为管那黄册库的前主事的直系上官,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总之刘健有点反应过度了。 如今虽然没去细查,但刘健那遗表,看似万言,实则也没怎么表达坚决的反对。如果再细细品味,还真的是一种臣服但规劝的感觉,并不是要搞事。 结合他病情加重的异常速度,结合他捐出家中三百亩田作为洛阳县学学田的举动,都透露着一种避祸味道。 “……一点小事,随它去吧。”朱厚熜又问,“武举会试选出的天罡地煞,也有人以为不美?” 黄锦笑起来:“只是那民间说书人,有些讲《忠义水浒传》的,其中有对宋江等人冠以天罡地煞之名。那些都是造反之人,如今有些人议论这正副榜武进士冠以天罡地煞之名不美,也只是一些文人担忧武臣渐渐势大罢了。” 这《水浒传》明初便已成书,但这个时候并没有被列为禁书。 不仅如此,它的影响力还不小。 “不只是一些文人啊。”朱厚熜淡淡笑着,然后看向王慎中,“这道疏,国务殿那边竟送到御书房来了呈请圣裁,你以为该如何呢?” 王慎中只是刚刚进御书房的小透明,他不禁看了看资历比自己更老的首席和另一名伴读学士。 “问伱的意见。田汝成是你的同科,他上疏言《水浒传》叙宋江等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且变诈百端,坏人心术。撰书人都是子孙三代皆哑之罪,此书该禁绝。你怎么看?” “……国务大臣们票拟以为可,臣以为,诸公是思虑周详的。” 王慎中没主见。 黄锦刚才都说了,如今关于武进士名头的议论是文人担忧武臣势大。国务殿把这件小事呈来圣裁,也是隐隐表达一下他们的担忧,至少是朱厚熜“军伍联赛”的想法提到军务会议和国策会议上之后,让他们感到头大。 哪能这么刺激民间好勇斗狠的心呢?还要建专门的校场、卖票让他们看? “懋榖,你的看法呢?”朱厚熜又问另一个御书房伴读,正德十六年的进士江汝璧。 “臣以为,此事小题大做。田汝成授职南京刑部主事,这道奏疏将民间作奸犯科之事归罪于《忠义水浒传》等书籍之流传,实在谬论。国务殿以为可,实因田汝成任职南京。此书若禁绝,乃予江南士子、书商口实。以这等小事显示朝廷推行新法甚至于早已严加防范造反,也实在落于下乘。” 江汝璧这话说得王慎中侧目:勇啊,说国务大臣们落于下乘。 “九和,你呢?” 御书房首席顾鼎臣行了一礼:“臣以为,非但不该禁绝,还该效仿那三国,将来刊行于《明报》。” “哦?为何?” 顾鼎臣笑着说:“此前有一桩趣事。昔年陕西有流民为贼,趁天降大雪突袭官兵大营,竟得手擒了主将。那主将羞愧疑惑,问那流贼头目:‘尔等不识字,不通兵法,何以知道用此天时?’” 他突然讲起了故事,王慎中与江汝璧不由得都看向他。 只见顾鼎臣侃侃而谈:“那流贼头目答曰:‘吾等不知兵法,只知宋公明雪夜赚索超耳!’” 朱厚熜哑然失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顾鼎臣说道:“兵书向来不轻传,也十分艰深。为防内贼兵乱,私学兵法甚至于有罪。那《水浒传》中所谓变诈百端,实则也不乏谋略。如今陛下有奖武之心,求才若渴,武举殿试之前则重武艺轻谋略,然良将始终要知兵法韬略。推行此书,民间有忠义勇武之辈若能以武举进深,多少能懂些粗浅计谋。” 朱厚熜笑着反问:“不怕将来反贼更难对付?” 顾鼎臣行礼:“陛下心忧天下百姓生机,如今新法,生员便可为官,欲以读书明礼之人代贪酷狡诈之吏。所谓官逼民反,官府若行善政,百姓何必要做那杀头买卖?陛下既推行简字,刊印明报,实则意在启民智、增民力。以陛下胸襟,推崇此书,反倒是让将来倍增之官要用心遵行大明律例。否则,害民成贼,不好对付,渐成大患,问罪起来更难推脱责任。” “你这也是辩证法啊。”朱厚熜瞅着他,在御书房待久之后,确实都越来越了解皇帝。 王慎中看着顾鼎臣的笑脸,他低下了头:还是太嫩了。 “三国还没连载完呢,三国里也有许多谋略。”朱厚熜指了指那道奏疏,“批朱吧:有什么好怕的。官吏行善政,不怕兵民反。” 说罢就站了起来:“起驾吧,去看看选出来的天罡地煞,还有朕的勇将们这三个月练出来的新兵。” …… 武举会试历经五日,已经尘埃落定。 陆炳名列第十七,俞大猷也只是第五。 殿试之前,以武艺为先,顶多会试之后加了一道“识字”关。 有生员出身的俞大猷文、武、兵法三修,没能比过四个武艺、力量都相当离谱的“壮士”。 现在,这正副榜共一百零八人还没离开五军营。 已经有武进士身份,除了三十六人还要参加殿试,另外七十二人要开始等待下一步安排了:或者去兵学院进修,或者直接授职。 但在那之前,今天是他们已经知道的大明武将大比举行第一轮的日子。 新科武进士们要观大比。 “最低都是从五品的副千户,最高的是一卫指挥使,人人县爵!”陆炳已经认识了俞大猷,“看到那个大钟了吗?他们昨夜就去了不同的地方。今天一早八点钟开始,同时出发。十里行军,看哪一将麾下先齐整到来。来了之后,弓枪炮三项,而后分列受阅。” 俞大猷心里有些激动:“这么说,眼下京郊,实则有数万大军正在行军?” “正是!”陆炳目露期待,“全都直奔这里。须知不只是简单行军,三千营的骑兵还有侦骑在侧。若行军途中没能探知这侦骑存在,是要扣分的!这一点,参比武将并不知道,看他们行军时派不派哨探开路了。” “……那陆兄弟怎么知道的?” 陆炳讳莫如深,只是笑了笑:“俞兄将来自然知道。” 已经中了武进士,他终于要正式开始自己的人生了,今天皇帝会来。 这五军营之中,武举会试结束后又重新布置。 如今,这五军营外部在这三个月里又修筑了一道外围的临时寨墙——朱厚熜所说的专门列支五万两,有一些便花在这方面。 今日,五军营内大校场上旌旗招展,而五军营中的老兵则盔甲上身,都立身于那最外围的寨墙之后。 传信骑兵马步不停,一直穿巡于寨墙之间。 新科武进士们看不见外面远处的情况,但都感觉犹如在战场。 而在这北京城南郊,此刻许多位置的山间、村头,有不少人都愕然看到了一队队全副武装、还拉着战车铳炮的官兵。 若不是那大明三辰旗已经让许多人熟悉,他们几乎要慌乱起来。 如今行军的官兵,全都急匆匆地赶路。没有侵扰什么百姓村庄,前方开路探查的若遇到有行人、乡民,也只是先提醒:“官兵行军,莫要阻路。” 谁敢阻? “……难道鞑子要打来了?怎么这么多官兵?” “……不知道,赶紧回去告诉甲首。” 在夜里先夜行军赶到事先要求的地点、现在又在上午突然出现于北京百姓视线中的官兵给北京南郊诸县的知县及顺天府尹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但是一清早到衙门里的时候,就见到了传旨的太监。 天子脚下当父母官真不是人干的事! 说什么要认真应对,检验顺天府对突发军情的应对,事后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 扰民吗这不是? 但他们也清楚,既然是参加大比的武将,一心只想最快速度、最齐整地赶到五军营大营,途中自然不会去滋扰什么当地。 这个考验,无非是看各县能不能及时、准确地传达政令到乡里,官吏们能不能高效率地去平息民间议论、猜疑、恐慌。 “真是要了亲命!差役有回报的没有?马上就要收秋粮了,别真有吓得逃难的!” 良乡知县简直要跳脚骂娘:陛下你……折腾啥啊? 此时此刻,京城内外,王佐和张镗也都在各自衙署内严肃坐着等各路回传消息。 “接下来这几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各地选武将入京大比,封县爵等事只在军伍中。今日行军、五军营枪炮齐鸣,下月两军演习,看看是哪些人在假传谣言,哪些人尤为热心,把北京城内外蒙古鞑子安插的探子能查出多少查多少!” 五军营大营内,杨一清抽空问张经:“诸边都通传到了吧?” 作为兵科总给事,所有与军务有关的奏疏,张经都是知道的。他点头回答:“都有回报。虽说选武将入京大比一事称不上多机密,但若因一些有心人造谣,还真可能传到漠北,让北元以为京城生乱,有机可乘。” 他苦笑道:“虽说早就有心准备,但下官实在不明白,为何不先通传各县官民,把事情说清楚呢?” 嘉靖三年的五军营之变虽然平息得很快,但京城突然出现数万兵马“调动”,在这推行新法至诸省的第一年里仍然十分敏感。 杨一清见多大场面了,闻言只淡淡说道:“自是利大于弊。若有志绝了北元大患,北京离宣府边镇如此近,军情不会少。多演练一些,北京官民不至于遇事惊慌失措。北面若听信了一些谣言,有心算无心,今年我大明的草谷可不好打。而这京营大比后,官兵军容之齐整,京营操练之切,自然也会传到地方。清丈田土、改革军制之时,有些人若仍旧不甘心,那也要掂量掂量。” 张经缓慢地摇头叹气。 他是在四川经历了高克威那档事的,当时四川的紧张,他仍旧记得清楚。 虽然说朝廷有诸多考虑,但老百姓只要看到大军,总会以为要打仗、总会害怕的。 “皇帝驾到!” 就这时,朱厚熜御驾终于也从皇宫来到了这里。 杨一清、顾仕隆等人在营门这里已经等候很久,见到打前来通报的太监和禁卫,又往外迎了百步,望着远远行来的御驾。 朱厚熜已经到了五军营大营,行军最快的一队也已经到了距离目的地的三里以内。 等朱厚熜到了五军营内,登上了营中央专门用来瞭望的高塔,远处已经有了一队人影。 “望远镜。” 陆松闻言递上了刚刚用上那透明的玻璃、磨制出来的第一副新望远镜,朱厚熜从中看着远方。 从望远镜里,他看着这队新兵的情况。 这一轮只决出前十,但也并不容易。 全副武装十里行军后,他们要先通过“弓、枪、炮”,真正地“开火”。 临时寨墙外面,有很多靶子模拟兵卒。临时寨墙上,有两个哨塔模拟炮塔,临时寨墙内和真正的五军营寨墙之间还有靶子。 火枪、火炮、弓箭,行军后的每一队摧毁了哨塔,射中、击中寨墙里外足够数目的靶子之后,才能得到五军营真正寨墙之后负责查勘“战果”的老兵升旗示意合格,开寨门迎他们入营。 每一队参比武将和他们麾下的新兵入营之后,先到的有更多时间休整。后到的,则要在行军、攻寨之后几乎马不停蹄地参加分列检阅。届时军容如何、士气面貌如何,那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现在,最先到的这一队在外围临时寨墙外五百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正在摆开阵势。 “老将、新兵。”朱厚熜一边看,一边笑着说,“两个哨塔都轰塌、寨墙外靶子中箭中弹超过四成,看看哪些人不守规矩,仗着没有真敌军守寨就直接抵近攻寨。传令过去,不遵操典距离过近开炮的,就直接黜落在十名之外。” 这一轮考验,考验的只是他们用弓、用枪、用炮的准头。 行军途中能带的枪炮、弹药、弓矢就那么多,若耗尽了仍然没能成功,那可是只能在白旗信号下入营休整准备最后一项的。 示意合格的,是红旗。 行军成功的总时间,也以入营后清点完兵卒人数为准。 没人还击,想靠距离换准头的,想靠耍赖缩短时间的,那就是没领悟花这么多钱的目的:不管是行军还是攻寨,都是要他们把这大比当做真打仗看待,能耍这些小聪明? 现在,那一队已经整理好了战阵。 “听本将号令,枪兵在前,弓兵其次,炮兵最后。注意前后三步,都听清楚了,齐步往前,都数着数,两百步就停!” 考核的方法,主将已经很清楚了。 他们每一人的队伍,都只配了五门虎蹲炮,一共二十枚弹丸。 最近,只能抵近到那临时寨墙二百步处。 在有限的弹药弓矢数目下,要看到前方营内升起红旗,才能入营。 没人想看到白旗。 紧张地推进到了地方,他嘶声吼道:“这就是打仗!炮手都给本将瞄准一点!倒数五个数,听到炮响不要慌!” 片刻之后,大校场里只能看随后分列检阅的俞大猷等人听到了炮响、枪响。 现在,只是寥寥数声。 而随着时间越来越往后,不同的方向渐渐都响起来炮响。 到了后来,更是五军营四面八方炮响不绝。弓矢的数目多起来之后,隐隐传来的更是沉闷但又夹杂了刺耳呼啸的共鸣。 这里的新科武进士感觉热血沸腾,五军营不参加大比的官兵也都没经历过这种阵仗。 立于真正寨墙后面的老兵虽然处于“安全距离”,但鬼知道有没有人耍赖,是在一两百步的地方开炮的? 是当真“如临前线”了,情绪能不紧张吗?虽然知道实际上是什么情况,但现在,那真的是过万大军在“攻”五军营啊! “陛下已经在大营里了,别给老子丢脸!盯好了,数中箭靶子的数目!”他们的旗官嘴里骂骂咧咧,手仍旧扶着临时发下来的望远镜,“二十七……” 他妈的,这望远镜虽好,但要是能看得再透亮一点就更好了。 五军营大营方向络绎不绝的炮响形成的声势能够传多远? 离这里比较近的村落和镇子里,官府的差役和里长、甲长只能奔走相告。 “不要慌!不是叛乱,是练兵!” 前天应酬喝酒到夜里四点,严重受伤,昨天养伤,还好人没逝 (本章完) 第311章、大比,受阅 京营外,炮声连天。 各地选来的这些中层武将总数近百,意味着有大几十支五百人的队伍。 到了最密集抵达的时候,如今真的是两三万大军“攻寨”。 哪怕每支队伍配给的弹药有限,所掀起的阵势也让武进士们脸色潮红,恨不得能过去观战。 “万炮齐鸣!”有人激动不已。 俞大猷却隐隐分辨着,心里嘀咕:百门罢了。 但毕竟是过百的虎蹲炮时不时发出怒吼。 “众武贡士,随我来!” 到了炮声渐渐稀疏下来时,顾仕隆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面对嘉靖朝新封的第一位国公、湖广平叛功臣,无人敢怠慢。 在这大校场一侧等候了大半天的一百零八武进士们列成了两队,跟着顾仕隆来到了点将台侧后方站好。 “再有两刻钟,也就是半个小时,参比将卒以此分列入校场受陛下检阅,再出校场。一百零八武贡士各领武举会试名旗一面,入校场为标兵。正榜立于点将台前,副榜七十二人各半,一半立于入口至点将台,一半立于点将台至出口。听到他们喊出数字,会试位次与之相同者随其前去站位,与之相对。听明白没有?” 一众武进士们看着旁边一个小方阵,只见那里人人身形挺拔、目光灵动,而每个人每只手都各擎着两面旗,一面是大明军旗,一面则有“嘉靖五年武贡士正榜”名次和名字。 就这面旗帜,便是传家的物事! “明白!” 虽然很突然,但每个人毕竟知道自己的排名。 经过乡试、会试数轮筛选,若在这种时候显得笨笨的,那多掉价? 现在,则是荣耀开始到来了。 立于场中作为标兵,那没什么。主要是,陛下已经到大营了,等一下必定身处点将台上,随时能眺望他们。 而后顾仕隆又继续说起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尔等既已名列武举会试正副榜,以后便至少都是大明五品将官!虽未授职,然陛下天恩,准调拨神机营中精熟新操典之一百零八旗官、老卒为尔等亲卫,便是他们!” 俞大猷、陆炳都瞪大了眼睛,怪不得那边那一百零八人个个目光闪动,一直在打量这边。 竟从现在开始,一人便配一个亲卫。 将领有自己的家兵、仆兵,这在军中并不稀奇。但顾仕隆明说了,他们都是熟悉京营中新操典的人。不用说,这些人配给他们,既是以后要培养好感情的生死兄弟,也是他们授职之后最好的帮手。 “臣等叩谢天恩!” “莫负皇恩,速速准备吧。”顾仕隆安排完就迅速离开,登上了点将台。 而这里,则只剩下两个小方阵的人。 这时第一个人率先骄傲地喊道:“嘉靖五年武贡士正榜第一丁锦雄!” “哈哈哈,某来也!好兄弟,如何称呼?” 见到还能接了旗之后边走边说,众人更不担心等下找不到站的地方。 此刻,便是一个人一个人上前去对号接旗的时候了。 而朱厚熜很快就从另一侧已经上了点将台,此刻只看着已经陆续站到了正前方的三十六正榜“天罡神将”们。 离得近的,有俞大猷。 杨一清与顾仕隆分明留意到,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更久一些,甚至拿起了他那个新磨制出来的玻璃镜片望远镜。 他们对视一眼后,又见皇帝缓缓移动着那望远镜,对准了陆炳的方向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台下,陆炳站在点将台右前方的位置上。 虽然知道陛下正在台上,但方才已经听自己那“亲卫”说了,万不可左顾右盼。陛下是要他们见识一下大明最悍勇的一群将领,看看他们只花三月操练出来的新兵,而且是十里行军、刚刚“攻寨”后的疲军。 同时,陛下也要看一看,这群武进士们置身数万大军之中,行止气度如何。 因此,眼下每个人都按照自己“亲卫”刚才教的那个姿势,双脚微微站开,胸膛腰腹背脊都停止,右手则攀着自己那面旗帜的旗杆。 都是选拔出来的武进士,谁没点下盘功夫?校场之内,这一百零八面军旗和一百零八面武进士们的名旗围起了一个凹形的通道。 过了一阵之后,只听一阵马蹄声从入口那边传来。 陆炳努力控制着自己目不斜视,等那快马掠过自己面前时,才看见他锃亮的甲胄。 是襄城伯,掌着神机营的李全礼。 “报!” 战马嘶鸣声后,离得更近的俞大猷则直接能用余光看到李全礼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参比武将尽数抵营,计有二十六员武将未能率麾下破寨。其余诸将,已可入校场受阅!” 台上,朱厚熜的声音第一次传入俞大猷的耳朵,令他意外地很有中气。 “着咸宁侯率麾下入场,观摩演习对手受阅!” “陛下有旨!传!咸宁侯率麾下精兵入场!” “传!” 从点将台上,声音渐次传到校场出口那边的方向。 而很快,那边陡然响起数千人的齐声呐喊:“标下领旨!” 然后是一个小一点的声音,但听得出声嘶力竭:“全体都有!立正!” “齐步走!” 接着便又是数千人的齐声呐喊:“一!二!三!四!” 武进士们很难再压抑自己想看过去的欲望,虽不算极为整齐,但数千人的脚步毕竟是汇成钟鼓一般,从那边一下下地碾了过来。 台上,朱厚熜依旧拿着望远镜,看着仇鸾从那边带着人入场。那是从五军营中保留下来的老兵、中低层武将里选出来的近五千人。他们按朱厚熜要求的新操典操练的时间已经有三年,那些参比武将们操练的新兵自不能与之相比。 此刻看来,是有些像模像样了。 现在自己在这,而他们先入场,本就是要给那些参比武将们一个下马威。 此刻,在入口那边开始整队等候的参比武将和新兵们,大概也听到这边的动静了吧? 他们是什么反应,朱厚熜不知道。 但是校场上,一百零八个武进士只感觉身后陡然传来很浓重的压迫感。 五军营再怎么大,也不可能修建一个足以站下数万大军的大校场。此刻在这大校场上站进去近五千精兵,已经是一眼望去极为骇人。 那些参比武将们所率的部卒,只是在这里经过受阅、接受最后一场的评分。 而十里行军之后未能按规则“破寨”的二十六队,则已经淘汰,连经过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不久之后,最中间的空地上,又是仇鸾的嘶喊:“全体都有,立正!” 然后是面向点将台:“报陛下!五军营受命演习老兵营四千八百余员集结完毕,请陛下检阅!” 朱厚熜点了点头:“将士们辛苦了。” 俞大猷身后是突然爆出来的数千人齐声呐喊:“为大明而战!” 他的背脊和头皮陡然一麻。 他的“亲军”跟他讲了一点点,如今新操典有许多新的军中礼仪。但俞大猷是熟读四书五经之人,他现在只听这两句话,已经明白这定然是皇帝的要求。 在新操典的过程中,这样的仪式必定是要一次次被训练、让每个人都熟悉的。 这两句话念久了之后……总会让一些将卒明白,他们这些应募从军的人,到底是来军营干什么的。 但为什么不是“为陛下而战”? “稍息!”朱厚熜在台上肃然吩咐,“咸宁侯,上台检阅。襄城伯,传令参比武将率麾下入场受阅!” “臣领旨!” 经过这老兵营的入场,经过那两声呐喊,如今大校场上已经尽是庄重。 站在朱厚熜两侧的杨一清、顾仕隆不知为何,忽然眼睛有些湿润,胸中激荡着豪情。 都说沙场秋点兵,但往昔说点兵,不如说是点将。 军伍之中,规矩不少,但这种形式的礼仪还真没有。 这次皇帝列支白银五万两整,搞这一出难道只是为了玩吗? 眼下看着校场之中齐整的军容,听着他们之前行进间和呐喊时所表现出来的士气,真让人感觉到精兵可用。 杨一清当年去总制三边前,对皇帝说京营可以缓成军。既然设了国策会议盘活了朝堂中枢的水,三五年内大明不会有大乱。 顾仕隆则经历了嘉靖三年的湖广叛乱,平叛立大功的是新练的神机营选锋,是锦衣卫和内察事厂。叛乱的,则是不甘利益被夺、担忧军伍改制的湖广三卫两所。 现在,皇帝通过这次大比、检阅,把京营募兵后实行新操典的部分成果甩到了他们面前。 军务会议的参谋们,兵部尚书王守仁,五府都督们,都听着李全礼对入口方向呐喊:“参比武将入场受阅!” 传令兵一声声地接力过去,然后那边先响起一人的声音:“举军旗、将旗!” 俞大猷分明远远地听着,那边也像之前的老兵营一样,要先经过什么“立正”整队,然后开始同样喊着“一二三四”的号子,齐步进来。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接连不断的。 每一个参比武将入场的时间不同,他们之间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不同队伍之间喊的口号是不同步的。 因此,脚步声自然也不同步,这让武进士们和场间老兵都心头翻涌。 但是,随后也有后面的队伍刻意调整好了节奏,或者说一直在这种气氛里,大家自然而然地调整了节奏。 他们走得不如老兵营整齐,他们也都或多或少地显露出疲惫,不少人的衣甲也是脏的。 在观摩着“演习对手”的老兵们是辛苦的,这些都是今天累了一天的疲兵。带着兵器辎重干粮十里行军,又在争先后的紧张情绪里实弹“攻寨”,不逊于经历了一场苦战。 现在,他们至少是前两关的得胜者,尤其现在最先走过来的,是最先抵营、最先“破寨”的那些。 恐怕对手就是那前十队,除非他们分列受阅时出了大乱子,显得“大战”之后军纪涣散、疲惫不堪。 但这最前的十队哪里肯? 对他们的统帅武将来说,前十,县爵可降等袭替;前三,三代不降等。更重要的是,那意味着在皇帝眼中,他们是目前大明在职中层将领中可能最有潜力的十人! 对辅佐的把总来说,京营里已经有因功授伯爵的纪维民。如今非战之时,这演习就是他们立功的机会! 而对这些新兵来说,这三个月堪比地狱! 可是苦归苦,统帅他们的三四五品武将们这段时间是真的待他们如同兄弟,同寝同食,一样吃苦。每天都要操练得那么累,却毕竟每天都有管饱的饭,还有肉,甚至还有过酒。 现在他们是要经过皇帝眼前,要经过以前的阁老面前,经过国公爷和兵部尚书大司马老爷面前。 普天之下军伍之中,这是最高规格的舞台。 他们只用咬着牙,走完今天最后一段路,像统帅将官说的那样:把腰挺直,把号子喊亮,把脚步走齐。过了今天赢了大比,将来个个都是本将的亲兄弟。就算比完不能把你们要到本将身边做亲兵,每个人,本将也自掏腰包犒谢一两银子! 走完这段路,就有一两银子!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现在第一队接近点将台的武将走在最前头,举着自己的将旗,忽然喊道:“向左看齐!” 于是俞大猷看到这一队的脑袋都偏向了点将台的方向,但他们的脚步还没停。 看不见前进的正前方,却仍旧要往前走,还要尽量保持不要乱……熟知兵法的他忽然意识到:若在战场之上,这便是兵卒齐听将令、不论如何也向前的基础。 “请陛下检阅!” 又是呐喊,而台上的朱厚熜同样呐喊:“将士们辛苦了!” “为大明而战!” 俞大猷不禁呆了呆:如果除开那些在前两关就失败了的,那也有五十多位参比武将要受阅吧?难道每一队都要这样,皇帝要一直喊那么多声? 他没有猜错。 就像当天朱厚熜在这里为他们授旗一样,他今天仍旧如此。 陆炳也震撼地目睹着这次检阅,他曾很熟悉的皇帝,这些年虽然见得少了,此刻虽然已经有了无上威严,可他仍旧亲口用尽量大的声音对走过点将台前的将卒们,一次次地高喊:“将士们辛苦了!” 而整个五军营的大校场内,就会一次次地喊起那句话。 每个人需要记住的东西不多,参比武将只需要卡着节奏提醒麾下兵卒侧望向点将台,兵卒们只用喊一句话。 可是重复的力量很强大,数百人重复、总共两万余将卒重复了五十多次的话很有力量。 这力量激荡在大校场之内,尤其激荡在点将台上。 王守仁不禁侧目看了看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却仍旧像底下的老兵一样尽量站得笔直肃容呐喊的皇帝。 若天子年年来这京营将卒检阅一番,哪怕只是不做过多准备、就这么轮着检阅一番,他这种肯像将卒一样呐喊的天子,收获的会是什么? 《孙子兵法》始计篇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也…… 如今,不就是“与上同意”吗? 这样的皇帝,将卒会认。这样的皇帝若是将来御驾亲征…… 王守仁觉得自己丁忧之后离开朝堂中枢的这三四年,皇帝又变得不一样了。 如今,虚岁只有二十岁的皇帝也还在最热血的年龄,可他现在不是因为兴奋而不断呐喊。 他用他的方式,正一点点感染着身边重臣、降服着麾下将卒的心。 杨一清想起自己被召还回京时途中听闻朝堂动荡时的感受。 那时候,不确定是不是少年热血,可听闻那些雄心壮志,确曾心热。 如今,点将台下既有大明最中坚、最悍勇的武将,也有刚刚高中武进士的年轻将种、帅才。 皇帝将他们安排在了一起,现在所有人都心热了吧? 这就是大明的天子,这就是大明的将卒。 杨一清甚至怀疑,如果现在皇帝挥鞭向北,高喊一句“北征”,这些将卒也同样会热血上涌地开拔。 至少如今的京营,不再不敢战了吧? 而杨一清知道,这不是全部。皇明大学院里,兵学院、工学院等还与军器监等衙门一直琢磨着继续改进军器,停滞了许久的玻璃镜片望远镜终于有了突破——又是皇帝莫名奇妙召了道士进京的结果。 杨一清并不懂得那到底是为什么,但只能说大受震撼。他之前从皇帝那里试看了一下,以前特殊琉璃磨制的那种与之不可同日而语,这是战场利器。 现在,听说算学院和工学院那边又奉旨在钻研一个新项目,叫做火炮射表。 又是杨一清不懂的玩意,因此他想到这里,也不禁看了看皇帝:他让大家不理解的事做得已经很多了。但这样的事或多或少都起到了效果之后,将来还会有多少人轻易质疑他的决定? 这种威信,他才累积了五年多,若再经过五年、十年…… “报!参比将卒受阅已毕!” 李全礼的声音打断了杨一清的思绪,他眼睛看向最后一队向出口那边走去的将卒。 对他们来说,今天结束了,晚上营中有赐宴,酒肉皆备。 今天之后,只有那前十队伍还有一场。这一场,要以他李全礼为帅了。 朱厚熜的声音已经嘶哑,正在喝着黄锦送上来的茶水。 润了润嗓子,朱厚熜才点了点头:“三场决出前十,你们二人便开始准备吧。下个月武举殿试之时,朕会再来一趟,勉励一下你麾下新兵。” “臣谢陛下隆恩!” 朱厚熜看了看点将台下仍旧站在那的武进士们,然后笑着对顾仕隆说道:“三十六正榜就先交给靖国公了,武举殿试的武试,朕只看那十二人决选。” “……臣领旨。” 顾仕隆心情复杂地看着皇帝,同时同情地看了看底下的三十六个正榜武举贡士。 杨一清当时说的什么分组积分晋级和淘汰决选,这些人要先经历一番了。 大明武举在会试以前变得更简单,身强体壮武艺高强就行。 但这武举殿试,首先武试要持续十二天。前面十一天,十二人一组,两两相搏,每人每天赛一场,最后每组各取前四晋级决选。 到第十二天,皇帝会亲自来看。淘汰出去六人后,剩下仍旧捉对,而后三个败者又决出一人来,最后四人争冠。 用皇帝的话说,将来都是同袍,多一些彼此切磋的机会,增进了解。而军伍之中若技不如人,也难以服众。 可是虽然仍旧“点到为止”,却难以保证在十二天的比试中定然不受伤、定然不会有人为了名次而下黑手啊。 安排一个“老卒”为亲卫,倒有一大半是为了助他们休养好,同时也让他们自己商量好:这亲卫是可以代主将作战的,由他们自己来决定策略。 顾仕隆只感觉武举殿试的武试很复杂,但也确实会更公平。在经过了之前会试较技的情况下,大家对彼此的实力其实已经有所了解。因此,武贡士们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去安排策略,也会考验他们怎么慑服一员老兵、让其能和主将荣辱与共的能力。 除去个人武艺,有了小团队的作用。 对那些殿试文试真的考兵法韬略没把握的猛将来说,这是他们争取最终排名最好的机会了。 而经历这重重关卡,几乎绝不会出现文举之中“文无第一”的局面。 同科武进士,也许脾气会不相投,但谁还能不服那武状元? 于是这一晚,五军营之中各处悲欢不同。 被选入前十的武将和兵卒,聚于一处,与襄城伯共饮。 其余参比武将他们的大比生活结束了。虽然不用再苦一个多月,但终究怅然若失。 要去怪那些兵卒吗?他们正大吃大喝犒劳着自己呢。 都是真知兵、真能战的。同样是三个月时间,人家能练得比自己更好,那就是技不如人。 顾仕隆面前,俞大猷等人加一起也不像其他处那么热闹。 但听到今日才对他们公布出来的殿试武试规则,陆炳脑壳都是痛的:还要打? 他会试十七,皇帝只看十二人决选。 要是进不去,文试时有什么脸见陛下? 俞大猷也不禁犯怵:占了会试文试第一的光,他才排第五。进前十二虽不难,但这武试,毕竟是按排名算分数。 文试考兵法韬略,总分只有一百分。这武试第一,能得四十分呢。 要想稳夺那武状元,只怕至少要杀入前三才行…… 想起今天刚刚见过的皇帝,俞大猷不禁腹诽:何必呢…… 朱厚熜已经回到了紫禁城,心里对今天的结果是比较满意的。 军务会议已经清楚了他对将来的谋划,要培养将种帅才,那就好好培养。 俞大猷既然已经冒出来了,朱厚熜相信着他的实力。 只有经历这样难的考制,他仍旧还能夺魁的话,那才会让他令人心服口服地坐上朱厚熜为他准备好的火箭。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本章完) 第312章、代号:秋狝 京营武将大比的余波不绝。 那一天,京城南郊一个上午的数万大军全副武装行军,随后那个方向响了大半天的炮,现在这余波并不因为顺天府的“辟谣”而平息多少。 不是在议论是否真有叛乱,只是在议论御驾出城之后又回程,京营那边的震天炮响和大营中后来声传数里的“为大明而战”究竟是什么情况? 大战将起? 没听说哪里有叛乱啊,难道是边事? 边镇也没北虏寇边的消息传来,难道要北征? 朱厚熜面前,王佐答复着:“大比后京营安静下来,京城官民倒不担心眼前突发兵乱了。只是如今都议论陛下只怕有北征之意,局面果如陛下所料,臣已逮到了六个北元探子,他们为防万一,想把这消息传到北面。” 突然出现大军行军确实让顺天府南郊诸县的百姓恐慌了一阵,但参比将卒急着赶回五军营,一路上倒是与百姓秋毫无犯。随后动静也只局限于五军营大营,连京师九门都没关闭,五城兵马司巡逻通传之下,京城一应如常,一点点小骚乱很容易安静下来。 问题是,有些心思多的人信吗? 只要分析一下当前内外局势,就知道皇帝厉兵秣马的目标很难说是内敌——这哪还有多少内敌?现在都是上一次湖广叛乱时都忍住了不跳脚的聪明人。是现在朝廷官兵的实力比以前更弱了,还是今年陛下在明报上言辞恳切要推行惠民实事让民心更背离了? 所以目标自然是外敌。 什么时候不知道,但是看阵势,好像不简单——再过一两月,秋粮就收上来了,焉知此时不是战前准备? 这么重要的情报,还不赶紧传到北面去? 朱厚熜倒不在意抓了多少探子,这玩意是抓不绝的。 “议论不该轻启战端的有多少?” 王佐躬身答道:“都是没有官身的士子高谈阔论,臣还未收到呈报说有京官擅自议论的。” 朱厚熜点头:学得越来越乖了。 国策会议、军务会议、国务殿……有那么多大佬在上面,如今中低品官员就像京郊百姓一样是突然知道这件事。一点风向都没传出来,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京城衙署改革之后的这批官员们,都聪明。 朱厚熜笑了起来对他说:“袁红瑁正榜十二,陆炳十七,亲军都指挥使司共有六人上了榜,你有功。” 王佐连称本分,朱厚熜只说道:“功便是功。锦衣卫在你手上,是重要的改变过渡阶段。骆安说你是极聪明之人,那么朕的诸多想法,伱便要都参透了。” “臣必尽心竭力。” “武举殿试结束后,朕给你十人。五个留在特勤所培养,另五个,让严春生带到特战营里。” “臣谢陛下隆恩。” 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如今锦衣卫内部也在悄然变化。 特勤千户所,划到了南镇抚司之下。而北镇抚司,如今又秘密设了一个特战营。 在湖广平叛中混入叛军立下大功的严春生径直飙升为正四品指挥佥事。箭术超群、胆大心细的他,现在以正四品担任着锦衣卫中最特殊的特战营。 皇帝对特战营提出的要求,简直让王佐感到头皮发麻:除了人均兵王,他们还个个要有一个专门的绝技,更要擅于神出鬼没、孤身求生。 用陛下的话说,他们将来要以区区数人队成奇兵,做到千万大军也做不到的事。 朱厚熜叮嘱他:“不必光盯着武艺高强的,要看看文试成绩,看看年纪。特战营里,要的是敢想肯学之人,要的是懂得与同伴联络配合。” “臣记住了。” 朱厚熜让他离开了。 参比武将这次的大比和随后的演习,到底对哪边来说才是狼来了? 北元习惯于南下劫掠的时候只看见到据城固守的明军。但今年开始,大明的年轻皇帝年年搞一场“沙场秋点兵”。北元那个同样年轻的大汗以己度人,会不会觉得对方同样想要建功立业? 那么北元做好大决战的准备了吗? 朱厚熜自己很清楚,对北面还没到时机。 为此,情报、特种渗透作战,他都积极地准备着。 如果一年一场演习能让北元投鼠忌器、这两三年先消停一点,那么钱就花得值。演习的地点今年在京郊,明年能不能去宣府? 边镇演习演着演着,哪一年会突然变成真的? 总之,北元也得防备着大明的年轻天子是真的建功心切、头脑发热就北征了。他们防着,难道不要消耗钱粮? 比消耗,大明难道怕北元? 但有的官员并不理解。王佐口中不存在擅自议论的官员,只不过是因为这官员并非擅自议论。 他是直接递上来了一道奏疏。 身份敏感,费宏的国务殿那边票拟完又送了过来。 朱厚熜嘀咕:“堂堂状元郎,到了户部跟掉进钱眼了似的……这演习的银子不是朕从内库里拿的吗?” 顾鼎臣讪讪笑道:“杨侍郎是担忧大战一起,钱粮支应太过捉襟见肘。今年诸省开始改制募兵,五军营又新募兵卒近五万,新法毕竟尚未见全功,国库难嘛。” 他只见皇帝嘀咕归嘀咕,但是竟难得地亲自拿起了朱笔御批:不要慌,就一场演习。 放下了朱笔,朱厚熜把奏疏递给了顾鼎臣,而后就叹道:“还是缺钱啊。” 说罢沉吟片刻,而后开口:“黄锦,去问问皇庄那边,金坷垃用那鸟粪石试制的新肥,今年试用之后比对效果如何。懋榖,去国务殿那边问问浙江所奏之事议得如何了。陆松,去找一找英国公,问问他年底的十八家企业总结会筹备得如何。” 顾鼎臣听在耳中,见皇帝停顿了一下又看向自己:“九和,叮嘱一下通政使司,若是南京户部詹荣和各府黄册督巡有疏奏来,第一时间送到御书房。” 几人各自领旨,御书房内就剩下了王慎中。 “来,继续讲你说的文风之争。” “……”王慎中只感觉其他人都在办实事,而他每天跟皇帝瞎侃,对外打交道最多的竟是林希元。 而且现在皇帝刚刚处理完几桩国事,怎么又切换到了对文风感兴趣? “如今台阁体篇章冗赘而文意贫乏,弘治年间李东阳等七人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然臣近来与懋贞谈及,倒觉得唐宋文章意定词立,文从字顺……” 御书房里在聊文学,五军营中仍在比武。 第一天,俞大猷对自己的那亲卫说道:“今日之战,对手是陆炳。我胜他不难,却难免大耗气力,明日才是劲敌。今日,包兄弟上阵吧。” “包在老包身上!” 俞大猷叮嘱他:“这十一场里,我能进入前四便可,恶战在后。如今我已先胜两场,若你所说不假,同组剩下九人,这正将、陪将本领如何,我已心中有数。你敌不过陆炳便认输,也要保全身体,以待后面上阵。按我的安排来,既保晋级,我也能在决选前休养到最好。” 虽然打交道的时间还不多,但是俞大猷有秀才身份,是文试第一,又是会试第五,武艺在这一批正榜三十六人之中也位列前茅。 这几天里两人对练试试,包正川根本不是敌手。 在他这个亲卫包正川的心目中,俞大猷既有文人这种更“高级”的身份,谈吐之间所展现的兵法造诣已经令他心折。 现在,俞大猷更是手里仍旧没放下带来的书卷,镇定自若地安排了他的殿试武试,对于晋级显然自信非常。 这种自信既是基于实力,也基于他对信任包正川所提供的其余武进士们的亲卫实力是准确的。 但是每一场,是武进士亲自上阵还是派亲卫对敌,那是要靠俞大猷判断的。 所以真就这么有把握? 殿试武试也开始了,俞大猷仍旧要闯过这一关,才来到最能展现他本事的殿试文试。 恍惚间俞大猷有点感觉古怪:按自己的水平,哪怕这殿试武试靠策略再进一步、只夺得第三,有了二十分在手上,武艺比自己绝对更强的那两人,也绝对会在文试之中低于自己至少二十分。 他们毕竟三十多年的功力都在一身武艺上,会试文试考的东西也太简单、拉不开差距。 所以……这武状元的考法怎么像是为既有举人水平、又练了一身武艺、还精研兵法的自己量身定下的呢? 五军营里,严春生也来了。 顾仕隆认识他,所以看到了严春生,他不禁眼睛眯了眯。 “严佥事,一身好本事,回到锦衣卫里之后这一年多倒没听到你的消息了。” 严春生也笑眯眯:“国公爷贵人事多竟还挂念卑职,实在惶恐。” “今日怎到了此处观战?” “指挥让卑职来的。国公爷知道,殿试之后他们便要授职。蒙陛下恩典,允了锦衣卫十人。” “十人?”顾仕隆眼睛瞪了瞪,“三十六天罡,十人归锦衣卫?” “误会!误会!”严春生顿时说道,“副榜里也要取一些。如今近水楼台,指挥让卑职先来看看,挑些好苗子。人真多啊,都是来挑人的吧?” 严春生说的是五军都督府的人,而京营的大将们自然不会错过。 今年的武举先易后难,从会试的武试开始,几乎称得上考程繁琐。 但越是这样安排,越显得皇帝重视。 皇帝这么重视的武举,最终在会试之后还从三十六正榜里重新排定位次了的人,绝对是个个都前途无量。 这批人授职到哪里,将来立下功劳,难道长官不能跟着沾沾光? 个个都是潜力股,只看能奏请皇帝分到哪几人到自己那边。 顾仕隆忽然感觉有一点点不同。 过去,都是中低层武将们走勋臣的门路,经过五府报兵部,这铨选的流程一贯如此。 但现在,先是各省里比过一遭送入京中大比,而这新将的争位次也这么众目睽睽。首先是皇帝在关注、亲自看,送来的人都必须要有真本事,其次……这还需要走勋臣门路吗?现在变成了大家想抢到、提携入了皇帝亲眼的人。 重重决选虽然难,却也是皇帝为有本事的新人搭的青云之梯啊。 俞大猷看到的是武状元的选拔规则太有利于自己,顾仕隆看到的是军伍之中这种晋升制度带来的新变化。 再加上新军制、新操典、新军器、新战法…… 三五年后,只怕整个大明军队都会有一个新面貌。 军务会议……陛下真的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参谋,他带来的影响和作用比所有人都大。 顾仕隆在这边主持武举殿试的武试,杨一清则在与李全礼、仇鸾双方开会,通报那“实战演习”的规矩。 为显公平、避免仇鸾的老兵营这边提早准备,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这演习要怎么搞。 给了李全礼两天的时间与前十的将卒队伍熟悉彼此之后,今天,两边的主帅、佐将全都到场了。 大门紧闭,杨一清坐在上面,肃然说道:“此次演习,还有个代号:秋狝!” 众人心头一凛。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左传里的这话,说的是自殷商年间就开始的于农闲时演武的传统。 但这个时节,熟悉军伍的人都知道,正是北元战马膘肥体壮之时,堪称战力最强。 “每年这个时节,天将大雪之前,是北虏最容易南下劫掠的时间。”杨一清继续说道,“此次秋狝,地点在密云。襄城伯,三日整训后,你便要先率军先去,接管石匣堡。” 李全礼微微一皱眉:“石匣堡?那处营寨,可容不下近五千军卒。” 杨一清凝重地说:“军务会议众参谋重研京北防线,那石匣堡北望古北口,西北是白马关和石塘岭,东北接应曹家路,乃各路南下兵马汇聚处。襄城伯先去,如何安营扎寨,布置防御,便是考较内容之一。” “这么说,咸宁侯所率五军营老卒,是要攻来?”李全礼看向了年轻的仇鸾。 “三个方向。”杨一清点头,“侦骑尖哨如何布置,襄城伯也需用心。你们先行,而咸宁侯率部如何避开你耳目,便是考较他的科目之一。” 杨一清看向了众人,“都是大明官兵,自不能当真生死相搏。此次演习,分三个类目。” 众人赶紧凝神听好。 “其一,侦察。军务会议已在石匣堡正北、西北、东北三个方向定下几个险要之地,只告知襄城伯。分兵驻守之外,襄城伯是不是设疑兵、假据点,自己斟酌。咸宁侯则需察知有哪些据点。” 仇鸾有些头大:李全礼他们是先去的,而他们肯定还要留人注意老兵营的动静。说白了,这个阶段就是考较老兵营的夜行军。避过耳目让李全礼猜不到他们会从石匣堡北面的哪个方向来就已经很难了——得绕一个大圈,很累的。 还不告诉他有哪些据点,可能有疑兵和假据点。说穿了,大家都得熟知那里的地势,把哨骑侦察做好,再决定怎么攻怎么守。 “其二,劫粮草。如今据点中无粮,第一次过去时,只许带足十日口粮。其后石匣堡每次往各处转运,也不得多于十日口粮。演习结束之前,但凡哪处据点口粮断绝,那处守军便先判负,退出演习。” 说到这里他提醒了一句:“不要想着去左近村镇买粮,陛下安排了三百锦衣卫散在演习区域,违反规则都会被记着。” “……”李全礼只想骂娘,难道他便靠着一群新兵疲于奔命、分兵据守多处指挥不畅还要考虑好粮草之事? “那怎么决胜负?” “先不急,还有其三,接敌。攻方若有人摸进了剩余据点两百步以内而守军仍未侦知,则守方直接判丢掉了那处据点。若已侦知,则先由随军裁判官记下那处据点攻守两方人数、所携军器辎重、两边口粮,即刻止戈。”杨一清沉声道,“都是大明官兵,这演习自然不能当真实弹攻守。” 仇鸾很疑惑:“便只是攻守据点?襄城伯若不管石匣堡呢?” 如果他们根本不管石匣堡,人全散到外面去,铁桶阵一般呢?那还侦查个鬼、劫个鬼的粮草。 “如今虽知有演习,守军也不必想着钻空子。石匣堡内时刻不能少于千又五百固守,视之为主城。而若演习结束之前北面据点尽失,守军便告负。” “……那演习究竟何时结束?” 杨一清笑了起来:“襄城伯是守将,敌军何时大举攻来,何时退兵,会告诉你吗?” 仇鸾眼睛一亮,那可就热闹了。 新兵本来就更弱了,虽然将更勇,但兵熊啊。 “从这京城南郊到密云一带,若是指挥得当,攻守双方在十月初十以前应该都能到那一带。那演习不会早于十一月初十结束,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用陛下的话说,主要是侦察与反侦察、攻守分兵与行军的较量。这段时间里你们两边的哨骑较量、劫抢粮饷之时都不可杀人。没办法,碰上照面了,只能拳脚肉搏分输赢。输掉的,这些将卒就退出演习。” “……” 仇鸾顿时不那么快乐了。 他底下都是老兵,有没有兵器是两个样。至少这箭都不能用,非要上去肉搏,这算什么事? 可又不能建议真的上兵器,不把兵卒的命当回事。 听都听得出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不仅如此,仇鸾觉得很多东西白准备了。 五军营的老兵,那主要都是打阵地战的。 这些老兵里在这样一些考较重点里的优势,顿时就被拉下来不少。 这一场秋狝演习,最主要的精力得放在侦察、行军、粮草上——他攻方难道就不吃喝? “显统帅大军本事的地方多了。”杨一清看了看两个人,与他们不同,杨一清是真在边镇统帅大军多年,“行军打仗,不是只有阵前搏杀。” “杨公,之前说若据点两百步内进了人便判负,这……咸宁侯若只派一二人趁夜摸进来……”李全礼并不轻松。 “咸宁侯,你需记住,只派一人摸进去是没用的。人少于据点守军,你的人全退出,守方一人兑你三人。” 杨一清的回答让李全礼轻松多了,而仇鸾则很郁闷。 “……总参,太麻烦了。” 虽说守方占地利,但也不是没有过几人就摸掉对面很多人的战例。现在,仇鸾感觉自己的老兵受到的限制更大了。 杨一清瞥了瞥他,不然呢?枪炮齐名真杀个死伤过千? 他又看了看李全礼,然后沉声说道:“想必你们也听明白了,这一场演习,演的是北虏打草谷、攻边寨。我大明将卒与北虏多年来,当真据寨接敌时,均算下来折一人能换几人,这个数字陛下那里有统计。虽都是边镇报上来的数字,不见得完全真,但权且以此来算。除了小队侦察和劫粮,剩余便都是接敌拔寨,人不会少。” “故而,二位都需按这个数字来分派攻、守人数,这又牵涉到口粮转运。演习结束之前一旦接敌,就按这数字判每一处据点胜负。负的一方都退出演习,胜的一方退出相应人数。演习结束前,襄城伯也可派人夺回据点,规矩是一样的。这一次不把伤员需要照料这种情况算进去,已经是简单了。” “……”两人都觉得已经很麻烦了。 “既如此,那所携军器辎重、口粮,为何也要记?”仇鸾问了一句。 如果只是拼人数,那…… “要记住,只有接敌了,因为不能真打才这样来判。可若攻方空手空脚跑过来,那是送死吗?接敌之前,诸事求真。攻方军器辎重口粮,不足三日用的,攻方判负。” “……总参,可那蒙古人,都是骑马来去如风,以战养战啊。我这五军营可都是步兵车兵……” “所以侦察在先,劫粮不战拔寨为上,行军隐蔽为上,提前侦知敌军动向增兵救援为上!” 杨一清凝视二人:“最后告知咸宁侯哪一日演习结束,若他战局不利,必会加紧攻伐,襄城伯自然也知道那是决战了。此次演习不必分出最后的彻底胜负,最终战局形势便是结果。再加上这段时间里的军令决策,便是参比武将和你们得失的评判依据。若真憋着一股劲不服气,将来,有的是机会,与敌军见真章!” 众人都心头一凛,参比武将中的前十也听明白了:很显然,这是最大限度只考察他们十个人和这些主将的指挥、日常安排、统帅能力,而尽量不因新兵老兵的战力高低受牵连。 这确实是演,但……这个演法,能在李全礼和仇鸾这两个人立功心切的统帅下看出一些真本事。 甚至包括他们这些将官在勋臣底下用事时候,怎么与之相处的本事! (本章完) 第313章、大家都要面对很新的东西 “不消我说,你们也该知道咱们演的是大明天军!个个都是花了大半年时间,一道道关闯过来的勇将!兵,也是你们练了三个月的。若在京城北面输了这一仗,本都督都没脸面继续掌着神机营!” 李全礼在动员。 留到最后一轮的十员参比武将懂得他的意思:模拟北虏寇边,守军败了,不就是大明败了? 何况对方主帅只是刚过弱冠之年。 “寨在人在!必坚守之!” “开拔!” 守方先行,而这一次也并没瞒着谁。 京城人都知道了,这是演习。演,说明不是真的。习,说明了练兵的目的。 但是近五千将卒自京城南面开拔奔赴北面,这动静看着真的不小。 通州与京城之间,各色人等往来何其之多? 往北面去,这到底是…… 口口相传中,一些刚来到京城的很快就知道了几天之前还有一次更大的阵仗。数万大军齐聚京城南郊五军营大营,炮响连天。 虽然解释的人嘴上也说着“听说只是演习,并非真有边患”,但总觉得背后是不是藏着不能说的秘密,现在只是扯一个幌子。 而此时还在秋收。 尽管只有数十里地,但是大家都清楚这是一次考较。难道因为此时并无危险,就不顾着会不会有人掉队全速行军? 因此路上,还有扎营、埋锅造饭、哨探侦查,一样都不能少。 从京城南郊到密云,第一天是在顺义县城西面扎营的。 “只留一晚,除了值夜和哨探,谁也不去出营!都吩咐下去了,别因为是新兵,现在知道百姓家里收着秋粮就起什么心思。本都督丑话说在前头,陛下治军,军纪为先。有犯百姓者,提头来见!” 真正打起仗来会怎么样,李全礼也不敢打保票。 可现在若是参加演习就因为行军在外给地方造成了什么麻烦,李全礼真能杀人。 “都督放心,此前大比之时,标下就约束过。” 留在五军营的仇鸾则在这一晚开始了行动。 “不能明知他们会在北上各处密布眼线就束手束脚。”仇鸾看着自己麾下的老兵营把总们,“各位也是当初从各地选来的名将!带的还是操练多年的老兵,若输给了他们,陛下怎么看我是小事,怎么看你们,怎么看京营?” “侯爷放心,弟兄们都憋着劲在!” “那便按这几日定下的,辛苦一点,先出居庸关,绕到古北口!”仇鸾现在还年轻,眼里都是战意,“军务会议既然是因为考虑到将来北虏从古北口南下的隐患,咱们就得把密云后卫那一带的防线有哪些隐患都找出来!” 也许真正打仗仇鸾不算有谋略,但是他懂这些。 随后更是对其中一人说道:“蒋游击,伱在大同与鞑子战了多年,路上再和弟兄们多商量商量,从古北口南下后如何行事。” 他摆出了十分看重麾下老将的谦虚诚恳姿态,两军之内都在摩拳擦掌。 京城南郊良乡、涿州、固安、武清等县经历了之前那一次鸡飞狗跳之后,现在轮到了京城北面的昌平州、顺义县、怀柔县,尤其是密云县。 现在,密云知县正招待着兵部派来这里的人。 演习的地点定在了密云,知县是发愁的。 “……十一月,陛下真要来?” 兵部职方司负责的是舆图、军制、城池、镇戍、简练、征讨等事,现在来到这里主管这次演习后勤的,是从五品的员外郎带队,还带了一个正六品主事,以及一个改制之后由从九品提升为正七品的司务。 原先的司务,品级很低,但直接由尚书管,是尚书的秘书。现在,各部底下各司的司务,则是办理具体事务的正七品官职。 眼下,这个司务看向了自己任职的这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 面对知县假意的喜色,员外郎笑道:“佟知县勿忧,两边的粮草军资都不从密云征调,转运也有专人负责。我等来此,正是为了防着扰乱地方。到十一月,不仅陛下要来,新科武进士们也要来。佟知县倒不必过多准备,陛下御驾到后,也是到我们设于城外的演习指挥部中。” “……原来如此。”佟知县又为难地说道,“可石匣堡以北,村民不少。每年秋收后入冬前,家家户户入山砍柴,而且尤以妇孺居多。在下自然是能遣人通传乡里,让他们不去那一带,免得被当做斥候逮了,但这柴火……关乎千家万户过冬啊。” “这一点,军务会议早有议定,陛下降了殊恩,兵部这回调的军资里,柴炭多了数成,都是陛下从宫中用度里分出来的。”这回开口的却不是那员外郎,而是那兵部职方司的主事,“今日前来,便是先请密云县通传乡里,同时曾司务会随县里一起把这批多出来的柴炭逐一发到各乡里。” “……竟有这等天恩?”佟知县顿时说道,“如何能让陛下心忧?我遣人好生劝告,待此事结束再入山打柴不迟……” “既然惊扰了百姓,有些补偿是应当的。”那主事强调,“还有一个多月,为免百姓误入演习地域,陛下天恩也是因此事重要。这一点若能用一些柴炭就能让百姓明白,那不算什么事,这是陛下说的。” 佟知县连称圣明之后,这才笑容满面对他说道:“状元郎高才,常得聆听圣谕,那我就好好安排。不知那指挥部可还缺什么用度?葛乡贤惶恐,还托我说说。只是一处宅子,朝廷要用,陛下要亲临,那是求都求不来的,哪里能安心收下租银?” “佟知县但请转告他,公事公论。不论柴炭还是租银,此次演习耗银都是陛下从内承运库单独列支的。所需花费多少,这都是我奉命做过预算的。若说还缺什么用度,便是还缺几个捏泥匠人和木匠……” 这兵部职方司的主事,正是今年的状元唐顺之。 而另一个司务,一直很冷肃地站在一旁没说话,此时看向了唐顺之。 都是同科,一个是状元,一个只是普通进士出身,但曾铣知道唐顺之的不凡。 这次演习,唐顺之是一个完全不能忽视的幕后之人。 王守仁在军务会议上领到的分工,回部里之后就丢给了唐顺之做。 到后来,他更是被皇帝点名去列席参加专门的演习筹备会了。 但曾铣也不差。 曾铣不知道授职时陛下为什么还专门差人问了问他,是想直接授职去地方做从六品的县令,还是去兵部职方司唐顺之那里做司务。 这种话还用问吗?授职时品级高一点,又是地方衙署改革后专管民政的县令,那多好? 可这种安排,皇帝亲自差人来问,自然就是希望他选后一个。 被皇帝亲自关心自己的授职,曾铣也没有多犹豫。 已经二十八岁了,他是今年众多担心三年后更难考的人之一。不料,今年考的时务策,意外地让曾铣觉得更有优势。 他不是死读书的。 这样一想,若是三年后再考,说不定考得更好。但那时,又已经三十一了。 现在这演习指挥部,由兵部来负责,王守仁自然而然地安排给了唐顺之,却又另外点了曾铣的名来这里帮忙。 所以古怪。 陛下和大司马,为何都会关注到自己一个区区二甲呢? 从密云县衙离开后,他们几个人一路出了县城,到了北郊一处庄宅之中。 此刻,这庄宅警卫森严,清一色的飞鱼服。 见到唐顺之三人归来,庄门立刻打开,而管着锦衣卫南镇抚司特勤千户所的何全安已经迎了上来,话是对唐顺之说的:“我得报,咸宁侯已率部夜行,离了五军营大营。” “哦?何指挥,先去那沙盘处说吧。” 在衡山城前曾经面对过蒲子通的何全安也在这里,而且与唐顺之已经很熟络。 那员外郎官职虽比唐顺之大,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实则只负责后勤。这演习指挥部,若是总参和大司马等人没来,其实是唐顺之在主持。 而此刻这宅子的正堂之中,摆着一个很大的沙盘。 何全安边走边说:“卫里还要备制更多地方的沙盘,瞿师傅要的捏泥匠人和木匠,唐主事寻得如何了?” “明日便到!” 唐顺之的眼睛熠熠生辉地看着面前的沙盘。 不声不响的,皇帝这些年究竟通过锦衣卫和内察事厂做了多少事? 沙盘好用。这次演习,那模拟战局的诸多法子,唐顺之列席筹备会听皇帝在那里侃侃而谈的时候,只觉得太难实现了。 怎么才能让两边照面之时不因求胜搞成什么真阵仗? 事关那么多大将的前程,规矩只靠先讲好了就能行吗? 于是何全安和他的特勤千户所出现了,带着沙盘,带着三百精锐。 “一个时辰汇报,咸宁侯部到了这里,没有分兵。” 何全安走到了沙盘旁边,拿起了一面小木旗插在了一个地方。 那小木旗上已经写了个“仇”字,下面是一串数字。 像这样的木旗还有很多,旗杆顶端还有简易的马、炮、弓等造型区别。 唐顺之点了点头:“走西面,看来咸宁侯是打算出居庸关绕到北面了。何指挥,这一路你便只提防他们的哨探之间与京郊军民生出误会吧。” 何全安笑起来:“唐主事放心。有我在,指挥部既能及早知道战局。规矩是讲下去了,只要他们是真的彼此照面无非认错了斥候,我手底下的兄弟就只会远远望着。” “……当真如此神出鬼没?” “唐主事莫非担忧五军营的老兵也是花架子?”何全安说了句不客气的话,而后才道,“陛下命我练了他们五年了,这次若不能让参比诸将都知道陛下早已运筹帷幄,将来如何能悉数用命、不畏首畏尾?且不管这些,唐主事,再来演练一番?这回我守。” 演习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大明的这一批中坚悍将们都更加归心。 虽然是在天子眼皮底下做的这一切,但皇帝培养出来的力量、在情报和后勤等方面已经改进的方法,仍旧能被这群真正知兵、能战的将领看出细节的难处。 说实在的,为将者实在是担心为帅者甚至天子不知兵、瞎指挥的。 现在唐顺之闻言只一阵摇头:“明日那些未进入前十的参比武将就要到这里了,再来一番只怕又到天明,你我明日还要对他们详加剖解呢!” 唐顺之很期待,这些当真知兵能战的勇将仅仅是“沙盘谈兵”,应该也能让自己学到不少东西吧? 特勤所派往各省治安司的特勤队、内察事厂的人,其中一个成果就是这沙盘。 不能说只是他们的成果,但他们最辛苦。 唐顺之刚刚见到这玩意的时候眼睛都有点直了,而后就听说,这其中有算学院的参与,兵学院和工学院都派了匠人进修。 特勤所有太多行军操练,但每次还都会特地选地方,带人勘察。这负责勘察之人,就是从兵学院进修过的。他们随身还要带一个本子和圆的尺子,密密麻麻地记很多数字。 自认已经对新算学了解了不少的唐顺之又学到了一个新词:等高线。 至于怎么大略测出来的,唐顺之后来才搞明白。 如今自然不可能测得极准,经过这两年,听说锦衣卫特勤所那边也只是先把京北这最里面一圈防线的地势大略测完、制出了一些沙盘。 边镇那边,甚至北元那边,只怕还要数年去慢慢测出数据。 但这沙盘配上这诸多代表兵种、兵力的诸多小木旗,再配上一套如同这次演习一般的规则,简直是……会让人入迷。 这种东西以前也不是没有。相传汉时马援在彬县用米粒堆砌出彬县的山川地貌,敌军的兵力部署,并以此为谋划,大破敌军。 但现在皇帝准备做出一整套大明战略要冲及边镇这种形式的沙盘,对于军务会议的众参谋来说,只怕是将来必不可少的东西了。 见过这东西后,他和王守仁、杨一清都玩过。 虽然做这种东西是陛下提出来的,但他好像并不是很懂得该怎么设置规则。但杨一清和王守仁就不同了,他们都是做过统帅、当真打过仗的。 一边用这种方式教唐顺之,他们一边也商议完善着这次演习的规则、这沙盘军棋的规则。 既是一种游戏,但也是推演战局、找出更有可能胜利的策略的工具。 现在唐顺之虽然拒绝了“今晚再战”的要求,却仍旧兴致勃勃地问:“何指挥,以你之见,咸宁侯出居庸关之后是会绕到白马关南下,还是会到古北口?” “我以为……” 曾铣脸色仍旧是严肃的,看着两人热烈地讨论起来,他仍然在想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想的问题。 让自己在唐顺之手底下做司务,陛下和大司马难道是想让他也跟着唐顺之一样参研军务? 此刻的曾铣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朱厚熜在看到新科进士里有曾铣两字之后就在脑海中回想起了“河套”二字。 朱厚熜琢磨着河套之时,李全礼和仇鸾开拔北上之时,唐顺之与何全安终究又玩起了军棋之时,五军营那次大比和这次演习的信息也正在往北面传。 长城内外,大家都要面对一种很新的东西。 祝作者生日快乐。 (本章完) 第314章、寇边,出征 “演习?” 土默川之中,十九岁的俺答得报后嗤笑了一下,然后又肃然道:“南面的皇帝要练兵,自然是迟早要兵锋向北,但我俺答何惧?两年前从巴勒吉凯旋后,如今儿郎们的马正壮,手正痒!南面皇帝有点心气,那更要打下去!不必犹豫,本就定好的事,照常!” 现在,土默川当中也正在筹备一次出击。 目标方向:山西井坪、朔州。 俺答虽然只有十九岁,但他继承土默特领主这七年来,早已经有赫赫战功。 若不是三年前攻打大同、大掠而归,哪里能有实力和威信在两年前兀良哈与喀尔喀的冲突中更露头角? 博迪汗邀他率兵前去征讨兀良哈,最终的结果便是巴勒吉一战俺答率军大破兀良哈。 俺答是在十六七岁就扬名草原、建有赫赫军功的万户领主,他并不因为那缓缓传到这里的消息而动摇。 他需要更多的声望,需要更多的人口、牛羊。 两日后,帐下精骑四千余集结完毕。 “先去井坪!若明军怯战,便尽扫朔州!” 俺答不用亲自去,土默特部也不能倾巢而出。 巴勒吉一战固然声名远扬,但那博迪汗也因此开始对他有忌惮之心。 蒙古的那位大汗就在西边不远的河套察哈尔部,快马袭来可要不了多久。 “忽热!忽热!” 他麾下精骑在马上举着弓,一同呼喊着冲锋的口号。在蒙古语中,这句话是欢呼,既是喝彩,也有祝祷之意。 马蹄震响了大地,马芳远远地听到了响动。 马场里被抽走了好多匹骏马,又要去南面劫掠了。 马芳捏了捏小拳头,继续低头做他的弓。 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但只有做好了,才能向那些常在他面前卖弄箭术的鞑子偷学几手本领。 十一月初,北虏寇井坪。 军情传到京城时,朱厚熜正在国议殿之中坐着,看俞大猷他们文试。 边镇军情向来要第一时间报到朱厚熜这里,因此殿内正答策的武进士们只听到皇帝在看完张佐送过来的一道奏报之后就站了起来说:“去武英殿。” 本来在这边一同主持的杨一清也很快知道了情况,随同一起走出殿后就说道:“朔州中路参将李瑾,是个有勇有谋之将。便是西路参将刘铠、游击李鉴不能敌,朔州必无大患。” “报什么领军过万大举来寇,依杨卿经验,实数有多少?” “不会超过五千,北元诸部之间也不太平。这些年寇边,都是诸部自行其事,并非那小王子督帅各部大举来犯。以一部之力,能有三五千骑南下便是大动静了。” “这么看来,刘铠、李鉴是已经怯战了,故而夸大其词,说不定已经弃守井坪。” 杨一清沉默不言。 武将大比,西北边镇也一共送了几员大将来京。 那俺答寇边,也不知是不是探知了这情况。 刘铠、李鉴是差了些,尤其现在他们原先的主将、朔州卫的指挥使还在密云那边参加演习呢。 到了武英殿里,王守仁和张经等人随后陆续被传召而来。 皇帝和杨一清等正围在舆图边。 “井坪守御千户所是足额官兵,千又九百余人。”杨一清介绍着情况,“既是绕开了大同正面,自井坪南下,那便仍是为了劫掠。” 朱厚熜眼神有些阴沉:“是察哈尔那边的套虏,还是丰州滩那边的俺答部?” “应是俺答部。” 杨一清看了一眼王守仁,只见王守仁也点了点头:“臣也这么认为。昔年达延汗分左右两翼六万户,如今博迪汗正忧心于兀良哈与喀尔喀的内乱。当此时节,他不敢冒险。若在我大明吃了败仗,他就无法再复其祖声威了。” “……俺答。”朱厚熜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朱厚照从登基起就生活在北元那个中兴之主达延汗的威胁下,而嘉靖一朝,面对的北面敌人中最强悍的实则只是北元右翼三万户之一土默特部的领主俺答。 从嘉靖二年之后,俺答再一次对大明出手了。 小规模的寇边劫掠几乎年年有,这一次的阵仗算是大的。 朱厚熜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急不来,还没到算总账的时候。 “速速议一议,把旨意和军令都传过去吧。”朱厚熜顿了顿之后说道,“守土有功者,朕不吝封赏。” 他信任杨一清那四年多在三边打下的基础,也把主要的决策放给了他与王守仁两人。 前线有前线的常规应对,军务会议这边则会给出更系统的调动部署以向俺答释放压力。 而朱厚熜不希望那边永远只敢据城固守、任由北虏于乡里间大肆劫掠。 皇帝确实不吝封赏,新朝已经有因军功新封国公的先例,如今又封了一批县爵。 现在,大明这批新县爵当中的十个正在密云。 朔州卫的指挥使何勲带了三百人守在一个真正的据点,他不知道自己担任防守任务的井坪路正遭受入寇,他现在的精力全放在眼前的演习上。 守军不知道演习真正结束的时间,但这些天,咸宁侯的麾下越来越活跃了。 “何将军,真要反攻石头山?” 何勲咧嘴笑道:“怕什么?咸宁侯用了麾下一人可兑守军两人的漏,石头山那边可丢得本将不服!虽不是本将丢的,但他们若又用这法子聚了大几百到本将这里,那岂非本将也要输得冤枉?现在明摆着,陛下和杨总参也不想我等只是龟缩守着。” “可咱们若想成功,只有不被察觉之下摸进石头山寨子两百步之内才行。那里并无草木遮蔽,这……” “只有一个法子!”何勲眼睛亮亮的,“咱们假装运粮的,钓他们来劫!拿了他们的人,再换上他们的衣服,假装得胜回营!” 他在尽力发挥,他原先的两个部下,现在一个缩在井坪守御千户所里,脸色有些苍白地说道:“只要井坪不破,你我就有功无过!鞑子若要撤,难道我等还能追击?若是出城摆阵却败了,死罪!” “但是李参将来信……” 刘铠板着脸呵斥道:“本将也是参将!李瑾想要本将与马邑那边李鉴一同合兵围之,怎么围?加起来也并不比鞑子兵多。若败了,朔州尽失!” 大明的边镇防线实在太长了,而蒙古骑兵却一般只是合兵集中攻击一处。若是啃不下来,就在附近劫掠一通扬长而去。 想围杀大量骑兵? 刘铠说道:“回信李瑾,井坪路诸堡不容有失!鞑子大举寇边,若是朔州守军尽丧,焉知北面大同、南面太原不是另有大军窥视战局、伺机而动?” 在东面,李瑾带着千余人正往西行军。 朔州是山西防线的腰腹,朔州若丢了,大同有被北、西、南三面夹击的危险。而若是北虏胆大,更可南向太原劫掠。 “再提提精神,今夜百户村旁荷叶山安营。”李瑾看了看身后行军已显得有些疲惫的麾下,然后又望向了前方,目带忧虑。 探报确实看见了一望无边的大军,这次非同小可。 但哪怕没过万,如此多的鞑子南下,绝不仅仅只是想劫掠一番了事,那可划不来。 而若要退敌,只是固守的话,无法对敌军造成伤害,那他们在朔州肆虐数月,就算城池、寨堡不失,不是仍算大败? 若要退敌,必须胜一仗。 刘铠、李鉴能懂得这一点吗? 队伍还没到荷叶山,井坪堡那边刘铠的回信来了。 李瑾看得面色铁青:难道忘记三年前大同总兵的故事了? 那一年,也是北虏大举来犯。大同总兵杭雄也是这种策略,后来若非杨总制亲临大同坐镇大局,鞑子会那般轻易退却吗? 事后,杭雄哪里去了?这一回,更是只去山西做治安司总司了,从此离了军伍前线。 以后便只抓抓贼而已。 “既然你们不敢出来,那就逼你们出来!”李瑾咬了咬牙,“传令下去,加快脚步!到了荷叶山,把寨子扎稳!让哨骑去把鞑子引来!” 有千余明军不在城池寨堡当中,那就是最好啃的对象了。 啃下一支不弱的明军,携胜势,有些城池和寨堡守将会心怯生出投降之意。多少年来,鞑子不是最喜欢这样做吗? 那就先让自己麾下崩下他们几颗牙! 友军被围,井坪堡和马邑堡来不来援? 不来,就等着被问罪吧! “标下领命!” 将不熊,底下的兵一般也更有战意。 “不怕?” “这辈子只愿多杀几个鞑子,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好!到了荷叶山,今晚吃饱后就连夜垒营!明日,本将与伱们一同结阵迎敌!” 在这边镇,历史的走向暂未因朱厚熜的一切行之有大的偏移。 发生在这井坪百户村旁荷叶山的那一场万人大战,终究还是要上演。 而在南面的太原城里,山西巡按御史马录在这一晚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令他十分震惊。 但稍微顾忌了一下之后,他还是愤怒地写起了奏疏。 【臣巡按山西马录弹劾武定侯郭勋因己私干预臣于山西所查办之白莲教妖人李福达假名张寅窃据太原卫指挥使一案……】 次日,这道弹章就被送往京城。 而这个时候,百户村旁荷叶山上,李瑾正率兵严阵以待。 他已经给刘铠、李鉴再次送去了信,这次说明白了自己准备以身为饵。 以他所携带的粮草,能坚守的日期有限。 带的是十天口粮,如果鞑子兵真的围了过来,粮是送不进来的。 但李瑾明说了:他一定会守下去。 昨天夜里,鞑子的哨骑已经来这里打过转了。 今天会攻来吗?会来多少? 过了一阵,李瑾站了起来,手里端起了那个军中还没有多少、但杨一清在回京前给了他一个的望远镜。 出现了。 沉闷的马蹄声隐隐传来,高据荷叶山上的将卒也都看见了远处的烟尘。 “……只有千骑,小看我李瑾了吗?”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击鼓!结阵!” 先守住一场,明日就该调更多人来围了吧? 希望刘铠、李鉴那边察觉形势果然松了一些,有那个胆子前来夹击合围。 荷叶山上第一战开始,马录的弹章在入京的路上,国议殿里正举行武进士们的传胪大典。 大明还不曾有过武举殿试,但现在文试同样在国议殿举行,更有了同样规格的传胪大殿。 只是仪式略有不同。 列席的,除了军务会议众参谋,大明在京勋臣除了李全礼和仇鸾两个正在演习的,悉数到场观礼。 “一甲第一,福建泉州俞大猷!” “一甲第一,福建泉州俞大猷!” “一甲第一,福建泉州俞大猷!” 传话的也不再是鸿胪寺的文官,而是宫中禁卫的头领。 国议殿内外,禁卫列队。 朱厚熜并未坐在殿内,而是站在殿门口。 丹墀之下,俞大猷从队伍中走了出来,先在下面行了陛见大礼,然后在禁卫之间缓缓走上台阶。 与文进士们传胪大典不同的,就是朱厚熜在五军营大营里曾经玩过的那一手。 在朱厚熜身后两侧,飘扬着三十六面将旗。 每面旗上,现在只有一个姓。 将来,这些将旗还会有升级的空间,加上他们的爵位封号。依等级不同,那姓的周围圆圈还有不同颜色的绣线。 现在,俞大猷只是独自地,终于走到了朱厚熜面前。 心里虽然惦记着山西那边的战局,但朱厚熜现在的心情是开心的。 俞大猷的文试策文,果然没有让朱厚熜失望,也让杨一清、王守仁他们为皇帝连连道喜。 文试第一,武试也因为增加了策略元素而居于第二,这个武状元,无人不服。 “俞志辅,今日授尔将旗,以命守护光耀之!” “臣接旗,必不堕大明军威!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武状元开始,并不像文进士那样只点到五个人的名字。 皇帝一个一个授旗,只有先后之分。 陆炳排名上升了一点,毕竟这么多年他是被系统栽培的,文试的兵法韬略上得分高了一些。 当然,也还有朱厚熜的感情加分。 现在,实际上已经分开了六年的幼时玩伴也正式闯过了道道关卡,站立在了朱厚熜面前。 “陆炳!今日授尔将旗,以命守护光耀之!” “臣接旗,必不堕大明军威!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炳看着皇帝眼里的笑意,心情激动。 从今天开始,要准备正式为皇帝效命了。 等这传胪大典结束,武进士们各擎一旗,林立于殿外云台之上。 朱厚熜站在门口,望着他们,最后看向俞大猷,肃容说道:“此时此刻,北虏数千骑正入寇山西朔州!” 众人闻言心头一凛。 “边患何时能绝,从今天开始便是你们每个人、每天都要思索的问题。朕也每日在思索,故而今年有武举殿试,有武将大比!以后都是军中将领,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现在,都随朕一起去密云,观武将演习。待那边结束,一同回京,武英殿赐宴!” 皇帝的行程安排得就是如此紧凑。 一大早武进士们传胪大典之后,马上便都擎着自己的将旗随御驾去密云。 但这么多面将旗和兵部已经为新科武进士们准备好的战甲簇拥之下,一时之间倒真是数十位猛将侍卫着天子出行的模样。 不……像是出征! (本章完) 第315章、荷叶山之战 “这是第几次冲阵了?” 荷叶山上,李瑾觉得臂膀与虎口都酸痛得厉害,但现在还不能卸甲。 “冲过七回了,将军。井坪和马邑那边的守军,什么时候才能来?” 李瑾没办法回答,沉默片刻之后就只是哈哈大笑:“咱们连铳都还没放过,鞑子已经冲了七回,可曾上得山腰半步?” 他是将领,他能不记得已经被冲击过几回了吗? 此刻虏骑再退、又做休整,这一回看样子,要等到明日甚或后日再有兵来援,才会发起总攻了。 但井坪和马邑的友军,不见来援。 李瑾望着自己麾下的旗校,一一看了一眼之后才说道:“我知道,咱们镇守的是中路,不必来这西路。但北虏入寇,侵的都是我大明疆土,难道把这看做两家事?” “……将军,三日不到战了七场,已经折了八十二个兄弟,伤重不能上阵的过百了,口粮也只剩不到七日……” “鞑子丢下的命也不少!这里是大同镇腹地,担忧什么?”李瑾混不以为意的模样,“咱们要在荷叶山拖出他们,这消息,我也不只是放向井坪、马邑。鞑子连咱们一个临时山头都啃不下来,敢久留此地等王师将之合围吗?少啰嗦,不用省着粮食,让弟兄们吃饱!” 他喝了几口茶水,而后又站了起来:“放心造饭,我带人盯着他们的动静!” 往外走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看向他的复杂目光。 驰援井坪,是他的决定。 这自然也称不上“不遵上命”,如何防范北元突然的偷袭,大同镇东、中、西三路之间早就以城池、寨堡、据点形成一张网。 贼从西路来,中路即刻驰援,这本就是预先都商议过的临战机变。 上面有没有军令?自然也有。 但并无主动出击的打算,粮草皆未齐备,这边情突然来了,刘铠、李鉴守堡不出,有罪吗? 自然没有。 人家是来抢劫的,不是要来多城夺土的。调遣大军合围,那是需要陛下降了旨、朝廷已决意做好粮草军资的供应的,它就不可能仓促下这个决心。 所以鞑子还没肆虐到中路防区,李瑾是可以不用来的。 明知道大同镇还没有对这一次边情做出总的部署和安排,他来了,并且以身为饵,如今随着他一起身陷险境的麾下会怎么想? 李参将想立功想疯了? 纵然一开始有士气,但打了三天还不见有援军来,谁心里不发怵? 来到了用山石、干土和枝丫堆起来的临时营垒旁边,李瑾拿出望远镜再朝鞑子大营那边看过去。 视线有些轻微的抖动,李瑾知道那是因为自己这三日射箭射得太多了。 “老钱,你说鞑子现在是不是有些迷糊?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不怕死的?” 他身边的一个总旗没心情说笑,压低了声音:“若鞑子当真尽数围来,援军仍不至呢?” 李瑾见到对面很平静,今天是当真不会再来冲阵了,放心了些放下望远镜,随后盯着他:“你也担心?你也不懂?” 姓钱的总旗看着自己的主将,只见他脸上的笑意不是假的,眼神通透无比。 “我确实不懂,所以担心。” 李瑾抬起手臂指着对面:“三天了。” 冷笑一声之后,他才继续看着自己疑惑的部下:“三天了,这千余骑鞑子还留在这,就说明老子还守得稳稳的!现在,鞑子要赌,刘铠他们也要赌!这到底是不是我大同镇为他们扎下的口袋?鞑子要么合兵扎破这口袋,要么现在就撤走!只要他们不甘心,那就当真成了一次扎口袋的机会。刘铠那等精明之人,莫非不懂得他们来此合兵就会让鞑子心怯?只要战阵结稳,鞑子顶多冲一阵,不成就定会撤军!” 遥遥望了一眼井坪堡的方向,李瑾继续冷笑着:“老子若连第一天都守不住,刘铠他们大可有许多借口,就说我鲁莽接战,他们驰援不及。但是,老子已经把这千余骑拉在这里守了三天!老子还能再守上几天,他能找的借口越来越少。事后追究起来,他罪责难逃。老子是用命先赢一场,再帮他赢一场。记住,咱们多守住一天,赢面就更大一些。咱们是在赢,他们才敢出堡来帮咱们!” “……这不公平。” “去他妈的公平!”李瑾拍了拍肚子,“老子只要赢!走,先吃饱,明天继续守。老子还有那虎蹲炮没放过呢!若他们真想调其他人一起来总攻,那就给他们一个惊喜!” 这一晚,暂时平静。 连续战了三日,土默特部的骑兵们在休整,荷叶山上的大明守军也在休整。 来援的友军成了固守待援的孤军,李瑾需要让他麾下的底层将官们看到赢的希望。 其他的不论,他李瑾自己也在这里! 井坪堡之外,哨骑一直并未断绝。 到了这一日临近午夜时,又有三骑归堡,进来之后就直奔刘铠那边。 刘铠这几天也睡不好,听到通传就爬了起来。 闻听讯息,他惊叫道:“当真?乃河堡一带的鞑子往这边来了?” “迎面撞上的,老三和老五……”这一队哨骑的头目哽咽了一下,“乃河堡被破了,将军,咱们井坪堡……” “……弘治元年早便定下的方略,若贼寇西路,西路兵为主,大同副总兵、游击及偏关参将合兵来援,我西路兵则于本城本堡分布邀击。如今乃河堡已破,井坪堡不容有失!传我将令,坚壁清野,固守待援!” 在这片土地上,鞑靼兵情与大同镇守军的兵情消息并未断绝。 哪怕是只图自保的守将,也不意味着只做睁眼瞎,缩在堡内瑟瑟发抖。 荷叶山那边李瑾被围的消息,他们知道,也知道李瑾的作战意图,但并非人人看好他的计划,或者说很少有人有那样的胆气。 此时此刻,大同镇内,宣大总督、前任兵部尚书王宪、大同巡抚张文静正在接旨。 “……所报灾情、粮储、宣宁五堡修筑诸事,已准国务殿并军务会议、兵部、户部合议,自太仓库给银八万七千三百五十两……” “朔州入寇之贼,依旧例,着大同总兵官命副总兵林宽统兵赴西路合击之。若守土退贼有功,另行叙功,朕不吝封赏。” 旨意接完,王宪站了起来,随后才深深地看着朱振:“朱总兵,这下无需忧虑了吧?” “既有旨意,我自镇守大同,命林宽统兵驰援!督台放心,那宣宁五堡也不会误,定然加急修筑,以防鞑子自大同以北破关而入!军情紧急,我这便先去调兵!” 看着他离开了,张文锦才有些不忿地拍了拍案桌:“区区五堡,修了三年!三年之间,大同镇报了十次灾!” “陛下命我来总督宣大,不就是要先稳住这边吗?”王宪的表情是凝重的,但只说了一句,“不急。” “杨总参之前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也只能安排李瑾等数人到了宣大。”张文锦咬牙切齿,“如今李瑾自报来固守荷叶山之讯息,已经断了三天音讯了,中路其余援军仍然没动!” “闇夫,制怒!”王宪皱了皱眉,“李瑾既然敢有此意,必定有所把握。” “但如今这大同镇是何等水泼不进?倚大同边镇之重,难道便一直这样下去?昔年杨总参和张公公平甘州之变何等雷厉风行?前年奏请修筑宣宁五堡以为大同北面防线,这帮人有前车之鉴犹自乱过一回,就该一样办了!” “文锦!” 王宪这次喊了他的名,而不是字。 张文锦气呼呼地坐了下来,随后只能仍旧嘟哝一声:“又是八万多两银子啊!” “若无甘州兵变雷霆手段,前年伱奏请一年之内修筑宣宁五堡,还要他们去守,你当年便会步许铭的后尘!”王宪面沉如水,随后也只能说道,“前年湖广叛乱,那时大同如何乱得?自去年起分三年筑成,另专列银两,你当陛下和诸参策不明宣大情势?勿复再言,眼前边情为重!” 他的眼里闪露出寒芒:“今岁鞑子既自大同寇边,战事了结后,自然也会有些说法。武将大比、武举殿试,你当都是为了什么?” 张文锦有点惊喜:“难道……” 一个前任兵部尚书,一个在宸濠之乱中任安庆知府时登城臭骂宁王吸引仇恨让其留下攻打安庆而非直奔南京。 如今,他们已经在这大同憋了两三年的火气。 他们面对的,就是在大同已经生根发芽、拥兵自重的这一群将官。 南面诸省正在改制,边镇却还没有轻动。 王宪虽然也有一营来自京营的选锋标兵,但整个大同镇守军逾五万,远非南面诸省那些卫所兵可比。 “先去督办粮草转运诸事吧。”王宪起身往外走,“旨意既到,我先率千五标兵赴朔州。若大同有变,那剩余标兵可护你周全。” “……朱振不致胆大至斯吧?” 王宪冷笑着:“宣宁五堡修好了,他麾下何人敢去守?离丰州滩如此之近,他们有胆子要钱,没胆子驻守的。这一仗,谁知道他们能做什么文章?以防万一罢了!” 大同镇近四年来再遇一次大边情,许多压制着的矛盾正在酝酿。 像朱振这样的边镇重要将领并非想反,他们只是想法设法抗拒着变化,利用他们手头上的筹码尽量试探。 而皇帝是制造变化的那个人。不管边镇之外的大明诸省这些年是如何在变化的,边镇除了最早处理甘州兵变的雷霆万钧,始终以安抚为主。 现在,密云那演习指挥部里的朱厚熜一边想着边镇之事,一边看着围在那沙盘周围对目前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的演习局势议论纷纷。 朔州卫的指挥使耍了漂亮的一手,从攻方手里夺回了守方丢掉的石头山。 但他不知道他的朔州卫那边眼下丢了一个乃河堡。 他是杨一清从甘肃调去朔州卫的,若他能在这次大比中名列前茅,朱厚熜琢磨着给他能安排什么位置。 也有一群将领聚在一旁偏厅里的舆图前,议论着已经传到这里的朔州军情。 现在,他们都在这指挥部里出不去,皇帝既然把消息对他们都公开了,说不定也是考较。 但有些最新的消息没告诉他们,朱厚熜看向了眉宇间很凝重的杨一清和王守仁。 军情源源不断地传来,大同中路只有李瑾一人按照多年间定下来的协防部署去驰援,这是让他们感到担忧的主要原因。 大同镇的理由自然也很充分:与朔州相比,大同才是重中之重。朔州都能出现数千骑,谁敢担保鞑靼没在大同北面另设大军?若被调虎离山,大同有失,宣府危矣。宣府危了,那便是铁骑兵临居庸关,兵锋离京城便只一两日。 但他们有第一手情报,岂会不知道大同北面有没有大规模的敌军正在集结?鞑靼的战略意图是什么,推演分析之下还是能做得准的。 杨一清和王守仁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回望过来之后都先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朱厚熜继续按捺着内心的烦躁。 归根结底,大明先要从诸省新法当中重新挖掘出足够的钱粮潜力,才有底气去解决边镇积累了百年之久的旧问题。 大战一起,便是烧钱。 而大战之前,要让边镇也焕然一新,同样需要烧不知道多少钱。 烧钱的原因,是因为人。 边镇换将,需要机缘,需要原因。 现在,先把备选的人都集结起来了,大同镇的机缘和原因也到了。 不能急,只能等待战果。 到后面,可以因功升迁、调任一些人,也可以因罪贬罚、处理一些人。 可这背后,是将士和边疆百姓因此受难。 朱厚熜的目光再次看向了唐顺之、俞大猷、曾铣这些年轻面孔。 他对大同镇这样的边镇已经忍了四五年,终于忍到了这些新血登台。 该不用再忍了吧? “只要守住石头山,他们便绕不到南面!”石头山上,朔州卫指挥使何勳心情激动,“规矩越来越清楚了,只要没进到据点两百步以内,便都是哨探!二十人一队,都摸出去,别打死就行。你们四十人守在这里便好!跟本将下山!” 名为攻守据点,实则随着演习的深入,已经越来越清楚:就是要他们遭遇战。 在不许打死人的规矩下,狭路相逢便只能靠勇。 肉搏之下,哪有攻方能一人兑两人的规矩? “看对面的架势,必是演习快结束了。”李全礼在石匣堡中眼神亮得吓人,“按规矩,堡内留够人就行,民夫壮勇凭什么不能算守军?都出去,抓哨探!” 北面古北口南面的寨子里,仇鸾则很不忿:“这规矩为什么不提前讲清楚?” 他手底的兵是老兵,将也不算怂。 可对面的将,是整个大明选出来的悍将中的悍将。带着一些新兵,怎么都干起拦路打劫的勾当了? 也就仗着是演习!当真在野外,他们面对真正的鞑靼骑兵,敢这样不管不顾地野战吗? 朔州井坪荷叶山上,李瑾在这里给他答案。 他看得出来还能战的这八百多将卒眼神中有些惧意。 这是真的战场,四面都是真的鞑子,战马正在扬蹄,嘶鸣声不断从各个方向传来。 又经过了两天,鞑子的骑兵真的全都聚了过来,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拿这支敢于出堡迎敌的大明守军打个样子,挟势捅破朔州的防线。 如果这个并无大同方向其他援军到来、原先守军也个个龟缩于城池寨堡的朔州仍算一道森严防线的话。 “今日可以开炮了!”李瑾大喊道,“擂鼓!” 此前数阵,都只是结阵迎接骑兵的冲击。 大明将卒或许不擅骑兵冲杀,但应对骑兵冲杀,已经不知攒了多少年的经验。 李瑾勇于战,这区区千余人结的战阵,至少在之前是守住了那千骑的数次冲阵。 但现在,是数千骑。 片刻之后,骑兵阵中也响起了沉闷的号角声。 接下来,“忽热!忽热!”,那边数千人的怒吼如同巨浪一般,从数个方向扑来,冲打着这小小的荷叶山。 “别急!”李瑾对身边的传令兵说着,“荷叶山这么小,等他们冲近了,马都靠近了,再放炮!不要一起放,轮着来!” 虎蹲炮那子母炮,应该会让对面慌乱一点吧? 只要稍微慌乱一点,那就行了。 “尖哨队,都准备好,随本将冲杀!” 李瑾的麾下,也有数十骑,都是精于骑射、作为尖哨前出侦查敌情的尖兵。 如今被围,自然谈不上去侦查什么。 而李瑾竟准备领着他们出阵冲杀。 马蹄声凌乱地敲打着这边土地,呼哨声铺天盖地往荷叶山淹过去,这荷叶山上的大明守军宛若在狂风暴雨之中,顷刻就能被扑灭。 “……日他娘的!拼了!” 山腰上战阵的核心,几个方向一共也就摆了十二门虎蹲炮而已。 炮手望着山底下乌泱泱淹过来的鞑子,双眼血红。 都到现在,顾不得想别的了,只能跟着那不要命的主将拼命。 接敌的最后时刻,山上守军也都听到了李瑾鼓舞士气的呐喊:“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生死关头,大家都需要这一嗓子。 “大明万胜!” 用搏命的心态喊出来的声音里,令旗挥下,战鼓声变了奏,火炮阵地上的小旗官喊道:“第一轮,放!” 炮声并不密集,但炮声和这里两边的呼啸呐喊声毕竟传了出去。 离这里数里的东北面,正奔驰的哨骑听到了那个方向成千上万人交战隐隐传来的声音。 “三虎,快回报督台,已经打起来了。其余人,跟我摸过去!碰到鞑子哨探,都除了!” 而荷叶山西边的井坪堡那里,担心鞑子骑兵是来攻井坪堡的刘铠现在不担心了。 他们是往荷叶山去的,这个讯息刘铠也收到了。 大同那边的军令也已传来,副总兵林宽率援军开拔了,正在来的路上。 “五千攻千五……”刘铠咬了咬牙,“该死的,要是千五官兵尽丧,那便是大败!留五百人守堡,点兵点兵,驰援荷叶山!” 荷叶山上,李瑾现在浑然没有惧意,浑身上下都只淌着兴奋的激动。 他不是个多爱惜麾下兵卒的将领,有时候甚至堪称严酷,他眼里只有战,只有胜。 但难道大明将领,眼里不该是战,是胜吗? “趁乱出阵,冲一下!”他骑在马上狠狠一夹马腹,“都跟着老子冲!” 土默特部骑兵的帅旗所在之处,这支南下劫掠的骑兵统帅愕然看着山上冲下来了不到百骑。 这是干什么?疯了吗? 眼下,那数十骑就如同一只弱小的鱼儿,要逆流游入惊涛骇浪之中。 但它毕竟泛起了一些涟漪。 “这种炮……”他不关心这点小事,他现在更凝重地听着那明军山上响起的炮声节奏。 跟自己印象中的不一样。 而后,却是一骑纵马来到左近,那人胳膊上还插着一根箭。 “东北面有……援军……” 说罢从马上晕倒下来。 “……再冲!难道没吃饱吗?” 他也不关心这些,莫非集结了近五千骑,不能先啃下这个荷叶山上的千余明军? 远途驰援的便是疲军,战马再冲一阵便好了。 此刻,在敌军阵中甩了一个尾、身上也浴了血的李瑾还在狰狞大笑,然后耳边听到了东北方向传来的鼓声。 “援军来了!”他哪管其他,嘶声喊道,“继续冲杀!” 东北面,不放心林宽行军速度的王宪带着千余标兵正在急行军。 不仅如此,还令人一边擂着战鼓。 “再敲响些!时刻准备接敌!” 荷叶山上,在这个小小的山头已经固守了七天、口粮将尽的守军终于听到了援军的动静。 “顶住!再顶住!让炮再冷一会,顶住!” 大同镇守将是要钱,但并不想获罪。 能守住大同镇,才是他们向朝廷要钱的筹码。 林宽是走得慢,但他的军令走得快。 北面,那李鉴虽然是在路上稳妥行军,但收到了哨探回报之后,两眼里突然都冒出了充满功劳的光。 “快!快些走!” 嘉靖五年冬,北虏寇井坪,乃西路地也。中路参将李瑾曰:“是可视为两家事邪?”驰兵赴之。时西路参将刘铠、游击李鉴兵先至,惶惧不知所出。瑾为申令戒众,合兵置阵,先据荷叶山。虏数冲突,不为动,最后以大炮击其中坚,而自督劲骑驰下击之。虏披靡引去。 密云那边演习结束,朱厚熜仍在惦记着朔州战事。 (本章完) 第316章、文武状元打起来了 嘉靖五年的第一场雪,比嘉靖四年来得早了很多。 去年这个时节,唐枢等人犹能赌一把运河不会那么早冻上,在冬月里坐船北上赶考。 但现在才刚刚进入腊月,京城开始飘起了雪。 武英殿内,对武进士和参比将官前十的赐宴已经结束,现在是军务会议对朔州那边军情及边镇防务继续开着会。 殿内之人并不知外面飘起了雪,是黄锦走了进来,满脸喜色地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天降瑞雪,想来山西那边也必定已经天寒,鞑子得退兵了!” 朱厚熜站了起来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 “打开殿门!” 武英殿的殿门被打开,一阵冷风灌入,众人都瞧见了那缓缓飘落到地上的雪花。 “天佑大明!”杨一清深知天气变化对战局的影响,今年这个冬天雪下得如此早,鞑靼骑兵要多不少顾虑了。 这些天来,朔州军情每一天都牵动着朱厚熜的心。 那边不仅有外敌,还有内忧。 王宪虽然是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去总督宣大的,但他可不比杨一清。一个早就总制过三边,在边疆素有威望;王宪却只是曾经巡抚大同,时间还不长。 朱厚熜还没盼来那边退敌的奏报,但是天气转寒、以至于开始下雪了。 他只欣喜了片刻,随后便有些怅然地缓缓坐下:“北虏寇边,君臣竟要靠天时来稍缓忧虑。” 一句话让殿内有些冷场,黄锦有些不知所措,而杨一清也因为脱口而出一句“天佑大明”略微尴尬了一下。 与王守仁对视了一眼后,杨一清才行礼道:“陛下承继大统,有天时护佑;朔州迎敌,有地利;如今武举及武将大比已毕,更得人和。鞑子是必定能击退的,如今臣等辅佐陛下悉心谋划,假以时日,北虏必不再为患。己巳之变后,边防积弊已近百年,陛下也无需忧虑过甚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只是有感而发,边镇之难,朕自知晓。有王宪在宣大,且等军情奏报到了再说吧。把殿门关上,继续议这一轮诸省军屯改制和这一批武将之任用吧。” 武举会试正副榜共一百零八人,入京参与大比的中坚勇将近百,他们都是进入了皇帝视线的人,而且分为有军伍指挥经验与没有经验两个梯队。 现在,武状元俞大猷正被议论着,因为十二月初一的《明报》刊载了武举殿试的最终结果。 这是大明第一个有正经武状元头衔的猛将,而鞑子寇边的消息也已经在京城传开。 “依我看,还是京营闹什么演习、朝廷选什么武状元,这才让鞑子觉得咱们是准备打他们了。” “无稽之谈!无耻之尤!前些年没这些,鞑子就没寇边吗?武举开殿试、京营练兵,这都是陛下旨意。阁下不必拐弯抹角,不妨把话说清楚。” “……只是可怜山西百姓罢了。” 俞大猷正冒着雪,前去王慎中家里。 他高中武状元之后,没有像有些人一样回乡。这些天来,靖国公、咸宁侯、襄城伯等勋臣之家都多有请帖,俞大猷陡然就站到了舞台中心,推脱不得。 如今心中疑惑不少,而王慎中在御书房中时常与皇帝见面,今日更是约了林希元、龚用卿等同乡一起,俞大猷是想要去请教一下的。 那天武英殿赐宴后,皇帝在养心殿里对他说的话,俞大猷还不是全然明白。 行至半路,就听到街边茶肆里有人这样争论。 知道他名字的很多,认识他的人很少。 俞大猷还没正式授职,他只带着他那“亲卫”包正川。 这段时间随着俞大猷出入公侯府邸,包正川走路时胸膛挺得越来越高。 追随的是前途无量的武状元,这让他如何不骄傲? “将军,不用理那些蠢货。”包正川不屑地看了一眼有些说着“那秀才公武状元莫非要之乎者也退敌”之类话的人,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闲汉,只怕大字都不识,没看到报上怎么说那一轮轮武试的? 俞大猷自然没有理会这些,只不过这些天确实感受着皇帝对自己异乎寻常的期待,因此有些心虚。 正思索着心事,然后听到急骤的马蹄声和远处传来的欢喜呼喊声。 这里可是京城之内,这种嚣张地纵马疾驰的声音立刻让俞大猷下意识地想到了什么,凛然望了过去。 必定是军情奏报!而且应该是露布飞捷! 马蹄的声音比人的声音来得更快,等俞大猷望过去时,只见那边马上数人却又按住了马蹄,在街道中间扬着什么布帛。 “山西大捷!大同镇合围虏贼,斩首一百三十七级,杀敌一千余,大明万胜!” “好!” 通传捷报的人历来如此,人要神采奕奕,路过每一处必定稍作停留大声宣扬。 夸耀的既是捷报战功,也是皇帝与朝堂诸公的运筹帷幄。 俞大猷看着他们从身边路过,脸色却更加凝重了一些。 没提到什么尽歼敌军,那自然是合围算不得完全成功。想要在野外真的围歼蒙古骑兵,本来也确实难。 斩首能有一百三十七级,那确实是大胜。 对大明来说是大胜,对鞑子来说,却会是奇耻大辱。 自应州一战后,鞑子何曾再吃过亏? 何况如今的虏酋已经不是当初的达延汗了,对他们来说,这可是面对大明的首败。 在草原上,输给大明的虏酋……为了威信是必定要找回场子的。 捷报传到了宫中,喜讯如约而至,这次反倒是杨一清和王守仁他们面色凝重。 俞大猷能想到的,他们怎么会想不到? “陛下,朔州大捷,犒赏官兵之事小,明年只怕必有一场大战!”王守仁郑重说道,“俺答年轻气盛、雄心勃勃,北元大汗又对其顾忌重重,土默特部必定要挽回颜面。” 此时,朱厚熜反倒笑了笑:“露布之时虽夸了些功,毕竟是一场大胜。能大胜,便是好事。卿等所虑朕知道,一则大同镇更不可轻动,二则钱粮要备妥负担不小。北虏之患本就避不过,既然如此,莫若携胜备战,再打一拳。这一拳打完,至少要让我大明北疆安稳十年才是!” “……安稳十年?” 杨一清脑壳痛,那得怎样一场大胜?那得是多大一场战事? “钱粮是必定要先着手准备的,此外更重要的,是战略。”朱厚熜沉吟了一下,而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朕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卿等共同参详一二!” …… 忙碌完了演习一事的唐顺之清闲了一些。 朔州虏敌退去了,兵部的工作也轻松了不少。 像一年前一样,这次他是真正在开始备考了——明年二月的制科。 现如今,第一关是进卷。 按要求,今年腊月十五之前就要完成进卷。 到腊月底时,哪些人能入京参加策试就会通知出去。二月十六策试后,再过关的便参加御试。 唐顺之的策论自然早就备好了,可是参与完演习、知道了朔州边情和如今的战果,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换掉其中一篇。 有身处兵部职方司的方便,唐顺之是能了解诸多北元那边的形势和边防布置的。 但是显然还不够。 因此他想到了陆炳,在中了武进士之后,他也到了密云那边。 唐顺之留意到过,陆炳在参与朔州战局议论时有说出一些自己都不知道的北元情势。 于是他在放值后邀来了陆炳,在席间直接问:“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杨总参和大司马早就知道你。” 今非昔比,陆炳已经有了武进士的出身,而且是正榜十七、殿试十三。 因此他呲牙笑道:“我和陛下一起长大的,家慈是陛下乳母。” 唐顺之不禁呆了呆。 猜到了陆炳来历非凡,却没想到来历有这么非凡。 “……陛下先熬了你六年?” 陆炳叹了一口气:“是啊,明年我终于要虚岁十八了。” 唐顺之又呆了呆,这才意识到陆炳是何等年轻。在那关卡重重的武举考试里能最终名列十三,哪怕有些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也是必须要有真本事的。 联想到他最开始跟自己聊的时候就能直接做什么兵学院五岳的徒弟,可以想象这么多年他经历了怎么样的“栽培”。 “伱和我熟络得太快了。”唐顺之深深地看着他。 陆炳继续呲牙笑:“咱俩谁跟谁啊,你找我来要说什么,直说。” 唐顺之迟疑了片刻,随后问道:“在密云时,你说的北元汗庭之中博迪汗在土默特部做过质子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炳后来能有那偌大名头,不全靠嘉靖信重。 现在他反问:“你是不是在猜制科的题?你想作弊?” “……”唐顺之不忿地回答,“这也是为国谋划!为君解忧!我想换一篇策文,只为进卷,能叫作弊吗?” “嗐,逗你的。”陆炳看了他一会,随后说道,“你也别猜来猜去了,你只怕不知道,你进国子监之后,卫里就有兄弟留意你。你到了皇明大学院这边晃悠,我是奉家父之命与你‘一见如故’的。不过,没想到唐兄才高如此,小弟是服了……” 唐顺之这等最聪明的人物,听到这里,看到他那感慨的表情,岂能不知他服的还有陛下? 才刚进国子监就有锦衣卫盯着自己……唐顺之忽然背脊发凉。 为什么? 听到陆炳暗示的意思,他的心脏不由得剧烈跳动起来:“什么叫……我别猜来猜去了?” 陆炳苦恼地叹了口气:“骆指挥、王指挥、何佥事、严佥事、张厂督、兵学院……我的先生可太多了。你必定很清楚,陛下是盼我将来能掌好锦衣卫的。你也是陛下看中的人,反正也有真材实料,作弊就作弊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去请旨,然后找张厂督问问清楚。” 唐顺之:“……” 这不好吧? 现在情况很清楚了。 作为陛下的乳兄弟,作为陛下将来期盼能掌好锦衣卫发挥大作用的人,他这六年的老师都是最强的一批。关于北元情势比别人了解得更清楚,就因为他爹跟总督内外察事厂的张镗也都是潜邸旧臣、当年的兄弟。 但有些情报,应该是秘密,不是自己该去问的吧? 他怎么就这么有把握,向陛下请旨之后陛下会准? “……我只以为陆兄曾读过什么书,知道些隐秘,想向你请教一二而已。” “那也行,你问,我答。”陆炳再次呲牙笑,“他日你入国务殿,有些事别给我添堵就好。今天我不怕告诉你,反正以后我也会盯着你。” “……” 唐顺之觉得友情变质了。 是的,以后他要到锦衣卫任职,作为天子耳目,自己这百官之中的一员自然在他的注意范围。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又问了一句:“当真是我一来京就有锦衣卫留意我?你是奉令尊之命……” “对你又没害处!”陆炳振振有词,“陛下神人降世,早知你是不世之材,你别到处吹嘘,想过那制科还是要靠本事说话!我跟陛下什么关系,都被熬了六年。你知道我这六年怎么过的吗?” 唐顺之心情复杂。 反正认识你之后,时常见你在那什刹海畔饮茶,很闲的样子。 一想到可能是知道自己离开国子监往那边去了,他就“闲”了起来,唐顺之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忽然感觉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是陛下的眼睛。 自从中了状元之后,唐顺之第一回有点心虚。 我真是什么不世之材? …… 王慎中在京城租下的宅子里,几个同乡都聚在了一起。 “志辅,不意你这数年分心研习兵法、性喜武艺,竟落脚于此。”龚用卿现在看着俞大猷,目光很复杂,“还没贺喜你高中武状元。” 约他又不是第一次,所以都知道俞大猷这些天都是应那诸多公侯伯及杨总参、王尚书人等之约去登门拜访。 平步青云啊。 按之前公布的待遇,武进士们将以京营将官身份,在皇明大学院兵学院学习、练兵三年,而后可从正五品到正四品不等授职。 他这个武状元,毫无疑问起步就是正四品。 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勋臣和朝堂重臣着意往来? “误打误撞,侥幸。”俞大猷谦虚了一下,随后看向了林希元和王慎中,“道思,武英殿赐宴后,陛下召我到养心殿问话,那时你也在。我心中疑惑不少,今日也是想好生向你请教一二的。” 龚用卿眼里的羡慕难以掩饰。 还有单独召问,皇帝破例开了武举殿试,对取的这个武状元有多看重可见一斑。 而他呢?只是授职礼部正七品司务——今年开始破例了,再不直接授职翰林院。除了寥寥数人,其余参加了殿试的人,授职都是正七品起,名为多历实务。 而传闻了很久的选尚驸马,一直没动静! 听到俞大猷的话,王慎中沉默片刻,随后就开了口:“陛下问你的打算,你说还要考那制科。陛下虽然勉励了一番,但以我之见,你还是直接授职入伍的好。” “……你们都知道,我之所学,还是兵法为最。那要进卷的策论,我也在这半年多里早就备好。如今,举荐之人也都请托好了。” 王慎中凝重地说道:“你要想清楚了。这制科,只准正六品以下参加。你若要考制科,那便现在就得破例授职,也只能授正六品武职。我知你想博那封伯之机,但文武两科只各取一人封伯,你自然是要考那靖国武略科,我且告诉你,常熟唐顺之,要考这一科。他如今任着兵部职方司主事,实则已是杨总参、王尚书在兵法韬略上的入室弟子!” 俞大猷先是呆了呆,然后又有点不忿。 文状元怎么了?文状元就一定比自己更有机会考中那靖国武略科魁首吗? “什么?唐应德要考的是靖国武略科?”龚用卿失声问道,然后一阵后悔。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放弃了,也去试试那定国安民科。 “……这位唐主事,我在密云也见过。”俞大猷看懂了龚用卿的反应,不由得问道,“他在兵法韬略上……也造诣非凡?” “进卷结束之日已近,所以我才对你说,这是其一。我在御书房,知陛下对你青眼有加,有盼你早点建功立业之意,这是其二。北虏再次大举寇边,王师既胜,鞑子必不甘心,接下来这几年恐有一场大战,功业可期,这是其三。唐应德……” 王慎中顿了一下,这才看了一眼龚用卿:“我们与他是同科,此人学识之渊博、天赋之高,只能说是……” 龚用卿闻言一声长叹:“既生瑜,何生亮……” 林希元无语:怎么还用上正连载于《明报》上的《三国演义》里的句子了?这句话,还是陛下审阅时加的,但你龚用卿和唐顺之,似乎没办法称一时瑜亮吧? 俞大猷看了他们的反应,一时皱眉起来:这唐顺之,当真那么强? 王慎中给了他一个暴击:“即便是武艺,你只怕也难赢他。” 俞大猷这下是真张大了嘴:就那个密云宅子里穿着文官青袍的唐顺之? 王慎中继续暴击不已:“他是通过陆炳拜的兵学院五岳之一为师,只练了一年多,陆炳已经敌不过他了,他顺便还考了个状元。若再让他练个一两年,他必然轻松考个武状元。” 龚用卿惭愧地低下了头:刚才我就是感慨一下,我本来也是状元种子选手来着。 但人家是双状元级别的怪物。 文采、实务、杂学、武艺、兵法、人脉……龚用卿有点想哭。 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他会考定国安民科,这同科一甲之中的其他人就大多绝了念头? “……陆炳?”俞大猷的关注点却是陆炳。 他当然知道陆炳,虽然是手下败将、区区十三幺而已,可是只练了一年多武艺就能击败陆炳的话……世间真有这等天赋令人绝望、文武全才之人? 武试之时,就感觉这陆炳似乎知道不少消息,应该有些来头。 但他没想到,陆炳和唐顺之还是好友…… 王慎中看着他们,又看了一眼林希元:“懋贞,你觉得……这事应该可以说了吧?陛下见他之时,也没有避着咱们。” “……他已经中了武进士,应该可以了吧?很快就都会知道的。” 龚用卿茫然地看着他们。 王慎中点了点头,郑重说道:“以后不论何处为官,万不可与这陆炳生隙。我们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太后娘娘听闻陆炳中了武进士,召他入宫。陛下先与他闲聊,我们才知他是御前禁卫指挥陆佥事之子,陛下的乳兄弟,自小一起长大。此人日后必是锦衣卫指挥使,而眼下更有一桩大事,只怕不日就会传出来。” “……什么大事?” “你当太后娘娘为何召见陆炳?” 龚用卿闻言瞳仁一缩。 潜邸旧人,虚岁十七高中武进士,陛下的乳兄弟…… 他眼前微黑:这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俞大猷已经麻了:一个唐顺之就已经对他形成暴击了,结果这陆炳的来头竟这般吓人。 有了这身份和武进士的出身,也许他很快就会以侯伯级别的驸马和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出现在朝野面前。 官也许升得不会那么快,但那个位置,迟早是他的。 俞大猷的“亲卫”包正川打了个哆嗦。 既然已经是伴当的性质,俞大猷用这种不避他的方式培养着两人之间的信任和默契。 现在包正川说话都开始抖:“将军……武试时……虽然输了……但我……狠狠揍过他……两下……” “……那是殿试武试,你怕什么。” 包正川能不怕吗?谁知道这陆炳记不记仇?他那一场虽然赢了自己,但挨了两拳,后来一场就没上阵,他的亲卫可是输了的。 俞大猷说完沉默了片刻,随后对王慎中他们行了一礼:“懋贞、道思、鸣治,你们与唐应德相熟,不知可否代我邀约一下,我想与他切磋一番。” “……你是武状元,你投帖拜访不就好了?” 俞大猷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也是。” 原来竟是自己那一瞬间有了些许心怯,因此便下意识地觉得有友人在场,能更壮胆气一些。 但既要为将,岂能心怯? 不管那唐应德是何等了得的人物,总要拜会一下,切磋一番,自己才好做个决断。 那伯爵之位若确实无法直接考来告慰亡父,那便早点上阵杀敌靠功劳搏来。 林希元眼睛一亮:“丙戌科文武状元切磋武艺韬略?好新闻!” 文武状元打起来了?那报纸还不得被抢空? (本章完) 第317章、攻守之势异也? “泉州俞大猷的拜帖?” 从兵部放值后回到家里的唐顺之有些疑惑,一边拿了拜帖在手上一边嘀咕:“堂堂武状元,授职是必定经陛下过目的,那也是武选司的事,为何要拜会我?” 他和俞大猷没有过多接触。 武进士们到密云那边是和御驾同行的,皇帝既然抵达了现场,他这个演习事宜的实际执行人哪有那么多空和武进士们接触? 在唐顺之心目中,武进士嘛,虽然会试和殿试也考了些文章、韬略,但毕竟还是以考较武艺为主。 不过想到当时杨一清、王守仁、王琼他们对自己说的话,以那总参为方向的唐顺之还是对管家吩咐道:“你持我回帖,以礼相请,邀他明日夜间过府一叙。” “……老爷,这位俞状元还候着呢。” “什么?”唐顺之一惊,“花厅中不见有客……” “他知老爷公务繁忙,也没留下来叨扰,只说在街角茶肆饮茶读书。老爷既回府,他想必也瞧见了。” “饮茶读书?”唐顺之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听闻这俞志辅有生员出身,不意竟爱书至此。堂堂武状元拜访文状元,更是一直苦等相候,还真不好推到明日了。这俞大猷,来势汹汹啊,竟用了些兵法。你去请来吧,待我先更衣。” 这自然谈不上什么兵法,无非是因为今年文武同比,武状元登门拜访诚心等候,若吃了文状元家的闭门羹,传出去那可不美。 唐顺之有点奇怪,俞大猷为什么要跟自己较这个劲? 等他换好了常服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些计较。 走入花厅时,他已经一边行礼一边连连告罪:“怠慢怠慢!我放值回家听闻俞兄还在寒舍之外等候,实在惶恐。你我各为今科文武榜首,若非身着官袍与俞兄相见殊为无礼,真该到宅门亲迎的,劳俞兄久侯了。” “岂敢,岂敢,是我来得唐突了。” 唐顺之家中的花厅里,两个人这次是正式面对面地互相打量了。 密云那处民宅之中,两人自然对彼此有过注意,但那都是在人很多的场合。 那时,注意彼此的原因,也仅仅是彼此的身份。 但现在,两人心里各有心思,看得就仔细多了。 唐顺之今年虚岁二十,俞大猷却是虚岁二十五了。 他称呼“俞兄”,又刻意强调不想身着官服与他相见、以免有压他一头的意思,俞大猷已经听明白了。 既表达了对自己的敬重,又表达了他隐隐猜到自己前来有较劲之意。 “听闻俞兄殿试武试时调度有方,和伱那亲卫因对手不同轮番上阵,晋级时名次虽不靠前,此后淘汰赛却因留有余力连战连胜,只最后一场惜败!”唐顺之叹道,“殿前文试,更是韬略冠绝一众武贡士。俞兄英姿,若非当时忙着演习之事,真想一睹为快。” “我与唐主事同科王道思、龚鸣治乃多年同窗好友,听闻唐主事既夺解元会元,又夺状元。席间得听唐主事殿试策文,实在宰辅之才。又闻唐主事与我同科武进士陆炳乃是旧友,另有一身不凡武艺,更得杨总参、大司马授业传习兵法韬略。唐主事人中龙凤,我心向往之。实不相瞒,冒昧来访,便是想厚颜请教一番。” 对答之间,两人都表现了一番对对方的了解,称赞了一下对方的长处。 但是唐顺之只通过俞大猷殿试武试时的细节来夸赞,而俞大猷显然对唐顺之了解得更多。 着重说知道他也有一身武艺,更是在研习兵法韬略,那句“请教”就目的更明显了。 “哪里能称请教?俞兄是武状元,殿试策文连杨总参、大司马、靖国公等人都称赞不已,我这两日新撰策文一道,正欲多向兵法大家请教一番。俞兄今日来得巧,你我把酒长谈,切磋印证。俞兄且看,我知俞兄来访,心喜不已,这道策文我已经带来了!” 说罢便从袖间抽出了一卷纸。 俞大猷一看就很熟悉。 制科进卷,自然不能草就。按这回要求,进卷都要贴好名帖。 现在唐顺之展开出来的这篇策文,已经贴好了名帖,俞大猷一看就知道这是唐顺之准备的进卷。 他说了是要向“兵法大家”请教的策文,那么他要考哪一科还不清楚吗? 俞大猷知道自己的来意是彻底被识破了,不由得起身行了一礼:“唐主事既知我来意,仍以靖国武略科进卷相示,足见光明磊落。我素治易经、习兵法,既见大作,也不惺惺作态了,正欲拜读!” “俞兄自谦了!”唐顺之认真说道,“俞兄以武状元出身,授职便是正四品。如今竟愿为了制科,先弃了这武状元授职,足见志向远大、韬略在心、胸有成竹。陛下既开制科,天下人人考得。我唐顺之可不是自恃定然胜过你,想以策文坏你心境。俞兄一看便知,我确是仓促拟就此文,既为进卷,也是上疏。俞兄若能帮着参详一二,勘误补漏,你我自可联名另上一疏,以解君忧。” 从两人见面开始,一共只两三个来回。 但就这几句话之间,什么都被挑明了。 这下两人再看了看彼此,忽然一同哈哈大笑了起来,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一个是知道了对方之强但仍旧“直捣中军”一般登门拜访想探探“敌情”的,一个是顷刻间就想通了客人来意随后就洒脱应对切磋的。 从一开始读书人之间仍旧要保持一点礼数的矜持,到现在如同武人一般直来直往有话便说的坦率豪迈。 唐顺之见俞大猷开始低头看起来,一边喝着茶一边颇为欣赏地打量他。 虽然高中状元还是今年春的事,但到了这嘉靖六年将至之时,京城谁不知他唐顺之前途无量不可小觑? 且不提什么杨一清王守仁传授兵法了,光是能够连中三元,古往今来几人能做到? 俞大猷能轻易知道唐顺之这么多事情,消息来源自然是他说的王慎中、龚用卿等人。 唐顺之本就非常自信,虽然经陆炳点破了一些事情、发现皇帝对他更加自信之后反而有些心虚,但唐顺之很清楚对于有志向考靖国武略制科的俞大猷来说自己是何等强敌。 但他还是有勇有谋地来面对自己了。投帖拜访礼数在先,他自然不是来挑衅的。他是来搞清楚敌情的,以便下一步做决定。 正四品的授职当真不香吗?若是再夺武制科魁首的希望渺茫,他会另有一个选择。 目标性是很强的,审时度势,不一味硬碰——他在殿试时武试排名能比会试更高,不就是因为懂得这些吗? 这等人物,将来自己若为军务总参,是一定要能使之心服的。 俞大猷看得冷汗都快出来了。 因为他看出了差距。 也许这道策文当中,真正兵法韬略的部分还称不上多么神异,但是人事、钱粮、夷政、军器……边镇那些将官、商人、兵卒、文官胥吏之间的战时安排……北元各虏酋之间的立场、利益和可供利用来行离间之策的政治理解…… 这哪里就是一篇进卷?这就是对朔州大捷之后的战局推演,对朝廷应对之法的建言策,更是对一场可能的大战提出的作战方略。 俞大猷那天是在大街上亲眼看到还未送到宫中的露布飞捷的,他算了算时间。 就这仓促的三日里,唐顺之写出了这样一篇文章。 他白天还要去兵部上班! 俞大猷一直低着头看,因为他还没调整好情绪抬头面对唐顺之的眼神。 许久之后,才皱着眉头抬头望向唐顺之:“唐主事既言那虎蹲炮可以之为阵,为何又要以长枪为主、演练这鸳鸯阵?” “……走走走,你我先切磋一下武艺,我练的便是长枪!” ……半个时辰后,两人回到了花厅,酒菜已经摆上了桌。 俞大猷怅然若失,因为不知道唐顺之是不是放了些水,所以两人才战得不分上下。 “一寸长一寸强。我使枪,俞兄使剑,武艺上是我不如你。但沙场上可不是两两相搏,鞑子骑兵来去如风,虎蹲炮虽是利器,然骏马何其速?不要命地冲过来,总要短兵相接。过去,军阵一被冲破就要溃败了,但我琢磨的这鸳鸯阵,只要有数人结阵,仍可如同川流之中顽石一般,势让鞑子的铁骑洪流也打几个弯!我只练了一年半便有这功力,俞兄试想……” 俞大猷听他讲解着这鸳鸯阵,确实颇为奥妙。 但随后他还是问了:“唐主事天资非凡,但唐兄想想,寻常兵卒中,那长枪手要练到唐兄所说的功力,要多久?” 是人话吗?什么叫你只练了一年半? 唐顺之并非故意显圣,他只是觉得这鸳鸯阵确实有大用,因此才急切地跟俞大猷切磋一下——现在他琢磨创新战阵了,但这方面确实还算不得胸有成竹,找俞大猷切磋印证一下的想法是诚恳的。 此刻听到俞大猷的话,他想了想之后老实回答:“只怕要十年功力。” 俞大猷点了点头:“丈余长枪,要在虏骑冲来时用得运刺自如,臂力、巧劲就不说了,胆气呢?这鸳鸯阵只有一员刀牌手和一员狼筅手为护。我承认唐主事所设想的这狼筅确实极为有用,可此阵是敌骑冲散了大阵之后仍互为援助来杀敌的,那时士气低极,兵卒能有几分胆气对敌?” “……” “长枪手和刀牌手还好说,结阵应对敌骑冲阵时本就有这些兵。但那狼筅如此笨重,不能由弓手炮手另携这重器充任吧?若专设多人,那阵破之前,这些人岂非派不上用场?长枪手、刀牌手、狼筅手、弓手……一个鸳鸯阵中变化繁多,这小战阵要让兵卒练得精熟,又需多久?” “……” “再者若与鞑子野外接敌,必定是千军万马于开阔之地对垒之势。当真军阵大破,主帅岂能仍一味死战?有断后之兵,必定要鸣金后撤保全战力。这鸳鸯阵确实攻守皆备,却只宜精兵熟习之后应对小股敌人颇有用处,不宜于万军之中败后求胜。” “……俞兄言之有理,如今也确实不是仓促习练便以之应敌的时候。”唐顺之细细思索着,随后举杯,“俞兄不愧是将门之后,是我考虑不周。” 俞大猷回敬,语气复杂:“唐主事未曾亲历行伍,却能于战阵之法有此巧思,实在佩服!” “俞兄年长,直呼其名为好,称官职是见外了。” “……痴长五岁,应德不见弃,我便称你表字了。” “正该如此!”唐顺之很开心,“战阵军器且不论,旁枝而已。俞兄以为,我那对敌大体方略如何?” 俞大猷喝酒,不说话。 不就是因为看来看去,只能找着这一个点发表一点不同意见吗? 其他的方面,唐顺之阐述观点的那些出发点,那些北元形势和边防重镇之间各个衙门、各色官民之间的猫腻,自己哪里清楚? 但终究不能啥得不说,不然太坏道心。 “我只有一点疑虑。唐兄说若只攻河套,北元左右两翼其余五万户皆不会来援。我不明北元情势,但也知道那河套的鄂尔多斯部与这回寇边的土默特部头领是亲兄弟。同为右翼三万户之一,唇亡齿寒,至少土默特部会发兵去援,或者南下攻打宣大围魏救赵吧?” “我不是说了吗?丰州滩方向也攻,但攻而不取,似攻实守,只以宣宁五堡前推之势逼迫。土默特部新败一场,见我大明大异以往竟主动逼迫,岂能不慎重?他们至少会被牵制住。” “但如此一来,便是宣大和三边齐头并进的北征之势。且不说大战一起,战线如此之长,我大明支应之难,北元汗庭当真能对右翼这两万户不闻不问?便是那博迪汗当真有心剪除右翼隐患,那也该是多为援护,让这右翼兵卒在前线消耗得更大才是,岂会当真坐视我大明夺回河套?那岂不是威望尽失?” “用一个早已不在实质掌控之中的河套,换得对右翼三万户的彻底掌控,事后更可继续通贡收拢人心,他为何不会做?这点默契,有办法做到的。” 俞大猷连连摇头:“这个方略太大胆了。分明是大军出征、灭国之势,走向难以预料。应德此文,恐引赵括之讥。” “要我说,土木之变后,过去这近百年对上北虏,就是方略一贯过于谨慎了。”唐顺之眼中精光闪闪,“对北虏,就该胆子大一点,正如我那鸳鸯阵,只有胆大的将卒能用得好。” 说罢自己喝了一杯酒,显得颇为怅惋,也许是因为俞大猷那一句“恐引赵括之讥”。 俞大猷沉默了一会,陪了一杯酒之后说道:“需要时间。若多一些像我这样的将领在边镇,纵不能竟全功,也不会败!” 唐顺之用这篇文章表现了他的自信,俞大猷也用这句话表达了他的自信。 “本就只是方略,要的是决心!”唐顺之看着他,“定下了方略,自然会花时间备战、练兵!重要的是,朝廷需要有更多胆大之人!胆又大,心更细,何事不可为?俞兄,你可愿与我再细细商谈,联名上这一道疏?文武状元联名上书言战,这便是大明朝堂年轻一代文臣武将的决心!时间,难道你我没有?” 俞大猷的心陡然一跳,迎上了唐顺之炽热的眼神。 是的,他们两个的身份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皇帝也年轻。 若志同、道合,力量终究会汇聚在一起。 俞大猷很清楚,大明朝堂多少年来都是不轻易言战的。 此时借北虏寇边、大明新胜之际,文武状元联名上疏主战,意义何等不凡? 需要的,是两人都赌上自己的前途,赌朝堂怯战的那些巨浪不会淹没两人。 俞大猷不由得想起皇帝在五军营大营时一声声喊着“将士们辛苦了”的时候。 如果陛下本就是主战的呢?今时今日,陛下可以不再重视那些“不可轻启战端”的言论了吗? 俞大猷再次看了看唐顺之,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好!若朝堂怪罪下来,我自请戍边,去练练应德所说的战阵试试!” 唐顺之大喜,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为人臣者,上书谏言,何罪之有?志辅放心便是!来来来,边喝边聊。” 嘉靖五年的文武状元“化敌为友”,俞大猷此时还只是折服于唐顺之的才华谋略格局,把他当做一个可交的朋友。 他哪里知道多年后实则是亦师亦友?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真的太大了。 现在他还不觉得,面对唐顺之的问题他只是敬佩地说道:“我这兵法,都是赵师传授!赵师学究天人,实在不该埋没在民间。陛下也有此问,已经遣内臣前去泉州了。一则为我报喜,二则宣召赵师入京。” 唐顺之微微一笑。 年轻的俞兄哦,此时领略了你在兵法韬略上的深浅,你能成武状元,只怕也不是偶然。 我一入京,陛下就安排锦衣卫盯着了! 像你这等去年就破例被陛下在奏疏上点过名的“无名之辈”,陛下当真不知道你师承何人吗?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说道:“我们二人这道疏一上,必定深得圣心!大明守边近百载,自此之后,攻守之势异也!” 都是莫名其妙简在帝心的人,岂会不得圣心? 但俞大猷:…… 就一场小小的朔州大捷,不至于吧? 唐顺之自信满满,俞大猷就这样被他激起热血上了贼船。 几天之后,进卷截止之日到了,他们这道疏也呈了上去。 御批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刮子。 (本章完) 第318章、求能歌善舞的和 【战端岂能轻启?忠心可嘉,分内之职更重要。】 唐顺之看着皇帝的御批如遭雷殛。 你这个浓眉大眼、在京营里嗷嗷叫的皇帝,居然不主战? 文武状元联名上疏主战,确实让朝堂议论纷纷。 但此刻,尽是一片质疑之声。 “每岁募军、防秋、摆边、设伏、客兵、马料、商铺料价、仓场粮草,再补岁用不敷,太仓库要备足边镇钱粮计三百万两有奇!这一次朔州大捷,先是单独列支了八万余两,而后还有将卒犒赏银子。陛下圣明!战端一启,钱粮耗用数以千万计。唐顺之、俞大猷一者书生之见,一者莽夫之勇,实不足取!” “如今还有宣宁五堡正在修筑,砖石、转运、募役、饷兵,已然左支右绌!新法尚未功成,富国之策未见全效,如何能行得如此大举北征国策?二人妄议国策,该当问罪!” “……” 俞大猷被朝野之间的议论声冲麻了。 他还没正式当官呢,就要先问罪? 丙戌科文武状元在年末搞了波大的。 唐顺之却只是先晕乎了一阵,而后还是坚定地对俞大猷说道:“不要慌!这只是陛下深知朝野畏战如虎而已!岂不见‘忠心可嘉’四字?不是不打,定是时机不佳!” 俞大猷看着他:几天之前,你说的可是眼下时机千载难逢。朔州大捷,大明士气高涨、陛下威望无双;俺答初败,北元内部必定波澜暗生。 唐顺之又断然说道:“不!不是时机不佳!到底是你我哪里没考虑周全?” 俞大猷:……老弟,伱真头铁。 “这两人,竟现在就搞到一起去了。”朱厚熜在御书房内啼笑皆非。 王慎中难得地在御书房内不装小透明了,小声说了句:“两人也是一腔血勇……” “吃点苦头也好。”朱厚熜只是笑了笑。 谁让两人撞到枪口上了呢? 大明的难,难在千难万难啊。 费宏如今正在清丈田土重造黄册、明年推行赋税新法的关键阶段,脑门上每天一看就隐隐有一个字:烦。 结果文武状元一起跳出来主战?还是抓住时机,再栽赃“套虏”寇边来一场国战级别的北征? 不敢明目张胆再阻拦新法的那些人只会把怨气与不满都发泄在这个小借口上——以公忠体国的名义。 只能说唐顺之和俞大猷的想法还是粗暴了一些,或者说——他们并没有皇帝的胆子和胃口那么大。 正因为朱厚熜的胆子和胃口更大,所以他要揍的这一拳,绝不是现在大同镇和大明实力下不痛不痒的一拳。北面的敌人能与大明对峙这么久,岂能小觑?就算唐顺之和俞大猷的想法有几分实现的可能,后面怎么在反扑下守住? 且再熬这两个小年轻一段时间。 现在呢,倒是郭勋的请罪疏来了。 马录一封弹章递到京里,朱厚熜只是写信问了郭勋一嘴:你在南京,不好好练振武营,管山西法司的事干什么? 朱厚熜还真不知道历史上有名的李福达案,更不知道因为这个案子牵涉到大礼议过程中新臣老臣之间的纠葛最后演变成什么样子。 反正,你郭勋在管闲事。 那原先的太原左卫指挥使张寅既是先躲过,后来又被抓了,而马录呈上来的证据也很多。 【……臣是先帝在时与其相识,嘉靖二年他入京到臣府中拜访,那时臣也不知他被人告发。而后,臣便到南京了,一直书信往来,也只是听他来信说本已验了并无那仇家所说的龙虎形、朱砂字,获释了的。谁知马御史到山西后,此案又翻了回来,臣才去了书信……】 朱厚熜在御书房内看着郭勋的书信,脑子里渐渐也冒出疑惑。 像这种“小案子”,朱厚熜之前基本没有关注。 但现在看来,说是这李福达参加了弘治二年的王良等弥勒教妖贼造反,当时李福达就作为从犯被流放到了甘肃充军。 结果逃了,逃到了洛川,又被查了出来,流放到辽东,再次逃了。 这次逃了之后,就在山西一带广收门徒,四处劫掠,在正德七年搞出了洛川之乱。 他还是逃脱了,但这回学乖了,换了个张寅的名字,趁例行更新黄册的时候登记成了匠籍,并且结识了郭勋。而后“纳粟捐官”,通过捐粮、捐钱,最终混了个太原左卫指挥使的官。 够狗血的。 现在因为郭勋的回信,朱厚熜同样关注起了这个案子,只是角度并不一样。 大同镇……黄册…… 朱厚熜沉吟片刻,便吩咐道:“召费宏、杨一清、崔元、王琼、王守仁、张子麟、杨潭,另召顾仕隆、李全礼,御书房议事。” …… 先是文武状元联名上书主战,皇帝驳了回去。 可随后,又是重臣被宣往养心殿议事。 哪怕同为参策,亦有不同。参策之中,只有数人得召;参策之外,更是两员军方重臣。 这是一个了不得的信号。 因此费宏到了御书房,看了看这个阵容顿时忧愁:“陛下,臣等票拟,并非怯战,眼下当真不能轻易谋划北征之事啊!” 看一看,杨一清、王守仁、顾仕隆都是军务会议那边的,李全礼演习胜出之后在京营的威望更隆了,王琼和杨潭都是户部尚书出身……怎么看怎么像是商议北征的节奏。 “费卿多虑了。”朱厚熜笑了笑,“今日不是为此事,朕没想过急急忙忙地北征。召卿等前来,是为山西巡按马录弹劾武定侯的弹章,还有武定侯的自辩请罪疏。这李福达的案子,请卿等商议一下彻查的利弊。” 众人都呆了呆。 李福达的案子? 诚然,牵涉到郭勋,好像事情不小。但皇帝不是说了吗?郭勋那是“自辩”、“请罪”疏。 已经定性了,郭勋多管闲事。 既然如此,李福达这个案子有什么值得这么多重臣一起来商议要不要彻查的? 朱厚熜看着他们:“李福达两番逃脱的旧事就不提了。他在洛川闹事逃脱后,怎么还能化名堂而皇之地进入黄册?怎么还能轻易当上我大明堂堂的正三品卫指挥使?朕览之触目惊心,这样的情况,以后怎么避免再次发生?” 大明成精了这群人顿时懂了:皇帝要借这件事搞更大的事。 目标直指早就议好的借清丈田土和重造黄册一事整顿胥吏,更是直指那倚寇自重的边镇。 “陛下!”杨一清顿时凝重对答,“大同镇新立战功,这功劳不大不小,他们刚好不足以擢升过甚,仍旧是继续镇守大同镇为宜。这李福达案若彻查下去,不光大同,诸边不安。这么多年里,官员擢迁,实已遍布诸边。那李福达能窃据一卫指挥之位,五府勋臣、兵部里都有人脱不开干系。” “朕懂得。”朱厚熜淡淡说道,“彻查的姿态,是要做出来的。朕震怒异常,是要让朝野知道的。大同镇官兵该赏的赏,这案子查到什么分寸让他们自己知道收敛,知道朕这里记着一笔,要看卿等把握。此案既水落石出,各省是否还有其他贼人打点上下化名入籍?各县州经手书办和胥吏,至少要先给个机会让他们自陈。现在交待了,大可从宽;将来若查出来了,那便从重。” 众人这下松了一口气,果然只是借题发挥。 皇帝是越来越老练了,知道对边镇不能太粗暴。表面上犒赏褒奖了,但又通过另外一桩事敲打他们收敛一下、乃至于留一个将来算账的证据。 至于胥吏……早该整了!谁没有最开始走上仕途时候被经年老吏拿捏过的经历。 然后大家又都疑惑了起来,费宏问道:“陛下,便只是此事?那也不需商议其利弊吧?” “如何不需商议?”朱厚熜笑起来,“卿等匆忙奉诏到了御书房,而后彻查此案,朝野如何看待彻查此案的目的?大同镇怎么看?民间士绅怎么看?北虏……又会怎么看?” 费宏头皮陡然一麻:“……在结案止息之前,自然会因我大明打扫域内腌臜,颇有惶惶不安之势。陛下,还是要引北虏再趁隙攻来吗?” 朱厚熜点了点头:“以我大明如今战力,对上北虏难以言必胜,更遑论北征。土默特部俺答吃了个亏,等明年,快则二三月间,恐怕就要再攻来。朕这些时日在军务会议与众参谋商议之下,都以为这一仗免不了。既然如此,不如尽力主动谋划好战机。费卿勿虑,此战不会旷日持久,然此战要大胜,这样才可为朕创造一个‘求和’机会。” 军务会议之外的这些重臣不由得失声确认道:“求和?” 朱厚熜点了点头:“绝贡已数十年,只要谈下来,虽然是胜了之后谈两国贸易以求更多的时间,但朝野间自然会有人认为朕这是在求和。那倒无需在意,况且若真想复我山河绝了北患,朕要走这步棋。而边情稍缓,卿等也可专心理好我大明新法军务。” 皇帝明说了,这只是“复我山河绝了北患”这个明确战略目的的其中一步。 唐顺之俞大猷只是提出来复套,皇帝的胃口竟这么大。 费宏不由得看向了杨一清:“应宁,军务会议上,究竟议到何种程度了?” 作为总理国务大臣,按现在的分工,他关注军务是不合适的。 但现在岂能不问? 杨一清和王守仁对视一眼,随后叹道:“这确实是国策,陛下直言便是,何必说今日就是议一议李福达案要不要彻查?知道的人确实不宜多,但百年大计也不能只在军务会议上谋划。那便再听听他们怎么看的吧?” 朱厚熜笑了笑:“杨卿说得对,但今日这个会,就是欲盖弥彰。朝野间知道的,只能是商议牵涉到了武定侯的李福达案。俺答会不会上钩,全看卿等后面如何来把握分寸了。” 目前对鞑靼谈不上必胜,主动出击更是败的可能更大,而俺答又很大概率会咽不下这口气,很快就将来偷袭比他大几岁的大明天子老同志。 朱厚熜又需要筹谋着给北虏一记重拳,那怎么能不用计呢? 费宏等人渐渐听明白了,皇帝反复强调今天就是商议李福达案要不要彻查,这也是对北虏之计的一部分。 但后来听着听着,他忍不住站了起来:“什么?予北虏铁器?这岂非养虎为患?” “铁锅而已,生铁要炒炼成熟铁,他们还不行。北虏之中只有俺答掳了不少汉民,反而会大为眼红。而铁锅在漠北,那是用来收买牧民民心最好的东西。这铁锅,博迪汗会用来收买民心,俺答会用来想心思炼成熟铁铸造兵器。但是,铁器严禁贩售到漠北管了多少年了?管得住吗?他们南下抢掠,搜刮铁器比搜刮女人和金银财宝更重要。” 朱厚熜说了一个事实,继续补充:“不必忧虑过甚,给多少铁器他们,总量不是能由我大明控制好吗?朕乃大明天子,国与国之间谈贸易,自然是与北元之主谈。但是往北的商路,却又必定经过土默特部,他们之间会怎么争,那也是值得期待的。” “……那毕竟是铁器啊。” 唐顺之若在这里,也只会像费宏他们一样心惊胆颤:陛下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朱厚熜很淡定地说道:“我华夏与北虏对峙何止千年?这么多年来,历朝历代边疆将卒都是披坚执锐,但北虏虽有不敌之时,却又何曾真正怕过?总会死灰复燃,再成大患。要彻底绝了这后患,靠禁绝铁器是没用的。只有枪炮,才能让他们变得能歌善舞。” “……那新铳新炮,可还不行。”王守仁有一说一。 朱厚熜眼中精光一闪:“重要的是方向,是决心,是我大明君臣知道要怎么利用铁器这个饵。这个饵争取到的时间,是用来厉兵秣马,是用来给大明自己压力的,是用来准备驱除鞑虏的!重赏之下,必有突破。给朕争取到时间,朕必定让他们能歌善舞!” 唐顺之想的是巧妙利用北元局势,在大同方向牵制住土默特部的同时打赢鄂尔多斯部夺回河套,他要在夺得制科魁首封伯之后就到边镇立下功勋——这是他日后成为大明军方首要重臣必不可少的一步。 杨一清、王守仁想的是解决好边镇隐患,仍以防守为主,再取得几次朔州大捷这样的胜利,那么北线就将稳住许久。 只有朱厚熜想的是一步步绝了北面的后患,第一步反而是抛出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诱饵麻痹分化他们。 用北元在一次次“请贡”中想要得到的铁器开放。 这当然是养虎为患,但就算是虎,在枪炮面前又能如何?虎蹲炮嘛。 前提是,大明真的有标志着冷兵器时代彻底过去的新火器。 朱厚熜同样不愿意拿太多兵卒的命去填一场胜利,除非只能靠一场胜利去争取时间。 让他从研制印刷机等许多事时就埋下的螺旋线等技术的引子发挥出作用的时间。 眼下,首先需要让重臣都理解、都支持皇帝对北元的总体战略。 如果放在几年前,朱厚熜提出这么大的目标,阻力难以想象。 但如今,有朔州大捷,只在守中求胜,既是难以避免的一战,而后又定能以铁器签下贸易条约,这事确实可控。 只有一点让众人心里没底,那就是真能出现陛下所说的让北虏从此能歌善舞的火器吗? “望远镜、虎蹲炮、印刷机……”朱厚熜虽然也不确信一定会突破到那种程度,但他知道这是被历史证明了的方向。 皇帝举的例子……很有说服力……陛下不能以常理来看待。 “……那陛下对唐顺之俞大猷的御批……” 朱厚熜一本正经:“朕既要求和,岂能不铺垫一二?何况是胜了之后用铁器求和?只盼君臣一心,从此砥砺前行。终朕一生,将来史书上写的是诸位佐朕求来的,是能征善战的北虏从此能歌善舞的和!” 军务会议关于怎么再复交趾的战略还没有谋划完毕,但对北虏这个大明君臣都高度认同的心腹大患的谋划更能激起兴趣。 何况事涉钱粮与将来治理教化,大明对外的战略本就是一体。 费宏知道那必定是不知多少年后才可能看到的一幕,而他们这在座的一代人,怕只能先背负一些“养虎为患、委屈求全”的名声。 未来的荣耀,属于此刻还很年轻的那些人。但那些人,将来会在太庙和天地社稷之前感谢前辈的付出吧? 此时此刻,唐顺之依旧在冥思苦想:我到底哪里没考虑周全? 大明重臣中的重臣们突然奉诏去了养心殿,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呆了那么久究竟是议论什么。 在年底前的最后一次朝会上,是天子对于反贼头目居然摇身一变成为大明高级将官的雷霆之怒,是对郭勋多管闲事罚俸三年的惩罚——还有他其实早就被罚过但是没公布过的降等袭替。搁现在本就无功便会降等袭替的制度下,那是侯爵变县爵。 处罚之重骇人听闻,而郭勋只是帮忙说了说情。 远在南京的郭勋自然已经收到了回信,他只能叹了一口气:债多不压身,反正作为军务会议在地方的参谋,他知道如今大的谋划是怎样的。 他看了看徐鹏举:“仇鸾虽然败了,但也算有功。你们两个年轻的在南京,好好练兵吧。若有情况,好好拼就是,指望悠哉悠哉,便等着子孙将来对你不孝。” “……你当真要自请去大同镇?” “不然呢?不戴罪立功的话,等我老了,我那县爵儿子不孝顺我怎么办?” “……” 郭勋已经上表自请戍边戴罪立功,仇鸾要带着京营练兵的经验来接替他继续练南京振武营。 在这个年底,同样上疏自请戍边的,还有俞大猷。 马录已经奉旨彻查李福达案,此时郭勋却要到大同镇来任总兵官。 “来者不善啊!将军,你若去了前军都督府,我们怎么办?” “……以这次功劳,本不足以升任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现任的大同镇总兵官朱振心情复杂,“但武定侯要自请戍边,他来大同镇,还能屈居总兵官之下?都督同知,那可是从一品!” 朱振并非那种本身就是一品武将受委任来做这边镇总兵官的,他能升到一品武将这个级别,会是人生巅峰,除非立下不世之功封了伯爵以上。 可他并不想立那么大的功,在这后院一般的大同镇做武将之首不好吗? 但郭勋要来,他就得挪窝。 因功升赏的,凭什么拒绝? 可若没有彻查李福达案的事,大家不会这么担心。 “不急!”朱振目光闪动,“武定侯要先回京陛见,然后还要点选亲兵,这才会到大同来。且先看看!” (本章完) 第319章、宣大的功劳 “督台!督台!重开市舶司之事终于议定了!” 总督浙江部院衙门里严嵩的官厅之外,书办拿着一道公文喜不自胜地走了进来。 整个嘉靖五年里都不是很顺利的严嵩闻言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当真?” “千真万确!国务殿已经行文过来,督台请看!” 严嵩当即迎了过去,拿到了手里来看。 片刻之后,他就连声称好。 不仅仅是宁波市舶司重开,福州市舶司更是裁撤掉了。当年,福建的市舶司原在泉州,是开始海禁后为了压制泉州海商势力,这才移到福州。而前不久,当年的泉州“余孽”中居然还出了一个反贼蒲子通,福州市舶司在这一次因为种种原因就此裁撤掉。 “广东只予皇明记专营,宁波是民间海商唯一的关口!好,好啊!” 毫无疑问,这将是严嵩留给浙江最重要的一个功绩。 “立即行文下去,过年期间,本督也不歇着。”严嵩知道朝廷如今面对的形势,打赢了北虏一场,财计的压力反而会更大了,“通告乡贤院那边,依商法,想要光明正大出海,都必须是登记造册了的公司!核验本金、奉法押金,都趁过年期间合计好。本督好不容易奏请下来的国策,明年试行,浙江只会先发十张牌照!” 嘉靖五年的最后一颗石子丢到了东南,消息不胫而走。 虽然民船只能从宁波出入,但是嘉靖六年,是大明“开关”之年。 消息到了福州,福建本地士绅富商却都义愤填膺。 “朝廷何以厚此薄彼?福州市舶司好好的,现在撤掉了。既允民间船只出海,难道我们都要先北上宁波,然后再回来?” “去了宁波,哪里还有我们福建海商的活路?今后,岂不是只能仰广东、浙江鼻息?” “凭什么如此薄待福建?” 福建总督听闻了底下反馈回来的情况之后,只是淡淡说道:“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每一地都是一视同仁,各准十张牌照试行。有空吵闹的,莫不如速做准备。朝廷如此安排,自有朝廷的道理。怎么?朝廷设市舶司,是专为福建设的?” 如今倭患仍然存在,福建山多得过分,确实只能靠海吃海。 但福建新收台元岛西岸一些区域,哪里来的余力还管好这开关大事? 压在福建头上的,反而是另一桩重任:以台元岛与福建之间这湾海峡为要道,那军务会议上议定准备花数年时间筹建而成的大明水师将以泉州和澎湖巡检司为基地,既担负着民船下海之后的巡检重任,又要不断开拓治理台元岛。 朝廷给福建的战略任务其实很简单:不是山多地少不得不出海吗?那么不如一部分人渐渐到对面台元岛去。 大明需要台元岛这个海上实土。 因此,福州市舶司先撤掉了。 新年伊始,开关引发的波澜只在东南沿海发酵。 宁波繁华再现,而且一下子更胜往昔。 严嵩从正月初六就开始坐镇于此,能不能把这件事理顺、能不能为朝廷带来源源不断的海贸之利,决定了他能不能重回北京。 而各民间海商派去宁波的联络人都一脸懵地被告知一件事:出海归港后,可以一种名为鸟粪石的石头抵扣部分市舶司关税。 什么玩意? …… 是鸟粪石在金坷垃与皇庄老农们的试验中确实起到了很不错的效果,所以国务殿那边终于“冒险”决定开关。 向来,皇帝也好,朝廷中枢也好,对下面都是以“好管”为目标。 海禁,更便于管理百姓。 开关,既是鼓励行商的实质举措,容易让“民心向利”,又因为市舶司距离朝廷中枢太远而利益过大,极容易引发后续的贪腐等各种情况。 但是和北虏的战事重现,皇帝还有勃勃雄心,将来对钱粮的需求实在太大了。 多种因素下,这开关之议终于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先开一个口子试试。 正月十五,朝会之后,宫里召开的却有一场“企业总结计划会”。 除了各家企业去年改制之后的经营状况做总结汇报,便是对今年的安排。 还在初期,朱厚熜并没有苛责他们很快取得多大的成果,但是仍旧要强调一些方向性的问题。 “郭勋是被朕责罚了,李福达案也是在被彻查。”朱厚熜安着他们的心,“但你们都不必惴惴不安。过去你们勋臣与五府之间,铨选武将之时做下的一些事,都是过去的事。今后,既然已经定下了心来辅佐朕经营这些企业,那就都把眼光往前看。朕说的是前面的前,不是金钱的钱。” 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报表:“朕本以为这头一年,你们大多会是亏损的。结果到了年底一看,大多数企业的资产还增加了,不少业务甚至利润还不错。” 抬头再看向他们之后:“朕不是要伱们仗着企业的身份,仗着如今诸办采买的趋势,把户部的银子变成朕的银子,把许多民间小商人的财产变成朕的财产。这个苗头可不好,趁今天这个机会,朕要再跟你们细细说说。” 十八家企业,基本都有某些垄断的业务和资源。就算不是垄断的,他们被划拨到手的资产、人力,他们招聘人才时能开出的条件和吸引力,都不是民间商行可以比拟的。 他们想要赚钱,很容易。 但朱厚熜对他们的期盼,是真正带动一些产业的发展、有技术的革新。 可是作为小股东,十八家企业里的这一代勋臣既然绝了做官的念头,人生还是需要利润分配这种物质上的激励。 “朕琢磨了一年,给你们都定下了一些目标,你们都看看。” 黄锦闻言站了起来,把要发给每一家的小册子发了下去。 诚意伯刘瑜拿到手上一看:通驿局五年计划。 他翻开之后,其中便是通驿局在五年里应该在现有的驿站体系上再增添多少个“网点”,分区形成什么样的驿传网络。而在技术那一类目,又有花五年时间勘察现有驰道、按照新的技术要求配合各省治安司特勤队绘制新舆图的要求。 刘瑜草草看完,又瞄了隔壁建设局的小册子一眼,只见其间赫然有着逐步整修新旧驰道、试研轨道马车、和宝金局等合研烧制水泥及矿渣利用等项目。 另一侧的兵仗局,基本上主要都是技术类的。刘瑜目不暇接:什么燧石激发点火?什么螺旋膛线?什么无烟火药? 朱厚熜现在根本不藏着掖着了,直接给他们指方向。 但他也很清楚一件事:“朕列的这诸多目标,恐怕你们大多没法在五年内实现。有些技术即便有了眉目,恐怕造办出来也是价格昂贵、得不偿失。但这就是方向,也是你们能为朕立功的点。但凡有所成,便是有功,世袭不降等甚至爵级更进一步,都由这些决定。今日各家都在这,互相印证一番,朕要见到的是怎样一个大明,你们就大抵清楚一些了。” 朱厚熜不是不知道各种各样的技术究竟花费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慢慢进化好,但他是加速器——人的智慧并不因时代有根本区别,知识的积累固然意义重大,但有时候更缺的是清晰的方向。 现在,朱厚熜用了一年的时间,把自己思考的关于什么“科技重大项目”的事以这种方式先安排下来。 以他的技术素养,做不出什么特别合理的科技进步发展规划,那么不如就实用一点,按自己的需要来。 高效管理一个庞大帝国所需要的一些基础建设,解除外敌隐患所需要的军事技术,改善民生所需要的一些工业技术。 英国公张仑表示很发愁——那明年的总结计划会,大家岂不是都会开始亏钱?不再指望军功见功,帮着皇帝打理企业,许多勋臣求的是富贵啊。 陛下指出来的许多方向,那是财力物力的无底洞。 “要挣钱,很简单。”朱厚熜最后才点出这一点来,“第一批出海的民间企业,以试行和便于管理的名义,都要有至少你们其中一家出资占股,总比例又不许高过三成。投出这笔钱,让他们帮你们挣。” 这就是时代的底色,对那些士绅富户来说,凭什么分润? 但是,这次他们毕竟不是纯靠“背景”占干股,他们会拿出真金白银。而要得到那牌照,是需要验资的,是需要交那些为防偷逃市舶司关税而准备的押金的。 群牧监的总裁则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皇帝。 给自己的五年计划里,为什么有培育优良蒙古马、河曲马、大宛马的任务?种马从哪来?上哪去牧养? 他不敢现在就问,也不敢深想,只是先把自己的小册子捂得紧紧的。 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计划? …… 这个冬很寒冷,大明边镇在朔州大捷之后仍不敢懈怠。 吃了亏的北虏,是危险的北虏。 北京城的西北方向,过了居庸关便来到土木驿堡。 这里的北面便是麻峪口堡。当年,瓦剌便是从麻峪口堡冲过来,大败明军,俘获留学天子一枚。 在土木驿堡的西边,洋河与桑干河在此汇为永定河。沿更靠北的洋河溯流而上,就来到鸡鸣山。 在这个地方,常年都有大军驻守。这里几乎位于整个宣府镇的中心,便于前去各方向驰援。 但宣府镇还要再往西北面走。到了宣府镇,北面就是长城了。 在宣府镇的正北方,从西往东,张家口堡、羊房堡、青边口堡、常峪口堡、葛峪堡、大白阳堡、小白阳堡沿着长城一字排开,几乎数里一堡,防线显得密不透风。 这一段长城上,最高的两个山峰靠西的那个旧称鳌头村,当地也俗称人头山。靠东的那个,则称凤凰山。 两座山峰之间相对低矮一点的地势里,就挤了青边口、常峪口、葛峪三堡。 口、峪,便已能大略知道这里的地势:关隘所在。 这里就是大明宣府镇防线的最前沿。而宣府镇,因为是居庸关之外最后一道防线,因而成为九边之首。 九边各镇总兵官的将号,大多是“征”某将军。只有延绥和宣府,是“镇”某将军。 现在坐镇宣府的是傅铎。 傅家世代为将,但是从傅铎的祖父傅贵升到绥德卫指挥佥事之后,才跨入了正四品的中层武将序列。傅铎的父亲傅瑛更进一步,官至陕西都司都指挥使。 傅铎的大哥傅钊,做到了左营都司、驻守延绥,正德初年战死后被封为宁夏总兵。 二哥傅鉴,在榆林老家守墓。 四弟早年战死,五弟如今也在军中,绥德卫指挥使。 傅铎的大儿子傅津,也刚刚中了武举会试副榜第三,离进入正榜只差一点点。 如今,称得上世代都为大明镇守边疆的傅铎只是总兵官,并没有镇朔将军的封号。 他是前年才从宁夏总兵的位置上,被杨一清举荐调任宣府镇总兵官的。 现在,顾仕隆来了,杨一清的信到了,一同到的,还有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镇朔将军印。 天下总兵很多,能佩印的不多,镇字开头的更少。 宣府镇三楼,镇朔楼位于拱极楼与清远楼之间,傅铎在这里拜见靖国公、受印。 能让顾仕隆在春节刚过完不久就以“病躯”来到宣府镇,同时还带着一枚镇朔将军印的,不是小事。 顾仕隆的身体养得稍微好了一些,但兹事体大,他还是亲自来了。 站在镇朔楼上远眺城外,卫兵都离得很远。 “应宁的信,你看完了。” 傅铎行了一礼:“看完了。” 顾仕隆微微侧身看向他:“授印给你,已经广传诸边。朔州大捷后,陛下再授你镇朔将军印,从武定侯之请迁为大同总兵官,宣大一线严加防范甚至有进取之意,北虏自然明白。” “还请国公示下。” 顾仕隆笑着说:“傅家历代忠烈,陛下实知。宣府任重,傅将军守个密不透风便是。不仅是上西路、中路、北路,还有下西路、南路。” 傅铎心头一动:“西路?” 顾仕隆肯定地点了点头:“西路。当然了,中路和北路那是如常,重中之重的。” 傅铎看着顾仕隆。 宣府镇和正北那几堡就是中路防守区域,上西路以张家口为核心,也是挨着长城,北路那更不用说。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下西路和南路要着重。 下西路和南路不是挨着大同镇吗? “……军务会议有何部署,为何不能明说?” “此刻大雪封山,长城以外的动静,侦知不详。北虏在朔州吃了个亏,也许这次会自大同、宣府之间找个口子来寻回颜面呢?毕竟分属两镇,恐有调派阻击不畅之处。” 傅铎心想你们哄鬼呢?若从那个方向过来,正对着的就是太行山,北虏图什么?而且一不小心就会被宣大两镇包了饺子。 “……我明白了。” 傅铎不明白,但他知道眼下应该是个大计划。 让他佩印,只怕马上得有能配得上这枚将印的功劳。 “宣府便托付给傅将军了,犬子也托付给傅将军了。” “……国公不在宣府稍留吗?” “还要回京复旨。” 傅铎只觉得他来去匆匆得太刻意,等见到顾仕隆的次子顾宇,两人大眼瞪小眼。 顾宇有些紧张。 所以傅铎更加感觉纠结了:宣大一线究竟在谋划着什么,连自己这个总兵官也要先瞒过,让顾仕隆愿意把他这个稚嫩的儿子丢过来混点功劳? ……那武定侯哪里是受了责罚才来戍边的,也是捞功劳来的吧? 可是傅铎在边镇这么多年了,他实在想不到北虏有什么大功劳这么容易捞。 下西路和南路…… 傅铎想起麾下将领们说的大同镇趣事及秘闻,不由得心里剧震。 ……玩火吧这是? (本章完) 第320章、京城巨变 正月底,从通州回到京郊的武定侯郭勋同样看见了那片轻工园。 首先看见的,就是摆在通惠河码头畔的许多模样古怪的车子。 “……那是什么?” 郭勋是熟悉马车的,这东西看着像马车,但那轮子……模样古怪。 “侯爷,轨轮车,将作监造办的,新鲜玩意。”武定侯府的管家是一直迎到通州的,这时介绍着,“用了跟那印刷机上面一样的齿轮,还有宝金局在重工园那边铸造厂铸的什么轴承、曲杆、链条。主要是,这车好像说是在铁轨上用的。” “……铁轨?” “就这样,这样……”管家比划着,“重工园那边有一小段驰道在做试验,看看能不能行。听说若能行,很多节轨轮车可以连在一起,马拉着跑得飞快。” “……倒是挺新奇。” “听说还在试制一种一前一后两个轮子的,不和铁轨一起用,如同骑马一般骑行。” “两个轮子?一前一后?”郭勋惊了,“那如何稳得住?” 管家哪里知道。 郭勋坐在船上望着那边,指了个方向:“那一大片房子,是哪个企业的厂?” 只因那一片房子看起来颇为宏大,但是又很简陋。屋顶并未着意修饰,但看开间的话只怕已经逾制了。 “那里?”管家远眺了一下,回想一下之后说道,“不知道是织造局的被服厂,还是明报行的刻印厂。” “……离了京城没几年,当真是模样大变了。”郭勋感慨着看往西南方,“南城也一直没停工?” “南城和重工园那边才叫声势浩大!”管家很肯定地说道,“工部建设局大窑等诸厂在重工园那边的窑厂建好后,诸王府的宅邸就动工了。眼下南城主要只是在修诸王府、铺路。至于城墙,听说是预备放到最后再说。” “得用多少钱啊。” 郭勋感慨了一下,怪不得去年底那文武状元的联名奏疏呈上之后,朝野不知道多少批驳之声。 京城大兴土木,虽然修的不是皇宫,但也是王府,和普通百姓有什么关系?虽然郭勋知道朝廷是有操作的:各藩王在当地的赐田、王府,陛下实则是“买”了过来。而在京城为他们造办新居,那又是各王府自己出钱,陛下只给地。 这显得很不近人情,可是在湖广之乱的影响下,只要还有活路,只要陛下又给了另外的出路,只要陛下还承诺了从此后不折色给俸,藩王们都把不甘压在心底。 要不然,需要户部来承担这么大工程的支出,早就闹翻天了。 “走!就在前面下船,我绕到南城和重工园那边瞧瞧!” 他并不急着赶到大同去,陛下是有密旨的,郭勋并不用着急。 花了近两个时辰,先到了良乡东北面,郭勋愕然看见一大排烟囱。 “遵化那边的铁厂,近乎悉数迁过来了。军器监、兵仗局、建设局的砖窑厂、宝金局的铁厂、宝源局的精铸厂,还有那个金坷垃肥厂,都在这边。”管家回头指着来时的路,“侯爷看到没?这卢沟河也在疏浚,那重工园在卢沟河畔还有一个码头。等疏浚好了,大船可直下三角淀,再入运河。” 遵化就在京城东北面,从唐时便是冶铁重镇。永乐元年,大明就在遵化建了官营铁厂。正德四年,更是又开大鉴炉十座、白作炉二十座,一年可炼生铁近五十万斤、熟铁近三十万斤、精钢六万余斤。 “悉数迁过来了?”郭勋有点不敢相信,“那边的铁厂就废弃掉?” “只是近乎嘛。”管家解释道,“听说那边改为全部冶炼生铁,而这里都是炼熟铁和精钢。” “……当真是。”郭勋又往西南方看了看,“这么多匠户在这,这良乡只怕要渐渐与京城连成一片。” 从这里再往东北走,郭勋终于是渐渐看到从京城正南通往良乡的新驰道了。 “建设局去年一年,便都是修这新驰道。” 郭勋看着驰道上的人来车往,不由得张了张嘴。 据说秦时,始皇帝修筑驰道,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道基之土,皆用金椎夯实。 如今,这一小段新驰道宽何止五十步?其上更不是夯实的黄土,而是铺了一层灰白渣子。 “……这不是石渣吧?”郭勋问道。 “是铁厂的矿渣。砖窑厂领了旨意,如今还只是先简单碎成渣粉,听说要试着烧制一种叫水泥的物事。” 郭勋已经有点目不暇接之感,看着面前有车子经过时候仍旧难免灰土飞扬的样子:“……水泥?” “还没个眉目,然则陛下十分着紧。每到重工园,必定去砖窑厂见一见那个封了乡爵的郑魁。” “那个试研印刷机时封爵的工匠?” “正是。”管家一本正经,“听说陛下又许了郑魁,若再把合用的水泥烧制出来,便封县爵。不只如此,听说这水泥烧制出来之后,以后驰道便平整如镜,和铺铁轨更是大有关系。要不然,重工园那边那么多炼铁高炉干什么用的?只是铸铁农具,那也太多了。反正现如今,重工园那边不知多少大匠都奔着县爵在拼命,听说铁轨快试制出一些了,不然侯爷之前也看不到那准备运到这边来的轨轮车。” 郭勋仿佛听到了儿子要咒骂:你再不立功,将来儿子就跟工匠一样只是个县爵了! “……走走走,入城!” 郭勋并没有直接走入重工园,所以他没看见重工园的核心区域。 在这里,去年的榜眼唐枢授职工部主事,但其实一直呆在这重工园。去年,他唯一的工作就是就是在这里做实验。 这卢沟河的上游,就名叫永定河。 而这永定河还另有一名字,叫做无定河,就是那“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无定河。 永定河是期盼,无定河是现实。原因与黄淮一样:水患。 上游一直在张家口那边,自太行山与燕山之间流到京郊之后,它也如同黄河流入平原一样桀骜不驯。 唐枢在这重工园的西北面卢沟河上宛平县的大宁村,主持修筑着以一个蓄水库和主河道、由拦水坝和泄水坝共同组成的工程。 而其中蓄起来的水经泄水坝而下,那一道新修筑的泄水河道两畔,耸立了许多高大的水车。 水车旁边,就有着远比外面看到的齿轮更大的齿轮。水车在水力的冲刷下转动,这些齿轮带动着一根粗壮的精钢柱转动着,再里面的情形便被沿着着泄水河道分布的厂房所遮掩。 唐枢知道这还不够,若要真正驯服这永定河,还需往上游再筑一坝,拦水取用。 那那里就是宣府边镇,只有宣府边镇从此无忧才行。 这法子有没有作用,就要看今年夏讯之时功用如何了。黄淮自然比这条无定河难治多了,但这种筑坝冲刷的法子,还是有一些借鉴作用吧? 他在这正月末给刘天和写着信:“恩师那乘沙采样器,学生已收到。永定河上游宣府一代连年战事,荒山处处。河中泥沙虽无法与黄河相提并论,但眼下工部也在依学生所倡,于下游疏宽河道,以助泥沙淤积。若学生在这永定河拦水攻沙之策有用,想来黄淮也可因地制宜,借鉴一二……” 师生二人一南一北,仍旧在琢磨着治水之策。 此时,郭勋终于到了南城的范围。 这里是即将成为京城新城区的区域,道路就已经铺上了砖。 郭勋还没进入皇城的城门,就听到了许多人议论这南城人议论着什么地价。 “……什么意思?” “侯爷有所不知,这是侯爷回京路上才出的新规。南城这天坛地坛周围,陛下划了一些地方,许户部卖给京城官民营造私宅了。这可是天坛地坛边上啊!” 郭勋张大了嘴巴。 这俩地方他当然熟,之前没少奉旨祭拜过。 地方也确实很大,天坛足有四千余亩,地坛也有近千亩。 但天坛、地坛何等神圣所在? 这绿树成荫、庄严无比的所在,竟准备拿出来卖掉、允许京城官民盖私宅? “真能买些地皮盖个宅邸?”郭勋都心动了。 风水不论,这可是紧挨天地灵气、时常沾着皇气啊! “能啊!天坛留了里面一圈,但外面现在可以买的地皮,一共也有一千余亩。” 郭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后龇牙咧嘴倒吸凉气:“陛下缺钱至此,竟要卖天地坛的地皮筹钱……没有士绅议论纷纷吗?” “也有人说,天地正该人间社稷烟火拱卫。而地坛西边就是诸王府,其余地方,自然也都必须是忠臣良民才可申买。” 郭勋点了点头:“我是忠臣!” 皇帝都用这种办法表示缺钱了,忠心臣下不得表示表示? 贵肯定是很贵的,但这可是绝好的机会! 于是入宫陛见,先激动落泪又连连告罪之后,郭勋就眼巴巴地问道:“臣听说天地坛旁边的地皮可以申买盖宅子了,臣能不能择一处好地?” 朱厚熜笑了起来:“你被罚俸三年,一回京就准备买地,看来在南京过得还不错。” “……臣毕竟是陛下殊恩留了侯爵的南京守备,那些人情往来臣都没推。但臣心里清楚,臣可不能收了好处开后门,臣只是不坏一些人的事罢了。” 这“人情往来”的部分,本就免不了。到了南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严嵩一样不推辞,让其他人去做那些坏事以待秋后算账,这本就是“帝党”南下秉持的大方略。 所以郭勋表示:罚俸三年影响不大,我这一趟还是替您捞了点钱回来,现在以这种方式还给您吧。 朱厚熜看着他,打量了一番才说道:“这几年什么立功机会也没赶上,有没有不甘?” “……臣实话实说,是有些着急。” 不是不甘,是着急。 郭勋学会了说话一些,朱厚熜笑了起来:“你倒是误打误撞,替李福达说了说情,撞上了这个机会。襄城伯这回演习赢了,他可是暗中连连给朕上了三道表,想去宣大。” 李全礼是军务会议参谋,现在陛下和军务会议在边镇谋划什么,他知道得清楚。 以新胜之帅,带着那些已经熟悉了的、大概率会调任不少到边镇的参比武将,那是何等机会? 将帅用命,一举建功,大胜北虏,那是晋级侯爵最好的机会,近在眼前的机会。 郭勋咧嘴笑道:“臣练兵五年,轮也该轮到臣了。” 朱厚熜点了点头,收起笑容严肃道:“去了大同,首要是厘清诸路,要收兵卒之心。” 郭勋回京,最重要的就是和皇帝当面搞清楚去大同之后的策略,此时也肃容问道:“大同诸将,问题有多大?” 朱厚熜只淡淡回答:“甘州兵变后,这五年,单单给付大同的钱粮,总数就超过两百万两了。五年之内,大同报灾十次。而去年北虏寇边,若非中路参将李瑾有勇有谋、王宪当机立断亲率标兵往援,朔州全境都可能被劫掠一遍。” “……当真好胆!”郭勋不由得怒骂。 “造反的胆子是没有的,筑好宣宁五堡压迫丰州滩的胆子也是没有的,但倚仗边镇之重要钱要粮的胆子很大。”朱厚熜既然要郭勋去大同,也不对他隐瞒自己的态度,“无非只是他们这么多年,虽无大功,也无大过。诸边有很多地方都是如此,如今大同镇毕竟新立战功,却不好于此时查办。朕现在不办他们,却也不能指望着他们。” 郭勋点了点头:“若都明升暗降调任他处,诸边会有许多将领不安心。如今大明军伍之中,边镇虽凶险,却也是最容易捞钱、最容易混资望的地方。新调将领到边镇,还有如网一般的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两三年内恐怕还不如眼下如臂使指。” “是这个问题。” 边镇的军队,不单纯是把将领调任了就好解决的。或者说,如果朱厚熜不准备在边疆再尽快胜一场好推行下一步战略,那么也可以在新法已经初步顺了之后着手慢慢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俺答先动了手,又吃了个亏。 既然他找回场子的可能性相当之大,那么边镇的问题就紧迫了。 朱厚熜需要这一仗大胜,要不然,后续许多对外的战略阻力会更大。 趁大同镇这回立了功,把几个高级将领都升迁调任到别处?那也不行,新接手的将领对底下将卒都不熟,无法尽快就发挥出比现在更大的战力,反而可能受到掣肘。 既然如此,就只能靠庙算策略了。 “以伱的性子和眼下处境,去了大同,干脆就摆出立功心切的模样。”朱厚熜对他说道,“有两个人,你用好。俞大猷,你放到西路练兵守朔州。俺答在朔州吃了一个亏,这回想要再壮声势,不啃一下硬骨头是办不到的,朔州那边再接敌的可能性更小。李瑾,你放到大同北面分巡冀北道,督筑宣宁五堡,顶在最前面。” 郭勋已经做过一些功课:“我听闻那李瑾勇则勇矣,但有点不要命。既不惜己命,也不惜兵卒之命。让他去督筑宣宁五堡,恐怕会苛待将卒匠役,弄不好……会激起兵变。” “宣宁五堡总要有人筑、有人守。这些年在大同只是有胆捞钱没胆打仗的,你让他们选,是筑堡后回守腹地以为后援,还是等到入秋后北虏最易寇边之时去守堡。”朱厚熜提醒了他一下,“你儿子的爵位一下被削了两等,你很急。” “……”郭勋心里不是滋味,敢情这也是为了我过去好开展工作呗? 他想了想之后说道:“鞑子可不一定等到入秋了再寇边,虽然那时候他们战力更强。但既然是吃了败仗急着挽回声势,只怕随时打来。让一些畏战将卒去筑堡,只怕还是百般推脱。” “如果那样,倒是好说了。若如此,你就名正言顺请奏弹劾,反正你很急。”朱厚熜又强调了一下,“朕自然顺水推舟,调他们去一些省的治安司享清福。” “可那些千户百户和兵卒……若经此一乱,岂非大同防务空虚?” “空虚更好。”朱厚熜眼里目光锐利了些,“李瑾放在北面,就是要俺答看到他的将旗就走不动道。依李瑾的脾气,他也不会只乖乖在那里督筑五堡。他若要请战烧荒,你让他去!” “……”郭勋试探着问,“要在大同扎口袋?这恐怕还不够,除非鞑子真攻下大同,不然在北面还是能轻易遁走。” 不论是主动营造大同北面防务空虚的情况,还是李瑾这个在小小荷叶山上硬扛了数千精骑甚至最终还率数十骑兵反冲的人在那里拉仇恨,怎么看怎么像是要设个包围圈。 可怎么设得起来呢?鞑子也不傻,宣大重兵把守,万一太过深入,那不是闹着玩的。 朱厚熜笑问:“听说你入城前去重工园看了看?” 郭勋一点都不奇怪皇帝知道自己的动静,那很正常,只要忠心一点、乖一点就没事。 “臣叹为观止,陛下勤勉视事,臣只离京三年,回来都快不认识了。” “修新驰道,铁轨,马拉的铁轨马车,许多根本还无力、现在也做不到的事,朕都命人通过明报先散了出去。”朱厚熜微笑着看他,“马上,工部就会带一大批大匠出居庸关,勘察线路。” 郭勋:??? 为什么说这个? “首先,是永定河桑干河,朕准备在那里修个大坝,拦水为湖,让永定河能行更大舟船。其次,朕要在那怀来造办同样一个重工园,以军械为主。用煤冶铁更能得好铁,大同多煤,故而最后,朕还准备自京城经宣府,一步一步修一条铁轨不绝的铁路到大同。如此一来宣大兵卒转运更易、军械支用更足,朕要是那也聪明得紧的俺答,一定是既寝食难安,又对那过万能工巧匠垂涎欲滴。” 郭勋:!!! 你……您疯了了吧陛下?奇观误国啊! 永定河自然是能通航的。蒙元修大都时,就开金口引永定河水运输木材石料,更是专门修了一段运河联通了大都护城河。当年还有一幅《卢沟运筏图》,描绘的就是永定河下游上舟船不绝的模样。 但那是下游啊。 上游和位于燕山、太行山之间的中游呢?不是不能行船,但条件不好。 如今竟要在张家口南面那一带拦住河水聚起一个大湖,再一路疏浚到京城,形成一条能行更大舟船的水道? 还要修用铁轨铺成的铁路直达大同?那得耗用多少铁? 再者,在宣大腹地修建一个主要以造办军械为主的重工园,虽然是在宣大腹地,那也很危险啊! 但郭勋毕竟也是个脑筋挺灵活的莽夫:“现在做不到……那就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朱厚熜严肃道,“现在做不到,不代表将来做不到,所以这件事是认真的,朝廷会把这件事作为边镇防务在将来的一件大事来办。所以,真有工部官员去勘察,也真有上万能工巧匠要过去。过不久,南郊新驰道旁边,也真会有铁轨和轨轮车试验。并且,朕已命宣府重兵把守下西路和南路。” “……”郭勋听明白了,“口袋扎在宣府?鞑子怎么可能深入到那里,除非大同被破……” 说完郭勋脸色大白,哭丧着脸说道:“陛下,臣是想去大同立功,不是想去获罪啊!” 大同镇矛盾很多,难道是要想法子激发一下,然后诈败? 可是诈败也是败啊! “大同何必被破?无非是北面先吃了一下亏,李瑾也受了罪责被调离,宣大都敕旨不得丢了一城一堡罢了。怎么营造形势,让俺答觉得可是试试抢一把大的就跑,那就要看你们随机应变调派兵力了。” 郭勋连连摇头:“宣府不是已经重兵守好下西路和南路了吗?” “若是宣府北面空虚,葛峪一带破了呢?难道不回援宣府?” “……陛下,以边镇这么多年对北虏的士气,闹不好的话当真溃败了怎么办?” 朱厚熜点了点头:“你考虑得很对。所以,回头去京营点选亲兵时,另外点三千吃得苦的,先去怀来做做工匠。那边的基础工程,是不会做假的。” 郭勋张了张嘴。 所以说,您是准备让俺答打得宣大守军紧张兮兮据堡固守之后,等他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路奇兵前往怀来腹地掳掠那些能工巧匠顺带破坏那什么大坝、铁路、军械厂工程时,迎头发现是其中有三千京营壮汉? 怎么瞒过鞑子哨探和眼线? “记住,要真吃得苦。半月之后,工部建设局就要招工了!”朱厚熜两眼很亮,“还要口风紧,将卒都建工心切,知道去宣府不是吃苦的,是去立功的。” “……臣斗胆再问一句:若是鞑子不上当,不肯冒险去怀来呢?” 朱厚熜淡淡说道:“大战开始后,朕会择期出居庸关,过土木驿,入宣府,以示御驾亲征鼓舞士气。等大同镇败后,朕就后撤往居庸关,以示朕心生惧、而朝堂上下担忧土木之变再现。时机若把握好,俺答愿不愿意赌这一把?” (本章完) 第321章、都在整大的 武定侯郭勋入宫之后出来时,神情忧虑凝重根本不需要演。 随后,军务会议总参谋杨一清、兵部尚书王守仁、京营提督总兵官李全礼,他全都拜访到了。 和他们的长谈同样没有治好郭勋的精神内耗,武定侯郭勋随后在家闭门谢客三日。 三天后,他去了京营,而武定侯凭一击之力抬高了天坛、地坛旁边地皮的低价:他疯了一样非要抢英国公家看中的一块地,不仅以一亩地三百两的价格拿下了那二十余亩地,更是斥三万两巨资委托了工部建设局帮他营造新宅邸。 要知道,如今京城的宅子,有六七间房子的小宅院,看位置也不过五十两银子左右。 民间修建砖瓦房的成本就在那里,二十余亩地纵要修上数十间正殿厢房罩房和庭院,万余两银子也就够了,又不可能像皇宫中修殿宇一样的规制去修建。 “足见那李福达案,陛下震怒异常,只怕在南京,郭侯爷也没少挣银子……跟国公府争,想必就是故意多吐出些银子来。” “开了一个坏头啊……你们说,京城的宅子以后价格是不是会更贵了?” “……一码归一码,其他地方的宅子,还不是随行就市?” 郭勋去了京营,是李全礼带着他。 “你有把握了吗?”李全礼在私下里问道,“虽已有庙算,这大方略眼下却只对你一个要去大同的边将讲。战局千变万化,能不能走好那几步棋,全看伱去了大同之后如何行止。” 郭勋的精神内耗就是因为这个。 说穿了,皇帝对他讲的,只是这一仗的战略意图。那么多内容,无非是诱敌深入、创造战机四个字。 那种种变化,无非是要看郭勋去了大同之后宣大一线出现怎样的战局,先做预案,步步加码。 这对即将去大同担任总兵官的郭勋来说,谈何容易? 郭勋面临自身能力最大的一次考验,皇帝毕竟把这个机会给他了。 因此现在李全礼问他之时,两眼里仍有许多期望:要是觉得自己不行,快放弃吧! “……我自有主张!你虽留守京城,但给我举荐勇将,练兵有方,也会有功!” 郭勋在京营并非没有旧将,但他在京营时信任的,如今品级都不低。除了自己的亲兵之外,要选出三千人扮应募匠人过去,那得是军伍中的生面孔。 这件事,就只能拜托李全礼了。 看到郭勋咬牙也扛起重任,李全礼只能叹了口气:“人我早就在留意了。实不相瞒,军务会议上大致有此谋划后,我已经暗中抽调人去了密云石匣堡。去年演习之后,我奏请石匣堡险要,已经获准在那里筑堡,用的就是京营兵卒。” 郭勋大喜:“好兄弟!你且带我去!” 李全礼本就打着万一郭勋听说计划后怕出问题露出怯意的打算,如果他撂挑子了,那自己就在此请命;如果他仍旧执意前往,自己提前准备好了也是功。 路上之时,两人仍旧私下里骑马远远走在前头,而郭勋低声问:“你们怎么都没劝陛下……” “想什么呢?自然是一劝再劝。” “那为何不守而胜之便可……” “你当陛下好战吗?如今大明蒸蒸日上,若新法有成,富国得法,军械渐新,将来推过去就是了。只是北虏寇边不止,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先打再谈,胜了便好谈下数年富国强兵之机。但如今边镇隐患不少,将卒难言必胜,除了用计,又能怎样?” “我是说御驾……”他停在了这里。 李全礼脸色古怪了半刻,而后左右望了望,小声回答:“陛下说,土木之变打断了大明君臣挺直身子北望的脊梁骨,若要将这骨正回来,要么也抓个虏酋,要么,大明天子得北征赢三场。先帝……那只算第一场……” “……原来如此。” 郭勋回想着土木之变后大明文臣武将的变化,再没话说了。 说的是精气神和尊严的事,那么如今陛下要历险境而振大明文臣武将意气,重任都将压在前方统兵、知庙算的大将身上,也压在后方营造形势、转运粮草的诸臣身上。 战事从无必胜一说,每个人对这次作战意图的执行如何,就是将胜率一点点提高的关键。 郭旭往西北面望了望:“但愿鞑子别急,别一开春就寇边,我还没到大同呢。” …… 此刻没人知道的是,虽然荷叶山大战仍旧发生了,但俺答的判断也因为大明的天子确实“换”了个人而有所不同。 原本,土默特部确实于嘉靖五年秋在荷叶山吃了个亏,但只吃了一点点,根本不算什么。饶是如此,年轻气盛的俺答也根本受不了这种有可能严重打击他正在上升的威望的事情,因而嘉靖六年的正月,他便点兵南侵。嘉靖六年的这一场北虏寇边,大明战死两路参将。 而从嘉靖六年开始,北元每一年都会有这个级别的寇边,规模甚至越来越大,直到二十多年后兵临京城。那庚戌之耻,耻在蒙古骑兵就扎营于北京城西门外两三里之间,就算是因一路作战而疲惫酣睡,京城守军也没有一将一卒敢出城劫营。 堪称吃了一回小亏之后,就拿着大棒子每年重重敲打一下大明怯战的心灵。 但这一回,由于天子换了个人,大明边镇更早有了杨一清总制西线三边,有了甘州兵变的不妥协,有了王宪等人来到宣大。 俺答在去年吃的亏不算小,确实要多花上几个月认认真真地来一回。 是的,他当然要来一回。 土默特部只是万户其一,俺答现在还没有汗号。虚岁也才二十的孛儿只斤·俺答这两个月来总睡得不好,只感觉自己心里也如同这草原冬日里的太阳一般不得劲。 奇耻大辱!除了当时老迈的达延汗不慎在应州吃了个小亏,这几十年来,草原上的好儿郎们何曾在南面丢了这么大的人? 大部队最终还是逃回来了,但不仅丢下了四百多兄弟,还丢下了一开始破堡掳掠劫到的许多东西,反而带回来六百多个伤兵。 自达延汗开始,草原上黄金家族的地位不可动摇!俺答还这么年轻,他同样有成吉思汗的血脉,将来焉知不能成为那宗主大汗? 心里不得劲,可他表面很轻松,现在便是对着自己帐中诸人哈哈大笑:“土默特部的儿郎这些年四处大胜,一点小亏算不得什么。这一回满受秃轻敌了,破了一堡就得意,忘了汉人在南面究竟修了多少刺猬一般的寨堡。” 在他帐中,还有一个汉人。 此时,这汉人弯着腰说道:“可汗,满受秃将军确实是轻敌了。小人是说过的,明人的寨堡好破,但若遇到敢在堡外接敌的,至少要防着是对方将领的扈从亲兵和家兵。” 帐中有个身材不高却很粗壮的人立刻对他怒目而视,但俺答身边离得最近的一个老者却呵斥了一声:“满受秃!” “哼!”那满受秃手握拳头重重捶在心口,“可汗,请再给我三千……不,两千骑!这次,我一定拿下大同!” “好了,急什么。”俺答挥了挥手,“说了很多次,不要这样称呼我。要是习惯了,让博迪听到了可不好。” 说罢眼睛望向了那汉人:“石天爵,你再跟大家说一说,汉人军队是怎么一回事。” “是。”那石天爵先弯了弯腰,随后才挺直腰杆对其余人说道,“我在宣府生活了多年,别看明人在边镇有那么多兵,但这些兵卒,平日里就像奴隶一样。给长官种地,盖房子,修筑寨堡工事。不仅拿不到饷钱,种地做工所得还只能拿到一点点。饭都吃不饱,怎么能打仗?” “你羞辱我败给了一些奴隶?”满受秃又受不了一样。 “不!将军遇到的,必定是那将领的扈从军。如今明人边镇,最能打仗的,是将领的家丁、仆人、私兵。他们有最好的兵器和战甲,从不用为生计发愁,训练精良。但将军想一想,这些靠将领用自己捞来的钱养着的精兵,是他们在边镇立足的保障。没有几个将领会像将军遇到的那个一样,愿意轻易让他们身处险境。” 满受秃心情好了一点点,看样子是运气太差,遇到了一个不要命的。 石天爵又对俺答弯了弯腰:“所以去南面打草谷的时候,其实策略不难。有地位、能捞到油水的,一般也只会在更安全、更牢固的城堡里。最外围的,往往是没有说话的份、也没法捞到足够油水养起精兵的。只破外围一两个堡,对两边都是好事。他们可以向大明天子要钱,又不会轻易来接敌。如果不得不出城堡,那为了性命,一定会带着扈从精兵。何必与之交战,他们跑不过。” 俺答点了点头,看向自己部族里的其他将领:“听明白了吧?” 石天爵继续说道:“如果见到有明军出堡来了,就说明是上面催得急,他们不得不出来了。既然如此,就不必再逗留太久。再沿路多抢一点东西,顶多再抢一两个外围的寨堡,就可以带着收获回来了。对明军守将来说,军令已经完成,咱们退兵了。至于被破了寨堡、死了人、被抢了些财物和人丁,明人从皇帝到边镇将领,其实早已经习惯了。” “就是这个道理!”俺答一拍膝盖,“满受秃,想想你麾下的儿郎,他们有当年我们蒙人占据广袤的土地时那么威风吗?有那么多铁刀铁甲铁箭吗?我们土默特部能在这里驻牧,这是长生天的恩赐!现在,我们的人丁还不够多,兵器还不够好!汉人的守军都这样做,他们的土地只会越来越好打,兵卒只会越来越好打赢,急什么?” “……我明白了。” 俺答站了起来,缓缓走向帐外。 看着远处仍旧覆盖着一些积雪的草场,俺答眼中精光一闪:“不过,汉人的皇帝也知道他的疆域边缘有这些问题,所以很有志气地练着兵。汉人怕我们大举进攻已经很多年了,他们的皇帝想改变这一点,那反而必须给他一个重重的教训,让他学会像他的祖先一样,安心在他的皇宫里享受着富贵!乌尔鲁克,你去汗庭一趟吧。告诉大汗,想要让各万户都心服口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一次从汉人那里得到一场大胜。而我俺答,愿意作为前锋!” 那个长者乌尔鲁克当年曾昼伏夜行保护年幼的俺答和祖父达延汗平安相会,他是俺答真正依赖的心腹重臣。 现在闻言,他凝重地问:“博迪会听从您的建议吗?” “为什么不会?他不想我土默特万户冲在前面,让我心爱的乌把伞青台吉叔叔捡点便宜在右翼站得更稳吗?我亲爱的哥哥,不想我土默特万户冲在最前面,以后好以更大的威望统帅右翼吗?” 满受秃兴奋异常:“就让他们看看,我们土默特部就能将大同宣府踏平!” 石天爵也很激动:“可汗,既然有这么大的计划,那小人要联络更多在南面的教众了。” 俺答笑着点头:“去吧。我会装作在休整,暂时不会打扰他们,想必那些偷偷和我们做生意的人,会放心带着货物再来的。” 他不再如同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一样,在这个正月里就再次发兵还以颜色了。但他和朱厚熜一样,都从长远出发,决定给对方一记狠的,尝试摧毁对方的对抗意志。 草原之上,使者从土默特部驻牧的丰州滩出发。 有的往西,那是右翼三万户之一、如今右翼头领所率的鄂尔多斯部驻牧的方向,他们占据着肥美的河套一带。 更多的,往东北的方向。在那里,既有右翼三万户之一的永谢布万户之下的阿苏特、永谢布、喀喇沁三部,更有博迪汗所在的中央万户察哈尔。 北元诸部之间,眼下也形势微妙。 眼下俺答吃了亏不服气,要冲在前头复仇的同时又求助于博迪,若为北元带来了一场大胜,那是博迪威望的体现。 只要俺答肯冲在最前头就行。冲在最前面,总会有死伤的。若是北元大军压境,明军岂会不严阵以待?这先锋,比平常打打草谷要折损得更多。 但俺答也只需要其他各线都给到南面压力。 那道脆弱的长城背后,每一条线上都有漏洞。摊薄了防御的力量,不敢轻易分兵援守他处,那便是俺答率精兵攻破一个口子的机会。 也是让草原诸部看清楚土默特万户其实有多强的机会。 他要挽回的威望,不是对南面那些孱弱胆怯的汉人,是对草原上的群狼! (本章完) 第322章、都拉出去遛遛 一袭布衣的赵本学站在午门之外,抬头看着红墙金瓦。 这便是大明天子的禁宫,可那左右掖门又都洞开着,身穿朱、青甚至绿色官袍的人时不时从其中出入。虽有一些查验,却不见多么森严。 俞大猷站在一旁说道:“先生,过去吧,陆千户还在等着。” 学生高中武状元,又得到皇帝亲自派人到家中延请,赵本学既想来见见如今那位年轻的天子,又无法清高地拒绝这个延请——何况可能害俞大猷的前程。 现在,到午门之外来迎接他们两人的,是过完年后就安排先到了宫里当差的陆炳。 “志辅!这位便是赵先生了吧?锦衣卫千户陆炳见过先生。” 陆炳并不怠慢,因为他知道皇帝连今天开始的制科策试以及武英殿里有郭勋参加的那个军务会议也没去参加,单单空出了时间等在御书房。 俞大猷这个武状元,陆炳是服气的。 而传授俞大猷兵法的这个赵本学,陛下既然专门请来了,说不得至少是一个皇明大学院兵学院供奉。 “陆千户。”赵本学仍旧只如平常一般,言简意赅、客气回礼。 这就算是见过面了。来之前,自然已经听俞大猷说过很多,这陆炳是同科武进士。虽有皇帝乳兄弟的身份,但本领并不差。 随陆炳进了紫禁城,赵本学便只觉得这紫禁城前朝仍旧人来人往,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官衙一般。 他半生所知,向来都是禁宫森严。若非朝会,平常也只有一些重臣能出入禁宫,或奉宣召,或因殊恩。 眼下看着这景象,他能得出的结论也很简单:皇帝很勤政,以至于诸多军政大事都要更贴近他的视线来运转。 果不其然,传说中的御书房,就在国策殿的右后方有个院门。 进了这里,既是前朝,也近后宫。 赵宋皇室后裔第一眼见到的大明天子,身上穿的是常服。 “志辅,你既把恩师送到了,便和陆炳一起去武英殿旁听军务会议吧。” 陆炳吓了一跳:“陛下,当真?” “多听,多学,少说。”朱厚熜丝毫不顾忌,“一个是朕钦点的武状元,一个是朕的乳兄弟,朕栽培你们之意谁不知晓?只盼你们谦虚谨慎,早日能担大任!” 俞大猷和陆炳不由得感动地谢恩。 这一幕,赵本学自然看在眼里。 以他的阅历,分辨得出来这不是做给他看。从那陆炳的反应来看,那武英殿里的军务会议何等重要?而皇帝是真的很看重俞大猷的将来,也十分自信俞大猷不会让他失望。 只是这样一来,御书房里立刻就只剩下了他和皇帝及御前近侍而已。 就连刚才还在的御书房伴读学士们都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己之后,就先行礼离开了。 赵本学还是民的身份,无官无职。 皇帝和他对谈了什么,起居注不用关注。何况,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听说是赵宋皇室后裔,谁知道皇帝要和他聊什么? “赵先生从泉州一路进京,连春节都是在路上过的,没怪朕扰伱天年吧?”朱厚熜笑着开了口,“志辅说赵先生是隐士,本无扬名出仕之意。” 赵本学沉默了有三五息时间,随后才说道:“草民也想一瞻天颜。” 一个是“朕”,一个是草民。一个是丢了江山的赵宋后人,一个是克复神州的朱明之主。 朱厚熜有些许感慨,随后就直来直往:“赵先生如今见到朕了,自然也知朕求贤若渴之意。志辅虽不曾当真练兵作战,但武举文试时易经领悟之深、兵法韬略之才,杨总参、王尚书皆不吝赞叹,此乃赵先生之功。如今朕欲富国强兵,遥敬汉唐,不知赵先生可愿为国效力,不使珠玉蒙尘?” “……草民才疏学浅,敢问何为遥敬汉唐?” 赵本学的视线里,年轻的皇帝只是笑着,目光先看了一眼挂在御书房墙上的大明舆图。 而后,则是清朗又有中气的声音:“近则使百姓无饥寒,大明无外患。远则武慑外敌,或驱之远遁,或甘为汉臣。文治天下,官民多勤勉,夷狄皆向往。有汉之强,亦有唐之盛,更有宋之富。虽盛世不足语,而可称再奠华夏万世之基。” 赵本学看着他的意气飞扬,随后便听皇帝爽朗地笑着:“不是吹牛,朕更愿意称之为理想。朕以为,我华夏国家有志之士,皆应以此为理想,赵先生觉得呢?” 赵本学回味着,虽提到了宋之富,但遥敬的只有汉唐。 心里有些涩意:祖宗们啊…… “……陛下豪情,草民钦佩。”他抬起头,“乡野遗民,得见陛下天颜,得闻明君壮志,足可告慰。隐居半生,只知治学。志辅成就,只是他天资非凡,非草民之功。虽有心报国,然家训在上,望陛下恕罪。” 朱厚熜皱了皱眉:“家训?” “不敢欺君。宗祖有遗命,草民这一支,不改姓悖祖,不追慕尊荣。盛衰皆忘却,世代乐为民。” “宗祖啊……”朱厚熜看了看他的年纪,算了算时间,随后只能笑了笑,“那时蒙元入主,自是告诫后人安分守己。赵先生何必迂拘于此?” 若正式一点,对祖宗十八代都会有正式的称呼。这宗祖,那既可能是泉州赵本学家这一支的祖宗,也可能实实在在的是八世祖。 如果那样来算,不就是南宋彻底没了,元朝刚刚划了数等人界限的时间吗? 国破家并不算全亡,自然要告诫子孙别惦记着昔日荣耀,保命为上。 赵本学看着皇帝,又沉默了一会才说道:“陛下兴科举、选乡贤、赏勇将、擢巧匠,百官任用得人。草民卑鄙,惶惑不解。如今既不曾考较草民,何以信草民有可用之才?” 赵本学对出来做官做事还真没多少兴趣,他主要还是对这个年轻的皇帝有好感、有好奇。 家训在上,他并不希望从自己这一代开始,后人再对富贵有什么执着。才德不配位,是祸之源。 现在这句话,是他真切的疑惑。 他不信是因为俞大猷。这么多文武新进士,没听说皇帝因为谁有才就还专门去把人家的授业老师也延请来。何况,俞大猷的老师也不止一个,那游历到泉州的荆楚长剑,不就是眼巴巴又不理解地送自己离开泉州的吗? 他本以为到了这里,皇帝至少会有很多话要问,有考较之意的,谁知一上来就开门见山了,还说了“求贤若渴”之类的话。 “先生自称卑鄙,朕却不曾三顾茅庐。”朱厚熜先开了个玩笑,随后才肃容道,“百官之中,前朝遗裔也不少。先生之才,朕先是信志辅之推崇;特地降旨召先生入京,乃是因为志辅转述的一句话。” “……”赵本学没想到还是因为俞大猷,可哪句话让皇帝破例降旨亲自宣召、而不是让俞大猷来劝自己主动求举荐出仕呢? “志辅说,他定下心要考这科武举后,先生说了一句话:‘为师一生所学,就盼你传承衣钵,再复山河!’”朱厚熜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赵宋有后以山河为憾,朕也想见一见。才已能著书立言,德更是淡泊名利。先生心头有憾,难道不愿佐华夏新主,看一看先生先祖们无法看到的壮丽山河?” 最开始的想法,听说有这么个人在,也就只想着是能为俞大猷打下一代名将底子的人,到皇明大学院做个供奉应该是没问题的。 可是那句话经俞大猷一转述出来,朱厚熜眼前有了更清晰一点的形象。 这样的人就算不能成为一代名臣,至少也会带着抱负和信念专门做好一件事吧? 赵本学心头感慨,难道便只因为这种相同的愿望? 朱厚熜又说道:“先生不求名位,那也有变通之法。” “……草民不解。” “先生之志,便寄托于弟子吧。”朱厚熜看着他说道,“朕本意宴请先生为兵学院供奉,如今却盼先生能继续帮着志辅走得快些。朕已从他之请去大同练兵戍边。边镇情势复杂,志辅以武状元之名出任边将,自不免有诸多杂务。官场纷争,蝇营狗苟,他身边总需要一个人帮着出谋划策。” “……陛下之意,草民应该入志辅幕中?” 朱厚熜点了点头:“练兵用兵,官场处世,他要学的还很多。朕栽培他,又担忧他走得顺而多了骄狂。先生为其师,可训诫他戒骄戒躁。” 做幕僚,确实没什么名位,幕后之人。 但皇帝顺着自己这心态说出来的,竟是这样的原因。 现在就更明确了,皇帝对自己这弟子的栽培和期盼,着实有点让人难以想象,简直有点捧在手里怕化了的意思。 老师的身份说话,他更听得进去一些?真是…… 朱厚熜笑着看他:“先生之意如何?”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环境也是会让人产生变化的。 如果这个赵本学当真一身本领,那不如先把他丢到边镇去。既能有实际的场景让他验证他的兵法心得,继续教俞大猷一些东西,让他成长又避免他骄傲。 在北元这个劲敌迟早要狠狠做一场的压力下,朱厚熜太需要更多不世武将了。 如今戚继光还在吃奶! 而郭勋这些旧勋臣,立功的心劲是有了,本领的上限却摆在那里。这个时间点也只能让郭勋这种自己既信得过、又能凭侯爵身份过去镇场的人先凑合着用。 杨一清、王守仁都在老,朱厚熜也更希望他们把本领花在庙算、花在“伐谋”上,而非又作为统帅亲临一线。只累累心,总比在沙场奔波心神俱疲要多活几年。 赵本学对俞大猷的心情挺复杂。 说真的,到如今这种地步了,那是真的入室弟子,在心里的分量堪比亲子。 他想了想之后问道:“志辅去岁末便已请命,如今尚未启程,莫非陛下就是在等草民?” “也是在等武定侯一同出发。”朱厚熜意味深长地说,“同行路上,若武定侯有请教之意,还望先生畅所欲言。都是去应对北虏的,治军用兵,将帅军师多切磋。” 赵本学想到皇帝让俞大猷去旁听军务会议,心里微微一震。 莫非此去有大计划,不仅仅是武定侯因罪受罚自请戍边而已? 让俞大猷知道冰山一角,分明是为武定侯创造一个能有信得过的人一起商量商量的机会。 赵本学看着朱厚熜,觉得他对俞大猷和自己的信任是真的没道理。 但是……该死的信任总会让一些人血液发烫。 “……固所愿也。”赵本学离座行礼,“草民自当谨慎,盼志辅能成不世功业,慰我平生之志。武定侯但有所问,草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厚熜知道他懂了,因此笑了起来:“先生才智,朕已看到了一些。有武定侯之威望,志辅之武勇,先生之阅历,朕与杨总参、王尚书在京城就更安心了。” 赵本学更加确认了,这不就是前线将帅临阵机变、后方君臣鼎力支撑的大战之局吗? 前方能参谋的人自然不缺,但塞一个自己到接近核心的地方,只怕是为了惑敌惑己。 什么样的局,连一些自己人都要先瞒着一些。 年轻的皇帝,胃口好像很大。 “……陛下雄姿壮志,草民也见到了。” 什么才能让俞大猷成长得更快,走得更快些?真正的大战! 更需要去了,要不然,还没真正在官场和战场打滚过的俞大猷折在这样的大战里了怎么办? 武英殿里的郭勋其实一直时不时看看坐在最边边低头静听却难掩脸上震骇的俞大猷,他心里一百个不明白。 因此这边散会之后他就直奔养心殿请见,看到皇帝之后就忙不迭地问:“陛下,前方大略,这宣大武将中不是只有王督台、臣和傅总兵会知道吗?那俞大猷……” 朱厚熜边看奏疏边说道:“他没事,多亲近亲近。” “……”郭勋心想你不说我也会,大明朝第一个正儿八经的殿试武状元。 “不是还有什么谋划瞒着你。”朱厚熜放下了奏疏看向他,“战略意图和对战局走向的期望,朕希望你多一些倚仗做好。除了和后方几位谋划此战的参谋商议,在前方你就只能和王宪商议了。王宪是宣大总督,这条明线之外,朕再给你一条暗线。” “……就这个还没带过兵的俞大猷?臣不是说他没本领,可他毕竟才中武状元。” 朱厚熜知道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而且也不能说俞大猷现在就已经是满星的ssr了。 “你就记住,他是朕点选的,是绝对忠于朕、忠于大明的,而且也有一些本领,这就够了。”朱厚熜叹了口气,“朕这不仅是给你立功的机会,更是帮你操心着这功立得不够好。总比你去了之后只能靠着自己的脑瓜子强吧?在那边,面生有面生的好处!俞大猷去了,也能从他的角度看到那些在边镇呆了多年的将领看不到的地方。” “陛下这般念着臣,臣……” “行了行了,别这样。”朱厚熜感觉中年猛男做表情有点肉麻,“朕于兵法韬略也不专精,把朕的意图和方向讲清楚了,你就趁还能在京逗留的这几日多多和几位参谋商量吧。你到了大同,朕和他们绝不轻易对你在那里的布置指手画脚,所以先尽量多推演一番。你儿子还能不能是侯爵,就看你的本领了。不挑三拣四,把能用的人用好,也是你本领的一部分。” “……”郭勋觉得皇帝这话好像说的也包括自己,若是有昔年的英国公甚至开国时的那些猛将,这次谋划的大功也轮不到自己。 他也属于被“不挑三拣四”的人。 “臣练兵五载,苦读兵书,求战若渴,必不负陛下重望!” “志勇可嘉!还有事吗?” 郭勋觉得皇帝拒绝和他一起激情感动,有那么一点点敷衍的味道。 “没了!臣这就再去和杨总参他们继续推演,向王尚书了解宣大诸堡旧情。” 朱厚熜满意地点头:“这就对了,去吧。” 看他告退了,朱厚熜继续拿起之前没看完的奏疏,凝眉深思。 杨一清和王守仁为这次谋划专门上的联名密疏,大明君臣以为内斗隐患颇多的北元却同仇敌忾想要打压大明天子北望之心的这一种可能性下,他们提出的宣大两侧防线上的文武补充人选呈了上来。 那两边只是守好,但要防着战局初期大明“败”了之后将卒士气变低引发的反应。 面对这份人选名单,朱厚熜选择相信杨一清他们。 但是他也补充了两个人。 唐顺之,毛伯温。 年轻骡子老马,都拉出去遛遛吧。 希望他们平安无事回来,成长得更茁壮。 此时此刻,紫荆城内的文楼武楼里,唐顺之他们正在参加制科的策试。 武英殿西南侧原先空置的房间里,黄锦刚过来查看陛下他们关心的宣大一带沙盘的制作进度——不那么精细,但是会比舆图更直观一些。 而草原上,丰州滩与西南、东北等方向的快马不绝。 草原上的野草和江南的柳树都才开始有抽新芽的迹象,就不知这一年谁会长得更快、更茁壮。 抱歉,更得晚了一些,工作太忙 (本章完) 第323章、出关! 初春二月,大同镇的天气还并未彻底转暖,但雪已经化了。 大同镇井坪城参将刘铠的官职并不低,在整个大同镇也是高级军官。 按制,大同镇设总兵官一人,驻大同镇城;左副总兵一人,驻左卫城。再之下,就是分守参将九人。这九人中,除了大同有专门总督时会设的标兵营左掖参将,其余八人则分守各处。再其下,按防务布置,则是游击将军二人、入卫游击四人、坐营中军官二人,另有守备三十九人镇守各处城堡。 去年北虏寇边朔州,防守范围在西路的参将刘铠和游击将军李鉴先是守堡“有功”,在荷叶山大战中又援兵合围有功,现在官职虽然都没变,但却都各加授了一些功衔,额外多了份俸禄。 如果不是朱振要调任左军都督府了,那么便是多年来一直喜欢的好结果。 “将军,何家来信,询问那马尾皮毛……” 刘铠刚刚从井坪城里自家美妾的床上爬起来,他的管家就一边在旁伺候,一边问起意见来。 “让他们别急。”刘铠静静坐着,等身旁那少女为他净面,嘴里吐出这句话。 “去岁大战,朝廷拨的银子和犒赏银子都已经快到了。”管家当做那少女不存在一般,仍旧说着,“有两个堡的守备、两个墩军百户都遣了人来问小的,那贴银……还有,都知道这么一大笔银子,况且开春后,口粮、粮种,分帐买卖咱们这边要备的货……大同那边,朱持和镇国将军朱俊樑都派人来了信,大同那边各商行,尤其是皇明记诸行都等着咱们的消息。” 刘铠抓住了少女的手,让他停止了动作,而后看向管家:“朱持这么说的?” “信在这里!”管家两眼冒光,“将军,朱总兵之意当是一切如旧。” “你先下去。”刘铠遣走了服侍自己洗漱的少女,先把信拿到了手里。 朱持是朱振的族弟,一向为他打理一些杂事。 这信,确实是朱持的亲笔。没有朱振点头,他当然不敢往井坪这边来信,说大同那边诸事都准备好了。 “你去叫安星奎来,我要问问鞑子那边的动静。” 在大明的边防军伍体系中,有两种特殊的兵种,一个被称为墩军,一个被称为夜不收军。 墩军,就是守非常小型的、管瞭望敌台和传递烽火的。大墩台十人,小墩台五人,永远处于最前线,吃饭喝水的问题都不小,是边军最苦的一种兵。 与他们不遑多让的,就是夜不收。这个兵种,其实就是巡逻、哨探,因为夜间不回营而被称为夜不收。 这两个兵种,合称墩哨军。常规状态下,大同镇被编为墩哨军的将卒总计有五千人左右,担负着大同镇负责的数百里防线最外围的巡逻、探查、军情侦查。 对墩哨军的生活状态,弘治年间曾有大臣在大同巡视后回奏:军士奔走于风霜之中,面色惨黧,甲衣无褐。其妻子所居,泥屋一间,半无烟火。七八岁男女,犹有祼而向日者。 在井坪这边西路一带的,一共也只有两个百户统帅着的墩军。现在刘铠的管家提到了,他们都来问墩军贴银之事了。 由于墩军最艰苦,朝廷是给了他们补贴的。除了墩军定额饷粮是每人每月二石,大同镇更是另外还给墩哨军按每二人额外补贴一人的标准来安他们的心。 现在,粮饷已经越来越多地折银。按现时大同边镇的粮价,一石粮在二三两之间。墩哨军每月的粮饷,按照规定是足足有一万大几千两的。朝廷对墩哨军的辛苦,明面上给足了待遇。但是,这些银子,尤其是那贴银,又有多少落入兵卒的口袋? 安星奎的官职是副千户,他如今统管着分布在井坪这边的西路墩哨军。 见到了刘铠,他第一句话问的也是:“刘参将,我们西路墩哨军的饷银和贴银,什么时候能给下来?底下的兄弟都眼巴巴地等着呢。” “急什么?总要大同那边理清楚,况且郭侯爷还没到。”刘铠看着他,“我且问你,鞑子去年吃了亏之后,如今开春,北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安星奎摇了摇头:“我麾下夜不收,已经都去分好的各帐里问过了,他们只问什么时候能开私市。马尾、皮毛,冬日里他们都备好了。” 刘铠有点恼火:“去年是要铸铁锄铁犁铁耙,那锅才少了!他们有没有说,到底为什么突然大举寇边?” 就是那数千骑南下,打破了这几年的默契。 “那他们可做不了主,都是小部族。” “小部族?”刘铠冷笑了一声,“丰州滩那边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忘记了弘治十一年刘桂被枭首的事吗?私市岂能大张旗鼓!俺答想要东西,遣使请贡不就好了!” “刘参将,且不说这些。依我麾下回报,鞑子那边没有再打来的动静。吃了个亏,想必俺答也知道一应如常最好。他想在草原争雄,可离不了我们宣大这边的私市。遣使请贡?他一个万户领主,也配?” 刘铠这个参将也不屑地笑着,仿佛去年面对俺答麾下骑兵恐惧地龟缩于井坪城堡中不敢出去的人不是他。 过了过嘴瘾,刘铠就道:“说正事。我已得信,伱再遣夜不收去问问,也安排好墩军坐哨的日子。这私市什么时候开,待我再问问总兵。” “刘参将,你就明说了吧!现在,将军还是总兵,将士们都盼着呢!去年折了一些墩哨军,眼下补过去的人,可都是冲着去私市才去的。最好就是在郭侯爷来之前,先把事情办了。这私市开了一次,今年兴许就再无边患了,将军也是帮侯爷把大同边务理顺啊!” “我知道了,你得先安排好,让鞑子那边别出纰漏。” 宛如死敌一般的大明和北元边境,守边的总兵、参将和中层将领乃至底层兵卒,却对他们口中的“鞑子”好像另有交情。 这种默契的交情,已经持续了近百年,而从绝贡之后则越来越“密切”。 哪怕是弘治十一年大同前卫的指挥佥事刘桂因为私自卖给蒙古人武器而被枭首示众,也没有阻拦这种交情的“加深”一分一毫。 安星奎离开不久,刘铠又迎来了一个熟人。 “郑指挥,你怎么到了井坪来?”他愕然看着朔州卫的指挥使郑铭辉。 “你还没看公文吗?兵部调令,让我去镇虏卫。”郑铭辉的脸色并不好看。 刘铠也有点脸色难看,他确实还不曾去看最近送过来的公文,但脸色难看不是因为这个:“为何?” “为何?”郑铭辉拍了拍桌子,“没别的原因,因为那狗屁武状元上疏请战被皇帝训诫后,就上疏自请戍边!他堂堂武状元,他老子又做到了泉州卫的副千户,因此上来就要到去年被破了堡的朔州来,接老子的位置!” “……武状元?到朔州?”刘铠的脸色更难看了,那他这个井坪这边的西路分守参将,到底该怎么对待一个愣头青? 问题在于,他不是简单的愣头青,他是陛下钦点的武状元,大明第一个经殿试、有正式告身的武状元。 “麻烦有多少,你清楚的。”郑铭辉看着刘铠,“我这边破了堡,又被劫了不少,调我去镇虏卫我认了。但是,朔州卫屯田之数冠绝整个大同镇,后面那俞大猷来管朔州卫,刘参将做好准备了吗?” 大同镇目前诸多卫所之中,朔州一带这边这些年的新增屯田规模是最大的。 正德年间,这边的朔州卫还只有一千五百余顷屯田,平虏卫只有六百顷,入卫游击将军李鉴所在的马邑千户所只有二百五十余顷,井坪守御千户所原先更是基本没有屯田。 但如今,短短十年左右的时间,在一任任西路将领的“努力”下,朔州卫的屯田规模已经超过五千顷,平虏卫是三千余顷,井坪守御千户所更是基本从无到有多了两千顷屯田。 屯田,不用说,那都是兵卒和军户去种。 新增的屯田,自然“都是开垦”来的。 但郑铭辉现在问刘铠准备好没有,刘铠却有点毛骨悚然。 去年除边镇外,南面诸省都在清丈田土。 所以大同镇尤其是朔州这边的军屯规模是多少,朝廷那边其实还是看的正德年间数字。 但那俞大猷去哪里不好,为什么要到朔州来? 他来了,朔州卫现在实际已经有了五千多顷屯田的事,皇帝不就知道了? “……你既要去镇虏卫,就先去大同问问朱总兵。”刘铠眉头紧皱,“鞑子去年从咱们这打来,还不就是因为朔州今非昔比了。朔州如今可是大同的粮仓,万不能有失!” “我刚从太原那边,抢到了不少去年收上来的洋薯种!”郑铭辉郁闷不已,“镇虏卫的屯田只有不到两千顷!不到两千!” 此时此刻,郭勋和俞大猷才刚刚做好准备,从京城出发往大同而来。 大同镇的许多千户百户,正进入“农忙”时节,催促着兵卒和军户去照看去年种下的冬小麦。 有过一场大捷,又有武定侯前去坐镇,从太原往北又或者其他方向,道路上有不少商行的车马驮着货物往大同而去。 这里面,甚至有来自江南的商人。 “也不知今年能收到多少马尾,如今可到处都在问马尾帽。” 有人期待不已。因为去年打仗,江南甚至京城许多人喜欢的用马尾毛装饰的衣帽少了一大原材料货源。那群牧监设立之后,眼下也不敢像往年一样肆意供货。 现在鞑子吃了个败仗,接下来这几年应该会太平很多吧? 商人在途中追逐着利益。 大同镇城里,除了各官衙,还有一个等待迁居京城的代藩。 如今的代王是第五代,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也很低调,整日都不出王府。 但代藩其实繁衍得规模很大,如今郡王以外的中低层宗室也很迷茫。 皇帝允许他们考举出仕了,也允许他们行商。 有些人准备随着代王一起去京城,有的却觉得在大同的机会更好了。 此时,奉国将军朱俊樑正宴请着皇明记大同分号的经理祝兴君。 “英国公怎么说?” 祝兴君闻言笑着回答:“奉国将军放心,陛下既然已有旨意,朱将军在大同又有这么多门路,我已经向总号请示过了。这事,必定没有什么问题。相信过不了多久,朱将军这粮行经理的任职就会下来。” “什么奉国将军,别提了!”朱俊樑向他敬酒,“那就多谢你了,以后还要你多照顾我啊!” “岂敢岂敢,奉国将军天家血脉,是我高攀了。何况,我分管大同分号,这今年的利润,还要仰仗朱经理。” “一起发财,一起发财,哈哈哈哈。” 经过了几年,皇明记的触角已经来到越来越多的地方,其内的中高层也越来越复杂。 现在在大同,这边的负责人与代藩宗亲也联系到了一起。 凭借他们在大同镇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渠道,大家都因为“发财”两个字走到了一起。 冬天过去了,新一年的业务即将展开。 刚刚获得了一场“大捷”的大同镇,到处呈现出万物竞发的勃勃生机。 衣不蔽体、瘦弱不堪的兵卒在贫瘠的田垄间照看着饱受去年瑞雪滋润的冬小麦。 长城以外,大明哨探非常尽职,夜不收军四处打探敌情,“勇武”到甚至能策马来到蒙古部卒的帐篷附近,甚至随后敢于和鞑子骑兵面对面不足十步地“对峙”着,互相喊话“打嘴炮”。 京城西北,看到了居庸关的俞大猷看着这雄关,声音却不无寂寥:“在这居庸关之外,边镇的情形如今就是这样?” 赵本学沉默了一下,随后道:“陛下固然雄心壮志,也无法轻易解决这些问题。便是你我,若没有杨总参、王尚书等剖解实情,又岂能知道边镇竟已糜烂至此?去了朔州卫,你便处于风口浪尖了。” “安排我去朔州,果然是委以重任!”俞大猷看着已经成为自己幕僚参谋的老师,“赵师,此去艰难了!” “这是你的第一关。”赵本学凝视着他,“陛下极为信重你。要成为一代名将,岂能畏这小小难处?” “是啊。”俞大猷轻轻夹了夹马腹,“出关!” 在身后的京城里,唐顺之已经过了策试,下一关便是御试了。 也许在纯粹的学问上,再难有追上他、超过他的可能。 但是学问和实务是不同的。 那伯爵甚至甚至侯爵、公爵的机会,都在这关外,在边镇。 嘉靖六年二月十二,武定侯郭勋、丙戌科武状元俞大猷一同出了居庸关,奔赴大同。 稀巴烂的大同。 (本章完) 第324章、不肖的祖宗 二月十六清晨,五个人排成两列,正从三大殿西边的宫墙之间往北缓行。 这五人当中,居然还有两个人身穿绿袍。 要知道,五六七品应该都是身穿青袍的,而绿袍,那只有八九品才会穿。 这两个绿袍,一个站在唐顺之后面,这意味着他是考靖国武略科的。 没错,这正是经过进卷、策试之后,实际上已经在这次制科中脱颖而出的五人。现在,他们无非再去争一争两科魁首罢了。 这两人身上的绿袍脱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难到这种程度的制科居然出现了两个七品以下的胜者,实在已堪称奇谈。 到了养心殿院门前,前面领路的又绕往东面。 御试的地点,在乾清宫。 入殿,陛见。 朱厚熜坐在御座上,看了底下这五人,嘴角露出微笑。 “今日选魁首,两个伯爵之位,离之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勉励了一句,“先答朕的策题,中午在此赐宴,下午奏对。靖国武略科,东暖阁。定国安民科,西暖阁。都去吧。”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三人往西,两人往东。 乾清宫已经很久没有再进入朝廷的视野,如今唐顺之瞥了两眼之后,只觉得这里已经完全不像自己的想象了。 这东暖阁,实在像是一个课堂,桌椅很多,那一面墙上又挂着个黝黑的板子。 如今,板子上赫然已经写上了文字,甚至画了一幅图。 陆炳在这边主持,他只是指着那个黑板:“策题就在板上,这张舆图,你们案上有更详尽的。时间是三个小时。” 唐顺之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暖阁中的座钟,但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板子上。 果然是与边镇有关的内容,题目很简洁,不像策试题里有那么多的资料内容。 《从历史、政治、人口、经济、物产、地理等诸角度,试论大明对北军政战略》。 很大的题目,只用来考最顶尖的天才。 短短三个小时里,他们能给出什么样的答卷,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现在,唐顺之已经想明白了:陛下和朝廷必定已经对北元有了全盘战略。这个题目,实则已经有了参考答案。 作为杨一清、王守仁的弟子,作为陆炳的朋友,唐顺之纵然不知全盘,也猜得到一些线索。 这不是送他爵位吗? 身旁那个因为惠安伯谋逆一案曾一度入狱的郑晓,能赢过自己? 这个时候,郑晓却只紧紧盯着自己案桌上的那张舆图。 他的人生,前面二十五年是顺利的。嘉靖二年中了进士,授职兵部职方司主事,第二年初就因为惠安伯一案牵涉到浦江郑氏,他也获罪入狱。 在狱中两年,他凭自己在职方司认知时记忆里看的案牍内容,自己画了一套《九边图志》献了上去,这才提前出来了,又重回兵部做了个八品小官。 王守仁的两个举荐名额,一个自然是给了唐顺之,另一个就是给了他。 现在,郑晓清楚唐顺之有多强,他也不奢望能胜过他。 但求此次制科的机会抓住后,能够重新再站起来。 西暖阁内,三个人面对的则是厚厚一册材料,只怕看起来都要花上半个时辰。 天下各仓的分布和近二十年来的数据,国策会议上已经定下来的大明海、河、陆三路交通规划,以皇明记转运行、河运局、海运局为例子的交通企业发展计划,朝廷诸库的辖属和职责、近二十年收支数据,再有就是从户部到地方的税赋征收体系现有典章制度。 题目:《试论大明国库与地方财库制度改革》。 依旧很大,难得离谱。 这是皇帝和参策们也需要花上很多年才考虑周全的大题目,但如今这三人已经看到了很明确的方向:朝廷要建立统一的国库,朝廷和地方财计要形成新的规矩。 那内承运库呢? 乾清宫正殿里,朱厚熜看着几个人的履历。 唐顺之不用说。 郑晓,嘉靖二年进士,出身海盐郑氏,与张伟谋逆案牵涉到的浦江郑氏是祖上同宗、但早已不同枝。只是当年为了营造形势,再加上他确实有失职之罪,在刑部大牢里呆了两年多。 王守仁回京任兵部尚书后,他献上《九边图志》,得以提前出狱,还重新任职兵部。 在牢里,他脑海中仍有一幅清晰的九边图,那只是他以前积累以及在兵部做了几个月职方司主事记下的东西。 是个人才,就不知道如今心里有几分怨气。 考中定国安民科的,是三个人:李默、翁万达、徐九思。 李默,正德十六年进士,授职户部广东清吏司主事。这样的人物今日才正式冒出来,原因很简单:从杨潭到吴廷举再到如今的户部尚书,没一个肯帮他升官的,哪怕去年京察之后他考绩上上也不肯。 太好用了,盼他继续对接好广东,在新法推行一事上提供更多的经验总结。 但已经做了六年六品主事,不该再压着人家的仕途了。 翁万达,嘉靖五年进士,授职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如今在杨慎手底下做七品司务。 看履历,寒门出身,广东潮州府揭阳县人。五岁丧母,自小清贫。刚刚中了进士,按理说不会有多少人脉,却同时得到远在山东的张孚敬、身处四川的桂萼、如今调任南京吏部右侍郎的黄佐举荐,因为他是在广东边做幕僚挣钱边读书进学。 新法在广东试行过程中的亲历者,既明实务,又有才学。 最后一人徐九思,年已三十,仅仅举人出身,江西贵溪人。举荐他的,居然是费宏、王琼、严嵩三人。两个江西老乡,一个吏部尚书,也不知他的名声如何传到三人耳中的,并且是去年才刚刚在江西衙署改革中做了一个县里小小的县丞。 朱厚熜看着他们举荐的原因:为人极正直,素以勤、俭、忍自勉,贤名远播。德才兼备,只是科举坎坷,嘉靖四年才中了举人,还是副榜。任官以来安民如子,官声极好。 这就让朱厚熜奇怪了:既然不擅长考试,这回怎么却在更难的制科里脱颖而出了? 他转头低声告诉张佐:“把他们的进卷和策试策文都拿来。” 这制科,朱厚熜许了两个伯爵之位。 今天,他没安排别的事情。 上午的时间,就用来了解他们吧。 其余四人,朱厚熜已经很清楚他们的才学、经历。只有这个徐九思,凭什么就得到费宏、王琼、严嵩三人的同时举荐,朱厚熜不是很理解。 偏偏他又以举人出身过了策试这一关。 很快,五个人的进卷和策试时的策文都送了过来。 朱厚熜率先就拿起徐九思的进卷与策文,一篇篇看了起来。 字里行间,篇篇进卷与策文有点当初黄佐的味道:吏治、吏治、还是甜蜜的吏治。 朱厚熜看到一篇进卷时不禁失笑:你自己开荒种菜养鸡养鸭减少官府摊牌也就罢了,新法之后还让地方官吏都自己这么干,何必呢? 他渐渐明白这个徐九思为什么科举总考不好了:太实在,许多事情也都说得太细碎。以前的科举,哪怕涉及到时务策的,也是大面的内容比较多。 只不过这字里行间,一个自己是工作狂、自己十分俭朴、自己十分能吃苦,却还会义正言辞要求同僚的形象渐渐清晰。 “……去内档司和吏部看看,有没有这个徐九思的考功评价。” 过了许久,朱厚熜的案头又摆上来一份摘抄的奏报。 朱厚熜看了看之后只能咧嘴笑:果然人嫌狗弃,他才当了不到半年的县丞,就逼走了一个知县、在他任职的县弹劾问罪了三个老吏。 但就算是这样人嫌狗弃,居然没查到有上官或者同僚弹劾他的记录。 就是一点把柄和由头都没留给别人呗? “……莫非你本来也是姓海的……” 张佐只听到皇帝嘟哝了一句,他不明所以。 朱厚熜不知道的是,这徐九思还当真有点海瑞的意思,只不过没有海瑞的名声大。 但现在,仅看才华、能力,徐九思应该不能够通过策试的才对。 琢磨了一下他就明白了过来,费宏、王琼、严嵩三人举荐此人,只怕是想要立标杆。 大明的官员队伍正在快速膨胀,朝廷需要大量举人来做官,同时又需要把吏治搞好,甚至于当前就要下比较大的力气来整治那些油滑老吏。 一个举人竟通过了制科一飞冲天,对举人不要空耗年华是激励。 一个自己清廉正直得不像话、对贪滑胥吏丝毫不留情面的家伙升了官,这也是朝廷导向。 而对费宏、王琼、严嵩三人来说,费宏这个文官首领在作势表态新法是给天下士绅更多的进身之阶,王琼是要更加具体地表明他作为吏部尚书推崇的吏治标准,至于严嵩嘛……想要积累更多底层官员力量的,这属于用举荐徐九思来一石数鸟。 同乡、能臣、出身低……既向皇帝表明他举荐官员更重德才的原则,又向别人表明他对举荐人才的不拘一格——徐九思都行,还有谁不行? 徐九思是个极端,朱厚熜确认了。 没什么问题,至少是个正直清廉又勤勉俭朴的好官。 哪怕是作为标杆被竖起来的,在朝廷这盘大棋里也确实有意义。 怪不得靖国武略科只通过了两人,定国安民科却有三人。 其实都是一正一陪在pk。 到了中午赐宴时,徐九思就又加戏了,离席叩拜:“陛下,食可果腹足矣!陛下有令天下百姓饱食之志,臣感佩涕零。如今天下官吏剧增,边患不绝。朝廷支用艰难,连御试策题都是财计。臣以为,君臣当以己身为表率,勤俭节约。这御宴过于豪奢,臣念及百姓疾苦,难以下咽。” 其他四个人呆呆地看着徐九思,然后一起看向皇帝。 朱厚熜表情复杂。 伱大概真的该姓海。 “……卿言之有理,然今日乃是制科之礼,自有仪制。”朱厚熜也不想装模作样,“朕知你向来以勤、俭、忍自勉,既是赐宴,菜肴都已做好,换了岂非浪费?多吃一点,就当做朕代百姓犒赏你爱民如子。” 徐九思沉默了一会,而后又说:“臣斗胆,请一碟馒头腌菜足矣。一旦习惯美味佳肴,臣恐难制口腹之欲。” “……既如此,便从卿所请。” 有道德标兵在场,其他四个人吃得也不自在。 朱厚熜觉得费宏他们这个榜样立得太离谱了些,能有几个人做到像他这样? 他朱厚熜做不到,也不太认同平常要做得这么极端。 而后下午奏对前,朱厚熜先是都看了看众人的策文。 其实都是重臣都参与商议过许多的课题,朱厚熜只是从中看看他们的格局和思维。 这五人当中,唐顺之和李默的优势都太明显。翁万达虽然本事不小,但毕竟去年才中进士,朝廷实务方面的经验还是要差一些。 至于徐九思,离其余四人更是在能力上有一点断档式的差距。 结果不会今天就宣布,朱厚熜在“面试”完他们之后就把费宏、王琼都喊了过来。 “那徐九思,卿等让其过了策试,后面准备怎么安排?” 费宏问道:“可是他哪里触犯了天威?” 朱厚熜笑了起来:“那倒不至于,只能过果然刚直。朕只是有些好奇,你们举荐此人,只怕已经有些安排了吧?” 王琼点了点头:“刚直不阿,不近人情,用好了便是一把宝剑。臣等已有商议,杨阁台在应天,还缺一个勇往无前之人。这徐九思,臣有意在制科后荐为应天巡按御史。” “……那应天府还不鸡飞狗跳?”朱厚熜有点难以想象这徐九思去了那奢靡之地后疯狂上疏把南京上下官员弹劾个遍的情况,“南直隶只能文火慢炖。这徐九思……安排到工部吧。” “工部?”王琼愣了一下。 “水至清则无鱼,吏治是总要一点油水润滑的。他作为榜样可以,但不能当真让他去科道,甚至不能当真主政一方,太认死理了。”朱厚熜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工部很快就会有许多大工程,这营造质量、采办支出、用工给银,让他去负责督造,那是能把规矩守好的。” 王琼不免看了看费宏。 但是目前有本事接到工部采买的,很多都是权贵之家。到时候认起死理来,真不会让这些事少了“润滑”,误了工期吗? 朱厚熜只说道:“将来治理黄淮、修筑驰道,总要有人爱惜工人、匠役。秦修长城、隋开运河,工役之苦后来惹出了什么?这些利在千秋的工程,没安排好就是这一代人的苦难。朝廷为这些事备下的银子,总不能让百姓届时吃了苦却拿不到应有的回报。” “……陛下所虑甚是。” “南京那破局之人,让桂萼去好了。”朱厚熜说道,“他是既有原则,又乐于刑名,还有分寸的,更不缺脾气。四川按察使升任应天府尹,正好。” 制科的小插曲结束,次日便是宣布结果。 靖国武略科魁首唐顺之,定国安民科魁首李默。 礼部早已准备好皇帝应允的两个伯爵之位:靖边伯、长平伯。 为这次封伯,礼部还准备了典礼,让天下人知道皇帝求贤若渴的热切。 其他的礼仪部分很常规,但多了一个身穿超品伯爵赐服跨马游街的荣耀。 都很年轻,年纪轻轻却获封伯爵,京城围观的士绅、百姓无不艳羡地看着两人。 李默一如既往板着脸,唐顺之虽然微笑着,但感觉压力不小。 因为关于他们两人封伯之后的任职,在结果宣布当日就已经在陛见时听皇帝说了。 正式官职都从正六品一跃而成正四品,李默去了税课总司,而唐顺之的新职务将是:巡抚宣府、大同地方,赞理军务,兼督粮饷及怀来军械园。 很快很快,这个任命将会被宣布,他将成为众矢之的。 是土木之变后,因为边防形势恶化,原先大同、宣府共设宣大巡抚变成了各设一个,以提高效率。 凡城堡不修,粮饱不给,罪在抚臣;遇虏入寇,地方失事,罪在总兵。 如今,宣大巡抚重现,而且是一个年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后面的职权又多了去了,既参赞军务,又将管着两镇的督饷郎中,更要督造怀来军械园。 丙戌科文武状元齐聚宣大,被皇帝寄予厚望的唐顺之更已经被告知了一些事情。 坏了,他唐顺之也成诱饵之一。 此去督造怀来军械园,事情就很严肃了:这军械园不是假的,皇帝新封的二十岁伯爵在负责。 可是他负责的事情未免太多了,还要巡抚宣大? 在大同,张文锦已经听王宪说了这个消息,因此他惊愕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等他来,你先回京述职便是。”王宪没说很多,“你在大同巡抚数年,若不是我压着,你与朱振早起干戈。如今你另有任用,大同诸将也能安心些。前些日子你非要等着武定侯来才发饷银和犒赏银子,便险些又引哗变!” “他们急着要银子是要干什么,督台难道不知道?如今银子都发了,武定侯再来,用什么压服这些悍将?难道又向朝廷报灾请饷?”张文锦气愤不已:“区区一场朔州小胜,边镇便可称安枕无忧了吗?那唐顺之从未到过边镇,如何能让这边镇悍将忌惮?差使那么多,他顾得过来吗?” “文锦!”王宪沉声说道,“陛下旨意,你不遵么?” “我说了多少遍,今年鞑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陛下和朝堂诸公难道以为一场小胜就能让鞑子安分下来了吗?”张文锦仰天长叹,“罢了罢了,待我回京再面陈死谏吧!” 王宪皱着眉。 就冲张文锦这个脾气,在大同继续呆着也将坏了方略。 二月底,张文锦在出城迎接郭勋等人入城时看到他油滑的模样就心里悲叹:这是请罪来戍边的吗?这是来混功劳的,还大言不惭说什么筑好宣宁五堡,进逼丰州滩、再效昔年搜套之策。 这个时候,年轻的靖边伯刚刚点选了三百标兵,也来到了居庸关前。大同、宣府两镇巡抚本有标兵,他升格了一点,随后麾下也将有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在他的后方京城里,工部和建设局为怀来军械园及那什么官厅水库所用工匠的募役还在进行。 而这个时候,喜讯又再次传回了常州府武进县,唐府又一回张灯结彩。 “连中三元,制科魁首,二十封伯,千古第一人啊!” 唐顺之的父母人是麻的,这儿子简直是光宗耀祖机器,可现在激动之余又担心不已。 不是好好的文状元吗?怎么考了靖国武略科,现在要跑到边镇去了? 再到三月中旬时,石天爵也从各处帐中的私市里把消息带了回来。 “可汗,大喜!”石天爵喜笑颜开,“那朱明皇帝大肆任用宠臣、幸臣,一个只会考试的书呆子,竟然二十岁就封了伯爵,更要来宣大做两镇巡抚!小胜一场,就以为宣大无忧了,还要在怀来修筑军械园铸造兵器谋划北征啊!简直视我草原雄兵如无物!” 俺答却紧蹙眉头:“照之前知道的一些事来看,那汉人皇帝,也是个有手段的,这大概是个圈套。” 石天爵却笃定异常:“又是在大同新修寨堡,又要在怀来大兴土木。不用说,都是征调兵卒和民夫去做苦役。而宣大粮饷都捏在这乳臭未干的靖边伯手上,两镇边将一定会闹起来。这么多年了,大同、宣府的粮饷都各有管事之人。突然改变,岂能不乱?可汗,宣大一定会生乱的!” 俺答摇了摇头:“博迪还在等着其他诸部的消息,不论如何,要先看清楚是不是圈套。” 他盯着石天爵,严肃地吩咐:“你再去探!如果当真如此,那还不用着急了。若怀来那边当真要修筑什么军械园铸造兵器,那定然会运许多好铁来吧?等他们造好了,能工巧匠都来了,这件事不是假的,那博迪一定会心动的。” 此刻,唐顺之才刚刚慢悠悠地到了大同,见到了王宪、郭勋和张文锦。 “靖边伯好自为之!” 张文锦相当不客气,把关防印信等诸多交接物事和资料都准备好了,见面之后极为不礼貌,板着脸就出去了,还说道:“出发,回京!” “……王督台,这是何意。”唐顺之一脸疑惑。 王宪淡淡回答:“赶着回京死谏,怕你坏了边镇大局。” “……”唐顺之闻言只能苦笑,“大同这边都认为我来了之后会坏事吗?” 郭勋双眼期待地看着他,王宪却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 唐顺之看了看两人,又看着已经没有其他人了的这巡抚大同部院巡抚办差官厅,最后看了看大门。 他缓缓走了过去关上了门,又稳稳地走回到了两人面前。 “烈烈寒风起。”他开了口。 郭勋顿时咧嘴笑起来:“惨惨飞云浮!老弟,你果然身肩重任!” 陛下他真的,郭勋哭死。 既送了个武状元来,又送了个文状元来。 郭勋自然知道这两人都还没做过多长时间的官,但是俞大猷的能耐他已经知道了。而俞大猷说起唐顺之时,表情感人。 陛下的眼光,郭勋现在是超级服气的。 王宪却仍旧很平静地看着唐顺之:“靖边伯之才,本督失礼,要先考较一番。” 他有说这个话的资本,他毕竟是以兵部尚书来任这宣大总督的。随后,唐顺之这个宣大巡抚,还要受王宪的节制。 唐顺之很谦虚地行礼:“应有此节,请督台指教!” 王宪的表情终于松驰了一些,微微点了点头:至少不骄狂。 唐顺之一直在被考,而他也从来不怕被考。 入夜之后,郭勋和王宪才离开这里。 “督台?”郭勋乐呵呵地看着王宪迷迷糊糊地走到了自己的马前。 王宪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没心没肺”的郭勋。 笑裂了啊你? 随后只能摇着头,走向自己亲兵牵着的马,留下一句话:“郭侯,你可是大同总兵,重任在肩。庙算再好,也离不开郭侯。” 郭勋表情僵了僵:骂人不带脏字是吧?告诫我别拖后腿? 但是沉浸在皇帝喂饼的喜悦中这么久之后,郭勋还是在春夜里的风中回望了一下巡抚衙门。 他的目光中满是复杂的佩服,同时感慨自己有个好祖宗。 现在,轮到他要争取被子孙感慨是个好祖宗了,不是个不肖的祖宗。 (本章完) 第325章、杨慎迟来的廷杖 至此时,边镇的布置已经初步完成。 在后方,朱厚熜身处禁宫,在禁卫和京营这双“士”的保护下,军务总参是武相,总理国务大臣是文相。 在宣大腹地,镇朔将军、宣镇总兵傅铎,武定侯、大同总兵郭勋,这便是根据职权、可以在宣大驰骋无碍的两车。 像李瑾、俞大猷这样的边将,虽有掣肘制约,但正如那不知什么时候会自奇路杀出的马。 “我是这炮?” 现在指着象棋子,问出这话的是唐顺之。 自宋朝添了一士两炮、明朝又改其中一方将为帅之后,这象戏的规则已经很成熟。 唐顺之疑惑:“下官一人身兼两炮?” 宣大总督部院,是驻地在怀来的。 怀来如今是一个卫,在卧牛山以南的这片河流谷底之中,囤积着宣府规模最大的军队。怀来卫城周围,既有著名的鸡鸣驿,更有著名的土木堡。 在宣大总督部院的官厅里,王宪已经不怀疑唐顺之的才华和天份,因此笑着回答:“身兼两镇巡抚,兼理两镇粮饷。” “……炮是能杀敌,还能越界前出的。” “那是要尽除敌军,才需过了这楚河汉界。”王宪的马走了过来。 唐顺之沉吟片刻,挪动了其中一炮:“粮饷便是边镇命脉。下官这一炮,能助大同将卒杀敌,也可称有功。” 可他分明下了一步臭棋,立刻就被王宪的马踩掉了那一炮:“粮饷确是边镇命脉。尤其这宣大,粮价更高。” 王宪这马吃掉了一炮,却也将自己送入了险地。唐顺之出车,算是兑了个子:“战事既起,粮草自是更紧要。可下官还有督造军械园之责,这宣大又多了过万匠役,只怕粮价会更高。” “岂止如此?”王宪最边上的那一卒往前拱了。 唐顺之默默地将车回撤,王宪再于另一侧又拱一卒。唐顺之跳了一马落位,而后王宪那边的车也过了界。 “督台,这棋局凶险。下官恐要折许多卒子,这剩余两车一马一炮,能支撑局面吗?” 他停了手,王宪也就停了手,只看着唐顺之:“本督差使,也有兼理粮饷。唐抚台,粮饷一事,你该听本督吩咐。这宣大粮饷,你只管怀来这些匠役所需便是。” 听起来,两人实则在争夺宣大的粮饷权限。 唐顺之凝视着王宪,随后点了点头:“下官明白了。入夏之后,自不能筹备筑坝。入冬之前,这军械园拟于沙城堡南、洋河与桑干河汇流处北岸修建,这工役口粮不能耽搁。” “如今粮饷都是折银,本督只能保证银两不缺。” 唐顺之沉默很久,然后一声长叹:“边镇便是如此之难么?” “边患不除,边镇会越来越难。”王宪只是淡淡回应,“靖边伯有赤子之心,我钦佩之至。然敌人狡猾,也更不会有妇人之仁。本督先把粮饷和犒赏银子发了下去,眼下冬麦收成在即,三五月内,兵卒百姓还能有饭吃。” 唐顺之也不下棋了,站了起来行了一礼:“那下官就再回大同了。自太原镇经朔州往大同,这粮道要畅。” 王宪点头:“本督盼着唐抚台的好消息。” …… 春日里,京城又有大批人马准备出关了。 去年也有乡试恩科,但今年没有会试。可是各家企业招聘新人、招募员工的事一直不停,今年最大的动静自然是建设局募工一万,要去宣府那边。 “筑坝拦了永定河的水,汇成一湖,永绝水患?我看是天方夜谭!此等大役,劳民伤财。” “真真是胡闹!列位,且不说那坝能不能筑成,便是筑成了,怀来诸堡都在谷底,岂非会被水淹?再若筑成了,若鞑子再打到怀来,只要决了那坝,就是水淹京城之局啊!” “此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到底是哪位大人好大喜功?诸位参策和国务大臣,为何不谏阻此事?” 筑坝蓄水,民间并不少见。 可那都是小河小溪,为了灌溉良田,能筑个小坝就了不起了。 而这永定河是何等大河?在那崇山峻岭之间,得筑起多大一个坝,才能在夏汛之时拦住多余河水,缓缓放下来? 水之力,至柔也至刚啊! 许多人想象着如果筑成之后,将来鞑子决坝水淹京城的画面,都会脸色煞白。 刚刚回到京城的张文锦听到这些议论,更是又惊又怒。 他只知道唐顺之过去是有督造军械园的差使,谁曾想竟要在那洋河、桑干河、永定河汇流之处筑坝拦河为湖? 这是亡国之策! 打定主意的他直接叩阙,跪在了承天门外请求陛见。 六部衙门又有人看热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叩阙的了,上一回还是百官叩阙争论祀孔仪制。下场嘛,廷杖打死了几人。 这回叩阙的只有一个,他们很快见到那朱袍大官被带进了宫里。 “陛下!谁人奏请修筑那什么官厅水库?此人害民误国,该当千刀万剐!” 张文锦一点都不客气,顾鼎臣、江汝璧、王慎中不由得一起看向皇帝。 朱厚熜眉头一皱:“这是朕的旨意。” 张文锦表情一僵,然后一颗脑袋都充血了:“臣万死请柬陛下收回成命!其一,这坝绝无修成可能,劳民伤财!其二,北虏势大,宣大空虚,难保不攻至宣大腹地!其三,宣大为边镇,将卒驻守、驰援,粮草转运,既不惯舟船,纵坝成水缓,舟船也难抵各边墙寨堡;其四……” 朱厚熜就那么坐着,听他一连喷了八条理由。 总之一句话:坝筑不得!军械园修不得! “对于宣大人事呢?听王宪奏报,闇夫对于靖边伯任宣大巡抚颇有异议,要回京死谏的。” 顾鼎臣、江汝璧、王慎中三人看向张文锦:又是一个死谏的? “臣一路上,已拟就谏疏,不意方抵京又听闻永定河筑坝拦水为湖之事!”张文锦从袖中拿出了奏疏跪地举高,“臣巡抚大同三年有余,深知边镇积弊隐患!陛下一改旧制,宣大总督、巡抚皆兼理粮饷,督抚、总兵之间权责本就问题多多,如今只怕会更乱!如今靖边伯年轻气盛,边镇兵骄将悍、官油吏滑、商奸民刁。靖边伯弱冠之年,新进之臣,何以服众?” 他抬头悲愤地看着皇帝:“陛下莫非以为有朔州大捷,宣大从此能安稳几年吗?”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让黄锦先把奏疏拿了过来:“朕这不是委任武定侯戍边,又遣了良臣良将,加强边防吗?” “……武定侯参预国策而不能胜任,总兵湖广未有寸功,镇守南京而干涉法司,更是因罪而畏罚自请戍边。臣斗胆说一句,陛下所托非人!” 朱厚熜感觉郭勋有话要说。 他看着张文锦,只能先细细读着他的谏疏。 没什么问题,件件事都是为大明的边防考虑,他对大同这样的边镇存在的问题确实十分了解。 但他建议的法子也很粗暴传统:换能臣良将,严格监督好粮饷发放,狠揍边镇勾结在一起的官商平抑粮价,多修寨堡死守边墙保京城无恙。 是个忠臣,有气节,敢喷人,但也是个古板又有点刚愎的官。 朱厚熜并不能详细地记得这张文锦在历史上也曾因为力主修筑宣宁五堡,并且对边镇将卒过于认死理、不懂方式方法,最后激起了嘉靖三年的大同兵变。 这场兵变前后持续数个月,原因是修筑那五个堡,张文锦坚持三万两就能修成,方法是直接让士兵出工去修。没油水,又苦,结局就是张文锦被杀了,最后引起兵变。 现在因为杨一清当时总制三边,朝廷当时也没同意宣宁五堡的原修筑计划,后来更派了王宪去总督宣大,矛盾一直被压到现在。 张文锦得以活蹦乱跳地跑到朱厚熜面前“死谏”。 “……闇夫,当真要死谏?”朱厚熜只能对他说道,“如今对于宣大的安排,是军务会议、国务大臣都知悉,都详细商议了数月的。” 张文锦双眼圆睁,嘴唇哆嗦着,最后开了地图炮:“朝堂诸公,竟无一人老成谋国,贪位媚上,臣耻于与之为伍!今日死谏之志,绝无更改!” 一句话把大家全喷遍了,顺便内涵朱厚熜:所谓大家都商议过数月的,说穿了不就是你这听到一场大捷就得意洋洋、好大喜功的皇帝之意吗? 御书房吃瓜学士们低着头:怎么收场?老规矩? 他们仨也只知道很有限的信息。哪怕顾鼎臣这个列席国策会议的人,这次需要拿到国策会议上讨论的只是怀来军械园及官厅水库的计划。 他倒是清楚:这事其实会用很久才完成,而官厅水库实际上还是治理黄淮水患的一个实验。 大明这么大,去哪做实验不好?国策会议上,国务大臣和军方参策都一致同意,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这里面还有文章。能在国策会议上暂时也不说透的,除了出于保密、惑敌等原因的军务,还能是什么? 军机要务,是独立于国策会议许多常规议题的。国策会议上席位扩大了很多和军务会议、国务殿设立之后,朝廷正由以前的国策会议一个中枢,变成了皇帝统领下的数个中枢。 参策,渐渐变成步入这些中枢其一的一个平台。 现在是没这个资格知道一丁半点消息的张文锦以死相谏,像他这样的,这些天来并不是第一个。 张文锦像是来真的,他已经憋了太久的火。 朱厚熜看了他一阵之后,慢慢沉下了脸:“这决议不会改,如何死谏?什么叫诸公贪位媚上,伱不妨把话讲明白一点!” 张文锦本就脾气不小,尤其现在认为自己一心为国为君,没有半点错处。 听到这里,他气得胡须都抖起来:“陛下继位以来,勤勉视事,实在难得明君。如今方才嘉靖六年,大明国未富,兵不强!内忧外患仍在,却闻乱命纷纷!” 而后老泪纵横:“死谏就是死谏!陛下既不收回成命,但以老躯为鼓,激天心之慎,唤忠臣良知!臣这就把话讲明白:开元盛世、安史之乱,皆在玄宗治下!陛下连盛世都还没造就,何以这么快骄矜拒谏、刚愎自用了?” 明明白白喷皇帝的,又多了一人。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张文锦虽是一片忠心,然是非不分,性情激愤,这犯上之罪,朕念你在大同劳苦之功,就不多计较了。传旨,暂不授新职,与其他死谏之臣一道去西苑住一阵消消火吧。” “……其他死谏之臣?”张文锦倒是愣了一下,毕竟他刚才喷过了,诸公都贪位媚上。 看来朝廷上还是有忠臣啊。 但皇帝居然把大家都关到一起了? 于是他更悲愤:“陛下既认为臣有犯上之罪,治臣之罪便是!臣巡抚大同,宣宁五堡既未筑成,更有去岁北虏劫掠朔州之过,臣羞于称功!” 朱厚熜还没说什么,门外又有禀报:“陛下,户部右侍郎杨慎请见。” “……又来了。”朱厚熜麻得不行,于是挥了挥手,“那就治你之罪。叫陆炳来,把张文锦带到西苑去住下。他一路风尘,让他好好洗沐冷静一下。” “陛下!边镇不能有乱命,不能啊!” “你们这些忠君之臣先一起再好好合计合计,就是想一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朕和朝堂诸公下的不是乱命?” 这时候,如今暂时先在宫里当差的陆炳过来了。他同情地看了一眼朱厚熜,然后就把仍旧嚷嚷着的张文锦带了出去。 而养心殿的御书房外,张文锦看到了杨慎,只见他也是一脸严肃地举着一封奏疏跪在那里。 “用修!用修!可是杨阁台也知道此事了?一定要劝谏陛下,一定要收回成命啊!” “张抚台!”杨慎看到了风尘仆仆、双眼含泪、满脸担忧悲愤的张文锦,已经知道了他是干什么来的,因此十分感动。 过了一会进入养心殿,只见皇帝无奈地看着他:“你累不累?每天来一次,真当朕不发火?”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那军械园和那大坝,修不得!”杨慎一点都不烦。 “知道了知道了,放这吧。” “臣请辞已是第五次,陛下当初定的规矩,陛下忘了吗?” “……杨慎,你忘了你当初在广东,你爹后来给你写信?你这次有没有问一问你爹?” 杨慎摇头:“臣已非昔日自诩清流,臣自有判断!” “……那你等一会,等陆炳回来,你也去冷静冷静。”朱厚熜头有点大,“真当户部离不开你是吧?” 杨慎很平静:“臣并无相挟之意。恕臣愚钝,臣实不知陛下为何要准那百害而无一利之策。陛下既不肯对臣剖解缘由,臣自然要尽臣职责,劝谏陛下。” 朱厚熜咬了咬牙:“朕说过了,事关边防大计,你不是顶顶聪明吗?怎么这回就是缺了一根筋?” “如此防边患,臣闻所未闻。那武定侯不是冠军侯,那靖边伯更非甘罗,陛下倒越来越像隋炀帝。” “……欺天呐!”朱厚熜看向黄锦,“去宣杨总参!朕不是命他去劝劝这厮,让他别天天来烦朕了吗?” 杨慎看着朱厚熜:“他劝过臣了,他劝臣像他一样相信陛下。” 朱厚熜的气忽然消了很多,表情有点古怪地看着杨慎。 杨一清劝他的方式,怎么有点奇怪? 杨慎眼神平静,目光坚定。 过了一会,朱厚熜想起这些天有点异常的那么多官员上疏谏止,忽然感觉到更不对劲了。 是的,不对劲在于,经过了这么几年,他们怎么还这么刚呢? 也不能说不好,完全没有反对声音也不是朱厚熜愿意看到的。 但这次好像大家都非常勇,为此,西苑已经关了五个激动得要自杀一般的官。 “……榆木脑袋!杨总参既劝过你了,为何还来?” “陛下今日不准,臣明日就不是在这养心殿内直谏了。张抚台叩阙直谏,臣愿仿效之!” 朱厚熜问了一句:“你认真的?” 顾鼎臣三人也很疑惑地看着皇帝:怎么从刚才开始,语气有点不对劲了? “自然,陛下既然不能令臣心服,臣拼着被陛下打杀了,也要尽人臣之忠!” “……爱咋咋地!” 御书房吃瓜学士低下了头:陛下怎么突然有这口音了? 皇帝气得离开御书房去散心了,他散步到了武英殿那边,散到了杨一清面前。 “怎么回事?” 杨一清只说道:“陛下勿忧,用修何等聪明?他年轻。” “……至于吗?”朱厚熜问道。 杨一清肃然回答:“那是自然。陛下不是说了吗,外厂来报,北边今年有些不对劲。形势在变化,那就要随机应变。眼下倒是越来越不简单了,只看哪边错判形势。既然如此,除了边镇之外,若朝廷都是上下一心毫无异议,鞑子焉能中计?” “……杨慎竟是黄盖?” 杨一清笑了起来:“他可不会假意叛投。再说了,这可是介夫来信,让我点拨用修的。用修挨一挨陛下的板子,杨家也轻松一些。” “……杨总参还点拨了多少人?” 杨一清行礼:“陛下恕罪,多日来劝谏不止,陛下不胜其扰之状,总要朝会上让众臣也看过。朝野有了议论,这是必要的。明日叩阙,陛下若要行廷杖,还望提醒一下内臣,轻些打。” “……惑敌竟要如此?” 杨一清叹道:“臣与伯安担心武定侯、靖边伯不熟悉宣大,只好在京城再想些法子。” “顺便一些将来的肱骨之臣能在朝野间多点清誉?” “功成之后,他们也更叹服陛下庙算之功。” 朱厚熜低头摇晃:“话都被爱卿说完了。也罢,这声望就给他们吧。” 他烦的原因就在于草原上的形势似乎确实在变化,北元似乎在筹谋一个大局。 这可不是什么好变化,全面开搞,都很难说是五五开。 他对俺答的隐忍和格局又高看了几分,那家伙不愧是后来能得汗号的人。 眼下,竟需要杨一清他们谋划着靠苦肉计来让北元误判形势了? 次日正是朝会之日,杨慎为首,多人于承天门外叩阙。 杨慎的廷杖虽然迟来了,但没有缺席。 可是流放不会有,而且《临江仙》已经被朱厚熜白嫖了。 朱厚熜烦得很:这下好像亏欠他更多。 (本章完) 第326章、喂不饱的大同 京城的动静还没传到宣大,俞大猷已经来到朔州走马上任了。 朔州卫在大同镇的防御体系里,并不在最前沿,但其实很重要。 此时,大同镇的西面,这西路由平虏卫、玉林卫、云川卫、井坪守御千户所以及其他寨堡、墩台组成的防线,主要防备的是河套方向过来的敌兵。 正北方向,是通往大同的直接入口。而在大同镇城几乎正南的方向,就是应州,这里已经属于南面腹地。 朔州卫,在应州西南方,和应州的中间还有马邑、山阴两个千户所,它们沿着桑干河一路分布。 朔州、马邑、井坪,三者成犄角之势。 身处腹地却依旧有屯兵不少,只因这里是桑干河的上游。 人和马都离不开水,蒙古骑兵若大军攻来,一个路线是从大同正北的那条桑干河的支流攻破阳和口。如果走这条路线,那就要遇到河畔白登山西南边的大同镇城——这就是一颗牢固的钉子。 另一个路线,则是从西路杀虎口杀入,寇井坪、朔州。如果在这里站稳脚跟,那么就能够一路推向大同镇的整个桑干河盆地区域,甚至沿着桑干河绕过宣府镇的正面防守直达居庸关。又或者不打居庸关,而是往南抵达蔚州,再取道太行八陉之一的飞狐陉抵达涞源,接下来他们可以经过蒲阴陉攻打难度相对较低的紫荆关或者继续往南攻打倒马关。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遍,那就是土木堡之变。那时候,瓦剌军队在击溃明军主力后就是沿着上述路线攻打的紫荆关,从而避开居庸关的锋芒。 大同镇其实并不好守,因为大同四周的山势比较平缓,长城防线不算好用。张文锦一直主张要修宣宁五堡,就是因为大同正北的那一段长城已经很难起到作用了。 而大明也很清楚这种形势,因此在朔州、马邑、山阴、应州一线以南,大同镇与山西镇交接的这一段再一直延伸到北京西北面,还有一道内长城。 从西往东,分别有偏头关、宁武关、雁门关、平型关、倒马关、紫荆关等关隘。 你看,有杀虎关、阳和关等更北的关隘在,但外三关是扼守黄河谷的偏头关、扼守吕梁山道的宁武关、扼守忻州盆地的雁门关。而内三关则是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过了它们,就是京城了。 外三关是大门,内三关是卧室大门。在外三关之外的大同镇和宣府镇呢? 院子。虽然派了很多人把守,但其实已经是院墙残破、被外敌偷了很多年菜的菜园子。 现在,俞大猷看着面前的“菜农头子”,彻骨冰凉。 “指挥,这眼下正是最忙的时候啊!怎么说,也要等到五月把麦子收完了才行啊!” 站在他面前的,是朔州卫底下齐齐整整来见他的官员。 自他以下,有朔州卫的指挥同知两人,指挥佥事四人,卫镇抚两人,千户五人。 说话的是其中一个千户,名叫俞寿可。 回答的是俞大猷关于操练的问题。 他笑呵呵地继续说道:“指挥,卑职和您是本家,大家伙不好对您讲,那就由卑职来禀告指挥吧。您到朔州来啊,就是帮大同镇备好军粮的。西北边井坪,东北边马邑,那才是总兵大人排布在这边的精兵。他们是守御千户所,咱们都是备御千户所,备,备。” 俞大猷知道这些。 寻常一卫底下设五所,称呼都是备御千户所。而守御千户所虽然与备御千户所兵额差不多、设将官也一样,却是直接隶属都司,有自己独立的屯驻区域。 现在,井坪守御千户所还有井坪路参将刘铠驻守,马邑千户所也有入卫游击将军李鉴。 可是朔州卫兵卒真就是农夫,将官都是督工? “指挥,您是陛下钦点的武状元,授职之高闻所未闻,卑职等人都知道您想练兵立功报效皇恩。”朔州卫指挥同知之一艾行志讨好地笑着说,“指挥放心,虽然军粮任重,但朔州卫还是有一所精兵的。这也没办法,边卫按例是三分守、七分屯。但边军逃籍严重,咱们朔州卫还有一所精兵,已经是极为难得了。指挥武功盖世、韬略无双,有这一所精兵,指挥再募训家兵,大同不缺得胜建功之机!” 他说得理所当然,俞大猷轻轻点了点头:边军不仅逃籍严重,还有不少空额。所以朔州卫真有他说的一所精兵千人吗? 看到他点了一下头,开口的人更多了。 “指挥要来朔州卫的消息,卑职们早就在城内城外张贴了告示。指挥只带了一个御赐亲卫、一位军师来朔州,如今朔州内外甚至山西、陕西豪勇之士正纷纷慕名而来。不瞒指挥,卑职们已经接了不少人的投效名帖,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指挥不信,卑职这就唤他们来。” “朔州乡贤、士绅、大户,也在盼指挥能拔冗接见。唯恐指挥一路劳顿,想先问问指挥的安排……” “听说指挥还未娶亲,朔州、应州、太原、汾阳……到处都炸锅了。卑职听说之后都笑坏了,也不撒泡尿照照。指挥天罡神将下凡,倒有富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什么身份,也想托人来说亲?” “……” 看到俞大猷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正堂官厅中坐着的将官们渐渐开始大胆起来。 他们说话都很直接,好像军伍之中就是这么直白爽快。 他们也都把俞大猷捧着夸着,一派佩服的模样,似乎深以任职武状元麾下为荣。 他们还很直接地表示,俞大猷自小长于福建,到这朔州来还是要有人照料。佣人、家丁、吃住起居的物件,人人都要给“老大”一份武状元贺礼。 俞大猷一直静静地听着,甚至嘴角渐渐露出了微笑,似乎气氛越来越融洽。 而后他点了点头:“我听明白了。有兵,只有一所。御敌重任,不在朔州卫。这里的麦子,是五月收?” “是啊!”俞寿可回答道,“去年鞑子打到了这边来,坏了不少麦苗。还好天降瑞雪,剩余的麦子长势不错。眼下,也到了那洋薯该开始种的时节了。这洋薯可是个好东西,还是以前朱总兵回京前,又托人从山西、陕西那边分得了不少种子来……” “我朔州卫屯粮任务有多重?如今屯田一共有多少?”俞大猷好像有些不明情况一样,“大同每年不是还有很多饷银吗?我朔州卫能分多少?为何屯粮要支应大同镇,我朔州卫还另有饷银?” 俞寿可笑道:“这个的话,艾同知最清楚了。饷银自然得有,如今都是折银。但银子又不能吃,这屯粮都是大同那边统一安排,只不过就算只供边军,大同人马这么多,那却也远远不够。” 艾行志给他说了个数字:朔州卫如今共有屯田一千九百三十八顷,但大同土地贫瘠,一顷地一年收上来只有二十多石。这些粮是总产量,按制度,军籍人家受田一份是五十亩,由卫所供农具、种子,卫所收上来的也是税粮,名叫屯田籽粒。如今,规矩是三年一交,每亩交一斗二升,五十亩那就是六石。 一份田五十亩地,三年一共交六石上来,每亩地每年是四斗粮食,看起来负担是不算重的。 俞大猷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朔州卫平均每年是差不多八千石粮食。” “正是!”艾行志叹道,“如今,边军有家小者,月粮八斗;无家小者,六斗。我朔州卫不是墩哨军,更无行粮。全卫兵卒,一年该饷四万余石。每年八千石屯田籽粒,如何够吃?近两千顷屯田,另折饷银一万余两,这便是我朔州卫的家底。那袄鞋恩赐,只能看运气。” “我知道了。听说去岁饷银和朔州大捷的犒赏银子,都已经发下去了?” “正是。我朔州卫虽无大功,却也得了官兵犒赏银子一千四百九十三两六钱。指挥请看,兵卒领银画押、账册都在这里。” 俞大猷把东西拿到了手上,缓缓翻看起来。 房间里,其他人有的喝茶,有的互相看一看,都静等俞大猷说话。 过了许久,俞大猷合上了册子,看了看他们之后说道:“我既蒙皇恩到了朔州来,一应卫事还是要先理顺。这样吧,那一所精兵,本指挥明日要看看。卫下屯田,兵卒家小,本指挥也要先走访一二,了解清楚阖卫状况。城墙、备御等诸多杂事,本指挥委赵先生先行巡防一下,还请艾同知安排好。” “指挥放心。” 俞大猷沉默了一下又说:“本指挥初来乍到,诸位心意,本指挥就先领了。本地耆老、大族,朔州知府既已行文来,不如一同见一见吧。” 见俞大猷开口领了他们的心意,一时其乐融融。 俞大猷随后只是笑着向他们了解朔州和大同风物,还有这些年来的边镇守御往事。 等他先结束了这场见面回到后院时,只见到赵本学正板着脸在那里对着假人泄气。 即来边镇,他现在也跟弟子练两手剑法。 “正川还没回来?” 赵本学摇了摇头,收起木剑走到了院中石墩上坐了下来:“他那个生面孔,能看得出什么?只怕不知多少人盯着他。” 俞大猷笑了笑:“盯着他是好事。盯了他,就没法盯其他人了。” “不用等他们一路来此投你。”赵本学喝完了水看着他,“那一所精兵,必是他们仆兵。既占一份饷,又只听他们的。你若想练兵,没什么新花样。要练兵就要有饷,伱若要像他们一样募仆兵私兵,你就干净不起来。” 这一路上,赵本学的话渐渐变得多了。 人在没真实指望的时候,可以只云淡风轻地当做学问去研究。 真有了机会,那就患得患失,再难养气自如。 现在,反倒是俞大猷更沉稳一些。 “这些情况,来之前不就知道了吗?” “你要如何破局?”赵本学看着自己这得意弟子。 “急不来啊。”俞大猷叹道,“等陆炳他们十个进了锦衣卫的同科的亲卫过来,等唐顺之过来。” “你要他相助?” “这边镇盘根错节,他们盯我盯得这么紧,不如先虚与委蛇了解实情。”俞大猷看得很开,“何况那毕竟是抚台大人,他既兼理粮饷,又赞军务,更有巡宪问案之权。大同的局,不是一人能破得开的。冬麦要收,就先收上来嘛,收上来毕竟也是粮食。” “志辅。”赵本学凝视着他,“这可是个染缸,你要谨守本心!” “我知道陛下要先生在我身旁,好戒我骄戒我躁。”俞大猷笑着说,“先生放心,我倒明白陛下要我倒朔州的用意了。边镇最大的问题,始终是钱粮。” …… 唐顺之刚过大同,正行进于大同南面的怀仁县郊。 “这便是镇子海?”他望了望不远处的烟波浩淼。 “抚台,这正是镇子海。怀仁镇子海鲤鱼,是大同一绝。” 巡抚没有正式的属官,眼下到了大同,除了随自己一同出行的标兵参将,唐顺之身边只多了两个幕僚。 一个是以前的旧友,一个是杨一清给他介绍的、久居大同的当地人。两个人,都只是举人。 “湖边耕地看来颇为肥沃。”唐顺之在马上指了指那边,“听说镇子海周四五十里?” “如今可没有了。”出身大同灵丘的举人侯庵永说道,“到如今,镇子海最多周长三十里出头。” “哦?为何?” “屯田,住人。”侯庵永又指着远处群山,“边镇禁樵采,却未禁开山辟田。大同屯田越来越多,屯粮却越来越少。我在灵丘就听闻,大同五年报了十次灾。永乐年间,大同守军十三万余。如今,八万左右。算上军户,若一户算四口,三四十万。抚台可知,大同实际军屯有多少了?” “燕然心里有本账?” 侯庵永愤然说道:“四万顷,只会多,不会少!一顷百亩,屯田籽粒一年也有两百石。四万顷,便是八百万石!有一千万石也尚未可知!这还不提将官盘剥,军户人家实交屯田籽粒更多。何参将,你去年还是朔州卫指挥使,你说是不是?” 何勳沉默片刻,而后说道:“我蒙杨总参荐举,到朔州卫才三月,便被遴选去了京城大比。朔州卫,我根本难以插手,只能操练我那些家兵。我一离开大同,指挥同知郑铭辉就代了指挥之职。朔州大捷后他正式接任,我如今任了宣大巡抚标兵营参将,实在不敢说侯先生之言对错。” “你是陛下授了将旗的!有什么话不敢说?”侯庵永有点气不过。 唐顺之也看了看何勳,随后笑了笑。 他这一路上听唐顺之几人议论大同形势,头大如麻忐忑不安之意明显得很。 何况现在侯庵永在说边镇根本问题? “抚台,大同只有八万左右将卒!朝廷还每岁为边镇粮饷忧虑,一年千万石也喂不饱大同!长此以往,谈何边患能绝?”侯庵永激烈输出。 唐顺之沉默片刻,随后哈哈笑起来:“杨总参说你以燕然自号,常怀勒石之愿,有赵地慷慨之风,果然如此。” 随后又叹了口气:“册籍上,大同却只有屯田一万七千五百八十二顷。依年成不同,屯粮在百又五十万石左右。八万将卒月粮,再加行粮,一年需饷逾三百万石。屯粮不足,朝廷拨饷银到大同,岁均五十万两。按大明粮价,一两银子该买到三四石粮食。到了大同,一两银子只买得到两石多。” 他看着侯庵永:“大同若是一年有这么多粮,那粮去哪了?” “郭总兵说情的那个李福达,何以家财万贯?太原左卫汾河富庶之地,好屯田呐。”侯庵永凝视着唐顺之,“抚台,您才识、志向,我都钦佩之至。恕我直言,如今这大同,这边镇,已是死结。能战之兵,八成都是将官私兵。缺了这些兵,大同形同虚设。养着这些兵,将官就必须有钱粮。俸禄是明的,钱粮从哪来?断了这屯粮、空饷、假报请饷、分帐私市之利,边镇精兵自溃,北虏长驱直入!” 说罢他哼了一声,又看了看何勳。 顿了顿之后继续道:“不是一人如此,是边镇大多如此,已经如此近百年!” 唐顺之点了点头:“这些,我清楚,杨总参、王尚书清楚,陛下也清楚。朔州一胜,更没有轻动边镇成例的理由。” “长此以往,何以御敌?谈何驱除鞑虏?我自号燕然,也只是追慕汉时武功、悲叹如今苦守之势,聊以自慰罢了。” 初来乍到的文武状元都在了解着大同的实际情况,以他们各自的方式。 唐顺之安慰着他:“不急,燕然,不急。” “哎。”侯庵永叹了口气,然后问道,“王督台企边镇安稳,不欲抚台插手粮饷事。如今抚台要去朔州,却说的是粮饷事,这到底是?” 唐顺之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和督台没有纷争!” 两个幕僚都看着他。 “是吧,何参将?” 何勳头皮发麻:“抚台,标下不敢妄语。” 一个是宣大总督,一个是二十岁的靖边伯、宣大巡抚,何勳很疑惑皇帝对他的新任命为什么是唐顺之的标兵营参将。 唐顺之提着缰绳抖了抖:“没有纷争!督台管粮饷发放,本抚管粮饷筹措。燕然既说大同镇其实有这么多粮,那本抚倒要把这些粮找出来了。何参将,先去你熟悉的朔州卫找一找怎么样?” “……抚台何必问标下?” “也不知俞大猷到了朔州,眼下如何了?”唐顺之笑得很感兴趣,“我们两个联名上疏请战的文武状元,又要再次齐聚朔州了,还有何参将这个前任朔州卫指挥使,热闹啊。” 侯庵永眼里精光一闪:“抚台,筹措粮饷?到朔州何以破局?在下追随抚台,总要分说分说,参详参详啊。” “先去看看再说,看看再说。”唐顺之又望了一眼那镇子海,“既是大同一绝,前面驿站中可有那镇子海鲤鱼?” “……自然有。抚台,你以靖边伯之尊,到这大同到底是干什么来的,说说啊。” “总要历练历练嘛,先品一品边镇风味!”唐顺之砸吧着嘴,“我胃口好极了!” (本章完) 第327章、宣大三巨头打起来了 总督发粮,巡抚筹粮,侯庵永仿佛看到了曙光,因此便只缠着唐顺之。 “怎么个筹法?抚台,您也没带更多人来啊。”侯庵永还看了看北面,“既然是筹粮,之前在大同,怎么没和大同督饷郎中、冀北道分守参议、分巡佥事和兵备副使商议?” “还要回大同的嘛,不急。”唐顺之很惬意地品尝着镇子海鲤鱼。 侯庵永、何勳以及唐顺之的另一个朋友晏应鹤面面相觑:才二十岁,怎么感觉城府已经颇深? “抚台,应州知州到驿站拜会。” 驿丞亲自来通报了,唐顺之“嗯”了一声:“快请,就来这一起吧,来得巧,这好一条大鱼,本抚也吃不完,不可浪费了。” 侯庵永、晏应鹤闻言先站了起来。 应州隶属于大同府,这知州是从五品,而他们只是幕僚,并无官职。 片刻之后,进了三个青袍。 知州、同知、判官。应州文官三巨头,都亲自来这驿站了。 唐顺之是靖边伯,更是宣大巡抚。这巡抚没有直接的属官,但宣府、大同两地的地方文官和京派文官,除总督和外派御史之外,又都是他的属官。 二十岁的地方大员。 唐顺之有资格摆这个谱,一边吃饭一边接见底下的官员。 这显得无礼,但又让应州三巨头心花路放:友善的信号!不见外!直奔酒局,多好! 面对唐顺之这种闻所未闻的大明科举红利最大享受者,应州三巨头轮番上阵。从连中三元捧到制科夺魁,从二十岁封伯到直接委任宣大巡抚,从他的状元文章捧到已经流传出来的诗文轶事。 连侯庵永和晏应鹤这两个区区举人出身的幕僚也被他们拉扯着一定要请在上位坐下。 唐顺之始终保持和善的微笑。 而后先问了应州知州:“心斋兄已得了陈副使、闵通判的公文了吧?如今招买粮草诸事繁忙,本抚途径应州,本不想惊扰你们的。” “抚台放心,我大同州县年年招买粮草,早有成例。公务虽忙,抚台大驾到应州,不能迎入城中让应州上下聆训受教,已是不安了,岂能不亲来拜见?” 他听到唐顺之称呼他的号,更是开心。 唐顺之谦虚得很:“本抚毕竟阅历不足,这大同镇粮饷诸事,还要仰仗心斋兄这些各州县官员了。好在有王督台在,有楼郎中在,更有藩司分守、臬司兵备和分巡在,有大同府上下在,本抚也安心不少。如今先在各地走一走,也是先尽一尽职。等怀来那边勘察好了地方,本抚也就能安心在那里督造军械园。” 应州知州听明白了,笑得更为恭敬:“抚台但放一万个心!大同镇何等边防要地?下官等在此任职,丝毫不敢怠慢!抚台有关切之处,但请示下。” “没有,没有!”唐顺之连连摇头,“本抚巡视宣大,趁如今还稍有闲暇,自然要到处都走一走。诸事皆有成例,本抚却不便轻易指手画脚。心斋兄专门前来,只怕还要赶回应州城,本抚就不多与你聊了。应州上下也安心办差便是。” “下官谨听抚台训示。那……下官等人也不叨扰抚台安歇了。” 唐顺之满脸微笑:“应鹤,代我送一送心斋兄吧。” 侯庵永看着他们的背影,不解地看着唐顺之:不做点什么吗? 等晏应鹤回来,他平静地说道:“留下了三百两银子,上等绒袄五件,另美玉一件。” 侯庵永瞪大了眼睛站起来:“抚台!” “先记好账。本抚仪仗整齐,一路向西。过州县而不入,能收下他们的心意,他们都会安心一点。”唐顺之示意他别激动,“本抚年轻,他们最怕的就是本抚血气方刚无妄莽撞,肯收礼的抚台会是好说话的抚台,总比他们都忌惮不已地把我当做可能坏事的愣头青更好吧?” “……一出手就这么阔绰!”侯庵永愤愤不平。 “边镇啊。”唐顺之的微笑渐渐收敛起来,“诸省都在改革衙署,唯独边镇还没动。偌大一个州县,就只二三人甚至一人做主。等本抚到了朔州,大概能收到一共三四千两银子吧?也够买上一万石粮食了。” 侯庵永有点意外:“抚台要拿这些银子买粮?” “为什么不买?不然,俞志辅练兵的粮饷从哪来?” “……抚台不是不管粮饷发放吗?” 唐顺之理所当然:“这是粮饷发放吗?这是我与志辅联名上疏的私谊,是我送给他的!那家伙自己应该也收了一点吧?加在一起有两万石粮食的话,够他支应两三千人一年了。” “……抚台,就是这样破局?” “这哪谈得上什么破局?”唐顺之继续卖关子,“不过,等本抚这一圈走完,那就有些眉目了。” …… 宣大巡抚就这么慢悠悠地往朔州走,一路吃喝玩乐。 在他身后的大同府内,郭勋却显得很是刚正不阿。 “你别跟本侯爷来这一套!” 现在郭勋面前的,是皇明记大同分号的经理祝兴君。 “本侯爷在皇明记也有股!”他瞪着眼睛,“宣宁五堡修筑,伱们怎么就办不了?是大同募不到工,还是本侯会短了你们的银子?若是怕危险,本侯爷已经派李瑾分守北路了。他的威名,鞑子都知道,哪敢轻易侵扰?再说了,这五堡在边墙以内!” 祝兴君一脸惆怅地看着他:“侯爷,不是劳务行没人,我也不是担心银子又或危险。实在是……这事一贯是大同前后二卫负责,我们皇明记岂能插手?侯爷和督台、户部督粮郎中还有冀北兵备道副使商议过了吗?” “谁是大同镇总兵官?” 祝兴君闻言古怪地看着他:“侯爷,我不是不敬。您虽然统帅大同大军,但军令得听督抚的,粮饷兵备得听督粮郎中和兵备副使的。您都说了您也是股东,可不能坑害咱皇明记啊。” “……” 郭勋也知道这文武相制之道,这件事本来就确实是前任巡抚张文锦在主导。 现在张文锦回京卸任了,新任巡抚唐顺之又跑去朔州方向熟悉情况了,那宣宁五堡难道就不修? 他就是不想把这件事交给大同前后二卫。 打发了祝兴君之后,他就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王宪远在怀来,唐顺之又跑了,俞大猷在朔州。 独自身处大同的郭勋逐渐感受到身边那张无形的网。是他下令严加操练、时刻备战,所以大同前后二卫都拿出了理由:正兵要操练,屯兵要收麦。堡当然会修,等五月麦子收完后,才有人力。 征调民夫?那就要准备银子钱粮。 找皇明记劳务行去做,又说不便插手军方往常自己承担的任务。 “制怒,制怒!”他嘀咕着,“冷静点,郭勋,冷静点。” 到大同来,是要考验他的能力。 路上已经和俞大猷聊过了,来之后也与王宪聊过很多了,跟那唐顺之也商议了不少。 大方向他是知道的,接下来该怎么把握诱敌深入又不会崩盘的分寸? 在屋里踱了几乎近千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来呀!备马,本将要去巡边墙墩堡!让各卫所都把册籍备好了,本将得知道我大同实有多少可战之兵!” 于是大同镇总兵官也出了大同,先去了大同镇最东北面的镇虏卫和天成卫防区,然后沿着边墙一路往西清查家底。 巡抚在南线,他在北线,坐镇大同府的山西按察使司冀北道兵备按察副使陈其盛、户部派在大同的督饷郎中楼琼宇则紧皱眉头。 大同有多少可战之兵,能清查得出来吗?这是添乱! 他们先给王宪去了信,又继续忙着屯田籽粒征收及入仓之事。 边镇是特殊的存在,大同府是山西布政使司的一部分,这里有布政使司的分守参议,他要征收民间粮赋。同样,按察使司在大同也有分巡道、兵备道。兵马、钱粮、司法、基建,甚至承檄调军,兵备道、分巡道权职不小。 而粮饷是边军命脉,如今虽然还没成定制,但户部在大同,还派有专门的督饷郎中和主事。除了审核边军月粮发放,还要和地方一起参与管理屯田、仓库、招买粮草。有战事时,还能参与军事决策。 而设在大同的山西行都司,这些军方将领,其实处处都要受制于文臣。 既然不得不受制于文臣,那么多年来,尤其是应州那场大捷之后边镇安稳下来不少的这些年来,边镇的情形已经在悄然变化。 楼琼宇回到自己的官衙之后听了主事的汇报就沉着脸:“着什么急?之前不是刚签发了那么多银子吗?眼下怀来又多了一万多张嘴,督台有严令,不可短了那边口粮!” “……饷督,各卫指挥都报来,郭侯督促如此之紧,将士操练之勤是以往三倍以上,已与行军打仗无异。操练得累,人吃马嚼,已经渐有怨言。都在请发一份行粮,下官也不敢怠慢,是不是请督台到大同来议一议?” “这些军汉!”楼琼宇咬牙切齿,“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势吗?往日里惫赖惯了吗?操练一下就张口要粮?” “……左副总兵李瑾也行文来了,说郭侯已允他觅得机会可出边墙烧荒,那他那边的行粮呢?” “烧荒?”楼琼宇惊怒交加,“此事我怎不知晓?王督台知道吗?” “……下官如何能得知?” “天杀的!他还跑去巡边!” 楼琼宇正要遣人去怀来,京城的消息也传到了大同。 户部右侍郎杨慎为首,京官十七人叩阙请罢建怀来军械园和官厅水库。 陛下的反应是:廷杖。 十七人个个受伤卧床。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国务大臣石珤请辞致仕。 他年纪是大了,但这个时刻,他的请辞被准了,不光是京城,眼下楼琼宇也惊疑不定。 随后便是再次与陈其盛等人见面:“你们也知道了吧?” “杨侍郎新法功臣,太子宾客,为何……”陈其盛不敢多深想,“石公致仕,这……” 想着去巡边的郭勋,想着一路游玩般却到处溜达的唐顺之,楼琼宇喃喃自语:“陛下究竟要在宣大做什么……” 陈其盛眼里精光一冒:“武定侯到任后,大同诸卫怨言渐盛。怀来大兴土木,宣大粮饷优先供给,边军更是心生不满。如今还要烧荒、轻点兵卒名册……不行,你我大同文臣该联名上疏,弹劾武定侯将坏大同边防,恐激起哗变,激怒北虏大举进犯!” “那除非王督台、唐抚台也联名!”楼琼宇摇了摇头,“连杨侍郎都挨了廷杖,你我联名上疏,只会调任他人来。武定侯既受命戍守大同,岂会朝令夕改?文武不和,王督台不会动,你我呢?” “你忘了唐抚台和那朔州俞大猷,本就是联名上疏请战的?”陈其盛脸色阴沉不定,“他所到之处,哪里不胆颤心惊?至于王督台,他若联名,边镇就是出了大问题,陛下震怒又如何?” “……大同乱不得啊。”楼琼宇喃喃自语。 “要不……”他们之中,一个身着战甲的人开了口,“我遣人再出边墙?” 房间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没有一个人开口。 …… “喊什么喊!郭侯再过几日就到我云川卫了。若侯爷震怒,本指挥唯你们是问!”这云川卫指挥使对校场中正操练的兵卒喊道,“刚发了饷银,你们这些杀才就喊累喊饿!怀来修军械园,那还不是将来让你们兵甲更好,免得横死战场?李将军出去烧荒,难道也不要行粮?先挨过这个月,别在侯爷面前堕了云川卫的威名!” 校场之上,很多黑瘦的汉子咬着牙,眼里愤愤不平又很担忧。 “不用担忧地里的庄稼,本指挥都安排好了人帮你们收!不会少你们一粒麦子!” 这话一说完,有些人眼里的怒意更多了,却又不敢怎么样。 好好地做你的侯爷不好吗?好好地在大同呆着,有军令了就下到卫所来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来清点兵卒? 井坪那边,刘铠也在为迎接郭勋的检查做着准备。 他有点担心现在这样做会不会过了,真闹起来了怎么办? 随后,他的私兵将领兴奋地走了过来:“将军!大同来信,王督台上疏弹劾武定侯妄自下令烧荒启衅了!” “什么?”刘铠惊得站了起来,“当真?” “千真万确!陈副使和楼郎中当面,王督台得知消息惊怒异常,当场写的弹章!” “好!好好好好!哈哈哈哈哈!”刘铠听到了陈其盛和楼琼宇也在场,知道这消息假不了了。 京城里本就有人觉得这是乱命,更是逼走了一个国务大臣。什么军械园和水库固然是不该修,但那也只是由头,真正要劝陛下的不还是在宣大要改变什么? 不论是改变边镇目前的局面,还是改变对北虏的战略。 联名上疏请战的文武状元虽然先被训斥了,可为什么又都派到宣大来?一个是闻所未闻的初授职便做了卫指挥使,一个更是闻所未闻的二十封伯、巡抚宣大、和总督一起兼理粮饷。 那些叩阙的,那请辞的国务大臣,都是对威权已稳的皇帝如今好大喜功的无声抗议! 而更北面的丰州滩,俺答看着一张纸面色古怪。 “……开元盛世、安史之乱,皆在玄宗治下?”他轻声念道。 “可汗!张文锦熟知大同形势,已经是在明说边镇大将恐有反叛可能了?这里用了典故……” “天可汗的后人,这故事我知道。”俺答打断了他,又似笑非笑地念,“武定侯不是冠军侯,那靖边伯更非甘罗,陛下倒越来越像隋炀帝?可是那霍去病?是那开凿运河、三征高句丽的杨广?” “可汗熟读南明史书,小人佩服。”石天爵拍着马屁。 俺答放下了那张纸:“这可就奇了。汉人皇帝书房里的话,以前传得可很少。这一次,却连我都这么快知道了。” 他笑了起来:“又要使诈,且不管他。大元大军压境,灭国之势下,什么伎俩都没用,我倒要看他能怎么做?还想效仿当年应州一战吗?我还年轻着呢,岂会轻易钻他想布的口袋?” “……可汗的意思是,这是南明君臣的计谋?” “拙劣之至。”俺答哂笑道,“你也说了,那水库根本不可能修成。至于军械园嘛……我虽不会心动,博迪却会更心动了。多些工匠当然好,但我草原雄兵,还是要靠马,靠手中弓箭!” “可汗,若那南明天子当真搞得宣府大同乱起来了呢?” “那不是更好?若到时诸路大军齐头并进,谁比我土默特部更清楚大同宣府地势?这些年的草谷白打了?” “可汗!可汗!”有人抢入了帐中,“那乌台一处牧场被烧了,一支族人几乎死绝。逃出来的人看到的旗帜,是那个李瑾!” 俺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里怒火炽盛。 “好胆!要打回去,给他们点教训!刚在私市说得好好的,又出尔反尔!” 俺答沉着脸:“到各族帐中私自交易的,是李瑾吗?去,分些马羊给那乌台!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汗!” “闭嘴!”俺答制止了一个愤怒的部将,“不是之前都听到回报了吗?宣府那边调了很多兵到他们的西路和南路。给什么教训?杀几个人?要是想抢些粮食、奴隶、铁器,要不要深入大同?去年去了那么多人,结果又是什么?我都说了,他们想诱我们去打,激我们去打!如果只有我们土默特部,他们高兴,其他几个万户也会高兴!” 道理还是要讲的,他讲完就说道:“先记着这笔血账!汉人的皇帝在和我赌,我怎么能上当?现在他们自己人开始闹了,有的是假闹,有的是真闹。等下去,假的会变成真的!到那时,再一起算账!” 刚刚到达井坪的郭勋也听说了王宪弹劾他的消息,这下他也没多少心思清点井坪守御千户所的兵卒数量了,惊疑不定地跑到了朔州,找到了唐顺之和俞大猷。 “这到底怎么回事?王宪为什么要弹劾我?” 唐顺之看着他眨眼:“郭侯怕什么?” 郭勋很郁闷:难道这么几年,我的脑子还是不够用吗?我难道不是宣大战略知情的寥寥数人之一吗?为什么这种变化不先告诉我?武将活该被文臣瞒着吗? 你说我怕什么?再这么搞下去,我儿子要变成乡爵了。我老了不能动弹的时候,有人喂饭吗? 看着郭勋的表情,唐顺之这才说道:“我也是刚刚知道杨侍郎挨了廷杖的事,他和张文锦劝谏陛下的话都传了出来。刚刚才与志辅、赵先生聊过,看来是局势有了变化,陛下和杨总参他们落的新子。谁让郭侯又恰好在巡边,来不及告诉你?” “……那弹劾我有什么用处?”郭勋想不明白。 唐顺之看了看俞大猷,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大同这边,真有战事靠不了卫所兵卒,只能靠寥寥数支精兵了。郭侯,你速回大同,就督着李副总兵练兵吧。烧荒只能烧一次,陛下这回必定申斥你。至于我,则要上章弹劾王督台督宪宣大这么久未有作为。大同分明屯田颇多、粮草充足,却连年请饷。郭侯不妨也把兵卒清点结果奏报陛下,弹劾王督台军务不察,兵卒久疏操练。” 郭勋张大了嘴巴:“你在胡说什么?那不是宣大大乱?” “乱什么?无非你我三人争权罢了。再说,哪有督抚都兼粮饷之理?” 郭勋看了看俞大猷,觉得他太年轻。 于是他看向了赵本学:“赵先生?” 赵本学眼里异彩连连:“神仙打架,总有些凡人会遭殃的。宣大除非真的乱了,不然鞑子不会轻易上当。要乱而不败,只能真的有几支精兵为砥柱。” 唐顺之看着郭勋:“郭侯在北路,志辅在西路,王督台在宣府,本抚在怀来。郭侯忘了你点在怀来的三千精壮工匠?” 郭勋还是感到害怕:“宣大真乱了,可不止是土默特的鞑子会伺机而动。套虏,还有鞑子汗庭……” “国战之势,那就即便是边镇拥私兵自重的边将也不得不拼命。一战之后,才是边镇清革积弊的良机。” “投敌呢?若有人怯战惜命投敌呢?” “郭侯恐怕不知道,你点兵出京后,军务会议和五府、兵部又呈了一批名单给陛下。我到宣大来,只是名单之中一人而已。”唐顺之凝视着他,“郭侯是大同总兵,只需管好大同军务,保大同不失。” “……赵先生,要不你随我到大同吧。” “不,我让燕然到郭侯府上。”唐顺之看着侯庵永,“不可急切,见我信,依令赞佐郭侯。” 侯庵永眼见大幕在拉开,跃跃欲试:“我方便出现在郭侯府上?” 唐顺之笑着说:“有何不可?很快,我与郭侯就是分别弹劾王督台的盟友了。” 还没彻底入夏,刚刚是五月,宣大上空出现了无形的阴云,雷声闷闷——宣大四巨头,除了宣府总兵傅铎,另外三巨头掐起来了。 正如赵本学所说:神仙打架,凡人害怕。 谁会遭殃? (本章完) 第328章、左右都是赢 承天门外又一次廷杖后,京城百官除了石珤和现任礼部尚书“自称年老”而请致仕,没有其他人再给皇帝一点反应看看。 但宣大那边,王宪与郭勋、唐顺之这三员重臣用互相弹劾给了皇帝一记“闷棍”。 这是正式的、公开的弹章,不会瞒着人,走的是通政使司。 于是这京城的锅再次炸开了。 这件事,难得 《靖明》第328章、左右都是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29章、想占陛下便宜? 曾经,梁储对张孚敬说:功成之日,过河卒子便成大将。 张孚敬以为自己的功业在交趾,但他太感激皇帝对他的信重了:三年之期一到,他便领了礼部尚书衔总督山东。 再过三年,已经五十三的张孚敬坐上了吏部尚书这个位置。 看上去,年龄够了。但是,他中进士出仕为官才仅仅六年啊。 严嵩同样如此。 《靖明》第329章、想占陛下便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30章、大战将起(为白银盟主黑夜0522加更) 谈不成,就能先打击一下俺答的威望。 等到打赢了汉人,那也是大汗帮土默特部找回颜面。 但是汉人的朝廷是不是真的有了那么大的隐忧,他还需要回到汗庭,与大汗其他的博额巫觋商议,并且占卜一下吉凶,再通过札答之法呼风唤雨、祈祷一个更有利于骑兵南征作战的天气。 此时,不论是俺答那边还是博迪这边 《靖明》第330章、大战将起(为白银盟主黑夜0522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31章、御驾亲征 这一夜,如果有人能身处大明与蒙元边境处的上空,他就能看到脚底下的群山间,点点篝火最后隐隐连成一条线。西至嘉峪关,东起山海关,大明边墙几乎全面示警。 北京城却喜气洋洋,因为皇帝的妹妹将要大婚了。 陆炳之所以先在宫里当了几个月的差,是因为朱厚熜那颜控妹妹一开始挑花了眼:先是会试出了状元,可立 《靖明》第331章、御驾亲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32章、扬威居庸关? “开拔!出关!” 一声令下,京城北郊的大营开始行动。 这一次大明对于边镇战事的响应速度之快,目前只让京城百姓大感有异于往常。 但这些细节终将传出,既让大明腹地的许多人感受到皇帝对于京营的掌控力,更感受到朝堂上重臣似乎也不像之前显露出来的与皇帝之间颇有分歧。 军队规模越大,行军 《靖明》第332章、扬威居庸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33章、土木堡之变莫非要重演? 宣府镇的西北侧,最重要的关隘是张家口。 这里地处太行山、燕山和阴山山脉交汇处,是华北平原与蒙古高原交界之地。自二十一日夜北虏寇边以来,宣府这边压力最大的地方就是张家口。 但也只是有压力,宣府还顶得住。 虞台岭则位于张家口西北面约摸六十里处,这里北依长城,东西环山。东南面一条河,由西 《靖明》第333章、土木堡之变莫非要重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34章、俞大猷的第一刀 “侯爷,让我出边墙吧!杀干净阳和口外的鞑子,宣府那边的鞑子才会忌惮!我抄后路,去杀光他们后面的牛羊!” 郭勋到了阳和卫城,李瑾再次请战。 “杀光那些被赶来的牛羊又如何?”郭勋摇了摇头,“他们哪次不是先每人带好数日乃至一月的干粮在身?一人两马甚至三马,又已经在张北站稳了。” “至少是 《靖明》第334章、俞大猷的第一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35章、黄崖山激战 “报!套虏佯攻杀虎口、偏头关,精骑八千众已破迎恩堡,再寇井坪朔州!” 消息还是衮必里克主力刚凭快马突袭去年就被攻破、尚未修复完整的迎恩堡时刚传过来的,杨一清闻言脸色微变。 北元汗庭之主孛儿只斤·博迪的大军还未见踪影,但盘踞河套一带的鄂尔多斯部先动了。 “俺答如此大异往常猛攻虞台岭, 《靖明》第335章、黄崖山激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36章、你们过来啊! 远远看到第一匹马跨过了寨门冲到里面,衮必里克嘴角露出了微笑:这个寨,终于是破了。 而后就只见还在山坡上、靠近寨门的麾下骑兵忽然提起了马头,扬蹄止步,搞得后面一时慌乱。 “怎么回事!”他顿时一声怒吼。 寨门之前,也许是靠前的几个骑兵恰好胆子比较小,也许是眼前寨内的景象太过于恐怖。 《靖明》第336章、你们过来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37章、决定大同镇命运的一晚 荷叶山之战20变成了井坪之战。 鞑子攻势是如此之猛,夜里也看不分明。 井坪西门之外,“忽热忽热”的呼啸声中,敌骑冒着城墙上慌乱中射下来的箭矢和炮弹,然后也还以颜色。 弓弦振荡的嗡嗡声不绝,刘铠顿身躲在了墙头后。 他不是很敢看,但他的麾下还是有人敢看一眼的。 然后就也惊 《靖明》第337章、决定大同镇命运的一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338章、曙光 那一夜在井坪城南,是大同总兵和西路参将对上北元右翼三万户统领衮必里克济农。 当时郭勋看见井坪出城援军走得战战兢兢像只没有利爪的乌龟,那个画面他永生难忘。 那一刻他在想,如果有一天他能成为边镇主帅……他已经是了! 麾下都是什么神奇宝贝? “杀!” 重振勋臣荣光,只能靠他自 《靖明》第338章、曙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靖明》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