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小仵作》 第1章 女囚 八月桂花香,十月芙蓉面。 所谓一城一境。 王都的贵族们正在芙蓉花中戏,蒙州扑满风沙的七城已经洋洋洒洒飘起了雪粒子。 陆安然走在蒙都主街上,朔风凛冽,像是要掀飞头上的帷帽。 她微垂眉眼,恍若遮蔽了周围一切,步伐不紧不慢,细碎砂砾伴着风雪铺满路面,一步踩出一个脚印。 风漏过指尖,寒风刺骨,指腹按着掌心中的纸条,却好似烫了手指皮肤。 “王都,人到。” 简单四个字,令陆安然深吸了一口寒冬凉气,从喉口开始沁入心脾,整个人提神灌肺。 也就忽略了接头人冷嘲热讽的那句:“陆家大小姐,蒙都城主人陆郡守掌上明珠,也会同我等下九流打交道,稀客。” 到街交口的时候陆安然倏然停下脚步,前方叫人墙挡住了。 若是可以,陆安然直接就换一条路绕过去,可是她要找的人就隔了人墙所在的街,后面那排房舍里。 木制轮子滚动石板的声音,穿透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跳跃入陆安然的耳中。 轱辘,轱辘…… 一声,两声,倒不像是敲打着石板,仿若直接叩击在人心口,无端给人一种闷雷般的轰鸣。 陆安然抬了抬下巴,隔着帷帽看向前方,一辆囚车正缓缓行来,随之,人们的声音伴着说不清的猎奇更加慷慨激昂起来。 “是个女囚犯咧,这是……要死刑?” “你居然不知道!这女的她谋杀亲夫!” “怎么说?” 陆安然只想安安静静的等着囚车过去,然后可以完成她今天出来的目的,毕竟她的时间并非很够。 偏偏事与愿违。 大抵那些押赴死囚的官差觉得女子所犯罪行深恶痛绝,居然就在人群最多的地方停了下来,也好给街坊们扔菜叶子臭鸡蛋的机会。 所以,那些流言碎语不间断便闯入漫不经心的陆安然耳中。 “她啊,洞房花烛夜毒死了新郎。” “真够歹毒的,身段还挺苗条像模像样,看不出来能干出这种事。” 陆安然瞥了女囚单薄囚衣下因寒冷不受控的轻颤身体,不懂在别人眼中下毒和身段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嗤,一看就是祸害,我呸。” “这可好了,按着我们蒙州的律法谋杀亲夫那是要受焚刑的。” “烧死她都算轻的,谁让她勾三搭四。” “这话怎么说。” “听说啊……”说话的是五旬左右的老妇人,整个激动的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她在外有个姘头,新婚夜趁着新郎喝多了和姘头……这不被发现就……” 中间断的地方,那老妇人神神秘秘压低了嗓音,陆安然并未听见,可足够她脑部出一系列人伦惨剧。 这时候,囚车终于再次动起来,擦身而过时,陆安然一个抬头,对上了囚车女子一双水光泛红的眼睛,不禁微怔。 嗯? 什么味道? 陆安然揉了揉鼻子,旁边有人已主动替她解惑。 “闻到没有?刚才那股子狐媚味道!” “听说就是这个香味确定她是凶手,想赖都赖不掉。” 囚车离开了,聚集在此地的人散开,一起涌向行刑点,群起激动,像是赶赴一场旷古盛世。 陆安然重新迈开步伐,熟门熟路的来到这排房舍的一间,叩门三下,心里默念十几息还没有动静,伸手推开黑漆大门。 天光骤然照亮里间,因门窗紧闭而昏暗散发着古怪味道的房间才似乎注入一丝生机。 陆安然等味道散了才拾步进去,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 第2章 条件 风声呼啸,吹打房间唯一的窗户,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陆安然两根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到第七下的时候,地上传来两声咳嗽声。 “死丫头,不知道尊老爱幼,也不扶老头一把,可怜老头儿一把老骨头躺地上差点……”骂骂咧咧的声音骤然停止,拍打自己嘴巴,“呸呸呸!” 陆安然淡定的睨他一眼:“皮厚,冻不死。” 一道人影嗖的从地上窜起来,瞪大眼:“你你你,怎么说话的?” “……要死也是毒死的。”陆安然接着自己的话说出后半句。 老头差点气个倒仰,扒拉开脸上乱糟糟的头发,呼哧呼哧把手边的一碗茶全灌入嘴里,冷冷道:“死丫头!嘴里没有半句好歹话。” 说完,却得意的用拇指抹着嘴角一笑,“哈哈,今天又有事求老夫吧,告诉你,没门!” 陆安然已经习惯了老头风来雨去的脾气,只道:“我救你了。” “我让你救了?” “我救了。” 老头子嘴角一抽:“哼!说好的好像不是你的毒一样。” 没错,老头儿是中毒了,陆安然过来的时候一脚踩在他脸上,踩了个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陆安然看着老头脸上那个鞋脚印,莫名闪过一抹心虚,“条件?” 老头哼哼唧唧的用眼白飞了陆安然一眼:“路上的女囚看见了?” 陆安然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什么。 “哈哈,这次不要绒山的雪狼心,也不要地下的阴木根,就要你替那个女囚翻案。” “翻案?” “不错!”老头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挺直背脊,外面的光照在脸上,倒有了几分世外高人的气质,“阿嚏!”瞬间又消失无踪。 认识老头两年多,陆安然不知他的身份底细,也非师友,他们之间建立的关系只有交换。 陆安然从老头这里换取想要的东西,而老头每次说一个条件,只不过老头的要求比较奇怪,要求的东西也五花八门。 她摘过王员外家的酸李子,也刨过城外的塞昄河淤泥,或者抓了只老鼠让陆安然剖开,经脉剥离,脏器完整,又或者扔一张配方让她做出里面的毒药…… 这次老头中的毒就是陆安然上次的成果,自然不是他主动饮毒试药,还不就是……一个喷嚏的事。 “死丫头,毒药里加胡椒粉,我看你就是存心的。” 陆安然:“嗯。” 老头儿不敢相信:“你你你……”摔桌! 陆安然嫌弃的看着一惊一乍的老头:“你不是没死?” 死?死了就来不及了! “喂?你干嘛?”老头看向走到门口的陆安然。 陆安然转眸:“完成这次的任务,我要你那本《千金药典》。” 老头捂住心口,一脸痛心疾首:“老头儿就知道,你这死丫头光惦记老头这点压箱底的宝贝。” 《千金药典》——传闻药圣所著,乃药圣毕生心血,涵盖上万种疑难杂症,大夫们眼中的无价瑰宝。 药圣以为,人命价值贵于千金,故名《千金药典》。 只是世人皆知《千金药典》自前前朝就遗失,算下来几百年之久,陆安然不了解怎么会到了老头手里。 不过,很快是她的东西了,来处又何必多问。 陆安然一脚踏出门槛,听的老头在后头幽幽一句冷话:“呵,这回答应的这么痛快?” 陆安然临街而站,烈风呼啦啦卷着她的红色披风,像盛开在天地间的唯一色彩,她的面容隐在帷帽后,只有清澈淡然的声音,穿透周遭灰霾,直达老头耳边。 “怕你输不起,反悔。” 老头看着女子背影渐渐远去模糊,忽而一声哂笑:“死丫头。”随后眯了眯眼睛,笑容变淡:“王都的人也该来了。” 第3 章验尸 ‘蒙都县署’四个字用金戈铁马的笔势写就,只挂在头顶,就叫人感觉到一种天家余威,不容亵渎。 陆安然仰头看了一眼往前走,不出意外叫两边镇守的衙役拦阻了。 “县衙重地,不得擅入,还不速速离去。”左边的衙役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经过风沙捶打的脸更添了一抹威武气势,声音粗壮有力,寻常人听了不由得心生忌惮恐惧。 陆安然废话不多说,直接道:“我要见于知县。” 一般人只敬称一声知县大人,哪像这女子口气轻轻吐出‘于知县’三字,倒像是喊属下。 衙役心中虽闪过一抹古怪,仍旧不动如山道:“知县大人非你想见就见,有冤情就击鼓,休要在此闹事。” 再说,今日杀夫的女囚午时三刻要被处焚刑,如今已巳时四刻,离行刑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儿知县估计早赶过去。 陆安然垂目,在衙役以为她要放弃离开时,却又拿出一样东西扔过去,口气中带出一丝疑惑,“于知县说上次的案子存疑,明明让我今日前来验尸。” “你是大夫?”两个衙役互相对视一眼,不太相信道:“哪里有这么年轻的大夫。” 况且,还是个小姑娘。 陆安然抬了抬下巴,“你手上的东西可有作假?” “……不假。” “所以,请带路吧。” 衙役左右翻看手中小小令牌,确信是衙门发下去的仵作牌子。 因仵作一职低贱,收入微薄,蒙都城中并未有专人担任,通常是找了城中大夫在发生命案的时候代为验尸,以令牌为准。 若不是这两个衙役资历尚浅,陆安然倒不能这么快就混入县衙,不过最主要多亏了那块从老头那边顺来的令牌。 陆安然习惯了老头手里奇奇怪怪的物件,也还是不懂他平时是不是专门捡破烂的,什么都有。 所谓的验尸房不过就是一座破旧小房子,座北背阴,里面分割成几个房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那里似乎常年笼罩着一股森森寒气。 那位魁梧的衙役跟着陆安然来到了门口,一只脚夸出去,‘嘭’的一声,门板直接撞在他的鼻子上,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两眼唰的流出了两行热泪。 真特娘的疼! “我验尸的时候不喜围观。”女子清清淡淡的嗓音漏过门缝飘出来,打消了衙役踹门的冲动。 最主要衙役对里面的尸体比较怵。 房间里摆了三具尸体,陆安然一一掀开白布,一个老妪,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剩下最靠边的年轻男子,及冠年纪,嗯,就是他了。 她将帷帽取下,从腰间抽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掰开尸体的头先看外表,随后撑开眼睛,再用手支起尸体脑袋,另一只手掰开嘴巴,低头打量许久,甚至还用手指拨开舌苔,观察牙龈周围。 接着,手指在尸体重要脏器按压,确信没有其他致命伤后,眼眸掠过一抹沉思。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这样了。”陆安然低低的自言自语了一声,从袖筒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寒光一闪,银光如刮过的凛冽寒风,鬼气阴森的验尸房再降下一丝不知名的寒气。 衙役在外等了半个时辰,几次看着门板要伸手,终究忍耐了下来,只是这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心里嘀咕,莫不是小姑娘叫尸体吓晕了。 “算了,还是去看看。”衙役一个抬手用了大力气,谁知门正好开了,他整个人直接撞进去,朝地上打了个滚。 捂着屁股还没站起来,女子清棱棱的声音从上面砸下来,“证物间在何处?” “啊?”你一个充当仵作的小大夫罢了,拿自己当捕快呢。 “我刚才把那具尸体剖了。”陆安然说道。 衙役一个愣怔。 陆安然继续说:“可能剖错了,不过是肚子开了大口子而已,我缝合的不错。” 衙役:“……”重点是缝合的问题吗? “拿上证物,带我去见叶知县。”陆安然说着话,舌尖一勾,凭的淡定从容,一字一顿,四个字缓缓吐出:“负、荆、请、罪。” 第4章 知县 朔风刮过整个蒙州境,乌云织布,黑沉沉的压在蒙都城上头。 与这彻骨寒风不同的是,在城西市集门口,人头攒动,乌拉拉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群起激动,热火朝天。 越过众人头顶,高一丈的刑台突兀的显示出来,四周摆放了一圈干木柴,衙役正倒上火油。 女子纤弱的身体绑在身后木桩上,双手向外打开,被粗麻绳分别固定两边,她向下垂着脑袋,不哭闹也不喊冤。 就像是失了生息的破布娃娃。 赭衣空落落,脱了鞋的脚荡着,无根无基,狂风带沙粒,卷的衣布如海浪猛拍,狠狠全打在了身上,使得木头架子也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仿若替女子呜咽低鸣。 萧萧寒风中,围观的人热情高涨,像是开水里猛然下了一锅生饺子,带起一片激荡的翻滚。 “啧啧啧,这么年轻可惜了哟。” “毒妇,烧死了活该!” 人们指指点点,就算脸上露着悲悯,说着可惜,眼里无一不是看热闹的兴奋。 更何况,女子犯的是杀夫重罪,官府已经定案,便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们怎么就不能看一个恶人的笑话了。 于知县问旁边的师爷:“什么时辰了?” 师爷看了眼刻漏,回道:“大人,还差点。” “嗯。”于知县四平八稳的坐在官椅上,饶是风再大,吹的官服猎猎作响,也不曾动摇他的官帽一分。 师爷想到什么,低声道:“这桩案子大人破的神速,算在功绩册上,待年底官员考核必能锦上添花。”提升提升官位。 不过后半句师爷只敢放在心里,两人心知肚明,却不可言说。 说到这个话题,于知县沉沉叹了一声,沉邃的眼眸中闪过几许仕途不顺的无奈,他何尝不是心中憋了口气。 “时不待我啊。”于知县望着阴云遮空,阴霾的天气倒像是他内心写照。 师爷摇摇头,他在蒙都县署担任了三十年的师爷,怎么能不知道于知县的心情。 于知县这个人生来就比寻常人倒霉了些,他三次科考,第一次迷路了没赶上,第二次提前半年出发倒是赶上了,只不过考到一半因为风寒症未痊愈晕过去叫人抬出考场,自然也算失败。 最后一次,也就是定康十八年,于知县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那年的二甲进士。 《选举制》曰:一甲三人,二甲一百八十三人,三甲一百七十四人。 光看数字不少,可需知每年参加科考的有几千甚至上万之众,便了解这中间脱颖而出有多困难。 再说于知县乃二甲五十六名,说他天之骄子差一点意思,可假以时日,定是国之不可缺少的栋梁。 可问题就在于,当于知县在翰林院苦干五年,终于要得到重用时,夏武朝被灭了。 新帝不可能把所有前朝旧臣都废弃,只是终究难得重用,别说内阁遥遥无期,就是三省六部都再和他没有关系。 最后被打发来了蒙都当知县,这一来就是十六年,从一个满腔抱负的青年才俊逐渐成为现在消沉度日,专研官道的老油条。 想到这里,师爷又替于知县叹了口气,眼睛一瞥,顿时打起了精神,“大人,时辰到了!” 于得水收敛了一下心神,嘴角往下抿,显出他的官威来,抓了令牌在‘死’字上用朱砂笔圈了下,准备扔出去。 “慢着!”这一声清喝于沸腾的人群中响起,仿若煮的滚烫的锅里注入一丝冰水,本来翻腾的饺子顿时偃旗息鼓。 现场,出现一瞬的安静。 最懵的人是带陆安然前来的衙役,你一个犯了错误来请罪的人,凭的什么胆子敢对着知县大人大呼小叫。 陆安然却不管这些,她双目灼灼似能穿透帷帽,灼伤于知县的脸。 “小女子来此有一问。”她不卖关子,也不等知县询问,自顾一口气顺着道:“知县大人取名方镜,不知是否有明镜自鉴?” 第5章 闹刑场 在诡异的静谧过后,于知县的脸色慢慢变的冷沉起来。 “你是何人?” “大大大……人。”陆安然旁边的衙役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双手抱拳出来道:“这女子说是大人征召来的仵作,为前几日伤重而亡的壮汉验尸,结果……” 师爷瞥了于知县一眼,代为问道:“她做了什么?” 衙役知道这桩事做错了,早死晚死都是死,索性心一横,咬牙一口气道:“她拿了仵作令牌出来,卑职以为是大人的吩咐,便叫她去了验尸房。” 几句话下来,总算把事情过程说了清楚,只是于知县越听脸色越沉,眼中冒出丝丝火星子。 师爷皱眉道:“衙门重地,你擅闯就是罪名一条,更何况又私自毁人遗体,罪上加罪。” 于知县没甚耐心,抓了令牌扔出去,呼喝一声:“行刑!” 至于目无法纪的女子,等回头再惩治,不管她是怀着何种目的,进了衙门后,他总能问个清楚明白。 陆安然趁着衙役不注意,一个箭步冲出去,就站在了女囚的前面,仰头看向县令:“知县大人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胡闹!还不快把人拖下去!”师爷对着衙役呵斥道。 陆安然语速很快道:“县署大堂上有明镜高悬,下镇海水朝日图。大人饱学诗书,自明其中深意,可小女子不知,大人是否上忠天子下怜百姓,又担不担得起‘清似海水,明如日月’八个字!” 于知县嘴角下抿的用力,脸皮都有些微微颤动,不是羞愧,是被气的。 他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个疯女人,偷闯县衙不说,现在还大闹刑场,他都还没治她的罪,她倒是巴巴的教训他一通。 周围的百姓左看看右看看,眨眨眼睛,不知道这闹的是哪一出,火还烧不烧了? 陆安然站在天地之间,一身素白衣服掩盖在红色披风里面,大风把披风和帷帽吹卷起来又打散出去,翻飞出浓烈的色彩。 纵细纱漫天,她孑然而立,仿若洗然无尘。 女囚从开头到现在一直安静的垂着脑袋,这会儿终于有了些动作,吃力的抬起头,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出一个纤瘦但不屈的背影,傲然于世,宁折不弯。 “古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来无碍。”陆安然开口,没有大喊大叫,声音清亮足够叫所有人听见,“这是明镜高悬的由来,警示为官者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如若有私,自有明镜可鉴,同时也警示布衣百姓,三尺头上有神灵,骗得了人,可骗不了神。” 她冷嗤道:“知县大人取名方镜,却一叶障目,不分黑白,镜不能自省,不如改名,叫方无镜罢!” “你……!”于知县气的一拍桌子,手指向她:“放肆!本官朝廷命官,岂容你在这里嘴吐秽语,妄口巴舌。” 师爷一步上前,“侮辱朝廷官员当鞭挞三十,受夹刑。” 陆安然大逆不道的话给衙役吓的脸都白了,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跑过去拽住陆安然的手臂往后一拧,使得她不能再次逃脱。 只是过程中许是用力过度,其中一个衙役手肘往上一顶,直接掀翻了陆安然的帷帽。 顷刻,陆安然的脸暴露在大家眼中,却叫人再次倒呵一口凉气。 第6章 陆家嫡女 “这张脸……” 说话的人张开嘴,一口冷风灌入,牙根撕拉一下凉的牙疼。 就连盛怒之中的于知县都愣怔了片刻,不过活到他这把年纪,加上仕途不顺,反倒是养成了一股颇为见怪不怪的心性。 全场的人除了只看得见一个背影的女囚,其他人一眨不眨的看向陆安然。 那些眼神也从最初的惊讶,意外,错愕,逐渐的变化为见鬼一样的惶恐,还有眼神里自然流露出的不屑,轻鄙。 陆安然偏过眸子,眼神淡淡的扫了一圈,似乎人家看的不是她,鄙弃的对象也跟她无关一般。 没有帷帽遮挡,风沙夹杂细细的雪粒子狠狠拍在她脸上,像是被一把把无形的刀左右来去不停的剐着。 师爷眯了眯老眼,首先被女子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神惊了一下,那双眼像是被水洗过,干净透彻的能看透人心。 接着是她的面容,师爷眼神一颤。 女子左边的脸肤色白皙,面容灵秀,眼睛开合时,长睫一扫,宛若羽扇。 只可惜…… 师爷暗中摇摇头,若是看到了女子的右脸,谁还会记住她那半张尚算不错的左脸呢。 因女子右脸自鼻梁到耳廓拢起一条横线,像是被人一刀划过留下的疤痕,可是又分明不是疤痕印子,因为那横线仿佛拼了命的把其他部位都扯过来,以至于半张脸都扭曲了。 右眼拉扯着下垂,右边嘴角却往上翘起,像是哀哭,又仿若鬼笑。 说不出的诡异。 “怪物。”人群中不知道谁冒出了这么两个字。 陆安然眼眸微垂:“于知县,心有明镜,才会内观,彻照自心,心有光明。” 她坦然镇定以对,和适才并无区别,好似骤然丑陋面容暴露的不是她,被指指点点的不是她,叫人当面骂怪物的亦不是她。 师爷暗中叫了一声好,他活了五十来岁,在县署供职三十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眼前少女这份心性属实连他都忍不住称赞,因而忘了这女子擅闯法场,刚才还叫人拉她下去受鞭挞和夹刑。 “好大的胆子!”陆安然的话无异于给于知县脸上打巴掌,于知县气急,嘴角狠狠的颤了一下,大声呼喝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把她给本官拖下去,本官要治她大罪!” “大人!”这么一打岔,师爷反心生了疑惑,斟酌道:“不如先问问这女子目的,看着她并非那等不知好歹的人。” 别人的话可以不听,可是师爷在衙署里是于知县的得力助手,加上师爷经验丰富,看人极准,于知县眯了眯眼睛,“你是说,她有什么来头?哼,一个毛没长齐的黄口小儿罢了。” 话音刚落,那头人群里有人突然大叫一声:“想起来了,她,她是陆家人!” “陆家人?哪个陆家?”不肖于知县他们问起,就有人忍不住开口。 “还有哪个陆家,当然是咱们蒙都郡陆郡守家啊,她是陆家大小姐!”那人因为只有他认出来不由得沾沾自喜,“我帮着我家婆娘给陆郡守府邸送菜的时候远远见过一面,难怪刚才觉得眼熟。” 人群哗然。 “听闻陆家大小姐深居简出,原来长这样才……” “这出去不是吓人嘛。” “你可小声点,你想得罪陆郡守啊?” “嘶!这谁敢!陆郡守就是咱们蒙都的天!” 说天是夸张了,但也不尽然。 第7章 她不是凶手 这里是蒙州,全境分封七郡。 分别为蒙都郡、安夏郡、洛川郡、明殊郡、兰州郡、蛮犀郡以及云王府所在的盛乐郡。 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其中以陆氏蒙都郡为尊,是整个蒙州境的都城所在,与王都遥遥相对。 身为陆氏大小姐的陆安然,起码在蒙州境内,身份贵重自不用说。 于知县咯噔一下,万万没料到半路冒出来闹法场的小丫头来头这么大,额头忍不住冒出一层冷汗,暗中瞅了师爷一眼,心道还好师爷刚才制止了。 不然真把这大小姐拖下去受刑…… 光想想,于知县官服底下,后背脊爬过一层凉意。 身份的变化,最大体现在于知县的态度上。 “你,咳……你一个小姑娘跑来法场,陆郡守怕是不知情,午时四刻快要过去,还不速速退下。” 刚才还要治大罪,现在就是叫人退下,而百姓们听了居然也觉得没什么,只因她是陆家嫡女——陆家掌上明珠。 “不,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于知县一声,”说罢,侧身手指女囚,“她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换了刚才,于知县早就没有耐心叫人把陆安然扔出去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他一个六品知县,哪里敢对上蒙都的陆族。 早就听闻陆郡守对发妻感情深厚,就算妻子亡故,这么多年孑然一身从未再娶,只把所有心血都放在了唯一的女儿身上,可见这个女儿必然得陆氏上下的宠爱长大。 “不可能,人证物证俱全,本官不可能偏袒谁,也绝不会姑息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陆安然抬眉,双眼直视于知县:“可否问,人证何在,物证为何?” 这回于知县没有说话,师爷翻开手中的册子大声道:“十月初二子时刚过,有刘保全邻居起夜,见一女子自刘保全家中仓惶逃出,他当时只看到女子背影,不过女子身上熏香特殊,后根据香味证实确系单红姑。 发现尸体后,经仵作查验,死者正是刘保全,唇口发黑,牙龈亦有青黑现象,乃中毒症状。单红姑本人已签字画押,承认新婚夜趁刘保全不备,在其茶壶中下毒,导致刘保全毒发身亡。” 人证不用说,也在今日围观群众中,他听到师爷的话后,站出来道:“小民说的都是实话,当时发现单红姑后,小民以为刘保全家闹贼还大喊了一声。” 陆安然不置可否,对师爷道:“物证呢?” “这……当然在县署。”案子都定性了,作为案子证物,按照惯例是归档收录,到时候和罪案陈词一起分类留证。 陆安然摇头道:“我说的人证不是他。” 这话就叫人听不懂了,这案子并不复杂,而到过现场的人虽多,这个邻居确实就是第一目击者。 “给我。”陆安然朝后面说了一声。 于知县和师爷一起看过去,当看到陆安然说话的对象正是带陆安然前来的衙役时,心里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叛徒? 身得魁梧健壮的衙役脸上闪过一抹困窘,眼睛闪烁不敢看他们家知县大老爷,怂着肩膀把一样东西掏出来。 天知道他为何会听陆安然的话,不止带她来‘请罪’,还干脆把物证也给淘出来带身上。 也许是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那具被挖出五脏六腑后,又填进去缝合好的尸体,呕,他想吐了。 于知县充满深意的瞪了衙役一眼,衙役头一缩,差点没给自己缩成乌龟。 还没人说话,‘嘭’的一声,碎瓷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再次惊的众人心口一跳。 第8章 翻案(1) “尸体才是这世上最直观的人证。” 陆安然强调道:“是第一且永远不会说谎的证人。” 这话说的大家面面相觑,不是很明白,陆安然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忘了告知知县一声,我刚才验的非那位斗殴壮汉,而是她的丈夫。”陆安然手指往后一指。 大家的目光顷刻全聚焦在女囚身上,才恍然记起,今日本是来看她受焚刑的,居然这半天都忘了她的存在了。 于知县再次扫了衙役一眼,衙役快哭了,他哪里会想到这小女子胆子那么大啊,验尸还能验错,不,她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刘保全吧。 衙役哭丧着脸,完了,这份差事要丢了。 “仵作所查验,死者乃凶手下砒/霜中毒而亡,不知当日查验的仵作可在场?”陆安然眼眸淡淡瞥过衙役,问道。 仵作在蒙都乃贱职,收入微薄又不讨人喜,大凡与尸体打交道的,人们总觉得他们身上沾着晦气。 故而衙门只是与城内的几家药堂谈妥,若发生案子,衙门可调令药堂大夫帮忙验尸,酬劳算个人所得,因此每次验尸的大夫都不一定是同一个。 师爷瞧着于知县晦涩的脸色,“大人,这个关头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难道你真相信这么个黄毛丫头的话。”于知县对陆安然客气不是看在她本人份上,而是陆家的面子,心里对陆安然其实依旧不太以为然。 师爷低声道:“以大人这些年的功绩早就可以升职,奈何朝中无人引荐,依老夫看,这不失为一桩好事。” 于知县眼珠子缓慢的转了一圈,后开口道:“来人,带五善堂的顾大夫前来。” 顾大夫来的很快,百姓们围观的热情不减,相反因为刑场发生的一波三折而兴味更浓。 “草民顾潮叩见知县大人。”顾大夫是个中年人,面白无须,保养的很是不错,脸色红润,一双目光迥然有神。 等待的功夫,陆安然重新戴上了帷帽,此刻脚尖一转,看向顾潮,“顾大夫,我问你,中砒/霜死的人,表现为何?” 顾大夫来的路上大概听衙役说了些,知道是因为上次的案子,尸体是他验的,死状自然清楚,只是贸贸然叫一个小丫头质问,眼神中显得几分不以为然和不爽。 于知县皱眉:“问你什么就快说。” “是。”顾大夫拱手弓腰行礼,转身看向陆安然时,难掩神色忿忿,倨傲以对道:“死者眼睛充血,鼻及口中水肿有糜烂出血,即所谓‘七窍出血’,身体无血色伴有青紫。” 陆安然点点头:“那如果我说他确实中毒,而非砒/霜呢?” “这不可能!”顾大夫直接否定,一脸你什么都不懂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 “你错了,不是不可能,事实如此。”陆安然抓过衙役手中的茶壶摔在地上。 于知县眼皮子一跳,衙役差点晕倒。 “你砸的是证物!” 陆安然抬眸:“我不砸证物,你们怎么能看到凶手。” 围观人群中有好事者戏谑道:“难不成陆家大小姐说的凶手还能藏在茶壶里不成。” 第9章 翻案(2) 没人相信陆安然能查出什么,难不成顾大夫、衙门老爷还有师爷衙役等都比不过她一个小姑娘。 大家想着的都是陆安然一个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分不清轻重,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怂恿来这里出风头,只不过,最后怕是要丢脸收场了,就是可惜陆郡守得跟着丢一把老脸。 大家全都在心里摇头,这陆家大小姐啊,太叫人失望! 陆安然不知他们心中想什么,蹲下来捡起一件东西,对顾大夫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顾大夫狐疑的上前一步,一看之下,愕然抬头:“这是……芫菁?!” “不错。”陆安然问道:“这下,顾大夫可还认定是砒/霜毒?” 顾大夫咬牙:“这也说明不了……” “说茶壶是物证的是你,认定茶壶里下了砒/霜的是你,最后指证茶壶里的水毒害了死者的依然是你。”陆安然声音转为清冽,似被北风吹的透凉,能冷到人骨子里,“在看到了芫菁后,你还觉得没什么?你不仅医术不行,更是无德,枉为大夫!” 顾大夫被陆安然指着鼻子骂,脸色青白交加,最后变为铁青:“休得你胡言乱语,即便整只芫菁吃进去都不会毒死一个成年人。” 陆安然没有即刻去否认,而是问道:“你可曾剖开尸体查验?” 顾大夫一滞,他当时检查尸体,死者脸上全是血,身体青紫僵硬,加上银针对壶中茶水验毒,很容易得出砒/霜毒而死。 这主要也因为民间普通老百姓接触不到其他毒药,而砒/霜是用来毒老鼠的,很容易在药堂购买到。 “芫菁是什么?怎么又不是砒/霜了?”师爷问出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顾大夫浓眉紧皱,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即使极力压制依然不可控的笼罩他全身,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自然顾不上师爷的问话。 陆安然解释道:“芫菁头下口式,触角十一节,丝状或锯齿状,质地柔软,两翅在端分离,不合拢,足细长。可入草药,名葛上亭长,可逐瘀,破积,治经闭,症瘕,积聚,瘘肿。” 说完之后,歇一口气,又道:“死者确为中毒,不过不是砒/霜,而是芫菁隐藏在壶嘴,它身上分泌出来的毒素全进了死者口里,从而导致毒发身亡。” “……你可有证据?”于知县还是不大相信,一只虫子? 陆安然叹了口气,她不看别人盯着女囚道:“你丈夫生前在吃药。” 女囚身上一件单薄的囚衣,被朔风吹的摇摇欲坠,若不是把她身体绑在木头上,早就支撑不住,她脑子也有片刻混沌,眼神慢慢汇拢,落在陆安然身上。 “……是。”女囚开口,才发现声音嘶哑的像沙子摩擦地面,又干又疼,“他说前阵子偶感风寒,每日早晚都要喝的。” “那天晚上也喝了?”陆安然道。 “嗯,因为要喝药,所以晚上的喜宴,他特意没饮酒。” 陆安然颔首,转向于知县:“来的路上,我让衙门这位伙计顺便跑了一趟她家里。” 师爷嘴角抽了抽,你指使起衙门的人来就没有一点负担? 衙门某伙计——被陆安然坑了好几回的衙役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不知道顾大夫可曾看过死者熬药的锅。”陆安然话题又扔到了顾大夫那里。 第10章 翻案(3) 顾大夫心里一个咯噔,当时他头一个进去除了血腥气确实闻到了一点药渣子味,这是源于医者对药物的敏感,但也没有多想。 至于原因…… 那日来验尸前,王家的人说王员外怀有身孕的小妾摔了一跤,情况不大妙,顾大夫赶的急,匆匆验了就赶去了王员外家。 一份仵作微薄的收入,对比王员外财大气粗,是个人都知道轻重。 “我让人带了一些药渣过来,顾大夫也可以检查一下。”陆安然说话的声音拉回顾大夫的思绪,就听她说道:“黄芪、巴戟天克、白茅根、焦白术、山萸肉、萆稼、木通、肉桂。顾大夫你看这是治疗什么的?” “肾风?!”顾大夫睁大双眼。 “死者并非如他所说得了风寒,而是肾衰之症,所以那晚他不肯饮酒,所以他早晚都要准时用药,而且看起来似乎症状有所缓解,起码表面是这般。”否则他也不会想着娶妻生子,“可是当晚是新婚之夜,身为新郎他要做什么?” 陆安然用这么一本正经的口吻问出来,引得在场的不少人嘴角狠狠抽搐,更有人大声喊道:“新婚夜不就是干!” 这话叫不少妇人呸他,男人们倒是干脆大笑出声。 陆安然似乎毫无羞怯,淡然道:“要他命的不是你,是他不顾身体所限,但这非致命,只是他比较倒霉,半夜一壶陈茶里钻入了芫菁,毒物入身,引发全身五脏六腑毒发而死。” 陆安然的话像是晴天霹雳炸响在顾大夫的脑海里,他倒退两步,嘴里喃喃:“是了,是了,芫菁之毒对常人只是局部麻痹,可放在患有肾疾的人……”顷刻间便可使得对方中毒暴毙。 他错了!大错特错! “呜呜——”一声嚎啕大哭,悲戚万分,令众人为之侧目。 女囚的哭声震天动地,不知是为她亡夫,还是为自己能洗清罪名,亦或她今后的命运。 这悲鸣从刑场遥遥传递出去,北风呼呼的叫,仿若天地在回应她一般,白雪顷刻间变大,簌簌而落。 陆安然在于知县当场释放女囚后悄然离开,她是走在了全场百姓的歌颂赞美中离场的,但她却仿若未闻,仿佛只是在街口散了个步,并未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有拯救一个差点被冤枉死的妇人。 倒是临走前一刻,她对于知县说了一声:“衙门的人指使起来还不错。” 师爷脚底一滑,差点从台阶上滚下来。 你还真有脸说! 不过也因为这句话,于知县小惩大诫,只让那位以为自己差点就要归西的衙役领了十板子,差事没丢。 风色拢沙,翻卷起一团砸在人声尽处的窗杦上,蒙蒙天灰中,描绘出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穿着墨绿色锦衣,三十出头,宽额方脸,望着陆安然的背影沉吟道:“陆家长女。” “哈哈,看来庞大人是很满意了。”另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笑道。 墨绿色锦衣的男子并未说什么,而是把手放在袖袋处按了一下,眼神深邃,不知其想。 陆安然并不知那里两人站了半天,且关注她许久,她回到了老头儿的居所。 只是…… 此地人去屋空,好像老头儿从未出现过一样干净。 除了中间的桌子上放着的厚重的书——《千金药典》。 她翻开书册,‘吧嗒’一声掉出一样东西,令她心口一跳。 怀揣满腹心思回到陆府,一只脚堪堪跨过厅房的门,顿时响起一声厉喝。 “跪下!” 第11章 陆氏 陆氏百年底蕴,从府邸布局可见一斑。 不讲张扬奢华,一切精致的刚刚好,有书香传世的清贵,也有身为蒙州郡首的厚重。 白雪纷纷,落在陆氏房宅顶上,很快蒙上一层白色,一只鸟雀轻盈落在房顶上,踏出一个个浅浅脚印,像是朵朵盛开的花。 忽然一声厉喝,鸟雀被惊到,振翅飞起,羽翼扑扇到树枝,抖落一片寒雪。 厅房里,炭火烧的浓烈,把所有严寒全都隔绝在外。 陆安然眉眼微抬,透过帷帽看向独坐金丝楠木扶手椅高高在上的老妇人。 上半身松鹤缠枝交领宽袖衣,下面穿着缀海棠褐色马面裙,原本低调素净,却因袖边和领口金丝暗纹,又暗暗的突显出一丝贵气。 因着天气凉,还套了件湖绿色的比甲,衬的肤色都亮了不少。 陆安然压下眸子,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笑容,似讽刺,老夫人总想彰示她年轻时才女的清高,不屑于寻常妇人不通文墨,只知晓同后院其他女子争风吃醋。 可从她那要显不显的金丝暗纹即可看出,老夫人骨子里也是个虚荣心极强的人,哪是真清贵,分明假清高。 “愣着做什么,我现在说句话不顶用了?”陆老夫人从鼻腔里冷哼一声。 陆安然一言不发的跪下,腰背挺的直,好似原地耸了一杆红缨枪。 陆老夫人的眼里闪过一抹不喜,语气也是冷冰冰的没有温度,“今日拜冬,你这一天跑什么地方去了?” 立冬,十月节。 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 水始冰,水面初凝,未至于坚也。地始冻,土气凝寒,未至于拆。 在蒙州,这日里吃斋,焚香,杀猪敬祖。还要更换新衣,庆贺往来,一如年节。细民男女,亦必更鲜衣以相揖,谓之‘拜冬’。 “就是啊,安然你也太不懂事了,今日来了好些客人,你祖母还想着你如今年岁大了,合该见见人,也好提前相看相看。”陆老夫人下首边传来一道声音。 陆安然不用看就能听出来,是二房主母,也就是她二婶婶于氏。 陆家二房拿手中绢帕掩着嘴角,先对着陆老夫人含笑道:“不过母亲也别着急上火,小孩子长大了有自己想法,兴许觉得我们嘴碎不爱听,得慢慢教。” 话锋一转又道:“哎哟哟,你瞧瞧这孩子,怎么穿成这样,还不快去换一套鲜亮些的衣服来,一会还有晚宴……” 陆安然身子一动,红色披风抖开,露出里面素白长裙。 ‘嘭!’ 陆老夫人比方才更动气,“你这是故意咒我早死是不是?!” 陆安然低头看了看衣裙,她倒不是钟爱白色,更不是存了气死陆老夫人的心,不过早上随便取了一套穿上,只要穿的舒适方便,什么颜色对她来说并没有意义。 “哼!如今个个都大了,有自己主意了,祖母说的话你们也可以当耳旁风了,再过几年,谁还把我放在眼里。”陆老夫人本来没那么生气,可是叫老二家的这么一说,越发觉得陆安然就是故意与自己作对。 这时,配合着环佩玎珰,一道俏丽的声音横插进来,“祖母这般说,我可不依。” 第12章 烧书 虽然屋子里很暖,可是地上是釉面砖,膝盖磕在上面,又硬又冷。 香粉扑起的风吹动陆安然的帷帽,眼前极明亮的翠绿一闪而过,好像一下子带来春的明媚。 “难道祖母说宝贝简妤都是假的,以后就不管简妤了?”那团绿色直扑进陆老夫人怀里,嘴角微微嘟着,撒娇的语气故意露出几分委屈。 陆老夫人眸色里顿时柔和了些,笑骂道:“瞧瞧啊,都这么大了,还天天撒泼打滚的,果真是个小泼皮。”说的像嫌弃,可手里却把暖手的炉子交给旁边伺候的嬷嬷,双手搂住了陆简妤。 二房于氏掩嘴笑道:“妾身是说不好她了,成天就爱往母亲房里钻,母亲可别惯着她,到底是大姑娘了,若还没做个规矩,到时候出去丢人。” 陆老夫人冷笑道:“在这蒙州,谁敢说我们陆家的闺女,反了天了。” 陆安然瞥过眼神,跪的安静,好像没有她这个人般,这一场祖母慈,孙女孝的戏码里,她从头到尾就是个看客。 “是是,妾身说错了,我们家简妤啊,有祖母在,那真是万事大吉了。”二房于氏陪着笑脸道。 陆老夫人斜睨她:“嘴欠,该打。” 二房于氏假模假样的给自己脸上拍了一下,声音没有,动作幅度不小,反而逗笑了陆老夫人。 笑了一阵子,陆简妤咦了一声:“大姐姐怎么跪在地上,莫非又惹祖母生气了?” 又这个字用的颇有深意,好似专程提醒陆老夫人这个孙女是多么的不省心。 “知错吗?”陆老夫人一手轻拍着陆简妤,眼神落回陆安然身上,面色晦滞。 陆安然道:“孙女知错。” “嗯,回房间跪到晚饭,届时换件鲜亮些的衣服出来用膳。”陆老夫人仿若恩典般挥挥手,多放一眼在陆安然身上都不愿。 陆安然刚要起来,陆简妤一个快步上去,“地上太凉了,大姐姐你快起来啊。” 陆安然:“……” 我不是在起来了,你压着我干什么? 两人一扯一带,陆简妤刚要摔出去,却见陆安然怀里甩出去一样东西,叫陆简妤愣怔了片刻。 “这是什么?” 陆安然蹙眉,伸手把《千金药典》捡回来,却慢了一步。 “药典?大姐姐,大伯可不让你学医,你是不是在偷学啊?”陆简妤说着,一把捂住嘴,眼睛小心翼翼的看向陆老夫人,好似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陆安然心里叹了口气,她是真不想应付,但总有人看她碍眼,“你看错了。” “不啊,这明明就写着药典两个字,祖母你看是……”陆简妤看到陆老夫人一瞬间铁青的脸色,心口一跳,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陆老夫人手掌用力抓住扶手,平息胸口涌上的怒气,“马嬷嬷,拿来烧了。” “是,老夫人。”马嬷嬷冷厉着一张脸,对着陆简妤说了一声:“二小姐,把东西给我吧。” 陆简妤看了二房于氏一眼,后者对她轻轻摇头,陆简妤抿唇一笑:“马嬷嬷给你。” 陆安然侧目:“我的东西,你们好像没有问过我。” 马嬷嬷眼里只有老夫人的话,她二话不说直接朝着炭盆走过去把书籍扔进去,却被一条身影从后面扑过来带倒,一屁股跌在地上,疼的直喊哎哟喂。 第13章 惩罚 陆安然双手伸到炭盆里一捞,手指掐灭已经燃着的页角,等看到书皮略微损伤内容无恙时,一口气重重落下,才后知后觉发现几根手指头被烧到了,缓过劲开始滋滋发疼。 “真是反了!”陆老夫人一拍桌子,横眉倒竖道:“来人,把她给我按住了。” 陆安然抬起一张脸,刚才一番动作她的帷帽掉了下来,这会儿半张扭曲狰狞的脸露在陆老夫人眼中,骤然对上了,陆老夫人眼皮狠狠抽了一下。 “这不是医书,上面写的药膳食材。”陆安然清亮的眸子不闪不避,直直看向陆老夫人,沉静幽黑,好像能看到底,又好像根本看不透。 陆老夫人不喜欢这双眼睛,太透彻人心! 陆安然翻开第一页,马嬷嬷已经爬起来了,凑过去看了几眼,她从小跟着老夫人这个才女,自是识字的。 看后对陆老夫人点点头,大小姐没说谎。 陆简妤眼眸半闪,“一本食材而已,大姐姐何必舍身相救呢。” 陆老夫人眼底瞬间掠过一抹怀疑,朝着马嬷嬷使了个眼色。 马嬷嬷会意,她将书本粗略翻了一遍,回道:“确是药膳没错。” 陆简妤柳眉微蹙,始终不大相信,还想说什么,叫二房于氏暗中拉住手指按了按。 “祖母,既然没其他事情,我就先回房领罚去了。”陆安然手指微用力,扣住被烧了边角的书册,垂眸没什么表情道。 陆老夫人看陆安然这张脸是真厌烦,神情都毫不掩饰她的不喜和鄙弃,但是越见陆安然镇定自若,她又越发觉得心中火气蹭蹭往上冒。 “你不尊祖母,不敬祖宗,说明你爹平日里对你管教不严,房也不用回了,直接去祠堂跪着吧,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了再出来。” 陆安然没有反驳也没有替自己辩解,“知道了。” 跨出厅房,安静片刻后,老夫人院子里又遥遥传来欢笑声,但那一切都跟陆安然无关。 她转了个过道,差点和一人撞到。 “大,大小姐。”对面先开口,似乎被惊到。 陆安然抬眸:“三婶。” 来人是三房的钱氏,像是小鹿受惊的眸子不敢直视陆安然的脸,干笑道:“大小姐去哪里,妾身给你让道。” “我做错事,祖母让我去祠堂跪着反省。”陆安然没什么情绪的说道。 钱氏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三婶去忙吧。”陆安然对她点点头,越过钱氏往前走。 钱氏看着陆安然的背影,迟疑了一下,垂下眼睑快速的离去。 陆安然走了一阵子,停下脚步扭过脑袋,钱氏的背影被花园招展的树木遮挡了一半,只依稀看得见那件玫瑰红的裙摆, 陆安然自嘲的勾起一边嘴角。 大概整个蒙都的人都没想到,陆家嫡长女,众人口中陆氏娇宠大小姐,实际上在家中叫祖母厌弃,二房视为眼中钉,三房避如蛇蝎。 她低头翻开手中药典,手指在第一页的页脚拨动两下,撕开一张写满药膳食材的纸,下面赫然是一副人体穴位图。 藏不如露,大大方方的让你们所有人都见过,以后就不会再生怀疑。 陆安然怕麻烦,所以回府前特意转道了一趟书斋,用复磨的方式把写了药膳的纸页粘合在药典上。 自然不会每页都贴,只不过陆安然算准了有人翻动时,书页重的地方会自动打开,而不论谁来看,他们看见的只会是那几页。 第14章 学医入门 陆氏祠堂 烛光昏暗,香烛烟火缭绕,与外面呜呜鸣叫的风相契合,阴森静寂。 陆安然一目扫过上面的牌位,密密麻麻摆了半个屋,陆氏是大族,底蕴深厚,自然人丁兴旺,不过也止于陆逊这一代。 陆逊便是陆安然的父亲,现在的陆氏族长,也是蒙都郡守。 平民百姓不懂,七郡家族具心知肚明,陆逊为人保守平庸,没有什么抱负,故而在他手里的蒙都郡近些年来越发式微,空有蒙都之名罢了。 陆安然右手平摊,手心盖在药典的封皮上,心中哂笑,陆氏如她,名不副实。 沉下心来,陆安然开始翻动书册。 医德为先,后又记入本草,制药,再辨症施治,由浅转深,共计九十三卷。 里面药方和病症无数,计妇科、儿科、五官、内科及外科,还有解毒急救、食治养生、脉学与针灸,合方论上千余首。 陆安然粗粗翻阅一遍,已是心惊不已,眸底喜色难掩,直呼不愧为药圣,再也没有比此更齐全的医书。 垂眸睫毛半落,盖住清涟如水的眸子,一丝诧异如波光滑动而过。 手指盖住的地方向左一寸,那抹印记殷红,刺痛人眼。 血! 《千金药典》里一滴人血! 陆安然脑子里划过无数个问号,渐渐汇拢起来,形成一个冷静的分析—— 屋内空无一物,而她离开到回去不超过两个时辰,老头儿一人之力势必不能做到,离开前问过周围邻居,却无人听到任何动静。 当时她就觉得怪异,即便搬走,怎么如此仓促,那房间更像是洗劫过,除却那本药典和家具可算空无一物。 但就是那本药典,好端端的放在桌子正中央,让她按捺下了各种不好猜测。 现在这一滴血,还有血迹旁边明显书页被按压形成的印子…… 陆安然拿出之前从书册里掉出来的东西,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牌子,黑漆铜制,正面一个‘柒’字,背面刻着一片柳叶,叶片细长,形如剪子,柔软之物却被雕刻出一股锋锐气势。 难道老头儿分明是被掳走的? 可是也说不通。 《千金药典》怎么解释? 陆安然跪在地上,背若翠竹般挺拔,身姿清卓,一双黑眸在昏暗的寒夜中,明如星河,间或荡起一丝波光。 不通医术者不一定了解《千金药典》的价值,或许只当是寻常书本,那么老头儿周旋中,留下一本书,来掩盖老头儿失踪的事,似乎也理所当然起来。 她手指微微用力,握住手中令牌,一切都是猜测,还需要去一趟银楼。 这个银楼不是金银首饰的银,而是银钱的银,会吃钱。 想到一个消息一千两,陆安然不禁有些为难,没钱容易让人窘迫。 沉沉一叹,无关结果如何,老头儿,我也算为你付了笔大价钱的,就当还你当年知遇之恩。 老头身份来历成迷,性格古怪,手上好东西却不少,连遗失几百年的药典都能随便拿出。 想起初识是两年多前,老头儿被狗追的狼狈,居然躲到了路过的陆安然身后。 陆安然觉得老头有些无耻,老头却说陆安然年纪轻轻没有一点爱心,声泪俱下的痛批一顿,搞的陆安然很是无语。 也因此,两人结下了‘孽缘’! 从什么时候开始交易的? 陆安然拧了下眉头,是那次她帮隔壁一个孩童取卡住咽喉的鱼刺,老头儿说她有学医天赋,并且不由分说扔了一本入门的医书给她。 老头儿带她入门,却从未亲自教授过她什么,也说不会当她老师,更叫她别存不该有的心思。 陆安然当时想,就你这幅样子,我图你穷还是脏? 然后,两人开始了交易——每完成老头儿的任务,就会成全陆安然一个要求。 直到陆安然拿到《千金药典》。 现在想来…… 陆安然拇指细细摩挲着书册封面,所有人皆是那般取鱼刺,他眼睛开过光还是怎的,能看出她的天赋来。 祠堂阴僻之地,两扇大门一合,天光照不进来,只有跃动的烛火,昏昏沉沉。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忽而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紧跟着门被推开,大风瞬间卷入,摇曳了良久的灯火拼了命的挣扎两下,终于偃旗息鼓,彻底熄灭,余留一股烟袅袅升空,仿若最后的不甘。 第15章 父亲 夜色浓郁,寒风撩人。 陆安然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腰背挺的笔直,双目平时前方祖宗牌位,深如夜色,像是被笔墨染过,又黑的纯粹。 转头,眉眼淡然:“父亲。” 来人站在陆安然身后,身形高大,影子笼下来,将陆安然整个罩在里面。 祠堂的两扇黑漆大门就这么开着,大风将他两边宽袖吹的鼓起,背着光只依稀露出个轮廓,不过长身而立,全身的气质内敛又沉静,还隐带着骨子里掩藏的威严。 “你祖母说,今日你冒犯她了。”脚步一动,来到陆安然旁边,露出空洞洞的门。 原来天色已暗,雪也停了,不过覆盖了一层,反射出一丝薄光,但烛火熄了,不至于看清他的脸容。 他的声音不是想象中的严厉低沉,相反温和醇厚,犹如百年酒酿,入口,绵醇悠长。 陆安然压住被风舞动的发丝,捏了捏手指,颔首道:“是,祖母责怪我不该在拜冬日出去,还着一身素色,令我在祠堂忏悔。” 突如其来的沉默,陆安然仰头看着陆逊,却看不透他的神色。 “你祖母……替你相看了一户人家。” 陆安然蹙眉。 陆逊道:“安夏郡阴家嫡长子。” “父亲同意了。”陆安然心口一紧。 陆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缓而摇头:“为父拒绝了。” 陆安然提着的气一松:“为何?” “陆氏,不需要牺牲你。” 陆安然瞳孔一震,手指慢慢捏紧。 陆逊伸手,把陆安然拉起来,低头看着她道:“我从未想过管束你,包括嫁娶,除了一样……” 陆安然抿了抿唇,听陆逊接着道:“不准接触医术。” 避开陆逊的目光,陆安然走过去把烛火点亮,又从旁捻了三根香点燃插入香炉,等到香火冒出来,隔着氤氲烟雾,她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还记得两年前,也是在这个祠堂。”陆逊看向陆安然,火光一跳,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一张经过岁月洗礼,却依旧不减风华的面貌。 见过陆逊的人,丝毫不怀疑他年轻时候必是个俊美儒雅的美男子,如今依然温润雅致,一身竹叶绣的青衣,清贵雅韵,气质如兰。 所以,人们又免不得要叹息,这样的人,怎么有一个如此貌丑的女儿。 尤其听说陆逊对去世多年的原配情深不寿,不肯再娶,只一心抚育亡妻留下的孩子,叫人扼腕。 陆安然道:“记得,父亲从未责打过我,那一次……”打的狠了。 陆逊眸光沉邃:“你带回了一本药典?” “没有,祖母已经检查过,不过是普通的药膳方子。”陆安然说完一顿,从旁边拿起一张纸递过去:“既是祖母不喜,刚才我已经烧了。” 旁边炭火盆里,根本没有燃烧的碳,本就是为了惩罚,陆老夫人怎么可能叫人来给陆安然烧炭取暖。 陆逊只一眼,就看出东西烧过的痕迹,明显是一堆纸页。 再抬眸,陆安然站在他面前,裹在一袭红色披风里,接纸张时,碰触到冰凉的手指,面容被烛光润过色,昏黄里夹杂着冻出来的苍白。 陆逊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解开身上的大氅抖了一下,盖在陆安然身上:“天凉也不多穿点。” 陆安然拢紧了,立马感觉一丝温暖传递到心间:“父亲……” “嗯?” “因为母亲的事,才不让我学医吧。” 陆逊低头系领口带子的手一顿,眼底透出一抹幽暗的光,更深的是痛色,就连手指也颤了一下。 陆安然抬手抓住陆逊放开后即将散开的带子,上前一步,“父亲从未跟我说过,却只告知我不许,就是犯人也有陈述案情的资格,如今我就想得到一个答案。” 联想起今日的事,陆安然脸上多了一丝固执,“因为母亲学医不能自医,所以父亲对待天下医者都不信任,但如果因噎废食,世上再没有医者,谁来看病,谁又能替枉死者伸冤,会有更多的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恐惧。” “没有世人,只有你。”陆逊因为隐忍面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侧头,眸光晦涩的说道:“你不可以。” 这几个字的语气很重,重到陆安然感觉一座大山霎时压在了心口,叫她喘不过气来。 第16章 缘由 祠堂阴气重,跪了几个时辰,陆安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院子。 丫鬟春苗烧了热水,又往里泡了点药粉进去,拿干净的布子给陆安然热敷膝盖。 水汽蒸腾,陆安然神魂已飘了不知何处。 那句话之后,陆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陆安然从祠堂带了出来,交给春苗让她照顾好小姐。 一如从前,母亲和医术就像是陆逊眼中两个禁忌,谁也提不得。 全蒙州境的人都知道,陆逊对亡妻念念不忘,以至于陆老夫人几次三番想要给他续弦都被他一口否决。 虽然陆逊为人谦和,温文尔雅,可毕竟他才是陆氏一族之长,蒙都主人,若是他不愿,谁也无法勉强,包括老夫人。 在其他事情面前,陆逊给足了陆老夫人权利,唯有这一项,坚守己见,无人能撼动。 可是,谁又能知道,那位所谓亡妻,在死的时候,根本还不是陆逊明媒正娶的郡守夫人,死后也未入陆家祖地,而是另起他处坟头,葬在蒙都郡一处山水如画的风景地。 她陆安然,世人口中尊贵不已的嫡大小姐,其实就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女。 对于母亲的事,陆氏上下三缄其口,因为陆老夫人不喜。 陆安然知道的只有陆逊与母亲相爱至深,但因为母亲出身不好,陆老夫人那个时候又已给陆逊定了阴家长女,谁知道后面陆逊直接带回来一个私生女。 彼时的陆氏已然开始颓败之势,而阴家风头正旺,陆老夫人想借阴家的风,好好的烧一把陆氏这个历经百年垂垂老朽的家族。 可惜…… 人算不如天算。 陆逊带陆安然回来不久,那位始终无缘当陆夫人的女子病重去世,留下孤女,成了陆家大小姐。 听说她原本也不是病入膏肓,只不过给自己开了两副药,越吃越不行,到最后居然就救不活了。 有了这件事在前,从此,陆逊就严厉禁止陆安然学医。 后来,陆氏放出话,陆逊其实和女子在外已经成亲,故而阴家的亲事只能不了了之,陆氏为此赔了不少珍藏宝物,陆老夫人心痛的几次昏厥。 倒不止是为了那些稀罕物件,也因为彻底和阴家结不成亲,反结了仇。 故而,陆老夫人能对陆安然有好脸色才是稀奇。 敷好了,春苗把陆安然的裤腿放下来,取了一个羊毛毯子帮她盖在腿上,正好炖的汤好了,盛了一碗。 “小姐,先喝完汤暖暖身子,这么一个下雪的大冷天老夫人居然让您跪祠堂,也真狠得下心。”春苗撇撇嘴,压低了声音带着不满的语气叨叨着。 冬笋山药骨头汤,肉炖的很烂,冬笋的鲜味全都被勾了出来,混在汤水里,吸溜一口,暖到心肺,唇齿留香。 春苗端起水盆打开房间,把水泼在院子里,几许细雪飘进来,落在陆安然的发丝上。 “又开始下雪了。”春苗进来后,拍了拍身上,走过去拿剪子剪烛花。 一碗汤喝完,陆安然把碗放回去。 春苗见了问道:“小姐现在用膳还是再等等?” “等一会吧,眼下喝了汤吃不下。” 春苗点头应下,嘴里一刻不停,“今儿个拜冬,奴婢从大厨房拿了些生羊肉饺子来,小姐你倒是没听见,就那么几个饺子他们还说呢。” “说什么了?”陆安然往后一靠,取了一本书翻开,问的漫不经心。 第17章 父女关系 “哎哟,老太太不是叫大小姐跪祠堂吗,这饺子怕是糊掉就不能吃了,而且今日客人多,包的这些怕不够,不若改明儿从祠堂出来再包了吃个新鲜啊。” 春苗学那婆子的语气学了个八九成,说完满脸气愤道:“我呸!瞎了她的眼珠子,嘴巴叫狗舔过,一天到晚就光吠,不说人话。” 陆安然摇摇头,倒没有春苗那般气愤,“都来了些什么客人?” 春苗想起白天的事还有些气呼呼的,脸蛋上涨了一层红晕,“不就是蒙都几个乡绅和官老爷,还有就是其他郡也派了些人过来送礼,马上也要年节了,趁着过年前走动一番。” 陆安然翻书的手一顿,抬头:“阴家也派了人?” “是呢。”春苗蹙眉道:“往年倒不见,今年不知怎么就来了,来的是个管事,小姐没见着,那副趾高气扬的,就怕别人看不到他鼻孔。” 自从陆逊和阴家大小姐的婚事告吹,两家关系也凉了,这突然走动起来,自显得不寻常。 想来就是陆逊说的那件事——陆老夫人终于在她的婚事上动脑筋了。 春苗再说什么,陆安然心思不在这里,听了个左耳进右耳出。 等到要落灯歇息了,春苗扬眉吐气般说道:“……凭着那烂婆子嚼舌根,老爷一回来就去祠堂带小姐出来,老夫人知道了也不能如何,谁让小姐在老爷心里顶重要,哪个都比不上。” 将帐幔放下,隔绝了火光,也隔开春苗絮絮不停的话,仿佛那声音也逐渐遥远了。 陆安然躺平身体,想着春苗最后那句话,思绪渐渐又起。 陆逊视陆安然为掌上明珠,即便她天生长相丑陋,却不嫌弃,为了养育她,使得她不会生出自卑,宁愿不再娶妻生子,就怕委屈了陆安然。 这是不是真的? 是的。 但…… 陆安然睁开双眼望着帐顶,嘴角溢出一声叹息。 父亲待她极好,却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 五岁以前,陆逊对于陆安然来说,只是一个人名,挂着她父亲名号的陌生人。 大体对一个人用情太深,以至于斯人已去,再见到任何有关她的人事物,都会痛彻心扉,无法面对,所以宁愿避开。 陆逊也是如此,他避讳所有跟陆安然母亲有关的,其中包括她这个女儿。 幼年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不可抗争的淡去,但许是有的太过深刻,以至于忘却了具体的事情,总也记得那个时候的心情。 在陆安然渴望父母亲情的年纪,她每一次小心翼翼靠近,忐忑又怀揣憧憬,然后一次次被伤到,在空寂的院子里独自舔舐。 印象最深的,陆逊那扇书房的门,因为那是五岁前陆安然最经常面对的,从天亮等到天黑也不会为她打开。 事情发生转机在陆安然过了五岁生辰后。 有一日晚上,陆逊彻夜未归,回来就病了。 在陆逊烧的迷迷糊糊时,一只稚嫩冰凉的手贴在他额头,透过明亮的烛火,看到一双黝黑童真充满了担忧的眸子。 五岁的陆安然满身狼狈,衣服划破一道口子,自锦帛里把丝勾出来,鞋子上全是泥泞,裤腿也弄脏了。 在亲爹诧异的眼睛里,因为私自触碰他而显得窘迫不已,往后一退,脚绊脚一屁股就摔倒在地。 陆逊瞧着,忽然就笑了。 然后,他看到陆安然怯生生的拿出了一枝梅花——墨枝雪梅,冷香袭人。 “房间药味太苦,我给父亲种一枝梅,让它常伴你香甜。” 陆逊喉间一哽,眼眶湿润了。 第18章 稷下宫 陆氏主院,灯火通明。 陆逊伏案执笔,却迟迟没有点墨。 他干脆放下狼毫笔,从旁边抽出一封书信来,火光从侧面照过来,脸庞半明半暗,眸子更显得幽深。 书房的门被叩响,陆逊放下书信,抬眸道:“进来。” 陆家总管陆忠微弓着腰走到书桌前:“老爷,醉酒的安排了马车送回去,其他郡的则在松鹤院歇息下。” 每年拜冬晚宴过后都是这般安排,陆忠很有经验,陆逊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问道:“查过小姐今日都去哪里了?” “这……”陆忠虚虚抬了抬眼眸,扫了眼陆逊的脸色。 “她还在私下偷学医术?”陆逊的声音带了抹寒冬凛冽。 陆忠一惊,马上道:“这个老奴不清楚,想来小姐乖巧,不会违背老爷的意思,只不过今儿个确实发生了点事……” 就算陆忠不说,陆安然当街替女/死/囚翻案这么大的事,也会叫其他人传出去,索性如实禀报了。 也是于知县为这个案子善后今晚没空过来,主要没脸,怕别人当面嘲笑,这才叫陆家晚了点得到消息。 “老爷,小姐有勇有谋,满腹才华,现在蒙都的人都夸她呢。”陆忠斟字酌句道。 陆逊道:“她验的尸?” “那怎么可能?”陆忠扯了扯脸皮,干笑道:“小姐一个小姑娘,说的白一点,恐怕连死老鼠都见不得,怎么能见死人。定是县衙里另找的仵作,不过话传话,总会往夸大了说罢了。” 陆逊眉头微皱,眼中暗光沉浮,在陆忠小心翼翼的窥视中,以为他还要问什么时,却挥挥手,叫陆忠出去。 陆忠低着头退出房门后,忍不住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发出苦笑。 小姐诶,您可真是胆大! 房间里,陆逊又拿出那封书信,暗光沉淀下来,挥起狼毫在旁边落下三个字。 次日,陆安然起床后,才知后半夜雪停了,却下起雨,把原来积攒的那一层白色全滴答了个七零八碎。 蒙州本就雨水少,更何况到了这个季节,尤为稀奇。 这场雨过后,天气比昨日还凉上几分。 陆安然洗漱完,手放在炭盆边烘烤取暖,春苗一脚迈进门槛,对她道:“马嬷嬷刚才派小丫头传话,老爷让大家都去正厅里。” “父亲?”陆安然眼珠子滚了一圈,心中狐疑。 莫非她的事暴露了,父亲有话要问?但按照父亲的性格,为着她一人,也不该闹的全家兴师动众。 春苗给陆安然取了一件藕荷色羽缎斜襟短袄,外面再罩上莲青斗纹狐狸毛的斗篷,将雪帽翻上来,整个脑袋都陷入毛茸茸里面,脚上踩着云纹羊皮小靴,保暖又防水。 一路从小院到前院正厅,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的很低,随时酝酿着一场大雪。 陆安然抬眸扫了一圈,她来的晚,人到的很齐。 左边坐着二房,从上到下分别是陆逊二弟陆围,然后是于氏和陆简妤,以及陆围的两个姨娘还有一个庶女一个庶子。 另一边三房人多一些,主要陆宥年少时风流,在外玩的厉害,姨娘纳了三个不算多,私生子女却不少,正经接回来的就有四个,其他的听说还养在外头。 三房钱氏软弱,管不住陆宥,还是陆老夫人出马,好生训斥了一顿,才没有第五第六个私生子女再进陆家门。 “今日把大家召集起来,是为了一件事。”陆逊开口没有长篇大论,上来就是重点,“稷下宫来信了。” 第19章 人选 稷下宫,天下群英荟萃之地。 民间有一句传言——朝中文臣武将,皆出自稷下宫。 虽然这么说绝对了一点,可是光举个例子,当今大宁朝大业帝,位居高位的柳相,还有当年有天下第一才女之称的舞阳公主,却全都出自稷下宫。 可想而知,稷下宫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毫不夸张的说,进入稷下宫,一步跨进了麟得殿的大门。 麟得殿,即面圣临朝之地。 与其说稷下宫乃全国第一学府,不如说是替朝廷选栋梁的特别机构。 每过十年稷下宫会挑选全国上下最优秀的学子入学,而天下人都以能进稷下宫为荣耀,文可学治国论道,武通奇门八阵,亦有杏林传世,占星卜数。 如今大宁朝不说全部,起码有一大半文武官员出自稷下宫。 但也有例外,十年前也就是陆安然六岁那年。 因为前朝后患未除,边境蛮族骚扰,朝廷根基尚不稳固,臣子非上下一心,稷下宫亦处于动/乱当中,因此取消了流传百年的传统。 由于进入稷下宫有年龄限制,很多人只能抱憾终身。 “大哥,就这事还把我们一大早都喊过来?”陆宥掩嘴打了个哈欠,歪着身体靠在弧形椅背上,看了眼陆安然懒洋洋道:“大侄女,恭喜你。” 这声调吊儿郎当,眼睛还浮着一丝红血丝,脸上显出不耐,“好了完事了吧。”说着就要起身去补觉。 “你给我坐下!”陆老夫人一声呵斥,转头对着钱氏道:“怎么当家的,连自家男人都管不住,成天儿往外跑,瞧瞧这身体都糟践成什么样了!” 钱氏眼眶一红,低头喏喏道:“都是妾身的错。” 陆老夫人护短,护的是自己儿子。 二房那边,陆简妤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手心,半垂的眼中毫不掩饰的嫉妒和不甘。 谁都知道入稷下宫意味着什么,故而这一份名额乃重中之重,蒙州七郡向来都是派的各家族嫡子嫡女。 陆逊是当家人,自偏心自家女儿。 更何况…… 陆简妤咬了咬唇,心中暗恼:陆安然偏偏占了个长! 女子虽然不能上朝当官,可是进了稷下宫名声便传出去,地位势必也跟着涨。 天下人以进稷下宫为宏愿,世家大族也以能娶上稷下宫出来的女子为荣。 可陆简妤的面前,挡着一个陆安然,她岂能不恨。 心中更是怀疑,莫不是陆逊就为了这一日,才故意把陆安然的年岁说大了一个多月,非置在她前头压她一头。 “人选我已经定了……”陆逊的声音再响起。 陆简妤眼底戾气渐起,果然还是来了。 “这次就让简妤去吧。” 陆简妤:“……”!!! 她震惊至不敢相信,以至于眼中戾气未消,就这么袒露在大家眼中,全身僵硬仿若石化。 “天呐,简妤你还不快感谢你大伯爹。”二房扯了陆简妤一眼,顿时喜笑颜开,做梦都没想到能捞到这好事。 陆简妤回过神来,收敛了表情,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身体微微轻颤,竭力抑制住了,想保持优雅,终究语气带着亢奋的说道:“简妤多谢大伯。” 不等陆逊说什么,陆宥嗤声道:“大哥,你没喝醉吧,别是把自己女儿名字也搞错了。” 第20章 教诲 陆逊这一决定,犹如大石投湖,激起一波浪花。 面对陆宥讥讽的声音,陆逊道:“然儿从小在我身边,胆子小,不适合出远门。” 陆安然将众人表情看在眼底,一瞬间大家神色不定,她注意到就连老夫人顷刻间也面露惊讶。 可见,的确是陆逊自己做出的决策。 陆安然往手心压了压手指,垂下眼眸来。 于氏马上打蛇随棍上道:“是啊,大伯哥疼爱然儿的心全蒙都谁不知道,大家都说然儿福气好呢。” 钱氏拧着帕子看了眼陆逊又转眸看一眼于氏,她什么都没说,心中明白,这件事本也插不上手。 陆宥摊摊手:“我不过随便说说,左右跟我们三房没什么关系。”说罢看向陆逊,一个劲打呵欠道:“大哥,这回可以走了吧。” 陆逊不说话,陆宥当他默认了,边走边嘀咕:“小人得志。” 陆围扫了个冷眼,于氏暗中呸了一声,心中道: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陆老夫人轻咳一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端着当家主母的气派道:“既然宁远这么说,定是顾量周全的,我们陆家向来家风严谨,做事敞亮,谁有意见的现在可以提出来,过后不许再议。即便有哪个心中不爽气,若背后胡乱嚼了舌根叫我知道了,按家规处置。” “儿媳(孙子/孙女)不敢。”一众人齐声道。 陆老夫人对自己展现出来的威严很满意,面色缓和几许,转而看向陆简妤。 陆逊正将写有陆简妤名字的书函递给她,“王都路远,伯父不望你如何扬名,一切小心行事。” 陆简妤心口还在砰砰跳,一切像是做梦一样,喜不自胜的接过来,不忘暗中给陆安然丢了个得意的眼色。 陆老夫人嘴角往下一抿,没忘记刚才陆简妤因为惊讶过度没有掩饰的戾气,心中闪过一丝不喜,这个孙女也没她平日见的那么乖巧! 不过转念一想,到底陆安然与陆简妤比起来,后者在她心中分量更重。 陆老夫人寻思着,左右先敲打一下,以免去了王都心野了,一个陆家都装不下她,“别看蒙都与王都都占了一个都,到底也是不同的。你出去是陆氏女儿,在外自当处处谨慎,不能辱没我陆氏门楣。 王都数不清的达官贵胄,随便得罪了哪个,陆氏天高水远也不能帮衬你,切记,出门在外,你只需交好,不要随便惹事。” 陆简妤正处于兴奋中,哪里听得进这些,只一一允诺称是。 陆老夫人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陆氏在皇上面前总归存了几分面子,你要是谨守本分,不犯天家忌讳,不主动惹是生非,我陆家的女儿也不是谁都能欺上一脚。” 陆简妤欣然:“聆听祖母教诲。” 底下其余人眼神交流,老夫人是要给陆简妤撑腰了。 交代几句,陆老夫人还是不放心,于是凭着自己蒙都才女的身份,留了陆简妤下来准备好生教导一番。 其他则各回各院。 “大哥,我有桩事情跟你商量。”陆围喊住了一脚跨出院门的陆逊。 陆逊转头,沉吟道:“去我书房。” 陆安然从老夫人的院子出来,两房的堂弟妹路过眼神全都有些意味深长,她没有理会,倒是春苗显得愤愤不平。 “看什么看,真当能看笑话了。”春苗俏脸一沉,扶着陆安然私下愤愤不平道:“老爷也真是,即便去王都读书左右三四年功夫,又不是不回来,这下好了,天大的好处,白叫她给占了,想起来奴婢这心啊……喘不过气!” 春苗办事利落,能干,就是话多。 陆安然被吵的脑壳疼,刚要开口打断春苗,忽听的一声轻笑。 第21章 你瞎,还是我傻 树影清风,飒飒作欢。 一人从里面走出来,首先看到一张带着坏笑的脸,连两道浓眉都被勾弯起来,好似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白皙的皮肤衬着淡淡桃粉色嘴唇,五官清隽,犹带着最后一点蜕变为成年男子前独属少年人的稚嫩。 神色张扬,满身落拓,使得原本帅气阳光中硬生生加入一丝不羁。 “平时不声不响,冷清凉性,背地里却嚼舌根?”少年人完全不掩饰的勾了勾嘴角,说话都带着轻笑。 春苗涨红了脸:“三少爷怎么能偷听人说话!” “偷听?”少年撇撇嘴:“我就站在这里,你的话非要往我耳朵里飘,这也能怪我。” 对着少年无赖的样子,春苗跺了跺脚,可又不能怎样。 陆安然认真的看了少年一眼,忽然开口道:“雪雪。” 少年顿时脸黑了。 他是三房嫡子,钱氏所出,在陆氏男丁中行三,名叫陆学卿。 只是因为出身的时候早产,先天体质弱,问了大师,说要取个他能压得住的小名才好,于是就摘了大名中一个字,同音化为雪雪。 “你黑心黑肝,难怪稷下宫的名额都给陆简妤抢走了。”陆学卿哼哼冷笑:“活该!” 陆安然挑了挑眉头:“就说这个?没事我走了。” “诶诶!”陆学卿看着陆安然果然二话不说迈步,气急道:“昨日用得上我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 陆安然脚步一顿,转身的时候同时抛出一样东西。 陆学卿接了,是一个小瓷瓶,眼中顿显愕然:“你怎么知道我问你要这个?” “你身上有血腥气。”陆安然抬了抬下巴,又道:“昨夜你送书给我的报酬。” 陆学卿也不矫情,将小瓷瓶塞进袖袋,还待说话,见陆安然又拿出一个绿色瓶子,挑起一边眉头:“几本书而已,这么客气?” “五百两。”显然不打算白送。 陆学卿气笑了:“你当它是金子糊的不成。” “之前的止血膏虽能止血,但去肿效果不佳,还偶伴灼热刺痛感。” 陆学卿咬了咬牙:“你故意的!” “医术制药总要在反复尝试中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陆安然坦然道:“最好的效果我还没说,它可以祛疤。” 陆学卿一甩脑袋:“没钱,不用祛疤。” 陆安然用指尖反手抖了一下衣袖:“雪雪,你会失去我一个好大夫的。” 果然,陆学卿脸色微变。 陆安然不知道,也不会过问陆学卿的秘密,但如果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药堂找大夫,也就没必要在她这里淘药膏了。 可以说,陆安然对治疗外伤方面的突飞猛进,全仰仗陆学卿这只小白鼠。 陆学卿牙根咬的死紧,眼中要喷出火来,“明天晚上给你银两!” 陆安然单方面愉快的交易过后,陆学卿故意刺她:“喂,你真不想去稷下宫啊?” 陆安然眉色淡淡道:“我想。” 稷下宫历经百年,积淀下来的厚重可想而知,更遑论里面囊括了大宁朝各种各样饱学之士,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求学之地。 陆安然也是如此。 两年多的时间里,她通过与老头儿的交易看似学了不少,但是老头儿从不教授她,只提供她想要的东西,所以她习的一切笼统杂乱。 去稷下宫,去杂留真,才能精益求精,让她真正的走进医术领域。 还有一个原因…… 陆安然眼神中闪过复杂的情绪,瞬间又没了,快的几乎叫人看不见。 陆学卿沉默一瞬,没有再问,拿着东西就离开了,刚才的问题像是随口问的,不在乎陆安然心里到底怎么想。 他也没有问,为何陆安然昨日忽然传信让他送几本书到祠堂,一如陆安然没有问他为何时不时身上会受伤。 这对姐弟间的相处,迥异于任何人。 — 不管陆学卿用了什么方法,第二天入夜果真送来五百两银票。 之后,陆安然又叫/春苗拿了她一副首饰典当,是她没用过的,及笄那日某家夫人送的贺礼。 春苗唠叨两句,见陆安然全幅心神都放在《千金药典》上,只好忍痛去替自家小姐办事。 两日来,陆府风平浪静,偶尔听春苗念叨二房那边为陆简妤去王都做准备,每日都有各种东西送入府,陆老夫人时不时招陆简妤去聆听一番教诲。 陆安然执笔将书中不明白的地方在手边的空白书册上誊抄下来,以便时不时翻阅,就这么两天,已经写了七八页。 “小姐,有人给您送拜帖了。”春苗回来时,还顺便自门房拿了张帖子。 陆安然停下笔,先在旁边的盆子里净手,擦干了之后打开帖子,看到上面的名字颇为意外。 午饭后,陆安然独自一人去了陆逊的院子。 还没走近,听到一声冷嘲嗤笑从里头传出:“放眼整个蒙境,陆郡守连我阴家嫡少爷都看不上,莫不是择婿要择云王府云上公子之流。” 云上公子云起,蒙州七郡唯一异姓王之子。 因着异姓王与前朝的关系,当今皇帝虽然碍于情势保留了盛乐郡的云家,却徒留云王府一个空名。 大宁朝的人都知道,一南一北有云起和南宫陌尘,世人称为双公子。 只是不同于那位宁都小侯爷的才冠京华,云起之所以出名在于他的美貌和奢华,更因为他耗费巨资建了一座云上宫。 云上宫建的犹如人间瑶池,珍藏美女无数,每日里伴着美酒佳肴,便成了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仙境。 陆安然一个愣神的功夫,书房的门被大力推开,她脚步往后一撤,将身体遮挡在树后,抬眸瞧见一中年男子昂首挺胸,黑着脸快步离去。 陆安然略作思量,来到书房看到陆逊站在窗前,温雅的面容叫窗外投进来的树影遮挡了一半,显出几分晦涩。 听到脚步声,陆逊转过头,看到是陆安然,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你来了。” “刚才是阴家的人?”虽问着,口气却肯定。 陆逊点头,却不打算多说什么,“你来此,可是想问为父为何选择简妤。” 忍着两天没问,单说这份心性,陆逊觉得她女儿确有学医的条件。 “父亲会说吗?”陆安然反问道。 陆逊深深的看着陆安然,像要看透她的灵魂,又仿佛分明透过她在看另一人,眼神逐渐复杂,“就是那日我说的原因。” 陆安然半垂眸:“我知道了。” 这么快妥协,倒是叫陆逊愣怔了一下,原以为陆安然过来是要质问一番。 “父亲总归是为了我好,我明白。” 陆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渐起风暴,又快速趋于平静,走过去抬起手想摸了一下少女的头,但当指尖碰触到柔软的黑发时,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放下。 “我来是跟父亲说一声,下午我想出门一次。”陆安然说明来意。 — 陆安然没有耽搁,从陆逊院落离开后,和从前一样并未带上春苗,也没叫门房套马车,径自出了府门。 今日天晴,风小了,照着颇有暖意,也没有扑朔而来的细沙,街上往来的行人便多了。 陆安然步伐不疾不徐,先去了一趟县衙。 恰巧守门的还是那位衙役,看到陆安然跟见鬼了一样,忍不住摸了一下屁股,好疼! “知、知县大人出城了。”衙役嘴巴一颤,说话都有些抖,就怕陆安然再起什么幺蛾子。 他这份差事迟早得丢! 陆安然看向他:“你说话怎么结巴了。” 衙役心说,还不是被你吓的,“咳咳,风、风吹的。” 陆安然是来问红姑家里住址的,她袖袋里的拜帖正是红姑递去陆府,不过她没回,反而打算自己上门。 因着陆安然还想去老头儿那边看看,省得红姑再跑一次。 县衙到老头儿的住处有一条近路,只是穿过一片林立的铺子街坊后,最后面一排连着几家棺材铺,那里的巷子狭窄又黑,因为常年无人通行,还堆了不少废弃物。 陆安然一脚踩进去,洁白的羊皮小靴底沾了一层灰,有人来巷子里祭拜故去的人,人走了,香灰留在这里。 巷子很窄,两人并肩走都困难,穿堂风灌入,引得呼呼的响,好像鬼哭狼嚎,配合着巷子前面隐约可见的棺材铺上挂的白幡,充满了森森鬼气。 明明是午后,却几乎无人经过,显然大家对这条巷子很是忌讳。 忽然,风向一转,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连空气都染了凛冽煞气。 陆安然倏然止步。 一道黑影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就在距离陆安然五步的地方。 紧跟着,陆安然眼前什么一闪,脖子处被顶了什么东西,她不需低头,就能感觉到那冷寒的锐器,只消对方一动,她就会顷刻间毙命。 回过味来,陆安然整个面部唰的惨白,心猛的跳了起来,从手指开始发凉,虽然竭力想要自己冷静,但是恐惧的本能使得她身体不受控的发抖。 这条巷子虽然不长,可是却在靠近棺材铺的那头中间凿了一个小洞,里面摆了地藏王菩萨,是几家棺材铺的掌柜合起伙供奉的,做这种阴间生意,自是比旁的更面面俱全。 所以,这也使得陆安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那里藏着人,更不晓得自己会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暗杀。 “我什么都没看到。”陆安然抑制着上下打颤的牙齿,极为快速且识趣的说道。 她感觉身边的人更靠近了一点,倏然,眼前一暗又一亮,风直直打在脸上,帷帽被扔到了一边。 “你瞎?还是我傻?”男人开口,口气中带着三分笑意,可一双眼睛极冷。 陆安然心中像是坠了石头,猛然一沉。 第22章 银楼 两排围墙高耸,拉成一线天,初冬暖阳照不进这一片阴森荒僻之地。 陆安然低眸扫过去,地上蒙着黑布的人已经气绝,她缓缓握紧拳头,一颗心像是被揉进了碎冰渣,冷沉冷沉的。 或许因为陆安然没有大喊大叫,男人眼底闪过一抹趣味,倒是比一般女子冷静自持。 从陆安然背后绕过来,她才看到男人脸上带着银制面具,一双眼睛黑洞洞的,分外冷酷,犹如古井寒潭,深邃不见底。 男人靠近陆安然,在她鸡皮疙瘩中,声音带笑,但是那笑声又格外渗人,“没话说了?那我只好送你上路。” “我是陆氏嫡长女。”陆安然心口发紧,指望对方好歹顾忌一下自己身份,“你若是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蒙都。” 男人手中抵着陆安然的匕首抽离一些,在陆安然惊疑不定的目光里,忽而低低一笑,喉咙口滚了一圈,“哦?陆逊带回来那个私生女啊。” 语气调侃轻浮,却叫陆安然面色一变。 一句话短短几个字,但是足够陆安然判断出里面的讯息—— 第一,他不怕陆氏,或者说蒙都郡。 再则,对于蒙都郡以及陆家的事,他都很清楚。 陆安然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凉气入肺,从头冷到脚。 “我……”陆安然拳头拽的紧紧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使得自己顺利出声,“我可以帮你毁尸灭迹。” 男人一挑眉,头一次从眼睛里露出意外的神色,捻摩着她的话重复道:“毁尸灭迹?” “像他这样打扮在大白天出现,我能想到的只有两个身份,暗卫或者杀手,而你选择了这条巷子出手,显然早就发现他暗中跟踪,故意引诱其来。”陆安然看向面具男子,惊惧未消的清眸里,流淌过一丝慧黠的光芒。 “可是,就算你处理的再干净,只要存在过,他身后的人总会找到蛛丝马迹,你的烦恼不会停歇。” 男子食指弹了一下握着的匕首,寒光略动,发出清脆的鸣吟,不在意的反问道:“或许没有其他人呢?” 陆安然摇了摇头,“如果单纯的江湖仇杀,你不必如此隐晦,他也不用遮掩身份。我可以让他在这个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存在过的人突然不见,迟早会叫人怀疑,我相信你有办法利用这中间的时间,或许一两天,或许两三天,足够你解决一切。” “你倒是自信,可是我没有必要冒险。” “我觉得你更不喜欢麻烦。” 男人轻哂:“怎么证明你可以?” “凭我这条命!” 男人看着少女,面色苍白,右边脸叫穿堂而过的风拍的红血丝突起,像在狰狞叫嚣着,扭曲至极,就算极力压制,男人仍能清楚辨别出她深藏眼底的恐惧。 就算这样,少女还是竭力的维持着气度,装作冷静的与他谈判。 男人没有戳破陆安然装腔作势,反手一转,匕首灵活的收回来,“给你一个机会。” — 当阳光重新照在陆安然身上,她感觉自己似乎再次活过来了,脚步一个踉跄,差点直接跪在地上,扶着巷子口的墙,大口大口喘气。 喘的满脸通红,抓着帷帽的指骨泛白发青,脸上犹带余惊,脑海中一闪而过腐烂如泥最后归于尘土的尸体,忽然干呕起来。 陆安然不是个胆小的人,否则那日也不会面色不变的对男尸开膛破肚,与其说恐惧和恶心,不如说心中的罪恶升腾起来,叫她反胃。 与验尸的出发点不同,不管巷子里黑衣蒙面死者曾经是好是坏,都不该是她随意处置尸体的理由。 看吧,为了活命,她也并非那么光明磊落。 陆安然深吸一口气,每年这个季节,蒙都的空气总是有看不见的砂粒,可是她现在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空气了。 从棺材铺一条街走过去,发软的腿慢慢恢复了力气,戴上帷帽的陆安然,又是那个遇事不惊,骨子里坚韧清冷的陆家大小姐。 老头的房子已经被另外租给了一户人家,陆安然沉默片刻,改变既定的路线,转身去了另一个地方。 — 烟花柳地,脂粉散在空气里,十里飘香,各色春/情盎然的花楼掩映下,一座红色矮楼格外显眼。 门庭寥落,盛阳照拂中,红楼顶上琉璃瓦片熠熠生辉,扫除了空寂,洒下一片金光灿烂。 陆安然仰头望向降香黄檀牌匾,上书‘银楼’二字,铁画金钩,笔走蛟龙。 红漆木门左右贴了一副对联:前后古今无所不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横批:有钱财进。 陆安然刚靠近,大门居然无风自动,刚好够一个人的空间,她并非头一次来,倒是习惯了银楼的风格,抬脚跨进去。 照壁过后,一颗挂满红绸的树迎风招展,无数铜钱撞击,音声脆响,华光穿梭,使人眼花缭乱。 树前突兀的摆放一只红色箱子,向天一面开口做成咧嘴笑,倒似庙中/功德箱。 陆安然拿出一锭十两银子扔进去,刚听见落地响动,一道飞影裹挟风力,她尚未收回的手掌心,躺了一枚铜钱。 反面刻印三个字:叁贰伍。 这是银楼的规矩,陆安然扔出去的十两银子,只换得进入银楼的一个机会,也就是说,即便她在这里一无所获,十两银子是收不回来的。 银楼一贯秉持的风格如此,有钱者进,爱来不来。 相对的,若是使足了钱,进来的人几乎没有空着手回去的,这就是银楼的底气,一如它门口那副对联写的般傲气十足。 陆安然根据铜钱指示,来到了那间房,里面依然空无一人,她走到窗口,拨动上面一盏铜钱做成的风铃,然后静坐一旁。 一盏茶后,风铃被一阵风撩动,发出密集急切的摇曳声。 陆安然抬头,窗边座位上,多了一个人。 来人一身华金色,就连脸上的面具也鎏了一层金漆,窗下铜钱晃悠,阳光被切碎,金光交错,好像一个移动的人形金条。 陆安然对于银楼处处铜臭味的爱好不敢苟同,眯眼适应了光线后,拿出那块柳叶铜制令牌递过去,“我要知道它的来历,用处。” 那人接了,不忙着这笔生意,反而戏嘲道:“不愧是蒙都城公主,常人几年踏足一次的地方,陆大小姐跟家常便饭差不多。” “公主在王都。”隔着帷帽,陆安然一双明眸波澜未起,淡声道:“这里是一千两,几天后可以来拿消息?” 陆安然把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那人接了捏在手里甩了甩,笑声更大些:“和陆大小姐做生意就是爽快,往后还要请多关照几次。” 陆安然心中藏了事,加上之前暗巷经历一番生死,不欲和人周旋,“银楼若不是要改茶楼?” 被当面讽刺,银楼的人笑声一滞,摇头道:“才闻陆大小姐刑场壮举,鄙人心生仰慕,唉,也罢,既然陆大小姐这么着急,在下就告诉你好了。” 早在她第一次踏入银楼,对方就看透了她的身份起,陆安然不怀疑银楼洞察消息的先机,叫她奇怪的是后面半句话。 “什么意思?” 那人两指掐着令牌,道:“不用查我也可以告诉你,柳分一叶,王都柳家的腰牌。” 王都,柳家? 陆安然不知道王都有多少柳家,世人皆知的一个是如今权倾朝野,手握稷下宫的柳相。 思索中,又听那人说:“没错,柳相知那个柳家。” 为做区别,士族门阀都会刻制专门的腰牌,这样一来,若是出去办事,拿出令牌好叫对方行方便,万一有什么意外,也能凭着令牌知道身份,无可仿冒。 银楼外街上,陆安然脑中还回想着对方的声音。 “柳成千万条,唯有王都柳家摘最高一枝,一门三宰相,五尚书,七十二进士,空前绝后。” “前朝覆灭,时任右相的柳家最该随着历史洪流衰退,却出了一个柳相知。” “柳相知其人,柳家庶子,十五岁之前王都几乎无人知晓这么个人物,却在定康十四年稷下宫征召学子时,自千余人中脱颖而出,名震王都。” “等到今圣临朝后,才知柳相知是为推翻前朝的幕后谋士,新朝建立,他又成为皇上左膀右臂,本朝唯一宰相。” “原本柳有一枝,后柳相知单分一叶,就成了如今这般。” 一块令牌牵扯出王都柳相,事情越发复杂,扑朔迷离。 眼下似乎成了两条选择——老头儿是柳家人,或者他被柳家人抓了。 陆安然平复下心情,王都之行,不可不去,就不知道刑场那一出,是否起到作用。 重新走到主街上,人来往去,川流不息。 老头儿提出翻案时,陆安然脑子里顷刻间多了一个念头。 王都人来,印证了她的猜想,时隔二十年,稷下宫终于再次广征天下学子。 以陆氏在大宁朝的地位,势必会受到一张帖子,可是她同样清楚父亲的性格,故而在父亲把人选定为陆简妤时,她心中早有准备。 那么,还有一个办法,让王都的人注意到她,逼父亲不得不妥协。 就在刚才,银楼的人无意中透露出一个消息,让陆安然多了一份胜算,如若还不行,她可以学柳相知当年般,同没有推荐函的寒门学子一样,自考入门。 陆安然止步,转头望向南方。 王都一行,是否最终能解开她心中诸多困惑。 第23章 试探 单红姑家离银楼有半城之远,陆安然到时,夕阳已斜,余晖霞红。 这是个一进的院落,陆安然站在大门外敲了敲,没有动静,反而门被推开了。 迟疑了一下迈步进去,余光可见周围邻里探头探脑的打量。 不等她开口,隐隐听见一声声压抑的痛苦呻吟。 陆安然寻声快步上前,伸手一推房门,就见女子躺在地上,身体蜷缩,两只手捂着腹部,左脸压着地面,头发都被汗水濡湿。 “红姑?”陆安然喊了一声。 女子估计是疼的厉害了,神志有些糊涂,很久才能抬起头,看到是陆安然,眼睛一亮:“……恩人。” 经过牢狱磋磨,女子的身体瘦弱的厉害,脸颊凹陷,脆弱如江南柳条,随时都能折枝。 陆安然伸出三指搭脉,不一会儿,眉头慢慢皱拢起来,这个脉象…… 分明是中毒了! “你今天吃了什么?” 红姑伸出颤巍巍的手,陆安然偏眸,看到桌上的东西,面露惊诧。 “有,有个人过来……”红姑腹痛难耐,说话都断断续续,“说恩,恩人今天……今天会过来,给我喂了一颗药丸,说……说桌上的两颗药,一个……一个是解药,另一个……” 一阵尖锐的痛楚袭来,红姑面色惨白,呜咽一声,牙齿咬住嘴唇,很快流出鲜红色的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不过陆安然也能猜到了,既然红姑没有轻易拿来吃,另一个只能是毒药了。 看了几乎昏厥的红姑,陆安然面色无比沉默,从红姑口中可以听出,明显来人是针对她的,红姑叫自己连累,受了无妄之灾。 但是她平日里少有结交,更是几乎没有得罪过任何人? 突然心口一跳。 难道是他?! 因为不甘心这么放过自己,所以马上就报复回来,按着毒药的发作,也就是一刻钟前,时辰也能对上了。 可又莫名觉得那样的人是骄傲的,不会使这种迂回的手段。 当陆安然拿起桌上的两颗药时,更加震惊了。 不是如对方告诉红姑的,也并非自己猜测的那般,另一颗并非是马上致人死地的毒药。 陆安然低头看着手心两颗药,脸上浮现起寻常人捉摸不到的挣扎—— 左边的药,药性凶猛,可以完全解掉红姑身上的毒。问题是,正因为药性太过刚猛,以红姑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解药过程中就死了。 另一颗,药性温和,正好符合红姑现在的体质。但是!这药不能清除毒素,只可抑制,需要终身服用,能克制毒素多久,谁也无法确定。而且身体会渐渐被拖垮,终年缠绵床榻,直到油尽灯枯。 陆安然沉静的眸子一动不动,想不出背后人的目的,说是给红姑下毒,针对的又分明是她。 难道…… 对方本就是要她来做出这个艰难的抉择。 怎么做?她该怎么做? 陆安然闭上眼睛,脑子里拼命的搜寻《千金药典》上是否有过关于这种情况的描述,很快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落在掌心,润湿了她手心的纹路。 红姑的声音已经渐弱下去,几乎叫不出声,只有溢出嘴角的痛苦哼哼,她眼神光涣散开来,看到陆安然朝她走过来,天光在她身后,仿若给她披上了一层圣衣。 “你相信我吗?”陆安然的声音清冷和缓,好像初冬第一片雪,落在了红姑耳旁。 红姑咬住出血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却拼着最后一丝力量重重点了个头。 和治病不同,解毒其实就是以毒攻毒,这个过程中的凶险可想而知,不过陆安然不是一个容易纠结的人,她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与其祈求一个不知的未来,苟延残喘的挣扎生活,不如干脆一点,生即生的绚烂,生不如死,不如不生。 陆安然两指捻着一根银针,目光郑重的看向红姑,道:“你连死牢都能跨过,经此一劫,定能破茧化蝶,坚持住,我会帮你。” 红姑脑中浑噩,只有这坚定的声音,好像一道光,透过万千灰霾直达心底,让她的眼神逐渐聚拢起信念。 — 没人看见,小院隔壁的阁楼上头,两道人影站在那里,透过开着的窗户,将房间内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其中一人哈哈笑道:“庞大人怎么样,这下可满意了?” 被称为庞大人的墨绿色锦衣中年男子,目色深深:“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果决。” 原先那人摇头感叹道:“都说陆家长女面貌奇丑,粗鄙浅陋,见不得人,所以陆郡守才藏在闺中,可是他们怎么又不想想,果真如此,陆郡守怎么还会宠爱有加,视若珍宝。” 不过这位陆家大小姐低调是真的,要不是前几日在刑场一番作为,谁会知道这位大小姐一出手就这般惊才绝艳。 感慨完,那人又道:“诶,庞大人你觉不觉得她的心性和舞阳公主有些像。” 庞大人低嗤一声:“公主当年根本用不到解毒丸。” “是啊,舞阳公主是何等人物,天下再难出其二了。” 舞阳公主,前朝天家嫡女,拥有惊世才华,人人称颂的第一才女。 只是结局…… 两人想着,同时沉默下来。 — “去岁拿出来时还有大半盒,到了今年就剩这么些。”春苗捧着首饰盒哀怨的看了陆安然一眼,心中嘀咕不已。 想问什么,看到陆安然落在晨阳下半张侧脸,又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趁着年节来临前,正好遇到个大晴天,春苗把几个大箱子里的旧物一股脑翻出来,该晒的晒,该扔的扔,满屋子都是灵香草的味道。 陆安然写完几个字停笔,轻吁一口气抬头,端起茶碗发现茶凉了,刚要开口喊春苗换一壶,发现春苗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不知和人说什么,压低了略显神秘。 院子里已经晒满了东西,春苗连那株矮冬青都没放过,上头落了好几张纸页,好似给它穿了纸冬衣。 陆安然笑笑,低头扫过,目光落在纸上,手指往上面两个字敲击一下,口中婉转轻音,低喃:“王都。” 刑场一案是‘投名状’的话,红姑家的试探就是对方给她的‘试金石’。 排除黑衣人报复后,事后陆安然很快联想到,要是她成功引起王都来人的注意,那么眼前这场戏就是对方特意安排给她的‘考场’。 陆安然的心顿时复杂起来,她和王都人之间的‘博弈’,红姑成了两者拉扯的牺牲品。 春苗已经笑嘻嘻的回来:“小姐你怎么站在那里发呆呀,你看老爷叫人送了不少好东西来。”手里满当当捧着一堆放下,心满意足的拍拍手,“尤二婶子还说呢,如今我们小姐救人的事传出去,说小姐啊,是整个蒙都的格日勒!” 陆安然眼帘一动,眸中闪过一抹自嘲,什么光明,不过是怀揣着一己之私,然后最终留下一丝遗憾。 春苗没有注意陆安然情绪上的转变,把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后,出来想到什么,凑过来眨眨眼:“小姐,过几天有热闹看。” 陆安然把冷茶杯递给春苗,不在意道:“你又打听什么了?” 春苗去换了一壶热水重新冲泡,又开了避风的一扇窗散散屋子里味道,刚才开箱子,全是箱子里防霉的灵香草味。 灵香草带了个香字,实际味道难以描述。 “嘿,二房啊,马上要添人口啦。” 一看春苗看好戏的脸,陆安然猜测:“柳姨娘有了?”这位姨娘年纪尚轻,是陆围三年前纳入府的,花旦出身,戏比人好。 春苗嘴角往右边一抿,眼睛压眯了一半,幸灾乐祸道:“小姐您这回可猜不着,是二老爷打算从外边领回来呢,他倒也不敢现在声张,左不过前日私下里跟咱们老爷先透个气,其他人连老夫人都还不知道呢。” 陆安然顿悟,这便是刚才春苗和尤二婶子在院门口神神叨叨好半天的收获,“左右不过纳一位姨娘罢了。” “哪儿是一个人!”春苗声音高了半分,伸出两根手指头摇一摇,“买一送一,成双!” 陆安然这才出现一丝诧异,春苗得意道:“小姐你都不知道,那女子不是什么妙龄少女,也非年华正好,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孩子就比二小姐小了几个月呢。” “二老爷不知道看上人什么了,见了几次面就念念不忘,非要把人领陆家,本是趁着二小姐入稷下宫的好事提出来,可又怕老夫人那边不赞同,就打算找我们老爷直接定下,到时候二夫人也没得闹了。” “可奴婢觉得二老爷这事做的不地道,回头二夫人该怨的就是我们老爷了。” “还有啊……”春苗最后冷嗤一声,“老爷叫管家和尤二婶子上过那家门,您猜怎么遭,啧啧啧,那家姑娘长的一分像她娘,七分随了二老爷!” “分明就是养在外头的外室,往后见了那位,谁还不知道似的。”最后春苗总结一句:“大葱掐了头,装蒜!” 说了一阵,春苗继续去收拾房间,直到从陆安然床边的落地柜底层翻出一双鞋子,“呀,鞋头怎么开了?” 陆安然让春苗一惊一乍的,循着声音看过去,身形却一滞。 春苗手里的是一双虎头鞋,成人的半个手掌大小,虎头虎脑绣的惟妙惟肖,萌趣可爱,充满童稚味。 陆安然走过去拿起虎头鞋,春苗像是做错事了,低声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拿去补补。” “不用了。”陆安然手指轻轻抚摸过鞋面,面色平缓,眸光深敛,藏着未诉的晦涩,“你先下去吧。” 这双鞋子是陆安然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既凝聚了深沉的母爱,也带给了陆安然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第24章 离开王都 稷下宫入学定在来年元月初八,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对于外地的学子来说这个时间有些尴尬,要么提前一点,索性在王都过年,否则说不定除夕之夜就在赶路中度过了。 可是相比较能进入稷下宫来说,这一点委屈根本算不得委屈了。 蒙州境在大宁朝的最北部,就是开春后天气适宜好赶路的情况下,马车也要走一个多月,特别是严寒冬月,遇上大雪了,耽搁起来就说不好日子。 所以在拿到入学名额后,二房就忙活了起来,把能想到的东西全置办了,首饰也重新打了几套,以免陆简妤在王都权贵小姐们面前丢了份。 陆老夫人还私补了些好东西,总归是给陆氏争脸面要紧,不该省的不能省。 可就在这般忙碌而有序的日子里,陆氏却爆出了一个消息,这下,就跟狼闯进鸡窝一样,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二房里,陆围脸色难看,于氏骂骂咧咧,陆简妤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大哥也太欺负人了,都定了人选,这会子临出发了又变成自个女儿,这不是拿我们寻开心,是故意来侮辱我们!”于氏摊着手掌,右手背敲左手掌心,“全蒙都谁不知道这个事的,啊?以后简妤还怎么出门见人。” 陆围皱眉道:“少说两句,王都的意思,和大哥无关。” “哼!”于氏往地上啐了口水:“没人传消息去,王都怎么发来那样的信!” 陆简妤呜哇一声,大哭道:“现在倒好,成全了他们大房好名声,却拿我做筏子,我……我死了算了。” 陆围被吵的脑门疼,甩袖道:“一天天的尽吵吵,还有完没完了。” 于氏抱住陆简妤搂在怀中,愤愤不平道:“老爷,好较你说句公道的,这么些年来,哪次好处不是给了大房,他是族长没错,可你难道不是他同母同胞兄弟?别的我们也不计较,就这次的事,是不是他陆逊理亏?” “大哥说了,稷下宫的事他没办法,其余地方会补偿简妤。”陆围沉声道。 于氏不以为然,冷哼道:“说的比唱的好听,要不是当年他把那个女人带回来,我们陆氏至于如今……” “闭嘴!”陆围猛然站起来,眼神不同一般的狠戾,警告味十足:“再提起这件事,就给我滚出陆家!”说罢拂袖而去。 于氏和陆简妤被吓的一愣,回过神,就成了母女两抱头痛哭。 二房那边不安宁,陆老夫人也闹心,她看向陆逊,这个长子从来就温文儒雅,可却也固执,否则当年…… 陆老夫人想起当年,胸口就像被闷鼓捶打,这心就更憋闷了,面色不虞道:“宁远,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前后收到了两封稷下宫的信函。”陆逊坐在陆老夫人下首,神色恭谨道。 陆老夫人试探道:“全都注明了陆安然的名字?” 陆逊缓缓吐出一口气,点头:“是。” 如果说第一封还能压住,第二份即便是他也压不住了,“上面有柳相的印戳。” 陆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这……” 稷下宫的入学名帖分为两种:一种是不指名的,直接交给各大家族手里,人选由家族来定;还有一种则是稷下宫暗中挑选人才,亲手下发帖子。 “每次稷下宫外发的名帖不超过十封,真的发出去就更少了。”陆老夫人略带浑浊的眼眸晦滞难言,“看来,事已成定局了。” 有人不痛快了,也有人看好戏的,不过谁也没有比陆学卿更放肆的,得到消息干脆就在院子里大笑三声。 “大小姐确实比简妤更出色。”钱氏这么说道。 陆学卿习惯了钱氏胆小怯懦,还是嘀咕道:“叫什么大小姐。”奇里奇怪。 看到陆学卿又要往外跑,钱氏拉住道:“这几天别瞎闹,免得惹你祖母不开心,你父亲也为难。” 陆学卿是看不上钱氏这么小心翼翼做人的,这也怕那也怕,整日谨小慎微,结果是谁也不把她当回事。 陆学卿弹了弹衣袖,不以为意道:“我去给陆安然送份礼庆贺一下,总行吧?” 钱氏一把没拉住,面露担忧:“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呢。” — 外面的嘈杂好像都远离了这方小院,陆安然还是看书写字,一点也没耽误。 春苗兴致勃勃道:“小姐,听说王都没有我们北边这么寒冷,冬衣要带多少件差不多?”又苦恼,“这也太突然了,都来不及剪裁些新衣。” 听着春苗碎碎念了许久,陆安然放下笔揉揉脑袋,“捡些重要的带,其他东西到了王都再添置也可以。” “对哦,有钱什么买不着。”春苗又高兴起来,“之前奴婢以为小姐不想离开蒙都才这么平静。” “去稷下宫也并非这一个机会。”陆安然洗了手,端起热茶抿一口。 “呃?小姐刚才说什么?” 陆安然看着晃荡个不停的茶水,心中清明,虽然大宁朝固定的几个家族每过十年会得到一个入学名额,但不代表其他人比如寒门学子就没机会。 稷下宫在入学那日会开启一场考核,凡报名皆可参加,不过困难重重,千人中也就取一二,能选上的当称得上天之骄子。 陆安然了解父亲,他谦逊温和,可一旦决定的事,便无转圜的余地,所以她没有多问,却暗中下了决定,势必要入王都参加考核的。 “要不是我听小姐和三少爷说想去王都,奴婢还不知……”说着,看到陆安然脸色微变,心口一惊,跪下道:“奴婢不是故意偷听。” 陆家家风严谨,主次分明,平日里陆安然纵着春苗骂骂府中仆从,不代表她可以逾矩。 “哟,这怎么还跪上了呢?”轻佻的少年音,笑容却不带轻浮,眼神清澈中透着不羁。 陆安然合上茶盖:“雪雪来啦。” 少年脸又黑了。 “唔,没受伤啊。”陆安然用眼神上下扫了陆学卿一圈,看的后者心底发毛,脸色都不自然起来。 “咳……”假装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王都这么远,谁知道你会不会半路夭折了,喏,给你个狠的,要是遇到什么贼寇马匪的,先把自己解决了,也省得叫他们吃了便宜去。” 东西一接,陆安然笑了:“多谢啊。” 镶嵌着红绿宝石的匕首,小巧精致,一看就适合姑娘家防身用,用力抽出,寒光凛凛,锋利无比。 陆安然猛然就想起那日生死之间,手指紧扣住,抬头掩去眼底的余惊,脸上的笑容发自真心的明媚。 陆学卿被那笑晃了一下,倒有几分窘迫:“我,我我走了,你爱死不死,随便!” 陆安然摇头失笑,明明是关心,非要别别扭扭。 收回眼神,看着旁边跪在地上的丫鬟,摩挲着匕首上一颗红宝石,道:“春苗,我这里规矩不多,可一样你要记着,心正则身正,心清则目明。” 王都形势更比陆氏复杂,陆安然有必要提前敲打其一番。 春苗也知今时不同往日,出门不能给自家小姐丢份,一一记在心中,等陆安然见她领悟过来,才继续收拾东西。 陆安然整理了一下手中书页,听得春苗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奴婢见过老爷,小姐在房内。” 一袭湖蓝色长袍,领口袖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滚边,腰间束着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大步而来,走动间像是翻起一阵阵浪潮。 父女紧挨着落座,陆安然斟茶双手递过去,却正巧碰上了陆逊递文书,两人同时一怔。 陆逊空着的手接了茶,看向陆安然眼神复杂道:“携带此物可直接入稷下宫。” “多谢父亲。”陆安然低头,文书上封面‘稷下宫’三个字龙章凤舞,笔锋遒劲,端看着,就有种叫人血脉喷张的激动。 陆逊陷入沉默,陆安然从旁看着他的侧脸,虽已步入中年,除了多添一丝成熟,却没有损耗多少风采,气质温文儒雅,言行举止间,气度依旧不减。 就这么一个依旧充满了魅力的男子,十几年来却独守女儿,别说续弦,连纳妾都未曾考虑。 想至此,陆安然心中叹了口气。 为着她母亲,她应该因此自豪,可为着父亲,她觉得是种亏欠。 “父亲,如果祖母那边有合适的,你不妨……见一下。”女儿对父亲谈续弦这样的话,总是充满尴尬。 陆逊抬眸,眼中好似忧伤又好似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想好了,王都非去不可?” 陆安然也不作隐瞒,“蒙都郡很大,可在大宁朝版图中,不过占据一方角落,父亲曾说过,不以足量,不晓天下多大,我也想出去看看。” 陆逊知道这不是理由,起码不是最主要那个,可是面对陆安然脸上露出的固执,不知触动到了心中哪一处,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最终,心中沉声叹气道:“晚上,陪为父喝一杯。” 陆安然点头:“好!” 这一晚,父女两敞开心扉,彻夜长谈,醉酒挑灯花。 几日后,陆安然乘坐一辆马车,带着一行十几个人,离开了生活十六年的蒙都。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5章 唱戏的女人 冬月,葭草吐绿头。 蒙州七郡和王都中间最大的城池叫燕城,一半位于大宁朝中部挨着王都,另一边与北部城池郢城接壤,由此将整座城划分为两部分——南燕城与北燕城。 外面的人叫他们燕城人,可他们自称北燕人或者南燕人,私下里两方遭遇互相还要别个苗头,倒像是分国而居,一旦遇到外地客商却又总是突然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造成这种特殊存在的主要原因,北方地穷,越往南物资越丰厚,故而百姓生活也更富庶。 更何况王都就在中南部,不论哪个城靠着王都,怎么也能得几分皇权‘普照’的好处。 北燕城官道上,马蹄踏碎白雪碾入泥土,马车轮子在轴印上缓慢滚过,时不时还要停顿休整一番,行进的非常困难。 前后跟随了十人,均骑着高头骏马,北风凛冽,刮的他们满面粉尘,眼底透出一种长时间赶路的疲态。 忽而,最前头的人手一扬,大家全都停下来,似乎已经习惯如此。 “又怎么了?”随着脆生生的声音,一只白皙的手掀了马车帘子一条缝,探出春苗半张小脸。 从蒙都出发到燕城,花费了大半个月功夫,比他们预计的日子要多好几天。 寒冬赶路不易,若不是为着重要的事,做买卖的人都会避开这个从北部冒风雪出发的季节。 春苗私下里嘀咕过,稷下宫不知道什么毛病,选个五六月春光明媚的日子不好吗? “春苗姑娘,今日不适宜再赶路,看光景是要下一场大雪,若不巧叫大雪堵路上就危险了,最好找个地方歇脚,等挨过这场雪再说。”随行护送的仆从里,领头的是个叫徐甲的壮汉。 春苗最初的兴奋早叫连日行路磨没了,这会儿听到又要耽搁,左右看看,正好进了一片连绵山区,前不着店后不着村,柳眉轻蹙起来。 “不是说出了山就是北燕城驿站。” 徐甲带着几分无奈道:“本是如此,可谁能算得准呢。” 春苗还待训斥徐甲做事不考究,自里头传出一道清亮的嗓音道:“就按徐甲说的办。” “哼!”春苗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合上马车帘子缩回去顿时就焉了,“都说南边冬日也暖和,怎么奴婢觉得越往南走反而越冷呢。” 陆安然手中依旧捧着那本《千金药典》,随口搭了句话:“你说的是极南部的鹿城一带。” 马车又摇晃起来,春苗往暖手炉里添加一些银丝炭进去,塞到了陆安然盖在腿上的毛毯里面,边嘀咕着:“从前想着出门哪里都好,真出了这几天,却觉着哪里都比不上家好。” 就连蒙都冬季不可或缺的风沙,回想起来也变得亲切几分。 陆安然捻着页脚准备翻动的手一顿,她不想家,只是想到了她父亲。 那一晚,还是陆逊第一次在她面前醉酒失态,她虽然也喝了几杯,神志尚清醒着。 “入稷下宫,但不能择医宗。”陆逊道。 陆安然手心贴着温热的酒杯,眸色清正:“错的不是行医,而是人心偏颇。” 陆逊醉眼朦胧的站起来,差点摔倒,陆安然赶紧起身扶住,他转头一笑,神色复杂极了,“我想过,把你关在蒙都,稷下宫也不能如何。” “父亲……”陆安然张了张嘴巴。 “那和折了你的翅膀有什么区别。”陆逊抬起手,几次抓空后,终于落到陆安然头顶,“我不怕你怨恨,只是……” 陆安然低头:“父亲最终还是舍不得委屈我。” 陆安然知道陆逊醉了,否则他从不曾这样直直的盯着自己女儿,眼神都来不及掩饰,陆安然似乎看到了浓黑的眼底深处,有两股晦涩的光波在互相较劲,暗流涌动,最终慢慢化为初时平静。 “此去路远,不能在父亲身边行孝,还望父亲珍重再三。”大抵受幼年影响,陆安然非情绪外露的人,可眼下不知怎的,说话时喉间哽的厉害。 陆逊把手移一下了,轻触陆安然右边脸:那人说的对,有些事逃避得了一时,却无法避一世。他当年离开王都发誓再也不回,难道也要委屈他女儿? 酒气伴着沉重的叹息而出:“然儿,记住,学医会让你不幸。” 马车忽然停下,陆安然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合上书籍用食指揉了揉眉心。 — 徐甲原想着有个山洞之类的将就一晚,待暴风雪过了再行路,他们运气不错,没想到这山群当中藏了一处村庄。 一行人赶到村口时,暮色拉起,天上果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而下,远处天空乌云浓卷,好像整片天都要压下来。 村中房舍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越发衬的此间寂寥暗淡。 春苗掀开帘子探头看了一圈,村子依山而建,有的落在山脚,有些则是半山腰,具是石块垒成,以茅草盖顶。 春苗用眼睛巡视后撇着嘴道:“地方破落了些,总好过山洞窝一晚上。”说着声音一顿:“嗯?好像有人在唱歌?” 侧着耳朵勾出头去,手往前一指,“徐甲走那边。” 离村口不远西边老槐树下有一口井,井上正坐着一个妇人。 这么冷的天气里,她直端端侧对陆安然一行人而坐,抬高水袖,嘴里吐着唱腔,宛转悠扬,哀怨情长。 “……这影随形,风沈露,云暗斗,月勾星,都是我魂游境也。” 声音经过风雪飘送过来,多了一丝阴恻恻的冷,冻的春苗一个激灵,“小姐。” 陆安然还未开口,唱戏的女子猛然抬起头,却吓了陆安然一跳。 绵绵细雪不经意中转为鹅毛大雪,从那绵密的雪花中,陆安然看到女子一张脸——满脸乌青,眼圈煞黑,眼神犹如厉鬼。 两人对视一眼,女子艳红的嘴角缓缓拉开一条线,勾起诡异的笑容。 徐甲一个粗汉子都被看的毛骨悚然,刚要大喝一声,却听得自村里发出一声尖叫,大家下意识的一齐转头看去。 突如其来的声音闹的鸡犬狗吠,村子里人影涌动,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陆安然首先回过头,这一看,眉头紧蹙。 “呀!人人人呢?是不是……”鬼这个字含在嘴里,春苗缩到了陆安然身边。 陆安然垂目,曲指揉了一下鼻子。 — 这里是尹家村,全村基本上都是尹姓人,族长也就成为了村长。 徐甲出面问尹村长借宿几间房,这里很少来外人,也不喜外来人,不过看天气实在恶劣,尹村长勉强收下银子,并且告诫他们一旦大雪过去,不得多停留。 原也是赶着去王都,徐甲自是应了,让陆安然住尹村长家里划出的一间客房,其余十个汉子只好凑一凑,三四人一间住到了另两户家里。 等屋子里炉子烧起来暖和了,陆安然脱下身上沾雪的斗篷,春苗已经端了热水进房。 陆安然把双手放进暖水中泡着,暖流通过双手传递全身,才感觉这口气真真儿缓过来了。 在蒙都生活了十六年,没有出过远门,一路冒风雪行来,她不是不累,只是人就这样,憋着一口气也就过了,但倘若松懈下来,疲惫一冒,就没了那股子劲。 身体暖了,陆安然眉间透出一丝疲态,瘫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想动。 “刚才村长的孙女不小心掉河塘里,亏得村里人看到给救上来,不过这天气让冷水浸泡可够呛,说不得今晚还得烧一场。”春苗不是白出去一趟,打听了不少事回来。 水开始转凉,陆安然拿了干布子擦手,问道:“就是我们进村时?” “是啊,她也争气,不嚎上那么一嗓子,那村人可就错过了。河面都冻结成冰,不是成心去看,谁能注意冰下坠了个孩子。”春苗端了水往外一倒,忽然想到什么,“小姐,要不要去看一下?” 倒不是春苗热心,只是俗话说读书万卷,不如亲自实践,这不现成有个练习的对象,也好叫陆安然练练手。 陆安然摇头:“我们借住在此,不要另生事端。” 春苗应了声,转身的时候面色一变,嘴唇蠕动两下,欲说还休的样子。 陆安然又习惯性的拿出了那本药典,瞧见春苗那别扭的样子,挑眉道:“让你出门,可不是到处闲着无事寻热闹看,要不然徐甲回去时,你跟着一起回吧。” “不是啊小姐。”春苗跺跺脚,凑过来用手遮挡嘴唇,压低了嗓子道:“小姐你可知道,我们在村口遇到那唱戏的妇人是谁?” 陆安然抬头看向春苗,后者眼露神秘道:“她就是尹家村的人!” “嗯,真巧啊,然后呢?”陆安然单手托腮,眼中透着春苗分明说废话的不以为然。 方圆十里就这么一个村庄,要说不是尹家村的人才是怪事。 “……而且是尹村长长媳,但是一年多前就过世了!” 陆安然一怔,脑中闪过那女子水袖翻转、轻吟低唱,还有阴戾的眼神,以及可憎面目,倒真应了索命厉鬼的形象。 进村就见鬼了? 陆安然翻过一页轻笑,这可真有意思。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6章 美男 村里人一向睡的早,天黑就寝。 只不过这一晚的村长家例外,因着晚间小姑娘果然发起烧,闹了一家人。毕竟借住人家家中,就是陆安然也派了春苗过去关心一二。 外面脚步声来来去去,陆安然倦极却也一时入不得睡,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但总让经过的动静弄醒。 就这样几番来回,陆安然本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中被一声急呼惊醒,然后是更加嘈杂的声音,好似很多人,脚步声凌乱又急促。 陆安然披衣刚坐起来,春苗裹着一件短袄从外面夹着寒气进来,“小姐别起来,外面冷的厉害。” “怎的?”春苗点了灯,才发现她脸蛋冻的通红,头顶发丝落了水汽,一看就是雪初化开的。 “是村长家二子,傍晚还没回来,使了人去找,结果发现醉酒从山路摔落了。”春苗一手捂着油灯放到陆安然床边的桌子上,边说道:“还好发现的早,否则一个晚上冻外头,准得出事。” 陆安然拽紧了衣襟靠在床头,“人没事吧?” “折了腿,身体也给冻伤了。”春苗帮陆安然掖了掖被子,“不过镇上的大夫今晚留宿了,正在看病呢。” 陆安然透着窗外看了眼,不是想象中的黑,倒眼见一丝亮堂,“下雪了。” “嗯,小姐快睡吧,这雪也不知道连着下几日,徐甲说趁着路还没冻,明日我们得早点出发,否则就难走了。” 陆安然颔首:“马车上有些药,你看着那边缺是不缺,酌情送一些过去。” 春苗出去后不久,夜深了,外面动静渐小,估摸着病人已经安顿下来,多余的人也都回了房。 落雪的晚上尤其安静,陆安然就着床边油灯看了会书,直到疲倦再次涌上方熄灯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一道响声平地而起,震的窗棂颤了三下,连地面都跟着抖动,再次惊醒陆安然。 天光很盛,却估摸不出时辰,外头漫天飞雪,盖的天地大白。 院子里很快有了动作,透着窗纸,能看到不同身影乱窜,想来是声音太过震撼,惊了整个村子的人。 徐甲作为陆氏培养出来称职的护院,自然第一时间也去查问了一番,这会儿站在陆安然房间门外,转而禀报。 “出村的路旁一座山体崩塌,其他倒是无碍,不过我们却暂时走不成了。” 春苗代为问道:“便是雪大了点,怎么就塌了。” 徐甲俨然是询问了当地人,当即道:“说是前阵子这边雨水多,山上泥土给润的松了,本就不大结实,加上昨晚暴雪,这一下直接给坍了一小个山头。” 陆安然道:“绕路可行?” “尹家村只有这一条道去往王都,若是绕路,就得从东面翻山经过王家村。”徐甲算了算,又道:“别说如今大雪封路,平日小路通顺也需多走半个月左右,还要考虑万一那头也被山石堵路……” 陆安然叹气:“还不如等着。” “是这一说。”徐甲认为,天气这般,走小路未知危险太甚,马车也不容易过,即便官道他们还走的小心翼翼。 随后,陆安然叫徐甲再问过尹村长,知晓清理整个路面要十几天,可只要清理出一块刚好够马车通过,加上徐甲这些护院帮忙的话,估计有个三五天差不多。 权衡之下,陆安然决定就等这三五天。 早饭是尹村长的二媳妇魏氏送过来的,一个穿着比长相更妖艳的女人。 春苗很不高兴女人进门后到处乱扫的眼神,在陆家的家教里,这样显得很没规矩。 “村里的饭食简单,小姐吃不惯吧?”女人站在旁边,抬手抚了抚云鬓,笑起来眼角透着股妩媚。 春苗蹙眉,刚要开口,听得陆安然说道:“劳烦夫人了,春苗。”给春苗使了个眼色。 等到春苗不甘不愿给了魏氏几片金叶子,再道:“还要多叨扰几日,望夫人和家里人包含。” “哪里的话,小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如今住在我们这里,能照的祖宗牌位都发光喽。”魏氏又笑说了几句,扭着腰肢出去了。 春苗合上门,嘀咕道:“见钱眼开。” “出门在外,少说多看。”陆安然喝了口粥,自然和在陆氏的吃食没法比,不过前几日路上啃干粮也有过,相比之下,吃到口热的不错了。 饭后,停歇了半刻的雪又开始往下落。 一下雪,屋子里到处都是寒气。 春苗往袖炉里添加银丝炭,又取了香草放在最上头驱炭味,递给陆安然,“窗口风大,小姐仔细别吹着了。” 地上也烧了炭炉,屋子里味道有些重,陆安然叫/春苗开了半扇窗透气。 春苗见陆安然不动,知道她懒病上来了,干脆上前打算把窗合上,却见一道身影匆匆经过,到了窗下时,猛然停住脚步,像是不知道这里住的人换了,眼底闪过一抹愕然,双手合拢略略弓腰作揖。 春苗一蹙眉,吧嗒一声,窗直接落上,凶巴巴道:“便是寻常人也容不得你这般明目张胆的窥视,更何况我家小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惊了小姐,在下赔个不是。”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等了片刻听不到里面回应,脚底动了动,转身离开。 春苗开了一条细缝,正巧看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一间房里,撇了撇嘴:“哼,乡野村夫,没规矩!”还装腔作势学人家书生作揖呢,做什么假斯文。 风自细缝吹来,陆安然脸上常戴不离身的锦布漾起水波般弧度,眉色沉静道:“他是谁?” “尹村长家长子。”春苗解释完,加了一句,“就是昨日里坠河小姑娘的父亲,也是我们进村时遇到那个女鬼的丈夫。”说到女鬼,春苗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一大早春苗打水时就听说了,小姑娘晚上反反复复烧了几次,老大夫一个晚上轮流在叔侄两个人间转,差点转倒下。 “若是小姐您去看,说不准早就好了。”春苗对自家小姐的医术很是自信。 陆安然摇头:“这种话以后别出去乱说。” 春苗抿唇:“婢子说的实话,小姐医术高超,就是普通的跌打损伤药也比全蒙都药堂的好,得您看病,那是他们的福气。” 陆安然双手抱着暖炉,低头看手指,葱白细长,指腹淡粉色,搭在袖炉梅花纹路上,轻轻一颤。 医术高超……吗? 女子充满信任的明亮眼神仿佛在眼前,即便痛的不能呼吸,她全部灌注的信赖叫陆安然不由得深受震动。 “小姐请下针,死了也是我红姑命里该得。已经仰仗小姐大恩,不是那般不光彩的死,红姑此生不敢忘。” 陆安然抬头看向窗外大雪,最终她救回了红姑的命,却损了身子。 愧疚吗? 陆安然脸上出现一瞬茫然,事后既已猜出对方目的,她也果然如愿拿到了稷下宫的入学名帖,再说愧疚似乎显得过分矫情。 除却那么一点不适,更多的是遗憾,若不是第一次施针,她可以将伤害降至几乎没有。 老头儿说的没错,她有学医天赋,但缺乏悲天悯人的医者天性。 去稷下宫,不止是为了医术精进,更想找到属于自己的医道。 — 幸好午饭后雪停了,天空阴云散开,隐约有阳光照射云层,带出一片荧光白。 陆安然想亲自去坍塌的山路看看,出门后才发现虽然雪停了,天气看着好些,反而空气里寒气更盛。 “小姐先回房吧,待奴婢去马车里给小姐找一件斗篷来再出门。”昨日只打算借住一晚,东西大多在马车上并未搬下来。 陆安然没有随着春苗的心意回房,就着院中已经清扫出来的路往前走,走了几步,像是感应到什么,倏然抬头。 隔壁房间本该是尹村长夫妇居住,此刻俨然换了人。 窗户大开,本是夏日乘凉的旧凉塌,价值千金难觅的雪狐裘就这般铺在上头,一人单手支额斜靠,身上的衣服是一寸价值一金的织金锦。 他微垂目,像是睡着了。 尾指勾着一个空酒杯,轻轻一晃,杯底那一滴酒水似坠不坠,水光潋滟,衬的指骨如玉,仿若和酒杯融合,浑然一体。 雪光落在半边脸上,那容颜,忽如春风骤来,吹开漫漫白雪下,藏尽的江山秀色。 陆安然心中忽然就蹦出一个词——半边倾城。 他内敛着眉眼,嘴角却忽然挑起一抹凉讽的笑。 陆安然被那笑一惊,顿觉失态。 无意中,她盯着一个男子看了太久。 正是这个时候,男人发出低低的笑声,眼皮略略向上一撩,锦袖轻展倾泻半塌风华,雪色映眉,点墨江山。 “丑丫头,看什么呢?”被酒润过的嗓子带着丝暗哑,伴着低笑,说不出的轻慢。 陆安然抿了抿嘴角,脱口而出:“看天看地,看这方风景独好。”说完她就后悔了。 平日里陆安然并不是这般较真的人,不过这人委实叫人生气,倒不是那声丑丫头,而是口气太过疏狂,她不喜。 男人似想不到她会反调戏回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缓缓坐直身子。 顷刻间,陆安然感觉风雪迷了眼,眼中一张脸,唇如海棠眉如墨,轻描慢写,早就成了人间绝色。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7章 风月朝夕 陆安然快步行走在村中,裙裾翻飞,总能带的残雪乱洒。 隆冬时节,村子里在外忙碌的人没几个,有也是去村口打水,提了桶又匆匆返回,偶尔见到他们几个外来客,目光坦率还会笑着打声招呼。 这里群山环绕,此刻被大雪覆盖,晶莹润泽,带着岁月静好的安宁静谧。 一切都还好,只除了…… 旁边这个不速之客! 陆安然余光扫过去,不懂他怎么就跟着出来了。 “丑丫头,这一路上你已经偷偷瞧了小爷四五次。”男人手中玉骨扇子一翻,眼中带着我看透一切的神情。 春苗一把挡在陆安然面前,柳眉倒竖:“你说谁丑丫头呢?” 男人轻呵一声:“白天脸上罩布子,不是丑就是没脸见人。” “你谁啊,哪里冒出来的登徒子,死皮赖脸跟着我家小姐,我看你才是贼眉鼠眼,不安好心的……” “春苗,不要对云世子无理。”陆安然开口阻止。 春苗:“……?”哪里来的云世子? 男人玉骨扇子往里勾,指着自己:“嗯?” 陆安然看他,清眸疏淡:“你们自北而来,凉塌上铺的北部雪山独有的雪狐裘,你身上的织金锦非一般富贵人家可用,还有你身边那位护卫身上佩戴腰牌的挂绳,是盛乐郡妇人最喜编织的琵琶结。” 男子扬了扬眉梢,刚想反驳,陆安然又道:“这些错了都没关系,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偏过身子,目若清河,泛出清棱棱的光,“盛传云上公子天下第一美,今日见了方知,名副其实。” 眼看陆安然带着婢女扬长而去,云起用玉骨扇子抵着下巴。 被一个丑丫头当面调侃了? 云起身后护卫显然也看出来了,不可见的抽了一下嘴角:“这姑娘……”好生大胆。 “什么?”云起用扇柄敲了敲手心,眉峰藏着散漫,却很难叫人忽略他全身的矜贵。 观月低头:“陆氏嫡长女,应稷下宫征召,赶赴王都入学。”说的是陆安然的身份和在此原因。 不管后面两人,陆安然出了村口没走几步,却见一个女人从东边小路跌跌撞撞拐出来,直接往陆安然身上扑。 她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让,女人哎哟一声,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陆安然倒不是成心的,看女人半天爬不起来,张嘴想要喊春苗帮扶一把。 “啊!大娘子饶命啊!”女人突然大叫一声,闷头就往雪地里拼命磕头,反把陆安然吓愣住了。 好像这一跌,把女人吓的魂不附体,嘴里喃喃自语,说的都是大娘子别找我之类。 云起听到惊呼声过来,看到这个场面,剑眉微挑:“这是做什么?” 面罩之下,陆安然轻抽一下嘴角,无奈解释道:“她好似认错人了。” 这会儿功夫,女人终于冷静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碎雪和泥土,一打眼先看到几人服饰,锦衣着身,富贵不可言。 往上看脸,女子蒙着面瞧不出来,一双眼睛沉静内敛,幽黑清冽,直洞洞的望过来时,会叫人没来由的感觉心口发虚。 撇过去再看旁边那位公子,女人顿时瞪大眼张大嘴。 春苗靠着自家小姐耳后根撇嘴道:“瞧她那样,像是要把人给生吞了。” “哎呀妈呀,好俊的公子啊!”女人一拍大腿,眼睛发光,走过去围着云起绕了三圈,摩拳擦掌:“公子贵姓,年岁几何,可结亲?” 观月拦在前面,手中佩剑往前一比划,偏僻小山村,哪里见过随身佩剑的人,女人吓的脸色一白,吞了口唾沫,干巴巴道:“公子饶命。” 女人说她叫田嫂,昨儿个跑王家村做媒,谁知道一大早回来就撞了鬼,说着嘴里往地上啐口水,愤愤道:“自己不恪守妇道做了那等丢脸的事,死就死罢了,如今倒是想来缠老娘,逼急了,老娘找法师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听得王家村,春苗马上追着问道:“你从王家村回来,可知那里路好不好走?” 田嫂眯着眼上下几个来回好好打量了一会儿春苗,让春苗有一种她成了店铺物品待价而沽的感觉,在她被看的毛骨悚然要忍不住时,田嫂开口了。 “不好走不好走,滚了不少大石块咧,你瞧我一路上摔了好几跤,腿肚子都直抽筋。”田嫂摊摊手心,“原本一个来时辰的路,这不花了好半天,多不容易回村来,没进村就遇到那糟心子的鬼,我呸呸呸。” “你口中大娘子是谁?”陆安然道。 田嫂却又磕紧了嘴巴,一个劲摆手:“别问别问,晦气的很。”再骂骂咧咧几句,急匆匆的就走了,和来时一样步履匆忙。 倒是临走还几步一回头看了云起好几眼,嘴里嘀咕着什么可惜了之类。 春苗眉心一跳,挨着陆安然抖了一下身子,“小,小姐,她说的该不是那个大娘子吧?” 陆安然定定的看了春苗一会儿,点头:“说不准今晚轮到找你谈谈心。”说完离开,留下春苗瞪大眼,满脸惊恐。 — 村口山石坍塌的路面一片狼藉,村里人和陆家一行护卫正在忙碌,先确定两边山体不会再有滑落风险,之后用工具搬走碎石,剩下大块的,要用粗麻绳缠住了再挂骡子身上往前推着挪开。 亲眼看了,陆安然有些失望,诚然如徐甲说的,少则也要三五天。 “丑丫头,你当真是因为小爷绝代风华的容貌猜出我的身份?”云起好像并不在意什么时候能离开,反而饶有兴趣的走到陆安然身旁问道。 陆安然对一个男人自称自己绝代风华有些一言难尽,不管外面对云王世子多少传闻,都不及她现在亲眼所见。 “不是,是你手中拿着的玉骨扇。” 云起反手一挥,纸面呈扇形铺开,上面浓墨重彩描绘了一幅花团锦簇、盛世人间的景象,最右边两行小字:但求风月,不闻朝夕。 “世上谁问风月二字,唯云世子最懂。” 陆安然还有关键一点没说,那日被阴家人甩了脸色后,父亲曾心有不满的跟陆安然提起过云起此人。 陆逊气恼阴家人用做尽荒唐事的云起羞辱陆安然,言谈中透露出和稷下宫信函一同送入盛乐郡的是一封圣旨——当今圣上令云王世子不日携圣旨入王都。 狂风大雪行路艰难,这样的贵公子却同自己一样出现在这里,加上与传闻一致的浮华奢靡,放浪形骸,不是云世子云起是谁? 主仆二人原地看着前方女子在雪地里稳步向前,天地之间一抹背影如江南青竹清瘦却挺拔,斗篷叫风掀起,狂卷狂疏,亮丽的鲜红色成了皑皑白雪里唯一色彩。 “消息说蒙都陆氏嫡女奇丑,深居简出,无才无德性怯懦。”观月站在云起身后,扣着下巴思索道:“现在看来只对了前面一半。” 云起侧眸,目光幽幽。 观月被看的心口一凉,手指尖猛的掐了下巴,“嘶~世子,你这么看着属下……”属下心慌啊。 云起微歪头,右手食指搭着额头轻敲一下,“观月,你最近有些清闲。” “啊?” “从今起,你就跟着陆府护院一起搬石头去。” 直到云起离开自己的视线观月都没想通,他一路跟着急赶,何时清闲过了? — 陆安然又去东面山脚下看了看,这里地势更低些,一脚踩进去雪盖到小腿,走路都困难,难怪田嫂一路摔着回来。 春苗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地上滚一圈才爬起来,幸好雪地柔软不疼,就是落了满身雪有些狼狈。 陆安然帮着拍掉她头发上残雪,“回去吧。” “那个田嫂真没说错,这路也太难走了。”春苗嘀咕着,想到什么,抬头看了一圈,高山重影,旷野偏僻,连山风都静出鬼吼声。 春苗身体抖了抖,再靠近陆安然点,压低声音道:“小姐,不会真有鬼吧?” 忽而,一声异动传来,惊的春苗脸色惨白,心往下一坠,直到两道身影从山石后落入眼帘,才堪堪缓过那口气,寒气入肺,凉透了底,发现额头早就冒了一层冷汗。 “两位姑娘?”来人尹家长子尹天明,见到陆安然和春苗也感意外,客气道:“这里路不好走,不妨我替二位引路。” 陆安然颔首算打了招呼,“不用了,两位好似有事要忙,我们先行一步。” “哦,是赵大夫要去王家村,王长随家的叫田嫂带话回来,说是他们家老人不太好。”尹天明很是周到的解释,“我待送赵大夫翻过这座山就回了。” 陆安然没再说什么,冲两人点了头携春苗往回走。 路上春苗撇嘴道:“说那么多好像显得我们小姐多关心一样。” “人家客气罢了。”陆安然不在意不相干的人,但如今借住人家里,表面交道总避免不了。 春苗却冷哼道:“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陆安然好笑着看她,“你见谁都说这句,真以为你家小姐我是香饽饽。” “反正我心里,小姐就是最好的。”春苗心里叹息一声,就是老天不太开眼,怎么就不给小姐一副好容貌。 回到院子里,陆安然一打眼就看到魏氏妖娆万分的站在云起房门口,笑起来风姿卓约。 云起见到陆安然眼睛一亮,摆出风流不羁的姿态打招呼:“丑……” ‘嘭——’后面的话隐没在关门声中。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8章 金氏 因着还要多待几日,晚饭后春苗喊了一个护卫从马车上把需要用的东西搬到房里,这会儿还在收拾。 一支烛火静静燃烧,偶尔发出春苗走动和陆安然翻书页的声音,窗纸上倒映出一站一坐两个剪影,房间显得尤为安宁。 “小姐,奴婢还是将这个鞋子补一下吧,毕竟是夫人留给小姐唯一的遗物。”春苗手心躺着一双小老虎鞋子,虎目圆瞪,没有威严,反而透着童稚可爱。 陆安然执着笔的手停下来,抬头看过去,随后将毛笔搁下,眼神一晃,脑中闪过一些片段。 母亲是陆逊心口一根刺,从小对陆安然未提及多少,她从记事起,生命里就没有母亲的概念,也就说不了母亲对于一个孩子的意义。 不过八岁那年她无意中在陆逊书房发现了这双虎头鞋,可能她的眼神太过坦荡,以至于陆逊无法对着她的面说谎,亲口承认了这双鞋子是在她未出生前,她的母亲为她亲手缝制。 八岁的女孩不懂心口突然酸涩的感觉,现在想来,应该是难过与激动。 母亲没有一天活在她眼前,可是她终于知道,她曾经是某个女子带着多大的期待才降临这个人世间。 那日起,虎头鞋就放在她床头,伴着她无数个夜晚入眠,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无意中发现虎头鞋另有玄机。 陆安然用右手捏了捏左手腕,露出一截红绳。 恐怕连她父亲陆逊至今都不知道,其中一只鞋子的鞋头藏了一片玉牌。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陆安然也没有告诉父亲,她当做是第二件母亲的遗物暗中收藏着玉牌,然后两年多前,与老头儿的交易中,陆安然知道了通达万事的银楼。 银楼的人告诉她,这是王都蕴匣楼的物引,任何人在里面存入东西后便会领到这样一块牌子,‘金银铁,玉无价’,玉是里面最高等级。 这说明,一是存的东西贵重异常;二则是存东西的人身份高贵不凡。 祖母因为母亲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不喜,不肯成全两人姻缘,可母亲手里为何会有这样的玉牌? 再有,母亲是蒙州人,王都又与蒙都千里之遥,她何时去的王都,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特意藏在虎头鞋里,连父亲都不曾告知。 两年多来,疑问成了魔怔,去王都不止是习医的决心,还是解开弥漫了她心头许久疑惑的关键。 陆安然垂眸,掩盖眸中深色,眼前迷雾重重,王都一行,是否最终能天遂人愿。 — 路面清理的进展不顺利,因着夜间又坍塌了一小块,瞬间将昨日一天的功绩全都磨灭。 天高云低,风扑打村口老槐树,抖落碎雪,似洋洋洒洒的玉珠。 春苗打了一桶水往回走,陆安然慢了两步,斜刺里闪出一个人影挡在她眼前。 女人皮肤粗/黑,裂开一张大大的红嘴,眼睛往上一拉,扯出斑斑皱纹,“可巧,姑娘也是来打水的?” 不等陆安然回话,田嫂把水桶往井边一放,喘出一口白气,殷勤道:“姑娘眉清目秀,皮肤比我见过的白瓷还要细腻,怕是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将养出来,哎哟哟,你瞧瞧这手指,根根如嫩葱,十里八乡哪里去见过咧。” 都说媒婆一张嘴,逢人就夸,死人都能说活,诚不欺也。 等田嫂从头到脚,连衣领口上那朵绣花都没放过天花乱坠夸了一顿之后,忽然语气一转,叹气道:“昨日莽撞姑娘还没来得及致歉,不知姑娘尚有婚约?” 陆安然很少有这种无语凝噎的场合,她就是不太明白,这上下句又什么关联? 身后传来一阵闷笑,陆安然转头,先入眼一角飘逸的银光色袖袍。 风止雪停,最后一片残雪落入他眉间,再慢慢润湿隐去,留下一点水光潋滟,映射了天光,好似顷刻带来一片春色。 “你给她做媒可不行。”云起嘴角轻勾,手臂往里划了半个弧度,用玉骨扇一指陆安然,语气散漫疏狂,带着他独有的慵懒。 田嫂左右看看,忽然一击掌:“哎哟!这可不咋说的嘛,瞧我没有眼力见的。”她啧啧几声,用媒人特有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过两人后,笑着道:“两位真是城煌庙里的鼓糙配成双,绣球配了个牡丹,天生的一对儿……” 一嘴说了十来个般配的话后,田嫂才喘口气,“天鹅遇仙鹤,巧了不是。” 陆安然直觉田嫂误会了什么,刚要开口,云起那边已经出声:“你昨天说的女鬼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田嫂笑容一僵,脸色都变了变,“还是别打听了,对你们没有好处,俗话说白天惦记晚上闹鬼,开不得玩笑。” 云起握着玉骨扇一下下敲击手心,风流不羁的样子道:“我只听过俗女艳鬼,却不识滋味。” “公子说笑了。”田嫂转动辘轳打上来一桶水倒进井边水桶里,边道:“红粉女骷髅鬼,还能有啥子滋味。” 陆安然弯腰帮着她稳住水桶,却不想一触摸水桶边缘,就被冻的手指头一抖。 田嫂好笑道:“富家小姐,哪能干这个,水桶都没摸过吧?” 陆安然并不将这点调侃放在心上,说道:“田嫂,你说的女鬼可是尹村长家长媳?” 不知是不是戳中了田嫂某根神经,她莫名抖了一下,还煞有其事的转身看了一大圈,拍着胸口道:“谁说不是呢,这女人活着就是祸害,偏偏死了还不安生。”言语中不乏厌恶鄙弃之意。 似乎单这样还不够,田嫂一时忘了害怕,一张巧嘴开始扒拉尹村长长媳那点破落事。 十多年前姓金的一家人逃难来此,也不知是否水土不服家中父母前后离世,就地埋在了尹家村,剩下一个小女儿就是尹家村村长长媳金氏。 “初初来的时候,这家人带了三个奴仆,身上穿着绫罗绸缎,看样子倒有些来头。”田嫂停顿,不忘掐着满脸笑容道:“当然了,比不得您二位贵重。” 都说恶仆欺弱主,更何况一个小小孤女,举目无亲。 田嫂摇头道:“也是个冬日,雪厚的一脚踩下去直到膝盖,那三个仆人偷拿了主人家值钱的东西连夜跑路。” 陆安然接口道:“所以金氏无法,留在此地?” 田嫂点头,随后撇嘴道:“这金氏呢也是个有心眼的,知道奴仆靠不住,早暗中将几件值钱的偷藏了起来,她自知孤女独身行路艰难,就求了村长留下。” “这样倒也无可厚非,没这几份心眼,有没有命还两说。”云起手指摩挲着扇柄上镶嵌的玉雕,轻笑道。 “公子说的对。”田嫂一只眼睛一眯,身体微倾过来,单手捂着半张嘴压低了嗓门道:“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好心,村长不就看重那点家当底子。” “哦?”尾音勾起,自喉咙里泄出散漫的笑意,笑脸似春风十里,开尽秋霞海棠。 田嫂心口狠狠抖了一下,老脸一红,心说妖孽哟,这公子哪是人,分明是茶馆说书人口中的野狐狸成精,这笑容也太叫人招架不住了。 “恐怕重点是金氏嫁给尹家之后?”陆安然看不下去了,出声道。 田嫂眼中闪过鄙睨,又忍不住往地上啐了口,“我们尹家村还从未出过这般不要脸的女人,嫁给了尹天明,却又和尹天翔勾勾搭搭,叔嫂不伦,闹的一家不宁。” 接着,田嫂绘声绘色,口吐飞沫的描绘了金氏是如何叫人抓奸在床,那画面香艳简直堪比春宫图。 “金氏就是骨子里的荡妇,平日里早和村中不少男人搞来搞去,常有人看到她和别个男的躲在草垛子后面不知道干什么勾当,这次叫弟媳妇给一把抓个正着,终于没脸苟活,所以跳了村口老井。” 云起和陆安然一同朝刚才打水的井看去,田嫂拍一下大腿,好笑道:“她跳的井早就填平了,这是后来另找人开挖的。”说来,愤愤不平道:“挨千刀的淫妇,死了也不安生,叫我们每家多花一吊钱才凿开这口井。” 因着这一吊钱花的冤枉,田嫂骂了好一顿功夫才能出了心中火气。 “算了算了不提晦气的事,我还得去煮饭,中午蒸燕泥软糕,你们没吃过吧,回头我送些给二位尝尝。”田嫂那张红嘴裂开一笑,就像是张大了嘴抢食的大锦鲤,样子有几分滑稽。 陆安然刚想说不用,田嫂利落的提着水桶摆腰款款的走了,容不得别人插话。她也转身准备往回走,却见一把打开的折扇挡在面前,上面浓墨重彩,画的是人间富贵像。 陆安然蹙眉:“世子何意?” 云起摸了摸下巴,“丑丫头,昨天我跟你打招呼你没听见?” “没听见。”陆安然很干脆道。 云起鲜有话到嘴边被吞回去的经历,眯起眼睛,黑眸中流出一抹促狭,倾身伸手过去,“看来你耳朵有问题,本世子帮你治治。” 陆安然一个矮身从他手臂下绕出去,“既然世子要听实话,那就是佳人有约,我不好打扰。” 云起收回手,反手合上折扇,“不止耳朵有问题,眼睛也不怎样。” 陆安然抿抿唇:“你我同借住尹村长家,以免世子再有吩咐,倒不如将你那位侍卫叫回来。” “我不。”云起眨眨眼,用扇子轻敲胸口,笑的春风得意又无赖至极,“我偏要麻烦你。” 陆安然觉得,鸡无法同鸭讲,最好的方式是避开。 不过她的脚才一动,忽而感觉眼角传来微凉,眼帘一抬,一张脸近在眼前,眉是点墨,唇如骄阳,肃肃松下风,倾泻满身风流。 第一案 红颜忆 第29章 命案 尹家后院墙角栽了一树梅,数萼初含雪,莹莹立枝头。 陆安然回来的时候经过,本意是看一眼白梅,却见两道人影站在树后,看不清脸,衣服随风交错,靠的极近。 似是感觉到有人,左边的身影一动,留下一页墨绿色袍角,追风而去。 紧跟着,另一人从树后走出来,扭着腰摇曳生姿,手扶云鬓,露出妩媚笑意:“陆小姐回来了,路修得如何?” 陆安然颔首算打招呼,“还需几日。” “没甚要紧,陆小姐安心多留几天罢了,不过乡野之地没什么好招待的,委屈小姐就是。”魏氏身穿桃红色夹袄,领口白色一圈毛拱着脸蛋,既妖且艳,骨子里的成熟风情。 看到魏氏,忽而想到刚才的事,陆安然交握的手指忽然一麻,仿若眼角依旧留有那点微凉触感,眼皮微微往下一落,盖住眼中神情。 “陆大小姐既然对本世子知之甚深,合该了解本世子不喜少妇,最爱你这种不解人世的清纯佳人。” 羞愧愤恼还未来得及发作,那人已经放开她退后,只留下寒风中疏狂笑声,张扬无比。 陆安然眸底光芒微动,云起此人,果若传言,荒淫无度,张狂不羁,实是叫人讨厌。 与魏氏分开,陆安然刚回到房门前,春苗急急从另一边回来,看到陆安然忙道:“奴婢找了一圈,小姐这是走哪儿去了?” 明明打了一桶水前后脚功夫,春苗回来却发现陆安然没在身后,又着急忙慌出去找了一大圈。 陆安然刚张嘴要说话,却听几声异响传来,之后有小女孩的呜呜哭声穿透雪地。 “我们去看看。” — ‘啪——’鞭子抽在地上,凌空挥出了几分冷气。 凛冽冬月里,小女孩跪在地上呜咽哭泣,却不躲不闪,幼小的躯体痉挛般颤抖,双手抱着脑袋,根根手指通红,手背还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男人手执藤鞭,墨绿色的背影慢慢转过来,双目赤红,神态凶戾,吓了来到窗口站着的陆安然主仆一跳。 春苗看了眼陆安然,清清嗓子大声道:“喂,一个小孩子你打的这么狠,还是不是人啊。” 被外头声音打岔,父女两人同时抬眸望过去。 “惊扰小姐了。”尹天明瞬间收拾好了情绪,干笑道:“小孩子不听话,打两下才长记性。” 春苗嘀咕道:“不听话也不能拿鞭子往死里打啊,这么点孩子多可怜。” 尹天明放下藤鞭,点头道:“姑娘说的对,其实就是吓唬她罢了,哪能真打。”见春苗盯着孩子手背上的那道伤口,尴尬道:“那是不小心……” 离开前,陆安然转头看了一眼,脑子里恍然闪过那片墨绿色衣角。 “小姐,怎么了?”春苗见陆安然停住脚步,疑惑道。 陆安然摇摇头:“没事。” — 午饭后,田嫂果如她所言,送了一些燕泥软糕过来。 听说这是当地特色,嫩艾、小棘姆草等放入锅中大煮,再加入燕泥,漂去上面一层灰色,揉入糯米粉后,就成了碧绿色的燕泥软糕。 燕泥即为垩灰,北燕独有。 甜糯软香,很合陆安然胃口,可春苗却受不住那股子甜腻劲儿,直笑道:“小姐自小嗜甜,喜食小茶糕点,私下奴婢和于嬷嬷常笑说,小姐倒是长了一张南方人的嘴哩。” 陆安然用锦帕擦拭手指,端起茶碗用茶盖推去茶沫,淡声道:“你有这功夫,不若去外头摘些梅花来做梅花糕,也不枉费开那一树风光大好的白梅。” 春苗去寻了个篮子来,嘴里说着:“奴婢就知道小姐是盯上人家白梅花了。” “等等。”陆安然喊住一只脚跨出门槛的春苗,起身理了一下衣襟,“我同你一起。” 天空飘起小雪,点若繁星洒下,沾染墨发,轻舞飞扬。 春苗提着篮子走在前,伸手刚要摘花,瞧见墙角蹲了个人,诧异道:“小姐,您瞧那个不是尹家孙女吗?” 小女孩背朝主仆二人蹲着,手中拿了一根手指粗的小木棒戳着地面,不知在做什么。 陆安然见她还是早上的装扮,比起裹着厚厚斗篷的自己,简直可以称之为单薄。 “没了亲娘就等同于没爹,真是太可怜了。”春苗努努嘴,示意陆安然看过去,“手背都没有包扎。” 于是起了恻隐之心,“小姐,奴婢手里还有一点伤药。” 陆安然犹豫一下,点头应了。 春苗摸出小瓷瓶,靠近时喊道:“小姑娘。” 女孩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春苗一愣,一时忘了后面要说的话。 只见女孩并非她们所想委屈着默默流泪,或是楚楚可怜,反而笑意盈盈,很是欢快的表情。 “你在此做什么?”陆安然走过去。 “嘻嘻,苏苏在挖地瓜呀,苏苏最爱爹爹了,要给爹爹烤地瓜。”女孩歪着脑袋,含笑嫣然,声音童真清脆,一双眼黑漆漆的,寒风刮过,莫名带着点阴冷煞气。 女孩的说话神情虽娇俏,可却给陆安然和春苗一种惊悚的感觉。 “小姐,这尹家村处处都诡异,每个人都不太正常。”春苗回想起刚才小女孩的样子就汗毛直立。 陆安然回头看了眼,小姑娘又继续用树干戳着地面,小而单薄的身体在猎猎冷风中,好似长在了那里一般。 “别乱说,再有几日我们就离开这里,村中的人和事都同我们无关。” 春苗想想也是,叹道:“希望一切顺利,那片山头别再有意外发生。” 只不过一切并不能如人所愿,夜间山体倒是不再坍塌,却出了更大的事。 尹家村发生命案了,死的是尹家村长二子——尹天翔。 陆安然闻讯匆匆赶过去,还没跨进门槛,一把折扇唰的在她面前打开,耳边响起云起轻慢的声音:“里面死了人,你也敢去?” 陆安然睨他一眼,声音清淡道:“死人没有活人难缠。” “呵——”云起轻呵一声,斜瞟了紧跟着陆安然准备一起进去的春苗。 春苗俯首让开位置,想了想,最后守在房门口。 村中房舍摆设简单,雕花窗,松木床,一门衣柜,一副桌椅,几个箱子,进去后一目了然。 除开陆安然和云起外,房中原先就有尹村长和尹天明以及发现尸体的魏氏。 大概太过震惊,以至于大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陆安然一眼看到房间中央一个浴桶,全身赤裸的男子半个身体趴在里面,另一半跪在地上。 青方砖的地面上湿漉漉的,还有不少水顺着木桶边缘滴滴答答落下。 陆安然迈步上前想要看看尸体,尹村长终于回过神来,面色灰败,脸皮抖的不像话,声音也发颤,“天明,还不快把你兄弟扶起来。” 尹天明的脚好似生根了,吞了口口水,“……是,父亲。” 也不知尹天明气力不济还是尸体死沉,捞了两把居然没给弄出来,反而溅了自己一身水,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抬头对上尹天翔瞪大的死人眼,惊吓的松了手。 ‘嘭——’声音震动,眼睁睁看着尸体砸到地面上。 陆安然越过尹天明一步上前,低头看着尹天翔脑门上紧紧缠绕的肚兜,恰好绣字落在前面额头中间,一个菊字。 “啊啊啊!是鬼啊,鬼杀人啦,鬼杀人啦——” 田嫂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从陆安然身后冒出来,扯着大嗓门一声尖叫,反而把陆安然吓一跳,踩到水里脚底一滑。 云起拎住陆安然的后领子,凑过半张妖冶的脸打趣道:“还说不怕。” 这时,不少人都闻风而来,房间里一瞬间挤满了人,都听着田嫂大吼大叫,合着外头的风嘶声力竭,众人心里瞬间发毛。 “菊!金氏的闺名就叫相菊,是金氏变作厉鬼杀人来了!”田嫂被什么绊倒,跌落在地连连往后爬,惊恐万分道。 大家互相看看,争相恐后的往后退。 “闭嘴!”尹村长一张瘦脸颧骨微突,两边脸颊凹陷进去,尤显得严肃,他紧握着拳头,忍住丧子之痛,铁青着脸道:“田嫂你再这么危言耸听,别怪我不客气。” 田嫂已经爬到门口,扶着门框起来,腿还发软直抖,抚着胸口惊吓过度的样子,嘴里却不饶人,“村长,你自己瞅瞅,一个浴桶还能把人淹死,就是十岁小儿站直了水也没不过脖子,难道还是天翔自己个儿裹着脑袋伸进桶里把自己淹死的?那不是见鬼是什么?” 田嫂巴巴几声给自己壮了胆,说话越加顺畅,“还有,大家都瞧准了啊,别说我田嫂说胡话,金氏的绣工村中哪个妇人姑娘都赶不上,除了她谁还能把菊花绣的和活了一样,更别提上面真真儿一个菊字。 村中哪个带菊的?除了金氏只有三娘她家六岁小娃,村长你觉得可能吗?” 被田嫂这么一掰扯,村中人逐渐面露恐惧色。 “金氏帮我出嫁的闺女绣过鸳鸯盖头,我们尹家村她独一份,哪个绣工都没她的好。” “是啊,你看那肚兜上的菊花,我们可绣不来。” “那……你们是说真是金氏变,变变变鬼……” “说不好活着的时候欠了她的,来讨债了!” ……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0章 王寡妇 尹村长将众人轰出去,只留了两个亲近的壮汉帮把手。 大家到了外面也没马上离去,互相看看却不说话,一时气氛有些沉重。 田嫂腿软站不住,摔倒在雪地里,旁边人扶起来,她继续绘声绘色的说着金氏化为厉鬼杀人,还说起了前一次她撞鬼的事。 云起用扇柄敲了敲陆安然的脑袋,“还真被吓着了?” 陆安然抬眸看他一眼,“你觉不觉得房间里水有点多。” “何止是水。”云起倚靠旁边树干上,拂去衣袖飘雪,“看出些什么来了?” 陆安然垂目:“没有挣扎痕迹,起码表面看来如此。” “哟。”云起手背往回弯抵着下巴,一贯慵懒道:“说你胖还喘起来,你真当自己是仵作了。” “仵作?”陆安然摇摇头,“我去王都学医的。” 云起看着陆安然蒙面外一双眼,像是被雪水洗过,清棱棱的,一向的波澜不惊,仿佛没有什么能激起里面涟漪。 “学医给活人看,仵作给死人看,有什么区别吗?” 陆安然坦然对上他的眼睛,“仵作在本朝乃贱职。” “陆大小姐果然高贵。” “你也不用这么说我。”陆安然反驳道:“若世子视天下人为平等,何不舍了世子身份,当个庶民。” 云起放下手,慢慢直起腰,盯着陆安然的眸色转黑,忽而勾起一边嘴角,带着几分微凉讽笑:“你的医术有你这张嘴一半厉害?” 陆安然不说了,旁边尹村长出来,正在问魏氏话。 魏氏着实被惊吓的不轻,难得云鬓微乱,衣服溅了一大块黑色污迹,想是汤药洒在身上。 “我一早给天翔送药,进来后……”魏氏感觉喉咙干的紧,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发出声音来,“就瞧见天翔跪趴在浴桶前,我想,想扶他,可是手刚摸上去……就发现他身子硬了。” 尹村长听了,良久不能说话,等他再开口,忽然眼睛看向陆安然和云起的方向,沉着声音道:“天翔死的蹊跷,大壮你带两个人从王家村绕路去县衙报案,除去每日清理山石的人外,其余人等从今天开始不得离开尹家村半步。” 陆安然知晓尹村长说的是所有人,但唯有他们几个和云起主仆乃外来者,他们一到村中就发生命案,自是头个被怀疑对象。 “村长这么说,是确定尹天翔为他杀了?”云起用手指弹了一下扇柄吊坠,轻轻一笑,魅惑众生道:“说不准就如田嫂所说厉鬼索命,村长又去哪里找凶手。” 尹村长寒着脸道:“云公子若要借住此地,就请按尹家村的规矩来。” “村长这不行啊,我做媒那家可快要下定了,若晚上几天出了岔子,我是要少挣一笔银子钱的。”田嫂不干了,说起挣钱的事儿,腿也不软了,腰也直了,中气十足道。 村中一人道:“田嫂你是要钱不要命啊,按你说金氏变鬼杀人来了,你不怕下一个找着你。” “我呸!”田嫂撸起袖子,挺着胸膛道:“金氏杀人是要和尹天翔去地下做一对鬼夫妻,与我何干。” 尹村长一双厉眼瞪过去:“你再胡说半个字试试。” 田嫂缩缩肩膀,躲到人堆里,暗自咕囔道:“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村中谣言几多,我平时一向不管,但如今我家天翔才出事就有人乱编排,再叫我听到,打烂你嘴!”尹村长扔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众人陆陆续续的离开,平静小山村突然发生命案还闹不清是人还是鬼做的,大家心里都毛的紧,听了田嫂的话后恨不得赶紧摆脱这个不祥之地。 陆安然思忖了一下,走到魏氏面前:“你丈夫腿伤未愈,这几日应该不宜碰水吧。” 魏氏呆呆的站了片刻,听到陆安然的话,低头抹去眼角一滴泪水,“说的是,房中原也是没有浴桶的,昨晚我送好药离开前也未曾听他说要沐浴,更没人给他烧水,也不知怎么就……”越说越像闹鬼。 “你没有同他睡一个房间。”陆安然疑惑。 魏氏用手背贴了贴冰冷惨白的脸,“苏苏从昨天傍晚开始又发烧,且晚上伴着梦魇,我就陪了一个晚上,到天蒙蒙亮才给天翔熬药送去,谁知道一个晚上就出事了。” 陆安然还要问些什么,忽而背后传来一道咳嗽声,转过头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那里,一张老脸冷厉,眼神尤其阴祟,直勾勾的扫过来。 魏氏甩出个帕子擦了擦眼睛,失掉的魂回来一半,叹气道:“我夫天翔遭此不幸,有劳小姐关心,婆母这边还需侍奉,就不与小姐多说了。” 魏氏扶着老妇人离开,春苗看着两人背影道:“住了两三日头一次看到尹家这位主母,听说是个礼佛之人,成日里与佛堂为伴,怎么奴婢瞧着不像是侍弄佛祖,反而阴气的很。” — 往回走到一半,听得前面传来田嫂破口大骂的声音,“说你恬不知耻还真是黄鼠狼盯着鸡,原先天天朝村长家里跑,口里说什么和金氏是好姐们,哪个好姐们关着门跟人家男人说悄悄话?啊?” 走近了瞧见田嫂前面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一身粗布棉麻冬衣,挎着个荆条编成的篮子,俏生生站在雪地里,虽不五彩照人,却也有几分秋素若菊。 想来田嫂把刚才村长那里受的气全出在了这个女子上头,一口气不歇连滚炮的骂骂咧咧道:“什么东西,才瞧见正儿八经的公子就赶不及送上门来,也不叫门前的狗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一张脸,你配吗?” “魏氏打你那一巴掌真就忘了?裤腰带绑不住的货,长剑戳短剑,全身犯贱。” 后面的话太难听,陆安然都听不下去,那女子显然也是忍到极致,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太过分了。”抹着脸跑开了。 田嫂骂的爽了,出了心中郁气,对着陆安然又是另一副笑脸,“姑娘别看她可怜,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春苗好奇道:“她是谁啊?” “她是隔壁王家村嫁过来的,丈夫前年死了,大家都叫她王寡妇。”田嫂神情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屑,“死男人的也不是她独一个,却属她最耐不住寂寞。” 从田嫂嘴里知道,王寡妇从丈夫死后就开始物色下一个靠山,眼光倒是不低,去年春还巴巴着村头唯一的秀才不放,结果人家考上县城里的学府就不搭理她了。 田嫂右手背往左手心一摊,“可把家里一点值钱的都赔进去,落个人财两空,活该。” 这不,王寡妇自从见云起来了尹家村,就又活络起心思来,借着送吃食来接近他。 陆安然眼睛扫过云起那间房,心中了悟,来了个招桃花的。 “你说王寡妇和金氏的丈夫……” 想必是念起金氏导致她丢了一份媒人银钱,田嫂笑脸一收,咬牙切齿的痛恨道:“金氏就是个祸害,活着和自己小叔子苟合,现在死了也不安分,想她婆母最看重门脸,哼,作一把好孽。” 等到田嫂骂完走人,旁边冒出个不知何时来凑热闹的村人,摇头感慨道:“这田嫂也真没良心。” 陆安然不欲打听别人家的事,春苗倒显得兴致勃勃,问道:“怎么说?” 原来田嫂一家和金氏有些相像,因为家乡闹了灾,夫妻二人投奔到尹家村的姑母家,姑母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就留了二人养老,这便住下了。 后来姑母去世,田嫂的丈夫出意外死了,留下她一个外来姓不受村中人待见。当时金氏和她走的近,特别是田嫂儿子生病,只有金氏伸出援手借了银子看病。 虽然最后孩子没留下,怎么说也是大恩一份,不管金氏做了什么,其他人便算了,唯独田嫂到处这样说人家,未免太过分。 村人唏嘘几句离开尹村长家,陆安然一回头,却见云起不知何时站在了房中窗前,手里拿着什么往上一抛,又接住。 “爱看死人,又好打听,年纪轻轻怎么就老成了。” 陆安然听出来,他是在讥讽自己爱家长里短,未免同他辩驳,干脆就领下来,“世子谬赞。” 云起身体一动,曲腿坐在窗沿上,拿着东西的手搁在上头,另一只手对着陆安然招了招,“过来。” 陆安然认为好看的人做什么动作都是好看的,眼下也是。 她犹疑几息,上前道:“世子还有什么指教?” “吃烤红薯么?”五指分开,里面一只还在冒着一点热气的红薯露出来,烤的焦黑的皮衬着他如玉般掌心,分外扎眼。 陆安然想了下,道:“刚才那位王寡妇送你的。” 云起把红薯抛给陆安然,点头道:“昨天她家小儿差点摔破头我给顺手捞起来了,她送些东西来感激我。” 红薯的余热烫着陆安然柔软的手,愕然道:“田嫂误会了。” “你现在该明白,很多事就和你当仵作一样。”云起抬起一根食指往眉骨的地方轻轻敲了两下,“从别人嘴里听来看来,都不如你自己一双眼睛。” 陆安然想说她不是仵作,可又觉得云起的话有几分道理。 “金氏呢?” 云起反问:“一人良善与否,要论私德?”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1章 意外 风起云动,山岚高处叠成,雪花簌簌落下。 “我总听说盛乐郡云世子成日里纸醉金迷,是个糊涂的,现在看来,诚如世子所说,从别人嘴里听来看来,都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怎么?”云起勾了玉壶在手中,衣袍微散,广袖云纹浮动,烟岚云岫,如仙如妖,“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陆安然双手交握,掌中贴着那只慢慢散失余温的红薯,对上云起戏谑的笑容,道:“同被困在这里,世子不急吗?” 玉壶倾倒,醇醪佳酿流入口中,酒水沾过唇畔,带出一丝妖艳朱红色,云起轻笑道:“观月于本世子如同左手右臂,本世子既派了他去现场,等同本世子亲身上场,足可见本世子诚心是打算尽早出谷的。” “阿嚏——” 十里外,观月抹了一把热汗实在想不太明白他一个堂堂王爷府侍卫,怎么就沦落到搬石头的境地了,若叫墨言那小子知晓了,岂不是笑掉他大牙。 满山的风雪不是风雪,全是他洒下的泪花。 “世子之前说房间里多的不止水,可还有什么不妥?”当时情况太乱,陆安然只匆匆看了两眼尸体。 云起晃着手中酒壶,“尹家二子好似很怕冷,屋中摆了不少炭盆。” 陆安然拧眉思索了一番,大概炭盆摆放的位置与她相背,倒是没有注意,“按理说一个人被按入浴桶窒息,必然伴随剧烈挣扎,可我看过尸体,上半身全无挣扎痕迹,反而膝盖腿处有磨损。” 云起挑了挑眉头,那么两眼,对着个赤身裸体看的还不少,“所以呢?” 陆安然抬眸:“最大的可能他当时处于无力反抗的情况。” “嗯?”这一声从喉咙里发出,带着慵懒的腔调,“你是说他死前人事不省?” 陆安然点头:“或是药物所致,或是外力,不过我需要查验尸体才能知晓。” 云起看着她,忽而问道:“你突然同本世子说那么多……”下巴对着陆安然手中的红薯抬了抬,“因为一个红薯?” 陆安然一怔,刚才这些疑问困惑自己半天,见到云起不知不觉就全说了出来,他一提醒才幡然醒悟,似乎有些不合宜。 — 这一天,到天黑前陆安然都没有再出房门一步,翻动手中《千金药典》,一行字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索性放下书册,揉了揉眉心。 直到闻见香味望过去,春苗到底还是做了梅花糕,每一个小巧玲珑,形如花瓣,中间点了胭脂红,见之可喜。 春苗拿了个小食盒,边装边道:“如魏氏说的,这事确实有些邪乎,怎么凭空就出现个浴桶,人还溺死在里边,会不会真有鬼啊?小姐,要不咱们换一家借住。”她认为,既然死了人,住在这里着实有些不吉利。 “鬼杀人还需费那些事?”陆安然咬了一口梅花糕,蓬香松软,甜而不腻,吃了甜食果真心情好,看春苗装了一小碟,随口道:“徐甲他们胃口大,你这几个怕是不够吧?” 春苗摇头:“不啊,奴婢是想着云世子送了红薯给小姐吃,那奴婢总要回个礼,方显得我们陆府知礼知节。” 一个红薯,且是主人随手抛掉的红薯,还需回礼? 陆安然一口梅花糕忘了嚼,春苗已经迈着轻快的脚步出得门去,她后知后觉的沉思起来,是否离开家前对春苗的提点过头了。 春苗回来的时候,随着开启的房门传进的除了寒风冷气,还有影影绰绰的话语声,春苗搓了搓双手,抖掉衣服上雪花。 “刚才大壮媳妇来了,奴婢料想风雪耽搁,恐怕县衙的人今日来不了。”不消陆安然问起,春苗自顾道。 陆安然提着笔稳稳落下一个字,方道:“尹村长怎么说?” “尹村长也没法,今晚是不行了,只说明早还未归,再派人去瞧瞧。”春苗拿着火钳添了一把炭,“就是大壮媳妇话语间有几分埋怨的意思,不过也是人之常情。” 入睡前,春苗在地上铺开她的被软,口中仍旧有几分惶惶然,“奴婢只要一想起这院子最西边放了具尸体,全身就有点不得劲。” 许是这份忧心作祟,后半夜还真的起了一阵阵阴风,伴着隐隐约约仿若凄厉的女鬼哭喊,叫人听着不寒而栗,无法入眠。 再到次日村里一走动,一个个村人面露惶惶之色,聚在一起讨论女鬼索命的事,显然田嫂昨日那番话起了大作用。 陆安然随便一站,马上有村人注意到,笑着道:“城里的小姐,咱们这乡下住不惯吧?” 客气两句后,陆安然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女鬼,是尹村长家大儿媳?” “可不咋地。”妇人抓了一把长生果问陆安然要不要,自己用两个手指一按,挑了两颗饱满的果子肉出来扔到嘴里,嚼的嘎吱嘎吱,半边嘴皮往上一掀,带着几分神秘道:“正说着呢,昨晚个那女鬼哭了一整夜,咱家里窗户都抖了好一阵,眼瞅着一缕红衣闪过,吓的我一个哆嗦,差点没从炕上跌下来。” 春苗扶着陆安然的手一颤,张大了嘴巴:“真的啊?” 有人接口道:“是啊是啊,我也听到了,哭声鬼的很,一颗心现在还扑腾跳个不停。” “不过我仔细想了想,金氏活着的时候为人不错,也给过不少人帮助,心底是个良善的,总没理由化厉鬼了乱杀人。”还是先前吃长生果的妇人,抖掉衣袖上沾染的花生红衣,指天立誓道:“该找谁找谁,犯不着头一个找我。” 旁边一个挎着篮子精瘦黝黑的妇人听后哼了一声,满嘴鄙弃道:“什么良善都是做给人看的,还不是贱骨头发痒,见个男人都想往上扑。” 磕长生果的妇人嗤声道:“不就是你家男人帮衬金氏收了回麦子,人都死了你还惦记到现在。” “人死了怎么了,就能抹掉她放荡本性了?”那妇人色厉内荏道。 大家笑她道:“鬼能听人言,小心她晚上找你去。” 说了一阵,又说到大壮和另两个村人没回来,村长最终派了人再去县城看看。陆安然见打听不着什么有用的了,就和春苗不动声色的离开人群,那些闲言碎语也逐渐飘远。 “小姐,真是奇怪,那金氏在别人口中一会是个好的,一会又是坏的。”春苗眼中露出困惑,“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陆安然垂目,忽而脑中闪过云起的话,顺口道:“人的性格本身就不是单一的,再则看一个人良善与否,不论私德。” 春苗听后点点头,呀了一声:“这句话不是昨日云世子和小姐说的吗?” 陆安然侧目,看的春苗起鸡皮疙瘩了,慢悠悠道:“我觉得你还是同徐甲一起回蒙都的好。” “哎呀!”春苗看着陆安然施施然往前走的背影,在原地跺跺脚:“奴婢以后不说实话就是了。” 今日云层散开,难得天空放晴,阳光照射着天地,万物皆白,明亮且和煦。 春苗陪着陆安然转了一圈回来,看到尹家那位小姑娘蹲在院子背阴的角落里,手中不知抓了什么,另一个手做出拔的姿势。 走近了,听到小姑娘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坏女人,好爹爹,爹爹才是好爹爹,苏苏的娘是个坏女人……” 许是听到脚步声,小姑娘转过身来。 陆安然才看清楚,她左手掐着一只大公鸡脖子,公鸡眼睛直翻白眼,右手一根根拔掉尾巴上漂亮的羽毛,嘴角向上高高扬起,满脸愉悦。 “你拔了雄鸡尾巴是做毽团子?”春苗指了指那只原本雄赳赳,此刻全无威风反而略有些惨淡的大公鸡,“你快把它掐死了。” 小姑娘歪着头,嘻嘻笑道:“给爹爹做一朵鸡尾巴花啊,姐姐你觉得好看吗?” 天真的话,加上直勾勾的眼神和古怪笑容,令春苗顿时感觉毛骨悚然。 “你很喜欢你爹?”陆安然走过去。 小姑娘苏苏捧着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毛,满脸高兴的点头:“对啊,爹爹最好了,苏苏最爱爹爹。” 陆安然看了看已经没有动静的公鸡,“那你娘,你为什么叫她坏女人?” “不可以提那个坏女人!”苏苏突然把手里的大公鸡甩出去,恶狠狠的砸在地面上,乌黑的两个眼珠子里透出一丝阴戾。 春苗连忙拉着陆安然后退,避开飞溅的雪沫子。 “嘘!”苏苏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嘴唇,晃了晃手中羽毛,慢慢扯出一丝古怪笑容,“不准再提坏娘亲哦,苏苏要去找爹爹啦。” 春苗看看苏苏跑跳开的背影,再看看地上一动不动的大公鸡,嘶了一声,“奴婢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不正常。”说罢,停顿一下,重重声明道:“这一家子人似乎都不太正常!” — 午饭后,尹村长家的院子又吵吵嚷嚷起来,不少人蜂拥而至,等陆安然和春苗赶过去,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半个村的人。 最里面一个男子躺在地上,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只右腿,从脚腕到膝盖一片血肉模糊,人也昏了过去。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趴在男人身上痛哭,身边年轻妇人跪坐地上抱着幼女哭哭啼啼,孩子被吓着了,也开始嗷嗷大哭,一时间哭成一片。 同男子一路回来的正和尹村长说话,好巧不巧,陆安然过来时,只听到一句:“……去王家村的桥索断裂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2章 出手 彼时春苗正好把收拾好的食碗拿出去,陆安然从开启的房门看到尹家二媳笑呵呵的从隔壁云起房间退出来。 要想俏,一身孝,尹二媳妇这一身白,还真是脆弱的苍白里,透着一股子妖娆,寻常男子根本防不住。 春苗撇撇嘴:“别说尹村长家,这尹家村就没有几个安分的,等路开好了还是赶紧离开,否则待下去太刺眼睛了。” 正好外面传来吵闹声,主仆二人一过去,就听村中一个男子道:“去王家村的桥索断裂了,老拐说到山头查看下能不能翻过去,结果上头一块石头松了,滑下来给摔了腿……”男子懊恼的声音带着几分庆幸,用大掌抹了一把满是雪水的脸。 “我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哟,没了腿,以后家里头老的老,小的小,还怎么活呐,我的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老妇人仰天拍地哭了一阵,忽然一把抓住尹村长,“村长,我儿可是听了你的话才去往县衙找大壮他们,如今出了事,你得负责!” 村中人面面相觑,若真瘸了腿,对于一个做农活的村人来说绝对是要命的事。 “当务之急,是不是去王家村把赵大夫请回来?” “按这个天气,山高路滑的,恐怕一时半会儿桥索也修复不好,你说怎么请。” “不如翻山过去……只是山路崎岖加上雪又厚,怕是……”成为第二个老拐。 老妇人听着村人谈论,逐渐面露绝望,坐地上拍着大腿嚎哭:“拐啊,我可怜的拐啊,你要是去了,留下孤儿寡母可怎么好啊?拐啊你可记着啊,村长叫你去的县衙,否则也不能摔断腿啊……” 身旁小妇人拉扯她,边抹泪边道:“娘,阿拐他还没死呢,您这样哭不吉利。” 老妇人猛的用力一把甩开,浑浊的双目瞪的滚圆:“吃里扒外的货,有你说话的地没有?不会说闭嘴,没人当你哑巴。” 尹村长铁黑色的脸严峻如山,示意旁边的人扶起老妇人,沉叹一口气道:“阿拐娘你放心,村里不会放任阿拐不管,总会想办法治他的腿。” “别啊村长。”田嫂吐了一嘴瓜子壳,抱胸道:“大壮几个是为着你家天翔出事才去报案,老拐他们也是为此找人摔断腿,横竖算起来都是你家的私事,往后老拐真有个一二,可不能往公里摊。” 村中农忙时,本来各家都嫌人手不够,若再摊上老拐家的农活,自不大情愿。 尹村长扫了一圈看明白众人神色,黑着脸道:“这些日后再说,先找两个把阿拐送里头去。” 与老拐同去的男子忧心忡忡,“村长,最要紧是大夫请不来,老拐的腿难道真要废了。” “找她啊,她会看病。”声音出挑又清脆,大家转头一看,不知苏苏从哪里钻出来,站在人群当中。 被苏苏手指头指着的正是陆安然,她看到小女孩甜甜一笑,歪着脑袋用天真的话语道:“你身边的小姐姐说过你会看病,被苏苏听见了哦。” 春苗看了陆安然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你听错了,我家小姐并不会看什么病。” “咦?”苏苏撅了撅嘴巴,“姐姐你是嫌拐叔叔身上脏,不愿意给他看吗?” 春苗心说这小孩不知好歹,走出几步刚要开口,却见老拐的媳妇一个箭步擦过她身边,扑跪过去,“小姐活观音,求你救救我们家阿拐吧。” 陆安然避开女子,双眸平静的看着她:“我非医者,自不能随便给人看诊以免耽误病情。” “小姐,您是大富大贵的小姐,您摸不得泥腿子我们懂,可是我家阿拐可怜啊,没了腿,以后还有什么活路啊。”老妇人又开始新一阵的哭天抢地,这回面对的是陆安然,“就请小姐大慈大悲发发善心,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以后供长生牌也不敢忘啊。” 春苗见老妇人说话越发没谱,生气的训斥道:“你胡说什么,怎么就不给你治了,都说我们家小姐不是大夫,回头治出好歹来,是不是反倒怪罪我家小姐。” “苏苏是个孩子,绝对不会骗人。”老妇人卧倒在地,侧对着地面用手拍打一下大哭一声,“我苦命的娃啊,都怪娘没给你个好出身,担不得富贵人家的小姐给看病哟,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眼见老妇人无理取闹,春苗气的涨红了脸,更明白小姐之前不愿多管闲事是非常明智的,有些人天生就是刁民,同情不得。 “陆姑娘,要是你真的会医术,还请不要顾虑,人命要紧。”尹村长开口道。 田嫂从人堆里挤出来,扯着大嗓门道:“村长,我说句公道话,人姑娘都说不会了,你们非逼着她去看病,要是治坏了,这个错谁来担?如果是村长你来担保,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 尹村长气结,“哪儿都有你!” “诶?”一把折扇挡在村长和田嫂中间,唰一下打开,富贵锦绣图,写意风流,银色袖袍如云层缓缓拨开,露出一张俊美不凡的脸容,弯勾浅笑,几分不羁,“田嫂这话说的太对了,人家姑娘家的年轻未经事,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也是有的,若有个村长这般人物在后面支着,才多些底气,你说呢?” ‘大场面’三个字特意加重了音量,眼睛往地上婆媳二人多看两眼,脸上笑容仿若在说,好大一出戏,引得春苗差点没笑出声。 这时里面出来呻吟声,一声声极力克制过反而越发听着催人心弦。 尹村长凹陷的脸庞抽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双手冲着陆安然拱手,“人命关天,本村长厚颜,恳求小姐出手,尹家村感激不尽。” 其余村人皆看向陆安然,有欲言又止的急切,也有事不关己的围观,还有好奇的,疑惑的,凉讽的…… 人间百态,众生百相。 — 陆安然一把推开门,里面的血腥味立马冲鼻而来。 春苗扶着陆安然跨进去,心中忐忑的看着自家小姐没什么表情的眉目,嚅嗫道:“要不是奴婢多事,小姐也不用被逼着来给人看病。” 想起阿拐老娘和小媳妇的做派,春苗真是看不上,还有那位尹村长,表面话说的客气,实际上干的不是人事。 而小姐在刚才情势下,碍于情面不得不应,春苗暗骂自己多事,没良心的小东西,给她药膏作甚。 想到苏苏,春苗一个回头,正好和人群中的苏苏对上眼,登时脚步一顿。 小姑娘从人群当中逐渐隐没,嘴角恶意的笑容缓缓退去。 人们围在外面没有散开,似乎都在好奇来他们村借住的富贵小姐到底能不能治好老拐,有的人希望她真有几分功底,有的人倒想看看治不好的话老拐娘又怎么发疯。 等待的空档,春苗进出三次叫人送热水,一盆清水进去,又捧着鲜红的水出来,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血腥味。 “咋个盆里这么多血,不行,我得进去看看。”老拐娘忍不住了。 老拐媳妇拉住了她,“娘,人大夫在治呢,您现在进去会打扰人家。” “寻常人流那么多血哪还有活的。”老拐娘抬起的脚犹豫着放下,眼神微闪,道:“刚才她那般不情愿,谁知道会不会故意治坏我阿拐的腿。” 云起挥扇的动作不由停下来,特意施舍了个眼神过去,嘴角勾了勾,却不见笑意,又转回目光。 “呸!”田嫂把瓜子壳吐在老拐娘腿旁,“老娘见过不要脸的,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老不要脸的。” 同村人互相咬耳朵。 “是啊,阿拐娘这话说的不地道,既不信任人家,刚才何必跪求呢?” “确实没良心。” …… 恰好房门打开,陆安然走出来,看了大家一圈,最后对着尹村长道:“伤处敷了药,现在用夹板固定着,未免骨节错位形成畸形愈合,未来一两个月内最好不要下床走动。” 诸多坏事中总算有一件值得庆幸,尹村长刚松了口气,却听陆安然续道:“不过我路上带的药物不多,能支持个四五日可以,再久怕不够。” 但有这几日已经够尹家村的人清理出一条出门的路,尹村长点头道:“我代阿拐全家替他们感激小姐,不过阿拐这个腿以后……” 陆安然实话实说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至于恢复到什么程度,看他自己了。” “什么?”阿拐娘冲出来,“那不行,你要治就得治好啊。” 春苗张开双臂拦在前面,发了狠的说道:“冲撞了我家小姐,你们一个村都不够赔!” 阿拐娘刚要使出泼皮赖脸的劲儿,却猛然对上一双清棱棱的漆黑双眼,“你若是不愿,我现在可以取了夹板,将伤口恢复成原来模样。” 那嗓音清亮,仿若雪花在舌尖化开,染了那抹凉意,无法叫人怀疑她说到必做。 “你……” 陆安然不再多看一眼,带着春苗离开。 “还说去学医,浑身上下不见一点杏林为民的胸怀。”经过云起,他调笑着说了一句。 陆安然脚步未停,穿过小院踩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曾几何时,老头儿说过类似的话—— “你这丫头,有慧无仁,不适合学医啊。” 她是怎么回答的? “治病救人靠的是医术,非体贴周到。” 最后老头儿摇头晃脑的叹口气:“医者不仁,何以为医。” 陆安然的脚迈上台阶,垂目看着台阶上的雪水印子,覆面之下,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从未有人教授过,如何拥有?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3章 雪夜坟场 天黑时,春苗跑去徐甲他们那头询问进展,陆安然一人坐在窗前的桌子边翻翻写写。 烛光辉耀,人影倒映在窗纸上,原只有一抹,忽而外头另一道身影逐渐靠近,两道黑影瞬间贴合。 光线暗淡了一下,引得陆安然抬起头来,推开窗子一看,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入夜后的尹家村本就安静,连狗吠都不闻,陆安然看着前面挎着篮子的尹老太太,愈加疑惑不解。 幸好雪地亮铮铮的,足够看清一个老太太步履不太稳健的背影,陆安然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出了尹家村,尹老太一路走到最西边的山脚处,突然停住了脚步。 陆安然靠在山石后面,环顾一圈却倒吸一口凉气。 此处偏僻幽静,阴森寂寥,散落着成片的坟堆。 有的坟墓前挂了布幡,随着夜风撩动,无声中充满了诡谲的气氛。 尹老太又动了,脚步似乎瞬间轻快起来,左转右绕的,没几下陆安然居然跟丢了! 陆安然转了几圈,依旧找不到尹老太,更叫她惊奇的是,脚印也不见了。仿佛来到这里之后,尹老太就凭空失踪了。 正在她惊讶之余,一阵风声卷过来,呼啦一下一个黑影往她脑门上罩,吓了陆安然一大跳。 “抢着看死人,还以为是个胆大的,这么不经吓。”轻慢惫懒的声音,是云起。 晚风吹拂开一角面罩巾,侧脸下颚与雪地的反光连成一片,苍雪般白。 云起挑眉:“还真的吓到了。”说完伸手去勾陆安然的脸。 陆安然后退一步,脚后跟用力踩的嘎嘎响,抿唇道:“世子刚才从前边过来,可是看到尹家老夫人?” 云起摸空的手很自然的收回来顺势摸着自己下巴,“本世子大半夜的又不是没事做,跟个老妇人做什么?” 陆安然看一眼云起,又把目光往周边扫一圈。 云起一眼看透陆安然的意思,哂笑道:“你可少没良心了,本世子是怕你大半夜的被什么孤魂野鬼拐走,才屈尊出来瞧瞧。” 两人到处走走,陆安然道:“这片地应该是尹家村的墓陵。”新的旧的隆起不下百个坟堆。 “按你说的,尹老太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上坟?”云起手指着前方黑压压的山脉道:“不过此处群山环绕,山岳草木茂密,使得灵气充沛,饱受风吹,山势变化似蛟龙飞天,其内气旺盛,底下河流蜿蜒曲折,则聚气凝而不散,实为整个村建阴宅的风水良地。” “世子还会看风水?” “你想说本世子像个江湖骗子吧。” 陆安然摇头:“世子所行所为皆出人意料。” 云起侧过身,眼眸略带深意的看着她:“那你呢?” 陆安然略微蹙眉,怎么话题转到她身上的? “我以为你那天大谈尹天翔死亡的疑点,定然心存疑惑,怎么不去亲自寻找答案?” 陆安然转开头,望着黑夜笼罩中的山,像从天而降伫起了一道沉黑的铁门,将尹家村和外界拦隔成两个世界,“在其位谋其事,查案辨尸,自有衙门里的人在做。” 闻言,云起轻笑出声,悠然道:“陆大小姐这么说不对吧,也不知谁在蒙都做出当街翻案这等壮举。” 陆安然眼眸倏然睁大,盛满惊诧。 “呵~”云起轻呵一声,在陆安然以为他还要说什么时,却闭口了。 折身返回,没走几步陆安然突然停下来。 “退后一步。”云起抬起三根手指扬了扬。 陆安然挪开右脚,却见本该空旷无物的雪地上孤零零躺着一封淡黄色信件。 — ‘噼~啪~’木头在火中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陆安然折好信纸看向云起,后者用食指敲了一下额头,轻笑道:“啊~真的见鬼了。” 这封信出现在这里已经很奇怪了,更加诡异的是,这封信来自尹家已经死去的大儿媳——金氏。 “妾身金氏,幼居平城,为避难随父母迁至北燕,路遇灾祸,父母皆去,幸得尹家村收留。 年满十六,嫁得尹家长子名为天明,夫妇和鸣,公婆善待,妾深欣慰之。 然好景不长,二弟娶妻魏氏,性情张扬,长相妩媚,上可能言会道讨好公婆,下会看人下菜处处周到,年深日久,婆婆愈发见我不喜。 原可将就度日,然魏氏天生放荡,竟对我夫抛媚弄眼,又怂恿小叔趁我沐浴闯入,我本恪守妇道,不予理睬,可……可…… 逼我至此,一口水井了却残命,却因执念不散,日日徘徊间骤升恨意。 我恨这天不公,我恨这人虚伪,我恨这世间男盗女娼。 化为厉鬼,我要讨回血债,无人可逃!” 落笔相菊二字。 陆安然胸中一口气缓缓吐出,“你信鬼吗?” 云起两根手指夹着,抽出她手中的信件晃了晃。 “我更加相信有人装神弄鬼。”陆安然道。 正在这个时候,若有若无的女子哀怨哭泣声在黑夜的寒风中传来,吹乱陆安然的披风,使得她眉头紧皱。 云起扬眉笑说:“老天总喜欢和人作对,你才说不信鬼神,偏要向你证实它的存在,不若你现在扯着嗓子喊一句,除非她出现在你面前。” 陆安然淡睨他一眼,这人自己也不信,非要把罪名扣她头上,她偏头听了一会儿,朝某个方向走过去。 这个地方三面环山,形成了回声环绕,加上声音来处不近,随着风断断续续,很难捕捉,乍听仿佛真是鬼混在暗夜里飘忽而泣。 — 轻云蔽月,星辰两三点,朔风回旋,哭声悠远缥缈。 陆安然驻足,黑眸穿透长空,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嗯?” “味道。”陆安然看向云起,“有一种丁香花味。” 云起用食指抹过鼻子下方,“这个时节开丁香花?”一笑,“看来没有鬼都说不过去。” 丁香花又名鬼花,淡雅香气萦萦绕在鼻间,经久不消。 陆安然循着味道一路找过去,云起走在旁边,偶尔翻卷的披风摩擦过他的银袍软裘,微微碰撞后,又散开两边。 香味越浓,哭泣声越大,终于一个荒坟过后,黯淡星光下,明亮雪地里,一个女子跪坐在一座坟前地上,长裙在夜风里翻如奔涌的海浪,使得她好像随时要乘风飘走。 饮泣呜咽,幽怨凄楚。 就如那日里村口遇到的‘女鬼’,挽袖轻拂间,一首昆曲婉转低昂,哀怨缠绵。 女子大概也听见了动静,缓缓抬起脑袋。 “啊——” 尖叫划破苍空,寒鸦骤起,哗啦啦一大片。 陆安然看着被吓破胆的女人,瞧不清面貌,却见整个人犹如被寒风摧残的花苞,脆弱而凌乱。 “你,你们是人是鬼?”女人声音哆嗦,身躯控制不住的颤抖。 云起负手越过陆安然,一脸骄矜:“这话不该我们来问你?”说着脚尖替起旁边的一截枯枝握在手里,用火折子点燃。 火光融融,映照出云起得天独厚的脸庞,若人间有鬼如此,便是鬼也不怕了。 女人猛呼一口气,抚着胸口道:“啊,是云公子和……”她探头往后看了眼,“陆姑娘。” 陆安然冲她颔首:“铁丘嫂,这么晚了,你来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 “啥?”铁丘嫂也就是王寡妇纳闷的睁大一对眼珠子,眼眶还红肿着,眼角泪痕未干。 陆安然手指着坟堆,“这里荒凉阴僻,遍地坟冢,你大晚上来此上坟?” 耳边,云起呵笑一声,陆安然带着不解的目光看过去,云起道:“你一本正经的说话,比起讲笑话来更有趣。” 陆安然眉心微蹙,她不觉得有趣。 王寡妇已经慢慢爬坐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残土碎雪,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扑倒墓碑前哀哀哭泣。 陆安然揉了一把额头,她接触过的女子里面没有这一号的,委实不太有经验如何应对。 “再哭下去,伤了你美丽的眼睛,可就不大妙了。”显然,应付女人方面,云起很有手段,他说完,王寡妇果然啜泣两声,逐渐消停。 风雅和风流就差一个字,陆安然以为,云起都有了。 “陆大姑娘,你今晚看我的次数有点多。”云起妖孽的笑曰。 好吧,风雅这个词在云起身上也就是表象。 王寡妇说,她之前被田嫂指着鼻子骂过后心里本就委屈,结果不知道谁去她婆母那边搬弄是非。 家里瘫痪的婆母借着晚饭太咸骂了她一顿,说她不安分,儿子也是叫她克死的,如今儿子没了,王寡妇想要丢下她孤老婆子和稚子不管,想男人想疯了之类。 想到这两年多来受的委屈,就跑来亡夫的坟前发泄一顿,也没观察天色,不知不觉都黑了。 “云公子,陆姑娘,你们怎会来此?”王寡妇大哭后情绪倾泻/出去,胸腔里郁气去了不少,用衣袖擦拭眼角,边问道。 陆安然问她:“你可见到尹村长的夫人?” 王寡妇摇摇头:“除了你们,我未见过任何人。” “这里还有别的路吗?” “出入就一条到底,分到我们家的已经是最里边了,村长家坟堆应该是最东边一片地。”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4章 两封信 王寡妇带着两人去了尹村长家的祖坟处,陆安然一路行来皆没有看到任何脚印。 说到脚印,陆安然好奇道:“既然只有一条路,刚才也没见到你的脚印。” “哦,我家的在最里面,我是从小山脚下穿近路过去的,爬过个小丘,比从外面走近,而且……”王寡妇抱胸揉搓了一下双臂,“这片坟地太大,从入口进来,有些吓人。” 陆安然狐疑的多看了她一眼,正好对上云起的视线,后者对她抬抬眉头——你信不信? 陆安然垂目沉默,要印证王寡妇说的话真假不难,她不解的是谁在装神弄鬼,目的就是引出那封金氏的鬼来信吗? 细细琢磨,陆安然跟踪的‘尹老太’就算极力做出臃肿迟缓的老年人姿态,可还是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不同于老太太的矫健来。 所以,不是尹老太是谁? 王寡妇出现在这里又真的是巧合吗? “对了,你身上的丁香花……嗯?”陆安然吸了两下鼻子,“味道没了。” 王寡妇一脸莫名:“什么花味?我从来不抹头油水粉啊,我们都是干农活的哪有这个闲情,以前也就金氏……”话一顿,好像金氏现在成了尹家村的忌讳,“现在估计只有魏氏会抹了。” “尹天翔的媳妇?” “嗯,她在嫁到尹家村前唱过戏,捣腾这一些很有心得,整日打扮的花枝招展,经常托人去县城带点胭脂水粉什么。” 唱戏的,这么巧?! 陆安然不由得怀疑,进村那日遇到的女鬼难道是魏氏假扮? — 两人先送王寡妇回家,回去的路上,寒冬雪夜,尤其的静。 “刚才说到魏氏,你的神色有些异样,怀疑她?”云起似乎不怕冷,狐裘穿的松垮,脖颈锁骨露在外头,白的晃人眼睛。 陆安然缩着肩膀,披风帽子盖了大半个头,只余一双眼睛,洗过般明亮,“进村的时候,我们遇到过一个人。” “唱戏的女鬼?呵,有点意思。”云起听后,感兴趣的勾了勾舌尖,“你怀疑魏氏?” 陆安然冰凉的手指交握一起,敛眉道:“唱戏或许是巧合,但不巧的是,当天晚上尹天翔坠崖差点摔死。” “魏氏想谋害亲夫,然后装鬼恐吓尹天翔,先不说她的目的,你们进村是临时起意,她怎么算准了并且候在那里,就为了让你们看到她女鬼的扮相,再大老远跑出去几里地候着尹天翔?”云起道:“那不如随便找个村民更合适不是吗?” 陆安然无意识的揉搓食指,就听云起接着道:“那王寡妇呢,她与魏氏合谋再来了今日一出戏?” “应该不是。”陆安然也觉得仅凭唱戏这一点,自己的推论太过武断,“魏氏曾打过王寡妇一巴掌,且刚才提及魏氏,王寡妇口气中有些轻鄙。” 云起眯起眼:“陆大小姐,仅凭一封来信就带着偏见,可不像你啊。” 陆安然忽然像被一盆冷水浇下来,整个人一凛。 她开始怀疑魏氏,除了王寡妇无意中说魏氏唱过戏,喜涂妆抹脸,其实也是因为之前看了信,信上说魏氏水性杨花,放浪形骸…… 脑海中闪过魏氏一身穿孝白衣笑语晏晏的从云起房间退出来,她便认定了魏氏如信上所言,也就对魏氏产生偏见。 “是我的错。”陆安然深以为然道:“命案尤刑狱,一切理论猜测因基于客观证据的情况下。” 云起偏头,看着陆安然满目沉思勾唇无声笑了笑,迈步往前,风度洒然道:“尹家村不大,其中恩怨情仇倒是不少。” 令两人意外的是,这个时辰全村的人都窝进坑里熄灯睡觉了,尹村长家却灯火通明。 “爷。”观月出来,站到云起旁边。 云起挑挑眉:“离爷远一点,一身的泥腥味。” 观月抽了抽嘴角,往后连退三步,心中捏小人,还不是你叫我搬石头! 没有观月挡光,云起往里一看,“哟呵,一屋子人全到齐了,怎么回事啊?” 尹村长阴沉着脸起身:“请这位公子的手下把东西还给我们,这是我尹家的事,与公子等无关。” 不用云起说,观月从袖袋里抽出一份信来。 云起和陆安然很自然的对视一眼——又是信? 观月保持动作不变,脸部也正经的不能更正经,不过一双眼睛骨碌碌转了好几圈,心里活动不少:世子和陆小姐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用眼神就能交流了?这两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孤男寡女,啧啧啧…… “戌时收到墨……咳,的信,属下想拿来给爷,结果在院子外台阶上看到一封信就随手捡了,问了尹村长家里人一圈没有谁丢了信,属下打开来一看……”观月简短的描述了一下,“然后大家都聚在这里等着。” 陆安然只有一个体会,今晚的信真多,都扎堆来了。 “云公子,不让你们插手也是为你们好。”尹村长的眼睛在烛火下泛出几丝红血丝,面部好似更瘦了,整个凹陷进去,惶惶树影投射,透出一股阴郁,“信既然是写给我的,随意抢夺他人书信,公子的手下也未免太不讲理。” 观月转过身,腰侧佩剑刺堂堂扎着所有人眼睛,“我刚才可是问过了,你们没有一个承认的,无主之物,拾到东西的人来决定去留有无问题?” 陆安然确信观月和云起是亲主仆,口气一样无赖,欠揍。 “说的好,到了本公子手里的东西,自然本公子说了算。”云起笑的甚是邪肆道。 尹村长面皮抽动了两下,咬着压根道:“我可是劝过云公子,既然云公子一意孤行,任何后果自负。” 云起拇指圈起食指朝信封重重弹了一下,忽而一眨眼,将信丢给陆安然,“丑丫头你来吧,你煞气重,两两相抵。” 陆安然:“……” — ‘罪恶之人,隐于尹家,孽债深重,罄竹难书,子夜时分,取尔性命。 ——索命阎罗。’ 血迹干透,成了黑红色,刺目惊心。 陆安然逐字审视,半晌道:“从粘稠度和颜色上辨别应该是人血,不过血迹已经凝固,无法从气味和味道上进一步区分。” 观月忍不住插了一句:“应该的意思……?” 陆安然看他,神色认真道:“你不知道灵长类身体架构和人类最相似?” 莫名被嫌弃了的观月摸了一把脑门子,他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些? “重点是信的内容。”云起修长的手指往信纸上点了点,转头对尹村长等人道:“看清楚了,的确是你家的信。” 尹村长一时没有动作,魏氏拢着双手哆嗦道:“云公子,可不经你这么吓人。” “是,是啊。”尹天明脸色青白,强笑道:“不知哪个耍的玩笑,不值当搅的大家深更半夜不安宁,都回房吧。” 云起轻笑:“好啊。”走到一半又突然回头:“虽然村长不需要我等帮忙,我心善啊,所以还是好心提醒你们一句,今晚上最好还是小心一些,万一呢?” 魏氏心里咯噔一下,特别是陆安然把信递回来时,下意识的往旁边躲开,眸色微闪,干笑一声:“云公子说……说的是,多谢公子提醒。” 陆安然多看了她一眼,随着云起离开这边,身后尹村长一声低喝:“关门!” 快到他们两人的房间时,云起长脚一迈,拦住了陆安然的路,陆安然抬眸用眼睛询问什么意思? 云起问道:“刚才为何不把金氏的信拿出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将我们在坟地捡到信的事说出来免不了一些麻烦,而且两封信都是我们捡到,村长该怀疑我们装神弄鬼了。” 云起很以为然的点点头,又道:“我看你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怎么那天见到尸体反而冲到前头。” 陆安然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按压着手指没有开口。 ‘咚~’额头骤然一疼,陆安然后知后觉回头,对上云起比寒夜更幽深的眸子,里面映着天际几点星辰,绰绰光影。 “年纪不大,心思很沉。”云起说完转身,往后摆摆手:“无趣。” 陆安然在原地停留了短暂的片刻,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从头围观的观月蹲在树上陷入纳闷,世子爷对她到底是有意思呢还是没意思呢,爷之心果然深不可测。 陆安然还没跨进去,春苗不知从哪个方向扑过来,抱着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你这是做什么?”陆安然略有些恶心春苗摩擦在自己身上的鼻涕。 春苗被吓坏了,停了哭泣仍旧抽噎道:“呜呜——小姐,嗝,奴婢回来发现小姐不见了嗝,奴婢找了好久嗝没找到嗝……” 陆安然捂住她的嘴巴:“打完嗝再说。” 进去喝了杯热水,情绪总算稳定下,春苗抹干净眼泪后怕道:“小姐,尹家村不干净,您突然不见了奴婢着急,刚才还叫徐甲他们都去找人……哎呀!” 陆安然睨她:“不要一惊一乍。” “徐甲他们这会儿可能出村去找小姐了,奴婢得去通知一下。” “去吧。”陆安然捧着热茶杯驱寒,喊住往外跑的春苗,“对了,顺便让徐甲帮我办件事。” 突然,狗吠声骤起,一声接一声,整个村庄在一瞬间陷入了嘈杂当中。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不让我出去?”院子大门口,传来春苗不满的大声嚷嚷。 很快,尹村长带着一群人过来,劈头盖脸就责问道:“你们把我孙女苏苏弄哪里去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5章 苏苏失踪 寒风猛烈拍打房门,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陆安然坐在椅子上,手中的茶很快失去温度,她仰首,对上一群来势汹汹的村人。 一马当先的尹村长面目阴沉,眉间透出几分焦躁,“陆姑娘,你们借住在此,我尹家村没有亏待各位,也请你们不要开这些无中生有的玩笑。” “何意?”陆安然推开茶杯起身,春苗赶忙取了刚才脱下的披风给她披上。 “村长,我早说了这个女人不是个好的,你看我们阿拐当时疼成什么样了,她作为个大夫正眼都不带瞧的,哪有什么当大夫的仁心啊。”阿拐老娘趁机冒出来,发出一顿闲言碎语,“我们在村里住了几十年了,哪见过什么鬼不鬼,偏这几个人一来村里就闹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有鬼肯定也是他们带来的。” 情绪很容易被带动,其他村民看向陆安然的目光也有些异样。 陆安然沉敛眉眼,眸色澄澈如湖,没有波澜,“我说过,你可以选择治也可以选择不治,我没有异议。” 阿拐老娘马上把脑袋缩回去,怕儿子真有个好歹,不敢硬顶了。 目光对上尹村长,后者沉声道:“闹鬼的事另说,苏苏今晚不见了,我们寻找的时候发现她离开的脚印与你们一致,你有什么话说?” 去的时候跟着‘尹老太’,陆安然看的很清楚,出村后雪地里只有‘尹老太’一个人的脚印,而云起是跟在她后面的。至于回来,他们先送王寡妇所以多绕了一段路,不过村里头为方便走路,雪被清理过,本就没有脚印可言。 “苏苏出村了?” 尹天明神色焦灼道:“陆姑娘,若是你和云公子同我们开玩笑,时间这么晚了,赶紧把苏苏交出来吧,天气太冷,她一个小孩子受不住。” 春苗眉头一掀,叉腰堵在陆安然前头,冷笑道:“你们说什么呢,张口就污蔑我们家小姐,自己家小孩看不住,难道要我们给你看小孩啊?” 尹村长绷着脸皮,道:“我有几个问题,麻烦陆姑娘如实回答。” 陆安然点头:“好。” “今晚陆姑娘出过村?” “是。” “去了何处?” 陆安然沉吟片刻,如实道:“西山。” “西山?!那里不是……”村人惊叫起来。 村长厉眸扫了对方一眼,继续问陆安然:“去那里干什么?” 陆安然比刚才沉默的更久一些,在她拿出信的同时,身后一道漫不经心的语调道:“晚上风光好,我约陆大姑娘消遣消遣,村长也有兴趣?” 这口气,说不出的轻慢,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清傲,但是内容又过于让人浮想联翩。 因而,陆安然再次受到了大家异样的目光。 “苏苏离开的方向和你们的脚印一致。”尹村长语气变的更为严厉。 云起玉骨扇一拍,笑的风流邪肆:“村长,大家都是男人你应该明白啊,有美在前,爷带个孩子煞风景吗?” 不找痕迹的将陆安然拽出袖口的信拍回去,继而对着村民们道:“哦,对了,村长没跟你们说吗?” “说什么?” “金氏,就那个鬼呢,她说你们村啊藏着恶人,子夜十分她就要来索命了。”云起一把玉骨扇挥的张扬不羁,语气揶揄,却让听的人心惊肉跳,“你们可要好好想想,平日里谁和她过不去,说不准今晚她要来找你。” 村民们一阵哗然,情不自禁往后连退几步。 尹村长冷冷道:“云公子不要蛊惑民心,信口雌黄。” 云起缓缓扯起一抹妖孽笑容:“村长,换了我是你,与其在这里互相掰扯,不如到处找找小苏苏,你说呢?” 尹村长深深的看了云起一眼,“今晚事多,还请云公子和陆姑娘不要离开房间。”说完,带领村人离开。 院外大门传来‘咔哒’落锁的声音,云起耸耸肩:“他把我们软禁了。” “小姐,原来你和云世子去赏夜景了?”气氛安静时,春苗弱弱的出声道。 陆安然转眸看她,春苗双手捂住嘴很自觉的退下。 云起笑看陆安然,道:“怎么,本世子好歹给你解围,难道你有不满?” “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陆安然抬头看向夜空,“刚才世子迫于形势才说出那些话,我不会介意。” 云起扬了扬眉梢:“还不错。” “世子怎么知道尹村长不想让大家知道血书的事?” “本世子算无遗策喽。” 院子安静下来,狗吠声渐渐远去,不久之后,半山腰的地方闪烁出一排蜿蜒火光。 “傻待着你也看不到,还不进去。”云起当先一步跨入房间,顺便招呼春苗一声:“小丫头,你去烫壶茶来,白茶味淡,毛尖苦涩,这冬天嘛……”扇柄往手心一拍,“弄点九曲红最佳,养心暖胃。” 陆安然沉默了一瞬,用起别人的丫鬟来是不是过于顺手了。 春苗扒拉着门框道:“世子爷,别说九曲红,即便毛尖和白茶此刻也是拿不出来的。” 云起撩起衣摆坐下,锦绣流袍在灯火下划过一棱棱光波,说不出的矜贵自持,他挥开折扇挡住半张脸,只一双风流眼露在外头,“本也不指望你们能有什么好东西,去本世子房里取罢了。” 被鄙视到的陆安然坐到旁边椅子上,抬眼对上世子爷妖孽的双眸。 云起看她一脸赶人的神情,笑:“喝你一口茶,待会儿帮你办件大事。” — 一盏茶后,陆安然站在无人的空旷廊下,北风呼啦啦的吹,好像山鬼咆哮,拱着她的斗篷如乱絮翻腾。 “这就是你要帮我办的大事?”陆安然望向身边云起。 云起执着扇子的手往前一指,“你不是很好奇?” 陆安然抿唇,看着前面的观月一番很是流畅的撬锁动作,发自内心的说道:“你这个侍卫找的很有想法。” 观月腿一拐,差点就被门槛绊倒,满额头黑线的在心里挣扎,他是专业的近卫,专业的! 随着云起和陆安然先后进去,观月望天长叹:前有刨土挖石头,现有撬锁闯门户,世子不知道还要挖出他多少潜力。 云起拿出火折子,“对了,适才找你前,我让观月去看过,王寡妇没说谎。” 陆安然点头,她本来打算让徐甲去查看一下,后来因为苏苏失踪耽搁了,没想到云起心还挺细。 “是不是觉得本世子洞察先机,有些崇拜了?” 陆安然直接略过这句话,道:“王寡妇没有说谎,可是有人想要我们看到她。” 云起摸摸鼻子:“因为丁香花?” “我们确实是因为香味才找到王寡妇。” “既然做了一封金氏的鬼来信,又为何多出个王寡妇,不显得自相矛盾?” 陆安然拧起眉头:“这个我不知道,但我跟你说的唱戏那个女人,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一模一样?”云起点燃桌子上油灯。 “不是,王寡妇的更浓烈,那个女的淡而且杂。” 云起转过身来,抱胸的手用扇子敲了敲手臂,“你的鼻子较正常人来说不正常了。” 陆安然没有回话,已经在前面站定。 前方一块不知从哪里拆除下来的门板,上面用白色麻布盖着,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有个事情我想不通。”云起走过来,和陆安然站在一条线上,“真如血书上所说要杀人,也不该抓苏苏一个孩子吧。” 陆安然道:“她也姓尹。” 云起啧一声:“你说起话来,喏,比眼前这个还没有感情。” 陆安然侧过脑袋,昏暗的房间里,眸子更显得幽深漆黑,里面像是一片死水,没有起伏,“感情丰富的不适合让世子带来此地。” 云起略不正经道:“尹家村的人恐怕现在都把你我当嫌疑人了,本世子没办法,只好蹭一波陆大小姐的敏慧多谋,也好早日离开啊。” 观月蹲在正对着房间的树上把风,眼观八路的同时纳闷着自言自语:“这两人对着尸体巴巴半天,这是现在新出现的男女增进感情的方式?” 房间里,陆安然戴上一副从袖袋里摸出的羊皮手套,一把掀了白麻布,手直接摸上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就连云起都有些受不了的后退一些,陆安然平静的声音已经响起:“脸部肿胀发绀,眼膜下出血,颈部脉怒张,嗯?” “怎么了?”云起打算上前一步,却见陆安然凑过去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尸体上,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 “耳口鼻有出血痕迹。”陆安然看了一圈没什么可用,抽出一块细娟,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也不知道从尹天翔的鼻子里掏了什么出来放在一边,之后开始解死者衣服。 云起问道:“这说明什么?” 陆安然退掉死者外衣叠好放在一边,又开始解里衣,“验完了一起说。”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6章 深夜验尸 因为还要等县衙来人,尹村长一家没有给尹天翔穿戴寿衣,只是把原来的衣服给套上了,也免得人死了,还落个赤身/裸/体的不雅形象。 云起看着她解扣子灵巧的手指,仿佛她在做的不是给尸体脱衣检验,而是手捻丝线穿梭在各种锦衣绸布当中。 “我听说验尸之前,需当死者头部点三根香,再准备譬如三神汤、辟秽丹什么,你倒是百无禁忌。” 陆安然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专注自己的事情,“我吃了。” 云起头一次感觉自己被耍到,气笑道:“陆大姑娘,所以你暗中服了辟秽之物,却没有告知我?” “自然,人死十二个时辰后会生成尸臭,臭味含毒,活人吸了容易中毒。”陆安然说完,补充道:“点香这种敬畏鬼神的事,信则罢,不信的话,不如多点上三根蜡烛更有些用。” 云起飘走到门边吸几口新鲜空气,感叹道:“本世子阅人无数,还有吃哑巴亏的时候。” 陆安然好心提醒:“世子接触时间短,又离门口近,即便中毒,也是轻微症状,吃药排泄几日即可。” 云起皮笑肉不笑:“谢谢,有被安慰到。” 陆安然已经开始检验尸体上半身,一寸寸的从颈部开始往下按摸,嘴里道:“尸斑呈暗紫红色,遍布全身,上身无损伤,无骨折。”手拉住亵裤往下一扯。 云起眼皮子一跳,虽然上次陆安然也是这么脸不红气不喘盯着个裸露的男尸盯着看,可还是不及眼下冲击力大。 她不仅看了,还用手摸索了一番,犹如摆在她面前的不是男性的物件,而是随便一个小玩意。 “小腿至膝盖有磨损,从尸斑分布的密集度来看,死时呈跪姿。” 尸体赤裸裸的躺在这间破旧的杂物间,别的不说,那地儿格外显眼,云起干咳一声:“这一点,我们前头在现场都看到了。” “验尸第一点,只陈述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事实。”陆安然隔着面罩巾的声音微冷。 云起倚靠门框上,“看你这幅架势,怎么,有人教过吧?” 陆安然手上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自然,“没有。” 脑海中响起老头调侃的话语—— “你这丫头冷心冷面,学什么治病救人的医术,你啊,还不如剖尸检验适合。” 陆安然直起身,对云起道:“帮我翻过来。” “我?”云起食指点自己鼻子,转头准备呼唤观月。 陆安然淡道:“他离开了你去望风,也可以。” 云起在望风和移动尸体间仔细考较了一番,总觉得前者蹲树上的姿态未免有些失风度,迫不得已撸起高贵的袖子,帮着陆安然抬住尸体翻了个身。 谁知陆安然只看了一眼,就道:“嗯,翻回来吧。” 云起:“……”真的不是存心耍他? 只不过陆安然压根没有在意他想什么,她翻开死者的五指一个个查验,之后双手抱住死者脑袋抬起来,从前往后一点点的仔细摸索着什么。 “这里……” “什么?”云起凑过去,又想到什么马上把头往后仰。 观月飞跃进来,低声道:“他们回来了。” 两人倒也配合默契,一个抓起桌子上放的细娟,一个拽住人往外拖,留下一句:“给他穿回去。” 观月望着眼前赤条条的尸体,由心而外的沉默住了。 — 等观月回来,陆安然和云起已经在喝茶,后者看到他还以嘲弄的口气道:“这么慢,观月你是不是年纪大了?” 陆安然推了一杯茶过去,观月甚是感激,还是陆姑娘懂得疼人。 一口热茶刚含在口里,云起慢悠悠的说着:“摸尸体的手给人倒茶,呵呵。” 观月:“……”到底吐出来还是喝下去比较好? 好不容易坐定,为了缓解心里那点恶心感,观月看向相对温柔些的陆安然,“陆姑娘查验的如何?” 陆安然想了想,拿出一块包好的细娟递过去。 “什么啊?”观月疑惑着打开,用手拨弄起来,“嗯?红黑色?什么东西?” 云起一脸同情的看着他,“熟悉吧,刚从死者鼻子里掏出来的新鲜货。” “呕——”观月想直接扔了,对上陆安然那双冷眼,居然有点发憷,哆嗦着手指放到桌案,嗖的从房间里消失了。 云起夸张的笑倒在桌上,“没想到你的心更黑。” 陆安然很是不解的眼神:“怎么?不是他想知道吗?” 云起双手支着下颚,看陆安然眉目间认真的神色,“你不是故意耍他?” “你以为是。”陆安然蹙眉,她不觉得拿死者开涮是一件有趣的事。 云起捏了捏下巴上的肉,摇头感慨:“果然只有正经人才会耍到别人。” 陆安然不予理会他的废话,拿过观月丢下的细娟,指着里面的东西道:“如果是窒息死的,死者眼睛充血,但不应该口耳鼻同时出血,更何况,我从死者的鼻中发现了这个。” “嗯?” “鼻血中含带异物。” 云起眯起眼仔细分辨了一阵,“像是泥土?” “是的。”陆安然用簪子拨弄开,“类似某种条件下不可抗拒的吸入,但因为鼻内出血而混了血水,死亡后凝固在鼻中。” “总不至于浴桶内的水这么脏。” “还有一点。”陆安然丢下簪子,表情严肃道:“他脑袋后面有肿胀伤口,也是造成五官出血的原因。” 云起手指搭在桌面,思索道:“我记得没错的话,现场可没有任何血迹吧。” 陆安然点头:“不止没有,还相当干净。”干净的就像真是一个人准备沐浴的样子。 “照你这么说,很有可能他不是死在自己房间,而是在外面叫人从后面暗算打死,为了掩盖杀人手法,把房间搞成那个鬼样子?” 陆安然道:“如果是被打死,鼻中不会吸入异物。” “那么当场昏迷过去,再被人捂住窒息死亡。”云起说完,马上又否决道:“不,不,鼻子内吸入泥土……所以……或许是直接按压在地上。” 陆安然补充道:“从伤口判断,凶器为钝物。” 云起笑:“又是砸伤,又是捂死,如果你杀人,会选这么复杂的方式吗?” 似乎也不需要陆安然回答,云起自言自语分析,“一个断了腿的人半夜出去,然后被人从后面偷袭,可能按压在雪地里窒息死,再偷偷的放回房间里,给他脱了衣服,又把浴桶的水装满,各种故弄玄虚伪装成鬼杀人的假象。” 陆安然插了一句:“房间里原本没有浴桶。” “对,还要大费周章的搬一个大浴桶进来。”云起两指掐着额头,一笑:“但这都是魏氏说的。” “你不是才跟我说,不该带着偏见视人?” 云起两手撑着椅子坐直了,笑的雍容散漫:“除了你我的人,尹家村所有人都值得怀疑,特别是尹家人。” 尹家一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因为陆安然占了唯一的客房,云起只好借住在原来尹村长夫妻住的那一间,与尹家兄弟的房间隔了整个院子。 若说云起和陆安然那边听不到动静还可以解释,就在隔壁的大房,当晚去了苏苏房间陪她的魏氏,以及暂时挤在堂屋后面小厢房的尹村长夫妇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可就太说不过去。 “那晚魏氏说去了苏苏房间,其实也就与自己的屋子隔了面墙,她想要做什么,不是很方便?” 陆安然两手的手心贴在茶杯上,眼帘微抬:“从尸体上只看出这么多,世子有疑问可以直接去问魏氏,以世子和魏氏的亲厚,她也许会知无不言。” “怎么?”云起出手甚快的用扇子勾住陆安然的下巴,妖孽一笑:“吃醋本世子厚此薄彼啊。” 陆安然一扭头,风扬起她脸上的面罩,右边脸畸形的线条落入云起眼中,使得他的手下意识停在半空。 陆安然起身走到门边,手放到门闩上。 瞧着她一副赶人的模样,云起没好气道:“不就是看你一眼,又没什么好看的。” 陆安然眼睑微垂:“时辰不早了,世子请回。” 云起站起来,走了两步,扇柄一拍手掌:“我想到一个可能,凶手之所以用这么复杂的杀人方法,可能只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陆安然捏着门闩按了按手指,还是没忍住心中疑惑,看过去问道:“什么?” “比如力气太小,无法一击砸死,所以又趁着死者昏迷再按在雪地里捂死。”云起越发觉得这个假设有道理,“能力对等的情况下,直接勒住口鼻窒息是不是更加简单直接,可是对方没有,说明她的力气不足以支撑。” 陆安然不置可否,“这么说,魏氏的嫌疑就更大了。” 云起自信颔首:“她也是最方便布置现场的人。” “那她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一般杀人分为情杀,仇杀,财杀,还有冲动激愤杀人,显然最后一项不是了。” 陆安然却道:“还有一个可能,如果是个体弱病残呢?” 云起轻笑:“外人想要不惊动尹家人做那么多事,却不太可能。不管如何,目前看来这个魏氏最可疑。” “魏氏……”陆安然想到之前看到的,语气不确定道:“那日看到她和尹天明相处,两人关系好似不错。” 虽然陆安然用词婉转,可云起还是抓住了这中间的暧昧气息,“难怪你看完信后便怀疑魏氏,如今看来,金氏所言不虚啊。大伯和弟媳妇有染,两人合谋杀了尹天翔,然后双宿双飞?” 要是这样的话,血书怎么说?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7章 再出事 陆安然曾观察过尹天明和魏氏,他们对血书很忌惮,绝做不得假,说明至少不是出自他们二人之手。 还有王寡妇,真的就是巧合出现在那里? 陆安然感觉没那么简单,可是眼下从事实出发,似乎尹家人内部作案的可能性更高。 “除了弄出个金氏外,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如果是魏氏做的,总归有迹可循,明天我让观月去查一下魏氏和尹天翔的夫妻关系如何?” 陆安然点点头,虽然有了头绪,可是一口气并不能因此放下,她有种预感,事情不会就此结束。 云起跨出门槛,又转身,“怎么样,一桩案子到了本世子手里,就不是什么难事,本世子是不是天之骄子?” 对此,陆安然的回应是—— ‘嘭—’一下甩上了门。 — 次日一早,春苗给陆安然热了一杯羊奶茶,嘴里絮絮叨叨的说道:“云世子真是娇贵惯了,昨晚奴婢去取茶叶,小姐您猜怎么遭?” 陆安然双手捧着瓷碗喝了一口热羊奶茶,抽空看她一眼,就见春苗甚是做作的表情,伸出两只手,夸里夸张道:“光茶叶就十几种。” 陆安然吹了吹羊奶茶,没什么表情道:“以前就从父亲那里听闻云王世子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 春苗把炉子里烧没的碳夹出来,替换新的进去,说道:“之前阴家的人来跟老爷说媒,还耻笑来着,说老爷拒绝了阴家婚事,难不成要和云王府结亲,如今奴婢看来云世子除了奢华浮夸外加爱自夸会捉弄人一些,好似也没别的毛病了。” 陆安然淡淡的扫她一眼:“所以,还剩下什么优点。” “额……”春苗思索良久,垮下肩膀,“起码长的好看。”眼睛一亮,笑着说:“长的好看,一个顶百啊。” 羊奶茶没有那么烫了,陆安然小口小口的喝着,当是没听到。 春苗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往三足鎏金铜中加入驱味的香料,转过身竭力说服道:“就是不中用了,放在家当花瓶也好过天天对着赖利头麻子脸吧。” 陆安然放下瓷碗,很是无力的叹道:“春苗,你是怎么觉得你家小姐,也就是我,只能在这两种之间选择。” 春苗眨眨眼,好像小姐说的有道理。 这时,房门被叩响,春苗走过去开门,“观月你来的正好,要不要喝羊奶茶,我刚热的,新鲜着呢。” 陆安然正狐疑春苗何时和观月这么自来熟,就听观月有声音的吞了口口水,探头进来道:“出事了。” — 云起等在院子外面,陆安然左右看了看,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显然尹家的人都出门去了。 “昨晚尹家村的人寻了苏苏一夜,不过发现的人是田嫂。”路上,不用陆安然再询问,云起说道:“倒不是她特意找到。” “怎么说?” “田嫂舍不得那笔快到手的媒人银两,天不亮准备爬过山头去往王家村,走到一半看见路边挂了一块撕裂开的布料,趴着悬崖一看,坏事了,赶忙跑回村喊人。” “苏苏坠崖了。”陆安然惊道。 云起点头:“观月先他们一步过去看了看,人摔下去已经无用,所以没有惊动任何人。如今尹村长等应该到那边了,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 陆安然神色凝重,“好。” 两人到现场时,几乎整个村的村民都来了,里里外外围成一堆,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云起眼眸一转,抽出玉骨扇敲了敲前头阻挡的人,“大夫来了,快让开。” 这就像是一团混乱中的照明灯,一时也忘了说话,有志一同的同时退开,就给云起和陆安然空出一条路来。 陆安然首先看到瘫倒在地的田嫂,呼哧呼哧大口喘气,脸色青白青白,惊魂未定。 尹天明半跪在地,大半个身躯挡住了苏苏的身体,只瞧见一双穿着粉色绣花兔耳朵鞋的脚,原本兔耳朵上两个雪融融的白色小球掉了一个,玉兔樱桃的绣花样子也磨损了,抽出几条丝线,甚至右脚的跟直接裂开,沾满雪水融合的污泥。 陆安然靠近,尹天明僵硬的抬了抬头,此刻脸上血色全无,眼眶却血红,叫周遭白雪映衬,像是狰狞的鬼。 尹天明张了张嘴,声音带着哭泣,“陆姑娘,求你,救救她。” 就连尹村长,也忘了前一晚和陆安然的恩怨,带着近乎绝望的期待看向陆安然。 许是陆安然平静的双眸给了尹天明一种错觉,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仓惶挪开位置,给陆安然腾出空地。 陆安然蹲下,垂目看着躺在雪地上没有生息的女孩,像是破碎的布偶娃娃一般,漆黑明净的眼底似秋风吹过,一点微波后,又归于平静。 她把右手放在女孩额头,清音低语道:“我会帮你。” 尹天明大喜:“苏苏是不是没事,你会救她的对不对?” 尹村长死死扣住大儿子的肩膀,怕他情绪过于激动影响陆安然的诊治。 其他村民有些惊讶,刚才明明感觉不到苏苏的气息了,难道这位贵人家的小姐还有什么起死回生的能力不成。 与其他人的反应不同,唯有云起听明白了陆安然的意思—— 帮她,找出死亡真相。 在狂猎怒吼的北风中,在大家惊疑不定的目光下,陆安然沉稳的从腰间抽出羊皮手套戴上,清冽的嗓音好像雪花,落在每个人耳中微凉。 “女,苏苏,大名尹秋苏,身高五尺余,上身穿桃红撒花大襟短袄,下着铁灰色棉裤,脚穿软底棉鞋。” “初断,头部口耳眼鼻出血,疑内脏破损,面部青微黑,四肢全,右手小指、肘部断裂,外露皮肤皆有损伤,从尸斑形成来看……” 尹天明猛的喊道:“等一下!” 陆安然抬起头,眼中带了一丝困惑及不满。 尹天明声音有些颤抖,“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陆安然看他,“意思是,现在条件不允许,我只能进行初步的勘察,等回去后将死者用糟醋清洗一遍,再燃上炭火,我才能断定其他部位是否有骨折或者内伤的情况。” “死,死者。”尹天明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你为什么不救她。” ‘死者’两个字太过刺耳,一声声叹息全都散在山头的风中。 陆安然微蹙眉,道:“人已经死了超过五个时辰,我如何救?” 云起手中玉骨扇往脑门上一敲,观月从后边探过个头来,掩着嘴道:“世子爷,这位陆大小姐说话是不是太直接了。” 云起轻哂:“她是钓鱼都用直钩的人。” “还有。”陆安然的声音再起,“手心伤口痕迹陈旧,你打她了。” 尹天明张着嘴,良久干巴巴的发出声:“苏苏现在是换牙的时候,她昨日偷食罐子里的糖,我……”顿时懊悔大哭,“早知今日,我如何会责打她那手心几下啊。” 这中间几分父女情深陆安然且不论,她对众人道:“抬回去吧。” 尹村长抬手拦住,眼神阴沉道:“苏苏昨晚是跟着你们出去的,云公子和陆姑娘真的没有一点察觉?” 这是怀疑他们了。 云起勾唇轻笑,扬了扬玉骨扇,眉骨风流道:“正好,我们也有怀疑的人,不如彼此倾心交流一下。” — 尹家堂屋气氛压抑,分为两边就坐。 一边是尹村长一家,还有他留下的几个村中能人,光从人数上就势压一头。 另一边,虽然只有三人,不过谁让观月腰间明晃晃的佩剑太过扎眼,气势丝毫不弱。 云起拽着玉骨扇的吊坠轻甩,一脸随性不羁的模样,软锦狐裘松垮垮挂在身上,斜斜一靠,凭的风流俊俏,浊世佳公子。 “尹村长悲痛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不过若因此冤枉了人,那可大大不妙。”他玉手翻转,言语不重,却自带矜贵,“但事情发生了,苏苏这么小个孩子,本公子也甚是怜惜,自也想着出一点力,给她讨个公道才好,尹村长,你觉得如何?” 尹村长沉着脸,连带着他周遭都阴森森的。在他旁边是尹天明,仍旧煞白着脸魂不舍色,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魏氏站在尹村长身后,一身孝服未褪去,家里又添丧,难得沉默着,一句都不曾开口。 村中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左右看看,叹气道:“我们尹家村百年来一向平安无事,这次你家里连续遭难,连拐子都摔断了腿,还有大壮几个去了县衙也不知如何……唉,是我尹家村的灾难啊。” 旁中年村人打断道:“太叔,咱们别扯那么远了,先讨论一下苏苏这事。” 尹太叔表情沉重的点点头,抬起浑浊双目,看向尹村长道:“尹全,你来说吧。” 自从胜任尹家村村长后,尹村长很少有被人直呼名字的时候,也就是尹太叔辈分大。 尹村长如鹰眸般锐利的目光朝人群中刮过去,最终落在叫人忽略了半天的田嫂身上,压着嗓子说道:“你再说一遍事情经过。”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8章 死因 田嫂头一个发现有人坠崖,等通知了大家跑回来,再看到苏苏的尸体,到现在也没回过神。 涂抹着浓妆的脸被汗水和雪水化开,有些不伦不类,略显扭曲。 “我一早出门打算爬过山头去王家村……”田嫂猛的拍了自己一巴掌,咽了口口水道:“经过五道岭时……” 田嫂的叙述和此前说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一个问题。 陆安然问道:“王家村在东面,你为何要从西边爬山。” 田嫂看陆安然眉目清然,绝对不是故意为难,是真的存有疑惑,便解释道:“若要寻常从桥索过确实直接往东近,可那里桥绳断了不是,再去王家村只能走西边的山头,那边山脉连接,只是路不好走。” 尹村长捏捏眉心,家里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加上昨晚找了一夜人,疲惫涌上,显出几分上了年纪的沧桑。 “昨夜云公子否认,我们也怕误会你们二位,不过事实如此,苏苏一个小孩子总不能无缘无故一人跑出去,不知道云公子还有什么好说。” “苏苏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出门?”云起手肘支着椅背,脚底踩着地转了半个圈,“这两日苏苏都是尹二嫂子照看的吧?” 魏氏被突然发问,手摸了摸头发,又交握一起,有些不安道:“天翔去世后我心里难受,父亲又说等官府的来了定案后才能入棺发奠,所以我先烧些纸钱给他,也好叫他打点给鬼差,在地下少受点罪。” 女子呜咽哭泣几声,在寂静的堂屋里听来尤其凄凉。 尹村长拍了拍桌子,“你既离开,就该把孩子交给天明和你母亲……”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问道:“你母亲呢?” 魏氏擦了擦眼角,吸着鼻子道:“母亲说要给天翔念往生经,且断食三日,让我们无事别打扰她,儿媳现在去找母亲。” 云起看着魏氏离开的背影,眼神莫测,忽而开口道:“说起尹天翔,昨晚各位离开后,我和陆大小姐睡不着到处逛了逛……” 大家一起看向他,尹村长的神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云公子想说什么。” 云起弹开扇坠,做作的哎呀一声,“不小心走错地方,走到了尹天翔的安歇之地,顺便就和他交流了一番。” 尹村长捏着桌角,手指用力的好像要掰断它,面部也因为抽搐而狰狞,“你们过分了!” 尹天明有些畏缩的开口道:“交,交流,什么?” 云起盯着他,意味深长道:“比如死法上有点细微的差别。” 陆安然垂目,她知道云起故作玄虚兜圈子不过是为了试探,刚才她趁机暗中观察几人表情,尹村长怒火大于悲愤,尹天明恐惧甚过哀痛,还有魏氏乍然突显的心虚…… “尹天翔不是溺水窒息死,而是失去意识后窒息而亡。” 陆安然的声音如她的人一般清冷沉着,然听见的人无不心口一跳,就算有了某种猜测,还是忍不住喃喃出口,“什……什么意思?” 陆安然目光回视过去,双眸因极致清黑而幽深,像无边深域叫人望进去看不到底,“说明是他杀。” 刹那间,死一样的寂静。 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从后屋传出了划破喉咙般凄厉的惨叫声,顿时打碎满屋子沉滞。 中年村人,一个堂堂壮汉,此刻脸像放久了的猪肝一样片红片白,从座位上突的蹦起来,魂魄未定道:“后边传来的,好像是尹二媳妇的声音,是不是出……出事了。”最后三个字,声音低的差不多就含在口里。 来不及思考别的,大家一窝蜂涌出去。 陆安然抬眸看到杵在原地的尹天明,眼中带着不解。 尹天明拽着袖子擦额头,想冲陆安然客气的露个笑,又实在笑不出来。 “你不去看看?” “去,去的。”尹天明迟疑了两息,对着陆安然和云起拱了拱手,掀起前袍匆匆走了出去。 云起在原地意味不明道:“这一家子的秘密不少。”见陆安然不吭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刚才靠近苏苏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了……” “嗯?” “一种味道,很淡,而且很快消散了,没办法确定。” 云起微勾唇角,眉眼流转妖孽气甚重道:“你身上就很香。” 陆安然眸色幽凉的看他一眼,声音渐冷,说道:“我虽没有杏林为怀的胸襟,但也从不在死者身上开玩笑。” 云起:“……” 眼见云起碰了一鼻子灰,观月有点阴暗的小愉悦。 云起斜睨他:“你怎么还没走?” “呃咳咳,属下这就去西山查看。”说完嗖一下利落的用轻功飞了出去,一蹿两蹿就没了影。 陆安然按压了一下手指,想说什么又没说,这幅欲言又止落在云起眼中,调侃道:“怎么,发现错怪我之后又内疚了?” “你替苏苏查真相,想要讨一份感激也该是她本人或者家人,与我何干。”脚一迈,跨出堂屋门槛。 两人往后屋走,陆安然想了想,还是问道:“有没有一种药,让魏氏和其他人都陷入无知无觉当中。” 云起挑眉:“你是说迷/药?尸体上不能看出?” 陆安然沉吟道:“如果身体中了某种毒物,会立马对体内脏器产生损害,我可以剖开尸体检查心脾肺肾这些看出端倪,但是如果是致人昏迷,只需短时间蒙蔽五官的,等到时辰过了早已消失殆尽,无从查看。” 说到剖尸,云起忍不住浮现那具赤条条的尸体,生理性的不适,干咳一声:“应该不会。” 陆安然看他,就见云起不紧不慢道:“你以为尹家村都住了些什么人?” “普通村人。” “那你以为迷/药是路边大白菜,随便可以买来?” 陆安然垂头陷入沉思,就听云起又道:“再则,尹天翔的致命一击来自于后脑勺,你可以想到,若他当时昏迷了,凶手何必多此一举。” 陆安然呼出一口气,是她考虑的还不周全。 “你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 陆安然有些愕然的抬起头,却只看见云起潇洒的背影,及飘扬而起的金线游走如龙贵不可言的后摆。 第一案 红颜忆 第39章 佛像 佛者,觉也。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本有之如来智慧德相。 众生求佛求的是平安顺遂,富贵加身,欲望填满,却不知佛讲修身,修的是众生皆苦,我入苦海,佛为自然,自然为佛,四大皆空。 尤为讽刺的是,眼前这个求佛的老妇人,惨死在佛像下。 昏暗狭窄的屋子内,劣质檀香味浓郁刺鼻,混合着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已经足够刺激每个人的神经。若再加上横陈地上,砸烂了半个脑袋,却睁大一双没了光彩的眼睛的尸体…… “呕——”年轻些的夺门而出,腿软的站不住。 尹天明后退一步,直接跌到在地爬不起来。 中年村人一把扶住尹太叔,眼神颤颤的看向尹村长,“怎么会这样?” “血书,是血书!”尹天明因为极度惊恐而显得神志有些错乱,“她果真来了,她来了,她来杀人了。” 尹太叔好歹活了一大把年纪,经历的多了,承受能力也较一般人强一些,马上听出关键,喝问道:“天明,你在说什么?” 尹天明刚张了张嘴巴,尹村长一道厉喝:“闭嘴!” 即便尹村长全身控制不住的抖着,依然维持着他这个一族之长的沉稳,“把魏氏先扶下去,其他帮忙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语气中的颤栗,“拜托大家帮我家老婆子抬到床上。” 陆安然走到众人前面,转身道:“你们现在不可以动她。” 尹村长悲愤道:“陆姑娘,我忍你很久了,我的家事不需要你们插手。” “人死了总有原因,除非你相信佛像好端端的自己会倒下来,且刚好砸在跪地拜佛的尹老夫人身上。”陆安然声音不高,但是字字落地有声,“佛像不会开口,但死者会告诉我们她最后想说的话。” “是鬼吧。”中年村人缩了缩脖子,“你们昨天不是说金氏索命,来杀人了。” 云起一步来到陆安然身侧,雍容尔雅的轻扫一圈,口气疏淡道:“是人是鬼,查过之后不就知道真相了。” 大家还在犹豫,云起轻飘飘的一句:“反正就算是鬼,也不会找我们过路客的麻烦吧。” 尹太叔双手握住拐杖,重重的戳了一下地面,语重心长道:“查!尹全,让他们查!” 屋子狭小空气滞闷,大部分人都退出去,只剩下陆安然和云起还有尹村长及那位中年男子,他们三人退避开,陆安然再次抽出了刚才在路上洗干净后收起来的羊皮手套。 他们都盯着地上的尸体,唯有云起的眼神自陆安然手上飘过。 “初断!死者女,身长六尺八寸,着藏青色绣海棠大袄,紫绛色棉裤,脚穿如意云纹平头履。发长五尺余梳高髻,有木簪一只,左手戴翡翠玉镯,右手握小叶紫檀持珠一串。” “死者生前遭重物塌压,尸身呈侧卧位,头朝内脚向房门,右侧颅骨凹陷,尸色微黄,两眼脱出,口鼻中多有血出,痕黑色。两手微握,双腿自然蜷缩。” 陆安然将尸体放平,一寸寸的摸过去检查,连指甲缝都未曾放过,全神专注,身上的气息越发清冷。 “我现在需要检查其他地方,你们退避一下。” 云起看到她手指搭在尹老太的盘扣上顿时就明白了,“你一个人能翻身?” 陆安然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你要留下?” 云起实在没有替尸体翻身的爱好,很识趣的退了出去,并且拉上尹村长和那位中年村人一起。 隔着一道门,陆安然一一蹦出各个部位的名称,就好像在谈论的非一个人,而是一个个物件,声音冷静的叫人发毛。 “尸僵扩散全身,尸斑多见于枕部、腰部、左侧臀部、四肢,呈暗紫红色……” 一个多时辰后,陆安然从里面传出一句:“可以了。” 大家仿佛都被定住了迟迟未动,还是云起推门的声音把他们惊动。 云起首先看到陆安然站在原本佛像的位置,侧着身体,头部微垂,似思考什么,窗缝的天光落在她头顶,却模糊了她的眉目。 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道:“你们可以把她抬到床上去了。” 云起问:“如何?” 陆安然道:“死者两侧眼结膜呈淤血状,加上尸斑和尸僵的扩散程度,推断死亡时间为四至五个时辰。” “昨夜子时?”尹村长瞳仁倏然睁大:“怎么可能!” 尹天明跪在尹老太面前,陆安然已经替她穿戴好,不过那满脑门的干涸的血痕未处理,依然血淋淋的冲击着所有人的眼睛。 听到这话,也惊诧仰起头,“苏苏不也是……” 中年村人只觉得后背脊爬起一层冷汗,瑟缩道:“一个坠崖,一个叫佛像砸了,这两边距离少说也有小半个时辰,不会,不会真是金氏变厉鬼索命。” 尹太叔年纪大了,对于能记住的事反而更加执着,“尹全,刚才天明说的血书是怎么回事?” 尹村长默然片刻,拿出昨晚那封血书来递给尹太叔,等凑近了看完,握着拐杖一个劲戳地面,“冤孽啊冤孽啊,这分明是金氏死后不甘心来做祸害了!我当年就说外姓人留不得,你偏偏不听,你看看这!” 尹天明随着两个壮汉把尹老太抬到了床上,回过头干巴嘴弱弱反驳一句,“相菊不是这种人。” 佛堂顿成灵堂,尹村长把一应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了尹天明守丧,他和尹太叔也在里面商议事情。 云起用扇面拍拍胸膛,叹息道:“由此可见,求佛拜神并不能保平安。” 陆安然眉色淡淡说道:“凡事沾个求字,便不纯粹了。” 云起眉梢轻扬,嘴角勾起微末笑意,递给陆安然一物,“喏。” 陆安然接了,闻到药物淡淡清香味。 “好东西。”云起矜贵的下巴朝陆安然的手指方向抬了抬,“防手指冻疮有奇效。” 陆安然低头看纤纤十指,想起下山时因为春苗不在身边,她亲自去水井边洗过一回羊皮手套,随后将一根一根手指清洗,刚才又重新洗了一次。冬日里,就算井水温凉,等她彻底洗干净,手指早就通红。 “外用膏药疗效都所差无几,所谓好坏,全靠一张嘴。”陆安然相信云起用的东西肯定都不普通,起码要突出‘贵’这个字,不过,“无功不受禄,世子留着自用吧。” 云起握着小瓷瓶,见陆安然迈着轻快的步伐很快离开,满脸不敢相信,“她拒绝本世子?” 观月不知何时回来,及时且实事求是的补上一句:“准确的说,陆小姐拒绝了您的药。” — 陆安然早知道春苗见不得死人,所以没让她同去山上。谁知一回房,还是跑不掉亲眼见证春苗一场大哭,闹的她耳根子极疼。 “哭够了去烧些水来,我要洗一下。” 春苗抽抽搭搭的拧鼻涕,看到陆安然抽出那副羊皮手套,顿时瞪大眼:“小姐不会碰死人了吧?老爷不让您学医您可别走偏了啊。” “你还知道正道偏路。”陆安然睨她一眼,“昨日谁同我牢骚腹诽了好半日,今天哭成这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同那位苏苏小姑娘祖孙俩感情多深厚。” 春苗双手捧了捧脸,吸着鼻子还打嗝,“好歹人命一条,明明昨天还鲜活着,突然没了,奴婢这心里……总觉得不大舒爽。” 陆安然解了斗篷,坐到炉子前烤火,“现在尹家人管不上我们,你去多烧些热水来,再弄点吃食。” 春苗要出去时,又唤住,道:“对了,回头再到尹家二房那边走动走动,魏氏醒了告诉我一声。” — 魏氏到底年轻,没到午后人就醒了,就是被吓着了,一下子起不来床。 陆安然换了一套烟水百花裙,披上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袖笼里藏了春苗添好新炭的手炉,全身包裹的暖融融的去了魏氏处。 “我有几个问题。”陆安然看得出魏氏精神勉强,也不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魏氏着实愣怔住了,好一会儿靠在后枕上露出礼貌的虚弱浅笑,“陆小姐真是个直性子。” 陆安然选了离床最近的椅子,双手覆盖在暖炉上,目光落到魏氏脸上,初见时袅袅艳艳的美少妇,如今肉眼可见的憔悴,像春日盛景过后逐渐开败的花。 “你婆母已经死了,死亡时辰是昨夜子时左右。” 魏氏仅存的笑意也挂不住了,那些动人心魄的回忆终于全都涌上来,令她娇躯微颤,含着哭音道:“先是天翔,跟着苏苏……如今连母亲也……” 陆安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情况下是否要递快手帕先安慰两句,她一贯是不适应做这些事的。 幸好魏氏自我调节的能力不错,擦干眼泪,苍白着脸道:“陆小姐想问什么?” 陆安然从心里松一口气,“据我所知,大宁朝不兴佛教,虽未明令禁止,但如今举国上下也未留下多少佛寺,尹老夫人怎么想到在家安置了佛堂。” 魏氏双手撑着床,身体坐起来一些,拧着眉头道:“母亲以前不曾信佛修道,不过大嫂出事后某一天,忽然说要修佛堂。”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0章 谁是凶手 整个县城内的寺庙荒废的多,仅剩下的离尹家村实在太远,因此还专门请了会雕刻的师傅,把一块完整的大石头雕刻成佛像。 陆安然并没有探究尹老太的想法,而是问道:“既然是雕刻的,怎么佛像和底座金莲并不是一体,又是如何连接在一起?” “原本是一体。”魏氏回忆道:“后来好似因为佛堂房门大小有限,底座金莲超过了门的宽度,所以师傅建议佛像和金莲分开,等搬到佛堂内再用特殊的方式连接起来,只要不去破坏接口机关,佛像不会倒塌。” 陆安然看着她,目色清冷透彻:“你知道这个机关。” 魏氏浑身一个激灵,以至于面色更白一分,双手揪住被单,苦叹道:“陆小姐今天来这一趟,我心知你肯定怀疑我,可我一个小小妇人能做什么,与其说有什么背后凶手神出鬼没,我更相信真有鬼怪作弄。” 陆安然盯着魏氏因紧张而抽搐的手指半晌,抬眸道:“尹天翔出事那晚,你说在苏苏房间,你可曾听到什么?” “没有。”魏氏摇头,说完又紧皱眉头,坦言道:“陆小姐不相信吧,即使是我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就在隔壁一点声音也没听到,直到我看见那封血书……” “你相信金氏变鬼来杀人。” “否则我也无法解释。” 陆安然话锋一转,“苏苏出事的时候,你说在家里给尹天翔烧纸钱。” 魏氏对陆安然这样质问的口吻没有生气,神色恹恹道:“我在屋子后边空地上,田嫂寻人经过的时候还和我打过招呼。” 陆安然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继续道:“那你是否知道了,尹老夫人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出的事。” “什么?!”魏氏瞳孔倏然放大,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 等魏氏缓过来,用力喘两口气,慢慢平复下来,面色难看的道:“这样不是更说明只有鬼才能做到吗?” 陆安然缓缓摇头:“有鬼也是人心里的鬼。” 魏氏垂下头,没有作声。 “还有一个问题。”陆安然不动声色道:“我曾无意中听人言,金氏生前怀疑过你和尹天明来往过密。” 魏氏抚了抚鬓边头发,再抬起脸,没有血色的嘴唇勾起起一丝讥诮,“难为小姐说的这般文雅,其实小姐是想问我和大伯哥之间是否有奸/情吧。” 陆安然见她不介怀,也没有故作扭捏,颔首道:“确实隐有传闻。” 魏氏自嘲笑道:“金氏一直怀疑我勾引大伯哥,可就算是再放荡的人,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不伦的事。” “那金氏缘何误会?” 这一次,魏氏并没有立刻回答,脸色几番变化后,沉沉一叹,“有一次我去县城和人见面,恰好大伯哥看到,他私下里找我说话,叫大嫂,也就是金氏,她发现便误会了。” 陆安然抓住了中间的关键点,“尹天明看到了什么?” “既然我告诉了小姐,这件事便没什么可瞒的。”魏氏脸上头一次出现类似于伤神的表情,幽幽道:“同我约见的是故人,曾因父母反对被拆散,后来家里急忙寻了如今这桩婚事。” 也是巧合,那次魏氏去县城采买东西,不止遇到了那位故人,还被尹天明都瞧在眼里。事后尹天明告诉她,不管从前种种,现在既然嫁入尹家,就不该同别的男子亲近,好好过安生日子。 “金氏只瞧见我们低声说话,以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魏氏看向陆安然,“小姐上次应该也看到我和尹天明在院中交谈,却从未多嘴,可见人与人的不同。” 魏氏这么坦然,倒显得陆安然心虚,左右她也真的因此在心中计较过两人。 魏氏似想起什么,忽而道:“对了,其实佛像底座机关一事,村中很多人都知道,因为佛像雕成那日,不少人好奇来家中观望过。” 陆安然点了点头,“ 但是你刚才说鬼杀人,机关还重要吗?” 魏氏一怔。 陆安然又道:“如果村里藏了那个凶手,他不仅半夜可以潜入你家中杀人,还能花费好一番功夫将现场伪装,却不惊动任何一人,再就是,这样的人至少和你们一家有深仇大恨,你们却毫无头绪?” 魏氏下意识道:“天翔不是死在外边……”她急急收住话,差点咬了舌头,“是,是公公和人在外说的时候,我听见了。” 陆安然清冷冷的目光一动不动盯着魏氏,令后者一身冷汗后,什么也没说的颔首。 越这样,越叫魏氏心里不安,拽紧了被单,支吾道:“小姐不问了?” 陆安然手指摩挲着手炉纹路,淡道:“不用我问,着急解释的人自会说。” 魏氏心口漏跳一拍,力持稳定道:“我不是……不是我这……我又不是十恶不赦之人,总不能干出坑杀亲夫,害死侄女,再枉顾天理灭婆母的罪孽。” 陆安然拢着暖炉站起来,俯视魏氏道:“真相迟早会跳出来告知世人。”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魏氏撑着床铺急急道:“我想到一个怀疑的人。” 陆安然偏头,“谁?” “王寡妇!” 陆安然眉头微蹙,听魏氏道:“我亲眼看到王寡妇曾和大伯哥关起门来说话,后来被婆母训斥了一顿后,王寡妇许久不敢再来家中,你去问田嫂,她也知道这事。” 如果王寡妇和尹天明有了首尾,除掉反对的尹老太和碍事的苏苏,似乎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那尹天翔呢?” 魏氏气力不济的往后一靠,自袖袋抽出一条素帕擦拭鬓边细汗,“天翔曾在年少无知的时候调戏过她,怕是心中记恨。” “嗯。”陆安然没有说信,也没说不信。 魏氏躺在床上,勾了勾嘴角,没什么笑意道:“陆小姐您这样的人,从来就生的天上月,没见过人间种种污秽事吧。” 陆安然没有反驳她,只是留下一句:“人贵自重,而后得他人尊重。” — 出了魏氏的房间,陆安然一眼看到拐角处枯木荡风里,暖阳霞铺,他轻捻玉骨扇,神态悠闲,眉眼流转间,尽显风流。 云起走来,看陆安然眉间隐有沉思,轻笑道:“有所收获?” 陆安然同云起讲了魏氏透露出来的东西,听完后,云起合扇柄拍了一下掌心,道:“巧了,我刚从尹天明那处过来。” 陆安然微愕:“他怎么说?” “魏氏确实有个旧相好的,不过因为他不务正业所以家里人严厉反对,才急匆匆找了尹家嫁过来。”两人并肩前行,云起慢悠悠道:“后来金氏误会两人,得了郁症不解,最后想不通才跳井。” 陆安然道:“所以尹天明没有杀弟的动机。” 云起反问:“你相信两人说辞?” 陆安然缓缓摇头:“尹老夫人佛堂中的佛像用整块原石雕刻而成,只有底座金莲部分切割开来,最后才连接而成。而佛像表面上了一层黄色漆,在你们进来前,我查看过到底的佛像,发现佛头后面黄色漆有一点褪色痕迹。 魏氏说尹老夫人出事时她在给尹天翔烧纸,田嫂还和她打过招呼。可如果提前破坏了机关,那么就算人不在室内,只消站在窗口拿一根棍子用力戳佛像头部,算计好位置的话,它倒下去正好可以砸在跪在前面的人身上。 尹老夫人每日拜佛念经都是有规律的,对她最熟悉的人……” 云起挑眉,勾唇道:“家人。” 陆安然颔首:“而且刚才我说起尹天翔,没有表明他死因的情况下,魏氏脱口而出他死在外边。” 云起用扇子轻磨下巴:“当时魏氏去了佛堂不应该听到。” “可是……”陆安然拧了拧眉头,“也许真如她所言,尹村长与人说话时她听见了。” 云起啧一声:“真是个矛盾的人,杀人总要留痕,查一下不就清楚了。” 陆安然忽而止步,“对了,魏氏还说了一件事。” “看你这表情,很难说出口?” 陆安然斟酌语言,道:“魏氏说尹天明和王寡妇关系匪浅,而且尹天翔曾欲对王寡妇不轨。” 云起右手手指一转,扇子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倏的握住,“看来我们有必要找一下王寡妇再聊聊。” 两人出了尹家院子朝着王寡妇家走,云起揶揄道:“看你说起死人的事比替活人治病尚积极几分,不如改了一门学,也不要进医宗了。” 冷风往脖子里灌,陆安然吸几口冷气,双手拢住暖炉,头一次有些彷徨。 不是她非要和父亲对着干,自从发现了虎头鞋里玉牌,了解到母亲身上各种迷点,她就下定了学医的信念。 走上母亲相同的道路,或许能找到困扰她多时的答案。 此刻的陆安然自不会同云起说那些,转开话题道:“春苗说观月回来过,又让你打发出去了。” 云起收回探究的目光,语气一贯的轻慢,“忘了跟你说,观月倒是真发现了点东西。”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1章 王寡妇的说辞 草草两间土瓦房,顶上用茅草覆盖了,倚靠在西面山脚下,这便是王寡妇家。 许是多年没有修缮过,墙体有些剥落,泛出陈旧黄泥。 王寡妇坐在门前空地上洗衣服,一下一下往搓衣板揉搓,寒冬的天气里,她袖子撸到手肘,依旧满头大汗。 旁边两岁多的小儿蹲在地上自己玩,拿了一截短枯枝不知道在地上戳什么戳的正认真。 “桂枝啊,桂枝,大半天了也不见得给我送杯水来,死哪里去了,想要渴死我个老婆子啊。”房子里传来苍老虚弱的呼喊声,到最后开始哭天抢地,“你个夭寿的啊,就是嫌老婆子拖累你了,耽误你找下家……” 王寡妇忍了忍,扔掉手里的衣服往屋子里跑,不一会在老妇人骂骂咧咧中出来,刚喘口气,却听得小儿一声惊天大哭。 王寡妇连忙跑过去扶起小儿,看着孩子手上破皮流出的血,自己眼眶也红了,哗哗留下两行热泪,抱着孩子哭的伤心。 陆安然和云起站在篱笆墙外面,倒不好选这个时候进去。 两人将刚才那幕看在眼里,云起道:“一个妇人要养家,兼顾家里家外活计,上有瘫痪婆母不分是非,下有两岁小二嗷嗷待哺,日子难咯。” 这会儿王寡妇大概发泄够了,给儿子擦干净了眼泪鼻涕,又找了个木制的旧玩具扔给他,重坐下洗衣。 云起举着扇子的手往王寡妇处一指,“你瞧她今年多大了?” 陆安然道:“未过双十年华。” 云起脚底一转,往前迈了半步,“像她这样的女子,不说王都那里如何,即便蒙都这年纪的富家千金,还都春/情小意,不知柴米,只读风月。” 可是王寡妇已经用柔弱的肩膀挑起整个家的重任,就算偶尔崩溃痛苦一回,擦干眼泪后,还是日复一日的如此艰难生活。 陆安然垂目,她知世道难,作为女人更难,长睫盖住眼中情绪,说出的话却是:“人生来如此,没有公平可言。” 待王寡妇恢复平静,两人就当没事人一样走进去,王寡妇满脸意外。 “这……外头风大,屋子里坐。”王寡妇站起来,往身上擦干水,着急忙慌道:“我家和村长家不好比,屋里头简陋,唯恐怠慢云公子和陆姑娘。” 陆安然覆面下淡然的眸子落到王寡妇脸上,她眼角还微红,声音鼻息浓重,极力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陆安然用一贯的语气开口道:“你家中婆母身子不舒服,我们不便叨扰,就在这说几句。” 王寡妇才想起,云公子这个外男在,婆母又瘫痪躺在床上,确实不好引去屋内,绞着双手不自在的笑道:“是,是,我们乡下人不懂这些规矩,倒是得姑娘提醒了。” 云起笑笑:“无妨,是我们打扰你。” 王寡妇找了藤条做的椅子搬在屋檐下避风处,特地拿了块干净的布子往本来就没有灰尘的椅子仔仔细细擦拭一遍,才揪着衣角,局促道::“云公子、陆姑娘,这边坐着说话吧。” 看王寡妇忙完这番,又要匆忙去寻什么,云起伸手用扇子拦住了她的去路,“我们正好走到这处,进来随便看看,要是你来回忙活,倒显得我们不该来了。” 这才止住了王寡妇的兵荒马乱,她搬了洗衣服的小板凳坐到两人对面,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之前那天晚上的事,我本打算好好谢一下公子和姑娘,一直没找到机会,来了我家又不能招待好,心中就总感觉不安。” 陆安然不是很明白的问道:“谢我们做什么?” “我听说了。”王寡妇脸色一白,“苏苏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叫鬼害的坠崖,我那天晚上若是没有遇到两位,说不定……说不定也叫鬼害了。” 既然说到这里,正好省了云起和陆安然挑话头,云起便顺势道:“不过我怎么听说,是那金氏变鬼害人,死的还都是尹村长家人,这跟你无关吧。” 寒风犹如阴风,一阵风过来,王寡妇哆嗦了一下,“金氏两口子都是好人,要说她害人我是不信的,但也说不准做了鬼后怨气重,迷失本性也不一定。” 陆安然捏着冰凉的手指,才发现暖炉早就没了温度,这会儿骨子里都冒凉气,身体小小的瑟缩了一下。 云起余光瞟到了,轻哂:“娇气。”说着摸出个什么往她手里一塞。 陆安然蹙眉,这位云世子什么毛病,动不动喜欢塞人东西。 只不过…… 嗯? 这什么,握着后温温暖暖的。 在陆安然疑惑的目光中,云起没好气道:“不识货,昆仑软玉。” 陆安然只在古籍中看到过,昆仑软玉产自天山,得一小块佩戴,可使夏凉冬暖,甚稀罕。 “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云起打断了陆安然还回来的打算,看向王寡妇,“尹天明就可怜了,先有丧妻,如今同时丧母丧女,人世间最惨的都撞他身上了。” 王寡妇刚看了出在她眼里‘郎情妾意’的戏码,不知想到什么有几分失落伤情,这会儿才收回目光,眉眼露出一丝难言的神色,片刻道:“他是挺可怜,这么好的人连番遭难。” 陆安然手握的玉泛出淳淳暖意,沿着掌心纹路往外扩散,好似顷刻间驱散了满身寒凉,她垂下眼睑没说话,却似默认收下了这一份来自云起的好意。 再回过神,王寡妇在说尹天明的事,“铁丘去世时,我们孤儿寡母掏出全家身当也不过勉强凑了一口薄棺材。但是帮工的那里不说补偿,连最后一个月工钱也想赖掉。 我去县衙告状,反而被毒打一顿扔在街上,走投无路时,正好遇到尹天明,他借给我一点钱,并帮我找状师写状纸,几番周折才拿回应得的工钱。” 陆安然:“所以你私下找过尹天明,田嫂才会说出那番话。” 王寡妇苦笑:“死了丈夫的女人就好像断了子孙根后脱掉裤子的太监,无论去哪里都要引起是非议论,更何况单独见别人家男人。” 她解释道:“那日所谓关门说悄悄话,不过是我打算先还一部分钱,顺便送点红薯以表内心感激,说两句就走的事,也不知道谁把门关了,才闹成误会。” 说完,王寡妇叹道:“有了尹天明帮助,我们一家好不容易熬过来,没想到反而给他带去麻烦,若是金氏因此听信谣言误会,倒有我一份罪孽。” 陆安然和云起对视一眼,王寡妇和魏氏各有说辞,所指却南辕北辙,淡声道:“你既清清白白,不用自揽上身。” 这会儿,王寡妇家小儿迈着小短腿扑跑过来,被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摔在云起脚下,幸好他反应快一只手就拎住了小儿后领子,小儿也不哭居然裂开嘴一笑,半点不怕生。 “哎哟喂,虎娃你小心冲撞了贵人。”王寡妇连忙把孩子拉过去,拍了拍孩子身上雪水。 虎娃衬了他的名字,圆圆脑袋虎头虎脑的,鼻子被冻的通红直流鼻涕,吸溜一声,自个儿跟自己个乐呵。 陆安然面无表情的瞧着这鼻涕流出来吸进去三回后,摸出一块糖糕给虎娃。 云起以扇遮唇轻笑一声:“没看出来,你这么大个人了,爱吃小孩子的东西。” 陆安然终于不用看到虎娃吃鼻涕,心里大大松出一口气,偏头认真道:“出门前,春苗非塞我身上不可。” 云起没拆穿她为了几块梅花糕差点把人家里梅花树薅光的事,居然还点头说着:“嗯,早看出来,春苗确是个贪食的丫头。” 陆安然听出云起话里话外内涵,面皮一紧,透出几分不为人知的羞赧。 虎娃缩在王寡妇怀里安静吃糖糕,王寡妇笑言:“两位感情真好。” 陆安然嘴巴张开,云起比她更快一步,道:“说起来,我瞧尹天翔和那魏氏倒真的算得上鹣鲽情深,这两日魏氏因着思念成疾,都病的起不来塌,可怜的很。” 陆安然不大同意的瞅云起一眼,这人开口就胡编,里面没一句真话,不过她知道云起用意,故而没有打岔。 果然,王寡妇听见尹天翔和魏氏,眉毛就聚拢在一起,眼神光里满是嫌恶,“有些人惯会做点面皮功夫。” 云起假模假样的哦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那副模样,“田嫂说魏氏和你曾有过节,不知真假。” “公子是觉得我在她背后编排她?”王寡妇抚摸着虎娃脑袋的手一停,气愤难平道:“我虽然没有证据,但那日尹村长家,说不准偷偷关门,故意冤枉我与尹天明的就是魏氏,她反而倒打一耙,上来就甩我巴掌,这才闹的人尽皆知。” “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吧?” “魏氏与金氏不合,只要能给金氏添堵,魏氏乐得很。” 一人一张嘴,说出来的天差地别。 陆安然又问了尹老太房中佛像,王寡妇说她确实知道,那佛像底座装了机关的,当时基本上全村人都去围观过。 “苏苏出事那天晚上,大家都去找她,你可也跟着去了?” “我,我,两位也看见了,我家里头离不了人。”王寡妇面色微有些不自然,视线避开两人,“婆母瘫痪在床时时需要喊人,小孩子也离不开啊。” 该问的都问完了,两人起身告辞。 冬阳在上,温温弱弱的晒不出几许暖意,一缕光照在院子角落,折射出一道亮光,坠入陆安然眼睛里。 脚步倏然一止,陆安然反手指着,问王寡妇:“那是个什么?”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2章 进展 回去路上,积雪未清,踏雪行路,步步皆留脚印。 陆安然好一会没说话,直到云起打破沉默,问:“你在想什么?” 停步站在尹村长家不远处,陆安然抬头望过去,声音在凉风中散开,染了一丝清冷,“王寡妇和魏氏,谁在说假话。” 云起握着扇子负手而立,疏风吹得松涛声阵阵,云来云去,皆成了他眉梢风情,浅勾唇一笑,万般风流韵味,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充满了游戏人间的不羁轻狂,“半真半假,间或有之。” 陆安然没叫这人间绝色蛊惑,声带犹豫道:“我们一直在猜测尹天翔死在外边,凶手是怎么把那么重的木桶连带着尸体一起搬回来的,刚才看到那个东西,我心里突然就有了个想法。” 云起轻弹扇坠,漫不经心道:“哦?” 陆安然:“尹天翔死的那天,你曾告诉我他房间里除了水特别多之外,还有一点。” 云起望天,用扇柄敲敲后背,回想着道:“尹家二子好似很怕冷,屋中摆了不少炭盆?” “对。”陆安然倏然转身,看向云起,“即便房间再大十倍,也用不上那么多炭盆,更何况如果一起点上了,烟雾熏屋,如何还能待得住。” 云起眼眸微转:“你是说,就像王寡妇给她小儿用作玩乐的冰板一般?” 陆安然眼底亮起一束明光,隐隐透着几分急切和喜色,“如果用水浇灌做成冰面板,再在浴桶底下以雪水浇筑几个滚轮,这么冷的天气不需要多久吧?如此一来,无论多重的浴桶都可以推动。等到房间里炭盆一烧,不就毁尸灭迹,了无踪痕。”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不由得情绪更加激动,“所以房间里多出那么多水,并非从浴桶漫出,而是底下冰块融化。” “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有个问题。”云起未见过从来冷静自持的陆安然如此激昂,不免感觉些乐趣,忍不住想要打击一番,“这样做动静也不小,怎么避过尹家人耳目,还是按照原来揣测,凶手就是魏氏。” 陆安然稍稍抚平心绪,“苏苏和尹老夫人死的时候,魏氏神色恐惧,却不见惊慌。” 云起摊手:“你同自己闹起矛盾来了。” 陆安然双手掌心贴着昆仑软玉轻轻摩挲,那股温热一点点熨帖到四肢百会,语气已恢复平静,道:“魏氏语焉不详,王寡妇支支吾吾,她们两个到底在隐藏什么。” 云起眉峰一挑,轻笑道:“小小村落,心中藏鬼者众多,怪事不断。”说完,话锋一转,调侃中带了几分玄妙,“先有山石崩塌,后有桥索断裂,偏就犹如浅滩困龙,叫天天不应,你说这尹家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明。” 两人正说着话,旁边一道洪亮的声音突兀的插/进来,“哟,难怪喜鹊叫了一路,没想着半路就遇到云公子和陆姑娘了呢,两位贵人可不就是云端高阳,海中明月,高枝上的啊,大金凤凰,叫我遇上了,可也要从两位这沾点福气喽。” 都说媒人嘴里十句话有九句半不用听,还有半句恐怕只有姓氏是真的。但凡媒人说这家男郎有点腿脚小缺陷,见了发现人直接没有双腿,再有媒人说那家姑娘眼睛瞧不大清,结果瞎子一个。 所以田嫂那么夸张的吼了一番,云起和陆安然出于客套依旧含笑打了招呼。 “小两口的感情真不错,站在一处好似人家古文里说的什么鱼啊水啊,还有饺子投溪的。”田嫂神一般和蔼的看着两人,时不时满意的点点头,好像颇有几分她撮合而成的成就感。 云起用扇子点空,纠正说:“鱼水情深,如胶似漆。” 田嫂哎哟喂一声,拍着手道:“我们乡下人粗鄙,还是公子会说话,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听着就高深的很,陆姑娘以后可有福了。” 陆安然眉心一抽:“我们不……” 云起截了话头,含笑问:“田嫂这是要去尹村长家?” “唉……”田嫂叹口气,撇嘴道:“村长家出了这些个事,都是一个村的人,也该互相帮衬,按我说的,早点葬了也该叫死者入土为安,难不成你还要跟个鬼叫阵不成? 不过村长是个有主意的,他现在守丧不发,说再有一两天村头的路快通了,到时候衙门里就有人赶过来,要断个清楚明白。” 田嫂抓着帕子往身上拍了拍,往尹村长家瞟了眼,歪着身子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呢同你们两说个真心话,大家都要个活路,各家有各家难处,村长不要我们这些人帮忙,我寻思着问问他几时能通路,我先去隔壁把那桩亲事坐实了,来回不过一两日,到时候衙门断案也差不多断完了,这不……嘿,两头都着了。” 田嫂是个直性子,说话做事风风火火,说叨两句,就赶紧跑进去找尹村长,落下云起和陆安然在后头。 朔风扬雪,树上白梅微微颤动,吹动陆安然脸上覆面锦布,她抬手,揉了揉鼻子。 “田嫂也是个妙人。”云起道。 陆安然想到今日一连被王寡妇和田嫂误会,眼前这人乃罪魁祸首,不由出言讽刺道:“比不上世子文采斐然。” 可显然陆安然错估了云起,他不但坦然接受,还握着扇子抱拳作揖,一脸理应如此道:“客气客气。” 陆安然一脚跨入了大院门槛,想起什么,反身把手中昆仑软玉还给云起。 云起手指捻摩,上面还留有一丝温存余香,不很在意道:“一个小玩意罢了。” 陆安然反手抚平衣袖,正色道:“世子虽然不觉得什么,但你我非亲非故,我实在不好问心无愧就受了此礼,刚才世子借我一用,已经是世子善心,我要得寸进尺,就是我的不是了,不免有违陆家家教。” 云起对着空荡荡的门口轻啧一声,恍似牙酸,“平日里不是多规矩的人,规矩起来比老迂腐还甚。” — 苏苏和尹老太的尸身一同被搬到佛堂了,这个尹老太生前最虔诚求告的地方。 佛倒了,香炉里重又燃起三支香,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求佛拜神,而是遥祭往生。 陆安然上前给死者上了一炷香,退后几步看向小小一团孩子,想到不久前云起和她说的话。 “观月去查看了苏苏出事地点,那里叫人动过手脚,看着实心地面,实则里面是空的,用枯枝和草木填塞又盖上雪,人若站上去一准踩空滑倒坠崖。” “虽然事后恢复过,不过观月从泥土松软度,以及颜色分辨出翻动过的痕迹。” 春苗蹲在旁边烧纸钱,随着陆安然的视线看过去,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小姐出去好半日,回来就说要祭拜这祖孙俩,别提尹村长家也是没良心的,回头不知又该怎么想小姐。” 陆安然不说话,春苗自顾道:“不过这小孩也可怜,前头她偷奸耍滑奴婢还憎恶的很,这会儿人突然没了,奴婢心里头也挺不是滋味。如今多给你烧点纸钱,你拿了钱贿赂贿赂地府阎王判官,下辈子投身个好胎吧。” 这般絮絮叨叨半日,纸钱烧完了,春苗拍掉碎屑站起来,“小姐走吧。” 陆安然往外头看了眼:“等一下。” 春苗不懂,难道小姐还要给人家守灵? 正想着,尹村长出现在门口,往里一看,意外看到有两个人,口气不善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春苗冲到陆安然前头,不服气道:“我们小姐好心……” “春苗。”陆安然唤了一声,春苗生生止住话头,她才看向尹村长,“我想再去尹天翔夫妇房间看一下。” 尹天翔出事那日后,房间就被尹村长锁起来,本意等衙门的人来看,一锁就锁了这么些天。 “陆小姐!”尹村长站在门口,阴沉着脸重重喊一声,随后说道:“你们既是过路客,我也收了你们银子,不好出尔反尔,你们自可借助在这里,不过其他任何尹家村的事都和陆小姐无关。” 陆安然的目光始终平静,但眼底凝聚了少见的锐利,“尹天翔脑部曾遭重创,因此死时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在他口鼻中发现少许泥土异物,说明他是被人按压在雪地里窒息而亡,并非如我们看到的死在房间浴桶中。 再说尹老夫人,她日日跪在佛像前虔心求佛,佛像却突然倒塌。但我发现佛像底座本有的机关被人为破坏,因此佛像不稳,随便轻轻一推就可倒下。 还有苏苏,她一个孩子为何大半夜突然出现在那里?我们查看过,崖口松过土,显是有人刻意为之,谁会对一个孩子算计到这个地步?” 尹村长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好似承受不住,身体一晃,扶住门框大喘气好一会儿,声音也顷刻间变的嘶哑:“你想说什么?” 陆安然上前半步:“这些都有据可查,尹村长还认为是鬼在暗中作祟吗?” 尹村长半晌没有说话,垂着头,一夜间背部都弓起来,没有以前直,等到平稳了呼吸,咬着后槽牙道:“鬼神有天来收,恶人由衙门判案,就不劳陆小姐费心了。” 陆安然眸光微敛,声音清棱棱犹如给人当头泼一盆冷水,“凶手谋划周全,机关算尽,他若不就此收手,尹村长想赌下一个死的是谁?”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3章 杀人凶手 夜色渐沉,冬寒愈重。 春苗站在屋檐下,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火苗窜动,照着她的脸似青似白,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时不时往房间里瞄一眼,又赶紧转回头,心里默念一声阿弥陀佛壮胆。 在念到一百多下时,里面的光影晃动,一圈圈扩大,终于照亮门框,影射出一条细长人影。 “小姐!”春苗心口一跳,赶忙扶住陆安然的手臂,“你终于出来了,奴婢站在门口,心慌的很。” 陆安然吹灭了手中烛台,让春苗重新把房间锁上好。 “小姐可是有什么发现?” “我还有些不明白。” 一问一答,似乎不在一个话题上,春苗没有追问,扶着陆安然从这里离开,嘴里说道:“小姐为何不干脆告诉尹村长,兴许他儿媳就是凶手。” 陆安然摇头:“之间种种,多半猜测判断,并没有任何实际证据,过两日官府的人来了,自有他们断案。” 春苗眨了眨眼,满脸疑惑,“那为何小姐费尽心思还要去尹天翔夫妇房间查看?” 陆安然垂目:“许是……只为解开我自己心中谜团吧。” 春苗得意笑道:“反正我觉得官府没有小姐和云公子厉害,出去两趟,事情就查个八九分了。” 陆安然瞥她一眼:“还缺一两分。” “一两分而已,总归事情有了方向,就好办了呀。” 陆安然一顿,叹:“最后这一两分才是关键,一个案子作案动机、具体时间、地点,作案过程中使用什么凶器,有几人,作案手法,以及作案过程等,缺一不可。” “啊!”春苗才反应过来,叫道:“小姐要去尹天翔那屋,就是为了给八九分添全。” 两人绕着屋子里外转了一圈,倒是从外墙发现了一道暗门,因着里头叫灌木丛和一颗桂花树挡住了,竟是从里时轻易看不见。 再回到佛堂,将钥匙交还了,还不等尹村长询问,陆安然先一步问起了那扇门。 “原来那里头是开了道门,为的搬些柴火物件的更方便,不过每到冬日结冰,后面的路打滑不好走,很多年不用了。” 尤其前几年尹村长老母亲摔了一次人没了,一是思念亡母痛心,再来也觉得不大吉利,干脆把这个门给锁了。 陆安然:“也就是说,有钥匙的话,还是能走的?” 尹村长:“自然是的。” “钥匙呢?” “我放在厢房置物柜里,这么多年没有动过,当然还在那里。” 陆安然黑眸微深,意有所指道:“以前在,现在不一定。” 尹村长两条眉毛拢到一起,中间挤压出一条深沟,“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如痛快说了。” 陆安然目光一定:“那道门挨着尹天翔夫妇房间。” 尹村长反应过来,瞳仁一震,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转身就往厢房跑。 等到陆安然和春苗匆匆赶到,尹村长铁青着脸,手握着拳头仍旧止不住颤抖,烛光阴影交错,满身丧气。 陆安然不用他说也明白,钥匙没了。 风一动,烛影晃,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三人一同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去,不消多久,尹天明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一到了厢房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腿一软,差点跌倒,好险扶住了门框。 “父,父亲……”呼哧呼哧,脸上全是汗,“弟媳,弟媳她……”牙咬到舌头,疼的脑门一抽,反而能把话顺利说出来,“在房里握着金钗自戕了!” — 风声再起,停了许久的雪被刮来,一颗颗雪粒子打在脸上,冷如刀削。 从尹天翔出事后,魏氏搬到了苏苏的房间,这会儿,门口已经被尖叫声喊来了不少人,听外头动静,更有其他村人也陆陆续续的赶来。 这里面,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妇人身边围着不下数十个,七嘴八舌问话,直到尹村长过去,大家让开一些。 陆安然迈步准备跟上,叫人拦住路,转眸一看,“世子?” “你不用挤进这乌七八糟的人里去,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便是。” 陆安然想了一下,问:“世子刚才也在?” “刚刚回来见你直奔佛堂,我就找尹天明聊了一下。”云起还是那身银袍狐裘,一身清骨风流,黑发在风中如泼墨,写意江山,不过神色里少了几许轻佻,使得矜贵气更重,“本来是对一下王寡妇和他的说辞是否能对上,正好遇到送饭来的那位妇人。” 自尹村长家出事后,剩下尹村长和尹天明二人,两人一则伤心过度,二来需时时守灵,故而家中事务皆无人料理。所以村里几个叔公辈的和大家商量过后,各家都出人出力帮一下,旁边那家的妇人负责烧饭,一日三餐送来这里。 云起说道:“我遇到她时,她说傍晚那会儿给魏氏送了一回药,魏氏喝完说困了要睡一会儿,及至晚饭间她去喊过一次,里面没有动静,妇人想着魏氏可能还未睡醒就离开了。 到了这个时辰再去,居然仍旧无声响应,她正犹豫,我和尹天明经过听见了,就让她开门进去看看,结果发现魏氏死在房间里。” 简单说了一下前情,陆安然了解个大概,正好尹村长也问完话,开门进去前脚步一缩,视线看向陆安然。 “春苗你留在这里。”陆安然丢下这句话,加快脚步,先尹村长一步,进了那间房。 陆安然来过一回,农舍家院格局都差不离,不过因着小孩子住的,多了几件小玩意,原本被收在一个竹制箩筐里,此刻散了一地。 打翻的箩筐旁边,躺着魏氏的尸体,右手握着金钗,金钗另一头扎在魏氏胸口,血染红衣服,漫过地面,凝固在半路,就好像魏氏的生命,戛然而止。 “死人了,又死人了。” “哦哟,夭寿啊,真的死了,阿弥陀佛。” “年纪轻轻的,唉……可怜村长一家,怎么这种祸事尽找他家了。” “不会是被恶鬼诅咒……” 人多了,恐惧被分散,似乎胆被撑肥了,挤着门框往里看,直到有人说了个鬼,刚散开的惶恐再被汇拢起来,大家突然沉默了。 陆安然先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地上很乱,不止打翻的小玩意物件,还有茶碗碎片,翻倒的凳子,大小不一各种脚印。 云起站在门口位置,见陆安然盯着地上脚印,摸了摸鼻子:“事情发生太快,先头来的几个一股脑冲进来,没来得及阻止。” 陆安然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好似在说——保护案发现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懂? 云起感受到了目光中的鄙睨,想说话,张了张嘴,又无话可说,打开扇子一个劲扇风,驱邪火! “观月!你怎么做事的?” 抱剑蹲在树上的观月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他一个王府护卫除了搬石头,跑腿查现场,撬门锁,现在还多了一个看门的任务? 陆安然没管云起主仆互相瞪眼,她抽出羊皮手套从地上捡了几根断发放在摊开的帕子上,然后转头去查看尸体。 “你们看那支金钗。”有个村人看到陆安然拿起来魏氏握着的金钗,拍了拍身边人道:“魏氏上次特地戴了在我们面前炫耀过。” “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可是她最喜欢的钗子,虽说里面青铜制成,外头一层鎏金表面,不过这个造型实在精巧,就是县里也找不见同样的,只有王都那等繁花锦绣的地方才有。” 可见女人的侧重面都是相同的。 “我看看。”田嫂从人群里钻出来,眯了眯眼睛,大声道:“什么魏氏的金钗,我瞧着倒像是金氏戴过这样一支。” 这么一说,有几个人想起来,纷纷点头:“金氏手里是有几件好首饰,就说她最常戴的镯子和耳环,仔细想想样式可不是跟这个钗子一模一样,好似整套来着。” 田嫂夸张的拍了一下手:“哎哟喂!照你们说来,魏氏用来自杀的金钗是她最喜欢的,而这钗子很有可能原本属于金氏。” 大家被吓一跳,回过头来,挤在前头的妇人同时往后退几步。 “莫……莫不是……金氏化为怨鬼俯身于金钗身上,才,才……” “我也瞧着魏氏的性格,不像是轻易寻短见的人。” “娘诶,厉鬼索命啊啊啊啊!” 北风呼呼,在这座被山环绕的村庄游荡来去,像是野兽咆哮,百鬼夜行,漆黑的夜也更为阴森诡异。 陆安然从魏氏身上翻出一盒香膏,打开盖子,沁香的味道顷刻散发出来,她面色微微一变。 云起一直关注着,立刻收了扇子,问道:“怎么?” “丁香花的味道。” 云起几步到陆安然身边,凑过去一闻,味道淡雅芬芳,却经久不散,好像鬼气般萦绕在身。 尹村长看他们两个打哑谜,家里接连出事已经耐心全无,面色比风雪天的乌云更加阴沉,“有什么陆姑娘直接说吧。” 陆安然用一块帕子盖住了魏氏面部,给她最后一丝体面,缓缓起身,看向尹村长和众人,语声轻缓道:“苏苏坠崖后,我在她身上闻到过这样的香味,后来佛堂出事,靠近佛像位置的窗台也留有这个味道。” 说着,一顿,问尹村长:“村长还记得我刚才请求再去一次尹天翔房间。” 尹村长双唇死死抿成一条线,听着陆安然语不惊人的说道:“他房间内香味虽散,我在浴桶内壁发现了沾染在上面的同样膏体。” 一阵晴天霹雳狠狠的劈向尹村长,他整个人一歪,差点晕过去。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难怪钥匙会丢,凶手就在家里啊! 魏氏,他的儿媳,就是杀人凶手!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4章 鬼魅替人心 冬寂,不眠夜。 堂屋内,尹太叔为尊坐在首位,后面一应按顺序往下排,满当当挤到门口。 人数众多,然鸦雀无声。 烛台‘噼啪’微响,爆出一朵烛花,终于惊动了沉默中的人。 尹太叔粗糙苍老的双手握着拐杖重重往地上砸了一下,声若磬钟:“尹全,这本是你家事,但你也是尹家村的人,还是尹家村村长,再加上如今闹的村内惶惶终日不可安,我今日且倚老卖老,也少不得过问一下。” 尹村长削瘦的脸颊颧骨高高凸起,脸皮如铁更沉三分,眼底布满阴霾,手握拳头闻言默不作声,若细观,额前青筋微跳,显示他心中不如表面平静。 尹太叔暂缓一口气,续道:“尹全, 伤心的事我不好多劝,但人活着总不能在死人头上打转不前,你心中怎么想的,说出来,我们也好帮着取个决断。 尹家村里全是一个姓,同根同生,谁都不会看着旁观,但你是家主,也是一村之长,得首先拿个主意出来,你可是我们整个村子的主心骨啊。” 尹村长开口,音色沉哑:“大壮几个今日从路对头传来话,他们已经在县衙报官,县衙也派了人帮忙,最快明日午后路就可以通。” 尹太叔微愕:“如此,衙门的人明天能过来了,那……这案子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尹村长又沉默了。 说来说去,不管是金氏变鬼挟私报复,还是魏氏心存不良,畏罪自杀,都属于家丑。 “来时路上,我听他们说,是金氏附身魏氏身上害了天翔他们三条人命,最后又叫魏氏死于金钗下。我就曾劝你外乡人不能留,现下果真招了不干不净的东西来。”尹太叔眼皮子跳了跳,斟酌道:“上元观的弘志道长道法高深,请他来做场法事。至于行法布施……村里各家各户多少都出一点。” 在座村人互相看看,事关银两,脸色中均表露不情不愿。 尹太叔面皮往下一拉:“尹家村向来同进同出,一根脉上的祖宗,还能分个你我他来?” “别人家得好处的时候,也没分我一份。”田嫂话含在嘴巴里,暗自咕囔一声。 陆安然正好离田嫂近,听得她低声嘀嘀咕咕,还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田嫂对着她讨好的笑笑。 其他人也有田嫂同样心态,交头接耳起来。 尹太叔正待再说什么,尹村长起身,先是扫视一圈,成功叫大家闭嘴,再缓缓抬起手,冲着陆安然抱拳道:“陆姑娘,我在此劳烦你一事。” 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陆安然侧过身来,并未马上作答,等尹村长后话。 尹村长深吸一口气再呼出,似乎下了决定,郑重道:“请将你所见所知,如实告知于众。” 大家更纳闷,怎么又扯上个过路客的富家小姐? 云起手腕一甩,打开玉骨扇来回轻挥,嘴里发出一声轻呵。 闻言,陆安然沉敛眉目原地站着,整个人犹如水中芙蕖,无风无雨时,秋水天长,气挟清霜,不与谁争锋。 只是一双眼睛雪亮,灼灼之下,竟将这极黑长夜渲染出几分令人心惊的寒意。 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却听得她潺潺冷水般的声音说道:“尹天翔,冬月十九卯时三刻发现死于房中。” 陆安然面对众人,朗朗清音在屋内流淌。 “死者呈现跪姿,全身赤裸不着一物,上半身俯冲式沉于浴桶中,头部盖有绣菊肚兜一件。” “房中除却浴桶外,被铺凌乱,正当中有一大块污迹,屋中地上水多,有炭盆数只。” 这番描述叫大家听着略有些尴尬,尹村长的脸色更是阴沉至极,不过陆安然口吻疏淡,反而叫人不好打断。 云起挑了挑眉梢,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陆安然:“死者脸部肿胀发绀,眼膜下出血,颈部脉怒张,耳口鼻有出血痕迹,鼻中发现异物,后确认为凝固血迹包裹的泥沙。” 停顿,复言:“终断为,脑后遭钝物重创,后窒息而亡。” 尹太叔浑身一个激灵,握紧了拐杖,“这……” 没人给他解答,陆安然继续说着:“苏苏,大名尹秋苏,于冬月二十夜失踪,次日辰时西山崖口发现。” “上身穿桃红撒花大襟短袄,下着铁灰色棉裤,脚穿兔捧樱桃双耳球软底棉鞋。” “头部五官出血,疑内脏破损,面部青微黑,四肢全,右手小指、肘部断裂,外露皮肤皆有损伤。” “后将死者用糟醋清洗,发现内部肋骨折四处,左小腿骨折,右腕骨骨裂痕迹,致死原因为脾脏破裂。” 声音不带感情,尤显得冷漠无情,一句句像石块敲击冰冻河面,令人坐立不安。 陆安然忽然将视线转向尹天明,“还有一点,多亏云公子细心,发现苏苏坠崖的地方被人动过手脚。” “什,什么?”尹天明脚底一软,又惊又乱,面部情绪极为复杂。 陆安然不再看他,对尹村长道:“还要继续吗?” 尹村长抱拳对着陆安然弯腰一礼,他的脸上弥漫着厚重的阴晦,语气是极力压制过后的暗哑,“尹某前次误会陆小姐和云公子,两位不计前嫌,我不胜感激,明日路开通后,我亲自送几位出村。” 言下之意,后面的事不用他们在场,尹家村的人内部解决。 陆安然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她心中疑惑解开,不至于揪着个别功过不放,对着尹村长微微颔首,转身出了门。 云起晚了一步,挥扇在后面追着:“慢点,着什么急,赶着投胎的都睡在佛堂。” 尹村长很不客气的当着他的面重重关上门。 不远处,陆安然站着,雪色映在眼中,凉凉一抹讽刺。 云起眼尾勾起轻浮调侃:“丑丫头,你有胆笑话本世子了。” “如世子这般对死人不敬,难怪不讨人喜欢。” “呵~我要一个老头子喜欢做什么,怎么?你打算向本世子讨个欢喜?”云起靠过去,眯了眯桃花眼,“早发现了,你想对本世子居心不良时日已久。” 陆安然转回头去,“世子想多了。” 云起和她并排走回去,合上扇子敲了敲陆安然肩膀,“一帮老头关起门来暗搓搓行事,你猜他们打算怎么做?” 陆安然偏眸,落在肩膀那柄玉骨扇上,“鬼魅魍魉抵不住人心作祟。” — 第二日,天高云阔,山雀声清,出远门的好天气。 陆安然一行收拾好行装,与尹村长等拜别,十几人浩浩荡荡从村中离开。 到了村庄口,听到动静撩开马车帘,见几个衙役也准备出村。 春苗惊讶道:“他们来了才不到半个时辰,这么快?” 一道黑影从上罩下来,挡住了天光,陆安然抬头,不知云起何时骑着马靠近过来的,他问道:“你把金氏来信给尹全了?” 陆安然点头:“嗯。” 风流世子轻摇玉骨扇,姿态懒散,难掩满身贵气,一笑似春风,吹绿江南两岸,轻嘲呵笑道:“看来他们要让金氏这个鬼来背负命案了,也是,鬼杀人总比家丑外扬面子上好看些。” 村外小道,仅容一辆马车,云起挑了挑眉:“你先走?” 陆安然半垂眼睑,道:“世子请。” 云起勾起无声笑意,“王都再会。”手一扬,招呼观月,两人两骑,踏风碎雪而去。 陆安然放下帘子,淡声道:“出发吧。” — 夜转疾风,猛烈如厉鬼,在尹家村上方徘徊不去。 尹村长家中,佛堂内,烛火微弱,老旧门一下一下撞在框上,发出压抑的鸣喘。 三支香火燃到尽头,随着最后的白烟袅袅升空,熄的无声无息。 忽然,烛光抖动几下,灭了,一缕青烟慢慢腾起。 亡者灵前,香不该断,烛不该灭。 而本应照料此处的尹家父子,却迟迟未来。 风从门缝和窗口的空隙吹进来,带走里面浓郁的香烛烟味,却有另一股异香擅自闯入。 香味一开始缥缈,若隐若现,慢慢的,越来越浓郁。 ‘啪嗒—’开启门锁的声音,然后门慢慢被推开,狂风和雪照光亮一同不可阻挡的强势来袭,小小佛堂顿如海中一叶扁舟,风雨飘摇,无岸可倚。 门前,多了一条人影,身上白衣张扬翻卷,长发披散,像狰狞海草,狂舞乱飞,伴着身后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阴森森,冷冰冰。 这人看着是女子身形,但背对光瞧不真切面容,反手关上门,整个佛堂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 幸好很快,一簇明火亮起,跳跃在烛台上方。 女子一直缩在怀中的手拿出来,手里居然是一个牌位,摇曳火光照在漆黑暗沉的牌位上,说不出的阴暗可骇。 她把牌位放在桌案最中间,捻了三支香点在香炉里,飘烟再次袅袅而起,像云雾缭绕,布满佛堂。 做好这些,她又取了一个烛台来,点燃后拿在手里,走到了那座石佛像前。 佛像已被搬正,只是没了底座,就贴着地气,依旧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相。 “你们这种人对着佛像忏悔,我看也不过是亵渎神明罢了。”女子低声开口,音色比寒夜更为冷峭,含着浓浓的嘲讽。 她的手稍稍往旁边一晃,火光陡然照出两个人来。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5章 真相(1) “不如死了吧。” 正因为口吻平静,才显出这话令人听着更惊心动魄。 两双眼睛,苍老的和年轻的,此刻却拥有同样的恐惧和震惊。 女子冷笑一声:“不明白?”她拾起地上早就准备好的一把斧头,异常冷漠道:“等你们挫骨扬灰,自己去阎王殿里讨个清楚明白!” 再没有多余废话,双手握着斧头高高抬起,狠狠往前一劈。 “嘭——” “叮——” 门被踹开,斧头砸落地面,女人摔在旁边。 这一切,同一时刻发生。 一根根火把被点燃,整座佛堂顷刻间亮若白昼。 女人趴着地上抬起脸往外看,一男一女两道人影映入眼中,面容微讶:“你们没有走?” 陆安然向前迈一步,看向地上的女人,她面上仍遮了厚厚的面罩,但双眸黑白分明,格外明亮通透,“就如我们也没想到是你。” 云起单手执扇,另一只放在背后,不刻意做出何种姿态,亦是清贵骄矜,满骨风流,“你好啊,田嫂。” 除去原本浓妆艳抹及夸张妆容,连神情都变了,但还不至于叫陆安然和云起认不出人的地步,所以在观月打掉田嫂斧头,云起踹开门进来第一时间,火光照亮时,他们就认出女子的身份。 女人,也就是那位喜做媒的田嫂,她慢慢爬起来,抬头时,已然恢复成一派平静,“看来,你们早就怀疑我了。” 观月蹲在地上捡起一把短剑,在看到短剑豁了一个小口子后,嘶了一声,叹道:“好大的力气。” 田嫂拨弄一下头发,抚平顺衣服,目光融了夜色的黑,极其阴冷,转向被捆绑着受了惊吓还未回神的父子俩,眼底闪过讽刺,笑的讥诮,“你们以为得救了?本来我想要亲手了断你们的性命……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你们受天下人唾弃。” 观月执着豁开口子的短剑拽住尹村长的手臂,刚要割开绳索,田嫂阻止道:“云公子和陆姑娘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劝你们最好先别解。” 观月用眼神询问云起,后者用脚勾了个椅子坐下,身体斜靠以扇柄支额,挑了挑眉梢,笑:“给他们父子安排个位置,我们先和田嫂聊聊天。” 门一关,还是那间佛堂,佛像坐地仁济苍生,三支清香礼敬佛法僧,四亡者并排横陈,香火长续,缭绕追魂。 场景诡异,更诡异的是田嫂和云陆二人面对面的氛围。 陆安然身着清素,斗篷却是张扬的大红色,夜火灼灼,一双眼睛静远幽深,看着田嫂道:“披麻戴孝,你替谁送丧。” 褪去浮夸,田嫂冷漠的笑了笑,眼底丝毫不见半分笑意,“先不说这个,我很好奇,你们既然早就怀疑我了,为何绕这么一个圈,假装离开再悄悄返回。” 陆安然平静的对视,道:“我们不知道你的动机,也就无法猜测你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云起挑起一边嘴角,笑容玩味:“既然身处困局,不如作壁上观,或许能有另一番所见。” 田嫂叹口气,神情中少了些许冷漠,但又透出一种无限苍凉,“我早就说了两位天姿不凡,不同我等村野农妇,没想到还这么神机妙算。” 云起道:“田嫂谦虚了,一般村野农妇可做不来你这些谋划。” 田嫂抬眸:“你们是从何时开始怀疑的?” 佛堂放了尸体不好烧炭盆,陆安然双手拢在衣袖里,掌心贴着袖炉,缓诉道:“苏苏坠崖那日,我在她身上闻到过一种味道。巧合的是,和那晚在西山坟地引我们见王寡妇的香味差不多。” 田嫂不吭声,听陆安然接着说:“王寡妇晚上去坟地哭坟,概因有人在她婆母面前编排她,而且因为王寡妇怀疑是你嚼舌根,你在路上遇到她的时候,还有过推搡。”说着一顿,眼眸微动,“应该是你故意等在她必经的路上,才能将香味蹭到她身上。” 田嫂轻哂:“村中人人皆知,我和王寡妇不合已久,推搡一事不出奇。” 云起摩挲着扇柄上的玉雕,诚恳的点头:“不错,所以我们自然也要去王寡妇那里走一圈,问一问,说不定引我们去坟地,顺理成章的丢出一封金氏来信,就是王寡妇自己策划的戏码呢。 王寡妇和尹天明走的很近,把她假定为凶手,她有条件进出尹村长家中,如果说她为了和尹天明在一起先逼死金氏,然后尹天翔发现威胁她,她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尹秋苏这个拖油瓶也一并杀了。” “恰恰这个时候,魏氏直接指出王寡妇是杀人凶手。”云起竖起三根手指头摇了摇,扇子抵在鼻上,眸光流转又笑出几分颠倒众生的邪肆来,“若有尹天明配合,好像动机和作案条件都有了。” “是的。”陆安然认同道:“王寡妇主动告诉我们,魏氏爱涂脂抹粉,登过戏台,而且在我们询问苏苏出事那夜她人在哪里,她言辞闪烁,增加了她的嫌疑。” 云起笑:“可也有矛盾的地方,一是魏氏打过她一巴掌,那之后她不再去尹村长家,直到金氏跳井自尽,更是不敢靠近,说明王寡妇是个胆小的人。 第二点,你说过王寡妇曾和村头秀才有染,不惜将家底都托付在秀才身上,只为供他考学,可见王寡妇心里颇有成算,不只是着眼尹家村。” 田嫂道:“就是因为这个?” 陆安然摇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云起握着扇柄轻敲椅子扶手,语气笃定:“魏氏,她直接告诉我们王寡妇是凶手,不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陆安然淡道:“在我试探的时候,魏氏在本该不知情时,脱口而出尹天翔死在外面。” “这个蠢女人。”田嫂不屑。 云起拽着扇柄玉坠,神色一贯的随意骄矜,“魏氏唱过戏,还与外村男子私会,不排除尹天翔发现后,她冲动之下杀夫。尤其在尹王氏死的那件事上,分外可疑。而且我特别注意了一下,尹天翔死的时候,她虽然表现的很伤心,但其实没有,反而尹王氏和尹秋苏出事,她被吓的病倒了。” 说着,话锋一转,散漫的语气里多了一点锐利,身子微微前倾,眼尾往上一挑:“但是她死了。” 陆安然侧眸:“不错,她死了,她的嫌疑就洗清了。” 田嫂皱眉,不懂这些话上下关联,问:“她畏罪自尽,是你们自己说的。” “我不信鬼,那么只能是有人弄虚做鬼。”陆安然目光一转,灯影落在眼底,化为一抹璀璨光芒,“还记得魏氏自尽那日吗?” “难道就因为我也出现在了村长家?” “你想说时辰不对,但有一件事你错了。” 田嫂手指扣住扶椅,脸色微紧,“什么?” 陆安然抬起手,在鼻子处揉了一下,“你应该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发现我对味道敏感。” 田嫂没有否认,陆安然继续说:“所以会有西山坟地以香引路,苏苏身上若有似无的味道,尹天翔死时浴桶中的香膏,包括尹老夫人佛堂窗台留香痕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魏氏当最后的替死鬼。” 云起用扇子拍掌心,啧啧赞叹道:“田嫂好算计,恐怕从一开始,你找魏氏联手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她来做替死鬼了,可怜魏氏到死都不知。” 田嫂盯着陆安然,说道:“我还是不懂,你凭什么怀疑到我,明明我和所有事都无关。” 陆安然眼帘半开,明明目光平和,可于宁静中透出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令田嫂胸口一滞。 “但也是味道,让我认出了你。” 去王寡妇家回来,也就是魏氏‘自杀’那天,陆安然和云起巧遇田嫂。 “早在尹天翔被害那晚前,魏氏给过你一把后院钥匙,那日你杀了魏氏从那道门出来,却看到我们在门口,为了不引起注意,故意和我们打招呼,像是刚赶过来一样。 除此之外,你还去过尹天翔房间,取了一点香膏抹在浴桶边上,然后把整盒香膏放在魏氏身上,你这般欲盖弥彰,只是为了让我们确定,魏氏即便不是鬼神附体,也是畏罪自杀。 可是你忘了,丁香花名为鬼花,除了开花的时间外,还因为它的香味淡雅却留存长,犹如鬼气萦绕,久久不去。 恰巧,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才重新审视你这个一向‘置身事外’的人。” 田嫂呼出一口气,垂下脑袋,像是自嘲,又像是认栽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很小心了。” 陆安然道:“最重要的一点,我检查过魏氏的尸体,插入心口的金钗方向不对,而且致命的并非那金钗,她死于窒息。” 根据金钗伤口以及现场血迹判断,魏氏先被金钗所伤,而后拖拽到地上捂住口鼻窒息而亡,以至于挣扎的时候被踩断了不少头发。 云起手腕一翻,以扇子抵住下颚,微勾唇:“魏氏不是自杀,那么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陆安然看着田嫂,眸光一敛,“虽然你看着心思缜密,布局周详,但实际上漏洞百出,只是你好似每次都身为局外人,以至于叫人想不到是你作案。”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6章 真相(2) 云起坐姿懒散的靠在椅背上,狐裘半敞,月色锦袍露出来,金线在灯光下有如波光,粼粼而动,眼眸流转间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如果想通了一点,其他的就很好解释了。为何你推出王寡妇,为何你第一个发现苏苏坠崖,还有你每次在现场故意神神叨叨,促使大家相信有怨鬼索命。” 陆安然补充道:“你第一次见我们时故作惊慌、跌跌撞撞,说白日见鬼,虽未明说,但金氏从这里开始进入我们的视线。直到我们主动找你问起,你做出再三推阻,才勉为其难的说出来。还故意将金氏描绘的不堪入目,往后谁都无法将你和金氏联系在一起。” 云起一笑,如妖中狐媚,“不过是,你熟知遮遮掩掩加上大家自我揣测更加容易起到作用。同时,那天你说自己从王家村回来,叫走了赵大夫,因你算准了,尹家村和王家村的桥索不断也得断。” “桥索断了,不止赵大夫过不来,更重要的,县衙的人也无法再来。”陆安然道:“你特意强调自己舍不得王家村那笔快到手的媒人银两,只是为你出入那条路寻找一个好借口。” 云起扇柄轻敲下巴,语意兴味十足道:“返回时,我已经差人去了王家村。” “不用问了,王家村没有我口中的那桩婚事。”田嫂猛的抬起头,眼底幽冷的像一口冬日古井,“不错,是我杀的人,不过魏氏可不冤枉,尹天翔的死,有一半全靠她。” 在陆安然和云起双双注视下,田嫂冷冷一笑,“活该她倒霉,叫我撞到她和老相好的相约私奔。不过虽然我威胁于她,但魏氏就是个毒妇,她自认为借我手除掉尹天翔更好,免了逃跑的风险。” 田嫂一个字一个字,像是冰渣子从她嘴里吐出来,充满了恶意:“浴桶是她准备的,后门钥匙也是她主动给我的,甚至她还给我出谋划策,说看到王寡妇给她家小儿做过一个冰板,这样拖动尸体更为简单。” 冷风过户,佛堂萧瑟,凄凄戚戚。 怀疑犹如一条线的线头,有了头,把其他的串联在一起,顺藤摸瓜,抓到那个尾。 只是,陆安然不明白,“你的动机是什么?” 田嫂却突然说道:“那封信是真的,但是我让人临摹的时候,改了最后两句。” 陆安然一怔,忽感耳边一阵微风,听那勾人的声音道:“金氏的鬼来信。” 好痒,陆安然抬手捏了下耳垂,引得旁边的人轻笑,笑声从喉咙里滑出来,酥到骨子里。 田嫂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双眼空洞的看着某个地方,又像是透过这片地方穿越到某个时空,良久,开口说道:“事已至此,妾身痛苦难当,无颜面苟活。此间种种,皆有因果,我愿化为尘土,若有来生再是女子,宁不为人。” 不消明说,陆安然就反应过来,这是金氏原本写的两句。 若是女子,宁不为人! 不经金氏苦,所以陆安然想不出她说出这话时到底多绝望和决绝。 田嫂说的时候声音暗哑,浅浅而出,但这几个字却重若千金,似天雷猛的砸在佛堂内,一时,悄寂无声。 “你们听过金氏很多传闻,但都不是她,真正的她温柔却脆弱。”还是田嫂打破沉默,带着缅怀一般的语气,娓娓道来:“她出身没落家族,因为嫡系在当地得罪了官府,身为旁系怕被牵连,迫不得已举家搬迁。” 落地尹家村,父母却双双亡故,恶仆欺主,盗取钱财跑了,只留下一个孤苦幼女。 佛堂的香燃到底部,就快要灭了,田嫂站起来,挥手扇了扇,把烟雾扇开,重新取了香用烛火点燃。 田嫂把清香插进香炉内,看向上面的牌位,“相菊曾经数次在我面前表露过痛苦,虽然只言片语,但也足够心惊,所以后来她突然跳井,我觉得她的死有蹊跷,暗中查了许久。” 云起扫过被绑着不能发声,拼命睁大眼的父子俩,最后将视线落在牌位上——金氏相菊之灵位。 不是尹金氏,只是金氏女儿,只是她金相菊。 田嫂转身,注意到云起目光,道:“尹家一门龌龊卑劣,相菊死后,定不会愿意头上挂着尹氏姓。” 云起轻叹:“你故意在人前诋毁金氏,为的就是不叫人联想到你和金氏有关系。” “是,从我知道全家人都是害死相菊的凶手,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好了。”田嫂站在灵位前,一身白色孝服,面容阴沉沉,佛堂不再是佛堂,成了灵堂,“我受过相菊恩惠,替她做这些算是还了她的恩情。” “难道金氏非跳井死?” “公子怎么不想想,好好活着的人,为何要寻死?” 田嫂冷冷牵起嘴角:“我幼年跟着父亲游街串巷,什么人都接触过,最喜欢听说书,也明白这世道最恶不是毒蛇,而是人心。常常一副佛面,长了毒蝎心肠。” 陆安然转头,往地上那尊石佛看去,慈眉善目,广视众生,形态庄严圆满,安详凝重,显现佛祖慈悲法相。 “你们以为只有尹天翔这个畜生吗?”田嫂骤然转身,脸上神情一下转为疾风暴雨,眸光一厉,语气便带了几分尖锐,“尹全在村里人模人样,满嘴仁义人伦,自己却行鸡鸣狗盗卑劣腌臜事。” 尹全挣扎起来,衣服头发凌乱脏污以至满身狼狈,脸色奇差,然眼底泛着青,透出丝狠毒的光。 田嫂轻蔑的目光射过去,“怎么,你玷污自己儿媳的丑事,就以为没有人知道吗?!”越说到后面,声音越重,字字如刀。 陆安然瞳仁微缩,手指猛的用力扣住袖炉,掩藏不住满眼震惊色。 “那个老太婆。”田嫂抬起一根手指,冷嗤道:“这些丑事全看在眼里,不唾弃两个畜生,却暗中折磨无辜受害的人,修的什么佛,念什么经。” 云陆二人看着田嫂迈步,一步步走到尹天明面前,毫无预兆的一巴掌甩了过去,使得尹天明咕噜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有色心没胆的东西,你对魏氏那点肮脏心思以为我不知道?”田嫂不解恨,一脚踩到尹天明身上,“最可恨就是你,你害死了相菊,把尹秋苏养成一个恶魔。” 丈夫为天,可金相菊的这片天,不止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带来的只有无尽噩梦。 陆安然垂下眼睑,云起收了扇子缓缓坐正,似乎都故意去忽略尹天明嘴角磕血,疼痛难耐的模样。 田嫂连踢数脚才停下喘气,悲愤道:“没有一个无辜的人,他们都该死,该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这一家都是什么人,龌龊的龌龊,卑劣的卑劣,父不正,子不孝,什么人伦,什么纲常,统统被狗吃了。 他们比河底的泥还污秽,肮脏腥臭,一屋子的男盗女娼,臭蛆冲天!” 屋外白雪皑皑,将这个世界染成白色,可谁都不知,底下是否掩藏着谁都看不见的恶浊。 陆安然起身走到窗口位置,一缕缕冷风不停歇的往里灌,吹乱额前鬓发,吹的满脸冰冷,身后是田嫂不停歇的谩骂,似乎又拿出了做媒人时那股劲。 “……魏氏这个人尽可夫的破鞋,平日里处处欺压相菊,就连当初好不容易留下的几件像样首饰,全进了魏氏手里。自己丈夫是个腌臜货,却抓着相菊处处不痛快,偷了相菊私密衣物放在村里赖头家里,到处说她淫/荡放浪。 我呸,她跟别人躲草垛子那淫/叫,连野猫叫/春都没她浪。” 骂了一圈不解恨,把尹天翔这个罪魁祸首再拉出来‘鞭尸’一次,“尹天翔个王八蛋,这么死实在便宜你了,你该被千把刀活剐,一刀一刀割下皮肉,最后把舌头系了红绳,脚上绑定魂灵,到了阎王殿也不能张口说话,永不超生……” 陆安然侧过身来,等田嫂骂完停歇,才道:“那日你扮鬼在村口唱戏,原本是为了尹天翔吧。” “没错,我原想着装成相菊的鬼魂先折磨尹家人一番,谁知尹天翔那晚喝多了跌落山下,还撞上了你们进村。” 云起用扇柄敲敲手心,“当晚不巧遇上山体坍塌,你觉得时机到了。” 事已至此,田嫂没什么好隐瞒,如实道:“这是上天在给我替相菊报仇的机会。” “大人的仇怨和孩子无关。”陆安然转回头,走到了苏苏尸体边上,眸底清澈,不见悲悯,但带着人间少有的清醒。 田嫂闻言,头一次露出些颓丧,垮下肩膀,掀了掀嘴角,语气沉而缓:“尹秋苏对尹天明有一种近乎不寻常的占有欲,她不喜相菊和尹天明亲近,居然想出让尹天翔霸占相菊,好让相菊与尹天明分开的戏码。” 沉寂片刻,佛堂里田嫂幽幽一声:“得知真相后,相菊受不住打击,最终跑到村口跳了井。” 语毕,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两根烛火摇曳,一排青烟腾起,缭绕上升,在半空当中扭曲成各种形态,似佛似鬼。 第一案 红颜忆 第47章 离开尹家村 天分淡色,月露微明。 官府的人还没来,暂时把田嫂关在一间空房内。 折腾半宿,陆安然刚换了衣服,打算去床上休息片刻,春苗急急忙忙跑过来。 “小姐,那个田嫂吐血了。” 陆安然所有困顿一下子烟飞云散,穿上鞋子让春苗去取斗篷,“突然吐的?有没有人接近过她?” 春苗帮陆安然系上带子,摇头道:“别说村里其他人不知道,奴婢特地叫徐甲找了两个人守着门口,即便听到些许风声想要打探,也万万进不去。” “嗯,不要声张,我先去看看。”陆安然接过手炉搂在身前,迈步出了房间。 尹家死了四口人,唯剩的两个还被捆绑了关在佛堂,因此空出不少房间,田嫂被关的正是原本苏苏的房间,也是魏氏被杀那一间。 陆安然脚下生风般快速过来,果真见门口伫立着两个身着陆家护院服饰的壮汉,两人一同向她行礼。 陆安然颔首示意,其中一个开了门,她带着春苗进去,门又在身后关上。 屋子里光线暗淡,冒着嗖嗖凉气,无形中带着一股阴森气息,尤其是谁都知道,这个屋子才发生过命案。 春苗双手抱着手臂搓了搓,缩着脖子挨在陆安然身后,细声道:“小姐,这里阴冷的很,鬼气太重了。” 春苗自小跟着陆安然,能干是能干的,也忠心,就是嘴碎,胆小。 “你若留在此处,就闭上嘴。”陆安然丢下这句,朝着歪头靠在床边的田嫂走去。 田嫂整个人坐在地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还有起伏,会叫人误会早就没有声息了。 此刻的安静与之前愤怒怨毒的样子差别极大,她穿着白色粗麻布衣服,头发顺着肩膀散下来,未遮盖的脸上皮肤,褶皱里都是苍败,像是一尊雕像,无声也悲凉。 春苗留在门口,默默抬头看一眼,田嫂整个人被暗影笼罩,阴沉沉的,白衣森森,长发披肩,像极了阎罗殿跑出来的鬼,一口气呛住,赶紧默念阿弥陀佛。 陆安然在田嫂面前蹲下,刚伸出手来,田嫂忽然抬头,一张脸煞白中透着青,眼眶乌黑,目光涣散无神。 不过才半个多时辰光景,就成了这幅样子。 陆安然神色微动,手指按压在田嫂腕上。 “陆姑娘。”田嫂张口,声音虚弱,哪里能想到小半个时辰前还在彪悍的破口大骂,“不用费心思了。” 陆安然抬眸,目光化为利剑,直射人心,“你服毒了。” 田嫂用力小喘两下,动了动脑袋,有气无力道:“我早就准备好,不管这件事能不能成,毒药一直藏在身上。” 陆安然收回手,手指缓缓握成一个拳头,指尖压着掌心,凝眉道:“为什么?” 田嫂掀了掀嘴角,露出一抹如释重负后的轻微笑意,“陆姑娘想问,我为什么杀人,还是相菊是否值得我为她做这些?” 陆安然点头,她的确不明白,是什么能叫另一个人奋不顾身,不惜以命相搏,只为在天地间求一个公道。 “我病了。”田嫂道:“大夫说我活不过清明。” 陆安然眉心一拧,她刚才只注意到田嫂脉率急促凌乱,微细而不齐,上气喘急,皮下乌黑,为中毒症状。 却不知田嫂另有病灶。 陆安然垂眸,闪过老头偶尔一本正经的的话—— “切莫学了皮毛随意诊病,以免祸害人命!” 眼底闪过一抹懊恼,说到底,还是她学医不精。 “我快死了,死前能为相菊报仇,也算还了她当初恩情。”田嫂喘的多,进气少,加快语速道:“陆姑娘,你们这样出生就吃穿不愁的人家,永远不会想象得到人可以穷困到什么地步。有时候,甚至为了一张饼,一个馒头打个你死我活。 当时我的孩子病了,四处借钱,只得到别人家冷眼,是相菊……” 田嫂撑大鼻孔和嘴巴,眼睛慢慢瞪大,手往前一伸,用尽气力拽住了陆安然一截袖子,“她典当自己首饰,凑了五两银子借给我。” 语气里慢慢带了哽咽:“孩子最后没有救活,是他的命!” 话这么说,可陆安然分明看到田嫂眼底浓烈的不甘和怨恨,怨人间冷漠,恨老天不公。 “我不像姑娘和公子那般有学问,什么都不懂,可我们做人要讲个良心是不是?” “相菊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我不能让她死后还背负污名,在地下不安啊。” “我不后悔,尹家的人都该死。” 陆安然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揪拽她衣服的手上,“杀人犯法,尹家有罪,应该官府来判。” “官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吧。”田嫂瞳孔中因怨怼凝聚的光再次涣散开来,嘴角模糊露出个笑容,“陆姑娘,一定要揭开尹家苟且污秽的面目,让他们受尽天下人唾弃。” 怨愤化为执念,执念生出怨念,最终在田嫂心里扎根,成魔。 离开前,陆安然说道:“你的本意不是要害苏苏。” 田嫂怔住,陆安然语带喟叹:“你没想到苏苏偷了尹天明的东西跑出去,却死在你留给尹天明的陷阱中。” 苏苏是个意外,她死的那晚,本来田嫂是想让尹天明出来的,但是没想到东西到了苏苏手里。 田嫂笑起来,边笑眼泪边流出来,口中喃喃道:“终究是天意,也好,世道太难,活着太难,女人太难。” 陆安然从房间出来,太阳已升起,阳光普照大地,她抬头望天空,慢慢呼出一口气,似乎连带着把心里的阴晦也一点点抽离出去。 — 从尹家村离开前,陆安然把王寡妇喊来,给了她一个荷包,里面装了田嫂给王寡妇的东西。 “身为女子,在任何年代都过的比男人艰辛一些,拿着这些银两好好生活。”这是田嫂给王寡妇的话,荷包里是她所有家当。 陆安然告诉王寡妇,田嫂并非有意辱骂王寡妇,有几次是看到同村人不怀好意,故意借着骂实则呵退那些人,同是寡妇,她明白王寡妇年纪轻轻拖儿养母不易。 王寡妇泣不成声,她曾经真心怨恨过田嫂,背地里诅咒她不得好死。 还有一个原因陆安然没说,恐怕田嫂多少也有利用过王寡妇而补偿她的心态。 马车上,春苗看着王寡妇边哭边离开,颇同情道:“一个寡妇也不容易,现在手上拿了些银子,指不定谁惦记着。” 陆安然撩窗外一眼,声音淡淡:“你又怎知,田嫂不是曾经的王寡妇。” 春苗被噎,心中唏嘘起来,是啊,谁也不是生来泼辣跋扈,还不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竖起坚硬的壳来武装自己,以艰难的维持生活。 马车动了又停下,春苗伸出脑袋张望一眼,缩回身体道:“小姐,是云世子。” 陆安然掀开马车帘子,春苗见他们有话说赶忙退出马车,对着云起福了福身子,走到听不见他们交谈但能看见的地方。 云起骑着马,人在高处俯视,别有深意的对陆安然说道:“同是学医,你倒是与他人不同,专给死人动刀。” 陆安然摸不准这位世子来意,未予理会,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陆安然怔在原地,“而且……你这丫头,一贯的心硬手狠。” 云起挑眉带着笑:“别装了,头一天你就认出我了。” 他自马上往下俯身,手肘撑着膝盖抵在下巴上,眼中一抹流光,夹杂着深藏的冷冽,“只是本世子好奇,你是如何认出本世子来。” 乍然放大的俊脸叫陆安然吓了一跳,无意识的往后退了退,“味道。” 云起蹙眉,陆安然解释道:“你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云起抬起袖子嗅了一下,他的衣服均由檀香熏过,但不包括夜行衣。 陆安然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不是熏香,而是一种竹香,很淡,一般人闻不到。”特别夹杂在了檀香味下,就被冲的更加若有似无,只是她鼻子恰巧灵敏,这点味道也逃不过。 云起身上有一股极淡的味道,像是竹香,却更清冽,若要选个恰当的词,就是早晨沾了露水的竹叶。 除此外,让陆安然真正确认的是她跟踪尹老太那天晚上,在荒野坟堆中,云起说起蒙都翻案的事。 陆安然确定陆逊把这事封锁在了蒙都境内,绝对不会传扬出去,甚至连当时在蒙都参加了冬至宴的阴家等人若不去细查也都听个一知半解,本该远在盛乐郡的云起会知道,说明他当时就在蒙都,就在现场。 陆安然忽略云起越发玄妙的表情,敛眉道:“世子,我也有一问。”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陆安然眸光一转,紧紧锁住他,带了几分敏锐:“尹天翔出事当晚,世子当真毫无所觉?” — 马蹄践踏,碎雪飞溅的主仆两人身影逐渐变小。 春苗回来见陆安然面色不好,忙问怎么了。 陆安然摇头,吩咐大家动身。 闭目养神时,心中回味云起最后那个笑容到底什么意思。 习武之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区区一个田嫂和魏氏又怎么在观月眼皮底下耍花招? 除非…… 直到经过下个驿站,里面的人谈论前方官道前几日杀了好几个人,问及时间,恰是本月十九。 陆安然拧眉看向南方,好似京城一行,从这一刻开始罩上了一丝阴霾。 第一案·完 第二案 英雄冢 第48章 将军坟 此地距王都仅数十里之遥,官道渐行平坦,行商客旅时有经过。 突然一阵嘈杂之声四起,只见前方浩浩荡荡的人群挤在官道上,他们均身着素衣,沉默不语,只有脚下的步伐声缓缓传入众人耳中。 诸多行人马车被堵在半路,皆张望过去。 其中一辆,车前两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甩了甩马蹄,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转头一瞪马/眼,瞬时将其他人不管骑的还是拉车的马,衬的缩小一圈。 再说马车,样式精简,细看整座马车却是楠木所制,车上四面装裹的亦是南部少见的阿特拉斯绸布。 从马到前后护院,全都风尘仆仆。 马车内,陆安然刚看完一封信,折好让春苗收起来。 信来自徐甲,为了配合官府查案,但陆安然又不能耽搁太久,故而留了徐甲配合。 春苗抽出一格小柜门,将书信放进去,边道:“金氏死了,仅凭着田嫂一面之词,定不了尹全的罪,至于尹天明,他在律法上来说更是无罪之人。” 陆安然淡道:“道德无法审判人。” 春苗叹:“那岂不是便宜了他们,还不如……” 还不如让田嫂把他们都杀了。 陆安然半抬眼帘,睨她一眼:“对于有些人来说,死才是解脱。” 春苗道:“那他们可以自杀啊。” 陆安然翻开《千金药典》,没什么语气道:“蝼蚁尚且偷生,如果有死的勇气,又何惧活着。” 春苗不懂她家小姐想些什么,又觉得是正常的,小姐就是小姐。 就是有些可惜,天下事,并非桩桩件件如人意。 等了半刻还不见动,春苗掀起帘子叫护院前去看看。 稍后,护院来报:“此处名为将军坟,今日是将军府邸举家来祭,现正返程,人多故而占了官道。” 春苗怪声怪气道:“什么将军,好大的派头。” 幸好护院打听的全面,才叫陆安然主仆知晓。 将军名为顾成峰,两年前奉命剿灭竭海海盗,虽功成,海盗灭,但将军重伤不治亡故。 后皇帝追加为二等忠武将军,国礼重葬,天家题字,改渡王丘为将军坟,表皇恩浩荡。 陆安然默念一句:“忠武将军。” 春苗道:“小姐听过吗?” 陆安然点头:“彼时竭海海盗已小有气候,自称海神,常祸害渔民和过往商船,百姓苦不堪言。” 春苗赞道:“原来如此,那这位忠武将军可真是大大有功。”也不腹诽耽误他们功夫了。 马车终于再动起来,风鼓帘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掀起又落下。 再掀起时,陆安然看到一座新坟豪华壮阔,立在天地间,莫名叫人肃然敬畏。 — 不入王都,不知王都繁华。 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 不止达官贵人遍地,亦为群英汇聚之所,来了这里才发现某个地方名声赫赫的才子也不过如此。 只因这里有着全宁朝最尊贵的人,也有数不清的才子佳人。 茶摊处,一位皇城根下土生土长的老大爷捻着胡须,垫着三颗花生米,正与一位正襟危坐,瞠目结舌的中年汉子吹嘘。 “要说王都年轻一代最叫人称颂者之一,便是武安侯家南宫世子。”老大爷对着东边虚拱了拱手,嘎嘣嘎嘣咬碎花生,道:“年纪轻轻已经是内辅成员,以后恐是要接任首辅一职!” 中年男道:“这,我有所耳闻,据说与蒙州境盛乐郡云世子一南一北,并称为第一公子。” “嘁!”老者轻嗤一声,满是不屑道:“南宫世子乃饱学之士,休得同蛮荒地那位花天酒地,淫靡成风的放一起比较,简直辱没!” “哦哦,您老高见。” 老者一捋胡须,颠颠儿道:“再说说另一位苏小姐,那真是妙人啊妙人。” “妙在何处?” “她可是全王都皆称赞的才女,琴艺高绝不说,最叫人称道的是她的棋艺,老朽敢说,整个宁朝就没几个能在她的棋盘上得胜而归。” 陆安然的马车慢悠悠经过,只听得老者又换了口气,却带着莫名的骄傲,说道:“像你们这样的外地来客,若遇到宣平侯府家的小侯爷可仔细着喽。那爷纨绔的很,性情乖张,又叫宣平侯宠溺坏了,更无法无天,大家暗中都称他小恶魔。” 风声,语声,叫卖声,声声入耳,又随着车轮滚动,被留在原处。 春苗无端紧张起来,好似踏入王都,才想起这是皇城脚下,连城墙的砖都比其他地方更加贵气耀眼。 陆安然见她坐立难安,道:“他故意唬人罢了,宣平侯府凤倾虽喜怒无常,恶劣纨绔,却因生来体弱,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帝丘调养,此刻尚未入春,更不可能在王都。” 春苗嘀咕:“这老头也太坏了。” 陆安然不语,哪是坏,不过挨着皇城,连百姓都觉得高人一等而已。 马车又被堵住去路,春苗张望片刻说:“好巧,是回城的将军府家人,不知哪位家眷马车前摔了个人,丫鬟正在训斥。” 陆安然撩开马车帘子看了眼,丫鬟长相明艳,手戴金钏,服饰堪比普通人家小姐,不过盛气凌人,眉宇间添了点刻薄。 “我们下车走走。”陆安然连日坐马车赶路,实在坐不动了,让陆家护院绕路去定好的客栈打点着,她携春苗沿街慢走。 才走几步,整条朱雀街忽然沸腾了。 长衫公子东奔西走,名流雅士拍扇直呼,茶楼棋馆最为热闹,简直人声鼎沸,群起激昂。 “破了!破了!”一位年轻的书生从里面跑出来,满脸血气蒸腾,双眼发亮,逢人便说这两个字,情绪极其激动。 陆安然抬头一看,“沾拂楼。” 人呼啦啦往里拼命挤,又骤然间呼啦啦再往外涌。 陆安然叫人潮赶着到了拴马石边上,便见一位蒙着白纱的女子衣裙款款,被人海簇拥着出来,香衣鬓影,摇曳生姿,堪堪窥得三分颜,钻入马车不见了。 “真是太厉害了,果然是王都第一才女,苏湘湘!” “这可是棋王棋圣留下的十大残局啊,她已经连破五局,天下无人能出左右。” …… 苏湘湘倩影已去,留下数不尽的仰慕神往。 沾拂楼前,春苗看着闹哄哄的景象感慨道:“小姐,不愧是王都,好生热闹繁华啊。” 一道女子冷哼不屑声从后头传来:“哪儿来的乡巴佬。” 春苗被人用肩膀撞开,见一紫衣华服女子高抬下巴,看都不看陆安然主仆二人,带着两位侍女,径自往沾拂楼走去。 “怎么这样啊。”春苗揉了揉肩膀。 陆安然抬眸看了眼女子所乘马车的家族徽记,转身没什么情绪道:“走吧。” 春苗道:“教化之地,儒学中心,还不如我们蒙都呢。” “在外多听多看,慎言。”陆安然看她不明白,多解释了一句:“她乘坐马车的家徽是四爪黑龙,如我猜的不错,她便是兴王嫡女——定安郡主。” 宁朝只有两位王爷,一是蒙州境盛乐郡云王府,因地势特殊,新皇开朝急需攘外安内,怕蒙州动/乱,各方牵制缺一不可,更不敢贸然动手,才从前朝留有至今。 还有一位兴王,与皇帝有嫡亲血脉,也是大宁朝够资格用四爪黑龙的独一人。 春苗冷汗噌的一下冒出来,她怎就忘了,王都不止名流荟萃,更重要的是,遍地权贵! — 鸿运客栈 陆安然一脚跨入,顿觉气氛不对。 残羹剩饭犹在桌上,地面狼藉,本该就餐用饭的食宿客齐齐站在客堂最左边,一群护卫模样的大肆搜翻,其中有个拿了张纸,似乎在对照比较。 脚步一定,大手一挥:“这个人,带走。” 那人还来不及开口辩驳,粗壮的护卫一踢他的腿窝,反手一拧手臂,疼的所有话咽了回去,被利索的往外拖。 这一切发生在几息间,没等陆安然主仆反应,一伙人拧着人来了个正面碰撞。 领头的人一双牛眼瞪过来,杀气腾腾,吓的春苗打了一个嗝,不过见是女子,并未说什么,呼喝着大张旗鼓的离开了。 片刻之后,等人影子都瞧不见了,客栈里的人才慢慢松动起来。 店掌柜捡起账本拍了拍,赔笑道:“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吃着喝着,本店给每桌送一壶小酒压压惊。” 店小二收拾桌椅,客人们陆陆续续坐回了,胆子也重回胸腔里,说开了话。 陆家其中一个护院走上来,对陆安然说道:“小姐,稷下宫开课在即,多数客栈已满,其他人安排在稍远的地方。” 陆安然避着人往人少的一桌坐下,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个小人也不清楚,刚才那群护院突然来搜人,小人见他们一没有持官府令牌,二未带搜查手令,才责问两句,谁知他们态度蛮横,竟差点亮刀。后来小人露了陆府身份牌,他们才放了小人。” 陆安然颔首,又道:“你与其他人一道休息去吧,将地址留与春苗。不过嘱咐下去,王都非家中,事事谨慎,切莫出头。” 护卫抱拳道:“小人明白。” 人要走时,陆安然唤道:“你们打算几时启程回去?” 护卫道:“来时郡守交代过,小姐入学后,方可回程。” 陆安然应了句:“也可。” 王都的茶,细雨润过,清香生津,一如南方女子,温婉细腻,柔转芬芳。 陆安然提起茶壶斟满一杯,杯沿才触及唇,听得客堂里重起喧闹,一道义愤填膺尤其响亮。 “顾家也忒不像话,三天两头到处抓人!” 陆安然杯子一转,垂下眼睑,竟又是顾家。 第二案 英雄冢 第49章 女子与少女 “忠武将军顾成峰,他有个嫡亲妹妹名叫顾雪莲,因将军有功,惠及家人,妹妹顾雪莲受封荣安县主,还赐婚给了平阳侯府世子。” “顾将军功勋在前,若与侯府联姻,之后几年顾府再出个能干的后辈,届时王都大家族里头怎么也要算上一份。” “谁知天有不测,婚前半个月,这位荣安县主出门突遭歹徒抢劫,被吓的花容失色,竟然跌出马车,腰骨摔伤,太医断为木僵症。” “可惜了……” 陆安然听完,低头茗了一口茶。 之前那道洪亮声音喊道:“不管怎么说,顾府行事也太过霸道,不该身负皇恩却罔顾法纪!” 给不明就里的人讲解的男人和气的笑了笑,说道:“忠武将军力降海盗,功在社稷,下惠百姓,尤其周边渔民再不受海盗摧残,可他嫡亲妹妹遭歹人所害,不找出凶手,将军在地下不安,我等亦愧对此等英雄啊。” 客堂吵吵嚷嚷,杯酒碰撞,大口吃肉大声说话,在此喧嚣中,陆安然悄然去了后院。 陆家护院已将东西都摆放在客栈房间里,箱子是箱子,包裹是包裹,并未敢乱动,此刻春苗一件件打开收拾。 “本来我是觉得顾府有些过分,可是听了后面那些话,又觉得也挺对。” 陆安然别的不管,先将那本《千金药典》取出放好,连带着路上记要点的册子摆在一起,口气不紧不慢道:“有一点错了。” 春苗蹲在箱子旁抬头:“什么?” “平阳侯府眼看显贵,实际上内里早就耗没了,只剩个空壳子,顾府与其联姻,说是风光,也只是风光。”表面风光。 “啊?那皇上……为什么要选择平阳侯府。” 陆安然翻开一页,眼睛视线落在药典上,并没有答与春苗。 顾府本寻常,但出了个忠武将军,由皇帝盖棺定论,任何世家总要表三分敬意,可皇帝又防着谁利用皇帝对顾家这点恩德,左右衡量,赐婚给平阳侯府最恰当。 既因为平阳侯府子嗣庸碌,不甚作为,成不了事,不过从另一层面来说,平阳侯府仍然世袭爵位,又算得上对顾府的照顾。 陆安然用毛笔蘸墨,稳稳落下一个字,心中佩服不已,古往今来论盘算权衡,谁能比得过帝王。 — 和银楼处处拼了命的彰显暴发户气质不同,蕴匣楼积攒百年沉淀,沉稳低调,是阅尽沧桑,始终巍然伫立的厚重感。 陆安然想到和银楼的最后一次交易,她将当时手头现银换成了一本王都各大家族关系谱,虽然银楼吃银子,收集的东西倒全面。 比起大篇章的各大家族,顾家不过寥寥两笔,可见银楼本是看不上这样的小家族,但因为忠武将军,勉为其难才添那么两笔。 陆安然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红绳子,垂目进了蕴匣楼。 眼看近年节,来往全是添购年货的人,街面上一片红红火火,喜庆热闹的很。 不过,等陆安然踏进蕴匣楼,便将所有熙熙攘攘都隔在了大门外。 打扮体面的小厮马上迎过来,满脸笑容先喊了声:“吉庆”,又微微弓腰,姿态不高不低,恰到好处道:“姑娘请进,不知姑娘入还是出?” 陆安然伸手,红绳下垂,底部一块玉牌来回晃动,“取物。” 小厮一见玉牌,脸上更显慎重,将陆安然请到待客厢房,客气道:“不知姑娘可否让小的看清楚些。” “嗯。” 小厮拖在掌心反复看了好几眼,陆安然不免问道:“玉牌不对?” “哦,姑娘误会了。”小厮双手托起,还给陆安然,“玉牌确是我楼中所出,不过有些年月,小人怕瞧错了,耽误姑娘功夫。” 陆安然平静无波的眸子扫了他一眼,什么话一旦从这小厮嘴里出来,都好听不少。 陆安然不欲多说,道:“劳烦。” 小厮应了,又解释道:“东西一旦取出,玉牌需归还楼中。” 陆安然点头:“自然。” 小厮再次接过玉牌,恭敬的行了个礼走出厢房,心里嘀咕一句:真是奇了怪了,都存了快二十来年,还以为没人来兑了。 一盏茶后,陆安然看着桌案上一个黑色小盒子,微蹙眉:“就是这个?” “正是。”小厮态度依旧,眼神往桌上瞄了好几眼,显然也有几分好奇,“蕴匣楼中物品一旦存入,没有客人允许,我们绝不擅自乱动。” 陆安然把这个掌心大小的盒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居然黑金所制,但上面有锁却没有钥匙,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个问题。”陆安然道:“可否请问,存物之人是谁?” 小厮和气的笑,语气坚决:“蕴匣楼只认物,不认人。” 怀揣疑问,陆安然满腹心事的走出了蕴匣楼。 “小姐。”春苗从一旁走来。 陆安然收好了东西,心里百转千回。 离开前,她问过小厮,像这个等级的存物,一年花费三千两。但她手上的物件,一存就是二十年,好几万两。 她问小厮:“二十年之后会如何?” 小厮似乎还有那么一丝遗憾:“无主物,归于蕴匣楼所有。” 是谁这么大手笔? 为何二十年? 玉牌是母亲的吗? 黑金盒子里面是什么? 钥匙在哪里? 她以为到了王都,谜题会解开,可是,似乎更复杂了。 眼帘微动,把所有心思都藏起来,抬眸见到春苗情绪低落,满脸受伤,和平日欢脱的样子完全不同,稍微想了一下就明白了。 “没让你进去,委屈了?” 春苗咬咬唇:“奴婢愚笨。” 陆安然偏眸:“有些事我自己还没想清楚。”又何必多一个人知道。 春苗在原地停顿一下,连忙跟了上去,嗫嚅道:“奴婢只怕服侍不好小姐,并不敢心存任何委屈不满。” 陆安然脚步不停,口中道:“你跟我数年,有些话我不说,你理应明白才是。” 春苗心口咯噔一下,平日小姐待她亲厚,也不计较她口无遮拦,叫她忘了,小姐为主她为仆,本没有事事交代于她的道理。 小姐没说的是:春苗,逾矩了。 春苗张了张嘴,刚开口一个“我”字,突然一道人影朝她们二人飞扑过来,就跌在陆安然脚前。 陆安然低头,是一个女子,双手抱头看不清脸,正全身抽搐痛苦,在地上打滚。 春苗留意周围,“碰瓷的来了?” 这条巷子通民宅,现在这时辰人都挤在商铺街,居然没人经过。 陆安然想绕过女子,结果她一伸手,抓住了陆安然的衣裙,抬起一张楚楚可怜的脸,呜咽道:“疼,好疼……” 女子细柳眉,鹅蛋脸,肤白若雪,低泣时,犹如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但陆安然不是男子,当不会怜香惜玉。 “我,啊,好疼,好疼啊,救救我……” 陆安然扯了一下衣裙,女子不知是否把这份疼的劲都用在指间,居然抽不出来。 “小姐,是不是?”春苗还在怀疑,莫名飞出来个女人,好巧不巧扑小姐身上,莫不是有人安排的仙人跳。 陆安然缓缓摇头:“不是。” 饶是她对外装首饰不上心,也看得出女子衣着不普通,钗环镶珠玉,尤其那对耳环,上面光珠色泽澄净,鲜艳饱满,毫无瑕疵,是不可多得的鸽血红。 春苗凑过去,“看打扮倒像哪家小姐,”一转头,银针光芒从她眼珠上滚过,一惊,“小姐,你要给她施针?!” 春苗惊在,陆安然并非多管闲事的人,尤其尹家村的事情后,小姐连带着对医书都倦怠了几分,没之前上心。 陆安然蹲地,右手三指落在女子腕上,“脉来急速,节律紊乱,不治或可疯。” 最主要的是,陆安然无奈叹口气,目光落在被女子揪紧的衣裙上,她不耐麻烦,但若继续耽误下去,惹了人前来探望,就更说不清了。 春苗惊心动魄中,陆安然一口气扎了五六根,百会、神门、四神聪…… 女子手指一点点松开,整个人无力趴倒在地。 良久,女子重重喘出一口气,慢慢抬头,眼神光汇聚起来,看清陆安然后,露出一个虚弱充满感激的笑容。 陆安然见她要说话,淡瞥一眼:“别动。”抬手,将银针一根根拔出来。 女子许是没想到陆安然口气那么冷淡,与她所遇医者全然不同,没有安抚慰问,更无周到体贴,一时有些愣怔。 这时,一道娇俏冷哼从上头落下:“哼!好大胆子!” 陆安然闻声抬头,对面屋顶不知何时多了个身量矮小的女子,她好整以暇的坐在屋檐上,双腿轻轻晃荡。 “啊!”女子跳起来,躲到陆安然身后,身体瑟瑟发抖。 屋顶上的女子手一拍,人如飞鸟腾起,又似柳絮慢慢飘下,轻盈落地。 说是女子,不过少女模样。 头上两个圆圆的小发髻,用裹了一圈白色狐毛的发带系住,垂下一缕红色丝带,发髻上各垂落两个红色绒球,脸蛋也是圆鼓鼓的,带着少女的稚气,一双眼睛黑而亮,却藏着一丝邪恶。 鹿皮小靴往地上一踩,叉着腰娇斥道:“你敢救她,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敌人。”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0章 玄门 陆安然问:“你与她有宿怨?” 少女歪了歪头,“没有?” 陆安然再问:“你与我有仇?” 少女眨眨眼:“不认识。” 女子越过陆安然肩头,小心翼翼露出小半个头,忙道:“姑娘,我与这位……从之前到现在,都不相识。” 陆安然眼底露出几分疑惑,少女嘴角拉扯开一抹恶劣笑容,“我刚从街头经过,你是不是看了我一眼?” 女子微微睁大眸子,“我……”她带了丫鬟挑选东西,连自己都不记得是否看过。 “哼!不该看的乱看,该死。”少女抬了抬下巴,“恰好我也看你不顺眼的很。” 陆安然扶额,这少女说话毫无道理,不想过于纠缠,道:“即便她看了你,你看回来就是。” “那不行,她是个丑八怪,看了我要倒胃口。” 陆安然:“你既不看她,为何知她在看你。” 少女:“……” “你你你,你欺负我。”少女不按常人行事,喜怒无常,居然捂着脸嗷嗷哭叫起来,跺着脚道:“都是坏人,杀千刀的。” 春苗哪见过这般阵仗,叫少女弄的目瞪口呆。 少女拿开手,脸上哪里见一点泪痕,嘻嘻一笑:“我记住你啦,好姐姐。”踩着脚尖原地一转,像是被一阵风吹起来般,轻轻的跃到半空中,踏着屋檐几个来回,人就不见了。 女子等少女离开后,对着陆安然行了个淑女礼,哭过后鼻音浓重,细声细气道:“她不是好惹的,姑娘不该为了救我插手进来。” 陆安然沉默一瞬,颇有些认真的看着她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女子一愣,陆安然已经带着春苗穿过小巷。 春苗愤愤道:“小姐说的对,明明她拿小姐当了挡箭牌,逼小姐不得不出手,事后做出这幅姿态,王都的人果真心眼多。” — 回去路上,陆安然见大家都在置办年货,有些大户人家更是一车一车的往家里拉。倏然醒悟,他们忙着赶路,差点忘了,今朝已经腊月二十七。 到了客栈后,陆安然叫/春苗把其中一个箱子底部的小匣子拿出来,里面放了一叠银票还有首饰珠宝。 银票是陆逊给的,塞在了衣服箱子里,半路上春苗翻找衣物才发现,可感陆逊也是爱女心切,嘴上说着不情愿陆安然去王都,还是偷偷塞了许多银两。 陆安然取出一张给春苗,“去换点碎银来,每个人包一份压祟包,徐甲和丁乙多加三两,其余每人八两,年节那日给他们送过去,你自己的按徐甲他们那份来算。”丁乙是白日里留在客栈的陆家人,与徐甲一样为护院队长。 又唤住,抓了一把米粒般大小的珍珠,道:“其他人六颗,你独留十二,去吧。” 春苗欣然道:“诶!” 喜的并非多得六颗珍珠,而是小姐始终待她不同。 这天夜里,陆安然早早歇下,躺床上放松了,才发现叫马车颠簸的四肢酸软,似不是自己的。 困顿中昏昏欲睡,突然一声尖啸直刺入耳,脑子里顿时像扎了一个针,锥心刺骨的疼,耳朵仿若被撕裂。 陆安然咬牙抽了一根针往自己身上扎,跌跌撞撞爬起来,地上春苗已经晕了过去,耳朵有血渗出。 撑不住晕厥前,她看到倒挂窗口,露出甜甜笑容的少女。 即便第二天醒来,陆安然还是头晕目眩,好像无形中有一只手拉扯她头部经脉,头痛欲裂,恨不得往墙上撞。 这样持续到中午,春苗悠悠醒转,刚要开口说话,脑袋嗡嗡嗡仿佛寺庙大钟一下下往她耳旁撞击,又疼又隆隆响。 陆安然虽恢复一两分气力,可给自己扎针还有些难,又毕竟不精于此道,所幸丁乙又跑了一趟来,发现有异,马不停蹄请来王都德康堂的老大夫看诊。 老大夫一诊脉,三分惊讶三分无奈,连连摇头。 丁乙悚然:“大夫,可是有什么问题?” 老大夫动作缓慢,拿东西的时候隐隐有些微颤抖,下针倒稳,语气是老年人惯有的慢吞,“也不是大事,不过有些麻烦。” 一炷香后,陆安然感觉脑部轻快不少,接了老大夫的方子一眼扫过,“老先生说的麻烦是指什么?” 方子都是疏心通络,养血清脑的寻常药物,她只是受了突然的外部刺激没有力气,却明白不是什么大病,那么麻烦的自然不是她的病。 老大夫呷一口丁乙递过来的茶,缓言道:“小姐这般头痛病症,近三个月来,我手中已经过了不下五六个。” 陆安然脑中闪过一张笑容甜美中藏着一丝邪恶的少女脸庞,手指微蜷,道:“老先生可知原因?” 这回,老大夫沉吟片刻,方道:“你若是遇了别人定然药不对症,多费些功夫,可巧我年轻时候去南部游历过一阵子,听闻鹿城有一门派,名为玄门。” “玄门?” “不错,江湖门派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玄门人善轻功,尤其以音为攻敌武器。” 陆安然眸色微敛,昨夜她在感觉脑部刺痛前,好像确实有一个尖锐的音直冲入耳。 丁乙咋舌:“弹琴吹/箫还能伤人?” 老大夫笑道:“外家修力,内家修气,力能揽千斤,气可吞万里。你能说得明白个中厉害,孰轻孰重。” 不过老大夫也听了个皮毛,再多就不清楚了,只说王都中恐是藏了位玄门子弟,叫陆安然往后可得小心。江湖中人戾气重,虽比不得世家权大势大,但尤善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不到万不得已,不宜轻易得罪。 丁乙送老大夫出门,春苗扶着脑袋,哀怨道:“小姐,我们才来王都一天,哪里有空去得罪人,分明……”说到这里,声音夏然而止。 “难道是那个少女?不会吧?”春苗叫道。 陆安然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倒出几颗药丸给春苗服下,“我们挡了她的路,她昨晚出一口气,想来应该相安无事了。” 春苗嘀咕:“一个小姑娘而已,怎么看也不像……”那么凶险的人啊。 — 之后两天,陆安然和春苗在客栈养病。直到除夕,春苗傍晚去了丁乙他们歇脚的地方,给每个人一份压祟包,还跟店家打了招呼,晚上布一桌年夜饭,桌上送两坛好酒。 春苗没白出去,一回来把路上听到的消息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一通。 “与往年不同,今年各地才子佳人都在王都,这段日子天天办各种集会,什么诗会、棋会、琴会,还有擂台比武的呢。” “不过这里面要数棋会最热闹,因着才女苏湘湘刚破了十大棋局之一。” “哦,对了,小姐还记着吧,就是我们入王都那天。” “听说如今茶馆啊酒楼之类谈论最热切的就是哪个才子文章叫人拍案称绝,哪位佳人抚琴醉人。” 春苗说了半天,陆安然撑着头翻书不予回应,显得兴致缺缺。 “小姐,还有一桩。”春苗抿抿唇:“不过和那边诗啊棋的不能比,简直败絮其中。” 陆安然挑开一页,头没动,眼珠子略略往上抬了抬。 春苗好似受了鼓舞,精神一震,绘声绘色道:“昨天晚上,一群世家子弟跑到寻芳院喝酒,结果为了哪个头牌吵闹争风吃醋起来,居然大打出手。 里面打坏多少不论,大家都看到寻芳院的大门给踹翻了半边。一个个出来鼻青脸肿,断胳膊断腿的,叫京兆府给统统抓回去了。 不过都是些家世背景深的,说是抓人,其实过个场子,毕竟闹到面子上难看,总归还是私下里调节。” 陆安然觉得春苗最后那句说对了,能在天子脚下公然闹事,毫无忌惮,必然是家中宠着罩着,才把胆子养大,这种人无论干了什么,总归有家族庇佑。 最后倒霉的估计只有寻芳院罢了。 “哎呀!”春苗双手一拍,“忘记说一个顶吓人的了。” 陆安然才按下书页,正式看了春苗一眼。 “小姐,怎么了?” “我在想,来回一个半时辰,你是如何搜罗这些消息的。” 春苗知道陆安然打趣她,看陆安然拿起了毛笔,遂将水滴在砚台上,然后拿起墨条慢慢碾磨,“小姐,我们入住客栈的时候,不是有一帮顾府护卫搜查人吗?” 陆安然笔尖沾墨,不置可否。 “我听说啊,顾家小姐其实不是头一个受害者,前面还有三个。”春苗仰着脑袋想了想,“一个好像是什么都尉的小儿子,一个是什么府的小妾,另一个好似哪家小厮,不过那三个都死了,只有顾小姐捡回一命,大家都说是顾将军在天有灵,保佑呢。” “要说顾府可能也没办法,那三桩案子最近一个都发生了三个多月了,官府连个人影子都抓不住,甚至凶手是谁也没门路,这样,顾府才想着自己抓人。” 陆安然垂眸写字,“你说这些都是一个人作案?可有联系?” 王都并非皇城内外,还有城外好几个县,都是王都所属范围,一年内出几个案子,死几个人,并不稀奇,而把不同时期死的人按在同一个凶手身上,总要有些证据。 春苗却摇头:“这个奴婢不清楚,说是犯案的现场有共通处,具体的官府不让外传,外面也都是自己瞎猜,奴婢就不敢拿出来说了。” 两人正说着话,窗杦‘咔哒’一下,同时被惊一跳,“谁?!”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1章 夜行 风走云急,晚来一场冬雨,两岸白果树叶簌簌抖落。 沿河一长排黑瓦白墙,开出一个个紧闭的门洞,间或从某个门洞里传出欢声笑语,合着大门口在雨中摇曳的大红灯笼,带来除夕夜里一缕缕温馨。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谁家都该是围炉团坐,酌酒吟唱,达旦不寐。 长街空荡荡,只有落叶寂寥。 忽然,一道人影从半空中徐徐降落,稳稳站在某户门前,一抖狐裘,钻出一个娇小人影。 一人开口:“陆大小姐,得罪了。” 陆安然斜挑眼眸,借着门口晃动的光影,看见了云起故作正经的面庞上夹杂的几分随意轻佻。 一刻钟前,她和春苗在客栈写字碾墨,云起突然从窗口蹿出来,不等她们大叫,他用一颗小石子打晕了春苗。 而她被拎着到了这个地方。 陆安然严正道:“云世子这样是否欠妥。” 云起摸摸下巴:“你那位丫鬟话太多,这样省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从尹家村离开时,她并没有觉得会和云起再有什么牵扯,就算她无意中得知云起的秘密,但云起应该知道,她非多口多舌之人。 难道…… 陆安然拧眉,他不放心? 云起已经抬手扣响大门,边转头轻笑道:“你放心,对于杀人灭口这种事,本世子从来不挑地方。” 陆安然交握的手指倏然握紧,并不因此把提着的心放下。 门一开,扑鼻而来一阵血腥味。 陆安然定睛一看,观月吊着一条手臂,见到陆安然时眼中首先跃上喜色,接着喜色迅速褪去又换成‘怎么来的是她’的疑惑。 到了院中,云起不跟着往前走,抬抬下巴:“带她去。” 观月踌躇了一下,对着陆安然恭敬行了个礼,道:“陆小姐,请。” 陆安然看到观月的样子,心中一点了悟闪过心口,但因此起了更多其他不解之处。 云起声音凉凉:“丑丫头,上点心。” 比起来,观月贴心许多,在去厢房的路上,替云起解释了一番缘由,“陆小姐,我有同伴受了重伤,初来王都人生地疏,料想世子看在陆小姐和我们有同路之缘,才烦请您前来。” 至于云起怎么打探到她借宿客栈的,观月也说了,“傍晚进城时,正好看到春苗丫头与人谈话,才知陆小姐已到王都。” 这些话,陆安然只信一半,却也没有追根究底。 观月口中的同伴此刻躺在床上,一身黑衣看不出伤在何处,但他手捂在腹部,更有鲜血止不住的往外滴。 一张无血色的面容惨白如鬼,眉头紧紧皱着,实在忍不住了,才偶尔从紧咬的牙关里漏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陆安然见过的人里,此人最能忍疼痛。 观月解开黑衣男子腰带,揭开衣服,上面一道伤疤像裂开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中还能看到蠕动的肠子,简直触目惊心。 黑衣男子随着观月的动作嗦嗦直吸气,额头汗珠如豆大,一双眼睛猝然瞪大,带着凛凛杀气。 陆安然并没有叫他释放的煞气吓到,盯着黑衣男子的伤口半晌不语。 观月瞧着陆安然脸色,小心翼翼道:“陆小姐,墨言的伤……可是伤的不好?” 陆安然转头:“以前我给动物缝合时,总要先剃了皮毛,我在考虑人是否亦然。” 观月一时语塞,受重伤魂魂欲坠的墨言闻言骂了一声娘:“我勒个叉叉,观月你从哪里找来的兽医!老子……嗷——” 陆安然抬起眼皮,凉凉的睨一眼,食指和拇指捻动银针,墨言鬼哭狼嚎声冲破屋顶。 观月捂住脸,墨言这小子太不识抬举,连世子都不敢轻易得罪陆大小姐,他敢说她是兽医,也不知道胆子大还是必死者无畏。 一想到陆安然巍然不动的切开尸体,面色不变的捧出里面的脏器,观月心就一抖,至少不能让墨言也得同个下场。 “陆小姐,还是合着皮毛一起缝吧,暖和。” 一炷香后,观月看着那被缝合的略扭曲的伤口抽了抽嘴角。 “手生了些,多缝几次就好了。”陆安然见观月表情,蹙眉:“你觉得我是故意的?” “绝对不是。”观月呵呵赔笑,心里说,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心里没数? 不过…… “陆小姐,可还有不妥?”见陆安然坐着不动,好似在思考的样子,观月又道。 陆安然手支着下巴,斜仰头,黑眸清幽透着点纠结,“他额头有点小伤口,我倒是缝还是不缝好呢?” …… 观月擦着额头细汗送陆安然出门,“多谢陆小姐,陆小姐受累了。” 陆安然垂下眼睑:“还好他所受皆为外伤……” 观月笑笑:“陆小姐入稷下宫后,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医。” 陆安然没说话,她的后半句是,她也只会外伤,其他皆皮毛。 至于这治外伤的经验,全来自陆学卿倾情奉献。 “上面的方子外敷,起初三天隔三个时辰换一次,之后每晚换即可,如中间遇伤口起脓红肿,取些烧酒擦拭后再敷药;下面那张内服,五碗水熬成两碗,一日三次。” 观月默默记下,拱手行了个礼。 陆安然微颔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问道:“你的伤?” 观月吊着的手动了动,“小事,习惯了,我抹几次药就好了。” 陆安然并不太能理解男人受伤了死扛的心态,默然少顷,扔了一个瓷瓶过去,“早晚各一次。” “……多谢陆小姐。” 观月心道:陆大小姐言语不多,人也清清淡淡,没想着是个有心人。 — 云起就站在大门口门房边,正和一个同样黑衣打扮的人说话,听到陆安然的脚步声,他一挥手,那人就消失在黑色雨夜里。 “外伤,已无碍。”陆安然停步在云起对面,“今晚叫人守着,如果起热症,必须请药堂大夫重开药方。” 外伤者最怕感染,有损内脏,严重的危及生命。 “你不行?” “我不可以。” 云起了然,“那就是会。” 陆安然微恼:“云世子,我并未与你开玩笑。” 云起轻飘飘一个眼神过去:“你都敢动死人了,还怕给活人开药?” 陆安然捏了捏手指,她曾自负聪明,医书上看到的可以如数拿动物来试,不管施针,做药,制毒,她从未手软,也不游移彷徨。 红姑那件事却如一盆冷水浇醒她,令她顿然醒悟,她所学所为,与博大医术而言,仅为皮毛。 昨日那女子若性命攸关,她绝不动手。 陆安然侧过身:“我能否问世子一事。” 云起轻勾唇角,白皙俊脸上有如玉兰盛开,“长夜漫漫,陆大小姐有兴致的话,问一百件也是可以。” 陆安然没有问云起手下是怎么受的伤,当初北燕外道上那些人是否他和观月所杀,又是谁要云起的命,还有蒙都时候,跟踪云起的人是谁? 她只道:“世子可否告知,世子所为,是否与蒙都有关?” 云起目光微微一转,料想她念及蒙都那次不太愉快的碰面,怀疑自己对蒙都有所企图。 笑中多了些深意,“我去蒙都,只为取一样东西,和你父亲无关。” 陆安然点头:“好。” 反而令云起愕然:“就这样?” 陆安然看他,漆黑的双眸像是被今夜的雨水洗刷过,目光雪亮,“我信世子没必要扯谎。”暂且。 来时情势着急,回去不可能再叫云起挟着飞檐走壁,观月赶了辆马车过来。 等陆安然离开了,观月站在云起身后道:“世子,墨言遇到的人,和那日在北燕解决的是同一种路数,是不是那位?”对着东面指了指。 云起勾起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是不是,日后就见分晓。” 观月:“可大公子那边……” 云起轻轻扫过去一眼,观月马上闭紧嘴巴。 — 客栈里,春苗坐立不安的来回踱步,终于看到陆安然安全回来,一颗心才落到肚子里。 “小姐,怎么回事,您去哪里了?”她莫名其妙睡过去,醒来脖子还有点疼,一看小姐不见了,三魂丢了七魄。 陆安然:“没事,叫人送点热水来。” 春苗看着陆安然衣角上沾染的一点血迹,欲言又止半天,终究什么也没问,出门去吩咐店小二烧水。 洗完上床熄灯,等房间里黑透了,陆安然仰面躺着,突然想起一个传言。 盛乐郡云王原配嫡长子自五岁起突然生病,从此体弱多病,只能日日缠绵病榻。 五岁,恰好是云王迎娶继妻那年。 有人说,后来的云王妃为了世子之位,毒害嫡长子。 比别人知道更多的,陆逊告诉过她,那位嫡长子幼时就聪慧敏锐,而且母亲是蒙州七郡之一洛川郡郡守独女。出嫁时,人家给钱给首饰,他外祖父给了一批忠心的暗卫。 有这样的背景和势力,云王妃忌惮嫡长子,似乎情理之中。 后来都说盛乐郡原配之子和云王妃母子不合,勾心斗角,只不过那位云王妃只顾着内斗,却把自己儿子养废了。 可惜,嫡长子被毒害,才叫世子位最终落在了不学无术,骄奢浪荡的云起头上。 如果传言属实,很难叫人不怀疑,跟踪和半道暗杀云起的,很有可能是嫡长子派的人。 但是…… 陆安然缓缓瞌目,云起非世人眼中的云起,云王府可还是世人眼中的云王府。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2章 孟芝 除夕皇帝封笔,官府封印,至正月十五元宵后始开。 年初一起,王都各家族大开中门,互相拜年送节礼,朱雀街车马如龙,川流不息。 陆安然今年不用一大早给陆家主母拜年磕头,懒病犯了,躲在客栈里捧起书,一看便是一日,将纷纷杂杂全都摒弃在这扇窗户外。 终于到了年初四这天,春苗觉得自家小姐再不出去走走,可能要发霉了,好说歹说,说动陆安然出门,赏一赏王都繁荣景象。 这么一瞧,确实瞧出几分乐趣。 王都的茶楼也比其他地方大气,名为‘八方客’。 地聚四象气,广招八方客。 说书人醒木一拍,声调抑扬顿挫,形容逼真,如自身亲临,“……说时迟那时快,天上一道惊雷正正劈在那盗匪头上,一双眼珠子犹如鬼眼发绿,惊的将军倒退半步,就半步! 下一刻,将军挥起斩/马/刀,一个纵身,那真是虎啸山河,龙吟九天,‘哐啷啷’九道天雷齐齐助阵! ‘哗啦一声!’鲜血横溅,澎涌而出。将军被糊住双眼,身形一顿! 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泥水里,绿眼幽幽发光,他是死不瞑目啊!” 陆安然听出来了,讲的是忠武将军的英雄事迹。 春苗睁大眼睛:“小姐,真的有绿眼珠子的人吗?” 陆安然拿了块桌上花样好看的糕点,点头:“有,不过死后瞳孔涣散,无法聚光。” 被这一说,春苗突然觉得不那么惊悚了,撇嘴道:“说书的惯会夸大。” 陆安然抿了抿口中软糕,入嘴即化,松甜有度,南方人做小巧零嘴的手艺,果真优于他们蒙州。 戏台上,说到最精彩的地方,说书人却故意卖关子不讲了,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在众人起哄中弯了弯腰:“欲知后事,咱们下回再表,各位客官,明天起早了嘿。” 之后换的是位抚琴的女子,琴声悠悠扬扬,潺潺流动,大家却没有之前那番兴致,重转回头各桌聊各桌的。 陆安然吃到第二盘糕点,一阵香风扑来,见屏风相隔的隔间几条人影晃动,小二提着茶壶离开后,依稀听到两个女子低低说话声。 起先还好,各不相扰。 在陆安然吃饱喝足打算离开,忽闻隔壁一个女子压抑的尖叫一声,屏风被撞的晃了晃,差点倒地。 一道傲慢的声音冷嗤道:“凭你也配!即便结交了几个世族小姐,当真以为人家瞧得上眼了,不过是拿你当个可有可无的消遣罢了。可悲你一味奉承,哪知别人心中戏谑不屑。你要丢人就算了,别拿我孟家名头,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另一个女声呜呜咽咽,夹着哭音:“大姐姐,我没有,我不是……” 陆安然一听这个声音,眉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莫名有种熟悉感。 原先的声音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荣安县主是个什么人,你倒好,和她一同出门,偏是她受了重伤,你安然无恙,你叫顾府的人怎么想?” “呜呜,大姐姐,不是的,我当时吓晕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滚开!”一声娇斥,桌椅相磕,发出碗碟清脆的撞击声,“你若说的真话就算了,否则……父亲也救不了你!” 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一抹人影率先离去,之后再有两人紧跟。 细碎的低泣声持续了好一阵,止住后,也未见起身。 陆安然这一桌靠内,出去的话势必经过隔壁,她虽无意,可到底听到了刚才叫女子尴尬一幕,心中想着等人走了她再出去,免得两相窘迫。 观望许久,隔壁那位女子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况且也不知道等多久,略思索过后,决定也只能大大方方一些,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好了。 陆安然带着春苗绕过屏风,正要平视前方,快速穿过,却叫人叫住了脚步。 “姑娘!是你!”前一句惊讶,后一句明显染了几分喜色。 陆安然转过身去,与一双哭过后眼眶微红的眼睛对上,颔首示意。 女子一身淡绿衫子,衬的皮肤光白如雪,却使得鼻尖那丁点通红更加明显,双目含泪,欲泣不泣,弱柳扶风之姿,我见犹怜。 “我刚才恰好在隔间喝茶。”沉默一下,陆安然解释道。 女子盈盈一个礼:“此前失礼,还未向姑娘道谢,我叫孟芝,父亲是隶城刺史。” 陆安然了然的一挑眉,一城首府,“孟姑娘。” “刚才是我大姐姐。”孟芝尴尬的笑了笑,“她是家中嫡长女,而我生母只是姨娘,所以……姑娘不要介意。” 这些事本不适合和不熟的人交代,陆安然不知这位孟家小姐是否真单纯天真,说道:“刚才顾着品乐听琴,我没听清。” 孟芝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色稍缓,“说来,我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陆安然:“蒙都陆安然。” 有言,蒙州陆府嫡女其貌丑陋,常覆面。 孟芝半点没有偷虚陆安然面貌的意思,满脸真诚道:“那个奇怪的人,之后是否叨扰过陆姑娘。” 春苗鼓了鼓嘴角,陆安然已出声:“尚无。” 孟芝拍拍胸口:“那便好,我挂心好几日,但又不知姑娘姓名,无从打听,忧心不已,幸好幸好。” 这时,孟芝的侍女已经喊店小二重新清理过桌面,她请陆安然落座,道:“同是王都异客,我看到陆姑娘分外亲切。” 孟芝很会说话,不需陆安然搭话,她都能自顾自接着往下说,几句客套后,心生感慨道:“其实这么多结交的小姐中,只有荣安县主,感怀我境地维艰,多次在外维护我,奈何好人无好报,命运多舛。” 陆安然:“忠武将军府那位荣安县主。” “嗯,本来年前她就要嫁入平阳侯府,谁知道成了这样。”孟芝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她出事时,我就在旁,眼看着贼子飞扑过来,我……” 陆安然担心她又要哭啼半天,还好只呜咽两句,缓了口气又说道:“可恨我胆子小不经事,居然直接晕死过去,如若我醒着,就算为了还报她的恩情,我也该替她挡一挡的啊!” 这种事后反省悔悟的话,陆安然并不放在心上,“什么样的贼子,直接冲着荣安县主去?” 孟芝用帕子捂在口鼻处,吸了两下,道:“好凶悍一人,像大鹏一样突然扑将过来,当时陆府的护卫都被吓呆了,居然没拦住他。” 陆安然目光微动,按着孟芝的说法,倒不像临时起意,反而目标明确,早有准备。 心中明了隶城首府千金为何对小小顾家忌惮,现在的顾家是个带刺金窝窝,谁都想沾点利益,一不小心也会反被扎一口。 孟芝絮絮叨叨,说话并无重点,陆安然应付了一盏茶,终于名正言顺的跟她告辞。 出茶楼后,经过旁边几个摆卖饰物的摊位,陆安然看到一把穗带,想起陆学卿送的匕首把柄顶端,有一个小孔,挂条穗带大小刚好。 挑选半晌,捡了条红色的,还没付银子,忽然传来惊马嘶吼。 春苗眼尖,立马道:“是刚才那位孟小姐,她好像和一辆马车撞上了。” 陆安然跟着人群迅速挪动的方位看过去,果然看到孟芝摔倒在地,身边丫鬟正扶她起来。 “小姐,我们要去看看吗?” 陆安然看着孟芝右脚不支地,全靠在丫鬟身上,好似伤到了,眼睛余光扫到某处,缓缓摇头:“不用。”旁边就是药堂。 马车上跳下来一位服饰华丽的公子哥,背着身未能看到容貌,不知与孟芝说了什么,随后,孟芝居然跟他上了马车。 “额,王都人行事都这样的吗?”春苗惊为天人。 “许是旧识。” 陆安然对别人的事并不十分感兴趣,况且她和孟芝没有熟到互相劝谏的地步,转头付了钱,眉目平静道:“走吧。” — 正月初八,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 大吉,万事皆宜。 一大早,雁山底下人头攒动,更有一辆比一辆华贵的马车接踵而至。 红日初升,照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照出志得意满,春风满面,神清气爽。 即便再含蓄内敛的性子,眼底也隐隐露出几分迫切与兴奋。 人虽多,却秉持着读书人的骄矜,即便交谈也低声窃窃,不敢高谈阔论。 年轻人,最忌当众丢脸。 只是,偶然人群中轻呼一声,念叨某个名字,似是哪里来的出了名的才子或者佳人。 才子抱拳作揖,谦恭虚己,佳人蒙着面纱遥遥回礼,落落大方。 陆安然这幅装扮站在里面,难得不扎眼了。 她身后两个少年,十三四岁,还是心性不稳的年纪,一直交头接耳。 “很有名那位苏湘湘呢?是哪个?” “你不知道啊?凡入稷下宫者,年龄均不可大于十八,苏湘湘刚好十八岁。” “啊?” 一人甩着扇子挤过来,两个少年马上噤声,那人还满是不屑的自鼻腔轻哼一声。 暂停片刻,两颗脑袋又凑到一起。 “不是说几位皇子也会入学,怎么没看到?” “你以为人家什么身份,也跟你我似的人挤人啊。” “哦,也对。” 甩扇子的人不满了,嗤声道:“什么玩意儿。” 虽未指名道姓,两少年分明觉得他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羞窘气恼。但碍于稷下宫眼皮子底下,只好忍了,倒是离远了这男子一些。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3章 考核 陆安然抽空瞟一眼,男子细眉长目,有几分英俊,不过眉间戾气颇重,坏了那点俊俏。 他把玩扇子故作风雅,但风雅这东西,不是装得来的。 比如云起,即便不拿玉骨扇,行动举止,扬眉轻笑间,自成流韵。 有些人,怎么装也装不出,比如眼前这位。 “哟呵,都这么早,来来来,让一下,让一下,兄台,这边给我占个位置可好?”又一道声音响起,说话带笑,一股自来熟。 陆安然余光扫过,人群中间一抹青色影子,异常跳脱。 — 从卯正站到辰时三刻,逐渐疲乏中透出些不耐来,更多的是困惑。 “一个多时辰了,怎么不见稷下宫的人啊?” “入学贴上写了卯正在此集合,没说别的。” “起码来个夫子,给点说法。” “再等等吧。” …… 都是群名门贵子,少有冷遇的时候,更何况,这群人一起被冷遇,有史以来,头一遭。 但面对的是稷下宫,再多怨言也只能压下。 不过很快有人找到了针对嘲讽的对象,指着山脚另一边道:“嘿,看他们,不会也是准备进稷下宫入学的吧?他们有入学贴嘛,哈哈哈——” 山风吹林,飒飒作欢。深山重影,落在那一群落魄学生上,半阴半暗。 忽然被提及,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一些局促和难堪,其中几个挺直胸膛,如松柏,傲霜雪,见之清风雅正,风骨不减。 “妄想平步青云,草鸡变凤凰,做梦更快点。” “也不能这么说,稷下宫招学讲究公平,寒门学子嘛,也是有的,就不知道这些个几斤几两喽。” “兄台说的对,反正无聊,看场笑话也不错。” 众多声音中,唯有那抹跳脱青影朝对面招手,大赞道:“夫志当存高远,敢为天下先。” 甩着扇子的男人对此万分鄙视:“嘁,拽文弄字,瞎套。” “诶?兄台‘瞎套’二字何来?”两人隔了七八个,那人耳朵倒好使,身子朝这边转,口中道。 陆安然瞧清了,此人唇红齿白,皎如玉树,灿若朝阳,冲人抱拳一个礼,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甩扇子的男人一双眼睛往上吊半分,不将对方看在眼里,“谁都知‘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这句,难道‘不’字叫你吃掉了。” 青影略晃,朝前两步,哈哈笑道:“那敢问兄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为无为,二为有为,三为德,四为天下。那到底是无为还是有为,德为先,还是天下为先?” 甩扇子的男人被噎了一下,脸皮抽了抽,甩袖哼道:“胡口蛮缠,不知所谓!” 青衣男也不生气,仍旧嘻嘻哈哈,不管遇到谁,都能迅速和人打的火热。 差不多同一时间,从半山腰走出一个人,将底下众态看在眼里,而下面的人恍然未意识到。 ‘咚——’悠长,古朴,恢弘,萧肃。 随着这一下钟声响起,所有人瞬间闭嘴静默,才发现上头站着个人。 来人一袭白衫,风中猎猎,如世外高人,几分仙风道骨。 陆安然仰头,看不清相貌,听得那人开口说道:“考核开始!” 直到人离开,底下的学子们依旧莫名站在原地。 连考核内容都没说,何来考核? 再说他们都拿了入学贴,何须考核? 之前头一个讥讽寒门学子的那位子弟,更是扬言道:“考核的不该是那群穷酸破落户吗?关我们什么事。” 陆安然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山,垂眸思忖几息,迈开步子开始往上走。 大家见这女子举动,互相看看,搞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这时,一阵马蹄破土而来,到了人群集结处被勒的高高扬起脖子,发出长而高昂的嘶鸣。 从马上跳下一个紫衣女子,绣金小靴,绛紫色散花如意裙,织锦镶毛斗篷,打扮利落,不缺贵气。扬着下巴全场一扫,眼中满是倨傲。 “定安郡主,是定安郡主啊。” “她怎么也来了?” 除了皇宫中几位,定安郡主绝对算得上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即便品级不够的妃嫔都比不过她,照理说,她本不需要来这里。 定安郡主看到大家都没有动作,脸上才浮现一丝满意,万分傲慢道:“都在这里?没人上山吧?” “子桑燕,你不走后门,来这里吹吹野风?”青影又跳出来。 定安郡主斜睨过去,眸底闪过一抹厌恶,“苏执,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长了嘴就是要说的嘛,啊哈哈。” 其他人才知,这抹到处跳的欢的青影原来是苏国公家二公子,苏执。 有人忙不迭巴结道:“郡主,有个女的上山了,就在刚才您过来的时候。” 定安郡主眉头一跳,抓着马鞭恶狠狠往地上一甩,口中道:“都怪父王!”脚步轻快,却是朝着上山方向走去。 其他人再次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看出门道:“先上山?” “对啊!稷下宫可不就是在山上吗!”他们跟这儿耗着没用啊。 苏执摸摸下巴,自言自语:“嗯嗯?考核?难道是这个意思?” 一群人霎时轰然散开,争相恐后的往前冲。 — 陆安然走的很慢,一步一步无比稳健,但总感觉天高山远,怎么都走不到头。 四周树木茂密,居然分出无数条道,又有枝蔓遮挡,看不清哪条才是正确的道路。 心中思索,稷下宫包罗万象,其中一门为奇门遁甲,擅断命、术数还有列阵。这里看似寻常,恐怕摆了什么阵法。 她不会破阵,只能遵从直觉,有路就走,遇拐往右。 这么走了几个时辰,她似乎有所感悟—— 所谓考核,先验其心性,毅力。 毕竟这样一直漫无目的的走下去,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和意志。看似重复且没有尽头的路,人们情绪会从最初的激昂兴奋冷静下来,慢慢的先生烦躁,再生畏惧,后生退意。 再则,四周悄寂,除却风吹林动的响声,连虫鸣都未能听见,实在静的可怕。 陆安然总疑心会不会突然窜出条毒蛇,或者猛扑个野兽,来增加点乐趣,幸好一路无事,居然就这样走到了柳暗花明处。 从林子里出来,是一块平坦的空地,三丈余,再往前,乃石头台阶,一节一节,高低不一,宽厚有别。 往下看,轻有浮云,有风来,绿树成欢。 原来已至半山腰。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杏花帕子包裹了几块糕点,捂的久了边角有些剥落,中间一个猫爪样式依旧生动活泼,形容可爱。 咬一口,一声闷哼,再咬一口,转为呻吟。 陆安然嚼了嚼嘴,收起剩余糕点,眼睛一错不错的看向她刚才出来的方向。 等默数到三十二,一个身影哼哼唧唧,磨磨蹭蹭的爬出来。走一步掉一滴血,来到陆安然面前时,已经滴成一条红线。 陆安然眼睫毛上下煽动一次,看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年轻男子不说话。 他一只手捂着左腿,一瘸一拐,嘴里‘唉哟唉哟’叫个不停,到了陆安然旁边台阶,好像支撑不住了,一屁股跌坐下来,已经满头大汗,筋疲力尽。 血从手指缝隙冒出来,还在不停滴流。 “姑,姑娘……”年轻人喘两口气,皱紧眉头道:“我爬山的时候摔了腿,能不能帮我包扎一下。” 陆安然诚恳道:“你的手还在。” 男人似乎没想到陆安然说出这句话,惊讶的睁大眼睛,半晌痛心疾首道:“你一个姑娘家,竟毫无怜悯之心。可怜我伤重,不得动弹。” 长长哀叹一声,男人商量道:“要不然这样,你替我治伤,我给你指条明路如何?” 陆安然:“你懂阵法。” “略懂一二,够走出这片迷林。” 陆安然颔首,在他以为必然妥协的时候,抬脚走了。 男子僵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好久才对着陆安然渐渐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 — 这一日,巳时不到出发,日暮西山才终于快到山顶。 陆安然感觉贴着身体的衣服湿了十余次,又被风吹干十余次,筋疲力尽,浑身发软,腿脚竟都不像自己的了。 “哟嚯嚯,是个小姑娘啊。” 陆安然一惊,一张肥大的榕树叶后,伸出半张脑袋,脸黑,眼睛发亮,挤眉弄眼,不大正经的样子。 树叶颤动,先是一角白色衣袍露出来,然后身形一晃,整个人站在陆安然面前。 这是一位老者,不过因穿着白袍的缘故,显得脸更黑,像被锅灰均匀涂抹了整张脸,也衬的眼睛分外炯炯有神。 陆安然看出这身袍子与之前宣布考核那位所穿一模一样,想来是稷下宫统一制式的夫子袍,便规规矩矩行了个学生礼。 “嗯,跟我走吧。”说话的语气,活像陆安然自己落进了他套的网子。 陆安然疑惑的跟在后面,稷下宫行事果真不可捉摸,到现在也没摸到准脉,一头雾水。 也不过在几棵树间转了转,下一刻,陆安然眼前豁然一片开阔平坦之地,最前面是一座黑墙红瓦的房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4章 何以为医 墙面攀爬了许多藤蔓,形成枯萎斑驳的痕迹,略带沧桑气息,又被周围林木包围,偏僻幽静,平白无故,就叫人觉得有些阴森诡谲。 怎么看,都不像是传闻中赫赫有名,壮观巍巍的稷下宫。 离的近了,抬头一望,门口一块牌匾,上书:不医活人。 陆安然眉心不可见的微蹙一下:“夫子,请问这乃稷下宫?” 老者回:“然。” 陆安然:“考核之处?” 老者:“非也。” 陆安然斟酌道:“学生还在考核,未免……” 老者一眼瞧你挺机灵,怎么居然是个傻子的表情:“你都通过了,还去那考核处干什么?” 陆安然:“……” 老者往上一指:“怎么,你不是特地考我医辨馆来的?” 陆安然先不管医辨馆是什么,老实道:“学生来此学医,应去医宗。” 老者脸露不快,哼哼道:“不入医辨馆,你干啥走这条路?” 陆安然莫名:“林中有阵法,学生也不知缘由。” 老者直摇头:“不会不会,医宗那群假正经肯定派了人指点,一般人来不了我这儿。” 陆安然默,她想到了那个捂腿流血的男子,“许是,错漏了。” 老者盯着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你这份心性给活人治病,反而浪费,活该进我医辨馆的门。” 陆安然张嘴欲说,老者反手一挥,高深莫测道:“不忙说,你现在且去医宗。”说完,还给她指了一条路。 — 陆安然没想到耽误许多功夫,她是头一个走到稷下宫门前的人,被引着站在广场上,垂首静立,心中却没那么平静。 也就是站稳的刹那,一道钟声被敲响。 深远绵长,千重万重。 陆安然想着,之前钟声能响彻山脚,看样子整座山的人都会听见,也不知什么意思。 她眼睛不动,余光虚虚扫了眼,稷下宫不负其名,果然是一座雄伟宫殿。 此刻,鎏金瓦片,被最后一缕余晖照的熠熠生辉,华光璀璨,当真辉煌壮丽。 她掩在袖中的手指微蜷了蜷,心中突起一阵海浪般的潮涌,又很快平复。 偏再起万般思绪,百转千回。 想到刚才的老者,性情颇怪,喜怒无常,很像之前街头遇到的小姑娘,转念至小姑娘,又想到她来自鹿城玄门,据说鹿城八成的人都姓鹿,估计她也是。 徐甲估计处理完事了,她应该提前交代一声,让丁乙他们启程回蒙都。 云起的部下伤势不知道如何,想来平时身体强健的人,应当无碍,否则依他我行我素的性格,不管她说了什么,依旧会拎着她去治病。 而且,被小鸡一样拎着飞来飞去,真的很难受。 这么天马行空,乱八七糟的想了一通,陆安然忽然猛的醒悟过来。 她之所以如此,说到底心乱了。 这时,陆安然感觉有别的脚步声靠近,甚至一道眼神异常犀利,但她都没在意,仰头望向‘稷下宫’几个端正苍劲的字,有什么似乎呼之欲出。 广场燃起火把,火光冲天,在一条条满身疲惫,心力交瘁的学子们身上摆动,也不知摇摇欲坠的是人,还是光。 半山腰出现过的夫子走过来,抖了抖宽袖,黑夜里,风袍鼓动,一身白衣若雪,像仙人降临。 他道:“时辰到,之后上山者一概视为淘汰。” 学子中,有人忍不住出声:“啊?还真的是考核?” 听声音就能听出来,那位苏国公家的二公子。 夫子面容冷肃道:“凡入稷下宫,不可妄言妄语,不得言行无状,整衣冠,禁喧哗,师者言,不可断。” 人群中挨着苏执的默默移开了几寸距离。 风色萧萧,广场静无人言,山巅之殿可触天,云气雾遮,形如仙宫,不失气势磅礴。 陆安然却觉得‘稷下宫’三个字,在周围盈盈而动的雾气下,似乎正游走挣扎,想要跳出框去。 “刚才通过的是第一轮考核,现在每人依次去前面领对牌,按所选宗类,随侍者前去考核。”夫子身后,一排八人手里各捧着一个金漆木托盘,上面摆放了不少牌子。 刚才排位便是按照上山的先后,故而陆安然可以第一个选择。 从左到右,第一位侍者手中捧着的是‘文政’,接着第二‘通武’,直到第三位。 陆安然脚步倏然而止,她低头看上面的木制对牌,写着‘杏林’。 — 随侍者入稷下宫内,则见崇阁巍峨,丹楹刻桷,宫顶高耸入天,门饰金玉相映,富丽堂皇。 众人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稷下宫,均好奇不已,才被夫子告诫,虽谨慎言行不敢明目张胆的到处张望,小眼神却时不时飘飞。 止步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里,侍者回过身对众人行礼,微微一笑:“请各位按现下顺序入内,一次只可入一位。”说着,看向陆安然。 陆安然眼帘微抬,握紧手中对牌。 杏林。 古有董奉,为人治病,惟令种杏五株,数年,杏至万株。 后世以‘杏林圣手’称道医技;‘杏林春满’赞誉医德;‘杏林医案’奉为典藏。 所以稷下宫医宗以‘杏林’二字为令牌。 迈入门槛,身后冷风与一道轻哼一同灌入陆安然耳中,不过侍者已合上门,很快一切被关在门外。 屋内灯火煌煌,加上首席在内,一共五人,左右各二。 全都是统一服饰,苍雪般白,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即便腰间垂落的玉佩穗带都在同一个位置,各个面容肃然,端正严谨。 陆安然抬手行了个礼,眼睛垂落鞋尖,听得一个声音从脑袋上砸下来。 “你是刚才考核第一名?” 行完礼,陆安然才稍稍抬起头,看向首席,也是刚才发问的那位。 “是。” 叫陆安然颇为意外的是,五人之内,坐在首席的却是最年轻的,不过不惑之年,眉峰如刀,可见刚毅。 比起来,其余四位长者头发花白,面带慈色,眼神宁静祥和,才更像医者。 短暂的安静了一下,坐于首席的开口道:“既如此,不用考核了。” 陆安然眉头微拧,听得左边一个老者开口叹道:“小姑娘,你有这份心性倒是不错了,却不能入我医宗。” 陆安然道:“恕学生愚钝,请各位夫子言明。” “你有心性,但无救死扶伤的仁心,不堪为医家弟子。”老者顿了下,好心道:“若是其他礼乐琴弈倒不需这一条。” 意为她还能趁着机会换一个选择。 陆安然覆面之下的呼吸声只有自己能听见,漆黑的眼眸有波澜起,很快归于平静,道:“未有考核,夫子何以如此言。” 这回开口的是首席的那位,他问:“何以为医。” 答:“医道。” 再问:“何解。” 陆安然:“医可为而不可为,必天资敏悟,读万卷书,而后可以济世。” 他摇头,道:“医者之道谓之德,有济世救命之仁心,谨慎负责之专心,毕生钻研之恒心。为了赢得比赛而不顾他人性命,你已缺医德之仁心,故而不适合来我医宗。” 起先开口的那位老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对陆安然道:“你看看这位,是否认识?” 陆安然看过去,正是之前半山腰上遇到的受伤男子,点头:“一面之缘。” 原来这位年轻男子的出现也是考核中一项,特别对向往医宗的弟子来说,尤其重要。 男子一个劲瞪着陆安然,显然对陆安然也印象深刻,他没见过这样冷情冷性的女人! 一个伤者哼唧了半天,都不晓得跑过去看看,这就算了! 他都送到她面前了,还能一脸冷漠的拒绝。 最最要紧的是,他给了最后一次机会,若陆安然答应了条件,勉强替他治了,也凑合算过关了啊。 所以男人心中无比郁闷,他真的很拼命打算放水了,奈何就有这样直的人。 “考核不只有坚定的信念,还有普济天下的仁者之心。”老者如是道。 陆安然沉默。 首席的那位再道:“你为医者,病患在眼前,尚能坐视不理,”再次问出那四个字,“何以为医?” 陆安然垂眼看地面,脑海中响起之前遇到的那位老头。 他当时说:“去吧去吧,反正你考核医宗不会过关,医宗不收这样的弟子,嘿嘿。” 还有那句故作玄奥的话:“坚定不一定是坏事,放弃也是。” — “出来了出来了。” “她手上没有医宗的玉牌。” “什么?难道她考核失败了……” 细细碎碎的声音中,陆安然脚步不停的朝外走,忽然正面对上一抹紫色身影。 陆安然上眼皮往上挑起,眼前女子如花美貌,双眉齐飞,眼中全是傲慢,只见她唇角一勾,露出极为刻薄的笑,“呵~” 这一声的鄙睨,胜过无数言语。 紫衣女子广袖一甩,好似甩脱赃物一般,袖子打在陆安然身上,扬着下巴连个眼神都不屑给的走入考核那间房。 她是陆安然之后,第二名。 陆安然长睫缓缓半垂,重拾步伐,出了这方庭院。 一抬头,愣在当场。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5章 医辨 陆安然重新站在那幢黑墙红瓦的房子前,才发现正门最上方的屋檐下,用金漆做了几个稍稍外凸的字,曰:医辨馆。 只不过藤蔓围绕了整座房子,那金漆不知是年深日久,还是之前于暮色中黯淡了,很不容易叫人看得见。 这会儿天黑了,反而透出一股明光耀白,将三个字狠命的衬托出来,细看原来三个字两边各嵌入了一颗硕大的明珠。 说真的,陆安然大家族出身,看惯了各种珍奇首饰,明珠不算最稀罕的,但用来嵌在墙壁里照门牌,还是生平首次遭遇。 老者见状,颇有些得意道:“夜黑了他们不容易摸着大门,这样就不会走错了。” 陆安然不解:“是这里的弟子吗?” 她怎么听着里面毫无动静,黑漆漆的,一丝烛光都没有,都怀疑除了他们两人还有没有人了。 老者看她,“当然不是了。” 两人进门,老者道:“看你这么想进医宗,以为你被赶出来会哭鼻子。” 陆安然抿抿唇,难怪出门就看到他,当时一脸正经在门外微笑以对,没想到心里存了这种看笑话的心思,真是个老不正经。 “不去更好,原来一群假道行倒也马马虎虎,自从到了不思进取手里,烂成一堆臭狗屎,啧。” “不思进取……”居然是个人名? “哦,叫什么师进全,老记不住,改了名字就好记多了。”老者砸吧砸吧嘴,“安于现状不求上进,可不就不思进取嘛。” 陆安然心道,你这不是把人家名字记住了吗。 在她思绪飘飞时,老者忽道:“医宗弟子再不成器,仿照伤势应该不至于太假。” 陆安然回过神,慢慢道:“他表现的过于痛苦,可是神色平静,且按照他当时流血不止,应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但他说话中气十足,满面红润,巧合的是,他还懂阵法。” 老者抽抽嘴角:“就这样的骗傻子去吧。” 陆安然点头,非常认同。 老者嘿道:“既看透,为何不顺着走。” 陆安然反问:“既然有路,为什么要别人带我走?” “看得清,却不走捷径,嘴上说要进医宗,现在也并无失望,你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说不失望,也不全是。 最起码,来王都的一路上,陆安然都是抱持着去稷下宫,进医宗寻求医道的想法。 “无仁心,不能为医。”陆安然说给老者听,亦说给自己听。 老者听了却冷笑:“满口荒唐,什么仁心仁义摆在口中的都是假仁假义,还不如趁早弃仁绝义。” 陆安然愕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老者双手往后一背,敛了其他神色严肃下来,火光往他一张黑脸上一照,目光迥然,犹如发光的黑曜石,顿给人肃然生敬之感。 他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一切发生皆顺其自然,自然而然,只有失去自然,才有之后仁义孝慈忠奸。 圣人尚且有修道扬善求真的真圣人,以及假装圣人却行为虚伪狡诈。 自身不失,何谈人无。” 陆安然一口气分两次缓缓吐出,抬起手,恭恭敬敬对着老者行了个学生礼,“学生受教。” “哈哈,这番话不错吧,你师兄说的。”老者一笑,那高深莫测的表情瞬间垮塌。 陆安然:“……” 半晌,“我还有师兄。” 老者皱眉:“我堂堂医辨馆,总不至于就我一个。不过你师兄云游四海去了,日下不在王都。” 陆安然漠然:“若学生没猜错,不医活人的意思……我们应该是仵作。” 老者眉毛飞起,痛斥道:“怎么,和那些假正经一样当作贱职,看不起啊?看死人怎么了,看活人又有多高贵,好像谁以前不是活人一样。” 陆安然:“……不是。” 但是,一个仵作又不是大夫,还需到处云游,是找哪里有案子? — 已近亥时,陆安然出了医辨馆往山下走,两旁道路不时有青绿色冷火闪烁,像夜色中的鬼魅不可捉摸,妖邪灵异。 陆安然突然想到照亮医辨馆大门的两颗明珠,根本不是为人引路,而是亡灵。 因为医辨馆上上下下确确实实就一个雷翁,以及她和那个暂时四处云游的师兄。 雷翁,便是那位老者,医辨馆宗主。 可谓门庭冷若至此,难怪他要亲自出门拉学生。 倒是后面几个小院中摆了好几具尸体,年代不同,死法各异,有的被特殊药水浸泡在大缸中,有的只剩一具骨架。 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后三魂归天魄入地,七魄就是肉/体,故而以入土为安。 所以乍一看这些,陆安然惊了,该不会老头从哪里偷来…… 雷翁斜睨:“偷什么偷,都是老夫正经门路淘来的。” 说淘不太恰当,实际上雷翁和死牢那边打过招呼,若有犯人愿意,他花银子买下那些罪人被处决后的尸体。 即便恶贯满盈,号称不信天命的横人,也没几个会愿意死后尸体被不知道怎么折腾亵渎,而且这样把脑袋挂裤腰带的人,本就无牵无挂,死后还要银子做什么。 “十几年来,我问了三千五百二十一个死刑犯,只有这几个同意了我的要求。”雷翁指着面前的几具尸体,“他们有屠人满门的恶客,抢劫杀人的匪徒,也有冲动行凶的商人,每一个,我都记的很清楚。” 陆安然停在一具尸骨旁,听雷翁道:“再作恶多端的人,心中尚存一丝良知。如今身前罪已消,值得我们尊重对待。” 即使这最后的良知,不过为了留给亲人一点傍身钱。 — 上山因为迷障阵法阻挡,下山就快了许多,到了山脚下,发现灯光如昼,一群人乌压压的聚在早上学子们所在的位置。 陆安然很快在人群中找到春苗,全靠中间那架无比风骚的马车。 没错,春苗就坐在车架前。 “小姐。”春苗跳下来,朝陆安然招手。 陆安然只迟疑一下,走过去还未开口,马车里面伸出一柄扇子,帘子往上勾起,露出半张如妖似仙的脸。 陆安然正面对上,表情平静的道:“云世子。” 事实上,刚刚看到时,心中的确惊讶,这会儿自然平静。 “上车。”云起说完,人已经退回去,马车帘子轻轻一晃,再次彻底盖住车内风情。 陆安然这次犹豫的更久一些,间隙看了春苗一眼。 春苗垂下头:“……观月说顺路,而且人太多天又黑,奴婢一个人站着怕小姐找不见。”越说声音越低。 观月在马车旁边,语气比以往更客气:“陆小姐快上马车吧,等会儿人多了这边路要堵。” 好像下山的人多了,后面嘈杂声渐起,闹哄哄的犹如早晨的街市,陆安然不再犹豫。 人群中,紫衣女子身形矫健的跳上马,对着马车方向轻蔑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废物。” 马车里放了一颗明珠,比医辨馆的那两更大也更亮,将里面照的很清楚。 云起一脚屈膝,右手搁在上面,食指勾着扇柄玉坠带子,一晃一晃的,姿态闲适,衣服依然松松垮垮,慵懒随性。 空间浓缩后,两两相对,陆安然才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困窘情绪。 云起眼尾上挑,先开口道:“恭喜新晋稷下宫医宗弟子。” 其他人处于她这刻,若敏感些的,可能听着云起是讽刺,但她知道不是,因着山下的人完全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何事。 陆安然覆面下的双眸沉静,表情没有变化道:“我没有通过考核。” 云起才有几分惊讶,食指往回一收,手掌握住扇柄,人微微前倾,道:“没道理,时辰过了。” 钟声响彻群山,山下等候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加上后面天黑前一群学子垂头丧气的下山,大家才知道稷下宫说考核就是考核,半点不掺假。 自然,到了这个时辰再下山,肯定就是入了稷下宫。 陆安然摇头,进而解释道:“医宗的考核我没过。” 云起哂笑:“那就更没道理了,虽说你做女红可能不太有前景,但至少医术这方面,还是颇有天赋,医宗那帮子老头子怎么可能错过你这种苗子。” 思及墨言腹部的缝合伤口,陆安然汗颜了一瞬,又因云起这么充满信心的后半句怔愣片刻。 云起挑了挑半边眉:“你无视了路上找你求救的伤者?” 陆安然诧异:“你怎么……” “有所耳闻。” 陆安然却不这么认为。 这次考核,即便是王都的世家大族恐怕都是不知道的,否则当稷下宫宣布考核后,底下的子弟们不会茫然无措。 那么云起又怎么连上山途中的考核都知道? 云起没有说,而是道:“你这个性格,说好听点独善其身,说难听了冷漠无情,就连当初人实打实的摔断了腿,你都能视若无睹,怎么可能花费功夫去理会一个假装受伤者。” 陆安然右手拇指指腹轻磨左手指甲,半垂目道:“我只是认为,医术非用来玩笑。” “即使考核?” “是。” 云起轻笑:“还是你本就不打算入医宗了。” 陆安然豁然抬头:“不,我一直……” “一直坚持的,就是对的吗?”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6章 盛世文承 陆安然微微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云起用扇柄轻敲车内小案,声音一下一下,很有节奏,“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 陆安然不语。 云起道:“我以前就说过,你惯常心狠手辣,学医倒是不太适合,而且,我发现比起活人来,显然你对死人下手更兴奋。” 陆安然不知道云起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她今后确实要和死人打交道了。 两人间静默片晌,陆安然心中又生出了未知名的窘迫,随意扔了个问题,“上山人数众多,所学不尽相同,稷下宫又是怎么恰好派了适合的人前去考验,世子可知道?” 云起眉毛轻扬,便有几分自然倾泻的风流韵味,“你说说上山途中发生了什么。”听后,肯定的道:“那就是迷阵了。” 陆安然轻蹙眉:“可迷阵怎么区分不同考生。” 云起往后倚靠,勾了勾嘴角,顷刻面若芙蕖,次第盛开,“稷下宫是什么地方,你太想当然了。” 陆安然眼神微震,瞬间明悟。 是了,稷下宫送出的帖子,怎么可能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她只当稷下宫是个授业解惑的学院,却忘了,它同时也是王朝收敛各地精英,培育日后朝廷栋梁的掌权中心,说不定稷下宫所掌握的关于他们的消息,比他们自己还多。 本来五六分释然,与云起谈话后,又多了两三分。居然七七八八,差不多放下了。 下车时,安然表达了搭车一程的谢意,“世子那位护卫身上的伤结痂应该快掉了,你让他换这个药,虽不能完全消除疤痕印子,但至少没那么显眼。” 云起打开玉骨扇抵在鼻前,眸光流动,如万千灯火在其中,璨若星河,“我送你,凭什么他受惠。” 这下问倒陆安然了,她语塞了一会儿,道:“世子怎么会去雁山。” 云起:“人多,凑热闹。” “那么,”陆安然福礼:“多谢世子。” 云起桃花眼明亮:“谢我送你,还是开解有功?” 陆安然发现,云起这个人说话总是这么不给人留有余地。 “哈哈哈。”云起拿走陆安然手里的瓷瓶,放下帘子,“走了。” 春苗看着马车远去,诚心诚意道:“云世子其实是个好人。” 另一边,观月问云起下一步去哪里,云起转了转玉骨扇,勾起轻佻笑容:“听说寻芳院出了一个新花魁。” 观月明了,手臂一挥,马鞭‘啪’一下,马车跑的飞起。 顿时,在黑夜街市上,风骚的马车横冲直撞,马蹄声纷乱,惊扰了留恋晚市纷纷往往的路人和摊贩,留下一片骂声。 — 王都某户宅院,书房。 静室墨香,轻烟袅袅升空。 一人埋首书案,听着另一锦衣男子在前方禀事。 说到某处,笔一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敛尽光辉,内秀风华的脸容,眼角虽起细纹,但风采依旧,更添一抹成熟味道。 他身穿青衣玉带,贵气与儒气并重,眼眸是沉淀过后的从容,充满睿智,声音平缓道:“你之前所说,陆逊之女?” 禀事的锦衣男子更郑重,忍不住挺直背脊,头却垂的更低,“是的,属下去蒙都时,觉得此女在医宗或有可为,还特地请大人手书一封,没想到她未通过医宗考核,属下看走眼,愧对大人。” 青衣男子继续落笔,“无妨。” 禀事的锦衣男子才松口气,稍稍抬头,宽额方脸,正是那位庞大人。 不过,瞬间又想到一事,面色一紧,“大人这次改了稷下宫招学子的规矩,不少权门子弟……出局了,传言对大人……有所不满。” 青衣男子写完一页,正好抬头,闻言一笑了之,“伤筋或可动骨,可若不动,又如何剔除腐肉,焕发新肌。” 庞经敬畏道:“丞相大人高瞻远瞩,属下多嘴了。” 柳相知放下笔,将折起来的宽袖拂平,“有一事,蒙州境其他世家子弟如何?” “安夏郡、兰州郡两位公子都考入了文政,明殊郡有一位进了礼乐,至于盛乐郡世子。”庞大人脸上似闪过一抹轻视,“进王都后,终日留恋烟花柳地,挥霍无度,结交了一群纨绔天天喝酒享乐。” 此等名声极差之人,庞经觉得不该辱柳丞相耳朵。 柳相知端起茶盏,杯口触及唇时,浅声道:“进来王都不太平,你关注一下蒙州境几位公子小姐,不可出乱子,至于云世子……”吹了吹茶沫,“随他去吧。” “是。”庞经拱手退出房间。 柳相知看了眼桌上的字,杯盖落上,‘咔哒’一声,掩住了他嘴里轻轻泄露的一声:“陆逊。” — 破天荒的,这次拿到入学贴的名门子弟居然也淘汰了一批,因此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要不是朝堂还没开,定然状告到皇帝跟前。 因此当皇帝下旨举办恩荣宴,此番成功考入稷下宫的考生皆要参加时,朱雀街再次沸腾了。 八方客茶馆里,中年儒衫男子大喷口水:“……浑游混日的不取,心性不佳者不取,平日作威作福者不取,妄图以财势压人者不取。你们看看,这就是柳丞相接手稷下宫后新定下的规矩,可见他改正的决心。” 有人道:“听说考核虽简单,但一来出其不意,愚钝又容易犹豫,瞻前顾后的肯定淘汰了,二来爬山枯燥,能坚持下来,不止心性,耐力也好,三来公平。” 马上有人冷笑:“公平?参加者名门子弟百号人,寒门学子不过十来个。”最终能进入的,更是不到一只手。 中年儒衫男子并不纠结于这点,对着众人道:“最妙的一点,听说上山就有迷阵,将不同的学子分开,随机出现一人考核。” “还有此等事情?”大家伙显然兴趣来了。 “比如医宗,说不定半路就见到个全身流血的倒在地上,你救不救,怎么救,这便是考核的隐藏内容。” 在场的人全都感觉新鲜,“那考武的肯定是来个高手对招了,不过文试呢?难道来人吟诗作对?” 中年儒衫男子故作神秘一笑,“非也,文政考核是一块碑。” 大家全都被吸引了注意,同声同口的问道:“什么碑?” — 雁山,医辨馆。 陆安然对着面前两具尸骨,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入学第一课,把这两具尸骨拼凑好。”雷翁拢了拢袖子,蹲在医辨馆大门口台阶上晒太阳。 说是两具,实则大腿骨,脊柱骨,腕骨等等大大小小四百多块混做一堆,想要完整的分离开来再拼凑好,所需功夫定然不少。 陆安然虽然对雷翁这么不负责任的教学颇有微词,但到底那张黑脸上故作高深的玄妙震住了她,让她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 “陆丫头,知道这块牌子的意思吗?”雷翁手指头往上一戳。 陆安然仰头:“不医活人。” 雷翁忙摆手,“等一下,指错了。”蹲着的姿势往后挪了几步,“那个,夜明珠夹着的那个。” 陆安然恍然:“医辨馆?” 雷翁清了清嗓子道:“辨,判也,断是非黑白,洞察明了,从刀,悬于利器之下,以正其身。”抖一抖袖子,站起来,沉声道:“为师今日让你清楚,你非手握银针悬壶济世,但我们手中亦有洗冤照雪,拨乱反正的一把刀。 从今开始,你就是我医辨馆弟子,你要谨记,在我门下一日,不辱‘医辨’二字。” 陆安然被其沉肃的口吻感染,一口气不由得往心口提了一下,慎重道:“弟子谨记。” “好了,没别的事了,为师接下来要云游,医辨馆这大份家业全交给你了。”雷翁一转刚才严肃,跟着太阳移动,晃到另一边。 陆安然艰难的从刚才的情绪中转过味来,抽了抽嘴角,“我有一事不懂,现在仵作都兴云游了吗?” “你说你大师兄?”雷翁眉毛挑的高高的,“谁说你师兄也是仵作?” 陆安然眼睛盯着‘不医活人’的牌子,心说这不明摆着吗? 雷翁也看到了,嘿道:“这个嘛,比较复杂,你以后就知道了。”一句话打发了陆安然。 陆安然有一种入错行的悔意,木然道:“夫子几时回来。” “等你拼凑完两具尸骨。”雷翁摸摸下巴,仰头道:“差不多了吧?差不多。” 没多时,来了一位稷下宫的管事,让陆安然填一份其他课业的选修意向,每十日,去那边上一次课,到了年末也是要考核的。 陆安然觉得新鲜,问雷翁:“还能去别的宗派,任何一个都可?” 雷翁一副你没见过世面的表情摇摇头,“知道稷下宫是谁建立的吗?” 陆安然虽疑惑怎么话题突然扯的不着边际,还是点头应道:“略有所闻,是一位叫文承的丞相,听说他文韬武略,兵谋诡道样样精通,将盛世王朝真的带到了从未有过的盛世。” 雷翁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你说的不错,不过几百年过去,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文承不仅才华出众,更是位人间罕见的奇女子。” “文承是女的?”陆安然惊讶。 “从古至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相!”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7章 两界碑 无独有偶,八方客茶馆中,也正正谈到这位史书第一人。 “当时朝代混乱,十国割据,文丞相与那位千古一帝统一十国,创国立朝,留下无数传说和辉煌奇迹,同时……”中年儒衫男子一口气歇的长,吊足大家的胃口,才神秘一笑道:“还有一块两界碑。” “你怎么知道?” “什么两界碑?” “没听过。” 对于各种怀疑和质疑,中年儒衫男子也不急,反而端起茶碗慢悠悠抿一口。 门口青影一晃,三两下闪进来,虚虚抱拳,声音明朗道:“兄台说的可是盛世王朝第一女相?” 中年儒衫男子眉头一皱,从茶碗中抬头,瞧见眼前男子唇红齿白,肤色皎皎,飞扬的眉毛下一双眸子灿若骄阳,着青衣束玉带,一看就是哪家贵公子。 叫人打扰,他略有些不满:“混说什么,我们在说的是盛世传奇文承丞相。” 苏执眨眨眼,咧嘴一笑:“文承是女的,难道你们都不知道?” 在别人反应不过来前,苏执已经很有经验的蹿到人群最当中,朗朗清音道:“也不怪你们,不说本朝,历来女子不能为官,只略通些乐理文教,或是下个棋弹个曲谱,以为宣声夺人,啧啧,不过锦绣花团罢了。” 不管有没有人接话,苏执一开口,如潺潺流水,断没有突然停止的道理,又自顾自接道:“文承是普通人吗?那肯定不是啊,所以她才会女扮男装入朝走仕,成为千古一帝心腹谋臣,才能力挽狂澜,计压群雄,她前可上战场挥斥千军万马,后能镇守朝堂舌战群儒。灭九国,统国土,立新朝,革新政!” 这些事,只不过是说出来,就叫人热血沸腾,仿佛置身当年混战中看见两军疆场厮杀,似乎听到群臣争辩,一力破万法。 但是,这还没有完。 “若只是这些,盛世王朝没了,不管多大的丰功伟绩,也一并埋在覆灭王朝的废墟之中,可是!”苏执一甩衣摆,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文承建了稷下宫就不一样了。” 稷下宫历经三个朝代不衰,为朝廷培养人才无数,追根溯源,都是文承的功劳。 中年儒衫男子同意,但关于文承是个女子这个观点…… 苏执才不会关心其他人的看法,他没有乐子了,看到八方客这里人多,不过是凑热闹罢了,闲闲道:“无知不是你们的错,后世只留文承事迹,刻意模糊了她的性别罢了。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世上男的都没死光,却叫她一个女子做成了,你们男的活着还有脸面?” 先不说自问自答这股劲,你自己难道不是个男人? 八方客茶馆里,一时间静的诡异。 — 医辨馆 雷翁也简略和陆安然说了一下盛世那位女相的事迹。 初立朝,局势不稳,民心乱,十国虽整合成一国,可是故国难忘,清正雅士不愿‘卖国求荣’,前朝旧臣惶惑难安,十国百姓迷茫无措。 新帝和文承需要尽快培育一批心腹,完善新朝体系,收拢民心,从上往下铺下去,做成无形却有力的网,才能将这个新而不稳的王朝真真正正的紧握在手中。 这需要时间,至于办法,文承提议创办稷下宫。 原本十国的有志之士都可以入学,但必须在十五岁以下,她需要新鲜的血液注入到这个全新的王朝中,也是利用这样的方式使得这个刚刚缝合起来的国家能起到真正融合的作用。 文承成功了,不过她本为女子,又看惯世人对女子的态度,希望即便女子也要活出自我,有一颗掌握自己命运的心,所以稷下宫立了一条规矩,允许女子入学。 之后,文承为了让平民女子也接受教化,在盛世王朝各地开办了不少女子学院。她认为女子只要见的世面多了,读的书多了,就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一味依附男人,活的没有自我。 陆安然听完,道:“世人多苛责女子,或许不是女子想要如此,而是世人如此。” 雷翁感慨:“文承那个朝代延续了六百多年,历经十五个皇帝,女子地位高涨,后也有女子为官的例子,但女相仅有她一个,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奇女子。” 想到如今的稷下宫,陆安然默然。 几百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如今入学的女子多把稷下宫当做攀龙附凤的踏脚石,枉费文承一番心血。 而女子学院,也仅留下王都一个。 太阳移到大门西侧,叫大片树影挡住,雷翁才原地站起来,叹道:“文承在盛世王朝最鼎盛的时候离开,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块两界碑。” — 八方茶馆 里三层外三层把苏执围成了中心,他似乎相当享受,笑容吊到眉梢,咋咋嘴里的茶:“两界碑啊,没什么稀奇的,怎么你们都没见识过?” 这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表情,很多人想把手里的热茶喷上去。 苏执垫垫茶碗,恍惚才想起,煞有其事道:“哦,忘了,此碑在稷下宫,一般人不让进。” 这回想揍他。 幸亏苏执知道好歹,“刚才那谁说什么来着,考文政考的是一块碑嘛,就是那个,文承留下的。” 中年儒衫男子终于插上话,打算一鼓作气把人再引回去,“不错,那碑乃文丞相所书,正面为阳,一派草书张狂不羁,遒劲有力,犹如千军万马气势磅礴,阴面柳体,行云流水,笔走游龙,形态潇洒不可言。” 这倒是与文承生平相符合。 “哈哈哈——”谁知苏执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兄台看的哪本民间话本子,有没有什么书生狐妖这种香艳绝伦叫人欲罢不能的介绍啊。” 中年儒衫觉得被侮辱了,涨红脸:“看你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怎的如此有辱斯文。” 苏执晃晃脑袋:“你吹半天,也没说碑上到底写了什么?” 其他人附和:“是啊,既然文丞相的墨迹,定然非同凡响吧。” 中年儒衫男子的红脸中带点铁青,甩袖道:“在下至今无缘得见,只是听说……” “诶诶,听哪个说,你舅舅的表姨的大姑的三儿子的叔叔的小姨子这种吗?”苏执掏耳朵,也不给对方说话,自顾道:“你们都错了,碑叫两界碑,但没有那些阴的阳的东西。” 手指一拨,茶碗漏出一点空隙,茶香四溢,伴着苏执调笑的口吻,“前写四个字“盛世守正”,后书同样四个字 ……” 苏执抬起右手,竖起四根手指头,“乱世出奇。” 中年儒衫男子将信将疑,“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说了算?” 苏执斜歪着头,一手撑下巴,阳光照的一张白脸皎若灿阳,眯眼一笑,是世家贵子特有的底气,“凭我苏执上得了雁山,入得了稷下宫!” 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下,苏执弹弹衣袖,形容洒脱道:“走了。” 离开八方客茶馆,苏执远远看到一人,眼睛一亮,马上追过去:“云兄!” — 雷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烤玉米,咬了一口想到如今多了个弟子,考虑要不要掰一半。 陆安然沉默的看着犹豫了半天递过来的半截玉米,似乎刚才雷翁就是用这只手拖了尸骨过来。 “我不饿。” 雷翁马上收回去,嚼着玉米声音迷糊道:“很多人不知道,以为文承碑上八个字在感慨自身经历,她从乱世中走出来,将盛世王朝带至无上繁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陆安然:“文承身为女子,却是一位真正的名流雅士,她来时不畏风雨,走时不问功过。”潇洒如此,少有人能做到。 “嘿。”雷翁窃笑一声:“柳小子不知道怎么想的,今年文政的考题就设在了碑文上。” 陆安然还在想这个柳小子是不是她以为的那个,雷翁在旁自顾说道:“怕是难住不少人喽。” 像医宗的考核一般,文政更加简单明了,两界碑下摆了一方矮桌,上面铺有笔墨纸砚,做好了文章就有路,做不好只能被困在原处,直到考核结束。 有一点陆安然不懂:“两界碑只有一处。”难道要把所有考核文政的放在一块碑。 雷翁啧一声:“你怎么脑子不灵光呢,说了迷阵,所处其中,说得准真真假假?” 陆安然似乎明白了,“文政考国策,命题便是这两界碑。” 雷翁啃玉米棒,含糊不清道:“若只局限于盛世和乱世就大错特错喽。” 片刻得不到回应,雷翁抬头:“不懂?” 陆安然不通晓文治典论,自是不明白这里面还有什么深意。 雷翁给了一个极其贴地气的比喻,“你站在太阳下,会看到背后阴影吗?” 陆安然一怔。 雷翁啃完玉米棒往后一甩,双手背在身后道:“盛至极,犹如月满则亏,长盛而衰。她留下这块碑,更多的想给盛世王朝提前敲响一个警钟。” 摇摇头,感慨道:“只是当时鼎盛时,又有几个人能有这般清醒头脑。” 陆安然总感觉这一丝感慨中带了一种说不出的叹息,还没等她彻底品出些什么,雷翁慢慢走远,背朝她摆摆手:“自己去麓园找曹管事分配学舍。”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8章 恩荣宴 正月十四,上元节前一天晚上,宫中大摆恩荣宴,招待新入学的稷下宫学子。 此番皇恩深重,学子们无不既欣喜又惶恐。 宴席一直从衍庆宫正殿摆到宫门口,席上金樽玉杯,琥珀酒,食如画,天上繁星几点,倒映出最富贵堂皇的人间像。 临近宫门,几颗杏花树下,陆安然静坐宴席末尾,听着周围交头接耳,几许低声私语,以袖掩面撩开一角蒙面布子低头喝了一口酒。 不辛辣,糯香清冽,夹着一丝不轻易品尝出的淡淡苦涩,也很快叫甘甜掩盖。 “这是谁啊?上了宴席还蒙着面。” “不认识。” “看她这身衣服布料,王都哪个布庄来的,没见过啊。” 陆安然轻叹口气,王都女子出门也带面纱,但多是清透飘逸,饮宴开始就除去了。她倒不想显得特殊,就怕拿下来吓着了这些娇滴滴的贵女。 这场恩荣宴开始了有小半个时辰,实际上她根本就没看到皇帝的脸,实在跨越了整个衍庆宫的宴席铺的太开。 不过是在开场时跟着跪下山呼万岁,隐约听见一把低沉的嗓音说了几句,提炼过后相当精简的什么话。 左不过鼓励之类,因为陆安然发现那声音落下后,在场的不少学子激动的身体都微微颤抖。 “土死了,什么玩意儿。”这声音略高昂,尤为刺耳,刻薄。 陆安然才发现,不知何时一道紫色身影停在旁边,来人盛装华贵,脖子上一串赤金盘螭璎珞圈经过火光映照,烘托的皮肤都在发金光,全身金灿灿的。 她还在说:“好歹你父亲也是个正三品的左侍郎,就这么点小家子气眼光,果然上不得台面。” 被点到名字的女子叫谢芸,这会羞窘难堪不已,脸庞腾的红了又慢慢转为青白,她咬着唇起身,眼中有眼泪打转:“郡主,我……” 刚才就是她和身边的女子对着陆安然指指点点,因实在好奇陆安然不同于她们的衣服料子,才打定主意准备搭个话问问,谁知道定安郡主好巧不巧经过。 “闭嘴,你是什么东西,谁都能和本郡主说得上话?”定安郡主广袖轻甩,哼的一声踏着快步转身。 离开前,却狠狠的瞪了陆安然一眼。 陆安然右手食指和拇指摩挲着酒杯,心里跟明净一样,她早认出来,这位身份高贵的郡主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当众鄙弃过自己,却想不明白原因。 不说谢家小姐是怎么抽抽噎噎,其他人又如何温言细语抚慰她,陆安然忽然眼皮一跳。 云层淡薄,一轮上弦月探在杏花树梢上,月辉轻洒,落在地上清冷如霜。 花枝随风轻轻一动,一只脚踏碎了冷月寒霜,翩翩衣角扬起,恍如满园春色骤起,渲染出一派江山锦绣。 夜色下极富冲击的色彩,顷刻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见他嘴角噙着浅浅笑意,眉宇间几分轻佻邪肆,从树丛黑影中一步步走出来,如妖如仙,勾魂摄魄之态。 陆安然认为,有些人不管任何时候,任何身份,不管是否经意,总能轻而易举的吸引所有人的眼光,比如云起。 她还没来得及疑惑云起怎么出现在恩荣宴,忽而一点微凉敲了一下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也很快。 陆安然愕然望去,只见云起根本没看她一眼,脚步轻快的一路朝着衍庆宫正殿而去,似乎刚才相交而过时,借着宽袖衣袍遮掩下,他用玉骨扇敲碰自己手指的动作根本不存在一般。 极度安静过后,大家醒过神来,一番声音更大的讨论再响起,不出意外,全是在询问云起身份,等他们眼看着云起直接进了正殿,这种明晃晃的探寻声更是达到鼎沸。 虽然说此次为的宴请学子,但正殿中唯有皇亲和几个重臣才有资格入席,其他三品官以下从殿门外开始,一路往下排。 陆安然垂目盯着杯中轻晃的酒水,以云世子的身份自然可以荣登大殿。 云家是前朝时期分封的异姓王,曾经一度显赫无比,在蒙州没有家族可以相提并论,只是世事难料,改朝换代后,如今的皇帝虽然保留了云家的王位,可云家因此更加低调。 这次云起来京,亦是皇帝宣召。 至于陆安然自己,如果是蒙都郡守嫡女的身份,怎么也能往前排个几十席,但若是稷下宫弟子身份…… 末尾这个位置,让陆安然深深体会到医辨馆在整个稷下宫里是何等地位。 一轮过后,前方传来些动静,有一声尖利的嗓音冲破云霄:“恭送皇上——” 陆安然忙起身跟着其他又行礼,等她抬起头,遥遥望见一抹明黄色在宫灯掩映下,缓缓消失在宫墙转角处。 似乎皇帝离开时把拘束也一同带走,气氛瞬时欢腾起来。 不多时,学子还拘谨着不敢妄动,前头几桌官员却开始走动起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声声闹。 随着一声惊呼,陆安然好奇的看过去,就见中间的宴席处,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似乎簇拥着什么人,群起激动的样子。 好在不用她问,自有话多的人。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二皇子真的一表人才,人中龙凤,难怪深受大家敬爱。” “肤浅。”有男学子轻嗤,“柳丞相亲口夸赞二皇子单特孑立,是不为多得的盖世之才。” 两边为二皇子以颜面出众,还是才华横溢争论不休,陆安然两指掐了一下额头,决定去侧殿允许他们行动的地方喘口气,等到差不多饮宴结束再回去一同出宫。 — 隔着一堵宫墙,喧哗也逐渐抽离,头上一轮明月,似乎更加亮了。 “喵~” 忽然,树影上一团黑影飞扑下来,陆安然差点退避不及,‘撕拉’一下,低头一看,裙角被划拉出一道破碎痕迹。 “喵喵~喵~”不同于平常或撒娇或蔑视的猫叫,眼前的猫嗓音滚在喉咙里,呼哧呼哧,低沉又凶悍。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眼睛微垂,对上一双绿油油的猫眼,心口微微发毛。 别人怕狗,她怕猫。 宫墙另一头还有饮宴丝竹声,这边云散叶开,斑驳黑影影影绰绰,细风冷月,只有一只纯白色的猫和陆安然对峙。 借着摇摆的宫灯,陆安然看出这只猫品相高贵,不是寻常物种,估计是哪个宫的贵人所养,她也不欲和一只猫争长短,奈何猫阻住了她的来去路。 谁知,这时候猫两只前肢微微压低,身体拉长弓形,正准备后脚一蹬发起攻势。 陆安然右手一动,几乎是下意识的按在了袖袋中的匕首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陆安然被人右臂一拽。 另一头黑暗中响起一道声音:“香香!” 陆安然还没想明白这声香香喊谁,身体不可控的被扯到了墙角,眼睛直愣愣看着前方,就见白猫一个起跳,身体轻盈的跃上墙头,几个来回就不见踪影。 紧跟着,对面重影掩映下,只隐约瞧见一簇杏黄色犹如天边染色的云,轻飘飘一闪而过。 耳边一声低笑:“杀心挺重,胆子不小。” 陆安然后退一步,避开两人身体接触,抬头望进云起轻嘲带笑的黑眸,微蹙眉道:“那只猫不一般。” 云起桃花眼流转:“那是自然,东宫太子养的猫,自是不同于寻常物。” “太子的猫?”闻言,陆安然眼中闪过一抹意外。 云起轻笑:“知道怕了?” 陆安然斟酌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猫的状态不对。” “嗯?”云起反应也不慢,“你刚才没有激怒它?” 陆安然点头:“我经过这里,它突然跳出来要攻击我。” 云起眼眸半转,继而抚着玉骨扇一勾唇:“都说了你煞气重,猫这种通灵的动物最邪性。” 两人从墙角出去,陆安然道:“刚才那位是……太子?” 云起摇摇玉骨扇:“二皇子在前头叫朝中大臣众星拱月,太子却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很奇怪?” 陆安然看向云起,后者扬了扬眉梢,“想想太子的出身。” 一语惊醒。 前夏武朝皇帝荒淫无度,如今的大业帝子桑九修还是首辅时,为了反抗前皇暴戾,联合各部发动政/变。 但太子却是前朝公主和子桑九修所生。 那一晚,太子出生,朝代更替,公主难产而死,整个夏武朝变天了。 公主生前,子桑九修与她恩爱有加,且太子出生第一声啼哭时,也是子桑九修获取政权之时,以此觉得太子乃祥瑞化身,一声哭喊,开启了新的朝代。 从而,子桑瑾出生就被封为太子。 也有一个传闻,说子桑九修对前朝公主情深义重,才不顾群臣反对硬要立为太子。 只不过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变,再深的感情也及不上眼前红颜曼妙,现在后宫正是淑妃独大。 至于皇后…… 当时新朝刚定,皇帝需要文臣武将巩固帝位,思量过后,选了文臣顾家的女儿为后,武将刘将军妹妹为淑妃。只不过皇后端方,不及淑妃有闺阁雅趣,所以帝后关系相敬如宾,也只是相敬如宾。 从眼前情况看,大家都认为待皇帝百年,这皇位归属还是大问号,毕竟皇帝正值壮年,以如今太子的处境,看来不是很妙。 别说久经官场的老油条,今日一些打算从政的学子们,在亲身经历了一场恩荣宴后,也开始沉思,未来该如何选择。 第二案 英雄冢 第59章 诡计 两人月下慢步,月色如霜华,将人影拖长,时而分开,时而交叠。 从前朝旧事中回过味,陆安然顿悟,难怪正殿中二皇子被众星捧月,反而太子少了些存在感。 正好耳畔响起云起漫不经心的话,“相较二皇子盛名在外,我们这位大宁朝的太子可就太低调了。” 陆安然随口道:“世子亦然。” 云起玉骨扇反转,敲了一下自己左肩,低笑一声:“你也不用时刻编排我吧。” “编排?” “世人都道一南一北双公子,一个年纪轻轻是少辅,一个纸醉金迷放荡子。”月光在云起的桃花眼中流转,虽口中毫不留情贬低自己,唇角始终维持淡淡笑容,竟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陆安然少有无语,片刻解释道:“我想说世子也盛名在外。”不是那个意思。 云起合臂而抱,扬扬眉稍:“不过他们也没说错。” 陆安然:“……”你很自豪? 回正殿前,云起扫了眼陆安然的裙摆,“不换一下?” 猫爪很锋利,从一朵莲花绣纹上划拉而过,分为两边,因此看着特别明显。 出去一趟裙子就破了,不说宫中饮宴是否失仪,便是叫人看见了也不好,尤其还是女子。 陆安然低头看了看,拉拢披风,道:“这个时辰,再去外殿换了来不及。” 有资格入衍庆宫的只有稷下宫弟子,其他随侍丫鬟等一概被留在外殿。所以陆安然就算要换衣服,也只能先去外殿找春苗,再找间空厢房,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半个多时辰,但恩荣宴眼看着快结束了。 披风火红,里面的衣服素白,形成鲜明的颜色,露在披风外一角碎布,好像颓败的白莲,哀哀戚戚的萎靡了腰肢。 幸好黑夜,那个位置又靠近脚裸,不至于有人专门低头看,倒也能糊弄过去。 陆安然正这么想着,就看到云起突的靠近过来,冷青竹的香气扑鼻而来,她一愣,就见云起修长的手指抓住她披风带子一拽一扯,冷风蹿入喉口,冻的她一个激灵。 不过很快,更厚重的温暖覆盖在身上,她眼睫毛颤抖了一下,抬眸对上一双潋滟如水的目光,轻佻却不轻浮,眼尾往上勾勒一点笑意,仿若晕开的水墨画。 陆安然张张嘴:“我不用……” “不可妄言妄语,不得言行无状,整衣冠,禁喧哗。”云起笑看她,戏谑道:“陆大姑娘,刚进稷下宫就犯宫规?” 陆安然低眸,手指放到狐裘领口,似乎依旧留有对方冷竹香味,入鼻后连呼吸都微有凝滞。 不过…… 云起的狐裘在她身上,直接盖住脚背,将长裙完完全全盖住,而且两者一色,很好的融合一起。 “云世子,多谢你一番心意,只是这样不合规矩。”陆安然倒不是全不接受云起的好意,只不过男女大防,她这样披对方衣服,显然不合适。 云起拿着陆安然那件鲜红的披风,玉骨白指穿梭过,像秋夜红枫上落了人间雪,红白交替,色彩冲击强烈,却意外的相宜。 云起微倾身,稍歪脑袋,几乎凑在陆安然耳边说道:“你在我面前失仪的次数多了,不缺这一次。” 轻呵的气呼在耳畔,直吹入心口,陆安然抬头,望进一双含笑盈盈的黑眸,心倏然少跳一拍。 — 恩荣宴结束,随着宫女引领从衍庆宫出来,与等在外殿的春苗汇合。 春苗等了好半天,终于等到自家小姐,在看到陆安然身上那件狐裘时,眼皮跳了跳,到底按捺不住,低声问道:“小姐,怎么回事啊?刚才观月突然将您的披风拿来,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有,您身上这件?” 陆安然想起之前的事,抚了抚额头,“回去再说。” 两人一个存了一肚子疑问,一个又不知在想什么,等她们随着引路的宫女走了一段后,陡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照理说大家是一起入宫赴宴,也该从同一个宫门出去才是,怎么一会儿过去,除了她们主仆和前面引路宫女,其他人呢? 正要问,宫女在一个转弯后,人不见了。 衍庆宫人多热闹,到处点了宫灯倒感觉不出,这里黑漆漆一片,宫墙冷寂,树木乱撞,北风呼呼一叫,无端起了几分鬼魅阴森。 春苗一个哆嗦:“小,小姐,这是哪里?人人人呢?” 陆安然环顾四周一圈,她也是头一次入宫,并不比春苗多了解什么,摇头:“不知,我们从来时的路回去看看。” “可……”春苗搓了搓手臂,“刚刚那个宫女怎么不见了。” 陆安然当然回答不了,她刚想转身迈步,眉头拧起来,朝着一个地方猛走几步。 春苗追上去:“小姐,怎么了?” 猛然止步,看着前方张大了嘴,差点尖叫出来。 周围昏暗,唯有一束月光穿透树梢投在青砖上,将一副血淋淋的场面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两人面前。 一只纯白色的猫歪着脑袋卧在地上,浓郁鲜红的血还在流淌,漫过它的腹部,四肢,随着尾巴也被血慢慢染红,那鲜红色的血液仿若地狱的抓手,一点点覆盖住它,想要把它整个拖下无边深渊。 陆安然看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件大红色斗篷拂过云起指间。同样红与白,却不再是秋日红枫染白雪的缱绻温柔,而是摄魂夺魄的死气哀鸣。 春苗惊到极致,反而诡异的安静下来,死死咬住嘴唇,“这里,怎么有只死……没,没死?!” 猫的脑袋轻微的动了动,睁开眼睛,一双碧幽幽的眼珠子,黯淡无神的看着她们。 陆安然看清楚了,语气莫测道:“香香。” “啊?” “太子的猫。” 春苗嘴都咬出血来,闻言惊讶的松开,“那救……” “走。” 陆安然扔下这个字,利落的转身走向来时的路,脚步比来时急促。 春苗怀着满脑门子的疑问匆匆忙忙跟上,刚张嘴,就听陆安然说道:“闭嘴。” 陆安然与平日不同的严肃口吻,令春苗心口无端狂跳起来,她已经预感到了今晚的不同寻常,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 就在陆安然和春苗离开后,三道人影逐渐靠近。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女子,手中提着宫灯,及近,才看清她的样子。 女子身穿宫服,面容说不得出挑,但大方周正,端庄雅气,眉头微蹙,隐藏着一丝担忧。 当她看到地上身在血泊中的猫,面色大变:“香香!” 中间的人倏然停住脚步,灯火只照出一身杏黄色,落在背后树影里,好像叫薄云盖住的太阳,有种阴霾若有若无的漂浮,看不清面貌。 反而是他身边的护卫冲出来,怒喝道:“谁干的?哪个宫不知道香香是太子的猫,哪个长了狗胆敢害香香。” “轻一点。”女子手中的宫灯晃了晃,给他使了个眼神后,小心翼翼的往杏黄色那边看过去,“太子,香香死了。” 树下来轻风,杏黄色衣摆随之翻卷,不知翻了几下,衣摆的主人已经转身,竟是没有看一眼那只躺在血泊中的白猫。 女子轻轻叹一声,眉间的担忧化为伤感。 护卫忍不住埋怨一句,“花嫁,你也不看好它,太子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 花嫁蹲下来,垂目半晌,伸手摸了摸失去生息的白猫的头,难受道:“我的错。” “我不是……唉!” 这时,远远的,已经走开的人那边,飘来两个冷淡的字:“埋了。” 花嫁终于忍不住,偏过头无声的流出两行眼泪。 — 另一边,某处宫殿。 “什么?没遇上?废物!”二话不说,甩出去一巴掌。 倒在地上的宫女连忙爬起来,一个劲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明明按着郡主吩咐引她们过去了,之后奴婢躲在暗处,本来一切顺利,谁知她们两看到后直接跑了。” 宫女有苦难言,正常人看到不是吓的大叫,也该仔细的查看一番,断没有像陆安然那种转身就跑的人吧。 紫服华贵,全身金光灿烂,正是定安郡主,她下巴微扬,眼中带着轻蔑高傲的神色,冷嗤道:“本郡主一场好戏就这么让你搞砸了,你说,本郡主要怎么赏赐你呢?” 宫女听着浑身发抖,连连摇头,“不,不要,奴婢当不起郡主赏赐,奴婢不敢。” 可惜定安郡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声道:“听说池暖湖多了几尾月光鱼,本郡主还没看过,你们几个过来,拿她当鱼饵钓两条给本郡主瞧瞧。” “郡主,奴婢是替您做事,您不能这样啊,郡主您若是这样,以后谁还敢替郡主……”对上定安郡主冷厉的眼神,后面的话含在嘴里吐不出来了。 她怎么忘了,定安郡主表面雍容华贵,实际上背地比谁都心狠手辣。 定安郡主冷笑道:“威胁本郡主?” 宫女猛的睁大眼睛,可还不等她说话,定安郡主已经无比残忍的说道:“把她宫里的妹妹一同捆了。” 红唇往上一勾,眼底露出一抹阴狠,“扔河里钓鱼。”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0章 上元节 宫女叫人捂着嘴拖下去,定安郡主身边的侍女偷虚她脸色,选了个不大会惹恼她的话题。 “蛮荒地来的丑八怪,郡主不值当为了这种人伤身。郡主不是正愁绣包上用什么花样好,奴婢听说内务府新招了一批南边的绣娘,那里花鸟绣都用色明亮,不如明天让人送几样给郡主过过目,等绣好了,南宫大人也该回王都了。” 说到南宫大人,定安郡主的脸色果真缓和了许多,“本来南宫哥哥开春就该回来,都是皇伯父不好,非要叫他再去东部沿海走一圈。” 侍女不敢在背后论皇帝是非,垂着头不说话。 “行了,今晚就住宫里,明日你叫人挑几个好看的给本郡主。”说着,想了下,道:“绣娘也喊过来。” 侍女自是称好,看定安郡主恢复如常,心中提着的气也跟着慢慢放下。 定安郡主是皇帝唯一亲兄弟所出,在宫中不止有她的宫殿,更是来去自如。皇帝对自己子女严苛,反而对定安郡主宠爱有加,因而她更加胆大放肆,即便皇子公主和嫔妃也只交好,不敢招惹。 这也是她能在皇宫跋扈张扬的原因。 不过,就是拥有这么得天独厚条件的定安郡主,在陆安然身上栽了跟头,让她抢了本该自己的稷下宫考核第一名。 虽然陆安然未能成功进医宗,还是叫定安郡主记恨上了。 思及此,定安郡主阴冷一笑:“你以为逃过一劫,本郡主看你怎么出这个宫门。” — 而此刻不知道被人记恨的陆安然,在皇宫中飞快行走时,脑子里一刻不停的转着。 春苗不明白,陆安然心里却很清楚,第一次见到白猫,猫莫名对她攻击,可以说成巧合。但她再次遇到,猫却受了重伤躺在她面前,如果再说巧合,东宫就该搬她眼前了。 尤其在那个宫女突然失踪的情况下。 她想不通原因,但不妨碍她及时规避后面可能出现的困境,所以她在当时几乎没有犹豫就带春苗离开现场。 从陆安然身上传来的冷肃气场,令春苗也感觉出事情显然不简单,战战兢兢的跟随侧,直到绕回衍庆宫。 殿门紧闭,两只灯笼挂在门口。 黑压压的雄壮建筑物,似黑夜中的庞然巨兽,而灯笼,便是它两只眼睛,树影投落使得灯火带了几分诡异。 宫宴结束了,这里空无一人。 “小姐,怎么办?”下钥时辰快到了。 皇宫重地,一旦宫门关闭还滞留宫中,严重者视为居心不良,可杖毙。 陆安然猛然抬头,望向来时的路,心中豁然了悟,不禁渗出一丝丝寒意。 原来,对方等在这里。 当寒意从心口扩散开去,蔓延到四肢,陆安然骤然间冷静下来。 衍庆宫,猫,太子,幕后人。 从中得出一条结论—— 此人与她有仇,与太子亦是。 陆安然黑眸深沉,果断道:“去东宫。” “啊?”春苗惊的张大嘴,半天合不拢。 东宫确实和衍庆宫相邻,但…… 这跟她们贸然去东宫有什么关系? 陆安然只丢下一句:“刚才那只猫,是东宫太子所养。” 然而,春苗还是不理解,太子会帮她们? 冷月光辉在陆安然眼中沉浮变化,晦暗与幽深相互交替,使得她平静无波的眉宇也染了一层晦涩。 最起码,她想着,幕后之人也绝不和太子是一路人,那就是她的机会。 直到一只穿着白靴的脚进入视线,陆安然止步,眼帘上挑,映入一张夜色中妖冶魅惑的脸庞。 — 马车在深夜的朱雀街上疾驰,一路嘹亮的‘哒哒哒’声,也不知踏碎了多少梦乡。 ‘吁——’马车缓缓停在一家客栈前。 不等马车里的人出来,玉骨扇一撩门帘,伴着漫不经心带笑的声音:“稷下宫晚上有门禁,不过你的人住在这里。” 陆安然从马车上下来,看了眼客栈牌匾,正是丁乙他们下榻那家。 毕竟入学稷下宫的大多是权贵子弟,加上稷下宫本也不是普通学院,所以允许每人带一两名奴仆随身伺候,故而前几天,春苗已经随陆安然住进了稷下宫学舍麓园中。 陆安然冲着云起颔首:“今晚的事,多谢世子。” 云起挑眉,倾身靠过去一些,压低了嗓音:“你就不问问,我用的是什么方法?” 陆安然察觉出云起话中的意味深长,没来由的心口一跳。 两人身后,观月低头掩嘴轻咳一声,朝着春苗使了个眼色,后者眨眨眼,看云起和陆安然靠的那么近,脸一红,巴巴道:“小,小姐,奴婢先进去收拾一下房间。” “世子有些话不想叫人知道,也大可不必故意做出一些容易叫人误会的举动。”陆安然看透云起的故弄玄虚,淡声道。 云起状似无知无觉,耸耸肩:“哦,是吗?” 陆安然对上眼前一双桃花眼:“我本来想去东宫,因为在这之前,那只叫香香的猫在我眼前受了重伤。” “死了?” “无力回天。” 云起点点头:“有人想利用太子教训你。”一语点睛。 陆安然:“世子呢?” 云起勾唇轻笑,妖孽无比,“我跟王公公说今晚风光明媚,约了佳人想去池暖湖看月光鱼,谁知有人失足落湖,佳人受惊吓,不小心误了下钥时辰。” 这些话别人说出来没人信,但若是云起,就变得合情合理了,他本就是这样的浪荡子。 王公公叫王且,皇帝贴身太监,与其说他放行,不如说是皇帝的意思。 陆安然一怔:“皇上不计较?” 云起高深莫测的笑道:“皇帝掌权天下事,但也并非事事都如他意。” 陆安然半垂眸,想透了这中间的意思。 她一个蒙都嫡女,再加上云起盛乐郡世子,皇帝本身就对蒙州境态度暧昧,即便怀疑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失足的人……”他们没去过池暖湖,陆安然本想问云起为何知道有人失足,话到嘴边,又转而说道:“幸好没去东宫。” 云起眸光微动,嘴角笑意渐深,“你不如想一下,最近得罪过谁。” 陆安然脑子里头一个跳过的就是那个古怪少女,随后又很快摇头,那少女不过是江湖中人,能在皇宫中做那么多事,还敢公然挑衅太子的,恐怕没几个。 “进去吧,有空了我帮你查一下。”云起抬手,用玉骨扇敲了陆安然的脑袋一下。 陆安然后退一步:“你?” 云起懒懒道:“提刑司司丞,后日新上任,怎么样?够不够资格查?” 提刑司即提点刑狱司,主掌刑狱之事,并总管所辖州、府、军的刑狱公事、核准死刑等。 只不过本朝又设了个转相司,可对提刑司所判定的所有刑狱公事做最后的审核,若发现疑处,可直接驳回,也有权对提刑司的所有官员及下属的州、县官员实施监察。 说白了,如今的提刑司就是一个跑断腿没有决策权的府衙。 陆安然实在没办法把沉肃严谨的提刑司与云起挂钩,顿时有种被雷劈了的木然。 偏偏云起还闲散的挥摇扇子,嗓音滚着笑意道:“乖一点,回去关好门窗早点休息,不要半夜出个什么刑事案子,免得云大人我受累。” 陆安然抬了抬上眼皮,淡淡道:“云大人走好,云大人不送。” 云起对着陆安然的背影轻啧一声,“呵~”。 明明夜游池暖湖那句话的重点是,若传出去她名声有损,却半点不问,是不开窍,还是不在意? — 正月十五,上元节。 朱雀桥从南到北贯通王都,右边东市,左边西市,中间和玄武街交接处,名为神兽桥。 佳节吉庆,元宵夜里,东西市彻夜燃灯,直至天亮。 稷下宫也放了学子下山,却有规定,需亥时前归。 陆安然和春苗站在神兽桥下面的七星河畔,水浪翻起碧波,悠悠荡荡飘满了不同形状的祈福灯。 陆安然把手里的花灯放在水中,伸手拨了两下河水,花灯便晃悠着随波飘向河中央,与其他的汇聚到一起,慢慢远去。 父亲说,她出生那天,是她母亲忌日。这么多年来,陆安然从未过过生辰。 而她的生辰,就在今日。 她母亲没有资格进入陆家祠堂,所以往年这个时候,陆逊一大早会带她去母亲的墓前祭拜一下,在天黑前回来。 但陆家的元宵团圆晚饭后,陆逊会消失一整夜,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可又似乎知道。 今年在王都,于是陆安然携了春苗在七星河放一盏花灯,并非祈福,而是祭奠。 花灯彻底离开陆安然视线时,她叹息一声:“走吧。” 春苗看不出陆安然遮面下的神情,但从眼神判断一如从前般平静,反而有些不平道:“小姐,今天还是你生辰呢。” 可在陆家,从来没有人在正月十五这天提一句,好像所有人默契的一同遗忘了。 陆安然微微侧过头看她:“我吃过你煮的面了。” 春苗没来由的突然喉口酸涩,眼眶发红的偏过头,哪家小姐每年过生辰,都只不过得身边丫鬟一碗面。 陆安然也停下脚步,用手掌轻拍了一下春苗的额头,“我后悔了,应该让你跟着徐甲他们回去。”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1章 人情 徐甲三天前赶到王都,休整一番后,已经同丁乙他们一同返程。 春苗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红着眼笑道:“小姐甩不脱奴婢的。” “嗯。”陆安然见她恢复如常,继续朝前走。 春苗看出自家小姐是不大想听她说这些,故而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尹村长家突然就叫冬雷劈塌了,他和尹天明也不知所踪,这是不是就叫报应啊。” 徐甲带回王都的消息,就在当日他发出信后那天夜里,天空一声巨响,大家跑出去一看,尹村长家塌了一半,父子两人不见踪影。 陆安然仰望苍穹,夜空清冷,一轮圆月照出人间悲欢离合,细数繁星,犹如家家灯火。 才正感慨,只感觉视线一黑,什么东西直往她怀里砸。 眼皮一落,手上正正好抓了一朵鲜红灼目的花,陆安然抬头,只见云起坐在栏杆上,手执着玉杯仰头喝尽,懒散散对她一笑。 清风明月,只有他风华绝代。 两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街上,一人仰头,一人俯首。 “喝一杯?”上面的人说。 陆安然思忖一瞬,刚要回答,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撞过来。 街市人来往去,人和人走路都摩肩接踵,偶有碰撞是正常的事。她单手扶了小孩一把,却见小孩没有马上就走,反而羞羞答答递给陆安然一个小灯。 陆安然愕然:“给我?” 小孩长的不出挑,不过带着这个年岁的孩子特有的童真稚气,总是可爱的,他认真的点点头,羞涩般抿唇一笑,然后跑开了。 陆安然怔在原地,提着小小的灯笼有些哭笑不得。 云起单手支着栏杆,半个身子靠向外面,挑嘴轻笑道:“猫狗不近的性子,居然还有小孩愿意亲近,难得。” 话才落地,眼神扫到什么,用手中空玉杯扔了下去。 陆安然手里的灯笼啪嗒掉落在地上,里面小小烛台翻倒,把整个灯笼烧起来,顿时发出刺鼻的焦味。 “啊!”春苗赶不及反应,轻呼一声。 周围的人见有人灯笼翻了,马上往别处挤,这里一下子空出不大不小的一块地。 陆安然死死盯着地面不动,春苗疑惑的看过去,脸霎时白了。 只见灯笼中心数条虫子被火烧后扭曲的挣扎,有的翻滚后被烧焦了,有的趁机往四方逃窜。 “蜈蚣?毒蝎?”云起不知何时来到她们身边,挑眉道:“你见过那小孩?” 陆安然摇头:“可能是恶作剧的孩子。” 这边才叫人收拾狼藉,云起还未多说一句,听得隔壁酒楼传来一阵越过人潮的喧哗声。 因为离得近,陆安然倒是一眼看到了争吵中心的人物。 左边的青年男子锦衣华服,长相偏上,不过眼睛狭长的一眯,脸色浮现出一丝戾气,此刻折扇轻挥,嘴角带着嘲弄的笑容。 考核那日陆安然见过这人,有些印象。 右边的却很面生,外貌过于清秀带着一点女气,街市的灯火将他脸照的很白,咬着下唇眼眶微红,即便是生怒气,也过于柔弱了些。 他旁边还有一个男子,浓眉大眼,颇为俊朗,笔直的站在那里,好像一根立地竹竿,神色间同样释放着强烈的愤怒。 叫人一眼就认出他们是话题中心还有一个原因,他们三人都穿着稷下宫的学子服。 很快的,闻风而来的围观人群将三人围了一层又一层,完全把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其中。 陆安然收回视线,并没有过多关注的乐趣。 倒是云起乐呵了一句:“哟,是他们啊。” 陆安然:“世子认识?” “左边阴家二子阴昴,另一个兰州郡乌家的,他旁边那个我倒是没见过。”云起手腕一转,玉骨扇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轻挥摇扇间,不经意流泻/出一股子风流恣意。 陆安然虽私下不喜云起放荡不羁的习性,但同样的动作经由对比,才发现什么是真风流,真风华。 云起看出她眉色中异样,“怎么?” 围拢的人多了,像潮水般涌过来,影响了他们这里,云起和陆安然朝着这会儿反而空了不少的七星湖畔走去。 边走,陆安然道:“立冬时,阴家派人来过陆家。” 拜冬日,每年蒙州各郡礼节往来成了习惯,除了阴家自还有其他人家,但陆安然独独提了阴家,这中间深意云起很快体悟。 “阴家有意和陆家联姻?” 陆安然微抿唇:“祖母有意。” 云起了然,一笑:“看来事未成。” 陆安然见他笑的古怪,眉头拧了拧。 云起也没有卖关子,倾身靠过去说了一句话。 两人在前面走,春苗隔开了一段距离跟着,忽然间云起往侧边陆安然方向挨近,她连忙移开视线,把脚步放的更慢。 陆安然却没有春苗那般想什么风花雪月,这会儿一股凉气从她后背脊爬起来,逐渐冷了心,全身发寒。 “阴家长子好男风。” 云起刚才呵着热气扑在陆安然耳边的话,直叫她从头到脚凉透了。 云起像是没发现陆安然的异常,玉骨扇抵在鼻子下面,继续说道:“这种事虽不会到处宣扬,不过该知道的,有能力知道的,全都心照不宣。对阴家来说,阴奎玩就罢了,不妨碍他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结亲。”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难怪父亲严词拒绝,他不说也许是觉得没必要,可祖母呢? 她那个打算一力促成,以保陆家继续繁荣昌盛的好祖母,她会不知道内情吗? 花好月圆,星辰与花灯辉映,一副人间盛景在她眼前展开,分明是热闹繁华,但她心里无比凄冷,苦寒。 就算对陆家的人从未有过期待,也没想过会是这样不堪! 良久,等澎湃的心潮渐渐平息,她吸了一口凉气,恢复以往的平静,如事不关己的说道:“阴奎有此癖好,就算想结亲,要么娶一个其他家族不受宠的庶女,或者有钱没势的商女,相比较,我反而是最合适的人选。” 假若婚后她发现了真相大闹,传出去人家也会说她一个无颜丑女能嫁入阴家就不错了,否则谁会娶她? 云起侧过头,黑眸含笑亦透出几分真诚,“你能入稷下宫,已经比这天下绝大多数女子出色。” 陆安然半垂眸:“我想进稷下宫的初衷,是想寻找属于我的医道。” “那你为何不进医宗?” 不说考核不通过,云起清楚陆安然愿意的话,她可以把那份考核完成的异常漂亮。 陆安然抬眸看向他:“我现在找到了,不医活人。” 云起挑眉,陆安然接着道:“给活人治病麻烦。” 红姑那件事,以及尹家村的经历,她发现云起说的没错,与其给活人治病,还不如面对不会说话的死人,能带给她莫名的兴奋。 抽丝剥茧,倾听死者最后的话语,把真相带给世间,似乎比单纯的治病更加有意义。 看着神色淡漠,说起自己亲事也毫无羞怯,哪怕了解陆家主母坑害自己的真相后,依旧满身平静的女子,云起有些好奇,到底怎样,她才会失态。 遂含着意味不明的笑道:“仵作在本朝可是贱职啊。” 当初在尹家村时说的话,被云起反扔回来,陆安然只是点点头,“嗯。” 云起:“所以?” 陆安然道:“稷下宫为何会开立这样的宗派?” “这我就不清楚了。”云起说完,又道:“不过从前没有,前朝定康帝那会儿才设立。” 想起医辨宗神神叨叨的雷翁,还有云游在外不知所踪的师兄,陆安然后知后觉有一种是不是误入歧途的悔悟。 云起轻笑:“说来你那位师父,应该不错。” 不错在哪里,陆安然还没有来得及问,前面又有人潮涌动,各种纷乱杂音中伴随着一声声女子尤为尖利的呵斥。 被挡了路,他们只能站在原地,不过这回离的有些远,听不大清楚什么纷争。 往后看,神兽桥乌压压一片人,七星河畔聚集起新一批放花灯的人;前面吵闹不停,喜好寻热闹的王都百姓乌拉拉又涌一大批。 前后夹击,左右为难。 陆安然感觉手臂被戳了一下,偏过眸,云起对他眨了一边眼睛,“跟本世子喝花酒去。” 陆安然:“……” — 花楼,桃花醉,名为花酒。 陆安然看着云起慵懒的倚靠栏杆,单手横放在上,另一只手给两人面前的杯子倒满,花香侵入酒味,绵延出魂牵梦萦的酥醉。 “请你喝花酿酒,想哪儿去了?”云起看她一副正襟危坐,偏要惹几句,低笑道:“小小年纪,心思不纯。” 陆安然无奈道:“世子说话可以不用那么……” “嗯?”云起语调微扬,带着性感的颤音。 陆安然垂眸,右手执杯,左手虚虚一托,举到嘴唇持平处,道:“昨日世子解燃眉之急,借这杯酒水,稍作表示。” 云起轻呵:“用我的酒感谢我,陆大小姐可真是诚心。” 几次三番,陆安然虽早就习惯了云起这种吊儿郎当的口吻,这次倒也觉得云起说的有道理,说道:“我之前替世子的手下看过病,那就算抵消了。” 云起摇头:“你替我手下治病又不是我,凭什么算在我身上?” 陆安然总算明白一句话,何为秀才遇到兵,无搅蛮缠,当属云起第一。 云起抬起一根手指:“这样,你欠我一回我记着,需要的时候随时报答给我。” 陆安然张了张嘴,却被敲门声拦下话头,一看进来的是观月,满脸有事禀告的样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2章 武状元祁尚 观月要上禀的话,陆安然也不是不能听。 先说了之前稷下宫三学子闹矛盾的原因,“兰州郡乌卡和安夏郡阴昴此前在稷下宫因为麓园的学舍分配问题发生过争执,这回在城中遇到了,阴昴故意找事,才发生争执。” 陆安然颇为意外,那个叫乌卡的,长的不像是能和人吵架的,性子太软,撑不住怒气。 云起问:“另一个?” 观月俨然调查的很全面,马上道:“他叫徐绍开,北燕人,家中做点皮毛生意,是这一批考入稷下宫七个寒门学子之一。” 云起转着玉杯,稍抬了抬眼眸,“通武?” 观月点头:“嗯,功夫不错。” 云起来了点兴趣:“在你手上能过几招。” 观月略一思忖:“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他考核时破了九只石兽。” 云起眼眸亮了些,勾唇一笑:“是不错。” 陆安然不懂武功,但听过稷下宫通武考核,考生会遇到一个迷阵,里面一共十只石兽,形象各异,不仅会移动位置,还会发出不同的机关。 “多少算考核通过。” 观月比出几根手指:“五只。” 陆安然哦了一声,这位徐绍开确实算得上优秀。 云起:“他又怎么掺和进去了?” 观月回道:“阴昴与乌卡都属文政,学舍自是安排在一个院子中,原本乌卡先一步选了个房间,阴昴非要和他换,说他不睡那个房间的话,容易犯头疼。两边吵起来,隔了一堵围墙的徐绍开听到直接翻墙过来,帮乌卡出了回头,就此和阴昴结下仇怨。” 云起轻哂:“阴家这些年在蒙州境嚣张惯了,王都都装不下一个阴昴。” 陆安然关注点不同,她有些佩服这么点功夫观月收集消息齐全,看来不是平时就关注,就是有非同一般的情报网。 观月注意到陆安然时不时扫过来的眼神,主动道:“陆小姐想问什么尽管问。” 陆安然诚恳的发问:“你连人家翻墙头这事都知道?” 难得打算献回殷勤的观月:“……” 云起噗嗤笑出声,笑完问道:“说说另一桩。” 观月止住抽搐的嘴角,尽量让自己稳成泰山,“忠武将军顾府女眷赏花灯,顾夫人一位女婢在街上撞了个挑担的跛脚小商贩,高声呵骂了对方一阵,最后赔了钱走了。” 自从入了王都,陆安然不知第几回听到忠武将军府的事,这家人所有的荣辱都维系在长眠地下的人身上,但也正因为如此,反比一般的恩荣更牢固。 人死后功劳犹在,谁忍寒英雄骨。 在陆安然七想八想时,观月出声往楼下指:“就是她。” 陆安然从栏杆外看过去,脱口道:“是她。” 云起看她:“认识?” 陆安然摇了摇头:“进城那日见过。” 云起无声笑了笑,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陌生人印象深刻,恐怕并非见过一面这么简单。再联想女婢今日行事作风,大概明了了,不过见陆安然无意多说,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今日元宵佳节,你遇上我算你福气,本世子请你吃花楼特产冰皮奶糕。” 陆安然不想要这份福气,只是想到她昨夜才欠云起一份人情,似乎没有说不的立场,斟酌一番,道:“我请世子。” 云起桃花眼半眯,浮现一丝丝醉意,“让女人花钱,呵~”看不起谁呢? 冰皮奶糕送上来,用一个超大的四四方方的白瓷盘子装着,旁边另有空白,放着装饰看的小小假山和木风车,而食物上面却特意遮了个银盖子。 放到桌上时,假山下横放的小木桶冒出缥缈的雾气,把整个盘子蒸的仙雾腾腾,煞是好看。 口感未可知,场面绝对有了。 云起抬了抬下巴,示意陆安然打开盖子,“蒙都吃不到这种精细东西。” 陆安然见识过王都各种甜点美食后,也颇有几分期待。抬手把盖子一掀,定睛看去,身体整个怔住,眸子颤了颤,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云起倏然起身,眼中醉意顷刻间退的干干净净,声音骤冷:“观月。” 观月跑过来一看,桌上白瓷盘里哪是什么冰皮奶糕,这一团红呼呼,黏/腻腻的不明物是啥玩意儿?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缓缓放下盖子时,心绪慢慢平复过来,抬头看向云起,声色冷峭:“死胎。” 门外,春苗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探半个身子进来,“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陆安然头也不回道:“出去。” 春苗抿抿唇,看房间里气氛怪异不敢多问,只得再缩出去。 云起眯眼,眼尾勾起妖冶的冷笑:“本世子平日太低调了吗?” 观月用筷子翻戳过后,肯定道:“假的,用面粉混着红糖水做出来的。” 陆安然全身的劲登时一松,手指仍旧紧紧握在一起。不管死相多惨烈的尸体她都不怕,却在乍看这一摊东西时候脸色发白,也是因为她母亲就是难产致死。 正是这样,才没有第一时间分辨出这堆很像妇人难产后剥离出来的‘胎儿’,不过是面粉揉搓出来以假乱真。 云起使了个眼神,观月轻微点了点头,悄悄退出去追查。 “先是毒虫,再有这个。”云起右手一甩,玉骨扇展开,露出上面花团锦簇的盛世人间相,哼笑道:“是你得罪了人,还是有人看本世子不顺眼。” 这个疑问随着观月回来很快得到解答,“是个小姑娘,功夫不怎样,轻功倒是一流,伤着逃走了。” 陆安然脑中闪过那个笑容恶劣的少女,轻叹:“我的。”顿了下,又道:“连累世子了。” 云起支额靠着栏杆,眼睛从上往下扫,笑容矜贵又慵懒,“才来王都几日,得罪的人不少。” — 要不是偶遇云起,陆安然早就放完花灯回麓园,这个时辰都可以手握《千金药典》,细细捻摩。 “你这什么嫌弃眼神,多少女人倒贴千金求本世子共度春宵,本世子愿意花时间在你这里,你还不知感恩。”云起不满的敲了敲桌面。 陆安然沉默一瞬,诚恳道:“世子请便。”还真的站起来,“亥时快到了,告辞。” 云起坐着不动,尾掉拉长着说出两个字:“人~情~” 陆安然闭了闭眼,吸口气:“世子直说吧。” “不急。”云起曲起一条腿,手中玉骨扇挡住半张脸,露出一对桃花眼,带着抹狡黠,“啧啧,这可怎么好,昨天的人情还没还,今日又欠下一份,不如……” 陆安然看他,云起对着她眨眨眼:“以身……抵债。” 在气氛莫名有些暧昧时,观月一脚闯了进来,左看右看,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 云起拨了下玉杯,收敛调笑,又是放荡轻佻却矜贵疏淡的贵公子,口气也是寻常那股子懒散调调:“发生什么了?” 观月全身一凛,不敢再乱瞟,语气更是极其严肃:“鹤鸣巷死人了。” — 从花楼出去,突然传来铁蹄声,陆安然抬眸,就见一队身穿银甲的人呼啦啦自朱雀大街北边而来,往东扬长而去。 灯市煌煌,一身亮甲犹如出鞘宝剑,威吓凛凛,气势逼人,叫人行注目礼而肃然起敬。 来去如一阵风,等这队人马离开之后,人群才重新松动起来,聚在一起猜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狼山大营的装束。”云起的声音在陆安然耳边响起,“今晚上元节,城中护卫不够,皇上调了一队人马过来维护王都安定。” 几人往鹤鸣巷的方向走,旁边来往百姓依旧流连各色花灯及不同摊贩乐趣中,想来对已发生的命案不知情。 陆安然感觉手腕一凉,眼眸往旁边一偏,就看云起抓着玉骨扇,扇柄落处正是她的手腕骨,半边身体微微倾斜,像是私语般亲近,不禁眉头微蹙。 这人说话…… 非要靠的那么近? 云起:“知道刚才领头那个人是谁吗?” 陆安然只记得那人身材高大,较其他人带给她的气势更为雄厚,未来得及注意面貌,倒是一双眼睛叫人印象深刻,像是黑夜中翱翔而至的夜鹰,穿透夜色般凌厉慑人。 云起吊儿郎当的腔调道:“他叫祁尚,现任狼山大营五品都尉一职,也是三年前的武举状元,手掌狼山大营五千人。”一笑,含意未明,“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拍马难及,只是出身低了些,他父亲不过从四品翰林院侍讲。” 这话的内涵陆安然听懂了,或许对于祁尚这样的天资英才,他的家世背景会成为他往上爬的最大阻碍。 就像一棵树,立足不难,生根却不易,想要再往外伸展枝蔓,除了本身能力外,还要外在的营养供给,以及更广阔的天地。 独木难支,合抱成林。 不过,她问了另一个问题,“本朝何时设立的武状元?” “三年前。”云起道:“祁尚一举夺魁,成为宁朝第一武状元。” 观月探头插了一句:“稷下宫未开,朝廷连办三年武状元,祁尚是里面最出色一个。”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3章 司丞上任 陆安然不明所以,难道他后来还和其他两个武状元对比过不成? 云起解惑道:“他找后门去过雁山一趟,通武考核那十只玩偶,都叫他打通了。” 陆安然还未惊讶,云起慢悠悠接着说:“……只用了半个时辰。” 第一次听说走后门还有这种用法,再说玩偶这个词…… 陆安然点点头:“确实天纵英才。” “对了,他那位未婚妻,你应该听过。” “嗯?” 陆安然思索片刻,云起这么说,说明对方必然在王都很有些名气,或者是身份,或者是本身的才华。 她统共就认识或听说那么几个,而中间街头巷尾风头最盛的当属…… “苏湘湘?” 云起挑眉:“答对了。” “英雄才女,当属良配。” “呵,武夫鲁莽,哪有本世子这样的善解人意。” 陆安然正色道:“他是军人,不是屠夫。” 云起笑容凝固一瞬,还想说什么,鹤鸣巷到了。 没有想象中人围人的场面,闻讯而来的百姓反而离了好几丈远,怀揣一颗好奇的心,伸长脖子踮起脚,边张望边低声嘀咕交谈。 也是。 一个个银甲兵立在那里,像寒冰利刃,剑出长空,萧瑟肃杀。 他们手中的刀不像官府衙差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血,说是拿着吓唬人更合适。这一个个可都是上过战场,真真正正刀口染血的。 离近了,仿佛都能闻见血腥煞气。 陆安然随着云起停在人群最外围,巷子黝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随着北风一阵阵刮过来一次比一次浓郁的血腥味,充斥在她鼻中。 她看到银甲罩身,身材魁梧的五品都尉挺拔立在巷子口,正与一个身穿普通粗布衣的百姓说话。他比对方高出一个半头,足够给人无形威压,也不知是否因此,让那位小老百姓战战兢兢,浑身发着抖。 身后,观月压低了声音,说道:“祁都尉在问话,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尸体,幸好今晚都去东西市看灯,这里并没有多少人经过。” 陆安然余光扫了周遭一圈,不然就不只是这么点人了。 云起以扇半遮面,挡住不少好奇张望的视线,“祁尚来的倒是快。” 观月:“嗯,恰好一列狼山军在这边巡视,马上就肃清了现场,然后发信号给祁都尉。” 云起这回倒是出自真心道:“罗青山治军有一手。” 陆安然睫毛扑扇一下,她千金换得的那本王都各世家密录上有写,罗青山是宁国公次子,现如今狼山大营主将。 “京兆府府尹来了。” 观月说完,一辆轿子摇摇晃晃从昏沉暗色里出现在大家眼前,一停下,马上有个人跌跌撞撞的冲出来,差点直接扑地面上。 幸好,祁尚伸手扶了一把。 京兆府府尹袁方,年逾四旬,圆脸浓眉,平时见谁都常带笑容,分外喜庆一个人,这会儿眉眼耷拉着,快哭了。 可以看出人来的匆忙,帽子歪斜,衣衫都扣错了,挂在身上长短不一,本来搞笑,但是由命案陪衬,这份搞笑了又平添了一点诡异。 “谢,谢谢祁都尉。”袁方一只手扶着正了正帽子,眼神幽幽看向巷子口,“上元节怎么就出了命案,祁都尉你看这个事……”怎么办,他快愁哭了。 此前皇上一再强调上元节这日王城内外不得出任何岔子,还特意调集了狼山军,他也把京兆府能派出去的人手都派了。 可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袁方拍一下大腿,自觉前途渺茫时,突然抓住一根水中浮木,“提刑司呢?人来了没有?!” 祁尚摇头:“袁大人要不要先看一眼。” “我看,我看什么看!”袁方急的团团转,在原地走起圈圈,“刘东昆这个老东西,肯定又醉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他……”嘴里咕噜咕噜半晌,突然啊的叫一声。 祁尚平日与京兆府接触不多,头一回知道袁方一惊一乍的毛病,很怀疑他平日是如何坐镇京兆府。 袁方这时没空注意祁尚眼神古怪,拍脑门道:“我怎么给忘了!提刑司换人了!” “换人?” “刘东昆刚卸任,后一个还没上任。” 祁尚皱眉:“袁大人的意思,提刑司现在无人做主。” 袁方叹气:“赶上新年封印,皇上在初八下了道口谕,还没正式颁旨,本来明日就是开印日,谁能想到这档子口能发生命案。” 往年上元节、中秋节等这天东西开夜市也会发生点小争执,或者斗殴场面,所以今年多派了人马维护治安,但从未有过命案这种事啊。 “我听说,三个多月前城中有过两三起案子,至今未破。”祁尚道。 “这……”袁方面皮抽了下,“时隔多日,我也真是想不到,而且这回护城巡卫营加上祁都尉你带来的狼山军,也算是把皇城内外守的密不透风,也不知凶手会如此胆大包天啊。” 祁尚面色不动道:“我失职处,自会亲自向皇上请罪。” 袁方本来暗暗的提醒祁尚,出这事你我可都有责任,就谁也别怪谁啦,却叫祁尚明晃晃说出来,他脸色有点挂不住。 抹了一把额头汗,突然看到人群一角,眼睛一亮。 视线堪堪接触,云起用玉骨扇勾着陆安然的手臂往人后躲,“走了。” 陆安然迟疑:“不去看看吗?” 云起嗤笑:“他们正愁找不到担责的,怎么我还上赶着去?你当王都还是北燕城外的小山村?” “这种案子回头还是会由京兆府移交到提刑司。”你不就是新上任的云大人? 云起轻摇玉骨扇,广袖翩跹,几分清骨风流,云家妖孽,端端站着就已经自成风景,更何况一挑眉,一勾唇,全都是勾魂摄魄的魅惑。 “我还没上任,少一天都不行。” 袁方眼睁睁看着云起三两下消失在众人间,咬咬牙对祁尚道:“祁都尉,我们去看看尸体!” 至于后面他们是怎么找仵作验尸,怎么处理现场,已经和离开的云起一干人无关。 — 一路上,陆安然多看了云起两眼,后者轻哂:“虽然本世子秀色可餐,但你真的不用偷偷看,我敞开了给你看个够。” 陆安然平淡道:“明日开印。” 云起:“看到个死人就这么兴奋?” 陆安然:“……” 观月和春苗离两人远一些,可架不住观月耳朵灵敏,话也多,“陆小姐,您有所不知,只要我们世子还没上任,这案子就不算在世子的任期内。” 陆安然这回明白过来,不可思议道:“你还看重年底业绩考核?” 云起笑:“这倒不是,不过所谓陈年旧案这一卦的,能破了算你烧高香,破不了也不显得我无能,而我,就是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小司丞。” 陆安然不认同:“如果再出命案呢?” 云起扶额,听她还在说:“还是同一个凶手呢?” 云起嘴角动了动,半晌吐出一句:“绝不可能。” —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安然这句话给云起带去了心魔,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接了皇帝圣旨到提刑司正式接官印后,眼皮还一直跳个不停。 云起按了按眼角,“观月,我发现陆安然这个女人可能有毒。” 观月满脸我懂,“她是一味毒药,恰巧腐蚀了你的心。” “算了,你圆润的爬出去,换墨言来。” “卑职再也不看话本子了!” 提刑司换了司丞,原来的人都还在,抱了一大堆册子出来,往桌上一放,扬起一片尘土。 云起随便拿一本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不少内容,有些比较清楚的像名字、籍贯、事发过程都有存录,也有些名字都没有,中间更是模糊不清一笔带过。 副使领司事上了年纪,做到这一步恐怕是他官途终点,中规中矩,挑不出错,也没甚作为,虽然官不大,可把官场这一套摸了个透彻,俨然是个老油条。 “大人看的这些,都是丢了路引或者流浪汉之类,没有身份,只能将死者情况记录在案,以供日后查阅。” 副使领司事又拿了另一本递过去,“像这一本上面记录的是近一年来发生的大小案件,没有破获的,或者找不到死者身份,都记录在案。” 云起接了,翻到后面还有几页空白,本子没写完,他停在白纸黑墨最后一页,“男,四旬,身材微胖,身高六尺八,死时穿湖蓝窄袖软烟罗袍,脚蹬厚底云锦黑靴,未见路引,不知其身份。” 下面详细描述了死者的死因,事发地点,以及后续处置。 副使领司事见他看的久了,张望过去道:“这位是淹死的,仵作验过死前曾醉酒,应是不小心失足坠河。” 云起不大感兴趣的合上扔到一边,“本世子看完了,你找人归拢一下搬回去,其他事情自己看着办。” 副使领司事愣在原地,这就完了? “云世子,您要不然再了解一下,年前有几桩凶案还没……” “蒋大人!”云起靠坐椅子上,玉骨扇顶在额侧,桃花眼勾着笑,眼神透出不耐烦,“自己看着办的意思,懂?” 副使领司事听过不少云起的风流韵事,真的接触过后,发现比传闻中还不如,心中不由看轻几分,面上却不敢泄露。 正要叫人搬动东西,府中衙役满脸慌张闯进来,不管不顾的大喊道:“不好了,顾府来人了!” 云起眸色转为幽深,指腹摩挲扇柄雕花,“来客了?请人喝杯茶吧。” 蒋副使嘴角不受控的抽搐,好不容易走了个脓包刘东昆,怎么又摊上个草包,“世子,昨晚死在鹤鸣巷的女子,是顾府女婢。”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4章 凶案 开印日前,钦天监选择吉时,先行知照,颁示天下,待正月十六朝服行礼,之后照常办事。 年味尚未全退,一场春雨先落,洋洋洒洒飘在王都城内外。 隐有桃枝轻颤,将迎满城杏雨。 花楼依旧热闹非凡,半开的窗户里不时传出娇笑笙歌。 有小娇娘被嬉闹挤到窗口,无意中往外瞟一眼,干脆就趴在了凭栏上。 烟雨朦胧中,一柄撑开的油纸伞缓慢靠近,雨滴在水墨画上,氤氲开缠绵悱恻的缱绻,沿着伞骨尾端溢出,‘滴答滴答’像敲打在谁的心口上。 执伞的手很白,握在竹节上,虽纤细,骨节有力,如手中竹般柔韧。一身鲜红色披风在风雨中招摇,但掀起的衣角露出一片素色,既浓烈又内敛,澎湃下掩藏着无人可知的沉静。 小娇娘又朝外探了探身体,突然有些好奇伞下是什么人。 撑伞的人停顿片刻,似感知到什么,仰起头来。 小娇娘一喜,之后喜色很快褪去,在撑伞人厚重的蒙面锦布上略略移动视线,最终对上一双深黑的平静眼眸。 不易见悲喜,沉如深海的眸子。 “莹雪,是酒不香还是本世子不好看?”慵懒骄矜的调子在小娇娘身后响起,惊醒了她。 软塌上,男子轻袍微散,金绣在价值千金的织金锦飞游穿梭,铺了满地,形似不羁,难掩贵重。 他眼皮一撩,桃花眼带出满室春色,唇畔勾起,低笑声混着酒气,性感华丽,“罚你给苏公子喂酒,嘴对嘴这种。” 屋内一阵哄笑。 莹雪再不顾外头撑伞的人,抿唇轻笑一声,道:“奴家看到一位姑娘好气度,想着瞧瞧来着,结果姑娘蒙了面容。”语气不乏可惜。 其他人拥着她斟酒喂酒,闹在一起,唯有软塌上的人缓缓起身。 “云兄,你做什么去?”苏执左右各两三小娇娘,拖着不让他动,他只得扯着嗓子喊:“带上我啊——” 门一关,声音戛然而止。 — 另一扇门前,云起收拾了下衣服,眼中醉意不见,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却又与方才有所不同。 观月替他推开门,他对着里面道:“我现在后悔,那天晚上应该让你看一下尸体和现场。” 房中人转身,也不意外,“这就是世子约我前来要说的事?” 同在花楼,相隔几间厢房,比起那边酒色生香,这里一人一壶茶,清淡雅致极了,叫人怀疑不是同个地方。 云起给自己倒了杯茶,边道:“一般人不能进稷下宫,只好委屈陆大小姐来此喝茶。” 陆安然坐到他对面,“有幸见识一番世子的‘不问风月,但求朝夕’。” 观月站在云起背后,闻言多看了陆安然几眼,没看出什么,好像就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云起食指划过杯沿,轻笑:“你看到了?” 陆安然其实没看清,不过从半开的窗户见到不少人影晃动,伴随各种莺声燕语,再一想到云起刚才过来满身酒气未消,怎么都能想到一起了。 两人没有就这个话题赘语,云起道:“死的是顾府女婢你应该听说了,还有一点很重要。” 提及顾府,陆安然脑子一个激灵,“不会是她?” 云起:“不巧,就是她。” 陆安然不过随口猜测,没想到真是那位丫鬟,想到上元节那日前脚她还高声喝骂,后脚就悄无声息死在暗巷中,人生无常。 云起反手叩几下桌子:“更不巧的是,这个案子和三个多月前发生的三桩案子是同一个凶手!陆安然,你说你这张乌鸦嘴。” 上任头一天就遇连环案的云大人胸郁气闷。 陆安然不为所动道:“照理说,世子现在应该在提刑司。” 云起轻呵:“我找了个人坐镇提刑司。” 陆安然:“世子现在又是?” 云起:“我闲。” 陆安然手心贴着茶杯,默了默,提出一个思考了很久的疑问:“世子来王都后,我听闻了不少世子的名人艳事,现在我不觉得世子是这样的人,为何非要做出荒唐人间行为?” 云起却说起了别的,“稷下宫重开,除了少数如我外祖家,安夏郡阴家、蒙都陆家、兰州郡,还有明殊郡等等,无一例外都送了嫡子嫡女前来,是不是差不多来齐了。” 陆安然一凛,还没有理出头绪,云起慢悠悠道:“蒙州所属宁朝,却又独立于宁朝,你若是皇帝,会有什么想法?” 陆安然简单明了的下判断,“收服,融合,稳固。” 云起一笑:“明白了?我们都是质子。” 陆安然一口气极为缓慢的呼出去,父亲曾极力不愿她来王都,甚至把名单改为陆简妤,是她强求,才引得柳相注目。 “我听说柳相亲笔信函送至陆郡守案头,你猜他有几分惜才?” 陆安然口气转为疏冷:“世子知道的不少。” 云起玩味道:“自然,秘密多一点,活的久一些。” 陆安然想起了云王府那些是非传闻,探究的目光扫过云起含笑盈盈的脸庞,这个人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世子为何对我说这些。” 云起做出讶然的样子,“我们这种关系,你还用问?” 陆安然嘴角下抿,“虽然如今我们立场相同,也确实并无他想,但圣心难测,未免皇上有所怀疑。” 云起故意语焉不详,见陆安然不上当,有些无趣的甩开玉骨扇,“就是要多接触他才不会怀疑。” 陆安然蹙眉,听到云起解释道:“恩荣宴当晚我既扯了个同你夜游的幌子,若我们私下毫无交流,他会怎么想?” 稍一思忖陆安然就想到,皇上必定疑心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甚至他们两个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本世子艳名在外,不妨摊在阳光下,最后也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 花楼的店小二送来两盘甜点,一盘是桂花糖蒸栗糕,另一盘炸的金灿灿的奶油松子卷酥,陆安然嗜甜,她挑了一个奶油松子卷酥。 花楼除了花酿酒,最为王都人称道的便是点心。手中这个奶油松子卷酥外观卷形蓬松,层次分明,闻着气味芬芳,送入口中香甜酥脆,吃之使人愉悦。 云起看她吃的时候一只手撩开蒙面锦布一角,另一只手以衣袖挡住,虽雅观,但很不方便,不由说道:“王都贵女盛蒙面纱,欲遮还羞,多有一层朦胧美,而你实诚,一块‘阿特拉斯’盖的严严实实。” ‘阿特拉斯’意为扎染,蒙州七郡的人都爱用此种布料,因为它质地柔软,轻盈飘逸,却又绵绸,最好防风沙侵袭。 陆安然吃完嘴里点心,才回道:“世子明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蒙都初见面,云起反杀黑衣人后,曾以匕首威胁陆安然,如今两人却面对面喝茶吃点心,谈笑风生,也是另一种人生无常。 云起戏谑道:“你倒心态平和,是不是你们仵作眼中不管外貌表象,一律视作冢中枯骨。” 陆安然呷了口茶,缓而抬头:“骨相也不尽相同,美人在骨,世子已胜过大多数人。” 观月默默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小心思动个不停,听到这里,眼皮一抽—— 陆大小姐在调戏世子?! 云起被反调戏一次,意外的挑了挑眉,不过当他看到陆安然平淡从容的眼眸,下意识确定她这么说,就是真的这么觉得。相对而言,陆安然是他为数不多所见,从心而发,说话做事都无比真诚的人。 云起早就被墨染黑的心生出一点羞愧,不过也就一瞬间的功夫,马上恢复本色道:“你知道我接手的是什么烂摊子?十年来王都凶案、连环杀人案,加起来总共二十三桩。其中七桩破获,剩余十五定为悬案已不可考,最后三个案子的死者都死于同一个凶手,所以并归一案。” 又加一句:“现在这案子的死者又多一个。” 陆安然很少见云起情绪激动,疑问道:“难道顾府施压了?” 观月忍不住道:“陆小姐不知,世子上任头一天,顾府就来大闹提刑司,让世子一句话赶回去了。” 陆安然见识过顾府行事,在她下榻的客栈曾不分青红皂白,逮一个人就搜身查问,稍有怀疑立马把人拉走,很是猖狂。 若单单为了一个女婢,顾府自然不会这样做,可伤了荣安县主的歹徒至今没抓到,顾府再出事,肯定要发泄一把怒气。 这样说的话,去闹提刑司也可以想到,只不过没想到云起这么强势。 “世子说什么了?” 观月憋笑,表情略微扭曲道:“顾府来势汹汹,非要提刑司马上把凶手找出来,世子就跟他们说:尸体拉回去,自己查去吧。” 陆安然觉得这是云起能干得出的事。 云起望天叹道:“你不知道,京兆府的袁方真不是个东西,天还没亮就把尸体抬提刑司来。” 陆安然从云起的角度思考了一下,道:“世子上任前发生的案子,已经归为旧案。” 云起眼皮一撩:“我是怕这个?我怕的是你乌鸦嘴!” 陆安然:“……”和她有什么关系。 观月揉揉鼻子,点破道:“时隔三个多月凶手再犯案,说不定还会出现死者。”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5章 问案 陆安然顿悟,若再出现一个死者,因为同一个凶手的缘故,这案子就划归云起任内,而且凶案性质恶劣,势必引得王都城内外人心惶惶。 到时候皇帝必然要提刑司限期抓获凶手,以安民心,提刑司不应也得应。 她斟酌道:“之前死的都是什么人?” 云起没有开口的意思,观月代为回答道:“徐都尉妾室所出幺子,薛府四爷小妾,还有一个蒋府负责采买的小厮。” 陆安然想到春苗除夕日说过几句,好奇道:“顾府荣安县主呢?听说这里面,只有顾小姐捡回一命。” 大家都说是顾将军在天有灵,保佑呢。 云起摆手:“不一样。” 陆安然想了下,“所以不是荣安县主命大,根本不是同一个犯案凶手。” “嗯。”云起用扇柄摩挲下巴,“荣安县主那茬不提,这案子见了鬼了。” 死的几人身份不同,但现场一模一样—— 死者跪地叩拜姿势,右手握拳紧贴胸口,左手手心朝上,手背贴地。看着就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跪拜朝见。然‘信徒’的头被单独砍下来,就放在平摊的左手上,双目闭着,眼角两条红色血迹蜿蜒而下,一直流过脸庞。 最前面摆开三只碗,里面不是酒,却是鲜血。酒碗旁插着一杆旗,是为引魂幡。与平时人们见过的引魂幡都不同,它上面只有一块白色粗布,没有名字家世、生辰来历,只画了一堆鬼画符,不知道引谁的魂,招什么归。 因为杀死三个人的手法相同,初步断定是一个凶手,不过一直没有进展。离的最近的一个死者蒋府小厮出事后,连着三个多月都没有动静,好像凶手做完这三个案子就人间蒸发了。 事实证明,显然没有。 “君桃……”云起以扇敲桌面,“最新那个案子的死者,很不幸她死的也这么凄惨。” 陆安然点头表示明白,君桃就是顾府女婢的名字了。 但她在意另一件事,“引魂幡暂且不计,这样的死法倒像是……”手指摩挲着茶盏,微微蹙眉,一时却没有说下去。 云起挑眉,施施然道:“军罚。” 陆安然瞳孔一颤,猛然看向云起,随后摇头,“本朝军规中没听说过这样的律法。” “谁跟你说本朝了。”云起勾唇笑,桃花眼转向窗外,“盛世皇朝统一各国后,由文丞相亲自定下军规中十七律令五十四斩,到了前朝第三代皇帝明贤皇登基,他又在里面加了三条。” “叛国出逃,犯上作乱者,五马分尸,挫骨扬灰,以血祭天。” “战时逃跑,扰乱军心者,血肉凌迟,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卖友求荣,背信弃义者,自取项上人头,负荆请罪。” 单看罪名,这类人受万人唾弃也不为过,不过子桑九修上位后,为表仁政,废除了不少残酷刑罚,这三条也放入了禁令中。 陆安然低下头,看着杯中平静无波的茶水,只消轻轻吹一口气,就能再起波澜,就像如今看似安稳兴盛的王都,甚至大宁朝。 云起没有放过陆安然神色变化,少顷,兴味道:“怎么不说话?” 陆安然打开眼帘,深黑的目光盯着云起,重复念道:“自取项上人头,负荆请罪。” 云起:“是不是一样?” 陆安然没有回答,另问道:“世子今日总不会特意来给我解惑答疑?” 其实,云起言下之意她已经听出来了,这案子可能牵扯到前朝,意味着麻烦,而她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 大宁朝短短十六年,而前朝覆灭也不过十六年前的事,就算现在的大宁朝在子桑九修治理下国泰民安,可浮在表面下的黑暗中,那一双双蠢蠢欲动的眼睛,像躲在幽暗处的狼,只待一点机会,立即扑身而上,蚕食殆尽。 “本世子就喜欢你这么直接。”云起合扇在掌心拍了一下,轻佻的眨了半边眼,“想不想再和本世子夜游?” 陆安然半垂目,复抬眸:“世子想让我再给君桃验尸?” 云起点头:“王都其他仵作我用不惯,毕竟我们有默契。” 陆安然抿唇,她并不需要。 心中盘桓片刻,陆安然道:“如果我答应了,之前欠的人情——” 一笔勾销几个字还没说出,云起笑的妖孽,斩钉截铁说道:“想得美。” — 细雨转急雨,哐哐砸下来,马车顶棚敲出短促不一的乐章。 陆安然挑开马车帘子,雨雾蒙蒙,天上黑云翻滚,隐隐伴有几声雷鸣。 另一头,云起闲适的倚靠塌上,这回手中勾着一个白玉壶,晶莹剔透,能看见里面酒水轻晃。 陆安然转回头,眉宇微蹙。 这人从不正经坐着,永远一副懒散、漫不经心的贵公子模样,任凭谁都无法把他和蒙都城中出手冷厉的黑衣杀手联系到一起。 云起就着白玉壶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姿态潇洒的很,拇指揩去嘴角一滴酒渍,轻笑:“怎么?” 酒香醇厚,好像能勾起人味蕾的欲望,陆安然平稳的呼吸只乱了一拍,清淡的口吻道:“刚开春就起雷,今年年势不平。” 云起笑意更深了些,“你还会推星算卦?” 陆安然听出里头调侃语气,没有为此恼怒,出乎云起预料的点头:“略知一二。” 云起来了兴趣,人往前倾了一些,道:“那你还能看出什么?” 陆安然:“世子很无聊。” 云起暗中盘算了一下,这句话是指他闲作无聊,还是暗中讽刺他为人无聊。 雷声从浓烈的云层中滚动轰鸣,好似天空中挣扎嘶吼的蛟龙,一声比一声焦躁响亮,正欲冲天而起,撕破牢笼。 陆安然低低的说道:“不知这雷是否有尹家村当日遇到的冬雷威力。” “尹家父子?”云起轻呵:“多行不义必自毙。” 陆安然看向他,黑眸清冽,透出一丝尖锐,“世子不好奇?” “哦?” “雷来的太巧,降的更巧。” 云起笑了,忽如春风一度,百花尽开,神色玩味中藏着几份高深莫测,“这叫天罚。” 马车停,陆安然看着府门上‘忠武将军府’几个大字,下意识看向云起,眼神中充满不解。 云起缓缓起身,轻弹衣袍,笑的风流荡漾,“顺路。” — 顾府 一盏茶过后,又一盏茶。 云起用茶盖轻磕杯缘,扔在了旁边茶桌上,‘唰’的打开折扇,似笑非笑道:“看来本世子今日见不到顾二爷了?” 顾府管家陪站一边,闻言略弓腰,看不出什么情绪的重复道:“二爷还未归家。” 顾二爷不在,顾二夫人称病不起,草草打发管家前来应付。 云起轻哂:“刚好,来巧了,我身边这位大美人见着了吗?她是稷下宫医家弟子,二夫人身有不适,让她前去看看。” 陆安然一个凉凉的眼神扫过去——此医非彼医,她入的是不医活人派,看死不看生。 顾府管家咧咧嘴,扯出一个干笑道:“夫人偶感风寒,已有府医开药,就不劳烦稷下宫贵弟子。” “诶,谈什么贵不贵,忠武将军英魂永在,你们顾府也算得上当朝新贵,当得起,当得起。” 顾府管家脸部抽搐,差点没控制住骂出口,只恨的心里牙痒痒,“诚然是……世子说笑了。” 陆安然早就了解云起恶劣性子,故而对这样一番明褒暗贬的话见怪不怪。 云起挑眉:“本世子担的提刑司司丞一职,有空跟你在这儿耍嘴皮子逗乐?你当本世子来唱戏呢?” 顾府管家眉心一跳,他也听说过不少云起的事迹,多少真假不论,但风评一律不好。有说他性情阴戾尤其喜在房事上对女子粗暴,曾经有不少女子被弄死;有说他花天酒地,更是在盛乐郡建了酒池肉林,一池的美酒佳酿,他最常在里面纵欢玩乐;还有说分明是云起有不可他人言的隐疾…… 顾府管家本来没拿这位当回事,可真遇到了,云起一个眼神削过来,令他冷不丁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故而,这回姿态低了点,“世……”在云起骄矜的目光下,改口道:“大人见谅,实在是不得已,将军故去后,二爷一力承担府中事务,整日奔波在外,年前小姐又遇歹人,如今二夫人也病倒了……” 云起摆手,止住他的话,道:“你们顾府不是还有一位主母?” 顾府管家面色变了变,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安然从旁道:“你作为管家,府中大小事例是否都经你手?” “这个……”顾府管家斟酌一二,道:“主子吩咐过的,小的都不敢不挂心。” 陆安然颔首:“说一下君桃。” 云起手指点了一下桌子,嘴角弯起一道弧度,知晓陆安然也看出来,今日他们怕是等不到顾府主子出面,还不如干脆就问管家了。 “君桃,”顾府管家停顿,复道:“她平日跟随二夫人身边贴身伺候,手巧心细,很得二夫人看重。” “她既是二夫人院中大丫鬟,手中管着多少人?” 顾府管家道:“君桃和春竹一样,只负责二夫人房中的事。” 陆安然点点头,问:“她性情如何,平日和人相处怎样?”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6章 云大人 顾府管家知道此番话是怀疑君桃是不是跟人结仇,摇头道:“君桃在府中人缘很好,是个讨喜的姑娘,所以这次她出事后,大家都很伤心,二夫人尤其受打击。” 陆安然和云起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底露出一丝惊讶。 顾府管家未注意到,继续说道:“劳烦大人一趟,小的正好替二爷和夫人问一声,这桩案子尚未有眉目,但我家县主年前遇袭,提刑司总该给顾府一个交代。” 云起手指一动,折扇流畅的转了一个圈,“你们顾府当时找谁报的案子?” 顾府管家:“时任司丞的刘东昆刘大人。” 云起勾唇,摊手道:“这不就对了,你找他去啊。” 顾府管家:“……” “刘大人已卸任,小的如何再找?” 云起笑容变淡,目光轻轻扫过去,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现在官府办案,本世子还需要一一给你解答否?” 叫这一眼看的压力骤升,顾府管家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低下头去。 云起对着陆安然抬抬下巴——继续问。 — 问询半天,顾府管家说了些细碎琐事,皆与案子无关。 两人从顾府出来回到马车上,云起用玉骨扇指了指顾府大门,“瞧见没有,我这司丞多难做,一个小小顾府管家,都敢在本世子头上撒野。” 陆安然凉凉道:“你要把尸体往我家抬,我也给不了好脸色。” 云起轻哂:“本世子随口说说,还真记恨上了,啧。” 经过这一次办差,陆安然有些后悔答应早了,或许最大的错误就是和云起牵扯在一起。 “你什么眼神?”云起摸了摸下巴,他的错觉吗,陆安然眼中满是嫌弃。 陆安然偏过头:“君桃作为家婢,接触交往的人群并不复杂,与顾府中人大多交好,就算小有龉龃,也够不上性命相关。” 云起用拇指挑开玉骨扇,随意扇了几下,道:“你这样想不对,这不是普通的杀人案,而是连环案。” 陆安然一愣:“那你……”没说完又反应过来,就算杀人凶手随机作案,和去受害人家中了解情况并不冲突。 总要在不规律中,寻出万分之一的规律可能性。 灵光一闪,“与君桃发生争执的小商贩呢?可找到了?” 云起叹气道:“无影无踪。” 陆安然:“我记得凡在王都城中经营贩卖,皆需提前于官府登记。” “姓名是真的,人是假的。”云起道:“当天晚上祁尚就将人抓去京兆府审问,对方才知道自己身份牌弄丢了。” 也就是说,有人冒充了别人的身份,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陆安然又想起一件,“仵作勘验怎么说?” 云起不明意味的呵笑道:“一刀断命,利器所为。” 陆安然蹙眉:“就这样?别的呢?” 云起:“没了。” 陆安然敛眉,这样的验尸手法,不是敷衍就是手段不行。 王都是大宁朝皇城所在,与其他各地因为仵作稀缺由大夫代为验尸不同,有专门在提刑司和专相司任职的仵作,领官府俸禄,也在官府挂了职。 比起大夫,自然是仵作在验尸这方面更为专长,毕竟医病治人和勘验尸体还是有不少不共通之处。 要说提刑司内专职仵作不行,那是给大宁朝官府脸上打巴掌,所以只有敷衍了。 他们不敢敷衍朝廷,故说到底被敷衍的是云起。 云起看着陆安然眉宇间神色变化,适时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吧?本世子非你不可啊。” 或许现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盛乐郡这位有名的纨绔子弟丢人。 云起两指支起额头,懊恼道:“这回真是,跳了皇帝的深坑。” 抵达提刑司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观月又跳出来,将一张对折的纸递给云起。 上面居然是一副人物像,浓眉,方脸,宽鬓,眼神黑中带着一股暴戾,嘴角下垂,使得整张脸带了凶相。 观月道:“当日袭击荣安县主的飞贼,属下从顾府那边打探过来的。” 云起丢回去,“抓人。” 观月苦着脸:“抓不到,从荣安县主出事到现在,别说京兆府和提刑司这边,顾府自己都派人把王都翻了好几番,愣是找不到这人。” 三人一同往里走,陆安然思索道:“如果说小商贩盗用了别人的身份牌,此人连样貌都叫人看到了,总不会出错。” “是了,就是这么个理。”观月道:“您说奇不奇怪,人总不能凭空出现又消失。除非,这脸是假的!” 陆安然看他,“假脸?” “易容可以改变脸型,但也没有那么神奇,只是对脸部稍作修改,再换个眼神气质之类,人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稍作修改。”陆安然低喃一声,忽然停下脚步。 云起见陆安然上心了,用扇柄敲了敲她肩膀,笑道:“没那么玄奥,骗骗没见过世面的人罢了。” 观月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靠近云起的那边脸好像有点疼。 陆安然眼眸灼灼的对上云起,“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看到的那个人,也许不是那个人?” 观月望天想了片刻,“听不懂。” 云起半眯眸,“你是说……他们眼中的人,并非真的是他们眼中的人。” 观月:“……”好好说话成不成?为什么突然开始打哑谜?好玩? 陆安然点头:“人在极度恐惧或者兴奋的状态下,瞳孔会放大,所知所见因过度刺激从而容易产生认知偏差,会把可怕的想的越发可怕,美好的幻想的更为美好。” 云起哦了一声,了然道:“情人眼中出西施这种是吧?” 陆安然抿唇:“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明白了。”云起打了个响指,“观月,你叫画师重新调整一下上面的人,眼神不要这么阴郁,其他部位也正常点。哪有眼睛瞪那么大,嘴巴都拉成马猴了,还有脸,往上收一点。” 观月就这般明明白白的来,晕晕乎乎的离开。 — 屋檐滴水成线,远处群山起伏,灰蒙蒙一大片,隔了水雾,像是天边的水墨画。 白锦狐裘在冷风中扬起一角,往水雾中扑个来回,沾来湿漉漉的水汽,打在垂落腰侧的手上。 这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犹如寒玉般质感,握着一把玉骨扇,偶尔手指一动,扇子灵活的转动,游刃有余的把玩在手中。 一方天地,一人一扇,雨水灌满空间,许久都保持着静谧的气氛。 直到后面黑漆木门终于打开。 云起转过身,袖袍翩然带起优美的弧度,水色浸润中,一张脸在背景水墨画的衬托下,尤其艳丽夺目,好像雨光晴开,昏暗的天地都突然间带了明亮的色彩。 陆安然一开门,就看到的这样一幅画面,像是人间写实,又像从画境里走出。 “累了?” 云起散漫的声音惊醒陆安然,她褪掉手上鹿皮手套,沿着廊道边走边道:“君桃死前有挣扎。” “发现什么了?”虽是问句,但带了肯定的语气。 “我在君桃右手指甲中发现了一根线。”陆安然拿出一个帕子,里面包了很短一截,比眉毛还短的线。 云起:“你倒是细心。”仔细辨认一会儿,道:“如果我没看错,这种线毛糙但有一定韧劲,一般用在粗布衣的纺织中。” 粗布衣造价便宜,又耐磨,一般市井百姓都会穿,就算发现了这样一条线,似乎对于案子来说,依旧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嗯,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陆安然收起帕子,道:“另外,我发现君桃左手臂有一小块淤青,鞋后跟上方磨痕重且新。” 比划一番,陆安然继续说:“磨痕出现的地方沾染了一些青苔。” 南边湿气重,特别是阴暗潮湿的犄角旮旯,容易滋生青苔,常年累月下来,即便是冬日草木萧条,青苔也会很顽强的留存着。 “所以,从痕迹判断,那晚凶手从后面制服君桃,很可能掩住口鼻拖拽入巷子里,然后使其昏迷或暂时性窒息。” 陆安然停下来,“唯一的致命伤前面仵作告诉你了,不过我看过脖子处切口,很平整,说明凶手手法很熟练。” 云起问道:“何出此言?” 陆安然反问:“刽子手砍头砍哪里?” “犯人领后向前下方。” 两人正好走进房间,陆安然到旁边洗手,一根一根手指极为耐心且细致的清洗,头也不抬道:“这是一般人的认知。” “哦?”云起哂笑:“那不一般呢?” 陆安然抬眸,目光平静中藏着一丝透彻,“刽子手砍头前,刀会在后脖子来回滚走,那是因为他在找刀骨缝。” 云起缓缓眯起双眸,“你是说……凶手很有可能干这一行出身?” 陆安然又摇头:“也不一定,对动物和人体构造有一定了解的屠夫还有医者都能做到。” “那么现在目标可以放在这些人身上。” “这是提刑司的活,云大人。” 这一声云大人直接叫云起低笑起来,“丑丫头,你怎么比顾府的人还记仇。”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7章 雷劈 两人对坐喝茶,窗外雨打冬风,飒飒作欢,屋内茶气氤氲,经久缭绕。 云起支额斜靠在椅子上,另一只手从旁边棋盘了抓了几颗棋子,放在手心里捻摩,盯着陆安然半晌,轻嘲道:“通常美人半遮不露,为的更叫人心驰神往,如饥如渴,你需要多此一举?” 陆安然半抬眼帘,平静道:“茶淡了,要不要我替世子添点盐。” 云起喉咙中溢出低笑:“本世子是看你吃东西别扭,又不是没见过,掀了。” 陆安然沉默几息,伸手扯下左边挂耳,整张脸顷刻间暴露在空气里,左边秀美,肌肤如雪,但任谁看了右边脸后,都不会再注意到另一边。 偏云起还靠过去看了个仔细,口中道:“不像刀疤痕迹,也非烧伤,出生就有吗?胎记?” “是。”陆安然坦荡的对上云起的眼睛,里面有探究但没生出厌恶怜悯等多余情绪,她心中某个地方忽然松了口气,“生来就有。” 云起没有盯很久,收回目光继续把玩棋子,“以后在本世子面前就不用戴那玩意儿了,而且……”他嘴角微勾,桃花眼往上翘,能勾人般笑道:“左边脸这么漂亮,不经常往外露可惜了。” 陆安然手指一颤,心跟着猛跳了一下,缓缓蜷起手指握紧,睫毛抖了两下,垂眸望向桌面。 十六年来,她在不同的人眼中见过无数种表情,唯独没有人像云起般云淡风轻的说出这样的话。虽说她看淡了,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还是触及到了她内心柔软的地方,好像忽然塌陷进去一块,一时间有点头重脚轻。 “很感动啊?要不要给本世子做牛做马?” 一句话拉回陆安然飘飞的思绪,为避免接着围绕她的脸说话,她把话题扯回案子,“除了刚才说的那些之外,我还有个疑问。” 云起配合的应道:“嗯?” “君桃的身份是什么?” 云起意外的挑眉,“我还以为你要问顾成峰那位夫人。” 顾家人口并不复杂,原来掌家的是已经牺牲在战场的忠武将军顾成峰,三年前娶妻,之后纳了两个妾室。 顾成峰父母早逝,与二叔二婶关系亲厚,没有别人家的争家产此类闹心事。到了他成年礼后,二叔放了掌家给他,后来娶了妻室,顾家二婶也将府中中馈交了出去。 因而,当云起和陆安然问及管家顾家主母,对方却露出不好言说的表情,叫人一看这中间就有隐情。 陆安然惊讶道:“你查到了?” 云起把棋子撒回棋罐里,轻呵:“本世子查个人很难吗?” 陆安然:“哦,那跛脚的小商贩,世子也一定尽在掌握中。” “嘶~”云起换了个坐姿,反手用指骨扣桌子,“胆子大了?” 陆安然无视云起在那头不爽,低头喝茶,听得对方笑了一声,说道:“顾成峰的夫人姓黄,家中做酒楼生意,这边顾成峰身死的消息传来,第二天她就跑回娘家了,现在闹着改嫁呢。” 陆安然差点让一口气呛住,“黄家也真敢。” 顾成峰是谁? 皇上亲封的忠武将军,竭海一战战功赫赫,全天下人敬仰的英雄。 黄家这样做,不怕得罪顾家,也该忌惮天子和天下人。 “不是黄家,是黄氏。”云起笑着摆手:“这黄氏是个妙人,她说什么名节称谓都是虚的,只有晚上一个被窝里搂着自己睡的才真实。” 陆安然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佩服她敢作敢为,还是唾弃一番不顾旧情。 这么看,黄氏基本上和案子无关,他们再说回君桃这头,云起问:“君桃的身份有问题?” 陆安然两手捧着茶杯驱寒,道:“君桃外表穿戴虽与普通丫鬟有所区别,但她里衣所用布料为月拢锦。” 吐死一城蚕宝宝,编成一件月拢衣。 这说的就是月拢锦,虽夸大了,但可从中看出价值不菲。 因为布料轻薄,夏凉透气,冬暖温软,特别受宫内主子喜爱,加上每年布匹产量不多,现在只贡宫内。 可以说,有钱也买不到。 云起手中折扇一转,黑眸微动:“去年除夕宫宴,正是竭海战况激烈,忠武将军等均未回王都。皇上以犒劳为名,给王都中几家都送了东西,你说有没有月拢锦在内。” 陆安然反问:“就算如此,君桃身为女婢,为何能得到?” 云起自信扬眉,陆安然以为他有了主意,结果口中吐出两字:“你猜。” 陆安然:“……” — 傍晚时,雨势渐收,但阴云浓卷不散,闪电隐在中间炸裂,一道比一道动人心魄。 春苗提着食盒进去,一眼看到陆安然手中拿了一小块白色骨头擦拭后仔细端详,配合着又一道骤然而来的雷电,春苗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努力不去看地上粗略摆出来的人形,把食碟一个个拿出来放桌上,“小姐,先吃饭吧,不然马上就凉了。” 陆安然把手中这块骨头准确的放到该落的地方,随便嗯了声,却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春苗远远站着,犹犹豫豫道:“奴婢看其他夫子教授的方式,怎么和雷夫子都不太一样。” 实际上,春苗心中将雷翁当做了个假夫子,专门骗她小姐来着。 哪有正经夫子才开始,什么都不教,自个儿跑没影了。 哦,还扔下了一堆白骨。 陆安然不以为然道:“教则解惑,授为给予,并没有规定需得什么方式,概是因人而异。” 春苗撇嘴:“反正奴婢不懂,但小姐也总不能天天就对着这堆尸骨吧。” 陆安然弯腰久了,再直起身缓了好几口气,怎么看今日也不可能完成,她站起来去清洗双手。 饭后,从这间屋子回麓园的路上,陆安然脑子里装着那件案子,一会儿想云起是否查到了君桃的事,一会儿闪过引魂幡上的符咒…… 分岔路口,陆安然转了方向,“去文澜楼。” 文澜楼,稷下宫的藏书阁,古今载籍,包罗万象,听说有数万卷之多。 春苗跟不上陆安然的思路,“小姐?” “我去找两本书,你要觉得闷,一个人先回麓园。” 春苗抿抿嘴:“是跟云世子有关吗?世子今天叫小姐出去,是不是为了上元节那桩案子。” 陆安然侧过身,没说话算是承认了。 “出门前,老爷跟奴婢说过,王都城势力复杂,让小姐只一心求学即可,不要参与任何利害关系。”春苗忐忑的说道:“奴婢不是说云世子不好……奴婢只担心小姐掺和进去,无意中得罪了谁,老爷在蒙都,我们在这里又……小姐,奴婢就是……” 陆安然比了个手势:“我知道你的意思。” 春苗见她没有生气,提着的气终于放松出来,不过没有松到底又再次提起来。 “我心中有数,你回去吧。” 春苗挎着肩膀看陆安然转个弯,背影消失在她眼前,心中叹气——说什么心中有数,果然都是敷衍她的吧。 — 半夜雷声隆隆,游走天空中,一道道闪电犹如利刃,将苍穹硬生生撕裂开一个口子。 天亮后,满院狼藉。 幸好雨停了。 仍旧是阴天,天地间灰蒙蒙连成一片,山风吹入骨,冻的收拾院子的春苗鼻头通红。 陆安然揣了个手炉出来,看到一个花盆倒了,伸手扶起来。 隔壁几个院子也相继传来动静,还有互相交谈的声音,不过没人和她们这个院子有交流。 陆安然所在的学舍是整个麓园中最偏僻的地方,无人和她作伴,幸而她喜静,倒是无意中正合了她心意。 春苗扫完地,把花盆里翻出来的土重新装回去,边道:“小姐起来啦,奴婢将粥温在炉子上,这就给您端来。” 陆安然打个呵欠,半边身体靠在门框上,昨晚看书看的有些晚,现在仍旧未完全清醒,整个人就透着懒怠。 春苗手脚麻利的端上一碗粥,两碟配菜,还有一盘白糖糍粑,兴冲冲的报告今日奇闻,“昨晚雷雨可真厉害,吹倒不少东西呢,对了,顶厉害那个滚地雷,当时震的门窗哐哐响,奴婢都怕它把房子也劈散了。” 陆安然夹了一块白糖糍粑咬一口,咽下去后才笑道:“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虽然没劈房子,但是后山一颗千年老树给它劈倒了了。我去拿早饭的时候,听他们说了,好粗壮一棵树,就直接劈成两半,给烤焦了。” “你看了?” “没有啊。”春苗道:“山路倒了好些树杈,现在也不好过去,不过那树长的高大,远远都看到了,整个半边都没了,黑漆漆的一边,全是糊焦味。” 春苗似乎对被雷劈的大树很感兴趣,叽叽喳喳的说了好久。 陆安然听的实在脑袋疼了,揉着额头道:“你要实在好奇就跟着去清理后山的路看看好了。” 春苗还真的去了。 陆安然没有放在心上,吃完后照着平时的样子,去了雷翁保存尸体的房子,拿了他记录摘要的册子,边看边自己琢磨。 只是她一页还没翻过,春苗大呼小叫的从外面扑进来,气都没喘均,大喊道:“小姐,后山死人了!有人被雷给劈死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8章 死者阴昴 一石惊起千涛浪。 消息很快传遍稷下宫上下,学子们闻风而动,一时间,全都涌向后山。 “奴婢刚过去,连雷劈的老树都没看清,老远就听到有人喊死人了,赶紧跑回来跟小姐说。”春苗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道:“小姐你说昨晚刮风打雷的,这人跑后山干什么去?” 陆安然眼皮猛跳了几下,直觉事情并非春苗口述那么简单。 刚到后山,就看到前面乌压压一群人,身着学子服,轻云缓带,广袖长风,此刻却都仰长了脖子张望,各个焦灼又好奇,全失平日风度。 稷下宫夫子们拦在学子面前,不让靠近半步,具是黑脸沉冷,连一向最宽厚可亲的梁夫子这会儿都皱着眉头,神色肃穆。 陆安然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时不时听身边传来各种揣测议论声。 “怎么回事啊?死的是谁?” “不清楚,我来得晚没看见,听说被雷给劈死的。” “谁大半夜的跑来找雷劈。” “非也非也,你们没看到夫子们的表情,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 小半个时辰后,大家见夫子那边还是没动静,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不过碍于夫子们威压,没人敢越线跑去看个究竟。 当嘈杂到顶点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提刑司来了!” 人群顿时哗啦啦松动起来,朝着后方看过去。 先是衙差在前,走路带风,大马金刀,分开成两列拦住学子,放出中间一条道来。 有人嘀咕:“好大的派头。” 陆安然随之将视线转过去,先对上一双桃花眼,多情风流,眼角勾着游戏人间的戏谑散漫。 来人踏着烟纹银靴,步伐不紧不慢,一身锦衣狐裘在昏暗的天色下衬的身姿修长而挺拔,嘴角微勾,现出一个懒散笑容,桃花眼映入天光,潋滟着无边春色。 容颜如画,风华绝代。 梁夫子迎上前:“劳烦世子走这一趟。” 云起轻摇玉骨扇:“分内之事。” 学子左右低语: “他是谁?” “听我父亲说,提刑司刘司丞告老还乡,圣上指派盛乐郡云世子为新一任司丞。” 更多人则感叹:“他就是云上公子云起啊!” 稷下宫学子们多少听说过云上公子的名号,素闻云起各种事迹。可亲眼见到,才发现比传闻更加样貌不凡,惊世绝俗。 一把玉骨扇,一身风流骨。 稷下宫群英荟萃,更有不少生性高傲的人,因而不少男学子看云起这番做派,嘴上虽然不说,眼中露出不屑,他们是看不上绣花枕头一包草这类人。 陆安然粗粗扫过,发现几个女学子看呆了,她们不少人正满怀感慨—— 江山秀色,不及此人眉间一点风情。 等到云起带着人跟随梁夫子走远,忽而有人一拍手,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恩荣宴见过他。” 当时云起直接进了主殿,大家还纷纷猜测过哪号人物。 女子们还在惊叹云起的风采,对朝事敏锐的一些学子已经开始心中暗自计量皇上对云家的态度,更甚者对蒙州的打算。 至于陆安然,云起的出现让她更确信这次死的人绝不会是被雷劈这么简单,非凶案不到提刑司手里。 只有荣安县主遇袭案,因为她身份特殊例外。 没多久,夫子们将聚拢的学子赶回去,并严厉告诫不可对外胡言乱语,如有不实言论,稷下宫将予以处置。 陆安然随人群散开往回走,等快到医辨宗大门口时,从天而降一个人拦住她的路。 “陆大小姐。”观月抱了抱拳。 陆安然对上他的眼神,似乎一下子看出他的来意,“走吧。”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观月意外的抖了抖眉毛。 春苗拽住陆安然一片衣角,“小姐。” 陆安然淡声道:“你去将我昨日泡制的药滤水,再加入左边第三个格子的药粉。” 春苗知道陆安然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她是无论如何劝不回来,只得对着观月瞪了一眼,不甘不愿的应道:“是。” 观月摸摸鼻子,他这又是招的哪门子怨。 — 以血祭天,招幡引魂。 阴森森,血淋淋,在阴霾天空下,诡谲怪诞,令人不寒而栗。 看到这个场面,陆安然心中不好的预感被证实。 不止学子们,连之前留守的夫子都离开了现场,只有云起站在那里,还有几个提刑司的衙差守着出入口。 看到陆安然,云起招手:“我让其他人都退避了,抬回去之前让你先过来看看。” 陆安然没有马上查看尸体,而是绕着走了一圈,再接过观月递来的鹿皮手套,蹲下来捧起尸体的头,送到眼前认真端详。 这姿势,跟闲来无事的富贵老爷在细细赏玩古董差不多。 观月嘴角抽了抽,饶是他杀过人见过血,可也没有凑脸捧死人头,还看的这么一副‘情深意切’,这位陆大小姐可真不是一般人。 放下头,陆安然用手指扒拉尸体脖子切口,然后一点点往下摸索下去,即便最说不得的部位,她也无比认真的没有放过。 观月见她简单粗暴的动作,眉心蹭蹭的跳,干脆瞥过脸,却看到自家主子一脸兴味盎然的表情。 两个变态! “可看出什么来?”云起道。 陆安然站起来,边脱掉鹿皮手套,边道:“仵作怎么说?” 云起合扇敲敲左边肩膀,从一堆文字中,检出紧要的说道:“亥时至子时死亡,利刃断头,无其他伤痕。” 陆安然点头:“这些你知道我就不重复了,我说点其他的。” 云起走过去,听陆安然道:“你看脖子伤口下面这个点,淤血不散,很明显死前被钝物猛烈撞击过。” 这道痕迹很不显眼,夹杂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下,很容易被忽略。 “还有呢?” 陆安然沉吟道:“有点矛盾。” 两人目光对视,云起用眼神示意陆安然讲下去。 陆安然:“依照死者身边的布置来看,凶手是一个冷静且沉着的人,可是,从死者头部的数道深浅不一的痕迹,以及死者后颈挫伤,凶手杀他的时候处于惊慌与不确定中。故而无法把握尺寸,出现这么凌乱的刀痕,就好像……” 陆安然皱了皱眉头,描述道:“他是极度的愤怒、冲动、激愤。” 云起思考一会儿,道:“也许和天气有关,昨晚雷电交加,他不方便……”等他把视线落到尸体前面的三个酒碗,马上摇头:“不对。” 陆安然接过话,“昨晚杀的人,现场是今晨布置的。” 两人同时想到什么,一起朝出口的路走过去,不过地上脚印杂乱,已然看不出什么。 “可惜了,人太多破坏了现场。”云起道。 “从前面几个案子记录上来看,凶手杀人布置现场的时候是自信,悠闲,有把握的,他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强,所以能冷静的处理好一切,再悄无声息的离开。”陆安然细数道。 云起食指轻敲扇柄,思考道:“你说过,之前凶手杀人都是找准骨缝处,干脆利索一刀砍人头颅,绝不会出现第二刀。那现在这个情况呢,怎么说?” “有三个可能,一、死者对凶手来说很特别,特别到他情绪失控;二、凶手自身发生了什么问题,导致他不能像以前一样达成完美作案;三、这个案子的凶手另有其人。” 云起轻轻拍掌:“不错不错,你分析的简直太有道理了。你再说说,哪个可能性最大?” 陆安然抬眸,不咸不淡的扫他一眼,“云大人,我还有课业,先走一步。” 云起用扇子伸手将人拦住,“本世子不是看你说的头头是道,不忍心打断你吗。” “世子真是体贴。” “好说,本世子一向怜花惜玉。” 云起让观月留着将尸体抬回提刑司,和陆安然从后山小路出去,道:“说正经的,你刚才认出死者来了没有?” 陆安然特地偏过头看了下云起,眼神明晃晃写着——原来你也知道刚才不正经? 云起眉峰一挑,“安夏郡阴家二子,阴昴。” 阴昴为人自视甚高,嚣张跋扈,陆安然在之前已经见识过两次,只不过没想到死的会是他。 “世子遇到麻烦了。” 皇帝什么心思他们多少能猜到,但这个敏感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和蒙州境将关系恶化。 而蒙州境表面上以蒙都陆家为首,实际上近些年安夏郡暗中扩展势力最大,如今安夏郡嫡子命丧王都,皇帝若不给个说法,安夏郡怕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不单单怕蒙州乱,而是怕蒙州一乱,天下大乱。 云起沉沉一叹:“实在不行,我也只好……” 陆安然停下看着他。 “拿苏霁出来祭天。” 陆安然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位叫苏霁的正是被云起扔在提刑司替他看大门的可怜人。 “世子接下来怎么打算?” 云起手中玉骨扇转了个圈,“先从阴昴结交的狐朋狗友开始。” 陆安然明白,云起嘴上不靠谱,实际上早叫人暗中去查访过,才能这么快就掌握阴昴的消息。 分开前,云起想起什么,道:“有个事跟你说。” 第二案 英雄冢 第69章 空旷的屋子里连一件家具也没有,唯一在里面存在的只有地上两具粗略摆出人体轮廓的骨架。 陆安然蹲在一旁,手中拿着一块手掌大的白骨,用软毛细刷里外都刷干净后,从旁边的罐子里沾了胶体,放在骨架的某个地方,准确粘合。 几日来,只要有闲暇功夫,她都会过来这个屋子,一点点拼凑本来混做一堆的尸骨。 令陆安然奇怪的是,这两具都是女尸,且年岁差不多,生过孩子,身高尺寸也很相近。 这倒是增加了陆安然的难度,可她向来心性稳健,只当雷翁留给她的课业,所以也不急在一时。 处理手中事物时,陆安然反而想到了那起连环凶杀案。 稷下宫后山死人已经过去两天,云起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学院中大家多少听闻了些风声,故而这几日能感觉到稷下宫气氛有些紧绷,学子们少了嬉闹笑言,没有往日轻松欢快。 陆安然拿着小刷子撇掉上面一层灰,脑中闪过云起那日说的话—— “观月查到,君桃明面上是顾二夫人身边女婢,其实早就让顾二夫人送给忠武将军做通房,只是还没过明面。” “她怀过顾成峰的孩子,二夫人因此赏了不少东西,估摸着其中就有这匹布料。不过就在顾成峰战死前半个月,孩子突然没了。” “至于怎么没的,顾家都说她贪嘴吃了性凉的东西。但观月暗中派人和顾二夫人另一个贴身女婢接触过,君桃还想靠孩子上位,因此平常对吃食格外注意。倒是那日胃口不好,恰好厨房做了山楂糕。” 山楂开胃,但它有活血化瘀之效,如有孕者食了,极易造成滑胎。 陆安然停下动作,抬头透过窗户看向远方群山。 顾成峰成婚三年,黄氏并没有给他生有子嗣,就连两位妾室也无所出,好不容易君桃怀了,也因贪食流掉。 云起说过黄氏好强,性格泼辣,她不得不怀疑顾成峰没有子嗣是不是和黄氏有关。 那么君桃失去的孩子…… 不是这样。 陆安然兀自摇了摇头,她太把自己的思绪框架住了。 若君桃的死和顾府或者黄氏相联,那么其他几个死者怎么说? 不等她再想出个子丑寅卯,外面有个陌生的声音喊她,一声比一声接近。 陆安然刚站起来,来人人影一晃闯了进来,接着,情不自禁惊呼一声:“嚯~!” 空荡荡一间房,两具白骨并排躺在正中间,头颅上眼眶空洞幽深,骤然对上,寒气直冲脑门。 陆安然看到被吓白了脸,半晌没有动静的男子,取了旁边地上一块白布盖上,走到门口平静的声音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子身着稷下宫学子服,左边胸膛用银线绣了一个‘文’字,代表文政宗。 因为尸骨被盖住,男子好歹能回过神,脚步往后一退,被太阳一照,阴冷寒气从身体嗖嗖晒灭,整个人才像重新活过来般,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叫路通,是梁夫子让我过来通知你一声,你那位侍女和麓园曹管事吵起来了,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陆安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春苗是比较活泼,但她到底在陆家多年,行事很有分寸,怎么会突然和麓园管事吵架。 “话既已带到,还请师妹赶紧前去,我先告辞。” 稷下宫不已年岁论,而是宗派排序。 比如文政为首,其他宗派皆要称呼他们一声师兄,所以他这一声师妹并无错处。 陆安然颔首:“多谢师兄。” 她没发现路通一转过身步伐都急促了,好像要逃命一样离开了这个地方。 — 陆安然到了麓园,发现原该她住的小院,房子没了,只剩下一堆废墟。 “来了,来了,她来了。” 陆安然不管周围指指戳戳,走到最前面,春苗背对着她拦在曹管事面前,双手叉腰,虽身材娇小,然气势凌人。 “什么叫没有?你们稷下宫欺负人是吧?当初给我们家小姐安排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我们小姐不计较是我们小姐气量大,合着你们当我蒙都陆府好欺负不成?” “还有,今天我把话摆在这里,没有也得有,否则我们一起去找大夫子评评理。” “房子好好的就塌了,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要我们小姐住在里面出事,你们赔得起吗?!” …… 春苗叭叭的一堆话,压根没有给曹管事反驳机会。 终于,曹管事怒气涨到极点,大声吼道:“雷劈了地,要找就找老天算账去!院子满了就是满了,别说大夫子,你告到柳相面前,我也是这句话!” 说罢,手狠狠一推,把春苗推开,快步走了。 春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叫后面的人一搀扶,勉为其难稳住了,一转身对上陆安然平淡如昔的眸子,刚才还叫嚣不停的气势瞬间消散无影,嘴唇一抿,眼眶居然开始红了。 “小姐,他……”欺负人。 陆安然抬手拍了拍春苗脑袋,“嗯,我知道了。” 春苗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咬咬牙道:“小姐放心,奴婢现在就去找大夫子,凭这稷下宫在王都什么地位,连个住的学舍都没有,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陆安然安抚道:“先去里面收拾一下东西,看有没有损坏遗失。” 春苗叫道:“哎呀,小姐的书!”急急忙忙的朝废墟堆里冲。 陆安然却没有跟着过去,她慢慢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院门口的位置,眼帘半垂,整个人立在风中。 青袍翻动,犹如青云急走,但风再大,地上的人巍然不动,似山顶雪松,笔直挺拔。 看热闹的人很多,不过目光都落在陆安然一人身上,眼中神色不尽相同。 定安郡主抚过新上色的丹寇,嘴角往上翘,显然心情很好,余光轻蔑的扫过陆安然的方向,意兴阑珊道:“走吧,本郡主对落魄山鸡没多大兴趣。” 一群人跟着离开,原本的位置空了一大块。 当初恩荣宴上好奇过陆安然身着服饰的谢芸眼中流出一丝不忍,“她有点可怜哦。” 旁边要好的姐妹拽了拽袖子,低声道:“你同情她,你傻啊,想要和……作对吗?走了。” 谢芸犹豫一下,咬着唇和同伴回去了。 隔了几个人的另一个女子,目光讥诮的从谢芸身上收回来,转身走了几步,想到什么,眉头拧在一起,形容颇为不耐烦的回头对陆安然道:“有空发呆,还不如找夫子叫几个人来搬东西。” 陆安然其实在思考事情,闻言朝女子逐渐远离的背影看过去,眼眸中划过一丝困惑,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但她确实不认识这个女子。 稷下宫的学子们毕竟不是街头巷尾喜好围观热闹的无聊百姓,看过之后也就逐渐散了,到后来,只留下一个人。 路通看着眼前女子,虽面对满目疮痍,她孑然而立,非遇事后茫然无措,自始至终从容淡定,全身更是清韵悠然,令观者同感受了她的冷静自持。 “师妹。”路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之前雷震了附近地面,当时地就有些裂开,以至于你的房子塌陷。” 陆安然以为所有人都走了,回头看到路通倒是未在意料中,“师兄没走?” 路通对上陆安然通透的眼眸,霎时间明白对方是看透了,脸上现出一丝窘迫,“这,曹管事那边,不如我去替你说说情……” 陆安然断然否决道:“不用。” 沉默片刻,路通说道:“你都知道了。” “我虽没有这方面学识,但也能看出灾祸还是人为的区别。” 路通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就说出来,更加困窘,“抱歉。” 陆安然不解:“这事是师兄所为?” “非也。” “那么,师兄就不必说些抱歉的话了。” 这句话单拎出来好像陆安然在嘲讽一般,但路通看着女子淡然无波的神色,知道她确确实实就在陈述。 稷下宫开课已有些日子,独入医辨宗的陆安然显然成为一个异类,不知不觉间,还或多或少受到其他人排斥。 陆安然仿佛也知道这样的境况,她从不与其他学子交往。 在这之前,路通一直以为像陆安然这样的人,必然是怪异,甚至性子冷僻,不好相处。 但直到真正的靠近后,路通发现他错了。 陆安然待人有礼,但因生性中流露的疏离感才叫人以为不好接触,她遇事从容,明晰利弊,做事又果断,没有其他女子或娇憨或清傲的一面,始终淡泊,始终平静。 像一汪清泉,冷月照清秋,静水流深。 送走路通,陆安然和春苗一起先把她两大箱子书从碎砖瓦砾下搬出来,幸好箱子材料极好,除了外表破损外,里面的书籍安然无恙。 倒是常放在桌案的《千金药典》叫污秽染脏了,春苗心疼的用绢帕轻轻擦拭,“这古书磨坏了可怎么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干净。” 陆安然有一瞬失神,看到书她就想起老头儿,这件事目前为止毫无进展。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0章 提点刑狱司 等主仆二人收拾的差不多了,夫子指派帮忙的人才姗姗来迟的赶过来。 春苗心直口快,憋不住事情,见状立马讽刺道:“来的可真早,再晚来一步,就可以直接回去歇着了。” 陆安然将《千金药典》放到身边的包袱里,道:“都整理好了吗?” 统共没住几天,东西倒也不多,差不多还是从蒙都带来的那些,春苗一一清点后,发现损失不大,一颗心才慢慢落回原处。 “小姐,那挨千刀的曹管事说房子修理起码三个月,还说这里没有空余院子,让我们另找地方住。” “怎么就没有,这么大的地方,难道还均不出一两个房间来不成。”春苗撸起袖子,“不行,我还得再找他……” 陆安然拽住春苗一根发辫把人拖回来,“整理好东西,我们下山。” “小姐!” 陆安然无奈一叹:“有人不想我再住的话,其他房间也会塌,只是原因不大相同罢了。” 春苗眨眨眼,再眨眨眼,不可置信道:“小姐,您是说不是雷劈的?!” “走吧,先去客栈,再租个合适的宅院。” “可谁干的啊?” 陆安然没有回答,虽没有十分把握,但从其他人行为表现来看,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 — 找好客栈暂时安顿下来,趁着天色还没有全黑,春苗赶紧跑了一趟离她们最近的牙行。 入春后乍暖还寒,陆安然腿上盖了毯子缩在暖榻上看书,时不时用笔勾画两句,屋子里只有炭烧‘噼啪’声。 想到春苗离开前一副怒其不争的委屈样,笑着摇摇头。 她非懦弱,也不是胆小怕事,不过生性如此,要做的事很多,不想浪费功夫在没必要牵扯的人身上。 忽而几下敲门,陆安然从书册中惊醒过来,以为是店小二送水来,一开门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 “听说你让人赶出来了,本世子特意过来送温暖。” 陆安然退后两步让人进来,“世子怎么知道?” “巧了。”云起不客气的坐下,自己斟茶给自己,送到嘴唇处,道:“有事找你,结果观月一到稷下宫,就听人到处宣扬麓园的丑八怪被撵下山了。” 陆安然捧着手炉坐到云起对面。 云起喝口茶放下,哂笑:“得罪人了?” 陆安然摇头:“不太清楚。” 云起往椅背上一靠,轻松的姿态道:“说说看。” 陆安然抬眸:“能够在稷下宫行事张扬,还驱使得动曹管事,又让所有学子们忌惮的人,必 然地位不凡。此次稷下宫入学学子中,地位尊崇者有太子在内的皇子们四人,公主二人。” “首先去除太子以外从未和我见过面的几位皇子公主,剩下太子因为猫的关系,有这个为难我的可能。” 云起勾唇:“可能性很大。” “但不是他。”陆安然肯定道。 云起抬抬下巴:“为什么?” “男子可以不心怀开阔,也定做不来这等落下乘的事。”陆安然道:“就像世子在杀人可以解决麻烦的时候,会多此一举威胁人一番吗?” 云起用食指敲敲额际,眯眼道:“我怎么听着你在讥讽我?” 陆安然垂着眼睑,眼底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时过境迁,再想想当日初见时,绝想不到两个人还能坐在一处谈笑喝茶。 云起转着手中茶杯,漫不经心道:“还有一个原因,太子虽入稷下宫,但他是太子,总要显得与众不同些,所以其实大半都在上书房授课,其他皇子公主一应如是。” 陆安然点头:“我能想到的人里,只剩下定安郡主能做到。” “她?” “不错。” 云起语带喟叹:“也没见你来王都多久,得罪的人不少,一个比一个难缠。” 这次云起找陆安然还是为了案子的事,前一次陆安然说对引魂幡有些见解,不过要查一下书籍证实心中所想,此番云起就来问她查阅的如何了。 不过陆安然还想了解一下前几次案子的具体事宜,于是两人一起回提刑司。 半道上,云起告知陆安然:“阴昴和人争学舍这件事,两人曾大打出手,后来还关过禁闭。” 陆安然回想一番,“另一个好似叫徐绍开?” 云起:“不错,提刑司审问过徐绍开,不过有人给他作证,当晚他一直在院中没有离开。”话锋一转,“有意思的是……” “什么?” “给他作证的叫乌卡。” 陆安然神色微凛:“你怀疑他们两人?” 云起执着玉骨扇摇摇手,“言之尚早,但那天徐绍开之所以和阴昴打架不就是为了替乌卡出头。另外,乌卡和徐绍开所在院子相隔一段距离。” 陆安然不解:“当晚乌卡住在徐绍开院中?” 不然他怎么给徐绍开做人证。 云起:“乌卡说徐绍开每晚会在睡前打一套拳法,那天晚上惯常练到亥时。之后乌卡坐在窗口看书,能看到徐绍开在房中的影子,一直到他子夜熄灯时,徐绍开还在房内。” “乌卡一个晚上坐在窗边盯着徐绍开的人影?”陆安然总觉得有种怪异感,看向云起道:“你现在担心两人串通供词,互相包庇?” 云起目光深沉,桃花眼在日光下潋滟出一道波光,“相反,我更担心他们不是凶手怎么办。” 陆安然一怔:“为什么?” 云起难得正色道:“这桩案子,从出现第一个死者到现在已经过去小半年,最近京城中议论纷纷,人心惶惶,皇上已经多次施压提刑司。如果再找不到凶手,恰恰这个时候又冒出一个可能是凶手的凶手,你觉得如何?” 陆安然沉眉敛目,蜷了蜷冰冷的手指道:“徐绍开一定会成为凶手。” 云起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他之所以喜欢和陆安然交谈,正是欣赏她这份剔透聪慧,往往不需要他过多解释,对方已然自己掌握答案。 陆安然蹙眉道:“可是,万一定罪后再有案子发生……” 云起挥开折扇,又恢复成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嘴角微微勾勒起一丝弧度,道:“那就说不得就变成团伙作案了。” — 提刑司坐落朱雀街东北方位,石狮镇宅,威风凛凛。两边各站了衙役,面色冷峻,手中握着鄣刀,仿若隐含着丝丝血腥气。即便路人经过,也是紧挨着路另一头,绝不愿靠近。 陆安然仰望‘提点刑狱司’几个字,提笔庄严肃穆,如怒目金刚,似有厚厚威压沉沉倾轧,给人强烈压迫感。 云起见她迟迟未有动静,倾身靠过去,贴着耳畔轻笑道:“吓到了?不会现原形吧。” 陆安然舒一口气,“这几个字方正茂密,笔力强劲圆厚,气势雄浑,当配提刑司。” “你知道这字谁写的?” 陆安然摇头,听云起一本正经道:“提刑司这样的地方血腥气太重,里面死囚不少,怕他们化为厉鬼,所以特地叫智心法师提了这块牌匾,用来镇妖伏魔,驱鬼避煞。” 陆安然脑中恍惚闪过什么,旁边云起低低一笑,“你要小心了,智心法师的手开过光,他的字自然也有佛光法力。” 陆安然才想起,云起刚刚说了什么现原形,不由得重新认真审视他,“世子,你好……” 云起挑挑眉。 “……无聊。” 云起轻啧一声,回击道:“丑丫头,你好……” 陆安然往里走,压根不回头。 云起懒散的迈步跟着晃进去,偏偏要凑到陆安然耳边吹口气,带笑的嗓音吐出两个字:“无趣。” 两人刚入大堂,身后一道声音大喊道:“两位兄台通融一下,我和里面的人一起……云兄!云兄!” 陆安然刚想着这声音稍微有点耳熟,转头就看到一抹青色影子像一抹旋风猛扑而来。 “云兄,可叫我逮到你了,这几日怎么没有来花楼喝酒了?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为了案子发愁,要不要我帮忙啊?咦?这位姑娘是谁,好像有点眼熟,我们在花楼见过?云兄你这就不对了,大家都是朋友,你怎么专美于前,不跟好兄弟我分享呢。” 这张嘴一口气说了一通话,虽然带着好几个疑问,但这架势就没有给人回答的余地。 陆安然揉了揉额头,她想起这人是谁了。 “苏执。”云起刚好开口,唤前面人道:“你怎么来了?” 苏执大大方方的绕着陆安然看了一圈,心里还在琢磨云起从哪里找来的小娘子,身段优美,气质淡泊,虽见不得全貌,但眉宇间透出几分清冷,像独放幽香的墨兰。 “不错啊,几天没去,花楼品位提高不少,等会儿带上小娘子去喝两杯?” 云起戏谑的扫了眼陆安然,“那你就要问陆大小姐是否赏光了。” “云兄出马,哪有小娘……”苏执眨眨眼,看看云起,再扭头看看神色更冷的陆安然,砸吧砸吧嘴,半晌道:“陆,陆大小姐?!” 云起还嫌他受的刺激不够,缓缓道:“蒙都陆氏,陆安然。” 苏执被狠狠惊吓到了,张大嘴好半天,忽然脱口而出道:“陆氏那个怪胎!”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1章 引魂还是驱魔 陆安然在提刑司后堂终于见到了云起口中的苏霁,人如其名,是一个风光霁月的人物,眉目俊朗,风流蕴藉。 只不过脸色过度苍白,隐含着一股病态。 比起苏执一惊一乍,苏霁的目光只在陆安然身上停留一瞬,更像是礼貌看你一眼就将视线滑过去。 “这份是我重新整理出来关于这桩案子的卷宗。”苏霁又拿起另一份,“这里面记载了所有和死者有关人的口供,包括亲人,朋友以及仇人。” 等到苏霁一样样分门别类的摆出来好几本书册,并一一做说明后,云起用两个字对他所作所为进行肯定。 “能干。” 苏霁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一下,“没别的我先去忙其他事了。” 云起目送苏霁离开,回过身收获陆安然怪异眼神一枚,挑眉展现自己疑惑。 陆安然诚恳道:“世子这个司丞做的真好。”他挂名,别人跑断腿。 云起桃花眼露出笑意:“这只是本世子所有优点中不起眼的其中一个。” 陆安然不再理会他,埋首在前面一堆文案当中。 两人不说话时,也相当默契,陆安然默不作声的翻阅,云起偶尔执着折扇轻敲某个点,两人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流一番后,继续往下看。 苏执凑在两人身后,因为前面喊了陆安然一声怪胎,这会儿有些心虚,不敢打扰这两人,又忍不住抓耳挠腮。 怎么回事? 云兄什么时候和陆怪胎认识并且走这么近? 苏执左思右想慢慢的把身体挨近,谁知陆安然正好抬手,于是书卷里血淋淋的一张图差点贴着他的脸。 故意的! 赤/裸/裸的恶意! 陆安然丢了个莫名的眼神给总是大惊小怪的苏执,视线落在一张描绘非常详细的引魂幡图上。 “对了,有个事。”云起勾着腿坐在对面,手中垫着一盏茶,吹了吹上面茶沫,幽幽道:“袭击荣安县主的飞贼找到了。” 陆安然一顿,从卷宗里把头抬起来。 云起呷一口茶,轻叹:“名叫王守仁,王都人士,两年前参军,随顾成峰那一批去了竭海。” 陆安然从云起的表情里看出,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莫非他回过京城?” “否。”云起放下茶,“竭海一战,顾成峰所率部众全军覆没,王守仁亦是其中一个。” 陆安然默然。 竭海海盗猖獗,附近几个村落民不聊生,因民怨沸腾,加之竭海接连琉球岛,岛上有一个小国名为千赤。 盛世王朝最繁盛的时候,兵强马壮,一举统一整片大陆,还曾组成水师打到千赤国皇宫门口。 当时的千赤国皇帝举白旗投降,从此成为盛世附属国。 后来王朝几经变更,千赤国也时不时在里面搅浑水,但猢狲到底敌不过雄狮,时间久了,似乎已经认命,每年上上供,送点特产,蜗居在一方小岛上。 不过显然子桑九修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所以竭海事起,他就马上派军队镇压,就怕海盗与千赤国沆瀣一气,腹背受敌。 这也是子桑九修在对待蒙州境的问题上颇多顾忌的原因之一。 然海盗常年生活在海上,水性极佳,又阴险狡诈,老帅汪游久攻不下,后幸得顾成峰使计困住海盗头子,才将之一网打尽。 “什么?什么什么?”苏执脑袋左右晃,有些跟不上两个人对话,“什么飞贼,怎么又参军去了,又关竭海什么事,竭海的海盗不是早都被灭了吗?” 陆安然合上看完的案宗,“看来有人窃取王守仁的身份牌,在年前袭击了荣安县主所乘车架,而真正的王守仁,早已死在竭海。” 苏执睁大眼,抖了抖身上鸡皮疙瘩:“嚯,怪渗人。” “竭海和王都相距几百里,为何偏偏是王守成。”陆安然低语道。 苏执踊跃发言:“不是说这个王守成是王都人吗,会不会出征前身份牌就叫人盗了?” 陆安然:“不会。” 云起:“不可能。” 苏执气焉了,这两人是不是太默契了点。 陆安然解释道:“军士入伍,需核对身份,户籍背景一样不可缺少,如若当时丢了他定会发现,到官府记录在案重新领取一份。” 云起点头,道:“我叫人去京兆府查询过,并无王守仁的案录。” 苏执挠挠头:“这……有点复杂啊。” “和君桃发生争执的坡脚小商贩,还有王守仁,怎么这么巧,都被人盗用了身份。”陆安然倏然抬头,“会不会……” 云起马上意会,朝外唤道:“观月。” 苏执一脸茫然:“……” 咋滴,咋滴,这又咋滴了? 他身处其中,仿佛又置身其外。 观月随唤即到,云起交代道:“派人查一下,王都是否还有人丢过身份牌,京兆府那边案牍也查看一番,近一两年内曾丢过身份牌的都算。” 两人重新坐下,苏执居然跟着松了口气,挂上笑脸,正要打哈哈,听陆安然说道:“这里有问题。” 苏执莫名神经一紧。 陆安然指的地方正是其中一幅引魂幡的画。 因为现场不可能一直保留,所以提刑司有专门的画师将重要的内容绘制出来,一并归纳于案卷当中。 案件的画作不讲技巧美观,但一定还原。 正如陆安然手上这幅,灰霾天空下,一张苍白的引魂幡迎风招展,上面墨黑色的字扭曲成奇怪的符号和线条,白又白的悲凉,黑又黑的阴森,扑面而来一股死亡气息。 云起看了一会儿,问道:“哪里不一样?” 陆安然又翻出另外几幅画,对照着解释道:“引魂幡上面的符咒都是有讲究的,我之前在稷下宫后山看过现场后,觉得不对劲,又不专于此道所以没有跟你说,直到我去文澜楼翻阅了《十方异闻录》。” 《十方异闻录》顾名思义,记载了世间所有看之不合常理的事,什么山海异兽,魑魅魍魉,还有降妖伏魔,道法诅咒。 “符咒源于道门,道家讲道法自然。”陆安然手指着引魂幡上的符咒,道:“道生长万物,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听任万物自然而然。” 苏执掏了掏耳朵,他是搞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开始讲道法了。 云起眼底若有所思:“你是说看似凌乱毫无规律,却顺应自然而生,也是一种规律。” 面对如此默契,陆安然抬头时眼眸发亮,“不熟知此道的人一般很难分辨区别,但这符咒只消画错几笔,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云起对上她灿若星辉的眸子挑起一边眉头,嘴角跟着往上翘,手指点在画上,“这里,这里,还有最下面几个地方不一样。” 苏执挤过去,把几幅图细致的一一比对后,茅塞顿开道:“啊对对对,这几张一样,这张和其他的都不一样。” 唯一不同的画来自最后一个案子,也就是阴昴的死。 “之前几个案子包括君桃死亡现场在内,引魂幡画的都没错,唯独这上面画的却是驱魔。”陆安然说着,眉头忍不住往下压,“也不是。” 云起就算涉猎甚多,也难通鬼怪异闻,不耻下问道:“怎么说?” 陆安然目光停留某处,思索道:“勾为引魂,散为驱魔,可是它最后一笔,又不对劲。” 云起和苏执两双眼睛齐齐看向陆安然,等她后话。 “午夜阴阳交/合时,阴/门打开,鬼煞引路,聚地气,凝魂魄。” 苏执一头雾水,怔怔道:“什么意思?” 陆安然摇头:“简单的说,四不像。” 云起黑眸中似有云雾沉浮,笑容转淡,“差点被耍了。” 苏执:“谁?凶手?” 云起用杯盖撇开茶沫,轻叹:“有人鱼目混珠,妄图杀人嫁祸。” 苏执咧咧嘴:“因为画错的几笔?兴许杀人的太慌乱,也有可能啊。” 陆安然目光一转:“绝对不可能,上元节防卫如此严密的情况下,凶手尚且能有条不紊,布置好现场一切,说明他是一个冷静且颇有计谋的人,甚至算准了守卫军的换值时辰。” 云起掌中握着茶碗,桃花眼微眯,道:“我们先前猜测错了。” 之前他们以为凶手发生什么变故,才会有很多违和的地方,现在看来…… “凶手不嫌麻烦,坚持摆出这个阵仗,我想或许不是为了故作玄虚或者吓人,而是进行某种仪式,所以他绝对不会在仪式上出错。” 引魂幡错误描绘,直接导致仪式失败,凶手不会让自己犯这个错误。 陆安然忽然想到什么,猛的抬头看向云起,“按照之前四个案子来看,凶手杀人手法老练,而且手段残忍,下手时完全没有任何犹豫,我怕……” 云起接话道:“你怕有人模仿他作案,招至凶手不高兴,也许马上会有新的案子发生?” 陆安然神色微凛:“像这样不为财也不是报复性杀人,说明凶手是个性格很独特的人,虽然我们目前无法知晓凶手的目的,但他不会允许别人拙劣的仿效。” 云起拿起玉骨扇,敲了敲自己左手心,“这几个案子的共通点你发现了没有?”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2章 招怨 不等回答,云起自己继续道:“死的几个人都出自王都城内有名有姓的门户,没有一个普通百姓人家。” 苏执抢答道:“凶手仇富,嫉恨有钱人。” 云起用扇柄捶了苏执的肩膀一下,“苏兄睿智啊。” 陆安然道:“不失为一条线索。” 云起苦恼道:“可王都城有钱的人这么多,我提刑司这么点人手,哪能盯梢得过来。” 云里雾里半天,终于插上话,并且被夸了之后有点飘飘然的苏执再接再厉,说道:“王都治安不是京兆府管吗,而且听我爷爷说皇上派了职给祁尚,现在每天带领守卫军巡视皇城内外,手里有不少人。” “苏兄提点的好,犹如醍醐灌顶,我这就按你说的办。”云起桃花眼流转,嘴角笑容再真挚也掩不住眼底一丝狡猾。 苏执茫然,怎么就突然按他说的办,他说什么了? 陆安然眼中映入苏执迷茫的神色,智商不够还非要凑上来,活该让云起欺负。 这一天下来,离开提刑司的时候,不知为何,苏执突然觉得自己很累。从未有过,从内而外的累,以至于回去的路上,走路都有些飘忽。 — 因为春苗在城西的牙行碰壁,次日起了大早往城北跑,紧赶慢赶算着时辰回客栈,结果自家小姐已经先走一步。 陆安然其实是看春苗辛苦,昨晚上回来嘴上都起了一撩泡,留下纸条让她在客栈歇着,自己叫了马车去稷下宫。 不过事有不顺,还没出城,半道上车轱辘坏了。 陆安然下了马车,才发现前面是京兆府衙门,不像提刑司那般冷肃,但也足够威严。 “姑娘,抱歉了诶,这车今儿个怕是修不齐整,不如给您再找一辆?就在前边,跑个腿的功夫。”马车夫检查完,过来说道。 陆安然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从袖袋里掏出几个铜板递过去,“劳烦了。” 马车夫没赚到这一次送人的钱,倒是得了点跑腿小费,总算有所收获,乐颠颠道:“您稍等。” 陆安然未免挡住行人,挪动一下位置,这时余光扫到什么东西撞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支撑住,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辆木板车。 木板车又旧又小,上面还沾染了各种污渍,陆安然情急之下握住把手,葱白的手指一下子就被染黑,像是烟囱灰。 “小姑娘,谢谢你。”木板车上传来一道粗嘎声音。 陆安然找了地方把木板车架住,眼看不会再往前滑了,才抬起头。 原来木板车上坐着一个人,头一眼注意到他的衣物很脏,东一块西一块油渍拼凑成怪异图案,腿上盖着破旧漏棉絮的被子,双手放在胸前,凌乱的头发里露出半张脸。 陆安然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从手指可辨别出年岁不大,可全身暮气沉沉,像岁月将近的耄耋老者。 特别是那双眼睛。 黑而空洞,没有生气,恍如一潭死水。 陆安然拿出帕子擦手上脏污,道:“不用,你行动不便,最好让家人陪在身侧。” 木板车上的人慢慢移动脖子,视线落到陆安然手指上那块黑色污迹时,毫无波动的眼底深处似有冷嘲闪过,“弄脏你了,尊贵的小姐。” 陆安然收起帕子,没有解释她生性喜洁,这和身份没有关系,对于陌生人,原本就不需要多费口舌。 两人站在同一块角落,陆安然在等马车,但她发现旁边的人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京兆府大门口。 原本陆安然不是多事的人,看在他行动不便上,所以多问一句,“你要去京兆府?我可以让府衙的人来帮你。” 木板车上的男人没想到她还会搭理自己,目光缓慢而深沉的端详许久,开口道:“京兆府治理百姓,使之安定,它管不管天下不平事?” 陆安然脑子里马上闪过京兆府尹袁方的脸,听云起说过,袁方这个人圆滑狡诈了些,却是个干实事的人,做人方面也算公允。 京兆府不同于其他地方,它身处王都,人脉复杂,遍地皇亲权贵,游走在关系错综复杂的各大家族,还要和皇帝维持默契,并且游刃有余的处理各种事物,性子圆滑善通些,也无可厚非。 因而,陆安然没有任何纠结道:“自然。” 谁想男人听了,露出个古怪笑容,嗓音有些嘶哑道:“它管不了。” 陆安然还没辨认清楚他这表情背后的意思,马车夫驾车停在她旁边,笑出满脸褶子,喜滋滋道:“赶巧了,他们有车没人,叫我赶这一趟还能得一半钱。小姐,赶紧上来嘿,保管将您准时送到。” 马车踢踏踢踏在城中街道上跑起来,陆安然掀开帘子,看到木板车让一个壮年扶起来,连带着木板车上的人一起消失在街角。 — 雷翁收了弟子后毫无负担的拍拍屁股,潇洒闯荡江湖去,只扔给陆安然两具尸骨和一堆书籍。 索性陆安然在蒙都时就习惯了这种放养式教授,自己安排好每日课程,井然有序,也咂摸出乐趣。 这其中,每个月隔十天去一次医宗,因她选了一门课,名为药学,需得去医宗听夫子讲课。 药学分为制药和做毒,不仅治病看人方面有所用处,对陆安然今后可能遇到的验尸也颇有裨益。 比起银针走穴,陆安然本身对药和毒的兴趣更多一些,所以她对十天一次的这门授课很看重。 今日恰好是药学开课日子,陆安然提前从医辨宗过来,快要到医宗时,看到拐角一个身穿官服的人站在那里。 陆安然辨认出官服的样式出自提刑司,步伐缓了缓。 “说了多少遍了,你们怎么没完没了。”被衙差挡住的地方,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 两边人看不到陆安然,衙差浑厚的嗓音道:“这个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谁都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还请这位公子配合一下我们提刑司。” 陆安然听见年轻男子嘀咕了句什么,之后声音慢慢变大:“……之后两人都被关了禁闭,但有人看到从禁闭室出来后,两个人互相看对方的目光很仇视。阴公……阴兄更是叫嚣要徐绍开好看。” “还有没有别的?” “没了,他们两人一个政道一个武道,原本就不通,学舍又不在一起,隔了几重院子,一般遇不上。再说了,徐绍开区区寒门,哪里招惹得起阴兄。” 后面再问了几句,年轻男子多是不知情含糊的多,提刑司的人挎着鄣刀转身离开。 陆安然等人都走了才提步,思索着刚才的对话。 阴昴案如果真是有人仿照连环案凶手所为,那么和阴昴几次三番有过争执甚至斗殴的徐绍开最有嫌疑。 然而云起并没有马上将徐绍开捉拿,反而派人私底下查访,一方面固然为了不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也确实没有充足的证据。 这么走着,旁边一道人影跟她擦肩而过,沁人的兰花香浓郁芬芳,陆安然抬手揉了揉鼻子回头看去。 已经经过的女子偏过头,两人视线短暂相交,互相客气的点头即离,都没有说话。 去医宗经过一片玉竹,刚栽植下去,嫩叶娇弱,随风轻摆。 习惯使然,陆安然心中已经将它的功效过了一遍脑子—— 质润/之品,养脾肺之阴,是其所长。治秋燥伤胃阴,及冬温咳嗽,咽干痰结。 陆安然多看了一眼,发现这些玉竹中间居然还各立了一小块木牌子,上面标了各种不同记号以及名字。 原来这里的草药有人认养。 听说后山还有一片专属医宗的药田,不知是否也是划分给不同学子。 她不过有些好奇,看天光快到授课时辰,遂不再留恋。 孰知,这时有人在她身后娇呵道:“站住。” 来人走路像一团风,连空气里的尘土都跟着张扬起来,搅乱了这块安宁。 女子眉眼娇艳,容貌夺目如盛夏玫瑰,柳叶眉尾往上一挑,看人总带着几分睥睨姿态,“踩坏了我的草药,就想这么走了?” 陆安然垂头,她脚边软趴趴倒卧一颗小绿草,但她不用靠近都能辨别出来,这只是一颗普通的小草。 复而抬头,目光对视瞬间,陆安然清楚,这位性格张扬跋扈的定安郡主,本不是跟她讲道理来着。 陆安然还是要解释一句,“这是石缝中长成的小草,非郡主口中草药。” 定安郡主红唇缓缓漾开一抹笑容,眼神却冷而怨毒,“本郡主折了一颗草药,那就让她的腿也折了吧。” 分明除了他们两人空无一人,待定安郡主话音落地,一道黑色身影神出鬼没的闪现在陆安然身后。 一股寒气从后背脊升起,直冲陆安然脑门,她低估了定安郡主的狠辣程度。 “郡主……” 定安郡主不耐烦道:“不要跟本郡主废话,本郡主就是理。尧安,动手。” 黑衣护卫二话不说,一把扯住陆安然的腿,右手微用力,只需往侧边一掰,陆安然的腿就折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3章 捉拿 陆安然感受到紧紧钳制自己的五爪,好像跗骨毒蛇张开毒牙,尖锐的疼痛细细密密的渗透出来,以及无边无尽的恐惧。 她清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定安郡主幽冷的笑脸。 千钧一发时刻,梁夫子一声怒吼平地起:“谁在那里?不准打架,如有违反,一律逐出。” 梁夫子年纪不小,走路倒是快,风风火火冲过来,没两下就缩小了一半距离。 尧安保持动作,用请示的目光看向定安郡主。 定安郡主眉头皱了皱,抬手一挥,尧安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飞掠而去。 骤然失去控制,陆安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扶住旁边东西,冷汗后知后觉布满全身,里衣都被浸润湿了。 低头猛/喘了几口气,梁夫子已经站在面前,狐疑的左看右看,“不是说有人在此地打架,怎么是你们两个女娃。” 大宁朝以孝为先,扬尊师重道,即便定安郡主再如何跋扈,见了夫子也不敢太过放肆。 定安郡主笑意森冷,淡淡道:“梁夫子,你看错了,我同这位学子一见如故,多聊了几句,药学马上开课了,先走一步。” 梁夫子对着定安郡主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看向陆安然:“你怎么样?” 陆安然慢慢恢复平息,摇头道:“学生无事。” “没事就赶紧去学堂,一个个在外面瞎晃悠什么呢。” “多谢夫子。” 陆安然这句话出自真心,如果不是梁夫子恰巧赶到,她一条腿今日难保。 梁夫子摆摆手:“去吧。”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自言自语,“这些个小娃娃真是……我还忙着喂鱼呢。” 陆安然听后一怔,她刚才就疑惑,梁夫子怎么出现的那么及时,而且嘴里还喊着什么打架之类的话。 如果不是无意,那么…… 思绪到这里,她的眸光定在一个地方。 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冷傲,一步步走来,幽兰香气始终萦绕左右。 “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看到身边发生血腥事件。”她站到陆安然面前,眉眼微扬,神色中带着一种骄矜,“反正梁夫子负责管理内务。”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出手,只是在看到定安郡主明显找茬的样子后,马上就找到梁夫子,并谎称有人在玉竹园这边生事。 陆安然知道自己在稷下宫是异类,如苏执说的那般怪胎,正如她出生到现在,全蒙都人看待她那样。 从以前到现在,身边人和长辈不算,也不过一个云起能用平常心对她。 或许,这也是她能接受云起插科打诨的原因。 习惯了世人冷漠,突然间感受到一点善意,陆安然一向平静的眼底有些许波澜涌动。 女子微扬下巴,傲然道:“你看我干嘛,又不是为了你,做人就该光明磊落,我最见不得这种背后腌瓒事。” 陆安然半垂眸:“谢谢。” 女子看着她半晌,忽而道:“孟时照。”在陆安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潇洒转身,说道:“还不走,你要迟到了。” 陆安然在原地低声念道:“馀风更与留春在,时照红英作醉裀。” — 早上陆安然还夸云起沉得住气,中午吃饭时,一群身挎鄣刀,威风凛凛的提刑司衙差闯进来,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如风卷残云般冲向学舍。 陆安然在门口看到了只见过一面的徐绍开,年轻的学子身体削瘦而笔直,脸上有愤怒也有震惊过后的茫然,被人双手制服动弹不得,一双眼睛满是倔强。 无数议论声顷刻间排山倒海般袭来,免不了指指点点。 其中,陆安然只注意到一个胆小怯懦的眼神,整个人缩在众多学子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个人是乌卡。 提刑司来势如暴雨,去势如疾风,浩浩荡荡扫荡一圈,只留下一地是非。 人群渐渐散开,最后留下乌卡呆愣愣的站在那里,显得尤为醒目。 不知呆望了多久,猛然醒过来时,对上陆安然深幽清澈的目光,乌卡小小的打了个寒噤,缩缩肩膀。 陆安然犹豫了一下,她只是欠了云起人情,故而帮着验尸,于案子而言,她没有过问资格。 最后,陆安然眼看乌卡恍恍惚惚的离开,到底没有上前去问。 回医辨宗,刚到大门口,遥遥看到不医活人的木匾下面站着一个人。 公子如画,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陆安然稍作停顿,走过去道:“世子抓了人不忙着审问?” 云起原是甩着扇子随处看,见陆安然回来,目光落到她身上,笑声轻浮道:“哟,小娘子是什么人,这么关心本世子呢。” 对于云起故意曲解,陆安然斜睨一眼,径自走进去。 云起跟在她身后,幽幽道:“听说有人差点被掰成两半?” “不是两半,是腿。”陆安然纠正后,豁然回头,“你怎么知道?” 云起神神秘秘一笑:“我修的是通天大能术。” “稷下宫有你的人。”从上次考核陆安然就看出来,否则云起不可能知晓那么清楚。 云起不在意被看穿的模样,风流倜傥的走进去,道:“若我不来这一趟,恐怕你到现在也不知何处得罪了定安郡主。” 这话是真的,陆安然自认没有任何逾越或者不恰当的行为,甚至不想多惹是非而尽量退避开,可定安郡主神情中明显的厌恶和憎恨,又从何而来? 云起似乎看出她的疑惑,感叹道:“过于优秀就是一种错,你看看王都多少人明里暗里念叨本世子。” 陆安然:“……”那是因为你太浪。 “定安郡主此人心高气傲,又深得圣宠,平日连不受宠的皇子公主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云起转眸睨陆安然一眼,“你一个荒僻蛮地跑出来的不知名小角一入王都就抢了她风头。” 陆安然蹙眉思索片刻,脑中灵光一闪,“莫非为了雁山考核?” 云起抚掌笑道:“总算开智了,你可知定安郡主为了这头号名次还暗中拿了考核题目,结果叫你冒出来争了先,她是不是有理由针对你?” 陆安然才彻悟这无妄之灾如此得来。 “不过你后来让医宗摒弃,定安郡主成了医宗大师姐,倒是无意中让你逃过一劫。”云起道:“兴许这次见了你,又让她想起了前次委屈。” “考核作弊,她还委屈。”陆安然摇头讽笑。 云起依旧面带微笑,眼中神色冷了许多,“自然,皇室中人,向来只有他们委屈别人,一旦委屈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便要更多倍的还回去。” 陆安然虽然知道了缘由,但一口气吁在胸口,始终不得出。 “现在看定安郡主心胸狭隘,一招不成必有后招,你怎么打算。”云起看了一圈,医辨宗空空落落且破旧,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陆安然通过刚才这一遭明白定安郡主人虽跋扈但还有脑子,她不会在稷下宫做出太出格的事,否则也不会找踩了她草药的借口惩治。 “我小心些,不与她碰面。” “你一辈子窝在这里,不下山,哪里都不去了?” 陆安然看向云起,眼神分明是——怎么可能。 云起怡然道:“下山途中打滑坠崖了,走路叫马车撞了,经过某户宅门被花盆砸了……还要不要本世子举例。” 忽然,云起稍弯腰凑到陆安然脸前,一双桃花眼笑开,眼尾飞着一抹戏谑,“求求本世子,或许我看在旧情上帮你了呢。” 陆安然用一根食指推开这张妖孽的脸,没好气道:“没有旧情,世子不要信口雌黄。” “不说旧情,行,那谈谈人情债。” 陆安然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天底下为什么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 “人情债嘛,一桩是欠,两桩也是欠,债多不压身,兴许我还能给你点别的好处。” 陆安然深呼吸两口气,忽略云起欠扁的笑脸,认真思考许久。 之前那种被毒蛇盯梢的感觉犹在,不用看都知道腿上定然留下五个爪印,这种后怕只有过两次。 蒙都被云起用匕首威胁是一次,今日第二次。 也让陆安然深刻体会到什么是恐惧和无能为力。 她不是矫情的人,当下对上云起的眼神,道:“好。” 云起颇为诧异的一扬眉,随后轻笑:“我还以为你需得矜持两下,我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后你左右挣扎,在我涕泪横流时,你勉为其难答应。” 陆安然无言以对,“世子以后少去戏楼。” 两人来到屋内,陆安然取了炉子上的水壶沏茶,茶香弥漫时,暖了手心。 “人明日才到,今天自己小心点,平时无需在意,他只会在你遇到危险时出现。”云起道。 陆安然捧着茶盏点头,这事解决了,关注起另一件来,“提刑司把徐绍开抓了。” 云起喝了口茶抬起头,“这个案子拖了太久,百姓间甚至都流传出厉鬼杀人,再不找个凶手出来,下一个祭天时,皇上不下个罪己诏都不成。” “但徐绍开是凶手吗?” “提刑司抓人也不是乱抓,”云起放下茶碗,拿起桌边玉骨扇,“有人看到案发当晚徐绍开出去后,回来全身都湿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4章 搬家 那天晚上雷雨交加,天气又冷寒,谁无事都不会轻易出门,别提还是大半夜。 陆安然:“但是对不上,第一次凶手作案是三个多月前,那时稷下宫未开,徐绍开还没入王都。” “你不是怀疑过,这案子与其他的不同。” “你是说……”陆安然对上云起的目光,缓缓道:“他也许不是连环案凶手,但可能是阴昴案真凶。” “案子不破,提刑司压力很大啊,皇上已经连下三封书函,令我一个月内破除此案。” 陆安然问道:“有人看到徐绍开出门,但也有乌卡作证徐绍开直到子夜熄灯并未曾离开,还有其他证据吗?” 同样是人证,总不能偏听偏信,这里面牵涉的是人命。 云起摊手:“乌卡是徐绍开好友。” 陆安然冷笑:“另一个人证说不定还是阴昴至交。” 不是陆安然非要和云起对着来,她虽进了医辨宗,但始终记着老头儿说的,‘命之贵,贵于千金’,所以很难接受类似于轻视人命,稀里糊涂的判案。 云起状似头疼的用食指敲了敲额头,“缉拿徐绍开是专相司直接下的令,并没有经过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吗?” 陆安然心口一惊,在云起黝黑如墨的眼中,慢慢沉淀下来,“是圣上的决定。” “不止是民怨,阴昴是安夏郡嫡子。别人不知,我们心中最清楚,现在蒙州境有一半其实在安夏郡手中。”云起道:“皇上要我们这群人留在王都是一回事,一旦死了人,安夏郡会不会罢休?” 陆安然眼帘慢慢垂下,盖住一半眼睛,“安夏郡或认定皇上有阴谋,或者干脆以此为借口起兵。” 近些年来,安夏郡的野心逐渐膨胀,以各种方式笼络了蒙州境大半家族,所以当日才会提出与陆氏联姻。 一旦结为姻亲,等同于绑在阴家一条船上,不认也得认。 陆逊反对婚事,一为爱女心切,二亦看透了安夏郡各种内涵。 但是,这代表着,就一定要牺牲他人吗? 如果徐绍开是被冤枉的呢? “所以,”云起用玉骨扇敲敲桌子,唤回陆安然心神,道:“在徐绍开被关押审问期间,我们还有机会找出更多证据,要么他就是凶手,要么抓获真凶。” 陆安然抬头:“你有线索了?” 云起:“还记得那个王守仁吗?” 袭击荣安县主的飞贼,就是利用了王守仁的身份牌,而使得本该在竭海安息的亡灵,搅入王都一池浑水。 “通过王守仁这条线,观月查到有人曾用这个身份在不同店铺购买过不少东西。” 陆安然想了想,她到底没有查案经验,没想过白幡和酒杯这些东西凶手不可能凭空变出来,那自然要去店里买。 “可有人看过凶手样貌?” 云起摇头:“他很谨慎,甚而还是不同的人,不一样的口音,不过其中有一个布庄老板说,那日去他店中买东西的人,腿脚不太好,其中一个脚坏了。” 陆安然马上想到:“与君桃争执的那位坡脚小商贩。” 云起双手伸到空中比划一番,目含沉思道:“坡脚的人必然气力不均,制服人的时候因为坏脚影响,可能会被受害人挣脱,可这几个案子下手干脆利落,怎么都不像是腿有残疾的人能干得出来的啊。” 陆安然提醒道:“所以他挑的都是妇孺孩子。” 云起摸摸下巴,这么一说,“除了蒋府小厮,其他还真是。” “王都中找一个坡脚的人,理应不难。” “怪就怪在这里,从上元节那日后,这人就凭空消失了。”云起起身,道:“我今天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省得你看到徐绍开被抓了,又平白无故的给本世子扣一顶糊涂帽。” 陆安然被戳中心思也不脸红,“世子为父母官,当为民考虑。” 云起看着陆安然轻笑一声:“虚伪。”往后一摆手:“走了。” “世子。”陆安然唤道。 云起侧过头,阳光落在半边肩上,金辉镀了半张脸,纵有远山青黛,繁华锦绣,不及此人惊艳。 陆安然猛的闪过初见时惊鸿一瞥,正如此时心跳突然密集。 “怎么?担心今晚上定安郡主找你麻烦?”云起嘴角微勾,带着调侃笑意道:“她不是这么蠢的人,再出手定会叫人怀疑她头上,虽然她可能看不上一个蒙都陆家,但总有管得了她的人。” 定安郡主受皇上宠爱,绝不单单因为她是皇帝嫡亲侄女,皇上自己的皇子公主还不少个,也不见各个都受宠。 以此证明,定安郡主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 眼下皇帝正为了阴昴出事头疼,她要是触上霉头,平日里再多的宠爱在政事面前都不值一提。 陆安然却摇头:“我想找个机会,再去阴昴出事的地方看看。” — 因为今日云起还有别的事,两人定在明晚。 而明晚,正好是阴昴头七。 傍晚回客栈,春苗倒是带来一个好消息。 “奴婢找了好些个地方,但凡稍微好一点,离稷下宫近的,却都说租出去了,可奴婢亲自看过,根本没人入住的痕迹。” 春苗先是愤愤不平一番,转而笑道:“幸好奴婢多跑一次,找到一处地方雅致幽静,出城就对着雁山,很适合小姐居住,就是……” 陆安然看她一眼,“怎么?” “小姐,我们真要住在城中吗?”春苗小心的探看陆安然的神情,“这样一来,每日上下雁山,您太辛苦了。” 说是近,也有两三里,现如今她们主仆二人,连个赶车的马夫都没有,更遑论到了山脚下还得自己爬上去。 “小姐,我们是蒙都陆府的人,他们居然随意作践,别说柳相府,即便圣上面前,我们也能说道说道。” 陆安然心中早有计较,闻言道:“就住山下,我方便些。” 雷翁不在,她也只是自修,在哪个地方倒没有区别,不过隔两三日要去一次,毕竟雷翁交给她拼凑的两具尸骨还有一部分没完成。 人的身体纷繁复杂,不论行医还是验尸,光遵循医书上所写不够,还是要实际动手,通过一次次苦心钻研,常年累月的经验,成为一个合格的医者或者仵作。 比起看病,陆安然有一个优势,给死人动刀,再怎么也不怕他/她再死一次。 但换一个方面来说,尸体是死者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她需要更谨慎更精益的学识,在上面寻找突破口,一点细微的马虎,可能就会失去找到真相的机会。 所以,陆安然算计着在云起担任提刑司司丞的时候,她无需困扰去哪里找到让她实践的尸体。 这些春苗当然不知道,但她不多问,小姐自有小姐的道理,立马高高兴兴的去准备搬入新家。 — 次日一早,两人从客栈搬入新家。 春苗找的是个一进院子,一进去两边各摘一颗桂花树,树枝繁茂,撑开来遮了半边天,又恰好不挡光。 若是八月里,开满桂花,定迎得满院芬芳。 即便夏日也是好的,树影余庇,清风送凉爽。 陆安然很满意,“以后可以自己做桂花糕。” 东西不多,很快收拾完了,春苗还把两大箱子书倒腾出来晒一晒,南边潮湿,连着下了几场雨,就怕受潮。 “小姐,还缺点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春苗仔细想了想,一拍手,“对了,还得找个马车夫。” 陆安然看了一遍,院子不大不小,够主仆二人居住正好。 东首寝卧,镂空的雕花窗杦射入斑斑点点细碎阳光,旁边摆着一张梨花木桌子,桌上一只定窑白釉梅瓶。东面墙上挂了一副《西山烟雨图》,上书一行小字‘烟雨晚晴天,零落花无语。’ 清净,雅致。 出来听到春苗的话,当即道:“去城西,若有合适的马车先定了,顺便走趟牙行。” 牙行为中间人,不管是房屋店铺,亦或买卖奴仆,他们负责两方联络,事成拿到商议好的金钱。 刚要出发,春苗侧着耳指指外面,“小姐,你有没有听到?” 陆安然揉了一下鼻子,突然有点痒。 春苗打开门,看到一副奇观。 数十只品种毛色均不相同的狗,全都围绕在一个人身边,仰着脑袋狂吠,仔细看还能看出一种兴奋劲。 往后一抬头,还有几只拼命朝这个方向前赴后继跑过来。 “娘诶。”春苗一只手颤巍巍指着面前的男人,“你养狗的?” 男人脸色一黑,傲娇的冲陆安然抬抬下巴:“陆大小姐,卑职墨言奉命前来。”语句恭敬,但语气不以为然。 春苗转头看自家小姐,陆安然气定神闲道:“哦,马车夫来了。” 墨言:“……” 被气到的墨言闪到暗处,街上只见陆安然和春苗二人携手去往西市。 离小院不远的暗巷中,观月为同伴抹了一把同情泪,不解的问云起,“世子为何不告知陆小姐。” 云家现在是没落王府,在前朝也曾辉煌过,王都置办几套宅院不在话下,不过这处属于王妃的嫁妆,后来到了云起手中。 春苗找房的事传到云起耳中,就让牙行出面,当做陌生人租给了陆家主仆。 观月就是好奇,自己世子的处事风格,也不是善为好事不与人知的性格,要说凑过去讨点好处什么才正常。 云起弯唇,“以后给她个惊喜。” 观月扯扯嘴唇,说什么惊喜,恐怕是惊吓吧。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5章 姐妹不合 由于陆安然单方面决定了马车夫人选,又很快在西市找了辆称心的马车,当下付钱约定好明日送来。 选马反而费了一点事,陆安然挑了匹黑色,唯有脑袋中间一撮白毛的胖马。 别的精神抖擞,唯有它懒洋洋的抬抬眼皮,嘴里嚼嚼草,对谁都爱搭不理。 春苗总觉得哪儿不对,“小姐,这个马好像跑不快的样子。” 陆安然正色道:“同样的价格,多一斤肉是不是就赚一斤?” 春苗惊为天人,原来买马还能这样算! 直到中午,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歇脚吃饭。 饭菜上来还没吃两口,隔壁一桌来了几个人坐下。 陆安然的位置有盆栽挡住了别人的视线,但她能从缝隙里看到对面是谁。 凑巧,两个人她都认识。 左边细眉小脸的是孟芝,她双手绞着手帕,垂头一副委屈模样。 另一个女子面貌秀美,黛眉微扬,冷而傲气,不久前还出手帮过陆安然,名为孟时照。 陆安然当时听到她说出自己名字,再联想姓氏以及初时见过那抹背影,便已经想到孟时照就是孟芝的嫡姐。 两桌离的近,陆安然能听到姐妹两对话。 “出来做什么?”孟时照面上没什么表情,开口就训斥低头不语的孟芝。 孟芝柔声细气道:“成均书院马上要开课了,我带碧妆出来采买些纸墨笔砚。” 成均书院开课晚,在每年的正月二十八。 孟芝咬了咬唇,又说道:“大姐姐,我知道你因为成均书院的事,至今对我有气,可你现在……你都已经入稷下宫……”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呢喃自语。 孟时照勾了勾唇角,没什么笑意道:“你想说什么?” 孟芝猛的抬头,“大姐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稷下宫要重开的消息,所以……” 孟时照淡淡的看她一眼,冷然的牵起嘴角,“孟府中这么多庶女,唯你一个进了王都,入得成均书院。你要有心给父亲挣面子,就用点心在课业上,出门别丢孟家的脸。” 孟芝更紧的拽住帕子,她知道,她就知道,不是孟时照因生病叫她得了这个天大好处,而是她们母女早早就得了稷下宫的消息! 孟时照有个舅父在王都当差,一定是提前暗中通过消息了。 如果那次不是…… 那进入稷下宫的就是…… “孟芝。”孟时照忽然开口,惊的孟芝一跳,差点把桌前的茶碗碰倒。 孟时照目光在孟芝脸上移动,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往往让孟芝难堪至极,每次在这时候,她都无法忽略自己低贱的庶女身份。 就算孟父宠妾灭妻,可孟时照的母亲家世颇高,以至于孟父虽然偏袒,也不敢太过,幸而其母是个药罐子,所以家中管理中馈的是她姨娘。 但不管怎么样,姨娘终究是姨娘,嫡庶身份犹如一道鸿沟,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逾越。 现在,孟时照依旧用她傲气的语气,凌驾他人的口吻教训道:“记得,收起你那些不入流的小心思,王都不是孟府,没人瞧得上你们母女那点伎俩,没事就在家待着。” 之后店小二送上热菜,两姐妹总算安静下来吃饭,陆安然也终于能重新动筷子,就是这饭菜有点凉了,吃着总没有刚才舒坦。 好不容易吃完了,陆安然想着回去安置妥当,还要准备晚上上山,她和云起约定了申时末雁山脚下会面。 奈何两姐妹还不走,导致陆安然又听了一遍孟时照教训孟芝的话。 当孟时照先一步离开后,孟芝眼眶一红,气哭道:“她凭什么……作践人。” 陆安然原本都准备站起来了,这回又开始犹豫是不是适合从孟家姐妹那桌绕出去,并暗中告诫自己,以后吃饭还是寻个过道口方便行事。 碧妆低声安慰道:“小姐莫哭。”后面一句附耳说着:“等小姐日后嫁入平阳侯府,说不定大小姐反过来还要巴结小姐您呢。” 孟芝逐渐缓过来,平阳侯府和顾府的婚事因为荣安县主出事耽搁,取消婚约不过是迟早的事,圣上总不能勉强平阳侯府取一个木僵之人。 想到上个月寄的那封信,孟芝眼中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目光。 如今她有了成均学院学子的身份,若父亲再说动母亲将她名字挂于嫡母名下,以平阳侯世子对她的迷恋程度,未来侯夫人的位置,迟早是她的。 这么一思量,孟芝心情好了不少,理了理鬓发扶着碧妆的手起来,行走如弱柳扶风,裙裾翩然,结成一朵朵花再散开,身姿婀娜。 陆安然又撞到一场孟家私话,委实有点尴尬,见两姐妹相继离场,才要松出一口气。 “姑娘,这位姑娘,你的马闯祸了!”店小二一路跑到她面前大喊。 大堂中所有人一齐看过来。 陆安然:“……” 一步跨出门槛的孟芝一回头,和正好站起来的陆安然,对上视线。 — 一主一仆从客栈出来,春苗数着荷包里的银子,幽怨的看了吃饱后踢踢踏踏走路,懒洋洋的胖马。 “这马也忒能惹事了点,霸占人家马厩不说,还为了一筐黄豆将其他马给踹伤了,之前怎么就没看出它有这能耐呢?” 陆安然抓着缰绳拍了拍胖马的马头,胖马大概知道自己闯祸了,用头顶了顶陆安然,却丝毫不理会唠叨一路的春苗,似乎它能看出哪个才是老大。 陆安然清冷的眸中带出一丝笑意,“这么爱撒娇,以后就叫你娇娇吧。” 春苗张大嘴:“……” 要不要提醒小姐,它是个雄马。 快到吉庆坊前,春苗又想到什么,说道:“小姐,刚才从客栈离开前,孟家小姐拉着您说的那几句什么意思?” 当时,孟芝返回客栈,看到陆安然还露出一副惊讶中带着惊喜的表情,“陆家姐姐,真好又见到你了,你也在这吃饭。” 陆安然特地观察了一下,孟芝眼角还有余红,但是脸上神色已经收拾妥当,完全看不出刚才哭过。 春苗暗中撇了撇嘴,一开口就叫姐姐,还不知道谁大谁小呢。 明明孟芝知道陆安然听到她们姐妹说话,却好像完全不介意,还主动说道:“惊扰到姐姐了吧,我大姐姐就是这样,她说话虽冲了点,但我身为妹妹,惹她不高兴了,被教训几句也应该。” 低叹一声,苦笑道:“本来去成均书院的是大姐姐,结果临出门生病了,为了不浪费名额,父亲才让我代为入学。” “大姐姐是嫡女,生来什么都有,我与姨娘谨记身份,也不欲争什么,不过因为父亲……大姐姐对我们有些误会。” “为了成均书院入学的事,我心中一直也有愧疚,幸好现在大姐姐进了稷下宫。” 孟芝拍拍胸膛,娇美的脸庞露出甜笑,犹如白梨花开,“我真心替大姐姐开心呢。” 不得不说,孟芝是个很会说话且说的话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人,对于嘴巴不利索的陆安然来说,也有个好处,你不需要配合,她自己能说半天。 事后,孟芝还帮着陆安然主仆对着被踢伤的马匹主人又道歉又赔礼,一番好言相劝后,对方脸色也好多了,接受了陆安然赔的银两。 如此,陆安然又受了孟芝的好意,虽然她本不需要。 回过头来,陆安然抚着马的鬓毛,随口道:“可能她话多。” 春苗叹道:“两位孟姑娘,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性格相差也太大了。” 陆安然却不意外,“两人身份不同罢了。” 孟时照是嫡女,她无需学怎么卑躬屈膝在嫡母膝下讨生活,如何哄他人开心,从小站的高度不同,看待世事的眼界自然也不一样。 春苗又道:“孟芝的戏真多。” 陆安然浑不在意,“庶女出身,给自己多些打算也不算错。” 你非他人,未身处其位,不能轻飘飘的就评价他人是非对错。 对于孟家姐妹,陆安然只记得分别欠了两份人情,其中一份还是断腿之恩。 说到人情,免不了跳出云起的脸。 陆安然望了望天空,头好疼。 — 申时刚过,夜幕拉开。 晚风自西而来,吹过的地方,一点点陷入暗色中。 雁山脚下,陆安然不赞同的眼神从上到下扫了云起一遍,欲说还休。 云起潇洒的收拢玉骨扇插入腰带里,挑眉道:“莫夸,本世子风采依旧。” 陆安然今日脸上换了块暗色锦布,一身黛青色衣服,为了方便行事,特地穿的窄袖,融入夜色,很难分辨。 “世子,你穿成移动的月亮,是怕稷下宫的人不知道我们两半夜擅闯吗?” 云起里面穿了月色锦袍,颜色尚属低调,不过无人能忽略中间若隐若现特别是黑暗中还微微发光的金线,最夸张便是外面披的纯白狐裘,迎风招展,成了整座山,最亮眼的一道光。 “本世子从不为他人轻易改变品位。”云起还煞有其事的冲陆安然点点头以作肯定。 陆安然扶额,“我们赶紧上山吧。” 走了几步,陆安然发现云起带的路并非平日她常走的山路。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6章 头七夜悼 静夜私语,秋虫鸣燥。 陆安然立在雁山脚下,借着淡淡的星辉仰头往上看,路很崎岖难走,有些甚至叫树杈杂草掩盖了。 云起点亮一根火折子,递过去道:“照着点。” 陆安然接了火折子再朝上面晃了晃,确定后面没有路,“走这里?” “这里离后山近,而且没人看守。”云起道:“阴昴出事后,现场虽没人守着,但进入后山的路,每日有两人轮换值守,你非提刑司的人,照理说不能前往。” 陆安然跨出一步,“好……”一只手突然揽住她的腰,后面的话卡在嘴里。 “腰还挺细。”云起挑嘴一笑。 陆安然脸色一僵,刚要挣脱,左手臂也叫人制住,云起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说道:“别动,等会要是掉下来摔断了腿啊脚的,本世子可不会负责到底。” 身体受控,特别是绵绸的呼吸喷在耳畔,从未有过的感受令陆安然全身都轻颤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心口蔓延开来,丝丝麻麻的,很怪异。 陆安然皱了皱眉头,她不习惯这样陌生而奇怪的感觉。 云起低笑道:“走了。” 眼前草木如浮光掠过,风呼呼的灌入耳中,陆安然眯着眼看不清暗夜里的方向,但她能清楚感受到搂着自己的人的体温及心跳。 这是云起第二次用轻功带她行路,可前一次一路都在暗暗揣测云起用意,倒是忽略了所处环境。 但这一次,她能明确感觉到,被搂着拽着处的皮肤,不可抑制的发烫。 使得她平静无波的心,也在贴近头顶一下下吹出的温热呼吸中,乱跳不止。 事实证明,云起寻找的这条捷径很有效,差不多一盏茶后,两人就脚踏实地的站在了后山的土地上。 轻功这么方便,陆安然突然想到墨言除了马车夫外另一个用处。 墨言:有种不祥的预感。 “舍不得离开本世子的怀抱了?”云起调笑道。 陆安然猛的惊醒过来,连忙退后几步,皱了皱眉:“世子说话行事能不能适可而止。” “不能。”云起迈步,姿态潇洒的行走在枯草堆中,仿若现在逛的是自家后花园,“除非你现在跳下去自己重新爬上来一遍。” 陆安然嘴唇下抿,默默的跟在云起后面。 路不好走,天黑后更难走,陆安然好几次被碎石和乱草绊到,要不是她心性沉稳,换了人肯定要大呼小叫几回。 走了一段,前面的人忽然停下,陆安然抬眸露出困惑的眼神。 云起伸出一只高贵的右手,“准你借本世子的手臂一用。” 陆安然:“谢谢,大可不必。” 风中散开云起低笑声,“放心,这次本世子不算你人情债。” 陆安然静静的看了他一眼,拂开旁边探出来的枝条,越过云起走在前面,下一刻手臂猛的被拽住。 陆安然惯性往后倒,无意识就要低呼一声,嘴巴也给捂住了。 “别瞪眼看我。”云起贴近了,声音压的很低,“有人。” 安静下来之后,陆安然朝着云起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远处有明火燃起。 火堆不大,然而在黑夜中分外明显,她还能闻到刺鼻的烟味。 “亏了你的小短腿,要是再快走几步,怕是已经惊扰到对方了。”云起道。 陆安然忽略了小短腿几个字,左右摆动一下脑袋让云起放开,眼中带着困惑道:“谁会来?” 火光在云起漆黑的眸底跳动,闪出几分兴味道:“今天是阴昴头七,你说谁这个时候过来给他烧纸钱。” “亲人……”陆安然缓缓道:“或者心怀鬼胎之人。” 云起:“抓来问问就知道了。” — 风起云行快,星辰沉浮。 被雷劈过的千年古树少了半边,依旧倔强的伸展剩下的枝干,浓郁的黑夜里,像朽朽老矣的古稀之人,沧桑,悲凉,没有生机。 微弱的火苗蹿起来,空气里充斥着纸糊的烟雾。 除此之外,好像隐约能闻见残留的焦味和血腥味。 一张纸被风从火堆里掀起来,在地上连跃了三下,被一只苍白微颤的手抓回去,重新扔进火中。 “收钱,快收钱,烧给你的,全给你……”一人蹲在地上嘀嘀咕咕,脸几乎埋在膝盖里面,神经质的重复着喊谁收钱。 终于一叠纸钱烧完,看着被火舌吞噬的纸慢慢都化成灰烬,那人似乎松了口气,“收了好,收了就好。” 在火彻底熄灭前,他从旁边的篮子里取出一个海碗,手往外划开半个大圆,作势要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洒出去,手腕猝然叫人抓住。 “啊!”烧纸的人惊呼一声,手一松,碗直直砸向地面。 “大晚上装神弄鬼的,你还知道害怕?”戏谑中带笑的声音,在空旷的后山上显得尤为漫不经心。 受惊的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又从暗处走出来一个身材娇小的人,说话是女子声音,声音格外冷淡:“别吓死了,多条人命。” “啧,死过人的地方再死个人而已,多稀奇。” “不好处理。” 那人听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人一言一语,差点疯了,这是遇到杀人不眨眼的盗匪了? 云起和陆安然一搭一唱恐吓过后,重新点燃了火折子。 一盏茶后 被雷劈过的大树旁坐下三个人,前面一堆枯木堆砌起来,篝火熊熊燃烧,与星辉相映。 橙红色的火光将少年脸容映衬的更为苍白,眼神飘忽像是余惊未消,双手下意识抱紧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嘴唇颤了三颤,发出哆嗦的音。 “云,云世子,你,你,你们怎么来的?” 云起扔了一根枯枝进去,瞟他一眼,吊儿郎当的口吻道:“查案,抓——”故意拖长了音,勾起一个冷笑,“凶手!” “啊!”少年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往后栽倒。 陆安然定定的注视少年片刻,开口道:“乌卡,你和阴昴关系很好?” 怯懦胆小的少年正是兰州郡乌卡,听到这个问题,乌卡连忙摇头,“不不不,没有,我和阴昴不熟,不熟。” 陆安然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道:“今天是阴昴头七,正常人死后魂魄会在头七这日返家,斩断尘世缘,入黄泉幽冥殿。”说道这里,话锋一转,忽然道:“不过阴昴死于他杀,人首分离,死状惨烈,死后恐怖不会安心上路。” 云起支着脑袋懒散道:“小心他化为厉鬼,今晚来案发地找凶手报仇。” 枯枝‘噼啪’一声炸开,火苗像火蛇般往上一窜,乌卡心口一跳,嘴唇也成了惨白色,“跟我没,没关系,不,不不不会找错人吧。” 陆安然看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乌卡埋头,眼神里透出几分挣扎。 云起捡了一根长树枝,漫不经心的拨动燃烧的火堆,搅的里面发出不停的‘噼啪’声,一声声仿佛敲打在乌卡的心口,让他越来越神思不定。 “我来找凶手的。”终于,一咬牙,乌卡抬头说道。 云起一挑眉,指着旁边一点灰烬,嗤笑:“烧纸钱还能找出凶手?” 乌卡伸出双手用力搓了一把脸,吸一口气道:“云世子,你是提刑司司丞,本来我说这个怕你说我怪力乱神,但这个方法确实是我母族不传之秘。” “在死者头七返魂这日,烧纸钱召唤,然后用母鸡血引路,”乌卡指了指泼在地上的血,道:“再把牛眼泪涂在眼皮上,可接阴阳沟通。” 乌卡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估计里面放的就是他口中的牛眼泪。 “我想用这个方法,让阴昴指引给我凶手是谁。” 云起对那一摊血颇有点意见,用手中枯枝一扫,直接覆盖住,使得乌卡万分遗憾的垮下肩膀。 “你和阴昴不熟,还要费心帮他找凶手?”云起桃花眼上挑,似笑非笑道:“感人肺腑啊。” 乌卡脸庞略窘迫,避开云起的目光,指甲抠着手心,喏喏道:“也,也不是,我是为了徐兄。” 陆安然道:“徐绍开。” 乌卡黯然的点点头:“嗯,徐兄是个很正义,很讲义气的人,平时帮了我很多,他现在出了事,我想来想去,只能用这个方法试试。” “阴昴出事前,徐绍开几次三番和他发生争执,还曾斗殴打架被关禁闭,此为动机。之后案发当晚,有人看见徐绍开离开院子的时辰和阴昴死亡时间相合,此为人证。”陆安然平铺直叙道:“徐绍开是练武之人,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制服阴昴,而且徐绍开经常帮家里人宰杀剥皮,手法堪称熟练,此为条件。” 乌卡让陆安然说的一愣一愣,半晌没有话说,许久才怔怔道:“就算,就算是这样,但我相信徐兄不会杀人。”他满脑子混乱中,忽然理出一条头绪,“……我也可以作证,徐兄那晚上直到子时熄灯,没离开过院子。” 陆安然双目和他对视,清透的眸子像是能看穿人的一切心思,让乌卡下意识回避眼神。 “你真的看到了?” 乌卡咬住下嘴唇,浑身在晚上冰凉的山风里瑟瑟发抖,“我,我……”忽的一握拳,主动对上陆安然的目光,胆小怕事的神色中多了一份凛然,“我真的看到了。” 云起和陆安然交换一个眼神,后者道:“希望你在官府审案时,也这样坚定。” 乌卡:“呃?” 云起扔掉烧成手指长短的枯枝,站起来拍了拍草木尘屑,“走了,查案还是要看官府,凭你这一碗鹅血有什么用。” 乌卡弱弱的反抗:“鸡血。” 陆安然又在现场转了几圈,三人才离开后山。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7章 死了两个 被乌卡突然冒出来一闹,之后也没发现其他有用的线索,云起将陆安然送回吉庆坊,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春苗坐在院子里摘豆角的时候,心想:小姐最近多了好些秘密,去哪儿都不带着她。 又觉得这里的狗是不是太多了,怎么每天一开门都有五六条蹲在大门口? 胡思乱想中,看到一抹黑影从厨房的方向飞快闪过,空气里还有肉包子余味散发。 春苗纳闷了,小姐从哪里找来的马车夫,说话做事脑子好像不太正常,又爱偷吃。 “墨言!你再偷吃厨房的东西,我就告诉小姐!” 屋顶上墨言脚底一滑,差点摔下来。 陆安然打开门,“怎么了?” 春苗挎着篮子,撇嘴道:“小姐,马车夫又偷吃我给你做的早饭,昨晚上那盘南瓜酥也是叫他偷拿了两块。” 陆安然一听,脸色马上严肃起来,“下次在盘子里下点药。” 墨言咬了一口肉包,不知道要不要咽下去。 春苗眨眨眼:“那小姐您吃了怎么办?” “没事,我有解药。”陆安然在打好水的盆子里洗洗手,“有的毒药还能提香增味,可以尝试看看。” 墨言瞪大眼:好毒的女人! 早饭后,墨言作为马车夫满脸怨言的送陆安然到稷下宫,在陆安然进房间忙活时,他就蹲在‘医辨宗’几个大字旁边搓明珠,搓的正起劲,看到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师妹,师妹……” 陆安然这回没让路通进来,站到门外,道:“路通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路通拍拍胸口顺气道:“师妹,听说你现在租住在吉安坊?” 陆安然带着疑惑摇头:“我住在吉庆坊。” 两者差一个字,但却跨了一条七星河。 “啊,我记错了。”路通拍了一下头,忙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吉安坊怎么了?” “师妹你有所不知,昨天晚上那里出现命案了!” 陆安然眉宇轻压,心中闪过某个预感,问道:“师兄可知怎么回事?” 路通道:“我也是差遣小厮去城里补些笔墨纸砚,他回来跟我说吉安坊死了人,我一听你好像住那里,就赶着来告诉你一声,怕你不知道回去后受惊。” 许是接触后路通觉得陆安然非传闻中那样孤僻古怪,又怀着上次没能帮上忙的愧疚,听到消息就着急忙慌的跑来。 陆安然见路通满怀真挚,对这位不同门的师兄也多了一份好感,“多谢师兄特意告知。” “没事,你忙吧,夫子那边还有事找我。” 路通走后,陆安然站在原地思量了一会儿,又想到,若真是凶手又作案了,大概云起稍后会来找她。 “嗤,没见过男人嘛,魂不守舍的模样。”上面传来一声轻哼。 陆安然仰头看去,墨言傲娇的一扭脸。 看了一会儿,陆安然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抛过去。 墨言余光瞟到一小团黑影,伸手一捞,握在手中是一个白底蓝花的瓷瓶,能闻到药味。 顿时睁大眼:“你这个恶毒女人,你果然要毒死我!” 陆安然沉默,云起身边观月和苏霁都很能干,怎么突然出来个画风不对劲的货色,甚至怀疑云起故意派他来折磨自己。 “喂,你什么眼神啊?”墨言蹲下来,双手拖着下巴,身体往外探。 “祛疤膏。”陆安然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墨言抓着瓶子抛起来接住,仿佛看穿一切的得意洋洋道:“想收买我,呵呵。”我才不是这么便宜的人。 进门前,陆安然侧过头,道:“一瓶五百两。” 墨言马上双手抓紧瓷瓶,窝草,啥玩意儿就五百两了?金子做的也卖不了这个价啊,还有,这个女人凭什么把这么贵的东西给我? 她果然是想得到我的人! — 到了傍晚下山时,云起的马车果然等在雁山脚下。 陆安然看着这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很好奇今日这位爷怎么如此屈就了。 “收一收你那什么眼神。”云起往后躺靠在马车壁上,右手肘支着窗口,嘲弄道:“专相司本来定了三日后审案,直接给徐绍开定罪,结果今天凶手就送上一份‘大礼’。” 陆安然嗯一声,淡淡道:“不过丢人的是提刑司。” 没人会计较这个事情到底专相司还是提刑司做主,因为大家看到的就是提刑司大张旗鼓抓人,并且满城皆知凶手被抓获了,结果‘凶手’还在狱中,外面又有人被杀。 云起不满的睨她一眼,“正好,大家都知道本世子只会风月,不会查案。” 陆安然完全可以想象,这一茬出来,云起又会成为多少王公贵族口中的笑柄。 换了以前不好说,但云起在陆安然面前从未掩饰过,所以她清楚这是怎样一个人,于是问道:“你故意的?” 云起笑着,“小姑娘,难得糊涂,可不是真糊涂。” 马车在吉安坊外面停下,两人并肩穿过两个联排房子,停在一条连通东西宅落的巷子口。 巷子细长,两边墙体剥落,底部长满陈年累积的青苔,有股春日的潮腥味。 不过比之味道更重的,是怎么也散不去的血腥。 两边巷子口分别站了一个腰挎鄣刀、身材魁梧的提刑司衙差,阻止百姓从这里经过。 虽然一段时间内,恐怕人们宁愿绕远路也没有胆敢走这里。 只是出于好奇心驱使,依旧有几个站在最外面打量,聚成一堆说三道四,看到云起和陆安然过来,都在暗暗议论两人身份。 衙差对着云起抱拳:“大人。” 云起挥挥手遣退:“我带人随便看看,你守你的。” 衙差面上不露,眼底有那么几分轻鄙,心中道:呵,果然是脓包纨绔,去哪儿都不忘带个小娘子,真当查案是闹着小孩子过家家。 云起和陆安然,一个随性惯了,也故意叫世人这么误会他,另一个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和看法,所以不管衙差多少心思,两人直接走进了小巷。 命案发生的地方是巷子中间的位置,转身能看到衙差的身影,但是声音却传不了那么远。 尸体已经被搬走,原来尸体的地上用石灰粉末描绘了一个轮廓来表示,令陆安然诧异的是—— “怎么是两个?” 云起站到她旁边,“忘了跟你说,这次有两位死者。” 陆安然看他一眼,慢慢走动。 跪形轮廓边上三个小圈代表酒杯,一个小圆是引魂幡的位置,这都和前面的案子一模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另一个轮廓。 四肢平摊呈大字,头也完整的连接在一起。 陆安然皱眉:“没有被割首祭祀?” “是。”云起跟过来,道:“死的是个老妪,凶手杀了人之后,甚至从她身上拿了一块帕子将面部盖住。” 替死者覆面,意为尊重死者,使之安息。 陆安然站在原地片刻,抬头看向四周环境,“墙上血迹呈现喷射形态,范围小且分布均匀,圆点状,从喷射的位置开始往下形成流柱状血迹,高度在……”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四尺五六左右。” 墙体斑驳,发出腐朽陈旧的气息,和着干涸的鲜血,描绘出一副狰狞的画像。 云起开口:“这说明什么?” 陆安然又走向另一个方向,淡淡道:“从高度和血迹判断,死者的致命伤是割喉。” 云起桃花眼微微睁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陆安然回头,黑眸清透,像能把人看穿,“世子故意不说,难道不是存了考我的意思?” “你可以当做是一场课业小考。” 陆安然蹲下来,手指捻了一撮地上带着苔藓的泥土,口中道:“世子能说会道,可兼师者。” “夫君子之行,白玉无瑕。”对于这样的讽刺,云起向来来者不拒,“其他有待你慢慢挖掘。” 陆安然两指搓掉手上的泥,又换了个地方,直到一段距离后,摸着墙壁陷入沉思。 云起扫了眼,冬日干枯的苔藓已然有死灰复燃之像,生出了青绿色,道:“这墙太老旧了,苔藓都不知道长了多少回。” 陆安然忽然转头,眼眸发亮的对云起说道:“跛脚不是装的!” 一线天内,狭窄昏暗的小巷里,因这眼神灼灼如明辉,使得满堂光彩。 “你看地面上有什么?” 云起低头:“青砖?” “你再看看墙上。” “嗯?破墙。” 陆安然张了张嘴,竟有种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的呆滞。 云起轻笑一声,用食指弹了陆安然额头一下,“好了,逗你的。我看到了,这里长满了苔藓,估计是前一阵子下了太多雨,天气转暖,巷子又常年阴暗潮湿,很正常。” 陆安然迈了一步,刚要说什么,地上一个打滑差点摔倒,幸好云起一把拎住了她的后衣领。 “小心些,别再把脑子摔坏,唯一的长处就没了。” 陆安然这回没有空反驳云起的调侃,在墙壁上按了一下,道:“凶手一直很小心,但他可能不了解南边的天气,所以才会在无意中留下证据。”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8章 线索 远来一大片浓云,盖在小巷顶上,天光立刻暗沉下来。 陆安然眉宇间,反因光线昏暗显得神采飞扬,“植物根茎脆弱很容易被踩死,青苔亦是植物的一种。” 她沿着墙边的位置,有规律的缓步而行,边道:“然而不同于其他植物那么明显,青苔死后过一阵子,才会慢慢泛黄。” 云起蹲下来,用扇柄拨弄了一下陆安然经过变黄的那几个地方,果然和其他深绿色痕迹的苔藓很明显区分开来。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条巷子位于民宅之中,过路人很多。” 陆安然指向一边:“你看中间。” 路面干净,青砖磨损严重,上面花纹日渐淡化。 “首先,附近居住的人,定然对这里很熟,苔藓湿滑,踩在上面很容易摔跤,他们不会挤着墙角走。”陆安然道:“再则,家中有位老仆曾经跟我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人鬼亦有自己的道。” 云起显然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话,扬了扬一边眉头。 “通常路两边靠墙阴蔽且凉气较重,是为‘鬼道’,所以大家走路时都会走路中间,不宜靠近两边墙壁,给鬼‘让路’。” 云起轻哂:“你觉得呢?” 陆安然平静道:“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相信一般人绝对不会靠墙而行。” “哦?那二般人又会如何?”云起仿佛故意和陆安然较真的说道。 陆安然没有生气,眼帘半垂,神色郑重道:“此人内心极度自卑,性格内敛,还有些偏执。” “你还会隔空看相。”云起眨眨桃花眼,缓而笑道:“所以你认为他坡脚是真的,常年受人冷待,故而养成了自卑的性格。” 谁知陆安然摇头道:“不是。” 她引着云起看向几处青苔痕迹,“因为脚印。”见云起陷入沉思,点题道:“左边位置泛黄色青苔大而平整,是个完整的脚印,右边却小而集中,像是……” 云起一合掌:“脚尖点在上面。” 陆安然又伸手抚过墙面,“这里,还有那边都有青苔死亡痕迹,说明有人一路走过都用手按压着。” “不错。”云起叹服,“因为腿脚不便,也可能像你一样差点滑倒,他需要借力行走。” 能够发现凶手这一特征,算是在瞎子摸象中有了很大一点进步。 “回头我让观月把王都所有跛子全都拎出来查一遍。”他还就不信,一个人真能藏的那么深。 两人再次回到原地,陆安然问道:“两个死者是什么身份?” “被割了脑袋的叫李何,现任从三品副将。”云起手中玉骨扇一转,指着另一个地方道:“这里死的人是什么身份,还有待查证。” 陆安然眉头紧蹙:“不是一家的?” 云起点头:“李副将家中已有人来过提刑司认尸,并不认识那位老妪。所以我猜测很有可能,她是普通过路人,正好遇到了凶手杀人,所以也被凶手下了狠手。” 陆安然心中喟叹,若事实如此,果真是无妄之灾。 “徐绍开还在狱中,凶手这是在告诉众人,你们抓错了人。” 云起拍拍脑门,“最头疼莫过于这样,这李何的身份还不简单。” 陆安然看向云起,后者道:“李何其实是顾成峰旧部。” “顾成峰和他手下的人不是都死在竭海?” “那只是一种说法,实际上没有那么夸张。”云起解释道:“当时顾成峰领了一万人马支援孙老将军,李何是其中一个参军。” “海盗久攻不下,因为没人知道他们老巢在哪里,后来顾成峰暗中派人卧底终于摸清楚情况进行围剿,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跟着他。” “当时顾成峰带走了大多数的人,另有一支小部分人则配合孙将军在侧方听令进攻。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顾成峰带的人都战死了,李何等少数得以回到王都。” “因这一仗立功,回王都后李何也从原来的六品参军晋升为从三品副将。” 听完之后,陆安然不由感慨,战场上便是拿命挣军功,活着回来荣耀加身,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诚然顾成峰受封忠武将军还能庇佑家族,那么其他千千万万死于微末的战士呢,他们有些死后甚至连尸骨都不知去处。 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惊醒陆安然,她抬头时,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好立在面前。 “云世子。”声音低沉有力,像春雷轰鸣在天边。 云起一笑:“祁都尉。” 陆安然正疑惑祁尚怎么突然出现这里,云起已经解惑:“哦,本世子差点忘了,李副将是狼山大营的人。” 祁尚下巴一收做点头状:“罗将军让我来看看。” 云起桃花眼微微一转,笑的更加真诚:“祁都尉来的正好,我这边已经有点眉目,不过嘛……”他用玉骨扇挠了挠侧脸,“提刑司人手不太够,祁都尉方不方便出点力?大家都是为了尽早破案,再说,李副将是狼山大营的人,那狼山大营就是他娘家,作为娘家人,祁都尉总不会打算坐视不理吧?” 陆安然对云起这么不要脸的说法哑口无言。 祁尚显然也被云起震住了,好久没有说话,“云世子有什么用得上……” 没说完,就让云起抢过话,笑眯眯道:“不要急慢慢来,用处多着呢。” — 提刑司 祁尚吩咐手中护卫军全力搜捕王都城腿脚不便的人后回来,看到云起拎着一个小酒壶躺在海棠花下,姿态放松,满脸惬意。 祁尚默了一下,走过去道:“不知世子说凶手可能是跛脚之人,是否真有其事。” 云起眼睛睁开一条缝,语调懒怠:“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我并非怀疑世子。”祁尚嘴巴轻抿,下巴在余晖下刻画出坚毅的线条,眼眸黑而深,全身散发出一股凛然正气,“李副将身为武将,战场上冲锋陷阵、与敌厮杀是常有的事,就算赤手空拳也非一般人能制服,如若像世子所说腿脚不便,更不可能。” 云起换了个姿势,一只手支着脑袋,身体微微倾起,闻言嗤笑道:“你说的对,军人本身体格健硕,像祁都尉这样武艺高强的怕是徒手能劈牛。” 祁尚:“能做到,但没必要。” 云起张了张嘴巴,居然生平头一次尝试到被人话语噎到的体会? 一摆手,“打个比方,不要过于在意。我想说,任凭谁喝的烂醉如泥的从温柔乡出来,再怎么厉害,也使不上劲了吧。” 祁尚浓眉一皱,道:“军中禁酒。” 云起酒壶倒扣,酒水顺着流入嘴中,喝完道:“这你就要回去问问罗将军,治军严不严了。” 祁尚眸色微暗,来时罗将军曾私下和他谈过,说李何其实是私自下山,谁知人却死了。但这件事影响颇大,罗将军要谨慎对待,让祁尚不要透露出去。 他以为李何家中有什么要事,结果居然跑去喝花酒,还把命喝没了。 在祁尚各种心思轮流转的时候,陆安然验完尸体出来,正和云起说话。 云起仍旧是那副慵懒不羁的样子,隔两句话就要调戏人家一番,令祁尚不经意再次皱起浓眉。 “……李何身上有夜魅的味道,这种香料出自珍香楼,可以找他们的头牌魅儿姑娘问一下。”陆安然道:“喝的酒是琼花露,正好珍香楼出来左拐第一家卖这个酒。” 云起没说话,正好过来听了一嘴的苏霁抚掌道:“对啊,凶手不可能这么巧就撞上李副将喝醉,说明他蓄意已久,说不定一直偷偷跟踪,我这就差人去珍香楼和陆记酒馆问问。” 祁尚有不解之处,“夜魅既是香料,王都城不少脂粉铺当有出售,为什么一定出自珍香楼?酒馆那么多,怎么确定是从陆记买的酒。” 云起用食指摸了摸嘴唇,眯眼笑道:“当然是因为魅儿姑娘最香啊,祁都尉也是男人,懂这种滋味吧?” 祁尚冷硬的脸庞微不可见的抽搐一下,心说:世人说的没错,盛乐郡这位云世子倚翠偎红,风流成性。 苏霁清了清嗓子,干咳几声,病态的脸咳出一点血色,“祁都尉见谅,我们世子有点醉了。” 祁尚沉默,天还没黑就喝醉。 陆安然的视线不动声色的在三人间轮转一圈,知晓云起和苏霁在祁尚面前唱戏,眼见两人一直‘欺负’老实人,开口淡声道:“珍香楼的魅儿是个制香高手,夜魅便是出自她手,听说是她为纪念自己初夜而做成,天下独一份。” 停顿一下,又道:“至于琼花露,恰好珍香楼没有这个酒,而陆记是琼花露传人,没有谁家的琼花露比他家更醇厚。” 云起斜睨她,嘴里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 祁尚从前听人家验尸都是说伤口几寸,用的钝物还是利器,致命伤在哪里,怎么到了陆安然这边画风就变了。 初见时,祁尚也以为陆安然是云起带在身边随侍的小娘子,但仔细一看,气质谈吐却与一般女子大不相同。 直到云起介绍:“这位陆大小姐是稷下宫雷夫子高徒,受师命下山修习,本世子给稷下宫一个面子,带她随便转转,看看尸体。” 祁尚知道蒙都陆府,也知道那位陆家嫡女没进医宗居然去了医辨宗,这在王都各家贵女中流传一圈,已然成为一种笑话。 也说陆家嫡女貌丑智弱,故而医宗看不上,又碍于陆家地位,稷下宫勉为其难扔给了没人去的宗门。 但直到亲眼所见,祁尚顿时推翻了所有传言。 第二案 英雄冢 第79章 报案人 祁尚还有护城重责在身,没过多久就离开了提刑司。 云起和陆安然换了个地方,到旁边凉亭坐下,酒也换成了一壶碧螺春。 余晖洒尽,霞光退隐,有烛火代替天光,将这一方天地照亮。 热水烫了烫茶碗,注入清润茶水,顿时,茶香四溢。 “陆大小姐好善解人意。”云起挑眉。 陆安然不甘示弱的轻飘飘反驳道:“世子唱作俱佳。” “嘁~” 陆安然拂去茶沫,低头饮茶。 “老妪的身份查出来了,是广平伯府的老妈子。”云起两指捻起茶碗,头也不抬说道:“还真叫苏执那小子说对了,凶手可能嫉恨有钱人。” 陆安然敛眉低语:“李副将……广平伯府……”难道有什么关系? “凶手摆出的仪式来看,每一个人的死显然都预先设计过。”云起放下茶杯,拿起玉骨扇往桌子上轻敲一下,道:“但只有一位死者例外。” 陆安然抬眸:“意外?” 云起点头:“不错。不过有一点我想不通,割首请罪,是为了惩罚卖友求荣、背信弃义者,可目前死的几个人,没有一个完全吻合。” 他比出一个手指头,“首先徐都尉家庶子,舞勺之年的小屁孩,顶多在学堂和人打个架。”手指再竖一根,“薛家小妾就更别说了,是个懦弱性子。” 说着,嘴角划开一抹淡淡讽笑,“也就一个蒋府小厮缺德点,隔着蒋老爷姨娘远方亲戚这层关系,抢了采买的活计,时常和外人坑府邸钱财。” 要说十恶不赦,却也实在挤不上边。 陆安然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蒋府小厮算是蒋老爷亲戚?” “若论关系,可以这么说。”云起道。 陆安然半垂眸,拇指和食指指腹轻轻摩挲,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道:“死者之间还有一个共通点。” 云起挑眉:“嗯?” 陆安然黑眸沉静,徐徐道:“君桃和薛家小妾属夫妻关系,徐家属父子关系,蒋府属表亲关系。” “所以?” “他们都和家主有直接关系。” 云起摸着下巴:“照你这么说,莫非凶手是和这几户的当家人有仇?还是纯粹仇富,看不惯他们受家主庇护?” 仇富。 陆安然眼皮一跳,不知怎么想到了京兆府门前那个怪人。 说到‘尊贵’两字时,带着冷嘲的不屑口吻,眼神轻蔑,以及古怪对话。 突然,眼眸倏然变大。 他躺靠在平板车上,陆安然自然而然以为双腿全残,可如果不是全坏了,如果是一只脚的话…… 陆安然骤然起身,令云起投来不解的目光。 “我要去京兆府一趟。”她来不及解释,匆匆扔下一句就要走。 云起伸手一把拽住手腕,“你想到什么了?” “有一个人……”陆安然拧眉,“我要看了才能确定。” 云起仍旧不放,闲闲道:“你两条小短腿能有观月速度快?” 陆安然稍一合计就明白过来,刚才是她着急了,遂重新坐下,将自己心中怀疑简略说了一遍。 云起打了个响指,对着夜空中某个地方道:“听见了?把人抓来。” 陆安然没看见观月的身影,不过能感受到风中异动。 “其实这里面除了广平伯府老仆,还有一个意外。” 云起的声音唤回陆安然思绪,让她急躁迫切的心神慢慢沉缓下来,“嗯,阴昴。” “你猜凶手这么快作案,是不是在替自己正名。” 陆安然验过尸,不管是李何脖子上的切口,还是引魂幡上符咒,都和除了阴昴案之外的几桩案子一模一样,现场完美而残忍,可见凶手是个冷静,细致,内心强大沉着的人。 云起嗤道:“这样看来,阴昴案的凶手就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陆安然淡声回应:“徐绍开的嫌疑更大了。” 观月还没回来,倒是苏霁派人过来通知云起,有两个稷下宫弟子来提刑司报案。 路上,云起开玩笑道:“可别又是命案,你们稷下宫没选好开张的日子啊。” 陆安然朝天上看了眼,风起云走,星光在云层间时隐时现,没有起伏的声音道:“天市垣位移,主天纪九星,宜:纳财、祭祀、开光,诸事顺遂;忌:小人。” 云起愣了一下,看着陆安然渐行渐远的背影,恍然回过味,摇头无声失笑—— “好小气的丫头。” 合着是变着法来骂他。 — 来的人出乎预料,一个是乌卡,还有一个苏执。 “哎呀云兄,你可算来了。”苏执声音大,走哪里都咋咋呼呼。 云起一眼扫过,“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左手负在身后,对着背后的人打了个手势。 苏执叫苦连天道:“别提了,我走着呢,看到乌兄刚打个招呼,好家伙,黑灯瞎火的,莫名其妙跳出来一个人,还是乌兄替我挡了一下,结果害他手被划伤了。光天化日,王都清朗之地,居然出现这等谋财害命,穷凶极恶之徒,云兄你可得早日抓了,否则不知道祸害多少良家百姓。” 陆安然见过的人里,最跳脱的莫过于苏执,开口点出他话中的矛盾点,“到底是黑灯瞎火,还是光天化日?” 苏执最受不了这样一本正经的口气,有种熟悉的头皮发麻,咧了咧嘴角,“这个,嘿嘿嘿不是重点。”说着,右手重重按在乌卡肩膀上,语气一转,“重点是,我们差点被谋财害命了!” 乌卡满脸颓丧失魂的呆坐,让苏执在肩膀上一拍,整个人几乎弹跳起来,看来受惊不轻。 云起翘起二郎腿坐下,单手支额,懒洋洋道:“长相,年纪,身高,皮肤是黑是白,头发是长是短,穿的绫罗绸缎还是粗布麻衣,脚蹬旱地靴亦或步履鞋?”说着,对一边一个劲翻白眼的苏霁勾勾手指,“记下,全都记下。” 苏执张张嘴巴,半晌看向乌卡,“乌兄,你来?” 乌卡一只手捧着另外一只还在滴血的手,地面上‘滴答滴答’已经汇聚成一小滩血迹,由于失血而使得他的脸庞更加苍白,一双眼睛不停的飘忽,整个人惊魂未定的模样。 “啊?啊……”乌卡嘴唇发颤,身体抖抖索索,话都说不利落。 苏执挠了一把头发,“要不然先给乌兄包扎一下伤口,他胆子小,又闻着血腥味,肯定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苏霁捧着一本卷宗凑过来,道:“你代他说,尽量详细点。” “我啊?”苏执食指绕回来指着自己鼻子,“我没看见哇。” 其余三人:“……” 云起嗤笑出声:“你是来搞笑的吗?” 苏执揉搓鼻端,还挺委屈的说道:“都跟你们说了,当时人出现的太突然,乌兄直接扑我身上替我挡了一刀,我没当场晕倒都算胆子大。” 苏霁假笑道:“您可真厉害了。” “还好还好,一般般。” 陆安然确信,苏执脑子不太好。 苏执往外张望:“怎么大夫还没来呢?” 苏霁又催了一声,衙差回说宝善堂的大夫出诊未归,要去远一些的济世堂喊人。 陆安然若有所思的看了云起一眼,云起对上视线,桃花眼一挑。 啧,被看低了。 堂堂提刑司连个大夫都喊不来,确实有点丢人,以至于大堂中一瞬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烛火下,一道冷芒忽而闪过,令在场诸人心口一跳。 苏执张着嘴看到陆安然捻着一根细长的针,在乌卡的手腕上扎了下去,那手法冷厉的很,让他眼皮抖个不停。 比之更冷的是陆安然的声音,像冬雪,凉飕飕的窜过耳边,“这只是暂时止血,刀口前端有点深,最好缝合两针。” “缝合?”苏执嘴皮子一颤,“怎么缝?” 陆安然漆黑的双眸看向他,目光淡淡的,“缝衣服没见过?” 苏执艰难的吞了口口水,“看是看过……”这能一样吗? 苏霁亲自找来鱼肠线,陆安然下手又快又干脆,就真的跟缝衣服一样,眼都不眨,三两下把伤口缝起来打了个漂亮的结。 苏执见她盯着伤口半晌,小心翼翼道:“还有什么不妥?” 陆安然似赞叹般道:“果然需要练。” “啥?” 苏执没听懂,外面蹲在屋顶上的墨言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他明白了!这个女人之前是拿他当死人来练针了! 上完药包扎好后,济世堂的大夫才赶过来,一屋子转了一圈,疑惑道:“伤者呢?” 苏霁把人送走,乌卡在喝了两口热茶后脸色稍微缓过来一些,有了一点血色,只是此刻看着陆安然,神色有些复杂。 “哎哟!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医辨宗的吗,你还会看病呢?”苏执一跺脚,震惊道。 陆安然一脸理所当然道:“除了喘气和不喘气,有区别?” 苏执:好像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云起握拳抵着唇边闷笑,他倒是有些看出来了,大概没正统修过医术,因而陆安然从不看内症,不过对于外伤却好像颇有建树。 看着陆安然坐下后,摆摆手,“好了,别废话了,本官要开始问话了,苏执你先退下。” 苏执不干,“为什么?我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你看到凶手了还是受伤了?”云起懒懒的瞥一眼,“无关人员请速速退散,不然打扰本官办案,你当不当得起这个罪责?” 苏执被吓到了,苏执出去了。 可出去后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啊,那为啥陆安然可以留下? 大堂内,云起一改懒怠的姿势,看向乌卡,似笑非笑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0章 浊世浮生 夜静,烛影摇红。 火光在乌卡脸上晃动,失魂落魄下一张脸神情呆滞,眼底泛着乌青,目光发散。 云起的话落下,他才迟缓的动了动脑袋,好像依然没有反应过来。 “不是来报案吗?”云起漫不经心道。 乌卡垂下眼睛,双手用力握了一下拳头,以至于额头都蹦出一条青筋,再三犹豫后,忽然猛的一个抬头,急切道:“有人要杀我。” 云起食指顶着脑袋,满不在意的点点头:“嗯,然后呢?” 乌卡咬了一下嘴唇,一股后怕道:“我知道,是凶手想杀我,不是苏兄,他就是来杀我的,我知道。” 云起和陆安然交换了一个眼神——说话颠三倒四,怕不是吓傻了? 陆安然看向乌卡,“凶手是谁?” “杀阴昴的凶手!”乌卡骤然站起来,声音也随之升高,“杀了我,就没人给徐绍开作证了,他可以逍遥法外,再没人可以奈何得了他。” “你看见凶手了?” 乌卡指尖用力抠手心,指骨泛白入青,眼神从未有过的坚定,“身高七尺余,很壮硕,手有蛮力,很轻松就可以一只手制服我,要不是苏兄无意闯入,他杀我很容易。” “其他呢?还看到什么?” “天太黑了,看不清外貌,不过我摸到了他的袖子,丝麻棉质地,别的……”乌卡为难的摇头,“当时太害怕了,我注意不到更多。” 云起放下手,坐起身体端了热茶在手,意味深长道:“没关系,你看到的够多了。” 乌卡怯怯的看了眼云起,“云世子,这样……真的可以了吗?” 云起呷口茶,不明所以的眨了下桃花眼,那意思,你还有别的问题? “哦,对了。”云起招手,“苏霁你都听见了吧,带他下去详细问问,画个凶手画像出来,这事就交给你了。” 乌卡被带下去之前欲言又止,“我怕凶手还来找我。” 云起道:“那不是更好,直接人赃并获。” 乌卡欲哭无泪。 索性苏霁比云起靠谱,答应派个人暗中保护他几日,直到结案。 乌卡离开后,云起对外打了个响指,一人从门外走进来对云起抱拳行礼。 陆安然看到云起背着人打过手势,所以并不惊讶,却免不了还是多了几眼穿着提刑司官服的衙差,心中奇怪这里还有听云起话的人。 云起言简意赅道:“自己人。” 陆安然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云起从盛乐郡带来的人,估计用了点办法名正言顺入了提刑司。但她却从未细细思考过,云起为何在她面前这么坦白。 “你早就派了人暗中盯梢乌卡?” 云起用茶盖推沫,动作优雅,“这小子一脸胆小怯懦,却敢在阴昴头七一个人悄悄出现在凶案现场,不是有鬼就是见鬼。” 陆安然点头:“确实有矛盾之处,他很害怕,也很惶恐,但诉说一些事的时候又过于条理清晰,就好像……” 云起勾唇一笑:“特意准备好的?” “对,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云起吹了吹热茶,轻笑道:“不管是不是心里有鬼,迟早露出马脚。”喝完茶,盖上茶杯,往桌上一扔,抬头道:“说吧,怎么回事?” 手下听着云起和陆安然一来一往的对话,心中惊撼不已,他跟随云起日久,心知自家世子远不是常人见到的那般,更未见过他对谁这么坦诚。 不管心里多少惊涛骇浪,面上波澜不惊道:“属下跟随乌卡几日,他只在稷下宫走动,没有任何异常,除了今日下山,半路突然遇刺。” “属下本想出手阻止,谁知苏公子闯出来,乌卡又撞到凶手身上,眼看两人没有危险,属下才没有现身。” 云起嘴角含笑,然而眼睛中没有一丝笑意,用陆安然很少见到的疏淡口气道:“行凶之人可抓到了?” 手下头垂的更低:“当时乌卡突然昏厥倒地,苏公子大喊出人命了,属下再回头时,那人不见了。” 云起收敛起嘴角那点笑,目光并不锐利,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冷漠。 手下单膝跪地,半点不给自己找借口,肃然道:“属下失职,自愿领罚。” 云起不咸不淡的看一眼,“记着,去吧。” 这是让他继续盯着乌卡,稍后领罚的意思,手下领命退下。 转过头来,对上陆安然的视线,云起牵起嘴角,又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往日痞气,“怎的,本世子魅力太大,看呆了?” 云起的很多面陆安然都熟悉了,包括肆意张扬的,戏谑调侃的,他展现给世人一个游戏人间的浪子形象,又时时在她面前彰显洒脱不正经,可她差点就忘了,第一次见面的云起。 狠辣,冷酷,锋芒毕露。 他的手中不再是风月玉骨扇,而是一剑封喉的利器。 “看你这幅蠢样。”云起轻笑着手执玉骨扇敲了陆安然脑门一下,见她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居然捻了块桌上摆样子的糕点递到她嘴边,哄人般道:“吃了哥哥的甜点,以后就听哥哥话哦。” 陆安然抬手拂开,眼帘半垂,心中情绪一时间无比复杂。 云起看出点不寻常正要开口问,观月回来了。 “世子,人抓到了,名叫王二,是个卖力气活的,平日接的都是散活。” “据王二说,前一段时间开始有个怪人找到他,每日给五个铜板,也不要他做别的,就每天一大早连人带木板车推到京兆府门口,待一炷香然后推走。” “至于他是哪里人,住在什么地方,王二一概不知。” 陆安然问道:“不知住处,他从哪里接人?” 观月非常靠谱,明显都了解过一圈,立刻道:“他提前等在朱雀街一家米铺旁边的巷子口,到了时辰王二去接就行。我已经查过那个地方,下九流汇聚场所,比较混乱。” 任何一个地方有富丽堂皇、明月清风,自也有乌烟瘴气、污泥浊水,王都城也不例外。 朱雀街以西北方向,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妓院、赌坊、武馆、戏园各种混杂其中,都是最底层人在里面讨生活,人口杂乱,每日只挣温饱,谁还管别人闲事。 但就算再乱,没有身份路引,无法在王都城立足。 “根据之前被盗的身份牌查呢?会不会能查到点线索。” 陆安然才问一句,没想到观月连这个都提前想到了,回道:“确实有人以这两个名字在那里生活过,但都是短租,床位已经换了人,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所谓短租,一个房间摆了一张大炕,铺上二十来条被褥,每一床代表一个床位,单独租给租不起房子的穷人,总比留宿街头好。 观月从胸口摸出一本名册,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人名。 “这里写着王守仁,还有那个地方,洪达。” 不同皮子的册子,封面上分别记了同祥巷贰伍陆以及安乐坊胡府。 观月道:“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北。” 陆安然合上册子,“他很小心。” 观月接过来,无奈道:“可惜查了一圈无用功。” 云起勾唇:“也不尽然,有人曾跟我说过,人在这世上生活过总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除非他化成灰。” 陆安然心神一凛,抬头看向云起。 这是她在蒙都对云起说过的话。 观月没有察觉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说道:“我再去细查一番。” 从提刑司出来夜已深,春日回暖稍有起色,至少王都城内不再寒风肆虐。 云起展开玉骨扇随便摇了两下,看向旁边,“从刚才开始就满腹心思,在想什么?” 陆安然仰望星空片刻,黑眸注视着云起,眸光澄澈,带着些许困惑,“我看不透这个案子,看不明白世人,更看不懂你。” 云起眼皮落下一半,从上而下看人时,有种睥睨气势,然桃花眼尾上挑,又带着天生的多情,嘴角慢慢扬起一抹弧度,道:“浊世浮生,人心易变,世间悲欢,从不相通,看懂如何,看不懂又如何?” 随后,低低一叹,仿佛自言自语:“我总归不会害你。” 陆安然心口如有弦拨动,整个人轻轻一颤,手指慢慢蜷缩起来。 — 这一个晚上陆安然睡的不太踏实,睡梦中惊醒了两三回,到了天亮起床,有些头晕目眩。 春苗放下水盆,一看陆安然脸色不好,“小姐莫不是昨晚吹风受凉了。” 陆安然揉了揉脑袋,不经常生病反而令她倍感难受,从桌上随便取了纸写下一张方子,“你到药堂抓点药回来,吃上一天应该就没事了。” 春苗折好塞进荷包里,布好早饭后,又道:“小姐吃完奴婢就去,南边这个天气真够人受,凉一会暖一会,跟三四岁的孩童般捉摸不定。” 按着往日陆安然会无所谓的听春苗唠叨一会儿南方天湿热潮湿,再回味回味他们蒙都哪里哪里好,不过今日她头疼难耐,实在没多少耐心,刚要开口让春苗闭嘴,春苗自己就停下来了。 若不说话就算了,还偏偏一脸欲说还休的时不时偷看陆安然一眼。 几次后,陆安然用两指压着额际,有气无力道:“你要说什么?” 春苗得了令,马上把抹布往旁边一扔,嘴一撇,气愤道:“要奴婢说,老夫人就是偏心二房,明明都没二小姐什么事了,眼见着小姐来了王都城,非也要将二小姐硬塞过来。” 陆安然一怔,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茬,道:“陆简妤要来王都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1章 土地庙 陆简妤是否来王都不会加剧陆安然头疼,叫她疼上加疼的是另一件事。 早饭吃完春苗前脚出门抓药,紧跟着墨言就从屋顶飞下来拎了陆安然一通飞檐走壁。 吹了一路清晨凉风骨头还在震颤时,一个抬眸,与云起幽沉深邃的黑眸对了个正着,心口登时一跳,闪过某种不好的预感。 “乌卡死了。”云起如弦音的声音俨然低了几分。 陆安然扶着阵阵抽疼的脑袋跟随云起到了案发现场——残破不堪的土地庙。 城北的土地庙荒废多年,听说十几年前一天晚上庙中香烛倒了导致走水,土地庙屋顶都烧塌了半边,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修缮,逐渐成了乞丐浪人的留宿地。 另半边屋顶顽强支撑,青天碧云下投射一片暗影,也成了下雨天遮风挡雨的小小一块庇护所。 地上被凌乱的稻草盖满,此刻那些枯黄的正如旁边跪地的尸体般早已没了生息的草,染了血色。 苍败中透出妖冶的血红,令人毛骨悚然。 双脚跪地,左手平摊,头颅置放其上,一如其他被发现的死者。 白色旗幡在风中摆动,墨色符咒好像活了般随之扭动,犹如古老的祭祀已经开启,在无声吟唱。 陆安然闭了闭眼睛,头痛让她比平时反应慢了一些,怔怔的望着地上的血碗和尸体发愣。 “庙里原先住着一些人,不过今天二十二,每年这一日卯时正,三元宫都会施粥。”云起在旁道:“等他们回来已经辰时,发现尸体跪在大殿中央。” 名为宫,然三元宫是城西一个道观。 与前朝大兴寺庙不同,当朝皇帝与佛法无缘,倒是和道家颇为相合。 “一个时辰,凶手避人耳目,将死者带来此处再杀人、布置现场。”陆安然按着额角,摇头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云起看她状态不对,“你不舒服?” 陆安然从腰间抽出一副鹿皮手套戴上,抿唇道:“无事。”蹲下稍作检查,已作惊讶,“死亡时辰不对。” 云起:“嗯,仵作有记录,尸体虽在卯时和辰时间出现,但死亡时辰在子时前后。” “这样说来,凶手在他处杀人,然后趁着庙中的人都去了城东三元宫,将尸体偷偷搬来。” “不错。” 陆安然豁然扭过脑袋,“你不是派了人盯着他?” 说起这个,云起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无奈,摊手道:“谁能想到他自己找死呢。” 原来昨晚回去后,云起手下的人按着吩咐在暗中盯梢,结果半夜有黑衣人跳入乌卡房间,乌卡大叫一声,手下就去追那个黑衣人了,回来就发现乌卡不见踪影,直到被发现死在土地庙。 “乌卡虽为庶子,却是兰州郡这一辈当中最能读书一个,加上当家主母未能生育,就没了嫡庶这一层。同为庶子女,也就是中间挨着个儿挑,乌卡算比较出类拔萃,否则也不能得了入稷下宫的名额。” 云起给陆安然稍作解释,“千里迢迢入王都求学,兰州郡郡守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也不为过吧?” 那个黑衣人,正是乌卡的护卫。 陆安然还有一点不太明白,“既如此,他为何要这样做?” 云起嗤声:“我派人盯他,估计他有所感,或者他手下告诉了他,总之他做贼心虚,便有了暗巷刺杀一事,见我态度模糊,干脆一招不行,再来一招,以此摆脱嫌疑。” 陆安然蹙眉问道:“阴昴案?” 想想乌卡弱不禁风的样子,再思及阴昴身上一刀刀杂乱无章的痕迹,她在考量乌卡有没有那个能力做到。 至于乌卡的护卫,但凡受过专门训练,杀个人都不会这么费劲。 “原本只是有点怀疑,现在……”云起往尸体那边抬了一下下巴,“八九不离十。” 陆安然因受风寒而有些迟钝的脑袋转了一圈,才理解了云起的意思。 在对尸体进行查验后,除了发现凶手用利器割脑袋的手法愈加熟练外,并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 倒是现场布置上,有些微不同。 “原来的旗幡都是粗麻布,这次却换了细麻,上面的字也非墨汁,而是石笔。”陆安然环顾一圈,“碗中确为人血,但这个碗,似乎……” 云起接着话头道:“在土地庙中随便捡的三个破碗。”从喉咙中溢出一声讥笑,“能买到这些的布坊、酒肆、墨斋都得了提刑司的令,他不敢去。” 陆安然视线在旗幡弧形边角扫过,点头道:“看样子,是从孝服上裁剪而成。” 云起叫人把尸体抬回去,用玉骨扇扇掉庙中味道,嘲讽道:“黔驴技穷了。” 陆安然侧眸,“对于凶手,世子有眉目了?” 云起:“……迟早能抓着。” 陆安然凉凉道:“那就是还没有。” 抓不到凶手,没立场嘲讽。 “嘶——”云起突然有点牙疼。 — 凶手没有抓到,不过云起那位盯梢乌卡的手下带回来一个人。 “放尊重点!我爹是明殊郡郡守,我夫子是稷下宫坞明居士,你一个小小提刑司……” 云起踏入门槛,对着叫嚣的少年挑了挑眉头,勾起轻慢的笑容:“明殊郡白烈照,稷下宫礼乐宗弟子,哦,对了,你好像在前一次月考中垫底?也难怪了,师从无名嘛。” 白烈照放在嘴里打算反驳的话,在垫底两个字面前没有了底气。 “坞明居士通礼制大道,以礼运传世,经解乐记、学记、杂记,本人诗书满腹,集百家所长,有至道弗学。”反驳的人非白烈照,而是陆安然,神色间满是认真,道:“不可妄议师长。” 云起用舌尖抵了抵嘴角,眯了眯桃花眼,望着陆安然的眼睛,好似一拢秋月幽静清冷,却也少有的执着。 少顷,轻笑道:“好,听你的。” 这种莫名宠溺的口吻…… 带白烈照前来那位手下的头颅垂的更低。 云起一撩长袍,悠哉落座,轻描淡写道:“听说你是阴昴至交?” 白烈照揉了揉脸,终于把‘垫底’两个奇耻大辱的字从脑袋里挥走,挺了挺胸膛道:“阴兄性格豁达,为人豪爽,与他相交为友很难吗?” 云起用食指刮了刮耳朵,和陆安然对视一眼——他耳背了? 陆安然略一思考,人性复杂,不同人见到的同一个人,表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面貌,也不是一件稀奇事。 “可惜了阴兄这样的人,叫卑鄙小人乌卡害死了。”白烈照还在感慨。 云起眼眸一转:“你说乌卡杀了阴昴?可有证据?” “不是他还能是谁,乌卡这人表面胆小怕事,实际心机深沉,否则乌拿那么多儿子,怎么偏偏选了他来稷下宫。”白烈照信誓旦旦道:“他惯于隐在背后出暗拳,喏,那个徐什么开还是关的,就是被乌卡给蒙蔽了,这下好了,当人替死鬼了吧,蠢死了。” “你和乌卡不对付。” “我是替阴兄不平!乌卡小人该死。” “哦。”云起点头,话锋一转,“乌卡死了。” “该死,他就是……”白烈照说到一半,张目结舌半晌,呐呐道:“你你你说什么?” 云起支着下巴看他,嘴角勾起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死了,你和他正好有嫌隙,哟,嫌疑人啊。” “不是。”白烈照脑袋还有些糊涂,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他怎么,我这……” 早上开的那贴药没喝上,陆安然这会儿觉得脑袋一层层的晕眩往下压,表面上却看不出来,只不过被覆盖的面部更加苍白,她忍着不适,道:“你为何针对乌卡,而非其他人?” 白烈照用了好久才缓过劲,“我爹说了,乌拿资质平庸,明殊郡就是个破落户,要不了几年蒙都七郡就变六郡,不过他旁门左道倒是挺能抓,这不让乌卡巴结上了阴兄。” “靠着这点交情,乌家算是薅着阴家不放了,阴公子倒霉走哪儿都要叫乌卡这等小人利用。” “阴兄说了,外面吹乌卡是乌家最长脸什么的,根本没有的事,是他求着阴兄去找乌拿,才得来这一张稷下宫入学贴。” “可乌卡是怎么对阴兄的?用得着的时候打着阴兄的旗号,哈,用不上了,居然联合外人到处给阴兄下脸。” “你们说,这种小人是不是不该留存于世?” 云起和陆安然听出来了,白烈照无愧他的姓,又白又烈,是个纯傻。 云起指骨反扣桌面敲了两下,问他:“你属拓印?” 一口一个谁谁说了。 “啊?”白烈照一锤定音,“反正,阴兄就是乌卡害死的。” 白烈照虽因与乌卡起过争执,所以叫云起的手下带来提刑司审问,不过到底不是真的嫌疑人,因而云起只让人把白烈照带下去,让负责文书的人详细记录在案便暂了了。 人走后,云起问陆安然:“你怎么看?” 陆安然压着涌上来的疲乏头晕,开口嗓音带了点干涩,“我们只想到乌家和阴家的关系,却忽视了乌卡本人,或许除了那两次争执外,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纠葛。” “嗯,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我倒是另外想起一个人。” “谁?” 云起抖了抖宽袖,起身道:“随我去看看?” 陆安然跟着站起来,一个‘好’字还没完全出口,脚下一个踉跄,右手猛的扶住桌子。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2章 病娇 温水打湿的帕子,‘啪’一声被拍在一张脸上。 床上女子长睫微微颤动,睁开一双沉静清澈的黑眸。 “迟早被自己蠢死。”懒洋洋的腔调,带着男子惯有的戏谑语气。 帕子上的水沾在睫毛上,让陆安然看出去时,带了一层朦胧的水雾,使得云起整个人仿若笼了一身风华,犹如谪仙般缥缈。 陆安然闭上眼,水珠顺着眼角滑落,听到云起的声音说着:“大夫替你诊治过,邪热内盛,清阳被遏,多吃两贴药的事。” 陆安然再度睁开眼,就看到云起倚靠窗台边,半边身体朝外,却脸朝内,桃花眼含三分笑意,调侃道:“你可真有出息,晕在提刑司是准备讹上我呢?” 该怎么解释,说她自己开了药还没来得及喝,叫墨言提着飞去了土地庙? 陆安然不喜多言,只说道:“抱歉,劳烦世子了。”挣扎着起来。 云起伸出一根食指往下压了压,不容置喙的语气道:“躺着,刚才晕的时候大夫扎了几针去热,休息半个时辰。” 陆安然右手搭在自己左手片刻,爬坐起来道:“我没事了,世子之前说要去找谁?” 云起看着她给自己诊脉,不知为何想起陆安然也是用这样八风不动的表情替别人扎针、缝合,他忽然间想到即便给自己动刀动针,恐怕她照样毫不手软。 这个女子,从未展示过柔弱,也无需别人为她心软怜惜。 内心低叹一声,云起两三步过去,抬手压住陆安然的肩膀,轻笑道:“有点身为病人的自觉,嗯?” 指腹隔着衣服布料本不该感受到温度,但陆安然的肩膀仿佛猛然间被烫到了,倏然抬头,目光融入云起黑沉沉的眼眸中,手指又忍不住蜷了蜷,空气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你的……”云起弯腰凑近了些,“脸上从出生就有?看着不像胎记,像中毒。” 陆安然不在意美丑是一回事,但叫人盯着还是有点奇怪,下意识的偏了一下脸庞,“世上没有这样的毒。” 云起挑眉:“哦?” 陆安然见他执着这个问题,没有扭捏避谈,说道:“父亲曾也有过这样的怀疑,不过访遍名医,最后都说生在肌里,非外因所致。” 换了个人或许会感叹一番,到了云起这里,只轻描淡写般道:“也好,世上独一份。” “世子一定不会想围绕我的脸谈论一整天。”陆安然身体往后靠,拉开和云起的距离。 云起把手挪开,直起腰来,勾了一个圆凳坐下斜斜一靠,手肘支在后面的桌子上,“我派人去乌卡的房间搜查了一番,找出来一点东西。” — 从小受北境寒风洗礼过,南边的细雨凉风就怎么也吹不折了。 在提刑司用过午饭,又喝了两碗药后,陆安然一身冷汗挥发掉,脑袋也从丝丝抽疼里剥离开来,恢复的不可谓不快。 不过这事传出去,坊间多了个传言,说蒙都那位陆家大小姐国色天姿,迷的盛乐郡云世子三魂颠倒,七魄迷离,直把提刑司当做了醉金屋。 待日后传到春苗耳中,气的差点出门破口大骂。 然而这个时候,陆安然和云起正往提刑司大牢走去。 提刑司设有司狱西和司狱东,前者关押重刑犯与死囚,后者关一些鸡鸣狗盗之徒轻刑罪犯。 隔开两边的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路,来往人少,石板之间窜起了一根根细小杂草,好似牢房中被羁押的囚犯,随着风东倒西歪,在这的期间不再能掌握自己命运。 牢房昏暗,进去后,先扑面而来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混合着屎尿、虫鼠、潮湿各种气味,逼仄且压抑。 唯一的光线要属顶上小小天窗,只不过一掌半高,一尺宽,支撑不起照亮里间的重任,故而廊道里常年点燃着火把。 陆安然不知道司狱东是怎样的光景,她发现这里的囚犯很安静,并非沉下心来的宁静致远,而是死气沉沉。 他们或对着天窗发呆,或蜷缩在铺满稻草的木板床上,亦或精神失常似的喃喃自语…… ‘踢踏,踢踏……’脚步声回响在走道上,越往里走越阴暗,在还不明朗的初春,散发出来自地狱般的森冷寒气。 经过之处,所有人都是死寂而浑噩的,唯有一个人例外。 陆安然不由自主的停步在其中一个牢房门前,里面的人单手立掌,对着她微微一笑,口中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淡然,超脱,视万物为无物。 陆安然垂目颔首回了一个礼,继续往前走。 “怎么还有个和尚?”显然云起也看到了。 引路的牢头对于这位提刑司司丞居然不了解自己府门中事物有一瞬间愣怔,随后想起坊间传闻又释怀,热情的介绍道:“他叫智灯,以前在灵光寺当主持。” 陆安然转头看了一眼,那位叫智灯的和尚静默而立,似乎在念什么禅语,虽未置于宝相庄严的寺庙大殿中,可他周身气质静谧安宁,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他犯了什么事?” 牢头嘴唇往下一撇,状若不屑,又带着几分讥诮的说着:“奸/杀妇人。” 陆安然一怔,眉头缓缓收紧聚在一起。 果真世事难料,再怎么看,她都无法把这样的重罪和刚才还慈眉善目的大师联系在一起。 牢头啐一口,道:“我呸,假模假样,佛口蛇心的畜生。” 这一段过去,才到他们此行目的地,也见到了里面关押着的人——徐绍开。 徐绍开这个人最初带给陆安然印象,是在稷下宫考核那日。 在一大片名门子弟千金们玉带锦裘、钗环琳琅中,他们几个寒门学子如傲骨青松,而徐绍开,站的最为笔直,像扎根在雁山脚下,挺拔苍翠,生机勃勃。 但如今,曾经意气风发,面对满场权贵依旧毫不逊色的少年郎颓丧的窝在一角,一如他身上染满脏污失去原先光鲜色彩的赭衣。 少年的脊梁说硬也硬,可一旦被打折了,按进尘埃里,也少有能重新爬起的勇气。 说白了,少年阅历有限,未经人世沧桑,过刚易折。 随着牢头打开牢门,陆安然唇齿间溢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不知徐绍开在知晓真相后,是否还有重振的志气。 牢头开了门就离开了,留下云起和陆安然在里面。 站了一会儿,徐绍开都没有一点动静,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找他。 “徐绍开。”云起这个人在富贵堆里可以风流潇洒,在这种乌烟瘴气之所也照旧怡然自得,他神态悠闲的注视半晌,道:“在本世子这里住的还可以吧?” 这一句话还真的叫徐绍开有了动静,他慢慢的抬起脑袋,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云起的面容,那么风光霁月,衬托的他尤外狼狈不堪。 徐绍开什么话也没说,又再次低头保持沉默,做出无声的抵抗。 陆安然以一个仵作的敏锐发现徐绍开身上应该有不少伤,以衙门惯常的办事章程不会伤到内里,但皮肉苦少不了。 不打死,也不好活。 云起不是来这里闲聊的,他开门见山道:“乌卡死了。” 这回,徐绍开整个人像是被雷劈到,豁然抬起头,瞳孔在眼眶中震颤,神色还有些不可置信,嘴部张合几下,才堪堪发出两个字音:“……什么?” “乌卡死了。”云起重复一遍,补充道:“被杀。”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徐绍开表情变得恍惚,撑着手站起来,想要离云起更近一点,这样能更清楚的辨别他是否说谎。 “乌卡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云起半真半假道:“昨晚子时,死在土地庙,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徐绍开摇摇头,点点头,再摇摇头,又捧着脑袋蹲下去,愣愣的盯着一个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陆安然不赞同的看了云起一眼——问话不能婉转点? 云起冲她一抬下巴——你来。 陆安然越过云起,对着地上抱头蹲地的少年郎说道:“乌卡的死,对你来说,可能算好事。” 徐绍开放手仰起头,眼睛死死盯着陆安然,双眼发红,额头青筋直爆,好像凶兽。 云起低头,手背掩住唇,桃花眼露出一丝好笑,凑在陆安然耳边吐气:“怎么办,情况更糟糕了哦。” 陆安然抿唇,想把这声‘哦’拍回他嘴里。 “想咬人待会儿再说,本官来这里问你几句话。”云起特地强调,“实话实说,不然放跑了凶手,你那位挚友可就白死了。” 徐绍开胸膛不停起伏片刻,看着冷静的差不多了,云起再道:“重点说一下乌卡和阴昴的事。” 徐绍开拧着眉,似乎对云起并不信任。 云起也不急,悠悠扔出一句话:“白烈照你认识吧?他放出消息说乌卡害死了阴昴,你猜阴家人到了王都之后会怎么想?” 徐绍开联想道:“阴家人害死的乌卡?” 云起耸耸肩没说话。 “是阴家人,一定是,阴昴这个无耻之徒。”语气中愤慨异常。 陆安然侧头——你故意误导他。 云起摊手——我可什么都没说,都是他想象力丰富没办法。 徐绍开深吸一口气,终于做出什么决定的样子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关于乌卡的秘密,如果你们答应惩治凶手。”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3章 最悲惨的一生 乌卡的故事不复杂,但是他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却充满了悲哀。 徐绍开作为一个武夫,讲起来并不动听,饶是如此,陆安然依旧听出了其间的怵目惊心。 前朝覆灭后,十六年来蒙州七郡也在悄无声息中发生变化,在蒙都陆氏低调下,安夏郡异军突起,越发强势。 乌拿资质平庸,兰州郡到了他手里逐渐式微,不过他有一个优点便是识时务,眼看这样下去迟早被其他郡吞并,不如直接依附安夏郡。 两边本就相邻,至此往来极多。 乌拿几个子女也随了他,都不是能力出众者,在乌拿犯愁时,出了个乌卡。 少时乌卡胆怯,乌拿并不在意这个儿子,有一次无意中发现乌卡记性很好,看过一遍的文章基本上都能背下来,这才上了心。 后来再去安夏郡时,乌拿多会带上乌卡,这也开始了乌卡的噩梦。 安夏郡郡守两个嫡子,嫡长子阴奎聪明能干很好的继承了其父,而二子阴昴则自视甚高,秉性恶劣。 像乌卡这般唯唯诺诺的性子,阴昴兴致高了随便欺负一下,不开心还能当做出气包。 后来阴昴欺负上瘾了,居然和乌拿提出让乌卡去安夏郡念书,因为乌卡和他很合得来。乌拿听了非常高兴,上赶着巴结都来不及,叫人收拾好包袱当天就送了过去。 乌卡想告诉乌拿这不是实情,可他不能,因为阴昴发现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 他喜欢男子。 那一年,乌卡日日生活在痛苦煎熬当中。 时不时被阴昴挖苦讽刺一顿算轻的,最叫乌卡崩溃的是,阴昴还会当众给他难堪。 在聚集了一堆阴昴的狐朋狗友时,阴昴让乌卡跪着舔/他鞋子,或者在地上像狗一样绕着圈爬,同时忍受鞭子抽打在背上的痛苦。 狼狈,耻辱,不堪。 乌卡的尊严在那一声声大笑中逐渐龟裂,碎成渣还要被碾做尘土。 当乌拿再一次来到安夏郡,乌卡跪着请求父亲带他回去,他在安夏郡快活不下去了。 “你不想要我死,不想让兰州郡在蒙州七郡的舆图上消失,就给我忍着!”这是乌拿的回答。 乌卡刹那间明白了,原来他的父亲知道,一直都知道。 几乎是乌卡走投无路的时候,稷下宫重开了。 兰州郡唯一读书料子的乌卡让家主挑中送到稷下宫,也让乌卡在绝望下看到了一点曙光。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是阴昴开了口,他还没玩够。 讲述到这里,徐绍开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也仿佛在为接下来的话调整情绪。 “换院子那次,是阴昴颐指气使的声音太高,我听见后主动跳出来替乌卡出头,可我没想到,因为我的缘故,之后乌卡受了阴昴多次胁迫。” 徐绍开咬着后牙槽,声音吐出来带着强烈的愤恨,“他居然当着一群人的面前脱了乌卡的裤子,为的给他们见识一下断袖那地方是不是和别人不同。” 可想而知,乌卡整个暴露在一群人下,受着怎样的无尽耻笑和侮辱。 陆安然一颗心慢慢往下沉,越来越重。 徐绍开眼眶已经红了,眼中喷发出无法遏制的怒火,双手紧紧握住,全身因愤怒到极致而不受控的颤抖着,“他……他居然……” 面对难以自控的少年郎,陆安然下意识看了眼云起,后者用手掌在她后背心的地方拍了拍,张了张嘴发出一句无声的话。 陆安然看懂了,他说的是:“放心,有我在。” 不知为何,陆安然忽然就真的安心了。 徐绍开猛的抬起手背抹了一把脸,背转身道:“那几天乌卡不敢一个人待着,我看出他不对劲但想不到原因,劝慰了他几句,后来看他恢复正常了就没想太多。 直到那天约好了一起吃晚饭,可我没等到他,到了天黑还不见人影。我怕他出意外,一直找到后山,我看到……” 陆安然看不见徐绍开的神情,但听到他声音里带了点哽咽,有些艰难的说着:“……阴昴从外面找来一条流浪狗,正要压迫乌卡和一条狗……” 那个场面徐绍开至今想起都怒不可赦,浑身发抖。 他无法想象,世界上为何会有这样的恶人,简直恶心到令人发指。 因为徐绍开救了乌卡,也因为最难堪的一面已经暴露在徐绍开眼前,当晚乌卡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包括阴昴那一次次对他身体和心理上的侮辱。 “这是乌卡心底最不愿意回忆的痛苦,如果不是为了替他寻找凶手,我不会揭他的伤疤。”徐绍开抬起一只手捂住脸,始终背对着云起和陆安然。 牢房里气氛沉重,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陆安然迟疑着上前一步,道:“即使你被冤枉成凶手,可能会被问斩?” 如果徐绍开一开始就对官府说了这些,无疑乌卡才是阴昴那个案子中嫌疑最大的人。 徐绍开摇了摇头,腰杆挺的笔直,“这是身为朋友的道义,何况……” 乌卡已经很惨了,如果他不是凶手,徐绍开把乌卡的秘密吐露出去,那让乌卡以后还怎么做人? 陆安然垂目,清冷的眸中如起风般晃过一丝波纹,“我们在乌卡的房里发现了临摹过的驱魔符,和阴昴死时引魂幡上一模一样。” 徐绍开整个人晃了一下。 陆安然道:“你心中有所猜测了吧。” 徐绍开仰起头,无神的双眼望着头顶发呆,脸上表情变化复杂,最后转化为不可抑制的沉痛。 陆安然知道,徐绍开现在的颓废,不止被冤枉杀人,他对朋友赤诚之心,实在不想知晓自己所交非人。 而那个非人,又有着不同寻常的惨痛经历。 离开前,云起问:“乌卡床头那件狼皮袄是你送他的吧?” 徐绍开放下手,慢动作一样一点点转过脑袋,“是。” 云起微微点头,道:“乌卡一直没放弃,替你申辩。” 两人从这间牢房离开,不久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大哭。 — 沉默的气氛维持到云起和陆安然再回到提刑司内堂。 “在想什么?”云起问。 陆安然抬眸:“你为何还没有放徐绍开。” 云起眨了眨桃花眼,故作不知道:“凶手还没抓到,徐绍开仍旧没摆脱嫌疑啊。” “乌卡不是……”陆安然刚开口几个字,灵光一闪,道:“你不会打算……” 乌卡一死,云起派人去他房里搜查的东西足够说明他是杀害阴昴的真凶,也就是乌卡仿照之前的杀人案,想要栽赃给连环案凶手。 而乌卡之所以被凶手盯上,因为徐绍开替乌卡入狱,某种程度来说,乌卡算是背信弃义。 但云起现在这个意思,好像并不打算公布乌卡杀害阴昴的案情事实,倒像要随着乌卡所为归入连环案中。 “你因为同情?”乌卡很惨,但陆安然不觉得云起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 云起勾了勾嘴角,“朝廷和蒙州七郡现在都不适合有太大动作。” 陆安然瞬间明了,这案子不单是乌卡和阴昴,牵涉的是他们背后的兰州郡和安夏郡。 “不过惨也是真的惨,惨成乌卡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云大人摇头感慨道:“阴昴实属活该。” 常年累月的欺凌像是冬雪层层累积,最后那件事犹如压折树枝的最后一片雪花,让乌卡彻底崩溃,也彻底爆发。 陆安然看向远方天空,声音清冽道:“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忍辱负重根本无法摆脱那个恶魔,只要那个人不死,阴影只会一辈子笼罩在自己身上。” 外人已无法了解乌卡曾做过哪些挣扎,乌卡的悲哀在于,他如困兽,始终无法挣脱无形的牢笼。 死亡,亦是解脱。 想到乌卡床边那一袭皮袄,云起道:“徐绍开或许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的一点阳光。” 两人目光对视,云起挑眉:“你猜他知道吗?” 陆安然清楚云起问这句话的含义——虽非乌卡本意,可徐绍开终究当了替罪羊。 没有任何犹豫,陆安然回道:“知道。” 云起:“那他参与了吗?” “没有。” “这么肯定?” “因为乌卡死了。” 没头没脑的话,云起听懂了,乌卡死于背信弃义,所以徐绍开是无辜的。 “乌卡是个矛盾的人。”陆安然用自己感知到的想法,对云起说道:“他唯一愧疚在于连累了徐绍开,可惜没有承认的勇气。又不想徐绍开为他含冤而死,所以一口咬定他当晚看到了徐绍开,希望替他开脱。” 云起站起来推开向西的窗户,阳光和风,吹走室内闷窒,他把双手放在窗台上,人微微前倾,声音随风送回来,有些幽眇,“世道险阻,你我皆凡人,不以兼济天下,只图独善其身。” 犹如一道光,瞬间穿透陆安然的眼眸,照亮到心底。 云起懂她,与其说感叹乌卡身世坎坷,她更多在无奈作为人的身不由己。 不等陆安然琢磨更多,观月从天而降,在外禀告道:“世子,抓到了。”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4章 租客 提刑司内堂外面的庭院里栽了三株梨树,这几日转暖,花苞破开,悄然绽放。 陆安然喝了药犯困,干脆在外面转了转,抬手拨动梨花枝头,白色花瓣扬扬而落。 冷艳如雪,余香入衣。 一只白色云纹锦靴踩住落地的梨花瓣,云起的声音透着几分新鲜:“怎么?平时摸惯了尸体,还有这拈花逗乐的情趣。” 陆安然偏眸:“雪梨膏去燥滋补,乃养生佳品。” 云起故作惊讶的微微睁大桃花眼,“你不止讹上本世子,连带本世子的花都不放过。” 陆安然自知在嘴上功夫这方面无法和云上公子比拟,无奈道:“世子不是去问话了吗?” “说起来,”云起抽出玉骨扇‘唰’的打开,走到梨花树下,与陆安然相对而立,说道:“行刺乌卡的黑衣人抓住了,此人是乌拿派给乌卡的护卫,暗中保护他安全。” 陆安然眉头微压,不解道:“阴昴多次欺凌乌卡,护卫不知情?” 云起轻哂道:“乌拿派的人,你说他听谁的话?” 陆安然脑中念头一动,“乌拿知道实情,但是为了兰州郡利益,故而放任阴昴。” “正是。”云起道:“不过人是乌卡杀的,后面布置倒有护卫帮着办。” 事情如徐绍开说的差不多,阴昴处处针对乌卡,侮辱凌虐,乌卡终于承受不住而爆发。那天晚上冲动中勒死了阴昴,为了摆脱嫌疑,他突然想起连环凶案,就仿照着割了头颅。 乌卡记性很好,小时候看过一次的文章差不多都能背下来,正好见过一眼君桃被杀害的现场,光靠着脑子里的记忆居然临摹了出来。 至于护卫,乌卡告诉他,若阴家知道杀人的是兰州郡的人,他们会怎么报复兰州郡? 所以之后护卫选择了帮着乌卡处理现场,又为了摆脱嫌疑两人联合作了一出出戏。 但世事难料,乌卡死于自作聪明。 对于这样一个人,陆安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或者说任何人不是切身体会过乌卡的人生,都没有随便置评的权利。 阴昴案真相披露,但云起没有打算大白天下。 云起用折扇拨了拨一朵梨花,似笑非笑道:“恶人何须留有清白。” 陆安然望着他俊美的侧脸,一时沉默下来,除了蒙州境与朝廷目前的平衡形势不宜打破外,她看出来对于乌卡的命运,云起终究存了一丝怜惜之心。 正如她自己也无法做到完全的漠视。 “祁都尉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沉默过后,陆安然开口道。 云起:“抓了几个人,让王二来认过,没有你说的那个。” 两人说着话,苏霁走过来,苍白至病态的脸上满是严肃,“世子,查到一件事。” 提刑司交接到云起手里不过十来天,而这里面大多数时候都在忙着连环案,所以衙门的一应事务云起都扔给了苏霁。 因而苏霁自从来了后,整天泡在一大堆文案卷宗里面,光是把历年来的要案重案归档整理,就花了好几天功夫。 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事。 有个商人坠河死的时候,身上没有发现身份牌,故而一直登记的未知。 原本没什么,可这个当口身份牌三个字非常敏感,苏霁一下子就想到,如果他的身份牌不是丢了,而是被人拿了呢? 要说云起看重苏霁不是没有道理,他心思缜密,头脑灵活,发现有疑马上就派人拿了商人的画像去查。 这么一查,还真给他查到了。 “商人名为邹太耀,虞城西部纶县人士,做陶瓷生意,最后落脚地在珍香楼。”苏霁在风口上,让风一吹咳嗽几声,接着道:“我找人问过珍香楼老鸨,他在那里包了个姑娘,有个固定厢房。” “本来那笔生意完成后,邹太耀应该跟着商队一起回去,就因为叫珍香楼那位姑娘迷住了,才打算多待一阵子。” 云起听苏霁时不时咳嗽,引着人往里走,“人不见了,珍香楼怎么不来官府报案?” 苏霁:“青楼窑子这等地方,客人来来去去最正常不过,老鸨只当邹太耀腻了姑娘,又怕被缠住损了银两所以偷偷跑了,还训斥人姑娘不会留客,所以才对邹太耀印象比较深。” 否则过去这么久,谁还能记得那么一位嫖客。 最重要的是,苏霁正了正神色,道:“邹太耀这个名字,确实在他死后出现过。”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同时精神一震。 “有人用这个名字租了一个小间,至今还未退租,我前来问一下世子,是不是现在派人前去还是怎样?” 云起当机立断道:“我亲自去。” 苏霁点点头:“好的,我这就去安排。” 云起合扇抚掌,“祁尚满城抓也抓不着,还是我提刑司能干。” 陆安然默了默,诚实道:“提刑司办事仔细点,这个案子也许不用留到现在。” 云起扶额,虽是真话,倒也大可不必对着他这个提刑司司丞的面说。 — 城西同祥巷,以北为流商走贩,花街柳巷,跨过玄武街的南面多为富商乡绅,或公卿子爵私置宅邸。 同一条巷子,连接着完全不同的景象。 “这一片几户都做短租生意。”苏霁翻着手上一本蓝皮黑字的书册,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道:“之前王守仁的名字就出现在这里。” 不过当时还不知道商人叫什么,故而对隔了几页的邹太耀这个名字,没有谁特别关注。 云起以扇顶开狭小破旧的木门,“单间?” 苏霁在旁道:“嗯,短租也分类别,有大通铺,也有像这样的单间,钱多了,还可以租独门独户的小院。”反正针对什么样的需求,都可以满足。 出乎大家预料的是,房间虽昏暗狭窄,家具也简单,但不论是床上的旧棉被还是其他物件摆放,相当整齐有序,打扫的干干净净。 门就大开着,散了散里面不通风的味道。 “问过其他人,这房子的主人深居浅出,白天见不到人影,到了晚上连根烛火也不点,所以也没什么人见过。”苏霁道:“不过人在不在总归能听到点动静,这两天却是连一丁点声音也没有,估摸着几天没回了。” 房间就那么大,一应物件一目了然,云起略过肉眼可见的桌椅打开唯一的柜子看了看,里面两三套粗布衣服,也是很整齐的叠放着。 陆安然走到房间东边,盯着斑驳掉皮的墙面上一幅画。 苏霁一把掀开床褥,“世子。” 云起走过去,桃花眼眯了眯,冷哼道:“果然是这小子!” 只见床褥下面铺了好几块碎布,大小形状不一,有的看着是领口,有的是袖子,全都是细麻布的孝衣上裁下来的。 “把这里所有人聚起来审问,本世子就不信没有一个人见过。” 陆安然却摇头,“光见过没有用。”她和王二也见过那个怪人,但是依着画像,仍旧找不到人。 苏霁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边道:“他可能学过一点乔装之术。” 陆安然灵感一闪,“王守仁?” “什么?”苏霁一头雾水。 云起倒是瞬间醒悟,“王守仁死在竭海,又出现在京城袭击荣安县主,坡脚商人与京兆府门前的怪人迟迟找不到……或许……” “他们根本是同一个!”到最后,两人异口同声。 苏霁好笑的看着两人,“你们在打哑谜?” 陆安然道:“凶手懂些乔装易容,又利用多重身份随时变化,以至于我们永远跟在他身后慢一步。” 苏霁非愚钝之人,这样解释就明白过来,指着手中拿的一张纸,问道:“这个呢?能让我们提前一步埋伏,还是凶手的另一个招数?” 除了碎布外,里面还放了几张纸,上面凌乱的写了一堆字,从中不难辨别出都是几个死者有关的东西,还有王都不同街巷路线图。 “画的正经还挺那么回事。”云起翻了翻,道:“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住在这里的人就是凶手。” “嗯。”陆安然又把目光放在那副画上。 云起抬头时注意到,问:“这么好看?” 画上晚霞映山,牧童骑牛吹笛,背后炊烟袅袅,寻常可见的人间烟火气,与这破旧冷清的房间形成鲜明对比。 陆安然用食指抵在鼻尖,“有个味道。” “嗯。”云起靠近过去,“照这炊烟来看,饭快熟了。” 苏霁哭笑不得,边走过去边道:“又不是画仙,哪里就有……嗯?真的有。” 云起嘴角微勾,哼笑道:“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抓着画卷最底下一扬手。 墙壁被凿开一个小洞,三个酒碗,一顶小香炉。 只不过,碗里没有酒,香炉也没有烟。 陆安然拿起碗看,“他在这里祭拜过,碗里原先盛的也不是酒,而是血。”人血。 就算陆安然不说,通过余留下的淡淡血腥气,云起和苏霁想到了。 云起扫过最里面空的地方,手指抹过旁边灰尘,道:“此处应该放过牌位。” 收拾好从里面出来,陆安然道:“接下来怎么做?” 凶手犹如狡兔三窟,手中不知握了多少身份牌,还会变化样貌,说不定混出城去也不定。 云起勾唇一笑,眉宇间露出几分自信,食指弹了弹手中握着的纸,桃花眼眯起一抹狡黠弧度,“答案在这里。”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5章 泼漆 疑犯落脚地没抓到人,不过在他房间发现不少东西。 几页纸记录了各种消息,关于死者生平以及所在府邸,并且对他们出入时辰都很了解,可见凶手每次下手前都做了相当的准备。 退一步,就算不是凶手,那么这房间的主人也和凶手有着密切关系。 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抓人。 “杜问致,大业九年从军,入贾正清麾下,三年后升为百夫长,大业十四年竭海战中立功,帝封赏,擢升为上府左果毅都尉。” 云起抖了一下手中的纸,问苏霁:“盯梢杜府的人安排好了?” 这是凶手留下的纸页当中,唯一还没有被害的人。 “我让提刑司的人在对街留意有没有可疑人物出现,另派了两个我们的人暗中留在杜府周围。”苏霁思量道:“只是不知凶手打算扰乱我们视线,还是故意叫板。” 云起冷嗤道:“他既然要和我玩这手,我们也不能让他失望。”想了一下,露出狐狸般的狡黠笑容,“祁尚那小子闲着也是闲着,你不是怕凶手声东击西吗,让他多盯着城里其他地方。” 苏霁一琢磨,毫无心理负担的说道:“也是,祁都尉办事还是牢靠的。”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要黑黑一窝。 这么过去一天一夜,提刑司那边没有收获什么,陆安然在医辨宗里又开始修复两具尸骨。 此刻正对着其中一副缓缓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也是断头。” 不知这尸骨什么来历,但从白骨化的程度推测这两具女尸死亡时间都超过十年往上。 之前陆安然和云起翻阅过提刑司旧档,证实以前没有发生过引魂断头案,确确实实是几个月前才开始。 她现在越发好奇,雷翁从哪里弄来的两具女尸,什么身份,又为何而死。 晚上回吉庆坊,马车被堵在半路上,陆安然刚挑开车帘,外面墨言双手叠在脑袋后往后一靠,语气不爽道:“有一户人家走水,堵着了。” 空气里还有余烟未消,远远的飘来一股子焦味。 陆安然看了眼,从方向来分辨是城西北,同祥巷那个方位,立马就想到会不会和引魂断头案的凶手有关。 “汪汪~汪~” 听到叫声,陆安然诧异的看着飞奔而来的几只流浪狗。 “看什么看。”墨言脸一黑,挥手赶狗,“去去去,都走开。” 陆安然眼神打量着道:“你很吸引狗?体质特殊?” 墨言叫她那微妙的目光看的浑身发毛,猛的跳起来,“小爷给你去瞅瞅前面怎么回事,你给我待着别乱跑,要叫狗咬了,不准和世子告状啊。” 陆安然眼看着那些狗随着墨言离开欢快的跟上去,摸着下巴开始考虑,要不然从墨言身上弄点血来考究一番? 刚窜上屋顶的墨言朝天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陆安然正准备收回帘子,旁边传来几声怒骂,引得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一伙人四五个从巷子口跑出来,擦着陆安然所在的马车经过,其中被围在中间的年轻男子身着湖绿色锦衣,面貌普通,容色疲态,一双眼眸透着浊气,眼下两团乌青,隐有醉态。 “真他爷的晦气,老子才搂着凤仙儿滚床铺,一把火差点烧老子屁股。”年轻男子骂骂咧咧。 “柳兄莫气,那凤仙儿也就是身前几两肉摸着舒坦,若论柳腰肥/臀还是寻芳院雪音妙不可言,包管柳兄魂牵梦萦,欲仙欲死。” “雪音?”年轻男子出来匆忙,衣衫不整的挂在身上,也不觉得不妥,大刺刺站在路上,说道:“不去,那娘们有股骚狐味。” “琼仙楼的绯烟冷艳清傲,是个冰雪美人。” “冷冰冰的,跟上一个死人差不多,没趣味。” 其他人几人纷纷插口,说的都是风流场所的浑话,一句比一句污秽下流。 陆安然看着他们打个弯,从另一头转道离开,看样子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乐子。 她大概猜出年轻男子是谁—— 柳家庶子,柳长和,除夕夜在青楼当中曾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而被抓进京兆府。 可惜,柳家文官世家,中正公明,却也出了这样的庶子。 差不多看不见柳长和的背影时,墨言回来了。 去时黑着脸,回来一脸兴致,扭着傲娇脸抱臂道:“你猜烧着谁了?” 没说哪门哪户,直接点名人,说明陆安然认识或者听说过,不过俨然她没有玩你猜我猜的兴趣。 陆安然:“不猜。” “你这个人!”墨言哼一声,“这么无聊,小心世子过几天就腻歪了!” 陆安然看着他不说话。 “行行行,我告诉你,顾老二去青楼寻欢,结果里头突然着火,直接烧了他的光屁股。”说完似乎乐的不行,一个劲嘿嘿笑。 陆安然略一寻思,姓顾的,“忠武将军府顾二爷?” 墨言撇嘴:“是呗,什么顾二爷,靠着顾成峰才得个二爷名号罢了,谁当他是个人物。” “只烧着他了?” “火就从他房间开始,自然烧着他,不过他运气好捡回半条命,只可惜烧了下半身,也不知道那玩意儿以后还好不好使。”墨言啧啧直叹,满脸幸灾乐祸。 “起火原因可查到?” “烛台倒了,烧在被子上,两人太过投入一时没发现。”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有些羞于启齿,看着黑烟渐小,火势没有累及周围,应是止住了。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前面路通了,穿过小巷回了吉庆坊。 — 本以为顾二爷这事出于意外,谁想第二天京兆府袁方带了一个光头和尚找到提刑司。 袁方一急就容易出汗,拿着块帕子抹了一把脖子,苦着脸道:“世子爷,您看……” “别,您是大人,您正三品大官,我不过四品小官员。”云起用折扇压了压,话虽如此,闲散的坐在那里,神色懒怠,一派优雅矜贵。 袁方厚着脸皮道:“今日不论官职论交情!” 王都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袁方能稳坐京兆府尹的位置,可见他处事圆滑,八面玲珑。 “攀交情你带个大和尚往我这一杵,怎么遭?眼看我案子破不了受皇上怪罪,提前给我找好人超度呢?” “哎哟,误会,都是误会。”袁方面对大和尚做了个手势,“这位是法华寺住持,圆智大师。” 圆智长须白眉,面容和善慈祥,真有几分佛相,双手合十微低首,念道:“阿弥陀佛。” 袁方道:“昨天顾家二爷的事,世子爷有所听说了吧?”见到云起点头,才接着道:“这顾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年前荣安县主被袭后,事情一桩接一桩,昨天顾二爷在青楼受伤,今日一大早,圆智大师发现,顾家供在法华寺里忠武将军的灵牌突然叫人泼了油漆。” 青楼失火这种事自然不会报到提刑司,不过王都城传的多了,尤其还是顾家的事,多少都听了一嘴。 云起吹了一口茶,问道:“这和你带人来有关?” “有关!有关的很!”袁方单手靠在桌案上,整个身体前倾,“先说近的,顾家将灵牌放在法华寺这么久,虽寺中没有人特意守着,但人都死了,谁无冤无仇去针对一块灵牌。” 袁方还头疼在这灵牌的主人不是别人,恰恰是竭海一役战功赫赫的忠武将军,皇上亲封并给顾家奖赏,现在这种事出了,岂不是间接给皇帝打脸。 “再说青楼走水,世子您可知怎么回事?房间里发现了一丝残留的火油,这总不能说意外。” 云起听完,哦了一声,“看来事情不简单,袁大人,你要辛苦了。” 袁方讲了半天收获这句话,嘴角一个抽搐,“世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怀疑这两件事的背后主使人和袭击荣安县主有关。” 云起一边眉头扬起,似笑非笑道:“袁大人有何高见。” 袁方收起帕子,抖了抖官袍,正色道:“此人神出鬼没,在青楼和法华寺来去自如,且不叫人发现,定是功夫傍身。世子不妨再想想,袭击荣安县主的人当着众护卫尚可全身而退,说明此人不仅艺高,还胆大。这两者是不是非常相似?” 云起支着下巴沉吟良久,“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袁方见此,一拍大腿,道:“世子果然通透,我这就回去将两个案子移交提刑司。” “嗯?”云起脸上露出几分迷惑。 袁方站起来,“皇上不是把袭击荣安县主的案子归入提刑司,既然这两个案子与之乃同一人,理应并为一案,世子您觉得呢?” 云起用手指摩挲着下巴:“这个……” “就这样。”袁方着急忙慌的仿佛有火烧尾巴,对圆智住持道:“大师你暂且留着,与世子细细讲述一下过程,京兆府还有一堆事等着我,我就先走一步了。” 来的时候步伐沉重,离开时一身轻,踏出提刑司大门,袁方感觉神清气爽,双手背在身后乐滋滋的哼起一段小曲。 “大人,成了?”袁方身边的小厮跟在身后问道。 袁方脸上止不住冒出点得意劲,“本官现在想想,皇上给提刑司整这么个司丞简直太英明,别的不说,好忽悠啊,哈哈!” 不提袁方那茬,提刑司内,云起盯着圆智住持的大光头一会儿,朝后招手,“苏霁,来问案了。” 圆智大师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云起理了理衣襟起身往外走。 苏霁:“世子您这会儿功夫去哪儿,这案子……” “案子不是有你?”云起桃花眼尾微挑,天生勾人,轻笑道:“花楼来了新酒娘,本世子去品品味道如何。” 圆智大师对着云起的背影摇摇头,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苏霁叹一口气,转身挂个客套笑容面对圆智大师,道:“大师请,详细说一下事情的起因结果。”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6章 被劫 口中说去花楼品酒的云上公子出现在吉庆坊。 这日,稷下宫放旬假,陆安然留在家中指挥春苗制药茶。 “紫苏、佛手、百结花各一钱,清水煮开再加三钱冰糖。” 春苗加料的动作一顿,抬起脑袋来,困惑道:“是三钱吗?奴婢怎么记得没这么多。” 陆安然一本正经道:“没错,你听我的就行。” “哦。”春苗想想也对,她家小姐虽不走医道,可制个药茶还不是信手拈来。 云起就是这个时候进来,哂笑道:“加这么多糖,也不怕齁死你。” 陆安然洒了一把麦冬后瞥了他一眼,眼神分明写着就你话多。 春苗懊恼,她又让小姐给骗了。 用特质的银筷子往汤锅里搅了搅,擦干净手道:“奴婢给世子爷斟茶,早上还做了些糖蒸酥酪,世子要不要尝尝。” 云起抬手扬了扬,春苗喜滋滋的下去忙活。 嗅了嗅味道,问:“煮的什么?” “紫苏佛手茶。”还需小火煮一个时辰,陆安然从厨房出去,道:“春属木,气机生发,阳气大盛,易致火性炎上,喝点药茶可健脾养胃,升清降浊。” “要不是了解你,差点让你这一通道理给骗了。”云起轻笑:“说穿了不过嘴馋二字。” 陆安然蒙面下的脸难得一红,口吻却持着淡定:“世子可听过俗语,看穿不说穿。” 小院高大的桂花树下,摆了一副桌椅,两人走过去时,春苗正好沏了热茶摆上。 云起撩袍坐下,望着桂花树绿意盎然的嫩叶,轻叹:“你不知道,袁方个贼油头什么麻烦都想着往我提刑司扔。” 听了事由,陆安然道:“世子就坡下驴,也没吃亏。” 云起呵笑道:“我就是考虑到此间不寻常,才顺势接手过来,这会儿苏霁正在问话,不过想也没多大用,关键还在于凶手做这些事的目的何在。” “先是荣安县主,君桃,顾二爷,再是忠武将军的灵牌。”陆安然眼眸微垂,眉心一拧,“凶手似乎针对顾家。” 云起转了转手中茶杯,嘴角挂着玩味的笑,“你曾经说过,死者之间的共通处在于都和如今的家主有直接关系。” “嗯,哪里不对吗?” 云起用食指在桌上点了一下,摇头道:“不,只是我在过来的路上重新梳理了一番,发现这里面还有一个共同的地方。” 陆安然眉宇间露出一抹困惑,云起给了两个关键点,“竭海,忠武将军。” 从陆安然还未进王都开始,她就听到了关于忠武将军的英勇事迹,最直观体现在城外那座引人注目的将军坟。 王守仁早已死在竭海,他的名字却在王都再现。 李何通过竭海一役得已封赏,晋为狼山大营副将。 杜问致从一个百夫长提升为上府左果毅都尉,也是因竭海战功。 还有顾府。 因着顾成峰战功斐然,才许得整个顾府鸡犬升天。 归根结底,都和竭海有关。 陆安然手中握着的茶杯一紧,心中某种想法脱口欲出,豁然看向云起,道:“徐都尉,薛府,蒋府……” 云起五指扣着茶杯压在桌上,眉尾一挑,“王都城天子脚下,各家族林立,所出名门子弟比之其他地方加起来都多,这么些人里面,有多少能平步青云,宗耀门第。” “越繁华锦绣之地,越有暗流涌动,再是长戟高门也需要子孙世代维系,不进则退,犹如群狼环伺,一旦倒下,顷刻分而食之。” “所以,凡大家族最看重后代培养,以期代代昌盛,延绵不绝。” 云起说这些,只是为后面的话铺垫,好使陆安然更容易理解,幸好陆安然非愚钝的人,看她神色了然,便继续道:“振兴家族最有效且捷径是什么,为官。” 有权便有了势,后何愁无钱。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最难得,在王都众大家族中当官不过举手而来,但难在当什么官,走谁的门路。” 就算皇帝励精图治,想要肃清官场歪风邪气,也要碍于各势力纵横交错,而相互牵制。 所以自开朝以来,就有不少家族明里暗里送家中子弟入官场混个差事。但也有坏处,这样的官职基本上都是闲职,混一辈子也不过碌碌无为,聊胜于无。 “想要有所作为,高官进爵,日后在朝堂有立足之地,只能通过两条路。” 云起拿起一块糖蒸酥酪一掰为二,两手各抓一半,看左边:“拜当朝大儒为师,同平民一般科考,”视线往右,“入伍挣军功。” 普通人,例如远在蒙都县署的于得水,就算榜上有名了,想要从此官场亨通也是痴人说梦。说白了,就算去庙里烧香还需要庙祝引路,宦海浮沉,内中复杂稍一步不慎,有可能万劫不复。 大家族的倚仗在于人脉,如果自己争气,又有人给你铺好路,想要步步高升也非难事。 如果寻常百姓科考入仕走了第一步,大家子弟就已率先迈开步伐,行了一多半。 相较而言,从军对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来说不是好去处,但比起在王都城不学无术整日瞎鬼混,他们家族中人认为去军中历练顺便捞点军功,真是再好不过。 朝堂有人,手中握点兵权,无疑给显赫门楣加垒一层铜墙铁壁。 “徐仲寿,薛有庆,蒋墙都是家里人踢到军营当中,这里面属徐仲寿混的最好,谋得个都尉。”云起懒散说道:“前朝覆灭后几年,还有零星的前朝余孽在各处活跃,后来也逐渐偃旗息鼓,大宁朝久未开战,哪里有军功给他们捞。” 说至此,哼笑一声:“竭海闹事,可不,机会来了。” 陆安然顺着思路道:“所以当初他们三人都去了竭海?” 云起把手中甜点扔回盘子里,拍掉糕点屑,道:“不错,原先我们只盯着死者查,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来之前我让观月跑了一趟,事实证明……”黑眸微闪,眼底藏了几分凌厉,“我没猜错。” 陆安然大呼一口气,“世子既然心中有数,下面一步应该也提前部署过。” 这个案子太过诡谲,总叫人不安心,现在有了线索,云起却闲坐在这里,也不见半点动作。 云起老神在在道:“放心,王都内去过竭海的只剩下杜问致,只要凶手出现在附近必会一击擒拿。” 陆安然提醒:“还有顾府。” 云起一笑:“祁尚派人守着。” 陆安然颔首:“祁都尉虽年轻,然做事稳妥。” 又道:“说来徐仲寿和祁尚同为都尉,王都城人人称赞祁尚,但少有提及徐仲寿的名号。” 云起挥扇轻摇,悠然道:“大宁朝第一个武状元自然碾压一群乌合之众。” 陆安然很少听到云起这么夸一个人,明明前一阵子还称人家为‘屠夫’,这会倒是转变的话。 许是看穿陆安然所想,云起笑道:“怎么说祁都尉现在都是自己人了。” 被云起念叨‘自己人’的祁尚下一刻出现在吉庆坊,令陆安然和云起同感意外。 祁都尉一向守正持重,此刻面色深沉,魁梧高大的身体往院中一站,像立了一方铁塔,沉着嗓子道:“顾府出事了。” 云起就着坐姿抬头:“你不是派人看着?” 祁尚从胸口摸出一封信函递过去。 云起只看了信封一眼,一边眉梢高高挑起,“三横九竖。” 三横九竖为军中令语,意为加急,速回。 “我收到信函即刻出城,在半道上感觉不对,重新问过传信人,他才说送信函来的是个生面孔。”祁尚握了握拳,眼中隐有几分懊恼,“我再回到顾府,那人扮作我的亲信冲入荣安县主房中,将她劫持了。” 陆安然一惊,云起亦收敛起那份漫不经心,“荣安县主?” 祁尚冷脸道:“他穿戴盔甲,用绳索将荣安县主捆在身前,又将县主的随身女婢绑在背后。” 这样一来,弓箭手都奈他不得。 “还在顾府?” “他要了马车,往城门口方向去了,我派人跟着,赶来通知你一声。”祁尚匆匆说罢,转身出去跃上马背,马蹄一抖,直窜出去几丈远。 几乎是祁尚刚离开,观月就落地了。 “世子,疑犯破门离开,去了将军坟。” 云起想到被泼油漆的灵牌,脑子里闪过个古怪念头,“他不会去炸坟墓吧?” 观月嘴一抽,“要不然把附近封锁起来。” “炸掉再填就是,难不成死人还能诈尸?”云起摆摆手,“当务之急先把荣安县主救下来。” 墨言将平常陆安然乘坐的马车赶出来,云起一步跨上去,衣袖被陆安然两根手指抓住,回头:“嗯?” 陆安然微仰头,黑眸澄澈,光影灼灼,“我也去。” 云起注视片刻,回首钻入马车,口中道:“上来。” 刚落座,云起忽而轻笑一声:“你这一去,正好应了外面传言。” 于云起一段风流韵事,反之,于陆安然而言,多少有损名节。 云起问:“不怕?” 陆安然眉色坦然,道:“毁誉不可听,是非自分明。” “还有句话,‘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云起笑容微敛,看向她的眼神突然一深,眸子里有幽光闪烁。 陆安然不其然的与他眼神相遇,一错不错,视线全落入他的眼眸当中,惹来一阵心悸。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7章 条件 出城往北,一片开阔地,当中耸立起一座陵墓。 西靠山,北依河,朝向辽阔坡地,遥望大宁皇朝王都城。 碑石矗立,上书‘忠武将军之墓’。 整片陵墓占地十余亩,墓陵呈方坛阶梯而上,墓有一亩多宽,高四五丈,宏大雄伟,波澜壮阔。 马车堪堪停住,忽然一声震天响。 墨言怪叫一声,朝内道:“世子,这贼子还真的炸墓了。” 烟雾腾腾逼的众人连连后退,云起走过去,迎面撞上冷肃着一张脸的祁尚。 他一只手握住腰侧长刀,表情凝重道:“凶手早有准备,在此处提前埋下炸药,现在情况还不可知。” 杀人不难,抓凶手也不难,难的是怎么把荣安县主救出来。 云起望向将军坟,浓烟卷起灰尘,将整座陵墓遮蔽,隔绝开清朗蓝天,笼上一层厚重阴霾。 “再等等,他若有心杀人或者逃跑,绝不会做出这等声势,还大费周章将人劫持至此。” 闻言,祁尚多看了云起一眼,眸色深了点,点头:“只能这样。” 观月来到云起身后,与祁尚打过招呼后,道:“世子,这里动静太大,不少百姓闻风而来。” 猎奇是人的天性,王都的百姓也不例外。 不需要多加宣扬,城内城外的人们蜂拥过来,看着眼前场景又兴奋又好奇,很快把将军坟前面的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要不是衙役和祁尚带来的人拦着,早就破了屏障凑前面去瞧个明白清楚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祁尚手下一个亲卫道。 祁尚侧头吩咐道:“未免再有意外发生,派人守好路两旁,不准外人靠近一步,不尊令者直接擒拿。” 亲卫领命离去,祁尚对云起道:“世子,事关重大,我已传信至宫中。” 案子由提刑司负责,祁尚本不该越过云起,但牵扯到忠武将军和荣安县主,他大意不得。 云起脑门抽抽发疼,伸手拍了一下额头,“算了,闹成这样,你我有心也瞒不住。” 一炷香后烟灰散掉,坟上多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祁尚环顾左右,下决定道:“我带人前去看看。” 话音刚落地,洞口探出一道纤细人影,跌跌撞撞的爬出来,一路小跑往这边冲,半道上还叫泥堆碎石绊了好几下,终于跪趴在祁尚等人面前。 其他人不方便,陆安然同为女子出手扶起来,顺便把右手搭在她的手腕上。 “急气攻心导致心胆气虚,吃两颗安神养心丸即好。”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了颗黑色的药丸塞入她嘴里。 小丫鬟灰扑扑一张脸,泪痕滑过的地方明显流出两条白印,神色间惊惶无措,四肢发软,好不容易醒过神,啊呜一声大叫,先狠狠哭一场。 想来没受过这样大起大落的惊吓,哭的差点背过气。 陆安然塞上瓶子重新收回去,看她哭起来没完,忍不住说道:“你家小姐还受制于人,不如救她出来再哭不迟。” 许是陆安然声音太冷,也可能小丫鬟终于想起她那个可怜的小姐,一个哭嗝生生卡在喉咙里,“小,小姐,对,你们快去救她。” “怎么救?” 小丫鬟睁大眼:“啊?” 陆安然说话一向这样疏淡,没察觉哪里不对,可看着小丫鬟又要崩溃的样子,她默默退后一步。 云起戏谑的睨她一眼,以扇柄抵着小丫鬟的下巴抬起来,“来跟本世子说吧。”桃花眼半眯,眼尾微微上翘,多情又勾人,再加上一张帅的惨绝人寰的脸庞,在这情急当下,小丫鬟依旧红了脸。 这下,更说不出话来了。 陆安然回给云起一个冷眼,云起摸摸鼻子同后退一步。 一个太冷,惊着人,一个太热,灼伤人。 祁尚只得自己出马,走到小丫鬟面前,嗓音低沉道:“他为何劫持荣安县主,又为何放你出来?” 大概祁尚身上有一种沉稳的气质,能让与他相处的人同被感染,也跟着镇定起来。 小丫鬟糊涂一摊的脑袋瞬间清晰理出一线条理,“他说顾家的人罪有应得,说小姐既然得了好处,那就该受这个罪……”小丫鬟自己也听不懂,还是如实把能记住的都交代出来,“他的话很少,就说这两句后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然后用火折子点了什么,突然就炸了。” 小丫鬟困难的吞了口口水,恐惧未消,还在骨子里震颤,“我很害怕,他很冷,很冷很冷, 眼神好像能杀人,我不敢看他。他跟我说,我可以出去找人,帮他叫几个人进去。” 说到后面小丫鬟双手捂住脸和眼睛,想起那股子后怕,呜咽带着哭腔道:“我太怕了,他让我不要停直接往外跑,我来不及看一眼小姐,求你们……求你们了,小姐如果再出事,我,我也活不了了。” 坟前哭泣为常见事,但这回哭的却不是墓中人。 “他让谁进去?”祁尚沉邃的眼眸扫向墓地,问道。 小丫鬟抽抽搭搭中,他们带着疑惑互相对视。 云起环臂,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臂,“观月,你去换套衣服,顺便再找九个人一同进去。” 祁尚:“八个,我这里再带一个。” 这般说定,观月到人群里挑了几个灵活机敏的百姓,又暗中使了点银子,让人把身上粗布衣脱下来给他换上。 “世子,凶手知道您和祁都尉不奇怪,为何还特地指明要陆大小姐同往。”墨言在说‘陆大小姐’几个字时,明显带着股不太情愿的傲娇口吻。 不过凶手原话说的是云王世子身边的女子,但也足够叫人惊奇。 云起不答,反问祁尚,“祁都尉知道吗?” “尚不明。”祁尚道:“以防不测,进去后劳烦世子的人与我这位亲卫寻机制住凶手,不要伤及百姓。” 被选中的八个百姓因为什么都不了解,反而兴致勃勃,一副能凑近看热闹的高昂表情。 观月换好了衣服一起过来,他收敛起身上气势,融入百姓中间,倒挺像那么回事,“凶手为什么非要从里面挑十个百姓和世子及都尉前往,要不然陆小姐还是留在这里,就说女子与这种阴晦地犯冲。” 不待云起和祁尚说什么,陆安然先摇头,道:“他既已指明,必对我的身份有所了解,再则荣安县主情况不明,我比你们更方便查看。” 如此这番商议定后,一行共十三人朝墓地靠拢。 “大人,真要我们下墓啊?里面不会有毒气吧?” “搞不好,不过那人干啥的,炸坟这种事忒阴损缺德。” “忠武将军义薄云天,兄弟们等会可都看好喽,别叫人跑了,咱们也干票大的。” …… 祁尚身边乔装成普通百姓的亲卫听了满脑门汗,“说什么呢,都安分点,紧着自己的小命,里面的人手里好几条人命案。” 大家血性上来打架斗殴不少见,真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没有的事,听了这话,不禁有些踌躇。 原是敲打一番,没想着吓到人,观月道:“等会儿你们站后边,离洞门口近一点,一有不对我会提前打信号。” 其中一个白了脸,不干了,“不是,你们起先也没说里面藏着恶徒,要人命的事,我不去。” 八个人的选择也按照凶手要求,年纪不一,营生不同,有农夫、伶人、说书先生,也有学子、乡绅、跑脚马夫。 首先打退堂鼓的是位扛锄头干农活到一半来凑热闹的农夫,“要去你们去,我地里活没干完,我不干了。” 有一就有二,消极和恐慌很能影响其他人,见状,剩下几个也面面相觑,想要退出。 祁尚问云起:“世子你怎么说?” 云起打开折扇掩住口鼻一下,桃花眼含笑道:“可以理解,但我怕荣安县主撑不了太久。” 荣安县主被歹徒袭击后成了木僵人,平时在顾府当做易碎冰玉照看,容不得半点差池,现如今叫人劫持大半天,也不知现状如何。 祁尚不多说话,手握着刀柄一个用力,手起刀落,速度快的只见寒光一闪,刀已重新归入刀鞘。 农夫就感觉肩膀一松,一块重铁砸落,愣愣的转头,肩膀上只剩下一根枯黄竹竿,大惊失色道:“哎哟喂!” 祁尚面容沉肃,一双眼扫过去,犹如卷着股寒冽北风,嘶嘶发凉,“各位,事态紧急,没空再犹豫下去,我祁尚在此向大家保证,定护你们安全,请大家配合官府办案。” 军营中历练过的人,浑身一股子铁血凌厉的气势,不怒自威。 “走,走吧那就。”常在八方客说书的先生狠狠心,捋了一把山羊胡,抖着嗓子说道。 他讲忠武将军的故事也不是一两回,能进将军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惧抵不住好奇,狠狠心,往前迈开步子。 人形小阵再次动起来,云起和陆安然走在最边上,前者两指并着往陆安然脑门上弹了一下,倾身靠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呵气道:“进去后跟紧我。” 因着在外面,云起故做这一暧昧举动,陆安然心知他用意,只冲他点点头。 祁尚余光将之收入眼中,微有尴尬的快了两人一步,对着里面道:“我们人到了,能否将荣安县主放出来。”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8章 真相(1) 坟内久久没有回应,春风吹过这块辽阔地,只有寂寥的回音唱响一点哀鸣。 洞门黝黑冷寂,阳光照不进去,黄泥土腥气与陈腐的味道飘散出来,带给人寒毛颤栗的惊悚感。 “见鬼的天气,怎么这么冷。”有人嘟嚷道。 没人回应,只不过众人心照不宣,并非天凉,而是坟中传出来的鬼气叫人瘆得慌。 在祁尚准备再开口时,里面响起一道粗哑冷漠的声音:“左起第三、第七两人退出去,重新换两个人过来,不要妄图耍花样。” 观月和祁尚手下的亲卫对视一眼,两人自问装扮的毫无痕迹,怎么一眼就被看出来了? 里头的人冷笑:“杀没杀过人,不靠看,闻味道就知道。” “嘶——”其他八人搓手臂,快哭了,这些都是什么人,动不动就把杀人挂嘴边,当杀猪吗? 观月看向云起,后者对他微微颔首。 在等待期间,云起对陆安然使了个眼色,她往前迈了一步,道:“荣安县主撑不了太久,我给她扎两针。” 扎针是其次,主要还是摸一下凶手底细。 “呵,迟早都要死,何必费这个劲。”凶手不为所动,冷冷道。 祁尚眉宇皱拢,压低声音道:“世子,等会儿只能见机行事。” 云起用玉骨扇轻敲手心,表面仍旧吊儿郎当道:“祁都尉武艺高强,靠你了。” 祁尚沉敛黑眸,没有就此推诿,似在考虑对策。 云起没遇到过祁尚这般的实诚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再欺负,无趣的摸了摸鼻尖。 观月办事效率很快,不消多时又找来两个人,一个手臂捆着一溜儿十来个铁圈看就是耍杂技的,另一个挎着篮子眉眼飞舞的大婶。 “人找来了,你想怎么样说吧,本世子没有踩着别人坟头聊天逗趣的爱好。”云起把玩玉骨扇,轻嘲道。 里面的人开口,却不是对着云起说话,“小丫头,用银针扎他们的哑门穴。” 祁尚和云起未曾想到这招,这样一来太被动了。 “怎么?还怕我一个瘸子从你们重重包围中逃脱?”声音像是在粗砾上摩擦而过,沙沙的干哑,口气里透着浓烈的嘲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希望被人打扰,你们只需要耳朵听。” 祁都尉行事果敢,盘腿往空地上一座,“陆姑娘,请。” 陆安然与云起对视一眼,抽出细长银针冲祁尚颔首,“得罪了。” 等所有人都扎完只剩下云起,他看看泥土地,厚着脸皮笑道:“本世子还是回到人群中去,这里交给祁都尉够了。” 里面的人哼笑一声,意味不明道:“世子身娇体贵,就不用扎这一针了。” 言下之意,完全没把云起看在眼里。 云起好像浑然没听出内中含义,乐道:“你这人有点眼光在。” 洞口黑影一晃,天光描绘出一个男人的轮廓,瘦,黑,头上兜鍪压出额头几道皱纹,使得面容更加坚毅,一双眼睛如钢刺,寒光慑人。 陆安然见了,才知道小丫鬟说的很冷非他言行,而是他身上的煞气过重,带着血腥的凶煞。 “千金小姐,我早说了,京兆府解决不了我的事。”他眼神淡漠道。 陆安然一颗心像坠了秤砣慢慢往下沉。 果然是他。 云起眼眸轻转,在看清男人右手抓着一根绳子时,微微摇头。 暗处的观月重新埋下身子,叫旁边墨言顶了一下手肘,“怂什么,冲啊。” “世子让我们稍等,应该有所发现。”观月道。 墨言撇撇嘴:“要我说,世子和姓陆的娘们混久了,越发容易疑神疑鬼起来。现在这人都露出来了,还不飞扑上去制住他,等什么呢?” 观月侧过脑袋,“你对陆大小姐很有意见?” “嘁,你去给她当马车夫试试。” 观月:“那还得你来,谁让你更受世子器重呢。” 墨言眼睛一亮,“你也这么觉得。” 观月口不对心的点点头,往墨言肩膀重重一拍,“别辜负世子的信任。” 将军坟前,男人突然用右手拽了一下手中绳子,有轻微的几乎分辨不出的利器划破皮肤的声音,“我知道你们暗中埋伏了人,你们可以试一下,我死前能不能拉动绳子。” 空气中传开淡淡血腥味,男人表情冷漠的发出一声哼笑,“绳子另一头是把钢刀,我只消拉的稍重些,那位荣安县主的脖子就豁开一道大口子。你是学医的,你说还能不能救。” 陆安然摇头,“我是个仵作。” 男人死寂的眸子略动了下,显出一点意外。 “但肯定活不了。”陆安然又开口道。 云起小幅度抽了下嘴角,这两人说话真‘冷’,举起双手道:“莫冲动,美人无罪。” 男人把视线挪过来,漠然注视半晌,直接席地而坐,眼神看向前方,道:“忠武将军,将军坟。”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底像凝聚了一团黑风暴般充满戾气,“天下人全都来敬仰这么一个英雄,又有谁记得战场累累尸骨。” 云起眼眸微垂,调笑戏谑从眼尾收起,问道:“你是谁?” 男人坐在洞口,仰起脑袋看天空,目光空洞,藏着一丝悲寂愤慨,“我叫赵平阳,大业八年从军。” 朝廷每年征兵,在所编户籍中以财产相近则取其身体强壮者、体力相等则取其富裕者、财富体力均等则取家中多子者,用于上番、镇戍或者征战。 赵平阳父母皆无,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中等个子还偏瘦,照理说轮不到他,不过他想着与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还不如去军中厮杀一份家业,就是不幸死了,也算为国捐躯,不亏。 “六年,我整整用了六年时间,从一个无名小兵混到百夫长。”赵平阳伸出一只手摊在阳光下,“你们想知道六年我杀了多少贼寇,挑了多少马寨吗?” 他不需要别人回答,嗤声笑着道:“我自己也数不清,可笑的是,那些人头最后都落在一个个我听都没听过,甚至从来没出现过的人上头。” “不公平吗?”赵平阳转过头脑袋看向外面的人,“这只是开始。” 陆安然想到杜问致,比赵平阳还晚一年入伍,反而早两年晋升。 “两年前,竭海海盗猖獗,朝廷下令清剿,我被调到顾成峰手下随赴竭海。”赵平阳的声音在穿透的风里嘶哑的,带着点沧桑,“最后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海盗被灭,顾成峰这一支所有人都战死。孙将军向上请镐,顾成峰成了忠武将军,其他人也随之一一被封赏,但是……” 轻轻一口气哈出,散在风里无声无息。 “成千上万个无名战士呢,他们同样为之付出生命,又得到了什么?” 云起用折扇敲手心,边道:“我记得,朝廷应该会给每一位战死兵士家中发放一份祭葬银两。” 赵平阳看了云起一眼,没说话,但脸色非常不以为然。 陆安然关注到另一个地方,“你跟随顾成峰手下,可顾成峰手下这一支在海战中都牺牲了。” 相对于云起,赵平阳对待陆安然的态度好多了,点头道:“没错,我是那个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死人堆里爬起来,侥幸没死,但也重伤卧床三月。 “能行动之后,我先去了竭海驻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定我们都死在海战当中,我讲明身份,他们却将我认作骗子。”赵平阳无奈道:“认识我的都死了,就凭我一张嘴,根本说不明白,我想着先回乡再做打算。” 云起和陆安然两人没有说话,听赵平阳一人叙述。 他先是冷笑道:“说到祭葬银两,一百五十两银子对于你们这等达官贵人来说不过花楼消遣一顿,对于穷人来说,要用一条人命换得。” 被点名的云世子扶额,再次后悔为什么没让苏霁换他前来。 那边赵平阳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握着拳头紧咬牙关,恶狠狠的道:“可就算如此,他们的家人也没拿到。” 随着他的情绪激动,陆安然能闻到血腥味比刚才重了些。 “我回乡途径一个兄弟家中看望,才知官府只派人告知一声,根本从未见过什么祭葬费。”愤怒转为悲凉,“于是我暂不回家,顺便多跑几处,居然都是一样。” 起先赵平阳不清楚什么原因,带着几个没收到安抚银两的兄弟亲属前去官府询问,结果衙役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把人赶出来。 几次之后,他们的家人叹气说算了,官字两张口,平民哪里能说得了道理呢。 可赵平阳当年能为了挣前程不管不顾一脑门冲到军营,现在遇到这点事也不会轻易退缩。 原先他想的简单,与官府说清了,让上面将银两补发一下,他也好告慰兄弟们在天之灵。 直到他被毒打一顿,发现当地官府都是一丘之貉,早已串通一气。 “他们将银两都贪了,用着他们口中的‘死人钱’花天酒地。”赵平阳眼珠子赤红,压抑着咆哮道:“他们用出去的银子,每一个铜板上都刻着同我出生入死、以身殉国的兄弟们的鲜血!” 第二案 英雄冢 第89章 真相(2) 风萧萧,黄土坟堆孤耸,十余人围坐,鸦雀无声。 这声恨意直透苍穹,无限悲壮。 “只有我活下来,我知道顾成峰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分明他贪功冒进,害死了数千兄弟。”赵平阳红着眸子,眼底闪烁着熊熊怒火,“最可恨便是危急时刻,他居然拉身边的人挡刀。” 说完,仰首大笑,眼泪却从眼角飙飞出来,“这样的人成了英雄,被尊为万人敬仰的忠武将军,哈哈哈——可笑!可悲!” 替天下人耻笑,为枉死的将士悲悯。 笑声停下,眼中划过一道阴狠暗光,“顾成峰该死,李何更该死,要不是他为了抢军功提前出动,引起海盗警戒,不至于招致全军覆没。” 陆安然总算明白,为什么赵平阳一而再的针对顾家,在他看来,顾成峰死了,但顾家的人享受了封荫,等同于同罪。 云起疑问道:“可我听说,有顾成峰出其不意攻克海盗老巢,才使得海战提前结束。”这也是顾成峰功绩最高的原因。 赵平阳竭力忍耐满腔愤怒,“真正的功臣是安参将,他学识渊博,智勇双全,因而顾成峰一直明里暗里打压他。当时安参将发现不对,请求顾成峰带人绕道,顾成峰刚愎自用,根本不听。” “之后海盗打过来,顾成峰胡乱指挥,被对方步步紧逼,危急时刻,安参将带了三十多个水性好的人闯出去,从海底潜伏过去,趁机毁了海盗驻扎地,才等到孙老将军的援军到来,将海盗一网打尽。” 但他们一群人都壮烈牺牲。 赵平阳单手盖住眼帘,把阳光摒弃在洞门外,沉郁道:“我人微言轻,连身份尚且不能自证,如何向世人道出真相。彼时皇帝早就颁下封赏圣旨,已成定局,我自知讨不了公道,而且人都死了,公道又如何。” 这是赵平阳的妥协,在茫然无措中只能接受现实的无奈。 祁尚不能言语,云起只好自己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出现在王都?” 赵平阳吸一口气,把手拿下来,掩盖了悲愤之后的脸又变得无比冷漠,“你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有人因为看不起病,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病痛中,一日又一日熬着等死。” “我只想帮他们拿回自己该得的银两,是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父亲用死亡换来的钱,凭什么要被糟蹋。” “地方官府不行,我就上王都告状。所幸我有个兄弟叫王守仁,他是王都人,所以我拿了他的路引和身份牌。” 王守仁也是父母双亡,不过有个兄长,之前两兄弟相依为命,后兄长娶妻,嫂嫂不待见他,一气之下去了军中,打算混出点人样再回去。 陆安然猜测道:“你去了京兆府?” 赵平阳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来了王都才知道,王都遍地贵胄,人和人的关系更加紧密复杂,我一个没门没路的人能怎么办?好不容易花钱请人写了状纸,学着戏文里说的那样击鼓鸣冤,却连京兆府尹一面也见不着,只来了一个下面的主薄,不等我递上状纸,先被打了一身伤。” 王都待的越久,赵平阳越感觉身为平民穷人的无力,上告无门,有冤无处说,要说回去,他无脸面对那一张张殷殷期盼的脸庞。 思来想去,他想到一个办法,“我找到顾家,威胁他们若不帮我上告朝廷,我就把顾成峰那点事说出去。” 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顾家根本不当回事。 “我只有这条路,本打算挟持顾成峰的妹妹谈条件,中间出了岔子,反惹来杀身之祸。” “王守仁的身份不能再用,我藏身青楼打杂,无意中碰到一个外地商人坠河死了,我趁黑摸走了他的身份牌。” 于是,他成了邹太耀。 “半年前,徐仲寿的儿子当街打人,很是嚣张跋扈,根本不把平民当人。”赵平阳神色阴郁,布满风霜的脸苍厉如日暮。 “军中分为三种人,靠着祖上庇荫升职上去,来军中镀金好为回去后封官的权贵子弟; 第二种朝中拜好门路,有介绍信,等于上头有人罩着的; 第三种就是平头百姓,这个层次的人即使做了再大贡献,功劳都归前两种人,他们冲在第一线,杀最多的敌人,流最多的血,但是这辈子升到头也不过一个千夫长,永远不会真正的出人头地。” 徐仲寿,薛有庆,蒋墙三人就是前二类,在军中横行霸道,面对敌人贪生怕死,最后把别人的军功毫无廉耻的强按在自己身上,心安理得享受本该属于他人的荣耀。 赵平阳冷嗤道:“当初徐仲寿在军营里耀武扬威,没想到他儿子更变本加厉。” 云起心口忽的一跳:“所以你杀了他?” 赵平阳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毫无波澜,像融入浓稠的黑夜,里面一片荒芜,死气沉沉,只会把人卷入那深深的黑暗绝望当中。 “我来王都一次,不是为我一人一张嘴,看看我身后那些冤屈而死的亡魂,他们为国捐躯,可他们的妻儿父母在挨饿受冻,他们护了这个国,国又拿什么来护佑他们的子女父母。 我无颜回去,全身上下唯有一条残命相博。 既走投无路,只有行一步险棋。” 当一个人道尽涂殚,恶意会一点点滋生出来,慢慢从心口扩散出去,直至覆盖全身。 赵平阳恨世道不公,恨人微言轻,恨苍天无眼,他把这种强烈的悲愤和穷途末路的绝境糅合到一起,让他做出一个决定—— 他干个大案子震惊王都,就有在公堂说话的机会了。 “你们相不相信因果?”赵平阳低下头,整个人缩在阴影中,声音晦涩:“安参将曾经教过我的谋伐计策,我都用在接下来的案子当中。” 一个多月的时间,跟踪、踩点、画局布图,终于找机会绑了人,并他听来的玄乎手段将之杀害。 陆安然垂眸,视线落在赵平阳身上,清音道:“你杀人既为了在公堂伸冤,后来为何又改变主意?” 赵平阳原来确实这样打算,杀完人去县衙自首,用一条贱命换一个公道,值了。 至于徐仲寿家庶子,他认为死的不冤。 差错在他刚走到京兆府门前,却看到贪污银子的其中一员和府衙主薄笑嘻嘻的一同出来,更听见主薄说:“刘大人您就放心吧,那等贱民即便敲上百次鸣冤鼓也无用,他头上就罩着一片天,还能翻了这天去?” 两人哈哈大笑中,赵平阳最后一点念想也破灭了,既然官府不能给他公道,他就用自己的方式。 武将本身善武力,身边又常常伴着近卫,赵平阳不得法,只能找他们的家人,所以薛府小妾和蒋府小厮全都葬身在他手中。 云起用扇柄顶着下巴,眼中流露出一股困惑:“蒋府小厮死后,君桃案之前,三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作案,你当时在做什么打算?” 赵平阳粗粝的手指绞紧麻绳,稍一用力无知无觉的荣安县主便会消香玉陨,他抬起头来,眼眸黑沉沉的,“我在青楼打杂处遇到那两个畜生,原想趁没人的时候动手,谁想他们带了手下来,反被毒打一顿。”空着的手从膝盖缓缓往下抚去,“这条腿就此瘸了。” 来之前,陆安然从未想过能听到这样一段惊天泣地的真相,明明青天白日,却总感觉有股阴影挥之不去。 君桃的死因为她和顾成峰关系密切,李何在赵平阳口中罪该万死,而那位老妪,让赵平阳在维持了一个多时辰的冷漠后,发出一声浅浅叹息。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李何手下,杀了人才发现不对。”赵平阳喉咙里冒泡一般咕咕笑,面容古怪道:“死就死了,活着也是当富贵门庭的走狗。” 陆安然沉默,赵平阳历经大难,阅尽人世不公,他的观念彻底改变了,早已没了寻常人的推己及人,或者恻隐之心。 “乌卡呢?”云起问。 赵平阳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稷下宫的年轻弟子?他杀了人,不应该死?” 杀人定罪理应由官府定罪这样的话,云起没有用来和赵平阳辩驳,他换了个方式道:“乌卡身世悲惨,我以为你会有同理心。” 赵平阳道:“既如此,不如早死早解脱。” 云起以手指轻敲额头,他居然无话可说。 “不过那个小朋友有点意思。”赵平阳面无表情道:“他出卖朋友,但也是为了朋友才送死。” 通过赵平阳的叙述,云起和陆安然才知道,当天晚上乌卡偷摸离开房间,因为赵平阳递了个假消息给他,说可以替徐绍开脱罪,凶手是另一个和阴昴不对付的人。 这对于乌卡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那样一来,他不必为了阴昴获罪,也不用背负对徐绍开的愧疚。 “故事到此为止。”赵平阳从地上站起来,一身铠甲形如钢刀,气势雄浑,目光锐利,隐隐透着嗜血的恶煞,“人间无道,罪恶就该由罪恶改变。” 第二案 英雄冢 第90章 英雄冢 日光倾斜,一抹阳光正好落在赵平阳头上,他仰面承受日照沐浴,仿佛把刻尽风霜的面容上沉压的阴霾一点点暴晒,挥发。 赵平阳一只手抬起来,最后看了两人一眼,那眼神映入光芒,像是透过漫无边际的夜,照射到人间一线曙光。 接着猛的一个用力,往石壁上一拍。 与此同时,悄悄运气成功冲破穴位的祁尚一跃而起。 手往前一探,马上要抓住赵平阳的手臂,有东西迎面砸过来,他下意识接住,再要动作,石门已经合上。 祁尚将荣安县主往地上平放,这一看,脸庞变的凝重起来。 脖子裂开一道大口,鲜血泊泊流出。 云起看向陆安然,“怎么样?” 陆安然蹲下探了探,摇头道:“救不活。” 这时,落下的石门后传来赵平阳阴冷的声音:“奉劝各位一句,十声后,这里会被炸成废墟。” 早在发生变故的时候,观月他们已经飞掠过来,这会儿互相看看。 “世子,怎么办?” “都尉大人。” 赵平阳开始倒数,“……七、六,还不走吗?” 云起有种感觉,“他并非玩笑。” “带上其余人,撤!”祁尚不忘把荣安县主背上。 观月一拖二,拽起犹不能动弹的两个百姓,“墨言,你护好世子和陆小姐。” 幸好祁尚带了不少人,把地上剩余几个都拽上了,拼命的往道口飞奔。 半道上,身后一声震天响,地动山摇。 陆安然被拉扯着扑倒在地,顾不得满地尘土,连忙转头向后望。 飞扬的泥尘像从天而降的帘子,把整片天地割裂开两边,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里,高高耸起的坟轰然倒塌,只剩浓烟咆哮,发出最后的不甘。 她眼前的世界因尘土浑浊,又因障碍物消除豁然开朗。 青山犹在,天地依旧辽阔,只是少了供万人敬仰的陵墓。 — 道旁,原先整束干净的祁都尉和陆大小姐也好,衣着考究的云上公子也罢,此刻都灰扑扑的,像刚从泥地里打滚过。 祁尚道:“我会如实上报朝廷。” 云起衣有尘染,不影响那股子漫不经心的风流潇洒,手中玉骨扇一转,挑眉道:“提刑司负责办的案子,祁都尉也想抢个功劳?” 祁尚皱眉:“此事复杂,圣上若怪罪……” 皇帝金口玉言给顾成峰定的谥号,也亲自下旨褒扬徐仲寿等人,如今这一份奏折上去要打皇帝的脸,这不是抢功,而是得罪。 云起一扬玉骨扇,懒散道:“祁都尉不如先护送荣安县主一程,我最见不得美人珠沉玉磒啊。” 陆安然怔怔望着远处,也曾起过高地,壮观巍峨,如今又恢复平整,除了地上一堆断瓦残垣,作为曾经恢弘的见证。 “性忍且坚,可惜走入歧途。”祁尚给赵平阳定论。 云起语气捉摸不透道:“也算有勇有谋。” 先炸坟引来无数围观群众,接着找几个能快递传扬消息的人前来听故事始末,就算云起和祁尚想压下来,他也要把这些讯息传递出去。 “十个人,按他的要求专挑伶人、说书人、农夫、学子、乡绅、跑脚马夫这些,他们有个共同优势,接触人多,传话快。” 祁尚单手背负身后,这案子让他也无比沉重,“他就不怕杀人灭迹。” 云起看向他,嘴角掀起一抹浅淡弧度,“堵得住一时,堵不住悠悠众口。” 索性摊开放在大家面前,众口烁烁,越无法将之藏着掖着。 苍穹之下,陆安然一双眸子静远幽深,清冷嗓音道:“他从做下第一个案子的时候,就没想活着走出王都。” 是恶徒,也是一部分人心中的英雄。 — 案子破获后,陆安然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间或听墨言说一些朝堂风云。 自墨言得出世子器重自己的结论后,对马车夫这个定位突然间就没那么排斥了,当然他不会承认,最主要春苗小丫头的点心越做越好吃,让他生出这种日子也不错的错觉。 令陆安然没想到的是,当今皇上作风凌厉,不仅下圣旨褫夺顾成峰封号,惩处地方官府贪墨祭葬费,还将徐仲寿一干交给专相司调查。 最后,皇帝还亲下诏书,告慰万千战场亡灵。 这一通下来,原本民间还有少许人妄议皇帝受人蒙蔽,不辨忠奸,也叫这份气度折服。 最惭愧属孙老将军,发须花白的老人家听闻前因后果,在竭海驻地失声痛哭,直呼自己老眼昏花,愧对英灵,闹着要请罪辞官。 好不容易安抚下老将军,东宫太子叫皇帝喊去麟得殿训斥了一顿。 具体事宜陆安然并不清楚,不过这顿训诫从诸位大臣口中传出,属实无疑。 听说太子手底下一个官员参与了祭葬银两贪墨,皇帝让他闭门反省。 再几日,又说太子向皇帝自请前往帝丘。 帝丘位于大宁朝南部,山丘地貌,不止地形复杂,还是各部族聚集地,相对封闭,尤其排外。 也因为多丘陵,常有贼寇扎寨,太子需要功绩扭转在皇帝心中口碑,帝丘无疑成了首选。 这些风风雨雨到了陆安然耳中,一过耳,也没放在心上。 云起找到陆安然时,她正好把最后一块骨头放到尸骨手指位置,抬起头看到云起倚靠在树下。 春后日渐转暖,云起卸下狐裘,穿了一身轻薄青云绣雅竹雪白滚边袍,羊脂玉冠束发,翩翩公子,清隽疏朗。 “走了,带你进宫。”云起桃花眼微微上挑,对着陆安然招招手。 两人从医辨宗出去,陆安然疑惑道:“为何进宫?” 云起玩转折扇,轻笑道:“皇上听说这案子有你一份功劳,要给你嘉赏。” 陆安然:“提刑司破的案,奖赏也该落你头上。” “错!”云起煞有介事的摇手:“苏霁忙内,祁尚救人,你帮辅,本世子不求有功,但求无事。” 马车一路往皇宫的方向跑,云起敛起几分漫不经心,道:“皇帝奖赏给你,你得承着,个中尺度,你自己把握好。” 陆安然郑重颔首:“受师命吩咐,不敢托大。” 云起嘴角微扬,打了个响指,“聪明。” 早在初遇祁尚的时候,云起就故意将陆安然的立场摆为尊师命下山历练,现在将一切推给雷翁,再顺其自然不过。 到了宫门前,云起并未随陆安然入内,看着一个小太监引路带她进去。 观月欲言又止半晌,终忍不住开口道:“世子不用担心,陆小姐本是仵作入行,验尸乃她本分,皇上不会因此起疑。” 从盛世王朝一统天下,蒙州境划归朝廷,但又保留了相对独立的制度,直到前朝,前朝皇帝胞弟萧战以收服蒙州境外游牧民族——牧兰族的名义,意图同时拿下蒙州七郡,却反而成了前朝覆灭的导火索。 这之后十六年里,蒙州境和大宁皇朝暂时呈平衡现状。 但谁都知道,这根无形而微妙的休战线,随时可能会断裂。 朝廷要其彻底臣服,蒙州七郡各怀心思。 “本世子担心了?”云起手臂往里收回成一个半弯,折扇点在鼻尖上。 墨言只听了这句,抽抽嘴角道:“死丫头天天摸死人骨头都不怕,还能怕皇上一个大活人。” 云起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看着观月,“墨言说的有理。” 观月静默下来——行,你们说的都对。 — 陆安然跟了一路,虽然只进宫过一次,对皇宫格局不大了解,但也能分清前殿和后宫的区别。 心中怀揣困惑,面上一点不露,到了地方一看,不是皇帝御书房临华殿,而是关雎宫。 “你且候着。”太监一甩拂尘,同守门的宫婢低声说了什么,进了内殿。 暖阳拂煦,惠风和畅,关雎宫上琉璃瓦片,光彩炫目。 陆安然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站了一炷香功夫,未得到任何召见。 两个宫女在旁边洒扫,边小声嘀咕。 “她是谁,做什么见我们家娘娘?” “好似外头那桩案子的事,皇上原要嘉奖,不过正逢东岳真人卜算关键时刻,便让我们娘娘代为召见。” “嘁,娘娘哪儿有空,小公主病还没好呢?” 门内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宫装打扮,光彩照人,一出来,先呵斥道:“不做事乱嚼什么,关雎宫的规矩都忘了?各掌嘴十个,再有下次,将你们打发去浆洗房。” ‘啪啪啪—’不绝于耳,陆安然眼珠子都没挪动过。 大宫女眼神精明,毫不客气的在陆安然身上扫视一圈,两边嘴角扯起一个弧度,眼中却没什么笑意,“陆小姐,娘娘不得空叫奴婢跑一趟,这是娘娘给你的恩赏。” 大宫女用手打开锦盒放在陆安然面前,一只玉镯躺在里面,翠绿欲滴,浑然天成,是好玉。 陆安然不动声色的接过,垂目行礼道:“谢娘娘赏赐。” 既没有表示不满,也不现出骄色。 大宫女是淑妃心腹,在听说蒙都陆家嫡女如何如何相助提刑司破案时,主仆都不以为然,正如他们都知道提刑司名义上司丞是云起,但谁都清楚真正处理内务的另有个叫苏霁的人物。 后打听到陆安然不过把雷翁早前交代的再传达时,这种嗤之以鼻摆到面上成了轻慢。 因而陆安然进宫这一趟,不止没见到皇帝,也没受淑妃召见,唯一收获是拿回一只玉镯。 从宫门出来,陆安然和云起两两对望,全都有些诧异。 “这么快?” “你没走?” 云起一笑,对着陆安然勾了勾手指,“上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马蹄嘚嘚在街巷穿行,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句交谈。 “只得到这个?” “嗯。” “看来皇上和淑妃都没把你放在心上。” “也好。” “是还不错。” …… 撩开马车帘,前方一片空旷,远有群山起伏,河水奔腾。 不过原来那个位置孤耸的将军坟已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一座新坟,不立墓碑,反而在一旁竖了块巨大石碑。 曰‘英雄冢’。 旷野寂寥,碧空万里,石碑矗立在那,三个血红色大字如战士抛洒的热血,苍凉悲壮。 “冢中空无一物,不过石碑背后刻了所有阵亡将士名字。”云起在旁道。 陆安然低低吟诵道:“古来白骨无人收,天阴雨湿声啾啾。” 风搅长空,白幡猎猎,似那日海波浪涌, 哀鸣遍野。 这片大地上,数千英灵—— 愿以安息。 第二案·完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1章 狐仙 清明,气清景明,万物皆显。 稷下宫旬休十日,为给学子们回家祭扫先祖。 蒙都距离千里之遥,陆安然自不可能特意返回祭祖,这几日功夫便空了出来,拿起久未翻阅的《千金药典》边看边下批注。 虽与医道越走越远,但这里面不少学识同样能用在仵作验尸当中。 迟迟暮春日,天气柔且嘉。 春困袭来,笔上墨汁晕了一大团在白纸上,干脆放下书卷,打算起身睡个午觉。 忽而一团什么东西砸在她手边,拿起来一看,是颗枇杷,转头面对来人,下意识脱口道:“有新案子了?” 云起笑容一顿,没好气道:“本世子脸上写着命案两个字吗?” 陆安然剥开枇杷皮,多/汁,甜爽,意犹未尽,擦干手道:“除此外,我实在想不到世子找我有什么事。” 上次结案后,已过去半月有余,自那日英雄冢一别,两人还是第一次碰面。 这期间,陆安然也终于觉察出南方的地理优势来。 一入清明前后,天气忽而转暖,直接卸下厚厚冬装,转为轻衣薄纱。 柳绿映桃红,春和意浓。 云起坐下,打开玉骨扇潇洒的挥摇几下,桃花眼笑眯眯道:“本世子忙里偷闲,也学这南边儒学雅士来一个踏青游园,诚邀你前去,怎么样?” 陆安然把染了一大团墨迹的纸揉成团一扔,“不去。” “嗯,问的好,本世子打听了个好地方。”云起像是没听到她的回答,自顾自道:“听说沂县桃花开的很好,就去赏花。” 陆安然搓着纸团一怔,这回不急着反驳,只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云起。 相处时间不短,她自认没有十成起码对云起有几分了解,别看他表面吊儿郎当,想起一出是一出,实际上步步都有他用意。 因而对云起突然提起沂县,陆安然才觉得奇怪。 首先沂县偏僻,虽划归在王都领地内,但它那里土质不好,庄稼收成不佳,连带着整个县城都是出了名的贫穷。 后来换了个县令,对花木果树这方面有些经验,就呼吁百姓开垦种树,传出去,渐渐有了果木之乡的美名。 其次王都外就有一大片桃林,要赏花,实在没必要跑那么远。 云起用折扇拍打了她的额头一下,轻笑道:“不赏花,带你去拜狐仙。” — 第二天一早,春苗给陆安然收拾了两件衣服,又放了不少吃食在包袱里,眼泪汪汪的送别。 陆安然无奈道:“不过来回两日,你哭什么。” 春苗扁扁嘴,略有点委屈道:“奴婢不在小姐身边,总不大放心。” “你看好家,明日做点梨花酥等我回来。”陆安然索性安排事情给她。 春苗又拉着墨言,“你要看好小姐,别让小姐饿了,累了,疲乏了,受凉了……” 墨言嘴角一抽,瞪大了眼珠子,“我特娘是马车夫,不是贴身伺候人的侍婢!” 观月随云起过来正好听到这句,笑话道:“墨言,新身份适应的还不错嘛。” 墨言脸又黑了。 马车上,云起给陆安然解释此次去沂县的原因。 “昨天沂县的知县程九万派人送了封信函过来。”云起一只脚微曲,手放在上面有节奏的轻敲,双眼看向外面,姿态放松道:“上面说前几天沂县出了个狐仙,晚上托梦给百姓们,清明节前后半个月,他每日需要一个女子,让他们做好准备。” 鬼怪妖精在民间画本中时有耳闻,满足人们对于未知和猎奇的好奇,通常再谱写一篇惊天动地的人神恋、人妖恋,或者干脆人鬼情未了。 “好几个人信誓旦旦说他们被托梦,也有人觉得事有蹊跷去知县衙门禀告,不过程万里起初没放在心上,顶多等谣言惑众时,直接抓了人就是。” 陆安然知道后面还有但是,否则云起也不用大费周章往沂县赶了。 “谁知问了一圈,没人知道狐仙什么模样、年纪,而这一天正好迈入清明,当天晚上果真有女子在洛西河失踪。” 陆安然深感惊奇,“既然怀疑,程知县不曾阻止?” 云起停下手指敲击的动作,转回头道:“怪就怪在这里,那女子是自己偷跑着去的,像中了狐仙蛊惑一般。” 陆安然蹙眉思索,她不信神鬼传说,可失踪的女子总不会自己想寻死。 “还有,提前以入梦的方式预示后,在女子投河前一天晚上,狐仙还特意告知了众人他所选女子家世为何,姓名叫甚,年龄几许,若是错了,便会降临灾祸。” “头一次,女子家人自然不肯,将她在家中藏严实了,结果便是女子自己偷跑出去,直接跳入洛西河,至此失踪了。” 陆安然自知是废话,仍旧情不自禁说道:“程知县没派人去洛西河查看?” “去了,除了涨潮水多一些外,毫无所获。”云起道:“另外,当天晚上一把神火突降,差点把女子的家人都烧死了。” 之后狐仙再托梦给其他人,如今不过小惩大诫,若再有这般不敬狐仙者,必取性命。 如果大家开始还带几分好奇,这会儿便是敬畏,神明有通天大能,谁都不敢得罪。 云起轻叹:“几日过去,后面的人家再也不敢和狐仙对着干。” 也就是说,好几个女子失踪了! “程知县说他能力有限,对狐仙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上告到提刑司。”云起摊摊手,“本世子身在其位,也很难办啊。” 陆安然神色间有不认同,道:“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 “说的好。”云起赞扬道:“这不就是我让你同行一趟的原因所在呢。” — 真的到了沂县,陆安然又充满迷惑。 只见县城内过往来去,居然大多是头戴儒帽的文人,彼此间作揖招呼,一派高人雅士的风范。 “不用惊奇,沂县历来为文人养成地,更是圣人故乡,自古才子辈出。”云起手执玉骨扇,风度翩翩,矜贵清华,比这里的文士更有公子气质,“不过因前朝一桩案子,沂县受了波及,才没落下来。近些年好一些,特别是随着稷下宫重开,连带这里也重新兴盛。” 陆安然点点头,又摇摇头,语气未有感慨道:“我只是没想到,崇敬狐仙等怪力乱神该是愚昧百姓占多数……” 墨言不知哪里兜了一口袋的枇杷,一边走路一边剥皮,扔一个到嘴里,砸吧砸吧道:“皇帝还祭天拜佛呢,你就不许学子们拜拜狐仙啊。” 陆安然实在不知怎么和他解释,皇帝祭的非天,而是安民心,拜的也不是佛,不过信仰。 倒是观月插嘴道:“当今圣上不信佛,修道。” 前朝佛寺盛行,到了如今这位一登基,却转而痴迷道法,尤其信奉三元宫的东岳真人,经常让他进宫卜算。 陆安然也想起来,当日进宫面圣,就听说东岳真人卜算什么到关键时刻,皇帝走不开才把她推给淑妃召见。 四人在县城里转悠,选了一处客栈落脚,房间半新不旧,被褥倒是浆洗的很干净,还有太阳暴晒后清新香味。 放下行礼坐到大堂里,不是吃饭的时辰,所以只有他们一桌。 店小二手脚利索的擦干净桌椅,送上一壶新沏的茶,还有两碟当地特色点心。 墨言枇杷吃完了,巴巴望着碟中点心,哼唧道:“一看这店生意不行。”店小二殷勤的过分。 云起品了一口茶水,意外口感还不错,问旁边忙碌的店小二,“这是什么茶?” 店小二放下活计,笑嘻嘻的走过来,道:“此为钟山云雾茶,这种树很高,通常生长在云雾缭绕处,采摘时还一定要选云雾最浓重时,泡在杯盏当中,呈云雾状,故而得名。” 云起挑眉,不错,和他口味。 本来见一行四人穿着不凡,又天生带点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这会儿说上话了,店小二倒也不觉得难接触,遂打开话匣子道:“几位是来参加四月头的兰亭集会的吗?你们来早了。” 兰亭集会是什么东西? 店小二一拍大腿,“唉哟,误会了,这位公子气度不似常人,我还以为和那帮书生一样特意赶来赴文人会的呢。” 经过店小二解释,大家才知道沂县这里有个传统,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场各地书生才子的以文会友盛会,文雅称之,谓兰亭集会。 云起握着茶杯,含笑道:“不愧是儒雅圣地。” 店小二只得意片刻,又愁苦道:“本来挺热闹,我们客栈生意也好了不少。”说着,偷虚了陆安然好几眼。 这女子虽然蒙着脸,但一双眼睛清黑澄澈,竟是通透如泉,眉目清秀,不看脸就可料想面下风姿妍丽。 店小二忍不住又将视线瞟过去,这回和云起的撞在一起,面对云起微笑的桃花眼,尴尬的愣在原地。 “可有什么不妥?” 令店小二惊讶的是,问话的非眼前贵公子,而是没开过口的那位小姐。 “不,没有。”店小二一个年轻小伙子,叫漂亮小姐盯着看了,脸一红,呐呐道:“小姐这般好看,晚上要当心啊。”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2章 兰亭 陆安然活了十七年,听过无数加褚在她身上的形容,却头一回被直白的说好看二字。 墨言扑哧一声,乐道:“你怎知她好看。” 店小二忙摆手告饶,“我说真的,你们外地来的不知道,这里有狐仙专门挑漂亮姑娘当媳妇。” 狐黄白柳灰,民间俗称为‘五大仙’。 有天地然后生万物,万物有灵,有灵以为生,灵生智,是为精怪。 传说中‘五大仙’亦妖亦仙,倘若诚心敬奉,会得福佑,但要侵犯了它们,便会以妖术报复,使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 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诚惶诚恐道:“狐老爷掌管祸福、降灾、升迁、子嗣等等,你若满足它的要求,你就能赐福于你,反之得罪它,往小了说小病小灾,往大了说,疯了,死了,那也是常有的事!” 来之前,陆安然也翻阅过相关‘狐仙’的书册,与店小二所说所差无几,不过百姓对于不可知的事物,多有夸张想象加注其间,不得为准。 店小二看他们一个个不以为然,多了一点急色,“我可没骗你们呐,你们没瞧见,好好的童家姑娘就不见了,隔天房子也烧个精光,这下子,童老爷积攒的那点家底子算是彻底毁了哟。” 陆安然和云起目光对到一起,瞬间了然,店小二口中的童家姑娘便是程知县信上所说第一个失踪的女子。 “狐大仙托梦,真有其事?”云起两指捏着茶杯,语气随意道。 店小二脖子一梗,正色道:“那还能有假。” 墨言不知道哪里顺来一小袋花生米,咬的嘎嘣嘎嘣的问道:“你呢?你也被托过梦?” “那到没有,不过听邻街王掌柜说起过。”店小二眼珠子转了转,回忆着道:“他躺床上睡的迷迷瞪瞪,全身开始发热,好像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吹,吹的整个人在云雾里浮浮沉沉,接着就听到一个好听的童子声音,跟他说‘狐仙’大驾即到,让沂县众人随时恭迎‘狐仙’,并听候发令。” 墨言笑嘻嘻道:“架子摆的还挺大。” “嘘!”店小二马上紧张起来,一个劲摆手道:“不要乱说,狐仙它老人家听得见!” 一壶茶喝了半盏,店里又进来别的客人,店小二跑过去招呼。 这边,观月道:“世子,您怎么看?” 云起轻推茶盖,“钟山云雾茶,喝着不错,回去的时候带几斤。” 观月不说话了,直到四人从客栈出去,观月看着云起直接一拐,弱弱的提醒道:“世子,沂县县署在左手边。” 云起转头看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道:“本世子要去县署的话,还住客栈?” 对啊!观月也纳闷。 明明直接去县署就好了,偏偏还要找个客栈落脚,又不是王都那等奢华精致的天字号房间,这里虽然干净,在云起眼里可称得上简陋。 实在不符合他家世子一贯作风。 “深入百姓,才能观百姓之所观,听百姓心底音,明百姓困难事,懂了吗?” 观月大受震撼,直到前面两人走出去老远,才反应过来——他家世子一个提刑司司丞又不是父母官,需要做到这样吗? 墨言幸灾乐祸道:“被骂了吧,哈哈哈——” 前边,云起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挥摇玉骨扇,行走过处,无不引来小声议论,偏他不知收敛,嘴角挂三分笑,桃花眼微挑,犹如能摄人心魄,有几个女子看的都走不动路。 不过即便云上公子习惯了众人各种注目,在收到其中一道视线后,轻笑道:“大胆的看,不用偷偷的不好意思,本世子准了。” 陆安然沉默两息,幽幽道:“世子实在不必大费周章来沂县看桃花。” 云起用玉骨扇搔搔下巴,看桃花当然是借口,他们来抓个狐大仙回去啊。 正好经过一个首饰摊,陆安然拿起一面铜镜摆到云起面前,木着表情道:“桃花,看见了吗?” 铜镜里,男子眉目带笑,风姿特秀,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不以为耻,反而从嗓子里滚出一点笑声,道:“这下你幸运了。” 陆安然摆出一个莫名的眼神。 云起反手收拢玉骨扇,往她脑袋上轻敲,“桃花运啊,我这么大一颗桃花没看到?” 论脸皮厚,陆安然甘拜下风。 走了一段路,观月才明白云起用心。 若县衙的人来问话,有些事百姓可能有所顾忌不会全都掏出来,所以他们从店小二那边得来的灵感,伪装成提早来参加兰亭集会的普通人。 只不过,对于‘狐仙’,大家似乎全都讳莫如深,一路了解下来,都没有店小二吐露的更多。 一个时辰后,几人从闹市出来,往人少的地方走,打算找个地方歇脚。 “狐仙托梦,降灾,赐福,真有这么神?”观月皱眉道:“会不会他们一群人联合起来愚弄百姓?” 陆安然摇头,“不大可能,通过刚才大家口中描述来看,大部分彼此间并不相熟,而且童家的大火很可疑。” 陆安然用的‘可疑’二字,意为她还是倾向于人为,而非神怪。 云起:“让程九万安排将那几个被托过梦的都请来县衙,我们等会去童家看一下。” 观月一人前往县署,余下三人朝着童家走,行经一座凉亭,叫亭前一整块大石头拦下脚步。 石头雕刻成书卷状,从一头展开到另一头,足足有十来丈长。 上面密密麻麻刻了不少字,仔细看,倶是一首首诗词,结束时有个人印章及落笔年月日。 云起抬头看到凉亭牌匾‘兰亭’两字,马上意会道:“以文会友,倒也风雅。” 墨言的关注点比较偏,“每年各地读书人跑来这么个小亭子?坐得下嘛它。” 陆安然从卷尾走到头,最前面一首诗为了彰显其地位,特地给了足够的空间,洋洋洒洒好几行,行笔如流水,潇洒飘逸,从字可窥见其人。 “陆元。”因着同姓,陆安然不禁念了出声。 云起走到旁边,啧道:“看来这人独领风骚了。” 两人看完文章有些意外,这文章自然极好,不过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因不同人爱好风格不同,自然对文章的评判眼光也有差异。 “你们在好奇兰亭碑吧,好奇为何陆元第一?”旁边一个老头乐颠颠的凑过来,“嘿嘿,问我老头子就对了。” 陆安然和云起一起露出疑惑表情,他们一句话还没说。 老头摸了摸下巴上几根稀疏胡须,模样有几分得意道:“不用问,老头我每年都给无数人解释过。”手往前一指,“这个陆元呐,可不单文章写的好,他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学识渊博。” 砸吧一下嘴,像是回味,“想当年一人舌战群儒三天三夜,把一干才子全都说趴下了,乃当之无愧第一人。” 老头翘起一根大拇指,满脸都是佩服。 “说来,这个兰亭集会,还是因陆元才开始传扬出去。” 沂县出才子,读书人多了就爱好找同类交流心得,从最开始三四个寻了‘兰亭’这个偏僻处,慢慢人就多了起来。 “那年凭空冒出个陆元,读书人呐,特别在周围小有名气的,都清高,几句话不合,大家就开始文斗。” 老头给三人描述那个场面,“文对文,诗词对诗词,到最后谁都不服谁,就将腹中所学全都拿出来斗。” 毫无疑问,陆元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滔滔不绝,不管四书五经还是其他古书,他都能张口既来。 老头说起这个,目光中带了一种神采,“到最后甚至佛法道义也搬出来,将一众学子堵了个偃旗息鼓。” 陆安然看向空荡荡的‘兰亭’,人已去,昨日辉煌似乎还在。 云起问:“怎的没听过陆元这个名字?” 这么才华出众的人,不该被埋没才对。 老头朝天叹口气:“陆元这个人,就好像掉在童家的那把鬼火,来的妖气,消失无形。”双手背在身后,溜达一圈准备离开。 “老人家且慢。”陆安然全然抛掉了兰亭的旧日盛况,快走两步过去,“您刚才为何要说鬼火,是亲眼看到的吗?” 老头每日来这边溜达溜达,也是闲人,倒不急着走,转回头道:“小女娃也对狐仙感兴趣,老头警告你一声,可别想着拜那玩意儿,说不定是福是祸。” 陆安然不在意那些,换了个话说道:“我们从外地来,听说这里出了个狐仙,怕无意中冒犯了,麻烦您仔细说道说道。” “对。”云起轻笑道:“据传狐仙爱抓漂亮姑娘,我们得防着点。”说着话,还揶揄的看了陆安然一眼。 老头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大腿一拍,“哎哟,原来是两口子啊。” “噗——咳咳咳——”墨言让花生米呛住了。 抬起头,眼神惊恐,心里暗叫:“夭寿了,这女人当世子妃的话,他这个马车夫岂不是得干一辈子?!” 不管墨言心中多么惊涛骇浪,老头摇头晃脑的开口说道:“童家个作孽人家哟。”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3章 鬼火 王都位于淮江以南东部位置,沂县在王都往下,属江东。 南方多植被,山川秀美,生活在此,长期受温山软水影响,连人都极其精细温柔,民风尚和。 老头一口带口音的官话,语音腔调里能听出水乡柔婉,特别最后一个‘哟’字拖长了,饶是骂人,都听着像打情骂俏。 “投洛西河的小妮子叫秀珍。”老头就用着这样与面貌极不相符的语调,慢悠悠道:“童家往上几代都是种地的,我们这地方你们大概不知道,有句话叫‘春前累死牛,秋后饿死娃’。” “那几年淮河水患,上面顶不住了,就将水往我们沂县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沂县的地啊,就不适合种庄稼了。” “扯远了,说回童家。到了秀珍她爹这一辈,县署开始叫人种果树,这一来种地的日子确实好过点,但要多好,也没有,总之饿不死罢了。” “秀珍五岁就被她爹卖给了一户员外家,拿了钱她爹开始做生意,几年过去居然渐渐攒下一个小铺面来。” 兰亭靠水,垂柳荡在水里,和着潺潺话语声,泛起一波波水纹。 老头说话不疾不徐,还时不时停下发出感叹,“那户员外家在秀珍十二岁那年出了些变故,从沂县举家搬迁去了别的地方,不过倒是好心人家,没将秀珍变卖去别的地方,反而给了卖身契放她回家,算是了结一段主仆善缘。” “本是喜事,到了童家却不一样。只因秀珍她爹发现自秀珍回去后,家里生意开始不好了。不知他怎么盘算的,过不了多久,将秀珍许配了出去。” 大宁朝正常情况下,女子十五及笄后方才议亲。 十二岁,确实过早了。 “说许配,其实就是卖女,对方家儿子是个傻子。”老头唾弃道:“她爹拿了银子又高兴起来,直接将小铺子置换成大铺子,没两年还把左右的铺子也一同盘下来,生意做的越发大。” 三人里面,墨言听的最入神,“嚯,卖女求荣啊。” “可不是!”老头不屑的哼了一声,道:“他算就此尝到甜头。” “那后来呢?”墨言还带催的,就跟真的听故事一般。 老头又叹道:“说来秀珍这个女娃子命就是不好,这不去年她傻子丈夫摔河里淹死了,婆家嫌她晦气给赶了回来。” 这次秀珍的父亲没有不痛快,反而盯着秀珍有些炙热,好像看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卖一次女儿,他的生意更上一层。”云起看透道:“这回,他又怎么打算?” “他又给秀珍许配了一户人家。”老头比了个手势,“五十多的鳏夫。” 陆安然在陆氏受祖母冷眼,二婶排挤,但至少还有真心为她着想的父亲,实在不能理解,就算不亲,为何有人会对骨血相连的女儿做出这样令人不齿的行为。 老头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秀珍这回死也不肯嫁,闹的大了,相邻的几户人家还去劝过。都说上下一张嘴的事,如今日子也好过了,何必弄的父女离心。 偏秀珍爹咬死了必须嫁,绑也绑到别人家里再能死。 大家都骂他不是人,但他满心就想着这回还能往上走一走,说不得就能把生意做到王都,从此发达了。 老头算算日子,捋着稀疏的胡须半瞌目道:“差不多成亲前三四日,城中来了个狐仙,不知怎的就选中了童家秀珍。” 秀珍她爹怎么可能放弃这么个金疙瘩跑了,什么狐仙白仙的统统没有他手里的钱真金实银。 “跟着秀珍投河,童家也被烧没了。” 正好铺子相连,火着起来,扑都扑不掉,没一会儿便给烧个干净。 “说来也怪,除了童家几家店铺,其他的都安然无恙。” 陆安然听后,敛眉微垂目道:“火开始是怎么起的?” 老头脑袋仰对天空,嘴巴微张,眉头压下来半眯起眼睛,回想着道:“大晚上一把鬼火掉在正屋上头,轰的一下就着起来,从最西头到东头几家铺子的屋脊上,连成一条火龙,再后面火龙张开大嘴,把下面的几间房顷刻间全吞噬掉。” 火一起,住在附近的人全惊醒,水缸里水都舀干净也没阻止火势,正当大家惊吓着自己家也要被烧到时,居然又诡异的变小。 最终,除了童家,其他百姓家里都没有被波及,这也使得大家对狐仙降灾更深信不疑。 — 告别老头离开兰亭,三人往童家的方向走。 云起轻啧道:“换了我有这样的爹,也得投河。” 墨言瞪大眼:“她是自己主动投河?” 云起手中玉骨扇熟练的转一圈,笑意不明道:“河是不是她主动投的暂且不清楚,但这个狐仙肯定有猫腻。” 陆安然嗯一声,“正好,我们都不信鬼神。” “那这个鬼火烧屋怎么来的?”墨言反问道。 云起收扇往后背手,嘴角微微上挑,“先去童家看了再说。” 童家铺子在沂县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远远看到一大团灰烬狼藉在其他铺子间格外显眼。 偶有路过的人看上几眼,边摇着头念声‘作孽哟’边走。 南方房屋多为木制构成,店铺从西到东连成排,一家着了火势很快蔓延,祸及左邻右舍,所以家家户户门前放了一大口缸。 白底软靴一踏进去,马上沾染了黑灰,好像白玉染暇。 “烧的很彻底,即便人为,也很难找到任何证据。”云起转了一圈回来道。 陆安然把目光挪到某处,“为什么只烧了这几间。” 云起玩味道:“还都是童家铺子。” 墨言嘴里嘶一声道:“难道真有狐仙!” 陆安然侧头扫他一眼,眼神怪怪的, 让墨言差点跳脚,“看,看什么看?!” “多用脑子多读书。”陆安然淡淡道。 墨言立马就告状,“世子,她针对我。” 今天一小状,明天一大状,卸下马车夫,指日可待! “不要这样说,墨言的优点也很多。”云起果然开口道。 墨言挺了挺胸膛,见云起握拳拖着下巴沉吟片刻,悠悠道:“至少马车赶的相当不错。” 墨言:“……” 被烧成一堆焦炭的火场没什么可看,云起打发墨言去周围打探一番。 临走前,陆安然走到旁边两家差点被波及的店铺各看了看。 因为共用一面墙,所以外墙被熏黑了,还能闻见焦味。 “有什么发现?”云起看到陆安然剥开一小块墙皮放到鼻子下闻,遂问道。 陆安然两指用力碾碎,指腹搓着一点粉末,忽而抬头,眼神发亮道:“我大概知道火势为何不蔓延了。” 云起盯着陆安然的双目,此刻她眼中闪着灼灼色彩,比星辰还明亮,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然有一个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有趣灵魂。 世人皆向往美好,但云起忽然发现,在这样一双明艳夺人的眼睛下,再美丽的皮囊都会黯然失色。 “怎么了?”陆安然蹙眉,不知道云起为何突然发呆。 云起不动声色的露出一个微笑,“你手指脏了。”拿出一块雪白锦帕,低头帮她擦拭。 — 一路回客栈,陆安然将指腹按压进手心,仿佛还能感受云起留有的一点余温,以及那时刹那间一丝心悸。 陌生的感觉令陆安然不适,无意中蹙了蹙眉头。 云起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按你所说,有人故弄玄虚,从远处投火。” 陆安然将其他思绪压下,点头道:“比如箭上点火射出去就能做到。” 墨言总爱跟陆安然唱对调,“别人看到的是鬼火。” “有药曰云母,石性镇坠,能使火下,火下则水上,是既济之象也。故安五脏,益子精,明目。” “啊?” “它还有个名字,叫磷石。” “哦。” 墨言挠挠头,还是不懂。 等回到客栈问观月,才知石中带磷,燃时如鬼火。 观月对着陆安然肃然起敬道:“走一趟,陆小姐就能发现狐仙天降神火的真相,当真厉害。” 墨言双手抱臂,静静的看他吹。 “如果说两边墙体都抹了隔火药材,才使得火势控制在童家范围内。”观月道:“那所谓狐仙的法力,不过就是愚骗百姓罢了。” 问题是,“我们现在去哪里抓狐仙。” 他从不自己现身,除了头一回降灾给童家外,也就是每日‘托梦’,预示下一位女子,之后就有家人主动送女子前去。 洛西河太大,不可能沿途都安排官兵把守。 云起笃定道:“今晚子时,自有分晓。” 观月想起来,“对了,晚上又得有女子被选中!” 每日子时托梦,次日卯时天微亮狐仙洞门大开,纳妇。 墨言感慨道:“神仙也起早贪黑。” 观月抽了抽嘴角,随口道:“修仙辟谷,吸食日月天地精华。” 云起拍拍手,将两个不着调的人把话题拉回来,“县署那边都问过了?” 观月一瞬恢复正经,道:“是,属下在程知县安排下问过那几个人,情况都差不多,睡觉的时候突然浑身发热,飘飘欲仙,然后就有神音降临,让他们满足狐仙要求,否则必然降灾。” “每次托梦对象可有规律?” 观月摇头,“都是不同的,多的四五个,少的一两个。” 陆安然有疑问,“既然有托梦预示,程知县也会提前知晓哪户人家吧?”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5章 破阵 观月明白她言外之意,道:“程知县的确连番跟踪女子前往洛西河,但一靠近那里,便会升腾起一大片浓雾,不多时就失去了女子踪影。” 这也是,程知县至今奈何不了‘狐仙’的原因。 不过程知县是个轴的,他不信狐仙就不信,使了再大的法术也不信,既然他奈何不得,那他就往上找人,总有能人破障。 于是,便把新上任的提刑司司丞给搬来了。 观月停顿了下,又道:“等到太阳出来雾气才能散。” 到那会儿,鬼影子都没了,别说人。 云起:“不是说亲眼看到童秀珍投河?” 观月:“没有,他们只听到了坠河的声音,雾散后怎么也找不到,就像人间蒸发了。不过后来程知县提前埋伏过,确实看到有女子被蛊惑般往洛西河里跳。” “抓不到?” “不能。” 云起看陆安然,“可能窥探其中原因?” 陆安然抿唇道:“去了才知道。” 观月在旁道:“世子,程知县问能否拜见一下世子。” 云起斜睨他,“本世子来抓狐仙,见他个糟老头子干什么。” 墨言摩拳擦掌,“都说狐狸精全是大美人,你们说他是男还是女的,会不会勾我魂啊。” 观月犹豫道:“男的吧,女的就不用找那么多媳妇了。” “哦,那娶太多媳妇了有什么用。” “做炉鼎,双修。” “那不就是合欢!” 两人越说越没边,云起忽感带这两在身边有些丢人。 谁知,陆安然清清淡淡的嗓音来了一句,“炉鼎炼气,非精。” 其余三人顿时悚然,这还是不是女人? — 子时一到,县衙那边果然传来消息,狐仙又托梦了。 这回被指定的是个妇人,墨言听了怪笑道:“这位狐仙口味挺杂啊。” 自从狐仙天降神威后,即便知道每天这个时候要送人去洛西河,也没人敢在街上光明正大的看热闹,至于有没有暗中扒窗户的,就未可知了。 所以此时天空才露一线光,街面上冷冷清清,春风犹带露寒,吹过的地方,哪都空荡荡。 然而今夜同喜客栈右手边的暗巷里停了辆马车,直到看见抬了狐仙新纳妇人从前面经过,才跟着动了。 云起挑开马车帘子一角,朝霞未起,天地昏暗,只隐约看到前方几人抬着东西挪动,看不大清具体。 “怎么还有轿子抬了?” 这回赶车的非墨言,因着狐仙太神出鬼没,云起让观月和墨言分别暗处跟踪,马车动静太大,以免打草惊蛇,只让他们两人路上打好标记,跟在最后。 所以特地从县署找了个衙役来赶车。 “大人。”知县说过,这里面的是王都来客,身份高贵,故而衙役先恭敬的称呼一声,才回答道:“原先是没有,后来有几家拜狐仙的,从娘娘庙把二人轿请出来,专门用于送狐仙新纳妇。” 说请出来客气了,云起轻哂道:“该不是直接从娘娘像身下扒拉出来的吧?” 衙役尴尬的笑笑,忍不住替程知县说话道:“这……如今没人拜娘娘庙,已经闲置多年,况且庙宇本就是百姓们筹钱建的,知县大人实在不好抓人问罪。” 陆安然只余喟叹,佛寺没落至此。 谁说人不敢欺神,当初磕头拜佛请/愿时,也曾满腔虔诚,如今仗着狐仙推倒神像,辱没寺庙的依旧是人自己。 故而,信仰非神佛,在于人心。 马车停停走走,一路来到洛西河,等到前方再没有标记了,观月从一棵树上跳下来。 “世子,前面有大雾,墨言还跟着。” 云起让衙役将马车赶到后面,找处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转而问观月道:“程知县派的人都到了?” “是,提前埋伏在洛西河岸边。” 云起颔首:“走吧。” 半盏茶后,真就叫浓浓雾色拦住去路。 这雾又厚又重,天地接连,朦朦胧胧的像巨大的茧子,把人困在小小的空间里,严严实实罩下来,前后左右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味道,不是药物所致。”陆安然观察后说道。 云起黑眸微动,勾唇轻轻一笑:“自然,这是阵法。” 陆安然抬头,被雾所扰,看云起的脸也相当模糊,“世子还懂阵法。” “略知一二。”云起走了几步,观月还好,他在黑暗中有特殊的方法,不会跟丢,倒是陆安然走的有些艰难。 云起朝她扬了扬宽袖,“抓着。” 陆安然踌躇一下,伸手抓住云起价值千金的织云锦袖子,“这是什么阵?” 云起像是在辨认什么,脚步在地上边走边丈量,口中道:“日月星辰阵。” 陆安然:“……” 云起停下来,雾气在周围氤氲浮动,抬头望天,黑眸幽邃凌厉,好似穿透重重雾障直达天际。 “开个玩笑,此阵叫什么我不清楚,不过它倒是仿照了河图山海阵。” 陆安然对阵法全然没接触,不过她头一次遇到,是在稷下宫的考核,俨然稷下宫中有对阵法相当精通者。 她倒是不知,原来云起也有涉猎,心中对他的估量因此又升高一大截。 “河图本是星图,在天为象,乃三垣二十八宿,在地成形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明堂。此阵仿照上古山川河流布局,包罗星图万象,至简至易,又变化无穷。” 云起稍作解释,陆安然马上领悟道:“一生万法,万法归一,幻象生灭。” “正是此理。” “世子可有破解之法?” 云起露出自信笑容,“雕虫小技。”顺便唾弃道:“假的就是假的。” 听着两人一来一回,观月感觉自己很多余,却也惊讶于两者的默契。 — 雾那边发生了什么,墨言尚且不知,他暗中追随二人轿一路往前,云里雾里不知走了多久,明明听着脚步声还在前方,停下后,发现人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墨言不知道此地设有阵法,但也奇怪抬轿的两人如何在浓雾里辨别方向。 天圆地方,茫然然一片下,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及呼吸声。 “不对,有个古怪的音调。”墨言掏掏耳朵,他听不太真切,声音断断续续,时而高,时而低,“哪里吹来这么难听的音律,随时要断气一样。” 要说云起身边这几个人,苏霁有统筹之能,观月务实稳重,至于墨言…… 他此刻趴在地上,闭上眼睛,耳朵直接贴着地面,就听细细孱弱的音在他耳边扩散,慢慢往一个方向指引。 墨言心性不定,但到底不是个真蠢的,而且他耳力好,既然眼前大雾弥漫,劳什子的鬼地方怎么都辨不清方向,唯有用耳朵听。 再则,这里荒山野地,突然来了阵诡异靡靡之音,让他不和‘狐仙’挨上边都难。 也因此,根本不知道自己陷入阵中的墨言,瞎猫碰死耗子般就破了阵,从迷雾里走出来。 不过也从侧面说明,施下阵法的人在这一途,实属半吊子中的半吊子。 墨言前一刻眼前豁然开朗,嘴里乐道:“出来了。”下一瞬,一脚踩空,直接掉下去。 坠入河中时,墨言后知后觉,他是来自北方的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泳啊! 河水汹涌而来,只徒手挣扎了两三下,就像一颗秤砣般慢慢下沉。 过了两辈子这么长,墨言迷糊中听到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怎么送来个男媳妇。” 墨言刚才强撑着一口气没晕,让这句话气晕过去。 — 陆安然看着云起定方位,搬动几块石头,再掐指算了一下,又拨开一条树干,令她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顷刻间,雾气尽散,天地一片肃清。 云起负手而立,东方朝晖升起,淡淡橙晕照在身上,气质洒然,像世外高人。 可是陆安然还是不明了,“世子如何看破阵法。” “阵法本质在聚,以乱象迷惑,蒙蔽你双眼,破阵在于本心。” “心不受蒙蔽,故而看透表象?” 云起挑眉:“孺子可教。” 没有了浓雾遮蔽,天光渐盛,周围环境一目了然。 两岸青山相连,一条大河从中间穿流而过。 正是涨潮时,水流猛拍河岸,浪浪开花,溅起白色狼沫,再咆哮着逐浪向前。 “没有人。”观月用轻功很快把周围查看了一番,回来禀告道:“周围五里之内,一个人也没有,也无任何人居住的迹象。” 云起不急,只道:“再往前走看看。” 洛西河全程一百多公里,途径七个县,无数村庄,游走沂县最外围一大圈,朝许县奔流而去。 程知县难为在,这里地广荒僻,谁也不知那个‘狐仙’躲在什么犄角旮旯,人力一个个摸查过去,绝对无法办到。 “墨言做的记号。”行进了一段路,观月蹲在河岸边说道。 陆安然比对之后,道:“从高度和笔画走势,他当时在水中。” “不可能,他不会水。”观月不是否决陆安然,只不过意识先一步反应出来,“完了,他不会淹死了吧?” 这一刻,陆安然深刻体会到观月和墨言的‘兄弟情’。 云起大手一挥:“跳下去。” 观月觉得他家世子在拿他的生命开玩笑,但他还是跳了,几乎在他跳下去的同时,一道声音仿若从天而落。 “狐大仙仙居宝地,哪个不长眼的擅闯!”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5章 狐仙现身 娇斥声兜头落下,伴着山谷回音一遍遍扩散,真如梵音缭绕。 这一句喊话后,乐声忽起,音律急促而尖锐,在这环山流水之地,四面包围过来,犹如兵车辚辚,战马萧萧,一下下重重敲击在耳鼓膜上。 陆安然第二次感受这种头疼的像要开裂的感觉,脸色煞白,灵魂在被撕扯般疼痛难耐。 在她昏过去前,云起出手迅速的连点翳风、耳门、听会三处穴位,挤满脑中的音律瞬间戛然而止。 云起接住陆安然往后倒的身体,自己从口中喷出一口血。 观月担心道:“世子。” “无事。”云起用拇指揩去嘴角的血,眼神沉的发冷。 此刻陆安然若有力气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云起现在冰寒锐利的目光,和那日手持匕首威胁她时一模一样。 “有点小聪明。” 对方借用地形优势,使得一分伤害力提高到十分,否则以这样程度的音攻,云起还不看在眼里。 他少见的有些不耐烦,对观月吩咐道:“解决掉。” “是!”观月也被突然而至的攻击受了点内伤,却丝毫不迟疑的飞身掠起。 几乎差不多时间,音律骤停,空气里带出一道强劲罡风,透着凛凛杀气。 云起拿出两颗药丸自己服了一颗,另一颗压住陆安然的下巴,往她嘴里一弹,才重新解开她的穴道,“音攻乱人心智,刺激经脉逆行,使之错乱,你先坐在这里缓一下。” 陆安然感受到药丸入口就化,一股清凉辛辣味从喉咙散开,口鼻五感冲出,知道有明目醒神的功效,安心闭上眼睛,让刚才被刺激的脑袋在药物安抚下,慢慢恢复。 一炷香后,观月回来了。 全身有点狼狈,特别右边袖子还破了一道口子,衣服沾满灰尘,好像从泥地里爬出来。 “世子,人抓到了。”他用力往地上一扔,一个被捆后团子般的人影骨碌碌往地上滚了好几圈。 陆安然睁开眼,见观月的脸色不大好,再看地上,人俯首趴着,一下下的不知道对着地面拱什么。 “陆小姐,这人很狡诈,靠近她小心些。”观月想到什么,面色更黑。 云起吃了药调整过来,敛起全身气势,又是只谈风月的浪荡公子,懒洋洋道:“观月,抓个小姑娘都弄成这幅样子?” “世子,她不按牌理出牌!” 观月真的头一回见,打不过了大喊声‘毒药来了’,然后被扑了满脑门土灰尘。 还有袖子上这一道口子,观月刚欺身靠近,想要擒获对方,谁知那小女子一把撸起袖子,白花花的手臂晃了观月一眼,吓的他立马一个扭身,却叫对方狠辣的一刀挥过来。 幸好是短刀,不然他今日就要见血了。 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陆安然想要确定一件事,走到地上团起来的人面前,按着肩膀翻各个,对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蹙眉道:“是你。” “咦?嘻嘻嘻——”少女看着十四五岁,头上两个圆圆小发髻,衬着婴儿肥的脸蛋可爱娇俏,眼睛乌黑滚圆,好像林间无辜小鹿,笑起来,亦是天真娇憨,“大姐姐,我们又见面啦。” 少女性格古怪,喜怒无常,表面无辜可人,手段又往往毒辣阴险。 要是可以选择,陆安然真的不情愿和她接触。 “我好疼呀,叫大哥哥放了我好不好呀?” “不好。”陆安然冷冷的丢下这句话站起来。 少女脸色陡然一变,“哼!我是狐仙坐下大童子,你们凡夫俗子,小心狐仙施法术叫你们死。” 陆安然和云起不为所动,倒是观月大惊失色,这人学过变脸咋滴,这也太难捉摸了。 “狐仙?”云起轻笑道:“刚好缺张明年过冬的狐狸皮,就等着看成色好不好了。” 少女嘴角挑起一抹邪气,“你们不敬狐仙,等着吧,让你们一个个烂嘴巴,烂皮肤,烂眼珠子,死的时候全身被蛆虫爬。” 说话声音带着股阴寒,让人感觉凉飕飕的。 陆安然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世上没有狐仙。” “愚蠢的凡人。”少女不屑的冷哼一声,双腿盘起一个用力坐起来,摇晃脑袋道:“狐仙他老人家功法盖世,最讨厌不敬他的人,你,你,还有你,回头就降灾给你们。” 少女用眼神一个个划过去,仗着狐仙威名,满脸神气。 云起以扇抵着手心,嘴角微勾道:“玄门有一功法,最强时可摄魂夺魄,但修炼者亦容易被反噬,后将功法改良,仅叫人短时间内神魂迷乱,犹如做梦一场。” 少女听着,大眼睛骨碌碌转一圈,却没有说话。 “所以,她没说错,沂县没有狐仙。”云起道:“即便有,那就是你。” 少女鼓着脸,在三人以为她还要强辩什么时,忽然双脚开始蹬地,放声大哭道:“呜呜呜——你们都欺负我。” 观月再次被灰尘弹了一身,忍无可忍道:“世子,我能不能敲昏她?” — 墨言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洞府内。 江东地气潮湿,洞内都是泥腥水潮味,即便暖春时节,依旧阴冷的很。 他扶着脑袋坐起来,脑子还没清楚,看到一个身姿妖娆的女人从洞口方向走来。 女人背着光看不清脸,但是身材苗条,体态婀娜,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温柔的递到墨言嘴边。 墨言挠了挠脸,暗自嘀咕:“哪里来的美人,莫不是自己掉入传说中的狐狸洞?” 这什么药,不会是吃了能让对方采阳补阴的东西吧? 墨言身为云世子贴身护卫,该有的戒心还是在的,不会贸然喝来路不明的药物,不过倒可以先从美人嘴里掏点话。 正这样想着,还没容他和美人亲近亲近,门口传来一道讽刺声音。 “让你暗中保护人,你把自己送上门。” 墨言磨牙,“观月,你怎么现在来?!” 观月晃过来,故意调侃道:“你是觉得我来早了还是来晚了,你说一下,我可以挑个时辰再来一遍。” 墨言想让他滚,但是不行,因为世子爷和他讨厌的姓陆女人都来了。 特别是云起走进来的时候,还有意无意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那眼神让墨言浑身发毛,想指天发誓,他还是干净纯男,没叫狐狸精玷污! 墨言咬牙切齿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旁边‘狐狸精’先开口说话了,“妾身刘吴氏,恳求各位官老爷放了狐仙。” “啥玩意儿?”墨言抬头问道:“还真有狐仙?” 观月出去一趟,把捆绑的更严实的少女拎进来,“喏,狐仙。” 墨言呆了,这个狐仙没有尖嘴狐腮、狭长勾魂眼,这些不重要,狐狸精本就善变化,可狐仙是女的,她弄那么多女子来干什么? 沂县闹腾了好多天的神狐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作祟,问起来,才知缘由。 少女名叫鹿陶陶,南边鹿城玄门中人。 因为孟芝的事,鹿陶陶单方面和陆安然结上仇,几次三番想要害她,结果上元节那日叫观月打受伤,差点没跑成。 想到自己养了半个月的伤,鹿陶陶鼓着脸狠狠的瞪了观月一眼,“要不是他多管闲事,我也不会跑到沂县来躲啊。” 对于少女我错了都是因为你的错这个观点,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只有被点到名的观月嘴角抽了一下。 沂县的好处是偏僻,坏处也在这里。 鹿陶陶心性好动,养完伤就耐不住寂寞,不作点乱子,整个人都不舒服。 可沂县除了一帮穷酸书生,哪有乐子给她找。 这不,某天她无聊的快数头发丝时,撞到一个假装半仙的在骗人钱财,甚至差点骗色。 差一点是因为鹿陶陶阻止了。 不是她善良正义,纯粹觉得这件事有点好玩。 所以忍不住抓了准备伸出魔抓的假半仙,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了解怎么骗人后,一颗跃跃欲试的心安奈不住了。 南方多河患,自古有拜河神那一套,按各地风俗,祭祀种类大不一样,有的宰鸡宰牛,供奉猪头一类,也有直接送童子童女或者年轻貌美女子。 “猪头有什么好玩,当然是人才好玩啊。”鹿陶陶大言不惭,丝毫没有任何愧疚负担。 陆安然不认同道:“是否你用音律操控童秀珍投河?” 鹿陶陶嘻嘻笑道:“是又怎么样?她不是想死吗,我成全她啊,我还烧了童家替她报仇呢。” 这种恶劣叫陆安然厌恶,“除了她自己,没人有权利决定生死。” 鹿陶陶摇头晃脑,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眼珠子一转,忽然不客气道:“我想起来你玩针的,我最讨厌大夫,你走开,我不想和你说话。” “本世子问你怎么样?”云起神色慵懒,眼底深处却带着淡淡冷意,“童秀珍及其他几个女子是否身亡,尸骨在何处?” 鹿陶陶还有意见,“哼,为什么要回答你,你长的比我好看了不起啊。” 在场几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性格刁钻怪癖的女子,全都有些无语。 “傻驴子,我喜欢你,我悄悄告诉你啊。”鹿陶陶伸出一根手指往前一戳。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6章 刘吴氏 如果可以,观月不想得到如此抬爱。 “噗哈哈——”墨言握拳捶石壁,笑的腰都直不起来,“驴,真的驴,哈哈哈哈……” 观月脸上冒出三条黑线,他早就知道会这样。 “不要装疯卖傻,你现在不想说,等去了提刑司天牢,还是要说。” 鹿陶陶望天翻白眼,“蠢驴!” “官老爷。”自称刘吴氏的妇人走出来,光线一闪,照出她一张年轻又充满成熟韵味的脸庞,“狐仙……哦就是鹿姑娘,她不是坏人。童秀珍她们也没死,大家都是自愿的。” “自愿?”陆安然困惑的重复道。 刘吴氏点头,表情有几分疲惫,“我们都是活不下去的女人,鹿姑娘此举全是为了让我们离开现在水深火热的日子。” 事情从清明前几天说起,鹿陶陶遇到假半仙,想着弄个人来玩一玩,就让她遇到想寻死的童秀珍。 她这个人古怪就古怪在爱和人唱反调,你要死,我偏不要你死。 童秀珍接连被卖,一次不如一次,恨她爹,更恨身不由己,干脆狠了狠心,用死来报复童父,还有冷眼相看的童家其他人。 “能活着,谁又真的想死呢?”刘吴氏叹出一口长气,道:“秀珍听了鹿姑娘的话,等到清明第一日自己跑去洛西河,到时候假装被狐仙收了,从此世上就没有童秀珍。” 但那个时候童秀珍都没想到童父见钱眼开到何等地步,即便冒着被降灾的风险,也不打算放弃手中‘金疙瘩’,居然把童秀珍锁在家中。 只是童父没想到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这并非什么难事。 刘吴氏道:“大家都看见秀珍自己被蛊惑般往洛西河跑,阴差阳错,反而让狐仙的名声传扬出去。” 鹿陶陶记仇,报复心重,从针对陆安然一事就能看出来。 童父这么使绊子,鹿陶陶怎么能放过。 “烧人房屋是不对,可秀珍她爹干的能叫人事吗?”刘吴氏往下抿唇,“凭什么被人随意揉捏,还要一直委曲求全,否则就是不孝不义!” 说到最后,刘吴氏语气愤慨,倒像是发自肺腑感同身受。 关于童秀珍的事,陆安然和云起都在兰亭听过,此女命运坎坷,皆拜她父亲所赐。 陆安然抬眸道:“世人从来对受害者要求众多,宽宏大量,以德报怨,不念旧恶。” 刘吴氏笑了笑,“我不如小姐会说,说不来这些话,但道理都懂,你害了人,总归要受到惩罚,对吧?否则,受到伤害的人怎么办?” 她眼神怔怔的,有些恍惚,“最怕天黑,整夜整夜睡不着,翻腾来翻腾去,一层层往旧日伤疤上洒盐,伤口总有个好的时候,可是心呢?” “心坏了,就治不好了啊。” 刘吴氏仿佛陷入自己情绪中难以出来,陆安然看向鹿陶陶,后者叫她清澈明晰的目光盯的不自在,“看什么,就你有眼睛!” “你不像是能做善事的人,后面几个女子你又是怎么挑选的?” 鹿陶陶脸上难以掩饰的闪过一丝懊恼,气鼓鼓的瞪圆了眼睛,最后干脆一扭头,不说话了。 “还是我来说吧。”刘吴氏醒过神,道:“秀珍知道鹿姑娘的打算后,告诉鹿姑娘说,沂县还有好多想寻死的女子,今日阻止了她一个,难不成鹿姑娘还能让所有女子都死不成?” 鹿陶陶有恶劣的一面,也有很孩子气的任性,别人不让她做的她要做,别人说她不行,她偏要行给你看。 至于陆安然和云起,则一眼就看透了童秀珍的用意——与其让鹿陶陶随意祸害人,不如把坏事转变成好事。 “是个聪明的姑娘。” 也难怪鹿陶陶这么生气,估计她现在也明白过来自己受骗了。 “其他几人都和秀珍一样,各有各的苦,这世道日子不易,当女子的就更难了。”刘吴氏道:“这些神啊鬼的,平日我们也见不着摸不着,鹿姑娘给了我们活路,我们就信‘狐仙’。” 接下来,刘吴氏说了关于她的故事。 “我在大业十二年嫁入刘家,幼女四岁多,三个月前,我丈夫出门乘坐马车出意外受了重伤。” 令刘吴氏更感觉晴天霹雳的是,直到那天她才知道自己一向忠厚老实的丈夫长期在外偷偷养了一个外室。 “马车上不仅有他的外室,还有一个青楼女子。” 刘吴氏提起这段,恨的牙痒痒,“你就算纳妾也要光明正大领回家,给我磕个头敬杯茶吧?如此龌龊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街坊邻居暗地里怎么笑话我,笑话我女儿,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在这沂县做生意。” 刘家在沂县开了几家铺子,有卖茶叶香烛的杂货铺子,也有陶瓷布匹等。 原先日子不错,刘吴氏的丈夫出事前正琢磨把铺子开到王都去,一直为此在外奔波,夫妻感情好,有商有量,刘吴氏也一直没有怀疑过丈夫会不忠。 “直接撞死也就罢了,偏偏吊着一口气!”刘吴氏面色有些冷漠,显然彻底心灰意冷。 “手中虽有几家店铺,但平日现银却不多,他那个样子,一天三顿人参灵芝灌下去,每日就要十几两。” 变故发生后,店铺也无法再妥善经营下去。 “公婆逼迫我卖了两家店铺救夫,越到后来我发现这里面就是无底洞。我私下问过大夫,他说这个情况就算倾家荡产的救了,好是好不了,也就是靠补药拖着,哪日断了,人就没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拿了借据来家里要债。”刘吴氏双手用力交握,眼眶变红,眼神射出点点寒星,“他居然在外欠了一万多两银子!” 刘吴氏第一个反应就是,钱肯定叫那个外室骗去了,这个时候她再恨都没失去理智,没有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我去找了那个女人,你们猜怎么样?” 刘吴氏讽刺的大笑一声,“钱是被骗了,却是另一个女人,一个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现,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卷钱跑路的女人。” 之所以相信外室,因为刘吴氏发现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她身上的衣服首饰,都不是刘家能供应得起。 用刘吴氏的话说,“卖了他刘志泉都养不起那样的女人。” 这叫大家好奇起来,头一次遇到不靠男人养的外室,那她怎么找上刘志泉这种小老板,对方凭的什么人格魅力。 “一个,两个,三个……”刘吴氏苦笑,满是无力道:“他是什么样的丈夫,我又是个什么妻子,我活的这叫窝囊啊。” 成亲前,刘吴氏也是十里八方有名的爽利女子,长的漂亮又能干,刘家几次登门娶到的人,现在就被这么糟践。 丈夫把钱都花在别的女人身上,还倒欠一万多两,如今生命不保,公婆又要逼着刘吴氏把剩下的店铺卖了买药治病。 刘吴氏知道自己不会做生意,即便会,这样的世道也不会允许女子抛头露面和男人谈笑风生谈生意,铺子要卖,但钱却不可以拿出去。 “没了昂贵药材,死拖着拖了月余,刘志泉闭眼走了。”刘吴氏声音平静,甚至是冷漠,“我公婆开始在邻里散播谣言,说我怕受刘志泉拖累,晚上捂死了他。” 这种事顺便喊个大夫过来,都能证明真相。但所谓流言,众口烁烁,就能叫人全身浸在污水大缸里,有嘴说不清。 “后来,我公公……” 刘吴氏的指甲狠狠掐着手心,“他拿了一根绳子吊死在我房门前。” 光这一件事传出去,刘吴氏的名声就完全毁了。 离开蒙都和陆氏,陆安然见到了各种人世间最大的恶意,也发现了那些个怀有坚强信念依然为此挣扎的人。 他们受命运捉弄,但他们不可怜,因为他们勇敢。 勇敢的人不需要同情,只需要敬畏他们。 刘吴氏也是如此,她吸了口气,很快又说道:“我婆婆恨我,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折磨我,我不在乎,就算她故意打开后门引野男人进屋,我把菜刀横在脖子前,谁要想欺辱我,我就血溅三尺!” 女子为柔,骨血中却也有烈性。 “但让我心寒的是……”刘吴氏垂下眼眸,露出撕裂伪装的坚硬外壳后那点脆弱,“我女儿受婆婆挑唆,用各种话语侮辱我,甚至拿簪子刺在我胸口。” 刘吴氏闭上眼,笑的比哭都难看,“‘你怎么不去死。’她刺我的时候,就喊了这么句话。” 那个憎恨仇人般的眼神,比胸口的伤更叫刘吴氏痛彻心扉。 孩子或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刘吴氏突然厌倦了,她不知道这样活着为了什么,这个刘家还有什么值得她守候。 她可以抗争公婆保留住和女儿的一点栖息之地,但抗争不过这个世道。 “鹿姑娘问我,愿不愿意‘死’。”刘吴氏看向陆安然一行几人,眼角犹带着红色,面容在苍白中透出决绝,“换做你,在黑暗中抓住一道光,会不会因此奋不顾身。”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7章 赏花 山洞狭小,待的时间久了空气不畅。 陆安然一脚跨出来,充盈的新鲜空气瞬间灌入肺腑,叫人全身都神清气爽。 她回头看,问道:“世子准备怎么做?” 如果公布真相,自然要把其他几个女子的下落一起告诉她们的家人。 “狐仙修得圆满已离开沂县,不再需要送女子供奉。”云起握扇背负在后,挑眉道:“怎么样?” 这样的说法表明,云起选择隐瞒,从此那些人家里只会以为她们真的被狐仙收走了。 不过…… “程知县会相信吗?” 云起轻哂:“一县官员要的是治下安定还是真相?” 陆安然点头:“我明白了,只要沂县没有‘狐仙’,程知县会相信。” 云起扬起嘴角无声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带上‘狐仙,回王都。’” “哇哇哇——你们还不放了我,没听她说的,我是在行善事嘛,臭驴死驴犟驴,抓我干什么,啊啊啊啊!” 云起对鹿陶陶促狭一笑,“当然是把你养膘,等秋后剥皮做狐裘啊。” 鹿陶陶滚圆的黑眼珠子瞪成铜铃,“你@#¥%%……” “她在说什么?” 观月认真听了一会儿,道:“可能是骂人。” 云起眯了眯桃花眼,“骂本世子?” “属下觉得,是。”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她哑穴?” “哦。” 上马车前,云起似笑非笑的看了观月一眼,观月眼皮一跳,低头摸了摸鼻子。 墨言今天看观月连续吃瘪,喜滋滋的凑过来,“观月,你胆子大了啊,敢爬世子头上拔老虎须了。” 县衙派遣充当马车夫的衙役,早前就说好让他藏好马车直接回县衙,所以这会儿观月跳到马车前面坐下,抬了抬下巴道:“我来驾车,你带着地上的‘狐大仙’。” “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狐大仙’她男媳妇?” 不管墨言破口大骂,观月马鞭一挥,车轱辘马上跑起来,没多久就跑远了。 马车里还有刘吴氏,既然让云起当面截住了,自然不能再无故消失,毕竟他也需要有个人回去给程九万交代。 “事情结束后,程知县可以帮你出具一份离开沂县的路引。” 刘吴氏端坐着,不像一般女子羞涩,落落大方道:“多谢官老爷。” 云起往后靠着,坐姿慵懒道:“你还想回刘家吗?” 刘吴氏垂目片刻,苦笑道:“走的时候以为真硬的起来心肠,到底是我身上掉的肉,哪儿那么容易就放开。我也想通了,日子总是人过的,怎么也会过下去。” “今后有什么打算?”陆安然出口。 刘吴氏发现这个姑娘要么保持安静,否则说出来的话都很直击要害,“我不擅长打理生意,但会一点手艺,趁着手里有点钱,打算找个小一点的房子,接些刺绣的活。” “你打算开个绣花铺。” “算不得铺子,就自己倒腾倒腾。” “是否要请人?” “请……要请两个吧。”刘吴氏含糊着,眼神有点闪躲。 在刘吴氏以为陆安然还会问下去时,她却住口看向外边,仿佛刚才那几句,真是无心的闲聊。 — 沂县县署 观月送刘吴氏进去见程知县,云起和陆安然两人走路回客栈。 “你刚才问她那些话……?” 陆安然淡淡看他一眼,“世子何必明知故问。” 云起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心情颇不错道:“刘吴氏突然想要开刺绣铺,必然是因为有人让她觉得这样可行,这类活计自然是和女子有关,再联想最近她会见到的女子有谁,答案显而易见。” “她们没有离开沂县。”陆安然这般肯定道。 云起摇摇头:“诈死逃离,换个身份重新开始,说着简单,哪儿有那么容易。” 首先路引就是问题,大宁朝规定,各县府之间往来,需官府签发路引为凭证,否则一律视为流寇。 那样的话,她们就不能去其他县城,只能躲到山野当中。 再则,没有谋生能力的女子单独在外,又如何生存。 “世子既然知道了,会派人跟踪刘吴氏吗?” 云起扬起一边眉头,“她又不知道那些女子下落,难道还要本世子抓她来严刑逼供不成?” 陆安然和云起的目光对上,两人同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走了一段路,云起忽而道:“刺绣挺好的。” 陆安然一顿,复迈开步伐,应声道:“嗯。” — 一夜未歇,两人回去客栈休息了半天,接近黄昏时分,云起来敲门。 “现在出发吗?我准备好了。”陆安然就带了一个包袱,里面还大多是春苗塞的点心。 云起往门前一站,轻袍绥带,锦衣流光,比往日更风骚。 他一笑,眉骨露风流,“说好了踏青赏花,怎能轻易辜负。” 虽然陆安然更想直接回王都,但看到大片灼灼桃花在枝头争相斗艳,一阵风来,就是一场桃花雨,景美,人醉。 “沂县土壤不适合种植庄稼,养养花还行。”云上公子站在桃花树下,花娇人艳,相得益彰。 陆安然纠正道:“果树。” 云起用扇子碰了碰一朵桃花,闻言漫不经心道:“先有花才结果。” 陆安然:“先种树后开花。” “哎,偏遇上你这人,不通半点风情。” 两人在这里争辩些无用的东西,跟在后面的观月忍不住心中腹诽:世子还说没空见程知县,倒有空和陆小姐看花。 “狐仙这桩案子世子破的火速,才来一天就解决了程知县心腹大患,待程知县上报,也许皇上会嘉赏世子。” 云起没好气的睨她一眼,“你可以讽刺的再含蓄点。” 要真如此,皇帝就该怀疑和忌惮。 云起名声在外,不管在蒙都和王都,都是个纸醉金迷的纨绔浪荡公子,虽破了前面连环案,但谁都不怀疑,案子的真正功劳者是隐在暗处的苏霁以及祁尚。 他所作所为也把一个风流成性,不务正业的云上公子展现的淋漓尽致。 可这次沂县的事,没有苏霁,也没有祁尚,传扬出去或许别人不信,为帝者天生多疑,尤其关系着蒙州境云王府,当会起疑心。 “观月解救的人,观月送去见的程知县,本世子不过是顺路来赏花而已。” 至此,陆安然才真正明白云起这场赏花踏青的真正用途。 “世子从一开始便打算好了。”所以才再三推拒程知县的拜见。 云王给云世子身边安排几个能干的下属,就连皇帝也能理解,否则这么多年,云起也不能安然无恙的活着。 云起却是勾唇微微一笑:“赏花总比赏老头强。” — 在沂县多留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墨言赶着马车驶离了沂县。 离开的时候经过刘家,陆安然看到门口一个到成年人大腿的小姑娘正对着刘吴氏抹眼泪。 她什么也没说,悄然放下帘子。 云起看在眼中,说了一句:“血浓于水。” “狗屁。”马车里还有一人,被观月捆成团子的鹿陶陶,她盘腿坐在车板上,翻着白眼道:“童秀珍还不是让她爹卖了三次。” 云起打量她,问道:“你爹娘是玄门中人?还是你拜了谁为师?” 鹿陶陶婴儿肥的脸蛋瞬间一冷,“我爹死了。” “哦,你爹是。” “哼!”鹿陶陶知道这个男人长的好,但是也很阴险,分明是套她话,闭上嘴干脆不说。 云起闲适道:“玄门秘法不传外人,所以你是嫡系,正好我听说玄门门主对阵法一途颇有心得,想来门主就是你爹?” 鹿陶陶外头靠在拱起的膝盖上,脸对着马车壁,连哼也不哼。 “不过虎父犬女,你这点半吊子功夫,以后还是不要拿出来炫耀了。” 杀人诛心,鹿陶陶恨不得扑过去咬上几口,不过现在只能满地打滚,“啊啊啊啊——我要吐你一脸口水……你们都欺负我,呜呜呜呜……” 云上公子第一次叫人这样威胁,顿时扶额。 陆安然冷眼看了会,开口道:“好好坐马车,或者下去跟着跑。” “你这个女人!”鹿陶陶干嚎半天没有眼泪,气鼓鼓道:“心肠太黑了!” 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干脆点了鹿陶陶的昏睡穴,这一路聒噪才算停止,重新恢复清净。 先送陆安然到吉庆坊,她刚进屋喝了口茶缓过来,春苗忙说道:“小姐,二小姐到王都了。” “嗯?”陆安然握着茶杯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前天,您前脚离开,她后脚到的。还特地跑了一趟来,说来看望一下小姐,奴婢说小姐留在稷下宫,这两天都不回来住。” 成均书院于本月二十八号开课,算算时间是差不多了。 不过陆简妤或者二房,都不在陆安然关心的范围,左不过都挂了陆这个姓,不好顶着陆氏做出格的事罢了,要说姐妹情深,至少绝对不会发生在她们当中。 互不相犯,不如不见。 陆安然重新将杯子放到唇边,点头:“嗯,还有别的吗?” “确实还有一桩事,”说到这里,春苗眼中闪过陆安然熟悉的兴奋,“小姐您猜,二小姐这次为何能来王都入成均学院。”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8章 拜别 陆安然永远不明白,为何春苗总在家长里短这些事上拥有无比高昂的兴致。 “小姐还记得老爷宣布人选那日,本是叫二小姐上王都入稷下宫求学,二老爷就趁着这好消息,找我们老爷说了外室那事儿。” 陆安然有些印象,主要春苗一直念叨着二房的热闹快来了,但直至她们离开蒙都,都没见外室进门。 “奴婢听二小姐身边的喜碧说,原是二夫人闹的厉害,加上二小姐后来没去成稷下宫,二老爷不好再提,就耽搁下来。” “陆简妤和这件事有关?” “小姐您猜不着,最后接回外室这事儿,居然还是二夫人亲口提出来的呢。” 陆安然捻了块梨花酥,“二婶有什么条件?” 春苗笑道:“小姐英明,二夫人说了,接回外室可以,得把二小姐也送到稷下宫。” 陆安然失笑,哪是她英明,只不过太了解她二婶的为人,无利不起早,贪黑必有因。 “稷下宫哪是你想进就能进,二夫人未免想的太好。”春苗不屑的撇撇嘴,“最后二老爷又求到我们老爷面前,给定了成均书院。” 不管如何,成均书院都会给蒙都陆氏族长一个面子。 陆安然吃完一块梨花酥,往嘴里呷两口茶,道:“你错了,二婶的目的本就是成均书院。” “呀!”春苗眼珠子慢慢转一圈,明白过来,连她都知道稷下宫不好进,二夫人怎么能不懂,她是故意逼着二老爷求老爷走门路呢。 “二夫人可真够……”狡猾两字春苗没敢说出口,她一个奴婢心里想想就算了,嘴上怎么也不好编排主子。 这么折腾来去,陆简妤紧赶慢赶,好歹赶在二十八前到了王都。 春苗说完,陆安然就着茶水也快吃完一盘糕点,正要下去歇一会儿,春苗又摸出一张帖子来。 “春日宴?”陆安然打开看过后更加惊讶,“陆简妤送来的?” 春苗愤愤道:“奴婢原也不想拿这事气小姐,可总该叫小姐知道,二小姐这样做未免不把小姐放在眼里。” “先不说二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单独宴客,会不会招人闲话,连带着小姐也授人以柄。就算以陆氏名义发帖,论长幼有序,她就不该跨过小姐您。 二小姐倒好,一到了王都什么也不做,先到处发帖子,奴婢问了一句,她就抬出老夫人来。” 陆安然重新折好放回去,没有春苗这般气怒难平,口气清淡道:“随她去。” “小姐要去吗?” “不去。”她又对这个宴那个宴的不感兴趣。 “奴婢怕惹人是非。” “既是主母的意思,便不是陆简妤摆宴,而是陆氏。” “奴婢明白了。”就是气不过! 什么春日宴,来场大雨给你浇了才好。 — 稷下宫旬休与否和陆安然影响不大,医辨宗就两人,雷翁还云游去了。 不过每隔十日一次的药学课耽误了,倒令她有些可惜,除却剖尸验骨外,她对制毒制药也有非同寻常的兴趣。 “小姐,您这样学着能行吗?”春苗说完,又嘀咕道:“雷夫子也真是,都不来上课,还收什么学生。” 春苗就感觉她家小姐入了个假的稷下宫。 “治病讲究对症下药,人不外如是。”在蒙都与老头儿‘斗智斗勇’的两年,陆安然已习惯放养式教学。 今日她在课业上遇到一些困惑自己的地方,需要去医辨宗一趟。 春苗送出门,“最近清明,鬼门大开,天黑了人还得给鬼让道,小姐可不要回来的太晚。” 陆安然嘴里应着,结果一忙活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等她从屋子里出来,淡淡月色从中天洒下,远山融墨,树影婆娑,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唉……”一声轻轻低叹,被风吹散,缥缈幽怨。 猛不丁吓了陆安然一跳,蒙面的锦布下脸色微白。 她稳了稳心绪,听得又一声叹息传来,才发现声音来自前边矮屋上方。 屋顶上,一大团乌黑动了动,朝着陆安然的方向看过来,幽幽道:“丫头,你来啦。” 这道声音,陆安然终于听出来,“雷夫子?” 说去云游的雷夫子一声不吭突然回来,还是清明时节大晚上,跟怨鬼一样唉声叹气,换了别人随便谁遇上了,都得被吓昏过去。 “还是这里好啊,月亮也圆,酒也纯,外面是是非非,纷纷扰扰,何必管太多。”雷夫子也不知道在外遇到什么,对月忧伤感怀起来,“你说是吧,丫头?” 陆安然对雷夫子多愁善感的一面默了默,换了话题问道:“夫子这回去了哪些地方?” 雷夫子没有回答,自顾喝着酒,好像沉静在自己世界里,过了一会儿,又忽然开口道:“从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心性坚韧,但是为人过于固执己见。” 不知道想起什么,长叹一声:“丫头,夫子劝你为人可以执着,但不能执拗啊。” “说了这么多。”陆安然仰头望着那团黑色,道:“夫子,其实你没离开过王都吧?” 雷翁喝酒的手一滞,黑脸上尴尬的神色被暗夜掩盖,“胡说,说什么呢?你那两具尸骨都拼的怎么样了?完成没有?为师去检查一下你的功课。” 陆安然:“……”如此生硬的转移话题,难道不是不打自招。 让陆安然意外的是,等第二天她来找雷翁,不止是雷翁又离开了,连带着那两具尸骨也不见了。 陆安然顿时哭笑不得,她怀疑自己进医辨宗完全是错误,全叫雷翁忽悠了。 不过,由此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两具尸骨不简单。 — 这日回吉庆坊,刚进门看到一人懒坐桂花树下,清茶一壶,点心三碟。 在别人家比在自己家还轻松自在,又把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表现为一股另类的风流韵味的人,除了云上公子,无他想。 “看你什么眼神,喝你一壶茶而已。”云起转头,看着站门口不动的陆安然道:“茶叶还是本世子自带。” 陆安然才发现,茶盏中泡制的是从沂县带回来的钟山云雾茶。 “沂县的案子结了?”陆安然坐下道。 云起右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手掌轻拍道:“说起这个,程九万这老东西还真就迫不及待上奏了,皇上为此还专门召我进了一趟宫。” 陆安然捧着茶杯,“皇上没怀疑你?” 云起扬起一边眉头,“我的手下都太能干了。” 陆安然了然,那就是遮掩下来了。 “不过这趟进宫,倒是另得了个消息。”云起黑眸中闪过一抹轻嘲,“祁尚从狼山大营调离了,任王都护卫营骁骑参领,官至从四品。” “明升暗降。”陆安然低低道。 军中都尉,手下千人,掌领兵之事。 王都护卫营骁骑参领,说着好听,实际上手中不过百来号人,监督王都城内外护卫责能。 王都城鱼龙混杂,不缺贵门,在王都城当差,不知其中深浅,一脚进去,命都可能丢。 而护卫营又司城内安定,能在王都城内闹出纠纷的,大多来自各大家纨绔子弟,这些人往往背靠家族又不好轻易得罪。 因而这桩差事,说白了,受气受累不讨好。 两人不说明,但心底都明白。 之前结束的那桩引魂断头案,皇帝下诏书,抓贪官,撤封号,建碑立冢,行事又快又果断,引得民间百姓交口称赞。 但皇帝便是皇帝,这件事里他受了气,明着不好发泄出来,总归得换个方法顺气。 云起身份摆在那里,一个提刑司司丞本就是皇帝为了维稳,升降于云起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于是,只能迁怒祁尚。 谁叫你一个狼山大营的都尉管什么案子,你不是喜欢在王都城转吗,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云起手执茶盖推开茶沫,呷一口茶,抬头道:“我要离开王都几日。” 陆安然疑惑的看过去,那意思:你走不走,为何要跟我说。 “这回,墨言跟我一起。”云起解释,这才是他今天特地跑一趟的原因。 陆安然蹙眉:“事情很难办?” 云起挑眉一笑:“关心我?” 陆安然抿唇不说话了。 “没有危险,只不过眼下还不明朗,人手不够。”云起用手指点点桌子,“你放心,另有护卫安排给你,不过得晚上两三日。” “不用,我这里应该没事了。” 墨言作为云起心腹,本就不可能一直给她当马车夫,况且云起来王都不会带太多人,提刑司的人用着又不方便,平时还好,一旦做点什么,人手方面就有些捉襟见肘。 定安郡主没再出现找茬,起码暂时放弃了。 再说,虽然皇帝和淑妃一致认为她只是拾了雷翁牙慧,但至少在皇帝面前过了立功的明路,不管怎么说,定安郡主即便想要找茬,也要衡量一番。 说到找她麻烦,陆安然又想到一个人,“世子怎么处理的‘狐大仙’?” 鹿陶陶这个人,谁遇到都头疼,性格阴晴不定,手段层出不穷,让人恨的牙痒痒,偏又说不出她的大错来。 比如这次装狐仙骗人,你说她为恶,她又救了不少没活路的女子。 “关在牢里,让她赔了童家被烧几家铺子的银两。”云起幸灾乐祸道:“苏霁这两天被她折腾的不行。” 陆安然多问一句,“赔给童家人了?” 云起笑意颇深道:“童秀珍也是童家人。”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99章 踏青 岁清明,桃李当候,岸草遍矣。 宝马横来,香车驰道,几处笙歌莺语。 踏青寻春,城中男女皆盛装出游,衣香鬓影,最是一年风光好。 相较王都贵女绫罗绸缎,全身珠光宝气,不过依旧轻纱覆面,尤显得贵气优雅不失含蓄来说,湖对岸一群女子薄衣轻巧,毫无避讳的左右顾盼,放肆大笑,惹来游人竞相张望。 “窑子里的贱蹄子。”一位妇人嫌晦气,拽着自己女儿离远了,嘴里呸一声:“不要脸面。” 有男子多看几眼,对岸的女子还勾勾媚眼,相当豪放,免不得遭些白眼,然她们全不放在心上,依旧自顾喝酒、调笑,笑声如有蛊惑,引动柳条撩动湖水,泛出荡漾波纹。 只不过这样全家出游的日子,即便有的人平日常流连寻花问柳,甚至还是对岸某个女子的熟客,这会儿,也万万不敢多作停留,只当不认识。 唯有一人例外。 “柳公子来了。” “奴家们都等了半个时辰,柳公子来晚了,该自罚三杯才行。” “柳公子您先来评评,奴家和月彤,谁今日涂抹的口脂更好看。” 众人眼看着一堆女子围上去七嘴八舌,各个风情万种,媚态不一,柳长和直接左拥右抱,还探头亲了一口问口脂的女子,油嘴滑舌的笑道:“好不好看,本公子尝了再说。” 又是一阵嬉笑声,带了点暧昧的色调。 路人闻风而避,心中都想着这柳长和真是不像话,却没人敢真的当面说出来。 陆安然经过,恰好看到这一幕,面色不变的转开视线。 春苗特地转了半个圈挡住自家小姐视线,小脸被惊的微红,“小姐别看,长针眼了要。” 陆安然被她这幅样子逗乐了,“哪有这么夸张。” “奴婢就是奇怪,我们蒙都都没有这样行为出格的,柳家不是说书香传世,怎么不多加管束,不怕败坏门风吗?” 春苗不知,陆安然却是知道的。 柳家簪缨世家,规矩重于其他人家,族中庶子都不允许跟着‘字辈’取名。 然而,柳长和是个例外。 如今柳家的当家人名为柳廷敬,在前朝做到户部左侍郎,当时的左相为柳廷敬父亲,也就是当今宰相柳相知的祖父。 柳家为文官世家,传承了好几个朝代,因不参与皇权内斗而得以延续。 谁知十七年前,子桑九修发动政/变取而代之,柳相知随之上位,柳廷敬父子不满他背着家族所行所为,拒绝在新皇手中为官,并放言柳相知一意孤行,则逐出柳氏本家。 从现在来看,柳家不止没有把柳相知除名,甚至还要依仗宰相威名,保留柳家在王都的权势。 至于柳长和,他是柳璋庶子,而柳璋是柳廷敬唯一嫡子,还是他用了心血培养的最宠爱的儿子。 可惜柳璋英年早逝,连膝下嫡子也夭折,只留下柳长和一个遗腹子。 所以,最重门第规矩的柳廷敬面对嫡子留下的幼子,终究放弃了刻在骨子里的家规,不止让柳长和随着嫡子走‘字辈’,还处处放任,养成如今性子。 倒是大家都很好奇,既然这样,为何不干脆把柳长和过到柳璋原配膝下,好歹明面上也挂个嫡子的名号。 说法有二—— 一是那位原配死活不肯,就算自己生的孩子死了,也不愿被妾生的占了位置。 二有说柳廷敬不满其子柳相知,故意以此来膈应对方。 脑中一圈转下来,陆安然和春苗不知不觉走的远了,来到一座桥上。 湖中停了几艘画舫,间或传出丝竹奏乐。 春苗凭高远眺,“二小姐约的小姐前来,怎么到现在都没瞧见人影呢?” 今日陆安然会来这里,全因为昨天傍晚陆简妤派喜碧来请陆安然踏青游园。 姐妹俩在蒙都时尚且没有这么亲密同游过,到了王都后陆简妤却一反常态的热络起来。陆安然不作他想,定是陆简妤有事要说。 “湖心亭没人,小姐去那边坐着歇歇脚吧。” 两人还没动作,一艘画舫顺水而行,刚好停在桥下方。 陆安然一低头,船上女子一仰首,正正好打上照面。 紫绸女子,妆成娇艳,翠掠云鬓,眉间一点是愁非愁,唇畔轻扬若讽非讽,长睫微垂,侧脸几分忧郁。 陆安然怔住了。 这个女子她刚好认识。 “陆大小姐。”女子眼睛缓缓睁大,浮光掠影,眼中全是喜色。 脱口而出后,仿佛反应过来当下是何场景,女子脸上闪过一抹窘迫,笑容转为淡淡苦涩,偏过身子避开。 陆安然心清眼明,知道女子不想大庭广众下和她交谈,免于她同受人非议,然陆安然最不忌世人闲言,她本就在各种眼光下成长。 “红姑,蒙都一别,经久不见。” 单红姑,新婚夜丈夫身死,她被判焚刑,却在刑场让陆安然救下。 也因为此,陆安然得以顺利进王都入稷下宫。 两人都不曾想过,时隔几月,会再于王都相遇。 陆安然还是陆家嫡女,蒙都陆大小姐。 单红姑却成了绯烟。 — 画舫靠岸,船上丝竹不停,镂空的窗棂偶尔闪过各色彩衣,有娉婷倩影,婀娜多姿。 陆安然和改名为绯烟的单红姑沿湖走着,乍然重逢,各自都有些欣喜。 “在蒙都待不下去了,我把手上东西变卖了南下王都投靠亲戚。”绯烟说起自己经历,“我母亲是南方人,她去世前跟我说,哪天家中不容我,就去王都找她堂兄。” 发生了那样的事,即便洗脱罪名,绯烟也很难在夫家继续生活,‘克夫’两个字,足以她背负一生。 绯烟娘家父母全没了,继母和同母异父的兄弟当家,与其回去受人白眼过日子,她干脆狠狠心直接来了王都。 “哪成想,母亲口中的堂舅早在几年前就搬去了别的地方。” 无亲无故,盘缠已不足以支撑她回去蒙都,况且出了蒙州境,她从未想过回去。 绯烟低头,柳枝拂过,在她侧脸落了一层暗影,略过中间曲折,只道:“我现在寄身琼仙楼。” 没有哀怨不平,也没有一上来哭尽委屈,她三言两语交代完自己怎么从良家妇女沦落风尘,只有自嘲,全无自怨自艾。 陆安然看着女子衿带下尤显纤细的身板,问道:“近来身体如何?” 绯烟抬起头,含笑摇头道:“陆小姐的医术很好。” 陆安然伸手,在绯烟诧异的目光中,淡定的扣住她一只手,三指搭在腕间。 少顷,重新放开,颔首道:“之前造成的亏损无法回补,不过往后注意休养,大体也和常人无异。” 绯烟抿紧唇,盯着手腕那处,眼睛慢慢发热。 她始终无法忘记刑场漫天飘雪下那抹猩红,一如现在毫不犹豫抓着她的手触碰。 青楼女子,无数人视为肮脏不堪,遇到即晦气,好似碰一下就能染上最难以言喻的病。 但现在,绯烟眼中身份高贵的嫡小姐,这么自然的拿起她的手,好像与任何人的没有差别。 而就是这样一般无二,才是最难能可贵。 因为她眼中没有卑贱之分,没有轻贱,无所谓身份,只不过单纯的想,便做了。 在绯烟心绪浮动,难以自持时,陆安然在旁道:“现在说可能有点晚,不过你之所以会有那一次遭遇,实际上是因为我。” 绯烟吸了吸鼻子,压下各种情绪,重新抬头道:“这么算的话,该我先还陆小姐一命。” 陆安然从绯烟脸上辨认出她是真心这么想的,也就不再赘话,反而问道:“你自愿留在琼仙楼?” 绯烟反应极快,几乎一下子从这句话里面体会到陆安然言下之意,但凡她回答否,陆安然就会出手帮她一把。 实际上,陆安然确实是这么想的,从青楼赎身并不难,顶多使点银子而已。 “是,我自愿。”绯烟几乎不做考虑的回答道。 陆安然心中对单红姑始终存了点遗憾,但要是她自己拒绝,陆安然也不会强求,更不会因此放大愧疚。 比起来,绯烟更加感慨,多少青楼女子可望不可求的赎身,在陆安然这样世家贵女眼中不过轻巧一句话。 如今这样的机会摆在她面前,不是她不想,而是不愿。 绯烟不觉得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就接受陆安然的好意,因为她拿不出与此等价的交换。 另一方面,她入青楼本就是因为无依无靠,生活难以维继,脱离青楼之后呢,她对未来还没有任何打算。 陆安然想了一下,换一种方式道:“回头我让人送一张方子给你,每日一帖分早晚两次,五碗水煎成。” 画舫上已经有人探头探脑,只不过湖边柳树成荫,挡住了那边人的视线。 绯烟屈膝施礼,诚心诚意道:“前尘尽去,世上没有单红姑,奴家绯烟,望小姐今后珍重千万。” 陆安然望进绯烟眼中,缓缓颔首。 单红姑不存在,陆安然的遗憾也罢,愧疚也好,便也跟着不存在了。 至于她自己,不管单红姑还是绯烟,救命恩重,重在心中,此生不敢忘。 目送绯烟重新登上画舫,船锚收回去,晃晃悠悠又随着水流飘向下一个地方,就如船上那些女子的命运般漂浮不定。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0章 遭绑 再次见到陆简妤,轻纱软衣,抚唇而笑,举手投足间俨然可以镌刻为王都千金典范。 “大姐姐,你我姐妹能在王都相聚,真令我高兴。” 陆安然的手臂叫陆简妤挽上了,看着她巧笑倩兮,一脸欣喜外露,余光却扫见不远处几位小姐间或投来的眼神。 没记错的话,陆简妤刚才正是与那几位小姐相谈甚欢,也就明白了她这一副故作亲近从何而来。 无论何时何地,陆简妤都可以自由转换成对方喜欢的样子,或娇嗔撒娇,或天真烂漫,时而呆萌,时而耍宝。 这一点常常叫陆安然佩服的五体投地。 陆安然停下脚步侧身的同时,装作不经意中避开陆简妤的手,“还未恭喜二妹得入成均书院,父亲说过,成均书院中不乏当世鸿儒,有心向学,总是好的。” 陆简妤低头擦拭嘴角,眼中嫉恨一闪而过,再抬头,满面欣然道:“大姐姐说的是,多亏伯父不遗余力,妹妹才能得偿心愿。走前,祖母多次告诫,王都人情世故复杂,怕我应付不来,我倒直接说了,大姐姐不是在王都吗,凡事都有大姐姐照应着呢。” 言语俏皮,嘟唇眨眼,哪一处都彰显出一个娇憨纯真的小姑娘形象,就好像真的在讨长姐欢心。 陆安然不接她的话茬,说道:“祖母他们身体可好?” “其他都好,大伯父越发深居简出,只有祖母过完年病了一场,是念着大姐姐在外独自过年,心里难受咧。”陆简妤说着,笑道:“幸好有我们几个不成器的孙子孙女相伴,也解了祖母不少心忧。” 后面半句陆安然一个字都不信,别说担心她,怕是给气出来的病。 反而父亲…… 想到陆逊,陆安然眼中蒙上一层灰色。 父亲独居,少结交,使得整个陆氏在蒙州境中也同样低调,以至于外面传言陆逊平庸,所谓蒙都早已名不副实。 她走后,想来父亲更孤独了。 “大姐姐?” 陆安然眨了一下眼睛,把心中繁杂掩去,道:“你说什么?” “妹妹想说,这次春日宴不是妹妹非要在王都城招风,不过祖母说以我们陆氏在蒙州境的地位,也不该叫王都城内各家族小瞧了我们姐妹去。” 两人走到一棵树下站定,陆简妤莞尔笑道:“祖母还说以大姐姐的性子,最不耐烦这等宴客的事,叫妹妹代劳。可我哪敢越过大姐姐你啊,最后叫祖母打了几下手心,才吃痛记牢了这桩事。” 陆安然静静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打完祖母还问我感觉怎样?”陆简妤伸出纤纤玉指,白嫩的像水葱一样,“大姐姐你看,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姐妹又哪里用得着分你我。” 听到这里,陆安然大概明白了陆简妤此次相约的用意。 “我当时就是这么和祖母说的,祖母就说啊,希望我们姐妹两在王都能有个互相照应,不要叫人看笑话,免得别人觉得陆氏两姐妹闹嫌隙,失了陆氏脸面。” 这里面的话也就半真半假,陆家老主母看重脸面是真,非逼着陆简妤却是没有的事,不过是陆简妤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既然主母让你办,你就接着。”陆安然口气平平道。 陆简妤仿佛松了口气般拍拍胸口,“哎哟,为这事儿我一路上都发愁,就怕大姐姐知晓后不高兴,大姐姐你是知道妹妹的,胆儿针尖细,凡事都不肯冒出头,现在好了,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陆安然淡淡道:“针尖细,也能戳人心。” 陆简妤装作不懂,眨眨眼:“大姐姐……” 陆安然道:“春日宴的帖子我收了。” 事情说完,陆简妤也不欲继续扮演姐妹情深,娇笑道:“大姐姐不准与我闹生分了,春日宴那日,可都指着大姐姐帮衬帮衬我呢。” 陆简妤心满意足的离开,与一群小姐千金汇合,没一会儿就互挽手臂,笑闹在一起。 陆安然看了一会儿那边,对春苗道:“回去吧。” 春苗暗暗翻了翻三白眼,脸上露出些气恼,“小姐,您还真的要去给二小姐添脸面。” “陆简妤有一句话说对了。”陆安然语气平静道:“我们都姓陆。” 她原不打算去春日宴,倒不是因为嫉恨之类,而是本身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还压上了陆氏,就由不得陆安然。 不去,是她不识时务,闹姐妹不合,惹闲人笑话。 “不如小姐修封家书给老爷,真要办什么春日宴,也该小姐您来。”陆氏做主的到底还是陆逊,到那时,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陆安然却否了,“没这个必要。” 看淡浮世虚名这一方面,陆安然像极了陆逊的性格。 — 回去路径稻香斋,陆安然很喜欢这家点心,特别是一口酥甜而不腻,蜜饯酸甜开胃,故而等在街巷口,让春苗各称上半斤带回去。 等春苗左右手都提满了,往街上一张望,小姐人没了? 开始的时候,春苗还想小姐一个大人,总不能走丢了,兴许看到什么新奇东西暂时走开。 找了一圈,累的满头大汗还没找到人影,春苗渐渐开始慌了。 “完了!前几天还听说附近有拐妇女孩子的人牙子出没,难道小姐给……” 春苗急的眼泪都快掉了,听得旁边好心人道:“你家孩子丢了?要不先回家看看,兴许自己跑回去了。” 对啊!小姐不耐烦等她,回去了也说不定。 春苗也是急火攻心,没想过陆安然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性格。 — 陆安然被人一麻袋盖住头的时候,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待会儿春苗找不见自己要急哭了。 事实证明,陆安然还是很了解自家小丫头的。 她被人架着上跃下跳好一阵子,默数大概一炷香后才停在某个地方,麻袋猛的被掀开,光线太盛让她眯了眯眼睛才逐渐适应过来。 刚看清,就直怼上一双黑黝黝圆滚滚的大眼睛,扑扇扑扇,黑白分明,仿若纯洁无辜,深处却藏着浓浓的狡黠。 “大姐姐,我们又见面了耶,开不开心呀?” 一天里,第二次被人追着喊大姐姐,一个比一个难缠,陆安然不禁无奈。 “你不是在牢里吗?” “嘻嘻嘻——”圆脸少女往后退开些,双手捧着脸歪歪头,“我越狱了啊,厉害吧?” 这一刻,陆安然深刻了解到云起那句幸灾乐祸的话,苏霁头疼就对了。 少女跳坐到旁边井口上,晃着腿道:“是大姐姐带人来抓我的呢,被关着的时候,我越想越生气。然后我就跑出来,把你抓啦。让你也生气一回,好不好?” 少女说话语气音调都尤为俏皮,加上欺骗世人的纯真外貌,若忽略她所作所为,根本无法叫人生出恶感。 “你想怎么做?”陆安然不会以为少女真天真无邪。 鹿陶陶眼珠子狡猾的一转,“人还没来,我们先玩玩水好了?”小手一拍,“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还有什么人? 陆安然心中只来得及滑过一个念头,人被从后面猛的一推,整个人朝着井口一头栽下去。 ‘扑通——’头部与水面撞击,顷刻间,水从五官凶猛侵入,令她昏沉。 紧跟着,‘哗啦’一下,身上的绳子一紧,被人往上拽。 陆安然张嘴吸气,空气进入肺腑,胸口微微发疼,她抬头看向井口,少女一张圆润的脸蛋笑盈盈的,眼中跳跃着兴奋的光泽。 “大姐姐,好玩吗?” 鹿陶陶性情不定,陆安然不能以常理推之,诚实摇头:“不好玩。” “这样啊……”鹿陶陶脸上似乎有些遗憾和困扰,“那就算啦。” 陆安然呼出一口气,同时心口一紧,不知道少女还有什么花样。 幸好这时来人,打断了鹿陶陶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 不好的是…… 来的人恰好又和陆安然有仇。 蒙面锦布还在陆安然脸上,被水浸透,更加与面孔紧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清如冷泉般黝黑清透。 风从后领吹进去,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定安郡主。” 来的人正是紫装华服的定安郡主子桑燕,姣好面容也藏不住她眉峰间的尖刻,“你以为得了皇伯父的一丝青睐,本郡主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嗤笑一声,声音转为冷酷,“先挖了她这双眼睛,本郡主看着讨厌。” 鹿陶陶拦在前面,双手叉腰抬下巴,“你这个法子不好玩,换一个。” 定安郡主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不会弄死她,够你玩的。” “可你都要挖她眼睛了,我还怎么和她玩?”鹿陶陶想了想,双手击掌:“啊,不如我们先在她左脸划三刀,右脸再划三刀,画一个大花猫好不好呀?” 要不是动用手里的人,怕事后查起来不方便脱身,定安郡主才懒得搭理这个装疯卖傻的臭丫头。 “可以。”反正自己人靠近了,折断手脚,还是挖眼睛,也不是她说了算。 说着话,定安郡主朝自己的护卫使了个眼神。 鹿陶陶半歪脑袋凑到陆安然面前,“你老蒙着面肯定很好看,我给你画成花猫就更漂亮了。”手抓着蒙面布子一扯,顿时瞪大眼睛。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1章 无常 安静了几息,定安郡主轻蔑冷哼:“果真是个丑八怪。” “呜哇哇~”鹿陶陶往后跳一步,双手抚着脸,夸张的把嘴压成狐狸嘴,“吓死宝宝啦。” “所以这样的脸还有划的必要?还是挖眼睛好了。” 鹿陶陶双手一展,“不行,她已经这么丑了,不可以再没有眼睛。” 饶是春日,浑身湿透了被风吹,也还是冷,陆安然扛着一阵一阵冷颤,头脑却很清明。 定安郡主为人骄傲跋扈,说一不二,这样的人不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轻易改变想法,否则也不会因为一次考核,记恨她到现在。 至于另一个,鹿陶陶性格古怪,想法更是层出不穷,永远叫人无法捉摸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但相较起来,她玩心重,便是最可利用的一点。 “你带我走,不止玩水,还能玩火。” “火有什么好玩?”鹿陶陶还真被转移了注意。 “有一种烟火,扔到水里炸开,水幕如瀑布,太阳照射其上,还有七彩光束,极为灿烂。”她拖着时间,指望春苗伶俐点,发现事情不对,能及时寻求帮助。 因为是来王都求学,除了春苗外陆安然并不觉得有必要留太多人,所以徐甲等完成护送任务后就让他们回去了,现在陆安然倒是自认有些疏忽大意。 为着她的名声,春苗不大会直接往京兆府报案,所以最有可能找的是提刑司。 云起已离开王都,提刑司中坐堂的是苏霁,以他聪明才智,想来应该很快能找到自己。 陆安然如此这般合计一番,实际上只在脑子过一圈而已,正好听到鹿陶陶睁着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好啊,烟火在哪里,我们快去。” 定安郡主已然失去磨嘴皮子的兴致,对着身后人吩咐道:“动手。” 鹿陶陶拽着陆安然的手臂往后一掠,嘴里哇哇叫道:“你说讨厌她,想要好好玩玩她,我才抓人来叫你一起玩的,你要是这样,那我就不和你玩了哦。” “幼稚,谁有空和你玩。”定安郡主红唇撇露轻鄙。 鹿陶陶轻功甚好,即便带了个人仍旧游刃有余,在屋顶上掠过去,又飘回来,“嘿嘿!抓不着。” 定安郡主眉头一皱,几乎要失去教养的破口大骂,“你想好得罪本郡主的下场。” “郡主能吃吗?”鹿陶陶嘴角勾起一抹与表现出来的天真不相符的邪笑,摸出一个掌心大小,形似石头的东西,放到嘴边吹奏起来。 ‘铮——’犹如石锤猛击头部,尖锐的一头直直扎进去,混着碎石血污,搅了个天翻地覆。 这次没有地势可借助,不像之前般厉害,但陆安然依旧感觉疼痛难忍,好像无数细针往她脑子里一起戳。 定安郡主也不好受,她扶着脑袋,目中怒火熊熊,咬牙一字一句痛恨道:“给本郡主弄死她!” 这个她,换成鹿陶陶。 护卫用内力稳住心脉,再隔空点了定安郡主穴位,纵身高高跃起,手中暗器寒光一闪,直扑鹿陶陶。 鹿陶陶轻功如火纯情,功夫却一般,猛然遇到一记狠的,只得停下吹奏折腰避开。 她是避开了,陆安然手臂吃疼,暗器擦着皮肤割开,瞬间溢出一道血线。 定安郡主靠在侍女身上,眼底浮起怨毒的光,“这个来路不明的江湖女子妄图刺杀本郡主,杀了她。” 鹿陶陶对危险有野兽般的感知力,忙扔下陆安然,冲着地下扮个鬼脸,“不和你玩了,咦嘻嘻——” 定安郡主冷笑,要不是你自己主动跳出来帮本郡主抓人,谁有空和你玩。 鹿陶陶在屋顶跳跃自如,护卫总是差一步抓住她,她还有空耍嘴皮子,“郡主大人,你确定要杀我吗?那我现在去京兆府敲大鼓了哦,说什么呢?呀,就说兴王府的定安郡主嫉妒蒙都陆家嫡女眼睛比她好看,要挖人眼睛,还在背后出黑手谋害,被我一个小小人物不小心识破,她就要杀我灭口呢。好不好呀,郡主大大大人。” 定安郡主差点被气的喷出一口血,她就知道这人颠三倒四,故意装疯卖傻,威胁起人来,一抓一个准。 她当然不怕一个什么蒙都嫡女,但若因她坏了皇帝的事,就算她是皇帝侄女也不行。 陆安然被鹿陶陶拎着在半空吹了一通风,衣服都干了一半,幸而她没有穿王都城其他贵女那种轻薄绸衫,仍然习惯蒙都的布料,密实能挡风沙,遇水不透。 不过血流了半个袖子,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她却连从怀中掏药瓶的力气也没有。 定安郡主的护卫尧安追到一半,不知听到什么动静突然停下,鹿陶陶抓着一棵树的树干顺滑的飘荡下来,摇头摆尾道:“你再慢一点,我都要困啦。” 尧安并不理她的嘲讽,在定安郡主耳边低语一句话。 定安郡主听后,眼底闪过一抹算计,道:“你先退下。” 鹿陶陶满头雾水的看着尧安往旁边一闪,还真的离开了,笑眯眯道:“郡主大人,这次又想玩什么?” “玩?”定安郡主勾起红唇,冷笑道:“是有好玩的。” 陆安然蹙了蹙眉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两扇木门被外力推开,一队护卫营的兵士横刀立马般一拥而入,把所有人都围起来。 “祁参领,这个江湖女子挟持本郡主和陆小姐,意图对我们不利,还不快捉拿她归案。”定安郡主的话同时响起。 陆安然已经不在意定安郡主颠倒黑白的本事,看到祁尚带兵进来,终于松一口气,额头的冷汗却后知后觉冒出来,整个人犹如坠在冰窖般发寒。 “大块头,你不会相信她吧?”鹿陶陶不高兴的鼓了鼓脸,说话间趁机凌空掠起。 祁尚不是尧安,战场上的功夫大开大合,虽轻功还比不上尧安,但挥刀可斩马,气势雄浑。 鹿陶陶叫那阵呼喝而来的杀气震慑住了,迟了一步,差点叫刀架脖子上,也因为她常有逃跑经验,身体灵活的一转,错身过去,堪堪避开。 不忘挑衅道:“笨的像头熊,嘻嘻嘻——” 透过阳光,陆安然头晕眼花的看上面两人过了几回招,还没分出胜负,她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醒来已入夜。 屋内光线昏暗,一支烛火靠窗台,窗纸上倒映出两个人的轮廓,有细细低语声。 “春苗,是谁?”陆安然扶着脑袋撑坐起来,开口嗓音干渴的厉害,还带丝丝磨砂般的疼。 外头话语声顿停,片刻烛影一晃,春苗合上门扑到床前,“小姐您可算醒了,都昏迷两三个时辰了!” 陆安然先被鹿陶陶折腾扔入水井,又在风口里吹了半天,期间还承受过一波鹿陶陶吹奏的音攻,最后受了伤,因而她昏迷了小半天才醒过来。 春苗眼眶红肿,显然之前哭过一场,一看她又要掉泪,陆安然忙说道:“刚才和谁说话?” “啊,是苏公子,他来看望小姐。” 陆安然有心问苏霁些事,也实在怕春苗哭哭啼啼,便道:“你将旁边屏风搬来,让苏公子进屋内说话。” 床前架上屏风,隔开了两边视线,春苗才请苏霁入内,又下去沏茶。 苏霁进来坐在屏风另一边的桌旁,先问候道:“身体无碍了吧?” “多谢关心,一时邪气入体,导致昏厥,不是什么大病。” “那就好,世子离开前叫我关照一二,是我的疏忽。” 陆安然清眸微闪:“云世子?” 苏霁眼中带着些探究,道:“是啊,世子将墨言带走了,担心你这边有什么事。” “本就是世子的人,我之前也没帮上什么忙,劳烦了墨言几日,心下正过意不去。”陆安然语气平淡道。 苏霁心中疑惑,这两人到底怎么个情况,试探也试探不出来,看着有点猫腻,听这话又没什么? 如果有什么,她怎么毫无羞涩,表现的如此坦荡,但若没有什么,世子为何还特意将人弄来给她贴身相护。 陆安然不知道苏霁都想些什么,问道:“不知道定安郡主怎样了?” “郡主无碍,休养两日就好,不过人跑了。”说起这个鹿陶陶,苏霁也是头大,“这个女子太狡猾,将提刑司大牢闹的天翻地覆。” 鹿陶陶这种情况本来也关不久,跑了就跑了,可苏霁没想到,她这么有出息,一出去就干了票大的,一连得罪两,其中之一还是兴王府郡主。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定安郡主回府后反而把消息掩盖下来,否则上头要求追查,苏霁想想都头疼。 “陆小姐如何得罪的定安郡主?鹿陶陶怎么又掺和在里面?”他只知道大概,却不清楚缘由。 陆安然捡要紧的说了两句,苏霁明悟道:“难怪定安郡主不再往下追究。”怕扯出她自己来。 “祁参领怎么正好带队经过?” 虽然陆安然被掳去时叫鹿陶陶遮挡了视线,但后来她让鹿陶陶拎着在屋顶上转了很久,看到他们所处位置偏僻、暗巷交错,就算白日都很安静,护卫营无缘无故不可能来此。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2章 春日宴(1) 苏霁解释是他故意所为。 如果提刑司出手救人也只能私底下,但是祁尚正大光明带一队人前去更方便,尤其他发现定安郡主也在里面之后,就更不能轻易出手。 “苏某有愧,若不是绕这一圈,陆小姐就不会受伤了。” 陆安然并没因此气恼,颔首道:“苏公子考虑周到,而且祁参领这样一来,定安郡主日后也会有所收敛。” 苏霁讶然,在他心里女子再明事理总会有几分怨气,陆安然神色平静,反而还分析起利弊来,从她口吻语调窥探,她所说确为心中所想,不由得令苏霁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陆小姐这点可以放心,定安郡主心胸狭隘,这回吃了大亏,想必现在最恨的是鹿陶陶。” 苏霁一笑,“而且,过了后日,定安郡主恐怕没有心思放在其他事物上。” 陆安然不解:“为何?” “南宫止要回来了。” 定安郡主痴恋武安侯世子南宫止,闹的王都人尽皆知,陆安然亦有所听说。 照理说,两人身份家世也登对,以皇帝对定安郡主的宠爱,也该成全她才对,但皇帝却迟迟没有下赐婚圣旨。 武安侯世子名声远扬,才华横溢,少年身入内阁,前途无量,多少女子暗中倾心。 然而,定安郡主钦定的夫婿人选,王都闺女就是有心也无胆,以至于南宫止十九了,依旧没有婚配。 苏霁告辞前,对陆安然说道:“世子让我替你找的护卫,你先见一下。” 门一开,一道矫健的身影迈步进来,暗红色的劲装,腰带束出细腰,一束马尾英姿飒爽。 来人特意站在屏风边上,让陆安然能看到的地方。 陆安然看着身姿笔挺,侧脸秀气,然眼角眉梢可见英气,眼底划过一抹惊讶——居然是女子。 “无方虽为女子,手下功夫不错,陆小姐尽可安心。”苏霁道。 直到苏霁走了,陆安然才回过神,和无方两人面面相对。 “无方是真名?” 无方摇头,又说:“只有这一个名字。” 陆安然感觉这里面应该有故事,但并非每个人都必须将自己的隐/私都暴露出来,既然能在云起手底下,说明这人可信。 端看女子眉峰冰冷,隐带煞气,又和祁尚那种战场厮杀的气势不同,而是游走在黑暗的杀戮中,融入骨血的冷漠。 云起不在,苏霁扔下人就走,陆安然也只好暂且收着,道:“我让春苗打扫一间房出来,天色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无方垂眸,遮住一双凛冽寒眸,“是,小姐。” 陆安然揉着额角,被攻击过的大脑似乎又隐隐发疼。 墨言是个糙汉子,性子又没脸没皮,嘴上虽不情愿,但陆安然知道他是还报自己当初救命之恩,故而指使起来没有任何负担。 无方不同,她是女子,也不像春苗那样,本身是陆家家生子。无缘无故的,总不能拿对待墨言那套指挥她做牛做马,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 三月三,上巳节。 春嬉,祭祀宴饮,曲水流觞。 那日踏青受袭后,陆安然在家足不出户的休养了好几日,只看书写字,偶尔做药制茶,也算闲情雅趣。 期间春苗总会把外面的小道消息带回来。 比如二十八成均书院开课,请了舞狮队登高,好好热闹了一番。她还看见陆二小姐,做派愈加像江南人士外,身边结交的小姐也更多了。 再有一件大事就是武安侯世子南宫公子回王都了,那场面比成均书院门口舞狮还热烈。 “全城的姑娘都去了,街上啊,酒楼饭馆啊,连矮墙都爬满了人,她们把手里的什么香囊、绢花一股脑的往南宫世子身上砸。”春苗咋舌不已,“王都城的女子都太疯了。” 陆安然眉头都不动一下,沾墨挥毫,纸落云烟。 “南宫世子居然也不生气,还冲大家伙笑了笑,他笑起来真是……”春苗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真俊。” 陆安然写完最后一个字,就着这个姿势侧抬头看春苗一眼,“南宫世子很俊,但你小姐渴了。” 春苗马上倒茶,声音里有些疑惑:“小姐,不是说南宫世子叫定安郡主盯上了,怎么那些个女子还这么大胆,也不怕定安郡主事后报复吗?” 春苗心里,定安郡主是个疯女人,想她家小姐没怎么招惹,就莫名其妙接连被找麻烦。 “贵女不欲招惹,因着家世在那,平民百姓反而少那些顾忌,又人数众多,再则……”陆安然问她:“南宫世子会从中挑选一位为世子夫人吗?” 春苗连忙摇头,“怎么可能。” “这不就是了。”陆安然端起茶碗,淡道:“定安郡主眼中,她们皆为蝼蚁。” 这一出热闹后便是今日,上巳节,也是陆简妤定的春日宴的日子。 陆安然换好衣服,春苗蹲下去给她在腰间挂上装药草的香包,犹豫道:“小姐,奴婢听着外面风声不大好。” 往年上巳节,王都城也有几场宴会,多是亲近要好的相聚一起,不管是摆流水酒,或者吃花茶,都很有诗情雅意。 不过今年陆简妤早早就洒出去帖子,挨着门户把王都城内数得上的人家的公子小姐都请了个遍,招惹来的议论声自然不小。 “他们暗中嘲笑说,‘陆家两位没出阁的小姐办宴会,蒙都的风俗还真是别致啊。’”春苗学起人说话,总是惟妙惟肖。 令春苗不高兴的一点,明明陆简妤要出这个风头,偏带上她家小姐受非议。 实际上春苗特地打听过,王都城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例,再说请的都是同龄人,聚一起吃茶喝酒,权做私下小聚,没那么多讲究。 说来说去,王都各家族还是看不上他们眼中蛮荒地出来的人。 算好时辰,两人收拾好出门,陆安然道:“祖母是糊涂人吗?” 春苗哪敢点头,只能暗搓搓道:“老夫人偏爱二小姐。” 陆安然无声的笑道:“你错了,祖母心中陆家才是首位。如今这些祖母早就心中有数,却还由着陆简妤,你以为是为什么?” “奴婢……不是很懂。” 陆安然看了看天边,碧空万里,几朵白云淡如烟丝,阳光穿透洒下,果真是个明媚灿烂的好日子。 陆老夫人不甘陆氏就此没落,总要试图‘力挽狂澜’,免得全身争强好胜无处安放。 可她却不明白,或者不愿看清,一个家族走向式微,哪是一个人一场宴会就能轻易挽回。 — 春日宴在城外一个庄子,名为‘雅闲居’。 庄子的主人是谁无人得知,不过这里时常承接各种饮宴。妙处是一应招待服侍都有庄子里的人负责,只需按着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给足了银子,那么其他事情就不用操心了,保管给你办的妥妥帖帖。 陆安然不知道陆简妤怎么找来的这处地方,不可否认确实很适合陆氏这样根底不在王都,又想要办宴结交的家族。 陆安然和春苗从大门口进去,至于无方,出了吉庆坊就不知道她人在哪里,但陆安然相信,她必然暗中跟随着。 三月暮春,一路往里两边皆是繁花,各色点缀,别样欢庆好看。 最大的园子里,摆了个八角亭,四面竹帘卷起,里面坐着一男一女。 男者青衣儒帽,端坐如钟,手中捻着一颗黑色棋子,远看潇洒从容,走近了才发现,他眉宇紧拢神色焦躁,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至于对面女子,陆安然只看得见一个背影,也能窥见卓越风姿。白衣若轻云,似湖中水仙,寒香留影,月下仙子。 其他人围站两边,观棋不语。 “好!”一声吆喝,原本静默的场面像镜面被瞬间打破。 执棋的儒生站起来,双手作揖行了个书生礼,随后满脸臊红的离开亭子,无暇去管身后诸多调笑声。 “这是今日第五个败在苏湘湘手下的人吧?” “苏湘湘破了十大棋局后名声大振,今日遇上了,谁都想和她过过招呗,也不知道醉翁之意在不在酒。” “走,我们也去瞧瞧。” 几个女子相伴从陆安然身边越过,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带着不同目的兴致盎然的往八角亭走去。 说句真心话,陆安然认为陆简妤的这场宴会办的倒也不错,有赏花喝茶,也有斗诗奏乐,加上这边以棋会友,堪称‘风雅’二字。 只不过宴会主人陆简妤现在心情不大好,背对众人抠着指甲望向八角亭的方向,脸色阴晴不定。 她请苏湘湘是打算给这场春日宴锦上添点花,谁知道反而被对方抢了风头。 什么王都城才女,呵,一点也没有作为客人的自觉! 不过幸好苏湘湘见好就收,又结束一场棋局后带着丫鬟下去换衣服,离开了众星捧月般的八角亭。 陆简妤的脸色这才好转一点,笑盈盈继续招待宾客。 因而等陆安然见到陆简妤时,她正如花蝴蝶似的周旋在不同人中间,那游刃有余又享受其中的样子,常令陆安然深感钦佩。 “二妹在忙,不要叨扰她了。”陆安然打算带着春苗随便转两圈,再掐着时辰跟陆简妤告个别,也算走完全程。 来的人不少,不过庄子也不小,随着自己兴趣三三两两结伴,或湖中泛舟,或岸边饮茶,兴致来了奏上一曲,行个酒令,风光明媚,做什么都闲趣舒适。 但再大也是同个庄子,兜兜转转总有相熟不相熟的撞上。 陆安然此刻就在廊下与人不期而遇,两人抬眸,同在不声不响中打量对方。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3章 春日宴(2) 陆安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苏湘湘,但从未离的这么近过。 此女子面貌姣好,眉眼间带着些书卷气,眼神明亮,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自信,嘴角挂着笑,无形中端出一丝疏离感。 苏湘湘不是最美的人,但她身上的气质无可替代,像一股清流,不屑与他人同污。 陆安然被挡住去路,往后折回又显得不客气,等了半晌不见苏湘湘开口,冲对方微微颔首:“苏姑娘。” 苏湘湘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身后丫鬟竹心附耳说了一句,她才回礼道:“陆大小姐,久仰大名。” 按着家世身份,陆安然是一郡之守嫡女,苏湘湘父亲乃四品京官,怎么也要她来拜见陆安然。但是,且不说今日以同龄人身份相聚,不谈及其他,她心性清高,看不起仗家世逞威名的人,也一向自觉不低人一等。 陆安然以为不相熟的两人点头打个招呼即可离开,谁知苏湘湘突然又说道:“陆小姐手谈一局否?” “我不擅棋道。”惊讶之余,陆安然回道。 苏湘湘微笑道:“是我唐突了。”说罢,冲着陆安然一点头,带着丫鬟走了。 春苗对着两人背影,纳闷道:“小姐,这位苏小姐就这么喜欢下棋吗?” 走了一段路,陆安然从苏湘湘初始的‘久仰大名’中慢慢回过味来,才明白邀请从何而来。 苏湘湘才满京华,不管别人怎么看待,陆安然从她神色间可观,是有些自视清高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还是陆安然这只外来老虎。 王都城的案子破了之后,百姓中间怎么说不论,皇帝召见陆安然进宫嘉奖一事,王都各大家族应该都有所听闻,进而‘认识’到这一位蒙都嫡女。 苏湘湘遇到陆安然,就想着切磋一二,也好验证一下谁才是货真价实的才女。 另一边,苏湘湘穿过廊下,带着丫鬟竹心一路朝着后花园走去。 “蒙都陆氏女,还真如传闻所言,庸碌无才,就不知道面貌是否也……”竹心道:“好好的世家小姐,偏当仵作女。” 苏湘湘长睫垂下,盖住一半眼帘,叹息着说道:“为人有些伶俐,只可惜仵作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 人为布置的流水小溪旁,风车缓缓滚动,将水流往前推进,上面漂浮着几个酒杯,一路悠悠荡荡往前。 年轻男女饮酒行令,伴以赋诗填词,气氛正浓。 孟时照远远站着,看向她庶妹和其中一个年轻男子眉来眼去,行事越发不规矩,冷笑不已。 “三小姐这样……”丫鬟锦瑟垂头,低声道:“奴婢唯恐连累小姐名声。” 孟时照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让她去,我看她能攀上什么高枝。” 这个庶妹眼见低但心气高,一心想要出头,孟时照多次敲打,无奈人家口中答应的好,根本没过心,次数多了,孟时照也越觉烦躁。 “要不是为着孟府,我还懒得管她。” 锦瑟想着孟府的情况,在心里叹了口气,老爷宠妾灭妻,夫人又是个柔弱的,要不是夫人有娘家这个靠山,加上大小姐自己也硬气,还不知什么个处境。 两人从这里离开,锦瑟拧了下眉头道:“奴婢瞧着那位公子有点面熟。” 孟时照面色冷峭道:“平阳侯府世子。” “啊?”锦瑟轻呼一声:“小姐。” 孟时照勾起一边唇角,没什么笑意道:“先勾搭上荣安县主,现如今连人家前未婚夫婿也不放过,真是没辜负她姨娘悉心教导。” 与孟芝弱柳扶风不同,孟时照美的有些攻击性,脸上常带世家嫡女的冷傲贵气,这般挑眉掀唇,自有一股谁都看不上的睥睨之气。 这也是孟芝常常认为孟时照看不起她的原因。 “想要进侯府?”孟时照口气微冷,“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能耐。” 锦瑟头垂的更低,表情纠结,心里又埋怨孟芝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候惹出大乱子,还不是要她家小姐收拾。 — 孟时照避开了那群人,陆安然一不小心却闯了过去,叫孟芝缠住了。 “可见我们是有缘的,王都城那么大,总是遇到。”孟芝二话不说,拿了酒杯往陆安然手中送,亲密无间的样子,笑着道:“新入局者,先喝一杯,再做一首带春和花的诗,这便算你过了,如何?” 陆安然扫过在场众人,其中有她见过叫不出名字的几个,但大多都不认识,沉吟片刻,道:“我不会作诗,直接喝两杯吧。” 有公子拍桌吆喝道:“陆小姐豪放啊,不愧是北地出来的人。” 一阵哄笑,说者无心,但其中不乏轻蔑,陆安然全都不在意,她来此,也不是为了结交。 反而孟芝表现出比任何一次都热络,说什么话都要带上她一起,让陆安然有些疲于应付。 就在这个当口,其中一个女子道:“同坐一堂,陆小姐还蒙着脸,好像有些不礼貌吧?” 孟芝心口不由咯噔一下,她正讨好陆安然当然不想她难堪下不来台面,故而帮着出声道:“安然不大方便,并非故意冒犯。” 陆安然眼尾略过孟芝,对她突然而来的亲密称呼有些莫名,眉眼微敛,没有看向那个问话的女子,起身对大家道:“惹各位不自在,我先一步离席,告辞。” 谁也没想到她说走就走,居然不给在场人一点面子,全都闹了个目瞪口呆。 孟芝回过神想出口说话时,陆安然已经利索的转过弯,拐上另一条路了。 “呵,什么人嘛。”那小姐不满,气哼哼道:“孟芝,你找来的人!” 孟芝尴尬的笑了笑,“我的错,我喝一杯赔罪,好不好?”举杯垂目饮酒时,眼中闪过一丝埋怨。 陆安然抚了抚额头,酒从喉入,气自鼻散出,有些晕人。 春苗不满多时,到了这里没人,才忍不住开口:“那群人当自己是个什么。”还敢当面作践她家小姐。 “不是庶子庶女,便是小家小族中人,小姐哪用给他们脸面。”春苗气恼不平,又道:“还有那个孟家庶女,什么叫冒犯,他们这样做才是冒犯了小姐。” 陆安然见春苗气的一口一个庶女,不由好笑道:“平常也不见你这般刻薄。” “谁让他们惹着小姐了,要不是今日陆家做宴,奴婢定要出了这口气。” “犯不着和他们争长短。”陆安然多闻了一会儿鲜花翠林中的新鲜空气,将心中浊气吐出来。 事实上,陆安然也真没放在眼里,只不过碍于孟芝邀约,才不得已留上一会儿,那位小姐找茬,正好给她一个走开的借口。 能与孟芝坐一起相谈甚欢,本也都是差不多出身的人,虽说今日来此不谈家世,但谁愿屈尊降贵。 说来,只有苏湘湘为例外,她父亲不过四品官员,在一众伯侯公当中看都不够看,不过她硬是靠着自己挣了个脸面,各家族贵女公子都以结交她为荣。 — 这回陆安然不敢往发出人声的地方走,结果越走越偏,不小心到了一处池塘小院。 说是小院,其实更像水榭亭台。 两层楼高,以立柱架于水上,临水一面,设凭栏靠背。 池中有荷,蜻蜓掠水,已露小荷尖角。 陆安然走的累了,想要去上面坐歇一会儿,谁知刚上几节台阶,就听到男人低低的调笑声以及女子轻喘,顿时怔在原地。 透过扇形空窗,看到男人一边侧脸,正是那位柳家庶子柳长和。 另一个女子穿着丫鬟服饰,却与任何府邸的都不同,陆安然有些印象,好似之前见过庄子中的奴婢都是这幅打扮。 陆安然暗暗松口气,还好柳家庶子行为无状,但也有自己玩的一套,要是让她撞见柳长和与哪位小姐才真叫人窘迫。 看来柳长和趁人不注意,勾搭了庄子里的丫鬟。 再看丫鬟满面含春,媚眼斜飞,陆安然懂了,不算两情相悦也是投了彼此的意。 主仆二人面面相对,都有些无奈,怎么躲个清净地方,也能遇到这样的事。 两人趁着没人注意,又悄无声息的从原路退回去。 离远了,春苗面色绯红,拍着脸直呼道:“我的娘诶,吓死奴婢了。” 陆安然脑子里则想着,回回听说这位柳家庶子,总和风月场分不开干系,他也从不叫人失望。 第一回除夕那日春苗打听回来,柳长和与人在青楼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最后抓到京兆府被自己家人领回去,私下里讲和了。 还有就是顾二爷在青楼被火烧那次,陆安然亲眼见到他从着火的楼里出来,全身衣服凌乱,满脸欲求不满,紧跟着又去了另一处寻欢。 在此之前,踏青游园那天,柳长和不顾世人眼光,高调的邀了一群欢场女子作陪,引得无数游人各色目光。 可见,柳长和是个留恋花丛,并乐此不疲的人物。 陆安然看逗留的时辰差不多,正打算回去找陆简妤说两句话,全了各自面子,另找个借口提前离开,结果越过一丛灌木后不仅眼前豁然开朗,还点缀了两个发着光一般的人物。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4章 春日宴(3) 一大簇金黄色连翘灿的耀眼,衬着中间两人,白衣银衫,犹如自带光芒。 女子穿白衣本该柔弱,可在苏湘湘身上,多添了一点谪仙风骨,像水仙清涟但不妖艳。 陆安然把视线转到和苏湘湘交谈的男子身上,银袍锦衣,看似低调,但从光照里流动的波光可知,里面都是金线穿引。年纪应该不大,却很持重,谈吐中贵气自露,年少骄矜,贵家之子。 两人相谈甚欢,苏湘湘含蓄中透着喜色,男子眉飞色舞,目中有倾慕。 陆安然将那本千金换来的王都城各家族名录拎出来挨个比对,却想不出他出自谁家。 一道声音幽幽滑过耳畔,“你没见过,他是二皇子子桑皓。” 陆安然惊了,愕然侧头,对上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眼尾愉悦的勾起,略显促狭。 “你怎么在这?” 云起指指那边,意思是——你确定要在这里说话,不怕打扰人家? 陆安然收回过分惊讶的表情,转头一看,发现春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退出至两三丈外。 两人穿过灌木走向另一边,云起取了折扇打开,瞥陆安然道:“不仅看别人偷情,还差点撞破人家骂俏,没想到你还有这爱好。” 陆安然想着连番遭遇也有些尴尬,抿唇避开这个话题,道:“世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听闻这里有个春日宴,我也来瞧一眼。” 陆安然没有问他去做什么,又办成了没有,见他心情不错,料定没有差错,遂说道:“苏霁将无方派来了。” “嗯,以后留在你身边,同是女子,你更方便些。”云起用扇子固定住陆安然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伤好了?” 陆安然不好奇云起知道这些,定是苏霁都跟他说过了,抬手拂开,颇有些无语道:“世子,我伤的是手臂。” 云世子妖孽一笑:“哦,本世子看看你脑子傻了没有。” 陆安然:“……” “无方就这么留着,是不是不妥?” 云起挑眉:“哪里不妥?” “她到底是云王府的人……” 云起还未等陆安然说完,就打断道:“谁说她是云王府的人了?” 陆安然一怔,云起的人不就是云王府的人,有差别吗? 看她神色,云起大概就猜出来了,解释道:“其实无方不是我的护卫。” 两人站定在一片草地上,背靠大树,春苗远远跟在后面,见他们停下,也就守在路口处。 “她算是我师妹。”云起道。 陆安然没想到云起还有一个师父,但再一想又不奇怪,虽然她没见过几次,但云起的功夫带着点江湖味,不像是王府会教导出来的。 云起不知道她思绪飘到哪里去了,黑眸微沉道:“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无方并非她的真名。” 陆安然回想道:“她说只有这一个名字。” “她本姓方,但在她心里已经与过去断绝,故而自称无方。”云起这么说道。 陆安然垂眸,一个人要经历什么,才狠下心舍去姓氏,与过去的人生一刀两断。 无方无方,带着一种浓烈的嘲讽和厌弃。 云起手握折扇,脸上没有一贯的吊儿郎当,“师父捡到她的时候浑身是伤,人还有点糊涂,但她手里却握着一把刀,谁也不能轻易靠近。” “她怎么了?”陆安然问。 “没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第一次见到无方的时候,她狠辣,暴戾,漠视生命,无论是别人,还是她自己。”云起问她,“你见过中剑的人眼也不眨的按着剑柄往自己身体里捅,就为了杀死背后制服她的敌人吗?” 那是无方。 “冒着被马蹄踏碎也要扑上去杀掉马背上的人。” 那是无方。 “有人用铁爪勾住她手臂试图困住,她毫不犹豫拿剑砍向自己的手。” 那是无方 陆安然听的心口一颤,她见到的无方只是冷漠了些,话少且没有情绪,和云起口中失去了感情,只为了杀人而存在般的无方,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 “不用怕,她不会伤害你。”云起发出一声轻叹,“跟着师父学了两年功夫,无方自己离开后各处游走,混迹杀戮中,过着刀口上的生活。” 不是别无选择,而是她的选择。 陆安然:“她的手……”现在看着无恙,不像是假手。 “师父及时出手,把她救了下来。”云起道:“也就是那次过后,师父决定让她跟着我。” 陆安然猜测之后无方改变了不少,否则今日见到的无方,不会和云起口中天差地别。 “我让她当你的护卫,有两个原因。”草木萧萧声里,云起如玉石敲击般华丽的嗓音流淌过陆安然耳边,“其一,师父将她托付给我时跟我说,‘无方活的不像个人,希望你让她恢复正常人一样活着。’其二,跟你有关。” “我?”陆安然纳闷。 “王都城引魂断头案中那位老妪,是无方的亲人。” 陆安然没想到无辜被牵连进来枉死的老者,兜一圈下来,居然还和身边的人有关系。 “她是无方最后的一点挂念,无方感恩你帮忙破了案找到凶手,自愿跟随你。” 折扇一转,一头压在陆安然肩上,她抬眸对上云起深沉的目光,听他说道:“我考虑过了,跟着我无方不一定可以恢复成为一个正常人,所以今后就是你的人,也是她自己的意愿。” 话说到这里,陆安然没有余地拒绝,再想起那个冷漠孤绝的女子,心底生出一点悲悯。她甚少怜悯她人,但对于无方却有点心疼。 概因女子狠绝起来,宁为玉碎,实令人心生钦佩从而生疼。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转而说到二皇子子桑皓。 陆安然:“陆简妤请不动他吧?” “当然。”云起一扬眉,“否则他现在该和陆家二小姐谈笑风生,而不是幽会苏湘湘。” 陆安然眉心一跳:“苏小姐与祁参领已有婚约。” 云起轻哂:“有些人,心比天高。” — 苏湘湘不知自己和二皇子私会一事已落入他人眼中,这会儿和二皇子分别后,与竹心一同返回庄子前厅花园。 “小姐,奴婢瞧着二皇子满心满眼都是您呢,定是叫小姐迷住了。”竹心高兴道。 苏湘湘环顾四周,警告般看了竹心一眼,竹心笑容一收,低头道:“奴婢错了。” “我与二皇子只是以棋论道而已。”苏湘湘正色道。 竹心呐呐:“奴婢晓得了。” 苏湘湘已有婚约,私下里不该和别的男子单独说话,只是一想到未婚夫心中不免郁闷。 竹心察言观色,适时拱火道:“奴婢是没想到二皇子身份高贵,为人却这般温柔体贴,不像那位根本不懂小姐,定亲礼居然送一把匕首。” 原本竹心还觉得祁尚挺好,年纪轻轻在军营里混的不错,如今有了二皇子对比,一下子就看不上祁尚那点身份了。 苏湘湘交握的手指微微用力,她一向心高气傲,自认除了家世外,如今同龄人中,哪个女子都不如她。 可就因为家世! 日后那些不如她的女子会成为皇妃,甚至入主中宫! 她呢,仅仅是一个五品都尉夫人。 想到祁尚,苏湘湘眉头微蹙,哦,如今是从四品骁骑参领。虽然升了职,别人看不清她还能不明白,明明是皇帝厌弃他多管闲事,不器重了。 被皇帝冷落的人,未来可想而知,恐怕官位做到头,了不起升个四品官。 苏湘湘略带惘然的看向远处,她的人生就注定这样了吗? 竹心还在计较,“哪有定亲礼送这个的,见血的东西,多晦气。” 苏湘湘心中跟着道一声是啊,武夫莽撞,果然不懂风情,不由得有些忧伤。 脑中二皇子温柔俊朗的笑一晃而过,她的长睫缓缓落下,盖住大半思量。 — 回到宴会场地,陆安然明显感觉气氛不同刚才,一下子激烈了起来。 原本四散开的人不知何时聚拢起来,把八角亭前面的空地围的水泄不通,一个个脸上兴奋盎然。 “大姐姐,你去哪儿了?”陆简妤花蝴蝶一样钻过来,一把抓了陆安然的手,满脸笑成花,又红又娇,“南宫世子……来了。”看到云起时,说话停顿了一下。 其他人也注意到这边情形,人群就自然分开一条道来,尽处,一男子朗眉星目,长身玉立。 云起在外,太阳底下,色彩艳丽而浓烈,是远山青色,亦是春秋之花。 而八角亭下,树影覆盖中,男子一身浅蓝色云缎锦衣,清隽脸庞温润和煦,犹如雨初晴,水风清,斜晖脉脉下一朵芙蕖静开。 大家同看向两位世子,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全都噤声了。 世人常拿云起和南宫止比为一南一北双公子,因着‘出色’二字。 只不过在云起这里,‘色’便只有色,凡是见过他的人,可说他纨绔,绝不会不承认他的容貌,天下难得。 相反,南宫止不仅外貌出众,更是才子,以少年身而入内阁,世上得几人? 众人虽不说话,眼中不可抑制的蠢蠢欲动,同好奇这两人首次交锋,会是如何天雷勾地火。 云起潋滟的桃花眼一眼扫过在场所有人,嘴角微微勾起,笑时风流又勾人,“南宫少辅……” 大家屏住呼吸。 “长的还不错,配和本世子齐名了。” 在场诸人:“……”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5章 春日宴(4) 在天下人心中,南宫止有多名副其实,云起就有多少浪得虚名。 云起一开口,已验证了此话。 参加春日宴的都是王都名门贵子千金,原本好奇居多,眼下多数对云起投去了轻蔑的眼神。 “云世子。”南宫止迈步走过来,停在两人前方几步外,礼貌颔首道:“陆小姐。” 陆安然眼中带了点意外,没想到南宫止会特意和她打招呼。 “王都引魂案破的很精彩。”南宫止解惑道。 陆安然客气的回礼,像别人猜测的那般回道:“夫子交代,我只是照做而已。” 南宫止清润的眼眸端量了她半晌,但眼神坦荡不会叫人讨厌,笑笑道:“雷夫子不轻易收弟子。” 陆安然正疑惑他口中雷老头跟世外高人似的,云起在一边开口,“南宫少辅来此喝茶?饮酒?会美人?” 二皇子心情甚好的走过来,“我喊他来的。” 陆安然感觉手臂一阵发疼,低头看陆简妤手指用力的往里掐,再抬头发现她神情激动至极以至于难掩兴奋,双眼发光。 陆简妤现在的心情何止激动,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尖叫。 这场春日宴到现在,不仅南北双公子到场,连最尊贵的二皇子也来了! 还有…… 陆简妤略微移动脑袋,双目炯炯的看向那边两位矜贵雍容的女子——大公主和定安郡主都来了! 春日宴是她办的,这些都是她陆简妤的面子! “二皇子听说有人破了十大残局,想来见识一下。”定安郡主红唇娇艳,今日笑起来,比平日和善几分,只不过眼中仍旧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是哪位啊?” 王都城人皆知苏湘湘破棋局,声名远扬,偏定安郡主装不知情,不想太给对方脸面。 苏湘湘半敛眉,不卑不亢道:“臣女侥幸,破得棋局。” 定安郡主眼珠子下落,睥睨之态瞥了她一眼,笑容更放开一点,面上假装惊喜道:“原来是苏小姐,那就不奇怪了,王都城出了名的大才女,不知道二皇子和南宫哥哥可听说过?要不然……你们同和她对弈一局,我们今日也好长长见识怎样?” 难得定安郡主没空针对陆安然,她悄悄的挣脱掉陆简妤的手,想要趁人不注意退后,却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视线在她身上萦绕不去。 在对方又一次投来目光时,陆安然猛的一抬头,与那人对个正着。 那道视线的主人居然是大公主子桑珺,她被当场捉住了,也不避开,反而对着陆安然颔首微笑。 皇家贵女大方优雅,仪态天成,却难掩天家威仪,自有一股凛然气势。 “看什么?”云起以折扇遮住嘴唇,随着陆安然的视线看过去。 陆安然狐疑道:“我应该不认识大公主。” “你也不认识南宫止,还不是相谈甚欢。” “世子对这个词有所误解。” 云起轻笑:“二皇子来找苏湘湘的没错,至于南宫止和子桑珺,倒像是专门为你才走的这一趟。” “世子错了。” “嗯?” “就在我们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大公主已经看了不下四五次。” “哦,有何高见。” 陆安然转头,八角亭那边已经重新摆了一盘棋,二皇子和苏湘湘相对坐下,各执黑白棋子,所有人几乎都跟过去看了,大公主子桑珺也不例外,但她站的位置正对陆安然和云起这边。 “有人桃花树太过荡漾,招摇到了公主的眼。”陆安然如是道。 云起在扇下闷笑,片刻后道:“那你要小心了?” 陆安然侧头,“与我何干。” 云起对她眨眨眼,“怕你多一个强劲的对手。” 陆安然:“……” 那边子桑珺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说话,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大公主生母地位低微,死后才被追封为嫔,不过她自小就被抱养在皇后膝下。”云起对陆安然道:“皇后当时因幼女夭折心伤,大公主正好丧母,皇上为了安慰皇后就把大公主放到皇后宫中。两人也是投缘,皇后因着大公主渐渐走出丧女之痛,并在来年又怀上了三皇子。皇后认为这是大公主带来的运气,之后对她更宠爱有加。” 云起说这么多,意在强调,“大公主虽不是皇后亲生,但胜似亲生。” 陆安然点头:“我尽量避开她。” 定安郡主那样的,她也不想再来第二个。 一局结束,二皇子输了,很有风度的称赞对手道:“苏小姐棋艺精湛,皓甘拜下风。” 苏湘湘并未表现的多高兴或者骄傲,仍旧清清淡淡的回礼:“二皇子承让。” 二皇子虽然输了,明显看起来很高兴,拍了拍南宫止的肩膀,“南宫,换你来。” 苏湘湘面上不显,但心中未尝没有欢悦,她需要借着别人走到更高的地方,而不是区区一个从四品参领夫人。 南宫止年少成名没错,但棋道一途她自认在同龄人中鲜有对手,若今日众目睽睽下胜了南宫止,对她而言,名声将会达到从未有过的高度。 然而南宫止好似对和她下棋并无兴趣,清润的眼神直接略过,对着亭外方向道:“不知南宫是否有幸,请……” 云起不等他说完,漫不经心道:“啊?南宫少辅推拒美人邀约,要和我比一比?比什么,比美吗?” 南宫止微愣,他明明是对着陆安然说话。 陆安然长睫垂下半遮眼帘,她当然不会自以为南宫止初次见面对她产生什么兴趣,恐怕还是因着那桩案子,对她多有试探。 实际上,陆安然也不是故意拿雷翁遮掩,只是大家都这么认为,未免少些麻烦,她也就顺手推舟了。 明眼人一眼看出来,“南宫世子是打算找陆氏女的吧?” 有人疑惑,“云世子为什么要主动站出来?” “你们没听说吗?云王世子和陆氏女两个……关系匪浅。”后面四个字压的极低,只有身旁的人能听见。 “北地来的就是不要脸,成天和男人出出进进,换了我们王都,哪家千金小姐做得出这种事。” “还一天到晚遮着脸,谁知道什么鬼样子。” “刘小姐说的对,装腔作势,这种女的最可恶。” …… 定安郡主狠狠瞪了陆安然一眼,眼底冷光如淬了毒,红唇勾起冷笑,故意扬声道:“女子如花胜过花,比美这种事还是留待各位小姐吧。比如云世子身边的陆小姐,听闻美貌惊人故而藏于世,何不今日叫我们同赏一番,也不虚此行。” 谁没听过陆安然的传闻,可听定安郡主黑白颠倒的话,没人提出疑义,反而交口赞同,全都起哄起来。 陆简妤脸色微变,她虽然想陆安然不得好,但不能是今天这个春日宴上。以后出去丢的不止陆安然,更是陆氏连带她的脸面。 问题是她虽为宴客主人,在场者身份高贵如皇子、公主,早已没了做主的权利,尤其提出建议的是定安郡主,谁不知道她比皇子公主还受宠。 陆简妤刚才的兴奋激动已然都消弭于无形,紧张的脸都有些发白。 大概是老天听到陆简妤祷告,庄子里的婢子突然跑过来,陆简妤却没注意到她满脸仓惶,一心只想着赶紧解了现在的结。 等她听完婢子说的话,恨不得一道雷劈下来才好。 “柳公子坠湖了!” 不用问哪个柳公子。 柳家庶子柳长和,当今宰相柳相知的侄子。 陆简妤赶紧脑门上一阵阵晕眩,忙抓住婢子问:“柳公子如何?救上来了没有?为何突然坠湖?” 一口气问完,又到底按捺不住,提着裙子就让婢子带路,什么皇子、公主、郡主此刻都管不上了,一心想着柳长和要淹死了,她就完了! 比美不了了之,定安郡主摩挲着袖子上金丝银线的菊花图案,眼珠子一转,忽然转头朝着子桑珺说道:“陆小姐真了不得,得了云世子青睐不说,如今南宫哥哥也对她另眼相看。” 大公主坐立端庄,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处,闻言浅笑道:“陆氏百年底蕴,教养出来的女儿自不会差到哪里去。” “呵~”定安郡主意味不明的嗤笑一声。 武安侯府与相府世交,看在柳相面上,南宫止决定亲自过去看看,二皇子还在和苏湘湘聊棋道,显然不太愿意挪动。 “女子过去不方便。”看定安郡主要跟上来,南宫止劝道:“不如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再说,你认为呢,云世子?” 面对南宫少辅的邀请,云起很不客气道:“本世子对男人一向没甚兴趣,南宫少辅自己去吧。” 在大家感慨‘南宫世子真体贴’顺便鄙视了一下云起之后,八角亭少了一大半的人。 “难怪南宫止年纪轻轻就当上少辅,这人心黑啊。”云起以扇遮唇,身体稍稍往陆安然身边倾斜,不遗余力的上眼药道。 陆安然知道云起不过是开玩笑,随口道:“世上最没资格说人心黑的,恐怕就是世子您了。” 云起挑了挑眉头,但笑不语。 南宫止刚离开没多久,又有一个婢子跑过来,比之前那个还要慌张,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临了发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湖里死人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6章 湖中死尸 湖水泛碧波,穿过石桥,消失在树荫绿绦之下。 这一处在雅闲居的后花园,清净雅约,荷叶破水出,偶有飞鸟掠水,惊起一线水花。至夏日,荷叶田田,花开其中,风景极为雅致。 只是现在一群人突兀闯入,一下子破坏了这份清雅,如一副安静的风景画,忽有飞墨横溅,将之损坏殆尽。 最醒目地上一具尸体,摆在湖岸边,混合着湖底勾出来的淤泥,散发出阵阵恶臭。 已经有人憋不住在旁边发呕狂吐,也有胆子更小的白着一张脸瑟瑟发抖。 陆简妤半边身体靠在喜碧身上,腿软气闷,出气多进气少,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过来的时候,听说柳公子已被救起来送到厢房中,刚松一口气,紧跟着看到了湖边尸体,差点没直接瘫软晕倒。 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遇过这种场面,情急下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万幸南宫止后一步就到,二话不说交代道:“马上去京兆府报案。” 陆简妤又急又气,眼中水光一晃,用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再看南宫止,犹如从天而降专门为解救她而来。 “南宫世子……” 南宫止抬手阻止她的话,走到尸体边上探看几眼,皱眉问庄中婢子道:“柳公子落水怎么回事?为何多了一具尸体?庄中管事何处?” 婢子声音有些颤抖,因着平时为人伶俐,总算这种时候还能正常答话,“柳公子和画眉在湖边戏水,不知怎的坠了湖,庄中有人听到就喊大家来救人。谁知柳公子的衣服叫什么挂住了,扯了半天扯不动。” 想到当时场面,婢子浑身抖了一下,满脸煞白道:“水性好的直接钻到湖底,原来勾扯柳公子的是一截死人手骨。” 柳长和本来喝了几口水人还清醒,转头一看尸体同自己亲密靠在一起,脑袋一歪,晕死了。 死人头朝湖的方向,裸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已经腐烂,露出一截截白骨,只是还未彻底烂完,剩下的腐肉留在上面,因而格外恶臭。 只有手指部分彻底成了白骨,所以在柳长和落水后,尖锐的指骨正好勾住了他的衣带,在他挣扎中搅在一起,以至于怎么扯都扯不开。 南宫止视线移动,落在死者腰腹一截麻绳上,“死后让人绑了沉在湖底?” “是,阿武下水看到他身上捆了好大一块石头。”婢子脸色从白到青,不知想到什么,捂住嘴忍不住干呕。 湖中有荷,每年夏季庄子里的人就会踩着小舟摘莲蓬,也会挖莲藕,现在一想到吃的那些东西其中一部分或许受尸体灌溉过…… ‘呕——’大家不约而同都想到了。 因而当陆安然等人前来时,湖边干呕连成一片。 二皇子在前,大公主和定安郡主并肩,后面跟着一群世家公子小姐,陆安然和云起走在最后。 定安郡主来之前心情很糟糕,要问她在陆安然出现前最讨厌的人是谁,想都不用想,当然是苏湘湘。 不过出自小小四品官员之家,整日在那边端着个架子假清高,装什么才女,根本就是招蜂引蝶的贱货。 但苏湘湘没有让定安郡主当面下过脸,因此陆安然的可恨程度一下子增高,让她暂时忽略了苏湘湘。 今日原本想让苏湘湘先后和二皇子及南宫止对弈,她要输了正好灭她气焰,当面羞辱她,赢了也没事,从今日起定会成为王都城贵女们嫉恨对象。 盘算的好,结果南宫止直接越过了去邀约陆安然。 又是这个陆安然! 定安郡主恼恨的同时,又有一种诡异的愉悦。 陆安然那张脸,面目可憎,形如鬼脸,真是好极。 定安郡主又可惜起来,刚才要是当着面给众人欣赏一番,就更妙了。 所以,一站定,定安郡主瞧也不瞧令人作呕的尸体一眼,语带讽刺道:“陆氏的春日宴,在这摆正餐吗?” 陆简妤一个后仰,两眼翻白,情急之下看到陆安然,连忙跑过去,一把揪住她的衣服,抽抽噎噎的说道:“大姐姐,你为嫡长,宴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看怎么办才好?” 春苗眉头一掀,瞬间意会过来,陆简妤这是要推卸责任,立马不干了,“二小姐,这话不该问我家小姐,庄子里的人还是二小姐您熟,不如您去问问庄子管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言下之意,你陆简妤宴的客,找的庄子,凭的找她家小姐什么事。 管事是个微胖而精明的中年人,听闻消息一路跑过来满头大汗,“这!这……”哪里料想湖底能捞出一个死人,再看这满场的贵人,牙根都直抽,“庄子绝对干净,这死人和我们庄子无关!” “廖管事,话不能这么说,难道还是我们将死人带来?你自己去看看,腐烂成这样,说不准死了多少年了,你庄子里藏着死人还敢承接办宴,你好大的胆子啊!”陆简妤又惊又怒,找不到宣泄口,面对管事撞过来,马上发难道。 “你是此间管事?”二皇子站出来。 管事一听说来人身份,脚软直接跪在地上,“小民见过二皇子,二皇子明鉴,这死人真和我们庄子没关系,小民也不知从何而来,许……许是盗匪流窜,半夜慌不择路……” “不可能。”南宫止打断了他的臆想,下一句更是令管事一颗心往下沉,“他身上有捆石,料是他杀。” 二皇子沉思一下,道:“既出了人命案子,应先报至官府。” 南宫止:“我已派人去京兆府。” “嗯。”二皇子点头,“你总是设想周到。” 因发现了死人,春日宴是办不下去了,但大家还不能马上离开,等官府确认过后方可走。 只是在场有不少女子,二皇子体恤她们不适合待在这里,让庄里人安排去了前面花园,也有几位胆子较小的世家公子跟着去。 云起偷偷跟陆安然低语道:“袁方要来了,快溜。” 陆安然不禁无语,人家虽坑过你一次,也是你故意为之,要不要这样。 “你不懂,姓袁的惯会唱戏,见了头疼。” 陆安然多瞧了湖边几眼,引得云起哂笑道:“你真是干一行爱一行,见个尸体比看情郎还眼神火热。” 两人正打算混着人流离开,那边大公主柔柔轻语:“命案不该归提刑司吗?” 这话提醒到二皇子,“我们提刑司的司丞不是刚好在这里?”抬头找了一圈,落到云起身上,“云世子。” 云起无奈转身,玉骨折扇往自己脑门上轻敲一下,叹气般苦笑道:“公主殿下,我们什么仇什么怨。” 大公主回视,抿唇露出一丝浅笑。 “真是巧了,不仅有管案子的,还有仵作呢。”定安郡主眼尾斜挑,凉声道:“是不是啊,陆小姐。” 大家的目光顷刻间都聚焦到这两人身上,连走了几步的众世家子也停下了一起看过来,无意中成了包围之势。 人群中央,男女并肩而立,一人执扇轻摇,嘴角噙着笑,神态散漫,举止疏狂,另一人身如翠竹,神色平静,蒙面之外,一双眼眸漆黑清透,似静水流深。 明明是别人在看他们笑话,但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反而自己成了笑话一般。 “啊,这样不好吧,那个尸体……是男人。”静默中,一道小小惊呼,语声迟疑着说道。 孟时照不用看光听声音就听出来,是她那个无处不想找存在感的庶妹。 定安郡主冷哼:“难道仵作还要先挑尸体才能验?” 二皇子和南宫止也看向陆安然,前者犹豫,勉强一位女子当众验男尸未免有失风度,后者眼神平和,但也没有开口阻止,有心佐证猜测。 除了定安郡主外,还有一人心情有些郁闷。 苏湘湘没能如她所愿再次惊艳四方,已经错过稷下宫,再错失机会,她真要去当她的从四品参领夫人。 余光虚抬了抬,从二皇子身上收回来,出声道:“臣女认为,眼前这样确实不合适,不如让人遮挡些许,再勘验为好,也免得暴露在前,不大体面。” “不可。” “不行。” 同时出声,来自不同的两个人。 苏湘湘先望了南宫止一眼,问陆安然:“陆小姐为何反对?” 陆安然看她,没什么情绪的平静口气道:“验尸为其一,现场也很重要,非不得已,不能破坏。” “可……”苏湘湘拧起眉头,“死者不是已经死去多年。”就算这是现场,也早不是当初的现场。 “验尸一道,没有盖棺定论,一切尚且存疑。”陆安然淡道。 南宫止颇为认同道:“不错,人命关天。” 定安郡主藏起眼底怨毒,站到南宫止一边,正好挡住两人可能存在的视线交流,“既然陆小姐如此大义,那就开始吧。” 正如云起所说,陆安然对湖边的尸体有几分兴趣,可她身为陆氏嫡女也有自己的骄傲,自不会随着定安郡主的意,沦为众人观戏马猴, 在陆安然打算开口的时候,云起先一步出声道:“哎呀,京兆府的马不行还是袁大人年纪大了,怎么还没来。”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7章 当众验尸 被云世子惦记的袁大人坐在京兆府大堂喝了口茶,缓缓松出一口长长的气,“还好本官机智。” 那会儿,袁方得了信,说城外雅闲居有人坠湖,还闹出人命案,他骂骂咧咧中赶忙穿戴好坐上马车。 结果路上一问,今日雅闲居弄了个什么春日宴,出席的有:二皇子、大公主、定安郡主、南宫世子…… 一个比一个令袁大人头疼,听到后面—— “云世子?提刑司的云世子?” “是的大人,陆家办的春日宴,云世子也去了。” 袁大人二话不说马上让下面人停了马车,心中不妙越来越强烈,“先说这个死的是谁?” “坠湖的是柳家的柳公子,至于死者,目前尚不清楚,好像湖底捞出来的。” 袁大人眼珠子不停转了几圈,忙摆手道:“回去,快回去。” “大人,案子……” “管个屁案子,你找人去提刑司,就说云世子让人通知衙门里的人去命案现场。” 返回京兆府的袁大人摇头晃脑哼几句小曲,嘿嘿乐道:“是报案的人跑错地方,可就和本官的京兆府没关系喽。” 至于雅闲居后花园湖边,云世子看着带头的衙役越看越眼熟,直到人到他面前行礼,“世子,属下等接到报案就来了。” 云起认出来人,“吴捕头?” 吴捕头是提刑司的总捕头,身为王都人却体型健硕,为人不愚钝,有几分聪明劲,马上从云起的眼神中判断出有异,便道:“有人来报案,说世子叫人派我们前来雅闲居。” 云起眼眸微转,瞬间明白过来,还是袁方那只狐狸搞的鬼,既然来了,总不能再把人赶回去。 “你来的正好,这边的事交给你了。” “是。”吴捕头已经习惯了云起甩手掌柜的当官风格,心中还是有些一言难尽,不过他为人正直,倒是没有特别表现出来过。 吴捕头干事爽利,呼啦一挥手,“许仵作先验尸,你们几个围起来,不许不相干的人靠近。”手指点过去,“你去找庄子里的人了解情况,还有你,查一下这个庄子主人相关。” 定安郡主连挖三个大坑,却没能如愿看到猎物跳进去,不满的冲吴捕头道:“瞎眼了?没看到二皇子在这里。” 吴捕头听到消息一路匆匆赶来,只说春日宴有一群王都城的公子哥和小姐,可没说里面还有二皇子,正好二皇子站的位置叫人挡住了,他见到顶头上司云起自然就先见礼了。 “卑职提刑司吴响参见二皇子。” 二皇子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云起,父皇先前说让他多注意盛乐郡的云世子,不知此人是真纨绔还是假风流,照如今吴捕头一番雷厉风行的干事风格来看,提刑司能人众多倒是不虚。 因而阴差阳错叫二皇子相信了,云起没多大能耐,之所以他接手提刑司后前两桩办的那么漂亮,全仰仗了一干手下。 和缓一笑,温和道:“无碍,案子的事本皇子不懂,你们按章程办即是。” 几句话的功夫,仵作检查完毕,朝二皇子躬身行礼,然后看看云起再看看吴捕头,不知道该向谁禀报。 云起挥舞玉骨扇看也不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仵作无奈,只得对吴捕头道:“尸身已腐烂成骨,暂未发现利器痕迹,舌骨有裂,初断窒息而亡。” 庄子里管事一听这话,立马道:“肯定是宵小偷盗,天黑摸不清路坠河淹死了。” 仵作哪里敢断定,含糊道:“具体还需送回提刑司再做深一步勘验。” 暮春回暖,尸体捞上来多时,叫太阳晒着,臭味越来越浓重,而且确如仵作所言,都烂成这样了从尸体表面也分辨不出什么,还是得弄回去将腐肉分离了,再验尸骨。 吴捕头抬手,刚要呼喝衙役们准备抬尸,一道清亮的女音响起:“不知许仵作打算如何验尸骨?” 许仵作看到说话的是一个蒙着面的女子,气度不凡,一双黑眸清净而发亮,知在场皆贵人,因而也不敢恼,拱手道:“古有‘蒸骨验伤’之法,若骨上有被伤处,即有红色微荫,再以痕骨照日看,可辨死者是否遭利器砍伤。” “若伤在血肉而非在骨呢?” “这个……”许仵作摇摇头,“尸体已腐烂,唯有此法尚可尝试。” 陆安然走出来两步,颔首道:“蒸骨验伤确有其法,只是有其短处,还可能将尸体上其他痕迹遮掩。” “这位小姐是……?” “她是蒙都陆氏嫡女,稷下宫医辨宗高徒。”定安郡主嘴角划开冷讽笑容,“陆小姐说的头头是道,未免真是凶杀案,不如和这位许仵作一道,好好的把案子查清了,省得放过凶手。” 陆安然不想出这个头,可是她看到许仵作验尸实在太过潦草,才忍不住出声,心中多少明白为何提刑司难破案。 其他人都看向她,连许仵作也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定安郡主简单两句话,不止捧高了她,还把她置于两难境地,这回陆安然没有推脱,清黑双眸如水洗过般透亮,眉色淡然道:“臣女尽力。” 云起眼眸轻转,散漫道:“本世子的提刑司垮了吗,要一个女人来办案了?” 连带大公主在内大家都有点看不懂,明明云起和陆安然刚才还很亲密的模样,连外间都传闻四起,说盛乐郡云世子和蒙都陆氏嫡女不清不楚,关系暧昧,怎的这头先贬低起来。 莫非这两人,实不如传闻那般,或者另有隐情。 二皇子脑子更是不停快转,难道是蒙都和盛乐郡有了什么打算? 唯陆安然明白云起这句话的用意,只不过想把她从这件事撇开,转身之际,避着他人,用只有云起听得见的声音道:“无碍,我尚能应付。” 云起握着玉骨扇的手停在胸前,嘴角勾起的弧度不变,眉峰扬起一抹肆意,“都对死人这么感兴趣啊?本世子也去瞧瞧,二皇子和南宫世子要看吗?” 二皇子余光瞥了湖边一眼,原本死人头朝湖,这会儿经过许仵作摆正,一张死人脸就彻底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脸全烂了,偏留下东一块西一块腐肉,两侧脸颊凹陷进去,留下的一块肉有不规则的撕扯痕迹,嘴成白骨裂开一个大口子,像正在发出阴笑,一只眼珠子从腐肉里掉出来,卡在凹进去的脸骨处,就这么死死瞪着众人。 留在这里的人胆子都不算小,也叫这场景弄的毛骨悚然,感觉耳畔阴风阵阵。 “术业有专精,本皇子还是不干扰了。”二皇子虚握拳抵着嘴唇干咳几声。 定安郡主揽着大公主往后退,脸色不大好的冷嗤一句:“晦气的东西。”说的是尸体,但眼光所在处却是陆安然。 与其他人隔了一段距离后,云起轻哂:“明知有人让你跳坑,你还主动投向猎人陷阱。” “世子这样说了,当知道对方一计不成还会再生一计,更何况验尸是我本职。” “唯女子难应付也。” “世子既懂风月,何愁女子难懂。”陆安然停在离尸体几步远的地方。 云起合扇敲敲额际,“要不是你语气太过平静,本世子还以为你呷醋。” 陆安然抬眸,眼神清清亮亮的,“不用醋,麻烦世子叫人准备苍术、皂角,另生姜数片。” 云起看到许仵作刚才验尸前嘴里也是含了东西的,故而知道这是陆安然辟邪与秽气所用,转头让吴响吩咐下去。 不多时,一切准备妥当,陆安然含了一片生姜,从腰间的香包里拿出一些药粉绕着尸体周围撒了一圈,边说道:“尸体沉在湖中已久,刚捞出来时还好,日头晒久了,恐有尸毒散在空气中,使人闻之中毒。” “陆小姐撒的这个可解尸毒?”南宫止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陆安然头也不抬道:“离远些自然无事。” 南宫止一愣,云起嘲笑道:“人陆大小姐嫌你碍事啊,南宫少辅。” 谁知,陆安然紧跟着道:“云世子也请后退些许,你未遮蔽口鼻,太靠近很容易中尸毒。” 云起扬了扬眉头,当初你让我帮你翻动尸体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陆安然抽出一副鹿皮手套给自己戴上,看着眼前一张腐烂不堪的死者脸,完全不为所动,甚至用手按着死者的头,从头发丝开始摸索过去,这中间还不动声色的把那只掉出来的眼珠子按了回去。 大公主面色变了变,最终忍不住偏过头去,定安郡主眼中带着厌恶,冷嗤:“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倒是合了苏湘湘此前对陆安然的评价——难登大雅之堂。 不管别人怎么想,陆安然清越的嗓音从湖边不疾不徐的传来,“初断,死者男,身长七尺八寸,发长约三尺,身上件数四……” 苏湘湘不敢看那边,对上二皇子投来的关切目光,抿抿唇道:“头一次遇到仵作验尸,不成想这么细致。” 一人正好大跨步而来,听到了苏湘湘的话,没怎么想,就接口道:“陆姑娘说死者是世上最直观诚实的人证,身为仵作当不可轻易辜负这份无声托付,任何一点遗漏省略或错失破案良机。” 苏湘湘本是隐晦的说陆安然大可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没想到叫人当面下脸,再一看来人是谁,表情霎时僵住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8章 死因 “卑职参见二皇子。”单膝跪地,身子挺括,双目深邃有神,一身军中历练出来的雄浑气势。 作为大业头一个武状元,二皇子见过祁尚,此人年轻有为,在军中颇有建树,在二皇子心中一直是可拉拢对象,却因为前面一桩案子让皇帝生出了厌弃。 二皇子心中计较一闪而过,微笑端和道:“祁参领免礼,还未恭喜祁参领高升。” 祁尚唰的起身,身形笔挺,像崇山般沉稳,垂头道:“圣上隆恩。” 二皇子笑笑不再说话,祁尚叫人把庄子内外封严实了,不许一人出庄,配合提刑司的人将随从分开询问。 吩咐完了,他似乎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旁边脸色僵硬的未婚妻,严峻的脸庞略有些缓和,冲苏湘湘颔首,后者眼帘往下一落,避开了。 陆安然已经检查完头部,毫不避讳的解开死者衣物,双眸坦荡,没有一丝羞怯,就像看待一件物品而非男尸。 从她嘴里跳出一个个身体部位,“胸、两乳、心腹、脐、小肚……”以至于到了后面隐/私/处也居然当着众人面念了出来,她不尴尬,在场的人反而无地自容。 许仵作充当笔录,骇然之情从他发抖的手可窥一二。明知这是仵作检验必备,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尤其贵门小姐,未免还是让人惊诧。 大公主和定安郡主早在陆安然剥死人衣服的时候退远了些,苏湘湘慢一步,看到了白花花烂成一摊的腐肉,差点当场不雅的呕出来,用帕子捂住嘴,赶紧避到旁边树下。 其他人同样不适,连南宫止看着陆安然在死者大腿间拨动时,眼皮都猛跳一下,吸口气道:“陆姑娘……异于常人。” 云起漫不经心道:“南宫少辅不正是好这一口,才留在这里。” “王都中人都说引魂案功劳在雷翁,但我今日见了陆姑娘,却不这样认为。” “哦?” 南宫止没有明说,而是说道:“雷翁避世医辨宗数年,除了子介外未再收过徒,如今却为陆姑娘开了先例。” 云起勾唇没什么笑意的笑了笑,“兴许丑丫头真有些天赋异禀吧。” 南宫止侧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声‘丑丫头’不仅不是嘲讽,反而透出那么点亲昵。 等陆安然直起身,湖边除了帮忙做笔录的许仵作,仅剩下南宫止和云起,远一些才是祁尚和带着官府衙役盘问庄中众随从的吴捕头。 “有何发现?”云起问时,其他人也凑拢过来。 陆安然用药粉洒在鹿皮手套上细细揉搓,抬眸看向大家,说出和许仵作一般无二的答案,“舌骨微有裂痕。” 定安郡主远远听了,不屑冷哼:“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装腔作势了一番,还不是跟原来一样。” “果然是窒息?”说话的是吴捕头,他常年办案,到底有几分认知。 庄中管事听了,忙道:“窒息那就没错了,就是淹死的。” 云起凉凉道:“死者胸捆大石头,你怎么不说有人勒死弃尸湖中?” “呃……可能他寻死的心太过强烈,怕自己淹不死才……”管事脑门一凉,冷汗扑落下来,摊上人命案,就算庄子洗清嫌疑,说出去往后生意也不好做了。 “有一法可测。”陆安然眉色不惊,黑眸幽亮,“以热水灌髑髅,从脑门穴入,盖生前落水,则因鼻息取气吸入沙土,死后则无。” 许仵作听的稀奇,“小姐怎知此法?” 陆安然淡淡道:“夫子所授。” 大业朝不看重仵作,视为贱职,除了王都掌刑狱的官府有仵作供职外,其他地方都是大夫代为行使勘验,故而参差不齐,还要看对方是否尽心尽力,比如蒙都那位顾大夫。 仵作一途,没有学医者一般各种医学典著引路,人命贵愈千金,死如草芥,连带着仵作地位低微,从未有人精心修缮典籍流传人世,即便有,也未曾传之不朽。 雷翁虽未亲自尽心尽力教授,但这些法子都来自他留下的书册,陆安然日夜琢磨,不知记录者为谁,常常感叹先者卓绝,恐穷其一生,术业精于此。 一炷香后,看着热水腾腾蒸起烟雾,争相恐后从死者腐肉残留的五官喷涌而出,再慢慢浸润到地面,消失于无形。 “没有泥沙。”陆安然清冷的声音在暮春中,有些微凉薄。 管事闭了闭眼,脸色灰败。 吴捕头面庞严肃道:“既无泥沙,说明人死后被抛尸湖中,是为谋杀。” 二皇子表情也冷了些许,“祁参领,着人封锁雅闲居,彻查。” 祁尚领命,又道:“落庭轩中众世家子尚等待二皇子发话。” 二皇子揉了揉眉心,想起今日原是心血来潮为着春日宴饮茶对弈,没想着发生了这桩事,不禁有些头疼。 陆安然:“死者起码死了一年往上。”言下之意,和今日来此的人关系不大。 看尸体腐烂成那样,二皇子本也不觉得能牵扯上,只不过前一桩引魂案刚断定,这边又传出一件,来此人数众多,早晚传的纷纷扬扬,他牵连在里头,总归不太好。 挥挥手,“留下提刑司和巡防营的人,其他的都先回去。” 一场好好的宴会,来时个个笑语晏晏,走时只留下各种猜忌和惶恐。 走前,大公主令人意外的特地走到陆安然面前,态度和煦道:“陆姑娘此番叫人惊讶,也惊喜,难怪得云世子另眼相看。” 陆安然终于确定,大公主真的对云起有意。 直到出庄子时,陆安然眉头还微微蹙着,云起见了,调侃道:“藏拙是不错,可你终究也要走上这一途,迟早的事,不必要郁闷了。” 陆安然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看的云起都有些莫名,才开口道:“为了我还有机会替人验尸,而非被人验,应该离世子远些为妙。” 云起摸了摸下巴,桃花眼半眯:“本世子风华绝代,你待羞愤撞墙?” 陆安然无视他朝马车走去,半路让陆简妤拖住了,抽抽搭搭的哭诉:“大姐姐,春日宴没成,反闹出人命案,祖母要是知晓我姐妹二人办事不妥,会不会怪罪……” 陆安然看着袖子沾上的眼泪鼻涕,沉默片刻,道:“祖母以陆氏名义办宴,如今王都城人人皆知陆氏这场春日宴,你让陆氏扬名了,你该高兴。”说完,抽身离开。 陆简妤呆愣在原地,半晌回过神,陆安然刚才是讽刺她呢? 二皇子和南宫止最后出来,在上马车前,二皇子拍了南宫止肩膀一下,“你不知前头王都城凶杀案闹的人心惶惶,才清净没多少日子,虽说此事不大,回头传到父皇耳中,怕扰他烦心。” 南宫止心思玲珑,从二皇子的话中听出真意,道:“臣不该硬拉二皇子前来,明日自去告罪。” 二皇子一颗心落定,笑着道:“说什么告罪,案子的事还是交给提刑司好了。”若是他自己非要来春日宴,又发生了命案,说不定父皇疑心他目的,但换了南宫止,以父皇对他的信任,则可避免。 马车陆陆续续离开,道路重新变的空旷起来,一辆马车却反其道而驰,在大门口停下,钻出一个青色身影。 “诶诶诶……怎么都走了?”苏执伸长脖子扼腕跺脚,“本来以为能吃个尾席,这时辰就散了?” 他叫兄长关在家里几日,好不容易才脱身,准备来春日宴凑个热闹,结果酒没喝上,光吃几口马蹄扬起的灰尘? — 随着春日宴以另类的方式传扬出去,陆氏的名字时时跟着被念叨,但陆简妤并不高兴,因为无人谈及宴会多高雅情趣,重点都在命案。 提刑司盘问了雅闲居众人,并未发现庄子里曾有人失踪,也就不知道这人身份来历,又从一年前报案后登记的失踪人口里查找,不过人数众多又难比对,恐怕还需要不少时日。 再有,如果这人没有家人,或者家人不知他失踪没有报案,更无从找起。 所以传了一阵子没有动静,除了提刑司的人还在寻找证据外,风声渐渐停歇,好像从未起过波澜。 许仵作到底还是用上了‘蒸骨验伤’的法子,那一日陆安然也去了。 起先提刑司的衙役们还挺有兴趣,帮着架了一口超大的锅,等水沸腾了把尸骨抬进去。不过等看着尸骨煮出味来,尤其陆安然和许仵作像煮骨头汤一样用棍子还搅了搅,衙役们集体奔出去吐的撕心裂肺。 至此三个月,提刑司都不再做肉骨汤。 “胸前骨头有细微伤痕,舌骨断裂,疑因凶手制住后扼住喉咙,又以利器穿胸。”陆安然将结果告知云起。 云起听后,手指轻敲桌面,道:“这样多此一举,凶手不是残忍,就是很怕杀不死人。” 陆安然完成了自己这部分,剩下的就是提刑司的事,正好稷下宫旬休结束,她又开始了早晚两边跑的日子。 不过偶尔也会挂心案子进程,云起始终没有传来消息,估计毫无进展。 日子转入初夏,石榴花开,晨曦照的满树青绿作欢。 这天一大早,春苗端了盆子去井边打水,一看地上,顿时炸毛,“哪个缺德鬼,又往我们院子扔东西!”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09章 腐骨 近两日来,春苗每天早上起来都看到院子里有一堆让人丢弃来的东西。 今天是果皮,昨日是瓜子壳,看数量,怎么也费劲磕了一晚上才有的成果。 稀奇的是,每每无方听到动静追出去,但都被对方溜了。 “连你也抓不住?”春苗拿了笤帚清理,心里气的要命,“也不知哪个缺了心肝的,这么能吃,不怕晚上给鬼啃了舌头。” 无方抱剑站在桂花树下,只回了前一句,“轻功很厉害。” 春苗停下动作,“比你还厉害?” “嗯。” “唉……”春苗叹口气,“我们在王都无冤无仇,怎么总招惹些牛鬼蛇神。” 无方默默的看了一眼春苗,关于‘无冤无仇’四个字,她站在这里,已经说明一切。 “对了,小姐怎么还没起,说好了今日去布庄裁剪几身夏装。”春苗转头又叨叨起别的,“无方,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成天穿的太暗沉了,回头我帮你挑些鲜亮点。” 无方不大习惯别人关注,冷着脸道:“这样就行。” 这段时日春苗看惯了无方的冷脸,自顾点头:“行吧,我帮你挑。” 无方:“……”为什么不多言辞的主子会养出这么个活泼丫头。 陆安然出来时,春苗正好收起笤帚,“又有人扔东西了?” “对啊小姐,太缺德了。” 陆安然沉吟一下,对无方道:“能抓到人吗?” “可以。” 陆安然点头,又多加一句:“不必勉强。” 三人出门,坐马车到东市,各自选了几块布料,和店铺中人说好来取的时间,就找了个地方喝茶吃点心。 无方这回没躲在暗处,跟着陆安然坐下时,隐隐有一种她现在的主子这趟出门的目的就是为了来这里吃点心,反而裁衣是附带的感觉。 春苗熟门熟路,一口气点了五六道甜点,茶水是清淡的天山白,可解点心甜腻。 “这两道可以,春苗你记下了吗?”陆安然收到春苗肯定的眼神,满意点头:“下次在家自己可以做了。” 无方无比确认,这两人就是来吃点心的。 陆安然拿了一块点心递过去,“蒙都的人喜咸甚过甜,羊奶中都不会加糖,喝起来一股咸味,与王都风俗大不相同。” 无方小小的咬了一口,还是一张冷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陆安然:“你是王都人?” 无方抬起眼帘,一双黑眸冷而凛冽,眉间英气下,隐约压着一股不为人知的戾气。 陆安然不以为意,端起茶盏喝茶,道:“我在蒙都长大却喜甜,所以你不爱吃也没关系。” 无方看看手里只缺一个小口的点心,不知道陆安然这番话的含义。 “不是你身在什么地方,就该做什么样的人。”陆安然点到为止,“喝茶吧,茶还不错。” 无方怔愣许久,到底一口一口把手里点心吃完了,咽下后,郑重道:“多谢小姐。” 陆安然在开解她,她承了这份心意,但有些事,非一朝一夕可解。 春苗听不懂话里机锋,无聊下往窗子外面看,他们在二楼,对面一排店铺看的清清楚楚。 一辆马车停下,里面走出一男一女,先后进了一家卖首饰的铺子,春苗眨眨眼,手一指,“小姐看,那不是孟家小姐吗?” 陆安然转头时,恰好看到孟芝的身影消失在店铺门口。 “旁边那位公子是谁啊?”春苗刚才注意都放在孟芝身上,错过了旁边人。 陆安然正觉得眼熟,无方道:“平阳侯府世子林怀先。” 春日宴那天,陆安然就看出孟芝和平阳侯世子间不大寻常,没想着这两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呀!”春苗又惊呼一声:“这个马车我有印象。” 也不需要别人问,春苗自己就说道:“小姐您还记得吗,那日孟家姐妹在酒楼吵架,出来后孟三小姐叫一辆马车碰撞。” “便是这个?” “嗯,马车上挂着的橙绿丝绦奴婢认得。” “原来这样啊。” 陆安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她性子虽淡泊,不过看人这方面还有几分能耐,孟芝性怯懦却有几分算计,因无伤大雅,陆安然也没有故意戳破。 倒是想起孟芝的嫡姐孟时照,心中总惦记欠着对方一份人情。 所以孟芝现在身边世子也好,王爷也罢,说白了和她陆安然没有关系,只当不知。 “你当没见过,出了这里后,不得再议。” 春苗捂住嘴:“奴婢晓得。” — 这天晚上无方没有回房休息,蹲了一个晚上,天不亮的时候,院子里出现了一阵打斗声。 春苗披着衣服起来,第一眼看到桂花树被劈了树杈,秃了一半,咧了咧嘴角,对上无方冷然的双眸时,终究没敢抱怨出口。 “啊啊啊——放开,放开,放开,抓我干什么,小心我咬你哦。” 熟悉的语调让刚打开门的陆安然有种不妙预感,往前一看,果然是鹿陶陶。 “你想做什么?” 鹿陶陶黑眼珠子骨碌碌转两圈,歪头嘿嘿一笑,伸出一只爪子上下摆动招招手:“大姐姐,见到我开心吗?” 少女萌态娇憨,状似无害,但陆安然知道这天真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狠辣乖戾的心,“东西你扔的。” 鹿陶陶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的样子道:“人家请你吃东西呀。” 陆安然扫过院子一角的果皮蛋壳,漆黑清冷的眸子淡如秋风,看着她不说话。 “嘻嘻嘻——”鹿陶陶不怕,晃着脑袋道:“你这么丑,当然只配吃皮啦啦啦——” 无方手下用力,鹿陶陶马上怪叫起来,“哇啊啊啊,棺材脸你要死啊,有本事放开我,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朝阳穿透云层,天空放亮。 陆安然走到院中摆放的圆凳坐下,“无方,让她闭嘴。”对鹿陶陶这样的人,无需客气。 无方两指一点,瞬间安静下来。 鹿陶陶瞪大眼珠子,气呼呼的鼓着脸颊。 “事不过三,你这样无理取闹,会让我很困扰。”清晨早起,陆安然的声音更显凉淡。 鹿陶陶满不在乎的翻了翻白眼,嘴角动了动,泛起一丝带着恶劣的笑容。 陆安然仿佛看透她的内心,“你认定我不会拿你如何,等你从这里出去,再另想法子报复与我。” 鹿陶陶这回真的是因吃惊睁大眼睛,满脸都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我不喜欢给人喂毒药,但是你真的让我很反感。”陆安然慢慢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是腐骨散,服用后七天断肠,十日腐骨,最终化为一滩烂泥。” 鹿陶陶将信将疑,眼底多少有点惧色。 “我曾经把这样一瓶药粉洒在人身上,不到一炷香他就成为了一堆粉末。”陆安然说话的声音平静,平静到反而叫人升起一种心惊肉跳。 鹿陶陶不以为然的眼神对上陆安然的,黑如深潭,眼底深处有凛冽寒光,像一把冰刃,能杀人无形。 连春苗骤然看去,都冷不丁颤了一下,小姐这个眼神那么陌生,令她心底发寒。 陆安然把药瓶扔给无方,看着无方喂了鹿陶陶一颗后,又拿出一个红色瓷瓶,“这是解药,每个月服用一次,可压制毒性。” 听到这里,春苗一直提着的气终于放出去,才发现胸腔都憋的生疼了,她好怕小姐因为发怒失控杀人啊。 药都喂完,无方才松开禁锢鹿陶陶的手,后者立马跳起来,抠自己喉咙。 “以后不要让我见到你,每个月问无方要一颗解药。”陆安然很少因为一个人心绪起大浮动,定安郡主几次想要害她,她也只是想着避开,但这个少女性格异类,烦不胜烦,只能这样免于被打扰。 鹿陶陶给自己解了哑穴,哼哼道:“那不行。”手指往旁边一戳,“我就住这里,你不想见到我啊,那你有本事自己戳瞎呀。” 陆安然扶额,“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鹿陶陶仿佛忘记自己刚被喂了毒药,又得意起来,“你猜你猜你猜。” 春苗皱了皱鼻子,“难怪前两天无方都抓不到你。”从隔壁院子直接扔东西过来,然后往自己屋子一蹲,神不知鬼不觉。 “啊哈哈哈——”鹿陶陶叉着腰,神气活现道:“你才不敢毒死我呢,你们这些当大夫的一个比一个虚伪,说什么济世救人,哼,还不是枉得虚名。” 鹿陶陶两脚交错,手拽着桂花树枝轻飘飘的飞上半空,“讨厌鬼,不和你们玩啦,我走喽。”风中一荡,像鹞雁腾飞而去,身影轻盈而敏捷。 “小,小姐……”春苗小心翼翼的跟在陆安然身后,“什么腐散的,是是是真的吗?” 陆安然偏过头:“你脑子呢?” “哈?” “戏折子看多了?” 春苗:“……”半天反应过来,“啊!小姐你骗她的啊。”拍拍胸脯,吓死她了。 陆安然沉默的回房,关上门后,眼底光芒微暗。 腐骨散没有那么神,否则世间有这种奇药,还不是随意谋财害命。 其实解药才是毒药,服用了之后,会有中毒症状,但不会即刻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若鹿陶陶有害人之心,断了她的药,药效马上发作,会痛彻心扉,四肢经脉如蚂蚁跗骨啃噬,算她自作自受。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嘴角勾起自嘲弧度,她果真没有悲天悯人的医者胸怀。 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入喉,脑中晃过一个疑问。 在蒙都替云起处置那个尸体时,她用的药粉来自老头儿。 药粉非老头儿更不是她自己所制,据老头说他也是无意中得到一份,药方早已经绝迹。 亲眼看着药粉沾染尸体,慢慢化为黑灰,陆安然心中也不可谓不震惊,原来这世上真有此等烈性药物,化尸于无形。 如果制出这种药粉的人还在世,该是多惊世骇俗。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0章 吞金 傍晚从稷下宫回来,没等靠近先听到一阵狗吠,及近,果然见大门口围了好几条颜色各异的土狗。 陆安然从马车下来,抬眼看到墨言在屋顶上面跳脚,门框旁观月抱剑斜靠,见到人立马站直了,打招呼道:“陆小姐。” 陆安然颔首示意,从大门往里看,云世子正站在秃了一半的桂花树下瞻仰。 “无方。”墨言站的高眼睛尖,跳到无方背后,“快快,把这些狗弄走。” 无方冷眼扫他,墨言也不怵,还在怂恿道:“拿出你的气势,煞煞它们。” 陆安然惊奇的发现,凡是无方所过之处,那些狗都停止吠声,居然还往后退了一点,就好像感知到危险一般。 墨言满意的抬头挺胸:“大煞器。” 观月好心替陆安然解惑,道:“墨言家中经营狗场,从小最招狗,无方则相反。” 陆安然看了看墨言的脸,看他那么讨厌犬类,居然爱狗家族出身。 谁知观月还没说完,“他父亲屠狗的,估计杀戮多了,墨言也沾染些许,狗大概能闻到那股血腥杀意,所以遇到了他就叫。” 陆安然讶然:“不是喜欢他?” 观月更惊讶,陆小姐怎么会这么想,哪条狗会喜欢一个杀狗的? 几人在院中落定。 观月吃惊:“这树怎么秃了?” 墨言撇嘴:“秃头树好丑啊。” 陆安然:“……”一棵树而已,为什么要以看待人的要求。 云起刚才听春苗说了桂花树的坎坷经历,此刻轻笑道:“你有这种好药留给我,日后提刑司审问犯人事半功倍,苏霁会感激你。” “没有,不必。” “这颗树秃了有点可惜。”云世子说道:“坏了这个地方风水。” 陆安然深以为然,“是有些可惜,秋后桂花糕要少做许多。” 其他人都习惯了两人相处方式,春苗还笑嘻嘻的送上茶,说道:“桂花糕现在没有,不过小姐昨日在一品香吃了道蜜/汁藕冰粉,奴婢今天学着做了些,世子要不要尝一尝?” 云起大手一挥,春苗高高兴兴下去盛甜点,墨言眼睛发亮,偷偷跟着春苗去了厨房。 无方静静站在一边,看着院中热闹,熟悉而又遥远,仿若死水般的心接触到了人间一点活气。 云起不爱甜点,吃了一口放下碗,招无方过去说几句话。 墨言从厨房溜达出来,抹了抹嘴角,磨蹭到陆安然旁边,哼唧道:“姓陆的你偏心。” 陆安然低头吃碗里甜食不答。 “无方为什么有房间住,我给你赶马,睡的是屋顶!” 陆安然吃完抬头:“原来你想住房间里,我还以为你喜欢屋顶宽敞。” 墨言:“……”神情太过认真,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反驳余地。 正好云起和无方说完话了,陆安然问:“提刑司没案子吗?”就差把你好闲挂嘴上。 “苏霁还在查雅闲居命案。”云起桃花眼往上一挑,带出几分促狭笑意,“说起这事,皇上还为此大骂了二皇子一顿。” 陆安然露出困惑,二皇子虽在场,不过明显和他无关。 “起因南宫止去宫中禀告,也揽了自己身上,说他对春日宴感兴趣,硬拉了二皇子前去。结果皇上反而觉得二皇子没有担当,有诬陷他人之嫌,有负皇子身份,罚他面壁思过。” 陆安然回想起矜贵儒雅的男子,道:“以南宫世子为人处世,绝不会强人所难。” “啧,你还挺了解他。” “我更了解世子。” 云起洗耳恭听。 陆安然口气淡淡的下批注,“桃花泛滥。” 云起宽袖轻展,银光流动,衬的面容艳压春花,秋色尽藏,“食色,性也。” 观月道:“说来皇上这个月频招三元宫东岳真人进宫,好似卜算什么,正到了关键口,一直没有进展,二皇子恰好触了霉头。” 陆安然被招进宫那日就听过,没想到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还在卜算,看来是一件对皇帝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摆个道场做法?寻求长生不老药?”墨言挠挠头发,“说来说去不就这么点事。” “什么道场做法,你们怎么知道死人了?”一道声音横侧里插入,来自院门口。 月牙色长衫,眉眼俊朗,脸色苍白中透出一丝病气,是苏霁。 一进来,看到每个人捧着一碗甜点,气乐道:“留我在提刑司干苦力,你们倒逍遥。” 观月默默把碗往后推了推,看向云起,意思是——世子带我们出来遛弯,和我们无关。 云起手中玉骨扇熟练的转了一圈,懒怠道:“什么死人?湖底那位大哥身份查到了?” 苏霁摇头,眉宇间多了一抹认真的神色,“三元巷发生一桩命案,可能有点麻烦。” 云起手中动作顿停,人坐直了些,“谋杀?” 苏霁嘴角动了动,像是不确定道:“自杀。” “这简单,你找他家人去官府结案。” 苏霁撩起衣袍坐下,在桌子上敲了敲,对春苗道:“麻烦来一碗。”然后,才跟云起说道:“奇怪就奇怪在,明明看着像他杀,但的确又是自杀。” 云起摩挲下巴:“鬼上身?” 苏霁眉头微抽:“世子,白天不说鬼,晚上不说人。” 墨言&观月:“……”你反了吧。 “说真的,你们去看看,一定也觉得怪异。”苏霁话没说完,春苗把甜点端上来了,他拿起汤勺开吃,温度凉的刚好,初夏天里,入口温凉温凉的,胃都舒坦起来。 风色轻柔,桂叶遮日,阳光自间隙洒下,斑驳陆离,一方院子,虽小而清幽,再佐以点心甜品一份,难怪这群人半天不挪一步。 只是,这雅致的环境里非品花喝茶、对诗斗赋,而是交谈命案,总显出几分诡异的不协调来。 “吞金死?”陆安然蹙眉。 苏霁想起那副场景,摇头道:“不止是金块,首饰钗环也吃,死的时候喉咙破血,还在往嘴里强塞。” 云起两指搭在桌面轻敲,“你确定在场没有第二人?” “房间门窗皆反锁,没有其他人存在痕迹。”苏霁肯定道。 云起凝眸看向陆安然,“我们两谁有问题,一遇上就容易出命案。” 陆安然四两拨千斤道:“世子洪福齐天。” 云起轻嗤:“牙尖嘴利。” “哦对了,死的那个人你们认识。”苏霁说着,又想了下,补充道:“至少听说过。” “谁?”两人异口同声。 苏霁:“沂县狐仙案的刘吴氏还记得吗?” 陆安然一怔:“不会是她?” “不是。”苏霁摆手,“死的女子是她丈夫那位外室。” 云起挑眉:“有钱有闲偏找了卖货郎的外室?” “而且!”明显苏霁话没说完。 两人齐齐看去,苏霁神秘兮兮的说道:“仵作在她身上发现了一枚神狐印记。” “什么什么印记?”云起一脸你有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否则滚的表情。 苏霁摊手:“没了,就这些。不过神狐印记是真的,就好像她让狐仙蛊惑,失去神志才控制不住吞金自杀。” 苏霁掏出一张纸,上面用黑笔画了一个小狐狸,眼睛狭长,尖嘴带笑,莫名叫人觉得几分邪佞。 “印记原是朱红色,就在死者左臂。”苏霁把纸平铺放在桌上让两人细看,说道:“世子曾说玄门有一功法可惑人心,正好又和神狐相关,所以是否要将那冒充狐仙的女子抓来?” 观月为难道:“她很狡猾,怕是不好捉。” 话说完,发现几双眼睛一起盯着他,犹豫道:“我哪里说错了吗?”那个小女子的确滑的和泥鳅一样,鬼主意还多,连祁尚都奈何不得啊。 春苗眨了眨眼睛:“不会难抓啊。”她早上还见过了。 陆安然点头:“嗯,就在隔壁。” 观月:“……” — 白天想要找到鹿陶陶有些困难,苏霁留了人在隔壁院落,带着云起一行去了三元巷。 三元巷靠近西市玄武街一块,这片大多都是富商乡绅的宅子,大小错落有致,闹中取静。 “刘吴氏丈夫的外室名为金玉娥,在三元巷置办了一所宅邸,家产颇丰。”苏霁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命案发生不久,其他还没来得及查。 陆安然疑问:“原来她是王都人士,非沂县?” “好似手中握了点沂县的田产,故而每隔一段时间去一趟沂县,才与刘志泉相识。”苏霁道:“她在沂县也有宅子。” 云起桃花眼斜挑,不笑也似笑,“她什么身份,手中为何有这么多家产。” 苏霁:“尚不清楚,这还是为着之前的狐仙案才查的,当时案子结了,既与她无关,没有再接着往下查。” 云起点头没说什么,当时金玉娥不是案犯,调查清楚身份也罢,又无法预知她今后如何,不可能逮着她追根究底。 马车在巷子口停下,几人徒步走进巷子,经过先头几户,就是金玉娥的宅子。 二进院子,比陆安然现在住的地方还要大上不少,王都寸土寸金之地,能置办得起这样的院落,可见这个家产颇丰毫不夸张。 “死者侍女叫小红,她送午饭发现房门落锁,喊了几声没应对,就在旁边窗子戳了个小洞。”苏霁引着人往外边窗台前一站,指着其中半扇破了个小洞的窗户道:“就是这里,她看到金玉娥张着大嘴,瞪大眼睛已经死了,血从桌子往下流了满地,吓的不行,跑提刑司来报案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1章 心乱 密室,反锁,无第三者。 血迹已经凝固,从桌面到地上蜿蜒成一条血线,夕阳透过窗户覆盖在这片红褐色上,使之触目惊心。 房间其他地方都很整洁,家具挂饰以及花架的摆设上,可看出主人精心布置过一番。 陆安然看了眼墙上挂着的书画,再看窗户边一架古琴,沉思片刻。 “窗和门锁都没有破坏,房间里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人闯入的痕迹。”苏霁指着各处,道:“死者当时趴在梳妆台前,死的时候两手还抓着不同首饰。” 死者连带那些当做物证的首饰都被带去提刑司,房间里除了那摊血迹,看不出死了人,好似主人只不过离开片刻即回。 云起注意陆安然停在挂画前的时间过长,调侃道:“这里不会也有暗格?”他仰头注视少顷,“这一幅雄鹰捕猎是张圣陶的吧,听说他的画最精彩在于眼神,以小而观,神韵之境。” 张圣陶是前前朝名画师,擅长画动物,眼前这一幅画并不是他最有名的画作,但经过朝代更迭,他的画不少被毁,留存的不多,也就愈发显得珍贵。 陆安然的关注点不在画本身,“凶禽刀剑带煞,不适宜挂在卧房。而旁边的一帆风顺字画,帆船下浪花朝向门窗,是为大忌。” 她又走到窗边,手背拂过古琴,琴弦被拨动,发出不成音律的低低吟唱,“琴久未弹,只为摆设。” 苏霁猜测道:“主人并不通风雅颂,不过附庸风雅?” 云起半瞌目,握着扇柄轻敲下巴,思索道:“她这样作为,很像暴发户啊。” 苏霁一拍脑门,“世子提醒到了,我就说哪里奇怪,她的首饰几乎没有银玉,全都是金灿灿的黄金。” 从房间出去,金玉娥的丫鬟小红候在外面,抽抽搭搭哭了半天,两只眼睛肿成水泡眼。 “我家夫人是个体面人。”小红说道:“平日待人也和气,从不苛责下人。” 小红是一年前金玉娥从牙行买来的,她只知道夫人很阔绰,具体有些什么家产并不清楚,不过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 “我不知道夫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夫人买我过来时,就只伺候她一人。” 至于沂县,小红摇头,“我并未跟随夫人同去,夫人偶尔出门会客,也都是独自前往,她不喜有人跟着。” 小红知道的情况有限,连刘志泉这个人都没听说过。 “有些奇怪啊,照理说像金玉娥这样手握不少家财,不可能身边没几个帮衬的人。”几人离开,苏霁边走边说道:“就算喜欢事事躬亲,总有兼顾不过来的时候。” 一个独来独往的女人,身边最亲近的一个死了,剩下另一个小丫头一无所知,的确令人生疑。 云起道:“叫人去京兆府调一下她的户籍记录。” “她在沂县的宅子,可有仆从?”陆安然问道。 苏霁稍微调查过,回道:“也只有一个伺候人的丫头,之前虽没有细问,恐怕和这里差不多。” 云起跨上马车,回头对苏霁道:“老苏啊,我有种预感……” “世子,求你别说。” “……这个案子,恐怕不简单。” 苏霁心力交瘁,瞬间沧桑了好几岁,“我想回盛乐郡养老。” 云起坐好,用扇柄勾起马车帘子,探出半张妖冶脸庞,“天虽然黑了,但还不是做梦的时候。” — 在外面用了晚饭后回提刑司,到了停尸房前,苏霁才想到一个问题,“刚吃了饭进去,会不会不太适合。” 云起挑眉:“又不是开膛烂肚,你还能吐不成?” 苏霁回忆起那具湖底男尸,一股浊气从肚腹直往上涌,哀怨的看了一眼云起矜贵的面容,“告辞!” 陆安然打开门进去,云起慢她一步,在墨言快要跨入门槛时,观月把他拖住了。 ‘咔嚓~’墨言咬了一口苹果,“干什么啊?” 观月往里抬抬下巴,“你确定要进去?” “切——不就是死人嘛,我又不是没见过。”挥挥手,边嚼着果肉往里走。 观月背靠门框默默在心里数数,一盏茶后,门一开一合,一道身影飞快闪过,蹲在墙角干呕了半天。 “呵呵,不就是死人嘛。”观月凉凉的在他身后说道。 墨言挠着墙皮,脸如菜色,“姓陆的比杀猪的还狠。”想到陆安然持着刀,眼皮都不跳的把人皮割开,就好像那一刀割在他身上。 尤其后面她掏出里面的心脏放手上端详,整个一变态杀人魔。 观月抱臂:“是比你杀狗的强。” 停尸房内,陆安然用柳叶刀在心肝脾上各切了一小块放在盘子里,然后放回尸体原处,再用线重新缝合好尸体。 云起碍于女尸没有靠近,看着她的动作感叹道:“有时候觉得你比凶手还变态。” 陆安然现在缝合起来已经非常熟练,手下银针不停穿梭,像绣花一样每一针间隔都差不多,“中毒不一定会呈现在肌理,我需要用药粉将内脏泡过后,分辨有无毒素。” 如果真的是自杀,仅仅是尊重死者这一条也不会无故毁人遗体,但见过死者后,陆安然和云起几乎立刻确定她绝不是自杀。 “她要是寻死,吞金即可,犯不着吃一些尖锐的金器。” 陆安然认同道:“死者很注重仪表,有心想死,也不会用这样的方法。” 初验尸体,金玉娥两边嘴角被锐器划破数道伤口,嘴巴里面也残破不堪,甚至喉道也被划伤,因此才流了那么多血。 衙门仵作已经稍微收拾过,血迹被擦掉,但依稀可辨当时的惨状。 美丽的女子,可以死,但不能失去优雅。 “一个人就算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希望,也很难忍耐剧烈的生不如死的疼痛,所以自杀的人大多选择上吊,投河。”陆安然手腕一翻,打上一个漂亮的结,转头看向云起,神色慎重道:“规避痛楚,源于身体自发性的自我保护,一般情况下无法打破,除非……” 云起换了个手支撑下巴,示意她继续。 陆安然眉色间平静如初,眼睛里凝聚起一丝犀利,“不可控或者失去可控意识。” 云起思忖道:“也就是说,要么她被人强压着这样做,或者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嗯。”陆安然起身,“既然房中只有她一个人,事发前也没有接触过什么人,我想后者的可能更高一些。” 云起打了个响指,“你说的不错。” 基于这一层原因,两个人决定解剖尸体,以寻找到答案。 — 再出停尸房,月成弯钩,倒挂在树梢。 云起送陆安然回吉庆坊,马车上,陆安然问:“玄门真有一门摄人心魂的功法?” “传闻是这样,不过现实你也见过了,可致幻,但维持的时辰不久。”云起手掌放在支起的膝盖上轻拍,“你怀疑鹿陶陶?” 陆安然缓缓摇头:“她顽劣,但不至于滥杀。” 云起轻笑一声:“我以为你很希望她是。” “为何?” “你讨厌她。” 陆安然看向云起,眉宇轻蹙着道:“讨厌一个人,但不妨碍我客观看待。” “所以……”云起倾起上半身靠过去,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直扑陆安然口鼻,眯了眯桃花眼,压低声音道:“给她用你的腐骨散?” 陆安然定定回视半晌,收回目光道:“世子也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云起勾唇,语气散漫道:“信啊,本世子可是亲眼见过尸体化为粉末这种奇迹的人。” 陆安然垂目,拇指按压食指指腹,回想尹家村碰见时,云起就对她表现出格外好奇,总时不时凑过来,也是因为这种药粉的关系吧。 “世子不用试探,药粉是我偶然得来,药方已绝迹,世间再无第二包。” “哦?”华丽的尾音勾起,依旧是疏狂中带着点慵懒,好像刚才的话题真是无意中提起而已。 陆安然看向马车外面,黑漆漆的夜晚,一如她的心,沉甸甸的。 所有的亲近成了怀揣目的,那么相处中点滴,又有几分真心。 马车停下,陆安然站在巷子口,对着云起施礼,突然回到了初见时的客气疏离,“麻烦世子送一程。” 云起眯了眯桃花眼,眼中光波微漾,最终没有说什么,扬手让马车驶动。 巷子里只有自己一人脚步声,但陆安然知道无方就在身后。 “无方,你跟在我身边,任何事都会回禀吗?”陆安然转身,眼神落在无方冷然的脸上。 无方摇头:“世子说,不用。” 陆安然心情有点复杂,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但她确实一反常态,想要找个人说些什么。 “你觉得云王府如何?” 无方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崖上行路,举步维艰。” 相较起来,盛乐郡的处境比蒙都陆氏更不好,因而云起才要做出放荡不堪的面貌,将满身城府藏在心中,即便他有不落于南宫止的才华,却硬生生压制下来。 望月良久,陆安然轻叹一声:“所以,他才找我合演这一出出戏吗?” 无方安静许久,在快跨入大门时,才道:“小姐不如自问,为何开始在意。” 如醍醐灌顶,陆安然心口猛然一跳,她若只把云起当做伙伴,互惠互利,那么,为何要在意他最初靠近的目的。 说到底,心乱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2章 大牢 第二天一早,陆安然还是去了提刑司。 昨夜把切割下来的内脏部分放在罐子泡了一个晚上,分辨过后,发现里面并没有任何毒素,也将这个结果通知了观月。 等她收拾好从停尸房出来,抬眼就看到前方空地上,芝兰玉树、潇洒风流的身影。 云起看到她,走过来道:“怎么样?” “没有毒。”陆安然半垂眼帘,避开对视。 云起好似没注意到她的不同,负手在后抬步道:“走吧。” 陆安然愣了愣,“去哪里?” 云起没有转身,只将脑袋微偏,春阳照拂在他侧脸,恍若拢了一层光影,微微而笑,胜过无边春色,“提刑司大牢。” — 苏霁没有白忙活,大半夜给鹿陶陶来了个瓮中捉鳖,提到大牢里关着去了。 在牢头开锁的时候,陆安然还在疑惑,她在隔壁都没听到什么动静,苏霁的处事手段真够利落。 这里的牢房关的都是轻犯,所以一路过来犯人们情绪都很正常,有几个见到陆安然还吹起口哨,让狱卒踹了好几脚牢门。 不过牢中逼仄,常年暗不见天日,各种难闻的气味不可避免。 牢头拉开木门,看到云起和陆安然一路过来都没露出过一丝嫌弃的表情,心中倒是有些惊奇,“世子爷,小姐,犯人就在里面。” 其中一个狱卒还很贴心的将走道的火把拿过来,这里顷刻间亮堂不少。 陆安然一眼看到鹿陶陶娇小的身体团成一个圈,缩在角落稻草堆里,听到动静抬起脑袋,气鼓鼓的瞪大眼睛,有几分委屈可怜。 令人意外的是,与牢中其他犯人不同,鹿陶陶不止手脚不得自由,连嘴都给堵住了。 牢头在旁道:“是苏大人让小的们这么做的,她是个不安分的,还会吹鸟语,将大牢里祸害的不行,实在没办法。” 原来鹿陶陶上次被抓,吹了古怪的调子,结果牢中发生暴/乱,她也趁乱逃了出去。 这回再次落到苏霁手中,他当然不会给鹿陶陶这个机会。 牢头退出去,重新锁上门,只留下陆安然和云起两人。 陆安然蹲下来,伸手刚把鹿陶陶口中的布子拿掉,立马响起一连串的怪叫。 “啊啊啊啊——!!!” “啊——!!!” 陆安然趁着她大张嘴巴,又把布子塞进去,声音骤停。 鹿陶陶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陆安然不为所动道:“要是不能好好说话,就不用说了。” 鹿陶陶眨巴眨巴几次眼睛,乌黑的大眼珠子上沁出一层水雾,配合着圆润可爱的婴儿肥脸蛋,有点楚楚可怜的意味。 陆安然自不会叫她的样子骗到,淡声道:“同意了点点头,否则我们就走了。” 鹿陶陶现在知道这个女人说得出一定做得到,心中腹诽等她自由了,一定要把她抓了先拔光头发,再放到热锅里煮汤,哼哼哼。 忍辱负重的点头后,嘴巴再次重获自由,这回没有大叫,扁了扁嘴,哼一声,扭过头去。 云起看的好笑,“世间万物,一物克一物。” 陆安然没有理会他,盯着鹿陶陶问道:“你会用音律操控人?” 鹿陶陶脑袋往右边一歪,转回身笑眯眯道:“对呀,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呀。” “不好。”陆安然道。 笑容一敛,鹿陶陶黑白分明的眼睛聚起一抹暗沉的狠色,“那就放我出去,否则你们都会,死。” 最后一个字压的很低,用少女娇俏的音色说出来,显出与音调不相符的诡谲,就好像这副身体里住的不是本人,而是被另一个灵魂占据了。 然而,这样的场景没有吓到云起和陆安然,甚至还饶有兴趣的轻笑道:“你就是这样装狐仙骗人的?” 鹿陶陶眼睛一转,里面阴森散去,又是独属于少女的灵动,嘻嘻笑道:“变脸好不好玩呀。” 陆安然遇到两幅面孔的人不少,但性格无常到鹿陶陶这般还是少见,甚至有点看不透她,明明喜怒都在脸上,就是永远不知道她心中到底怎么想。 “你装狐仙的目的是什么?” “好玩啊。”鹿陶陶无所谓道。 “接触都为女子?” “不然咧,臭男人又不可爱。” “神狐印记也是你自己弄出来的?” “对……等等。”鹿陶陶被捆绑着不好动,扭了扭身体,歪仰着脑袋道:“印什么东东?” 陆安然和云起对视一眼,后者道:“你接触的女子,手臂上都有个狐狸印,是不是你给她们加上去的。” 问话半真半假,以窥探鹿陶陶的反应。 鹿陶陶眼睛亮闪闪的,很感兴趣道:“长什么样子?好看吗?” 要么鹿陶陶掩饰的太好,否则就不是她所为。 从之前接触以及刚才对话看下来,陆安然认为少女虽然乖戾,但不像是心思深沉的人。 “刘吴氏、沂县、刘志泉、狐仙、金玉娥……”一个一个名词从陆安然嘴里吐出来,边观察着鹿陶陶的反应。 一串说完,陆安然转头对云起说道:“应该和她无关。” 云起以扇柄指向鹿陶陶,“就这样?” “最好的伪装都无法掩饰双眼,因为面部表情可以训练,但眼睛往往会泄露你的内心。”陆安然道:“我在说这些名字时,听到认识或者感兴趣的,她的眼中会有波动,而说到金玉娥和刘志泉,完全没有动静甚至茫然。” 云起好奇道:“这也属于仵作一行必修?” “不,只是有人曾经跟我说过。”陆安然看着他,“我也不能完全保证,世子只当参考即可。” 云起嘴角轻扬,“我相信你。” 陆安然心弦一跳,手指缓缓握紧。 鹿陶陶仰头看了半天,“你们两个谈情说爱的时候,可以在乎一下我吗?”两只脚左右摆动一下来强调存在感,“听你们说的意思,这次跟我无关了吧,还不快点把我给放了。” 这里找不到有用的,没有再留下来问的价值,云起招狱卒过来开门,道:“上次的牢没做完,加上你越狱行为罪加一等,继续待着吧。” 鹿陶陶嗷嗷叫道:“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快放我出去,不然我把你们这里都烧了。” “不想要解药了?”云起玩味一笑,成功制住了鹿陶陶的噪音。 鹿陶陶扁嘴:“我就知道,你们这一对奸……”在陆安然清冷的眼神下,两边嘴角拉扯起来,笑的格外甜美,“情比金坚,坚强勇敢。” 陆安然看着狱卒重新把鹿陶陶的嘴巴堵住,头疼扶额,她多想不开才决定来牢里见这个顽劣的少女。 直到外面天光重新笼罩全身,陆安然想到一个问题,“狱中应有关押女囚犯的地方,怎么她和男囚关在一起。” 云起打开玉骨扇挥了几下,像是挥掉在牢中沾染的气味,“女囚犯的牢狱在城外,白日里让她们做些针线活计,或者照料菜园子。鹿陶陶情况特殊,苏霁将她放在外面不放心。” 陆安然能理解,毕竟提溜在眼皮底下她都能作妖,更不要说王都城外。 “说起针线活。”云起似不经意的说道:“刘吴氏在沂县开了个绣花铺。” 陆安然对刘吴氏的印象很深,因为即便遭遇各种不幸,依然可以在她的身上看到不为前路艰难折腰的勇气。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需要更坚强的信念。 刘吴氏就是那样的女子,她找不到活路了,另开一片天地,也要努力的活下去。 云起注视着陆安然神色变化,勾了勾唇角:“明日去沂县,要不要同行?” — 次日阴天,浓云挤压,风在灰蒙的空间游离。 一辆马车从排着长队的城门口出去,一路驶向官道后,与其他路人逐渐分开,转往沂县方向。 马车外面看着简单,平平无奇,内里铺着柔软的毯子,檀香木矮桌椅,还有随时供人卧靠的软塌。 云起懒懒靠着,伸手斟了一杯茶,食指触杯朝前一推,看向上马车后发了一路呆的人,挑眉道:“在想什么?” 陆安然回过神,手指微凉,伸出双手将茶杯拢在手心,摇头:“没有。” 她只是想到出发前苏霁说的话—— “金玉娥手中除了沂县和王都的房宅,另在邺县和溧水县也置办了宅子,而且手中还有几家店铺。” “据牙行的人说,当时金玉娥都是用现银直接盘的店铺,连掌柜都没有换过,平时也不大管,只隔三个月去查一次账。” 说来说去,好像谁都和金玉娥不熟。 陆安然若有所思道:“金玉娥这么有钱,但查不到她的来历。” 在王都官府落户籍,要么以投靠亲属的形式,比如嫁到当地;或者用生意打通关节,等购置了宅邸便可去改户籍。 金玉娥便是第二种,她手握大笔家产来了王都,很快就入了这边户籍,但没人知道,她为何这么有钱,为何总是独身一人。 原来的户籍已经消了,苏霁一时半会也查不到人。 云起把玩手中杯子,“以金玉娥的年纪总归不可能是她自己赚来这么大的家业,左不过继承了父母家产,或者继承夫家家产。” 陆安然皱皱眉:“她一个人独自在外闯荡,身边连个信得过的旧家仆也没有。” “所以,这个女人有些奇怪。”云起懒洋洋的支起下颚,“什么人才会经常换身边伺候的人。” 陆安然略一思考,抬眸道:“她有秘密不想外泄?” 云起笑笑,带着几分神秘,“总之,金玉娥的死恐怕没那么简单。” 陆安然点点头,思绪刚要转到别处,就听云起轻飘飘的说道:“你呢?” “我?”她有些没转过弯来。 云起嘴唇微扬,桃花眼尾上勾,眉骨风流,“为何跟我去沂县?”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3章 再赴沂县 陆安然性格淡然,最大体现在不因为纠结于一件事而容易钻牛角尖。 当初在蒙都街头,老头说她适合学医,她学了。 后来学医不成,她毅然弃此道,从此不医活人。 还有现在,突然发现云起最初接近她的目的,她有过怀疑,但审视自我,并没有多少被利用的价值,相反对方也曾相助与她。 这么换算,她和云起之间,完全可以君子之交。 自然而然,她又觉得没什么好困扰。 但心中也有疑问,所以陆安然就直接问了出口:“为什么是我?” 云起眼皮懒洋洋的往事一抬,眼睛和陆安然坚定的眸子一对上,忽而扯起嘴角发出一声哂笑:“一开始觉得你有趣,后来就更有趣了。” 陆安然的拇指划过杯缘,眼帘半落,道:“以如今云王府形势,蒙都陆氏和盛乐郡世子走的过近,你就不怕皇上有所猜忌。” “也许换一个词。”云起上下嘴皮一碰,慵懒的笑容中隐藏一丝冷峭,“忌惮。” 陆安然抬眸,眼中带有困惑。 “前朝萧战率领十万大军驻守蒙州境,后因定康帝疑心分散兵权,所以遇牧兰族进犯时无能力招架,本朝皇上趁外乱揭竿而起,前朝就此覆灭。” 云起单手托着茶杯,黑眸幽深,徐徐道:“蒙州境虽附属王朝,但不交兵权,也因此成为每一代皇帝心中的硬疙瘩,前朝开始就想要完全收复,奈何始终不成。我们大业朝现在这位皇帝,野心更大。” “按你这么说,蒙都和云王府牵扯,岂不是留人口舌。” 云起桃花眼半眯,轻笑道:“以你我的名声,皇上当然不会相信我们真有什么,兴许他现在还在揣测,是否蒙州境将要有什么异变。” 王都平民不知,但有头有脸的哪个没听过云起喜女色,性好放荡,而陆安然貌丑无颜,所以云起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看上一个丑陋丫头。 “可是他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下去。”陆安然拉开马车帘子,看着移动的风景,暮春绿意盎然,百花竞放,这个时候的蒙都,才刚有春意。 云起笑容微冷,黑眸如古井般深邃,“有些事注定会发生,在于迟早。” “世子呢?”陆安然平静的眸子看过去,“任凭皇上猜测,想要利用这段时间做些什么?” 云起墨黑的眸子闪了闪,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该问皇上想如何,我们盛乐郡云王府一个空架子又能如何。” 陆安然深深的看了两眼转回去,她没有细细斟酌云起话中真假,只是因这情势心中悠悠叹了口气—— 蒙都郡在谁手中,陆氏何去何从,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只担心父亲。 — 刘吴氏的绣花铺开在沂县南面,一条深巷当中。 “现在这样挺好的,很少人会叫我刘吴氏,她们喜欢称呼我利儿娘。”见到刘吴氏时,她笑容爽朗,完全褪去了当初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霾,“女儿我也接过来了,至于我婆婆……” 利儿娘停顿一下,道:“为着女儿着想,我也不能再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将卖铺子的钱留了刘志泉那一半给她,算是给她养老,往后日子是自己活出来的,她想要怎么折腾,就随她去。” 当一个女人离开头顶几片瓦,走出去时,她的眼界和心胸都开阔了,不再拘泥于方寸之地。 刘吴氏打理前头,卖些绣好的缎面和帕子等,同时也接各户人家委托的绣品,她带着陆安然他们往后院走,“还要跟两位告罪,当时我没说实话。后来有位官爷跟我说,不计较几位姑娘的去处,我才明白你们早已知道,我倒小人之心了。” 后院里摆了一些桌椅,几个女子正在刺绣,全都蒙着面,一个个手很巧,普通一块布经过她们的手,就会多出活灵活现的各种花草,虫鸟。 “大家都是可怜人,出了家门能有什么去处,还不是遭罪。”利儿娘从旁边的姑娘手里拿了一块绣布看几眼,跟姑娘说鱼鳞用哪几股绣线后又还给她,姑娘抬头看到陆安然和云起,眼睛弯了弯,腼腆的笑着转回头去。 利儿娘带着两人到敞开的堂屋坐下,说道:“我自己虽卖了铺子有些银两傍身,但总也要找个营生,为利儿今后想想。所以我思来想去,给自己盘个绣花铺,也好给姑娘们一个落脚地。” 他们坐的地方,正好能看到外面几个姑娘。 她们右手捻着针线全神贯注,各色细线穿梭来去,好像无数条光彩交错,虽看不见容貌,但平和安宁的静态,已然是一幅幅最美的仕女画。 “她们为何都蒙着面?”云起问道。 利儿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说起这个,我必须得向陆小姐道歉。有时候客人会想进来看一下,她们几个又不好见人,因着见到你蒙面的样子,才让我想到这个法子。” 王都其他姑娘小姐出门也会蒙面,不过都是轻纱,还是能看得出大概样貌,只是添一个若隐若现,欲拒还休。 倒是陆安然用的这个布子,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让利儿娘起了心思。 “无妨。”陆安然并不在意这点小事,说道:“她们总躲在家中,非长久之计。” 利儿娘叹气:“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等日子长了再看吧。” 云起轻抚衣袖,扬眉浅笑道:“去官府处帮她们重新建个户籍也不难,不过在沂县进出,早晚也会遇到相熟之人。” 利儿娘听出门道,喜色染上眉角,“公子若能相助,我带她们去隔壁县讨生活。”反正离了家,在哪里还不是过日子。 “这里的铺子不要了?” “铺子再盘就是,人如活水,哪能就叫一块地方困住了。”利儿娘道:“说实话,沂县这儿,我们几个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还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说完,利儿娘有感而发道:“人么,怎么能叫规矩憋死,你们说是吧?” 云起颔首:“回头我让人找你。” 利儿娘真心笑道:“多谢公子。” 一桩心事落下,利儿娘给两人倒茶,恰好一位女子送了两盘糕点,利儿娘道:“上次也不知道你们二位有没有去县城外头的桃花林看看,我和姑娘们做了点鲜花饼,你们尝尝。” 沂县多果树,每年花开,多余的花瓣收集起来制作各色鲜花饼,也属当地特色。 “清晨露水还没消退的时候,去摘了桃花瓣,放入蜂蜜捣揉后,再加些豆泥啊冰糖进去,和面加入馅,再放锅里炸成金黄色。”利儿娘把一块鲜花饼掰开,露出玫红色的馅,“这样花香还在,吃起来酥脆绵甜。” 一壶茶几块点心吃下去,利儿娘主动说道:“两位特地赶来沂县,还是因为狐仙一事吗?” 云起拿起放在桌上的玉骨扇,拇指摩挲扇柄上的玉雕,看着利儿娘眼神颇有深意,“不为狐仙,为你丈夫的外室。” 利儿娘脸上满是惊讶,不知道怎么又提起这茬。 “先不说其他,单说那个女子,你可曾接触?” 利儿娘不明他们来意,仍旧如实说道:“刘志泉出事后,因着有人讨债,我开始以为银子定是都花在了外室头上,便找了他相熟的几个朋友,终于问来那女子住址。” 这事当初利儿娘说过,不过那会儿,谁都没在意,也没想到有一日还要来问询一边。 利儿娘语气带着几分嘲弄道:“我跟你们说过,端看那女人穿着派头,也不知道看上刘志泉哪里,倒像她反养了个小白脸在外头。” 刘家虽有两三间店铺,做的是小本生意,“我不管事,可店里银子走账大致还是清楚一些,平日也没见少了,所以要不是有人拿了万两欠债银票上门,我真不知道……” 虽然她现在也不知,刘志泉那些钱到底花在哪里。 “我卖了老宅和所有田地,又加一件店铺的银子,好不容易凑齐了还给人家,如今手边剩下的就只有这个绣花铺子了。” 刘志泉如何陆安然和云起不关心,他们主要把目光聚焦在金玉娥这一方,“金玉娥,就是你丈夫那位外室,你了解多少?” 利儿娘压下心中困惑,仔细回想道:“放下女人心里面那点怨恨实话说话,她是一个看着很讲究的人,精明外露,人不开口就带三分笑,倒像是生意人般,不过语气不那么叫人讨厌,做人做事很有条理。” 这和陆安然他们根据金玉娥房中摆设得出的结论一致,重利不懂风雅的商人,为人谨慎且相当体面。 “我也只见了一面,奔着闹一场去的,”利儿娘自嘲的笑笑,“结果人家三言两语,反而给我闹了个没趣,丢人呐。” 陆安然喝口茶去掉嘴里鲜花饼留下的甜腻口感,眉眼微抬,问道:“你丈夫手中可有任何和金玉娥相关的东西?” “没有,他出门和人谈生意,回来也就是酒气重些,别说留下物件,即便脂粉味也是没有的,否则这么久来,我也不会毫无知觉。” 说来,等到刘志泉出事利儿娘才看透,她丈夫原来这么会藏事。 “我丈夫整个人,说白了有些不切实际,握着刘家这点薄产不满足,天天想着发大财,做人上人。” 利儿娘说到这,眉头一揪,“对了,有段时间他倒是很高兴,说什么机会来了,他要发达了,但没多久就发生了那桩意外。”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4章 窃贼 田字巷与利儿娘的绣花铺相隔半个城,由一条贯通南北的梨花街首尾相连。 墨言顶着个大草帽在打盹间隙一挥马鞭,马车嘚啵嘚啵奔的欢快。 偶尔从马车里飘出几声对谈,过往人还没来得及听清,语声如烟云,散在风里。 马车帘扬起一角,露出陆安然半张蒙面侧脸,“细数起来,刘志泉说机会来了要发财那段时间,正好是遇到金玉娥的时候。” 云起左手搁在靠垫上,闲适道:“以金玉娥手中财富,算不得金凤凰,不过称之为下金蛋的母鸡也不为过。” 陆安然表情复杂:“世子这算夸人?” 云起轻笑:“发自肺腑。” 马车停下,墨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世子,田字巷到了。” 虽然来之前已经心中有些数,不过刘志泉和金玉娥关系密切,总以为会漏一些出来,然而刘志泉守的这般密不透风,利儿娘居然一丁点隐情都未曾知晓,还是不免略有遗憾。 所以,离开绣花铺,马车直扑金玉娥在沂县的宅子。 站在金玉娥的宅院面前,两人顿时明白为何当时利儿娘认为金玉娥找上刘志泉是瞎了眼。 这出院落比起王都那处更加阔气,金钉朱户,彩凤舞门,门前镇雄狮,张扬欲驰。 墨言上前抓了铜环连叩三下,一时没有动静。 “刘志泉手中也算小有薄产,他当真会为了所谓发财抛妻弃女?”陆安然不执着于金银,故而不明白人的贪念。 云起反问:“人有业障,贪嗔痴恨爱恶欲,一路走来,你还没领教?” 陆安然默然。 尹家村父子之恶,沂县童父之贪,什么亲情伦理在他们眼中,都不及心中那点欲大。 “从旁可引,刘志泉此人好高骛远,然志大才疏。”云起背负双手,侧身站着,阴天光线沉沉,他的脸叫朱红大门映衬的艳中带妖,挑眉淡笑全是风情,“金玉娥非普通愚妇,想要从她手中得好处,总要先付出,况且她长相也不差,对刘志泉来说,这算得上选择吗?” 陆安然微抿唇,是了,在刘志泉看来不过一纸休书,抛弃的是糟糠,未来却一片光明。 “说起来……”云起用折扇轻敲自己手臂,敛下眼皮低语道:“我更好奇金玉娥怎么挑中的刘志泉。” 从金玉娥的行事作风来看,可称得上神秘,来往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了解她,因而与谁都不亲近。 但她又甘愿成为一个小店铺老板的外室,凭她身份,实叫人匪夷所思。 墨言摸着下巴故作深沉道:“也许刘志泉哪方面非常突出呢?”立马迎来两双眼睛虎视眈眈,他缩了缩肩膀,“我哪里说错了吗?” 云起暧昧的给陆安然递了个眼神,闷笑道:“对,对的很。” 陆安然耳根微红,不自然的转过脑袋。 墨言:“……”他不就想说刘志泉可能打理生意比较厉害,毕竟金玉娥那么大一份家产,还得找个自己人才靠谱啊。 但世子爷和姓陆的这反应怎么回事? 暗中跟随的观月掀了掀嘴角,“这货迟早是蠢死的。” “谁?谁啊?”这时门内传来一个小丫头小心翼翼的询问,门缝只开一条,挤出半只眼睛向外张望。 “官府办案。”墨言拿出一块令牌在她面前晃了晃,没等对方看清就收了回去。 小丫头将信将疑,呐呐道:“一早县署的人就来过,难道你们已经抓住那个贼子了?” 陆安然看云起,“提前通知过沂县县署了吗?” 云起摇头:“未曾。” 小丫头实不能相信,因着这三人当先的年轻男人太过俊美,比太阳还耀眼,而旁边女子亦气度不凡,她虽肚中没墨无法形容具体,可觉着两人都是比她家夫人还气派的人,再加上旁边一个黑衣男子手持佩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我们确属官府中人,不过非沂县当地,而是自王都来,有些事关于你家夫人。”云起往大门方向指指,挑唇一笑,“站门口可不大好说话吧?” 这一笑,比夏花还绚烂,小丫头脸色一红,把门缝渐渐拉大。 当她看到一块提刑司的牌子时,才确信这几人当真是来自王都的大官,带着疑惑将几人迎进去。 去正堂经过一个小花圃,正当季,里面芍药开满院,香清粉澹,红艳如火。 想起金玉娥在王都精致华丽中欠缺点品味的房宅,这里反而更加秀气美丽,陆安然手背蹭过花枝往外探的一朵花,道:“花开的很好。” 小丫头在前边带路,听了这话,回道:“原是茶花,夫人觉得寡淡,便弄了些芍药种子栽种,今年是开的最好一次,不过夫人有些日子没回来,倒是还没瞧见。” 陆安然看了她一眼,心说:她怕是再看不到了。 在正堂坐下,小丫鬟沏茶端上,除了刚开始的警惕外,心情平静,显然对金玉娥的死还不知情。 不过,提刑司尚未通函告知沂县县属,自然也是不知情的。 云起对小丫鬟此前说的贼子略有好奇,“你说县署的人来过,怎么回事?” 小丫鬟没识人之能,也能看出这几人言行举止不似普通人,隐隐透出上位者的矜贵从容,心里有些纳闷,难道府中失窃案遇到什么硬茬子,还惊动到王都了? “昨晚府里有贼闯入,盗走许多东西,夫人的首饰和银票也没留下两件。”小丫鬟神色惶惶,双手绞着衣角,因害怕使得眼眶泛红,“夫人走时让我留下看家,如今我……天刚亮我就去县署报了案,希望程大人早日抓获贼人,否则,否则我也没活路了。” 失窃这么多值钱物件,卖了她也赔不起,抹抹眼泪,抽噎道:“大人,你们不是因着失窃案而来吗?” 云起不提这茬,而是问道:“就留了你一人看家?可看到贼子长相了?带我们去你夫人的房间看看。” 小丫鬟闻言垂下脑袋,手指抓的更紧,咬着下唇嗫嚅道:“我,我住在西角屋,贼子半夜闯入,我听到些动静……等跑过去一看,夫人房间尽是凌乱,叫人翻的乱七八糟,再查过一番,发现什么值钱东西都没了。” 陆安然清透的眸子微有明晰,语声凉淡却平和,“你看到了,因心中害怕,没敢出去,对吗?” 被轻而易举看透,小丫鬟捂住脸哭泣起来,眼泪从手指缝漏下,很快打湿了她的襦裙,“我不敢,我太怕了,我……我对不起夫人,求你们了,我害怕,夫人会打死我的,我没脸见夫人……” 小丫鬟惶恐至极,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云起两根手指搭在桌案敲两下,偏头看向陆安然,似笑非笑——巧合? 陆安然缓缓摇头,想到另一个问题,“宅中只你一人打理?从前可有遇到过偷窃?” “没有。”小丫鬟满脸泪痕,倒是还能回话,“夫人喜静,稍有杂音晚上便睡不安稳,从来就我一人伺候。刚来时,我也担心宅子安危问过夫人,夫人却说此地周围都是富户,家家都有护院,绝不敢有不长眼的人闯来,即便有,随便喊一声,也有贼子好看。” 一开始她还惶恐了段日子,时间久了,发现真如夫人所说,慢慢放下心,谁知昨晚就出了事。 云起玩味道:“你昨晚怎的没喊?” “我……”小丫鬟扭着双手,又是惊悸又是惭愧,脸色渐渐发白。 昨夜事发,她听得动静爬起床,门一打开对上一双寒夜当中无比阴骘的眸子,锐如刀锋,杀气四溢,吓的她一声惊呼全卡在喉咙口。 后来她躲在被窝里从后半夜抖到天亮,心中惶惶不已,好似下一刻就有人掀起被子,横刀见血,以至于熬到天亮,魂都缺了一大半。 不消多问,云起和陆安然也已从小丫鬟变化不定的表情中窥知一二。 在小丫鬟领着去金玉娥房间的路上,陆安然低声和云起说话,“昨天就有疑惑未开,今日说起偷窃倒提醒到我,家中凡有财产者,必忧心守不住,遭贼惦记,金玉娥身边只一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护院家丁都不请一个。” 云起深以为然,“总不至于像她所说,蹭用邻居护丁。” 二人再次一致认定,金玉娥身上秘密众多,怕不简单。 “如此,她的死就更可疑了。”云起最后一个字压在舌尖,正好停下脚步。 金玉娥这间卧房朴素许多,概因古董字画被掠空,梳妆台上首饰也空落落的,抽屉全打开了,偶尔残留一颗细小红色镶嵌宝石,像是贼人着急忙慌中不小心扯落下来。 床上被褥凌乱,锦被还被撕扯坏一个角,露出里头些许棉絮,毫不留情的团扔在床脚。 “夫人还未回来,我没敢动。”小丫鬟怕被误会偷懒,连忙解释,可一说到夫人,又开始紧张忧惧。 “你知道金玉娥在王都的住址?派谁去通知的?沂县可还有和她交熟之人?” 小丫鬟虽奇怪,也没听出云起问话中不寻常,老实回道:“夫人离开前留了地址,说有急事可让茶馆马六帮着跑腿送信,不过这回去王都是县署老爷派的人,按时辰来算,应该在回来路上了。” 云起朝外打了个手势,让观月去找那个马六,伸手拿了梳妆台上遗留下的一小颗红宝石,背对着小丫鬟道:“你也不用等你家夫人了,她回不来。” 小丫鬟不解。 偏过头,天光从窗户穿隙而入,落在他周身,几分晦暗,“她死了。” 如有天雷,劈的小丫鬟当场震懵。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5章 守得住 小丫鬟名为栖霞,如同王都的小红一样,也是金玉娥一年多前在牙行买来,上下只伺候金玉娥一人,所知不多。 在得知金玉娥的死讯时,栖霞先是震颤,后又从神情里透出一丝掺杂了愧疚的放松。 到底是个小丫头,她虽然尽量掩饰,但还是轻而易举叫云起和陆安然捕捉到。 “夫人没有仇家,也没有亲近人。”栖霞咬着唇,眼泪停了,干痕依旧留在脸上,“哦,有一位,刘记铺子的刘掌柜,夫人和他走的近些,刘家的那位还来闹过一场。” “刘志泉吧?你家夫人同他关系密切,听说不大寻常。”云起道。 栖霞微有尴尬,含糊道:“刘掌柜每次过来,夫人都撇开我的,我也不大清楚。” 做人外室这种没脸的事不好拿出去说,两人从栖霞语焉不详的话语也看出几分,心下都亮堂。 “刘志泉出事后,你家夫人怎么说?” “夫人消沉了两日,一个人去了趟邺县,回来后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和平时一般无二。” 栖霞不知道,不过陆安然和云起是了解过的,金玉娥在邺县也有家当,想是利儿娘闹过一次,不管为着烦心还是有意避开,反正与刘志泉的感情又没多深厚,她有钱也不靠着男人。 “你可知金玉娥手里这些家业从何而来?” 栖霞胆子小,但人还算机灵,想着主人家平白无故没了,又有王都的大人特意赶来,定是不寻常的案子,绞尽脑汁想了半天。 “夫人有一回送客时,我无意中听到一句,好似说什么亡夫,生意之类。” 陆安然看她,“亡夫?姓甚名谁?” “不知道了,平时夫人不提这些。” “那位客人呢?” 栖霞拧着眉思索道:“还是去岁仲夏时候的事了,夫人后来让我去酒楼送过一回东西,我才知道客人从远方来,并非沂县人士,待了没两天就走了。” 云起心中记下这桩事,回头让苏霁找人查查看,能让金玉娥交心的人,总算一条线索。 比起王都城,金玉娥在沂县待的时间长一点,所以栖霞到底比小红了解稍微多一些,陆安然接着问道:“金玉娥既入了王都户籍,怎么时常待在沂县,她原本是哪里人士?” “夫人其实每年在家时间不多,经常在外奔波。”栖霞叹息:“一个女人家做生意,顶不容易。” 至于金玉娥的籍贯,栖霞不确定道:“夫人说话没什么口音,不过偶尔蹦出几个词,好似西南那边,但夫人不说及自己的事,我们当奴婢的也不好多问。” 金玉娥死的蹊跷,沂县这里被盗更蹊跷。 “盗亦有道,凡事留一线,像这样全部囫囵吞的搬走,反而少见。”云起迈步出大门,看着朱红色高门,黑眸微沉道。 墨言叼着一根不知道哪里拔来的干草,嘿笑道:“主人不在,会不会是小丫头伙同人监守自盗啊?” 陆安然正好经过他身边,给了他一个‘你是不是傻’的眼神。 墨言瞪眼:“姓陆的,你骂我?!” 云起用折扇打在他后脑勺,笑容勾的妖孽,“说什么呢?” 墨言一悚,吐掉口中干草,站直立正,“世子请上马车,陆大小姐请。” 陆安然坐下,抬眸道:“墨言比观月活泼。” “你想说墨言没规没矩吧。”云起抖了抖宽袖,垂眼遮着眼中情绪,道:“墨言小时候救过我兄长一命。” 这还是陆安然第一次从云起口中听到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传说中被抢了世子位的云王嫡长子——云峥。 “兄长出门遇狼袭,墨言带几条猎犬救下他,后来父亲关照他家,墨言被送入府中当了护卫。”三言两语,云起便把前情说完了。 陆安然有心再问,又觉得涉及家私,略显冒犯,眼神露出几分欲言又止。 云起哪有看不出来的,“想问为何墨言救了兄长,反而跟着我?”轻笑一声,“因为他怕狗。” 男人俊美脸庞上浮现一抹似笑非笑,陆安然看不透真假,话题也跟着沉静下来。 — 马车快出城门,叫人拦住了去路。 云起用折扇挑起一角马车帘子,前方站着一个妇人,手中挎了篮子,看到云起大方笑道:“公子和小姐贵人事忙,我也不留二位,沂县这个地方没什么好东西,这几个鲜花饼算是我们一点心意,还望两位莫嫌弃。” 墨言接了篮子,掀开遮灰的白色纱布,里面正正齐齐摆了二三十个金黄色的饼,上面点了朱砂,样式精巧,不比王都城酒楼茶馆的差。 陆安然从窗口探出半个脑袋,“多谢。” 利儿娘见他们收下了,松出一口气,“公子和小姐大恩,我们实在没什么好报答的,就几个饼,算不得什么。” “你们且忍耐几日,过段时日,会有人找你。”云起道。 利儿娘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子能帮得上最好,切莫为难,姑娘几个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心中已经很是感恩,万不可因着这事,反难为公子。” 她不知两人身份,也隐隐有过猜测,不过她虽不懂官道,自己做了生意,明白穷人不易,官途多磨,越身居高位,不能有一点行差踏错。 看看那些动不动诛九族满门抄斩的案子,有多少侯门公卿,又有几个平民百姓。 云起看她是个明白人,心中更满意了,不介意动动手指,在犄角旮旯的地方将几个女子户籍添入。 马车启动时,陆安然再三思考,还是告知利儿娘道:“金玉娥死在王都。” 利儿娘震惊过后,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她死了,我不可惜也不庆幸,我和她之间谈不上爱恨。男的守不住自己,又关女的什么事。” 滚滚马车声里,陆安然看着利儿娘渐行渐远渐的脸慢慢模糊,只是脸上那股子豁达,留存在了她心里。 安静许久的马车中,忽而响起云起幽幽话语,“我守得住的很。” 陆安然:“……” 回王都已入夜色,来回奔波一天,光叫马车颠簸已经很要命,陆安然眉色间都是困倦。 脚刚沾地,观月骑马后脚跟着到。 “茶馆确有马六此人,家住沂县下辖福禄村,听掌柜说他一早告假出了城。属下原想着他兴许和金玉娥有什么关系,回王都前特地跑了一趟福禄村,结果村中说并没有这人。” 观月风尘仆仆,嘴唇都有些干裂,眉头皱拢道:“刚才属下才问过城门口登记册籍的护卫,上面没有马六名字。” 马六失踪了,身份还是伪造的假身份。 还好观月办事仔细,来前就去了福禄村一趟,否则直接追来王都,又多余往回跑。 云起黑眸微深,抬手一扬:“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整一番,让苏霁着人去沂县画像,找到这个马六。” 墨言趁机上眼药,“观月现在办事越来越越懈怠,连个跑堂小伙计都抓不住。” 观月睨了墨言‘小人得志’的嘴脸,没搭理他,径自下去办事。 “跑了也是好事。”陆安然开口道。 云起点头,“心中有鬼才会跑。”这条线索抓对了。 墨言捧着下巴望天,诋毁一个人好难啊。 — 这天晚上,琼仙楼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不是因为头牌争艳,也非开/苞竞拍,而是那位柳长和公子,再一次大闹青楼了。 烟花地聚在一条巷中,陆安然也不可能错走到这里,她过来,因为一个熟人邀约。 红姑已成绯烟,但她身上,陆安然还能看到当日的清骨坚韧。 这是一家酒坊,非琼仙楼内。 “陆小姐见谅,奴家不能离开这里太远,只得委屈小姐。”绯烟撇开桌上的酒不动,问小二要了一壶茶。 陆安然:“本是我托你办事,你无需介怀。” 绯烟先给陆安然斟茶,“小姐在这里稍坐片刻,奴家安排了小丫头候着,香兰一回来便会过来通知。” 同金玉娥有交集的人不多,其中一个就是当日刘志泉出事时,与她同在马车上的青楼女子香兰。 金玉娥一出事,苏霁就派人找过香兰,不巧的是,她前两天接了个客人,陪着去了隔壁县。 陆安然得知香兰是琼仙楼的人,便带信给绯烟,她要是回来烦请告知一声,原以为绯烟差人打发个小丫头说就行了,没想到她这么尽心尽力。 “像香兰这样,会经常随客人在外吗?”陆安然晚饭多吃了几块糖醋排骨,这会儿肚中正积食,连茶水也喝不下,又觉得一口不喝未免不合礼仪,浅浅抿一口,沾唇就放开。 绯烟在琼仙楼待了有一段时间,多了点看人阅历,见陆安然此举,心中感叹陆姑娘看着冷冰冰,其实性子很好,就算没有饮茶心思,为了不让她难堪,还是给足了面子。 绯烟拢了拢身上纱衣,语气寻常道:“有些姑娘想赚的多一些,就会和香兰那样跟客人在外过夜。有心气傲的,不愿意伺候人,能弹能唱就卖个艺,寻点雅趣。” 一笑,多少带点讥讽,“然而不管开头多不同,到最后也都是殊途同归,陆小姐可知为何?”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6章 香兰金兰 初时,外面略有吵闹,两人并未在意,一壶茶,相对而坐,交浅言深。 绯烟的声音温婉柔和,如涓涓细流,“卖身为娼,卖艺为妓,一点底线在醉生梦死,裘马声色中算得什么。” 茶气熏着陆安然的双眸,洗过般清华,嘴唇一动,“浮华易障目。” 绯烟含笑:“小姐通透。” 说回香兰,绯烟由衷道:“香兰不同,她是个明白人,不管什么客人都笑面相迎,因着她看重的只有客人手中银两。不似有些女子,识几个字难免心气高,总想着不愿在这个大染缸被玷污了,实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出去了,人家只听你是青楼的,谁还在乎你身子干不干净。” 非她贬低,世事如此。 “三天前就说生病,这次又躲本公子,当本公子泥糊的没脾气?上一次我都瞧见了,明明房里就藏了人,还骗我。”一句大喊破了音,高昂且尖锐。 绯烟推开临街窗户探头一看,“是柳公子。” 其实不消绯烟说,陆安然从声音也分辨出人来,听说坠湖后柳长和在家安生了几天,看来又耐不住寂寞出来寻欢。 柳长和还在门口叫嚣,“要么让香兰出来,否则看本公子今晚砸了你这个琼仙楼,日后就剩个穷字。” 不管做什么生意,讲个和气生财,但在王都这地界将生意做大的,说白了,背后都有点靠山。 琼仙楼老鸨原还客客气气赔笑脸,这会儿笑容敛了半分,拿帕子的手往腰间一插,“柳公子,您是贵客,我们琼仙楼迎来送往用的是酒和姑娘,哪有让你费力气的事,您消消气,我给您找十个八个姑娘来,让您亲自挑,您看如何?”看似卑躬屈膝,实则语气比刚才强硬。 柳长和冷笑,他坚持要香兰作陪,已经不是一个女人的事,而是他姓柳的在王都城的面子问题。 “好的很,你是不把我当回事了是吧?” 老鸨涂抹脂粉的白脸往下耷拉,掺了夜风笑容微冷,声音尖细道:“奴家不敢,不过柳公子行事前不妨仔细想想,王都城也不只您一家。” 言语暗示,琼仙楼也背靠大山。 柳长和当面叫人落面子,废话不多说,挥手让身后的小厮一起往里冲,老鸨忙喊着楼里打手阻拦,门口顿时乱作一团。 看着这一出闹剧,绯烟安排的小丫鬟正巧跑过来,附耳说了两句,她点点头,对陆安然道:“香兰回来了,不过她正在陪客。” 陆安然诧异:“刚回来就……” “香兰是楼里头牌,这回出去陪了个要紧人物,回来许是要交代两句。”言到即止。 陆安然已然明白过来,大概就是琼仙楼的那个靠山,难怪老鸨有底气阻拦柳长和。 绯烟:“小姐放心,我和香兰说得上几句话,料想差不多时候了,现在回去就帮小姐安排。” 陆安然回以感激:“不用勉强。” 绯烟带着小丫鬟离开,楼下的闹剧还没散场,两伙人打在一起,要不了多久,京兆府那位袁大人就该大着脑袋出现。 余光扫见酒坊外一株梧桐枝叶轻颤,陆安然将茶杯推开,让店小二重新换一壶热茶。 待茶上新,翩翩一角银袍映入眼帘。 “胆子真大,一个人跑来烟花柳地。”语调带笑,散漫中不减疏狂。 陆安然执壶斟茶,淡声道:“无方在。” 云起在对面落座,茶气氤氲眉眼,墨染湿气,如烟雨中黛山朦胧,不去看眼前茶杯,扇柄压在原被撇在一旁的酒壶上,“你让无方通知我来,就为这?” 云世子喜酒,更有云上宫藏酒池肉林一说。 打开酒塞,壶在鼻前一过,酒气溢人,“玉壶春?年限稍短,醇香尚可,色清而澈,可惜,浓而不烈。” “世子想饮好酒,可去琼仙楼。” 云起往后一靠,姿态慵懒,“试探我?” “不是。”陆安然转向窗口,正好将琼仙楼收入眼中,“有位朋友给我传信,香兰今日回来。” 云起左手在桌面一支,半边身子靠到窗口,往下一探,差点与一人来个眼神对视,连忙缩回来。 陆安然不是很明白的看他。 “袁方在楼下。”云起摊开手拍脑袋。 陆安然动了动嘴角,没有笑出声,眼中带了点笑意,“提刑司不是只管刑狱?斗殴打架还算不上。” 云起啧一声:“本世子现在见了这老小子牙疼。”油光水滑,奸的很。 不过陆安然提醒的对,云世子当下大大方方的起身,还尤其不要脸的冲下面笑出一脸桃花,“袁大人,出公务呢?” 袁方从刚才就觉得有人盯着他,满脑门汗的把柳家这位少爷请回去,又抓了一干人等,回头就看到云起发光似的笑脸。 “呵呵呵,世子好啊。” 云起挥扇轻摇,矜贵清华,笑的风流邪肆,“有空请你喝酒?” 袁方心里腹诽几句,清了清嗓子,“不知三元巷……” “好走!不送!”果然他和这个奸狐狸话不投机! 袁方摸了摸下巴,自觉满意,冲身后若干衙役大手一扬,“回京兆府。” 柳长和这场大闹才落下帷幕,但少不得要叫王都议论一番。 云起深有感慨道:“要说纨绔,柳家这位才堪当大任。” 琼仙楼门前恢复平静,因为刚才闹的厉害,好些客人被吓走,老鸨也叫袁方带去京兆府,对比旁边红楼欢声嬉闹,立时显得萧条起来。 陆安然:“时人好酒,时人好色。” “你刚才说的那位朋友怎么回事?”云起问。 陆安然简单说了和红姑的渊源,云起挑眉笑:“挟恩求报啊?” “世子差人来问也一样,不过她一番好意,我就承了。”陆安然坦然道。 酒坊客人不绝,酒气喧天,旗幡在云起身后,迎风猎猎,以作背景。 两人走着,云起道:“你这样小心倒对了,金玉娥死的古怪,这事后面透着怪异,官府衙门不宜大张旗鼓,再则香兰这类女子,最怕扯上人命官司。” 嫖客去青楼寻欢,可不是招晦气。 旁边经过的都是男子,陆安然走在路上成了异类,少不得叫半醉不醉的男人们张头张脑,云起落后一步,随之走到外侧,似不经意般,替她遮挡别人探寻的目光。 陆安然偏眸看了看,话在舌尖滚了几次,还是忍不住说出口:“世子惯会怜香惜玉。” 也不知她指的前一句话,还是后边云起以身挡人的行为。 云起喉咙里溢出轻笑:“这个嘛……分人。” 气轻,散出淡淡酒味,微醺。 — 按着绯烟身边小丫鬟说的路线,没有走琼仙楼大门,反而绕了大半圈来到后面小巷。 此地安静,不似前面红色灯笼照明,仅靠着月辉,光线昏暗,整条巷子黝黑深邃,只余风叫。 眼睛看不大清楚周遭,鼻子和耳朵更灵敏起来,于是各种味道可劲的飘入口鼻,恶臭、酸味、腐烂物…… 巷子狭小,应是夜香车往来之路。 不多时,黑色小门从里推开,小丫鬟提着灯笼的手略略抬高,将人照清了,弯着嘴角道:“绯烟姑娘在厢房中,两位客人请。” 三转两转到了后院,院中红绸横空穿过,中间挂满小小红灯笼,点缀下来,满场皆喜庆。 青楼女子作风大胆,做的皮/肉生意,自不讲男女避讳,故而丫鬟直接将人带入绯烟所在的房间。 房中燃香,浓郁芬芳但不刺鼻,脂粉舞红帐,日日可春宵。 一照面,陆安然看到绯烟身边穿海棠色纱裙的女子,弯弯柳月眉,眼眸含春三分魅,不笑时盈盈如水似百合清新,笑时妖妖艳艳若芍药热烈。 这会儿女子柳眉似拢非拢,神情有几分憔悴倦怠。 美人蹙眉,平添娇柔。 “我和香兰不便出门,只得请二位来了。”绯烟没有要酒,桌上摆了三盘糕点和一壶清茶。 云起嘴角上翘,眉眼当中妖孽气肆意流转,轻松惬意的落座,“有美在前,当来。” 女子眼眸落在云起身上,很难再移走,也不羞怯,抿唇道:“公子之风度,亦少见。” “这是香兰。”绯烟先替陆安然和云起介绍香兰身份,才对香兰解释:“稷下宫学子陆小姐,还有……”她没见过云起,一时哑口。 绯烟不说蒙都陆氏,免得传出去于陆安然名声有碍,又要提稷下宫,意在指出两人身份不凡。 云起下巴往下一点,桃花眼天然上挑,不笑亦似笑,“我姓云。” 香兰起身,手执长裙对着两人一礼,“绯烟说你们二位找我,不知为的何事?” 绯烟道:“你们谈,我去沏壶热茶来。” 不说壶中有茶未冷,即便沏茶,也不需她亲自前去,摆明了避嫌。 云起对着陆安然挑了挑眉头——你这位朋友相当识相。 陆安然垂目抚平衣摆,绯烟经历生死,人生起起落落,这中间看透人世沧桑,因而阅历待事上尤为进退得宜。 一张桌子隔着三人,呈鼎立而围。 似在互相观察,一时无话,还是香兰先打破沉默,“云上有名子美,公子如玉,难得一见。” 子美是云起的字,只一个云字,便猜到眼前人是云起,可见香兰也是妙人。 云起唇角缓缓拉开一条笑弧,眼皮微掀,桃花眼潋滟如秋波的光,“你叫香兰,是否有金兰之交。”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7章 倚仗 一语双关,是为姐妹,也可代指金玉娥和香兰。 香兰一下子能猜出云起身份,一为俊美,二来云上公子在花街柳巷名声远扬,她虽未见过,依旧如雷贯耳。 但另一方面来说,香兰也是心思细腻,八面玲珑的人。 所以,云起不担心她听不出言下之意。 “那日沂县出事……”香兰低头半晌,犹豫着说道:“非奴家不愿说话,世子和小姐知道,像奴家这样的身份,最怕扯上人命事。刘志泉虽因意外,但沾上了一点,出去便不好说了,谋生不易,谁还能顾得上别人呢。” 云起拨动玉骨扇上玉坠,露出体谅的微笑:“我们受人所托,你只在这随便说说,我们也就随便听听。” 香兰凝眉:“是刘志泉家人吗?” “差不多吧。”云起私以为,他们替金玉娥查案,金玉娥是刘志泉外室,七七八八算下来,可不是差不多。 香兰摇头苦笑:“想来刘家夫人误会了,奴家与刘掌柜可没有什么干系,有也不过走银子的交易,她尽可放心。” “人死了,这倒不是要紧,不如说一下,那日刘志泉请你做什么去?” 香兰眉头隐隐一跳,面色有几分惊闻熟人过世的怆然,“没了?奴家离开沂县时,只说他卧床不醒,没成想……”人就这么没了。 各中情绪做不得伪,陆安然等她缓过来,才道:“听说你前段日子抱病,也与这件事有关?” “嗯。”香兰低头,抚了抚云鬓,低叹道:“奴家不经事,那日马车突然撞倒,刘掌柜满身是血的样子,实是被吓到了,回王都后断断续续病了好些日子。” 云起顺势再问道:“刘志泉请你去哪里?” “具体奴家也不清楚,好似他设宴邀人谈买卖,不过没到地方就出了意外,奴家没有见过人。” “沂县也有青楼红馆,为何舍近求远,偏要来王都找你?” “他说客人点名了要奴家作陪。” 玉骨扇上玉坠悠悠晃动,烛光照在上面流转出的一抹华光自云起眼底掠过,带出几分沉思。 有钱人吃喝饮乐少不得找几个风月场的女子作陪,只是,这客人又直接点了琼仙楼头牌的名,难道他是王都人? “不知可否问一下,请香兰姑娘出去一场,需得多少银两方可。”陆安然在旁道。 香兰红唇轻抿,眸底自信叫憔悴的脸庞也变得明灿多了,“出楼百两,出城上千。” 陆安然想着她卖首饰好不容易凑出一千两银子的旧事,在心里由衷感叹一句,好贵。 虽侯门贵胄,身为子女也就每月俸银,并不会给过多银子,以免肆意挥霍。 “眼看银子不少,但奴家能赚钱也就这几年功夫,少不得替日后筹谋,再则,那些老爷们不在乎这点银子,越贵方能衬得上他们面子。” 陆安然想起绯烟的话,果真是个灵透的明白人。 “刘志泉的店铺经营尚可,但随随便便拿出千两银子也不容易吧。”云起说着,脑中转了转,想起利儿娘说的欠债万两,莫非都砸在青楼当中了。 不过,香兰立马否决了他的这个猜测,“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来楼中找奴家的是刘志泉身边那位金夫人,也是她使的银子。” 云起对着陆安然眨眨眼——哟,还是个吃软饭的。 正好提到金氏,省得他们再七拐八弯,顺着她的话题道:“想起来了,刘志泉出事时,身边还有一位夫人,听说是他找的外室?” “嗯,金夫人出手阔绰,是个不多见的豪爽女子。” “你们一路同行,你可看出她和刘志泉之间关系如何?” 几句下来,香兰眼底盛满狐疑,“刘掌柜人都去了,他夫人还需要知道这些吗?” 云起做作的嘘口气,“唉,女人遇到这种事,总有些不大甘心,香兰姑娘能理解吧?” 香兰眼珠子微微转动,她在青楼这个地方,也不是没见过家中有些彪悍夫人上门抓人,言语间都是愤恨恼怒,即恨丈夫贪恋女色,又怨妖精魅惑自己男人,最气不过就是男人宁愿叫外面女人勾了魂,回家却无视她们。 这么一想,香兰感觉自己明白刘夫人的怨结,反而替她唏嘘不已。 “希望刘夫人还是放开自己吧,毕竟刘掌柜也……”香兰道:“金夫人是个有能力的,若她愿意,也不是找不上男人,可她挑了刘掌柜,只是因着刘掌柜的脸与她亡夫有两三分相似。” 这一点,陆安然和云起都万万没想到。 香兰感慨着说道:“奴家也只是在路上听他们说话时听了一两句,不过金夫人办事利落,为人又慷慨,便是男子,也少有人及。至于刘掌柜,说句真心话,奴家见过有钱有势的男人不少,他顶多得个中庸。” 不拔尖,不笨拙,马马虎虎。 “如此说来……”云起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气,就着喝茶的姿势挑起上眼皮道:“这场饮宴,实则挑头的人是金玉娥。” 突然说起本名,香兰愣了一下,才点头:“应该是,奴家听着刘掌柜都听金夫人的话,不像能做主的。” 云起喝完茶,杯子却没有马上放下,抵在唇边看向香兰,黑眸略深沉,“关于金玉娥,你还知道多少?” 香兰心口一跳,猛的抓紧手中帕子,本就脆弱的神色多了一丝忐忑,“难道世子今日来此,为的非是刘志泉,而是……”她吞一口口水,万分艰难道:“是不是金夫人出什么事了?” 王都人都知道云起领了提刑司的职,他今日兴起忽然来问刘志泉已经叫香兰感觉奇怪,可到最后,她发现云起反而对金玉娥相关更感兴趣,脑子一下子像被灌了盆冷水,整个人打了个寒噤。 云起打开玉骨扇,几下挥摇引得墨发张扬,轻描淡写道:“你只需回答本世子的话。” 香兰咬了咬唇,苍白唇色立马咬出血色,垂目道:“奴家与金夫人素日无交,只这一次出行,所知有限,至于其他,真的不知情。” 后面再问什么,香兰精神有些不济,也的确问不出来,两人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前,香兰忽然开口喊道:“云世子!刘掌柜和金夫人先后……莫不是什么作祟,奴家,奴家不会……” 云起想着她看到刘志泉受伤都吓的病了好几日,女子胆小,便安慰道:“与你无关。” 香兰神思恍惚的送两人出门,小丫鬟上来替她除钗环都仿佛感觉不到,良久才将出窍的灵魂收回来,对着镜子幽幽一叹:“怎么就都出事了呢?” 绯烟等在外面拐角处,见人出来了,与陆安然和云起以礼告别,为不引人注目还是让原来的小丫鬟原路送出门。 “金玉娥因着外貌几分相像而找上刘志泉,实出人意料。”云起和陆安然隔开小丫鬟一段距离,两人低声交谈。 陆安然敛眉凝思,“世子觉得今天的话几分可信。” 云起用扇柄敲敲胸口,望着前方引路的灯火道:“不像假话,只不过好像还藏着什么。” “嗯。”陆安然点头,“她很怕。” 刘志泉因马车意外出事,金玉娥怎么死的她不知情,她本与两人不相干,若仅仅因为相识同行一场,听闻两人先后出事而惶恐非常,实在牵强,反而后怕和庆幸才更合常理。 “先让人盯着,还有金玉娥那日到底宴请了谁也值得推敲。”云起话音落地,已经到了后门口。 从后巷绕回去,结果看到一队人马正往琼仙楼大门方向去,领头的是个中年人,方脸如刀,墨绿色锦袍携裹,威武有力。 一脚跨入前,忽而转头,看向陆安然和云起的方向,在两人不解的眼神中,居然冲着这边颔首示意。 陆安然不认识这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种如芒在背的眼神令她有一种熟悉感,不由问出口道:“他是谁?” 云起微微一笑:“柳相手下名为庞经。” 不用多时,庞经从琼仙楼好像押了几个人,带着手下匆匆离开,往京兆府的方向而去。 “看来这桩事不好解决,柳相才亲自派人出马。”云起玩味道。 “为何?” “你可知琼仙楼后面有谁撑腰?” 从这片烟花柳巷出去,两人来到玄武街,离西市尚有一段距离,不过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吆喝声,显得这里更为寂静。 云起往东的方向指了指,“皇城里面,知道了吧?” 皇帝另有耳目,真龙天子不屑这些旁门左道;后宫理应皇后为尊却不得帝心,淑妃倚仗娘家和她平起平坐,共理六宫。 再加上皇后孕育三皇子后身体亏空,后面再无所出,淑妃一连生下二皇子、五皇子和四公主,因而盛宠空前。 陆安然联想到皇后母家父亲御史台出身,专司谏言、纠察、弹劾,故而说道:“莫非是刘家?” 刘家是淑妃娘家,父为一等镇国公,兄长任白虎营上将军,圣眷正隆。 云起意味深长的一笑,“你只闻顾御史,怎么不知顾郎中令。”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8章 马上风 十七年前,子桑九修以前朝定康帝暴虐成性、生灵涂炭为由发动政/变。虽雷厉风行,一夜间改朝换代,成功登上皇位,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落人口舌。 因而登基后他先娶了时任御史台御史大夫的顾闳锺次女为皇后,再纳当时三营总都统刘渊之女为淑妃,文武平衡,以定天下。 柳絮在夜光下绵绵扑落,如雪花柔情,云起摊开玉骨扇接了两团,口中道:“社稷为民而立,故民心民意为上,武次之。” 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高瞻远瞩之眼界。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所谓天下悠悠众口,还不是在御史台一支笔当中。 “顾家满门清流,到了顾秦牧,却走了武将的路,如今手掌禁卫军,护卫皇城安全。”云起说时,俊逸面庞带几分轻嘲。 郎中令说着官职不高不低,然手中不仅有兵权更说明皇帝对他的信任。 “柳长和不知道琼仙楼背后的主子是谁,柳相不可能不清楚。”云起吹掉玉骨扇上柳絮,右手握着扇了几下,“这事说小了是纨绔公子的风流事,说大了……” 未尽之言,陆安然了然于胸。 严重点,或许牵扯柳相和皇后。 一个是皇帝重臣,一个是后宫之主。 陆安然揉了揉鼻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云起明知故问:“冷?” 陆安然冷声道:“痒。” “哈哈哈——”云起笑着沿长街转道神兽桥,才避免纷纷扰扰缠绵悱恻的柳絮。 陆安然对他的笑点不是很能产生共鸣,故而脸色冷淡的靠着另一边行走。 — 两天后,观月办事效率极高的带回马六。 提刑司内,马六畏畏缩缩的蹲在一角,问什么答什么,很是配合。 “金老板偶尔叫我跑个腿,两边联络好后我从中抽一分利钱。” “小民确确实实叫马六,但不是沂县人,小民家在阳德县马家村,家里种地为生。” “金老板什么来历小民不知道,看着很有钱,出手也大方,正好小民做些……”马六缩着脑袋,吞吞吐吐道:“干这个儿,也不用问那么多。” 观月一个后脑勺刮过去,“说清楚点。” “是,是是,放利这个事也算你情我愿,小民就给牵个头,大老爷,真的和小民无关啊。” 云起支着下巴看他,“栖霞让你去王都找金氏,你跑什么?” “呃……这个……” 观月呵斥道:“还不老实交代,以你犯下的罪,取息过律,按律监禁十年,罚金三千两。” “天老爷,小民冤枉啊……”马六欲哭无泪,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可怜巴巴道:“小民鬼迷心窍就干了那么两回,打死小民也不敢了,求大老爷开恩啊。” 哭叫了半天,马六哭丧着脸道:“上个月金氏在小民这里放了一百两借给一个做生意的商户,临了那商户反悔了,手里的银子小民就……都怪小民这双手,它非要赌,小民一时糊涂,就擅自挪用了她那一百两。” 结果可想而知,血本无归。 “原先小民想着金老板有钱,一时半会儿估计想不起这百来两银子,等个三年两载的再说。” 马六琢磨的好,谁知金氏在沂县的房子遭了贼。 “小民当时一听就坏了,她失了银子说不得就想起以前那些欠账,要是问小民要银子,小民哪里给她变出一百两来。”于是他干脆就跑路了。 云起勾起轻笑:“你不是第一回干这个事吧?” 马六眼珠子骨碌碌转的滑,在观月亮出佩剑时,对地面五体投地,“小民交代,全都交代,能不能戴罪立功?大老爷要查那个金氏对不对,小民也觉得那女人不对劲,年纪轻轻家产万贯,说不得就是黑钱。” 云起扬了扬右边眉梢,不置可否道:“你和她不熟。” 马六怕马上给他定罪了,绞尽脑汁终于掏出点干货来,“金氏本名金玉娥,三年前到王都,后勾搭了沂县本地一个富户,也就在沂县安置了宅子,她本人是西南酉县人。” “说来也怪,那富户好好的突然败完家产,最后人也不见了,小民还怀疑是不是这女人使手段专门骗有钱男人的钱,等利用完了再一脚踹开,要不然哪里有那么丰厚的家底。” 云起单手扣着茶碗,偏头看过去,“刘志泉之前,她还曾找过一个?” “对啊,富商姓方,大人可以去查,小民绝对没有胡说。”马六指天发誓完,又道:“不过后来忽然找了刘志泉,小民倒是想不明白了,刘掌柜几间店铺和她比起来顶多九牛一毛,搞不懂。” 马六被带下去,云起手指沾了滴落在桌面的茶水,眸色深沉道:“西南酉县,苏霁你听这个地址耳熟不耳熟?” 苏霁面色也转为凝重,起身道:“我马上派人去。” 云起手指搭在桌沿,唤住人:“还有方兴隆别忘了。” 方兴隆就是金玉娥在刘志泉前找的方姓富户。 苏霁刚到门口,差点和返回的观月撞个正着,后者脸色不大好,见到云起抱拳道:“世子,琼仙楼来报案。” — 香兰死了,死状还不太雅观。 云起翻了翻许仵作验尸记录册,从中挑出重点:“女人还会马上风?” 许仵作行过礼,嘘唏道:“概因很少,世人几乎不得而知,女子在药物作用下兴奋过度,以至于心脏罢停,骤然猝死。” 从房中搜出的药瓶经过许仵作辨认后确定,“这种药丸吃一两丸可助兴,多食无益,她应该是服用过量了。”至于具体,还需要进一步检验。 “这个……”云起在册子上用指骨敲了敲,“左手臂?” “是,朱砂染刻,有些时日了。” 云起合上,对苏霁道:“出去问一下琼仙楼其他人。” 房间外一男子魂不守舍,全身肥肉抖如筛糠,眼神污浊,眼底有青黑,气虚脚步轻浮,看到云起等人出来,身体一颤,差点站不住。 “大大大人……” “名字,籍贯,营生是何?当时是你和死者在一起,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苏霁摆出官架子,很自觉上前问话。 男人战战兢兢道:“小民黄德彪,王都下辖陈县人,在王都做点小买卖。是小民发,发现……香兰突然没动静,小民还以为她失了力气,实是没想到人没了。” 香兰接客看重银子,黄德彪在这上面使了不少,本以为春宵一度,哪曽想会遇到这种事。 再回想当时人都死了,他还在后面使劲,浑身上下的毛孔全都舒张开了,暮春暖天,愣是吹了一身的冷汗。 “你知不知道她吃的什么药?你吃了没有?是否你强迫她?” “这这从何说起啊!” “你不知情?” “小民正当壮年,哪里会用得着那些助兴东西,绝对没有,肯定没有。”这点,是身为男子的尊严,就算害怕,还是要特别强调。 苏霁眼神犀利的从他泛黑的眼底扫过,看的黄德彪心里毛毛的,“之后呢?” 黄德彪低头抹掉额上冷汗,“小民察觉不对劲摇了摇她,结果她已经没有呼吸,吓得小民当场……” 苏霁往他下三路扫一眼,“先去提刑司再做一遍详细案录,结案前不要离开王都。” 抬走尸体,清理好房间后,云起和苏霁来到另一个干净的房间。 老鸨抹了一把眼睛,“我可怜的女儿啊,你怎么就走了呢。” 苏霁正对老鸨问话,云起像事不关己坐在一旁,余光扫过老鸨,见她怨恼多过痛惜,勾了勾嘴角,露出无声的笑。 “香兰房中的药你可知道?” “姑娘们哪个身边都会准备一些药丸,都是为了让客人更有兴致。”老鸨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姑娘自个儿可用不上,您去打听,只有牛耕不动,没听过地还能坏了。” 苏霁嘴角抽了抽,他又没经验,上哪儿知道去! “别扯远,就说这个药是怎么回事,香兰为何自己服食药丸。” 老鸨连忙否认,“不可能,香兰从来没吃过什么药,她自己也知道轻重,绝不会胡来。” “这药好似每次需得提前一个时辰服用,当时她房中可有人?” “黄公子来得晚,当时……就她和房里丫头在啊……”老鸨算算时辰,“对,柳公子走了过后半个时辰黄公子才来,这当中香兰说累了,在房中休息。” 柳公子? “柳长和?” 老鸨抖掉帕子上擦落的胭脂水粉,点点头:“唉,柳公子前两天闹过后心气不顺,非要找香兰,我们开着门做生意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这不,欺负香兰欺负的狠了,她说身子有点不爽利,本打算之后不接客了,只不过黄公子实在给的多……这可是香兰自愿的,我没有逼迫她。” 手掌一拍,扼腕道:“哎呀,莫不是因着这个,她才擅自服用药物,作孽哟,哪儿能乱吃药。” 苏霁:“你的意思,柳长和损了她身子,她为了继续接客服药,还是怀疑柳长和逼她吃药?” 老鸨脸皮一抖,“我不是这意思,大人您可不兴这样说。” 就在他们刚找过香兰,香兰却死了。 从死因上,好像是香兰自己滥用药物,不小心致死。 只不过…… 云起用扇柄压住桌上一张白纸,上面以黑墨描了个图案——尖嘴露邪笑,狭长的眼睛半眯。 “神狐印记。” 琼仙楼前,黑压压一群围观者,云起出来就看到末尾站着个熟悉人影,以食指将扇柄玉坠弹过去,正好砸在对方脑门上,轻笑一声:“你又来惹什么是非?”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19章 柳府 陆安然下学归来还没回吉庆坊,路遇一大堆人朝着城内西北方向跑,偶有一两句飘入耳,说的是琼仙楼出了人命案。 无方从马车上跳下去抓了人来一问,大婶将听来的转述道:“勾栏院的什么蓝烟还是红烟的,是个狐媚妖精,把男人钱财骗光了,人家回来将她杀了。” 再换一个人一问,又说:“是个叫兰草的姑娘,嫖客力气太大,那什么过程中将她掐死了,要命喔。” 无方板着脸把各种版本对陆安然一说,两人同时沉默起来。 促使陆安然决定前去看一看的原因,那个大婶提到了红烟,绯为红,担心出事的人是绯烟。 云起听完,乐不可支道:“市井小民的话你也信,明日还能整几出怨鬼痴男余情未了。” 世子爷也不讲究,懒得再走路回去,直接钻入陆安然的马车里,拍了拍马车壁,“去柳家。” 知道不是绯烟,陆安然也没必要继续留着,只是看着云世子麻溜的动作,一时无语。 “别小气,借用一下你的马车。” “世子,瓜田李下,黑灯瞎火,你我是不是该避避嫌。” 云起撩平袍角,轻哂:“陆瞎子看告示?” 陆安然眼角一抽,控制不住脚踢了过去——你才瞎子,你全家都瞎子。 云起笑着躲开,“我说你何必装模作样,咱两又不是青菜豆腐,早没有清清白白,现在又来讲这些。” 陆安然抿唇坐下,“正因为从前不注意,日后才更要小心避免。” 前日陆简妤上门,除了带几样蒙都寄来的东西外,话里话外都是提点。 “大姐姐为人聪慧主意正,当妹妹的不该多说,但……”陆简妤故作为难,眼底却掩不住几分探究,“大姐姐平日不与其他家小姐亲近,怕是不知道王都城如今全都是你和云世子的谣言。” “云世子是个浑的,大姐姐又何必和他参合一起,没得污了名声,传回蒙都就不好了。” “要说云世子外貌……的确不错,说到底金玉其外,圣上看重他,让他担了提刑司司丞就该正经做事,结果他呢,衙门里外全都扔给别人,自己成了干吃饭不做事的闲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安然有些不舒服,她不介意陆简妤说自己几句,主要也懒得搭理,就当耳边鸟叫,不过要拉着她讲别人是非,不是她陆安然做人的原则。 陆安然刚放下笔还待说话,陆简妤脸色无端羞涩起来,脸颊粉扑扑的,表情拧巴道:“……和南宫少辅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才是真男儿,顶天立地。” 南宫止是不是顶天立地陆安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陆简妤起了某些心思。 “你既说了这么多,我也说两句。”陆安然拉下袖子,从书桌后站起来,一双黑眸清冷深黑,看着人时,有种令对方感觉自己被看透的局促,“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陆简妤脸一红,眼底有些不服气。 “‘不谈是非,不论人短,不说人过。’三岁幼/童都明白的道理,还需我说吗?” 陆安然的口吻一旦冷淡下来,黑色眼睛清棱棱的看着你,无形中释放出一种气势,让陆简妤陡然升起了被压制不敢反抗的怪异情绪。 这一场姐妹‘谈心’自然再次不欢而散。 “发什么呆?”云起用玉骨扇敲陆安然肩膀。 陆安然张嘴刚要说话,外面传来一声大喊:“云兄,云兄,是你在里面吧?” 云起挑开帘子,一抹青影晃过来,怼着一张唇红齿白的小白脸,“苏兄?” “诶嘿嘿~”苏执拱拱手,眉飞色舞道:“我远远瞧着是你这张脸,果然没看错。你刚从琼仙楼出来吧?怎么样?里面是不是发生命案了,死的人是谁?” 陆安然眼睁睁看着他边说边自个儿往马车上爬,又一个自来熟。 无方往车辕上一甩马鞭,差点抽到苏执的脚背,让他吓一大跳,脑袋磕到了马车顶,“哎哟,哪来的野蛮人。” 野蛮人无方维持着冷漠脸不说话,只是动作很明显,没有马车里人允许,苏执休想多迈一步。 苏执揉脑袋,哼哼道:“我和云兄是好兄弟!”委屈脸看向云起,“云兄~” 云起扶额,“让他进来。” 无方不动。 云起:“……” 苏执睁大眼睛,里面满是疑惑,“云兄,这你手下?”还是你大爷? 云起看向陆安然——你来。 陆安然以手背轻扫衣袖,“劳烦世子下车步行。” 云起扯起嘴角笑着以扇柄指她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 不过,闹了这一会儿已经有不少双眼睛看过了,一女两男共乘马车传出去多惹是非谣言,云起起身拍了拍袍角,懒散口气道:“苏兄,不如陪我逛逛王都城东市夜景。” 马车在旁边慢行,苏执拉着云起低头嘀咕道:“现在的女子都这么凶吗?” “大概?还好?” “非也,我看不是,云兄,你是碰上硬茬子了。”苏执回头一看,不知巧合还是怎地,对上无方一双冷厉寒眸,身体一个寒颤,“尤其外面那个,我估计没人敢娶喽。” 云起勾起嘴角轻轻一笑:“哦,是吗?” 苏执性子活跃,很快又转到琼仙楼,“香兰死了?可惜了,我还没见过像她那般柔情似水的女子。” 云起摇头道:“美人如花,红颜薄命。” “我听说她是那个……”苏执用手拢在嘴巴旁边,悄咪咪的说道:“平时靠吸男人那个养颜,吸的太多了中毒死了。” 陆安然因诧异特别多看了苏执一眼。 云起:“……传闻从何而来?” “刚在外面打听的啊。” 云起关爱残缺幼/童的眼神深深注视他一眼,“你高兴就好。” “香兰不是九陵人么,说不得就是狐狸精变的,那地方专出狐狸精,变成人形后还会留个印记呢。”苏执自言自语道。 云起倏然止步:“印记?” “狐狸精都长的比普通人好……”苏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顺嘴说了一半才停下,“啥?” 云起合着玉骨扇打击手心,“九陵是哪里?” 先下意识的回答:“狐狸精故乡啊。”之后一拍脑门,“屏县,西南最边上屏县,紧挨着深山老林,深处有迷障,千年来凡是进去的都没出来过。后来有个修仙道士经过,才知道里面藏着一窝狐狸精,外面就是他们设的障眼法,普通人很容易迷失在里面,到最后男的被狐狸精吸干净精元,女的给狐狸精带崽。” 后面半句听的云起差点失去风度的抽嘴,赶紧打住道:“你怎么知道狐狸精身上有印记。” 苏执理所当然道:“大家都这么说。” 说者无心,云起和陆安然对上目光,眼中都带了点深思。 陆安然听云起紧抓着印记问,看向他微微蹙眉——难道香兰身上也有所谓神狐印记。 云起略收下巴颔首,心中却想的更多一点:西南,印记。也是巧合? — 柳家簪缨世家,家风严正,站在门前外观,整座府邸厚重而质朴。 “柳家积数十年底蕴,难怪开阔大气,虽还未见全景,从外看来,略见一斑。”等待门房通告的功夫,苏执左右看看,赞叹道。 云起散着轻笑道:“现如今人人说起柳家先想到柳长和,难为你还有这份兴致。” 苏执马上苦了脸,“就说嘛,柳家清流名仕,却没有因柳长和败坏家风而对他如何要求,我不过贪玩了些,祖父和兄长就诸多要求,还动不动让我关门自省,人比人得气死。” “苏兄能有这份意识,其实你兄长的确多虑。” “对吧,我……”苏执眨了眨眼睛,“不是,我说云兄你是夸我吗?” 柳府管家终于出现,暗中一扫,心里顿时泛起嘀咕:国公府苏家二子他是认识的,至于那位蒙面女子和长相出众的俊朗男子,想起王都某些传闻,对他们身份也有所猜测。 这些心思脑中只过一圈,拱手行礼过后,嘴角挂上嵌进去一般的弧度说道:“怠慢几位了,不过府中老太爷这几日病中,所以外客来访一概推了,怕是劳您几位白跑一趟。”语气带笑,但客套过头反而显得有些假。 云起右手手腕轻翻,玉骨扇灵巧的转了一圈,用他惯有的疏狂散漫口吻道:“找什么老太爷,请柳公子出来一见。” “不巧,公子也不在。”管家持着双手,丝毫找不出半点错处的恭敬回道。 云起笑容渐深:“那要问夫人的话,也是不在吧?” 管家滴水不漏,“夫人不好见外男。” 云起挑眉:“看来柳府的门不好进啊。” 苏执往门缝里扒拉,“真不在?别是糊弄我们啊。” 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如泰山沉稳,似铜钟端方。 云起摸了块牌子出来,递给管家道:“这样能否见到?” 哪知管家油盐不进,闻言垂头道:“老太爷说,如遇友人私访,病中身子不便无法接待,可留下姓名,改日相约。但若官府中来人,请出示搜查令或缉拿令,否则柳家也非随意可被轻贱人家。” 还没见到柳太爷此人,已让人感觉这不仅是个硬脾气不好对付的,还是相当棘手的人物。 正僵持时,原来开一条小缝的门忽然被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0章 耍赖 柳府内,庞经从柳老太爷书房中出来,转头暗暗唾弃一口,外人道什么清流名仕,就如这柳府,虚有其表,内中不堪。 同是庶子,如今能放任柳长和如斯,当年却对柳相知及近苛责。 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现在的柳家徒有清流之名,实际上还不是依赖柳相,但在柳老太爷心里反而不落个好,言语中仍是各种傲慢自以为是。 说是迂腐,实乃偏心。 庞经敬重柳相,因此更对柳老太爷这般态度替柳相感觉寒心。 心中正唏嘘,转身一出门对上三双眼睛,庞经一怔。 陆安然三人也没想到不接待外客的柳府走出个人来,齐齐朝管家看过去,使得管家一时面色尴尬。 叫人意外的是,庞经先冲着陆安然颔首,之后才拱手:“云世子,苏二公子。” 彼此之间没实打实碰过面,俨然庞经对三人身份很知根知底。 苏执眼神微妙的在陆安然和庞经之间转一圈,摸摸鼻子,用只有云起听得见的声音嘀咕:“有一腿啊?” 庞经问:“你们这是?” 云起颇具意味的轻笑道:“柳府不接待外客,料想庞大人是内人了,只不过本世子非王都人,却不晓得庞大人与柳府结的哪门亲?” 管家面如酱菜,只听闻云起轻浮,未曾接触,没想到他这般年轻气盛,丝毫不给柳府面子,干咳几声,勉强镇定道:“庞大人替柳相过来传话,我家老太爷属实……” 庞经截下话头,“几位找老太爷?刚好,老太爷现在有空。” 管家终究绷不住脸皮,狠狠的抽搐了几下。 “哦?”一个字勾在话尾半晌,婉转悠长,呵笑出声,说不出的嘲弄,“既然有空了,这位管家,带路吧?” 管家被架在刀山上,不上不下,双手一拢袖,躬身咬牙道:“世子请!” 苏执扬臂一挥,把管家推开,自己走在最前头,下巴高昂,像得胜归来的雄鸡,“你们这柳府这么难进,我倒要瞧瞧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王都小纨绔哪里受过这种闭门羹,显然被激的气性上来了。 转身之际,庞经再次冲陆安然颔首示意,随后大步洒脱的离开。 陆安然沉思时,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她的肩膀,挤挤眼睛——挺熟啊? 陆安然缓缓摇头,她压根从未和这位庞大人接触过,也不明白为何突然出手帮了他们一把。 “非我们,单你。”云起仿若能看透她内心所想,“庞经乃柳相心腹,你不认识庞经,总不会和柳相有什么关系?” 本是玩笑话,没想到如当头棒喝,敲了陆安然一记闷棍。 老头失踪和柳家人有关,如今庞经敢得罪柳老太爷来帮她,俨然有柳相交代在前,那么,柳相此番好意……又或者说目的…… 为何? 天空中白云浮动,落在陆安然眼中,似多了一层蒙蒙雾色。柳相于她位高权重,她尚且无法探知,只觉得迷雾深重,一脚踏进去不知深浅。 左思右想时,袖子猛的被拽住,陆安然下意识挺了脚步抬头看,落入云起锐利深邃的双目中,顿时心口一跳。 刹那间,好像被锁住的猎物,在这双眼睛下无所遁形。 她呼吸发紧,“我……” 春风一笑,桃花眼勾勒起多情弧度,原本的冷锐消散,映照出蓝天白云,一派清风荷影,“小心台阶。” 陆安然低头,果然见前面的路叫几层台阶所拦阻,若像刚才神不守舍,说不准就给绊倒了。 沿着廊下走了半程,陆安然犹豫几次,忽然开口道:“柳相和我有些渊源。” 云起挑眉:“哦?”不像此前带着嘲弄的口吻,单纯发出疑问,那意思等着陆安然继续解释。 陆安然轻蹙眉:“眼下不合适,回头我再与你细说。” 云起眼角漫起笑纹,“好啊。” 这之后,陆安然总算感觉到身边的阴霾消散了。 — 柳廷敬手中茶盖点过碧青色茶水,仿若没看到走入内室的几道身影,抬高手臂浅抿一口,喉咙里带出一声咳嗽,润了嗓子,将茶碗一搁,才勉为其难见来客。 苏执最杵这样的角色,刚才还壮志凌云对上柳太爷的目光霎时焉成酱茄子,摸摸鼻子闪到云起身后,用气音道:“人柳家老太爷,可比我爷爷派头大多了。” 云起一扬眉,含笑道:“晚辈不请自来叨扰柳府,望老太爷见谅。” 以身份而言,该柳廷敬上前行礼,但他性格耿直刚正,最见不得云起这等王都城闻名的风流纨绔,冷着脸扫过几人,拇指扣在茶盖上,道:“云世子言重,请坐,上茶。” 待入座,柳廷敬冷冷一哼:“哪里来的小娘子,成何规矩?” 陆安然也不生气,只是无奈每回跟着云起出门,都叫人误会是他从花街柳巷带出来的小娘子,这形象到底多深入人心。 苏执似乎觉得有趣,捂着嘴偷乐,呲牙咧嘴,身体左摇右摆。 “晚辈陆安然。” 云起接口:“蒙都陆氏嫡长女。” 柳廷敬眯了眯苍老但并不浑浊的双目,拢紧成川的眉宇中间居然散开几分,口气也好了点,“原来是陆逊之女啊。” 不过陆安然总觉得这话语之中带着那么丝叫人不轻易察觉的微妙叹息。 还不等她摸清楚,柳廷敬看向苏执,面色一沉,训斥道:“苏正就是这般教导子嗣,坐没坐相,站没站姿。” 苏执咧咧嘴,完全龟缩到云起身后。 与柳老太爷对话,虚的客套话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云起只好直接点题,“贵孙柳长和是否在家,有些话要询问一二。” “如果关于琼仙楼的案子就不必问了,和他没有关系。” 云起不认同,“问案问案,总得先问了再求证,人还没见到,怎么问呢?您说是吧,老太爷?” 常年不苟言笑使得柳廷敬整个人气场冷肃,一看就是守着教条顽固不化之辈,也很难有什么事物可以被轻易打动。 “若与孝礼有关,云世子下次来时拿出官府盖印的逮捕令,否则,就不必再言。” 软硬不吃,云大人略显牙疼,冲着陆安然暗暗使眼色——你来,老头看我不顺眼。 陆安然抬眸:“落水易致寒湿入邪侵体,而后体内阳虚,需得温补阳气两月,此段时间不宜过度消耗精力,以免正气不足,无法驱除外邪。” 苏执惊讶,头一次见到人把嫖/娼说的那么文雅有内涵。 柳廷敬对上陆安然虽还神情严肃,但总算和缓许多,“你是医者?” “不医活人也算的话,那便是。”陆安然坦坦荡荡道。 苏执仍不住插嘴:“王都城人人皆知,老太爷您这未免太不灵通,此前她协助提刑司破了割头案,圣上还奖励过呢。” 柳廷敬脸上肉眼可见的出现一抹不自然,很快掩饰过去,双目中眼珠波动,一时无话,不知在想什么。 苏执言者无心,却无意中说到了柳廷敬的心坎上。 柳璋是他最看重的嫡子,但早早过世,只留下柳长和这一庶子。 柳廷敬将柳长和交给柳璋原配杨氏抚养,只是杨氏死活不同意把庶子记在她名下,看着平日待他也和善,柳廷敬便暂时不提。 及至柳廷敬年岁渐大,辞了朝中职务在家颐养,除非大事,其他事皆交由儿媳杨氏。谁知杨氏故意娇惯柳长和,不到十三岁,就给他房中添了几个美貌婢子。 杨氏管着中馈,府中什么风向都是她说了算,只要闹的事情不大,就不会传入柳廷敬耳中,用府中仆人的话来说,别扰了老太爷清净。 再则柳老太爷自从儿子早逝受过打击后精力不济,饶是柳长和在外风评再不好,到他耳中传的七七八八,也就认为小孩子心性尚且不稳。 直到琼仙楼案子发生,居然和柳长和牵扯到关系,柳老太爷细问庞经,才知道柳长和在王都已经名声尽毁,顿时悔恨有加。先斥责杨氏辜负先夫,让她去祠堂跪着请罪,又暗中决定日后要亲自教导,一定改掉柳长和的陋习不可,以柳家教条守其清正。 一番思绪在脑海里翻搅,柳老太爷从鼻腔里长长呼出一口气,端茶送客道:“我把他送去别院静养了,你们要有证据了直接抓他,反之请回。” 油盐不进说的就是柳廷敬,不管以柳廷敬的年岁还是柳家在王都城地位亦或者后面还站着个身居高位的柳丞相,都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放肆。 云起以扇敲击手心,“老太爷您属虎,我才是那只小羊羔,对您来说过嘴一说的话,倒吓得我腿软,您瞧着,居然使不上力走不动了。” 对于云起这般赖着不走的模样,除了苏执的大感佩服外,陆安然都不得不被他层出不穷的寡廉鲜耻而惊讶到。 柳廷敬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人,被气的没脾气了,连道两声‘好’,“柳府还请得起一顿饭,云世子请便!” 苏执正正好对上柳廷敬的黑脸,噌一下跳起来,“我爷爷喊我吃饭。” 反观云起八风不动,微笑以对,“多谢老太爷款待。” 柳廷敬起身,甩袖负在身后,还不等迈步,柳府管家急赤白脸跑进来,情急之下,顾不得还有外人在,看到柳廷敬就张开说道:“大公子……不好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1章 柳相 柳府在城南有一座别院,隔着东市两条街,闹中取静,别样风雅。 此刻,府门前宽阔的青石路上一顶轿子落定,管家将柳老太爷小心搀扶出来,呼哧呼哧大气喘的柳廷敬心烦意乱。 “沉不住气,我柳廷敬的孙子能出什么大事。” 管家弓着腰,汗水一层一层的洗刷里衣,他不敢乱说,但是来柳府禀告的护院口气及脸色,让管家心中多少有种猜测,但这样的猜测万万不能轻易对柳老太爷说出来。 管家暗中跺脚,夫人叫老太爷罚去祠堂,现如今使得府中连个主事的都没有。他只希望那名护院去柳相府的动作快一点,真有个万一…… 外院跪了一地护卫,柳廷敬脚步一顿,眯着老眼斥责:“尔等不司各职都跪此处做什么,孝礼在哪?” 管家与护院领头的一对眼,心咯噔一下,往下直坠落到底,登时全身手脚发寒。 压着狂跳的心向对方摇了摇头,成功制止住领头的话,随后故作生气道:“早说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大少爷身体不适是不是已经请了大夫,大夫都没说什么,你们瞧瞧你们这样,诚心想吓唬谁?老太爷,里面药味重,您先去厅堂坐坐,等大夫出来再说如何?” 护院头领动动唇舌,干巴巴张了张嘴:“是……是……” 柳廷敬手掌抚过胸口,顺气道:“让你们沉住气沉住气,一个个的哪有半点柳家风骨,叫孝礼出来,原本好好一个孩子全让杨氏给败坏了!” 回过味,柳廷敬认定此番动静皆是柳长和被关禁闭不满,所故意造出来。 管家哪儿敢说,一个劲瞪着大门口,目光快把门槛子灼出火星子,没瞪来柳相的人,反而把提刑司一干人等来了。 苏霁带人刚进门,和云起碰个正着,“你不是去柳府……”再转眼一看,得,柳家老太爷不也在这里。 “这别院内死的人不会刚巧……”是柳家人吧? “提刑司的人擅闯柳家别院作甚?”柳廷敬刚浮现不满情绪,慢一拍抓获某个字眼,“死人?哪里死人了?” 管家两手一摊,内心大喊:完了,彻底完了。 苏霁抱拳拜礼:“您是柳府当家太爷吧,我乃提刑司内丞苏霁,您家护院跑提刑司报案,说您家别院中有人在房中死亡,特带人前来查看。” 柳廷敬到底没糊涂,前后一联想,再看护院头领脸色不对,脑中立马轰然炸响,身体前后摇晃一下,如风中残烛、秋叶无根。 “……是孝,孝,孝……”简单两个字卡在喉舌上,怎么也出不来,两眼翻白,往后倒去。 柳府的人一团乱,云起用玉骨扇指着苏霁,啧啧道:“你啊你。” 苏霁哭笑不得:“世子爷您讲点道理好不好?” — 厢房内,众人看着卧倒在书桌前的尸体久久未语。 许仵作打破沉默,“陆姑娘,您先请?” 自那日白骨煮尸后,许仵作对陆安然深感钦佩不已,同时也很有共同感触,反而滋生出一股同僚情谊。 陆安然微颔首:“不客气。” 两人这般风淡云轻的态度,让其他人收回震惊掉落的下巴,除了云起和苏霁留下,其他人一律关在门外。 苏执受惊过度,差点叫门槛绊住,手往旁边一抓,后怕道:“这个死状太吓人了,腿软了,腿软了,观月你借我靠……靠!” 无方毫不留情的把苏执扔在地上,给了一个冷笑,扬长而去。 苏执咧了咧嘴角,“靠错人而已,至于么,嘶——” 观月拎住他一条手臂拽起来,“无方不喜欢他人靠近,没有直接取你首级已经算好了。” “啊?这女人这么凶残的吗?她是不是有什么怪毛病?” 门外闹剧并不影响房内,陆安然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停在正前方,低头就能对上死者涣散但无神的双眼。 “死者呈趴俯状,桌上笔墨干净,书册摆放整齐,笔筒倾倒。”再看尸体,“尸口眼开,发髻乱,衣服不整洁,两手握拳。” 她对着许仵作点头,后者将尸体放平在地,其余人上前,才看到被书桌遮住的地上血流成滩,而死者胸前插了几十根笔杆子。 “用笔杀人,”苏霁摇头道:“凶手这手法真叫人猜不透。” 云起支着下巴思考:“笔钝不如锐器,不能很快置人于死地,并且过程中很容易因为死者呼救而引起外面注意,若没有深仇大恨,确实难理解。” “对啊,护院呢?怎么一个人也听不到?” 在许仵作对现场做记录时,陆安然抬头回道:“因为他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有呼救过。” 苏霁不明白,“求救是本能,除非他身体受限,无法张口。” 陆安然没有马上反驳,而是说道:“死者会给你答案。” 接着,许仵作将插在死者身上的笔一根根取下来,解开尸体外衣时还顿了片刻,上次的男尸到底腐烂厉害,连块完整的肉也找不到,不比这个刚死不久,男人身体特征明显。 陆安然仿佛知道他的顾虑,开口道:“无需顾忌。” 许仵作动作利索,扒拉完外衣后,又解开里衣,两人就蹲在尸体旁边观摩起来,说到兴起还会亲手上阵。 苏霁首次直观,有些接受不了一个女子对着男人的身体翻翻捡捡的场面,想和云起暗通一下此类心情,却见他正握着扇子在轻敲门窗。 “世子……”苏霁一言难尽。 云起转回头,了然道:“苏霁,你也是跟着本世子见过大场面的人,这么点出息。” 苏霁不是很明白,是他思想上落后了吗?为何他家世子适应的如此良好? 挥掉脑海里陆安然面无表情翻弄男人某部位的画面,来到云起面前问道:“这个门窗?” “没有外人闯入痕迹。” “地上也无,钱财全在。” 云起微仰首,半眯桃花眼,“如果有凶手闯入,护院更不可能不知情。” “凶手是护院其一?”苏霁抬头检查屋顶瓦片,“密室杀人?” “还有一个可能。”一道清亮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陆安然缓缓起身,沉静的双目在昏昏暮色里雪亮,“柳长和是自杀。” — “不可能!”柳府管家一摆手,坚决道:“我家大少爷生性豁达,绝不会自杀。” 许仵作代为解释道:“从笔入胸腔的轨迹和手势方向,却是柳少爷自己所为,且他身上无任何挣扎痕迹,也并非窒息,房中没有第二人出现,遂以自尽定案。” 柳老太爷还昏厥未醒,管家不敢大意,咬紧牙不松口,“提刑司就是这么办案的吗?我们大少爷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谁自杀不选个跳河上吊,你见过用几十杆笔把自己捅死的?” 正僵持不住,门外传来人说:“孝礼是自杀?” 这道声音平和,并不带任何强压的语气,却无端让人感觉说不出的压迫力。 管家眼中一亮,快步迎上去,跪拜道:“小的拜见柳相,您要给大少爷做主啊。” 陆安然在听到柳相这个称呼时,立马将视线放到门口,她先看到一双黑色锦靴迈入门槛,随后青衣玉带,上面纹饰简单精致,就如他人,处处不显贵重,反而让人觉得清贵。 他看了看在场所有人,在上首坐下,面色波澜不惊,目光寻常,看不出任何情绪。 陆安然心想:此人不是心性和气,便是城府极深。 柳相知先看向云起,“云世子,听说自你领了提刑司的差事后,整顿衙门,旧案新翻,破获了不少案子。” 云起一改浮夸耍赖,正儿八经道:“为圣上分忧,乃我本分。” 柳相知笑笑,又转移视线,看了苏霁半晌,才把目光落在陆安然身上,“你就是陆逊之女?” 陆安然半垂眸,“是,家父蒙都陆氏陆逊。” “我亲自批的书函,你怎么入医辨宗去了?” “大人的书函只为稷下宫考核贴,未言明非医宗不可入。” “嗯,你说的对。” 陆安然没想到柳相知这么好说话,反而拿捏不定,迟疑道:“大人为何特批书函给我?” 柳相知目色和煦,脸上甚至带了春风般的微笑,“你摔茶壶那一下,很好。” 陆安然猛然拽紧手指,“难道……” 她原以为京中会派人各地暗访,手中所拿都是事先盖好印戳的书函,听柳相知这话,好像并非如此,似乎很清楚她所作所为,柳相知另外特地下发。 再想到庞经不知意味的明显示好,她开口道:“庞大人?” “陆逊文采斐然,没想到他女儿却有学医本事。”柳相知道:“如今还离经叛道,走了仵作一行。” 陆安然心里五味成杂,来回转的念头都是—— “父亲在别人眼里平庸无为,陆氏在他手中才逐渐式微,柳相知为何偏偏说他文采斐然。” “既然柳相知对她的情况这么清楚,老头儿果然是他抓的吧?” 之后在该不该试探中纠结,等到回过神,正好看见柳府管家冲地上狠命磕头,声音太响,才惊醒的她。 “老太爷生死未卜,大少爷的尸体还在隔间放着,请柳相做主啊。”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2章 神狐印记 在场的人不说话,但都奇怪,明明柳相知是为的柳长和出事来的,但一来却开始和陆安然拉家常,反而不把柳长和的死放在心上一般。 好歹管家没有忘记自己重责大任,大嚎一声后,痛哭流涕道:“整整三十七根笔,一根一根往胸口插啊,怎么能是自杀,对自己如此狠毒之人,老奴闻所未闻。” 柳相知看云起,“怎么回事?” 云起摊手,“仵作刚检验完,这位管家不信,下官也很无奈。” 许仵作迈一小步出来,垂首恭敬道:“回大人,尸体头部未见出血,身体各部位完整无缺失,除胸腹部三十七处伤口,其他地方未见破损。从伤口的位置判断,柳公子确属自尽。” 柳相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发现?” 许仵作迟疑一瞬,看了眼苏霁,随后缓缓摇头,“无其他。” 柳相知看向管家,“你去看一下老太爷醒了没有?” 清退不相干等人,留下陆安然以及云起、苏霁二人,柳相知带着洞察先机的神色,道:“案子是否另有隐情?” 苏霁看云起,云起挥着扇子一脸我在哪,我是谁的表情,无奈回话道:“柳公子左手臂,发现了一枚神狐印记……” 一并将金玉娥和香兰的死因和相同位置出现的神狐印记和盘托出,再说了原本怀疑沂县神狐有关,但人已经关押在牢中,还是出了香兰和柳长和的死。 诉说当中,却隐去了吴氏和其他女子的存在去向。 “神狐印记?”一串佛珠盘在柳相知手上,一颗颗捻摩佛珠,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线索?” “起因不知,目的不知,且三人都是自尽,死后左手臂留下一枚神狐印记。” 说是自尽,到这个份上谁都知道不可能是自尽。 柳相知好似陷入思考或者权衡,手指头捻着佛珠不放,眼帘微微放低了,瞧不清神色,周身气质虽内敛,可久居高位,自然而然形成无人能比的气场。 陆安然觉得柳相知这个人很矛盾,皇帝信道,偏他戴一串佛珠,看着处处照拂柳家,又没有特别在意柳长和的死。 片刻后,柳相知才抬头道:“这么看,这件事还是不宜宣扬出去,先按下疑惑暗查,对外就以自尽结案,再有什么线索,烦请云世子派人前往相府通知一声。” 云起应声:“自然,应该的。” 柳相知叹一口气起身,“我去隔间看看,至于孝礼……” “若以自杀结案,当是可以带回柳公子尸首,只不过柳相您清楚内情,这就……”苏霁含糊其词道。 柳相知略一思忖,“瞒下死因,照常对外发丧,我可以和你们保证,绝不入土。” 苏霁拱手:“得丞相这话,下官心中有数。” 柳相知扬了扬手,“你们只管查案,其他事可以找我。” 在他即将转身,陆安然开口道:“大人,想查疑点,还在柳长和其身。” 柳相知眉头微扬,稍有意外的神色,“难道你要剖尸?” “是。”陆安然嗓音清亮,满是坚定,“一定有什么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的地方,如果有答案,我相信就在尸体身上。” 柳长和是柳家嫡系留下的唯一子嗣,柳老太爷最喜爱的儿子所出,如今他死的不明不白,还要被人在死后开膛破肚,柳廷敬绝不会同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陆安然想了半天,“我的缝合还不错。” — 外面的人也没闲着,在云起等人验尸时,观月就将一众护院带到旁边空的房间里一一盘问。 “他们都是从柳府主家随柳长和过来,全是老仆了,时间最短的也在柳府待了有三四年,目前没有发现谁可疑。”观月递了一叠纸给苏霁。 苏霁翻看,边道:“这里没有丫鬟?” “柳老太爷为防柳长和不思进取,没有让丫鬟跟过来。其实也才过来大半天功夫,一部分人在打扫别院,剩下几人守在柳长和的房间门外。” “房门从外面上锁了?” “是,刚来时,柳长和趁着柳老太爷不在这边,想和从前一般偷溜出去,哪知护院得了柳老太爷的令,将他抓回去后,还上了门锁。” 云起轻挥玉骨扇,望着院中一株山茶,低声道:“香兰死前见过柳长和,随后柳长和跟着突然死了,两人明着都是自杀,又处处透着他杀的影子。” 苏霁慢慢接了一句,“琼仙楼的背后是顾家人。” 观月皱眉:“世子,要查吗?” “皇后娘家人可不好查啊。”云起敲了敲额际,“先去查所有和柳长和有关系的人,看能不能从他那群狐朋狗友嘴里挖出什么,还有,香兰说的那个外商找到没有?” “暂时没有。” “金玉娥和香兰,香兰和柳长和,他们目前都只是交易关系。”陆安然道:“柳长和虽流连青楼当中,但他身为名门子弟,不会贸然和人突破成其他关系。” 观月点头:“他是青楼场所老手了。” 苏霁已经把一叠纸翻到底,单拿出其中一页,“一众护院当中,这个叫韩平的已经在柳府十几年了,把他喊过来问一下话。” “逆子!”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砸的外院当中一群人闷在原地。 “嚯,老爷子精神劲挺足啊。”苏霁不巧离的近,耳朵给震了一下。 “孝礼乃你亲兄长之子,如今不明不白的惨死,你却毫不关心,你眼中可还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咳咳咳——” 苏霁挠挠脸,“我们这样听着是不是不太好。”听当朝丞相被骂的墙角,嫌自己命长啊。 云起转身:“走走,去找一下这个韩平。” 观月:“……”倒也不必这么大阵仗。 云起走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苏执呢?” 观月:“回家吃饭去了。” 苏霁稀奇道:“还真回去吃饭啊?” 云起轻笑说道:“苏老国公定的规矩,吃饭不积极,脑壳有问题。” 苏霁惊叹:“苏老国公真是……做人透彻。” 陆安然点头:“性情中人。” “可惜了。”云起摇一摇扇子,“本来还想蹭苏执一顿晚饭。” …… 韩平等一众护院原本安排在西面一连排的下人房,因为刚才观月审问而一起聚集在吃饭大堂里。 打远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人立在门口,背对着大家,身强体阔,能当大半扇门。 观月对着人喊道:“韩平在不在,让他出来说话。” 那人没有动静,观月刚要再开口,云起拿扇子压在他手臂上,“等一下。” 几乎同时,那个背影慢慢转过身来,观月瞬时飞扑过去,只听得细微的‘呲~’一声,其次是‘噗——’血溅出来的声音。 陆安然的眼睛紧紧的钉在那人脸上——五官寻常,皮肤粗糙偏黑,一双眼睛发红暴突,该是发怒的表情,然而嘴角向上勾起一种满足的笑意。 他手中的长刀还没有松开,右手半弯曲,脖子上血流如注,喷溅三尺,浇红了面前所有人。 观月反应极快依旧晚上一步,眼看着他横刀自戕,只来得及抓着他的身体慢慢放倒在地。 云起往周围扫一圈,看到一个人跌跌撞撞从大堂里爬滚出来,惊慌过度的喊道:“韩平发疯了,拿刀要杀我们。” 观月守着韩平走不开,云起低声和陆安然道:“让无方将其余人安排到西面最大的房间,看好一点。” “好。”陆安然抽出银针,偏头道:“我刚才闻到一股味道。” 来不及细说,陆安然在韩平身上一口气扎了十几根针,血流不止的伤口肉眼可见的缓和起来,大家刚松口气,她却说道:“我对内症不是很精通,这样只能坚持几息。” 云起摇头:“无碍,他活不成。” “为何自杀,是否有人指使?背后之人是谁?”苏霁一撩长袍,蹲下急声问道。 韩平的眼睛已经逐渐恢复正常,不再暴突,里面红血丝一时未消,就这么挂着诡异的满足微笑缓缓转动眼珠子,从喉腔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空响声。 “不、是、自杀,极乐……我、选、择……极乐……”最后两个字轻若云烟,出口即散。 苏霁转过头问云起,“他什么意思?极乐是个什么东西?” 云起轻吁一口气,道:“苏霁你理解错了,他并非跟你告密,而是告诉你,他不是自杀,他这一行动在他自己看来,是一种超越尘俗,登临极乐净土。” 陆安然也道:“是的,从他死前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不仅满足,而且渴望。” 苏霁和观月都不能理解,“他就这么在我们面前自尽了?” 陆安然收了针,忽的想起什么,伸手就去扯韩平的衣服。 观月见过多次,还是不大习惯,主动提出:“要不然我来吧。” 陆安然解衣服的动作和她给死者下刀一样干脆利落,让苏霁眉头跳个不停,可在他看到死者裸/露出来的那块皮肤后,这点不自在完全消失,只剩下惊愕。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果然。” 目光所及处—— 赫然一道朱红色神狐印记。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3章 平寇 众目睽睽下,韩平就横刀自尽在所有人面前。 还不等大家有所缓解,陆安然凉淡的嗓音响起:“这不是朱砂。” 云起刚要开口,陆安然又抬头:“去大堂。”来不及解释,率性往里快步走去。 “看好尸体。”云起对着观月扔下一句,匆匆跟上陆安然的脚步。 苏霁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两人造什么葫芦。 无方守在大堂门口,陆安然低头对她说了声什么,她点头后走向联排小屋。 苏霁看着陆安然在大堂里转圈,她无视横七竖八的桌椅,专门往墙角各处扒拉,有时候还会拉着蛛网细细瞧上片刻,“她这是……”在干嘛? 云起虽然也不知道,但凭着对陆安然的了解,悠然道:“估计是找证物。” “证物?蜘蛛网吗?” 云起斜睨他:“肤浅,什么都不懂。” 苏霁:“……” 陆安然突然停下,云起凑过去:“找着了?” 眼前一把长凳东西方向斜放,凳角抵着墙根,似有倾倒之势。 苏霁睁大眼也没看出这把长凳有什么特别,除了它真的有点破之外。 然而,陆安然看也不看伸手将它挪开,蹲下来,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指支撑在石板上,附身贴过去,从头上拔下一根钗子,在两个石板中间小心的拨弄尘土。 淡灰色的尘土在绢帕上,如同几许碎屑,轻轻一口气就能吹的消失无踪,灰飞烟灭。 “刚才进入院子的时候,我曾闻到一股焦掉的香木味道。”非常轻,如果不是陆安然的鼻子天生灵敏,别人根本发现不了。 云起手中玉骨扇指向陆安然手心,“是因为它?” 陆安然转眸看他,“前面三个死者,我们最快赶到接触的是柳长和,但护院从别院跑去柳府,再通报后回别院,中间已过去小半个时辰。而仵作赶到后,首先注意的必然是致死伤,等全身检查完,最后去看神狐印记,时间就更长了。” 云起脑子快速转动,“我们只当神狐印记只是有人故弄玄虚,但其实它并非简单的一个烙印。” “韩平在我们面前自戕,但同时也给了我们最短时间接触尸体的机会。”陆安然说道:“因为那股奇怪的味道,在韩平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种药。” 云起一双桃花眼上挑,眸光微动道:“跟你说的印记非朱砂有关?” “嗯,同是朱红色,但它其实自一种名为茹藘的草根中提炼出来的药汁,单用可止血祛痰,可一旦与龙荔炼制的香料混合使用,便会导致人在神魂不清时产生幻觉。” 苏霁问道:“如果是这样,柳长和死亡的房间里,也能找到此类香料灰?” 陆安然摇头:“虽然不能确定,但从其他三具尸体可以探出,在很短时间当中,香料气味就会消散,而这种灰烬太像灰尘了,只消点在某个角落,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没人会怀疑地上出现那么一丁点灰尘。” “可他们每个人死状不同,难道幻觉还能被操控?” “我只说我知道的。”陆安然一脸‘否则还要你们提刑司干嘛’的表情,让苏霁有些惭愧起来,幸好她又大慈大悲的补一句:“但这种碾做药汁的草只能生存在赤红壤当中。” 苏霁眸色深沉的和云起对上正着:“西南地区。” 云起想了下,“既然需要和死者身上的神狐印记所融合,而香料存在的时间很短,点香的时候必须靠死者很近?” 苏霁击掌:“对啊,我这就去把剩下的人带回去盘问,还有金玉娥和香兰身边的丫头都有嫌疑。” 无方从外面进来,道:“有人跑了,死在后街。” — 柳相知听了来龙去脉,沉吟道:“这么一说,柳家护院中不止混入一个心怀叵测的人。” 云起两指熟练的转了一圈玉骨扇,散漫道:“丞相大人您说对了,柳老太爷家风严谨,还是防不住宵小之徒。” “韩平在柳家十几年了……”柳相知低叹。 云起不吝啬的插刀:“正因如此,才深得柳家主信任,以此靠近柳长和下手。” 韩平害死柳长和,另一个护院又对韩平下手,但两人如今全死了。 “跑出去死在后街的护院叫余松,和所有人关系都不错,平日里没有表现出和韩平特别亲近或者仇视,只是吃住一起的普通同僚。” 说到这里,苏霁话锋一转,“但这两人有个共同点,他们全都是独身一人,没有家人,细数起来也没有什么朋友。” 云起以手支额,一脸犯难,“难办了啊。”忽而又想起什么,“大人,你说你们柳府还有没有这样的人,不如一起抓去提刑司审问审问?” 苏霁哭笑不得:“大人,您别开玩笑。”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嘛。”云起拇指一扣,玉骨扇唰的打开,全身懒散模样,也摸不准说的真假。 柳相知仿若未听见,而是说道:“我想到一个事,柳家祖训,不得在身上随意留下痕迹,孝礼的印记来的很奇怪。” 云起毫不在意道:“年轻人作风大胆,敢和天地争锋,不过一个印记罢了。” “不会。”柳相知肯定道:“柳家家规如此,没有人会犯,除非宁愿被驱逐出族。” 苏霁困惑:“留个印记没那么简单,首先要画图,再用刺青着笔,照理说本人不可能不知情,就算叫人敲昏了硬刻,他洗漱的时候也该发现才对。” 疑问太多,一时间无人可以解惑,只能留待排查。 — 柳相知从别院离开时,陆安然正站在外面和无方说话,他走过去,道:“夫医者以德行术,贵贱无有,净劣无有,坦途之与路艰者无有,不谓有获,但求无愧于心乎?。你之一道,如同医者,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虽殊途,然同归。” 陆安然施礼,回道:“谨记丞相良言,但知行好事,天道甚分明。” 柳相知随和的笑笑,之后让人扶着有气无力的柳老太爷回府。 陆安然眉头轻蹙,柳相知表现愈加亲切,她心中的怀疑一点也不因此减少一分。 “本世子觉得你对柳相的态度很奇怪啊?”云起闲闲的声音在旁传来。 陆安然回首,“哪里奇怪?” “有那么点警惕,好奇,外加孺慕。”云起伸出一根手指头摆了摆,“先别急着否认,就比如刚才,明明是莫问前程的诗文,你打乱重组之后,总好像隐含了其他意思?” 前两者陆安然不否认,至于孺慕,“我没发现。” “你两个眼睛都盯他身上了,你还说没有?”云起啧啧,“没想到你喜欢年龄大的。” 两人相识颇久,已知脾性,陆安然略作考虑,慎重开口道:“是因为一个人。” 云起观她神色,“在柳府时你说有空再说的事?” “嗯。”陆安然仰首,三月杏花满城飞扬,落在她眉间,又撩拨过沉静如水的面容,“我学医,就是因为他。” 从老头的出现说起,到他突然消失,云起听后,道:“你怀疑他被柳相派人暗中掳走了?” “他留下了一枚柳家腰牌。”点到为止。 — 次日,墨言将一份飞鸽传书交给云起,云起看过后递给苏霁。 苏霁越看越惊心,“难道这就是金玉娥发家致富的根本原因?” 云起:“金玉娥经常周旋的几个男人里面,赫然就有香兰口中那个外商。” “这倒是巧了,原是抓那几人罪证,没成想将金玉娥扯在一起,她现在人又死了,不好办啊。” “不是巧合呢?” 苏霁怔住,捉着纸张往桌上一拍,“好啊,兜了这么大圈子,原来手都伸到王都来了。” 云起手指轻叩,缓缓道:“也只是一种猜测,你还是按照自己的步骤来查,西南那边,恐怕我还得再去一趟。” 话音刚落,外面有人报:“祁参领来了。” 祁尚武将风格,做人行事果敢,从不拖泥带水,故而上来就直入主题,“流寇骚乱,圣上让我和云世子奉旨前往西南屏显。” 云起懒洋洋的斜靠,撩起一边眼皮,没甚兴趣道:“祁参领抓捕流寇,本世子柔弱公子哥,去那里当人质吗?” 祁尚嘴角抽了抽,“圣命在此,我也不清楚。” 云起心如明镜,皇帝此举,明着镇压流寇,实则还是为的上次那桩没办妥的事,只是他们这边刚有些眉目,皇帝早一步就有打算,显然得到消息的速度不比他们慢。 祁尚离开后,云起感慨道:“这么厉害还要我们提刑司干什么呢?” 苏霁往上指了指,云起轻嘲:“手指头断了?” 苏霁:“上面是什么?” “屋顶。”摇着扇子潇洒离去。 苏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己嘀咕:“神他娘的屋顶,那是天,头上罩着一片天!” 墨语忍了忍,噗一下喷了苏霁一脸口水,苏霁更无语了。 —— 皇宫里,皇帝和柳相知面对面对弈。 皇帝手里黑子落定,道:“你兄长就留下这一个子嗣,如今也没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4章 设计 柳相知落子后,盘着手里的佛珠,没什么特别情绪的回道:“先兄长后孝礼,柳家命数该有此一劫。” 皇帝目光放在他手掌中佛珠上,良久说道:“你还戴着。” 柳相知低头看了看,“臣习惯了,若皇上不喜,臣明日便……” “算了。”皇帝摆手,不辨喜怒道:“朕何曾说过不喜,不过是一件死物罢了。” 柳相知垂落眼睑,心中诸般情绪浮过,口中说的另外一件事,“臣听闻东岳真人日夜卜卦,近来颇有进展。” “嗯。”皇帝端了茶碗喝茶,“就在几日内,于大业而言是吉是凶,当可明晰。” “天佑大业。” “朕派了祁尚和云王世子一同前往西南屏县,爱卿以为如何?” 柳相知双眼观摩棋盘,斟酌道:“以西南屏县为中心,临近几个县城流寇四起,物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圣上有此明断,当为百姓福气。” 皇帝哼笑两声:“年节过后一张百两银票让朕不得安寝,算得什么福报。” 柳相知两手揣袖中不说话,他最清楚何时该说什么,何时不该说。 谈及这个话题,皇帝仿佛没了下棋的兴致,将手里几颗棋子扔到棋罐里,“太子去帝丘一段日子,昨日上呈奏折,抓了几个悍匪,还查了几个贪官。” “太子越发能干,虽年少青涩,还是彰显出当年皇上的几分气概。”柳相知把棋子一颗颗捡起来。 皇帝负手而立,面部棱角分明,眼眶下陷显得双目深沉,上唇薄,笑与不笑都带着一股凉薄,“我看他是不服气。” 柳相知行礼道:“年轻气盛未必不好,太子乃储君,日后要担天下大任,若没有手段谋略,皇上才该担心。” 皇帝的面容叫廊柱遮挡,看不出神色,周身气场在暖阳下逐渐缓和,“爱卿的意思,让他接着查?” 柳相知眼睛半垂,道:“帝丘一带混乱已久,太子此次主动前去算不得好时机,但正因着这点莽撞,反而打个措手不及,兴许成了好事。” “东边赶走海盗,西南又起流寇,南边悍匪横行,还有……”皇帝停顿,转身看向北方天空,“北境。” 柳相知敛眉道:“比起前朝民不聊生,在皇上治下,天下太平,已有盛世景象,然大业疆域辽阔,又怎能处处都作王都。” “爱卿所言朕明白,不过北境始终是朕的心腹大患。” 柳相知同看向北方,其他再乱都能镇压,所需时间长短罢了,唯有北境,从前朝到现在从未真正收服过。 王且端着一个盘子过来,跪地举过头顶,“皇上,服仙丹的时辰到了。” 从宫中出来前,柳相知喊住王且,“王公公,皇上还在服用丹药?” “回柳相,自东岳真人献丹以来未曾停过。” “丹性有毒,多用未必佳。” 王且为难道:“这话老奴可不敢说,不过柳相您放宽心,东岳真人的炼丹方式与众不同,乃仙草仙兽提取而成,料想如同补药。” 柳相知微微颔首:“以东岳真人的为人,本官倒是信得过。” “可不就是,东岳真人是真有些道法在身的仙人。”王且笑着说道。 — 祁尚离开提刑司,骑马绕过护城河,一路朝北城门走。 皇帝将平寇的任务交给他,自也拨了人马——可自行从狼山大营中挑选一千人。 祁尚握了握手中令牌,连日憋屈尽数退散,浑身上下只觉得叫风吹的痛快,夹紧马腹,不由得往后甩鞭,催马快速奔跑。 他是武夫并非莽夫,年纪轻轻担任都尉已看出皇帝对他的器重,他心里清楚皇帝对他的迁怒,但毫无怨言,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坦荡荡。 事后皇帝到底念及祁尚是个人才,不介意给他机会立功。 才有如今让他领令亲自点兵,去往西南平寇。 一路意气风发,却在看到前面一人拦路时急急勒住缰绳,扬尘散开,对着地上的女子道:“竹心?” 祁尚记不得太多女子的脸,但竹心是苏湘湘身边贴身侍女,总是见过几面。 竹心款款一礼:“小姐听说参领不日将要远行,特邀参领一聚,以薄酒相送。” 祁尚两边眉头往中间挤了一下,很快回道:“多谢小姐相邀,遏之定赴约。” 竹心交代了时间地点后,避到一旁,看着祁尚打马远去。 直到从狼山大营回城,将马交给酒楼小二,祁尚还有些纳闷这场不明不白的邀约。 苏湘湘名满京城,祁尚也是年轻有为,双方父母都为这场结亲由衷高兴。 祁尚从未想过对今后的妻子有何要求,在他看来结发夫妻,携手共勉,之后子女孝顺,家庭和睦,最重要人品心性,其余外在一切有的话更好,没有也不强求。 祁尚一步步踏上木制台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但他知道苏湘湘不为这桩姻缘欣喜,他这位未婚妻才气纵横,人也风雅,从给侍女取名就可窥见一二。 一为竹心——竹解心虚即我师。 一为香韵——香中别有韵。 读来雅趣。 相比较,祁尚属于不解风情。 故而结亲成仇非他所愿,所以今日赴约也是问清楚对方心意。 手背才挨上房门就被推开,祁尚仍旧敲击两下才进去。 中间圆桌上确确实实准备了一桌酒菜,但原该在里面的苏湘湘不见人影,倒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味萦绕鼻间。 饶是没人,祁尚仍然目不斜视,“苏小姐可在?” 回音空响,却无人应答。 祁尚不喜这味,走到窗前打开窗,刚要转身,忽而感觉身后一道黑影扑来,立马迅捷的一闪,一招擒拿手。 然而,握在手中的出乎他意外是一截皓腕,柔肤如雪,软的像云一样,好似他再用点力就拧碎了。 女子嘤咛轻哼,柳眉轻蹙,很有叫人怜香惜玉的柔弱妩媚。 “参领,你弄痛我了。” 祁尚连忙甩开,“香韵?你家小姐呢?” 被祁尚当作歹徒擒拿的香韵清浅一笑:“小姐让奴婢好好伺候参领,这一桌酒席,便是小姐赐于我们。” “胡闹。”祁尚脸色有点黑,“既然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参领,你现在从这个房间出去也说不清了。”说罢,手伸在领口一把将衣服扯开,“还未成亲,便觊觎未婚妻身边的婢女,传扬出去,对参领的名声有碍。” 祁尚猛的回身,又是震惊又是不可置信,半晌才找回声音,“苏家不愿意结亲,尽可取消婚约,不必用这样的招数!” 他没有在香韵眼中看到半点迷恋和欲望,只有豁出去的狠,这让祁尚瞬间明白过来,这场邀约本就不存在,而是单纯的要挟。 “此事和小姐无关。”香韵就这么袒露半个胸,站在原地道:“只不过奴婢和竹心二人见不得小姐委屈罢了。” 祁尚气的握紧拳头,半个时辰前还凌云壮志,现在只感觉从头到尾的憋屈。而这个憋屈和皇帝带给他的不同,像是一股岔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偏偏又拿它没办法,只好硬生生的扛着。 在房间气氛凝滞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道银铃轻笑。 香韵一愣,下意识的拽住了被扯开的衣服遮挡。 “哇哦哦,好大一团雪白。”少女的声音又轻快又清脆,“嘻嘻,像个雪白兔。” 香韵咬了咬右边嘴唇,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是窗外传来,但这是三楼,不可能有人站在外面。 “找我啊?乌拉拉,我在这里呀。”天光一暗,一个脑袋挤在半开的窗口。 这还不止,她又挪啊挪的朝里面挤,画面极其诡异。 大概是少女出现的太突然,以至于祁尚和香韵都没反应过来,她蹬腿一跳,稳稳落在了房间里面地板上。 “小姐姐你好白啊。”少女圆溜溜的眼睛一转,飘到香韵面前,爪子刚要上去,香韵捂紧了胸口。 少女还有点遗憾的垮下脸,“看看嘛,小姐姐你都给他个臭男人看了,给我看看怎么了?” 香韵面色尴尬的不能自已。 祁尚缓过神来,认出了少女是谁,倒不是少女长相多叫他难忘,而是少女对招下流,他想忘也不容易。 “臭男人!”少女对他做鬼脸,跳到椅子上挑菜吃,“你们在玩什么游戏,我看挺好玩的,带我一个呀?” “你是谁啊?”香韵恼羞成怒,“怎么能擅闯别人的房间!” 鹿陶陶歪头,眨了眨大眼睛作无辜状:“我一直都这样啊,你们又不关窗。” 问题是,谁不是走大门而非要跳窗。 “你听到了多少?” 鹿陶陶咬着筷子想了想,哈一声张开嘴,掐着嗓子模仿道:“啊,公子,你快来,嗷,嗷,公子不要,嘤嘤嘤——”耸耸肩:“好像就这么多。” 香韵满脸涨红:“你胡说八道!” 鹿陶陶咧咧嘴:“对啊,跟你学的呀,怎么样,像不像?” 香韵不知她故意装傻还是埋汰自己,恨恨的瞪她一眼,捂住胸口的衣服哭着跑了出去。 鹿陶陶看也不看,举着筷子和一颗圆滚滚的芋圆较劲,刚夹住,一道劲风过来,她丢了筷子,芋圆‘咕咚’重新掉回盘子里。 脚勾在横梁上,像落叶一样来回晃动,皱皱鼻子道:“打扰人吃饭,天地难容。” 祁尚不说话,再次出手。 房间空间狭小比不得外面,鹿陶陶纵然有再多诡计也难实施,被祁尚牵制在手。 “你干嘛?” “抓你归案。” 鹿陶陶睁大眼:“啊啊啊啊啊——你是不是有病啊!”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5章 我信你 晨白,烟火气足,吉庆坊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春苗手挎篮子,另一手以手指梳理头发,又拉直了衣裳拍拍,感觉全身妥帖后伸手推木门,猛不丁对上一张鬼脸。 这鬼脸歪嘴,上吊三角眼,眼角各有一行血泪,舌头往外一吐,直接垂到胸口。 春苗一声惊呼卡在嘴里,瞪大眼珠子久久不能顺过气,篮子打翻了,差点没当场翻白眼。 “哇哈哈哈——”‘鬼’突然大笑,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春苗明白自己被耍了,再看这什么鬼,分明是隔壁的小冤家。 “不要瞎闹,老实点。”观月慢一步出现在门口,因为半路让鹿陶陶耍奸计从自己手里跑了脸有些黑。 鹿陶陶就现在的姿势蹲在地上,双手支撑下巴斜仰头,“你好慢啊。” 观月想吐血,不想说话。 “你脸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擦了,然后跟我进去见陆小姐。” 鹿陶陶摇晃脑袋,恶劣的笑道:“我喜欢,你管我呢。” 下一刻,后脖子的衣服被人毫不留情的提溜起来,往院子里的水井扔。 鹿陶陶后脚跟往后一点,拍着井壁刚往上跳起,又叫一双无情的手拍下去,伴着冷清清的嗓音:“洗干净了再来见小姐。” 春苗再次目瞪口呆,观月也叹为观止。 无方冷漠的扫过两人,潇洒的凌空一跃,再次闪回暗处。 “无方好帅。”春苗满眼小星星。 观月汗颜。 鹿陶陶像小狗一样猛甩脑袋,水滴甩出瓢泼大雨的架势,口里不服气道:“背后偷袭不是我们江湖人的风格,有本事正面杠。” 陆安然出来的时候,正好一滴水甩在她嘴唇上,引的鹿陶陶再次抱腹大笑,“小姐姐,我的洗澡水甜不甜呀?” 陆安然目无表情的看她一眼,转身回房,“无方,再给她洗干净点。” “嗷——”一声没叫完,‘噗通’砸进了水里。 观月弯曲食指擦拭额头一点汗珠,心有余悸暗道:“如今这个世道,女人越发不好惹了。” 一盏茶后,陆安然和观月坐在茶室内。 “把鹿陶陶留在我这里?”陆安然捻了几根茶叶放进茶壶中,动作不停的说道。 观月道:“眼下暂时撇清那几个死者的自杀和鹿陶陶无关,但她毕竟曾经利用幻术使得他人为她使唤。世子的意思,还是要把她控制在手中以防万一,恰好之前陆小姐给她用了药,提刑司可能关不住鹿陶陶,可她总要顾忌自己的性命。” 陆安然不置可否,轻晃茶壶,将水倒掉又重新沏茶进去,做完这些,才道:“你们这次去西南屏县,是否和王都的案子有关?” 观月沉默一瞬,“可能有关。” 陆安然倒了杯茶推过去,“我把解药给你,她不会再从提刑司逃跑。” “呃……”观月纠结了一下,抹了把脸道:“陆小姐,说实话,前次世子离开王都的目的和现在一样,关于具体的我也不能说,只说一个相关人物。” 陆安然托着茶盏看他,后者轻吁道:“金玉娥。” 陆安然听后低头喝茶,茶在舌尖滚过一圈,口中微涩后回味甘甜,她抬眸,一双眼睛清棱棱像碧波清泉,“本不该说的,你却对我说,所以还有后话?” 观月:“……”不是你先问的? 陆安然淡然道:“谁问你都说?” “这当然不是……”观月自认今天一定是左右脚跨出门槛的顺序错了,不然怎么尽碰到无语的事,假咳一声,道:“提刑司昨天审问金玉娥的丫鬟,其实香兰和金玉娥早就认识,而那天她们去见的外商,也早已跟金玉娥暗通款曲。 现在,我们怀疑刘志泉也许不是意外。 琼仙楼背后的人是顾秦牧,碍于皇后的关系,提刑司的人不好大动干戈,唯有暗中调查取证,而最不引人注意的,便是楼中自己人。” 陆安然等观月一口气说完,然后开口道:“这样一来,可能会有危险,你们就想出将鹿陶陶留在我身边名为监视她,实则让她保护我。你们世子认为,鹿陶陶一条小命在我手里,不管如何,她定当不会让我遇险出事。” 观月点头:“鹿陶陶这个女子心性不定,自由散漫,然江湖女子花招奇多,脑袋也灵活,能随机应变。请陆姑娘放心,除此之外,世子还安排了两名护卫在暗中保护。” 陆安然半边眼帘下垂盖住目中神色,口吻疏冷:“这样听下来,连我都觉得是最佳安排。” 观月也接触了陆安然一段时间,马上听出这里面的冷色,“案子刻不容缓,世子在计较过各中弊害后,已是能想出的最妥帖的办法。” “恰好有绯烟这么一个人,恰好我认识绯烟。”陆安然问道:“你们也派了人保护她的安全?” 观月:“为不打草惊蛇,世子说……” “你能保证绯烟的安危?” “……不能。” 陆安然抚平袖子,淡淡道:“我不同意。” 观月默了默,有些艰难的说道:“绯烟已经同意了。” 陆安然倏然抬眸,一双眼睛清黑雪亮,射出点点寒光冷峭,“提刑司开口,还有一个青楼女子反对的机会吗?” — 桌前的茶早已凉了,陆安然握着茶杯良久,慢慢抬起手把杯缘贴着嘴唇喝了一口,甘甜不复,越发苦涩。 她视线转向外面,桂花树依然枝叶繁茂,只是秃了半边就异常明显。 这会儿,鹿陶陶盘腿坐在一根两指粗的树枝上梳理半干的头发,也不知道她怎么能稳坐上头的。 胡思乱想了片刻,陆安然转着茶杯放到桌面。 她并非为了云起算计利用自己生气,却讨厌因为她而连累另一个人。 “小姐姐,给我扎个头发呗。”鹿陶陶不知什么时候跳下来,双手交叠靠在窗台上,半个脑袋伸了进来。 陆安然看了她半天,在鹿陶陶不耐烦的催促,并递出一根红绳后,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你不是大夫我就不讨厌你啦。”鹿陶陶下巴枕着手臂,乖巧的时候这张脸尤其讨喜,完全叫人想不到胡天胡地,乖戾无常的模样。 陆安然不吭声,手指挑起一绺发丝,灵巧的转过来打成一个发髻然后用红绳绑住。 鹿陶陶做乖也做不到底,眨眨眼睛,笑嘻嘻道:“小姐姐,你有没有给死人扎过头发?” 陆安然把红绳上的铃铛固定在两边,和鹿陶陶从前的样式一样,“从前没有,以后可能算。” 鹿陶陶一甩脑袋,铃铛跟着发出悦耳叮铃声,哼哼道:“我听出来了哦,你咒我呢。” 陆安然忽而笑了,她发现从前一直错了,鹿陶陶这种人,不该和她认真,否则气的是自己。 “送你个东西。”鹿陶陶把手里的锦盒扔过去,自己凌空而掠,攀到了屋檐上。 陆安然接了打开一看,是一条非常粗大的丑陋虫子,在一片绿叶上努力扭动身体。 鹿陶陶轻轻一荡,又飘回到了桂花树上,传来不客气的大肆嘲笑:“嘻嘻嘻——” 陆安然眉目不惊的拨了拨虫子,口中道:“无聊。” 准备放桌上时,却听得鹿陶陶大笑道:“小姐姐,你情郎来找你了。” ‘吧嗒’,盒子坠地,虫子从里面扭了出来。 — 还是这间茶室,这方桌椅,茶换成了春苗新沏的龙井。 云起推了推茶沫,闻着茶香道:“在蒙都时,喝不到这么新鲜的雨前龙井。” 陆安然只闻茶香气,没有饮茶欲/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茶叶亦然。” 云起放下茶杯,执了玉骨扇在手心轻敲,“你喜欢王都吗?” “离开故土,处处是他乡,没有所谓喜欢与否。”陆安然道。 云起勾了勾嘴角,“至少不喜欢王都人,这么久了,从未见你和谁深交,唯一让你维护过的,还是蒙都旧人。”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目光微微一转,道:“世子打算谈事还是谈人?” “事是人为,两者可并为一谈。”他用手握住扇子顶端,倾身靠过去,“生气了?” 陆安然动了下身体,拉开两个人的距离,道:“没有我,提刑司是不是不能办这桩案子?” “非。” “没有绯烟的出现,或者她不是琼仙楼的人,提刑司不能办这桩案子?” “亦非。” “那么,对世子而言,权衡利弊,可以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就是世子身为提刑司司丞的办案准则吗?” 云起停顿了一下,保持着轻笑的神态,声音不重但口吻坚定道:“是。” 陆安然抿了抿唇,眼底的神色逐渐冷凝,更为漆黑。 “不过……”云起还有话未说完,他缓缓道:“选择你,只因为我信任你,像信任自己一样。” 陆安然豁然抬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眼底如暴雨突然而至,瞬间风起云涌。 云起面对陆安然,眼底是浩瀚如海的深沉,收敛笑容后,全身的气场都改了,“这案子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可能牵涉甚广,我带人去西南后,希望留在后方的是我信任的人。” 一股气从胸腔喷涌出来,直抵喉口,使得陆安然喉间一哽,勉力压制住了,方得开口说话道:“你不怕皇帝怀疑你,疑心云王府了?” 云起:“现如今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将主动权掌握在手中。” 陆安然点头,其实不用她提醒,云起当然会将这些提前都料想到。 唯一的问题是…… “我让观月去过琼仙楼,绯烟那边已经安排好。”云起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并非需要一一负责。”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6章 阳谋 云起离开王都已经两日,那天的话好似尚在耳边。 陆安然还没想好,绯烟先一步上门拜访。 “我有一位客人,贪恋美色至极,手中不管多少钱都砸在青楼里,前几天我在楼里看到他了,他一反常态没有点任何姑娘作陪。”陆安然以朋友相待,绯烟不辜负不矫情,因此并不称奴家,“最奇怪的是,他在离开时,我看到是从当夜柳公子夜宿的房间出来。” “这话你是否曾对办案的人说过?” “没有,我原先不肯定,怕随便乱说害了人,而且第二天我看到柳公子和平时无异,没有任何不适。” 陆安然按住被风吹起页脚的书册,眸深几许道:“你现在找我重新说起,是你又发现了什么不妥。” “嗯。”绯烟交握双手,薄纱下可见神情凝重,“陆小姐可知这位客人是做什么行当的? ” 陆安然侧抬眸看她,见绯烟往外看了眼,声音压的极低:“他是王都乃至大宁朝最好的刺青师。” 陆安然不动声色道:“你如何知道刺青印记的事情?” “官府曾问话,我们是否身上有什么刺青印记,尤其是手臂位置,我猜测一定和香兰的死有关。”绯烟道:“老猫从柳公子的房间离开,后柳公子突然出事,我又猜测这当中是否有关联。” “老猫?” “那位刺青师的名字,坊间都这么称呼他。” 陆安然知道绯烟是聪明的女子,犹豫再三,说明厉害道:“你来这里说这些前,想必已经考虑清楚,我不劝你,但要提醒你一声,关乎人命,你牵扯进去,许有危险。” 绯烟一改刚才凝重,反而轻笑道:“死我不怕,我就是想活的像个人。” 陆安然清亮的眼眸微有波澜,“尊严不在高低贵贱,贫娼富贵,在于本心。” “陆小姐。”绯烟双手放到桌面,身体坐的笔直,“我并非在抱怨,我说不怕死,但能活着,我同样高兴。” 绯烟的豁达感染了陆安然,让她心底最后一点顾虑也彻底消散。 “我不清楚老猫和香兰及柳公子的死是否有关,但那次后他再也没出现在琼仙楼里,我曾经让小丫鬟偷偷去找过,老猫好像突然消失了。” 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失踪,尤其是一个扎根在王都几十年的人。 铺开画纸,在绯烟的描述下,陆安然把老猫的面容一点点临摹出来,又经过绯烟指点几次修改后,交给无方去找人。 马车停在吉庆坊巷子口,陆安然送绯烟到院门口,“你不是官府的人,案子破获与否和你无关,若有消息,派人传递到这里即可。” 话说到这里,绯烟也领情,“好,我了解自身斤两,绝不逞强。” 陆安然目送马车离开,刚转身,骤然闻到一股焦味,春苗跑出来告状:“小姐,鹿陶陶在墙角烤鸟蛋!” — 鹿陶陶的这个鸟蛋熟没熟最后没人知道,因为半面墙直接被她烤塌了,一股浓烟窜起,惊动了整个吉庆坊。 还好只是烟大了点,至少没有连累院落里其他房子。 陆安然从烟雾里走出来,寻了个茶楼躲清静,留下春苗逮着惹祸精鹿陶陶善后。 临窗听了半晌琴音,发现音律断断续续,时而还跳脱乐谱外,相当不成器。 “对面又有人在练琴。”小二摆下茶壶点心,揉了揉耳朵道:“姑娘若是嫌吵,小的帮您把窗子给合上。” 两边靠的很近,仅一条小巷,从陆安然的角度能看到那边黑瓦飞檐,“常有人练琴吗?” “姑娘您看,这墙后面就是成均书院的琴房,每年这个时候,总有新生在里头练琴,有的琴艺好些,我们茶楼也蹭点新鲜,遇上个……”小二扯了扯嘴角,“今日这般儿的,就当木匠锯木。” 陆安然抬抬下巴:“开着半扇吧。” “好勒。”小二心里嘀咕,这姑娘喜好挺特别,这么难听的音律还听的那么津津有味。 就着不太美妙的琴音喝了半壶茶,陆安然看到巷口停下一架马车,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书院后门悄悄打开一条缝,一道苗条纤瘦的身影闪了出来。 人影出现的同时马车动起来,在后门停顿一下很快又往前驶去,原地的人已经不见。 陆安然当了仵作后就喜欢认人认骨相,所以这倩影虽蒙面垂头包裹的严实,还是认出了是有段时间没看到的孟芝。 至于马车,前面悬挂的丝绦太过显眼,正是平阳侯世子的出行座驾。 如果春苗在这里一定惊叹一声:“好大胆子,在书院入学期间私会外男。” 陆安然对孟芝的做派并不认同,但也不会做多余的事,只是想起另一个孤傲的女子,想来姐妹俩迟早又要多一次纷争。 糕点吃完,也没了继续喝茶的兴致,心中惦记家里差不多清理完了正要离开,身后传来一道自来熟的声音。 “我打后巷溜过,一抬眼看到半个人头觉得眼熟,还真的是你啊。”苏执撩了撩衣摆,不请自来坐到了陆安然对面,拿起茶壶摇了摇,“这茶都温凉了,店小二,再上一壶碧螺春。” 陆安然淡淡看着他,“苏公子,茶我已经……”喝完了。 苏执当陆安然不好意思占便宜,忙摆手,“不客气,一壶茶而已,不值钱。” 陆安然也不好赶人,转头看向窗外。 “你也发现了吧?”苏执神秘兮兮的往前凑脑袋。 陆安然侧眸露出个疑问的表情。 苏执竖起手掌挡住嘴唇,“平阳侯世子拐骗成均书院女学子。” 说实话,在陆安然看来拐骗算不上,顶多一个愿钓一个愿上钩。 “荣安县主死后,我瞧平阳侯府沐易安那小子高兴坏了,”苏执给自己拍了一个嘴巴,“我呸,哪还有什么县主,是顾雪莲。嘿,早前王都多少人明里暗里嘲笑沐易安,说他娶个活死人,提前当守墓人。” 当遇到一个对家长里短不感兴趣的人,另一个再多的热气都要被磨灭,于是苏执口沫横飞片刻后,在陆安然一双平静的像一潭死水的目光下,摸了摸鼻子也安静下来。 不过有些人天生安静不了太久,又寻了个话题问道:“云兄离开王都有几日了?西南那地方又偏又穷,云兄这趟西南之行可是折磨人啊。” 陆安然眉宇轻拢,“你怎知他去西南?” 苏执回以不解:“这……皇上在朝堂上说的啊,我也是听我爷爷说起,才知道云兄居然领了这么个苦差事。” 当然苏国公的原话是—— “皇上老糊涂了,派个脂粉堆里的小鸡雏查案子,这不是闹着玩么。” 陆安然眉头皱的更紧,临行前云起跟她说过,此趟西南行名为平寇,实则暗查,具体查什么他没说,但能用到提刑司出马,必然不会是小案子,而且很有可能和王都现在的两个案子有关。 但现在苏执说皇上在朝堂上点名云起此行目的,那么不就是公然把他置于明处,还怎么趁机摸查。 “不!”陆安然想到什么,心里暗叫,“皇帝并非莽撞,而是要把云起当饵,钓出潜藏在王都的‘鬼’。” 名义上让云起去查案,实际只是拿他当靶子! 陆安然胸口骤然涌起一股愤怒,因为无处宣泄而目色越发冷沉。 苏执就看着陆安然一句话也不说,但眉间神情一点点冷下去,到最后浑身气场犹如实质般可以把人冻死。 “你,你怎么了?” 陆安然倏地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苏执眨眨眼:“我也……” “你继续喝茶。” 这一句太过不容拒绝,以至于苏执当场怔住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等他回过神,陆安然已经走的不见人影。 苏执抓了抓脑地,“诶,刚才我为啥就听她的话了?” — 陆安然脚步轻快的穿梭过大街小巷,裙摆跟着翻飞搅动,像一团团凝结的白云,在天空里打滚。 她步入一个脏乱的小巷,不在乎满地横流的泔水,也不在乎自己一身锦衣与这块地方格格不入,只朝着绯烟曾经告诉过她的路线面无表情的快步走。 找到刺青师,解开神狐印记的秘密,兴许还能抓到一直无法将几个死者串联起来的关键线索。 停步在某个门户前,她深吸一口气,才发觉一路来都摒着气没有放松,这会儿大口气进去,胸口有点生疼。 如果她在王都多做一点,是否云起那边会多一分安全。 这会儿,陆安然没有深究这样做背后意味着什么,就像她自己对绯烟说的,她只是遵从本心。 刚要抬手敲门,余光看到一个人双手踹袖筒猫着腰往这边走。 陆安然转头,正好那个人也感觉到门前有人而抬头,两个人四只眼睛就刚好对上了。 一时间,两人同时愣住。 对面那人先开口,“你也找老猫?” 陆安然眼眸微动,“不是。” 对面的人往前迈一步还没有踩踏实,转了个方向直接落跑,嘴里念念叨叨:“当我傻缺,都快贴门上了!” 陆安然马上追过去,却在拐角撞到了一个人。 第127章 远行 一照面,陆安然就认出对方是他自己口中的老猫,她不动声色的否认,但还是骗不过他。 老猫从小在市井坊间长大,为人又油滑,还拥有小人物穿梭于不同层次的人群中培养出的敏锐。 陆安然追了一段路,眼看着老猫灵活的左串右跳,没几下就跟丢了。 顿时懊恼,早知这么凑巧将正主堵个正着,就不该独自前来。 但算是好消息,人活着,还在王都。 这么想着,一个拐角,差点撞到人。 “陆姑娘?”南宫止颇感意外。 陆安然同样心怀疑惑,这等偏僻脏乱的小巷,南宫止为何出现在这里。 两人都有怀疑,不过同时异常默契的没有提及,只风淡云轻的打招呼,“南宫少辅。” 若说云起富贵风流、浓墨重彩,南宫止则风度翩翩,是为人中君子兰。 “陆姑娘要离开了吗?不如一起走一程。” 天色擦黑,小巷里渐渐聚起人气,大多是干苦力的人,合在一起发出刺鼻的汗臭味。最要紧的是,他们发现了巷子里格格不入的两人,全都用猎奇的眼神盯在两人身上。 春日早晚尚凉,但干体力活的人依旧敞开了衣襟,露出或黝黑或晒红的胸膛,有的大声骂娘,有的撸起袖子裤腿,将井水倒往身上冲洗。 在权贵世家,这等行为做法万分不体面,尤其当着未出阁的年轻小姐面做这些。 陆安然在蒙都也常常独自行动,并非没有和底层人打交道的经验,他们眼神直白热烈,但大多因为好奇,相比较偶尔出现的猥琐淫恶之徒,多数都老实本分,也愿意表现善意。 而陆安然看来,淫恶乃本性,与富贵或贫穷无关,所以她并不害怕。 只是,无意解释过多,因而接受南宫止的好意,道:“多谢。” 两个人不熟,没有什么话好说,唯一有过交集的也就是雅闲居那次。 “不知湖中男尸的身份可有查明?” 陆安然不明所以,交给提刑司的案子,为何问她。 “听说你是雷翁弟子,从前他就常跑提刑司。” 原来如此。 “从尸骨辨认,可以证明是被谋杀,若认身份……”她道:“死者膝盖无磨损,不是常年干体力活的人,而十指指骨较长,手肘部分有多年磨损痕迹,像是靠案劳作。” “读书人吗?” “不是,一般读书写字多用右手,因而右手的手肘关节处磨损会比左手明显,但他两手相对比较均匀,我猜测是做手工类的手艺人。” 南宫止眼中有欣赏,“仅从尸骨,你就能看出这么多。” “人活着,经历过什么,活着可以说谎,但身体不会。”陆安然又道,“加上他穿着布料为耐磨易洗的细麻粗布,非读书人儒衫样式。” 南宫止头一次听说验尸里面这些门道,大感兴趣道:“既然锁定人群,应该很快能查出身份。” “怪就怪在没有这样一个人。”已经到了朱雀街,周围热闹喧嚣声让她的话语几乎淹没,“或许我的猜测也有不完整的地方。” 南宫止听到了,笑一笑道:“无需介怀,你要对自己更多点自信。” “世子何出此言?” “你是雷翁的弟子。” 这是陆安然第二次在南宫止口中听他提及雷翁,并且是很崇敬的语气,不由得对她那位便宜夫子的身份更感好奇。 “我还有一位没见过面的师兄。” 此言为探问,南宫止听出来了,完全不介意的样子,道:“雷翁的性子让你很头疼吧,不过你放心,他对自己弟子还是很上心的。” 陆安然想说没看出来,可能她的眼神太过外露,引得南宫止轻笑:“雷翁立誓为仵作,但子介偏要学医,原本想把毕生所学传授出去,可想而知,雷翁当时多懊恼。” 陆安然恍然,“难怪他当日哄骗我入医辩宗。” 南宫止手背抵唇遮住半张脸,可从眼角可看出来,神情愉悦,“你说话很直接。” “说真话是为直。”陆安然问道:“子介是我那位师兄?” “子介是他的字,他名为萧疏,常年在外云游,几年见不到一次。” 陆安然眼神微变——居然姓萧。 萧这个姓很特别,是为前朝皇室姓氏。 眼看天色不早,陆安然出来的时间太久,对南宫止屈膝行礼,“多谢南宫少辅护送一程,前面就是吉庆坊,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南宫止不强求,颔首道:“陆姑娘慢走。”目送她的背影在人群中被覆盖,转身大步离开。 楼上,一把彩壶‘砰’一下摔碎在地,碎瓷散落满地。 “好一个谈笑风生!”愤怒使得语气压的极低,冷笑说出口的话带着刺骨寒意,冷森森的叫听的人心慌。 “郡主……”身边婢女跪地收拾。 定安郡主恰巧与人在楼上吃饭,看到南宫止和陆安然不知怎么凑在一起说话,看神情还聊的很愉快,她怎么能不恼火。 定安郡主狠狠瞪了一眼说话的婢女,反手甩过去一个巴掌,“蠢材,你不是说南宫哥哥今日进宫不在家。” “奴婢送东西去时,南宫家的小厮确实是这般说的,奴婢也不知道南宫世子怎么出现在此。”好死不死,还和定安郡主的仇人走在一起。 定安郡主冷着脸坐下,边整理袖口,边轻描淡写的说道:“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就去伺候人吧。” “不,不要啊郡主,奴婢错了,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定安郡主柳眉斜挑,冷漠的唤道:“尧安,把人带走,送去最低贱的窑子里。” 婢女哭喊半阵没用,即将被拖走时,口中怨毒的大喊:“……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会有报应。” 定安郡主红唇一勾,反而笑了,问跪地的其他人:“你们都听见了吗?” 婢女瑟瑟发抖,匍匐在地,全都拼命摇头。 定安郡主红唇带笑,一双美眸极其阴冷,不屑道:“诅咒祈祷都是一些无能的贱民自我安慰,本郡主天潢贵胄,自有皇威护体。”话锋一转,“不过本郡主乃皇家人,这般高贵岂容玷污,尧安,把那个贱人的舌头给本郡主割了。” 生杀予夺都在定安郡主一念之间,婢女们见惯了定安郡主层出不穷的手段,只有深深敬畏,并且看到其他人被惩处的庆幸。 — 西南 一行百余人的队伍由于最后面那辆马车不动而全部停下来。 这样的停歇在这两日发生过好几回,引得大家颇有微词。 “祁参领,我们这是行军,不是出游玩闹,您能不能和云世子说一声,再歇下去天都要黑了。” 祁尚调转马头朝后,对面墨言拍马过来,道:“我们世子说了,他伤口疼,不能赶路,得休息一个时辰才行。” 先头说话的是此趟领兵校尉,等墨言催马走了,不满抱怨:“手臂割了一道细缝也叫受伤?祁参领肩膀挨了一刀也没说什么。” “对啊,还是替他挨的刀呢。”另一个兵将也附和道:“什么人这,荒山野岭的以为他的销魂屋啊。” 祁尚沉默一瞬,道:“我去问问情况。” 校尉犹豫了下,也跟了上去,就听隔着门帘传来云起懒洋洋的声音:“本世子手疼腰疼脑袋疼,走不了了。” 祁尚:“再不赶路就要错过下个驿站,还请世子忍耐稍许。” “不行。”云起玉骨扇挑开半面帘子,露出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祁参领也可自行带队先离开。” 祁尚摇头:“刚遇到一次伏击,分开走路上不安全。” 云起啧啧道:“你们带着千来号人浩浩荡荡,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我是来平寇’的,何止是打草惊蛇,就差放个朝天炮昭告天下了。” 校尉不服气道:“世子这样说,难道还是我们引来的匪徒。” 云起没握扇子的手一摊,嘴角勾起一抹轻嘲弧度,那意思——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校尉脸一黑,“既然认为是我们连累了世子,那我们就分道扬镳,请世子走好自己的阳关道吧!” 祁尚皱眉,‘不可’两字还没出口,听云起散漫笑道:“好啊,你们不连累本世子就行。” “祁参领,我们走。”校尉被气的差点吐血,扯着祁尚就走,“管他这种人的死活干什么。” 祁尚虽领着带队的皇职,但他已入护卫营算不得狼山大营的人了,不好太过强求别人,思考过后,取二者平衡道:“云世子,我们带兵先一步,你稍晚一些跟上来,到了屏县汇合。” 云起漫不经心的挥挥手:“准了。” 接着,原来的一队人马分成两行,等祁尚他们走远,云起收起脸上的笑,坐姿也没刚才随意,对观月道:“之前我们遇到的肯定不是普通贼子流寇,看他们长途奔袭,更像是从后追击而来。” 马车里响起低低两声咳嗽,随后露出苏霁一张病态的白脸,“莫非王都有变?” 云起思考过后,摇头道:“不管是走漏风声,还是故意而为,我们此行定不会顺利。观月,你先祁尚一步到屏县,不查流寇和官府,专找屏县最大的商户,不管是米面粮油还是绸缎茶叶,每样订五千两银子的货,押一千两为订金。” 观月困惑:“可我们哪里这么多银两?” 云起从马车里摸索一下,掏出一大叠银票递过去:“用这个。” “可这不是……” “你按着我说的做就行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8章 暗娼 观月走后,苏霁又咳嗽了几声,云起倒了杯茶给他润喉,假装嫌弃道:“看你拖着个残躯就碍眼。” “不是为了显示世子您无才无德,用得着我到处劳碌奔波?”苏霁喝完茶,压住茶盖道:“你刚才说有人故意为之,难道是……” 云起打开玉骨扇,挥起凉风,“苏大公子,我们现在是别人口中的鱼饵了。” 苏霁握着茶碗半晌不动,少顷,低低发出叹息,“原来我还奇怪,为何皇上非找你办这个案子,现在想来,世子要当别人的马前卒,踏脚石啊。” 让云起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和仇恨,再暗中派遣皇帝更心腹的大臣,用雷霆手段一网打尽。 云起侧转头:“我们提刑司的中流砥柱不是你苏大人吗?你该替自己惋惜才对啊。” 苏霁呕血,抽了抽嘴角道:“话说回来,王都水深,你就留一个小姑娘在里面水深火热,也不担心。” 云起眼中漾起一丝笑意,“焉知水深火热,而非浑水摸鱼呢。” 苏霁摇头失笑:“你真是信任她。” 云起挥着折扇半晌无语,良久,声音低低的,像是说给自己听:“她值得。” — 雁山脚下 距离上次不过三天,陆安然再次见到绯烟。 绯烟从马车里钻出来,头戴兜帽,黑纱围的密密实实,半点风也不肯透。 “绯烟冒昧前来,只为告诉小姐一件事。”绯烟纤瘦的身体叫山风一吹,好像随时会被吹倒,“昨日与柳长和交好的一位客人点了我,趁他喝醉我问了些话。他告诉我,柳长和死前曾经破口大骂,说香兰不老实,房中偷藏男人。” 不知是否陆安然的错觉,感觉绯烟竟然比前次见的时候清瘦不少。 绯烟继续说着:“我私下寻机找了香兰房里的打扫丫头,她也说香兰经常和一个神秘的男子接触,只是她并非贴身伺候的,没有照过面。” “我知道了,其他多余的事你不要再做,交给别人即可。” 绯烟含笑的声音道:“小姐放心,那位客人醉的连自己老娘是谁都不知道,至于小丫头,我先拿银子堵了她的嘴,再找个借口问妈妈要过来放在身边。” 陆安然看她思考周全,也没其他需要嘱咐,便道:“我给你的方子可吃了?” “不敢疏忽,原先早晚手脚发凉,这段时间果然好了不少。” 陆安然示意她抬手,诊过脉后点点头:“确实有所缓和,明日开始换个药方,回头我让春苗给你送过去,还是以温补为主。” “小姐别以为是我瘦了,只是除了冬衣而已。”绯烟如今在男人堆里求生,对于不同的目光尤为敏感,自看出了陆安然的神色,却也因此暖心不已。 “嗯。”陆安然看她有话犹豫不决的样子,“还有何话?” “从小翠口中体型轮廓描述,与香兰私会的人很像老猫。”绯烟不确定道:“还说香兰死后还见过一次,可他早已离开王都,怎么可能又在琼仙楼出现?” 陆安然道:“你怎知他离开王都?” 绯烟这回垂首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做我们这种皮肉生意的,接触的人多又杂,总有那么几个在官府办差。我顺口说了句想在领口刺朵牡丹,那人虽没有直说,但我猜出其中意思。” 陆安然终于明白为何有人喜欢利用青楼收揽消息,青楼人员复杂,牛鬼蛇神齐全,沉醉温柔乡里,青楼女子又是最不容易引人戒备的对象。 “像我这样身份低贱,手段也不高明,让小姐见笑了。” 陆安然目色平静道:“你就是吃这碗饭的,我为何要笑话。” 理所当然的语气,没有一点故作清高的怜悯,仿佛绯烟的身份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就如店小二揽客、脚夫挑货、绣娘卖布那么自然。 绯烟抿了抿唇:“看来一直是我在轻贱自己。” “日后小心些。”陆安然说完,想了下道:“老猫确实没离开王都,前天我撞见了。” 绯烟满是讶异:“小姐怎么会遇到?” “后池巷,他家门口,可惜他发觉不对马上跑了。”言语里不乏遗憾。 绯烟惊讶过后笑道:“原来小姐也是爱冒险之人。” 两人分别前,绯烟说道:“都说本性难移,既然老猫还在王都,就有办法将他找出来。” — 黑灯瞎火的小巷,像绵长的没有尽头。 直到看见两只红灯笼在风中摇荡,在缥缈的暗夜里发出魅惑的召唤。 “除了官府登记在册的青楼外,还有很多黑窑子。”绯烟的话回响在陆安然耳边,“黑窑子也称为暗娼,未经过官府允许私下开设,很多条件都不大好,在里面做的姑娘们也比较辛苦。” 没有豪华气派的高楼,也不像其他青楼那般门前排满豪华车架。这里狭小黝黑,一个个山洞形状的门框紧紧挨着,门上均挂厚重帘子,时不时被人掀开来时,立马涌出奇怪的味道。 暗娼之所以为黑窑子,一是背后没有人罩着;二因为这里的姑娘来路不明,很多可能是强买强卖来的。 “还有一些被主家赶出去的丫鬟,不能打死又怕她们出去乱说话,就打残了扔进黑窑子。”无方的声音过于刻板会叫人感觉冷漠,“她们但凡睁开眼睛,就开始日复一日的接待客人。” 如果说外面的青楼女子是苦命人,这里的姑娘早就活的不像人。 空气里传来的呻吟调笑或悲戚哭喊,在这片浓夜包裹的黑暗天际下,无人得听,也无人可以改变。 陆安然垂目盖住眼中深色的眸子,“老猫常去找的那位姑娘在哪间?” “东三间。”无方领着陆安然不引人注意的朝一个方向走,说道:“老猫有钱时就去琼仙楼挥霍,等没钱了再跑这边来。” 去琼仙楼没有十两银子进不了门,但这里的姑娘接待一个客人只需要五个铜板,因此暗娼也是底层男人的光顾处。 他们不在乎里面的姑娘老丑,残疾与否,他们只想要在女人身上发泄白日里积攒的无穷无尽没处挥发的精力。 快靠近的时候,一个年老色衰涂了大白脸的女人走出来,无方扔给对方一个荷包,“过夜。” 女人抬了抬眉眼,扯起眼角积压的鱼尾纹,眼中透着打量和好奇,就在陆安然以为她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进去吧。” 离的近了,陆安然才发现藏蓝色的门帘全是东一块西一块油污,无方面无表情的打开来,里面难闻的味道顿时争相恐后的跑出来。 陆安然面对尸臭面不变色,但这味道腥臭中透着淫糜,虽不至于失态,依旧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女人看到了,倒呵着嘲笑一声:“新鲜。”心里嘀咕:“这年头什么人都有,有钱人就会玩。”女孩子逛黑窑子,嘿! 无方扯着门布散气,对陆安然道:“她们做黑窑生意的人,嘴最紧,也不多事,对她们来说,什么事都没有赚钱要紧。” 等差不多两人进去一看,这房间小的只摆得下一个床,床边配了一张狭小的桌子,连椅子都没地放了。 幸好有一扇小窗,无方赶紧打开,桌上的烛火轻轻‘呲’的一声,被风吹灭。 陆安然扫了眼床铺,上面的被子也没见多干净,只能说勉强还能辨认出底色是什么。 无方索性把床铺推开,还好下面的地板是干净的,问老鸨要了个干净的垫子直接坐在床板上。 在无方回来时,看到陆安然盯着床板发呆,她过去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个字,依稀能认出是个‘余’字。 “这房间是个雪晴的女子住着,不知道是不是她写的。”因为要逮老猫,无方提前来打过招呼,将雪晴安排住在别处。 陆安然拇指摩挲过刻字的痕迹,“还有木屑未清除干净,应是她所刻。” 无方在窗前站的笔直,眼神也看着外面,“可能是她的姓。” 刻姓在床板,不知是怀念还是提醒自己。 陆安然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她可以给一个绯烟赎身,但她救不了世间千千万万的穷苦女子,而且正如绯烟所说,自己的人生好也罢坏也罢,最后总归也只能是自己走到底。 两人等到半夜,外面的动静慢慢变小了,门口传来鬼祟的碎步声音。 陆安然正支着脑袋瞌睡,无方一动,她就马上清醒,用眼神疑问——人来了? 无方不作声的点头回应,下一刻飞快从窗口跃了出去。 陆安然只听得‘啊’一声,然后落跑脚步声,接着没了声响,几息后,门被推开,老猫梗着脖子让无方提溜了进来。 “你们哪条道上的报个名,老子道上兄弟百八十个。”老猫满脸晦气,“老子不就是嫖个暗娼,官府来了老子都不怕。” 陆安然端坐床边,双手交握搁在膝盖上,满身矜贵自然流露,好像这不是见不得人的黑窑,而是精致闺阁。 “你当真不怕,那我们去提刑司说道一番。” 老猫诧异的看向她,“又是你!”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29章 刺青 “你姓王名德贵,七岁从树上坠落不死,号称自己九条命,大家都叫你老猫。” 陆安然的声音在夜色里清清冷冷,“九岁跟布庄师傅学艺,因为打破了师傅的一把茶壶被罚,你心有怨恨故意调错染料,意外发现了自己对颜色敏感,后逃离布庄跟了一个刺青师。” 老猫眼神忽闪,“没错,那又咋滴?大宁朝当刺青师违反律法吗?” 陆安然脸上依旧蒙面,使人看不清她的样貌,也因此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格外黑白分明,“刺青师不会,但杀人是重罪。” 老猫一哆嗦:“你可别信口雌黄,乱咬人。” “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陆安然起身,反手抚平衣服,“要不然大半夜的我来这里就为和你开个玩笑?” 老猫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安然对无方道:“其他带回去再说。” 于是,大晚上蹲在墙头还没睡的鹿陶陶眼看陆安然和无方悄摸摸出去一趟,居然带回个男人,立马干嚎道:“嗷嗷嗷,小姐姐你背后偷人哦~” 春苗披着衣服出来:“这谁啊?” “没事,你去给我和无方煮两碗吃的送来,”陆安然和无方为了蹲老猫,晚饭都没怎么吃,这会儿夜深了饿的胃冷生疼。 春苗急急忙忙去了,陆安然进门前往后看了眼探头探脑的鹿陶陶,“守在院子里,别让人靠近。” 鹿陶陶双手拖着脑袋左摇右摆,“我为什么听你的呀?” 陆安然指指塌了一半的焦墙和秃头桂花树,“赔钱。” “呜呜呜——大姐姐又欺负我。”鹿陶陶蹬着双手双腿张扬舞爪,也不怕自己从墙头掉下去。 陆安然直接甩门。 — 不一会儿,春苗端了两碗珍珠翡翠汤圆进来,“太晚了,煮圆子最快,小姐吃了垫垫肚子,奴婢再去做点别的。” 老猫闻着味儿,原先不觉得,看陆安然和无方吃的香甜,抽了好几下鼻子,就感觉她们一口一个,贼他娘痛快。 “不用。”陆安然放下汤勺,“你去睡吧,明天早饭晚点送来。” 春苗抱着托盘打个呵欠,睡意朦胧的出去前,心想她家小姐真不容易,为案子上心的样子,就跟提刑司的内眷差不多了都。 陆安然正眼看向老猫,“香兰是你杀的。” “你可不兴胡说啊。”老猫就差跳脚,“还有你到底是谁,大半夜的把我掳来,你这是绑架!” “茹藘药汁朱红,与朱砂无异,但一遇龙荔,顷刻间让人神志不清。”陆安然眼尾上挑,眼角勾勒出一股锋芒,“那个时候,只消在中毒的人耳边说句什么,他都会照做。” 老猫回避眼神,然陆安然毫不留情,继续说道:“这个毒最大的妙处在于,它维持的时间过短,等龙荔烧为灰烬,就等于毁尸灭迹,谁都不会发现这里面的问题。” 毒不在肌理,也不会在尸体身体里呈现,可谓杀人无形。 老猫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听着有些厉害,不过我就是个普通人,哪懂得这药汁那什么毒的啊。” “我们可以找到你,别人也行。”陆安然道。 老猫拢着双手不吭声。 “你杀了香兰?你和金玉娥有什么关系?又在害怕什么人?” 老猫低着头的姿势抬眼,整个面部都沉浸在阴影里,“假如我都告诉你,凭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你能保证护得住我?” 陆安然摇头:“不能。”她一没权,二没人,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完全保障,更没法对人保证。 老猫嗤笑一声继续埋头沉默。 无方没有感情的声音道:“但可以杀了你。” 老猫侧过头,对上无方没有感情冷血的目光,霎时感觉手脚冰凉,他一点也不怀疑对方说的是真话。 对视了好久后,老猫心惊肉跳的开口道:“香兰是我害死的,但不是我杀的。” “一个多月前,有生意找上门。”老猫坐到旁边椅子上,慢慢说着:“他们还要求必须要用他们带来的朱砂做刺青染料。” 陆安然目光一转:“茹藘药汁。” “不错。”既然说了,老猫也很爽快的承认,“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做刺青师的怎么可能连颜色都分辨不出,一拿到手上我就知道不是朱砂,虽肉眼看着相差无几,但干我们这行,眼睛毒的很。” 第一个让他扎青的是一个女子,是不是金玉娥他不认识,“这女子穿金戴银,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妇人,气派的不得了,说话也和气。” 因为图案是只奇怪的狐狸,当时老猫还多说了一句,“红狐邪性,不如点个朱雀展翅。” 当时妇人没说什么,陪同妇人前来的男子呵斥了老猫一声,那人明明看着是妇人手下却凶神恶煞,而且妇人很容忍对方,后面老猫也没敢再说什么。 “后来不知怎的,琼仙楼的香兰找到我,也说要刺这个图案。”老猫拧了拧眉头,“我当时就奇怪,一般女子谁没事给自己皮肤刺那玩意儿,还是个不吉祥的物件,不过人家使银子,我也没拒绝的道理。” 直到香兰死了,老猫不知怎么想起了这桩事,有些害怕起来。 “我们做手艺人,对手里的活计最清楚,我用什么药粉,会产生什么作用。”老猫神情难看道:“所以香兰一死,我就偷摸去了她房中,果然发现了龙荔的灰烬。” 这下老猫慌了,怕官府追究说他谋财害命,也怕指使他刺青的幕后凶手杀人灭口。 “我喊了一个关系好的兄弟,穿上我衣服假装出了王都,然后又暗中在王都躲起来,想看看官府怎么查这个案子,会不会查到我身上来。” 老猫哭丧脸道:“事就这么个事,是我倒霉我认了,可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不过就是做两桩生意,怎么就死人了呢。” 单从这样讲来,老猫是大冤头没谁了。 只不过…… 陆安然目光平静的落在他脸上,“只是这样的话,你为何多次私会香兰?茹藘药汁可染色你知道不稀奇,但龙荔为香料,你一个刺青师应该用不上,又是怎么把它们二者联系在一起。还有柳长和,他因为撞见了你和香兰密会,紧跟着就死在自己家中,你如何解释?” 一句句,如有实质,对着老猫压迫而来,“你不要狡辩不认识柳长和,他恰好也死在茹藘和龙荔的毒下。” 老猫半张嘴巴,想要说什么,又合上。 — 第二天陆安然果然起晚了,春苗给她梳妆的时候还犯懒不肯动弹。 “小姐,那个人被关了一夜柴房,要给他送吃的吗?” 昨晚到后来老猫怎么也不肯说了,陆安然让无方给他捆了绑在柴房,给他点时间考虑一下,打算天亮后再问。 “多饿两顿呗,饿的受不住了,他就什么都交代啦。”鹿陶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上还抓着个大鸡腿在啃。 春苗熟练的打好一个发髻,拿起一根簪子固定住,嘴里担忧道:“万一出事怎么办,我们又不是关人的衙门,到时候有嘴说不清。” 鹿陶陶舔了舔嘴角的汤汁,“衙门怕什么,还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嘿嘿。” 春苗懒得和她说话,对陆安然道:“小姐,要不还是算了,把人送提刑司吧,左右跟咱们无关。” 陆安然拔了春苗选的银质鎏金点翠梅花簪,另外拿了更简单的镂空兰花珠钗插上,转过身来道:“去端饭食。” 春苗伺候久了,马上看出陆安然不悦,呐呐的应声去厨房。 鹿陶陶咬着鸡腿骨道:“你家丫鬟做个吃的还行,就是脑袋不大灵光。” 陆安然拿了帕子擦擦手,在家也不遮面,就袒露在鹿陶陶面前,但她再也没大惊小怪过,就当没看见一样。 所以,陆安然时常认为鹿陶陶这个人不能以常人论,行事完全叫人无法捉摸。 “怎么和你无关呢,你可是提刑司家属,对吧小姐姐。”鹿陶陶好像觉得挺有趣,吃吃地笑着:“诶家属啊,那我不也算半个了,以后去天牢就是回娘家嘛。” 陆安然冷眼看着,心想这人果然不正常。 事实证明,有时候缺德的损招还是颇有成效,至少到了傍晚的时候,老猫终于耐不住饥饿,主动要求见人。 “实话告诉你们,香兰让我做的,她说金玉娥那个娘们很有钱,把她弄死了我们私奔,龙荔香料也是她给我的,还有柳长和,他撞见我们私会,当然要把他也灭口。” 无方扯掉老猫紧紧抓着的一张大饼,“她自己也死了。” 老猫把嘴里的嚼两下咽下去,“那是因为她点错了香料,把龙荔当做了和罗香。” 陆安然定定的看了他半晌,淡道:“无方,我们走吧。” “你什么意思,我都交代了还不满意?!”老猫愤怒的捶了一下地面。 陆安然侧转回头,道:“既然没有诚意,不说也罢,说了也不过浪费时辰。” 老猫深吸一口气,“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看得出陆安然身份高贵,先不说周身锦衣气质,单就面前的红衣女侍卫功夫高强非常人,就不是一般人可以驾驭。 陆安然轻蹙眉头,她蒙都陆氏长女的身份不是不好说,只是这个身份和她问案无关,那么单单作为一个仵作,好像也逾矩了。 鹿陶陶扒住门框伸长脖子,“我们是提刑司的人啊。” 老猫被突然探进来的脑袋吓一跳,缓过来道:“哦,提刑……什么?提刑司???”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0章 银票 鹿陶陶一句提刑司让老猫震惊了许久,嘴巴张开好长功夫才能合拢。 “哼,提刑司问案,你敢不据实交代?”鹿陶陶双手背在伸手,大摇大摆的走进去,模仿了苏霁九成的架势。 老猫仰起脑袋,还是狐疑不信,“你们几个女人,提刑司?”他也没听过提刑司有女子当官的理啊。 鹿陶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右手腕一翻,拿了块牌子在老猫面前晃了晃,“提刑司腰牌,这个还能作假吗?” 老猫眼睛毒辣,当下看出这腰牌委实属真,做不得假。 但要说到提刑司,他也不是完全不了解,毕竟这段时间藏在暗处隐隐打听了不少,“提刑司司丞是蒙都云王府世子,内丞苏大人我也照过两面,还有管事的副使领司事姓蒋,明明是个老头。” 这里面,哪个都不可能和眼前三个女子对上号。 鹿陶陶抛着腰牌玩,“谁和你说我们是什么云王八蛋,苏老贼和什么什么老头子,听好了,我乃提刑司一等捕头鹿小爷,旁边这个红衣服的呢提刑司打手,另外仙气飘飘的大美人当然是我们提刑司女主人啦,家属你懂不懂?” 无方率先一个眼刀,陆安然很想捂住鹿陶陶的嘴。 鹿陶陶挺了挺胸膛,“怎么样,够不够格?” 老猫眼睛不停转动,不知在考虑还是做各种计较。 陆安然眼神瞥过鹿陶陶手里的腰牌——哪儿来的? 鹿陶陶嘻嘻笑着凑在她耳边:“苏老贼那边偷的呗。” 陆安然扶额,她相信苏霁一定还没发现。 “我可以告诉你们。”老猫终于下定决心。 陆安然也很快回应道:“如果有什么条件,你还是想清楚了再说。” 老猫愣了下,没想到她能猜出他后面还有没说的半句话,道:“这事和你们还有点关系。” — 给老猫松了绑,重新来到厅堂,各自坐下后,老猫才开始说话。 “首先我真的不知道幕后行事的人是谁,你们当我为何不离开王都逃命,因为我本就是冲着幕后真凶而来。” 老猫长的粗糙,常年浸淫女色里更是眼圈泛青黑,但当他说起这件事,神情满是沉寂下来的凝重。 “我知道第一个找我刺青的女人叫金玉娥,也知道她和香兰原本就认识,后来给柳长和刺青,也是香兰在中间安排。”这就解释了打扫丫鬟看到他和香兰‘私会’的原因。 陆安然:“你为何做这些事?” 老猫嘴角下拉,沉声道:“你之前说我在布庄跟了个师父学艺,后来让师父惩戒,但你不知道他差点打死我,要不是另一个学徒,世上早就没有老猫这个人。” 那个学徒比老猫跟随得更久,但他在染布这方面完全没有天赋,时常挨打挨骂,饥一顿饱一顿,也因此没人注意他,让他偷偷救了老猫。 “那次之后,我和他逃走了。”老猫嗤笑道:“他们只讽刺我兄弟对颜色染料没有天赋,却眼无珠根本没发现,我兄弟有一双世上无人能及的巧手。” 之后老猫因为对颜色的敏锐让一个刺青师看上,那位兄弟也另外拜了师父学手艺。 “我们没有断联系,十余年的功夫学成后在这一行闯出了名气,恰好我的师父病逝,宅子留给了我,我们就一同住在同林坊甲贰街。” 老猫有贪色的陋习,他兄弟则因为小时候饿怕了特别贪财,“江超没事不喜欢出门,待在家里做各种手工活计,后来名气大了,只接银两给得高的单子,就更少出门。” 江超是救了老猫的兄弟名字,他们都没有什么亲人了,彼此和亲兄弟没什么差别。 “有一次,江超跟我说要出门几天,我特别惊奇。”老猫了解他兄弟的性格,除非必要,他都不会离开屋子半步,更不要说住在外头,“我自然要问个清楚,他当时给我说的是,外地有一个客户开了大价钱,要做一套立地大柜子和拔步床,物件太大,只能去人家家里头做。” 后来江超给老猫报了个定金的数,老猫一听就没什么怀疑,对方给的太高了,难怪江超很难拒绝。 鹿陶陶不懂,“不过是柜子和拔步床,就是金丝楠木也不用这么贵吧?要不要这么费劲啊?” 老猫颇为自得的笑道:“那是你们不了解我兄弟的手艺,他做出来的家具不止是表面看着精美,最主要里面暗藏玄机。” 每一块木板后面都可能藏着一个机关,没事的时候当小玩意消遣,遇到事了还可以护命。 “有趣,我也要。”鹿陶陶大眼睛一亮。 老猫笑容淡去,“一年多前从家里离开,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他。” 陆安然听出点什么来,“这个案子和他有关?” “江超很守信,他说了十二天,那么他一定会在那天回来,但是他没有。”老猫沉沉缓述道:“直到十五天依旧没有音讯,我根据他留的地址找过去,一打听才发现,根本没有那家人!” 到这里,老猫联想起前面江超说的话,感觉出不对劲来。 老猫连着找了好几个月都杳无音讯,“直到我在琼仙楼看到一张银票。” — 皇宫,临华殿。 王且轻轻推开殿门,里面安息香已经燃到尽头,他稍稍给窗开了条缝,就听到后面有动静,立马转身跪地:“奴才吵醒陛下了,奴才该死。” 皇帝揉了揉眉心,睁开眼来,一双虎目从浑浊中变的清醒,“什么时辰了?” “刚到未时。” “是该起了。”皇帝伸了个懒腰,端起桌上的茶喝一口。 王且垂目道:“皇上,南宫世子候在外面。” “什么时候来的?” “午时末,他让奴才别惊动皇上。” 皇帝合上茶碗,脸上出现了一丝浅淡的笑,“这孩子可比朕几个儿子懂事多了。” 王且不敢接话,听得皇帝再道:“让他进来吧。”才堪堪起身,弓腰往后退出去。 南宫止一进大殿,满是安息香焚过后的味道,行完礼后,道:“皇上最近睡眠不好吗?”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走下台阶道:“无事,昨晚惊了一回梦,王且大惊小怪,非让御医诊脉,今天午歇才点上了香。” 王且讪讪笑着,“皇上龙体不可倏忽,奴才不敢大意。” 南宫止附和道:“王公公说的对,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全系皇上一人身上。” “你啊你,来这就数落起朕了。”皇帝抬起食指,指了指南宫止,笑着道:“王且,你说朕是不是再把他弄个南巡北巡什么的让朕耳朵清净两天。” 王且听着皇帝嘴里嫌弃,但满脸笑容,跟着含笑道:“在外巡视日子可长,奴才怕皇上到时候又惦记着世子。” 皇帝扬扬手,笑斥道:“你也滚去吧,朕身边尽吃里扒外。” 王且知道皇帝和南宫止有话说,行礼退下,合上殿门时,二皇子远远走来,王且放下门环,拂尘一甩,正好二皇子也走到跟前,行礼道:“奴才给二皇子请安。” 二皇子往殿门张望了一下:“父皇还没醒?” 王且保持着笑脸:“还请二皇子过会儿再来。” 二皇子离开时,也不知遗憾还是松口气,脚步居然比来的时候还轻快。 王且暗自摇了摇头,相较起来,南宫止才华横溢,年轻有为,难怪皇帝青睐有加,不管是太子还是二皇子,还是稍嫌青涩,沉不住气啊。 不过,王且余光瞄了眼殿门,很快把这些心思都打住了,这不是他可以随意揣摩的东西。 殿内,皇帝的手拍在南宫止肩上,语重心长道:“朕刚才的话有一句不是玩笑。” 南宫止抬眸:“皇上想让臣出王都?” — 吉庆坊,老猫从袖口里摸出一张面值百两的银票递过去。 鹿陶陶一把抢过来,翻了个面,最上面一行字‘正通银号’,左边一行小字‘安字第壹零玖号’,中间是银票面额‘一百两’,最右角落有‘大宁十七年’的字样。 “不就是一张银票吗。”鹿陶陶不稀罕的扔给陆安然,“太臭了。” 陆安然鼻子灵敏,马上闻到上面不同人接触而沾染的油腻味、香粉味、汗臭味…… 三人左看右看,确实就是普普通通的百两银票,对于穷人来说或许一惊一乍,但在场的几人,显然都不会为了区区一百两失态。 “你确定这张银票和江超的失踪有关?”陆安然问? “自然。”老猫完全不迟疑,肯定道:“因为这张银票就是我兄弟江超制造出来的!” 陆安然下意识否决道:“不可能,本朝一向是工部铸钱,户部下属抄纸院印刷纸币,皆有朝廷管辖,私人不得印制。” 老猫道:“你说的真钱当然是这个流程。” “这是假币?”陆安然眼瞳微震,“纸币工艺复杂,很难伪造不说,造假的人还要能得到川纸,但历朝历代一向都禁止此物流通采买。” “我跟你说过,我兄弟是手艺人。”老猫强调道:“世上已经没有他那样厉害的手艺人。” 鹿陶陶再把百两银票抢过来翻来覆去的看,“没看出区别啊。” 不管是图案、纸张还是防假专门用的凹印,都和真的一模一样。 老猫死死盯着银票,“只有我能看出来,因为他在用这样的办法向我求救。”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1章 各有算计 大宁朝所有的纸币皆有抄纸院负责,而纸币所用川纸更是由朝廷直接管辖,私人不得采买印制,违令者判斩首。 但如今老猫却说眼前这张百两银票是假钱。 不管从图案花纹还是防假水印,陆安然三人与真的钱币对照,肉眼找不到丝毫不一致的地方。 老猫指着银票某个地方,“你们寻常人分辨不出很正常,否则他们怎么敢用这样的银票流入坊市。但我对颜色有不同寻常的感知,想瞒住我很难,你们看这里,最后一个图案的用料不同。” “哦~~~”鹿陶陶眨眨眼:“看不出来。” 老猫肯定道:“他一定被困住了,用这样的办法在向我求救。” 先不说真假,陆安然问:“然后你做了什么?” “这张假币的主人是沂县的商户,如果你们查过金玉娥,应该也知道他。” 陆安然福至心灵:“莫非是刘志泉?” “不错。”老猫点头:“我找机会与他套热乎,但是没多久他居然出了意外。恰好那时候我又发现了他和金玉娥的关系,可惜那个女人深居简出,平日只同商户结交,我很难接近她,最后我只能从香兰入手。” “你与香兰和神狐印记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的是,沂县刚好出了个狐仙,香兰就将我举荐出去,让我给金玉娥刺青神狐印记。我之前也没说假话,染料确实是他们提供给我,我拿到手之后虽发觉不对,但也只是奇怪。” 染料的认识茹藘草根不稀奇,制香人认识龙荔也不稀奇,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两者合在一起会有致人迷/幻的作用。 老猫从心存不解到加深疑虑,因为“金玉娥死了,香兰又死了,连柳长和都死了,我才感觉不太对劲。”死的几个,这么巧恰好都叫他刺青过。 “我偷偷去查了很多书籍,但是也问不出什么来,那个时候我怕他们会把我灭口,我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找大夫。正好在我去暗娼躲藏时,看到打手给里面的女子用迷/药,我才换了个方向,终于发现,茹藘和龙荔合在一起居然有那样的功效。” 从前次陆安然就看出来,老猫这人非常油滑狡诈,否则他也不可能在众人暗中围捕下,还能在王都藏那么久,所以他能发现茹藘和龙荔的秘密倒也不十分叫人意外。 老猫在旁说道:“我偷偷去过香兰的房间,但因为龙荔燃尽后灰烬极不明显,我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可我知道,他们是用了这种方法杀人。” 陆安然信了七八分,因着当初绯烟确实撞见过他偷偷潜入香兰房间。 鹿陶陶两只手的掌心将两边脸往里挤压,嘴都挤成公鸡嘴,“你怎么不去官府报案啊?” “别以为我不知道琼仙楼背后的主子是朝中大员,他们敢明目张胆的在琼仙楼乱来,谁知道朝廷中的人有没有插一脚。” 陆安然眼中掠过一抹沉思,“按你说来,不管最开始的江超,还是后来金玉娥或者香兰,造成她们被杀的原因,都是因为假币?” “我是这么想的。”老猫在寻找江超的过程中,也不是一无所获,“金玉娥和香兰表面身份不同,但她们都是在为幕后的人卖命,为的就是将那些假币销出去。” 陆安然不禁想起吴氏曾经说过的话—— “刘志泉心比天高,一门心思想着发大财,意外发生前还一直喊着机会快来了。” 还有刘志泉消失的一万多两,以及没有找到的那个姘头对象。 如果刘志泉把所有的银两全都购入假币,然后妄想用手中假币销出去发一笔横财…… 陆安然越想越心惊,因为刘志泉虽只有一个,但同刘志泉这般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也不知大宁朝的普通百姓和商户已经被多少假币祸害。 难怪! 难怪金玉娥周游在各种商户之间,什么和亡夫相像产生惦念,实际上她根本就是销赃的中间人。 “喏,我想起有个柳条还是什么的,他叔父是大宰相诶,他不是也被杀了吗?” 鹿陶陶的声音惊醒了陆安然,她听老猫不屑道:“柳长和?我想他是倒霉死的。” 鹿陶陶大概觉得这个原因甚是有趣,咯咯咯的笑起来。 “柳长和那天看到我躲在香兰房内,估计被人怀疑看到什么不应该看的导致灭口,不是香兰做的,就是她背后的人。”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陆安然还有一个疑问,“纸币可以以假乱真,可字号相连,若出现了相同的字号,肯定有一张是假的,再像的东西假的就是假的,迟早也能查出来真假。” 鹿陶陶摊手:“对啊,岂不是白起劲?” 老猫语气更为慎重,道:“多余的我不知道,有一次我刺青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他们说了两句,什么大量购买,屯粮食兵器。” 陆安然交握双手沉默一瞬,想到什么,忽然抬眸:“他们将假币销去哪里?” — 皇宫,临华殿。 皇帝也正和南宫止说到假币祸患,“以假银票在西南大肆购买粮食和兵器,使得物价飞涨,穷人吃不起饭,浪者集结成寇,百姓再难安定。” 原来年前就在西南某些地方发现了少量的假币流通,等到年后数量剧增,皇帝暗中命云起前去查证,当时云起离开王都也是为了这件事。 南宫止听后,了然道:“皇上派云世子和祁参领前去,明为除寇,实则查假币案。” 皇帝摇头:“除寇是真,查案亦。” 南宫止凝眉道:“臣不懂,既然皇上要查案,为何还要大张旗鼓,这样一来云世子那边就不好行事。” “元夙,你真以为山高皇帝远,离开了京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皇帝沉沉的嗓音压下来,南宫止一惊。 “朕两次派云起前去,第一次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你认为贼子会怎么想?” 他们必然以为朝廷无能,何况云起素有绣花枕头的名称,更会放松警惕。 南宫止脑子快速的转着,“所以皇上再次派云世子去,为了告诉别人,朝廷已经有所发现,逼迫对方露出马脚,可这样一来,云世子的安危……” “元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蒙都云王府也是我大宁朝的臣子,为朝廷忠心,朕会记得他这一份功劳。” 南宫止垂下眼睑,皇帝淡淡瞥他一眼,语调缓沉道:“朕信任你,不只因你父亲曾经替朕挨过一刀,也因为你堪得大用,日后接手内阁的重任在手。今日,朕让你记住一句话:心软,乃大忌。” 步出临华殿的大门,南宫止面色并未看出异样,和王且颔首招呼后出宫。 路过御花园石桥,恰逢淑妃携婢在桥上喂鱼,南宫止避开不过,冲着桥中心雍容富贵的女子行了个礼。 淑妃生了三个孩子,看着依旧年轻漂亮,二皇子长相肖母,但也只是神似,不及淑妃三分。 看到南宫止,淑妃把剩下的鱼食都扔到湖里,笑了笑,“皇上又招你入宫了?” “是,娘娘。” “皇上也真是,你东巡回来才多久也不叫人好好休息。” “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淑妃嘴角含笑道:“少辅年纪轻轻,做事是个妥帖的,难怪皇上器重。” 南宫止自然不敢领功,两人表面客套几句,就告辞回去。 淑妃叫身边大宫女红裳搀扶着往回走,道:“瞧见没,这待遇可比亲生的还亲。” “娘娘放宽心,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皇上和二皇子才是血脉相融的亲父子。” 淑妃柳眉斜挑,红唇勾了勾,没什么笑意道:“本宫就是气不过,说什么东巡,竭海的海盗都叫人灭了,他有什么可巡的,还不是走个意思,给身上贴贴金。想当初本宫为这差事找皇上,说让二皇子同去,皇上就是不肯。” 红裳想了想,“娘娘,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可能皇上担心二皇子一去了,皇后娘娘又该有意见。” 淑妃叹口气:“也是,那人也惯会钻空子。” “说到底,娘娘还是要多防着椒房宫,南宫少辅再能干也是臣子,日后就算手掌内阁,总还是为皇上做事,谁是君,谁便是他主子。” 淑妃侧眸看她,“你提醒的对,君臣有别,他南宫止多厉害也翻不过天去。”这些并非淑妃自己想不到,只是她看皇帝三天两头招南宫止,反而对她的二皇子不冷不热,难免气不顺。 这时,红裳想起什么,又说道:“娘娘,奴婢听说郎中令夫人昨日进宫了?” “皇后又想将她那侄女嫁给太子?”淑妃冷笑,“算盘打的精,左右都不落人后,给自己个余地。” 红裳摇摇头,谨慎的看看周围,以手遮唇对着淑妃耳语几句,淑妃听后眼睛一亮,“当真?” “是,有一两句声音高了,给外面洒水的小宫女听着了。” 淑妃眼珠转了转,“你带个消息给我父亲,让他暗中查一查到底怎么回事,顾家手里头死了什么人?”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2章 遇袭 第二天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京兆府袁方带大批人马将九曲巷的一处暗娼查抄了,抓的女子牵了一根长麻绳浩浩荡荡走在朱雀街,引来了无数路人围观。 再一件:有浪人在琼仙楼闹事,死伤数人。 这两桩事发生的太快,叫人措手不及。 彼时陆安然还在和老猫‘交锋’,听闻暗娼被查,老猫有些惊讶,随后自嘲一笑,“看来他们在找我。” 他拨掉嘴里的头发,仰头道:“你不把我交给京兆府?” 京兆府出动,表示朝廷已经介入,更说明这个案子确实不简单,照理说,陆安然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老猫交出去,让京兆府去查是最合适的,可她记得云起临走前说的话。 他说—— “我信任你。” 陆安然按了按指腹,她在知道皇帝前一脚派云起暗中去西南查案,后一步就宣扬出去后,就明白云起可能只是皇帝洒出去的鱼饵。 更进一步说明,朝廷中或许就有幕后主使人。 陆安然不能把老猫交出去。 这些她只在脑中过了一遍,不需要向老猫解释,盘算过后,陆安然说道:“你掺和这事,是为了江超,如果我告诉你江超在哪里,你有没有什么对等的可以交换的东西。” 或许是直觉,老猫虽然说了很多,但陆安然认为他言之不尽。 像老猫这种人,他们自小在坊间长大,后又混得如鱼得水,养成市侩狡猾的性格,也不会单纯的轻信于人。 老猫瞳孔微缩:“你知道?不,绝不可能。”还是从他嘴里,陆安然才得知江超这个人,短短一两天功夫,她哪里去寻找到江超。 “你不用骗我,我也没什么能跟你交换的了。” 陆安然一双眸子一动不动落在他身上,漆黑幽邃,微带星光,像恒古宇宙,空旷辽阔得没有边际,又充满玄奥。 “他左肋受过伤,多年前旧痕。”她没有争辩,淡淡说道。 老猫眼睛因为震撼而瞪大,紧抓着地上一把稻草,“他在哪里?” 陆安然静默地看着他,老猫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坚持,挣扎过后,痛下决心,道:“钱模在我这里。” 眼见陆安然要问什么,老猫抬手阻止,“怎么拿到钱模是我的手段,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阴暗的柴房内,老猫坐在窗户旁的地上,头发盖住半张脸,露出来的地方也因为光线交替显得半明半暗,“假币都是在京城做成,而不是所谓的西南,你们谁也想不到吧。” 只不过西南地处偏僻,成为了他们第一销赃的地方。 “可为什么是西南呢?”老猫恍似自言自语。 西南地势高,山丘纵横,黄土高坡,多山贼,易藏难剿。 那里遍布山脉,随便躲一座山里,某个洞里,别说官府派兵剿灭,就是人影子都摸不着。 也因为这个原因,当初前朝倾覆,有一批皇权拥护者逃亡至西南,路上被杀了七七八八,听说还是有少数几个逃过一劫,藏在了西南的某座山里。 陆安然眉峰一动,贼匪盘踞非一朝一夕,从前未听说过大动干戈的囤粮买兵器, 他们清楚朝廷容忍底线,如今他们祸害一方,朝廷偶尔会出兵制止,但他们一缩回去,官府到底不可能大费周章地和他们耗着。 可一旦让朝廷发现你有谋反之心,别说你藏匿的再深,就算围山,耗也能耗死你,无所不用其极,不遗余力地将你抓出来。 匪寇也不傻,他们不想死,当然不会触及朝廷底线。 “他们知道钱模落入我手中,也以为我带着钱模去了西南,实际上从始至终,我一直在王都。” 连陆安然都不得不佩服老猫的谋略和胆气,“你的朋友也不止是逃到西南这么简单。” “我让他化成我的样子去西南,顺便约了几个‘前朝旧臣’商量生意而已。”说着话的老猫侧抬起头,眼尾上挑露出一丝讽笑,这会儿当真如猫一般狡黠,“你该想到了,这个事里有前朝余孽的手笔。” 心怀夏武王朝,妄图搅乱西南,趁机揭竿而起,为的不是全忠君忠诚之心,而是曾经屹立顶端的权势。 陆安然眯眸:“你想要诈出背后的人?” “不错。” “可既然他们图谋这么久,怎么会贸然相信一个人。” 老猫摇摇头,“他们是否信任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万两真银购买一百万两假钱,多令人动心的交易。” 而且,“你别忘了,钱模在我手里。” 陆安然吸一口气,万万没想到这桩案子到了这里不仅牵涉出朝廷内部有人参与,还会和前朝旧城扯到关系,而老猫这般玩火的行为,更是直接往里面添加了一把柴,就怕烧不起来。 同时,她也深刻认识到一件事——去西南抓人的云起有危险。 “江超在哪里?”老猫松开盘着的腿一点点站起来,头发凌乱,盖住一半眉眼,仅有显露的眼神犀利犹如鹰隼,“你为何知道他的旧伤?” 陆安然收回视线看向别处,“我是仵作,替他验过尸体。” “他死了?!”老猫兀自摇头,“怎么会,不会……”他抱住脑袋,脑子里一片空白,唯有江超死了几个字在里面打转。 “一年多前,就死了。”退出柴房前,对他说道:“尸体一直放在提刑司。” 春苗锁好门,跟在陆安然身后,“小姐,雅闲居的湖底男尸真的是老猫兄弟啊?” 陆安然点点头:“嗯。” “怎么会这么巧呢?”春苗咋舌。 陆安然道:“原先有八九分肯定,直到刚才我说江超肋骨受伤,然后从老猫这里确认了。” 她并没有十分把握,只是拿来一探,果然有所收获。 无方从外面回来,陆安然问道:“如何?” “琼仙楼老板当场死了,另外老鸨和几个打手重伤八成活不了,还有几个姑娘受伤。”听说琼仙楼出事,陆安然马上让无方跑了一趟,“绯烟姑娘没事,她身边的丫头摔倒叫人踩伤了,不过也无大碍。” 陆安然点点头,不管这是否意外,她知道绯烟现在安全就好。 “小姐,暗娼的女子一关入京兆府大牢,袁大人就提着人一个个开始审问。”无方从琼仙楼拐出来,顺便还去了一趟京兆府探探情况。 陆安然明白,暂时抓了老猫,但很快就会查到老猫在她这里,“等天色暗了,将老猫带上山,暂时关在医辨宗内。” 整个医辨宗从上到下不过三人,两人云游在外,就成了陆安然一个人的地盘,别人平时也不敢来。 无方却道:“医辨宗虽隐蔽,但稷下宫人多眼杂,不如放在另一个地方更安全。” “哪里?” “雅闲居。” 陆安然眸中闪过一抹诧异,“雅闲居背后的主人是云起?”又语带困惑,“你若不说无人知道。” 无方默了一下,道:“世子曾说,属下对小姐,可知无不尽。” 这回换陆安然沉默了。 回到房间,陆安然拿笔写了一行字交给无方,“我要让你做一件危险的事。” — 夕阳西沉,暮鼓声中,一匹骏马矫健地飞驰过去,脚底掠起一片尘土,随着慢慢闭合的城门,逐渐消失在眼中。 陆安然站在八方茶楼窗前,直到看不见才转身坐下。 “有个事情很奇怪啊。”这回,陪同出来的人是鹿陶陶,她往嘴里扔了一把蚕豆咬得嘎嘣响,“我明明是要害你来着,怎么现在还得保护你安全?” 陆安然还在想无方此去,一路上定当危险,可只有将王都内的视线都吸引过来,才能给云起时间处理掉西南那边的人。 鹿陶陶把脑袋搁桌子上砰砰撞,“可是我好可怜,中毒了诶,没有解药我要死的啊。”她抬头歪歪脑袋,“小姐姐,你这几天给过我解药吃吗?” “吃了。” “哦。” 没一会儿,鹿陶陶又说道:“我有个问题。” “憋着。” “不是啊。”鹿陶陶一只手撑着桌子,整个人直接跳到对面,蹲在陆安然面前嘻嘻一笑:“小姐姐你是不是有点傻,你都拿到那什么做假钱的东西了,咱们留着偷偷研究,那不是发大财了,多此一举,带去西南干什么,到时候还不是让云起上交。” 鹿陶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咦?迟早要交给官府,还让无方送到西南,你傻还是她傻?” 陆安然不傻,因为给无方的地址是假的,钱模也是假的。 老猫无论如何不肯说出钱模下落,陆安然故意让无方做出取东西的样子,然后连夜离开王都,只为了叫人相信,她手中真的有钱模。 八方茶楼下摆了不少摊贩,香囊首饰、字画笔墨,还有各种不可缺少的零嘴小玩意。 走到一个扛着糖葫芦的大叔面前,鹿陶陶用肩膀撞了撞陆安然,闪吧闪吧大眼睛,“想吃。” 陆安然已经对某人假装娇憨的模样免疫,想当做没看到,鹿陶陶很不要脸的嬉笑道:“保护费。” 不一会儿,大冤种陆财主又买下了一个葱油饼,两包蜜饯,三袋花生瓜子。 直到拐角,终于没有摊贩再出现,陆安然松口气,和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擦肩而过。 鹿陶陶咬着糖葫芦一偏头,眼睛瞬间眯起来,紧扯陆安然一下。 然而下一瞬,还是有一道血线往空中划出去,陆安然慢一拍感觉到手臂一阵刺痛。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3章 入套 婴儿被抛出去,旧棉布散开,落地露出一堆稻草。 陆安然手捂手臂,指缝里渗出丝丝鲜血,空气里突然间充满肃杀气息。 四周百姓惊遇突变顿时鸟兽散,不约而同将这里空出一片空地。 鹿陶陶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咬下来,顶得左边脸颊鼓鼓囊囊,神情充满兴奋,摩拳擦掌道:“干什么,打架啊,来比划比划。” 陆安然后退几步,脚后跟撞在墙根上,一抬头,妇人抓着匕首朝她飞扑过来,眼神狠辣,出手迅猛。 中途踢出一只脚,鹿陶陶与人过招,还能嬉皮笑脸,“打不着,嘿嘿。” 妇人其貌不扬的脸冷笑一声,变化招式,横肘在前,作势击杀鹿陶陶要害,在鹿陶陶避开时,却突然一个转弯,直刺陆安然。 陆安然睁大眼,匕首冷光倒映入眼中,寒光毕现。 利刃罡风刮过脸庞,吹动陆安然蒙面锦布,前面的妇人仿佛被定住了身体,嘴角流出一丝血迹,往前倾倒下去。 妇人倒地后,陆安然才看到她背后扎了一支羽箭,箭尾轻颤不已,可见力道之大。 鹿陶陶蹲坐墙头,冲着某处喊道:“大个子,你抢了我的架打。” 少顷,一架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小巷口子上,马车帘子一撩开,里面的人让陆安然意外。 — 若说柳府清贵,宰相府则是另一种风貌,华而不奢,雅而不俗。 引路的侍女将陆安然带到一处暖亭,四周卷了竹帘挡风,烛台照得很亮,中间一张石桌上摆了一幅残局,两边厮杀正烈,但有一颗棋子走得奇怪,倒好像有人随便乱扔在上头。 虽然当日不应柳湘湘下棋邀约,其实非陆安然自己所言对围棋一窍不通,只消一眼,就能看出下棋两方人势均力敌,执黑一方绵中藏针,步步为营,执白一方机关算尽,局中设局。 兴许深谙棋道的人看着这样一幅残局一定兴奋不已,恨不能亲身上阵,只是陆安然终究志不在此,只观了一会儿就移开视线。 宰相府庭院的花草照料得很好,融融月色下,各色花枝都在含苞待放,旁边另有青竹作伴,春可赏花,夏可听风弄竹。 鹿陶陶不喜规矩,躲着宰相府没进门,陆安然不知道此刻她跑哪里去了,但直觉不会走远。 正想着,竹叶间隙有一道身影晃过,陆安然猛地站起来。 影影绰绰,只看到那道人影身着锦衣,步伐轻而快,与记忆中年老迟钝的印象相去甚远,只是光看背影轮廓,实在是像极了。 陆安然拧了拧眉头,“不是……” 竹帘一掀,烛火轻晃当中,柳相知青衣缓带,款款步入。 陆安然侧身行礼:“多谢柳相救命之恩。” 柳相知含笑,摆手势让她坐下,道:“就算我没有让身边护卫出手,你带着的小姑娘也足以迎敌。” 两人对面坐着,中间正好隔了那盘残局,陆安然的视线微微低垂,像是盯着棋盘。 “你的棋艺如何?”柳相知抓了一把棋子,放在手心里摩挲。 陆安然诚实摇头:“不擅棋道,略知一二。” 柳相知仿佛随口问的,应了一声,换了话题道:“为什么有人要杀你?” 陆安然从被柳相知救下时,就知道他会问,依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是死士。”柳相知语气寻常道。 妇人死后,鹿陶陶还剥了她的脸皮,易容过,贴了假脸,叫人心惊的是,人皮面具后她一张脸早已毁了,根本看不清五官长相。 陆安然倏然拽紧手指,眉宇间从容不迫道:“我所触及,唯一可能引火烧身的便是如今神狐印记几桩案子,不过案子扑朔迷离,我也弄不清原因,也许尸体上面藏着什么秘密,有人怀疑我发现了。” 柳相知用尾指将棋盘中落的怪异的那颗棋子拨开,从手心里挑出一颗放下,头也不抬道:“你不知。” “是。” “你身边护卫连夜出王都,你也不知情?”柳相知侧头看向陆安然,声音轻缓,依旧温和儒雅。 陆安然一惊,看着明明态度亲和的柳相知,好像在看什么毒蛇猛兽般惊恐。 柳相知自己和自己对弈,每一颗棋子都落的很快,感觉不是在下棋,而是复盘,嘴里语调不疾不徐地说道:“王都城秘密很多,但也几乎藏不住,你知道为何?” 陆安然提一口气,慢慢垂下眼睑,也许她所作所为,在真正手掌权利的人眼中看来,都显得有些笨拙可笑。 “你身份特殊,相差踏错,影响的不止一人,或许一族随你被连累。” 陆安然从不自视甚高,可在柳相知的提醒下才猛然惊觉,她终究太过年轻,理所当然地想事情,也把其他人看得太简单。 天子脚下不是空口白话说说而已,代表着贵不可言的至尊鼎盛,也囊括了遍地权势纷繁复杂的权利斗争。 可以说,耳目无处不在。 陆安然屏气道:“我能否问一句,柳相刚才为何出手助我?” 柳相知看着她,淡笑道:“你可以问你父亲。” 陆安然眼底疑惑浮现,听柳相知接着道:“你放心,今日你进了相府,再有人想要对你不利,也要盘算一二。” 陆安然才明白柳相知请她入夜入府的原因,可谓太过周到,这份袒护令陆安然反而不安,她一向不与人深交,没办法坦然接受不相熟的人带来的好意,尤其这人还是当朝重臣。 思考过后,说道:“柳相想知道柳长和的死因吗?” 柳相知笑着,目光平和,言谈举止皆有君子风度,“算你回报我?” 陆安然不说话,但柳相知从她沉默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孝礼素日行事无状,骄奢好淫逸,但秉性不坏,又因族中规矩,凡事不会太过,故而他所出意外,如若不差,恐是引火烧身,祸及他人。” 陆安然深感钦佩,柳相知不愧是当朝宰相,窥一斑而知全貌,完全猜到了点子上。 从前未接触过,在她想来,柳相知以庶子身得拜高官,位列文官之首,当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或许照面便让人看着心机深沉、稳重严肃。 但真的碰面了,柳相知完全颠覆陆安然的猜测。 他看着不像重臣,反而像一个随和从容,风骨清流的名人雅士。 可柳相知到底不是沽酒当垆,闲游竹林之内,他的城府不在外表,却又从气度里处处展现尽在掌握的从容。 “你留在吉庆坊的人,不能再留了。” 陆安然心惊肉跳中,听自己的嗓音似乎都带了点颤意,“柳相知道,为何放任……”说到这里,忽然仿佛被清泉扑脸,整个人清醒过来,“为的不打草惊蛇,或者引蛇出洞?” 柳相知将棋盘差不多摆满了,然而这盘棋还是没有落下帷幕,黑白双方依旧杀得不分敌我,犹如两军对垒,正到了关键时刻,却突然戛然而止,定格住了。 他似乎没有继续对弈的兴趣,手掌覆盖棋罐之上,身体微微前倾,道:“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不过你临时插一脚,本相有些为难,干脆放任你所为,借此迷惑幕后真凶。” 陆安然还说要用柳长和死的真相来回报,结果柳相知什么都知道,顿时更无地自容。 “你不用介怀,孝礼死的时候,本相并不知道他和假币案有关。”柳相知仿佛看出陆安然的想法,他道:“年前已有假币出现,追查之下发现源头是西南部,后皇上派遣云世子前往,抓是抓了两个人,只是他们不过是受蒙骗的普通商户罢了。” 后来假币案越加猖狂,浪民集结成流寇,一时搅得西南大乱,皇帝既派了祁尚和云起去西南,又让柳相知在王都暗中查访,总算有了点线索。 “那些人埋的很深,刚有眉目宁愿自断一臂,将其中有关联的人全都灭口,我想孝礼恰好无端牵涉其中,最后命丧黄泉。” 也是因为这样,当柳相知查到老猫的存在,并且这个人物很关键时,他没有立马抓人,甚至在陆安然把老猫带走后,只派人暗中盯梢。 “原先我以为老猫只是其中一员,现在看来他不简单。” 既然在柳相知这里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陆安然干脆全都坦白道:“老猫和他们不是一伙,他卷入其内是为了寻找他的兄弟。” 再从江超是什么人,老猫如何从假币上一眼辨出说到老猫私藏钱模。 柳相知听完,问道:“你认为钱模在他手上?” 陆安然原先是相信的,但现在听柳相知这么一问,反而有些犹疑起来,“从他们派人来杀我看来,他们手上的确丢了钱模。” 如果不是在老猫手上,为何要派人杀她,不就是以为她从老猫手里拿到了钱模? “真假不知,但有一事可以肯定。”柳相知深沉的目光透出睿智,“他一人的力量人单力薄,我猜测他其实想通过你,让提刑司不能抽身。” 陆安然不解:“提刑司本身就在查这个案子。” 柳相知点出关键,“性命攸关与无关紧要,哪个更能让你尽心尽力?” 陆安然恍然顿悟,原来她早就入了老猫的套。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4章 起乱 两方人马暗中较劲,怎么偏就被她轻易虏获,还将所有的秘密一吐为尽。 也不是…… 起先老猫还假装不从,后被饿了两顿饭才勉强吐露,所以没有引得陆安然怀疑。 紧跟着老猫真真假假说了一堆,又藏着掖着一部分,陆安然用江超的下落逼迫,老猫没办法说出钱模在他手里。 如今细细回味,一步一个套的不是她陆安然,而是老猫在扯着圈套让她往下掉。 真是这样的话,老猫身上并没有什么钱模,现在陆安然让无方假装携带钱模出王都,反而把所有目光都盯在了无方身上,无方去了西南,便是提刑司成为众矢之的。 陆安然望向沉沉夜色—— 危险不是别人给的,而是她亲自送上门。 离开宰相府,陆安然朝夜空里喊了一声鹿陶陶,古灵精怪的少女从旁边一棵大树上倒吊下来,扮做鬼脸嘿嘿笑道:“小姐姐,你不乖哟,前脚偷藏男人在家,后脚跟中年怪大叔回府,我肯定要和云大聪明告状。” 陆安然走过去,几乎贴着鹿陶陶倒转的脸,正色道:“你能不能追上无方?” 鹿陶陶双手抱臂,哼哼唧唧道:“我追她干什么,我又不喜欢女人,还是个死冰块。” “拦住无方,让她回王都。” “别想啦。”鹿陶陶双腿一扭,人从树梢轻飘飘落地,“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她的功夫比我厉害,马术嘛……也稍微比我强一丢丢。” 鹿陶陶食指和拇指比出一点点空隙,“而且她都跑了一个多时辰,除非她那匹马的马腿断了。” 陆安然一颗心往下沉,明知不可能还非要确认,这是她今晚第二次犯傻。 “怎么了嘛?你也想去西南。”鹿陶陶甩了甩脑袋,发髻红绳上的铃铛跟着叮铃两声,扁扁嘴,自言自语道:“又穷又破的地方,说不定还会遇上讨厌的人。” 陆安然没在意她说的话,仰头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幕,不知在想什么。 — 离王都百里开外,官道上一骑当先,像是一股旋风刮过,惹得两旁枝条飒飒作响。 忽然,马上的人勒紧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转过身来,无方面无表情的脸凛然冷冽,双眸如利剑,射出一道寒芒。 — 西南屏县 “世子,人没来。”观月来到云起面前禀告。 云起的视线从书房墙上贴着的舆图上收回,转身坐到椅子上,叹道:“这些人很狡猾啊。” 来的路上,云起打算让观月用假银票先探探底,结果早有人比他们快一步大肆购买各种东西,用麻袋套了一个一看,居然全都是假银票。 现在屏县和临近的商户已经不敢大量出售东西,也不再收纸钱,而是用铜钱或者金银交易。 云起无法,又叫观月假装是外地商户,说服祁尚从周边粮库里调来几车米面,做出要出售又不敢轻易出手的模样,每天假模假样地去问询。 云起告诉他,你就说:“我是从南边来的米商,听说屏县有人大量收购米面,价钱比其他地方贵三成,不知是否有这个事。” 云起还交代观月要装作犹豫,多去各店里走访走访,一旦有人找你有购买意向,你一律对他们说:“再看看,我再考虑考虑。” 云起强调:“商人重利,但一个常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绝对不好忽悠,他一定老练、精明,还带着商人特有的权衡,你不用急着出手,只要时机成熟,他们会比你更着急。” 如此几天后,终于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只是对方只出了很少量的假银票给观月,而且不会让他触摸到核心人物。 几番运作后,观月最终通过一个商户,对方答应带着他一起见见大人物,原本今日就是说好的见面时间。 谁知观月按着时间过去,那人却说:“最近风紧,过一段时间再说,兄弟你放心,你是个明白人,出手又阔绰,有钱赚我一定带你。” 云起手指轻叩桌面,沉思道:“比我想象的更难缠。” 忽然,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观月探头看了,回来说道:“钱校尉好像抓了几个人,给押牢里去了。” 他们如今住在屏县县署,原来的县官失踪了,祁尚带兵来了之后,直接接手县署,容后上禀。 云起头一天到这里,就‘霸占’掉原先属于县官的书房,不惜花费时间搜罗各种摆件装饰房间,弄到他认为舒坦为止。 不管其他人暗中怎么有意见,将一个纨绔世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墨言撇撇嘴:“兵大头,没脑子,他们能抓到什么人,不就是流寇小喽啰。” 苏霁捂嘴干咳着从内室出来,脸色比在王都的时候还差,他将手上的密报递给云起,“有人暗中做买卖,号称手中有钱模。” 云起三两下看完,吩咐道:“观月继续试着和那个商户联络,墨言去盯着这人,最好把他弄过来。” 墨言抖抖眉毛,立马精神了,“世子,属下如果下手没轻重……?” “能开口说话就可以。” 墨言爽快应了,从窗子里跳出去,差点撞到钱校尉的鼻子,后者骂骂咧咧,“一天到晚不干正经事,又想哪出了。” 旁边的人劝他:“小声点,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物。”渐渐走远。 云起合上窗,转首看苏霁,“喝了几帖药,怎么还不如前两天了。” 苏霁摸了一颗清咽丸压在舌苔下,抬了抬眸子,“老毛病,治不好也死不了。” 云起也知道是这段时间赶路让苏霁累着了,对他说道:“少操心,多休息,别等这样子回王府,让人瞧了还以为我压榨你。” 苏霁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世子说这话真不觉得亏心?” 云起笑笑,大言不惭道:“能者多劳。” — 子夜十分,云起一身夜行衣从窗子里钻回房间,刚落地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观月敲了敲门,闪进来说道:“世子,城中情况好像不太对。” 云起解开衣带,边点头:“嗯,我刚才转了一圈,那些商户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都在连夜搬家。” “是否通知祁参领阻止他们?” 云起思忖道:“不用,商户多是百姓,若真有变动,他们留着反而不好,你找两个人跟着,追踪他们动向。” 观月刚应下,才安排完,外面一阵巨响。 唯一留下的暗卫打探过后,回禀道:“有一伙山贼杀入城中,直冲县署而来。” 云起气乐了,“大晚上屏县县城居然城门大开,任由山贼来去。”更巧妙的是,山贼吃了雄心豹子胆,直接杀上县署。 他快速退掉身上的夜行衣,抓了一件外套草草披上,对暗卫道:“躲在暗处不要轻举妄动。”带着观月从内院往前跑,半道上还和苏霁汇合了。 前方已有打杀喊叫声,明火照的通亮,火光跳跃中偶尔夹杂刀剑击撞的声音。也不知谁偷摸放了把火,有一间厢房烧了起来,火势燎原,黑烟卷着如咆哮的猛兽。 云起抹了一把脸,瞬间换上紧张惊慌的神态,手却快狠准一把抓住路过的祁尚,“祁参领,这怎么回事?” 就算遇到异变,祁尚依旧沉稳,刚毅的脸庞叫大火照的棱角分明,沉声道:“有流寇起乱。” 云起拢住外套,拧了拧眉头,“本世子听闻白天钱校尉抓了几个人,不会是有人来劫狱的吧?” 祁尚显然也想到过这个问题,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道:“当务之急我先带人平乱,县署叫人放了一把火,世子不妨……” 让云起带人灭火的话还没说完,云起打断道:“这样最好,本世子弱不禁风先离开躲躲,等祁参领灭了贼寇再回来。”脚底抹油,溜的贼快,还不忘回头喊道:“祁参领放心,你的功劳本世子会如实上报朝廷。” 祁尚旁边一个将领看不过去,狠狠道:“临阵脱逃,放了打仗时,这种人头一个被老子咔嚓掉。” “先不说这些,你带人从后面围过去,不能放任他们在城中行凶,防止城中无辜百姓伤亡。” 两人各奔一头,喊杀声持续到天亮。 — 云起等退到县署后巷,从这里坐着马车离开。 苏霁往外张望片刻,问云起道:“世子就这样离开?” 云起拿掉肩头披着的外套,懒散的靠在塌上,掀了掀眼皮,“几个不成气候的流寇,祁尚若应付不来,还这么担得起狼山大营都尉名号。” “世子也不怕担个贪生怕死的名声。” “我名声已经够好了。”云起勾了勾嘴角。 苏霁:“假币案背后真凶行事隐秘,一有风吹草动宁愿丢卒保车,不像是行事这般鲁莽,风风势势。” 云起颔首:“屏县不大,内里关系错综复杂,藏了不少人。” 但有一件事,“他们之间,必然有所联系。” “嗯。”苏霁沉思道:“想要挖出他们的根,就得先掀掉这片天。” 话音刚落,一道嘹亮的哨声从不远处传来,观月跟着回了一声,很快的,有人从黑暗中飞掠而来。 月色一照面,露出墨言嫌弃的脸庞,“这人鬼头鬼脑,也不知盘算什么龌龊事,属下就把他抓来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5章 京兆府递状 王都,吉庆坊。 陆安然坐了一夜,太阳光照到她鼻子尖时,窗杦一声振动,一只白鸽在空中划过道优美的弧线,精准落在陆安然面前。 她摊开掌心,白鸽迈着矜持的步伐踩上去,低头啄陆安然撒下的几颗米粒。 陆安然从白鸽腿上绑的信筒里抽出一张纸条,看过后,团在掌中,眉色中一抹犹豫渐渐退去转为坚定。 云起离开前让观月安排了两个暗卫给她,后来陆安然退回去一个,勉强留下了另一人。 就在昨晚她让鹿陶陶去追人的时候,已经暗中打手势叫暗卫先行一步。因着她从老猫这件事上,切身体会到王都城有数不清的耳目,所以跟鹿陶陶说那些,只是为了做一场表面功夫。 如今暗卫消息传回来,短短一句话—— “无踪影,王都百里外,有打斗痕迹。” 陆安然不止是担忧,还有无比深刻的懊恼,她只看无方功夫高强就自以为是,认为无方即便叫人追踪,凭着她的武艺也能保自己平安。 可是,先不说人外有人,双手难敌四拳,她是哪里来的自信自己所想一定有百分百把握。 是来王都后这一桩桩案子查下来,让她过度自信,还是云起那一句‘信任’让她失了自我。 结果不止陷无方于危险,还使得这份危险如移动炸药,一并带去西南。 陆安然手指抚摸白鸽,眸光沉静下来:为今之计,唯有一个办法了。 — 京兆府里,袁方连审了一天一夜,饶是皇命压着,他也受不住了。 好不容易坐下喝杯茶水缓缓,准备补个眠再说,府门口鼓声骤然响起,惊的他茶水全喂给下颚胡须。 “快跑。”袁方提起官袍下摆,“本官不在!” 旁边司录参军哭笑不得地拉住,“大人,现在可是大白天。”堂堂府尹不办公,说不过去啊。 袁方指向自己一双乌青的眼睛,“你看本官这会儿像什么?僵尸!僵尸怕太阳!” “大人,正好咱们抓了人的节骨眼来敲鸣冤鼓,兴许是和暗娼的案子有关呢。”司录参军好说歹说,“您昨晚不是没审出什么有用的来,咱也不好跟皇上交代,若真是有什么线索,可不能白白放跑了。” 袁方站定了,摸了摸胡子。 “退一步来说。”司录参军眼看有门,再接再厉道:“要是别个不相干的事,大人您先接了状纸,官府办事讲究章程,也没说一定要多少期限内不是。” 实际上袁方也就是发发牢骚,还真能不管咋滴,毕竟鸣冤鼓一响,方圆十里的百姓都听到了,他若置之不理,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还不算,说不准还要叫御史台的弹劾一叠折子。 袁方摆摆手,烦躁道:“让人进来。” 甫一见面,袁方送到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 来者女子,一身素雅软衣气质脱俗,发饰简单但那根玉簪一看价值不菲,面有遮挡露出一双清澈灵秀的眸子,如泛秋水般波澜平静。 这些不重要,问题是,这个女子袁方有那么点点眼熟。 “陆氏女陆安然见过府尹。”在袁方讶然时,陆安然落落大方,行礼道。 袁方索性不喝茶了,扔到旁边道:“你击得鼓?” “是。” “有何冤情?”袁方不明白,他是和提刑司犯冲,连带着跟某司丞搭边的女人也找他晦气了? 陆安然低低道:“我无冤情,我来替人诉冤。” “胡闹,既有冤为何不亲自前来。”袁方手抓惊堂木,“再者,你状纸何在?” 陆安然摇头:“我没有状纸,但我手中有验状。” 换了别人,袁方可以认为是王都贵子无聊,纯粹寻京兆府开心,但陆安然眉间肃色,清冷黑眸静远幽深,被她盯着看时,甚至能感觉到目光中射出的几分凛冽寒气。 “上巳节那日,雅闲居湖底发现一具男尸。”陆安然拿出一本蓝底册子。 “验状所述:男尸,二十至二十五岁,沉尸湖底,有石块捆绑,从尸体形态辨认,死亡超过一年及以上。舌骨有裂痕,后以热水灌髑髅,无沙土。蒸骨验伤后,发现胸前骨头有细微伤痕。” 袁方从漫不经心到逐渐聚精会神,听陆安然淡淡地下最后仵作定义,“疑因凶手制住后扼住喉咙,又以利器穿胸。” 袁方想起来了,“上次雅闲居发现的那具尸体?” 当时他听说雅闲居出事,直接推给了云起,哪曾想兜兜转转一圈,这案子最终还是找上门来。 “可这不是……提刑司在查?”后面袁方没有特别了解过,但也听说这个案子不了了之,连死者的身份都查不到。 每年大宁朝死那么多人,提刑司积压的案子十桩有八九桩破不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原本袁方以为这桩案子照样会成为陈年旧案,时间久了,还有谁记得。 陆安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大人昨日抓了九曲巷不少人。” “不错。”这个事王都百姓都知道了,不需要隐瞒,袁方道:“暗娼非官府许可,不得私下做买卖。” “但大人要找的人并不在暗娼之内。” 袁方眸子蹭得睁大,和一旁的司录参军对视一眼,难道还真叫他们说着了。 陆安然见袁方的表情,心中倒也有疑惑和不解,她原以为袁方只要一审问暗娼老鸨和雪晴等人,那么她去过暗娼的事很快被捅出去了,但现下看来,无方说那里的人嘴巴紧,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心下想着,陆安然道:“再斗胆问一句,大人找人,可是为了坊市间流传的假银票。” 这回,袁方不止是睁大眼,胡子都差点竖起来,“你怎么知道?!” “因为大人要找的人,在我手里。” 袁方猛的起身,不等他说话,陆安然又道:“不过现在不见了。” “你……”袁方差点被她气吐血,“陆小姐还不如直说,今日你跑我这京兆府所谓何事。” 陆安然静立大堂内,神色寡淡从容,又隐隐透出一股雍容大气,“大人所寻之人名为王德贵,但是大家通常叫他老猫,他的兄弟叫江超,有一双世人难及的巧手。” 陆安然说的和袁方查证的东西合起来,但他直觉她的后半句话才是重点。 果然,听陆安然说道:“所谓手巧,巧在他能做其他人做不到的东西,比如钱模。” 袁方脑中仿佛有个弦,‘铮’一声断了。 “他做出来的钱模印刷的银票几乎真假难辨,但钱模问世后,他却失踪了。”陆安然神色平淡,语气也不咸不淡,每个字却宛如实物地砸在袁方头上,“老猫无意中得到一张银票,发现了江超失踪真相,几经周折,以刺青师的身份接近凶手,并且成功拿到了钱模。” 袁方心口重重一跳,“他拿到钱模了?” “是,就在他手里。” “不对,你刚才说你找到老猫了。”袁方在脑子里理顺,“你又从何得知这些,如果是他说给你听的,他为何信任你,你又怎么证明他说的都是真话?” 袁方当然不傻,否则他也不能安安整整待在京兆府府尹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 陆安然没想过完全糊弄袁方,她又从袖袋里抽出一张纸给袁方,“钱模印制的银票,大人能看出区别吗?” 袁方摸着纸翻看半晌,叹气道:“除了没用川纸,可谓一模一样。” “这是我为了印证老猫所说真假,让他当场印制。” 袁方抬眸:“他人在哪里?” “西南。”陆安然对上袁方的视线,不卑不亢道:“他带着钱模潜逃去了西南。” 袁方垂下视线琢磨半晌,复又问道:“可我不太明白,你一个闺阁小姐怎么突然和这些事牵扯上来?” 陆安然来时,心中明白袁方必然会问这些,不需要思考多久就回道:“大人应该至少听过柳家的柳长和死了。” 袁方当然知道,不止这个,还有和柳长和有关系的一个青楼女子也死了,结果那个叫琼仙楼的青楼前两天让一群浪人闯入大闹还死了人。 还是他京兆府派人把那几个浪人给抓回来的,都还在牢里关着没空审问呢。 “包括柳公子在内,一共死了三人,他们死前都曾做同一件事。”陆安然道:“老猫给他们在手臂上扎青。” 案子查到疑点,发现了老猫这个人,阴差阳错之下,陆安然把他抓回去,顺便一问,谁知道就问出了那么多秘密。 袁方半信半疑,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既然他当你面印制假钱,你为何不当场缴获,还放任他携赃物逃离。” 陆安然理所当然道:“我非官府中人,没有资格搜查他,本打算等天亮了送交官府,没想到他趁夜逃跑了。” 要说陆安然一个蒙都贵女,堂堂陆大家族的嫡女,别个遇到了避开还来不及,实在没道理巴巴跑京兆府来一趟,所以袁方又信了大半。 “此事事关重大,本官要先进宫禀告皇上,陆小姐,你这边……” 陆安然施礼:“大人放心,我只是替死者诉冤,大人既接了这桩冤情,我的任务已完成。” — 离开京兆府坐上马车,陆安然提着的气一松,发现从后背到手心,早就沁出一层汗水。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6章 藏拙 京兆府不会信她空口白话,陆安然必须要拿出让袁方信服的东西。 而这桩案子里,没有比钱模更重要的了。 为了让袁方相信她见过钱模,陆安然直接给袁方一张假银票,但又不能是完全的假钱。 其他市面上开始流传的假银票有心的话不难找到,可一张单印刷了图案,但是没有用川纸的假钱,却是独一无二的。 春苗看着陆安然的神色不大好,欲言又止道:“小姐……” 陆安然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再抬眸,已看不出任何波动,“无事,回去吧。” 马车轮子颠簸滚动,逐渐远离京兆府。 事实上,袁方如果再问她多要一张来佐证,她无论如何都拿不出来了。 因着这张银票是她根据老猫当初交代的假银票所用的染料仿制而成,这里面本身有个讨巧的地方——所用非川纸,只是一般作画宣纸,因为纸张轻薄所以即便只有图案没有防假的水印也说得过去,否则,她还真没办法完全仿制。 所谓作画,同一个人也没办法完全画出一模一样的两幅,不管是颜色还是线条,总会有细微差别,那样的差别,陆安然不足以蒙骗袁方。 眼下陆安然不知袁方信了几成,也不顾这样做是否打草惊蛇,或者会得罪当朝皇帝和重臣,她只有把案子捅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逼皇帝马上出兵抓人。 要不然,按照朝廷的做法,肯定要先找到钱模,暗中部署好一切,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不会第一时间顾及远在西南的人会不会有危险。 马车车厢里,光线被周围遮挡物撞得明明灭灭,衬着陆安然的眼眸愈加沉静清黑。 其他心思不说,危险既是她带去的,就该由她来解决。 — 西南屏县 天空最后一线黑幕被拉扯开前,县署重新恢复宁静。 云起一脚踏出马车,刚要下地,钱校尉一盆水正好泼在他面前的地上。 “天太黑,卑职没看到云世子,得罪了。”钱校尉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说完,转身又从门口水缸舀水。 云起抬了抬眉梢,县署大门破了一扇,从门槛往里一地血水,兵士们正用水冲刷地面,水混着鲜血,味道充斥了整片空间。 往里走,烧焦的厢房已经熄火,只是烟味未尽,依旧不屈不挠地四处挥发。 人们来来往往忙碌,显得云起这个人格外清闲,特别他走路还一步三晃,专挑干净的地面,这样一来,打扰到不少人。 有人捅钱校尉手臂,钱校尉探头一看,啐一口,回头忙着手上活骂道:“什么德性,他奶奶个大猪腿,小白脸果然靠不住。” 刚骂完,正面贴上云起的脸,钱校尉一张黑脸也有点受不住尴尬。 云起微微一笑,似夏风挡杨柳,吹乱一树柳絮,引得人心痒痒的,“钱校尉刚才找我?有什么话跟本世子说?” 钱校尉:“……”骂你奶奶。 “没有啊。”云起兀自点点头,“本世子还以为钱校尉伸个粗噶脖子找我呢。” 被内涵了一把的钱校尉又想骂娘。 “你不找我,那正好我找你。” 钱校尉声音粗哑,没好气道:“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云起玉骨扇一扬,满身风流倜傥道:“本世子昨晚夜巡,路上遇到个宵小行踪可疑,顺便把他逮来了,不若交给钱校尉好好审问一番。” 钱校尉:“……”夜巡,我呸!明明是狼狈逃命,还真有脸说。 说真的,钱校尉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咦?”云起还故作不解,“钱校尉不高兴吗?本世子原本还打算回王都问狼山大营要人呢。” 钱校尉莫名其妙,“高兴什么?” 云起扇扇风,笑眯眯道:“看你抓人挺利索,还以为你爱干这事,这不是跟我们提刑司合拍嘛。” 钱校尉看着云起风度翩翩的离开,总觉得被嘲讽了一顿,可是他没有证据。 最后,人提到了县署大堂,云起以提刑司司丞的身份坐在上面,祁尚陪审。 不像其他官员衣冠整束,官服加身,云起身着锦衣,坐姿也不端正,懒洋洋靠着椅子后背,“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话是正经话,可惜语气过于漫不经心,显示不出当堂审问的威风。 “青天大老爷,小民叫马戴,王都人士,来西南屏县是受老猫……哦,他本名王德贵,他托我带个东西来的。” 祁尚疑惑地看看云起还有堂下马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配合的疑犯。 “什么东西啊?拿来本官瞧瞧。”云起摊平扇面往前一指。 马戴往胸口摸东西时,身体轻不可微的哆嗦一下,“老猫说这个叫钱模,可以印制银票。” 云起支起上半身往外倾,“马戴,你可知仿制钱模、私印银票是砍头大罪啊。” “这个小的不知。”马戴磕了个头,缩着脖子道:“老猫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拿了东西往西南走,我哪儿想到他是害我呢。” 祁尚皱眉:“你既知手中是什么东西,又收受一大笔银子,你非黄口小儿,如何不知?” 马戴死不承认,“人家运送货物走镖的也收银子呢,小民又没干坏事,就是替人走一趟,和押镖一个道理。” “休得胡搅蛮缠。”祁尚不上当,沉煞煞的眼看的马戴心慌,“西南假银票案是否有你参与其中,背后还有什么人?你躲在西南有何目的,又为何偷偷摸摸跟踪云世子?” 马戴被那锐利冷肃的眼神看的心慌意乱、目光虚晃,“小,小民……” ‘啪——’惊堂木被猛拍一下,所有人看过去。 云起食指描过眉毛,“啧,声音还挺大。” 众人:“……”怎么,你玩呢? 钱校尉忍不住了,“祁参领,你看这什么人!” 云起挑眉:“看本世子干嘛,问案啊。” 大家再次无语,明明是他摸鱼,还有脸义正言辞训斥人起来。 “哦,说到钱模是吧。”云起五指并拢往上招了招,“拿过来,本世子当场验验,看是不是那么神。” 县署自然是没有川纸的,也只是找来一张普通白纸,云起让人用墨水浸透了钱模,再往白纸上轻轻一压,挪开一看。 “嘁~”云起桃花眼上挑,似笑非笑道:“马戴,你来同我们寻开心的吗?” 只见纸上其他都和银票图案很像,唯有右下角,蜷缩着一只细眉长眼的小狐狸。 马戴张大嘴,“我不知道啊。”他还揣了好一段日子,中间怕被人发现,也没想过拿出来试试。 唯有祁尚看的认真,还下定义道:“这个狐狸看的有些眼熟。” 临出发前,皇帝曾召祁尚入宫,告诉他这次西南平寇另一个重要的事便是找出假银票幕后之人,当然王都死人的案子似乎隐隐约约和西南那边有关,也提了两句。 所以,路上祁尚找机会和苏霁聊了几次,知道死人的左手臂都有个神狐印记。 让人将马戴带下去,祁尚问云起,“世子怎么看?” 云起眨了眨桃花眼,“还能怎么看,两只眼睛看呗。” “世子觉得他说的真话还是假话?”祁尚正色道:“如他所言,有人花大价钱只为让他送一块假钱模来西南,所图为何?” 云起往后斜斜倚靠,仰着脑袋望了半晌,忽然兴致冲冲道:“不然上大刑,来一个屈打成……” “咳咳咳——”苏霁适时的咳两声。 “呃……”云起立马改口,“诚心诚意,让他感受到我们的威严,然后不打自招。” 从大堂出来,钱校尉发自内心道:“祁参领,我认为云世子那边的意见不重要,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 祁尚却摇头,“此来屏县,皇上特地派遣提刑司同行,自有皇上的道理。” 钱校尉想了想,“倒也是,王都引魂断头案还有沂县神狐这两桩,提刑司办的又快又漂亮。” 可说来说去,和云起有什么关系,没看他出个王都还硬拉着个病人,钱校尉撇嘴,“这个司丞也未免太好做了吧。” — 那边,墨言不懂,追问道:“世子,咱们抓着人直接审了把案子破了就行,为什么还要拎到那几个兵大头面前去。”他亲手抓的人,一点也不想让别人沾功劳。 云起掀了掀茶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没内涵,不屑得回答,瞟苏霁一眼,“你来说。” 苏霁坐到云起对面,拢了拢袖子,道:“单是查假银票案,皇上为什么还要从狼山大营调一千人同行。” 墨言:“不是平寇吗?” “王都东有白虎,南青龙,北狼山,各一万人,三军统共三万人马,为的守护京师安全,也是大宁朝濒临危险时最后一道屏障。” 墨言点点头,这个他知道,但是和他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西南离屏县两百里就有驻军,为何大费周章还要从狼山大营调军?”苏霁道:“你看出这里面的区别没有?” 墨言摸着下巴半天,“王都军队常年窝着、久不作战,拿出来历练历练?” 观月看不下去了,踹他一脚道:“能领军守卫王都的都是心腹,笨蛋。” “我去,观月你的蹄子敢踹我。”墨言还回去后,击掌道:“我明白了,皇帝是不信任我们,让祁尚带人盯着呢。” “我们不能不做,也不能多做。”苏霁轻吁一口气,道:“世子,你得的这个差事不容易啊。” 云起呷一口茶,轻笑道:“急什么,假银票泛滥导致民怨沸腾,头一个该着急的又不是我们。” 这话说完没多久,云起就后悔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7章 威逼 每年春夏交替,后宫都会办一场桃花祭,通常皇后主理,淑妃协办。 王都名门夫人和小姐都在邀约对象之中,明面上饮茶作乐,实际也是另一种不输于朝前的夫人交际。 今年较为特殊的一点是,皇后身体不适,由淑妃直接接手过来,成了这一场桃花祭主人。 其他大家世族暗中议论纷纷,临行前都再三交代,务必让各家夫人多观望再三,探查一下是否后宫有变。 有些消息灵通的却心有所感,似乎顾家出了点漏子,但具体原因未知,还是遮掩得太好。 陆安然看着夫人小姐们互相含笑招呼,或者亲切耳语,然而心思都不在上面,频频转头看向花径深处,等待这场宴会的主人到来。 比起别人的热闹,她这里好像隔开的两个空间,安静到不可思议。 俨然陆安然的心思也不在这里,前日她去过京兆府后,一直让春苗暗中注意,但没有任何动静传来,到底是袁方太沉得住气,还是她的伎俩早就被识破。 在她神思不定时,有一娉婷身影落于她面前,“陆小姐。” 陆安然抬起头,对上苏湘湘含蓄客套又稍显疏离的笑容,颔首算招呼对方。 竹心以手帕轻拭石凳,拂去上面沾惹的一片红花瓣,待苏湘湘坐下后退到后面几步的位置。 陆安然静静看着,心中叹服,不亏是王都这等精细地方养出来的贵家千金,相比起来,她的生活过得糙多了。 “陆小姐有话说?”苏湘湘道。 陆安然半垂眸,“我只是有些奇怪,此处座位众多,这算不上好位置,苏小姐为何独独选择这边。” 苏湘湘抿嘴笑,“那陆小姐呢?” 陆安然侧头扫过旁边,淡声道:“安静。” 苏湘湘笑容僵了一瞬,“其实有件事,我心中比较好奇。” 陆安然看着她笑得略微勉强,略想一下明白过来,她只是说事实,大概苏湘湘误会自己嘲讽她,也懒得解释,问道:“什么?” “上巳节那日在雅闲居发现的湖底男尸,后来可查到身份?” 陆安然注视苏湘湘片刻,摇头道:“提刑司查案,我不清楚。” “陆小姐见笑,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尸体有些失态。”苏湘湘竖起一根手指揉了揉额头,“总想着死无人知,那人也有些可怜。” 陆安然点点头,捧着茶杯喝一口。 “陆小姐不会怕尸体吗?” “我?”陆安然不疾不徐地说话时,声音显得寡淡,“见得多了就习惯了。” 苏湘湘手执帕子掩口,“说到提刑司,外面传闻陆小姐在帮提刑司做事,也不知当不当真。” 陆安然眼中露出几分奇怪,明明上次看到的苏湘湘有些清高,不大屑于和人攀交,虽没有表现出来,但仍旧有一种凌驾众世家女的意味,眼前这个怕不是假的。 “传闻太多,说不出里头多少谣言。”苏湘湘笑了笑,“还有人说你和云世子暧昧不清,陆小姐都没想过澄清两句吗?” 说到底苏湘湘没有主动攀谈的经验,说话直接点主题。 陆安然想也不想道:“清者自清。” “那便是假的?可陆小姐几次出入提刑司,却有人亲眼看见。” 陆安然疑惑:“苏小姐想知道我的事还是云起的事?” 苏湘湘没想到陆安然这个人更直白,起码她还有事没事拐个弯,这人偏把话拎出来甩人脸上,不禁面色有些发红,“其他不说,陆小姐和云世子较旁人亲近。”都直接称呼名姓了。 “名字本就取来让人叫吗?”陆安然坦坦荡荡,反而引得苏湘湘略微窘迫。 话不投机本该散场,也不知为何苏湘湘仿佛坐定了不肯走,任凭沉默发酵,两人的气氛莫名尴尬。 幸好淑妃终于驾到,众世家夫人小姐齐齐上前迎接。 陆安然迈步前,听得苏湘湘再次问道:“陆小姐当真不知湖底尸体来历?” “不知。” “那为何听闻,前日陆小姐去京兆府替人击鼓鸣冤。” 两人落后别人一节,未免叫人发现,陆安然加快两步,边侧转头道:“所谓听闻与谣言相差无几,苏小姐如有兴趣,聊作消遣也未尝不可。” 苏湘湘倏的脚步一顿,秀美的脸庞由红转白,咬了咬下嘴唇,眼中闪过一抹忿色。 “小姐,这人忒不知好歹。”竹心上前扶住苏湘湘。 苏湘湘未曾这般叫人当面羞辱,心中自有些羞窘难言,勉强压制了,说道:“不可胡说,我同她没什么交情,她何以对我肺腑之言。” “只是大公主和二皇子那……” 苏湘湘对竹心使了个眼色,后者左右看看捂住嘴,“奴婢失言。” 上首淑妃优雅落座,苏湘湘赶在后头随众人一起参拜,随后根据各自的位置坐下。 应付旁边几个世家女的同时,苏湘湘望向陆安然所在处。 蒙都陆氏嫡长女身份贵重,坐在淑妃左手边第三个位置,旁边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朝中重臣家眷,相比她中下位,无形中拉出巨大差异。 因而,苏湘湘顿时觉得这场桃花祭索然无味起来,直到某个俊朗身影跃入眼帘。 在这一方面,陆安然同苏湘湘难得心有灵犀一次,好不容易撑着夫人们讲完恭维话,淑妃叫大家都散了。 陆安然挪得快,不过刚迈半步,就让淑妃身边大宫女叫住了,“娘娘请陆姑娘上前一步说话。” 大概是王都水土养人,明明二皇子都快成年,陆安然觉着淑妃依旧年轻得很,红唇粉面犹如十七八岁小姑娘。 “本宫上次召见没能好好同你说话。”淑妃嘴唇拉扯起一丝弧度,待人态度亲和,“来王都一段日子,可还住得惯?” 陆安然不认为淑妃有闲扯的功夫,面上恭敬道:“谢娘娘关心,一切都好。” 淑妃好似放心般点点头,“你在王都无亲无故,若有什么委屈了,只管来宫中找本宫。” 陆安然自然没将这句话当真,还是谢了恩。 “本宫听说……”淑妃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拨动玉镯,眼睛一错不错落在陆安然身上,“你帮着提刑司破了不少案子。” 来了,陆安然精神一震,神色波澜不惊道:“臣女不敢夸大,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淑妃轻笑一声:“不必自谦,皇上都亲口夸过你几句。对了,王都城这几天发生了几桩怪案,好似与什么狐仙有关,你说与本宫听听。” “是否狐仙臣女不知,只是死者手臂有一枚刺青,为狐狸图形。” “哦?死者都有哪些人?” “臣女只知道柳家公子为其一,其他不清楚。” 淑妃再次笑出声,这回笑容带几分轻慢,“那不如说说雅闲居出现的尸体,你为何代替他去京兆府击鼓鸣冤。” 陆安然手指骤然握紧,“臣女……” 淑妃抬起一根手指,“本宫不听别的,就问你王都青烟巷琼仙楼你知不知?” 陆安然不说话,淑妃笑着,眼底却散发几分寒意,“死的几人都与琼仙楼有关,提刑司反而不曾深究,难道琼仙楼里,还有提刑司动不得的人物。” 陆安然眼观鼻,“回娘娘,臣女非提刑司的人,故而不懂这些。” 淑妃紧盯着她,“你说仵作一途,什么为重?” “验尸,查勘现场。” “难道不是替尸申冤,还世间公道正义?” “臣女以为,在其位谋其政,在其职尽其责,审案诉状理应官府来做,臣女不敢也无法逾矩。” 淑妃笑脸一收,表情骤然冷下来几分,“除此外,你没有什么要和本宫说的了。” 陆安然低头,目光垂放在地面上。 淑妃把人打发出去,冷哼道:“不识抬举。” 放着这么一个好机会,眼睁睁看它流走,淑妃心中有气。 那日红裳说顾家出了纰漏,传信出去让她父亲镇国公一打听,才知琼仙楼原是顾秦牧暗地里置办的产业,前几天不知这么回事,楼里死了个女子,且柳家那位去过琼仙楼也出事了。 淑妃心中盘算的好,顾家一倒,皇后再能耐也独木难支,虽然她是一国之母很难撼动,但皇后不重要,谁坐到太后的位置上才算笑到最后。 谁知,红裳昨天跑回来说:“浪人闯入琼仙楼,死伤不少人,好巧不巧,楼里老鸨和老板都重伤不治。” 淑妃冷笑:“顾家人好手段。” 红裳道:“他们出手太快,国公爷还没来得及行动,已经把所有线索都切断了。” 他们都知道琼仙楼背后的主子是顾秦牧,可是没有证据,顾家人照样装傻。 “姓陆的都爱和我作对。”淑妃威逼利诱,无奈陆安然不为所动。 “娘娘给她脸面是看得起她,既然她不接,便是以后存了心和我们关雎宫作对。” “小丫头片子,还进不到本宫眼里。” 红裳笑着道:“是呢,所以娘娘放宽心,您瞧皇上这次让娘娘主持桃花祭,摆明了厌弃那位,皇上心里门清呢。” 淑妃起身,让红裳伺候着换了一套更正式的服装,恰好门外宫女报时辰到。 “娘娘,桃花祭开始了。” 门一开,外面阳光灿烂,照在淑妃身上,衣着贵重而人更雍容,她遥遥望了一眼椒房宫的方向,嘴角微挑起,眼底全是志得意满。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8章 告诫 祭祀过后,院内众人立时壁垒清楚的分成几拨。 陆安然站在一簇簇艳红色的双喜藤后面,看陆简妤驾轻就熟混迹在各王都小姐中间,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她想,陆简妤这样的性格,才是一个合格的世家小姐,难怪陆家主母看重。 眼中湖蓝色一晃,孟芝袅袅婷婷、弱柳扶风地走在湖畔,作为庶女她插不上话,即便游离在最外边,但始终不肯离开以定安郡主和大公主为中心的圈子。 旁边有人靠近,陆安然侧身对上一张冷艳骄矜的脸庞,红唇浅勾,神色间隐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真是争气。” 别人姐妹的事陆安然不好插话,冲对方有礼的点头:“孟小姐。” “同游一段?”孟时照挑了挑一边眉头,口气偏强硬,姿态有些高傲,容易给人盛气凌人的感觉。 但陆安然观她神色怡然,行为坦荡,因而做派直接却不会让她讨厌。 一样米养百种人,同是出身孟氏,孟时照和孟芝两姐妹不止性格南辕北辙,为人处事天壤之别。 虽说同游,孟时照步伐轻快,走路毫不停顿,也不同陆安然谈论什么,陆安然正奇怪她这一出所谓为何,孟时照倏然止步。 落羽杉外一大片湖畔,对岸站着两个人,影子倒映在湖水之上,波纹晃动仿佛相缠。 陆安然借着树丛遮掩,疑惑地看向孟时照,她直觉对方是故意领路前来。 “苏湘湘颇具才气,故而总不吝于在同龄一辈前露露脸。”孟时照没什么语气地说道:“又是个心比天高的人。” 这是陆安然第二次无意中窥视到二皇子和苏湘湘‘私会’,相比前次,两人仿佛更亲密,隐隐有郎情妾意的意味。 “苏湘湘比二皇子大了些。” 孟时照勾勾红唇,不是嘲弄也恍似嘲弄,“世人不常说女大三抱金砖。” 陆安然认为,两个人在这个情境下讨论别人的感情生活有些怪异。 孟时照看向她,“刚才苏湘湘找你,一定问王都城案子了。” 如此肯定的语气让陆安然诧异,就好像孟时照刚才在旁边听了墙根。 孟时照不屑轻撇,“我没有偷听的嗜好。” 陆安然摇头,“孟小姐误会了,只是我好奇孟小姐怎知?” “我们世家子女从出生开始就在权谋斗争里,学的不是普通人家的女红针线,而是玩弄人心,这样环境里长大的人,你说她会不会做无用功之事?” 陆安然半垂眼帘,想到当初湖底男尸案刚出时,二皇子曾叫皇帝训斥,刚才淑妃言语之中又暗示她把顾家咬出来,所以不是苏湘湘想知道,而是二皇子和淑妃。 “还有,她一定竭尽全力打听你和那位云世子的关系了吧?”孟时照又扔出一句话。 陆安然蹙眉,如今几位皇子公主逐渐成年,表面上兄友弟恭,没有发生过不愉快,可身处皇权中心,怎么可能缺少暗地里的明争暗斗。 二皇子乃淑妃所出,大公主的生母虽然是已去世的嫔,但她从小叫皇后抱养,除非二皇子而三皇子日后别无心思,只稳稳当当地等太子继位,当他们的王爷,但凡有点想法,必然少不了腥风血雨,哪里来的真正的和平相处。 至于太子,一切未成定局,皆有可能。 所以苏湘湘这般既扒着二皇子,又亲近大公主的选择,看起来有点不明智。 “苏湘湘想在二皇子和大公主之间左右逢源,铺平以后的路。”孟时照笑容清淡,“她以为棋局当真是世局,就那几分能耐也能玩转宫廷。” “苏小姐已有婚配。”连陆安然都觉得说这个话有些虚。 孟时照扬眉:“可惜她眼光不太好。” 谁敢说抛开四品参领投向二皇子怀抱眼光不好,也唯有孟时照。 “真以为王侯公卿比寻常人家好。” 陆安然不否定人往高处爬的想法,但在有婚约的前提下这样做,过于轻浮。 陆安然不解,“孟小姐今日为何特意来提醒我。” 孟时照比陆安然高一些,眼皮子一落,看人就成了俯视,“我只是看不惯有些人装模作样。”说完,不多客套话,直接离开。 陆安然大加钦佩,她当真是第一次见识孟时照这般行事潇洒、恣意张扬的女子。 — 陆安然稀奇,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什么人都来找她。 出宫门的一刻,她叫柳相知身边的人请过去了。 “柳相。”沾拂楼内,陆安然施礼道。 明明是酒楼,柳相知偏偏布置了一套茶具,已有茶香袅袅,惹人喉舌发痒。 柳相知倒了一杯茶给陆安然,陆安然喝过后,忽然明白了这次邀约缘由。 叶底均整,味醇而甘,滋味鲜爽,茶汤碧清微黄,似甘露,名为蒙顶甘露,产自西南。 “柳相找我,是否因为前日的事。”想清楚后,陆安然干脆直问道。 柳相知放下茶壶,轻缓而笑,“老猫失踪,你为何肯定他带着钱模去了西南?” 陆安然垂目看茶汤中茶叶沉浮,稍作思忖,谨慎道:“他既然让人伪装身份潜入西南,必定有他的道理。” “可你尚不清楚,意图诓骗袁方。” “我只是说了我所知道的,至于袁大人如何想,我无法揣测。” 柳相知轻描淡写道:“包括你手中的假银票?” 陆安然抿紧下唇,“这事上对柳相有所隐瞒,望柳相不介怀。” 柳相知没说信还是不信,将茶杯送到唇边浅饮一口,片刻后,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你一点也不像陆逊。” 口气中的熟稔出乎陆安然预料,“父亲当不会如我莽撞。” 柳相知面容含轻笑,“你错了,他可比你狡猾多了。” 陆安然眼底盛满惊奇,可惜柳相知不再往深处说,又道:“西南时局复杂,如今更是混作一团,你倒好,还往里撺掇,是为了云王府那位吧。” 骤然被说中心事,陆安然稍有不自在,“柳相明察秋毫,定当知道有人在暗中手脚,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给别人带去危机。” “你这话……”柳相知笑道:“旨在怪罪我坐视不理吗?” 陆安然放低眉眼:“我不敢。” “我刚才说这当中有些复杂,并非推脱。流寇作乱,幕后人物牵连甚大,关键一点,还有前朝旧臣掺杂其中。” 陆安然从和老猫那场谈话中已知道,关于某些不死心的前朝余孽企图兴风作浪,如今柳相知说出来,她又疑惑。 “柳相说这些与我听,是否不妥当。” 柳相知看她,“明知不妥,还要插手?” 陆安然长睫颤了下,盖住大半眼帘。 “说你莽撞也对。”柳相知拇指摩着茶盏底部,眸底几番思量,“皇上并非不欲对西南动手,只是时机不对。” 陆安然不服,“何为时机?” “兵不血刃,一网打尽。” 陆安然吸一口气慢慢放出,“寻到钱模,趁机顺藤摸瓜是吗?” 这其中祁尚和云起是否遇险,在大局之外。 “你可知,”柳相知松了松背,眼有睿光闪过,“早在你去京兆府击鼓鸣冤前,皇上已暗中派遣南宫止携十龙武卫前往西南。” 陆安然抬眸,某种猜测在脑海闪过。 柳相知悠悠道:“龙武卫有临时调派驻军之权。” 猜测得到印证,陆安然脑子轰的一下有些乱,她左右筹谋,莫非都做了一场无用功。 “不过你闹一场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吸引了一部分目光,谋后之人怕还在静观皇城动向。” 陆安然拽紧手心,“调遣龙武卫动西南驻军,屏县将有大乱。” “不止,怕是临近几个县都会出乱子。” 西南假银票横行,粮食物价飞涨,搞得民不聊生,流寇乱中起,加上有心人作怪,想不出大乱子都难。 “是前朝的人。” 柳相知指尖沿着杯上暗纹游动,皆是掌握中的从容不迫,“当中一个名叫萧从龙,原是荣靖公主表亲,当年尚年幼,许是藏于乡野村舍,此番大肆购置粮食兵器中,便有他的身影。” 表亲为外家,堂亲才同姓,这个萧从龙既然是荣靖公主的表亲,不应该承萧姓才对。 许是看出陆安然的疑惑,柳相知解释道:“他主动过继成了前朝皇继子,萧从龙也是后来私自改名。” 从龙,意为乘龙上天。 陆安然不由摇头,好大的口气。 “你现在该想到了,皇上没有大肆宣扬这事,而另外暗中派南宫止和龙武卫前去,很大原因是因为太子。” 太子子桑瑾,荣靖公主和当今皇上所生。 外间传言,新皇登基直接立子桑瑾为太子,是因为他对荣靖公主用情至深,无奈天人永隔。 陆安然更相信另一种说法—— 王朝初立,新旧两朝交替,整个大宁朝篇幅广大,皇帝不可能也没有那么多自己的人手,所以立太子不过是用来维稳的手段,以平衡朝局。 有风徐来,吹得陆安然青丝浮动,微微凌乱中一双眼睛格外黑而澄,“柳相今日所说种种,是为告诫,让我不要再自作聪明,反而平添麻烦。”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39章 求救 云起抓了假扮老猫的男子后,祁尚再三审问也不能问出来更多,只得暂时收押。 那两日流寇忽然隐匿,祁尚预感不好,果不其然,五天后一个夜晚,大批贼寇突然杀入邻近的邺县,并且很快占领城池。 这一次他们有备而来,一口气集结了有万人之众,祁尚手中一千人加上屏县原本的几十号人,别说无法支援他处,恐怕守住屏县都难。 “祁参领,通往西南驻军的路已经被切断,我派了两人突围至今没有消息。”钱校尉紧皱着浓眉道。 云起以食指和拇指扣着下巴,“行动如此迅速有序,看来不单是穷乡僻壤随便聚集的乌合之众这么简单。” 祁尚视线从舆图上划过,“不是流寇,是前朝旧部。” 云起咧咧嘴,“哈,反贼?” “多年前一部分前朝余孽逃亡至此失踪,这回作乱起始皇上派人细查,发现一个叫萧从龙的领头参与,恐怕是他不甘屈居于此,妄图匡扶前朝,故而利用假银票趁机哄抬物价,扰乱百姓生活,暗中再用得来的钱大肆购买粮食兵器。” 人们安居乐业、幸福富庶,你让大家起义人只当你脑子傻了,可当时事艰难、民不聊生,这会儿蛊惑人心,大加宣扬,众人便会顺应而起。 云起气极反笑,“祁尚!你瞒的可真紧,真要是反贼,还浪费什么功夫,赶紧跑啊。”他连忙蹦起来,“等反贼打上门,走都来不及。” 祁尚一手拦住,“云世子稍安勿躁,我们本是来平乱,流寇要打,反贼照灭不误。” “本世子不跟你耗,你自己玩去吧。”云起用玉骨扇推开祁尚,从房间里出去。 钱校尉黑着脸,“祁参领你看这人贪生怕死的熊样。” 别人也看不惯云起本人,但碍于身份不好直说,到底眼神都有些不一样。 祁尚默不吭声,他认识云起时间不长也不短,风流世子纨绔子,云起耍得游刃有余,可祁尚总觉得在那浮夸之下,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 “钱校尉,派两个人去找一下云世子。” “让他跑,看他能跑哪里去,别他娘路上遇上反贼腿软,哭得娘们兮兮地回来。” “诶?”人未见,一柄玉骨扇压在钱校尉的肩膀上,随后从门后闪出一张妖孽肆意的脸庞,“钱校尉认谁当娘啊?” 钱校尉脸更黑了,他娘的每回说人坏话都给正主逮个正着,硬邦邦道:“世子没走?” 云起一个潇洒的转身,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本世子想了下,没有本世子坐镇屏县不行,还是勉为其难留着吧。” 有手下偷偷禀告祁尚,“反贼聚集在屏县城外三里,出城的路都给拦阻了。” — 屏县被围时,陆安然回到吉庆坊,从春苗手里接过一块锦帕。 “就落在大门口,要不是看它模样精致,奴婢直接扔了。” 帕上有美,立于酒坊之前。 如果有人不小心掉落,怎么刚好落在她家门槛上,要说故意放着,所图为何? 鹿陶陶一把抢过来,歪歪脑袋,“又是人又是酒坛,干什么,求酒啊?” 如有手拨云雾,陆安然眼眸忽地一亮,重新拿过锦帕细细审视,她不懂平绣、垫绣、扎针这些女红绣法,但她缝尸体多了,对针脚颇有心得,能从中辨别不同人的手法。 “春苗,你将我从沂县带回来的食篮拿来。” 当日离开,利儿娘送了一叠鲜花饼,最下面垫了一块绸布,应景般绣了点桃花样式。 两相对比后,陆安然道:“一样。” 春苗一怔,“可这篮子里的绸布是小姐从沂县带回来。”这锦帕却突然出现在王都吉庆坊,两个地方相距甚远啊。 陆安然捏紧帕角,“求酒,求救,她遇到危险了。” 鹿陶陶摸摸下巴,“你说的好玄乎,比我这个狐仙都能掐会算。” 陆安然突然抬眸看向她,看得鹿陶陶一个激灵,“你干什么啊?” “陪我去一趟沂县。”陆安然道。 直到马车启动,陆安然在晃荡的小小空间里神思不属,她不知这一趟去得对不对,会不会又无形中坏了谁的大事,可她必须去。 把求救的帕子送到她门前,一定是利儿娘她们无助当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嘻,人人都说医者慈悲为怀,没想到啊,”鹿陶陶笑嘻嘻地靠过来,挤眉弄眼道:“你一个仵作也跟着惩恶扬善啦。” 陆安然不去纠正鹿陶陶用词不当,她只在想,这不代表她就从此悲天悯人了,她不过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鹿陶陶抓了一撮头发撅起上嘴唇用鼻子夹住,嘴里轻哼道:“不过某些大夫假道法假仁义,小姐姐你也是哦。” 路上所需时辰不少,陆安然为缓解心焦,随口捡了句话回道:“你心里对行医的人多有怨词,吃过这方面苦头了。” 鹿陶陶马上变脸,凶巴巴道:“不准提!” 安静不过几息,鹿陶陶自言自语咒骂一句:“他就是个坏果子大烂蛋。” 陆安然居然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委屈的意味。 — 沂县还和以前一样,除了越来越多的儒生在街上行走,看不出其他区别。 兰亭集会是沂县每年一次的大盛会,现在随便往外面逛逛,当真应了‘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 怀着这样的心情到了利儿娘的绣坊一看,陆安然傻眼了,这里成了一家米醋店铺。 “原来的绣坊?”店铺主人摇摇头,满头雾水道:“我们在这里经营数十年,从未听过原来是绣坊啊,小姐您开玩笑呢。” 陆安然从店铺墙皮地板一一扫过,冲对方点点头,离开了这个地方。 “真不会骗人,连我都看出来他在说谎。”鹿陶陶得意洋洋道。 的确,若是经营了数十年,总有酱醋熏染墙壁地面,可是那里面干净的过分,反而有淡香隐匿在浓醋之下。 陆安然想了想,对鹿陶陶耳语几句。 鹿陶陶眨巴眨巴大眼睛,眼底划过一抹狡黠,“小姐姐,这可是你让我做的哦。” “嗯,不过我要在场。” “嘁,不好玩。” 话虽这么说,到了晚上,鹿陶陶还是带着陆安然蹲在某户人家房顶上,掀瓦片前,兴致勃勃道:“我先跟他玩玩。” 陆安然抓住她手臂,“干正事。” 鹿陶陶噘噘嘴巴,从怀里掏出那个奇怪形状的东西放到嘴边,吹奏的声音幽暗空冥,时高时低,像叫人踩在钢丝上走路,又如梦如幻。 陆安然很奇怪,这次她居然没有受一点影响。 吹完一曲,眼看床上的人已经入梦,鹿陶陶拍手道:“好啦,小姐姐你可以下去问话了。” 陆安然疑问道:“怎么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鹿陶陶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陆安然闭上嘴,大概明白了这种音律是可人为操控的,有针对性。 这次陆安然用的是鹿陶陶上次唬人的手法,先把人用曲子摄魂,然后下去问话,就算人醒来,怕也以为做了一场梦。 原本鹿陶陶认为抓鱼抓大条,当然直接找沂县知府啊,不过陆安然考虑到县署布防严谨,鹿陶陶带着她或许惊动衙役,故而折中找了个轮值休息的小捕快。 鹿陶陶吹一口哨声,小捕快揉揉眼睛坐起来,人有些呆愣愣的神志不清的模样。 “沂县发生了什么,田字巷绣坊的几个女子去哪里了?”鹿陶陶说催眠时间有限,陆安然立马捡紧要的问。 小捕快发了半天呆才听明白,张张嘴,一字一顿道:“狐仙躲在绣坊,狐仙杀人。” “她们人呢?” “人在哪里?”小捕快眼珠子开始不停的转动,因回答不上来而狠狠出汗,“人,人在哪里?” 陆安然看向鹿陶陶——催眠把人催傻了。 鹿陶陶见她质疑自己的水平,动动嘴唇,不满的吹奏起另一个曲子。 小捕快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狐仙杀人,人不见。” 翻来覆去这两句话,陆安然让鹿陶陶重新把他放倒,两个人按着原路悄无声息退回去。 “靠!我这个大名鼎鼎的狐仙就在这里,什么时候杀人了!”一出来,鹿陶陶叉腰气哼哼道。 陆安然则奇怪,神狐现世这个事已经结束,怎么又闹出狐仙杀人,还恰好是利儿娘几人。 鹿陶陶跟着陆安然在城内瞎转悠一圈,不禁好奇道:“你在找什么?” 这会儿陆安然停在利儿娘婆家门前,大晚上灯灭了,四处静悄悄,但她一看这地方就藏不住这么多女子,刚想离开,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动静,像什么重物倒地。 鹿陶陶推开窗子一看,“嘿,老婆子摔倒了,不知道摔死没。” 独居寡老,半夜即便摔死过去也没人知道。 两人遇上了,进去扶起来喂了点水,老妇人半醒不醒,虚弱的呓语:“你们……是谁啊?” 鹿陶陶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我是狐仙。” 从此间离开,陆安然心内深叹一声——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这是吴氏那个婆母吧。”鹿陶陶还有些印象,撇撇嘴,“之前那么凶的人。” 忽而双手一拍,“啊,我知道她们躲哪里了!” 陆安然猛的抬头:“在哪?”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0章 狡狐 反贼行动很快,摧枯拉朽之势,一连扫了邺县、酉县和溧水三县,如今浩浩荡荡地围困屏县。 “看目前情形,他们打算从陵江一路南下,以泯江为分割点,盘踞西南部。”祁尚手指头点着舆图的某个地方对众人说道。 钱校尉冷哼:“想得倒好。” 云起以玉骨扇轻敲椅子扶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泯江宽广,江水又湍急,周围地势险峻,守而难攻之地,好计策啊。” 钱校尉瞪眼:“世子还要夸反贼不成?” 云起耸耸肩:“实话实说。” “世子还不如当面夸,说不准反贼网开一面,攻城的时候放世子一马。” 这话有些不敬,但形势逼人,纵觉得不妥也没人会说他。 云起手掌猛地一拍,仿佛才想起来一般急色道:“哎呀忘了!祁尚你想出什么办法来没有,要不然投降吧。” 钱校尉差点被气晕过去,祁尚揉了揉酸胀的额头,“我准备带九百人突围,剩下一百多人护着云世子在后面见机行事。” 其他人还未说话,云起皱了皱眉头,“这样妥当不妥当,外面那些可都是真刀真枪,万一刀剑没眼伤到本世子……” “世子!”钱校尉气哼哼道:“你要能成,不如充当先锋。” 云起啧一声,勉为其难道:“算了,先就如此吧。” 商量完毕,祁尚又开始点人,“事不宜迟,要趁着他们不备行事,否则易失先机。” 其他人也都是出身军营,带兵打仗这回事不含糊,划拉舆图道:“以这边为突破口,打他们措手不及,然后退往漳县,向西南驻军求援。” 虽然谋划完,众人心情依旧沉重,以一敌百以往在说书人的折子上听来爽快,当如今真面对这个局面,谁也不是铜墙铁壁,深知胜算几何。 “我们还有希望。”祁尚鼓励士气,道:“他们前面能这么顺利,一是因为县署府兵有限,再一出奇制胜,说到底短短时间聚起来众人,军心不齐,良萎掺杂。而我们乃大宁朝真真正正的守军将士,平时养精蓄锐,战时利刃出鞘,守我国土!” 这番话说得雄心壮志,热血非常,士气被鼓舞起来,一扫前面的阴霾,恨不得扑上去与敌人大战厮杀几番。 出门后,云起悄声对苏霁道:“祁尚此人,算个人才。” 苏霁笑了笑,“世子夸人也要保留三分。” 云起挑了挑眉头,桃花眼微微上扬,“等会冲出去时你就不用保留了,从北到南都闯了,可别栽在西南这摊脏水里。” “祁参领谋略虽好,但反贼毕竟有人数的压制,这场突围怕是不易。”苏霁往后看看,压低了声音,“是否要动用我们的人,在临县闹点动静,引开一部分人。” 云起眸带思量,“你想好了?一旦暴露,西南的点就不能用了,你几年心血付诸东流。” 想要在一个地方埋下人马,非一朝一夕,也不是花点银两这么简单,需要前后统筹,左右打点,疏通上下,这里面所费的心思不知道多少。 苏霁轻叹:“反贼虽为乌合之众,到底聚万人之多,乱中出错,我也是怕世子马失前蹄,折在西南。” 云起斜睨他,“就不能说点好听点。” “世子您算无遗策,诸葛在世。”苏霁不走心地夸完,话锋一转,“但是,还是小心为上。” 口中这么说,云起明白苏霁说的有道理,他们就算满脑门算计,在人数的压制下,再多筹谋都不管用,更何况他们手中能用的人手也有限。 只是不等苏霁暗中发信号,半夜县署起了一阵骚动。 原本等着凌晨突围的一众人蛰伏在暗夜里蓄势待发,突然闯入一个人,双方二话不说就打起来,兵器飞舞,招招如闪电击空,在草虫高昂的嘶鸣里热烈非凡。 油灯和火把重新被点亮,祁尚一眼看到众人围在中间的纤细身影,居然是个女子。 虽为女子,长剑在手,每一招出手都狠辣无比,寒刃在风中叫嚣,发出嗜血的狂嚎。 一转身,祁尚与她那双比冰泉更冷的眸子对上,冷如苍雪,没有一点人的温度,只有杀气在里面流转。 在场的其他人不是女子对手,包围圈被破开一个口子,眼看长剑要抵住一个人的咽喉,祁尚飞腾而出,以刀架住。 “不愧是大宁朝第一个武状元。”钱校尉感叹道:“祁参领这般血性男儿,堪当吾辈楷模。” 云起踢踏着鞋子出来,凑在钱校尉身边时特意打了个大呵欠,带有酒味的气散在钱校尉旁边,惹得他不满地黑了脸。 “钱校尉不是又在夸本世子吧?”云起懒洋洋道。 钱校尉往侧面拉开一段距离,“世子误会了,我在看祁参领打宵小。” “哦?”云起漫不经心地转过去,场中两人正好踩着屋顶交手,双眼倏然一眯,“无方?” 这时,祁尚一招横扫,对面的人捂着胸口后仰,退后一丈,仿佛终于撑不住了半跪着喷出一口血。 场下以钱校尉为首发出一阵呼喝叫好,反而交手中的祁尚拧了拧眉头,并非他伤到了眼前女子,而是对方本身带伤。 在云起认出来人时,观月已率先飞掠而起,此刻落到两人中间,对祁尚抱拳道:“实属误会,无方是我们的人。” — 天明时分,陆安然和鹿陶陶从落脚的客栈出来,不知道鹿陶陶从哪里借来一只小毛驴,陆安然正对着它犯愁。 “马车?那肯定不行啊。”鹿陶陶连连摆手,“马车到不了那个地方,当然得骑小毛驴啦。” 陆安然怀疑完全是鹿陶陶的恶趣味,“我可以走路。” 鹿陶陶歪头眨眼,“随便喽。” 半个时辰后,陆安然骑跨在小毛驴上生无可恋。 “大姐姐,小毛驴骑的还开心吗?”鹿陶陶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手拨动树叶哗啦啦响,一刻都停不下来。 陆安然抓着毛驴背上的鞍垫,颠簸久了,感觉内脏都快挤成一团,“还要多久?” 鹿陶陶掰掰手指头,“一刻两刻三刻……差不多三四个时辰吧。” 这里偏离官道,走的是林间小路,但陆安然看过沂县舆图,尚在沂县范围之内,如果绕过右侧的果子林,就能从北门回城。 陆安然伸手拍了拍小毛驴,从旁边兜袋里摸了个果子塞给小毛驴,有了果子吃,它暂时停下脚步。 鹿陶陶蹲在树枝上,“咦?不走啦?” 陆安然从小毛驴上跳下来,指着前面道:“以那座山为圆心,刚才我们走的是它的向阳面,这会儿绕到背阴面,你还要带我绕多少路。” 被看穿也不慌张,鹿陶陶笑眯眯道:“被你发现啦,好烦啊。” 陆安然蹙眉:“你吃解药的日子快到了。” 鹿陶陶打开双掌,撑开成一朵花托住下巴,眨巴大眼睛憋出一层水雾,“大姐姐威胁我,呜呜呜——” “没有人哭的时候笑那么开心。” “我哭了?”鹿陶陶晃晃脑袋,露出一口白牙,“我又笑啦。” 喜怒无常,性格乖戾,从见面初,鹿陶陶留给陆安然的就是这个形象,到现在已经见怪不怪。 鹿陶陶捉弄不成,撇嘴道:“不好玩,带你去啦。” 这次没有故意绕路,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到达一处山脚。 “喏,就在里面咯。”鹿陶陶冲着山体抬抬下巴。 山不高,与旁边的连成一脉,石块嶙峋,看不到任何洞府痕迹。 鹿陶陶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你需要大喊一声‘狐仙狐仙,法力无边’,你才能看到哦。” 陆安然记得鹿陶陶懂一些阵法之术,闭上眼回忆之前云起破阵的要点,试探着拨动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周围场景如纸画,迅速剥离褪色,慢慢浮现出原本面貌。 一叶障目,破云见日。 还是那座山,只是多了一条路,两边山体夹击露出一线天。 鹿陶陶狂拍手,“哇哦,好厉害哦。” 陆安然抬头望了望,迈开脚步走进去,刚走了三步,迎面差点撞上一根木棍,幸亏手拿木棍的女子反应快,才没有敲破她脑袋。 女子看到陆安然尚且眼底带几分狐疑,再看后面的鹿陶陶,立马高兴喊道:“狐仙来啦!” 鹿陶陶招招手:“我的臣民们,你们好啊。” — 刘吴氏在内,失踪的女子全躲在这里。 “原先我还担心,陆姑娘你能找到这里真是太好了。”曾经的刘吴氏,如今的利儿娘满面愁容,“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最后关头我想到了狐仙的这处洞府。” 陆安然记得原先抓获鹿陶陶不是这里,好奇的观察周围。 鹿陶陶自豪道:“狡狐三窟嘛,傻子才在一颗树上吊死。” 利儿娘见的确只有她们二人,不由得担心道:“之前的那位公子,他……?” 陆安然摇头:“他有些事要办,你先说与我听听。” 利儿娘沉了沉气息,将眼中未消的余惊压住,“好,事情要从几天前说起。”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1章 隐情 五天前刘吴氏收到一张拜帖,自称是她亡夫好友。 “他说他姓王,曾和刘志泉合作一桩生意,如今走漏风声,怕是引来杀身之祸,他赶在跑路前好心通知我。” 利儿娘颇具疲惫道:“想来我第一个反应也是不信的,虽然刘志泉在男女事上犯浑,但家中营生我清楚,没有哪桩够得上人命。” 陆安然拧眉:“王姓?名何?” 利儿娘细细思索,“好似叫王茂。” “外貌五官怎样?” “高鼻阔眉麻子脸。”利儿娘对那张脸印象很深,张口就来,“一双眼睛抖擞,有些精神气。” 陆安然思索片刻,道:“你继续说。” 以前在利儿娘心里,刘志泉心比天高,胆子不大,没有瞒天过海的本事,可自从有了外室和欠款的事之后,利儿娘推翻了对他的所有认知。 “同床共枕数年,我竟像从未认识过他一般。”利儿娘道:“我当时嘴里说着不信,可心下已经开始犯嘀咕。” 接着,王姓友人神秘兮兮地说刘志泉藏了一批东西在沂县郊外庄子里,“你赶紧逃命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鹿陶陶打断她的回忆,“你没怀疑他作何好心,特意冒着危险来提醒于你?” 这话利儿娘自然也问了,他说:“刘兄出事前早有预感,特意来信嘱咐我照看妻女,我不能辜负他。” 当时利儿娘百感交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鹿陶陶很直接地嗤笑道:“他糊弄你呢。” “我自然不能凭着他一张嘴就大费周章。”原本利儿娘是要离开沂县,只是还在等云起承诺的路引和户籍变更,这个当口,她怕生变,哪敢乱来。 陆安然有所感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利儿娘想起什么,面色变白,“见我不信,王茂与我打赌,带小姐妹们暗中离开绣坊,暂时找了个客栈落脚,我则是和他偷偷返回……” 她嘴唇一抖,声音都带着轻轻的颤音,“谁知真的有一批黑衣人闯入,杀人。”后面两个字轻得几乎隐没在唇齿间。 经过这一次,利儿娘不再半信半疑,带着姐妹们连夜逃出来,“实在没地方可去,最后秀珍想到狐仙曾带她在这里住过几天。” 但是一群人躲在山里还是要吃喝,最后决定轮流乔装去县城采买,也因为这样,发现她们的铺子居然成了酱醋店铺。 “我思来想去,这事没有官府敲章成不了。”利儿娘咬咬牙,“说不好背后的是鬼还是人。” 陆安然当下明白她的意思,“你怀疑程知府?” “没两天,坊间就有狐仙杀人的传闻,又说狐仙躲在我们的绣坊里面。”利儿娘琢磨道:“这种事不经查,一查就能发现我们几个恰好都是之前狐仙点过名的人。” 鹿陶陶努嘴:“哦~有人假借本狐大仙的威名。” 利儿娘蹙眉:“怪就怪在,传闻刚起又给掐灭了,并没有大肆宣扬。” 陆安然却明白了,还没有抓到人之前,故意放松她们警惕,暂且当作无事发生,一切照旧。 “姓王的那人去了哪里?” 利儿娘摇头,“他送我们一程,此后不再见过。” 旁边秀珍还拿着木棍不放,听到这里插一嘴道:“他还让我绣了个图说去搬救兵。” 陆安然拿出叠好的帕子,“是他提的?” “嗯。”利儿娘有些汗颜,“小姐见谅,你们已经为我们几个考虑诸多,本不该得寸进尺,奈何我们确实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只能……”为难你。 陆安然垂目沉吟半晌,复而抬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不叫王茂,本名王德贵,在王都市井坊间小有名气,大家都叫他老猫。” 利儿娘一惊:“他给了假名,难道这中间有什么阴谋不成?” 她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愚钝连累了他人。 陆安然眼下一时也想不出来,倒是想到另一方面,“你知道刘志泉藏了什么?” “原本不知道。”利儿娘一边眉头微微揪紧,“但这几天我思来想去,原在清理店铺时,我曾经看到过一张租房契约,上面不是他的名字,加上我当时精神不济,便没有理会。” 如今再细细想起来才更觉得不对劲,既然不是自己名字,为何收在身边。 陆安然立马问道:“在哪里?可知地址?” 利儿娘站起来,“人死后,他的东西我一件没动,都在我婆母那边,兴许还在。” 几人当下决定趁晚上天色昏暗,再由利儿娘带着陆安然和鹿陶陶回去找找。 — 因为无方这个意外,说好的突围留待复议。 除了云起这边没办法配合外,祁尚也想知道无方是怎么从反贼严密的围困中钻空子跑入城来。 无方这一次受伤不轻,大夫进去半天,临近中午都还没打开门。 云起凉凉的瞟祁尚,“祁参领劲道真厉害,有力气都往自己人身上使了。” 祁尚一张脸刚正不阿,神情沉肃道:“我并没有伤到她。” 云起心里门清,偏要故意作对,“哦,本世子知道了,非你的刀砍她,而是她成心往你刀上撞。” 祁尚:“……” 门打开,大夫从里面出来,“刀口有点深,虽暂时止血,切不可乱动,需得卧床静养数日。”往房间方向看看,心中感叹,这姑娘真能忍,豁那么一条大口子也一声不吭。 观月送大夫出去顺便到药堂拿药,大夫心有余悸,“你说的话可还算数?” “你放心,皇上派来的钦差在这里,还能挡不住几个流寇。” 大夫擦擦额头汗渍,“唉,这话不好说,十几年前谁能想到改朝换代呢,总之壮士别忘记请我来诊病时答应过弃城的时候捎带上我的小儿子。”说到后来,大概联想城破后的惨状,眼睛有些酸涩发红。 观月看着他背影摇摇头,朝代更迭,权利交替,兴亡皆苦百姓。 单说云起这边,他一脚迈进去,却用脚后跟踢上房门,脑袋后仰,露出个散漫不羁的笑容,“本世子先安慰一下我的人,祁参领稍等吧。” 重音放在‘我的人’三个字上,惹得祁尚眼皮都忍不住跳到不停。 要不是钱校尉不在,一定重重地啐一口。 门一合上,云起的笑脸瞬间收起来,抬起玉骨扇往前压了压,口气掩藏一丝无奈道:“好好躺着,别乱动。” 无方名义上是他的暗卫,说到底两个人乃同门师兄妹,他师父托付时,也交代过好生看着她。 “你看你这副样子。”云起撩起衣摆,坐在无方前面的圆凳上,“不想你跟着我刀风剑雨,还是把自己搞成要死不活。” 无方面无表情,眼神也不因万象回春生出一点暖意,有的只有凛冽的寒气,“有人放言,老猫让人假扮自己携钱模赴西南,并且已经落到提刑司司丞手中。” 云起啧一声:“我说怎么那些人疯了一样敢来围城。” 细想一下,又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又为何突然来西南?” 无方话语简洁,但过程一点没有遗漏,从头到尾将前因后果说完。 “所以说,陆家丫头让你跑这一趟?”云起想起陆安然一本正经的模样笑着摇摇头,“还真是闲不下来。” 无方:“小姐说鬼在王都难辨真假,只有引去西南,方可捉鬼。” 云起桃花眼微眯:“你们何不想想,老猫生性狡猾,官府和幕后人遍寻不着,为何单单就落在你们手中。” 无方一怔,她性不笨也不过分聪慧,没有云起心思缜密、深不可测,所以一路都没发现不对。 “你知道老猫的习性,难道别人不知?”云起又轻飘飘问一句。 无方抿唇拧眉,“他是故意的?” “我现在真好奇老猫这个人物,居然把我也算计在内。”云起勾起嘴角,眼底却带着几分寒意,“不过,安然涉世未深,着他计策也难免。” 无方一贯毫无波澜的眼眸动了动,她还是第一次听云起只用两字称呼陆安然,没有过分亲昵的语气,仿佛一切自然,反而更让人感觉二人有种不可切分的亲密。 无方很久前已经摒弃一切情感,也因云起毫无遮掩的态度嗅出那么一丝难得一见的温柔缱绻。 因而,无方很少见地多说一句:“小姐这么做,是为了助你。” 云起这回露出个真心笑容,“我知道,蠢是蠢了些,好歹用心。” 无方一双眸子再归冷漠,好像什么都不能让它泛起活力,“但是到了屏县我看到事情有变,担心世子不知情,才寻机夜闯而来。” “你的伤是半道上叫人伤的?” “嗯,出了王都便有人追杀。” 云起颔首:“看来有一点叫老猫的那人没说谎,假银票非出自西南,而是藏于王都。” “小姐猜测,雅闲居湖底男尸就是钱模制作者江超。” “这么说来,还是我的地方藏了罪魁祸首?”云起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不止丢个西南,王都的暗桩也要自己给自己拔了。” 原先只是没有身份的男尸倒也罢了,反正案子就归在提刑司,云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今牵扯到假银票案的关键人物却惹了大麻烦。 到时候一旦叫人把目光吸引到雅闲居背后,抽丝剥茧说不准就查出和云王府有关,皇帝怎么容得下这么大的纰漏,也该怀疑云王府背后的目的。 如今之计,也唯有自己提前撤离,切断任何和云王府扯上的东西,只留一个清白生意人家,等过段日子风平浪静,王都城的人都不会发现,雅闲居早已换了老板。 无方失血过多,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但从苍白的脸色不难看出她现在身体虚弱。 云起抖了抖宽袖,喟叹道:“虽然我很想让你休养,不过还是先让祁参领来问几句话。”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2章 离心 “外面有几拨人马汇合,因打下前面两座城池后意见相左,昨晚饭后闹起来,其中一方直接撤回自己的巡夜守卫。” 无方以一成不变的音调将所见叙述出口:“我趁着时机才混入城中。” 祁尚听后若有所思,“可探听到争执的源头?” “有人看不住手下,在之前打下来的城里烧杀抢掠。”无方平静到近乎漠然,“他们中一部分想维稳守城,提议杀几个人正军风,另一部分维护手下,不愿意交出人来。” 云起哂笑:“本就是流寇莽贼,还指望他们守法。” “这是个机会。”祁尚浓黑的眼眸映入天光,照出一片亮堂,“他们人心不齐,犹如五色土,即便短时硬糅合在一起,时间长了仍旧会各自散作一堆。” 苏霁轻叩桌面:“祁参领此话想要离间他们?但我们不论怎么做,他们都会疑心,若反而弄巧成拙,使得他们再拧成一股绳。” 祁尚神色中浮现出一抹深沉,“他们带头之人是谁?” “有一个自称王爷,其他几个都是将军。” 云起轻呵一声:“他们这是关上门做皇帝。”自尊自大。 祁尚一向刚毅正直的脸庞多了点谋算,“我们出动一人,只说与他们中能做主的谈判。” “妙啊。”苏霁合掌:“眼下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凑成一起,但从昨晚争执就可看出心中谁都不服气谁,若只找一人,怕是谁都不放心其他人。” 这样一来,不需要他们做多余的挑拨行为,反贼自己就能乱一阵。 “离间虽有一时效用,但到底他们人数多我们十倍有余。”祁尚正色道:“待朝廷知道我们的情况再派兵前来至少半个月,这段时间我们只有靠自己。” 话题有些沉重,房间里的人都静默下来。 “不能被动。”少顷,苏霁手掌按着桌面站起身,面色郑重道:“屏县地势平坦,没有先天的守城优势,况且旁边邺酉二县已被拿下,无法提供支援。” 祁尚点头,这也是为何他一开始就说要带人突围的原因。 最后众人一致决定—— “先给他们制造点麻烦,等对方起内讧,便是我们行动之时。” — 夕阳刚落,寒露还没降下,天色将黑不黑时,陆安然一行三人混入城内。 这会儿,刚好是一早入城买卖的摊贩们排队出城的时候,百姓们回家吃饭,酒楼还是喧闹,反而街上空荡起来。 守城士兵忙着和烂菜叶子、枯柴堆打交道,看到陆安然几个也没放下警惕,先很不礼貌地掀了陆安然的蒙面布子,反倒是一照面被吓一大跳。 上头暗中交代进城的女子尤其注意,但谁都知道狐仙点名的女子都年轻美貌,没这么‘面目狰狞’的,皱着眉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快走快走。” 陆安然通过,利儿娘和鹿陶陶又被拦下,前者正紧张,却见鹿陶陶眨着大眼睛笑嘻嘻道:“你看我是谁?” 说话时,鹿陶陶整个人贴过去,守卫正睁大眼,一阵奇怪的音律传入耳中,眼神出现片刻失神。 三人很快离开,不久后来到了刘家老房子。 再回到这里,利儿娘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不知是否错觉,连门前的栅栏都陈旧了不少,站在院门口看了半晌才提步进去。 还没靠近,窗户缝隙漏出期期艾艾的叫喊声,听不大真切,却能叫人听出里面心酸味道。 利儿娘从陆安然处得知她婆母前一晚摔过,现在怕是不能动,也只能把满腔哀怨通过喉咙喊几声发泄出来。 犹豫了一下,利儿娘推开了那扇房门。 “什么味道,好臭啊。”鹿陶陶原本跟得紧,立马弹跳出去两三丈。 陆安然连尸臭都不怕,这点味道也没有太过大惊小怪,她上眼帘一抬,顿时把房间内部看了个清楚。 老妇人卧床背对众人,床旁并排两只海碗,从底部残留看,一碗汤药一碗粥,其他倒也齐整,只是不通风的房间里散发出难闻的骚味。 细看被褥上水和尿混合,湿了一大半,甚至还有淡黄色液体从床沿往下流,滴答滴答。 两人都很沉默,陆安然的沉默来自于她性格,而利儿娘脸色晦涩,眼底情绪分外复杂。 外面的风从门外吹进来,老妇人大概以为又是邻居,张口就开始哭,“让我死了吧,免得你们麻烦,还要伺候我这个老婆子汤药吃食。”想想命苦,又咒骂起利儿娘,“狠心的毒妇,害死我儿子,逼死我丈夫,连我孙女都叫那毒妇诓骗走了,只剩下我这个半残的可怜老婆子啊……” 鹿陶陶捏着鼻子靠在门框外死都不肯进来,探着半个脑袋道:“哟,唱戏呢?” 老妇人才发觉不对,一转头和利儿娘正眼对上,顿时怒火攻心忘了自己不能动,就要扑上来打人。 利儿娘看着她毫无意义的极力挣扎,冷冷道:“有本事你拿了刀来砍我,我就站这儿不动。” 老妇人身体动不了就动嘴巴,什么难听骂什么,骂出来的话都不带重复,听得鹿陶陶一愣一愣。 利儿娘一声不吭,给她换了衣服裤子和床铺,老太太骂着骂着开始大哭,但神情间怨愤一丝也没有少。 “你不要怪我没良心,刘志泉不是东西,死也不给家人体面,造成现在这个场面都是因他而起,我也死过一次,不欠你们刘家什么。” 老妇人枯瘦的胳膊捶床铺,利儿娘不再理会她的哭天抢地、怨天尤人,头也不回出门离开。 但是出了房间,她还是找到邻居,使了些银两,道:“烦劳帮我再照看一二日,每天三顿饭饿不死就成。” 鹿陶陶坐在孩童坐的小马扎上,双手支撑脑袋道:“还是心软。” 陆安然淡声道:“人有软肋。” 利儿娘走过来,脸庞流露出一股歉意,“不知这样做会不会乱了小姐的计划。” 她们这次偷偷摸回来,最好不惊动任何人,先不说她婆婆这样大呼小叫的,邻居们万一知道了县衙在捉狐仙去告发呢。 陆安然示意她找东西要紧,“我们连夜出城。” — 地契上写的地址是沂县郊外一个庄子,背山地处偏僻,左一边还挨着一个果林。 巧就巧在,利儿娘她们几个躲藏的洞府在果林的另一头。 鹿陶陶大言不惭,“看吧,我选的果然是一处洞天福地啊。” 这回出发前,童秀珍也要求跟着同去,“让我去吧,再不济我还能给你们望望风呢。” 利儿娘能明白,童秀珍自从被亲爹卖了三次一直很缺乏安全感,自从心底里接受利儿娘后,不愿意离开她左右。 “就怕遇到危险……” 鹿陶陶哼哼道:“危险?有本狐大仙在,能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未免耽误功夫,三人只好再带上童秀珍以及那匹遇到果子就撒欢的小毛驴。 路上陆安然问了点关于庄子的情况,利儿娘摇头:“我从未听说过那里有这样一个庄子,刘志泉也没有回家谈起任何和庄子有关的东西。” 鹿陶陶说话从来不顾及别人心情,想到什么说什么,所以眼下也是没心没肺道:“那当然啦,同床共枕的人都换了几茬,还同你一个黄脸婆有甚说头。” 利儿娘苦笑,话虽难听,却不得不说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怀着不同心情,他们来到农庄这边。 沂县不好种粮食大家都知道,故而地里多是果树,可这边几块地明显是荒废了,而农庄外表也破败,草草几间房子,灰尘都不知道落了几层,根本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噫~好破个地方。”鹿陶陶难掩嫌弃。 利儿娘看向陆安然,“小姐在想什么?” 陆安然拍了拍小毛驴,让它自己去旁边玩,“我在想,刘志泉当初租下这块地方时,金玉娥是否知道?” 如果金玉娥是假银票案的一员,她接近刘志泉的目的就不那么单纯,或许刘志泉藏的东西也和她有关。 那么,为何在刘志泉和金玉娥两人死后,这里的东西没人动过? 还是已经有人拿走? 老猫又是怎么知道这些? 疑问太多,陆安然谨慎地观察周围,四个人并没有马上进入农庄之内。 “虽然刚才鹿姑娘说的话很有道理。”利儿娘说道:“不过我和他几年夫妻,多少也了解些他为人,如果他能瞒下我这么多,金氏那边大体是不知情的。” 原先他以为刘志泉沉迷女色,后来发现金氏比刘志泉身价更高,以为他攀附富贵,现在又知道他和金玉娥的关系并不纯粹。 “照这样看来,刘志泉是个相当谨慎的人。”陆安然用指腹揩过虚掩的矮木门,眸带思量道:“他和金玉娥的关系非我们揣测的那般,那么,如果是彼此间有所交易,他连家人都信不过,当不会轻易和外面的女人随便交付全部。” 利儿娘虽不知道刘志泉牵扯了什么,但预感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她沉得住气,没有追问陆安然。 “陆姑娘,不妨我先去探看一二,你们在这稍等片刻。” 陆安然没有应声,而是说道:“农庄有暗道,不过凭我们的能力找不出来。” 利儿娘惊讶下不免叹息,“这种江湖手段,常人怎么会呢。”有也只在戏折子里听过。 “有本大仙啊。”鹿陶陶放开被折磨了半天的驴耳朵,单手叉腰得意地抬着下巴,“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哎呀呀,我都等不及找出来后嘲笑你们了。” 陆安然蹙眉:“别坏了东西,让别人瞧出来异样。” 鹿陶陶双脚交错,踩着地面凌空一跃,空气里传来她分外嚣张的声音:“给你们见识见识本大仙的本事!” 陆安然神色恢复平静,对利儿娘道:“等她查探回来。” 利儿娘:“……” 突然发现,被陆姑娘三言两语激将成功的鹿大仙有点可怜。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3章 赃物 天空呈现灰色,乌云不散,阴沉且压抑。 似乎受这样的气氛影响,利儿娘一颗心七上八下,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几次想要张口,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利儿娘,她们在找什么?”童秀珍低声附在利儿娘耳旁。 利儿娘抿唇摇摇头,“不要怕,陆姑娘不会害我们。” 童秀珍点点头,半个身子缩在利儿娘背后。 陆安然丢了根胡萝卜给小毛驴磨牙,听到说话声抬头看了眼,复又继续低头喂东西。 利儿娘这句话除了表示相信外还带了点试探,一路上她的不安陆安然也看在眼底,心思剔透如陆安然怎会不知,她在等陆安然开口给她肯定。 但陆安然不能,因为她不确定心中猜测会否得到印证。 一阵风动,从矮墙里飘忽出一张巨大的白色布幡,朝着外面三人铺天盖地罩下来,还伴着凄凄切切的鬼哭人呼。 因为太过突然,三人瞬间被白布缠绕住,童秀珍尖叫着扑腾,反而越缠越紧,怎么也挣扎不出来。 利儿娘想制住童秀珍,让她手臂一抡颧骨重重捶了一下,疼得倒吸口凉气。 混乱中童秀珍乱挥舞的双手,将陆安然推倒。 陆安然侧摔在地,手腕骨磕在一块凸出的小石头上,闷哼一声,开口道:“勿喊,只是一块布幡。” 声音凉淡中带着令人镇定的从容,让童秀珍情绪跟着缓和下来。 利儿娘用力把厚重的白色布幡从头上掀开,灰暗天空重新回到视线中,拍着胸口道:“兜头来这一下没个准备,真吓死人了。” “啊!流血了!”童秀珍惊叫。 陆安然垂眸看向自己手上,掏出小瓷瓶洒了点药粉,抽一条锦帕在手上卷了两圈,抬眸道:“没事。” 童秀珍是有些怕陆安然的,她觉得这位王都来的贵女气质高洁,浑身有股说不出的冷意,与人说话虽客气但透着让人无法靠近的疏离。 一路上利儿娘对待陆安然小心谨慎,而陆安然冷淡的模样甚至令童秀珍认为陆安然其实心底里看不起她们这类身份的人。 但是如今看着陆安然轻描淡写的神色,才发现这位陆姑娘本身性格如此,不禁为自己曾经那般揣测而心怀愧疚。 “抱歉。”童秀珍呐呐说着,不知是为自己的误会还是现在不小心伤到人。 利儿娘帮着说了一句:“秀珍曾经被关在黑屋中数日,对密闭的空间会产生恐惧。” 陆安然转回头看她一眼,在童秀珍惴惴不安的表情下,道:“无心之失,我不会放在心上。” “我不该跟你们过来。” “诸如假设,不必再言。” 利儿娘拍了拍童秀珍的肩膀,“我同陆姑娘进去,你在门外照看一二。” 陆安然站在矮墙下,对着空气道:“鹿陶陶,不要玩了。” 童秀珍和利儿娘还奇怪明明没有人,这句话落地,却见一道娇小的身影忽闪而出,在半空中放肆大笑:“好玩吧,给你们来一个天降囚笼。” 利儿娘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那个白布是鹿大仙你?” 鹿陶陶坐到矮墙上晃着腿,“你们一定想不到,这破落农庄里居然藏了好几个大箱子宝贝。” 利儿娘心口揪紧,“里面装了什么?” 一时之间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念头,难道刘志泉真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是不是金银珠宝,莫非他还和什么大盗勾结,越想越心慌。 “不知道啊。”鹿陶陶单手支着下巴,大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咧嘴笑道:“我要留着和你们一起分享啊。” 陆安然看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狡猾就知道她没说实话,“在哪个房间?” 鹿陶陶往后一指,“这里,这里,这里,全都是。” 陆安然眉头微蹙,到底藏了什么装这么多房间。 刚迈开步伐,利儿娘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陆姑娘。” “先去看看再说。”平稳有力的语调,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利儿娘来回跳动没着落的心慢慢回到原处。 利儿娘神色坚定了些许,点头:“好。” — 外面看着破败的农庄,房间格外干净整洁,地面和墙壁清一色用麻竹制作而成。 只是房间空荡荡,唯有里面几口大箱子特别显眼。 “喏。”鹿陶陶抬抬下巴,“宝贝都在里面呢,快打开看看吧。” 陆安然没有急着上前,而是环顾四周,这一点使得鹿陶陶有点不耐烦,“别磨蹭了,我都看过了,这几个房间都这样,除了大箱子什么都没有啦。” 陆安然思忖道:“麻竹用作地板可防水、防潮、防火亦防腐蚀,冬暖夏凉以作美观,但为何连墙壁都用麻竹。” 换句话说,到底什么东西这么惧怕水火潮湿。 鹿陶陶翻着自己的小辫子玩,随口道:“还用说,当然是金银珠宝啦。” “我看不是。”陆安然走到一口大箱子前,弯腰准备伸手前侧头看向鹿陶陶,果然看到她跃跃欲试、发着光的眼神,好像在说快点开啊开啊。 陆安然缩回手,“你放着箱子不开,一反常态让我们赶紧进来,里面藏了毒粉?蛇?机关?老鼠?”停顿一下,兀自点头:“嗯,原来是老鼠。” 鹿陶陶:“……”我说话了吗? 利儿娘用布子包住手掌,道:“我来。” 不是她着急,实在被未知的猜测搅得心口翻腾,还不如把答案摊开来,结果好坏也就这样。 利儿娘拨开铁锁片,稍微用了点力气往上掀开,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叫那几只惨死的老鼠尸体吓一大跳。 鹿陶陶翻了个白眼,“切,不好玩。” 一并排七只老鼠肚皮朝上,每一只上都用刀刻了字,划破的皮肤血流出来,像是盛开的一朵朵妖冶红花。 连起来一行字:“小姐姐,你好呀!”最后一只上还特意加刻了个感叹号。 然而,陆安然这个时候却没有多余的功夫嫌弃鹿陶陶不同寻常的恶趣味,她定定的望着刀口流出来在老鼠尸体下铺陈被染红的白色纸张。 良久,对上利儿娘似乎有所预感的双眼,道:“川纸。” 利儿娘闭了闭眼睛,连自己都说不服地开口:“假、假的吧?” 陆安然清冷的音调完全不给她想象空间,“楮皮川纸,由楮树皮制作而成,表面光亮洁白、经久耐用,而且工艺复杂,难以伪造。” 鹿陶陶捞出一叠纸张扇扇风,“哇,川纸不是造钱的吗?哈哈,我们可以自己做钱了。钱模在手,天下我有。” 利儿娘震惊得瞪大眼珠子:“假钱?!” 私藏川纸已经是重罪,怎么牵扯到假钱。 事到如今,陆安然无需隐瞒,“不错,你丈夫牵扯的是一桩假银票案。” 利儿娘整个人像被挂在风筝上发晕,差点没直接昏倒,这可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 几次吸气呼气,咬着牙根,恨恨道:“死了,也要祸害我们!” 陆安然望着川纸若有所思,“刘志泉之所以和金玉娥交往,目的就在这几个房间的川纸,金玉娥很有可能是引荐人,刘志泉则充当了藏匿者。” 说完她又把这一点否决了。 “如果是这样,刘志泉死后东西为何还在,金玉娥没想到搬出去,然后幕后人把她也除掉了。” 可如此一来,幕后人甘愿白白地丢弃这么多川纸? 鹿陶陶用一根长棍把一群死老鼠的尸体串起来,还觉得很有趣的欣赏着,边道:“还不简单,刘志泉没告诉金玉娥,金玉娥也不告诉其他人咯。” 陆安然眼神掠过挺有些恶心的老鼠串,倒是让鹿陶陶打开了一条思路,“刘志泉可能给了金玉娥地址,但她手中拿的未必是真的,而幕后人也就不知道真实的藏匿位置。” 陆安然还记得金玉娥死时,她在沂县的房子曾经被人翻动,甚至一股脑把值钱东西都窃走了,或许就是有人在寻找藏匿川纸的地址,之所以搬空则是为了掩饰真正的目的。 鹿陶陶没正经地嬉笑道:“你说的字多,我相信你。” 陆安然的目光徘徊在几个大箱子中间,忽然抬头:“如果幕后人找不到川纸,他们会怎么做?” “嗯嗯嗯?”鹿陶陶以为她在问自己,眨了眨大眼睛,“找个知道的人问呗。” 陆安然面色一变,“金玉娥的遗物里他们发现那个地址是假的,回过头来……” 利儿娘也猜到事情走向,“作为刘志泉的妻子,我可能是唯一知情者。” 陆安然捏着手指顺着她的话说道:“如果没有王德贵提醒,你可能已经落到他们手中被逼迫说出,你恰好逃过一劫,因而才有了狐仙杀人。” 想要找出一样物件,胁迫并不是最好的一种方式,而是让对方自己发现不对劲,自己将答案送上门来。 鹿陶陶拍拍手:“小姐姐你好厉害哦。”头一歪,满脸无辜道:“那我们现在这样算不算直接送人头?” 陆安然豁然转身面对门口,“或许……” 话还没说完,童秀珍慌慌张张跑进来,“来了好多官兵,把这里都围起来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4章 超度 童秀珍脚背磕在门板上,人往里撞,“咋办啊?” 陆安然顺手扶了一把,“沂县衙役?谁带的头?” “领头的我不认识,看身上官服应该是个捕快,”童秀珍没注意陆安然扶她的是受伤那只手,满面焦灼道:“我偷偷听到他们说狐仙藏在这里,现在要抓人。” 利儿娘半边身体靠窗台撑着才没有软倒,只感觉脑部一阵阵发晕,视线里全是白花花的川纸,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死罪。 心里对刘志泉的恨意达到顶峰。 可再恨又怎样,造罪孽的人死了,痛苦和绝望却要活着的无辜家人来承受。 童秀珍绞紧双手,眼底全是胆怯,身体也不受控地轻颤,却仍旧用蚊蝇般但强撑的坚决语气说道:“我再去探探情况,你们快点商量个对策。” 鹿陶陶撇嘴:“这个破农庄,除了几间空房子连个地窖都没有,老鼠都被我揪出来了,你们几个大活人躲哪里躲?” 童秀珍呆住,“那……如何是好?” 利儿娘借着窗户的缝隙朝外张望,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在外面矮墙处闪过,也不知道暂且忌惮还是有什么顾虑,没有马上带人冲进来。 鹿陶陶终于玩腻了,扔掉手里的老鼠串,拍拍手道:“我去看看吧。” 如有风动,门只是晃了晃,房间里已经没有鹿陶陶的影子,留待剩下的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陆安然先开口:“没事,你们在里面,我去见一下府衙的人。” 虽然会有麻烦,但她出示身份,程九万总不会不给蒙都陆氏一点面子,硬要说她是狐仙变的。 转身之际,童秀珍看到陆安然自然垂放的手甩出一滴血珠,后知后觉刚才她扶过自己,定是因着这个缘故,伤口才又蹭开流血了。 然而从头到尾,陆安然一句抱怨甚至任何不满的眼神都未曾和她使过。 “陆姑娘……”童秀珍定定地看着陆安然跨出门槛的背影,小声道:“真是个好人。” 利儿娘气力使不上,喊童秀珍搀扶一把,闻言道:“人之心性,切不可凭表面判断,陆姑娘性子冷淡,但做出来的事都是热心肠,有些人看着老实人,却做尽伤天害理、害人害己之事。” 童秀珍知道利儿娘又想到刘志泉,也不敢搭话,心里想着,她回头定要给陆姑娘赔个罪。 农庄小院呈回字形结构,陆安然出来的这间房侧对着大门,她刚要转身,鹿陶陶从上跳下来,抓着她就往墙后拖,“小心点,耍箭了。” 两人面面相觑,陆安然怀疑鹿陶陶在玩谐音骂人,“什么剑?” 鹿陶陶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反正不是我箭,你可以有。” 在陆安然淡然的目光下,又嘻嘻笑道:“长杆子一头尖带倒钩,咻的一下飞出去那种咯。”说完自己觉得挺有趣,嘿嘿嘿笑起来。 陆安然眼眸微缩:“他们要射箭。” “嗯哼。”鹿陶陶歪歪脑袋,“我看到他们正在搭弓箭,就先闪到一旁喽,虽然都是三脚猫功夫,不过乱拳还能打死大师傅对吧。” 陆安然没空和她贫嘴,她需得马上提醒利儿娘和童秀珍,正在这个当口,一道利器劈空而来,在天降黑色中如有流星划过,闪出璀璨的光芒,火亮得能灼伤人的眼睛。 鹿陶陶踢开房门,陆安然随之跑进去,就看到童秀珍呆愣愣地站在窗口位置,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与陆安然视线对上,张了张嘴巴,声音透着茫然,“陆姑娘,我……” 陆安然清黑的眸底倒映入火芒,神情一改淡然,带着少有的急切,“不要说话不要动。” 利儿娘仿佛终于从意外里回过神,但望着童秀珍中箭的身体显得很手足无措,双手紧紧掐住童秀珍的手臂,声音瞬间哑了,“秀珍,没事的,别怕。” 鹿陶陶两指掐起一道指风,把童秀珍衣服上被火点子溅到后点燃的地方灭了,说道:“他们在箭上绑了火油布,是不是准备放火烧我们了?” 利儿娘半跪着,把童秀珍的身体放平,眼里含着泪,又不敢打扰陆安然诊治所以死死咬住嘴唇。 是她害的秀珍,她靠着窗台,非要秀珍来扶她,否则秀珍也不会马上中箭。 陆安然从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拿出一把薄薄的柳叶刀,割掉童秀珍中箭四周衣服,看了伤口位置后,沉默起来。 “救不活了。”开口的是鹿陶陶,她平时说话语气略显娇嗔,带着点少女糯糯的口音,但这会儿听着格外冷酷,“拔掉马上死,不拔撑一刻。” 陆安然知道她说得没错,手里的银针扎到某个穴位上,抬目看向童秀珍,“你有什么话想说?”言下之意,让童秀珍留几句遗言。 利儿娘一行热泪滚滚而落,胸腔大幅度的起伏,却狠命压抑住即将崩溃号啕而发的哭声,试了几次都无法开口说话,干脆撇过头去。 童秀珍眼睛动了动,眼皮盖上又打开,一串泪珠从眼角滑落,然而她的表情是平静的,甚至带了点淡淡笑意,先安慰利儿娘道:“不要为我难过,我早就是死人一个了。” 又对鹿陶陶道:“狐大仙,你为我报仇,我感激你。” 童秀珍的眼神开始涣散,努力聚焦看向陆安然,“还有,陆姑娘,谢谢你,对不起。” 她藏在心里的道歉说出来了,整个人一阵轻松,嘴巴动了动,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但快速回顾平生,她觉得能说的也就这么多。 鹿陶陶上前,掌心贴着童秀珍,蛊惑般的声音说道:“肉身息世,蒙召归天,嗡,琴西惹扎轰。嗡,啪拉玛尼,达扎,吽啪梭哈……” 她的脸庞在火光下,如给整个眉眼加持了一道圣洁的光晕,去除顽劣和乖戾,居然是不曾展现给人看过的庄重,嘴巴一启一合,“愿以诸功德,回向极乐世界,回向一切佛净土……解脱尘世苦,灵归极乐天。” 陆安然很久后回想起来,都觉得这是一幅无法形容的画面,童秀珍就在这样的低喃祷告中缓缓闭上眼睛,死得很平静。 利儿娘终于放声大哭一场,她和童秀珍相处月余姐妹情深,面对死别,情难自禁无法释怀。 陆安然望着鹿陶陶伸直后没有收回的右手,“你还会替人超度。” “啊?”鹿陶陶歪了歪脑袋,回头时,又是那副唯恐天下不乱对什么都抱着玩闹心态的不正经样子,“看人家念过呗,我学得挺像吧。” 陆安然摇摇头,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而是那样情境下的鹿陶陶仿佛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唔……”鹿陶陶苦恼起来,挤着脑袋想了半晌,忽然拍手,“那这样,你们谁再死一次,让我练练手啊?” 这种没心没肺的话也只有鹿陶陶说得理直气壮,利儿娘哭声都骤然顿住了。 “安置一下她。”陆安然眼神从童秀珍身上移开,隔着窗户望向外间。 鹿陶陶凑个脑袋一同看去,踮起脚下巴搁在陆安然肩膀上,“啊哈,他们要射火箭了。” 利儿娘没有陆安然强大的心脏,和看待世人皆冷情的心性,也不像鹿陶陶玩世不恭,她无法理解正常人看到有人活生生死亡能表现得那么平静,一时愣怔在原地。 “悲伤解决不了任何事,除非你什么都不做只想陪着一起死。”陆安然平静的说道。 利儿娘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扯过其中一个大箱子上的白色布幡盖在童秀珍身上,“别怕,我会带你一起走。”鼻子一酸,将眼泪挤了回去。 陆安然看到利儿娘情绪稳定下来,用力交握的双手轻轻放开,指尖有凝固液体,淡淡血腥气充斥在她鼻间,还有手腕骨丝丝蚂蚁啃噬般的疼痛不停歇地发作。 鹿陶陶勾起一边嘴角,贴着她耳朵道:“明明在意,又要表现得无所谓,小姐姐,装模作样可不好。” 陆安然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人有一颗心,只要还在跳动,它便是热的,即使淡泊如陆安然,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逝去而无动于衷。 但是危机还在眼前,正如她所言,不必要多余的悲戚。 这时,鹿陶陶又开口疑惑道:“他们放火,是要把我们逼出去吗?” “不,他们不需要抓人。”陆安然看向两双带着不解的眼睛,“他们是要烧了农庄里的所有川纸。” “那他们怎么迟迟不动手?” “善使诡计者必多疑多虑,喜谋后而定。” 鹿陶陶点头:“哦~他们怕我们来个黄雀在后,那小姐姐你准备了黄雀吗?” 陆安然不吭声。 “小姐姐想到对策了?” 陆安然目光定在矮墙上方一点火光上,“我在想,这些府衙兵听从的程九万指使还是官府号令。” “没区别啊。” 陆安然半垂眸,口中没说,心里道:区别在于是后者的话,她们恐怕真的难逃一劫。 程九万也许会顾忌蒙都陆氏的地位,但可能存在的隐藏在暗中更位高权重者,一定懂得什么叫死无罪证。 鹿陶陶眼珠子转一圈,跳起来踩着横梁挑开几片瓦,对着外面大喊一声:“蒙都陆大小姐在此,你们谁敢放肆。” 几十把带火的箭齐刷刷射过来,鹿陶陶往下一缩头,“完了,你的名号不太管用。” 陆安然心一沉,再看外面,已是火光四起。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5章 遇险 陆安然几人被困沂县城外农庄时,屏县的夜也不平静。 祁尚的挑拨离间计刚有些效果,他点好人数准备连夜突围,结果才刚入夜,钱校尉带着人匆匆跑来。 “祁参领,反贼从城外农庄抓了几个村民吊在城墙外,说他们不派人入城谈判,要谈就让我们出城。” 苏霁用食指点了点桌面,摇头叹道:“计策虽好,看来未必奏效啊。” 众人心中有数,离间计不成反被将一军。 云起支着脑袋困惑道:“现在的反贼智商都这么高了?” 苏霁:“能悄无声息蛰伏十数年按兵不动,又怎是普通人物。” “也是。”云起挑眉,“不如照本世子说的,先假意投降,再趁机溜了。” 钱校尉差点想破口大骂,你她娘当反贼脑子被门挤了。 苏霁看向祁尚:“祁参领现在准备怎么做?” 祁尚五官深刻的脸在火光下越发冷硬,黑眸坚定有力,“照常突围。” 稍一思忖,苏霁明白了,说道:“他们以为我们会需要时间讨论,或者干脆就妥协,祁参领却要来一个反其道而行。” “既有反心,绝不会轻易放弃。” 所谓谈判只是两者不明确对方的势力前相互拉扯,等掌握情报后再进行精准打击。 “祁参领不怕无辜百姓受伤害?” 祁尚浓眉皱拢,神情中闪过一抹挣扎,最终重重吐出一口气,“我若放手是几条人命,可我若随了他们的意,或许满城百姓无法幸免。” 人命无法用任何来衡量,但当取舍不可避免,只能取决于利益最大化。 苏霁点点头:“我也听过,邺、酉两县沦落后遭反贼抢劫,无一户可免于难。” 这无疑是个沉重的话题,连脾气火爆的钱校尉都不吭声,唯有云起轻摇玉骨扇望着窗外,似乎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部署好后,祁尚快速整合兵力,趁夜色强闯突围,寻西南驻军支援,守住屏县。 “祁参领你当真这么做?”钱校尉用力挠了一把头发,“突围找援军还有希望,可是我们一千人怎么守这个屏县。” 夜幕沉沉,夏露混着雾气从天而降,空气暖潮恍若风雨欲来,寂静中隐隐透着蠢蠢欲动。 “守不住,便以身守城。”祁尚转过身,背影被放大,如伫立在县署门口的铁塔,坚毅而伟大,“我辈军人,当舍身为国,为民,为家,以热血,敬山河。” “我保证,我所站位置,一定是屏县最后一道防线。” 没有大声喊话,却带着铿锵有力的力道,听得钱校尉也被热血感染,瞬间充满斗志,“好!祁参领你是英雄,我也不孬,我就陪你干他娘的一场,赢了醉一场,输了……”钱校尉抹一把脸,“死也畅快!” 如此计划好,祁尚不再浪费时间,与钱校尉分别带一部分人马从县署分批出发。 当夜,驻扎在屏县外的叛军营帐突然冒起一股浓烟,继而引起骚乱,火还没有被灭彻底,一群人马突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云起站在城中一座高楼上,远看战起硝烟,厮杀声从城外漫进来,连空气里都是嗜杀的血腥味。 城中居民房宅毫无动静,但云起知道今晚无人入眠。 苏霁问:“世子,你看祁尚可以守多久,能否等到西南驻军到来?” 云起不答,反问道:“连失三县,朝廷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苏霁微低头,两指掐着眉心,“不是消息被封锁得彻底,就是……”猛然抬头望天,眼底透着一针见血的犀利,“朝廷以三县代价,准备把叛军一网打尽。” 说出来,苏霁口气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云起眼神落在一个地方,那里同样被夜色渲染得一片黑暗,但仔细看,会看到几条浓缩成团的黑影—— 那是反贼抓了吊在墙上的村民。 “至于事到如今朝廷依然按兵不动,是在等一个讯号。”苏霁一言即通道。 云起勾了勾嘴角,笑意微冷,“我看到姓钱的带人闯出去了,这回一定能带来援军。” 朝廷既要牺牲你,假装不知情,又要事先给自己补好台阶,不能真让反贼一路南下,把大宁朝的脸都打掉。 祁尚的突围求援,便是给了朝廷这么一个名正言顺收复河山剿灭反贼的台阶。 “祁参领并不知情。” 云起挑眉,“他是真存了以身殉国的心。” 苏霁感怀:“祁尚此人有勇有谋,只是太过刚直,易吃亏。” 说着还瞟了云起一眼,不像某人心眼比蜂窝煤还多。 还没感慨完,看到云起下楼,“世子你去哪?” “不耽误你欣赏莽夫,你家黑心寡义的世子爷自个儿遛遛。” “你多想了不是。” 云起一眼看透,“得了吧,看你满脸奸笑,不打自招。” 一走就走到了城墙根下,云起踩着阶梯一步步往上,苏霁在旁道:“两边鏖战正酣,你现在上去凑什么热闹。” 原本祁尚打算自己带九百人突围,剩下一百多人护云起离开屏县,但因为事情发生变化,最后决定他带人拖着反贼守城,由钱校尉带五十轻骑突围求援。 至于一直以来表现得怕死的云起这回没有异议,祁尚和钱校尉都有些疑惑但没空深究。 初夏夜风转暖,但是灌入喉口,还是让苏霁呛咳不止。 云起嘴上嫌弃道:“你这成心来暴露我。” 苏霁用帕子掩住嘴,“我的世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去?” 云起停了脚步,站在避风处,从高处往下看,叫声、厮杀、鲜血与死亡全在眼前一一展现,年轻的生命被利器斩断,鲜血喷洒土地,开出一朵朵艳丽妖冶的红花。 刀光剑影,残肢满地。 有战马朝天悲鸣,下一瞬,血肉横飞。 云起目光扫荡一圈,“这就是战场。” “祁参领带的几百个都是狼山大营训练有素的兵士,不像那群杂牌军凑人数出来,不过虽然短时间有优势,只怕时间久了消耗体力过多,很难坚持啊。”苏霁分析道。 云起视线停留在一个地方,苏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世子,你不会是想要……” “苏霁,你说祁尚能支撑多久?” “最长四个时辰。”届时人体力达到上限,即便有心,恐怕挥刀的力气也没了。 云起偏过头,嘴角含有轻笑,云影灯火下,桃花眼潋滟着无边风流,“钱不通从这里到西南驻军需两个时辰,就算那边早有准备也总归还得做做样子,耽搁下来半个时辰能出军已经最快了,再返回呢?” 钱不通指的钱校尉,他原本名叫钱博通,但云起和他不对付非给他起个诨名,眼下苏霁都没有功夫纠正。 “大部队行军不比钱校尉快,等到屏县快则卯时,慢则辰时。” “整整一个晚上。”云起竖起玉骨扇,“祁尚和他几百个人撑得住?” 苏霁摇头,“世子想怎么做?” 云起朝下面某处抬了抬下巴,“本世子也当一回救世英雄,你觉得如何?” 苏霁看过去,瞬间明了,顿时愕然,“为什么?” “或许……”云起不明意味地一笑,“和一些人待久了,和她一样容易心肠软?” 墨言&观月:“……”世子说的一定不是冷着一张脸,挖人心肺肝脾肾也不手软的陆大小姐。 — 黄泥墙上倒插几百支箭,农庄瞬间陷入火海。 陆安然她们转移到了最靠后的一间房,里面同样摆了几个大箱子,浓烟在外层层倾轧,一点点抽掉圈内空气,随时都有被笼罩的危险。 “你还有什么办法?”陆安然问唯一会功夫的鹿陶陶。 鹿陶陶拿着川纸当风扇,“我可以飞啊,反正他们也抓不住我。” 陆安然了解鹿陶陶的本事,官兵能困住她和利儿娘,但对于一个连提刑司大牢都能轻易进出的人来说,沂县的官兵根本不算什么。 可同样她知道,鹿陶陶本事再高,都无法带她和利儿娘一起遁天入地。 “放心啦。”鹿陶陶满不在乎的甩甩手,“你们要是死了,我会给你们烧点纸钱。” 陆安然垂下眸子思考片刻,忽然拔下头上钗子,又从大箱子里抽出一张川纸,钗尖在原本的伤口处用力一戳,马上有鲜血流出来。 她沾了血在川纸上简单写几个字,神色不变的递给鹿陶陶,“你带着这张纸去西南,交给云起。” 鹿陶陶努努嘴,很好奇道:“你不怕死吗?” “怕。”陆安然说这个话的时候依然平静,以至于别人以为她像在开玩笑,可她眉眼间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但是惧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嘁。”鹿陶陶撇撇嘴,“传情书这种事情我才不干呢。”手上仍旧把纸折好了塞入袖口。 陆安然看她收拾好纸张,抬头望向窗外被浓烟覆盖的天空,她知道今日无月,漫天阴霾,正如她们眼前遇到的困境。 利儿娘踌躇道:“陆姑娘,这些既然是罪证,烧了就烧了。” 鹿陶陶冷哼道:“妇人之仁。” 陆安然视线掠过不知为何突然不爽的鹿陶陶,道:“她说的对,他们不是来抓你归案,而是杀你灭口。” 利儿娘苦笑:“我不是想着自己……”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制潺潺而来,“利儿才五岁啊。” 横梁折断,土墙轰然倒塌,连让她们惊呼的空隙都没有,农庄让火海吞噬。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6章 转机 距离突围过去两个多时辰,祁尚带着剩余人马陷入苦战。 硝烟烈火,血染山河。 天梯已经架上城墙,守城兵士握着刀上前冲砍,却突然止步,胸口被插了一支箭,口中吐血跪倒;城墙下有人刚缠好手上一道伤口,敌人已经再次挥刀,错身而过,他猛然朝天大叫一声,而地上落了半截断臂;战马铁蹄踏过火线,忽然往前一折,前肢扑下,轰然倒地,激起尘土无数…… 明明战场是最血腥的地方,屠戮最厉害的地方,却也有最浩然正气的魂魄与雄伟无畏的精神。 祁尚半身盔甲全是血,横刀挥出斩下一人,一转头,手边有人喊道:“祁参领,你看那边!” 城墙如空中浓墨洒在身后,又似重山坚固屹立,烟火缭乱中,挑起一杆高旗,上面绑了一个人,脑袋下垂已然没有生息。 “他们将吊在城墙下的百姓杀了。”说话的人吐出比呼吸还沉重的语气。 祁尚一双眼睛穿越中间重重,就见叛军一把斩马刀架在另一个百姓的脖子前,嘴角扬起嗜血冷酷的笑容。 “参领,救不救?” 祁尚往前望身前黑压压的叛军,往后看被捆绑如风中枯叶飘零无根落脚的百姓,他们现在身处中间,如陷入大海的孤舟遇到风暴,进退两难。 “不是救不救,是根本救不了!”另一个把刀插在地上,撑着刀柄喘气。 他们现在寄希望在钱校尉尽快搬来援军,可是祁尚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们胜算几无,但这已经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变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先前的军士大喊:“那个人?!” 祁尚瞳孔微缩,仰头与高高城墙上俯视下来的一双眼睛对上。 城墙两边对峙,一边苦守城池的狼山大营军士,另一边从天梯爬上去劫持了云起做人质的叛军。 “参领不是派了人保护他,怎么搞的,就被叛军抓了。” “妈/的,尽拖后腿。” “参领,这种人不用救了。” 祁尚没说话,伴着周围喊杀声,这片刻沉默尤显得格外诡异。 他在云起的眼睛里看到惊慌、害怕,可是在那之前,他捕捉到一丝隐藏的戏谑,一闪而逝,似乎是他错觉。 叛军那边仿佛也发现自己抓了条大鱼,打斗逐渐停歇下来,至于硝烟仍旧在空气里发酵,似乎沉淀着随时为下一场厮杀准备。 有一人顺着天梯上了城墙,他头戴高帽,身着四爪金龙服,一张脸端着严肃,眼睛努力想瞪出威严,然而姿态做过头,和本身气质搭衬不上,有些不伦不类。 “云王府,呵呵,当年在我父皇手里头还算根葱,如今就剩个空架子,一家子孬种。” 云起被束缚身体,锦衣沾满灰尘,从来风流俊俏的人物,难得狼狈,只是那张脸风华依旧,纵然焦灰扑面,照样成为漫天尘埃里的一束明光。 他哂笑一声:“找一大群人陪你玩过家家,好玩吗?” 云起认出来,这人是金玉娥的丫鬟小红曾经提供画像的外地客商,也是琼仙楼老板,既然他活着,那么琼仙楼死的那个‘老板’自然是假的。 脑子里迅速转过,顾秦牧既然是琼仙楼后面靠山,是否知道这个老板的身份,如果不知……那可就有趣了。 “我乃夏武朝宗正王萧从龙,岂容你放肆。” 云起撩了撩眼皮子,半晌道:“正宗王爷,好封号,别人一定不会当成冒牌的。”语气尤其诚恳,但表情特别欠揍。 萧从龙冷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别啊,我骨头软,你还是说条件吧。” 萧从龙不屑地偏过头,对祁尚道:“开城门投降,我念你是个人才,日后可许你位列一品官员位及公侯。” 云起觉得好笑,事实上也确实笑了。 “本朝一品官七个,历朝历代也少有超过两个手人数的,不知下面这些人你许了几个?”随便许诺这种事,糊弄没什么见识的穷寇还行,对朝廷稍有了解,万不会相信这种话。 果然下面开始骚动,大声嚷嚷起来。 萧从龙往他的面前靠近,云起算计着怎么扮猪吃老虎才能在祁尚眼皮子底下把这个萧从龙给弄到自己手里。 擒贼擒王这招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介时拖住叛军支撑西南驻军到来的几率更大,也是云起走这步棋的目的。 谁知,萧从龙一掌拍向云起后背,要把他从城墙推下去,云起手上栓着长绳,到时候拽住长绳,人不会死,至于被墙壁撞成什么样,那就不可知了。 云起眼底寒意闪过,刚要找准时机在祁尚看不见的地方动手,余光扫到什么,立刻收回攻势放任身体往下直坠。 藏在暗处的墨言差点跳出来,观月及时拉住,“慢着。” “慢什么慢,世子要被摔成傻子了!” 观月:“……” 那方云起刚落下去,额头和城墙果然撞击了一下,撞得他有些头晕目眩,接着一阵风动,他的身体在半空被人接住,手揽肩膀在城墙上一跃再起,平稳落到城墙另一头。 云起顶着脑袋半个包,笑得风流倜傥,“少辅不出手则以,一出手连我都忍不住动容。” 突然出现在屏县的南宫止略显无奈,“世子能否站立?” “不,我头晕。”云起整个人一歪,故意倒在南宫止身上。 南宫止:“……” 萧从龙很不高兴有人出现干扰,斜吊着眼睛口气狂妄,“你一个人也敢闯我军阵地?找死吗?” 面对言语挑衅,南宫止不生气,缓缓摇头,“自然不是。” 突然,地面震动,抬头远眺,只见远处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祁尚身边的人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参领,援军来了!” 祁尚松懈的同时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援军来得太快,而且南宫止应该在王都。 — 横梁断落前,陆安然三人及时冲出着火的房间,只听得利儿娘一道闷哼,一截断木砸在她的小腿上。 陆安然用帕子捂住口鼻,帮她扑灭火星,之后扶着靠在一口弃用干涸的水缸背后坐下来。 利儿娘只感觉半条腿麻了,慢慢又开始火烧火燎地疼,四周火势连绵,映入她的眼底,跳跃着龇牙咧嘴般的挑衅,额头的汗珠连成线,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 “陆姑娘,我连累你了。”短短时间经历一系列变故,利儿娘强撑到现在,面对前方绝路,终于哭出声,“天杀的刘志泉,死后下了地狱,我也要先找他拼命不可。” 陆安然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把遮面的锦布取下来,撕掉利儿娘残破的裤腿,取出一个小瓷瓶撒了点药粉上去,然后用锦布包裹住。 “我身边没有烧伤药,先将就用这个消炎止痛,回去后再换药。” 利儿娘摇头:“何必再费功夫。”反正也回不去了。 鹿陶陶没事人儿一般蹲在大缸边缘,“嚯,大晚上的对着小姐姐这张脸,还真以为见鬼了咧,不如你就顶着它出去吓吓人,说不定把外面的官兵都吓跑了。” 陆安然不是第一次听人编排她的脸,只是从背后变成了明面上,而且鹿陶陶本身就是这样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随自己高兴的主,和她较真纯粹浪费功夫,也就不大理会她。 利儿娘却反驳道:“陆姑娘有世上最真最善的一颗心。” “哈哈哈——”鹿陶陶歪歪脑袋,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问道:“真心什么的,能吃吗?” 陆安然忙完后,头往后靠在水缸上,熊熊烈火卷着浓烟窜入高空,把她的左脸照得分外扭曲,好像有什么在上面跳动挣扎,只一双黑眸沉静若水,在无边的夜色里比星辰还灿烂光辉。 她对鹿陶陶说道:“你可以走了,别忘了我跟你的交易。”去西南把信给云起,换取无方手上的解药。 鹿陶陶站起来拍拍屁股,“哼,你真是太阴险了。”踏着脚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咦?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万一解药藏在吉庆坊呢?无方都走了那么多天了,你怎么会想到提前把解药给她?还是……你从一开始就算计我?” 陆安然平静的目光对上她,“你有值得我信任的地方吗?” “哇——”鹿陶陶叉腰,嘟嘴道:“果然是个从头到尾的骗子。” 在水缸上跳了个来回后,鹿陶陶纵身跃到半空里,哼着气道:“你们被烧成灰更好,我才不会给你们收尸呢。” “狐仙其实是个好人。”利儿娘这么说着,浓烟呛得她缩成一团,大火把她脸上的泪水蒸干了,眼睛叫浓烟熏得睁不开。 陆安然闭着眼,嗖嗖羽箭和火芒交杂中,听得利儿娘呓语般轻声问道:“陆姑娘,就这么死了,你遗憾吗?” 利儿娘唯一放不下的是她女儿,或许还有一直在山洞等她们回去的姐妹们。 陆安然想,遗憾当然是有的,她还没有找到老头儿,没摸清玉牌换来的小盒子到底装着什么,对母亲的身世来历尚不得而知…… 离得近点,这桩假银票案会否随着她们的死而被深埋地下,鹿陶陶又能否叫她信任,无方顺利到达西南没有,云起是不是已察觉不妥…… 陆安然嘴角浅浅牵起一点自嘲的笑,不知何时开始,她放不下的已经越来越多。 几乎在浓烟与大火彻底吞入她们时,鹿陶陶很突兀的再次跳出来,“嘻嘻,我走了,我又来了。”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7 作对 日升有雾,晨露微白。 村野乡舍之间,早起的风透着丝丝凉意。 陆安然将大家闺秀的礼仪丢弃在一边,直接坐到田埂上,伴着身后不甚明朗的暗空,双目眺望烧成焦炭的农家小庄子。 她一身素净的衣服全是脏污,脸上也沾染了些许,明明满身狼藉,但神情平静从容,无形中烘托出矜贵清华的气质,便也不叫人觉得多狼狈。 利儿娘的眼睛叫浓烟熏得厉害,最后还晕厥过去,这会儿趴在旁边幽幽醒了,一下子没回过神。 鹿陶陶不知在田间逮了什么在玩,嘴里也没闲着,“胖大人还挺有官威,一上来把那些人都吓住了,一个个和鹌鹑一样咧,不过农庄都烧完啦,反正也破破烂烂的,烧就烧了呗。” 陆安然眼眸动了动,看着鹿陶陶口中的胖大人,也就是柳相知手下庞经走过来,她起身施礼:“多谢庞大人救命之恩。” 庞经似乎知道,并没有问陆安然为何出现在这里,连忙摆手,“我可不敢接,都是柳相大人吩咐。” 陆安然偏眸看向庞经手下抬出来一个箱子,眼中颇有几分意外,“不是都烧了?” “这个房子有点意思。”庞经指挥人抬到一边,解释道:“麻竹虽防火,但原本防不住这么大的火,不过有一间房可能年久失修,着火时整个房顶塌陷,正好盖住了角落的几个箱子。灭的及时,还剩下那么一两箱没有烧完。” 陆安然注意到,这箱子外面都快成焦炭了,结果打开里面的川纸居然完好,大概内壁也是涂抹了什么防火药材。 “我们刚到农庄,沂县程知府就派人围攻。” 庞经点点头,“我来这里之前,已经叫人守住沂县县署。” 陆安然心下明了,柳相办事果然滴水不漏。 “陆小姐如果无碍,请劳烦待会儿与我一同回一趟相府。” 陆安然寻思柳相肯定要问问她这个事,但她本身为救人而来,插足进来确属无意,并且也没有不可告人之处,爽快应道:“自然该当面感谢柳相大人。” 两人说着,一骑快马从远及近飞奔过来,马蹄不停人已经先跃下,对着庞经耳语一句,庞经两边眉头瞬时挤到一起。 陆安然见人从沂县内城方向赶来,好奇多问一句:“可是县署有何不妥?” 庞经语气沉重道:“程九万死了。” — 程九万不止死了,单看他左手臂上那枚神狐印记,明显也死于茹藘汁和龙荔的毒下。 陆安然用帕子包裹在裁纸刀的把手上慢慢从程九万右手取下来,“与之前几人死因一样,因毒产生幻觉而自杀。” 庞经听过这个毒,挤着眉头道:“不可能,整个县署都是我的人在看守。”程九万也相当于被软禁在书房内。 陆安然验完尸体,用钗子拨动书桌上所剩无几的一点灰烬,“他是自己点燃的香料。” 庞经讶然:“你说他故意寻死?” “是否寻死我不清楚。”陆安然着重突出道:“程九万自己点燃龙荔香料,他的左手臂有浸染了茹藘草根汁的刺青,而他正是因此死亡。” 她只说死亡原因,而不会轻易下定义。 庞经思考过后,一抬手,“把尸体带回王都。” 这个案子牵连甚广,还需要柳相知做定夺。 这边没有陆安然的事了,她从昨天开始来回奔波已然困极倦极,面色满是疲态,转过身面对庞经欲言又止的脸。 “庞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庞经为人看着粗枝大叶,其实心思很细腻,“陆小姐出门在外不方便,不如就在县署内找个房间休养片刻,我让人送些换洗衣物过来。” 陆安然低头看了眼身上衣服,她虽没有洁癖但太脏了毕竟也不舒服,因此没有拒绝,“多谢庞大人,如果可以,再帮我送点药来。” “客气客气。” 陆安然出门前还奇怪,庞经对她有些客套过头了。 事实证明庞经这个人果然心细,不止是拿了干净的衣服,还有蒙面布子,然而两人说话时,庞经从头到尾没有多看一眼陆安然的脸。 陆安然换好衣服,外面桌子上摆了不少瓶罐,她挑挑拣拣拿了点,来到利儿娘这边。 原先看不出,等陆安然诊断一番后,发现利儿娘的腿骨也损伤了,可能以后走路会出现点问题。 “捡回一条命已经不容易了。”利儿娘眼睛还有点肿,神色憔悴,“秀珍人没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和其他人交代,还有刘志泉这个事……” “案子提交上去,如果你和这件事无关,当不会迁怒于你。” 利儿娘不乐观,这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要株连九族的啊。 两人各自怀着心思,临走前,陆安然说道:“我只会治点皮肉伤,骨痛复位并不精通,最好再找这方面的大夫重新诊治。” 也不知道利儿娘听进去没有,嘴里应着,但目光有些呆滞。 外面鹿陶陶左手提着鸟笼,右手拽着一只鸟斗狠,仔细一看,鸟笼门被打开,显然鸟已经落到鹿陶陶手中。 鸟啄一下鹿陶陶的手,她就拔一根羽毛,小半边鸟毛已经叫她揪没了,玩的很有些乐此不疲。 陆安然走过去,“当时为什么没有出手救她?” 横梁断裂的时候,鹿陶陶就在利儿娘后面,但眼睁睁看着没有任何出手相助的意思。 鹿陶陶听到声音回眸侧歪脑袋,眨眨眼:“我为什么要帮她?”非常理所当然的语气。 “她的腿坏了,以后会跛。” “哦。”鹿陶陶又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安然很难理解鹿陶陶看待人生的态度,“她本来会死,但你假装狐仙让她找到了另一种活法。” 鹿陶陶摊手:“所以呢,我要就此对她的人生负责吗?” 陆安然知道她故意曲解自己的话,却也有些无话可说。别人都以为陆安然是个冷情冷心的人,饶是如她,若看到别人遇险自己有能力出手帮扶一把,绝不会视而不见。 可是,鹿陶陶会。 这个长相讨喜,分明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模样,但有时候又冷血狠辣到令人不寒而栗。 她看待世人非冷漠,而是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凡事只凭高兴游戏人间,从来叫人摸不准性子。 “反正都要抄家灭族,何必费功夫呢。”鹿陶陶说这话时,仍旧笑嘻嘻的,鼓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 陆安然想,有些人看着越天真无邪,骨子里全是邪恶。 只是等陆安然走了,鹿陶陶忽然对着鸟自言自语道:“如果是他,估计能救吧。”说着甜甜一笑,手却很用力的在鸟尾巴上狠狠拽下一把毛,疼的鸟在原地两只脚交错跳。 — 云起因为脑袋顶了个包,美其名曰养病,躲在房间内避不见人。 中午苏霁给他送饭,看他整个人懒洋洋靠在窗户边上晒暖阳,半边身体沐浴金光,好一副惬意模样。 结果一转头,垂落的黑发也遮不住那个大包。 “噗——”苏霁忍不住笑出声,“世子,你现在的造型……很不错。” 云起拾起玉骨扇砸过去,看也不看苏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那帮反贼都叫南宫止收拾掉了吧?” 苏霁摆开四菜一汤,口中道:“南宫少辅很能干啊,出手雷厉风行,不太像个文臣。” “呵呵。”云起意味不明的呵笑两声,“王都城里谁不说呢,皇帝恨不得拿他当亲儿子。” 苏霁摸摸下巴,“有子若南宫止,确实不枉此生。” 云起送他一个大白眼,不冷不热道:“你想生儿子了?我修封家书回去……” “说正事。”苏霁连忙打断他的话,“世子你也觉得萧从龙这样的脑子,不像是能筹划这么多事的人吧?” 对于苏霁这么生硬的扭转话题,云起倒没有说什么,从塌上起身坐到桌前,“一众前朝余党被灭,西南流寇自此不再成气候,此事就算大成了。” 反正他们来这里也就是为了假银票案,其他事情哪有他操心的份,否则要皇帝干什么吃。 苏霁抬起大拇指:“世子看的通透。” 云起低头喝汤,想到什么,问道:“杀萧从龙的人找到没有?” 当时南宫止带着援军到来,萧从龙在身边人护送下打算回大部队,结果半道叫人暗杀,因为场面混乱,一时分不出是谁杀的人。 “查是查到了,但人失踪了。”苏霁道:“暗卫通过与这边的暗桩联络,发现有一个人曾在流寇和前朝旧部中担任联络人,但从昨夜抓到的人里面统计,并没有这个人。” “生死都没有?” “不错。” 云起不知为何有些在意这人,“暗中查一下,找到了别叫朝廷发现。” “对了,南宫止让我问你,要不要和他一起回王都?” 云起扔了汤勺,懒散的挥着玉骨扇,桃花眼勾起一点轻佻笑意,轻嗤道:“瞧见没有,这小子心黑的很,想让我同行来衬托他光辉无边的美好形象,啧啧,本世子是傻子吗?” 两人说着话,门扉传来轻叩,苏霁站起来开门,发现来的人是南宫止。 “我收到王都信函,圣上让祁参领留下扫尾,三天后由我先带叛军头领等人先一步回王都回禀皇命。”南宫止风度翩翩,说话语气也不疾不徐,如春风细雨,“我来问一声,世子是否同我一起上路。” 云起单手支撑半边脸,闻言眨了下眼睛,一边嘴角勾起轻笑,“好啊,南宫少辅。” 苏霁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8章 回归 时至小满,入四月,南方多雨。 雨点像珠帘将天空和地面连成一线,捶打出一个个水坑,每当马车轮子碾压过,浑浊泥水溅起一片。 这几日王都温度起伏,刚过了个燥热天,好不容易下雨凉快多了,何况大雨天也没人出城进城,城门口几个小兵吃了午饭不免犯懒,窝在墙头打瞌睡。 忽然响起一众沉沉脚步声,踢踏水面遥遥传了过来,小兵们抬头一望,雨幕瞧不真切,黑压压一大片人。 顿时醒神,虽觉得不可能,还是警惕别是有什么人马闯王都了。 直到一匹白马当先奔来,马上一人蓝色锦衣卷白披风,右手一勒缰绳,白马正好立在城门当口,动作流畅又帅气。 骨节修长的食指将笠帽上推,露出眉目清隽的脸庞,“南宫止奉命带囚徒回王都,请将城栅打开。” 小兵们听过南宫少辅的事迹,却没这么近的接触过真人,如此一见,方知什么是人中君子,什么叫气度不凡。 “是,是,南宫大人稍等。” 在等候时,南宫止往后做了个手势,随后催马来到一架马车前,“已入王都,云世子请便。” 玉骨扇挑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双好看的不得了的桃花眼,里头倒映雨天水光,似潋滟了一片春色,“那怎么行呢,南宫少辅护送了我一程,我也该回馈一二,这样吧,我做东请南宫世子去寻芳院喝酒啊。” 南宫止一愣,“不用……” “诶~”语调拖长,煞有介事道:“我们这么熟了,不用客气。啊啊,对了,说起来环肥燕瘦南宫少辅喜欢哪一款,有什么特别爱好的话,也可以满足你。” 南宫止默,“云世子盛情,只是在下还要入宫复命。” “行吧,等你有空。” 城栅放开,南宫止一扬手,后面人马又动起来,囚车入城后,南宫止与云起颔首示意,调转马头刚要抖缰绳,听得云起在身后幽幽道:“我等你哦。”浑身一颤,连忙催马奔驰。 马车里,苏霁摇摇头:“南宫少辅是个正经人,你何必逗弄人家。” 云起用玉骨扇轻敲手心,不以为意道:“你家世子我也是正经人。” 苏霁一笑表示不置可否,又道:“不是说不想当人家陪衬,怎么又决定一同上路了?” “你不觉得以我怕死好淫逸的名声,没道理继续留在穷乡僻壤。” “话说得有道理。”苏霁话锋一转,“但我认为你纯粹想在路上故意恶心人家。” 云起挑眉:“本世子是这样的人?” 观月&墨言&苏霁:你是。 云起拇指一扣,唰地打开玉骨:“啧,没法和这些人沟通。” 王都城墙巍峨,稍有斑驳但毫不沧桑,如蟠伏在地上的巨龙,坚固持重,凛然难犯,最上面‘王都’两个字,又处处透出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王气和霸道。 云起望着两个字半晌,再对上苏霁一张病态的脸,嘴角勾出一抹轻快笑意—— 离开多日,对王都还心生出几分惦念。 转念一想,或者其实有些怀念某个伶牙俐齿的臭丫头了? — 吉庆坊半面因为烤鸟蛋塌陷的墙最后还是没有修缮好,反而被全部推倒,两个院子连在一起。 春苗原本不大乐意,直到鹿陶陶告诉她,“以后我把厨房借给你,你下次想蒸软糕又同时炖猪蹄就不怕串味了。” 春苗顿时欢欢喜喜地去后厨忙活,让鹿陶陶不禁怀疑这个丫头脑子不太聪明。 陆安然拾起了一段时间没看的《千金药典》,刚下两个批注,鹿陶陶晃到她面前来,她挪了个位置,因为某人挡住光了。 “你好奇怪诶,前几天从相府回来就缩在屋里看书。”鹿陶陶用脚一蹬,一屁股坐在书桌上,双腿腾空晃来晃去,说道:“你不是喜欢当老好人吗,怎么不去给刘家儿媳妇看腿啦。” 闻言,陆安然视线一顿,后面的字看不下去了。 事到如今案子从转至专相司,柳相亲自过问,一干人等全都入了大牢,包括利儿娘在内。 虽然刘志泉做的事利儿娘不知情,但事关重大,非人命案那么简单,并不能用一句不知情就能脱罪。 陆安然曾经探过柳相的口风,对方跟她说,“朝廷律例非儿戏。” “终于发现你不是无所不能啦?”鹿陶陶双手往后一撑,侧过脑袋来看着陆安然,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抹嘲讽。 陆安然合上书,视线转到外面,“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她只是有些无奈,世事无常,非一己之力可以改变。 这件事从一开头的狐仙闹剧转变到现在,早已经不是陆安然能够插手,就因为明知不可为,陆安然才避居内堂,索性不闻不问。 鹿陶陶竖起一根手指,“哦~你在逃避。” 陆安然没有说话,她想有时候人生就如外面秃了一半的桂花树一样,什么时候招灾惹祸都不知道,等降临了又无法逃脱。 “唉,刘吴氏好可怜哟,腿瘸了还要蹲大牢,如今连个看望的朋友都没有,还要在牢里被她婆母一天三顿比吃饭还准时地问候。” 不管鹿陶陶说什么,陆安然没有再搭理她,直到鹿陶陶觉得无趣了要离开,无方从门外进来,对陆安然说道:“沈大夫开过药,夜间不会再痛,日后别的时候也看不出,就是走得快些终究与正常人不一样。” 鹿陶陶哈了一声,“陆安然你这个人……好无聊!”明明暗中找了大夫去给刘吴氏治病,假装漠不关心,哼,假仁义! 这边清净了,陆安然重新拿起书,但杂念过多,那些字到了脑子里嗖嗖乱跳,她按了按脑门,刚要起身沏茶,听得一声轻笑,嗓音如在珠玉上滚过,好听到像泉水叮咚敲在心头。 “魂不守舍,莫不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陆安然倏然抬眸,对上一双含笑促狭的桃花眼。 — 临华殿内,皇帝听了南宫止的回禀后,满意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朕很欣慰。” 南宫止低头不语,虽得到夸奖,但他心中其实有几分不畅快。 是他领兵灭的叛军,也是他带回叛军头子不错,但也仅此而已,就好像一道美味的菜明明人家放好调料,甚至烧好了,他只要最后负责出锅,然后所有的功劳都归他了。 南宫止想要建功立业,但并非如此这般。 皇帝似乎看出南宫止的想法,只道:“你还年轻,以后你会知道,结果比过程重要得多。” “微臣在想,如果再早一些发现叛军不臣之心,或者邺、酉、溧水三县的百姓可免于这一场动乱。” 皇帝手指转着玉扳指,面容不笑时冷肃而威严,“元夙,朕让你去西南平乱,而不是考察民情,叛军从来不讲道理,他们觊觎的是朕的江山。” 南宫止抱拳行礼:“臣只是不忍百姓遇难,惨遭凌辱。” “你有仁心非错。”皇帝手掌放在龙椅上,拇指捻摩龙头,眸色深沉道:“但你站在高位,却一叶障目,只拘泥在小家子气当中,看不到当中大势。” 南宫止视线下垂,盯着脚尖前面一块地板,皇帝的话像泰山压顶,倾倒下来,“天地之下,穹庐所覆盖之处,均为天下。你只着眼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便忘了千千万万的草木人畜,国强而民富,国不成国,何以为家。” 南宫止无法否认皇帝的话是对的,但又总觉得哪里让他憋气。 气氛正僵持,王且进来禀告,柳相知入宫觐见。 南宫止刚准备行礼告退,皇帝没好气道:“你留着,朕让你走了吗?” 王且余光悄悄往那边瞟了眼,心说南宫少辅好胆识,皇子们平日和皇上说话战战兢兢,就怕不小心惹皇上不高兴,他倒好,皇上生气了也不赶人。 王且心里再一次加深了皇帝对南宫止的偏爱程度。 柳相知入殿后,先照常行过礼,随后含笑道:“南宫少辅此次西南一行,可立了大功一件。” 皇帝逮到机会,冷哼道:“先前说着,他还埋怨朕让他白捡个好事。” 柳相知儒气的脸色露出一抹意外,“年轻人果真志气高,不如皇上以后惦记着老臣一点,老臣不埋怨。” 皇帝笑斥:“你还等着朕封你个兵马大元帅不成?” “臣不敢,臣为皇上分忧,万死不辞。” 柳相知和皇帝两三句把气氛化开了,才说到正事,“程九万死了,不过在他那里找到了一叠书信,证实和萧从龙有勾结。” 皇帝手指搭在奏折上,眼底盛着疑惑:“一个沂县小小知府程九万,一个萧从龙,他们真的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柳相知同样怀有疑虑,“程九万和萧从龙死的太过蹊跷,但线索只到这里,除非真相就只如此,否则说明那个可能存在的人隐藏很深,而且根基不小。” 皇帝沉思片刻,“元夙,你连同提刑司云起一起查这件事。” 南宫止领命,但一想到云起,不知为何脑袋有些发疼。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49章 旧人 时隔多日,吉庆坊陆家小院再次热闹起来。 墨言往嘴里丢一块拇指大小的板栗糕,感叹道:“在西南吃多了面食,快忘记王都这等小巧玩意儿了。” 云起像拍狗头一样用扇柄把他脑袋拍开,帅气地落坐在廊下藤椅上,转头看看,“秃了这么久,还没长出新叶?” 观月对着桂花树琢磨半晌,“世子,属下以为这树有些伤筋动骨,调养一年半载才可恢复。” 鹿陶陶蹬着树枝大笑:“小驴驴,你果然是属木头的,都一个品种啊。” 春苗捧上一大锅凉面,“还得是我们北方的习俗,世子您这碗要不要拌点胡椒粉、葱香蒜?” 苏霁撸起袖子自己捞面条,连吃两大口对春苗竖个大拇指,“正宗。” 西南虽也以面食为主,但与他们北境的做法上又不大相同,一回王都能吃口家乡面条,身心都舒畅了。 陆安然默然看半晌,搞不懂这群人不应该先回提刑司,为什么都挤到她家里来? 急雨转细雨,轻飘飘地在天空飞洒。 云起以一派公子哥的优雅派头快速吃完一碗面条,推开碗筷对陆安然道:“吃你点东西,别小气。” 陆安然心里叹了口气,“无方怎么样了?” 刚才云起告诉她无方去西南的路上受了重伤,陆安然心里一紧,索性没有危及生命,又无限懊恼自己的轻率举动。 “你当时考虑不错,不过王都城比你想象的复杂。”云起在藤椅扶手上轻拍两下,状似安抚道:“既然你知道柳相插手,就不该再将自己置于险境。” 陆安然嘴唇微张想说什么,最终又合上。 云起撑着手肘倾身靠过去一点,扬了扬眉梢,“担心我呢?” “碰上老猫是意外,不小心让他利用,我不该寻出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吗?”陆安然反问。 “说起这个老猫……”云起眯了眯桃花眼,“他在叛军被剿后主动跟南宫止投案,还带来了真的钱模。” 陆安然蹙眉:“钱模真在他手上。” “千真万确。” 雨丝如毛飘覆在陆安然发丝上,莹白色润入眼中,使得双眸更黑白清亮,“金玉娥、香兰几人都死在他刺青之下,但染料非出自他手,而且他为了寻找江超深入敌营情有可原,根本上又没有做任何坏事,最重要的第一点,他拿着钱模出现,功过相抵。” 云起翘着腿懒散散一笑,“不错,被这样一个小人物玩弄手掌心,你有什么看法?” 到现在这个地步,陆安然怎么能再看不出从钱模到川纸的发现,全都是老猫在算计,但她出于好奇也好不得已也罢,始终进了老猫的圈套。 “他很聪明。”陆安然这么说道。 云起眼眸微动,意味深长道:“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陆安然侧眸:“什么意思?” 云起脑袋枕在手臂上,半阖目,放松下来后,神情中露出一丝长途奔波的疲倦,“因为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 陆安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微妙,沉默少顷,又道:“琼仙楼实则上是顾家的,你觉得他们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旁边一众人还在闹腾,这边一方天地突然安静起来,伴着细微雨声,云起的呼吸逐渐均匀平稳,就在陆安然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开口说道:“琼仙楼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关系?” — 这个疑问同样存在皇帝脑海中。 萧从龙作为琼仙楼老板隐藏其中,凭得什么让顾秦牧信任自己,那么顾家是否又和假银票案有所牵扯? “爱卿以为呢?”皇帝深沉的目光看向柳相知。 柳相知思索过后,谨慎回道:“南宫少辅将西南一干余孽都抓回来了,如果顾家真有参与,不可能不被告发出来。” 皇帝又看南宫止,“元夙也这么以为?” 南宫止点头:“顾家乃大宁朝子民,更有皇后在中宫坐镇,断不会做损人不利己之行为。” “朕看案卷上说,琼仙楼刚出了人命案,紧跟着发生恶性伤人事件?”那之后,萧从龙也从中脱身,潜逃回西南。 南宫止稍作思忖,“即便不是巧合,更多的估计是怕引火烧身,所以及早抽身,这恰恰说明,顾家和假币案没有关联。” 谁家死了人都不会轻轻放下,等顾家暗中一查发现里面有问题,为防止自己牵连反而第一时间毁尸灭迹,对于很多大家族来说再正常不过。 根基越大,越担不起任何一点差错,以免全族栽跟头。 南宫止和柳相知一对眼,实际上两人心里都认为这回顾家是被连累了。 皇帝黑眸沉浮,没有说话,也不知相信还是不相信。 从临华殿退出,柳相知和南宫止同路。 柳相知问:“你父亲近日如何?” 两人一看关系就亲厚,也没什么客套,“一日能起来几回,我叫人推着在内院走两步,只是他总不大情愿。” 柳相知想到什么轻摇头,“要强了半辈子,也难为他了。” 当年子桑九修起事,柳相知和武安侯南宫宏相助,后者更是以身挡刀救过子桑九修,因而大宁朝建立后,柳相知封相,而南宫宏封侯。 那个时候太子还小,武安侯把自己儿子南宫止送入宫里当太子伴读,或许因着救命之恩,皇帝对南宫止从小就另眼相看。 长大后南宫止不止外貌一表人才,更是文武全才,皇帝因而青睐有加,相当器重和信任。 可惜的是,十年前武安侯突发疾病,半边身体就瘫了,宫中御医说可能当年那次重伤损了根基,多年后爆发出来,只能将养,想要痊愈是不大可能了。 “多谢柳相关心,元夙一定转告父亲。”两人站定在宫门口,南宫止拱了拱手。 柳相知温润而笑:“长大了反而规矩多,幼时还成日叔父叔父地喊着,你也不必要事事迁就他,若有为难处尽管派人找我。” 两人就此分开,南宫止一路回府,小厮在大门口蹲到他,急忙道:“老爷又发脾气,把房间都砸了。” 南宫止行至内院,房间门口差点与武安侯夫人撞到一起。 “母亲。”南宫止伸手扶住她。 武安侯夫人退后一步,面目憔悴显然多日不曾休息好,揉了揉额角道:“你回来了,去规劝一下你父亲吧。” 南宫止关切道:“母亲该多休息才是。” 武安侯夫人摆摆手:“你且忙着去。” 南宫止看着她离开,才迈步进房。 — 这桩案子朝廷并未全部对外公开,百姓只知道这几日王都风声鹤唳,京兆府衙役时不时从哪个地方提溜出个人来,消息最灵通地去打听,好似与琼仙楼的命案有点关系。 直到后来菜市场前面长街上一溜排开,连砍好几个人头,坊间议论纷纷各种传言都有,但没人清楚关于假银票案子的内幕。 朝廷对此闭口不谈,一旦假银票案泄露,怕引起民间骚乱。 索性一切事情在西南终结,皇帝得以松口气。 一转眼到了四月中旬,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皇帝突然宣召陆安然进宫。 这回内侍直接将她领到临华殿,巍巍宫阙立东南,与天相接,雄奇庄重。 令她颇为意外的是,殿门口柳相知站在那里,满身儒雅,正含笑以对。 王且轻轻推开殿门,柳相知说道:“我带你进去。” 陆安然觉得柳相知对她的关照来得莫名其妙,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口中道谢一声,跨过门槛,猝不及防与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打了个照面。 谓天子真容,就算不做任何表情,然周身气势不减,令人望而生畏。 陆安然跪地磕头行礼,皇帝没有喊起,她便不能动。 “朕听说你擅闯京兆府,差点干扰办案?”皇帝口吻冷淡,听不出情绪。 陆安然垂目刚要开口,余光看到柳相知放在身侧的手指对她摆了个手势,她愣了一下,柳相知已经开口。 “皇上问你话,怎么吓得不敢回了,你老实交代不知钱模为假,让王德贵诓骗了就是。” 陆安然虽然不知道柳相知为什么这么说,但她又不傻,明显柳相知替她开脱,她不得不承了柳相知的情。 果然之后皇帝语气好了些,“沂县城外的川纸也是你带人发现,算将功折罪。” 陆安然额头贴着地面行大礼:“谢皇上恩典。” “说来……”皇帝背着手走下来,“这几次命案都由你验尸,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发现刺青的奥秘。” 明黄色衣角映入眼中,能看到布料里面埋的金线图案,华贵中透着非一般的威仪,陆安然仰起头道:“臣女不敢居功,只是做了仵作应尽的职责。” 夏日午后,殿内光线明亮,却不及她一双眼睛透着光,比天光还亮上几分,清澈至极。 “嗯,日后尽心跟雷翁学着,不要走旁门左道。”不知为何,皇帝的口气又冷硬起来。 陆安然双手交叠贴着腹部,眼观鼻鼻观心,“臣女谨遵圣命。” 上一次召见不了了之,这次面圣也很快结束,陆安然从宫里出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皇帝比她想象的年轻些,也威严些。 第三案 神狐印记 第150章 未完 临华殿里,皇帝对柳相知说道:“朕原先有些好奇陆逊女儿什么样。” 柳相知微微一笑:“皇上见了之后感觉如何?” 皇帝负手站在窗前,白云如烟,浅淡地悬浮在天际,“朕不喜欢她的眼睛,太干净了。” “年轻学子还没有多少经历,自少了些许杂念。” “你是否也觉得她同陆逊不一样?” “陆逊啊……”柳相知神色间似乎有些怀念,“当年何等恣意张扬,相反他女儿性格内敛得多。” 皇帝拨弄玉扳指,扯了扯嘴角,轻嗤道:“眼神倒是一模一样,骨子里透着张狂。” 柳相知摇头失笑,“皇上还没忘了那场赌约。” 皇帝瞥他一眼,似乎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朕听闻她脸上带有胎记,奇丑无比。” “半边脸正常,另半边覆盖了一整面胎记,出生就有,无法消除。”柳相知感叹,“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可惜了。” 陆安然若听见了,一定不会为自己的胎记遗憾,反而会因为他们谈及的父亲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同而惊愕。 — 槐夏清和月,气恬淡以安治。 沂县的桃花已不在枝头,取而代之一个个小小的毛绒桃子,透着青涩,雨润后翠绿欲滴。 桃树下一个女子,素色长裙,腰间系嫩绿丝绦,垂挂下来,与身处的桃林相得益彰。 她看着树枝上的桃子看得认真,连身边有人靠近了也不知晓,直到肩膀叫人用玉骨扇轻拍一下,转过头来,一双黑眸波澜不惊,深黑而清澈。 “本世子不懂,长毛的桃子能有本世子好看?”云起今天一套水银色长衫,飘逸轻盈,低调但不简朴,反而透出一种矜贵。 陆安然指尖拂过毛桃,以探讨的口气道:“梅子尚青可腌做青梅,照理说,桃子也能行。” 云起挑眉,“啃一口,一嘴毛?” 陆安然想了想,放弃了这个打算。 两人穿过桃林,稍远些墨言和无方暗中跟随。 “你伤好全没有啊?”墨言瞄了一眼无方,别别扭扭地说道:“看你脸色跟死人差不多。” 无方淡淡扫他一眼,墨言下意识闪开,“无碍。”说完想到什么,又加了句:“多谢关心。” “呵——”墨言倒吸口气,摸着胸口想,无方伤的不是脑子吧? 无方蹙眉:“挡路了。” 墨言揉揉脑袋,不错,还是这个口味。 无方余光扫见墨言举动,再次确定这八成是个傻子。 走在前面的云起忽然停了脚步,陆安然跟着一顿,刚想要开口,就听到马车声由远及近,又等了会儿,出现在眼中。 有风起,桃叶飒飒抖作一堆,其中一片落在陆安然的衣袖上,她低头捡起来,却叫一只手猛地夺了过去。 “咦?结桃子啦?”下一瞬,娇俏女音在耳边响起,还嫌弃地把那片桃叶扔在地上,又手快地摘了个青涩毛桃,“呸呸呸,好涩。” 陆安然仰头,原本空无一物的桃树上做了个少女,两个圆圆的发髻扎了红色头绳,上面小铃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着一张婴儿肥圆脸无比可爱,满是纯真娇憨。 少女抹一把嘴,把桃子往天上抛,“哼哼,你们在这里谈情说爱,让我跑断腿,好狠毒的心。” 陆安然脸一黑,云起把玩着玉骨扇轻笑,“事情办完了?” 观月从马车上跳下来,对云起抱拳道:“世子,人已经送走,出了沂县地界我们就返回了。” 云起颔首:“接下来的路,看她自己造化。” 鹿陶陶嘿嘿笑得贼,“刘吴氏是朝廷要犯,你们两明知故犯,要吃官司的哦。” 云起眉毛轻挑,桃花眼尾勾起一抹春意,脸上有故作的惊讶,“动手的是你和观月,朝廷要抓也通缉你们两啊。” “好你个云大坏蛋!”鹿陶陶扁嘴。 一物克一物,陆安然认为鹿陶陶这种灾星遇到云起也得认栽。 既然马车空出来,云起和陆安然索性坐上马车,观月赶车,墨言和无方以轻功跟随,鹿陶陶坐在马车外面和观月斗嘴。 车里,云起对陆安然说道:“其他女子不涉假银票案倒是好说,原本她们几个的名字早已从户籍册上摘了出来,只是刘吴氏却不能和她们在一起。” 刘志泉私藏了那么多川纸,早就构成满门抄斩的重罪,这次云起让鹿陶陶和观月配合,以音攻迷惑狱卒,从而将人调包,才把刘吴氏救了出来。 这个法子能奏效主要在于刘吴氏只能算这案子里可有可无的存在,恰好身为家眷被牵连,换一个身材差不多的再易容伪装,等狱卒发现人死了也不过裹个草席乱葬岗一扔完事。 “哪里找来的人?”陆安然有心救刘吴氏,但也不可能希望用其他人命作为交换。 云起懒散地向后斜靠,口气寻常道:“这世上该死而没有死的人有很多。” 陆安然半垂目,在云起以为她要发表一些言论时,却很叫人意外地保持了沉默。 反而云起忍不住了,问道:“你不说点什么?” 陆安然抬眸,露出一个困惑的眼神。 “什么人命重于天,虽然有罪但也要官府判案,不可私自决定他人命运之类。” 陆安然更奇怪,“我是仵作,又不是大夫,也非朝廷官员。”言下之意,她认死尸,活人和她何干。 云起哑然失笑,“你可真是个妙人。” 陆安然反手抚平裙摆,“人的心很大,但手很短,我们只能够得到眼前一点东西,多想无益。” 云起勾了勾嘴角,眼中隐有笑意,“案子结束了,刘吴氏和她女儿也救了,这个事情,到此结束了吧。” 陆安然目光微微一转,“一个程九万当真能谋划这么多事?” 云起摊手:“行行好,别给我找事了,我这个司丞很难的好吗?” 陆安然抿了抿唇角,弯起一点弧度,隐没在蒙面锦布之后。 “说来……”云起懒洋洋的,马车一颠一颠好像随时能把他颠睡着,“皇上还真叫我和南宫止一起查顾家。” “皇上怀疑顾家?” “你忘了琼仙楼是谁的了?” 可是顾家还有个皇后,他们何必再搞个萧从龙出来祸害江山。 云起百无禁忌,啧一声道:“当皇帝的么,都疑心病重。” 陆安然斜睨他,“世子,慎言。” “人不在的时候一口一个云起,这会儿又叫世子。”云起轻哂,“没看出来你还是两面派。” 陆安然叫他说的面色微赧,借着掀开马车帘子掩饰,“县城到了。” 云起见这素日性情冷淡的丫头也会不好意思顿时稀奇,又秉持着逗人不能一下子把人逗没了,只好按捺住,随意往外瞟一眼,“人还挺多。” “嗯,兰亭集会开始了。” 这一说,云起想起来初次来沂县时,那个店小二怎么说来的,“一群书生聚在一起闲扯淡的盛会?” — 沂县乃圣者故乡,文风盛行,每年四月头开启的兰亭集会,在整个大宁朝也相当有名。 最开始几个书生凑巧在兰亭以文会友,不知怎的,有一年出了个举世无双的大才子,把整个沂县的才子都辩驳了下去。 通常人们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学素养这方面很难分个高下,偏偏那人以一对众,不管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奇门数术,就连平常人不涉及的占星卜卦也应对如流。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不服气的书生来了一波又一波,把一个小小的兰亭集挤成人山人海,‘鏖战’三天三夜,最终那人也屹立不倒。 这件事后,兰亭集会的名声传了出去,每年也会把当地有名的书生才子组织起来,形成固定的书生畅谈交流的盛会。 “你们问他名字?”兰亭集的一个马脸书生往石碑一指,“上面不是写着么——陆元!” 这是陆安然和云起第二次来到兰亭集,大概接近饭点,这会儿书生不多,三五个坐在一起,时而拎出典故彼此交流,时而吟诗作赋,但大多时候都冥思苦想,周围很安静。 也因着安静,这位马脸书生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原来他在给一个不是本县的外地书生介绍,估计又同那日的老头般大肆狂吹了魁首陆元一波。 忽而有一阵嗤笑,陆安然举目望过去,只见一个男人背对着大家站在亭外,边说边往前走,“什么陆元,他真名叫陆逊,如今这些个年轻人啊,真是不知所谓。”说到最后一个字,人已经消失在了拐角丛林间。 马脸书生几个离得远估摸着没听清,但陆安然听了个扎实,稍作愣怔,她连忙追过去,但林后空无一人,哪来的男人。 云起抬起两个手指往前一挥,示意墨言暗中追人,很快墨言就回来了,人影子都没瞧见。 鹿陶陶趴在凉亭外摆放的石桌上,脸贴着桌面,眨眨大眼睛,“这个人会遁天入地啊。” 是不是会遁天入地别人不知道,但陆安然却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陆元居然是陆逊的化名! “假的吧?”墨言搔搔下巴,“陆氏族长这个名号拿不出手吗?还非要弄个化名来着。” 云起右手执着玉骨扇轻敲手心,思考道:“元为首,天地万物的本源,也有重新开始之意,若真是如此,也说得过去。” 观月点头:“嗯,而且那会儿陆郡守应该还年轻。”年轻者气盛,想要凭着自己名扬天下,而不是靠祖上余荫,完全对得上啊。 “我倒是想起来,陆郡守和当今皇上、柳相以及前朝荣靖公主都曾是稷下宫学子。”云起分析道:“以稷下宫十年一次招收学子来看,他们还是同一批入的稷下宫。” 换句话来说,这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以前还是同窗。 鹿陶陶抬起头换一面脸趴桌上,嘴被压嘟起来,说话的时候整个下巴一颤一颤,“蒙都陆氏族长不是陆安然她爹嘛,这个人出了名是个软蛋,陆氏都快给他整垮塌了。他们不是说那什么陆元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这能是一个人吗?” 其他人不说话,全都看向陆安然,而她本人上眼皮半落遮住眼帘,叫人看不出眸内情绪。 蒙州几个家族包括大宁朝上下,谁不知这一代陆家家主平庸,连带着陆氏也成为一个笑话,但现在已经没人提起他也曾经在稷下宫入学,甚至在沂县这个地方创造过何等的惊才绝绝。 陆安然想到柳相知谈及父亲的话语,原来一直以来,她对父亲的认知都是错误的。 可是,到底是什么改变了陆逊,让他成为另一个人? 带着这样的疑惑,陆安然离开了沂县。 第三案·完 帝丘问道 第151章 卦象困龙 一振金钟二十四声,二击玉磬二十九声,再钟磬齐交,各各三十六声。 王都城上空徘徊着一片清澈通透的击鸣声,如水波纹一圈圈往外荡,城内百姓全都聚集到三元宫门前,有些虔诚参拜者,已经跪下默念祷告语。 “金钟交彻,玉磬和鸣。”云起用玉骨扇敲着马车壁,对陆安然说道:“这是召十方神灵,普临法会啊。” 两人这会儿一起出门,为的是进宫,此宫非彼宫,正是道门三元宫。 原因不大相同,所见的人也不同,只是恰好云起来吉庆坊蹭饭,同时叫人传召了。 有个事情陆安然不是很明白,“提刑司的厨子放假了?” 玉骨扇在云起手上打了个转,桃花眼斜扫一眼,“吃你两顿饭而已,小气。” 陆安然扶额,“观月说你吃饭精细,连煮饭的水都必须是山涧清泉。” “我可以因人而异……啊~”故意停顿一下,又拖长尾音,含带说不出的一股子暧昧。 陆安然眼眸飘了飘,看向马车外面。 云起支着下巴,漫不经心道:“衣食住行这种东西,有则最好,没有也死不了,本世子生来富贵,何必苛责自己,你说是不是?” 陆安然不置可否,只觉得这语气非常欠揍。 “不过吃了你的饭,提醒你一声,你那个堂妹最近和定安郡主走得很近。” 陆安然有些日子没听到陆简妤的动静,大概知道她在王都城各家千金当中如鱼得水,混得相当不错。 云起哂笑道:“你们陆家两姐妹真有意思,她那头使劲窜头,你白得大公主青睐。” 陆安然敛眉沉思,她今日去三元宫,正是收到了大公主下的帖子。自从雅闲居那次春日宴外,她从不曾在任何场合和大公主有过交集,故而对于这场邀约一头雾水。 “别是要给你做媒,也不对,三皇子小你几岁,对不上啊。” 陆安然无语地看他一眼,这话说的太没谱,她都懒得搭理。 云起却收了笑意,正经脸道:“你露出这副样子做什么,前几天我还听说皇后打算把侄女介绍给南宫止。” “顾郎中令家女儿?”陆安然又摇头,“他不是让皇上撤了差事,现在皇城禁卫军在谁手里?” 云起意味不明地挑起一边眉头,道:“周纪,原武安侯身边副将。” 陆安然明了,心腹来着。 云起哼笑道:“皇后还没求得指婚就出了这桩事,后面也就不好提了,怕皇上听到顾家再来个迁怒,反而得不偿失。”能在后宫长久不衰的女人都是聪明人,更何况坐镇后宫多年的皇后。 说着,云起还有些幸灾乐祸道:“可惜南宫止好事不成,失个美眷。” 陆安然顺口道:“世子若觉得可惜,不如求来给做自己的姻缘。” “本世子不行。”云起眨眨眼,“我都定下了。” 陆安然偏过头看他,却看到他眼底滑过一抹戏谑,顿时脸色微红,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表面看着平静,心里犹如狂风过境,掀起水浪滔天。 马车停下,两人分开两处,一个前往三元宫后殿见大公主,一个朝前殿走去。 — 往常这个时辰皇帝还在临华殿看群臣递上来的奏折,只是这会儿亲身驾临三元宫,旁边还多了个仙风道骨之人。 一把拂尘,一身白底蓝边道袍,身形瘦而高挑,腰杆笔直,立如苍松,眼眸紧闭,单手掐诀,单看外貌动作,就是个世外高人。 皇帝负手站在一旁,居然大气也不出,只等的那人突然睁眼,皇帝眼皮跟着一跳。 “东岳真人,可是卜卦出?” 东岳真人看着不过四十出头,但其实已至花甲之年,故而更让人相信,他必是有些仙法道气在身。 他手上拂尘一甩,指向某个方位,一双眼睛目光如炬,“王都以南三百里外,帝丘。” 皇帝眼皮压下,手指摩挲着玉扳指,思索着重复道:“帝丘?” “上卦为兑,兑为泽;下卦为坎,坎为水。水渗泽底,泽中干涸,是为困卦。”东岳真人左手两指竖起,其余三指相扣,以超脱世外的语气娓娓道来,“泽上无水,受困穷之,万物不生,修德静守。” 皇帝信道多年,有所涉猎,故而道:“水在泽下,万物不生,而君子困穷,小人滥盈。” 东岳真人微微颔首:“不错,所谓龙游浅水,诸事不如意,是为困龙阵。需摆蘸坛,请三清,灭尘法,诚通三界,表奏诸天,以圣力、道力、经力、恩力,合众信人之力,祈福消灾,转危为安。” 皇帝眼眸微动:“真人所言,转机在帝丘?” “天帝颛顼九十八岁羽化登仙,然肉身葬于高阳丘陵,才有帝丘之名。”东岳真人引皇帝南望,“困龙缺的便是这一口仙气,介时星宿位移,龙星飞跃至正南中天高位,便是飞龙在天,无所束缚。” 皇帝眼底略带深思,他很信任东岳真人,这种信任和对待武安侯府不同,而是对道家和天法的敬畏。 当年起事前,他遇到名声未显露还在小道观里扫尘的东岳真人,对方跟他说:“入水是蛟,一朝飞升,真龙变天。” 皇帝惊为天人,诚心诚意拜请,后算定起事时机,果然大成。 这回,皇帝让东岳真人掐算的是他若准备北征,将北境彻底收入囊中,胜算几何? 东岳真人花了大半年时间,又在三元宫设道坛九九八十一日,于今日才卜算出结果。 “朕明白了。”皇帝一扬龙袍宽袖,“真人受累,再替朕去一趟帝丘。” 东岳真人右手挂拂尘,左手食指弯曲,单掌竖在胸前,双眼下视,朝前俯首作礼,“无量天尊。” — 三元宫外面热闹非凡,越到里面越安静,每个口子都有禁卫军把守,闲人不得靠近。 陆安然还见到了那位新上任的禁卫军统领周纪,端看外貌不像武人,不过精神气很足,脸稍长,一双眼睛打量人时,会令对方感觉一股压迫感。 再后面小花园隔着居室,为女眷歇脚厢房。 陆安然被引路到小花园亭子外边,侍女对着里边福礼后退下,剩她一人单独站立。 四周空荡荡,而亭子四边都有白纱,看不太清里面是否有人,但直觉有股视线落在她身上端详。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正对面的白纱被掀开,走出来一个宫女,“大公主请陆小姐进内说话。” 亭子本身简陋,只是这会儿铺了软垫锦绸,桌上摆开好几样鲜果茶点,还有香甜奶味钻入鼻腔,顿时改天换地,面貌一新。 陆安然行过礼后,大公主让她坐在旁边,“听闻你们北境的人口味偏咸,不如你今天尝尝我煮的甜奶怎样?” 陆安然倒有些意外,没想着大公主还有这等闲情逸趣,她捧着碗喝了一口,不得不承认,口感极好。 大公主自己却不吃,目光落在陆安然身上,“你平时吃饭都蒙着脸?” “臣女怕唐突了公主殿下。”陆安然只喝了一口就放下。 大公主视线下移,“不好喝吗?” 陆安然半垂目,东西好吃与否在其次,关键是与谁同桌共食,“许是臣女吃惯了咸食,故而品不来王都甜点。” 大公主一扬手,让人将桌上这些撤下去,凉亭里少几个伺候的人,一下子空旷起来。 “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脸?”大公主说的直接。 陆安然迟疑了一下,手伸到耳后取下挂绳,右边半张扭曲的脸暴露在空气里,上面经脉狰狞,状若鬼脸。 大公主被吓了一跳,随后眼中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怜悯以及微不可见的松口气。 “臣女失礼。”陆安然再次覆上蒙面锦布。 大公主微笑:“无碍,你这样会很辛苦吧。” 陆安然蹙了蹙眉头,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拥有这样的脸,虽然非你所愿,但从小一定饱受非议,不得众人理解。” “还好。” 大公主遗憾的神情摇了摇头,“可惜了。” 陆安然自己都很坦然,所以不太明白大公主为何一副如此痛惜的模样,“臣女习惯了。” 大公主还是叹气,“也难怪你走了仵作这条路。” 陆安然不懂大公主的心思,就如同她不懂得大公主今朝邀约难道只为她的脸表达一番沉痛之情? 照理说,陆安然插手王都神狐案,而顾家又因为这个案子失势,顾秦牧更是直接丢了差事,大公主是皇后的人,见面都该给个白眼,或者像定安郡主那般寻仇都正常,就如今这般不太正常。 “你和云世子走的很近,他可有看过你的脸?”大公主很是突然的转了话题。 陆安然一个激灵,难道这才是正题? “臣女与云世子从未谈及这方面。”暗指不熟。 果然,大公主神色中闪过一丝满意,“世人都说云世子言行无状,如此看来他还是个君子。” 陆安然不语,她大概明白大公主的目的了。 大公主嘴角微扬,笑容端庄不失皇家仪态,“你为仵作,虽有查真相、替人沉冤昭雪之能,但我以为,长此以往,非正途。” 帝丘问道 第152章 帝丘道场 一面之交,说这些未免太过交浅言深。 大公主两边嘴角向上,笑不露齿,形态举止皆是皇家贵女典范,郑重其事道:“千百年来都是女主内男主外,外面糟心的事交给男人就行了,你再插足中间,说不好惹一身腥。最后女子还是要回归内院,何必争一时长短,短时期可能露点风头,其实早已落人埋怨,长此以往得不偿失。” 陆安然觉得这位大公主大概很喜欢说教,“稷下宫医宗百人,不乏女子。” 大公主唇边溢出一声轻笑,“你当她们学医是为了仁济苍生?不管琴棋书画、占星卜卦,亦或求医问道,多一样东西在身,就是筹码,而稷下宫便是给女子身上加添的光环。” 陆安然不喜欢这样的比喻,在她看来,弹琴也罢,学医也好,只因自己有兴趣,日后能有所为,而不是为悦己者高兴,只为加大嫁人的筹码。 “若是听我的,陆小姐不如趁早改了行当,弃仵作为好。”大公主认为自己很有道理,完全真心规劝,本来陆安然这张脸长这样,再当仵作天天验尸,谁家敢娶,“医宗就不错,学医救人为本,传出去名声也好。” 陆安然口气疏淡下来,“臣女不够资格入医宗。” “哦?我倒是可以帮你说两句。” “多谢公主厚爱,不过人各有志,臣女觉得医辨宗很好,不打算放弃。” 大公主有些为陆安然的不知变通而惋惜,“身有缺陷没什么,就怕日后难为。” 陆安然抬眸,一双眼睛雪亮,如有灼灼光辉,“如果公主说的难为指嫁人,臣女倒不觉得。人活着不止是成亲生子,女人活着终其目标也并非寻一个男人作为终身倚靠,男人有雄心抱负,女人也可以凭着自己走出一条路,不论路上布满荆棘还是平坦康庄,但凡是自己所愿,不负来世上一场。” 大公主微张嘴巴,为陆安然这样的想法惊愕,在她看来,这话特别大逆不道。 陆安然从不否认别人,就好像大公主觉得女人该依附男人,所有的光环都是为了找一门更好的婚事,日后的荣耀与夫家维系一身。 她自己这样想没错,陆安然也不会以自己的意见左右他人,但任何人都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身上,非要对方随同你的心意来行事。 事后陆安然反省过,为何每次与王都城贵女不欢而散,大概是水土不服。 云起笑话她:“你就适合和死人打交道。” 陆安然道:“活人很复杂,远没有死人简单。” — 云起候了一个多时辰才等到皇帝传召,在正殿旁边一个房间里,进去一眼看到门口摆着铜鎏金仙鹤悬挂莲花熏香吊炉,里面燃着沉香,把满室熏成烟雾缭绕,如入仙境。 氤氲雾气的房间里,皇帝的眉目有些不甚明了,云起行过礼后站在一边,暗中揣测皇帝召他前来的原因,莫非和今天这场道法有关。 “五月初四夏至日,为上清灵宝天尊圣诞,朕准备让东岳真人去帝丘设道场,摆七七四十九日,祝国迎祥,解厄禳灾。” 云起不知皇帝让东岳真人卜算些什么,既然刚才钟磬和鸣,看来有大成,只是为何道场摆到帝丘去? 皇帝又道:“既然要摆道场,不如稷下宫一众学子前往共同聆听道法,以感天地,修身养性悟道。” 这么多人去,必然要派军队护送,皇帝指令祁尚作为护卫统领,率三千护卫军随行。 云起斟酌词汇道:“皇上,臣作为提刑司司丞,这个护卫的差使有些不适合,您看王都还有不少悬案等臣……” 皇帝瞟他一眼:“谁说你去当护卫长了?” “呃?”云起纳闷,那你刚才说那么多什么用意? 皇帝像是随手般从旁边抽了个本子扔过去,“朕收到怀庆府知府上表奏折,从去年开始,怀庆府陆续有人失踪,传闻出现了夜叉吃人的现象。” 云起抽嘴角,这边刚抓了个‘狐精’,南边出现个夜叉,‘妖怪’也喜欢扎堆出现不成? “朕不管这个精怪真假,不过人死了确有其事。” 云起恍然大悟状:“皇上是让臣去查案子,抓妖怪。” 皇帝满含深意地注视他,“提刑司在你手里连破几桩大案,果然没有令朕失望。” 云起拱拱手:“说真的,臣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能干,哈哈。” 皇上弯了弯一边嘴角,眼中没什么笑意,“这次夜叉吃人案,朕也仰仗爱卿了。” — 稍晚一些,陆安然从三元宫出去,发现外面的百姓聚而不散,反而人越来越多,为了防止意外官兵已经在驱赶,还是止不住百姓们前赴后继。 大宁朝崇尚道法,以前只在脑中存了这么个概念,亲眼见了才感知盛况。 为了避免拥挤,陆安然换条路,需要绕过一小片林子。 林中全是松树,夏风习习,松涛送凉。 今日陪她出门的是无方,到了林子里,无方从暗处闪出来,低声道:“前边有人说话。” 陆安然仔细听了下,除了树叶被风抖动的沙沙声听不到什么,但无方是练武之人,耳力比起她强不知道多少,而且她嗅觉敏锐,确实于风中闻到一丝淡淡香气。 不去茶楼酒馆,反而约到小树林中说话,多少带了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后面百姓未散,前方有人秘会,一时有些进退维谷。 无方侧耳听了片刻,“是两位女子。” 这下陆安然更加意外,不过也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如她猜想那般,不然连她自己都无语,走哪儿都能撞上些不该她看的。 她们还是避开人,走在最外侧,索性林子不很大,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出去了。 问题是,你成心避开,耐不住有人偏要往你眼前撞。 “大姐事事看我不顺眼,说来说去,你都有理由斥责于我,我还有什么好说。” 陆安然在松树后面止步,这一道声音太耳熟了。 距离不远,两个女子迎面站着,一人身穿蕊黄色衣服,又娇又软,另一个霞彩千色梅花烟罗衫,面带薄怒。 “好啊,你心野了,听不得我的话了。”后者冷笑一声,“纵然平阳侯府不若以往兴盛,他侯府世子什么身份,凭得你一个庶女肖想世子妃的位置。” 陆安然和无方对视一眼,好嘛,又撞到这对姐妹两吵架。 孟芝刚才应该哭过,娇美的脸挂了泪珠,手拿绢帕抹掉,咬着唇道:“大姐身为嫡女,自是从不将我们庶子庶女看在眼里,又何必拿这个话羞辱我呢。” 孟时照被气得倒吸一口凉气,“我同你说这么多,你就只见我羞辱你,其他话都拿去喂狗吃了?!” 孟芝难得硬气,转开头去道:“我做事自有章法,不需要大姐关心。” “偷偷从书院后门跑出去,晚上私会外男,这就是你的家教和章法?” “大姐!”孟芝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你派人跟踪监视我?” 孟时照抚着胸口,红唇抖出个凉笑,声音更冷,“你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孟芝眼珠子颤动,“没……没有。” “还不说实话!”孟时照气急,抬起右手抡了个耳光过去,“让你长长记性,再干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 孟芝被打,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捂着半边脸愣了会,眼泪唰唰唰往下落。 孟时照冷冷地站在一边,盛气凌人般看向她,“孟芝,我今日最后一次告诫你,你要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便写信回去,把你送回隶城。”说完,一甩袖,留孟芝继续哭哭啼啼,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安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这个时候俨然也不适合走动,只等孟芝哭完了离开。 出乎陆安然预料,在孟时照走后,孟芝擦了擦脸,反而不哭了,只是长久注视着孟时照离开的方向。 陆安然的位置看不到孟芝表情,只能看到一小半侧脸,嘴角动了动,不知道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迈步从这里走了出去。 无方在旁道:“女人,还是要嫁得好。” 陆安然看无方,无方道:“她刚才说的。” 一天之内,陆安然第二天听到同样的论调,惊奇的同时,心中感慨应该让大公主和孟芝聊聊,说不准生出惺惺相惜之情。 “看来孟时照白打一掌。” 无方点头,“不曾反省,相反生出几分怨气。” 陆安然摇摇头,孟芝有些钻牛角尖了,这次必然更加不服气,想着嫁入高门,日后才好与孟时照相较量。 — 这么耽搁,陆安然回吉庆坊比云起还晚。 “你不回提刑司?”陆安然看到云起坐在桂花树下,悠哉悠哉的模样,好像自家后院。 隔壁院子的墙拆了,两个院子合在一起,空间顿时就大了不少。春苗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套桌椅,就摆在桂花树下,烫了茶,摆上糕点,一众人正饮茶吃点心。 云起用玉骨扇拨开身上掉落的桂花叶,抬了抬眼皮,“大公主没请你留下吃晚饭?” 鹿陶陶挂在桂花树的树枝上,好奇的探出个脑袋,“御膳房做的菜是不是更好吃?” 陆安然淡淡道:“今天摆道场,全都吃素。” “屁!”鹿陶陶用腿勾着树枝倒转一圈,“和尚才吃素。” 苏霁摸了摸下巴,“素斋做的最好吃的当属西园寺,素面素烧鹅素鸭条,味道一绝。” 墨言不屑一顾,“鹅都吃素的,日子还有什么搞头。” 观月从旁边抓了个糕点堵住他的嘴。 鹿陶陶眼珠子转一圈,“西园寺在哪里,我把厨子抓来给我烧顿饭,不好吃就把他烤了。” 越来越没谱,陆安然听不下去,旁边云起用玉骨扇戳了戳她的手臂,“摆道场真的吃素?” 陆安然:“……” 云起挑了挑眉头,“那完了,你后面还要吃四十九天。” 帝丘问道 第153章 夜叉吃人 大罗生玄元始三气,化为三清天也:一曰清微天玉清境,始气所成;二日禹余天上清境,元气所成;三曰大赤天太清境,玄气所成,从此三气各生。 ‘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此三位天神自然即为三气所化。 “下月初四夏至正好是上清灵宝天尊寿诞,皇上要在帝丘摆道场四十九日,祈福大宁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云起指了指陆安然,“给你们稷下宫学子放个大假,一起去。” 鹿陶陶抓着树枝作荡秋千,人飘过来荡过去,边问道:“道士做法吗?都有些什么?” “设供、礼拜、焚香、唪经。”苏霁喝了口茶,手掌托着茶碗道:“还有吃面条。” 墨言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神仙过生辰也吃面的么?” 鹿陶陶撇撇嘴:“怎么道士也搞这些个,不跟和尚抢活嘛。我还以为他们拿把桃木剑耍耍火喷喷水呢。” 观月抽了抽脸皮,“那是捉妖道士吧。” 陆安然的重点在另一面,“稷下宫学子都去?你也去?” “皇上让你们感受点道法悟悟道。”云起手肘往里弯,用玉骨扇指着自己,“本官奉旨查案。” 帝丘一县隶属怀庆府,在王都的正南方向,多丘陵,面山抱河,民风彪悍,地势复杂。 苏霁想了下,道:“皇上将道场摆帝丘大概是因为那里有座三清山吧。” “三清山?道观里三个神像的老家?”鹿陶陶歪了歪头。 苏霁摆摆手,“三清山为历代道家修炼场所,曾有不少人在那里得道成仙、驾鹤西去,因着三清乃道家祖师,常年受供奉,久而久之那座山就成了三清山。” 陆安然:“我在书中看过,三清山一年两百多个雾天,景美宛若仙境,奇峰矗天,急流飞瀑,人称东险、西奇、南绝、北秀。” 话题再次偏了,云起反手用指骨轻叩椅子扶手,“嗯,日后这些介绍里再加个夜叉吃人。” 陆安然看过去,“你查的案?” 鹿陶陶:“夜叉是个什么东西?” 苏霁抓着茶盖搁在茶碗边缘,眯眼道:“夜叉啊,传闻中吃人吃鬼的怪物。” “这种地方案子,不该交由当地县府官员来查,怎么就递至提刑司了?”陆安然问道。 云起坐起来一些,用手弹了弹衣摆,“原本是这样,结果皇上不是把道场摆帝丘去了吗,怀庆府知府就说了,他人手不足、能力有限,二者无法兼顾,恳请皇上派人协助。” 鹿陶陶乐道:“这人有意思,当官的不都怕皇帝觉得自己不行,他却上赶着去。” 苏霁笑:“不一样,之前的怀庆知府年后退了,他才上任月余。” 也就是说,甭管夜叉前面吃过多少人,也和新上任的怀庆知府无关,他这头又要顾着三元宫道场护卫事宜,又要破案,人手不足也完全说得过去。 “本世子记得原来的怀庆知府是个老实人,如今这个看起来……”云起勾了勾嘴角,“油光水滑得很。” 有过‘神狐’这一茬,陆安然以为与其说神怪作祟,大概率还是人为,“有谁看到夜叉吃人还是人失踪没有找到?” 云起竖起一根手指头点了点,“说到点子上,那些人都是一夜间无缘无故失踪,再没有出现过。” “既然失踪的人都没有找到,为什么说是夜叉吃人?” 云起翻过怀庆府递上来的卷宗,道:“这要说到最后一个死的女子。” 帝丘县有一富户姓周,家中生了个女儿名叫周裴,盘正条顺,十分美貌。 “周小姐到了婚配年纪,周夫人舍不得女儿远嫁,给她在本县找了个门户相当的人家。”云起侧脸靠在手掌上,懒洋洋道:“姑娘家成亲自然要筹备些东西,她就带着丫鬟上街了。” 鹿陶陶瓜子皮磕得满场飞,不屑道:“接下来她在半路遇到个俊美书生,然后发生一段凄美的人妖恋,结果人妖殊途,夜叉一怒之下就吃了周小姐。” 墨言惊为天人,“你怎么知道的?” 鹿陶陶耸耸肩,“戏本子不都这么写的吗?” “不对啊,不是说这是最后一个死者,夜叉前面还吃人了。”没道理到周小姐就开始人妖恋。 鹿陶陶眨了眨大眼睛,“也许他们丑呢?” 墨言甘拜下风,佩服的五体投地。 云起赶小狗般用玉骨扇推开两人,“周小姐路上是有遭遇,不过不是俊美书生,而是一阵妖风。” 鹿陶陶再凑回来,“你看,妖风都来了,妖怪还远吗。” “当时一阵怪风,周围还出现了大雾,两人被吹倒在地晕了过去,醒后街市也不去了,直接回了家中。” 回去后丫鬟如实说了路上发生的事情,周夫人还给周小姐煮了压惊汤,吃过后天擦黑就早早歇了。 “当天半夜,周小姐的房间传来奇怪声音,周夫人因不放心女儿正好前去,听到动静一推门……” 几双眼睛全都放在云起身上,见他停下还有些不满,你倒是快说啊。 “我先说一下这个动静是什么。” “切~”鹿陶陶毫不掩饰这股子鄙弃。 云起眯起桃花眼,声音压低了几分,“周夫人先是听到一种沉闷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撞地,又传来清脆的声音,就比如猫狗吃骨头时发出的吧嗒声。” 气氛莫名有些发紧,云起不紧不慢的口吻让人焦灼,“周夫人怀着疑惑把门打开,看清眼前一幕,直接尖叫一声,然后昏倒在地。” 鹿陶陶往后卧倒,“说来说去,你倒是说清楚啊。” 苏霁看到云起嘴角透露的一丝坏笑,心中暗道:这位爷故意玩呢。 玩够了,云起施施然道:“周小姐披头散发坐在床上,正在吃东西。抬头的时候,嘴里在嚼一块肉,手里抓的分明是人的手臂,而她腿上,还放着一截残肢,连手指头都看得清楚。床前地板上一个圆球状的东西,上面带着头发,是个人的脑袋!” 墨言看了看手里圆形糕点,一下子有点难以下咽。 鹿陶陶在地上翻了个身,“周裴被妖风吹的那阵儿,就被妖怪吃了,然后夜叉变成她的模样回去,又去吃丫鬟了?” “说对一半。”云起打了个响指,“丫鬟被妖怪吃了,周裴却没有死,后来周家人在周裴失踪的那个地方旁边的山洞里找到了人,不过人已经有些疯癫。” 陆安然沉默片刻,“妖怪去哪儿了?” “被周家人发现后,当场化作一撩青烟逃走了。” “有些不符合常理。”陆安然道:“既然他能掳走周小姐,为何不干脆把周家人都吃了,反而逃跑。” 鹿陶陶跟着点头,“对啊,妖怪来的嘛,有些法术在身,怎么怕几个小小凡人。” 云起更加惊奇,“你们和妖怪讲道理?” 不过他还是解释了一下,原来周家供奉三清,当日请了三清牌位出来,夜叉才被吓跑了。 “那位周小姐有时正常,说那妖怪皮肤蓝色,青面獠牙,手脚像鹰爪,后背有翅膀;时而又疯癫,连人都记不得,周家只好把她锁在后院书房内。” 事情说完,大家还是不大相信,怎么就突然出现个妖怪来。 陆安然身为仵作,更关心尸体,“其他人死状同周小姐的丫鬟一样?” 云起颔首:“全都被啃噬过,手脚不齐,身体各部分家。” 墨言磨牙,不知道怕的还是兴奋,“真的有妖怪啊。” 鹿陶陶捧着脸:“我想抓一只当宠物。” 苏霁摸了摸下巴,“民间术法不少,还是要亲眼见过才能下定论。” “说得对。”云起站起来,拍板道:“三天后,出发去帝丘!” — 在云起等几人讨论夜叉的时候,南宫止和祁尚去了一趟军营。 这回赴帝丘一行,皇帝下令,除了云起去怀庆府查案外,由南宫止把控整个道场事宜,祁尚负责护卫职能。 为了平衡各军营的人手,皇帝让两人从三个大营各抽调一千人,临时组成三千人马的皇家护卫队,归祁尚统管。 大家有眼都能看得出来,前次西南平寇有功,皇帝终于又开始重用祁尚,这个年轻武将今后前途无量。 至于南宫止,年轻的少辅大人一向得皇帝看重,也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回狼山大营派出的人马里面还有钱校尉,他一看南宫止玉树临风的模样,偷偷对祁尚咬耳朵,“南宫少辅大名如雷贯耳,果然名不虚传,这回终于靠谱一回。可别跟上回似的,来个什么都干不了的纨绔世子哥。” 祁尚拍了拍他的肩膀,“云世子还是要和我们同行。” 钱校尉:“……”天塌了。 两人在王都城分开,各自准备。 祁尚龙行虎步的回到府中,还没进房间,祁父三两步走过来,“遏之,你等一下。” “父亲。”祁尚想到一桩事,“与苏家的婚事可退了?” 祁父抬手压了压,“正要同你说,这个婚事退不得。” “为何?” “苏家女无过错,你也没犯浑,你让我拿什么理由和借口?”祁父看他这样来气,瞪着虎眼道。 祁尚皱了皱眉,他又不能直白说,容易诋毁人家女子清誉,所以回来只说了他一个武夫弄不来舞文弄墨的东西,怕耽误了人苏家姑娘,让父亲斟酌斟酌,不如两家当没这个婚事。 见祁尚还想说什么,祁父先一步塞了个东西过来,道:“先慢说,苏家发来帖子,让你明日午后去湖心小筑一聚,你自己的婚事自己谈去。”说罢,甩甩手走了。 祁尚低头看着娟秀的字体,一看便出自苏湘湘之手,脑中除了疑惑还多了点余悸。 帝丘问道 第154章 退婚风波 王都城北有一湖,湖中有小岛,刚好够建一座酒楼,往返皆乘小舟,便是湖心小筑。 祁尚站在酒楼二层窗前,看湖畔停靠数艘小船,偶尔有人离开,船桨划动,两边柳条荡水,泛起碧波荡漾。 若是文人雅客,说不定已经满腔诗意,亟待泼墨挥毫,只可惜祁尚这人务实,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 万一酒楼失火乘船走有些慢,一个不小心容易落水,连船都点着了更危险,怎么不干脆搭个木桥连接两岸? 没等他想出所以然,门被叩响,店小二引着两位女子进来。 祁尚回过身,摆了个请坐的手势:“苏小姐请。” 苏湘湘视线半垂,脸上轻纱覆面,到了房间里也没有取下来的打算,对着祁尚微颔首,坐在对面。 竹心让店小二退出去,随后自己也跟着合门而出,倒没有走,守在了门口。 两人干坐片刻,祁尚拎起茶壶倒了两杯水,又陷入沉默。 “苏小姐。”祁尚两手分别放在膝盖上,打破僵局,道:“两家初定婚约,乃父母一片好意,只是婚姻一事,属你情我愿,在下性格粗莽,当不得小姐良配,小姐若无意见,当可退回婚约。” 祁尚让苏湘湘主动退婚,还是保全了对方的名誉,将其中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把气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惜苏湘湘心事重重,也没怎么听祁尚说话,听到退婚,才抬头蹙眉道:“祁参领要退婚?为何?” 祁尚脸上有疑惑,私以为苏湘湘让香韵做那等事时,就已明确她要退婚的心思,现在反而有此一问,倒令他费解。 “如果是因为香韵。”苏湘湘自己主动提起,“她不守规矩,已让我母亲处罚了,今日我就是来给祁参领赔罪。” 祁尚联想当日种种,也有些不确定起来,“无碍,小姐不必过责。” 苏湘湘稍稍抬高头,明明和未婚夫婿谈及亲事,眉眼间没有一点羞怯,也无其他女子般满怀憧憬忐忑,她的眼底甚至带了点烦躁,还有一丝无奈。 “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家中安排。” 祁尚觉得苏湘湘看起来有点奇怪,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苏小姐,我就直说了,成亲非儿戏,结两姓绸缪之好,缔百年嬿婉之欢,从此不可分割,你可想清楚了?” 按照父母的眼光,苏湘湘温柔体贴,又饱读诗书是个懂事的,这样的女子知进退,有她操持内院让人放心,男子可专心在外拼搏。 祁尚认为误会讲明了,苏湘湘没有意见,这门婚事再继续也没有问题。 苏湘湘起身一个福礼,“八月中秋下聘,我在苏府等参领。” 话已说完,苏湘湘从始至终一口茶也没喝,打开门走了出去。 祁尚望着空荡荡大开的两扇门,眸中闪过一抹深思,还没想出个什么,忽然中间吊下一个人头,正对着他,歪嘴白眼舌头往外翻。 “嘻嘻嘻——”人头一转,变身一道娇小的影子轻松落地,施展轻功飘到桌前,拿起没喝过的水杯往嘴里倒,咂咂嘴:“什么茶,苦死了。” 祁尚皱起浓眉,“你怎么在这里?” 古灵精怪的少女伸出舌头拿手扇了扇风,嘲笑道:“看你热脸贴冷屁股呗,好戏哦。” 祁尚绕过她要出去,鹿陶陶双手拖着下巴,手肘搁在桌面上,往前一滑,仰头对祁尚晃晃脑袋,“那女的拽得二五八万的,你真的要娶她啊?” 祁尚:“苏小姐乃大家闺秀,为人矜持。” “呸!”鹿陶陶一个翻身跳起来,“看她满脸倒霉相,你小心点啊,娶了她之后霉运传开来,全家都倒霉。” 祁尚走到外面,苏湘湘乘坐的船已经离开湖心小筑,这会儿快到湖中心。 鹿陶陶将手搭在额前,跳起来看了看,摇头晃脑道:“一个女人看到你不笑也不哭,每次让你看她背影,这说明什么?” 祁尚看了她一眼,虽然没说,但脸上透着茫然疑问。 “笨死算了。”鹿陶陶叉腰踩着船锚,“女人爱你会笑,恨你会哭,不哭不笑说明你这个人在她心里可有可无。” 祁尚回过头,远远看到苏湘湘和婢女上了岸,心中想:尚未成亲不过一纸婚约而已,谈何情爱,苏小姐那样处事态度,也算正常。 — 苏湘湘提着裙子上了岸边马车,浑身卸力般坐下,脸上出现一瞬间的惘然。 “小姐……”竹心欲言又止,“香韵她,真的要被发卖吗?” 苏湘湘好像陷入自己的思绪没听见,呆呆望着马车外飞快掠过的风景,直到竹心以为她得不到回答时,声音掺着夏风飘了过来,“母亲决定的事情,你下次不要说了。” 竹心心口一紧,眼眶泛酸发红,她和香韵自小服侍苏湘湘,两人同吃同住感情颇深,骤然看到苏家主母处置香韵,她不是没求过情,反而挨了几下板子。 又想到今日能发卖香韵,改日换成她呢? 苏湘湘动了动,伸出一只手,“你放心,我已嘱咐人暗中帮衬着点,不至于太遭罪。” 竹心连忙扶住,咬唇哽咽两声,“小姐,您受委屈了,真不知道……”后面声音低了下去,“夫人为何非逼着您嫁给祁家。” 苏湘湘眼眸微闪,想到那一晚她母亲的话。 “明日不用再进宫,我已经替你回掉大公主的帖子。”苏夫人平素就清冷,说这个话也没有什么特别表情。 苏湘湘大感惊讶,“母亲,大公主请我入宫叙话,怎好推拒呢。” 苏夫人没什么笑意地弯了弯唇角,“你要去见大公主,”她目色一寒,“还是二皇子?” 苏湘湘一怔,眼神回避道:“母亲为何这么说?” “你是我生养大的,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瞒不住我。”苏夫人走过去,伸手替苏湘湘整理领口,“若听母亲的话,改明日起不要再和皇家的人见面。” 苏湘湘感觉苏夫人碰到她脖子处皮肤的手指像冰一样凉,就如同母亲从小给她的感觉,严厉、冷淡,和很多人的母亲都不一样。 王都第一才女的背后,少不了苏夫人手拿戒尺的身影。 苏湘湘突然有点委屈,“母亲,我当真非祁家不嫁吗?” “香儿,”苏夫人替她把脸颊碎发挽到耳后,声音轻软了些,“你忘了我们苏府的秘密吗?” 苏湘湘整个人瞬间僵住,如石头般从中间裂开一道道缝隙,面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回过神,苏湘湘闭了闭眼睛,满脸晦涩道:“竹心,如果你不想步香韵后尘的话,日后不要再说这些。” — 三日后,从三元宫排起,长长的队伍延伸到朱雀街,道路两边百姓慕名前来,一直送到王都城门。 因为学子们多是文生,这一路马车就很壮观了,浩浩荡荡从王都出发,目标帝丘。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新鲜感,就算坐马车也不安分,到处串门子,闹得和踏青游玩差不多。日子久了,看着差不多的风景,身心俱疲,逐渐没了走动,都老老实实窝在马车里,数着日子过。 也有闲不住的,比如定安郡主,她身穿一套紫色短装,弃马车自己骑马,拂面迎风,满身意气。 “南宫哥哥,你看我骑马如何?” 南宫止嘴含微笑:“非常好。” “日后你再出去巡视,我同皇伯伯也讨个差事,你觉得行不行?” “郡主不是还要去学堂,小心夫子给你不合格。” 定安郡主一改往日娇纵,噘嘴露出几分小女儿风情,“你非要同我这么生分?” 南宫止无奈:“燕儿。” “哼,你要是不哄哄我,我肯定要生气了。” 隔着一段距离,陆安然正好看到这一幕,有些颠覆了她记忆中定安郡主的形象。 “哎呀,隔夜饭都要吐了。”皮厚蹭马车同行的鹿陶陶打了个哈欠,翻着白眼道:“矫揉做作。” 陆安然觉得鹿陶陶有时候说话很难听,但她大部分说的确实是真话。 外面马车壁敲响三声,无方的声音传进来,“小姐,祁参领派人通知今晚在山谷里安营扎寨。” 陆安然掀开帘子,“到哪里了?” “已经入怀庆府地界。”无方道:“前方山路崎岖,天黑了行路危险。” 陆安然从马车里钻出来,天地骤然广阔,日头偏西,余晖散在云层上,洒下碎金般梦幻的颜色。 都是相熟的聚在一起,营帐也互相挨着,点燃篝火,架起烤肉,头碰头聊天。 鹿陶陶叼着一根草歪歪头,“哇,小姐姐你人缘好差哟。咦?居然也有人跟你一样没人搭理。” 陆安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辆马车远远停在偏后面位置,前面空地上营帐还没有搭起来,孟时照从马车上下来,脸色不太好。 随军三千人主要司护卫和安全,又因为摆道场为弘扬道法、向天祈福,每个稷下宫学子带的随从不可过多,否则人多易乱,这就导致很多事情学子们不得不亲身而为。 比如说搭营帐这个事,原本大家以为会有人帮自己搭好,没想着还要自己动手,公子小姐的哪儿会做这个,于是相熟的让自家小厮丫鬟互相帮衬,也就成事了。 最难为就是陆安然和孟时照这样独来独往的人,前者还好,有无方在,这种小事不在话下,至于孟时照,看她和丫鬟手忙脚乱,就知道没个一两个时辰这营帐弄不好。 陆安然还在犹豫,孟时照这个人性情孤傲,贸然帮忙或许并非对方想要。 眼看着,刚竖起来的营帐就在她们面前塌陷下去。 “哈哈哈哈哈——”鹿陶陶不吝于发出大声嘲笑。 帝丘问道 第155章 夜月伤者 孟大小姐怼天怼地,行事如此潇洒一女子,居然晕马车。 服了一颗药丸后脸色总算好一点,孟时照用水壶漱口,冲陆安然颔首:“多谢。” 无方带着孟时照的丫鬟锦瑟重新将营帐支起来,鹿陶陶背着手绕在周围指指点点,这回干脆挪过来,两架马车停到一处。 陆安然请孟时照在自己营帐前休息,黑幕完全拉开时,点燃了篝火。 孟时照的脸经过火光照耀尤为苍白,额头还有虚汗,陆安然问她是否需要进去休息一会,她摇头拒绝,“营帐马上好了,不打扰你。” 几次接触陆安然有些摸到孟时照的性格,也没有勉强,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陆安然吃点干粮,孟时照没什么胃口,偶尔捡一根枯枝扔进火堆里。 “荒郊野外的,就吃这个?”鹿陶陶晃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陆安然扔了块饼给她,“你自己说了荒郊野外。” 鹿陶陶盯着饼左瞧右看,唉声叹气道:“春苗手艺再好,也难以在这种难吃的东西上有所发挥啊。” 咬一口,鼻子都皱起来,“干巴巴的,没嚼头。” 陆安然本来还能将就,然而不远处飘来诱人的肉香,手里的饼瞬间在她眼里变成了石头。 “哈哈哈~”鹿陶陶拍大腿,“你也吃不下了吧!” 陆安然把饼放回布袋子里,问无方要了水喝,“再有三四天应该就到了。” 鹿陶陶望着前方黑黝黝的山半晌,眼睛忽然一亮,“我去抓两只野鸡烤。” “小心夜叉吃人。”墨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吓得在场人一跳。 鹿陶陶用拇指揩过鼻子,“当我是你呢,傻子。” 云起风流倜傥地走过来,锦衣雪白,比月辉还皎洁,只是手里拿着两大串烤肉的举止不太公子哥,“还得本世子送温暖。” 陆安然抬眼看了眼肉,“哪来的?” 云起动作极为帅气的撩衣摆坐下,“你这个眼神不要这么奇怪。” 陆安然右边眉头一动,不太明白的表情。 “好像在看着一具尸体,并想着从哪个地方好下手。” 无方接过两大块烤肉,用匕首切成小块后放在她们带来的器皿当中,“确实是尸体。” 鹿陶陶托着下巴仰头,“突然间没有胃口了。” 陆安然完全不受影响,心中默默道:还是肉好吃。 无方也递了一份给孟时照,她食欲不好,相反这几个人的相处令她有些好奇。 关于云王府世子,王都传闻最多的除了他的放荡不知检点外,便是美貌,世上少有男子有这样的容貌但完全不女气,绝色而英俊,不笑似谪仙,一笑如妖。 鹿陶陶嘴里塞了肉,两边脸颊一鼓一鼓像青蛙,对孟时照道:“你吃不下别吃,不要待会儿吃了又吐,很影响别人诶。” 云起和陆安然两双眼睛一齐看过来,孟时照放下手里的肉,道:“刚才说夜叉吃人?” “对呗,青面獠牙,背后长翅膀的夜叉,已经吃了好几个人。”墨言双手枕在脑袋后面,背部靠在树上,“都到了怀庆府地界了,说不定夜叉就藏身在后面哪座山。” 孟时照一呆,“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听的故事而已。”怎么竟然还真有夜叉? “我想起来,孟大人是隶城刺史,孟小姐自小在隶城长大的吧?”又加入一道声音。 陆安然偏过头,南宫止和祁尚都走过来,说话的正是前者。 孟时照点头:“那些传说都是大人哄孩子睡前听的故事,与妖精夜半在破庙魅惑书生这一类差不多。” 鹿陶陶眨眨眼:“你家孩子从小听感情戏啊?难怪你早熟。” 孟时照:“……” 陆安然看过地理志,怀庆府属隶城下辖,“莫非这边从前就有夜叉传闻?” 其他人不是王都人就是远在北境,不清楚当地的风俗,所以都看向孟时照。 丫鬟锦瑟拿烧开的水给大家泡了一壶茶,孟时照喝了两口热水,药效也起来了,晕车的恶心感逐渐抽离,脸色好看许多。 “不过我幼时听的关于夜叉的故事,与你们所描述不大一样。”孟时照双手捧着茶碗,道:“夜叉不分男女,来自鬼界,头发冒绿色的火焰,高大数丈,像蜡烛一样燃烧,他的眼睛一个生在顶门上,一个长在下巴上,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半月形。” 鹿陶陶张大嘴,“吃饭漏汤的话岂不是掉眼睛里去?” 孟时照头一次遇到脑回路如此奇怪的人,抿了下唇,决定和其他正常人交流,“据说夜叉经常在空中飞行,由于长期生活在阴间,所以只能在夜晚出现,尤其喜欢抓小孩。因为小孩子的眼睛明亮,最容易吸引到夜叉,但如果小孩在灭灯时闭上眼睛睡觉,夜叉就不容易感知到,也不会被抓走。” 众人直抽嘴角,这故事谁编的,太有针对性了。 南宫止微笑道:“天下父母心。” 云起用扇柄敲手心,“可是现在真有夜叉出现了。” 墨言重重点头:“吃了好几个人呢。” 孟时照眉头轻蹙,“以前从未有过。” “谁让你们天天拿夜叉哄孩子,现在把它给招出来了吧。”鹿陶陶幸灾乐祸,“不过我还挺好奇的,抓一个放在房间里,蜡烛都省了。” 这边众人谈论夜叉,不远处也有一堆人聚在一起。 “他们聊的好像很开心。”定安郡主勾了勾红唇,笑意有些冷。 当中一个粉衣女子道:“似乎在讨论什么夜叉,我今天听丫鬟说了,怀庆府有夜叉吃人,死了好几个了。” 定安郡主一挑眉,“夜叉吃人?” “对啊,郡主没听说吗?可吓人了,大晚上的还是别往山林里跑,说不得叫夜叉抓去了。” 定安郡主眼眸微动,里面闪过一丝算计。 月升中天,繁星似锦。 孟时照撑不住先去歇息,其余人又谈论了一会儿准备各自回营帐。 祁尚一侧耳,“你们有没有听见?” 云起:“嗯?” 南宫止的脸色严肃起来,“我也听见了。” 墨言站直身体,双手搓了搓手臂:“妈呀,不是那么邪门吧。” 无方对陆安然道:“有女子哭叫声。” 鹿陶陶脚踩地面腾空飞跃,“我去看看!” 南宫止大赞,“好身法。” 祁尚跳上旁边的马匹,一扯缰绳,“我带人前去查探一番。”一挥手,后面立刻跟上来十余个护卫军。 南宫止想了下,也去牵了匹马,刚要踩马镫,云起笑眯眯道:“少辅带我一程?” 墨言捂眼睛,他家世子真是越发没眼看。 陆安然看他,那眼神写着——云起脑抽了? 墨言转开头,片刻又憋不住般说道:“苏霁说上次南宫止抢了世子风头,世子时刻惦念着恶心他一把。” — 夏夜草丛虫鸣不断,声声如乐,但在这交杂的曲乐中,断断续续传来微弱的呻吟。 无方带着陆安然到的时候,首先闻到浓郁的鲜血味,暗道不好。 祁尚和南宫止蹲在受伤女子身边,大概检查了一下,“伤在颈部,出血很多,立马带回去医治兴许还有救。” “等一下。”云起出手阻拦,拿扇子指向地上的人,“她是女子,你们抱着不大合适,让无方来。” 无方奇怪云起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男女之防也要区分时机,救命的当口,太过讲究反而耽误功夫。 云起后退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拿扇子拍了一下陆安然,给了她一个眼神。 “现在不能动她。”陆安然出声阻止,并示意大家看女子的脚部,“她以银针定隐白穴,才止住伤口,否则伤在这个位置,又这么大一个伤口,刚才耽误的时间,早已经没命。” 南宫止恍然,“难怪我们来时,虽有血迹,却没有流血。” 云起啧道:“是个聪明冷静的女子。” 天黑,大家很难注意到一根小小的细针,至于一只脚掉了鞋子,也容易令人下意识以为她逃跑时情急之下掉地。 陆安然余光瞟了眼云起,这人倒是心细。 “陆姑娘可能治?”祁尚就近折断一根粗树枝,三两下裹上一层粗布,用火折子点燃。 陆安然刚迈一步,听南宫止说道:“术业有专攻,陆姑娘恐怕不大方便,不过这里医宗学子都在,不如喊一个过来。” 这样的外伤陆安然有把握,但是…… 云起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既然南宫止贴心替她挡掉了,何必趟这个浑水。 祁尚返回去喊人,无方和陆安然把陷入昏迷的女子放平,火把凑近了看,硕大的伤口像一个黑洞,裂开狰狞的口子。 “陆姑娘,我并非怀疑你的能力,不过死人与活人到底不同,若是冒犯于你,我向你表示歉意。”南宫止道。 陆安然回眸,“少辅大人言重,而且你说的是事实。” 等待人的空隙,云起以折扇掩住口鼻,压低声音对陆安然道:“这点小伤口罢了,用不上你出手。” 陆安然看了看云起眉飞色舞的桃花眼,其实她心中不大介意别人或轻视或误解,但云起的话还是令她心中一暖。 帝丘问道 第156章 受伤原委 学子来了好几个,除了医宗外还有胆子大凑热闹的人。 定安郡主站在最前面,还是白日里的利落短装,“南宫哥哥,我听说有人受伤了?” 有人眼尖,“啊!这个伤口,是被咬的啊!” “难道真有夜叉吃人?” “说不准。” …… 祁尚伸手一拦,“哪位学子愿替她诊治?” 一时没人说话。 稷下宫正月开课,到现在不过区区几个月,入医宗的今后会行医不错,但现在有几个敢扎针开药的,治死人咋办? “我来吧。”定安郡主爽快道。 众人顿时投以钦佩的目光。 后面有学子和旁边人赞扬道:“别看定安郡主平时看着娇蛮,正经事上头绝不含糊。” “那可不。”也有女子讥讽,“不像某些人,看个死人算什么本事,死人又不能动,划错几刀都没事,活人可不一样,哪怕一味药的剂量不对,都会吃出问题,肯定是治病更难啊,要不然世上只有医圣医仙,可听过什么仵作圣手?” 大家低声嗤笑。 陆安然目光平淡地扫视一圈,“我也希望,你们不会有用到仵作那天。” 众人:“……”你怎么说话的? — 护卫军翻遍了半座林,压根没有任何人影子,连脚印都不见。 “难道真有夜叉吃人?”这个念头在大家心里逐渐清晰。 观月暗中搜了一圈,回来说道:“要么夜叉,要么这个人的轻功登峰造极。” 云起摸下巴思索:“轻功也要借力,不可能凭空飞,竟然连半个脚印都没有?” 观月摇头,“林中土壤潮湿,如果踩了肯定会留下印子,但属下毫无发现。” 云起叹:“看来这回的妖怪不好抓。” 陆安然放下笔,纸上墨迹未干,出现的人物正是昨晚孟时照口中所描述的夜叉形象。 墨言看了,咧嘴道:“这玩意儿能叫人?” 鹿陶陶抢过来,翻白眼:“蠢死你,都说了夜叉,是个鬼怪东西啦。” 观月直言:“确实不符合人物正常发展规律。” “这两天我翻阅了一些书籍,夜叉为恶鬼,勇健暴恶,能食人。”陆安然整理衣袖,回身看向几人,道:“后受佛之教化,而成为护法之神。” 鹿陶陶捧着脸:“吃人的恶鬼还能成神?难怪这年月不兴佛教,菩萨不识好歹啊。” 墨言点点头:“对啊,多少好人死了也未必成仙得道。” 陆安然淡道:“佛讲修心,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等等。”云起打开折扇,往胸口拍扇发丝飞扬,桃花眼微勾,精光流转,“我记得周家案中,夜叉被三清像驱赶逃走的吧。” 陆安然抚平桌上宣纸,“自古佛道不分家。” 外面有小兵来报,昨天半夜被救下的姑娘醒了。 那位女子被安排在定安郡主的营帐中,也是定安郡主主动提出,为的是方便医治。 陆安然和云起进去时,看到定安郡主的婢女刚服侍完女子喝药,因而药气很重,还有掩藏其中的淡淡血腥味。 陆安然视线放低,看到女子脖子处缠了白布,面色煞白,模样颇为标致,一双眼睛怯生生的,打量面前一众人。 她张了张口,定安郡主赶忙道:“伤处在喉咙,先别忙说话,有什么要说的可以用手写下来。” 陆安然还从未见过定安郡主如此柔和耐心的一面,看了一眼旁边的南宫止,心中大概也明白了几分。 “你会写字的吧?” 女子点点头,靠坐起来,接了婢女递过来的笔和纸,“谢谢你们救了我。” 南宫止端详些许,道:“她身体虚弱,捡重点地问吧。” 祁尚站在最后头,闻言看向云起,恰好南宫止也看过去。 云起指自己,“你们看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她。” 南宫止沉默一瞬,“云世子,你是提刑司司丞,又是圣上派来查夜叉食人一案,理应由你来询问。” “哦~”云起挑眉,理所当然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他走了几步上前,清清嗓子,道:“你叫什么?芳龄几许?家住何处?” 没有一处问在点子上。 女子刚要下笔,南宫止抬手阻止,“说你为何夜间出现在那,可看到袭击你的人长什么样?” 一张纸写了几行传过来,上面的字迹很娟秀—— ‘我叫禾禾,山中采药迷路,没有。’ 南宫止拿着纸看完后问道:“你没看到他的样子?” 禾禾摇头,南宫止又问:“看不清?” 等禾禾点头,南宫止想了下,道:“他是否蒙面?” 禾禾神情中带了点犹豫,提笔写道:“脸黑,泛清光,五官不清。” 定安郡主抓住南宫止的袖子,“真是夜叉!” 南宫止拍了拍她的手臂让她放开,面对禾禾道:“你以前采药进过这座林子吗?” 禾禾再摇头,竖起一根手指头表示头一次去。 因为重伤失血过多,没一会禾禾就有些支持不住,大家从里面陆续出来,留定安郡主的婢女在里面守着。 “南宫少辅对本世子有意见?”云起一出来就算旧账。 南宫止讶然:“云世子何出此言?” 云起扬扬眉梢:“明明是南宫少辅让我问话,结果我一开口你又插话,是何道理?” “禾禾姑娘精神不济,恐怕回答不了太多问题,所以我觉得应该先问几个紧要的才是。” 云起露出戏谑的笑容,“姑娘家的名字,少辅记得很牢嘛。” 南宫止看着云起的背影扶额,因而没注意到一旁定安郡主瞬间难看的脸色。 “从昨晚到现在你也受累了,回去休息会。”南宫止回过头,对定安郡主说道。 定安郡主笑着说:“治病救人嘛,我日后还要终身投入做这件事,就当练习了。” 回到营帐,定安郡主笑容一收,厌恶地扫了眼被霸占的床铺,对婢女道:“回头这些东西全扔了。” — 他们带着禾禾一起上路,出发前南宫止曾去东岳真人的营帐说了这件事,东岳真人表示他不理俗物,一切由南宫少辅定夺。 三天内,大家慢慢知道了禾禾被夜袭的来龙去脉。 她属帝丘县松溪村人,家中父女二人,因父亲行动不便,靠她采点草药维持家计。那天来这里,是有人跟她定了些药材,只有这座山头能采到,耽误了时辰后来又迷路,谁知就遇到了传闻中的夜叉。 “我原来不信夜叉,而且不是头一回在山中迷路,想着天亮了好走点。”禾禾回忆起来,眼中有些后怕,“那个影子凭空出现,猛地朝我扑来,我才惊呼一声,就叫不出来了。” 陆安然给她添了点热水,“幸好你喊一声,才唤来救兵。” 禾禾点头,“多亏你们就在附近扎营,不然……” 这会儿禾禾和陆安然他们一个马车,因为定安郡主总是骑马,她又不好意思独占别人的马车。 其实还有其他小姐们,只是禾禾心里感觉和她们不是一个层面的人,她敏锐的感受到她们看似亲和的态度下自然流露出来的疏离和嫌弃。 至于陆安然,禾禾觉得这个贵家小姐与别人不同,她冷淡,但是真实。 陆安然道:“你那一针扎得很及时,否则即便有人前去,也来不及。” 禾禾有些不好意思道:“平时给父亲扎针扎得多了,才好不容易练出这一点手法。”说着,揉了下眼眶,看向别处,“我当时就一个念头,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今后谁再给父亲施针啊。” 这个话题带点感伤,陆安然不知道怎么接。 鹿陶陶抛着沙包自娱自乐,间或插一句:“你爹什么毛病要天天扎针的?” “他年轻时候伤了腿。”禾禾解释道:“每当阴雨天都疼的无法入睡,我就向一位老大夫学了点针灸,每次扎完针,他会好睡一些。” 中午歇脚吃饭,陆安然朝外看了看天色,定安郡主的婢女端着一个小托盘过来,“郡主说,你的伤口该换药了。” 禾禾连忙起身,“有劳了,我自己可以。” 婢女把东西交给她,“伤口还不能见水,否则容易溃烂红肿。” “谢谢郡主,郡主大恩,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婢女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笑意道:“不用了,我们郡主心地好,遇到了是你的福气。” “是,是……” 鹿陶陶从马车里伸出个脑袋,挖了挖耳朵,“外面哪只狗叫个不停啊,吵我睡觉。” 婢女剜了她一眼,拧身回去。 鹿陶陶嘻嘻笑着跳下来,“你谢她干嘛,她做戏给人看呢,又不是真心救你。” 禾禾不太明白这句话暗含的意思,说道:“人家是郡主,能出手给我治病很不容易的。” “郡主怎么了?”鹿陶陶撇撇嘴,“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吃饭拉屎还放屁。” 陆安然一根手指推开鹿陶陶的脑袋,“你不吃饭。” “吃啊,这树上好多鸟窝,等会儿我掏几个给你们烤鸟蛋怎么样?” 无方冷漠的瞥她,“你还敢烤鸟蛋。” 鹿陶陶叉腰哼道:“这里又没墙,我怕什么?”无所畏惧! 帝丘问道 第157章 替你出气 饭后,禾禾借了个小铜镜对着脖子,准备自己给自己换药,她拆开白色软布,里面的肉已经长在一起,留下一道丑陋的伤口。 药味被吹散在风里,陆安然闻了闻,伸手道:“给我看一下。” 禾禾不明所以,还是将整盒膏药递给陆安然。 鹿陶陶没骨头一样把下巴架在陆安然肩膀上,呵呵一声:“她一个郡主能找到这种药,还真是难为她了。” 陆安然蹙眉,药没错,确实用来治外伤。 问题在于就像鹿陶陶说的那样,子桑燕身为郡主,吃穿用度一应皆是最好的,非极品不用,可这膏药寻常权贵都不用,平时只供给底层百姓。 倒不是膏药疗效不好,相反它能让伤口快速结疤,缺点是伤好后痕迹比寻常膏药更明显,适合追求实用而没多余能力注重外表的穷人。 陆安然之前看禾禾恢复得快,以为定安郡主给她用了什么奇药,没想到是这一种。 定安郡主心胸狭隘,只是没想到仅仅因之前南宫止和禾禾多说了两句话,她就如此记恨,心思未免过于狠毒。 只是这些,她不好和禾禾讲明,便道:“我给你换一种药,这个先留在我这边吧。” 禾禾眼见她神思变化,心中有好奇但忍住了没问,只点头:“好的。” 陆安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姑娘坚韧、聪明,如今看得还很通透,不免好奇道:“皮肤撕扯有凌迟之痛,你能忍着剧痛给自己行针,忍耐力不同寻常。” 禾禾低头笑了笑,笑容中多少带了些苦涩,“我从小在山里跑,总免不了摔个腿脚,厉害的时候骨头也折过,大概都疼过来了,也不觉得多疼。” 鹿陶陶摇头晃脑:“可怜啊,真可怜。”用食指戳戳陆安然的脸,“喏,人丑点没关系,可怜没人爱。” — 次日入帝丘,禾禾与众人告别,走前特地感谢定安郡主,这会儿南宫止在祁尚营帐中谈事,定安郡主不需要做戏直接喊婢女将人打发了。 禾禾心中依然感激,人家堂堂郡主替她疗伤,她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啊。并暗中下定决心,来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 陆安然给了禾禾两个小瓷瓶,“黄色的每日睡前换一次,十日后换蓝色那瓶。” 禾禾收下了,落落大方道:“改日我送一些药材给小姐,到时候请小姐不要推迟。” 回马车时,鹿陶陶阴阳怪气地说着:“小姐姐你真舍得哦,这伤药里面都是极品药材。”哪是荒山野地这些寻常草药可比拟。 “药做来本就是给人用。”陆安然轻描淡写道。 鹿陶陶不服,“可你给我用毒药!” 陆安然眉梢略抬高,启唇道:“因人而异。” 鹿陶陶揉了揉脸颊,问面无表情的无方,“她什么意思?” 无方冷漠地看她一眼,“你不配。” “哈?”鹿陶陶眨眨眼,挤出一层水雾,“你们都欺负我,嘤嘤嘤——” “都挤在马车前干什么?”墨言背着手迈着老大爷的步伐过来,“世子说下午到帝丘,傍晚去游湖。” 鹿陶陶跳到马车上坐下,拿了甩马鞭在手里玩,“游湖有什么好玩的,没新意。” “是昱月十八泊吧?”陆安然隔着马车窗说道。 墨言挠挠下巴,“是吧,反正据说有十八个水潭相连,挺有名来着。” “帝丘山多湖泊也不少,最有名的当属昱月十八泊。”陆安然手上拿了本书,边翻开边和几人说道:“昱为日,意指此十八泊受日月精华,天地供养。” “虽然但是……还不就是个湖泊。”鹿陶陶用手背掩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躺下来,翘着二郎腿晃,说:“还不如抓夜叉有趣。” 陆安然目光落在书册上,很快把上面的文字扫了一遍,“我倒觉得,游湖很好。” 鹿陶陶闭上眼,挥挥手道:“夜晚游湖,孤男寡女,不是有鬼就是有鬼。” — 东岳真人掐算过后,将道场摆在帝丘县东五里,山体成环绕状,中间有个凹进去的空谷,面前是一条河。 “木本水源,聚气藏风,堪为宝地,可勉强一用。” 祁尚将大部分人马留下在此驻扎,剩下一小部分和学子们则暂时安置在县城内。 帝丘县现任知县钱良率所有府兵在城门口相迎,左右张望不见东岳真人仙姿,“祁参领,不知真人他……” 云起唰的打开折扇走到最前头,“真人没有,世子有两个,接不接待?” “这,下官哪儿敢怠慢。”钱良心说糟糕,他就光顾着东岳真人要来,忘了还有其他祖宗,“下官拜见两位世子,世子请。” “南宫哥哥,你回去后问问皇伯父,怎么选的帝丘县知县。”定安郡主坐在马背上,姿态高高在上,语声也尽显高傲,“做事情糊涂,一点也不分轻重。” 钱良暗拍脑门,皇伯父三个字砸得他晕头转向,心说莫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脑子快速一转,当今能光明正大称一声皇伯父的,难道是…… “郡主!您就是定安郡主,难怪下官今儿早起就有喜鹊叫门,隐隐看东边天空紫气不散,原来是定安郡主大驾光临我帝丘县,荣幸啊,真是下官的荣幸。” 定安郡主掀了掀唇角,颇为钱良的识时务满意,“行了,赶了一路也累了,你下去安排安排吧。” 钱良吁口气,心道好险。 实际上,朝廷往下发令,只说了大概,具体来些什么人,钱良其实不清楚,暗自庆幸自己反应快,没当场得罪定安郡主。 “咦?”云起做出惊讶的表情,“听说太子就在帝丘和悍匪周旋,难道这道紫气不是太子带来的吗?” 钱良面容一僵,余光看过去,定安郡主果然冷了脸。 完了嘿,这一群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 南宫止出来打圆场,“劳烦钱知县空几间房出来安置各位小姐,其余人等就住在客栈中,我和祁参领轮流值守,还得钱知县在前院腾个地方。” “下官明白,诸位请随下官前去。” “云世子,你?”南宫止拍了拍马脖子,问云起。 云起勾唇一笑,分外妖孽邪肆,引得在场几个女子偷偷红了脸,“本世子不习惯和臭男人挤一个房间,而且县署那等地方和本世子犯冲。” 南宫止:“那……世子落脚后,烦请告知一下落脚地点。” 云起贴过去:“啧,少辅老盯着本世子干什么。” “世子误会了,圣上派我们前来,应当通力合作。” 云起退后两步,一个转身朝后摆手,“年纪轻轻,啰嗦。” 南宫止笑笑,对其他人说道:“走吧。” “诶,等一下。”云起想到什么,合扇指向陆安然,“把她留给我。” 在场不少人互相看看,眼中露出心照不宣的暧昧表情,定安郡主冷笑一声,“云世子,皇伯父派我们来为的正事,不是拿来丢人。” 云起轻捻扇坠,桃花眼半眯,唇角上扬一点弧度,漫不经心中流露出一股风流张扬,“郡主好像医术不错,不如你来替我打下手验个尸什么?” 定安郡主脸一黑,委屈地朝南宫止嚷嚷道:“云起侮辱我。” 云起摊手:“你看,让你来你又说我故意羞辱你,要不然呢?我查案不留个仵作,让你们医宗的选一个代表出来?” 对陆安然招招手,“走了。” 陆安然冲南宫止和祁尚点点头,随云起走向另一条路。 定安郡主唇角下抿,“简直是不知所谓。” 其他人附和:“对啊,过分。” 南宫止抬起手,压下众人议论,道:“云世子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们还是按之前说好的分配行事。” 钱良听得差点两眼翻白,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完了,他的知县生涯岌岌可危。 — 陆安然看这帝丘县与其他的地方没什么不同,不过街上卖的有几样连王都都不曾出现过,应该是这里的特产。 “你故意呛定安郡主?”陆安然一把抓住鹿陶陶的发辫,把她从摊子前凑的脑袋拉回来,一边说道。 云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本世子高风亮节,会跟一个小女子过不去?” 陆安然看他,眼神显然不大同意。 云起反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侧歪头,附耳道:“替你出气,高兴吗?” 暖流吹过敏感的耳朵,陆安然伸手摸了一下,垂目不说话。 鹿陶陶从陆安然的魔抓里挣脱出来,“你们说什么悄悄话是我尊贵的狐仙大人不能听的?” 云起挑眉一笑:“打情骂俏。” “略~”鹿陶陶扮个鬼脸,“不要脸。” “豆腐银丝鱼咧,来一碗豆腐银丝鱼——”摊贩小二卖力吆喝,生意也不错,不少人光顾。 鹿陶陶一闪身,钻到了最前头,“什么鱼啊,好不好吃?” “好吃,鲜得掉眉毛。”小二舀了一碗出来,“您瞧,货真价实,鱼是鱼,豆腐是豆腐,一点儿不掺假。” 鹿陶陶勾了个长凳坐下,大气的拍拍桌面,“来十碗。”朝外喊道:“我请你们吃,陆安然付钱。” 陆安然扶额,她就知道会这样。 帝丘问道 第158章 昱月十八泊 突然来了几个公子小姐,其他人还挺好奇的张望,这几人坐下,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小二端来两大碗汤,“几位不是本地人吧?” “谁说不是啦,我们就是本地人。”鹿陶陶用筷子一夹,豆腐碎了。 小二送上汤勺,笑说:“哪儿呢,像您几位这般出色的人物,我要是见过肯定忘不了。” 鹿陶陶顾着吃不说话,陆安然问道:“你在这里摆摊很久了?” “我啊祖传的手艺,原先我爹摆摊我就跟着了,从小在这个摊面长大。”不管开店还是摆摊,都靠嘴招待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不是跟你们吹,这城里城外有多少员外乡绅大户,我比谁都清楚。” 云起拇指一扣推开玉骨扇,目光一转道:“我们来的路上倒是听说了一桩事。” 小二把汤上齐了,往锅里加水,头也不抬道:“公子你说,我要是不知道,估计这县城也没几个知道。” “夜叉杀人。”云起支着下巴,慵懒道:“你可听过?” 小二手一顿,连忙摆手,“说不得,说不得。” 鹿陶陶吃饱了一抹嘴,“有什么说不得的,我还准备抓一个养在家里。” 摊贩小二惊得张圆了嘴巴,“姑娘您开玩笑,小心夜叉听见了晚上去找你。” “他不是在树林内活动,还会去人家中?” “周家知道吧?”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摇摇头,“你说。” “你们是外地的不清楚正常,这周家人呢在我们当地是有名的富户。”这会儿生意不忙,摊贩小二跟大家闲聊道:“起先夜叉在畦田岭一带活动,周家小姐订了门亲事,成亲当日正好要经过那块地方,有人劝他们不如绕远走水路,结果周老爷说他可不信夜叉,真有这东西,叫他来找我好了。” 鹿陶陶觉得挺稀奇,“夜叉听见了,找他们家去啦?” “那可不,夜叉化形成周小姐,还将人丫鬟给生啃了。”摊贩小二直摇头,“可怜周小姐如花似玉,现在成了半疯癫,亲事也黄了。” 云起支着下巴点点头:“确实可惜。” “现在周家愁着呢,前几日还请福星观的道士摆了三天道场。” “方向不对吧。”墨言蹲在长板凳上,呼噜呼噜一碗汤喝完,说道:“夜叉乃鬼神,应该由佛门超度。” 摊贩小二轻蔑一笑:“这年头,谁还兴佛寺。”往东边指了指,“你们也是来看皇家道场的吧,东岳真人乃真天师,得道地仙。” 陆安然心中摇了摇头,佛道初衷不在人间争高下,反而世人因各种欲念偏要分好歹。 云起轻笑:“你消息真灵通。” 摊贩小二自豪道:“小事,你们要是混不进去记得来我这边,我有门路可以给你们搞定。” 云起回身用玉骨扇拍了拍他肩膀,“先谢了。” “不用,给银子就成,每人一百两。” 鹿陶陶大叫:“你抢钱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摊贩小二将抹布甩到肩膀上,拍着胸膛道:“我是靠本事挣钱。” 一人一碗汤喝完,还真不是小二吹嘘,滋味鲜美且清甜,银鱼细小,整个鱼体食用,柔嫩有弹性,清香爽口。 “银鱼只生长在十八泊,那里的湖水成天吸收天地精华,所以鱼肉才更鲜美。”摊贩小二收了银子,道:“不过一般人可抓不着,我有祖传手艺,要不您几个瞧,镇上可有第二家卖这个?” 鹿陶陶眼珠子一转,“我不信,我今晚抓两条给你看看。” 摊贩小二面色略有些古怪,“这两天可去不得。” “怎么了?” “那里刚死了人!”摊贩小二掩着嘴声音压得很低,“被发现的时候,夜叉吃的就剩下半个身体。” 鹿陶陶叉腰:“好啊,死过人的湖里捞出来的鱼,你还敢卖。” 其他人胃里有点不是滋味。 摊贩小二忙摆手:“姑娘不要乱说,我这些鱼都是几天前抓了养在桶里的,我们生意人赚钱也讲良心啊。” 云起问:“死的人你认识吗?什么时候死的?” “松溪村的一个村民,家里人说进山打猎,到了天黑还不见人回家,第二天在十八泊的第三泊找到的人。” 陆安然看云起,“我想看看。” 鹿陶陶抱臂直点头:“确实要去看一下。” 默默跟在后头的观月直觉,这两人要看的东西大概不是同一种。 — 昱月十八泊,一泊接一泊。 太阳下山,天光还未全暗,湖面如镜,西边晚霞倒映在湖面上,美轮美奂,恍如仙境。 晚风轻轻吹来,吹乱湖面,几尾调皮的鱼从湖中跳起来,甩出点点水花,像落英缤纷。 “真漂亮。”鹿陶陶感叹完,飞身而起,脚踩着湖面小半圈又飞掠回来,“还是活水。” 陆安然眺目远望,“这里十八泊从外面看由不同山丘阻隔,其实下面每一泊都相连,通向地下水。” 墨言蹲在地上捡小石子打了个水漂,“好看是好看,正经没什么用。” 陆安然看向一个地方,“第三泊在那里。” “嗯,”云起站在她身旁,“尸体没有了,就去那里看一眼吧。” 陆安然点头,心里颇有些遗憾。 照理说刚死的人,案子还没有最终定论前,尸体应该被放置在县署内,结果观月跑了一趟,说尸体已经火化了。 “按照常理正常死亡者,停灵七日,随后盖棺下葬。”观月从县署那边得来的话回禀道:“但当地有个习俗与其他地方不一样,他们这里肉身损坏严重,甚至出现残缺者,则用纸扎补齐,然后在三日内一同火化,那样的话,亡者去了阴间后他的身体就是齐全的。” 鹿陶陶嗤之以鼻,“反正浆糊糊纸人,干脆全家都糊上,团团圆圆一起去阎王殿报道。” “你这张嘴欠,小心出门被揍。”墨言讽刺道。 鹿陶陶不以为然,“想我堂堂狐仙从南闯到北,从来不曾和谁低头过。” 云起尾音悠长,哦了一声,“你这个月解药没了。” “嘁,你又做不了陆安然的主。”回头对上陆安然的目光,瞪大眼叫嚷道:“不是吧,你真听他的话?” 陆安然淡道:“你太吵了。” 鹿陶陶在大家背后跺跺脚,抱着双手一扭脸,哼哼道:“狗男女,奸夫淫妇。” “你说什么?” 鹿陶陶两边嘴角往上拉扯,“小姐姐,你人美心善气质佳,犹如天仙在人间。” “噗——”墨言狂笑,“我第一次见到比我们世子还不要脸的人诶。” 一句话得罪两个人,收到两双冷飕飕的眼神。 — 第三泊和其他的湖面差不多,只是东南角多了一片红枫林。 与别的地方不同,这里的枫树饶是夏日,依然火红,远看犹如半个山头在燃烧,在山风照拂下热情跃动起一团团火焰。 “人死在这个位置。”观月对比了一下方位,恰好是红枫树最外围。 陆安然蹲下来,捡起几片枫叶闻了闻,又看向周围。 无方绕了一圈回来,“没有野兽脚印。” 鹿陶陶整个人趴在一根延伸出来的树枝上,树枝被她压弯了几乎垂地,但依旧顽强地没有断裂,“都说了夜叉,能飞来着,要什么脚印哇。” 云起用食指弹了一下玉扇坠,“似乎血迹有点少。” 陆安然站起来,抬头环顾周围,“嗯,这里不是第一案发地。” “不会吧,你扒拉几把泥土就发现啦?”鹿陶陶双手托着下巴一歪头。 “不管夜叉是什么东西,如果死者被啃食而死,在残肢撕扯皮肤破裂时,自然有血流出,而血会流动,滴入土壤渗透下去,就算枯叶和泥土可掩盖,但已经被染血的泥土不会在短期内消失。”陆安然敛目道:“我闻过这里的泥土,完全没有血腥气。” 鹿陶陶皱皱鼻子,“陆安然你好恶心啊,闻死人躺过的泥。” 云起以扇敲击手心,沉思道:“人死后抛尸在此,血已凝固,所以并没有多少血迹,也不可能流入泥地当中。” 陆安然点头:“对,只可惜这里满地都是枯叶。” 墨言不明白,“枯叶怎么了?” “如果是猛兽,体重较重,就算踩着枯叶也会留下印记,但……”夜色黯淡下来,云起的眸子也沉入深邃,“鹿陶陶,让你穿过这片枫叶林,你会留下脚印吗?” 鹿陶陶一个翻身坐起来,“看不起谁呢。” 她眨眨眼,俏皮一笑,身子如鹞子轻盈地飞到半空,攀着一棵树顶滑下来,脚踩枯叶沙沙而响,但落到实处,连个印记都不曾留下。 观月恍然,“世子是说,如果有人轻功好一点,完全可以办到,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夜叉吃人。” “这是一种猜测,经过了狐仙抢亲后,本世子总觉得‘妖怪’没那么聪明。” 鹿陶陶仰头,一张红枫叶放在鼻子上吹走,“你这个话很有针对性哦。” 陆安然问观月,“红枫林对面是什么?” “这里山多,红枫林背靠山,后面就没路了。”观月问:“可是要去查探一番?” 云起道:“今天天黑了,明日你再去。” 几人回城,陆安然对云起说道:“迄今为止,似乎只有周小姐侥幸逃过一劫。” 云起立马明白,“你想去周家?” “原先的人全都失踪,至今生死不知,自周小姐出事后,夜叉吃人才浮出水面。”陆安然半垂目,黑眸沉静,缓而道:“之后的几人全都和周小姐那位丫鬟一样死状凄惨,犹如猛兽分食。” “也许,夜叉真吃人,却没有吃前面几个呢?” 陆安然偏头,“世子怀疑这当中有两个案子?” 云起双手往后背,玉骨扇敲在背上,“不好说,要知道这当中蹊跷,还得去见一见这位周裴小姐。” 当下商议定,只是至次日,还未出门,又惊闻一事。 帝丘问道 第159章 太子上门 不知是否夜叉吃人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一到晚上帝丘县城内渺无人迹,从街口到街尾,一片黑黝黝,寂静得像空城。 多数人住在县署,少部分落脚客栈,奔波多日,好不容易能挨着床,这群公子小姐偃旗息鼓,全都早早洗漱睡下。 东岳镇人携一众三元宫弟子直接去了山谷,那里由护卫军搭建了临时的住所。 “出家人昂,果然与众不同,一日三餐也是喝的仙露琼浆吧。”鹿陶陶笑嘻嘻地说着,口吻里带了那么点嘲弄。 墨言扭脸,“怎么可能,饭食都是县署内烧好了,祁尚统一派人送去的。” 鹿陶陶呀了一声,“三千人啊?” 观月满脸无语地看她一眼,“当然不是,只有三元宫的几位另外准备,其他军士都就地做饭。” 鹿陶陶伸起右手摆了摆,“切,我以为不吃饭呢,原来还是要通俗物,装什么世外脱俗。” 墨言饶有兴趣地凑上前,“鹿陶陶,你对真人说话如此不客气,心里都不敬畏鬼神吗?” “鬼神?”鹿陶陶甩甩头发,“本狐大仙在此,你跟我谈鬼神?” “你是假的啊。” “对啊,假的呗。”鹿陶陶耸耸肩,“糊弄糊弄一般人不就得了。” 墨言摸了摸下巴,用肩膀撞了撞观月的手臂,对着鹿陶陶蹦蹦跳跳的背影抬抬下巴,“诺,你看她有时候疯疯癫癫,有时候说的话还正经有几分道理。” 观月:“人不可貌相。” 无方溜达过,话语冷冰冰地扔下一句,“仙鬼神都是一个品种。” 墨言抽了抽嘴角,“无方都会说冷笑话了?” 观月抖了抖肩膀,好冷。 陆安然和云起走在最前面,听着后面动静,云起问道:“无方的伤都好了吧?” “都是外伤没有损及内脏,好得差不多了。”陆安然蹙了蹙眉,“就是伤口有些大,消除疤痕需要一两年。” 云起惊讶,“疤痕全都能除去?” “如果她每日晚上涂抹我的药应该没问题,但那些陈年旧伤,我就没办法了。” “这样已经很好了。”云起轻叹,“我最近发现无方比起以前多了点活人气。” 陆安然侧眸,“你不一定是好人,但确实是称职的师兄和主子。” 云起好笑地指自己,“我怎么就不算好人了?” 陆安然眼帘半阖,声音在夜色里微凉,“好人不会一见面就拿匕首抵住别人脖子。” “死丫头,还挺记仇。”云起轻笑一声。 宅院坐落在帝丘县的西南方位,和县署倒也不远,隔着两条街,打个来回大概在三刻钟之内。 前有亭台后楼阁,当中树木山石点缀的热闹又不累赘,时节正好,一簇簇粉杜鹃开满道路两边,花繁叶茂,艳丽夺目。 “这边很久没住人,房间太多来不及打扫,只清理出东边几间屋子。”观月带领一行人往东院落走。 陆安然本来以为云起临时在帝丘租借的房子,现在听观月的口气,“这也是云王府产业?” “确切地说是我娘嫁妆。”云起推开门,对里面的摆设还略满意,“你就住这间。” 陆安然眼神扫过桌椅柜子,家具全都是由紫檀木打造,“冒昧问一句,王妃家中做什么营生?”感觉产业遍布整个大宁朝。 鹿陶陶转了一圈回来,正好听到这句,“小姐姐见财眼开呀,打听得这么仔细,是要准备嫁入云王府了嘛?” 云起两指扣着下巴点头:“原来陆大小姐爱财,这就好办了。” 陆安然莫名的看他,怎么就好办了,不过没有问出来。 “不多不少,二三十处吧。大多都在蒙州境内,王都的几个是我外公当初做生意的时候随手买下来,随后就搁在那里空置了,后来全都装进了我娘嫁妆当中。”云起以食指敲了敲额际,“老爷子就这点兴趣,没事花钱买个房子店铺。本来我都忘了,观月提醒才想起来帝丘有这么一个宅院。” “爱好很特别。”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跑过船,生意做到海对岸去了,大概那时候居无定所的日子太多,所以更渴望家,有根可扎,不会飘零。” 陆安然听云起话里话外带着些感叹,这些话不太像他说出来的,特地多看了他一眼。 云起打开扇面盖住她的脸推开,“反正你就记住,本世子有钱人,富得流油。” “你娘的。”陆安然毫不留情地拆穿。 鹿陶陶跳到桌子上坐下来,双手往后一撑,翻白眼道:“要不要给你两腾地方直接入洞房啊?” — 早晨推开窗,芭蕉叶煽动叶片,带来微微柔风。 天晴,万里无云,澄澈碧蓝。 府中婢女送来早饭,除了白粥、豆浆油条和羊奶松饼外,还有一碗铺了一层红油的肠粉。 这里常年没人住,所以只留了一个看门的老人忠伯,他们一家都住在这里,故而隔一段时间也帮着简单清理屋子和打理府中花草。 送饭食的婢女正是忠伯孙女,性格外向的小丫头,名叫秋蝉。 “观侍卫说小姐可能吃不惯我们这边的早饭,让我再准备点清淡些的,小姐若还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告诉我。”秋蝉和她的名字一样,说起话来又响又脆,说着官话,但南方口音咬字重。 陆安然将油条泡在豆浆里,边道:“不用,我都可以。” “小姐尝尝肠粉咧,味道好着呢,又爽又嫩还滑。” 陆安然口味偏甜,正好跟王都的饮食合拍,乍见这么重油重辣,一时间有点踌躇。 “上面是红油,我用花椒、八角、葱姜蒜和糖慢火精熬而成,颜色好看,其实香而不辣。”秋蝉掰着手指头数完,眼中发亮地看着陆安然。 陆安然抵不住那种期待的眼神,用筷子夹起来尝了一小口。 “怎么样?怎么样?” “挺好。” 秋蝉满足了,“小姐您真好。” 陆安然起床洗漱后过来吃饭,并没有蒙着锦布,此刻问道:“你不怕我?” “为什么怕?”秋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姐是说你的脸吗?没什么好怕的呀,我阿嬷半个身子都烧伤了,比小姐这个脸还丑呢。诶……小姐,我不是说你……” 陆安然摇摇头,“没关系。” “小姐慢慢吃,随时可以喊我。”秋蝉想了想,说道:“我娘说外貌固然重要,但真正持久的美丽在于人的心,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良善、真诚,不论外貌丑陋或是美丽,都会赢得大家的尊重。” 秋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姐你就是这样的人。” 陆安然咽下口里的粥,说话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因为小姐就算不喜欢肠粉,也不愿让我失望而去尝试了啊。”秋蝉笑眯眯的,嘴角露出一个酒窝,“所以我觉得小姐一定是很善良温柔的人呢。” 陆安然发现这个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为人很机敏,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只能说不愧是云王府调教出来的丫头么。 — 鹿陶陶一早跑没影,她对周小姐没兴趣,要去帝丘县周围转一转,最好能碰上夜叉,当场逮住了栓绳子把他当宠物养。 周家庄在城外,观月提前让忠伯套好马车,再去喊云起和陆安然可以出发了。 谁知,没多久忠伯小跑过来说道:“世子,外面来了好些官兵。” 云起起身整了整衣服,一挑眉:“祁尚不会摆大阵仗,难道是南宫止来了?” 对陆安然挤了挤桃花眼,那意思——我就知道他是爱现的! 陆安然私心认为这不符合南宫止的性格,不过她没有说出来。 两人来到大门口,诚如忠伯所说来的人不少,官兵分两边退开,一角紫绸衣摆飘入眼帘,男子身高中等,偏瘦但不体弱,背顶得笔直,一双凤眸,因为眼眶微凹显得尤为深邃。 陆安然还只是觉得眼熟,云起拱了拱手,嗓音带着一点笑意,“臣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大驾光临,怎么好意思让您等大门口呢。” 子桑瑾微微仰头,习惯性不动声色的打量周围,对云起道:“你这里位置很不错。” “托我娘的财。”云起一点也不觉得丢脸的笑着说道。 子桑瑾转头看向云起,“云世子昨日一入帝丘马不停蹄直接去了十八泊。” “帝丘这个地方不愧对它的名字,果真山好水好风景好。”云起摆了个手势,请太子往里走,“十八泊最大一泊乃第九泊,又有水渠连通巴江,可供游船出入。太子如有闲趣,改日我租条大船,我们可游水赏景,泛舟湖上。” “还是云世子会玩。” “人生在世,须尽欢。” 院落当中,桃花树下,子桑瑾转回身,目色深沉道:“不过本宫听说世子去十八泊可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查案。” 云起露出诧异的表情,“这都被人发现了?”清了清嗓子,“的确是这样,来之前皇上不是给了臣一个卷宗,关于帝丘出现妖怪吃人什么,臣心里着急,一到帝丘直接去了杀人现场。” 承认的太快,反而让子桑瑾吃不准,顺着道:“云世子有所发现?” “夜叉没出现。” 子桑瑾面色有些复杂,没想到云起回答的这么轻率,“不出现,不是正常的吗?” “太子您不懂啊。”云起轻叹,“这个案子说简单也简单,抓了夜叉就完结了,可难就难在,这东西神出鬼没,又有通天大能,难抓。” “真有夜叉?” “人都啃没了,还能有假,总不能是人啃人。” 子桑瑾左右看看,“云世子身边那位内丞……” “让他留在王都。”云起摆摆手,“省得他话多耽误我破案。” 子桑瑾眼眸轻转,在心里给云起下了一个定义——才疏,却自大,为人有傲气,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做事急于求成,不周全。 原本还想着和云起商量商量关于案子的事情,顿时消了几分心思,余光往旁边一扫,“这位?” 帝丘问道 第160章 天师驱妖 这是第一次陆安然和太子实打实的照面,在她眼中看来,太子身具皇家威仪,但不同于皇帝浑然一体深入骨髓的威严,太子过于年轻少了些震慑人的气势。 子桑瑾先注意到陆安然的双眼,黑得很纯粹,干净澄澈,像毫无波澜起伏的清泉,略显死气沉沉。 初见面,陆安然觉得太子装腔作势有余,但后继不足,不够成熟;太子则认为这个女人表情单一,一定无趣至极。 “蒙都陆郡守之女陆安然。”云起给子桑瑾介绍,道:“陆大小姐师从医辩宗,臣请她来帮忙验尸。” 子桑瑾一皱眉,“尸体不是都被火化了?” “这不没赶上嘛。”云起摊手。 子桑瑾目光在两人之间轮转,想起某些传言,眼底流露出某种了然,“稷下宫医辩宗高徒,当可以为云世子助力。” 云起笑点头:“是啊是啊,太子此番也住在县署吧,南宫止这次让皇上封了个什么统管,负责所有事务。” “本宫昨晚已经与南宫少辅见过,他奉皇命前来,我们要配合好他,也好让这场法事顺利进行。” “这个自然,只不过……”云起不遗余力,一逮到机会就要给南宫止上上眼药,“按分位来说,当以太子您为首,可如今皇上又把差事交给南宫少辅,这……臣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啊。” 太子抿了抿嘴角,眸中迅速划过一抹幽光,“云世子查明夜叉吃人案就行了,本宫与你们都是为君分忧,不用刻意分得太清楚。” 两人各怀心思又说了几句,太子带着人离开。 云起望着重新合起的大门,手中玉骨扇流畅地转了个圈,“据传皇帝几个儿子对南宫止不满,如今看来消息不假。” 刚好子桑瑾也在发表对云起的看法,“其他不好说,但云起这人存了些小心思。” 花嫁和匙水随驾伺候,闻言道:“太子是觉得云世子不像外面传的那么不学无术吗?” 子桑瑾眸色微暗,“朱门高户出身,怎么会有真正单纯无知的人,不过……心思太多,就看他能不能兜得住。” 花嫁点头:“既然这回他没有带那位内丞,我们就静候他如何破案。” — 这么一耽误,出门的时候就晚了。 马车行到正街,让人群堵住半天不能动弹。 云起用玉骨扇撩开车帘,外面的百姓聚成里三层外三层,看起来一时半会散不开,他们挤在中间有些进退两难。 墨言跳到马车顶上张望一番,“哟,前面有杂耍呢,有个人喷了好大一团火。” 马车旁边有人听到了,语气不满道:“小伙子不要乱说,那是天师驱妖!” 墨言蹲下来,“说仔细些,哪来的天师,三元宫吗?驱的什么妖怪?” “三元宫的真人哪儿请得来,不过张天师在十里八乡也是很有名气的,他抓过不少妖精鬼怪。” “嘿,你还见过啊?” 那人奇怪的斜眼看过来,“都说了精怪,普通人怎么看得到!” 墨言凑到车窗前,“又一个骗子。” “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回事,不尊重天师当心日后妖怪找上门。” “我们离他远一点,看他一脸倒霉样。” 墨言瞪大眼,“观月,他们在说谁呢?” 观月叹气,“说我,他们说我。” 墨言抱臂,“你脸型确实不太好。” 云起伸展四肢,“下去看看天师捉妖?” 陆安然有些好奇,倒不是对所谓张天师是不是真能驱妖好奇,而是奇怪这里难道又有什么人家叫妖怪祸害,或许能有些线索。 他们围在中心的张天师穿了一身道袍,与三元宫蓝底白边不同,他一身黄色大襟,长及腿腕,袖宽二尺四寸以上,袖长随身。 手中一把桃木剑,舞舞生风,拿长袖从眼前挥过,口里喷出一串大火。 “妖精显形,速速纳命来。” 张天师摸出三张符篆掐了个诀把它点燃,勾在桃木剑顶端往空中转了一个圈,突起一团蓝色雾气,张天师一把火全喷在上头,符篆迅速燃烧完,从剑尖掉落好大一团黑色灰烬。 那团黑灰居然不散,有人好奇拿脚踢了踢,像是粘稠的什么东西聚拢在一起。 到了这时,张天师才长出一口气,“妖精伏法,田施主尽可放心。” 今日请来张天师的是一户田姓员外,家里这两天孩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哭,有经验的就告诉他们家人,孩子眼睛干净,能看到阴间东西,不是鬼就是怪缠身了。 正好三元宫的东岳真人携徒前来,田员外原也起了点心思,结果拜访一趟连大门也没摸着,倒是也不恼,地仙真人哪是平常人能触及,只有真龙天子的天家人才堪驱使。 于是田员外花大价钱请来这位张天师,如今抓了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指着地上黑糊糊一团,“难道就是这东西?” “你家小儿是否在一个多月前抓了一只燕子玩弄,最后燕子死了?” “对,对,是有这回事。” “那就没错了。”张天师抖了抖袖袍,三缕山羊胡被风一吹,衣角扬起,显得几分仙风道骨,“此乃即将成精的燕子,因修炼过程中出了差错所以受伤让你家小儿抓了,它修有多年法术,故而死后怨气加身,纠缠于你家不肯离去。” 田员外擦掉脑门子汗,直呼好险,“幸亏有天师您啊,不然我们家可要遭殃了!” 大家交口称赞,“真是神人啊。” “无量寿佛。”张天师打稽首,“既然事已了结,贫道告辞。” 田员外赶紧塞了一大包银子过去,“张天师辛苦了,进去喝杯茶再走。” 田家下人拿来筐子,按照张天师的要求把那团东西罩住,择日选个好时辰给它安葬了,化解怨气,求个家宅安宁。 人群也渐渐散开,嘴里讨论得最多的还是刚刚那场法师,说张天师多厉害,是有道法在身的人。 陆安然眉头轻蹙,多看了一眼那团黑物,旁边云起取笑,道:“死人剖得不过瘾,还想将妖精也分尸了?” “不是,我在想那个东西并非……” “张天师吗?”忽而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盖过所有人,语调有些骄纵和调侃,“我身上也有妖精缠身,能不能给我驱一驱啊?” 众人寻声看过去,先是一呆,好耀眼的一个少年郎,唇红齿白,皮肤透着光,白玉无瑕,唇角弯弯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笑,眼神透出目空一切的傲气。 少年骑坐在一匹像马又像羊的东西上,从上俯视张天师,从语气里都能听出他的不屑,“狐狸精,不知道张天师有没有这个法力。” 张天师端着正经冷肃的脸,“施主莫开玩笑,施主红光满面,并无妖气缠身。” “呵~”少年郎冷笑,“我说有就有,你今天不抓个九尾狐出来给我看看,就不要走了。” 旁边有人指指点点,“谁啊,这么大口气?”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意味不明地低声道:“原来是他。” 陆安然看他,眼底带了疑惑。 “凤倾。” 陆安然想起来了,初入王都时就有人提起过,让她遇到了这位混世小魔王一定要小心。 “凤倾因为从小身体不好,性格阴晴不定,帝丘有一眼药泉很适合他休养,所以一年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帝丘养病。” 凤倾一招手,迅速跑来十几个府兵,把张天师和整个田家大门口都给围了起来。 “怎么样?你要抓不出九尾狐,说明你是个假道士假道行。” 张天师眼珠子转了转,“施主身上没有妖气,即便有通天能耐,也无法抓个九尾狐出来。” 凤倾端着下巴想了想,“你会喷火嗷?” “此乃点火术,符篆有灵,遇阳而燃。” 凤倾一概不听,自顾道:“我看你会喷火,说不得你就是妖变的,妖怪的心长得和人不同,不如切开来分辨分辨。” “肚子剖开,人不就死了?”张天师刚给田员外解决了问题,田员外站出来替他说话道。 凤倾微微歪头,下巴搁在手背上,反问道:“他不是有法术吗,再合起来不就行了。” 别人如果这样说可能是说说而已,但帝丘县的人无人不知小侯爷凤倾恶名,听说曾经有个人就是走路多看了他一眼,他直接挖了人家一只眼睛。 不少人看不过去准备挺身,凤倾充满邪恶的笑容扫过去,顿时都缩了回去。 “其实会喷火不见的是妖怪。”极致安静当中,一道女声格外清亮,像是沉闷三伏天骤降一场暴雨,灌溉出无比的凉爽,“口中事先含上一根木棍,木棍一头用绳子缠紧再浇上特制火油,等到需要的时候点燃就可以喷出火焰。” 凤倾唰的转头,“你哪儿来的?” 陆安然:“路过。” 凤倾眯了迷眼睛,脸上有些不快,在大家以为他要对陆安然发难时,忽然看向张天师,手指陆安然,“她说你是假的。” 张天师抬高下巴,一副凭你们怎么说,我自高风亮节不同俗人计较的姿态。 “把他嘴掰开,”凤倾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来了精神,“点个火扔进去试试。” 府兵去抓张天师,一群人不让,两边争执起来。 陆安然走到筐住‘妖物’的筐子前面,眼底少见的带了点跃跃欲试,问田家下人,“我能不能看一下?” 凤倾这会儿不关心张天师有没有被捉住,反而很有些兴趣的看向陆安然,“你又要做什么?” 帝丘问道 第161章 顽劣小侯爷 ‘锵~’一声,匕首寒光乍现,惊得田家下人倒退几步。 陆安然手指握着匕首把柄,指腹在那颗宝石上摩过,眸色一凛,对着地上那团黑物斜砍了下去。 没多久,兴趣缺缺地抬头,“一团面粉,外面裹了浸过油的油布。” 大家全都回过神,刚才太过专注把张天师给忘了,现在一看,人呢? 两边聚到一起争执不休差点打起来的人群分开——张天师不见了。 田员外拍大腿,“哎呀,是个骗子啊!”他花了整整三百两白银! 凤倾玉雪似的脸颊浮现一抹哂笑,“跑得倒是快。” 田员外看他没有追的打算,试探道:“小侯爷,我属实没想到他是个骗子,明明将我家情况都说了个真呀。” 云起将玉骨扇拍在胸前,开口道:“正常,但凡做这种掐算营生的,找准主家前总会摸清状况。”说罢,抬了抬下巴。 观月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顺便往地上扔了个人。 田家人还震惊在云起的外貌当中,被一声惨叫惊醒,“他不是厨房的阿虎吗?” “三日前,他把田家小儿梦魇以及曾经捉了燕子玩不小心弄死的事告知张天师,并获得了一串铜钱。”观月对着云起说道。 田员外张大了嘴巴,痛心疾首道:“家有内贼,怪不得!” 大家也从张天师捉妖的惊撼中转而对云起面容的惊叹,帝丘县何时来了这么一位人物,跟个仙人似的。 凤倾往后仰打了个呵欠,“无聊,回府了。” “小侯爷,那张天师今日得罪您……”田员外忍不住喊道。 凤倾嘴角斜勾,笑起来如碎雪消融,乌黑的眼珠透出生冷寒气,“他死不死的看我高不高兴,你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把前面的这团东西塞你嘴里。” 田员外面色微变,忙摆手,“不敢不敢,小侯爷您请,您慢走。” “哼,给脸不要脸。”凤倾转头瞪了云起一眼,才骑着晃悠悠离开。 云起回以微笑,玉骨扇轻拍胸口,“还真是如传闻一样,性格暴躁的坏小孩。” 王都人都知,宣平侯嫡子从小体弱多病,大部分时间留在帝丘调养,因宣平侯宠溺,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格。 墨言嘀咕道:“当他面说他小孩,估计要被揍。” 云起挑眉,“他揍得过本世子?” 几人退出人群回到马车,还有不少人的眼神往这边不住地瞟,云起依旧惦记着揍凤倾的事,坐下说道:“多打几顿就听话了。” 马车动起来,陆安然掀开门帘好奇地问道:“像张天师这样的人很多?”否则云起怎么一开始就让观月暗中去田家抓人问。 云起一坐下人就犯懒,手托着下巴歪靠在塌上,笑了笑道:“其他人不知道,只是刚才我看有个小子贼眉鼠眼,我让观月抓了吓唬吓唬。” 陆安然眼中露出一丝赞扬,“世子任职后敏锐性与日俱增。” 两人说着,马车又停下,云起朝外喊话,“这次又怎么了?” 隔着布帘传来观月的声音:“世子,凤小侯爷挡在前面。” 云起掀开帘子,才看到所谓的挡路是怎么回事。 凤倾骑在马不马羊不羊的动物上,手里拿着根钓鱼竿,钓线尾端一个钩子,没有勾着鱼也并非空的,而是勾了一个人。 那人看着是个男子,粗布蓝衣很邋遢,脚上蹬着一双破布鞋,走路的时候为防钩子把嘴巴扯烂,拼命仰头垫着脚走路,看起来非常辛苦又有些滑稽的样子。 云起看不明白这一出,“他不去泡药泉在街上瞎晃荡干什么。” 凤倾从田员外家离开,本来和云起他们走的两条路,结果到了前面岔路一拐又拐到一起。他这个人大坏没有,否则王都人早唾弃了,就是任性的厉害。 起因凤倾拐过来时,有个人突然冒出来,好死不死就窜到他前面。 如果他原本就走在凤倾前面,凤倾顶多看不顺眼,根本懒得计较,或者他识趣点让一下凤倾也过去了。结果他偏堵凤倾前头,嚣张惯了在王都都横着走路的混世魔王小侯爷怎么能忍。 那人还有理,“路在我脚下,我想走哪走哪,皇帝老子也管不了。” 凤倾阴沉沉一笑,“嘴这么硬,不知道会不会叼鱼钩啊。” 男子开始还硬撑,结果凤府的府丁真硬塞了鱼钩在他嘴里,一下子勾破嘴角,鲜血倒流喉咙里,把他胆都快吓破了。 帝丘的人都听过凤倾这位小侯爷大名,他心里是看不惯居多,今天在田家门外看到凤倾那般嚣张,正好路上又碰到,才故意截了他的路。 他没想到,传闻不仅没有夸大,这小恶魔根本天不怕地不怕! 钓了半条街,凤倾没什么兴趣了,鱼竿扔给下人,轻鄙地笑道:“现在嘴还硬不硬了?路在你脚下,但走东还是走西,得我说了才算。” 男子想点头又不敢,眼里透出求饶的眼神,他真怕了,只求凤倾玩够了放他个全乎人回去。 陆安然看向云起,“你不出面?” “放心,凤倾脾气臭,不会真闹出人命。” 陆安然想说云起才第一次见凤倾吧,哪里来这么肯定的想法,结果果真看到凤倾让人取下鱼钩,放那个男的离开了。 云起勾了勾嘴角,“宣平侯爱子如命不错,但他们家有一条家规,不可随意残害无辜。” 陆安然望着那人嘴边飞溅出来的一滴血,“这还不算残害?” “比起来凤倾确实出格了点。”云起解释道:“也是因为传言他活不过十六。” 墨言凑脑袋过来,“哎呀,凤小侯爷今年十五了呀。” 云起放下帘子,人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如果你儿子生命倒着数了,你会怎么样?” 陆安然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为人父母,体会不了那种心情。 “宣平侯纵着他,只要不闹出人命,都随他高兴。”云起用玉骨扇指向车窗外,“你信不信,这个时候凤府已经有人暗中带他去治病且赔偿银子。” “所以凤倾在外面闯祸,宣平侯另派了人善后。”陆安然疑惑道:“凤倾知道吗?” “你问他啊。”云起冲前面抬了抬下巴。 凤倾收回视线,嘴唇轻吐两个字:“无聊。” “小侯爷,泡药泉的时辰到了。” 凤倾面无表情的朝前走,下人想拦又不敢拦,急得团团转,“小侯爷,您不要乱走,那里人多小心冲撞您。” 凤倾忽然停下,转过头来,目光阴森森的,“你看我是不是要死了?” 下人心惊肉跳,“小侯爷,这话可不兴说。” 凤倾扯了扯脸,皮笑肉不笑道:“我又不是马上要死了,那你急什么?” 凤府一行人离开,观月再次催马动起来,摇摇头道:“凤府小侯爷也是个可怜人。” 墨言蹲在马车前辕,道:“他想干什么干什么,逍遥自在的很,哪里可怜了?” “若旁人都这么战战兢兢对你,像对待一尊瓷娃娃,让你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个要死的人,你还觉得逍遥自在吗?” 墨言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反驳,陆安然淡然的声音道:“相较起来,如若他不是凤府小侯爷而生在普通百姓家,才最可怜。” 观月点头:“陆小姐说的有道理,如果是寻常人家,恐怕活不到现在早夭折了。” 墨言撇撇嘴,痛斥道:“马屁精!” — 观月从县署那边打听来的情况,周家庄在县城外面,光是庄子就建了大半个山头,非常的阔气。 不过他们还没机会见识一下,县署衙役打扮地骑着马匆匆从后头追赶过来,一下马喘着粗气道:“还好追上了。” 墨言啃了口青枣,含在嘴里问道:“怎么了?脸黑成这样,死人了啊?” 原本是随口说瞎话,谁知道衙役听了表情变得古怪。 墨言瞪大眼,“不是吧?” “真死人了,少了半只左手和一条左腿。”衙役在县署日子不短,不多不少见过几具死尸,还打捞过淹死泡好几日的尸体,也没如今这个听来吓人,“又是一个被夜叉吃掉的人。” 使人恐惧的不是尸体本身,而是夜叉这等凶悍鬼怪,非人力可以抗衡,又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墨言‘咔嚓’咬一口脆枣,“这个夜叉胃口也太好了点吧。” 几人只能临时转道,从官道往分水岭走。 “钱大人他们已经去了,约莫比我们快一刻钟左右。”衙役因为跑了一趟云府又追出来浪费了些时辰,“报案的是他们同村的人,因为出门两三日没回家,家里人着急就发动全村一起找来着,一找就找到了半具尸体,家里人看到当场晕过去了。” 再具体的衙役也说不清楚,报案人自己也吓得不轻,“看情形是夜叉吃的没错。” 陆安然双手用力握了一下,眼中有光,“是不是,先查验了尸体再说。” “这位小姐也是稷下宫高徒吧?”衙役好心道:“最好还是避一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墨言捂嘴偷笑,笑够了搂着肚子道:“你让她避开?她是仵作!” “啊?”衙役不敢相信,“仵作还有这么年轻的女子啊。” 观月一拽缰绳,转身朝后道:“到了。” 陆安然精神一震,云起似笑非笑道:“你的点心时刻。” 墨言揉着腹部,小声跟观月嘀咕:“世子形容的好恶心,我都快吐了。” 观月默然,“你吃多了。” 拨开树叶,一道尖利嗓音响起,“啊——死人!” 帝丘问道 第162章 心怀鬼胎 群山起伏,树密而茂,浓厚的叶子遮盖下来,林中常年潮湿阴暗。 女子惊声尖叫让人阻止戛然而止,恐怖的气氛却暗暗蔓延开来。 衙役摇摇头,“我就说别让那群学子过来。” 云起问:“稷下宫那帮子人?” “可不是嘛。”衙役不敢亮着说免得得罪人,毕竟入得了稷下宫的以后都非池中物,只得心中腹诽,“耽误功夫么。” 云起摸了摸下巴,忽然开嗓喊一声:“提刑司来了,都让开,退后三丈。” 衙役惊讶,这个提刑司司丞这样行事风格的吗? 前方白花花一片穿着稷下宫学子服的男男女女在一旁呕吐,听到声音抬起头,树影日照下,云起一张脸光华夺目,如妖似仙,嘴角三分浅笑放荡不羁,桃花眼微微上勾波光潋滟,如梦似幻。 刚瞻仰了死尸的学子们,就连素日看不惯云起品性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太养眼了,脑海中的那些恐怖画面都冲淡了不少。 南宫止在最前面,冲云起颔首示意:“云世子。” 云起抬起云纹锦靴,踩到一堆枯叶上,不肯往前多走几步,“南宫少辅名字取错了,应该叫南宫不止,除了道场那边要操劳,还来管夜叉吃人,果然能者多劳。” 学子中有人敬重爱慕南宫止,忍不住呛声,“提刑司连破大案,看来云世子有天纵之才,一定能很快抓住夜叉。” 云起眼珠子往旁边一滑,轻笑一声,“现在医宗选人不看天赋看嗓门大小?” 粉衣女子脸色一红,刚才正是她看到尸体忍不住尖叫。 “云世子,这般说一个女子,未免有失风度。”另一个女子站出来。 云起斜挑眉梢,都没有理会她,转而和南宫止说道:“尸体在哪儿呢?” 女子寻了个没趣,抿了抿唇,表情些微尴尬。 站在一旁的孟时照将一切看在眼底,红唇掀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祁参领让人把附近都围起来了。”南宫止引路,“云世子这边请。” 云起勉为其难抬了抬高贵的脚,前面一段路没有枯叶覆盖,潮湿而泥泞,腐烂的叶子混在泥土里,间杂各种小虫子尸体。 南宫止不解,怎么又停下来,“云世子?” 云起勾了勾手指,对陆安然道:“你去。” 其他人眼看着云起大爷般站在那里,手摇玉骨扇,一派清风朗月,只是这个场景不太合适,作为提刑司司丞却不关心案子,太不像话。 别提给他们带路的那位衙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哪里有让人家小姑娘去看尸体,自己个大男人反而站着不动的人。 陆安然不关心周围人的心理活动,她确实对尸体存了几分好奇,也不赘话,迈步越过云起朝更里面走。 南宫止想了下,“也对。”随之跟在后面。 越往里光线越暗,风在灌木中呼啸而过,带起空遥的回响,环境和气氛渲染出阴森的感觉。 尸体在一棵大榕树下,头往右歪靠着树根,右手和右腿压在下面,因此上面残缺的左半边身体格外显眼。 断裂处血肉模糊,白骨露在外面,还残留几块肉挂在上头摇摇欲坠,每每随着风来回飘摇,场面别提多诡异瘆人。 陆安然掏出一副鹿皮手套带上,蹲下来检查了一下残缺的地方,“伤口不齐,从痕迹看被啃食过,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 不同于第三泊那个死者,眼前这个地上都是碎肉和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空地和树叶,显然人就死在这个地方。 南宫止愕然:“缺失的腿和手真的被吃了?” 陆安然就着蹲的姿势回过头,“有没有被吃不知道,但我确定伤口由利齿啃噬而断。” 南宫止都不免毛骨悚然,正常人哪有这么尖利的牙齿和力气把人的身体撕扯开。 陆安然也陷入沉思,“难道世上真有夜叉这种东西?” “你们两个孤男寡女的有完没完。”云起在外大喊:“看个死人需要这么长时间?” 陆安然已经检查完尸体,边走边脱下鹿皮手套,摸出一瓶药粉洒在手心揉搓,“从他手部茧子和膝盖劳损来看,是当地普通农户,进入这个林子的原因还要问一下他家人,还有其他几个死者亦然。” “我让钱知县先将这片林子封锁起来。” 白影一晃,云起从树后闪出来,“什么情况?” “人是被咬死的。”南宫止面容严峻道。 云起看陆安然,“夜叉?” 陆安然摇头:“不清楚。” “嚯~”云起意味不明的笑笑,“有意思。” 南宫止:“怎么说?” “三元宫来此摆祈福道场驱邪伏魔、祝国迎祥,结果场子还没热,先跳出个鬼怪吃人,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南宫止眸内闪过一抹深思,“云世子提醒的有道理。” 云起身子往后仰,“我提醒什么了?我不就是觉得好笑吗,这鬼怪也不长眼,三元宫东岳真人亲自坐镇,哪里还有它猖狂的份。” “如果不是鬼怪,那……” 云起很快接话,“那我哪儿知道,是鬼怪最好,让东岳真人掐一把天火给烧喽。” 两人说话间,有学子靠过来,“真是鬼怪啊?” “对对对,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背后还长翅膀那种。”云起挑起邪笑,“怕不怕?” 学子倒吸一口气,“真,真的啊?” 吓唬完不经事的学子,云起发现少了一人,“祁尚呢?” 南宫止道:“刚才祁参领发现一个可疑人物,对方轻功很特别,他追过去了,不知道有没有追上。” 话刚说完,吵吵闹闹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道女声特别嘹亮,“你再不放开我咬你哦。” 衙役全身为之一震,“夜,夜叉?” 云起伸手压了压,“别激动,不是夜叉,是个小混账。” “呃——” 同一时间陆安然也听出来了,这熟悉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一大早跑出去的鹿陶陶,也不知道她怎么跑这片林子来。 小混账鹿陶陶叫祁尚拿绳子捆绑了拎着一头出现,走到人前蹲到地上不肯动了,“哎呀,疼疼疼,官府诬陷好人啦,逼良为娼啦,嘤嘤嘤——我才不会让你得逞,我会反抗哒!” 南宫止看这女子古灵精怪,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油滑的像狐狸,“云世子你认识?” “咦?”鹿陶陶一转头看到南宫止,不嚎了,眨眨眼,笑眯眯道:“小哥哥真好看,交个朋友呗?” 南宫止头一次遇到性格这么无常的女子,一下子有些愣怔了。 陆安然看了一圈,原来定安郡主没跟来,难怪她觉得南宫止身边少了什么。 其实定安郡主一开始是想来的,后来听说那尸体太恶心,她就犹豫了,毕竟上次为了在南宫止面前表现替一个贱民看病都叫她难以忍受,万一当地一时找不到适合的仵作让她动手,她在南宫止面前不好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 粉衣女子看不惯鹿陶陶这般轻佻,轻嗤道:“哪里来的女子,如此言行无状,胡乱认哥哥。” 鹿陶陶哪是肯吃亏的性格,当下歪了歪脑袋,笑的特别纯真,“你担心多一个女儿啊?” 粉衣女子皱了皱眉头,“什么乱七八糟。” “哦,管那么多,我还以为你是他娘呢。” 粉衣女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她名字叫杨雪儿,父亲在本朝任光禄寺卿,故而行事也较为张扬,从不曾吃过亏。 今日却一连两次叫人当面羞辱,云起也罢了,毕竟是云王府世子她不敢得罪,谁知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也敢当面叫嚣,她如何能忍,当下一巴掌甩过去。 杨雪儿算准了鹿陶陶被绑无法反抗,这一巴掌用了全身力气,冲着撕烂她嘴巴去的,掌心触及冰凉,还没反应过来,手掌传来麻辣辣的疼意,惊愕抬眸,对上南宫止一向温润但此刻带了点不赞同的眼神。 南宫止收回没有出鞘的大刀,还给身边衙役,对杨雪儿道:“杨姑娘,只是口角罢了,不必要动粗。” 杨雪儿心里对南宫止有几分爱慕,这会儿又是手疼又是羞愧,一张脸全都红了,呐呐说不出话。 “咦嘻嘻~”原本被绑的鹿陶陶突然凑个脑袋过来,大眼睛扑扇扑扇,看着天真,眼底藏着一丝狡黠,“被训斥了耶,好丢脸哦~” 杨雪儿一咬嘴唇,原地跺脚转身就跑。 “诶,雪儿——”之前帮着她说话的女子追了几步,后对着南宫止和云起他们行个礼,“我叫杜蔓,林深危险,我去找她一下。” 鹿陶陶掏掏耳朵,“找就找呗,谁要知道你名字啊。” “看见了吧,一个两个心怀鬼胎。”孟时照站在陆安然旁边,声音冷峭:“你自己看看好。” 陆安然随着杜蔓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了然,原来这姑娘刚才帮着杨雪儿呛云起,居然是对他有意思,想引起他注意? 孟时照哼笑,“你还真是迟钝。” 陆安然回过味,这个让她看好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没等陆安然问出来,祁尚派出去巡视的一个护卫军急匆匆跑过来,“参领,属下看到个会飞的人从前面窜过!” 帝丘问道 第163章 世子之争 这位小兵说得郑重,在场的人都没当回事,云起更直点鹿陶陶,“会飞的人?喏,被你们家祁参领抓了。” 护卫军小兵看看鹿陶陶,再挠了挠头,“黑色?青色?有些不对啊。” 祁尚目光锐利:“如何不对?” “适才属下看到个黑色影子在林子深处一晃,追过去没找到,结果抬头发现,他贴在树梢上,一双眼睛发着绿光,鬼气鬼气的瞅着我。”小兵犹带余悸,“我拿刀往树上砍了一下,他就往更深处飞过去了。” 说完,小兵还强调,“黑色,不是青色,而且这姑娘眼睛没发光啊。” 鹿陶陶穿的青衣短裙,脚蹬一双羊皮小靴,手里揪着一条长辫甩来甩去,完全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嘻嘻哈哈道:“是我啊,鬼怪都会法术变身的么,你笨不笨啊,再仔细看看?” 小兵面对凑到眼前差点贴住的大眼睛,脸倏的红了,干巴巴道:“你你你……” “我什么我?你看得清楚吗,要不要摸一摸?” “狐狸精!”小兵转头就跑,脱口而出道。 “噗——”云起笑出声,“还真是说对了。” 这个小兵上回没有跟着去沂县,这次来帝丘的途中也负责探路和先锋,故而虽听过云世子大名也远远瞅过一眼,第一次这么近接触,乍一看,顿时一呆。 人一呆,就容易说胡话,“咋还有只男狐狸。” 云起笑容一僵,陆安然抿唇偏过头,掩住嘴角的笑意。 南宫止扶额,“先别说这些,你当真看到有人黑衣绿眼,从这里飞过去了?” 小兵点点头,脑子还有点晕乎乎,“真的,黑色的也不知是不是衣服,反正整个人一团黑,树梢那么细的地方他贴在那里跟树叶一样,呼啦一下就飞远了,比鸟还轻。”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稷下宫学子一阵骚动。 “夜叉啊,活的夜叉。” “胡说什么,许是有人轻功好,刚刚祁参领还抓了个。” “可轻功再好也是人,又不是真的能飞。” “说得也对啊。” …… 祁尚对南宫止道:“不管是人是鬼,有必要弄清楚,我带人去。” “嗯。”南宫止和他观点一致,“总之和这里的杀人案脱不了关系。” 云起很欣慰,都不需要他费吹灰之力他们把活都抢着干了,才感叹一声,南宫止转身看向他,“南宫少辅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云世子有什么高见?” “我?”云起用玉骨扇指自己鼻子,“你们很有想法,本世子没意见。” 不乏学子发出嗤声,不过当中有几个女学子实在顶不住这么妖孽一张脸,草包就草包了,谁叫他长得好,嘲讽不下去! “那好,我们一起去。”南宫止下决定。 云起觉得有必要说明这个‘们’一定不包括他在内,听祁尚道:“我先安排人送学子们回县署,南宫少辅和云世子就负责东边那一块,我带人往南。” 云起眼看他们一人一句,你们商量的时候问过他了吗? — 祁尚说要送学子们离开,他们没有任何意见,今天这一趟下来,那死尸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飘,实在是心神俱疲,快撑不下去了。 就连孟时照,虽然表面看起来和平常一样,但迈步的时候人摇了一下,还是受到了大刺激。 陆安然知道这群人最艰难的时刻不是现在,怕要到了晚上夜深人静,黑色把整个人都覆盖的时候,心底的恐惧才会慢慢滋生出来,大脑忍不住浮现生平所见最可怕的东西。 “晚上入睡前泡水喝。”陆安然给了孟时照一个小荷包,“祛湿安神。” 孟时照低头看着浅绿色荷包,没有打开已经闻到淡淡药香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气息,“多谢。” 陆安然松口气,还担心孟时照这么骄傲的人会逞强,看来她又错了,骄傲而非骄纵无知。 人走一大半林子安静下来,除了他们三人还多了两个——陆安然和鹿陶陶。 前者有仵作身份又通药理,万一遇到什么都用得上她,最主要的是,谁都知道陆安然现在帮提刑司做事,正确一点来说,帮云起做事,因而南宫止和祁尚看她留下见怪不怪。 而后者留下来很简单,但凡鹿小妖精不想做的谁也说不动,反之,谁也拦不住。 “你丑,我不跟你混。”鹿陶陶指着祁尚说完,跳到南宫止身后做鬼脸,“小哥哥好看,我就跟着他啦。” 陆安然都有些佩服鹿陶陶,一群人里眼光精准,选了个最难缠的人。 倒不是南宫止难缠,相反他为人谦和,进退有度,说话也总留有余地,别的不说,云起三天两头刺他,他都能云淡风轻的掀过去,实在是为君子。 问题是,王都谁人不知南宫止是定安郡主定下的夫婿,谁要和她作对,一辈子都没有安生日子。 南宫止还是微笑着,和祁尚拱拱手,两边人马就此分开。 云起走在最后,勾了勾陆安然的袖子。 陆安然狐疑的回眸,云起轻哼道:“虚伪。” 陆安然特别真诚的问道:“你和南宫世子什么仇?” 云起扬起下巴,挑高一边眉梢,“一都不容二世子。” 陆安然默,王都缺什么都不缺世子吧? 两人走了一段,前边鹿陶陶不知道说了什么,南宫止颇有耐心的和她讲解,不得不说,鹿陶陶卖乖的时候,的确就像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当然,像而已,毕竟她真可爱但假天真。 “小妖精装疯卖傻,不会真看上南宫止这货了?”云起暧昧的笑。 陆安然一直很好奇一件事,“南宫世子和定安郡主没有定下婚约?” 谁都知道定安郡主无法无天,因为有一位皇伯父宠爱她,照理说她想要的都能得到,而且以她痴迷南宫止的程度,不会想不到去跟皇帝要一道赐婚圣旨。 “没有,除非他们私下有什么约定。”云起扭头,眯起桃花眼:“莫不是你看上南宫止了?” 陆安然摇头,“就是感觉奇怪。” “要不然你去问问。” 陆安然本质上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只是路上随便聊聊还好,当真去问这样的事,才会显得更奇怪吧。 在他们说话间隙,鹿陶陶清脆的声音传来,“小哥哥,你未婚妻是那个定安郡主吗?” 云起和陆安然默契的对视——这么直接的吗? 南宫止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的摇头,“不要乱说,没的影响郡主清白。” 鹿陶陶甩着小发辫蹦蹦跳跳走路,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眼角眉梢露出一股子狡黠,“是吗?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啊。” 南宫止看她,“很多人?” “大概有全王都这样?” 南宫止这几年经常让皇帝委派到各地巡视,在王都的日子其实不多,加上定安郡主有心挡住那些风言风语不传到他耳里,所以虽然他有些感觉定安郡主的心思,但想着年纪小不懂事也没多在意。 “小哥哥,不喜欢的话要早点说,不能当渣男哟。” 南宫止仔细琢磨一番,眉头拧起一个小疙瘩,如果真是那样,他的确要尽快歇了定安郡主的心思。 半晌,重新恢复风淡云轻的微笑道:“她一个小姑娘开玩笑,当不得真。” “啊哦。”鹿陶陶俏皮的挑起眉头,“看来你真不喜欢她,我给你介绍一个呗。” “嗯?谁?” “我啊,嘻嘻嘻——” 南宫止:“……” 云起暗搓搓指前面,“到处卖弄风骚!” 陆安然很公正的说道:“南宫世子家世学问才华皆上品,有女子倾心不奇怪。”要说起来,陆安然上下瞟云起,“林中风大,世子还需要拿折扇扇风吗?” 言外之意,到底卖弄风骚的是谁? 云起手部顿了一下,良久痛心疾首,“你果然见异思迁,变心了。” 陆安然无视他跨过一个坑,脚底踩到松动的土差点摔跤,云起眼疾手快用玉骨扇勾了她一下,还不忘调侃一把,“开玩笑而已,不用急着投怀送抱来证明你对本世子坚贞不渝。” 陆安然忍了忍,忍不住道:“世子适合开梨园。” “哦?” “从头到尾自己都能唱一出戏。” “哈哈。” 笑声畅快,惹得南宫止和鹿陶陶都止步回头张望,后面两人赶紧加快步伐,一起站到一个高地上。 “一路走来都没有什么可疑人,看来不在这边。”南宫止挑高远望道。 鹿陶陶攀着树用轻功掠到顶头,哇一声道:“好多山啊,诶?下面好像有一个破房子。” — 破房子不是真的破房子,而是一个有些年头比较陈旧的道观。 只不过,空旷山谷突然出现一个荒僻的道观,也足够奇怪。 鹿陶陶踹开一堆枯草,嘀嘀咕咕道:“这什么破地方,荒山野岭的还有人来这边上香?” 陆安然走在她后面,纠正道:“佛寺才需要初一十五进香。” “不是你说的佛道不分家?” 陆安然自认为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再则鹿陶陶只是故意跟她反着来,便不打算细说。 帝丘问道 第164章 荒山道观 走近了发现,其实道观附近有被清理过,杂草见少,土地还有翻新痕迹。只是有段时间没有开垦,所以又有细碎的野草孜孜不倦地冒出来,已经有半尺长短。 道观由矮土墙围起来一大半,正面是一道木头篱笆门,单挂了个木钩子,没有锁严实。 南宫止提议,“道观主人好似出门了,我们先附近看看,等人回来了再……” 说字没出口,鹿陶陶已经打开门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陆姑娘……” 陆安然以为喊她,结果南宫止看着鹿陶陶的方向。 许是注意到陆安然的视线,南宫止回过头道:“陆姑娘,你家小陆姑娘有些随性。” “我家?” “她不是陆家人吗?”姓一样啊。 陆安然才知道南宫止搞错了什么,“她姓鹿,指鹿为马的鹿。” 鹿陶陶跳起来,往院子里一棵杨梅树上蹿,顺手摘了几颗紫红色杨梅,嚷嚷道:“你们说我什么坏话呢,什么指鹿为马,明明是梅花鹿的鹿!” 对于鹿陶陶莫名其妙的坚持,连南宫止都知道了应该直接无视。 正在这个时候,路口处有人喊道:“哪个擅闯我道观,坏我风水。”口气老气横秋,嗓音稚嫩,因而显得荒腔走调。 几人回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少年,身上穿着道袍没错,不是三元宫低调奢华,走起来两袖飘风的绸缎衣袍,也非他们见过的那个张天师那般一身黄。 小道童穿着灰色麻布直筒三清领道袍,袍子有点大,一边衣角塞进裤子里,另一边直直垂下,两只手的袖子撸到手肘上面,左边手上挂着野山鸡,右边臂弯兜了各种野果。 不伦不类,奇奇怪怪。 “你是这道观主人?”云起上前问道。 小少年输人不输阵,仰起脑袋偏要和云起对上视线,才用大人般的口吻应道:“贫道正是这三元观的观主,你们是何人,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虽为小孩,南宫止的态度却不敷衍,礼貌地拱拱手:“我们误打误撞才来此处,观主是否看到有个黑影可疑人物?” 小少年想回礼,抬起手才发现不得空,正为难时,一只白嫩嫩的手掐住他的脸颊,嘻嘻笑着调侃道:“小道长,难道你也会捉妖?” 小少年拼命往后仰也挣不脱,扭头对上鹿陶陶乌黑的大眼睛,脸颊倏地红了。 他活了这么大,还没有被女人碰过呢! “呀呀呀,小道长你定力不行,这样捉不住妖精,反而要被妖吸光精元的哟。” 小少年手一松,野鸡扑翅飞走,落下的鸡毛飘在他的头发上,另一边野果哗啦啦散满地,他自己两个脸更是红透了,那点硬拗出来的老气横秋便一点都不见踪影。 陆安然使个眼色,无方拎住鹿陶陶的后领子把她往后一扔,小少年终于得以喘气,感激地朝陆安然两人打个稽首。 几人往里走,陆安然上下左右看,“刚才说我们坏你观中风水,莫非这院中摆了什么风水阵?”她对阵法不精通,故而也看不出什么来。 “其他倒无碍,就是院中这棵杨梅树动不得。”小少年整束完道袍,小小的脸蛋严肃紧绷,若非稚嫩难消,举手抬足俨然已经有了道长的风范。 鹿陶陶抛了一颗杨梅扔进嘴里,酸甜的味道让她眯了眯眼睛,“为什么?” 小道长表情认真道:“师父说杨梅树上结的果子都顺应天理,多了少了会影响运数,让我不能轻易碰触。” 大家全都看向杨梅树,云起桃花眼微挑,嘴角溢出一抹轻笑。 “哈哈哈哈哈——”鹿陶陶放肆大笑,顺手拍了小道长脑袋一下,“你笨不笨啊,你师父肯定是怕你偷吃杨梅才故意这样说。” 小道长拧着眉头道:“师父不会这么无聊。” “那我问你,”鹿陶陶一手勾住小道长的脖子,使得他再次脸红起来,“既然杨梅没人摘,后来那些杨梅都去了哪里?” 小道长这回仔细琢磨了很久,好像……似乎……一夜间突然不见了? 鹿陶陶人精一样,只观察小道长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拍腿乐道:“都让你师父一个人偷吃了吧。” 小道长挠了挠脑袋,忽然笑道:“师父说万物顺应大道,道之体,本自然。杨梅树结杨梅果,最后给人吃,人又化尘土,再回归自然,岂不就是自然之道。” 云起挑起一边眉头,眼中有些欣赏,他倒是没想到小小年纪,这么通情达理。 南宫止不停点头,“小道长说得对,谁吃的不重要,万法归源,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鹿陶陶摊平手掌,让上面三颗杨梅打滚,歪头道:“小哥哥说得好有道理,我都听不懂耶。” 云起非要刺一下,“本世子未听说过,原来南宫少辅还修道法?” “与三元宫东岳真人有过几次交谈。” “我看你骨骼清奇,挺适合当个辟谷的道士。”云起着重突出道:“一辈子在深山老林里待着不娶媳妇那种。” “世子说笑了,我之见识尚浅。” 陆安然忽略两个人你来我往,望着上面掉了一颗钉子而斜挂的牌匾,‘三元观’三个字歪歪扭扭,像是出自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之手。 “破落。”鹿陶陶毫不客气,以这两个总结。 云起扇着玉骨扇,单手背在身后,那一副贵公子派头就算在荒山偏僻地方,依旧玉树临风,风华无双,啧一声摇头感慨,“三元宫和三元观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 里面房间更破旧,唯一完好的三清像漆面斑驳脱落,要多磕碜就有多磕碜。 鹿陶陶背着双手像老大爷一样到处晃,“要说念佛的这年头混不好就算了,你们道家在本朝这么吃香,你就混成这样,也好意思说自己修道?” 小道长老气的唉一声,“信道者诸多,然道法不同,他们都去寻自己的道缘,许是与本观无缘。” “切,说白了不就是你这破地方太偏又没传出名气,人家不爱来。” 小道长想了下,属实也是这个道理,但还是要强调一下,“各人有机缘,道法自然。” 鹿陶陶突然捂住左边脸,陆安然瞥她,“你怎么了?” “牙疼!”才几岁年纪,动不动这个道那个道的,念的她感觉自己马上要现出真身了。 南宫止捻了三支香给三清像敬上,后回身问道:“还不知小道长名号?” “贫道寻清。” 鹿陶陶闲不住,好奇的伸手摸了摸神像,就差跳香案上,听到后面说话,偏过脑袋道:“寻亲?殉情?寻卿?” “诶,施主不可妄动。”小道长看鹿陶陶远离三清像,才放下心,眼睛盯着鹿陶陶的身影,边道:“清水的清,不过寻清就是寻亲,师父捡到我时说我无父无母,就叫这个名字吧。” “那你师父呢?” “师父两个多月前死了。” 陆安然见他并不难过,“之后观中只剩你一人?” “师父说我们每个人都会顺应天道,只是他先走一步,我想了下,反正最终殊途同归,一个人也就感觉没什么了。” 荒郊野岭一个七八岁的稚龄小童,也不知这段日子他是怎么生活。 大人替他心酸,反而寻清想得开,“师父死之前有些遗憾,说道法无门,我是唯一肩负重任的传人了。”说着,大人般摇头感叹,学的惟妙惟肖,“唉,都叫那群瘪徒子搞坏风气,从此道法无门啊。” 众人聊了一圈,还是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寻清想也不用想,直接道:“没有,除了你们,没有任何人来过。” 云起仰首望着断崖陷入沉思,旁边南宫止轻声自言自语道:“除非还有其他路,否则他真的会飞。” — 临华殿,皇帝一目三行看完了手里的折子。 奏折是南宫止送来,上面写了他们大概到达帝丘的时间,以及关于帝丘夜叉杀人。 “先有狐妖,如今再出夜叉。”皇帝将奏折扔在龙案上,冷冷一笑,“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 在他面前的是柳相知,闻言抱拳行礼道:“皇上真龙护体,不论妖魔还是鬼怪必将无所遁形。” “行了,你少跟朕打马虎眼。”转而拿起另一本折子,“刘德忠告诉朕,给他三十万大军,三年内蒙州七郡尽归朕手中。” 柳相知略沉吟,话语含蓄道:“李将军对蒙州境的情况并不了解透彻。” 皇上扯了扯嘴角,笑容发冷,‘嘭’一下把奏折甩到地上,“何止是不了解,朕看他就是好大喜功,昏了头了!” 刘德忠乃淑妃娘家兄弟,算得上皇帝小舅子,柳相知心知此人好高骛远,绝非能办实事之人,却不好直接评价,故而保持沉默。 “柳爱卿。”皇帝摩挲着右手玉扳指,眼底暗光沉浮,“如今一众子弟缚在帝丘,你认为朕该怎么做?” 这场道法的目的,原本就不是昭告天下那般祈祝迎祥,而是皇帝自觉时机成熟,趁这个机会,好收回蒙州境了。 现在并非大宁朝最盛世繁华时,但相对于蒙州七郡也没有处于当年的融合强盛,各种计较下来,反而是最合适让七郡臣服的时机。 所以有了这一场帝丘道场,而且特意下令稷下宫学子共赴。 然而到时候,蒙都七郡的人收到的消息,很可能是他们的儿子女儿被绑为人质,让各家族长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反抗。 正如柳相知所说,“如今我们师出有名,圣上也并未伤害他们的子女,只不过蒙都与王都相隔千里,那边收到的消息略有差池,也情有可原,但他们若妄动,便是不敬尊上。” 能兵不血刃的解决这个事情最好,否则…… 帝丘问道 第165章 山谷村落 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同时发生。 “据探子回报,阴家暗中派人与琉璃岛千赤国来往密切,隐有图谋。” 竭海中间大大小小各种岛屿无数,最大的一个叫琉球岛,岛上有一个小国名为千赤。 盛世王朝最繁盛的时候,兵强马壮,一举统一整片大陆,还曾组成水师打到千赤国皇宫门口。 当时的千赤国皇帝举白旗投降,从此成为盛世附属国。 后来王朝几经变更,千赤国也时不时在里面搅浑水,但猢狲到底敌不过雄狮,时间久了,似乎已经认命,每年上上供,送点特产,蜗居在一方小岛上。 皇帝脸色微沉,“在这个时候?” 柳相知眼帘下垂,表情严肃几分,“是的,臣怀疑阴家早有异心,恐怕也是防着皇上出兵收复,虽然探子目前不知晓他们具体交谈内容,不过发现好几黑大箱从海路运输出来,经过北燕城最后入了蒙州境。” 皇帝几乎顷刻间就想起来,“九牛弩?” 九牛弩虽然在普通弓弩上进行改进,但它威力巨大,最远可射八百步到一千步,射程高达四五里。 千赤国人狡猾又胆小,还善于墙头草两边倒,他们心中对繁华富庶的陆地觊觎不已,却不敢真刀真枪地面对面干仗,只好缩在岛上,又不死心总是想要做点什么恶心你一下,趁机捞好处。 就好像一条身处在阴暗角落的毒蛇,揣着不怀好意的心思,伺机等待合适的机会扑上来。 但大宁朝的人也不可否认,千赤人在做手工东西这方面有些天赋,比如兵器,他们不善于创造,但擅长改良。 一年前千赤国做出九牛弩,进贡的时候还特意奉上一把,后来兵部的人拿去拆了重新组装,根据它的方法自己尝试做了几把,结果尝试的时候发现射程过长,无法命中目标,很难对敌人造成致命伤害。 于是兵部不屑地把这样东西弃之不理。 直到南宫止从竭海巡视回来,他看到了九牛弩之后很肯定地对皇帝说道:“两者所差无几,但里面卡扣的部分不一样。” 皇帝瞬时明白过来,冷笑:“千赤国并未将真正的九牛弩拿来。” 当时刘德忠在殿前,听了话后,马上说道:“小小千赤不把我大宁朝放在眼里,皇上,臣以为应当带兵将这个岛剿灭了,日后哪还有什么千赤不千赤,全是我宁朝人。” 柳相知咂摸道:“竭海北接燕城,东达陵城,而琉球岛在竭海当中,位置特殊,岛上子民常居海上,对竭海相当熟悉,我们并没有地理优势。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不是从小生活,恐怕无法适应,所以当初盛世王朝考虑诸多因素才决定让千赤国成为附属国,而非直接驱逐岛民,强占琉球岛。” 刘德忠不以为然,“岛留下就行了,人不人的,杀了流放了,怎么都成。” 柳相知温和一笑,道:“刘将军,庶民无辜。” 皇帝沉默不言,其实大宁朝的水师不像盛世王朝那么强大,尤其经过竭海清缴海盗,水师更是损失不少,需要时日休养生息。 另外,他深知千赤油滑,绝对不是看着那么好对付。所以竭海事起,他马上派军队镇压,就怕海盗与千赤国沆瀣一气,腹背受敌。 一把小小的九牛弩威力再大在战争中的作用有限,不会因为一把兵器而让一个国家强盛或灭亡,但如今千赤国偷偷地卖兵器给阴家,这当中算计什么,皇帝和柳相知几乎一下子就琢磨透了。 “还真是蛇鼠之辈,小人行为。”皇帝从鼻腔里冷哼一声。 既然尹家和千赤同谋,意味着可能这边立时发兵,蒙州境那里就敢马上反抗,若千赤国这个时候来兵,北部和东部同时陷入战场,大宁朝不一定兼顾得过来。 “皇上需要小心千赤国虽性子懦弱,但异常狡猾。”柳相知盘着手上的佛珠,深思熟虑道:“自阴昴丧命,阴家并未再派其他阴家子女前来王都,想来已有决断。” 话虽如此,只是…… “东岳真人说,这场道法难得,是吉兆。” 柳相知想了想,“大规模调兵定然引得阴家警觉,开春各地都有征军,不如就以练军的名义派一万军队前往沙珈城。” “西部?” “是,往北走燕城动静太大,而东有竭海,只剩下西部,从鄂城绕道去往沙珈,抵达戈壁地区。” 那里篇幅广袤,无边无际,然而地理环境极为恶劣,一年四季荒无人烟,别说一万人,几万人放进去都如蚂蚁般渺小。 皇帝盘算了一下,沿着戈壁边缘穿越过去,直达蒙州境也并非不可能,但里面有一个问题。 “牧兰部族,到了每年狩猎的日子。” 牧兰族生活在西北部草原当中,以凶悍著称,善骑射但不会农耕种植,靠烧杀抢夺,常年在边境骚扰。 当年萧战带兵讨伐蒙州七郡,谁知牧兰族亦乘势而起,结果子桑九修夺政前朝覆灭,而蒙州四分五裂,各自拥兵。 不管是前朝还是大宁朝,听到牧兰部族几个字都格外头疼。 西北地方每年四月化雪,要到五六月转暖,他们就是六月之后大范围活动。 柳相知合计道:“如果行军速度快,能赶在六月之前。” 窗外,云在天空疾走如飞,忽明忽暗的天光盖在皇帝脸上,使得他表情有些神思莫测,他手指按着龙椅轻敲,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 离开的时候,寻清要跟着陆安然他们一起走。 “小不要脸,不要看到漂亮姐姐就走不动路。”鹿陶陶抓着小辫子的发尾扫寻清脸颊,“我可不会喜欢你这样乳臭未干的臭屁小孩。” 寻清让她调戏得脸颊通红,连忙在心里喊了好几声三清法号,一本正经摇头道:“不是这样。” “哦?那是哪样啊?” “师父让我守一百日,他说百日之内有缘人会上门,我就跟着他出谷。” 在场几人很是诧异,难道三元观的先观主还真能掐会算? 鹿陶陶笑着道:“那我们有好几个人呢,你的有缘人是谁啊?” 寻清一时间有些踌躇,“师父没有说过这个情况啊。” 南宫止看了看半块牌匾往下塌随时掉落的门楣,“此处偏僻,他一个小孩子确实不好继续住在这里。” “南宫少辅这么好心……” 陆安然点头:“嗯,过于危险。” 云起马上把话圆回来,“……那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 “云世子要收留寻清?”南宫止很有些料想不到的说道。 云起:“……”他说了? 寻清对着云起弯腰打稽首,“今后烦劳施主了,无量寿佛。” “好,好。”云起半眯桃花眼,心中腹诽,好一个南宫止,果然是假装纯良的大尾巴狼,套路起人来,一套一个准。 “不过施主放心,待我与师父的师弟联系上,就会离开了。” 云起倒不是真心讨厌小道长,甚至觉得这个小孩有些趣味,只是他单方面和南宫止斗了这么久,忽然落了下乘,有些不痛快。 几人出谷,寻清带路,南宫止时不时和他交谈,问一下山谷里的情况,云起和陆安然落在后面。 “回去后那小孩跟你住。” 陆安然蹙眉,“为何?” 云起给了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你不是心疼小孩没人养,我们一起养呗。” 陆安然心一抖,脚步乱了,表面看不出什么,仍旧是淡淡的语声,“世子家财万贯,养不起一个孩子吗?” “本世子高兴。”云起手拿玉骨扇轻敲陆安然额头一下,“谁让你乱说话。” 陆安然停步,手摸了摸额头被打的位置,眼中有很浅的笑意滑过,垂头跟上前面的人。 山多相似,陆安然不习惯这样地貌的人都快转晕了,寻清却在里面游刃有余,直到再爬上一座小山站在顶上,下面居然零零散散有几十户人家坐落其中。 “这里都这样。”寻清给大家解释说:“因为山多,山谷也多,大大小小的村庄就散落在中间。” 他小手往左边到右边一划拉,“从这里的上西村走到那边下西村要走上一天,已经是很近了。” 鹿陶陶拍了拍一块石块后坐上去,“你们这里好无聊啊,走一天才能去其他村逛逛,闷死啦。” “不是啊。”寻清指着一个地方,“一天都算快的,好些个村和村之间两三天才能到呢。” “那里呢?怎么回事?”南宫止背对着大家,他看到的是一个稍远些的位置,有山上各种树木草叶遮挡,只依稀看得见一点点屋角,好像也有个村庄。 寻清对这一带俨然很熟悉,只看大概位置就肯定地说道:“原来是祀玗村,现在叫鬼村,已经荒废很多年了。” 人们认为房子空了人不住,那么就会有不干净的东西住进来,然后成为了鬼村。 南宫止问道:“荒废,为什么?” “住在山脚下就怕大暴雨,雨下的厉害了把山上的泥石流卷下来,下边村庄就遭殃。有的人侥幸活下来,但是家和家人都没了,只好去外边谋生,整个村子就荒废掉了。” 在场的人非富即贵,不能想象底层人为了生活的艰难,但从寻清的话里也感受了些许世人无奈。 一路经过两三个荒村,光看着只觉得村子破败,但联想每个房子的背后都有人丧生或者流离失所,便有些唏嘘不已。 等回到县城已经天黑,县署的人等在外面,还以为是祁尚那边发现了什么,结果对方开口说道:“钱大人说明日道场开启,请各位大人准时前往龙岭。” 大家恍然,为查夜叉杀人,都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帝丘道场。 帝丘问道 第166章 道场开启 祭礼始,鼓乐齐鸣。 东岳真人持三宝香步九层高阶,口中念词:“清净道德香,上献虚皇,遥瞻法驾降祥光。” 发香后,先插一支于炉正当中,再插入左边,三插右边,三支香分别意为‘道宝香’、‘经宝香’、‘师宝香’。之间相距约一寸,曰‘寸心’。 白色烟雾缭绕周围,东岳真人站在高台上面,一袭白底蓝边的道袍随风飘扬,不像人间俗人,几分仙风道骨。 今日道场严密防卫,除了稷下宫学子,便是以隶城刺史为先的一众当地官员,全都肃穆虔诚,大气不敢出。 云起和陆安然混在其中,两人不信佛道只看个热闹,却也觉得东岳真人这一场实在比张天师高级多了。 他手里没有桃木剑,嘴里也不喷火,只不过朴实无华地敬个香,反而透出无边的高人气质。 “三元宫能混得这么好不是没有道理。”云起压低了声音,以两人的音量说道:“光这一出,花费不少吧。” 陆安然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动了动嘴唇,“返璞归真,真即是道之本意。” 云起轻笑:“你让寻清传染了?” 陆安然余光晃了晃,朝他那边扫一眼,“世子,祈祝祭天,不得喧哗。” “本世子就是有点可惜,大好时光就蹉跎在一群道士身上。”不知想起什么,大袖子轻轻一扫,带起一阵微风,“给你个好东西。” 陆安然手腕被人一翻,什么东西塞了进来,憋了半天忍不住视线下垂看了眼,是一颗用桑皮纸包裹的糖,两个角还扎成了兔子耳朵。 “昨日给小寻清买的,看到这个糖忽然想到你,像不像?” 陆安然眼睛抽了下,她哪里像兔子了? (在家里的寻清看着一桌可可爱爱的小零食也无比郁闷,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道士,不是小孩子了!) 从天没亮透就站在这里,已经站了三两个时辰,陆安然肚子里那碗清粥早已消化完,这会儿红彤彤的太阳照在头顶,脑子里全是第一日来帝丘时秋蝉煮的那碗肠粉。 饥肠辘辘时,忽然觉得肠粉味道可嘉。 陆安然捏了捏手心的糖果,还是做不出这种场景下拆开偷摸吃的行为。 “啊~”云起一声轻呼。 陆安然下意识地看过去,眼前云锦如白云拂过,遮住她的眼,掀开她蒙面布子,嘴一动,舌尖触及丝丝甜腻。 一抬眸,对上云起笑意狡黠的眼睛。 云起挑了挑眉头——好吃吧? 陆安然一抿唇,好像一丝甜味从味蕾一直传递了下去,直达心口处。 “咳咳——”旁边极轻的咳嗽声传来,南宫止仰头正视前方,脸上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这两人差不多可以了。 陆安然和云起重新把心思放到祭天礼上,这会儿东岳真人退到一旁,太子迈出左脚,三步走到蒲团前,端身正立,二目垂帘,平心静气,双足距离二寸、离跪垫约五寸,足尖相距约八寸,朝外八字状。 双手于腹前相交护住中丹田,左手大拇指插入右手虎口内,掐右手无名指子纹,右手大拇指掐右手中指午纹,左手其余四指抱右手,此即外呈‘太极图’、内掐‘子午诀’,寓意为‘抱元守一’。 行礼时,手与鼻相平,掌心向内,右手向右自然画弧,同时躬身、屈膝、下蹲,右手掌放于蒲团上,左手掌向左下画弧,与右手背十字相交,左手大拇指插入右手掌心内,又膝靠于蒲团外侧,然后将头与双手合谷穴靠近三次,谓之三叩。 完成一次后,松开左手回到中丹田,右手撑着蒲团慢慢起身,收气于中丹田,双手打拱。 反复三次,称之为三跪九叩,为道家至高礼仪。 原本祭天迎祝当有天子亲自来祈愿,不过帝丘离王都尚远,皇帝又不可轻易离开,太子乃帝位继任者,遂太子代替跪天。 东岳真人食指在祈祝台上的酒盏里沾了沾,对着太子身上弹了三下,嘴里念念叨叨一大段词,这个仪式才差不多完毕。 然而道场要进行四十九天,这才算是问道开始。 不过后面不需要全程在场,看到东岳真人和一群三元宫道长们各就各位,众人用道家礼拱手后,一一从道场退出。 本来就娇生惯养,松懈下来,学子们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迈也迈不开,让小厮搀扶着才不至于丢人现眼。 明天学子们还得来听道,好歹是有蒲团盘腿坐,不用全程站着。 陆安然腿脚酸涩,倒不至于迈不动路,她在蒙都也常常自己跑出去,比起大部分出门轿子代步的娇贵小姐来,强了不知多少。 她跟着人流往外,忽然叫一人喊住。 “陆大小姐。”来人口吻中有惊喜,“听闻稷下宫学子赴帝丘听道,下官想着小姐定当也来了,刚才远远看到,不便打扰,现特来给小姐见礼。” 这边谈话引起其他人注意,大家看到一个穿着知府官袍的巴巴跑去给陆安然见礼,不由好笑又讽刺。 这官当的也真是糊涂,不给定安郡主见礼,也不给南宫少辅见礼,偏去找陆安然一个蒙都氏族小姐,难不成还想去北境吹吹沙子。 不管其他人如何想,这边两人倒真有几分故人相见的欢喜。 陆安然漆黑的眼底亮了亮,“于知县?”一看他官袍样式,又道:“于知府。” 没想到新上任的怀庆府知府居然是旧相识。 于方镜摆了摆手,“称呼而已,都一样。” “正六品知县调任为从四品知府,怎么能一样。”云起甩起玉骨扇,笑眯着桃花眼道:“于知府晋升得很快啊。” 于方镜虽然不是蒙州境人士,但在蒙都多年,故而与这位风流世子也有过接触,笑着摇头道:“世子别笑话下官,下官有此晋升,还是托了陆大小姐的福。” 当日一案要不是陆安然出手,他可能就造了冤假错案,再一想到稷下宫的人就混在蒙都之内,于方镜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 “陆大小姐聪慧透顶,有惊世之才,能得小姐照拂一二,下官实在有幸。” 陆安然久离蒙都,见到于方镜总感觉带了点故乡的情谊,连他那点油滑现在也不觉得多讨厌。 云起用玉骨扇拍了拍于方镜的肩膀,“还是算你可造之材,不然这丫头再照拂也白搭。” 于方镜被他口气中的亲昵一惊,还不能琢磨更多,云起又道:“诶?这么说上奏折诓骗本世子来这里的也是你了?” “世子……下官真不是故意为难你,这夜叉看不到摸不着,下官难办啊。” 云起一笑,“得了,本世子跟你计较还能跟皇上计较?” 于方镜不敢搭这个话头。 作为怀庆府知府事务一大堆,于方镜简单地恭维几句,匆匆向两人告辞先走一步。 “于方镜这个人虽没有大才,倒是看得清形势,也能屈能伸。”云起评价道:“你当场落了他的面子,但我从他身上看出他真心感激你,是个识时务的人。” 不怕蠢人,就怕拎不清。 他们两走出山口,官员的车马都不见了,没想到那群稷下宫学子还都没走。 “大家都累了,郡主说下面有个庄子,已着人前去通知,叫那头备好午饭先吃了再回县署。”南宫止看到云起两人眼中的疑惑,走过来特意解释道。 从道场返回县署车马要半个时辰左右,去下面的庄子只要一炷香,学子们一听说就走不动路了。 云起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扇子一合,抓在手中,笑眯眯道:“少辅真是体贴人。” 南宫止淡笑:“应该的。” 其他人陆陆续续坐进车里,云起这回没入马车,和南宫止骑马并行。 “谁家庄子,怎么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云起口里‘鬼地方’三个字在想到皇帝选了此地摆道场似乎不合适,无缝切换成,“好地方。” 南宫止显然打听过,回道:“本地第一富户,姓周,家主叫周厚。” “给自己取名厚道人?”云起勾了勾嘴角,总是一副懒散模样,漫不经心的语气道:“等皇上的道场班子一撤,日后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福地,大大的福地啊,他白赚一笔。” 皇家道场,三元宫东岳真人亲身上阵,不是仙地也成了福地。 南宫止两手松垮垮握着缰绳,闻言失笑:“云世子这话,好似说的戏班子。” “少辅该不会去皇上那边告状吧?毕竟皇上很青睐于你啊。” 南宫止笑容微敛,白云入眼底,目光都跟着浅淡几许,“云世子多虑,我只是尽为人臣子的本分。” 云起摸了摸下巴,南宫止这个人对谁都笑眯眯温润有礼,所以他总说南宫止虚伪,但心里是认可南宫止的君子风度的,却不知道为何突然间冷淡起来。 世人谁不知皇帝看重武安侯府,连带着对南宫止信任非比寻常,甚至有的时候皇子都比不上,但现在南宫止这个态度,莫非当中有什么隐情? “云世子在想什么?”南宫止打断他的神游。 云起回过神,“你说起周家我倒想起来,夜叉离开深山老林吃的头一个人就是周家人,周厚是不是有个女儿叫周裴?” 南宫止摇头,“这……未曾打听。”他无缘无故不可能一上来就问人家女儿闺名。 “帝丘姓周的且非常有钱的人估计不多吧?” 帝丘问道 第167章 周家庄子 昨日原本要去周家,结果各种意外打断了,如果下面的庄子真是夜叉吃人的那个周家庄子,云起倒是省得多跑一趟,先问问周家家仆再说。 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一人从前边骑马奔驰过来,“少辅大人,庄子大门紧闭,属下敲了半天门也不开。” 云起一看,还是个熟人,抬手打招呼:“哟,钱校尉啊。” 钱校尉皮笑肉不笑且非常不痛快地拱拱手,眼睛都不带正视他,“云世子。” 从今日起道场正式开启,祁尚要布置周边戒严守卫,还有昨日林中黑影可疑人没找到,所以这一队人马交给钱校尉负责护送。 定安郡主撩开马车帘,“还没到怎么停下了?” 她今日终于骑不动马,改乘坐马车。 有人马上给定安郡主传话,她柳眉一扬,骄纵中透着一股贵气,“既然都来了,喊几个人进去看看。” 云起扫视虽然半新不旧但颇为壮阔的大门,再看看占地不小的庄园,“看来这个周家正经挺有钱,一个乡下庄子都搞这么派头。” “周家在帝丘属第一富户,听说主宅占地半座山。”南宫止给他说道。 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手心,“是那个周家没错了。” 武将手重,钱校尉得了定安郡主的命令也不再小心翼翼喊门,‘砰砰砰~’捶打几下,还真传来脚步声。 木门从里一点点打开,里面的人面容紧绷,目光小心谨慎,等看清了一大群官兵,手一颤松开门把,“官爷,你们这是?” “下山路远,我们借你个地方吃顿饭。”钱校尉一手握着鄣刀刀柄,大刀阔斧地站着,嗓音粗狂道:“放心,给你钱。” 老人面皮皱巴巴的,头发半百,反应也有些迟钝,眯着眼睛打量了好一圈,心里犯迷糊,“瞧这一圈男男女女,不像是我们帝丘县的人啊。” 钱校尉嘿一声笑了,“老头儿你眼神不好,你瞧好了,这位最尊贵的小姐是我们大宁朝兴王府定安郡主,还有那边的是武安侯府南宫少辅,够不够格去你庄子歇脚吃饭?” 老人在帝丘蜗了一辈子,头一回见到皇亲贵族,这个侯爷那个郡主,听得他肝胆发颤,“……请,请进。” 庄子很大,马车都解了套索把马牵去马棚吃草,诸家公子哥小姐一窝蜂往里面走,边看边评论—— “大是挺大,终究不如王都府邸精致。” “乡下地方已经不错了。” “这里好大的尘土,我衣裙都弄脏了。” …… 钱校尉安排好护卫军们,一脚刚跨过门槛,一柄玉骨扇在他面前一拦,随之而来云起一张笑盈盈的脸。 “本世子不值得钱校尉提一句?” 钱校尉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脑子不好忘了,还请云世子不要介意。” 云起笑容不变,眼神变得幽深,像深潭,黑不见底,在钱校尉感觉身体发冷时,他撇开视线,转身轻飘飘地说道:“是吗。” 钱校尉摸了把脑袋,站在原地嘀咕:“见鬼了。”刚才对视之下,居然有些心慌。 在南宫止面前,定安郡主一向很和气,甚至还屈尊降贵地问了几句,“庄子这么大,就你一个人打理吗?” 老人第一次和这样的大人物交谈,一下子都不敢接话,好半晌才应道:“我是周府管家,也是近几日才过来。” 南宫止稍微扫一圈,发现里面的房间都关门禁闭,有的甚至上了锁,外面空地上摆了好几个木箱子,不像洗晒,应是收纳,好奇道:“你过来收拾东西?原先的仆役呢?” “是啊,适才收拾东西才没有及时应门,”周府老管家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着一张脸,“老爷把庄子里的仆人都遣散了,让我来这里收拾收拾,所以这几天我都在这边。” 人群里有人问:“为什么?” 周府老管家犹豫几番,有些内情不好说,但这几人身份不一般,“帝丘县最近传闻闹夜叉,我们周家……” “你说周裴小姐的丫鬟被夜叉吃了这件事吧?”云起直接点破。 周府老管家见他连小姐名讳都准确无误地提及,心中有纳闷时,算是解惑道:“前几天小姐清醒过一回,结果开口说话的是个男人的声音。” 学子中有人噗嗤笑出声,觉得有些好笑。 周府老管家却不认为这是个好笑的事情,耷拉眉眼道:“那人说老爷害他被世人皆知,他从此不能再修鬼道,要报复周家。” 定安郡主高傲地一挑眉,“这种话也能信?”庶民无知。 周家老管家低头用袖口抹了把泪,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可是当晚三夫人才五个月的孩子就夭折了!死,死的时候……整个头都没了,只剩下脖子那里一个大豁口。三夫人当场就晕了过去,人也痴傻了。” 南宫止单手负在身后,眉头轻拧:“怎么没有报官?” “杀人的是鬼怪,报官有什么用?!” “那你们老爷打算怎么做?” 周家老管家唉声叹气道:“老爷说既然夜叉盯上周家,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的,不如趁着夜叉还不知道,悄悄地收拾东西从这里搬离,虽然舍掉半壁家业,但只要一家人齐全地生活在一起,哪里不能重头开始呢?” 云起笑笑:“不愧是帝丘第一富户,做事倒是有魄力。” 人堆里,杨雪儿阴阳怪气道:“夜叉既然是鬼怪,当然有闻人追踪的本事,哪是你们搬个家就能轻易躲避开。” “雪儿说得对,虽然云世子说他有魄力,但我反而觉得周员外遇事逃避,举家搬迁不易,幼儿妇女难受舟车劳顿、路途漂泊,并非最好的办法。” 孟时照给陆安然使了个眼神,又是那个杜蔓。 云起抬了抬眼皮,“你有高见?” 杜蔓一喜,面上不显,端着姿态道:“不论夜叉还是有人装神弄鬼,找出罪魁祸首,然后解决祸端,方可护家宅安宁。” 可她没料到的是,定安郡主最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卖弄,尤忌讳有人在南宫止面前表现自己,怎么离开王都少了个苏湘湘,你又站出来? 定安郡主红唇一掀,笑意发冷,“杜小姐说得真好,全是废话。” 那股视线阴冷而且恶毒,杜蔓肩膀一缩,冷汗冒出来,“郡主……我只是胡言乱语。” “不会说就不要开口。”定安郡主训斥完,拉着南宫止朝里走。 远远的,还能听见南宫止无奈的声音:“聊天罢了,你又何必叫人难堪。” 定安郡主撒娇:“我饿了。” …… 原地一群人看好戏,杜蔓窘迫得满脸通红,还好有杨雪儿拽她一下,急忙跟着离开众人视线。 孟时照没有挤着人堆去前堂,和陆安然并肩行走,“有些人肚子里装了一半墨水总喜欢晃荡两下,就怕别人不知道。” 陆安然笑了笑,“你看她不顺眼?” “她?”孟时照半边嘴角一扯,神采飞扬,骄傲而自信,“入不了我的眼。” 陆安然想起隶城刺史孟学礼是她父亲,顺口问了句:“孟大人还在帝丘县署,你怎么没有同他一起下山?” 孟时照眼皮下落,盖住里面情绪,“晚一些总能见上。” 陆安然看出些不寻常没有再问,反而说起了周家和夜叉。 孟时照说:“隶城孩童从小听着夜叉传闻长大,年岁大了或许不信,但小时候养成的恐惧深入骨髓,或许多少有影响。” 陆安然摇了摇头,“再怎么样,举家搬迁都太劳师动众了,周家根基在这里,离开不止是损失家业,如同大树连根拔起,需要何等大的决心?” 落叶尚且归根,谁会轻易背井离乡。 “除非……” 两人一个对视—— 除非周家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因为慢了一步,她们两人坐在最角落的饭桌,同桌对面恰好是杜蔓和杨雪儿。 她们两个人一个昨天叫南宫止当场落了面子,一个在今天让定安郡主当众训斥,稷下宫学子们明里暗里都在嘲讽,因此也没多少人愿意和她们搭桌,所以沦落在角落里。 这会儿两边目光对上,杨雪儿怒瞪了一眼,杜蔓比较藏得住,但视线若有若无总会飘到陆安然身上。 陆安然心里想着关于周家和夜叉没有注意其他人,倒是孟时照余光扫见,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吃完饭后,南宫止发现周府老管家站在院子里张望,走过去一问,原来周老爷早就说好今日喊车子来装东西,但到这个时候了还是不见车马影子。 云起拍着玉骨扇从亭子里走出来,“正好,带我们一起去见见你老爷。” 周管家迟疑:“可是老爷让我在这里等着。” “说不定你老爷都叫夜叉吃了,你还等在这里?” 周管家顿时面色煞白,一张嘴张开了半天合不拢。 南宫止无奈扶额,“云世子,不要吓唬老人家。” 云起摊摊手,“那少辅到底去不去呢?” 去肯定是要去的,夜叉又吃了个人,但对于案子目前一点也没有线索,如果夜叉真找上周家,说句不好听的,不失为抓住夜叉的契机。 本来路分两头,不过定安郡主听说陆安然要跟着去时,毫不犹豫道:“南宫哥哥,我对夜叉也有些好奇,我也想去。” 这里身份最贵重的当属定安郡主,她执意做一件事,其他人哪里有说不的权利。 一部分学子胆子大一点,在昨天啃尸现场里壮了胆子后,对是传说中的夜叉产生浓厚兴趣,同样想跟着去。 于是,打算从庄子直接回县署的反而是少部分人,大家只好跟着一起行动。 重新套好马一顿赶路,在接近周府主宅时,周管家忽然说道:“有点不对劲。” 帝丘问道 第168章 周府疑云 帝丘县城内,一个男人闷着头在巷子里快速走,偶尔撞到人对方还没来得及抱怨人影子已经不见,只好弹一弹衣角啐一口‘晦气。’ 一拐弯,又与什么人迎面相撞,不过这回的人身材强壮,直接逼得他一屁股往后摔坐地上。 侍卫退开几步,随即一角鲜红色衣摆飘入男人眼底,绣暗红枫叶纹,艳丽又贵气,他猛地抬头,对上一张如雪如花的脸孔,连忙捂住嘴巴。 “矮子走路不看是吧,还敢往小爷跟头撞。”凤倾妍丽的面容露出一抹邪笑,如恶魔一般,“把他扔到野外喂狼。” “小侯爷,我不敢了,我马上滚。”他心里寻思倒霉,怎么又不巧遇到这位,前头刚被教训过,心里顿时有股后怕。 凤倾蹲下身子,轻慢地说道:“那你开始滚啊。” 没想到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往地上一趴,还真的开始打起滚。 凤倾瞧了会儿,无趣的打个呵欠,“滚得太丑,”随便指了两个手下,“你们俩把这个矮子扔深山老林去,小爷不想再看到他。” “叫谁矮子呢?”头上落下一道清灵女声,如黄莺脆鸣。 凤倾仰头,看到一个小巧少女坐在屋檐,一双小短腿垂挂下来前后晃荡,眨巴眨巴乌黑的大眼珠子,一脸天真无邪。 又问了一遍,“你叫谁矮子呀?” “你谁啊?” 鹿陶陶捧着脸,“小姐姐,你像一朵大红花。” 凤倾脸黑了,“弄死她!” 护卫飞起抓人,鹿陶陶轻飘飘地飞跃起,落在凤倾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凤倾回眸,阴恻恻地笑起来,“哦,还是个会功夫的。” 男人一喜,还以为有人看不惯凤倾作威作福出手来了,“女侠饶命!” 谁知,鹿陶陶看了他一眼,随便摆摆手,“怎么还没把他扔掉,长得贼眉鼠眼侮辱我眼睛。” 男人:“……”长得丑不是他的错。 两个护卫拖着男人离开,倒不是真要拉去喂狼,他们有宣平侯的命令,明面上全都顺着凤倾,再替他收拾烂摊子,谨防闹出人命。 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决定把男人拖到城外随便找个地方给放了,告诫他以后走路仔细点,别招惹小侯爷。 这头,凤倾用目光丈量一番,嗤笑道:“又是个小矮子。” 鹿陶陶眼底邪恶的光一闪而过,“那也比你这个短命鬼强啊。” 下人倒吸一口凉气,凤倾面色一冷转铁青色,在大家以为他要发飙时,冷冷道:“没错,短命鬼。” 说完,凤倾一把抢了护卫的马跳上去,狠狠一踢马腹,纵马疾驰而去。 下人们被打个措手不及,回过神乱作一团。 跟着凤倾的下人有五人,其中三个骑马,还有一个赶车,一个贴身伺候,刚才其中两个骑马离开,这会儿他们手忙脚乱扯马车的套绳。 等终于把套马绳解开,哪里还能追得上。 鹿陶陶眼珠子一转,“有趣。” 原地一跳,人飘出去几丈远,轻功飞檐走壁,没一会儿看到凤倾朝着城外飞奔,她略想了下,也跟着朝那个地方去。 鹿陶陶追到的时候,凤倾正好从马上滚下来,手抓着胸口在地上滚作一团,连嘴唇都变得乌青乌青。 鹿陶陶眨眨眼,歪头道:“这是什么新玩法?” 半天后,她哦了一声,“你要死了啊。” 凤倾痛苦中瞪她一眼,全身肌肉因为无法控制而扭曲,手指头朝着胸口的地方摸索,但因为手抖,好几次都摸不到。 鹿陶陶蹲在他面前,两手支着膝盖捧脸欣赏一阵子,视线滑到凤倾胸口,“衣兜里放了药啊,要不要我拿给你呢?” 又过了一阵子,凤倾都开始翻白眼了,鹿陶陶慢吞吞地摸了瓶药丸出来,倒了一颗塞进他嘴里。 慢慢的,凤倾停止抽搐,闭着眼睛平躺在地上,良久,苍白的脸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十几年来,他时时有不如死了的冲动,但刚才真的面临这个境地,却从身到心都在发出求生的渴望。 笑着笑着,眼角似有萤光。 “咦,你哭啊?”鹿陶陶发现后惊奇地叫道。 凤倾抬起胳膊盖住脸,瓮声瓮气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你的狗眼。” 鹿陶陶乖张任性比之凤倾还过犹不及,她又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会让凤倾一句话唬住,自顾说道:“听说你留在帝丘为了一眼药泉,在哪里啊?泡着舒服不舒服的?” 凤倾皱眉,“关你什么事。” 鹿陶陶坐到旁边大石头上,双手撑着身子往后仰,“帝丘这个破落地方全是山,我逛了一圈太过无趣,想找你泡水的药泉耍耍。” 凤倾嫌弃,“不许你去,把药泉弄脏了。” “你把药吐出来。”鹿陶陶皱皱鼻子,“我不要救你了。” 凤倾爬起来拍了拍灰尘,“有本事你来抠。” 鹿陶陶嘻嘻一笑,“你可以拉出来啊。” 凤倾:“……” 鹿陶陶跳到凤倾面前,“哪个庸医说泡泡水就可以治病咧?” 凤倾刚才犯病,从马上滚落下来,但白马跑得尽兴,居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只好先去寻马。 不过一路上鹿陶陶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谁啊谁啊,是谁啊?” 凤倾实在恼火极了,偏头低吼道:“萧疏!” 旁边半天没有动静,凤倾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转头,却见鹿陶陶半垂脑袋,侧脸落在树影下有些晦暗。 凤倾缓过神,又是不可一世的骄纵小侯爷,口气高傲道:“你干什么不走,难道让小爷等你。” 鹿陶陶鼓着脸颊呸一声,眉宇间义愤填膺,“他就是个骗子?” 凤倾还没反应过来他是哪个他,鹿陶陶忽然说:“不玩了,我走了。” 凤倾一翻白眼,“神经病。” 鹿陶陶走了没几步又回来,凤倾还以为她要找茬,谁知她不知怎么又兴致勃勃,“短命鬼你来看,那边山上是不是造了个宫殿。” 凤倾自己都性情无常,还是第一次遇到比他还阴晴不定的人,撇嘴不屑道:“什么宫殿,没见识,那是周家庄。” “走走走,我们去玩一玩。” — 与此同时,云起一行人也到了周家庄前面,马车一路排开停下好几辆,如此繁闹更衬得周家异常的静。 大门外两只大狮子雄壮威武,旁边还挂了一串红灯笼,明明喜庆,但因为大门紧闭,风起的落叶在空中转了几转幽幽落地,尤为萧条,再加上四周山势环绕,安静中透出一种诡异。 不过对于陆安然几人来说,完全是大家来之前听了夜叉的故事,从而自我产生的暗示。 谁家没有宴客的时候,大门前都是静悄悄的,难道每日里舞狮唱戏不成。 就在这个时候,周管家突然大喊一声:“有点不对劲。” 大家心神一震,胆子小的已经缩回马车里。 “你们看看看看看……”周管家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指过去,“灯笼上头,是不是有个人头?!!!” “啊——”一听尖利的音调就是杨雪儿。 定安郡主在她前面,猛的来一下被吓一大跳,乍开口嗓音还劈叉了,“叫,咳,叫什么叫,烈日当空我们这么多人,有鬼也不敢出门。” 杜蔓压着嗓子,声音都有些变调,“真的有个人头。” 红灯笼一晃,边缘散开一把黑色发丝,当中的人脸白如纸,眼睛黑洞洞鬼气的很,还有一条血红舌头往外吐出一寸长。 滴答,滴答。 血流在红灯笼上,又从第一个红灯笼的边缘往下滑,直滑到最后一个,‘滴答~’一声,落入泥地。 “……没有腿!”有人猛呼。 女学子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陆安然眼皮子一跳,总觉得这场面有种诡异的熟悉感,正待上前看个究竟,旁边一个人蹿出去。 “大胆妖孽,青天白日,乾坤朗朗,尔敢出来作乱,看剑!”男声清朗,手中一把桃木剑舞的虎虎生威。 陆安然看过去,不是别人,还是她较为熟悉那位路通师兄。 耳旁云起扑哧笑出声,“他这架势向张天师学的吧。” 众人就看他几下乱划拉,对面鬼眼一瞪,他口中喊‘娘呀’,桃木剑飞脱出手,正脸往地面扑倒。 “莫不是夜叉?”周管家拍大腿,“哎呀,真给大人说着了,夜叉找上门了啊,老爷,老爷——” 南宫止拽住他的后领,“稍安勿躁,我看不是夜叉,倒像是……” 是什么他没说,震袖一展,整个人飞腾而起,手成爪状往前一探,就见红灯笼被打散了朝他飞过来,南宫止右躲避开。 “嘻哈哈哈——”灯笼散尽,原地连条鬼影也没有,反而半空里传来一阵女子带笑声,“小哥哥,你要追我吗?” 陆安然看向云起——果然是她。 门楣顶上,鹿陶陶甩着手里假装舌头的一根胡萝卜咔嚓啃一口,上面哪是什么鲜血,而是她涂抹的樱红色酱汁。 鹿陶陶舔了一口酱汁,满嘴红油油,看的稷下宫学子们胃部翻搅。 她飞掠下来,用脚踢了踢路通,“诶?你们稷下宫还兴学这个的吗?挺有趣啊,教我几招。” 杨雪儿斜眼:“丢人现眼。”也不知说的路通还是有所暗指。 鹿陶陶啃着胡萝卜又去招惹南宫止,“小哥哥真是我和心灵相通啊,你过来这里找人家啦?” 定安郡主心里一把火气烧起来,又是这个装疯卖傻的野丫头,“你怎么在这里?” 鹿陶陶啃着胡萝卜仰脑袋思考半晌,“或许是缘分天注定?” 怎么说? 反正就来气! “小矮子,你太恶心了,酱汁弄的满地都是。”墙角根,凤倾跳着脚出来。 鹿陶陶眨眨眼:“我没去过那里啊。” 风向转变,陆安然黑眸一凛,淡声道:“有血腥味。” 帝丘问道 第169章 主家祠堂 没有人再有空关心小侯爷凤倾和鹿陶陶为何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连空气都因陆安然这句话化为凝固。 南宫止面色一整,竖起右手掌,“钱校尉,你着人守住路口,我和云世子前去查看,其他人原地等待。”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在场没经过世面的学子们面面相觑,多少有些不安。 周管家早已按捺不住,原地跺脚,“不会真出事了吧,老爷啊老爷……” 实在心急如焚,周管家已然觉出不对劲,咬咬牙不等南宫止多说什么,一把冲了出去,直扑大门。 路过鹿陶陶,她还嘿了一声,“老头儿腿脚挺利索啊。” 云起偏头和陆安然目光对视,后者眉头微拧,神色略凝重的点点头。 叹口气,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额头,心道:别是那么邪门,一出门就遇丧。 几人跟上去,门户大开,周管家站在高高的门槛前发愣。 鹿陶陶从人群里挤个脑袋往前瞅,“什么嘛,一个人都没有。” 山风前后贯穿,在空荡荡的大门口呼啸怒吼,卷起一团残叶打入半空,又寥落地散在周围。 南宫止一颗心刚落了一半,“幸好虚惊一场。” 周管家喃喃道:“门自己打开了。” “有鬼啊?”鹿陶陶眼睛发亮,揪着周管家问:“老头儿,你看到鬼啦?” “没,没……”周管家也不知是回她还是自言自语,“没碰,它自己就开了。” 云起哂笑:“还真就有鬼。” 他们停留了太久,后面学子们好奇得不得了,看没什么特别情况也都围过来。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这家人呢?” “可能偷偷跑路,把老管家落庄子里了。” “太不道德了。” “毕竟年纪大了,还不得多养一张嘴。” “我倒认为周家人故意留着老管家,用来迷惑夜叉,造成他们没有走的假象!” …… 一人一张口,剖析得有模有样。 凤倾用鞋子搓地面,上面沾染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粘稠稠的有些恶心,他忍着没脱下来,吊着眉眼道:“别看了,这家里头没人。” 南宫止想起什么,找到凤倾,“小侯爷,你刚才从哪里踩到的?” 凤倾和南宫止在王都见过几面,因此算得上和颜悦色,道:“后院。”他想去偏院找找看有没有马匹,结果鬼影子都没有,顺道转了一圈后院。 陆安然问:“你们不是从前院进的?” 鹿陶陶和凤倾同时开口,“去后院为什么走前门?”当然开后门啊。 这两人理直气壮的样子,瞬间叫在场一群人无语——你们当这是自家后花园呢? 有人指着他鞋底,“这颜色,有点像血啊……” 凤倾低头,身体瞬间僵住,忙不迭把鞋子踢掉。 南宫止走上前捡起来,问众人:“你们可能分辨?” 虽对着大家说,每个人都清楚主要还是问医宗的学子,其他人哪儿懂那些个东西。 医宗子弟互相看看,一怕真是人血,二怕真是人血而认作动物血,再怕其实是动物血又看作人血。 说白了,没有这个信心分辨。 定安郡主笑了笑,用奇怪的语调说道:“我们这里不是有位医辨宗大仵作吗?” 陆安然立马接受到全部注目礼。 她眉峰不动地回视过去,又淡定地从南宫止手里拿过鞋子,先闻后看,摇摇头:“黑狗血。” 虚惊一场,众人纷纷马后炮,“我就说,我看着就不像人血。” “啪啪啪~”鹿陶陶拍了三下手,笑眯眯的天真模样说道:“哇,稷下宫的人都好会下棋哦。” 所有人不理解,这和下棋有什么关系? 鹿陶陶歪歪脑袋,眨着大眼睛道:“马和炮用得炉火纯青。” 众人:“……” 小样儿,别以为没听出来你在嘲讽人! 周管家已经回过神,一边喊着老爷一边疾步往里走,然而找遍了各个地方,全然不见任何一人。 他差点瘫坐在地,失神道:“难道都走了。” 其他人想这老头儿也可怜,当了一辈子忠仆,临了还叫自己主人摆上一道。 定安郡主冷笑:“呵,不过是一间空宅,有人刚才装神弄鬼,还真把你们吓到了不成。” 鹿陶陶对着她扮个鬼脸,啃了一半的胡萝卜差点怼到定安郡主鼻子,“看我干什么,想吃我的萝卜啊,给你呗。” 定安郡主气的嘴角发抖,又不好发作出来,心里发誓回头一定要把这个野丫头碎尸万段。 云起紧挨陆安然,交耳低语道:“闻到了?” “嗯。”陆安然揉了一把鼻子,她对气味敏感,虽只有一缕,但绝不会搞错,“不在这里……”她仰起脑袋,原地转了一圈,忽而目光定在某个地方。 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周管家的肩膀,“那里是什么地方?” “啊?”周管家神情恍恍惚惚的,跟着看了眼,持续沮丧地说着:“原来是祠堂,后来家里出了事,老爷把三清祖师像请了过去,还特地改名为三清居。” 家不设佛道宝殿,故而称居。 说着说着,周管家想起什么来,“对了,小姐脑子糊涂了之后,老爷也将她送了过去,说是借着三清祖师庇佑,能早日让小姐恢复正常。” 云起眼眸微动,含了浅笑:“既然没人,我们去拜拜神。” — 说周家主宅占地半个山头,真是一点也没有夸大。 从山脚开始盘桓而上,一大片平坦的半山腰上是主家居所,然后往上开垦了一个大型后花园,最巧妙之处——后院专门开辟的院子里居然还引了温泉水进来,泡温泉赏月,闲时弄花,雅也有,乐趣也有。 曾小看了乡下庄子的学子们早就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别的还好,云起有些看中那口温泉水,“真会享受。” 南宫止注意力更多在庭院建筑上,“整个府邸设计精妙,无一处累赘突出,依山而居,相融相合。” 学子们则感叹:看看,这就是少辅和浪荡子之间的巨大差距! 唯有凤倾口气疏狂,“你们两跟小矮子一样没见过世面。” 路上,周管家给大家介绍,“祠堂建在山顶,老爷请风水大师算过,那边地界高,顺风又顺水,可庇家宅安宁,子孙昌盛。” 鹿陶陶拽弯的树枝一松,树枝弹回去打在周管家额头上,她咯咯笑道:“什么风水大师,明显是个骗子,这不也没庇护住嘛。” 云起正儿八经道:“可能他姓张。” 其他人听不懂什么意思,陆安然和凤倾同时想起那个招摇撞骗的张天师,看来天底下招摇撞骗的还不止他一个。 大概一个多时辰后,学子们几乎腿软瘫地时,终于抵达后山祠堂前。 “不行了,我腿断了,让我缓口气。”路通不顾形象直接往地上一坐。 稷下宫学子们大多身份高贵,自小遵循礼仪,便是入了稷下宫,也是个处处讲规矩的地方,哪里有过随地而坐的陋习。 有些人撑不住跟着坐下,有些死撑着就算腿断了也万万不能丢掉世家子的骄傲。 “祠堂平时不开,除了打扫婆子外,只有特定的时候才会由老爷带着周家人敬香叩拜。”周管家抹掉一把热汗,指着前面房子说:“不过三清神像移过来后,每日都要发香,所以外边大门就不关了。” 周家的祠堂也和别人家不一样,高高的围墙围起来,一扇雕花大门气派得很,处在山顶上,站山脚抬头张望,还真像云宫。 “小小庶民,也不看有没有这个命格担起这份贵气。”凤倾指使抬他上山的护卫军里其中一个趴下,他就坐在人背上,说话的语气特别欠揍。 别人看不惯,心里腹诽不已,连定安郡主都是自己爬的山,就他娇贵,都说短命,怎么还没死呢。 定安郡主撩了撩红唇,“在场的,哪个有小侯爷贵重。” 凤倾拨掉脸上头发,要嘲不嘲道:“子桑燕,你还没嫁出去呢?” 定安郡主一下就听出他在暗讽自己倒追南宫止的事,立马冷了神色,“凤倾,你给我闭嘴。” 凤倾冷笑:“呵,小爷怕你吗?” 鹿陶陶握拳,满脸兴奋地呼喝:“打起来,打起来……” 南宫止拍开不嫌事大的鹿陶陶,站到两人中间,“毕竟是人家祠堂前,不要大声喧哗。” 学子们点点头,嗯,还是南宫少辅知礼节,识大义。 云起暗搓搓对陆安然说,“看见没,收买人心。” 远处,墨言咬着草根纳闷道:“我怎么看着世子跟南宫止过不去,动不动跟姓陆的告个小状,世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幼稚了。” 观月抽了抽嘴角,“这是一种情趣。” “啥?”墨言惊讶的草根都从嘴里掉出来,“世子和南宫止搞情趣?” 观月:“……吃你的草吧。” 那边,陆安然两句话让周管家和大家都突然静默下来。 她说:“既然平日都不关大门,为何今日大门禁闭?” 周管家张了张嘴,还不待多说,陆安然又说道:“血腥味由里面传出。” 帝丘问道 第170章 灭门惨案 萧萧山风,落叶簌簌,云层游走当空,遮住太阳,光线顷刻昏暗。 眼前的大门紧闭,上面旭日东升雕纹,红日当头,瀑布飞流,意为聚宝纳财。铜双狮拉环威猛勇武,可镇宅、挡煞。 寻常看到只当富贵,现在气氛渲染,连带着狮子头都令人觉得笼罩了一层阴郁。 南宫止看向云起,云起微微一笑,用玉骨扇比了个请的姿势。 众人目光追随南宫止的手,随着他抬起后停顿片刻,连呼吸都差点停滞。 ‘咔~咔~咔——’门缝慢慢变大,所有人同时僵化。 天上鹰啸、树梢鸟叫、草中虫鸣,包括风声树叶煽动声,仿若一瞬间这些声音全没了。 每个人声音感官麻痹掉,而视觉被无限放大,让眼前的景象震惊得瞠目结舌。 祠堂中院一口半人高铜制三足鼎,想是周家人用来焚香供天,可现在里面既没有香火也没有烟灰,而是一个个人头堆叠在上面。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个个没有躯体的人头像砌砖一样从三足鼎里面往上垒,最上面一颗年岁最大,头发花白,一双血眼正对大门口,好像瞪着突兀闯门的不速之客。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在场所有人,惊惧害怕到极致,他们已经发不出任何尖叫。 学子们腿一软,几乎都瘫倒在地,张大嘴想喊,嗓子抖得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陆安然伸手往孟时照后腰处一撑,险险拖住了她的人,交给无方让她把人带离开。 有的不济事,直接昏倒过去,南宫止动作快,连忙掩住大门,回头交代,“先检查一下昏厥的几人是否无碍,钱校尉带人封锁祠堂,稷下宫所有学子转移去刚才的宅子。” 刚在半山腰安排完跑过来的钱校尉一看,咒骂道:“他娘的,哪个那么变态!” “云世子。”南宫止神情冷峻,“恐怕周家庄的人都遇害了。” 云起笑意淡去,桃花眼仍有几分轻佻影子,回道:“既然是帝丘地界,当要告知当地官员一声。” 南宫止点头,让钱校尉点了个跑腿利索的直奔县署,负手看着面前一群东歪西倒的人,眉宇间露出几分轻愁,“钱知县赶过来要一两个时辰,不如我们先进去查看一番,是否有什么线索。” 定安郡主面色有些苍白,听到这话,冷峭地笑道:“巧了,仵作和提刑司司丞都在这里。” 南宫止有心化解,“陆小姐还是学子,怕是……” “能者多劳……”云起站出来,玉骨扇合在掌心,桃花眼微上挑,带着股睥睨的架势,“果然还是要我们提刑司出手。” 陆安然倒是有些诧异的看了云起一眼,他何时这么积极主动了。 再次推门前,南宫止已经让其他无关人员退散,只留下了他和云起还有陆安然三人,侧头看了另两个闲人,好言相劝道:“内里情形惨烈,你们还是离远一些。” 凤倾已经从士兵身上站起来,弹了弹衣袖,踢踢脚,显然上面的鞋子换了一双,白底黑布,是大宁朝军中制式战靴。 他嗤声说道:“死人有什么好怕,难道还能诈尸?” 鹿陶陶更直接,人从上面飞掠过去,还回头招手,“你们磨蹭什么,赶紧啊。” 南宫止无法,只得走上去再开门,几人小心翼翼地踏着门槛走进去。 这时,终于醒过神的周管家跌跌撞撞从后面跑过来,嚎啕大哭:“老爷——夫人——” 太过悲戚,脚绊倒在地,一脑袋撞到三足鼎上。 瞬时,人头‘轰’一下,全都散落坠地,像一颗颗球般滚动起来。 鹿陶陶捧住脸睁大眼睛,“夜叉吃人!” 卷宗描述上,周夫人夜半看到夜叉吃人后,也像现在这样人头骨碌碌从地上滚出去一圈。 周管家再次晕厥过去,南宫止喊了两个人抬出去,低头看凌乱的几个人头束手无策。 陆安然戴好鹿皮手套,蹲下来看了看脚边的人头,又换了一个查看,然后绕过三足鼎背靠的照壁,看清前面情形,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 云起挨着她站,“身首分家,还把脑袋叠成一面墙,我该说这个夜叉胃口好还是恶趣味。” 所见,一具具没有了人头的尸体横七竖八,树下,台阶上,门口…… 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一口气吃这么多人,也不怕撑死。”鹿陶陶扒着照壁探出一颗脑袋,“哇,这么多死人,好怕怕。” 凤倾紧跟着过来,一看,嫌弃道:“连尸体都啃,什么恶心玩意。” 南宫止蹲地上检查,这么风度翩翩的公子站在血污之中,完全没有一点不适感,温润的脸庞越加严肃,“所有尸体几乎都肢体残缺,没有一具完整。” 陆安然刚才大致扫过,有的缺了手脚,有的胸口一个大洞,还有更严重,身体直接少了一半。 最关键的是,残缺的那部分不在现场。 “夜叉吃掉了。”鹿陶陶咽了口口水,“好大的胃口。” 几人大致检查过后,钱校尉安排人把整个祠堂搜查了一遍,确确实实那部分躯体不见了。 因而,大家都开始相信果然有夜叉会吃人。 尸体被整齐地摆放到照壁后的空地上,数了数,一共一百四十九具。 令人无法置信的,这里面居然连一具完好的尸体都找不出来。 只好从服饰上辨别,男女老少,主子和仆人,现在无一例外地躺在地上,没有了尊卑区分,全成了残留这世上的一堆腐烂朽物。 把人头墙最上面的那颗老者头颅比对了一下,按在身着锦衣的年迈躯体上,陆安然以平常的凉淡嗓音平静道:“这应该是周家家主。” 南宫止有些好奇,之前遇到一两具尸体还好些,但如今一照面这么多尸首,连他心里都有点发怵,何以陆安然还能保持这么冷静的姿态。 陆安然正捧着一颗头颅,手按在断口处,又伏低身体查看地上的尸体,之后准确地把头颅放了上去。 就看她一颗颗地拿起来,然后再和少了人头的尸身连接起来,这个过程行云流水般流畅,好像她并非拼凑人身,而在搭积木。 “你慢点,事情都做完了,待会儿钱知县过来还有没有机会发挥了?”云起在旁拖后腿。 陆安然听后,还真的放缓了速度,不过并非是云起说的那般拖延时辰,而是好像发现了什么。 南宫止立马靠过去,“陆小姐,怎么了?” “他们身上所受伤的时间不同。”陆安然撕开破败的布料,观察上面尸斑,“最早十几天前,最晚两三天前。” 鹿陶陶道:“稀奇,吃不完分批吃的嘛。” 陆安然又道:“但他们是同时死的。” “咬一半不新鲜了,然后再去抓个人吃,吃到最后无聊了一起杀掉?” 云起问:“死亡原因?” “流血过多。” 鹿陶陶摇头晃脑,“畜生果然智商低弱,养鱼也不懂,今天咬两口,然后把他养养肥,改日不是又能吃了。周家这么多口人,养着轮流吃,也比一口气吃不完又浪费强吧。” “你你你……”周管家又醒过来,结果刚冲过来就听到这个言论,气得他险些没再次翻白眼,直跺脚大喊:“你怎可如此说话。” 鹿陶陶恶劣的一笑,“老头儿悠着点,别把自己气死了,夜叉少一顿晚餐。” 周管家眼睛直翻白,钱校尉一个箭步给他掐人中,“谁把他放进来的,赶紧拖出去晾在远处,已经够乱了,别他娘再搞乱子。” 待陆安然把所有人头归位,钱知县终于提着官服衣摆赶来了,一照面,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少辅,这,这,这怎么回事?”钱知县抚着胸口,险些背过气,苦着一张脸快哭了,“周家人,不会都没了吧。” “也不是。”云起好心道。 钱知县脸色刚好一点,南宫止无奈叹道:“就剩个老管家。” “啊?!”钱知县也要翻白眼了。 别说周家乃帝丘第一富户,响当当的人物,光是这一百多口灭门案,就让钱知县痛感前途黑暗。 白布把尸体都盖上,官府和钱校尉带来的人将一具具尸体抬出去,案子没有了结前,本来该放到官府专门的验尸房,无奈人数太多,只好先安置在府衙旁边的义庄内。 就这么一百多口人抬过,沿街百姓看到了全都震颤不已,关于夜叉吃人也传的更深入人心。 祠堂外面,南宫止询问陆安然,“能否分辨出是否真为夜叉所吃?” 陆安然摇头,“从伤口来判断,有撕裂和咬痕,但我不清楚为何不同时间受伤,却在同一时刻死亡。” 照理说先受伤的人肯定血流的更多更快,也更早死。 “我有一个猜测。”南宫止微拧眉头,“如果伤口不至于丧命,而且他们的死也不是因为这些伤口呢?” 云起扬扬眉梢,“怎么?南宫少辅还真信鹿陶陶说的咬两口填补填补伤口养养肥?” 南宫止:“我的意思是,流血过多的原因有很多,万一不是伤口处,而是断口处……” 鹿陶陶击掌:“嗷,我知道了,夜叉一个个掐人脑袋对不对?” “它闲的慌?”云起轻哂,“就为了让他们一起死,然后挨个扯脑袋?” 凤倾摆出一副高傲脸,满脸你们不太聪明的表情说道:“你们是不是傻,夜叉会法术,为什么要一个个扯,哈口气不行吗?” …… 好他娘有道理。 回去的马车上,陆安然困惑道:“为什么夜叉盯着周员外一家。” 帝丘问道 第171章 再遇禾禾 说是因周家而暴露,但之后也没耽误夜叉继续吃人,说起来没多大损失。 更何况,夜叉既然能耐那么大,那天晚上就干脆灭门了,怎么还被块三清牌位吓走。 “如果三清能吓走一次,它这回怎么又不怕了?”陆安然用药粉揉搓手指头,思索道:“甚至将周家所有人的尸体集合在三清像面前。” 她是亲眼看到的,寻常人供不起神佛,可周家财大气粗,还特地请了三尊三清宝相金身,这不比三清牌位更具法力? 鹿陶陶歪头,右脸让手掌托着,“说不定夜叉吃多了人肉法术大涨了呢。” 云起单手支在马车窗框上,人往后靠,漫不经心道:“管他鬼道神佛,抓来一探究竟不就清楚了。” “云大聪明,你口气那么大,知道去哪里抓啦?” “抓人这种没有任何难度的事情,还需要本世子亲自出马?” 鹿陶陶撇撇嘴,“哦,原来你嘴上本事厉害。” 云起握着玉骨扇敲敲窗框,“观月,你今晚带几个人去山里伏击,务必把这东西兜住,让别人晓得我们提刑司的本领。” 鹿陶陶眼眸一转,撑着马车壁跳窗而出,“我帮你抓。” 用轻功刚飞至半空的观月身子一抖,差点没掉下来,回头真心实意道:“不用。” 两人远去,凤倾收回暗暗打量的眼神,他有些意外,这些人平时都这样相处的吗? 明明身份地位全然不同,彼此说话毫不客气,可就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小侯爷,送你回府?”云起笑呵呵开口问。 凤倾扬了扬下巴,“小爷现在不想回去。” “哦。”云起对着外面驾车的墨言打了个响指,“你既然想去县署也行。” 凤倾磨了磨牙,这人怎么有点讨厌,和他不对盘啊。 不过,最后云起还是没有先送凤倾去县署或者凤府在帝丘的居所,因为到了半路他云大爷饿了。 帝丘最大最豪华的福海酒楼里,云起一挥手点了满满一桌。 喊着饿的云起最后没吃多少,反而酒喝了好几杯,而矜持骄傲的小侯爷终于被饥肠辘辘打败,连吃三大碗饭。 若是宣平侯看到肯定会很欣慰,换了云起,只剩下一声轻嘲,“长个的年纪,多吃点,再添碗汤?” 凤倾脸一红,筷子往桌上一拍,哼道:“这顿饭我请了。”从胸口摸了一张银票拍在桌上。 云起眨眨桃花眼,勾唇笑:“小侯爷大气,店家,再上两坛五十年的竹叶青。” 凤倾:“……” 丫个呸的,北境穷酸鬼! 陆安然吃完饭,抬头道:“待会儿我想去义庄。” 云起了然,“验尸?” “嗯,虽然尸体表面有啃噬痕迹,且部分残肢和皮肉失踪,但想要搞清楚具体死因,还要从尸体入手。” 凤倾上次见陆安然拆穿张天师的把戏就有些兴趣,听说她是仵作,不由问道:“怎么验?” 陆安然撩起眼皮看向他,“切开肚腹,观身体内部脏器,再不明,切一小片泡于药水当中,变色则有毒。” 凤倾嘴角抽搐一下,他不怕血淋淋的尸体,但听这个描述,光靠想想胃里开始翻搅。 云起支着下巴的食指敲了敲脸颊,“让无方陪你去。”又朝外喊一声,“墨言,你去县署配合钱知县,查一下这个周家和夜叉。” 人都吩咐好了,凤倾问:“那你做什么?” “我?”云起挑嘴一笑,“当然是坐镇总指挥啊。” 凤倾斜眼,冷嗤道:“简单点,不就是啥也不干,坐享其成。” 云起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地摊摊手,做作地叹道:“手下太能干了。” — 饭后两边分开走,陆安然和无方去往义庄,云起这个提刑司司丞反而在街上闲逛。 凤小侯爷跟着他走了一段,脸上忽然有点别扭的干咳几声。 云起疑惑地偏头看他,“有事?” “有件事,我突然想起来了。”凤倾干巴巴地说一句,然后转头看别处,“帝丘这个第一富户,和隶城督军司马薛泰有些关系。” 能做到一县首富光靠钱肯定不行,还要看背后的大靠山。 云起挠挠脸,啧一声:“看样子有些麻烦了。” “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凤倾冷笑,“薛泰是谁你知不知道,刘德忠的妹夫!” “完了完了。”云起摇头感慨,“这人嗓门大,我怼不过。” 凤倾怀疑云起的脑子不正常,“你就想到这?” 云起挑眉,满脸‘不然呢’的表情。 凤倾抬着下巴,俊秀的脸庞骄傲中透着些拧巴,“别怪我没提醒你,刘家现今如日中天,刘德忠又是个极为护短的,你别以为提刑司司丞这么好当。” 云起看着凤倾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心里好笑,嘴上不动声色地说道:“还真是多亏小侯爷提醒了啊。” 凤倾抿抿唇,眼里有些得意,偏表面还要故作镇定,“小爷高兴。” 两人又走了一阵子,云起看凤倾没有一点要告辞的意思,笑眯眯道:“小侯爷要去我家做客吗?” 明明是赶客,凤倾好像听不出话里意思,“哦,你既然邀请了,我随便去去吧。” 云起像是看明白,说凤倾喜怒无常不准确,或许根本缺根筋。 前方传来一道稚嫩童音,“施主请留步,这张符篆送你,就当你与我道家结个善缘,哦不不不,施主万万不可,收了钱,心就不诚,符也不灵了,施主告辞。” 不用看,从这么老气横秋的口吻就听出来,不是那个小道士寻清能是谁。 “小寻清。”云起招招手。 寻清刚离开一户人家就听到有人喊他,转过身看到云起笑得比桃花还妖冶,走过来单手作稽礼,“云施主,无量寿佛。” 凤倾听着就牙疼,“什么人啊?” 谁知,寻清一看他,张口就来,“这位女施主,你双眼聚光无神,印堂黯淡,恐有近忧,我这里有一张符篆……” “你眼睛被鸟屎糊了?”凤小侯爷脾气暴躁,出手就要揍胡言乱语的小道士。 云起拎着寻清放到身后,“夸你美而已。” 凤倾脸更黑了,这难道就是好词了? 寻清抹了一把额头,终于从这声暴躁里听出了嘎嘎粗音,心里恍然大悟,难怪师父常说山外男男女女复杂,这两日下来,男女他都快分不出来。 “那个,男施主,贫道并非故意,向你道歉。” 凤倾瞪大眼,为什么加个男字强调,“臭小子是不是故意的?别拦着我,我非揍死他不可。” 这边纠缠不分,寻清看到什么,有些高兴地喊了一声:“禾禾。” 云起颇为惊讶,一是没想到又遇到那位被咬的姑娘,二来寻清跟谁都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却从这一声里听出几分撒娇亲厚。 禾禾背着竹筐在人群里行走,听到喊声抬头找了一圈,随后露出一个浅笑,“寻清。” 走到近前,她发现云起也在,意外之余行了个礼,“公子你也在。” “伤好了?”云起扫过她的脖子,随口问道。 禾禾摸了摸伤处,微笑道:“好的差不多了,还要多谢公子和其他几位出手相助,特别是陆小姐,她给的药很好用,一直没机会当面感谢。” 寻清和禾禾很熟的样子,两个人简单地交谈几句,把近况说了一下,听到是云起将寻清从山中道观接出来,禾禾露出一丝安慰。 “公子心善,我也一直不太放心寻清一人在观中。”只是她有双腿不便的父亲照料,若再多个孩子根本无力承担,平时只能卖了草药后换点钱买些吃的用的,顺便给寻清送一点过去。 禾禾给寻清整理了一下衣服,“你待在公子身边要听话,以后我会来看你。” 寻清郑重地点头,眉头拧成疙瘩,小大人般劝慰道:“禾禾你放心好了,找到师父的师弟后,我还当我的道士。” 禾禾一愣,“啊,你这么喜欢当道士吗?” 寻清特别执着,认真道:“师父说,我与道有缘,将来要继承道法正宗,发扬光大的。” 看他们说得没完没了,凤倾不耐烦地拧了拧秀气的眉头,对云起说道:“这村姑你又是从哪里认识的?” 禾禾看抬头看了凤倾一眼,见他满脸戾气凶巴巴的,有些瑟缩地退一步,看向云起道:“我想和寻清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云起摆了个请的手势,禾禾拉着寻清走远几步,摸了摸寻清的头,也没说别的,只几句贴心叮嘱的话。 两人很快回来,禾禾给寻清塞了几个铜板,还有一包吃的之后,跟三人告辞,“我还有事,寻清就暂时麻烦公子照顾,倘若什么时候公子不方便了,麻烦派人去往王家村马里坡通知我一声。” 云起看她往城外走,而且刚才那包吃的显然也是给她自己准备的,不由多问一句:“这个时辰了出城,你不怕再迷路?” 禾禾想起上次的经历眼中闪过一抹惊慌,拽着手指头不说话。 “采药的话,不如明日再去。”云起不想隔天再接个案子,有人又在深山里叫夜叉吃了。 然而,禾禾下一句话让云起忍不住望天。 “我有个小姐妹叫秀芳,几天前进山后不见了。” 帝丘问道 第172章 移情别恋? 陆安然从义庄出来,天色入黑,新月呈弯刀,垂垂斜挂树梢。 义庄门口两盏白灯笼在风里飘来荡去,寥寥寂夜,苍白而惨淡。 无方在外面打好一大桶水,陆安然除掉鹿皮手套仔细清洗十指,神色带几分思量,不小心踢到木桶,里面的水溅出来,打湿了她的裙摆。 水倒不要紧,只是沾染了药粉,素青色布料有些泛白。 陆安然想取帕子擦拭,才想起自己的帕子刚才用掉了,低头看了会儿,打算干脆打湿了再让风吹干。 无方上前一步,从袖袋最里面摸出一块帕子,在木桶里吸了点水挤干,蹲下来一点点擦掉药粉痕迹。 陆安然拎了一下裙子,把无方扶起来,“可以了,水渍待会儿就干了。” 大家小姐从小受礼仪教导,自不能衣衫不整出门,两人就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等裙子干了再回云府。 无方把那块湿帕子叠起来要塞回去,陆安然余光扫到什么,握住了她的手腕。 帕子轻盈飘逸,薄如蝉翼,是名贵的青蝉翼布料制成,虽没有织金锦那么贵,但也非寻常人可用。 再细看,帕子有些年头,绣线都脱落了一根,刚好在‘妍’字的一撇上。 无方随着陆安然的视线落在那个字上,眼眸里波动一闪而过,很快恢复成平日的死气沉沉。 陆安然展开,“错针、挑花、盘金、影金、满地秀。” 她绣工一般,但陆逊也曾找人精心培养,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上面的绣纹所用的几种绣法。 无方站直,眼睛微垂,初夏风热,吹不暖她一张冰冷的脸庞。 “你的名字?”陆安然手指摩过那个绣字,“很不错。” 无方沉默许久,回道:“几年前,离家之前,奶嬷嬷绣的。” 陆安然稍想,这个几年前大概就是无方身上发生变故之前。 不知道经历过什么,造就了如今的无方,但那之前,她说不定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家闺秀。 就如她名字般,妍丽,美好。 “奶嬷嬷……”陆安然抬眸,“受李何连累无辜枉死的老人。” 当初云起和她说过,让无方跟着她除了因为云起不方便外,还有无方自己报恩的意思在里面,为的就是陆安然给她的奶嬷嬷查到了真凶。 “我只留下了这个。” 无方声音微冷,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陆安然从这一句话里,却听出了无数辛酸。 “我也有一样遗物。”陆安然把帕子对折叠好后,有绣字的一面恰好在最上方,她抬头仰望,漆黑的眸倒映入更为漆黑的天空,“我母亲留给我一双虎头鞋,在我还未出生前。” 无方脑袋动了动,视线转向陆安然。 陆安然心中没有多少悲戚,或许因为她从未和生她的女子有过接触,她安静地看了会夜空,轻轻喟叹一声:“至少也存了个念想。” 无方抿着唇,侧转脸庞后下巴显得削尖冷毅,她以为陆安然会顺着问点什么。 但真的只有这一句话,之后陆安然站起来,裙子已经干了,招呼无方离开义庄。 “小姐不问点什么吗?”无方皱眉喊道。 陆安然回过头,眉宇间还有一丝不解,“你想说吗?” 无方迟疑。 陆安然淡笑:“那我何必多话。” 走了一段,无方抓着剑的手紧了紧,说道:“世子一定跟你说了一些我的事,不能说的那部分,不会影响我对小姐的忠诚。” 陆安然停下来,看了无方半晌,手放在她肩膀上,语气尤为郑重的道:“你是有独立自主意识的人,无方,你当然可以决定任何你自己的事情。” 无方眼底有惊讶滑过,她跟着陆安然有一段日子,也相信陆安然的为人,可从未有过哪一刻,让她生出一种庆幸。 “都说除了生死无大事,但你我都看到了,死也不过瞬间,灵魂抽离,留待人世间唯有残躯一具。”陆安然和无方慢慢走,声音平静缓慢:“其实活着,才更加不易,没人可以完全体会另一个人的心境,所以任何好与坏最后都要独自消化。可说和不说这当中的区别,你知道在哪里吗?” 无方没说话,只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看过去。 清风浮动,陆安然脸上的蒙面锦布随之起伏,像碧波海浪涌起浪潮,衬着她一双眼睛沉静幽黑,闪烁敏锐的光芒,“真正的不在意,并非掩藏。” 无方心神受到震颤,眼皮往下一落,盖住眼睛。 之后两人都未再开口,但好像有一种无形的丝线,一点点拉近她们的距离,不为报恩,不为主仆,一切回归最简单的起点——只心与心相交。 — 回到云府在帝丘的别院,陆安然还想和云起说一下在义庄的发现,结果留值的暗卫说云起回来过又出去了。 “是和凤府小侯爷一起回来的,后来凤府的人把小侯爷接走,咱们世子就跟着一个姑娘出门了。” 陆安然眉梢一动,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一道声音插进来,兴致勃勃道:“哪里来的姑娘?” 陆安然回头,鹿陶陶从院墙跳进来,手里一个抓了个油纸包,嘴唇上一片紫红色,像中毒发作一样。 鹿陶陶捏了颗桑葚嘴里,一咬满口都紫红紫红的,大眼睛闪吧闪吧,拽着暗卫喜滋滋地问:“云起被小妖精勾引走啦?” 暗卫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位姑娘看着正经人来着,世子好似说帮她找人。” “什么姑娘?又有姑娘勾搭我们世子了?”墨言办完事回来,听了一嘴,左右看着问道。 暗卫要不是蒙着脸,早就绷不住了,心说这都什么人,“墨侍卫,不是……” “没有姑娘?” “有是有……” “这不就得了。” 暗卫:“……”无话可说。 还是陆安然出马,看了两人一眼,成功让两个人闭嘴,对暗卫道:“细说一下。” 暗卫松口气,他是先到的帝丘县,没有和云起一路,所以不认识禾禾,只大概描述了下禾禾的外貌,还说:“脖子处有白布缠绕,好像受过伤。” 陆安然多看了他一眼,心说果然是当暗卫的,会抓重点。 鹿陶陶马上没有兴趣了,一摆手,“切,我以为谁呢,采药那个小村姑。” 墨言张望一圈,“寻清呢?” “随同世子一起出门了。” 墨言砸吧砸吧嘴,“原来没人勾搭世子啊。”偷瞄陆安然一眼,还有点小失望。 无方冷眼扫过去,墨言缩了缩肩膀跳到旁边,正好挨着鹿陶陶,“诶,怎么你一个回来,观月呢?” “在深山老林蹲夜叉呢。”鹿陶陶嚼着桑葚撇嘴,“全是蚊虫,我不干了。” 墨言张大嘴:“还真去蹲啊?”他以为世子有此吩咐完全是为了糊弄凤倾,观月怎么随便溜达一圈就回来了。 鹿陶陶半眯眼,阴恻恻嘿嘿笑道:“你忘了吗,鬼都是夜晚才出没。” 墨言突然感觉有阵凉风吹脖子,连忙抱紧双臂。 — 陆安然换了衣服出来,鹿陶陶的桑葚吃完了,和墨言一人端着一个碗,碗里飘出浓郁的爆香葱味。 “小姐要来一碗吗?”秋蝉在打扫庭院,看到陆安然就走过来说道:“刚才墨侍卫和鹿小姑娘都说饿了,我给他们一人拌了碗面条。” 陆安然本来觉得还好,叫这个味道在鼻腔一转,顿时有些饿,“麻烦你了。” 秋蝉笑着道:“不麻烦,面都和好了,酱汁也提前备着,直接下锅就行,要不了什么功夫。” 鹿陶陶连忙喊:“再给我一碗!” 墨言咬着筷子摇头:“只吃不长个,别浪费粮食了。” 鹿陶陶踩他脚,“你以为你很厉害吗,小受鸡!” 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面碗还牢牢端在手里。 观月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墨言碗里的面飞出去,他一个往后倒仰,硬是把那几根面接到嘴里。 鹿陶陶盘腿在树枝上坐下来,看到观月,打招呼:“傻大个你怎么回来啦?” 观月直接走到陆安然面前,“世子不在吗?” “跟禾禾出门了。” 观月心里嘶了一声,世子不是三心二意,移情别恋了吧? 默不动声打量陆安然眉色变化,却不小心与她平静看过来的漆黑双目对上,顿时有些尴尬的移开。 观月虚掩嘴唇清清嗓子,“哦那个,太子身边匙水前来通知,有一个悍匪头子躲进那一片地方,让我们几人先退出来,免得打草惊蛇。” 先不说太子的身份,单比起夜叉虚无缥缈不知真假,还是抓悍匪更实际一点。 墨言吸完最后一根面条,一抹嘴,乐道:“这下好了,万一有夜叉出现,不是它啃了悍匪,就是悍匪宰了它,坐收渔翁之利啊。” “你是不是傻。”鹿陶陶扔筷子敲他脑门,“夜叉吃了几个普通人就法力大涨,连三清神位都不怕,要再吞了悍匪,煞气融合贯通,那不是天上地下,唯吾独尊。” 观月忍着嘴角不抽搐,“你从何而知。” 鹿陶陶还有一套歪理,“鬼煞鬼煞,说的煞气难挡,要不然你没发现,夜叉出现的林子方圆几里,连一只野兽都没有。” 他们今天在林子里转了很久,一开始不觉得,渐渐的就感觉不对劲起来。 照理说这样的林子深处,总该有一些动物,可别说老虎、熊此类凶猛野兽,连兔子都罕见,实在奇怪。 墨言把脑门上筷子弹到的酱汁擦掉,翻白眼道:“这有什么,夜叉吃了呗,它连人都吃还能放过小动物?” 观月想不通暂且不想这个问题,“墨言,你今天去县署有什么收获?” 墨言双手枕着脑袋往树上一靠,摘了片叶子放嘴里嚼了嚼,“还真有发现。” 帝丘问道 第173章 何为悲悯 帝丘知县钱良官当得一般,却很会察言观色。 当墨言前去询问周家人际关系,钱良别的不说,先给人分析了一通个中要害。 “周厚有个儿子叫周挺,和薛泰当年还做过同窗,当时关系倒不亲密,后来周挺名落孙山回来继承家业从商,更没有联系了。”墨言吃饱了在院子里溜达,边道:“反而是薛泰调任至隶城当了这个督军司马开始,两人才珍惜起那段同窗情谊。” 说是这么说,心里都明白,这里面大半由利益构成。 周厚能做到帝丘第一首富除了薛泰扶持外,可见也是八面圆通之人,有着这样一段关系不可能不利用。 观月沉思:“薛泰夫人刘氏,与淑妃是姐妹。” “不错,还有个大舅子刘德忠。”墨言牙疼般嘶了一声,“刘德忠你们知道吧,脸最黑嗓门最大那个。” “有些麻烦。” 钱知县也是这样说的,一张脸快皱成苦瓜,“墨侍卫,下官这个知县不好当啊,现在周家满门遭难,还不知圣上那边怎么说,改天薛大人先要找下官算账。” “你说夜叉杀的人,他要有能耐找夜叉报仇去,找你算什么本事。” 钱知县哭笑不得,“下官可不敢,这……下官听说提刑司破案厉害,不如……” 墨言摸了摸下巴,“你这个人不老实,我给你出主意,难不成你还想赖到我们头上来了?” 然后墨言大摇大摆地就走了,留钱知县一个人在后头急得直跺脚。 几人听完,观月问:“就这些?” 墨言睁大眼,满脸不然呢? 陆安然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吃完一碗面,擦了擦嘴角看过来,“周家经营什么生意,平日可有结仇,周小姐的那门亲事又如何?” 墨言揉了一把脑袋,“忘了。”被钱良逮着又是分析利弊又是哭爹喊娘,搞得他一个脑袋两个大,倒是忘了问这些。 鹿陶陶咬着一根竹签,靠在树枝上翘二郎腿,“不对啊,周厚那么老一个老头子,他女儿才刚出阁年纪?” 墨言流里流气地笑道:“人家老当益壮呗。” 观月抡了他一个后脑勺,姑娘家面前说什么浑话,转身对陆安然说道:“周厚年过五旬得女,因而对周裴宠爱有加,千挑万选才定了和赵家的亲事。” 再想起周小姐遭遇,可怜红颜薄命。 等到夜深了云起还没有回来,陆安然进房前看了那边黑漆漆的房间一眼,秋蝉抱着换洗衣服出来,看到了就问:“小姐在等世子爷吗?” 陆安然收回目光,目色平静地摇头:“不是。” 屋顶上墨言戳了戳观月的肩膀,幸灾乐祸道:“世子喜新厌旧,终于要抛弃姓陆的了。” 观月离这二傻子远了点,有些无语:“你就这么讨厌陆小姐?” “也不是。”墨言奸笑两声,“不过我喜欢看她吃瘪。” 半晌,观月悠悠道:“鳖吃不到,你可以吃王八。” — 云起带着禾禾还有一个寻清正走在畦田岭里面,不是他们故意晚归,而是一不小心迷了路。 “抱歉云公子,早知道不该入夜进山。”禾禾满脸歉疚道:“连累公子了。” 云起望着天空辨位,随后率先朝一个方向走,如平时般轻笑:“与美夜行,怎能算连累。” 禾禾低头,神色有些羞涩。 云起余光注意到,轻啧一声,他贫嘴惯了忘了眼前对象不是八风不动的陆大小姐,也不是日常正经脸的南宫止,一时有些苦恼。 “公子在想什么?” 云起左右观望,顺手拉了寻清一把防止他跌倒,说道:“看来我们今晚很难从这里走出去,不如找个地方休整一下,等天亮了再说。” 禾禾时常在深山老林采药,明白他们这会儿估计走得太深,就算找到了路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而且夜深在山岭行动危险,最好的办法也如云起说的那般找地方过了夜再说。 “那就按公子说的办吧。” 寻清揉了一把鼻子,“我好像闻到了水腥气。” 云起:“我看过帝丘的舆图,如果所料不错,离这里最近是昱月第七泊。” 当下三人决定到湖泊旁边休息,一来靠水方便,二来深更半夜怕有野兽出没。 等火堆点燃,禾禾从框子里拿水壶装满后先递给云起,然后和寻清坐到一起,给路上抓到的一只野兔治脚伤。 野兔在他们出林子的时候突然窜出来,好像受过惊吓,不管不顾扑在禾禾腿上,吓了她一大跳,捞起来一看是只肥嘟嘟的灰兔子,一双红眼睛无辜又可怜。 禾禾发现它的后腿受了伤,拎在手里时瑟瑟发抖,让她心生不忍。 “蜀城有道名菜——麻辣兔头,现在是做不了,不知道烤兔子怎么样?” 大概是云起的目光过于火热,灰兔不安地在禾禾手上挣扎。 禾禾用帕子给它清洗伤口,小心的倒上伤药,然后轻轻包扎好,还扎出两个兔耳朵,温柔地笑道:“好啦,以后不要乱跑,遇到人离远一点。” 灰兔好似通人性般蹬了蹬后腿,然后整个身体缩在禾禾怀中。 寻清困了,打个呵欠蜷在禾禾脚边,禾禾怕他冷,干脆把灰兔送到他怀里,就这样抱着兔子睡觉。 禾禾冲云起腼腆的笑了笑,“云公子,兔子肉没有,不过我看到那边有棵野果树,如果你饿了,我去采点果子来,框子里这边还有几块饼,只能请你将就凑活着吃一点了。” 云起摆摆手:“跟你开玩笑,女子当怜惜,怎么能让你爬上爬下,不像话。” 禾禾垂头,复又满脸忧愁的抬头看天空,“已经找了这么远,秀芳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你听过夜叉吃人吧?”云起靠着身后的树,手肘支着膝盖,玉骨扇托在下巴处,神情有些犯懒。 禾禾脸色一白,“小时候老人的确会拿夜叉吃人哄小孩睡觉,但长大后也都明白是假的,可最近连着出了几桩事,其实大家心里都很害怕。”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一听说秀芳失踪,连夜出来寻找。 “秀芳和我同村,家里父母都没了,只有一个奶奶。”禾禾无意识的捡了块石头在手里把玩,眉宇间有些沉郁道:“她奶奶现在还不知道,如果没事还好,万一……我们怕她受不了。” 云起勾了勾嘴角,“你心肠挺好。” 禾禾摇摇头:“都是一个村的人,都会互相帮忙。” “你就不怕夜叉,上次差点让夜叉吃了。” “害怕不能作为逃避的借口,如果我不来找她,秀芳和她奶奶怎么办?” 云起挑眉,“为何只有你一人,村中其他人没有和你同行?” “他们白天里找过,明天再往别处看看。”禾禾道:“我想到上次晚上在林中遇袭,所以原想着在林子外围看看。” 云起颔首,垂目扔了根木头到火堆里,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一张脸在黑夜里犹如幽魅,似笑非笑时,妖气纵横,感受到禾禾的目光落得久了,左边眉梢一抖,“怎么?” 禾禾被抓了正着有些不好意思,“公子这么关注夜叉,是专门负责这个案情的吗?” 云起捻摩掉手里的木头屑,“可以这么说。” 禾禾点头,心中倒是明白云起对夜叉吃人这么上心的原因了,“希望公子早日抓到夜叉,让帝丘县的百姓安心。” 夜深了,云起抱臂靠在树上打算休息,看到禾禾睡前还抓着灰兔的脚看了看,不由轻笑:“如此仁心仁德,不当大夫可惜了。” 禾禾拍了拍翻身的寻清,含笑摇头:“哪儿光有心就能当大夫,治病救人还是要看医者天赋。” “哦?那不一定。有人天赋了得,却当不了医者。”云起一抬头,天上新月西去,还有辰星闪烁,在他眼里汇聚成微光。 禾禾顺嘴问:“是谁啊?” 云起不知听见没有,他没有回答,仿若听见脑海中响起自己的话:“还说去学医,浑身上下不见一点杏林为民的胸怀。” 眼前浮现朔雪飘落,满目皆白,陆安然一袭红色披风裹着素衣,在隆冬寒日里神情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的说—— “我从来没学过,不懂悲悯为何物。” 他闭上眼,嘴角弧度一点点落下,当日只作寻常,如今细细思索,忽然间心中有一丝细细酸涩。 为何不懂? 从未有人教授过,如何懂得?如何拥有? — 深夜荒僻山岭的另一处,几十个人窝在山坳里面,全都肃穆凝神,在黑黝黝的林子里,好像凝固成了一座座雕塑。 忽而有脚步声传来,才有人动了一下,利落的起身抱拳,特意压低了嗓音道:“太子殿下,还没有动静。” 子桑瑾黑眸沉沉,望向看不见的山林深处,“前面断崖,他一定会返回,你们小心点,不要给他机会。” 悍匪凶猛狡猾,子桑瑾来了帝丘大半年与他斗智斗勇,终于寻到机会破了他的山寨,结果让首领跑了。 子桑瑾深知放虎归山必有后患,说什么也要将他擒获。 “太子,这一带就是传闻夜叉出没的地方。”匙水附耳道:“之前有云世子贴身侍卫抓夜叉,属下已让他规避。” 子桑瑾微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远处响起一声震天猛虎吼叫。 帝丘问道 第174章 道场受袭 虎啸山林,野兽群起而动。 离天亮还有一些时辰,整个一天中最黑暗也最安静的时候,整座林子却在猛虎嘶吼声中骚动起来,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禾禾被惊醒,爬起来看见云起面对某个方位,问道:“出什么事了?” 声音传得远,实际上和他们相距有段距离,云起眯了眯桃花眼,不确定道:“像是兽潮?” 禾禾走到他旁边,远处乌黑黑的目力不及,自言自语说了句:“很奇怪。” “哪里奇怪?”云起回过头。 禾禾微拧眉头,“以前我采药只敢在林子外围,因为通常里面会有大的猛兽,可是这一年来都没看到什么动物,连村里猎户都说捕不到好猎物。” 她尽力仰头,只有满片林子遮天蔽日,黑压压地凝聚在那里,“怎么突然间又全跑出来了。” 地面颤动起来,林木跟着簌簌抖动。 他们看不见,可是能感觉到庞大的兽群携裹摧枯拉朽之力呼啸而过,大地都为之震慑。 “那个方向……”云起手腕一翻,抓着玉骨扇负手在背后,俊朗面容微微凝肃,“龙岭。” — 与此同时,子桑瑾比云起和禾禾的感受更深,他亲自体验了一把兽群来袭时震撼人心的场面。 急奔如风,带得地动山摇,庞大的野兽群疯了一般横冲直撞,几人合抱的大树都直接撞歪,踏起尘土漫天,狂风乱摇,几乎使人窒息。 子桑瑾趴到坑里,等这一群野兽跑远了抹一把脸,手上全是灰尘,右手在半空中挥了挥,“哪里来的兽群?” 匙水跃至高处,四处搜寻,与兽群对面一人对上眼,那人目光狠毒且锐利,凶戾的脸庞缓缓拉扯开一抹笑,转身跑了。 跳下来,对子桑瑾说道:“太子殿下,红胡子在对面,一定是他赶得兽群,借机逃跑。” 子桑瑾握着拳头在空气里捶了一下,满脸懊丧,再一想,又觉得不对,“林中何时来这么多野兽?”还刚巧让红胡子赶到一起。 匙水也闹不明白,“属下等这几日在林中转时,从未遇到什么野兽。” “封锁帝丘县,各出口严加看管,务必将红胡子擒拿。还有,查一下这次兽潮是怎么情况。” 匙水领命,另一个领军统领跑回来道:“太子殿下,不好了,看兽群方向,去的是龙岭!” — 次日,陆安然起来后发现观月和墨言都不在府中。 秋蝉端了一盆水给她洗漱,见她脸色不好,忙问:“小姐是不是病了?” 陆安然洗了手,拿帕子沾水擦脸,她昨晚一觉醒好几次,中间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穿梭,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是脑袋昏沉得厉害。 秋蝉把早饭摆上,“回头我让父亲去请个大夫来给小姐看看。” “不用,我休息会就好了。”期间几次从窗口瞄向对过房间,窗门闭合,不像主人回来过的样子。 一顿饭吃得意兴阑珊,吃完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她昨晚用来包东西的锦帕。 打开,里面只有一些碎泥。 “秋蝉。”陆安然唤正在收拾桌子的小丫头,“你可见过这样的泥?” 秋蝉把碗筷放入托盘上,凑过脑袋来看,笑着道:“这不是猴子山的红粘土嘛,那里还有一大片杜鹃花,我以前还采摘过呢。” 陆安然抬眸:“是不是只有那一块附近才会有这种泥土?” “对啊,我们这边的老人都说那座山头是太上老君炼丹炉翻了,漏下来的火苗砸在了猴子山,所以泥土都烧红了,以后就变成了红土。” 陆安然重新折好帕子,秋蝉收拾好出门,才想起来问道:“小姐你昨晚去过猴子山了?正好是杜鹃花开的时候,小姐有没有看到?” “没有。”也不知回答的第一个还是第二个问题。 秋蝉心中不藏事,也不会抓着刨根问题,和春苗完全不同,到底是云王府教导出来的丫头,看着大大咧咧,实际上分寸守得紧。 房门开着,初夏的风在早上还有些清凉,吹着院中蔷薇花香,悠远安静。 陆安然合上抽屉,思考自己和无方走一趟猴子山还是等云起回来再议,还有关于义庄存放的周家尸体,她还有个事需要云起去和县署协商。 正想这些,一道青影一闪,她对面已经多了个人影。 鹿陶陶蹲坐在椅子上,歪歪脑袋,挤了挤眼睛,神秘兮兮道:“小姐姐,出大事了。” 陆安然了解鹿陶陶一向云里来雨里去的性格,对她的话不太在意。 “今天天没亮一大群野兽冲进龙岭,把整个道场都掀翻了,哈哈。”鹿陶陶高兴地直拍手,“我刚刚去看过了,台子都塌了一半,满地都是哀哀叫的臭道士。” 陆安然眼眸微缩,猛地站起来,“当真?” “切,不信自己去看呗。” 难怪观月和墨言一大早就出门,她还以为他们两人去找云起了。 不对,云起也在山岭当中。 正在这时,秋蝉急匆匆跑过来,“唉,小姐,整个县的大夫都出城了,听说龙岭那边出事了!” 虽然陆安然说不用,秋蝉还是去了一趟药堂,一跑连着几个都跑空,纳闷之下问了才知道。 “不止是这样,稷下宫凡是学医的弟子也给喊去了。” 鹿陶陶在桌子上的摆盘里拿了个糕点吃,不屑地撇撇嘴:“还说什么地仙真人,连几只野兽也对付不了,装腔作势遭雷劈,看吧,连老天都看不过去。” “小姐,你去哪里?”秋蝉追在陆安然后面。 陆安然停下脚步,“让忠伯套个马车停在侧门,我去龙岭看看。” 秋蝉眨眨眼:“可是,小姐你也不是大夫啊。” “我要去。”一双眼睛清棱棱,纯黑幽深,沉默看人时,有种说不出的气势。 秋蝉心口一凛,“我,我马上去。” 陆安然垂目往侧门走,步履急促,裙角跟着翻飞个不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云起会不会那么巧遇到群兽暴乱? 马车从侧门驶出去就是出城的路,她刚弯腰钻入,鹿陶陶后脚就跳上来,“嘻,小姐姐去现场捡尸吗?” 陆安然抿着唇,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鹿陶陶捂心口,“嘤,你别这样看人家,人家害怕。” “走吧。”陆安然对着马车夫淡声吩咐。 — 县城另一头,云起带着禾禾和寻清两人刚从城门口进来。 城内老百姓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除了闲暇之余凑在一起闲聊几句,他们知之甚少,不过是听说龙岭道场那边被猛兽袭击,不少人受伤。 “连东岳真人也不灵了吗?”目睹张天师被扒皮的某个百姓感叹。 其他人则说道: “正是东岳真人能掐会算,瞅准了这一场灾难,才将道场摆在那里,替我们帝丘百姓承了这次祸,否则兽群袭击哪里不好,偏偏对准了道场呢?” “恰恰说明道法无边,消灾解难。” “对对对,东岳真人牺牲自我,乃真修为,真慈悲。” …… 云起走过听了,笑笑不说话,桃花眼微动,眼底晃过一抹快速闪过的身影。 “公子,听说道场有不少人受伤。”禾禾牵着寻清,神色怜悯道。 云起若无其事地回过头,不知真假地说道:“帝丘道法本就为去灾解厄,这一难写在功德簿上,算作他们修炼之人的造化。” 楼上,匙水闪回房间内,禀报道:“属下已探听过,百姓中不好的言论已逐渐消除,大家现在都认为兽群原本攻击城内,东岳真人舍身替帝丘解难。” 子桑瑾轻呼一口气,脸上神色依旧不太好,“你密切关注着,如有异端,务必连根拔掉。” 身为太子,没人比他更清楚民间言论对人对事的影响力,但他更明白如何让舆论受控在他手中。 所以,一出事子桑瑾就让匙水安排人假装百姓,到处传播关于东岳真人舍己为人的事迹。 “是。”匙水点头应着,又从房间走了出去。 花嫁在后面忧心道:“殿下,这回没抓到红胡子可惜了。”功亏一篑。 子桑瑾手握茶杯,里面茶水轻晃,“已经不是红胡子的问题了,本宫现在首要考虑的,或许是如何承接父皇的雷霆之怒。” 花嫁眼睫轻颤,看着眼前笔直坐着面色冷峻、努力维持沉稳其实未及弱冠的少年郎,露出于心不忍的伤怀。 别人眼中太子身处高位,天之骄子,可唯有亲近的人才明白太子如何不容易,步步行来犹如步步踏着刀尖,一着不慎,粉身碎骨。 太子的身份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一种束缚。 但是花嫁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她的身份,也因为记忆里才五岁的太子用带泪的倔强眼神跟她说:“花嫁,本宫要强大,到时候无人可欺,无人可辱。” 幼年的小太子与面前的合二为一,他似乎低叹一声,轻声道:“花嫁,本宫什么事都做不好。” 花嫁眼眶酸涩,偏过头,忍着哽咽道:“殿下不管做什么,奴婢和匙水都陪着您。” 这边房间里消极的情绪蔓延,楼下云起三人正好走到一家药堂前面,刚要经过大门口,‘嘭’一下,一个人被推倒在他们面前。 帝丘问道 第175章 仁心仁术 道场受伤者众多,除了场内道士们之外,祁尚率领的三千将士有一大半也遭了劫难。 南宫止头一个到现场,一看满目疮痍、死伤皆有、哀鸿遍野,当即面色大变,下令将城中大夫全都找来,包括在县署落脚的稷下宫医宗子弟。 定安郡主原本也在里头,不过因为意外来得突然,没有任何一家药堂有这么多的药物,南宫止需要人去各个药堂周转、筹集。 于是,考虑到身份便利,定安郡主主动开口揽下了买药的重任。 谁知到了这家五善堂前面,遇到一个不知轻重的男人。 男人腿部不知道怎么受的伤,看样子之前没有看过病,熬不住了才拖着伤腿来药堂,偏巧药堂的大夫都出城了。 他一条裤腿卷到膝盖,可以清楚地看见受伤部位已经溃烂,脓疮和血水混在一起,定安郡主就瞧了一眼,恶心的想吐。 药堂小伙计不敢胡乱开药,推说大夫不在,让男的晚些时候再来。 结果男人从哪里听说来,穿着这一身白色学子服胸前绣杏花的是稷下宫医宗弟子,所以死活缠着定安郡主治病。 定安郡主是什么人,处死个丫鬟眼都不带眨,更何况眼前这个在她看来低贱的贱民。 碍于大庭广众,定安郡主并未直接喊打喊杀,只让环朱将他赶走,然而男子往前一扑,直接扑倒在定安郡主面前,抓住了她的裙摆。 这样一来定安郡主如何能忍,当即呵斥尧安将他扔出去。 然后一摔,正好砸在了云起面前。 “哎哟喂——”男人吃痛滚作一团,腿上的脓疮蹭得破了流出掺着血丝的浓黄色液体,路人看了纷纷躲避。 环朱抬着下巴出来,眼神鄙睨地呸一声:“冲撞郡主,你有几条狗命。” 云起走不掉了,索性甩出玉骨扇看戏。 周围人指指点点,没有一个搭把手将男人扶起来,那流满脓液腐烂不堪的腿实在叫人避之不及。 禾禾不忍心,招呼寻清两个人一起将男人扶起来,“怎么办,他的腿看着很严重。” “你不是那个谁?”环朱认出来禾禾。 禾禾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真心笑容,“姑娘你好,上次郡主救了我,我还没亲自拜谢。” “不用了。”环朱眼珠子下垂,斜睨了一眼,转身回药堂。 禾禾唤道:“姑娘……郡主也在这里,不知能否替他……” 环朱不等她说完,眼底含带嫌弃道:“郡主忙于筹备药物,龙岭上百人等着救命,你们可耽搁得起?” 禾禾眼睁睁看着环朱进去,面犯难色地看向云起,“这下如何是好?” 云起耸耸肩:“她说的应该是真的。” 一路进城他们确实看到一批人急匆匆地出城,一个个手里还提着药箱,看来是城里的大夫们,明显龙岭伤亡情况比他们想象的严重,自然需要更多的药材。 男人抱着腿哭起来鼻涕眼泪满脸,“姑娘行行好,快救救我吧,我不想当废人啊,我的腿……求求你了啊。” 禾禾犹豫一下,对寻清道:“弄些清水来。” 把背上的竹筐放下,从底部摸出一瓶创伤药。 这药还是当初陆安然给她的,她省着用,瓶子里还有一大半,也是预防采药途中受伤,所以一直带在身边。 “既然是外伤,我只能试试看这个药是不是管用了。” 禾禾丝毫不嫌弃男人腿部脏污,用清水沾了干净的布子给他伤腿周围小心擦拭,还空出功夫给男人安慰:“等会抹了药粉就不疼了,这个药很有效,结痂后也不痒。” 云起听见身前身后的人议论—— “这姑娘是个大夫吧?” “真不错,长得漂亮心肠也好。” “有仁心才叫大夫嘛,否则心地不好,怎么给人看病啊。” 云起挑了挑一边眉头不置可否,有些人看着冷面冷心,手起刀落不一定能救回人命,却致力于还死者一个公道。 正想着,忽而听到一道声音:“停手,别给他用药。” 抬头,不就是脑海中那个冷面冷心的人嘛。 陆安然坐着马车一路赶往城外,半道上让一群人堵住了,撩开帘子头一眼对上人群中央像是发光点的某世子。 鹿陶陶笑成公鸭嗓:“哦吼吼,云大聪明和其他小姐姐逛街咯。” 再往下一瞥,陆安然眉头轻皱,掀开马车帘往下走了过去。 禾禾倒药的手顿在半空,愕然仰头对上陆安然清冷的黑眸,“陆姑娘。” “伤口处肉已经腐烂,若不事先剔除腐肉,伤口溃烂愈深导致感染病变,严重者截肢。”陆安然口吻淡淡的,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着惊心动魄的话语。 禾禾被吓到了,她是出于好心帮忙,平时村里人受伤了也就是用采来的草药自己伤口涂抹一点,大家都是这么过来啊。 如今一听一个弄不好不仅治不好反而连累人截肢,脸色都白了。 “我不知道会这样严重,我不会医术,想着给他上点外伤药让伤口愈合就没事了。” 陆安然口气寻常道:“以后遇上了注意就是。” 鹿陶陶从陆安然肩膀后伸长个脑袋,啧啧道:“你不懂医术瞎治什么。” 禾禾被她说的无地自容,垂着脑袋拽衣角不说话。 寻清紧绷的脸上眉头皱在一起,以小大人的口气说道:“施主说话不对,禾禾好心而已。” “哈?”鹿陶陶歪了歪头,嗤笑:“好心治百病啊?” 禾禾拉了拉寻清,认真的对陆安然道:“陆姑娘,不好意思。” 陆安然抽了把柳叶刀出来,偏过脑袋,“你跟我道什么歉?” 禾禾:“……”吃不准生气还是没生气。 陆安然不再理会其他,柳叶刀在男人面前一晃,男人直接吓晕过去,她手起刀落很快削掉一块腐肉,看的人眼皮子直抽。 云起摸了摸鼻子,心里纳闷,从头到尾这死丫头都没看他一眼啊? 处理完后,陆安然收起柳叶刀,侧身而立,眉眼流露出一股锋芒,唤醒呆住的禾禾,“可以上药了。” “啊,哦哦。” 禾禾小心翼翼上药,伤口溃烂的地方成了一个小小血洞,瞧着有些触目惊心。 后面的事禾禾可以处理,陆安然和来时一样从人群里退出去。 百姓们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这姑娘好凌厉的手段,割猪肉似的。” “还是前面那位姑娘好一些。” “嗯,虽然后面来的姑娘出手不凡,但治病还是讲究一个心性,所谓仁心仁术,万不是任何医技可比拟。” 陆安然听不到这些,听到了也不在乎,她本不是被世人流言所左右的人。 云起玉骨扇一挥,潇洒的回眸,桃花眼微微上钩,风流又邪肆,“你们看病还找什么药堂,以后都去善堂排队吧。” 善堂,大宁朝中官府接管,专门接济穷人、收养孤儿的地方。 将所有评论压在身后,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陆安然马车的车窗,“你坐马车去哪里?龙岭?你又不是大夫,去那里做什么,捡尸吗?” 陆安然深深看了他一眼,说的话都一样,怎么不和鹿陶陶拜个把子,口中道:“世子说的对。”朝外吩咐马车夫,“我们回去吧。” 云起:“……” 直到马车走了云起才确信,陆安然真的没预备让他上马车。 鹿陶陶背着手大摇大摆走过来,啧啧道:“云大傻子。” 云起半眯桃花眼:“小妖精,你有话说?” “我是狐仙大人!”妖你妹啊,鹿陶陶斜着眼哼道:“连陆安然出门是为了找你都看不出来,不说你傻是什么?” 云起用玉骨扇抵着脖子思忖片刻,笑了。 禾禾给男人上完药,正好他家人来了,把男人给抬了回去,又对着禾禾千恩万谢,她万分惭愧的想说其实功劳都在陆姑娘,转头却找不到陆安然人了。 鹿陶陶兜到后面翻禾禾背上的筐,“小村姑你这里有没有好吃的,嗯?怎么就只有几块破饼。” 禾禾好脾气的任凭鹿陶陶折腾,对云起施礼:“公子,我走这边回家,绣坊的事,还要麻烦公子。” 云起扬手一摆,“放心,死活都把人给你。” 等人一走,鹿陶陶眼睛骨碌碌转一圈,吃吃笑道:“原来是桃花债啊。” 云起从旁边卖果子的摊贩出拿了个桃子砸鹿陶陶,“拿来的桃花,吃你的桃子。” 药堂围拢的人散开,定安郡主带领环朱出来。 环朱在旁嚼舌根,“郡主没看错,叫禾禾的村姑确实是个狐媚精,这回也不知怎么勾搭上云王世子了。” 定安郡主瞧不上禾禾,更不喜欢她低眉顺眼,看似不争不抢,实际上吃准了男人喜欢这一套。不过话说回来,她对陆安然不爽日久,如今两人凑在一起倒好。 她勾唇一笑,“让她们两互相斗气,本郡主只当在旁看笑话。” 云起回到府中,陆安然已经坐在庭院大槐树下喝茶,秋蝉还给她做了一叠绿豆水晶糕。 “没良心的丫头。”云起撩袍坐下,抬了抬眼皮子,“本世子腿都快走断了。” 陆安然不为所动道:“世子欠缺锻炼。” 云起支着手臂靠过去,挤了挤眼睛,“呵,不想知道本世子昨晚去哪里了?” 手指在帕子上擦掉绿豆糕屑,陆安然抬起头,清然的眉目让细碎的阳光落下一层金辉,“世子有空在此处打趣,说明一无所获,不过我有一件事要和世子商量。” 帝丘问道 第176章 帝心难测 女子眉眼坦然,眸色平静,看不出任何不妥,将一个锦帕打开,正色道:“我给周家人验尸时,从周挺鞋子上发现的红泥,之前问过秋蝉,只有一处叫猴子山的地方才有这种泥土。” 既然泥还在鞋底,说明死前没多久去过那个地方,而他回来后就发生了灭门大祸,是不是跟他去的地方有关?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云起以指骨轻叩椅子扶手,“那便去一趟好了。” “并非这一件。”陆安然却摇头,身子稍微坐起来一点,长睫微开,“天气热,周家人尸身腐烂得厉害,为了确定身体的伤痕到底如何造成,我想要蒸骨验尸,需要你同钱知县打个招呼。” 云起右边眉梢一扬,“你可真会替本世子找事。” 大宁朝版图宏大,每个地方风俗不同,比如帝丘县就特别执着于遗体完整,即便被啃得手脚不全也要填补全,三天内火化,用他们的话说,这样的话,死者自己都还没发现自己身体残缺。 之所以三天,魂魄离开肉体后,有三天的时间在人间徘徊,一是与亲人告别,二是刚抽离出来魂魄虚弱,这三天也是吸收阴气增强魂魄的累积过程,等到阴气足够重了,阴间的牛头马面就会循阴气而来,将他们勾魂到阎王殿。 魂魄本为虚,阴气吸收时慢慢揉搓粘合,就给了重新塑体的机会。 云起有些头疼,这样迷信的地方你现在说要去给人剥皮抽筋放大铁锅里煮骨头,这不跟挖人祖坟一个道理。 陆安然提醒:“案子好像是提刑司负责?” 云起无奈:“得得得,本世子替你办了就是。” 两人商量好,云起回房换衣服,经过陆安然身边,忽而压低了身体,轻佻一笑,“看你刚才那样子,还以为你呷醋。” 陆安然眼皮半垂,声淡如水道:“世子想多了。” “是吗?”云起笑得意味深长。 — 院子里升腾起一股青烟味道,袅袅从隔壁墙飘过来。 “阿嚏——小道士,你再搞这些我把你香炉扔街上去。”鹿陶陶捂着鼻子跳上跳下,圆脸快皱肉包子。 寻清稚嫩但老成的声音紧随其后,“施主请谅解,师父说早晚课是宫观内道教徒必修课,每日规定卯时为早课,诵《清静经》、《心印经》、《禳灾告厄经》一遍,晚酉时为晚课,诵《救苦经》、《升天得道经》、《解冤拔罪经》诸如此类。修自身之道,赖先圣之典也,诵上圣之金书玉诰,明自己之本性真心,非科教不能弘扬大道,非课诵无以保养元和。” 鹿陶陶改捂鼻子变成捂脸——被小道士念得牙疼! “我说你小小年纪,能不能不要这样烦人。” “非也,诵读经文上消天灾,神护国家;下禳毒害,以度兆民。施主你心性不足,不如和我一起诵经几日,可观其效。” 鹿陶陶抱着脑袋一歪,倒在陆安然旁边的桌子上,“我死了。” 墨言一脚踩入院门,听到这句,忙不迭道:“晚上准备口大锅,把这只狐狸剥皮炖汤。” 鹿陶陶对着他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本大仙今晚先吸光你精气。” 云起理着衣袖出来,换掉沾染晨露灰尘的衣裳,一套水蓝色上好丝绸锦缎,袖子宽大,袖口绣大团锦绣繁花图案,领口用彩色绣线勾勒云纹图式,腰带垂挂玉佩,大红色丝绦涤荡,万分招摇又鲜艳。 花团锦簇打扮得像花孔雀,但是配上这张妖艳风流的脸庞,勾人心魂的桃花眼一挑,显得格外相得益彰。 “云大聪明,你去相亲啊?”鹿陶陶捂嘴偷乐。 云起桃花眼一扫而过,问墨言:“龙岭情况怎么样?” “惨,太惨了。墨言绘声绘色道:“猛兽多厉害,冲撞过来直接把人踩成肉饼,陷入地面半尺多,铲子给铲起来后,别说肉了,骨头都连不成一条,剁巴剁巴直接可以和馅儿。” “死了多少人?” “有十来个,除祁尚手下两个士兵,其他都是三元宫的人,剩下那些个受伤倒不是动物撞的,而是逃跑时自己人撞自己人,互相踩踏,才造成那么多伤者。” 鹿陶陶双手往前展开上下摆了摆,“这回那些个道士真升天了。” 墨言抓了绿豆水晶糕塞嘴里,含糊不清道:“升不了,死的几个都是小道童,恐怕修为不够,守在最外围头一个遭遇野兽,那些个老道一看不对跑得贼快。” 云起轻呵:“看来危机面前喊无量寿佛也不管用。” 陆安然掀起茶盖轻轻一推,“人之本性。” — 临华殿,皇帝接过王且自飞鸽身上取下的书信,从上而下看完,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化,到最后完全阴沉下来。 二皇子子桑皓忐忑不安地等着,半晌没动静忍不住稍稍抬头偷觑一眼,正好与皇帝暗沉的目光对个正着,浑身一抖,“父皇。” “你说要去帝丘?”皇帝目色很深,令人无法看透。 子桑皓垂下脑袋,躬身道:“儿臣以为祈天迎福是大道行,儿臣也想出一点绵薄之力。” 皇帝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即便不说话,浑身威压令子桑皓倍感压力,一个劲审视自己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对。 有时候子桑皓特别佩服南宫止,每次他单独面对父皇都力不从心,不知道南宫止怎么一次次在临华殿潇洒来去。 这回帝丘摆道场,除却早前请缨去帝丘除悍匪的太子,其他皇子公主并未随行,但就因为有个太子在那里,淑妃左右不放心,就怕功劳全给太子捞了去。 “前一个太子,后一个南宫止,天大的好事全落在他们头上。”淑妃涂着丹寇手狠抓了一把帕子,凌厉的眼神一转,“你去和你父皇说,你也要去帝丘。” 子桑皓暗暗懊恼,早知道提了之后父皇不高兴,还不如就待在王都也没什么不好。 左思右想,这几日苏家小姐都没有入宫,接了大公主的帖子也推说不方便,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你的消息倒是快。”皇帝冷哼一声,把子桑皓的神志拉回来,他有些莫名地抬起头来。 “父皇,儿臣不懂。” 皇帝五指摊平压在信纸上面,身体微微伏低了,侧斜方向看过来,眼底布满阴霾,黑雾雾,根本看不明白里面的情绪。 “薛泰在帝丘安了好一份家业,没少给你二皇子添砖加瓦吧?” 子桑皓悚然,没来得及掩饰的震惊全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薛大人奉旨出任督军司马,自,自是要在帝丘落户。” 皇帝扯了扯一边嘴角,笑比不笑还可怕,“你想去帝丘朕知道了,先回去。” 子桑皓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终究在皇帝沉压压的目光下缩了回去,双手举高过顶,行礼道:“儿臣告退。” 一脚踏出临华殿大门,重重吸一口气,抹掉额头冷汗,忽而想起什么,一把拽住守在大门口的王且。 到了没人的拐角,压着声音问:“王公公,你不是说父皇今日心情尚可,怎么一上来就训斥本殿。” 王且给拖得直喘,抚着心口道:“二皇子,老奴没说假话,只不过后来皇上接到了帝丘来信,就……” 子桑皓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不禁问道:“刚才你给父皇的信笺从哪里寄来?” 王且略作思忖,寻思这事儿迟早也会传出去,左右看看,捂着半边嘴耳语道:“老奴跟二皇子随便一说,二皇子切不可出去问。” 子桑皓点头:“王公公放心,本殿明白。” 王且声音更低了,“帝丘闹鬼,有夜叉吃人,满门皆屠。” 子桑皓脑子里快速旋转,想到皇上刚才的话,心里立马提起一口气,想到一个问题—— 莫不是夜叉吃人这个事和他小姨夫还有关系? 不行,他得马上回去问问母妃。 王且一把拉住子桑皓的袖子,“另一桩事。” 子桑皓惊讶,“还有?” “龙岭道场遇袭,死伤无数!” 子桑皓这回更待不住,但对皇帝贴身服侍的老公公还是客气有加,“王公公对本殿如此坦白,本殿记着情分,不会令王公公难做,你放心吧。” 王且笑着拱拱手,道:“二殿下慢走,老奴还要听候差遣,就不送了。” “王公公留步。” 王且一甩拂尘,从角落里走出来,二皇子三两步快要走出前院,他摇着头无声笑了笑,随后挺了挺胸膛重新站在临华殿门口。 — 午饭后,云起带着墨言去了一趟县署。 陆安然在家里把东西准备好,擦拭完最后一把柳叶刀,云起悠哉悠哉返回府邸。 “官府批文,”云起拿着一张展开的纸在陆安然面前抖了抖,“走吧。” 陆安然颔首,让无方把她准备的草药和刀具都放到马车上,其中最瞩目要算一口硕大的铁锅。 云起抽了抽嘴角,“锅还要从家里带?” 陆安然坐好后回头,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不然呢’几个字。 “我以后每次吃饭前都要想一下,这口锅有没有让你蒸过大骨头。”云起望天幽幽一叹。 陆安然:“……”倒也不用。 鹿陶陶从马车顶倒吊一张脸从窗口探进来,“噫,你们口味好重哦。” 马车行至义庄附近,还没停下,无方凌空飞掠而来,满脸霜色道:“出事了。” 帝丘问道 第177章 藕空多心 义庄位于帝丘县城最北面,原是一座土地庙,后来庙宇荒废屋顶塌落,官府出面修缮一二,改成了义庄。 以佛身压阴邪之气,鬼魔不侵。 时值正午,空气里渐有暑气,火红的日头粲然,而比之灼光浓烈的是义庄从里而外升腾的大火。 几乎马车刚停下,云起矫健地从里面跃出,随后往后伸手。 陆安然只犹豫一瞬,让云起抓着一用力,从马车上跳下落地。 两人刚站定,身后一个人擦肩跑过去,却因为脚步不稳整个人侧摔倒地,手里捧着满满一木桶水全都洒在泥地里。 “老爷,夫人,大公子……老天不公,老天爷没眼啊!” 陆安然抿了抿下唇,她已看清前面灰头土脸,此刻痛哭流涕的正是那位周家老管家。 云起使了个眼神,墨言走过去把人扶起来。 周管家还在嚎啕大哭,“这般磨难,为何就落于我周家,人都死了,你老天爷连尸身都不放过,非要作弄至此!” “这火是救不下来了。”云起原地看了片刻,摇头道:“看来我们和周家人无缘,几次三番总是错过。” 三间瓦房土木结构,夏日干燥,一把烈火焚烧,顷刻间火舌就将这小小房子吞没。 陆安然略遗憾,“这些尸体断颈有齿痕,伤口不齐,有骨渣碎肉,确像是啃噬而死。但我在他们几个人身上发现各处处伤不一,只是皮肉腐烂厉害不能分明,原想着蒸骨辨痕迹,现在这样一烧,怕很难再取证。” “齿再尖利不可伤及骨头,”云起眼珠子微转,马上明白她的意思,“你想判定是否利器所伤?” 周管家快哭晕过去,干嚎都嚎不出来,只呜呜咽咽不停,老泪纵横。 墨言左右看看,这里空旷没有其他房舍,只得架着人去了旁边树荫下。 陆安然和云起一起往那边走,边道:“所谓夜叉无人得知,我们既然遇上了,必要考虑周全,不放过任何一种可能。” 云起赞扬道:“很好,没白受本世子这些日子的教导。” “老头儿你有什么好哭的,你们帝丘的风俗不就是三天内把人火化。”鹿陶陶邪恶的一笑,“我说,不是你自己放的火吧?” 周管家一怔,完全没想到有人说话这么刻薄的样子,哽咽道:“姑娘怎能乱说,我是想送老爷夫人他们一程,可我准备的纸扎还没备齐,绝不会就这样放他们残缺身体去阎王殿报道,来世也做不成全乎人。”说着说着,又伤心地低头哭泣。 鹿陶陶撇撇嘴,“活人还管阴间事,你这么伤心不如陪他们去呗。” 周管家愣愣地抬起头,眼泪卡在眼眶里,咬咬牙:“姑娘说的对,周家一百多口就剩我一个没用的老头,我活着还有什么用,不如随着老爷一起死了!” 还真的要冲进火堆里,让墨言抓着一敲后脖子给敲晕了。 云起不满:“你弄晕了本世子还怎么问话?” “呃?” “笨不笨,你可以拿绳子绑住他啊。”鹿陶陶火上浇油。 墨言挠了挠头,忽然反应过来,“嘿,不是你在旁边刺激他我至于动手吗?” 鹿陶陶望天,“什么?听不懂?我什么都没干。” 待周管家再次醒过来,钱知县已经从县署赶过来,右脚直跳着喊:“作孽啊作孽,完了完了。” 昨日督军司马发信函给他,要亲自来帝丘询问案情,钱知县急了,一听云起有办法能查清周家死亡真相,当即盖章准许云起便宜行事。 结果尸还没验上,周家一大家子连带着义庄全化成灰了。 “云世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云起桃花眼一挑,“本世子还想问,怎么去个周家结果人全死光了,验个尸又放一把火给本世子,这是针对周家还是本世子。” 钱知县让这么一反问,问得一时哑然,半晌,期期艾艾道:“下官以为,一切纯属巧合。” “周管家。”云起侧转过身,看向地上一脸灰败、目光呆滞的老者,“你在义庄守着,何时发现起火,可看到可疑人事物?” 问了两次,周管家才缓缓移动脑袋,又用许久时间反应,声音干巴巴地说道:“我一直在义庄里,唯有中间离开一段时间,回来看到房顶冒烟,已经来不及了。” 周家人都没了,周管家服侍了周厚一辈子,临了居然他给送终,作为一个忠仆,他没有弃主人不顾,依然兢兢业业地给一家子烧纸钱、守夜。 只是早上纸扎店的伙计跑来,让他去对一下数量和部位。 因为周家人残缺的位置不同,每个人要补的也不一样,怕弄错了,周管家只有自己亲自跑一趟。 “就是这样,我就离开了一个时辰不到而已。”周管家痛捶胸口,伏地而哭。 火起的突然烧的也快,原地三间小屋已被摧毁殆尽。 — 午后,皇帝照例服了丹药小憩片刻,醒来顿觉神清气爽。 王且给皇帝披上外袍,“皇上这几日精神好多了,东岳真人真是神。” 皇帝端了温热刚好的茶喝一口润嗓,语焉不详道:“他要能解决了朕的心腹大患,才算得上真神。” 王且垂着脑袋躬身退到旁边,只当听不懂般笑着说:“刚才淑妃娘娘亲手做了些点心送来,老奴是否现在给皇上端上来?” 皇帝眼眸往后一扫,顿了顿,道:“你让御膳房做一碗糖藕糯米送去关雎宫。” 这就是不必上点心的意思了,王且眼皮子闪了闪,垂头应是。 半个时辰后,淑妃和二皇子面对面坐着,前面桌子上摆着一碗糖藕糯米。 淑妃妍丽的面容罩了一层寒影,眉宇间有几分忐忑,“本宫让红裳打听过,皇上并未吃本宫送去的东西,却打赏本宫一碗甜点。” 子桑皓双手交握上下摆动,忽而灵感一闪,“藕片中空多心,却以糯米填满,难道父皇的意思是……” 淑妃凝眉,“什么?” 子桑皓略有不安地抬头看过去,道:“告诫我们心眼不要太多,父皇心清目明全都知道。” 淑妃想来想去,烦躁地起身道:“你姨夫在帝丘有些生意,暗中为了你也出过不少力,如若这中间出点差错,别说你姨夫讨不得好,唯恐连累你。” 子桑皓不明,“既是生意,为何连累?难道夜叉杀人还真的与姨夫有些关系?” “闭嘴!说的什么胡话,薛泰再犯傻也不至于做这等子混事!”淑妃呵斥一声,绕着房间转圈,“此事你不懂,也不需要了解,总之皇上突然提起你姨夫肯定有原因。”猛地止步,“我先写封书信。” 关雎宫如何因为一碗糖藕糯米陷入混乱不提,皇帝已在临华殿召见柳相知。 “此番道场出事全因太子急功近利,导致猛兽袭击龙岭。”皇帝说话的声音不高,但从他眼角挤压的皱纹可看出隐含震怒,“朕准备召他回王都。” 柳相知盘着佛珠,听后抬手行礼,“皇上,太子事前并不知情,帝丘穷寇悍匪盘踞山头多年,太子深知放任逃离必然后患无穷,到时依旧百姓蒙难。至于猛兽成群出没,确属异常。” 皇帝不作声,柳相知分析道:“帝丘多山岭,群山掩映丛林诸多,照理说兽类安家,非群而居,更不会没来由地聚成一团。还有一点,臣今日收到的信函表露,太子围捕一带更无一只野兽行踪,这场兽潮突如其来,其中当有缘由,更应查明。” 皇帝两指转着玉扳指,黑眸往下压,“总不会又有什么前朝遗臣想要同朕作对,使点什么好让朕不痛快。”冷笑一声,“这样的话,朕是不是更该怀疑太子居心不良。” 太子除了是大宁朝的太子,还有个前朝舞阳公主的亲生母亲,若有人想要兴风作浪,太子无疑是一个好人选。 随着前朝和大宁朝之间时间线拉长,当初令人惊鸿一瞥的天下第一才女舞阳公主越来越黯淡于人们记忆里,反而经前面假银票一案,前朝余孽带给皇帝的深恶痛绝越发鲜明。 而作为拥有前朝血脉的子桑瑾,又身处太子位置,无论怎么看,都不可避免地首当其冲成为两者较量被拉扯出来的竞争品。 这两年,柳相知从皇帝逐渐不耐烦的语气里已经明白,他对太子的容忍和对舞阳公主的惦念一样慢慢消散了。 柳相知为着故人轻叹惋惜,表面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口气,“事情一出太子马上补救,如今百姓对东岳真人和三元宫反而更为推崇,威望达至鼎盛,倒属歪打正着。” 于公于私,柳相知都希望大宁朝如今这位太子能够继续安然无恙地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 皇帝不以为然,“百姓容易被人诱导,但不是没有聪明人。” 他更相信,这样的意外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 稍缓,皇帝又开口问道:“新军行进到哪里了?” 柳相知估摸过后,答:“这两日许是差不多到了沧州府一带。” “千赤和阴家呢?” 这么一提,还真有件事要禀告,“近日千赤国递请书信,今年秋时千赤国能否减免一层贡品,到时他们国主亲自前来给皇上贺寿。” 秋后丰收,也是属国向大宁朝进贡的时间,恰好皇帝的生辰也在那段日子。 皇帝拢了拢龙袍宽袖,冷哼道:“金银钱帛可减,让他们多造一艘百人大船交换,至于金焕珉,也不用来了,朕懒得见他。” 帝丘问道 第178章 学医无用 县署出动一台水车,将义庄的火都浇灭,不过烧也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堆狼藉。 钱知县手下衙门捕快去检查一圈,回来一五一十的禀报:“案头烛火倾倒,火油点着了底下稻草,一下子把火带起来。这里头本都是木头土瓦,天气又干燥,偏偏地上铺了不少干草,所以很容易着。” 没人注意的时候无方靠近陆安然,站在她身后点点头,“确实如此。” 云起耳尖,听到后叹息:“看来真是意外。” 鹿陶陶从不考虑别人的心情,故而可以直率地倾吐道:“老头儿,这火还真是因你而起,大白天你点什么蜡烛。” 周管家满面惨白,一双眼睛直愣愣没有焦点,在墨言时刻担心他突然抽过去时,他猛吸一口气,冲着废墟大哭道:“是我不好啊,老爷,我害了你们啊……叫我们怎么有颜面死后面对你们啊……” 钱知县自己心烦意乱,让周管家吼得脑袋发疼,指挥手下赶紧劝劝,好不容易等周管家再次平复下来。 他用袖子抹着老泪,“人死后阴魂混沌,烛火可作明灯,引领亡魂回家,我怕老爷他们找不到路了,才日夜点着两盏灯,只是没想到啊,我万万没想到,我就走了片刻,烛火就倒了,我该死啊……” “行了行了,点都点着了,你还说什么。”钱知县烦躁地摆摆手,转身带着希翼地看向云起,“云世子,您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云起一摊手,“人都烧成炭了,能怎么办?还是选个时辰给葬了吧。” 钱知县眼皮子狂跳,回头怎么给督军司马交代啊! 从义庄离开,云起用玉骨扇敲着手心,脸色在逐渐西沉的霞光里明暗变化,“真是太巧了啊,晚一分都不行。” 陆安然拧过头,“世子不相信是意外?” “非也,”云起眉宇微挑,桃花眼缀入晚霞,火红的妖冶,“不过意外也可以人造出来。” 陆安然敛眸,顺着道:“有人趁周管家离开的时候,将烛火推倒。这样一来,难道喊周管家去的纸扎店也有嫌疑?” “有没有问过不就知道了。”抬手打了个响指,对着半空中说了句:“查一下纸扎店。” 没人出现也没有回话,但陆安然知道隐身在暗处的暗卫必定已经接了命令前往。 陆安然淡淡一笑,“帝丘虽远离王都,但来的人不少,世子不怕暴露了。” 云起抬了抬下巴,很自得地说道:“傻,像本世子这样素来行事嚣张的人,如若出门没几个像样的手下,你觉得匹配得上吗?” “嗯,很贴切。” 云起嘶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你在讽刺本世子?” 陆安然神色淡然地移开目光。 天色已晚,他们现在去猴子山的话,到了那里完完全全天黑了,只好等待明日天亮了再去。 “还有,墨言前一次去县署找过钱知县,但是对于周家的事了解得还不清楚。” 云起轻笑,“你以为他真糊涂,像钱良这样的老油条,最懂得明哲保身,他越是不说,越说明周家在这当中有猫腻,行了,本世子明日再跟他好好‘聊一聊’。”后面三个字重音突出。 陆安然了然,恶人还得恶人磨。 “啊,好困。”说完正事,一夜没睡的疲倦涌上来,云起打个呵欠,用手指头拽了一下陆安然的发丝,“本世子回去睡一觉,把你的凝神丸拿来给本世子用用。” 陆安然蹙着眉扯回头发,“世子宝物众多,我手里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东西,配不上世子。”“何时这般小气了,还说没生昨晚的气?” 陆安然不解怎么这两者挂钩,好笑道:“世子凭什么理直气壮问我要东西,我可从未和你要过。” “我给了,你还回来了啊。”云起耸耸肩,“再说,你人都住在我家,还和我分什么彼此。” 拿人手短,住人家的嘴短,陆安然果然说不出话来。还有一半原因,概是想到当初那块稀罕的昆仑软玉,云起确确实实是眼也不眨地就塞给了她。 于是回去后,陆安然没有拿出凝神丸,而是给了秋蝉一些香料,让她给加到香炉里。 — 第二天天没亮,陆安然就听到淅淅索索的动静响个不停,她前一晚没睡好,因此有些懒怠,迷糊中又睡过去,直到天光大亮才起床。 “之前外边什么声音?”陆安然洗漱时想到,顺嘴问秋蝉。 秋蝉现在摸清楚了陆安然喜好,每一份早点都是小碟子装,但是花样很多,摆了半个桌子。 听到问话,抬起头来,道:“是寻清,他让我准备了一些道家法器,说是义庄那边煞气太重,他要去做个道场,驱驱邪。” 说起寻清,秋蝉话就止不住,“人才那么点高,整日里琢磨的都是鬼啊神的,说出来的话我都学不来,非要去那边摆满三天,怎么劝都劝不了。” 陆安然反而不是很惊讶,寻清经历不同,自然与一般年纪的孩童不一样,只要不违背本意,能够随心所欲,其实也未尝不是好事。 秋蝉不这么觉得,脸上露出一丝怜惜,道:“整三天就盘坐那里念经,正常人都受不住别说一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师父,怎么教孩子的,也不知道心疼,偏偏这孩子也倔强,唉,我想着给他搭个棚子,晴天蔽日,雨天遮雨。” 陆安然听着秋蝉不停念叨,居然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怀念,直到快吃完了才咂摸出味道,原来她竟然习惯了春苗每日在她吃饭时翻腾左右邻居那些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到底秋蝉也不似春苗爱好打听,感叹完就收拾收拾退下,嘴里还惦记要找人给寻清做个凉棚。 陆安然趁云起还没起来,从旁边摸出一本蓝底子册子,上面是她自己亲手写的书名——《医辨杂记》。 说是杂记,还真就很随意,都是她在验尸过程中的心得或者疑惑处。如果之后疑惑得到解答,她便用小篆再添上,如果没有,会空出一小片地方。 这回也是,她把周家人的情况写了一下,再回看一遍,在‘表有外伤,尸身腐烂暂不可辨’几个字下面划了一道线。 她一贯思考的时候,笔就在手里抓着,保持一个动作很久不动,连墨汁什么时候滴在纸页上也没有察觉。 一抹人影悄悄靠近,在贴近窗台的时候突然窜出来,大叫一声。 陆安然眼皮落下又抬起,搁下手中毛笔,望向隔窗笑得一脸恶劣的少女,启唇吐出两个字:“幼稚。” 少女笑容散了,嘟嘴道:“陆安然你这样很没有意思啊。” 陆安然倒也没有解释,她虽然在想事情不错,但少女靠过来那么大一个人影,她还是能感知到。 少女人矮,扒着窗台后两个脚不免垫起来,歪着脑袋靠在手臂上,说话时脑袋一颠一颠,“云大聪明问你要不要现在出发去猴子山。” “云起醒了?” 鹿陶陶眼珠子一转,“小姐姐,你们两交流还要我传话,难道闹矛盾啦。” 陆安然一眼看穿,“如果是传话,来的是观月或者墨言。” “哼。”鹿陶陶揉了揉鼻子,“女人啊口是心非,怎么样?还在意昨天那颗小草啊?” 陆安然整理桌上东西,头也不抬道:“人家叫禾禾。” “禾苗嘛,不就是田里稻草。”鹿陶陶手掌一用力,人弹跳起来坐在窗台上,“放心好了,你这样心思深沉的女人,她一定不是对手。” 陆安然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几个装了不同草药的荷包,她治病不是很精通,但做药很有一手,昨晚给云起的香料比市面上最贵的安息香都要上乘。 鹿陶陶得不到回应,无趣地摆摆手,“好了好了,我就直说吧,我最讨厌她那样表面一派仁慈假惺惺的人了,就只有他们是救死扶伤的烂好人,而其他人就得一个烂字。” 陆安然停下手上动作看过去,沉静的黑眸带着一丝透彻,“你讨厌医者,为何?” “呵,你不也是?要不然你干嘛当仵作。” 陆安然摇头,“我走这一途因为我心性不适合学医。” 鹿陶陶歪头想了想,“哦也对,你让医宗赶出来的嘛。” 陆安然:“……” “学医有什么用。”鹿陶陶对着空气愤愤不平,“虚情假意,口蜜腹剑,表里不一,假仁假义!” 陆安然撩起上眼睑,“你口中虚情假意,口蜜腹剑,表里不一,假仁假义,泛指一群,还是特定为某个人。” 鹿陶陶皱皱鼻子,扭脸哼一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安然把最后一个荷包塞入袖袋,“一个人,还是个男人,一个当大夫的男人。” 鹿陶陶惊讶地扭回头,满脸写着你怎么猜到的表情。 “使女人耿耿于怀,不是仇人便是男人。”陆安然淡淡道。 鹿陶陶忽而使坏一笑,拖长尾音哦了一声,“所以你承认这两天和云起闹别扭咯。” 陆安然有心解释,视线里闯入刚刚还在被谈论的男人,花团锦簇的水蓝色锦缎换成银白轻袍,柔软光滑的布子,衬着他眉眼张扬,异常夺目光彩。 有什么敲了一下她心口,那声解释就这么消散于无形。 帝丘问道 第179章 周家隐秘 马车刚转出巷子,一人从旁边隐秘拐道出来拦阻。 “世子爷,陆大小姐,等一下!” 云起用玉骨扇撩开马车帘子一看,挑嘴笑道:“于知府啊。”视线下移,“你这新造型?” 于方镜没穿官袍,换了一套儒生青色装束,头戴进贤冠内衬巾帻,脚踩平步青云鞋,活生生一个书院学子模样。 于方镜苦笑一声,忙摆手:“世子爷您可别取笑下官,下官找你们两有事。” 这个事说大也不大,不过正是云起和陆安然此行目的。 三人就近选了个茶楼坐下。 于方镜先开口道:“县署你们还是别去了,下官和薛督军一起来的,他去见钱知县了,这不,我寻机才跑出来跟您二位通通气。” 云起一看于方镜的打扮,再听他说的话,当下明白道:“哦?这么说,于知府还躲着薛督军来的了?” 于方镜张张嘴:“也非特意避开,只不过薛督军此刻气性正大,下官怕图惹是非。” 云起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道:“于知府是想要和我们通什么气?” “这个嘛……”于方镜单手压着茶碗,眸子微微一转,道:“如下官没猜错,世子爷可是要去找钱知县问周家的事情?” 话虽带着疑问,但语气显出几分明晰透彻的肯定。 云起微微挑眉,没说是不是,“本世子倒是听说周家背后有靠山,既然薛泰来了,那这个靠山再清楚不过。” “此乃一。”于方镜竖起一根手指头,“官商互惠互利,大宁朝虽明令禁止,但暗中做这些事的比比皆是。” 陆安然一直沉默,到了这会儿疑惑道:“难道是因为二皇子?” 提到薛泰,就不能不说他背后的人,便是远在王都的淑妃及二皇子,所谓一荣俱荣,都是一脉相连,不可分割。 于方镜却摇了摇头,“这个第二点,在周家本身。” 从周家遇到夜叉到灭门,再到如今尸体被焚,云起和陆安然已经察觉出这里面的不寻常,这个商贾家族不止和当朝新贵有密切关系,或许还藏着更深沉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周家几代扎根在帝丘这块地界,算上周厚祖父那一辈开始,做的都是行商买卖,就算从小摊贩开始,几代积累也成就了一些家业。” 于方镜开始述说:“但这个家业不足以担当起帝丘第一首富,甚至于隶城也少有人能及。” 云起一手搁在桌面上,往后懒散的靠着,闻言也不过轻飘飘的睨一眼,不是很上心的说道:“照你这样说,周家再发展下去隶城都装不下,快成大宁朝首富了。” “这倒不会。” 于方镜语气太过笃定,让两人不解。 “世子爷以为周家这般财富为何还屈就缩在帝丘一方土地。”于方镜扯了扯嘴角,笑容有几分冷嘲,“因为他们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买卖!” 云起升起几分兴致,眉梢一扬,“说说看。” “最初周家开米行、布庄,仅仅是帝丘诸多乡绅中一个,后来周厚接了家主的位置,开始盘算起怎么让周家更上一层楼,于是他挑了一桩最赚钱也最黑心的生意。” 陆安然思忖于方镜口吻,将开设赌坊、妓院这些摒弃掉,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官府允许下的正经营生,猜测道:“贩卖私盐?”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来钱最快也最危险的一项。 谁知,于方镜再次摇头,“这虽然犯杀头罪,但冒风险的仅仅是他周家人,所谓黑心,便是舍弃伦理道德,干的丧天良之事,比如说……” 他停歇一瞬,表情格外冷肃:“贩卖人口。” 陆安然眉头拧起,连云起挥扇玉骨扇的动作都自然而然停下来,两人神情中都带有几分诧异。 少顷,云起轻呵:“周家人好大的胆子。” 于方镜叹道:“他们专门笼络了一群大胆匪徒,或抢或拐骗,凡是女子都卖到更远的地方,至于儿童,遇上男孩也许还能卖给人家,女孩就遭罪了,多半折断了手脚让她们在街头行乞,乞讨得来的钱财全都上交,而她们连个温饱都无法满足。” 换个人听了,可能早就义愤填膺,恨不得把周家人的尸体再拉出来鞭挞一番。 只不过这两人一个向来心性冷清,一个又对世上所有事都抱着散漫的心态,所以听下来尚且镇定,只是从蹙拢的眉头依旧可见几分唾弃。 云起合扇在手掌中,手指摩挲扇柄上的玉雕,桃花眼微垂,带了几分冷意,“既然明知周家人所为,官府却不作为?” 于方镜听出这里面的不满,摊手喟叹道:“下官刚才也说了,周家人专门养了一群不要命的穷凶极恶之徒,事情经手全是那些人,别说抓不到人,便是抓了,你一审问,周家人根本没有沾染半分。” 陆安然眼睑微敛:“好手段。” “还不止这样。”于方镜喝了口茶,接着道:“这事后来败露了,其他县的一个男人来这边当帮工,结果认出街上乞讨双腿残缺的女孩正是他们邻居失踪三年的女儿,他为人也谨慎,当下并没有声张,而是暗中回去喊了整个村的男人过来,争执当中直接把当时看押女孩的人给打死了。” 这个事情闹大,周家肯定干不了了,忙着撇清自己的同时,大街上时时见到的那些个女孩一并不见了。 “人去哪儿了?”陆安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于方镜吁出一口气,“原本大家都不知道,我前面一任知府王大人对这个事耿耿于怀,一想起来夜夜难以入眠,所以坚持不懈地派人找了很久。” “找到了?” “在一座荒山后面的水潭当中,不止是那些个女孩,还有数十个彪形大汉。” 话音落,三人陷入不同程度的情绪里,一时都没有说话。 云起最先打破沉默,“那几个大汉想必就是受周家指使者?” 于方镜点头:“不错。” “本世子有点疑问,虽然周家心术不正,但毕竟是普通商贾之家,为何能一夜间这么干净利落地处理所有人。” 几个小姑娘也就算了,那些穷寇哪个都不好招惹,怎么会让人乖乖捏住颈喉随便处置。 “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于方镜道:“王大人离任前还心心念念这桩事,才特地告知下官,希望下官替那些枉死的女孩以及不知被贩卖在何处的妇女孩童讨个公道。” 提及这些有点沉重,云起故意转了话头,“莫非周家经此累积财富,一跃成为帝丘首富?” 出乎两人预料,于方镜再次否定,“这个买卖做的时间不长,但周家从中获取暴利,算是给之后在众乡绅中脱颖而出打下垫石。” “本世子有个疑问,”云起摩挲着玉坠,眸色微深,“薛泰可参与其中。” 于方镜略作思考,道:“按时间推算,当时薛督军还未在隶城任职。” 云起颔首,示意于方镜继续说。 “许是周家人尝到甜头,也可能欲望被养大了,切断了前一桩买卖的所有联系后,他们又想了一折——放账取利。” 这一回周家人做得很隐蔽,“之所以发现,完全是因为王大人对周家那点执拗。” 用正常的营生手段为掩护,暗中做着不为人知的阴暗买卖,周家人利滚利,一举成为帝丘县乃至隶城最富有的人家。 “所以周家人不会离开帝丘,在这里他们就像土皇帝为所欲为,离开了未必还能这般如鱼得水。” 于方镜说的这些与周管家的话完全相悖,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看来有必要再找周管家详细审问。 眼下还有个疑问,“既然王大人都查到了这么多,为何没有上禀,就因为后来周家多了个薛泰罩着?” “并非如此。”于方镜面色古怪地抽了一下,“要说周家安然无虞这么些年,除了做事仔细外,恐怕还有老天爷的关照。” 云起轻嗤:“看来老天还真是不长眼。” “给王大人透露这些的证人,在王大人派人去取证物前突然旧疾发作去世,而证物也掺夹在一众遗物当中,让家人一同烧掉了。” 该说王大人运气不好,还是周家被庇佑。 说完这些,于方镜又透露,“按着王大人的调查,薛督军是否清楚周家放利不知道,但薛督军曾经和周家人合作私自占山开挖。” “挖什么?” “据说是一个小型铜矿,就在分水岭一带。” 一壶茶凉透,事情也谈得差不多了,于方镜说道:“下官之所以候着两位,一是薛督军若知道了夜叉案由世子负责定然迁怒,世子虽然不怕他,可还是避开为好;再则钱知县在帝丘日久,周家这些事必有所耳闻,他既有心隐瞒,定不会如实吐露,不到关键时刻,哪一方都不会得罪。” 云起哂笑:“于知府不怕得罪薛督军吗?” 于方镜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句实话,按照下官以前作风,遇到这些事尽力避开都嫌麻烦,不过这里面不止是陆小姐有恩于我,还有王大人……” 每每思及王大人垂垂老矣眼里饱含老泪,抱拳拱着双手一拜到底,恳求他一定要将这个案子彻查清楚,给那些无辜受害者一个公道,让那些肮脏污秽全都暴露在天光之下,严惩周家这等丧尽天良的商人,他心中都不是滋味。 “下官虽看重官途,但下官也是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者,不至于路见不平即出手,也还算尚存一片热血赤胆。” 如此慷慨激昂,云起只是抬了抬眼皮,“王大人没做到的事,于知府你运气好,一上任就解决了。” 如今周家人满门皆灭,算得上另一种意义的解决。 然而于方镜没有事情尘埃落定的轻松,透着疲惫道:“世子爷,您真相信有夜叉存在吗?” 帝丘问道 第180章 花香蝶来 茶楼下有姑娘挎篮子在卖花,窗户一打开,浓郁的栀子花气味充盈整个房间。 云起双手抱臂,懒散地倚靠在窗台边上,看着于方镜乘坐的马车从巷尾慢慢消失。 他轻笑着转眸道:“这滑头,既要在我们面前卖个好,还不想就这么得罪薛泰,又顺水推舟把周家案子过渡到我这里,一举三得啊。” 陆安然喂了一口凉茶进嘴里,舌苔发出点微苦,“听于知府的口气,好像周家被灭和他们如今所做的事情有关。” 再说得清楚点,比如利益纠葛。 “周管家说周厚准备带全家逃离,从周家人收拾的行礼来看,此话不虚。如果不是夜叉索命,那么他为何这么做?” 陆安然清眸如雪,“周家不能继续留在此处。” 云起手指轻点窗台,“也就是说,有不得不让周家离开的原因。” “或许夜叉,”陆安然停了一下,缓缓吐出,“恰好成为了周厚搬家的契机。” 正好帝丘县出现夜叉杀人,如果周家心怀鬼胎故意把夜叉这桩事往大了宣扬,利用这个机会逃离帝丘。 云起立在窗前,有阳光落入眼中,清绝的面容漾起一抹自信笑容,“莫非真如本世子所料,周家的夜叉和别人遇到的夜叉,不是同一个物种。” 陆安然稍微想了下马上理解过来,言外之意,周家的案子和其他死者归为两案。 “墨言。”云起朝外召唤道:“查一下周家私自开挖的铜矿。” — 从茶楼出来,陆安然多看了两眼卖花的姑娘,她动作幅度不大,只是脑袋稍微偏了偏,谁知让云起看在眼里。 “想要?” 陆安然否认,“不是。” 云起扬起眉梢笑了笑,桃花眼流露出一股恣意,“想就说想,我又不会笑话你。” 他径自走过去往花篮里一看,除了带绿叶剪成枝的以外,还有一个个栀子花手环,雪白的花朵围绕一个圈,在绿叶间肆意绽放。 “要哪个?”云起好整以暇道。 陆安然抿了抿唇角,瘫着一张脸道:“花环。” 云起笑出声,扔了银两过去,“来来来,篮子里所有的花环都给我。” 卖花姑娘一惊,“公子,钱给得太多了,我找不开。” “不用找,本公子高兴。” 卖花姑娘喜不自胜,干脆把篮子都递出去,还特别殷勤道:“姑娘,我给你带上吧。” 一盏茶后,陆安然右手多了一个花环,粉色丝带与花朵重复缠绕在纤细白皙的手腕上,使得芳香如影随形。 她眼中不见多少欣喜,反而眸色幽深,像是通过栀子花在看另一层事物。 云起拨了拨篮子里剩下的花朵,“美人如花,相得益彰,所以不用不好意思。” “谢谢。”陆安然抚上娇嫩雪白的花瓣,唇齿间溢出一声很低的叹息。 云起耳尖,立马问道:“叹什么?” 两人走到马车前,没有急着上去,陆安然道:“北地严寒,这个时节冻土才开始融化,并没有这种花。” 云起似有感悟,“你若喜欢,日后弄些南方的土壤回去精心培植便是。” 陆安然没有接这个话茬,自顾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花,其实是一幅画。” “画?” “嗯,在我爹的书房里。”话有余韵,带着烟雨天的迷蒙,“画上人手上就有这样的花环。” 陆安然没有说,画上的人是她母亲,而陆逊和她说—— “第一次遇到你母亲,她的手上就带着这样一朵栀子花的花环。” 那个时候,陆安然知晓了这花的名字,但比之更大的疑惑在于,“父亲,为何母亲脸的地方是空白。” 陆逊背对着她,静默许久,才开口道:“你母亲太美好,世上再好的画手都画不出她一分一毫。” 至今,陆安然不知道她的母亲长相为何,那幅画给她的印象又过于深刻,故而在看到同样的花环时,她忍不住驻足。 还没出城,马车忽然停下来。 “无方,遇到谁了?”云起了解无方的脾气,如果不是有人拦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停下。 不等无方回答,隔着帘子传入观月的声音:“世子,与禾禾姑娘同村的村人找到了。” 云起略惊讶地挑开车帘,“哪里找到的?” “也不能说我们找到,是她自己从山里闯出来,正好遇到了我们的人。” 观月这两日除了在龙岭帮忙,还暗中寻找禾禾说的村女,索性这姑娘命大,没有像之前失踪的几个被夜叉吃了去。 “据她自己说,她在山里采蘑菇,听到有人说话好奇跟上去,结果跟迷了路,再看周围哪里来的人家,全是荒山。不过她运气好,晚上找到一个洞穴待了一晚,天亮后迷迷瞪瞪乱走一通,让她无意中走了出来。” 云起听后点点头,“你把她送回去,顺便告诫一下村子里的人,近期不要再随意入山岭。” 其实不用官府特意下令,现在还偷偷闯林的都是不要命的人,告诫与否意义不大。 马车再次运转起来,陆安然斟酌道:“禾禾……” “嗯?” “有些学医天赋。” “你就说这个?”云起满脸不可置信。 陆安然抬起一双清眸,“不然呢?” 云起大失所望道:“本世子还以为你要争风吃醋一场!” 陆安然:“……” — 猴子山除了土壤与其他地方不同,剩下千篇一律的山石、林木,以及错落在山谷中的小村庄。 唯一令人惊艳处,半山腰连片的杜鹃花开,花红似锦,红如火焰,衬着青山莽莽,云雾徜徉,起伏间比烟霞还娇灿。 两人还在山脚,仰望片刻,云起惜叹道:“花开花落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 比起赏花,陆安然更在意脚下的土地,她用银钗在地上扫了些许,“与周挺鞋底沾染的红泥一样。” 云起不满,用玉骨扇按压在她肩头,“你非要这么没有情趣吗?” 陆安然就着姿势向斜上方看,“无论有人问津否,花香蝶自来。” “原来你不是不懂,而是看到本质了啊。”云起单脚撑着弯腰,手搁在膝盖上托住下巴,脸上神色懒散,“陆安然,有个事本世子比较好奇。” 云起甚少直呼陆安然的名字,因而她愣怔了一下,才应声道:“什么?” “你真就永远清心寡欲,到底怎样才会让你失态?” 犹如此刻,陆安然的双眼永远平静似无波无澜的镜面湖,好似人世间任何悲欢离合融入里面,就成了一潭死水,激荡不起任何水花。 “你才十七,活得和七十一样,不觉得人生很无聊?” 陆安然将手里的泥土用布子包好,一双眼睛清棱地看着云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静而从容,口气疏淡道:“清心寡欲自得其轻。” 云起缓缓勾起嘴角,清隽脸庞在杜鹃花的背景下格外昳丽,仿佛被勾起了什么兴致般,黑眸跳跃着光芒,“你一片冰心,而我满身红尘,你说,我们之间,谁渡谁?” 陆安然手一抖,泥土从手心漏了出去。 — 往山谷走的时候,陆安然少见得心绪不宁,像一块饼被繁复烙印,蒸得两面都焦灼。 明明说了那样的话,转眼云起没事人一样,眼尾上翘天然带笑,玉骨扇朝前一指,“前边有个村庄,去看看。” 陆安然慢一拍跟在云起后面,脚踩上他走过的泥土印子,眼神余光从他脸上收回,很快收敛心神,眼底却飞过一抹自嘲。 她怎么忘了,眼前这人纵然身怀两副面孔,可心狠手辣是真,游戏人间亦是真。为了他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乱了心智,她也变得愚蠢了。 摒弃所有杂念,陆安然点点头:“猴子山上什么都没有,入山的地方也不见任何有人经过的印子,或许他根本没有上山,而是去了村子当中。” 他们两本以为这个时辰村中大概没什么人,可一到村口,居然聚集了一堆人,围成一个弧形,当中人影影绰绰露出半个脑袋和元宝形状的偃月冠。 云起轻哂:“哟,又遇到捉妖道士了这是?” 村中人聚精会神,没人注意到不知何时加入进来两个陌生人,一双眼睛跟不够看一般,仅仅盯着最中心的蓝袍道士的一举一动。 道士桃木剑一舞,黄符不点自燃,引得村人连连惊呼,他轻喝一声:“六合之间,四海之内,妖孽匿踪,一符寻迹。邪精速去,禀吾帝命。急急如律令。” 一番风生水起的动作后,符咒落在大瓷碗里,他灌入半碗水,抬手把它给了旁边的人,满身仙风道骨的姿态道:“邪魔尽除,尚有游魂未归,将这碗符水喝了,不消一天,即可回魂。” 陆安然随着移动视线,发现后面有个小孩躺在木板上,端着碗的估计是小孩的父亲,对着道士千恩万谢,忙不迭就要喂水。 她眉头刚一蹙拢,旁边一道声音比她还先发出,“慢着,这个符水有什么妙用,不如让我见识见识,如何?” 帝丘问道 第181章 邪术诅咒 青天白日,乾坤朗朗。 杏黄道袍翻飞如梭,桃木剑舞得虎虎生威,口中怒叱几句,剑指前方,眼睛圆睁:“……急急如律令!” 符篆腾地一下着火,甩入海碗当中,火光一灭,灰烬在清水底下晃荡。 村中人被这般耍得目不暇接,面色全都肃然起敬,充满敬畏。 云起侧歪身体,以玉骨扇掩住口鼻,轻嗤道:“好熟悉的招式。” 道士右手划过一道半圆,竖在胸前,半瞌目念了法号,“邪魔尽除,尚有游魂未归,将这碗符水喝了,不消一天,即可回魂。” 小孩父母心急,端了碗就蹲下喂到孩子嘴边。 云起往前一大跨步,“慢着,这个符水有什么妙用,不如让我见识见识,如何?” 道士原本八风不动,听到这声音下意识转头,这一看,眼皮子莫名抽了一下,眼珠子左右滑。 “你谁啊?”旁边的村人莫名其妙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人。 云起轻挑嘴角,满身玉树临风,“路过,看到你们这里在捉妖,凑个热闹。” 大家看他们俩锦衣玉服,女的蒙面且不说,端看这男人的容姿绝色不像凡人,如果不是白天,还以为妖精化形了呢。 “二娃爹,你愣着干什么,赶紧喂啊,万一耽搁久了仙水失去法力。”在其他人被云起容貌震慑时,只有孩子母亲一颗心还在孩子身上,哪里有空闲关注别的。 陆安然看了碗底飘黑的水,“你们当真要给他喝这个?” 孩子躺在铺了草席的地上,之前一直不哭不闹,在孩子父亲扶起来的时候整个人一抽,捂住肚子开始嚎啕大哭,“好疼啊,肚子好疼,疼死我了啊……” 好不容易喂了一口水,全给吐出去了。 陆安然真心不解,“他喊肚子疼,你们应该给他找大夫看病,为何要喝符水。” “谁说没有呢?!”孩子父母忙着哄他,村里人说道:“二娃天天喊肚子疼,原来还没这么厉害,这两个月每天发作好几次,身边都离不开人。” 另一个搭话,“二娃爹娘两口子找遍了大夫,每个大夫都说没病,孩子身体正常,都疼成这样了怎么正常?” “所以说,这孩子就是撞邪了,眼下邪魔驱除,喝了马大师求来的符水就没事了。” 这样说着,村人看云起和陆安然的眼神不太友善,明显透露出你俩多管闲事的表情。 陆安然还想说什么,云起拉住她的衣袖拽了拽,对她轻轻摇头——符水喝不死人,但村人不讲道理,小心到时候被围殴。 马大师看着符水一点点灌入孩子口中,以世外高人的姿态打稽首:“无量寿佛。” 云起眉头微挑,用手肘撞了一下陆安然,冲马大师抬下巴——他怎么一点也不紧张,不怕符水喝下去没用露馅了? 陆安然缓缓摇头,别的不清楚,但那碗水她可以肯定,就是一张普通纸烧成灰混在白水里,吃了能治病才有鬼。 然而,这个鬼还真的出现了。 概因喝完符水的孩子真的慢慢平静了下来,捂着肚子的手逐渐放开,眨巴眨巴一双眼睛,脆生生喊了一声:“娘。” “好了!真好了!”夫妻俩喜极而泣,复对着马大师又是感谢又是跪拜。 云起用食指摩了摩下巴,倒是有些意外,还真的叫他治好了? 陆安然从海碗那里的视线收回来,目光落在孩童身上。 群起激动当中,马大师很有风度地虚扶两下,仍旧是一派不疾不徐的高人风范,道:“贫道此间孽障已除,就此一别,诸施主留步。” 拂尘一甩,杏黄色道袍在山风吹拂下微微翻涌,背靠蓝天青山,凭得有一种仙人气质。 不过俗物还是要通一通的,所以马大师勉为其难收下了二娃夫妇塞过来的银子,至于其他类似于鸡蛋、大白菜、活鹅之类…… 马大师眼睛闪了闪,一咬牙转身,再见都不说一句,施施然往山谷外走。 “诶~”一把玉骨扇从后面伸出来,马大师眼皮子直抽抽,稳着面色道:“这位公子,有何事?” 云起一笑,桃花眼分外邪肆恣意,“同为捉妖道人,就想问问马大师,可认识张天师否?” — 山谷外面,马大师早就卸下得道高人的包袱,陪着笑脸道:“生活不易,赚点小钱而已,公子放过我吧。” “呵呵,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云起坏笑道:“宣平侯府小侯爷,听过那位大名不?” 马大师脸色一白,“一言不合就挖挖挖人眼珠子那个?” “所以遇到我算你运气,还不老实交代。”云起以玉骨扇敲了敲马车辕子,“骗了多少人,一共敛财几何?” 马大师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云起笑眯眯的眼神下,又多抬了三根,“真没了,就这么几次,而且很多时候我确实给人解决困难,收点路费……也应该吧。” 陆安然看着这人,相较前次下巴没了山羊胡,头发几乎全白,连姓氏也换了一个,“你到底叫什么?” “小的姓马,单名一个旦。” 云起轻哂:“上次你不是还姓张。” “这……出门在外,多个表字多交个朋友。”马大师腆着脸道。 “哦?张不是你的姓氏?” 马大师一本正经,道:“表字张帅,连起来就是马张帅。” 知道他胡扯,云起没耐心和他打太极,“你每次就这样耍耍贱(剑),然后骗取钱财?” 马大师怀疑云起内涵他,可是他不敢质疑,“也不能算骗,公子你们有所不知,心病还需心药,就如刚才的孩子,父母带他找遍大夫,连大夫都治不好,我一碗符水下去就没事了,你们可知缘故?” 陆安然抬眸,“这孩子没病。” 马大师嘿一声:“可不是!”讨好道:“姑娘是大夫吗?”上次就这姑娘戳穿了他的骗术,学医的,难怪胆子大又不信邪。 “她是仵作,验尸得懂不懂。”云起横掌斜劈,眯着桃花眼道:“想不想试试让她给你‘治病’?” “呃……”倒也不必。 说回正题,马大师有理有据道:“孩子身体没病,完全就是心里的问题,你真给他找什么大夫,即便药圣在世没有我这一碗符水灵验。” 孩子父母平时比较忙,因此对小孩比较疏忽,后来有一次孩子不小心着凉,他母亲一天活没干留着照看他。 这次后,孩子为了让母亲陪伴,动不动肚子疼脑袋疼,久而久之,居然真的开始疼了,还一发不可收拾。 “要说这孩子一开始可能是故意的,但他下意识地把自己催眠后,就连自己也分不清真的肚子疼还是假的,所以一发作,整个人都会疼晕过去。”马大师问两人,“这个怎么治?” 云起饶有兴趣:“还有这等事?” “而我的那碗符水与其说治病,不如说给他一个反意识。”告诉他喝了这个肚子不疼了,他脑袋接收指令,身体自然而然服从,所谓肚子疼的症状也就消失了。 最后,马大师大言不惭道:“我这也是造福百姓,顺便收点路费。” 云起乐道:“照你说的,官府还得给你嘉奖了?” 马大师摸摸鼻子,“混口饭吃,公子不要跟我计较就行。” 云起拦住他自然不只是为了打听这些事,他甩开玉骨扇挥扇几下,疏懒的眉眼微微抬高,问道:“你都抓了那么多鬼,怎么不去抓夜叉?” “夜叉?”马大师直摇头,“那玩意可碰不得。” 云起和陆安然互相对视一眼,稀奇道:“你一个捉妖道士还怕鬼怪?” “也不是。”马大师表情复杂,有些扭扭捏捏。 云起转过头,对陆安然闲话家常般说道:“从这边下山经过凤府吧,要不要和凤小侯爷打个招呼?” 马大师嘴角直抽:“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沿着山谷出来有一段上坡的路,马车就留在了山谷外面,他们徒步往上爬,听马大师介绍这里风土人情。 “帝丘和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山多,你们看从左面溪河开始一直连绵到大茂山脚下,中间穿插大小丘陵数不尽数。”山坡高处,马大师道袍宽袖一划拉,犹如指点江山,“外面地势低一些,挨着林子近,许多村庄就建在山谷里,再往里那就真的深山老林,别说一般人,帝丘本地人都很难认路。” 云起他们来过一回,遇到小道士寻清那次,说来也巧,每次进山总能和道士结缘。 “上次我看到不少村庄荒废变成鬼村。” 马大师对此毫不意外,“每年天灾那么多,住在山脚下就怕暴雨闹水患,哪一项来了都够呛,不过帝丘位置高,其实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几率不高,只是前几年有一次突降暴雨,连着几天把山石冲松动了,泥石流滚下来压了不少村子。” 云起随口道:“那几个荒村都是这个原因?” 谁知,马大师的脸色忽然变的有些晦涩难言,“倒也不是,有一个村子之所以成鬼村并非遇到天灾。” 陆安然看过去,“瘟疫?” 马大师摇头,有些深沉压抑的吐出两个字:“诅咒。” 帝丘问道 第182章 鬼村由来 即便天灾人祸虽惨烈但不足以让人恐惧,唯有诅咒看不见摸不着充满了神秘色彩。 “去不得去不得,鬼巳村受了诅咒,一旦沾染了,谁也无法逃脱。”马大师煞有介事地连连摆手。 云起不信邪,偏要往那个荒村走,口中轻慢道:“取个村名叫鬼巳,不请几个小鬼来都对不起这个名字。” 马大师脚底和灌了铅一样拖不动步子,还是云起一个眼神让他咬咬牙跟了下去,“公子你可别害我,我就跟你到村口,真的不能进村。” “还好意思说自己捉鬼。”云起轻哂。 马大师没皮没脸,望着天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要脸干什么?!能有命重要吗?! 从上面看着近,但山路不平坦也不是直线,弯弯绕绕下来至少两个时辰。 路上,马大师跟两人讲了下自己的听闻,“原来呢不叫鬼巳村,名叫上巳村来着。”他抓起前面衣摆,小心让锯齿状的叶子划破道袍,“差不多半年前,村里两个农户离奇死亡。” 这两死的农户没什么特别,就是很平常的村人,忙时下地农闲时到处打点小零工,“认真算起来,属于比较勤劳朴实的人。” 去年开春前,土地还没有解冻,他们照常去外面干活,然而这次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却一直没有回来。 “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就在某天夜里两人的妻子同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丈夫泡在水潭里,整个皮肤都发绿,两条舌头往外吐一尺多长,临了还一个劲喊她们去见最后一面。” 陆安然把马大师的这些话当做听故事,特别是他说起来抑扬顿挫,相比王都八方客茶馆的说书人一点不差。 说到精彩处,马大师同样故意停顿,扬着一边眉头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们猜怎么着?” 云起摊手:“你都说有鬼,肯定死了啊。” “嗯。”陆安然接口道:“兴许还有梦和现实合二为一之说。” 马大师觉得这两人没有听故事的觉悟,让他缺乏成就感,眉眼耷拉下来道:“这个梦过去没多久,两个农户的妻子忽然也失踪了,连带着家里孩子老人一夜间消失个干干净净。” 云起挑眉,“接下来必然是鬼出现了。” 马大师嘴角抽了抽,“在那之后村里接二连三地有村民失踪,大家开始惊慌,直到有个猎户经过昱月十八泊最后一泊,发现里面几乎泡烂的几具尸体。” 正待往下继续说,陆安然抬起一只手,“我记得十八泊每一潭暗流相连。” 马大师不明其意还是点头:“不错,昱月十八泊表面看着隔山,实际下面有暗河,自然连通。” 陆安然偏眸看向云起,后者很快领会她话中含义——他们不久前吃的银鱼似乎就是十八泊里捞出来的。 云起笑容僵在嘴边,很快恢复自然道:“尘归尘,土归土,你吃的青菜叶子还用大粪浇灌过。” 陆安然本来想恶心云起一把,却成功被对方这个比喻恶心到。 马大师莫名看着两个人交流,“还……说不说?” 云起抬了抬玉骨扇,心情极好道:“说啊,尸体怎么了?有没有被鱼吃,比如银鱼什么?” 陆安然发现,这个人比她想象的更加腹黑。 马大师哪里知道银鱼不银鱼,他对吃鱼也没什么兴趣,含糊道:“大概吧,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等猎户带着村里的人赶过去的时候,尸体又全都不见了!” 从那后,村民但凡出门必然失踪,慢慢就有村子里受到诅咒的传言,有些人受不了离开,更多人还是舍不得。 “直到有一天,剩下的几十个人一夜间同时消失。” 云起握着玉骨扇的手一顿,扇柄拍在肩膀上,问道:“同时?在哪里消失不见?” “就在村里。”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村口处,阳光下马大师面容严肃异常,还带着点对未知东西的害怕,“一晚上过去,原本睡觉的人就这么全都没了。” 村子破烂,外围长满了新春发出来的杂草,村口一棵大榕树依旧枝繁叶茂,只不过下面旧长椅已经沾满尘埃。 “人真的会平白无故突然失踪?”云起表示不太相信。 马大师强调道:“我一句都没有说谎,也没必要不是,要不是你们二位非要来此,我是万万都不会过来讨晦气来着。” 陆安然抬起脚跨过高过膝盖的草,草折腰形成一个弧形的空间,她微微低眉,看着野草蓬勃招展,少部分绿色的汁黏在鞋底,爆发出勃勃生机。 “真不能去,最开始县署派人查过,失踪的人没有一丁点线索,完全凭空消失了。”马大师踌躇着站在最后头喊话:“要说人死了也总得留下点什么,怎么什么印记都不见呢,肯定是叫妖兽吸食去了。” 最开始两个农户,然后农户家人,最后祸及整个村庄,马大师啧啧摇头,“如此煞鬼没个一千年道行下不来,从后面的事来看,必然就是传说中的夜叉。” 云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似笑非笑道:“照你这么说,这夜叉的胃口真大,动辄屠村灭门。” 马大师手里牢牢抓着桃木剑,口中把能记住的西方诸佛诸神念了个遍,才喘口气道:“鬼怪吸食精气修炼,自是比旁的要厉害稍许。” 云起和陆安然已经往里走了些距离,不再听身后马大师絮叨。 行进片刻,陆安然狐疑道:“一两人失踪尚且可以解释,但现在一个村子的人都不见了……钱知县怎么没有上报朝廷。” 云起走到一户农家前,玉骨扇轻轻一推,本来就老旧的木栅栏被推开,他走进去,不以为意道:“你刚才经过,看到多少村子成了鬼村?” 陆安然稍作回忆,道:“除去这里,还有四处。” “如果你是钱知县,多一事还是少一事?” 这么一提醒,陆安然就明白了,“钱知县上报时,如同其他几个地方,只说天灾,并未讲明实情。” 房间很久不散气,云起推开后用扇子左右扇了扇,头往后转对着陆安然道:“如果我们不来这里,谁知道上巳村还是鬼巳村,又有什么区别。” 灰尘散的差不多,陆安然沉默地进去看了看,锅碗瓢盆随处可见,连被子都是半推开的团在一起,好像主人匆匆离开,随时都会回来补眠。 然而,这里结遍蛛网,布满灰尘,屋子里的活人气早就消散无影。 云起眼睛落在桌上的茶碗,碗里没水,但他拎起茶壶盖子,里面还有半壶水,只不过经过潮湿天气的渗透,壶壁长出绿毛,看着有些恶心。 “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喝水,有人在哄婴儿入睡……”一连看了几户人家,云起站在空旷的地方扇掉鼻子里灌满的霉味,缓缓吐出嘴里的话,“真就像眨眼间突然不见。” 陆安然点头,“所有的桌椅摆设都没有动过痕迹,除非他们自己在同一个时间出门,否则……” 否则真就妖怪把人吸走可以解释。 云起微微歪头,两根手指掐住额头思忖道:“如果是所有人同时出去,还在大晚上的休息时间,你能想像是什么原因吗?” 陆安然眼皮子一动,视线掠过地上一个木头做的小马车,这家人的主人应该是个木工,相较别家来看,里面的家具更加齐全也精致一些,还有散落各处的小玩意儿,显示他们家刚添了人丁。 陆安然忽然有个念头,这家人或许不富裕,但一定很温馨。 “除了天灾,我真的想不出来。”她看着手里缺了一个轮子的木头小马车说道。 云起否定,“如果这样简单,我不相信钱良没查过,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失踪的人真的不见了。” 就算是避灾,之后不可能不回来。 抱着一无所获的遗憾,临走前,云起却发现村子后面的一条小路上有几个脚印,他用纸拓印了脚印的大小痕迹,问陆安然,“是不是周挺?” 陆安然比对尺寸,“差不多。” 两人又多了个疑问,“周挺死前来这里做什么?” 等回到原来的村口位置,马大师居然盘腿坐在那里念经,云起轻讽道:“我只当你谋财有道,没想你还真的会念经。” 马大师做个稽首,念完法号施施然起身,“做一行爱一行,要有沉浸感,才能发扬光大。” 云起抖了一下纸张,上面墨迹已干,刚准备收进去,马大师好奇多问一句:“这谁的脚印啊?” 云起上眼皮一撩,笑得颇有深意,“周家人。” 马大师倒吸一口气,“不会是被灭门那个周家人?” 在云起一脸‘不然你以为呢’的表情中,马大师深以为然地一拍大腿,“我就说!肯定是周家有人误入此地,才把夜叉那瘟神带回去,导致全家灭门!” 回去一路上马大师都在感叹周家人倒霉,倒是让云起提醒了另一件事。 “马张帅,你现在也是去过鬼巳村的人了。” 马大师受惊过度,犹如被雷劈过,直到云起两人快走出视线,才巴巴地追上去,“公子,你要罩着我啊!” 云起正在和陆安然说道:“刚才试探了一下,这人纯粹是个骗子,倒是不一定和鬼巳村或者周家人有关。” 陆安然看他,“你故意给他看脚印?” 虽然没有说明,但云起对于义庄失火的事一直存疑,“我总要看看是否马张帅故意引诱我们来此。” 马大师追上两人,拍着胸口一脸菜色,“公子,夜叉可不能找我一人,我都没进村子。” 云起冲着马大师抬了抬下巴,桃花眼半眯,眼角流转着狐狸般的笑容,“瞧见没有,智商不够。” 上次去山里捡了个寻清,这回带了个马大师回来,鹿陶陶白眼一翻,“你们是不是有毛病。” 不待唇枪口战一场,观月端着一张严肃的脸回来,张口道:“世子,又有人被夜叉吃了。” 帝丘问道 第183章 骄小侯爷 ‘欢场’这个名字取得很直白,告诉所有人这就是纵情淫乐的地方。 一到夜幕拉开,红灯点燃,属于晚上的迷醉才刚刚开始。 然而今天却与平日不大一样,里面没有姑娘们像花蝴蝶一样到处旋转,也没有嫖客与酒气四溢。 安静得不像一个妓院。 龟公在大门口往里张望一眼,对身边老鸨道:“真就这样让他胡闹?” 老鸨面色不好,拉长个脸道:“他包场了。” “唉,说是这么说,到时候给不给银子还两说,整一个晚上的流水眼看就没了。” 老鸨一听,早已松动的脸皮抖了抖,仿佛眼睁睁看着银子如水一样哗哗地流走,心痛得差点无法呼吸,咬着后槽牙恶狠狠道:“要不然你替老娘把他赶走?” 龟公缩了缩脖子,干笑道:“我哪儿敢,那主谁得罪得起啊。” 老鸨翻了个白眼,眼皮上面白粉扑簌簌抖落一层,“老娘去里面看看,你在外头守着。” 龟公瞄一眼像门神一样杵在前头的几个壮汉,但凡有客人上门都被赶走了,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哪儿还有客人敢来。” 没客人自然也没人来闹事,他今晚守不守着有什么区别。 老鸨闹心,越往里看着空荡荡的大堂越闹心,刚叹了口气,背后龟公急忙忙跑过来,一看那表情,嘿,那个晦气。 “死个人了你。” 龟公吞咽了口口水,手指头往后指,神情有些复杂道:“有人来了。” 老鸨一个转身,与先头进来的人对个正着,眼前顿时一亮。 蓝衣公子斯文俊雅,眼似繁星形如青松,一出现,连整个大堂都跟着明亮几分,他微微带笑颔首,叫人如沐春风。 这还是其次,老鸨过了少女含情的年纪,眼睛毒辣得很,一看就知道这位公子通身气派不凡,非富即贵。 忽然想起一件事,“门口凤府家丁没有拦阻他?” 龟公摇头:“他只低声说了句什么,他们就放进来了。”不止如此,龟公看着他们好像对这位年轻的公子还很敬畏,也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重他看错了。 老鸨心思活络起来,就差拍大腿——来了个不怕凤府的,妙啊,前阵子听说稷下宫来了一群天之骄子,莫非眼前就有个能收拾凤府小侯爷的人。 老鸨脑子转得快,行动也不慢,挂上迎客假笑并且比往常笑得更真心几分,张嘴道:“哟,好俊雅的公子,只可惜今晚来得不巧,小侯爷嘱咐今晚所有姑娘都只能伺候他一人,公子怕是要白跑一趟。” 言语间暗中窥探,却看不出年轻公子神色变化,依然笑得温文尔雅,老鸨皱眉,难道她打错算盘了。 龟公沉不住气,干脆直白说道:“小侯爷未免太过霸道,这么多姑娘就是轮流睡半个月都睡不完,也不想想他那副身子骨能不能撑得住。” 这话太粗俗露骨,蓝衣年轻公子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从后面插入一道轻佻带笑的话语。 “没想到南宫少辅你居然是这种人,一个人偷偷逛花楼。” 在场三人同时看过去,但见满堂清辉,那人轻摇折扇款款而来,一身白衣软袍风流潇洒,桃花眼天然上挑,红唇似笑非笑,浑身都滋生出一股随意轻狂。 老鸨差点看痴了,哪是什么人间贵公子,简直是妖精。 南宫止笑的无奈:“云世子,你明知道我此趟来意。” “哦?”舌尾轻轻一勾,蛮不要脸道:“你别故意做出同我亲近的样子,我们不熟。” 这话语气透出来,仿佛在说你别乱说,我又不喜欢你。 南宫止对上云起,有点秀才遇见兵的意思,哭笑不得。 “烦劳带路,我们来找凤小侯爷。”南宫止干脆转头对呆愣了半晌的老鸨说话。 老鸨听到来意,对方也确实如自己所料身份不同凡响,可她现在半点也没有雀跃,到现在这个时候,她哪里还能看不出,这两人分明不是来寻欢作乐。 一个少辅一个提刑司司丞,老鸨眼皮子猛跳,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穿过前堂,有一大块空地,后面坐落一幢幽静雅致的二层小楼。 小楼灯如白昼,但所有人全都聚在前面的空地上。 凤倾歪靠狐狸毛铺就的躺椅,乘着习习凉风举起酒盏,酒水流淌,雪肤一般的脸庞泛起一点酒醉红晕。 明明美人扎堆,他根本看也不看,也没有别人想象中的寻欢作乐、左拥右抱,而她们正在做的事,骤然进来的南宫止两人也闹不明白。 只见中间一个巨大木盆,四五个女子挽起袖子对着里面摸索半晌,拿出来什么,闭着眼睛用刀往下狠狠一剁,一条血线飞溅在惊魂未定的脸上,明明害怕,但是下手却带着一股子狠绝,用力剥皮抽筋,像是专门干这一行干了很多年。 云起略略往旁边一扫,还有一个稍小一点的盆,里面已经堆叠起不少蛤蟆尸体,当然是剥皮之后的。 再远一点,架了个烤炉,上面铁网烘烤,已经有食物的焦香味散发在空气里。 “小侯爷,奴家这样对不对?”有女子娇滴滴的开口,吸引进来几人看过去。 这位女子浑身干干净净,也没有干什么奇怪的事,半蹲在地上,看着再正常不过,前提是,如果忽略她面前地上的女子。 地上还躺了个人,胸口都是血,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乍一看,老鸨眼白向上翻,只差一点当场晕厥。 “假血,人没事。”南宫止恰到好处的温声道。 那方,凤倾抬起眼皮子看了眼,“血太少了不得劲,把她全身都浇满,血淋淋地看着才有趣。” 后边家丁拎着木桶出来,拿起勺子往上面浇,女子抓着银针叫唤:“哎呀,奴家没地方下针啦。” 云起看了半天,摸了摸下巴道:“凤倾,你这是什么过家家酒?还是另类喜好?” 凤倾早看到云起和南宫止一起进来,说实话,他认为南宫止这人还可以,起码为人正派是真君子,就是云起这个人,和他一说话就容易让自己跳脚。 看看,一见面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包场了,小爷高兴。”你爱滚滚哪儿。 云起走过去,用筷子夹了一只烤好的蛤蟆,说真的不太引人食欲,“这玩意儿味道如何?” “公子,熏癞蟆看着不怎样,味道极好,沾点酱料口感更好。”到底是干老本行的,女子说着说着,柔若无骨的身体就要往上靠。 云起不着痕迹地后退,忽然余光看到南宫止张嘴说话,动作特别快地塞进他嘴里,“小侯爷请客,不用谢。” 南宫止眨了眨眼睛,没有做出马上吐出来的失礼行为,动作很缓慢地嚼了嚼,然后优雅吐出骨头放在掌心。 一众姑娘捧着心口,这两个是什么绝世佳公子。 云起啧一声,突然明白为什么喜欢和南宫止作对,他就是看不惯南宫止这般装腔作势。 “味道不错。”南宫止评价了一句,转而道:“既然已经吃过了,凤倾,请诸位姑娘避一下,我们有事找你。” 凤倾鼓了鼓眼睛,要不是南宫止不好得罪,他真想骂一句:有病吧,是他请他们来的吗? 姑娘们收拾一下散得干干净净,晚风再一吹,空气里各种脂粉气很快也没了。 “南宫止,今天卖你个面子,说吧,找小爷什么事儿?”凤倾理了理长发,从躺椅上坐起来。 南宫止没有拐弯绕圈子,直接说道:“前几天,你在路上遇到人堵路,便将他抓起来拿鱼钩钓着走了一路惩罚。” 凤倾没当回事爽快承认:“不错。” “之后几天,不巧那人又遇上你,你直接让府中护院把人扔到深山老林喂野兽。” 凤倾手指轻拍躺椅,点点头:“有这回事。” “除了他堵你路之外,你们还有没有什么过节?” “呵,谁敢和小爷我有过节。”那就是没有。 “他叫屠大,为人平庸毫无特色,近期最出格的一件事便是得罪了凤府小侯爷你。” 凤倾好笑道:“我给他脸了还。” 一直没插话的云起幽幽道:“小侯爷声名远扬。” 凤倾冷下脸,“你以为我听不出你是在嘲讽我吗?” “咦?被你听出来了啊?”云起故作诧异。 凤倾手有点痒,他现在更想缝了云起一张嘴。 南宫止摇头感叹:“凤倾,你太冲动了,不过是口角之争,何必呢。” “干嘛?难道他死了。”凤倾口吻满不在乎道。 云起点点头:“嗯啊,他死了,好几天了吧,尸体都腐烂了,全身都是虫子。” 他们才从深山老林出来,观月就说有人死了,赶着黄昏太阳没有落山,他和陆安然过去县署看了一下尸体。 说是他和陆安然一起,其实云起压根没有进验尸房,陆安然出来后只说了一句:“断骨不平整,有啃噬痕迹。” 半天功夫,县署的人已经查到死者身份,也了解到死者屠大曾经得罪过凤倾。 凤倾怔愣当场,眉头紧蹙成一团,像是浓墨挤压在一起。 云起挥着扇子赶走小飞虫,又加了句:“根据死亡时间推断,你让人把他扔在那里当晚死了。” 凤倾最初惊讶过后,又恢复成平日骄纵肆意的小侯爷,“死就死了,本来就是小爷让人把他扔去喂野兽,难道你还指望我内疚?” 帝丘问道 第184章 给你买糖 凤倾不算坏得丧心病狂,但被称为混世魔王也不惭愧,对待屠大的死,他不过轻飘飘一句‘死就死了’,分明没有把人命看得太重。 这源于他自小被宠溺过度,也因为自己寿命有限,故而对世间众人众物天生敌意。 南宫止欲言又止,最终道:“可以让我们见一下那两个府丁吗?” 凤倾皱眉,嗤笑道:“堂堂王府世子和现任少辅一起过来,就只为了一个贱民的命来向我问罪吗?” 云起单手支着脑袋,懒洋洋地说道:“行,那就结案吧。” 凤倾瞪大眼睛,搞毛线就结案了,“我告诉你,你别想冤枉我。” 云起眨了眨桃花眼,故作无辜地摊手,“小侯爷,我们提刑司办事章程历来如此,你不配合我也没办法啊。” “呵,难怪提刑司冤假错案出了名的多。” “跟我无关,你得找我上一任。” 论脸皮厚,凤倾都不敌云起。 南宫止出手拦住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凤小侯爷,并非我们怀疑于你,而是屠大死的位置过于蹊跷,也许和夜叉一案有关,所以还请你配合为好。” 凤倾心里腹诽,果然是文化人,说的话就比姓云的中听,只不过不是他不愿意交出来,而是早前他把两个人给赶走了。 今晚凤倾心情不好也出于这个原因,他虽然一直知道身边的人看着纵容他的所有肆无忌惮,其实暗中听命的还是他父亲。而他们这样的小心翼翼,反而随时随地无声地提醒着,他是个将死之人。 世人对快死的人总是过于包容,说得最多的不外乎——他都要死了,你还计较他干嘛。 因为心里不爽,凤倾才来这里,但越待得久了,无聊和空虚越泛滥,就算南宫止和云起不来,他也打算走了。可他们正好来了,凤倾居然感觉到了一种轻松和愉快。 就算是因为一桩死人案。 “这么巧?”南宫止眉头微微蹙拢,“他们离开了几天?” 凤倾不耐烦道:“一天半两天吧,谁知道。” 云起啧啧摇头:“真巧啊,说不是故意的本世子都不相信呢。” 凤倾扭脸:“爱信不信。” 南宫止敛眸道:“偏是他们两人扔了人之后让凤倾赶回去,屠大又在那片地方死了。” 凤倾脸黑,布上一层寒霜,“有人不长脸想要陷害我?” “哇,夜叉能掐会算陷害咱们凤小侯爷哦。”云起挑眉。 “很难说,毕竟目前为止我们连夜叉是何物都还没有闹明白。”南宫止转过头,问云起:“云世子,你怎么看?” 云起勾唇一笑,漫不经心道:“南宫少辅不要遇到什么问题都问本世子怎么看,显得你过度关注本世子的样子。” 南宫止扶额,“如今道场开启不顺,夜叉出没害人,若再查不出真相,圣上那边我们都不好交代。” “那就抓夜叉啊。” 南宫止叹气:“说得容易。” 云起颇有深意地看着他,“想要抓个夜叉还不容易。” “云世子难道有什么计策了?” “你见过夜叉?”云起看着南宫止摇头又看向凤倾,“你呢?” 凤倾莫名其妙,皱皱眉,“神经。” 云起玉骨扇正面朝上摊开,“这不就得了,谁都不知道夜叉真面目,你交差事上去,哪个敢问你真假?” 南宫止不可置信,“这是作假,犯欺君之罪。” “是吗?”云起轻飘飘地反问一句,耸耸肩:“那我没办法了。” 凤倾忍了忍,忍不住唾弃道:“好歹也是王府世子,尽想歪门邪道。” 这边让凤倾飞鸽传书,唤两位府丁再折返回帝丘,南宫止还要赶去龙岭道场,新的祭台已经搭建完成,东岳真人等又要重新开坛祭礼。 “这位新的嫌疑人是不是要关到县署啊?”云起用玉骨扇指了指凤倾。 凤倾暗暗唾骂一句,“小爷想杀人还真不用偷偷摸摸。” 云起哦了一声,扯着南宫止的衣袖抬了抬下巴,“听见了?他有杀人动机。” 凤倾:“……” 南宫止思忖片刻,还真有些难办,“要不然……” 云起看着他的目光有点微妙,心中浮起一股不祥,听着南宫止慢慢道:“县署人满为患,凤小侯爷毕竟身体特殊,不如云兄代为收留几日在身边?” — 陆安然从县署验尸过后回来,喝了半壶茶,看到云起施施然回来,刚要开口,却见后面飞出一片艳红色衣角,左边眉头往上一挑。 “这院子太小了点吧,都没有我家一个角大,还有院子里种槐树,也不怕闹鬼。”凤倾毫不客气地贬低了一番,而后总算有了身份客人的自觉,勉强吐露一句好话:“也就装饰差强人意,凑合吧。” 云起用玉骨扇压在他的肩膀上,让凤倾原本往前走的动作停下,“有点自觉,你现在是身带嫌疑的案犯。” 凤倾默了片刻,忽然捂住胸口,“好疼,我要犯病了……” 云起揉额角,“好了,你可以去客房了。” 凤倾马上收起痛苦表情,扬起下巴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找自己看得上的房间。 陆安然头一次看到云起吃瘪,不禁有些好笑:“世子出去一趟的收获?” 云起没好气道:“别以为本世子没看到你在偷笑。”遇到个病痨鬼他能怎么办,只好供着啊。 一听事情原委,陆安然完全没有同情的意思,“既然凤小侯爷的两个府丁那边可能会有线索,留他在府中也好。” 云起撩起衣袍反身坐在藤椅上,感叹道:“你现在知道了吧,会咬人的狗不叫,南宫止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说起这个,陆安然道:“前次世子派人送信给南宫世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薛泰到了县署,不管怎么避都避不开,云起非常阴险地叫人去龙岭给南宫止带了个口信,说发现了了不得的线索,约定县署一聚。 之后,当然是南宫止让薛泰缠上了,具体过程不大清楚,总之闹得不太愉快。 云起还很有兴致地准备看好戏,但更戏剧性的一幕是,薛泰突然走了。 “南宫止虽得皇帝看重,但薛泰为人有些狂傲,又有二皇子撑腰,出了周家的事之后,绝对不会这么轻易罢休。”云起分析道:“只能是上面有人传信给他,让他不要追究。” 陆安然听着点头:“果然像方知府所言,与周家的合作对薛督军来说很重要,否则不会一听到周家出事立马赶来帝丘,甚至冒着被人怀疑的风险。” 云起以指骨轻叩桌面,“能让薛泰这么听话,你猜是皇帝还是刘家人,或者说……” 陆安然半垂眸,“淑妃。” 两人目光对视,同时现出一股了然,“但凡不出事便罢,只要皇上有一点怀疑,连方知府都能查到的东西,自然不可能瞒天过海,最起码薛泰和周家人的交易瞒不住。那么多银子何去何从,又有多少用在了给二皇子铺路上面,为了明哲保身,及时抽身再正常不过。” 陆安然佩服不已,“从这一桩事可以看出,淑妃是个有气魄的人。” 云起瞟一眼,嘴角浮起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不然你以为谁都能身居高位、在后宫无往不利,那种地方活得久站得高的人,哪一个都不是寻常之辈,你最好能避则避。” — 因为人多,晚饭摆在院子里。 忠伯搬了一个新的圆桌子,能坐十几个人那种,往大槐树下一放,夕阳斜照、晚风轻拂,顿时有几分悠哉的赏景纳凉的闲趣意味。 秋蝉手脚利落,一口气做了十六个菜,大盘小盘摆得满满当当,分着筷子,乐呵道:“府中好久没这么热闹,跟过年一样。” 陆安然从房间里出来,往左看寻清和马大师各穿一身道袍,遇到了还互相打个稽首念句法号,令人错觉恍如来到了道观。再看右边,鹿陶陶拽着凤倾的红色衣袖,而凤倾揪着鹿陶陶小辫子,两个人边走边扭打在一起慢吞吞挪过来。 上边墨言蹲在树梢上,下面观月抱剑靠着树,另一头云起翘着腿躺在树下,对面坐的端方的是南宫止。 陆安然顿觉得有点头疼,这些个画风完全不同的人,到底是怎么都凑齐在这里。 “陆姑娘。”南宫止先看到,客气地起身打了个招呼。 陆安然冷淡地颔首,心中明白南宫止大概是过来和云起探讨案情相关。 “小哥哥你来啦?”鹿陶陶看到南宫止眼睛蹭亮,放开凤倾跳到座位前坐好,对南宫止勾了勾手指,“坐我旁边呗。” 凤倾气哼哼地拉平袖子,翻了个白眼:“花痴。” 鹿陶陶眯眼:“小呆鸡你骂谁花痴呢?” “你才是小呆鸡!” “是你是你,就是你,要不然你是臭老母鸡呀,咯咯哒。” 凤倾气的鼻子都歪了,扭头往另一个方向走,他要离鹿陶陶最远! 结果一转身不知道后面多了个人,直接撞了上去,捂住鼻子连退三步,控诉般抬眼瞪过去:“你谁啊?” 祁尚略低头,有些惊讶的看向瞪圆了眼睛的凤倾,见他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格外大而圆,像会说话一样蒸腾着熊熊怒意。 “抱歉,我不知道你会突然转身后退。” 这个道歉就很让人生气,凤倾怒而道:“你是不是想骂我不长眼?” 祁尚不知道他会这么强词夺理,冷静道:“不是,我诚心表达歉意,如果你哪里受伤,我带你去看大夫。” 凤倾满脸不可思议,这个人居然暗指他是弱鸡,被人撞一下就要看大夫那种! “你才看病,你全家都有病!” 祁尚皱眉,他生平所见不讲道理者,除了鹿陶陶之外,这个似乎更严重。 凤倾愤愤不平的揉了揉鼻子,缓过劲疼痛带着酸意沿着鼻梁一路往上,一双眼睛蒸腾起水雾,仿佛一眨就会滴落出来。 祁尚看着他雪白面容上突兀的红彤彤的鼻子,以及满眼委屈泪水打转的模样,想着虽然嘴硬,但到底还是个孩子,都快委屈哭了。 顿时心中不满消退,内疚升起来,安慰的姿态用手轻拍了下凤倾的脑袋,想了下人家怎么安抚小孩来着,半晌道:“别哭,待会给你买糖。” 凤倾本该跳脚,却在那样温和的眼神与僵硬的手势下,张大了嘴,迟迟没有发出一句话。 帝丘问道 第185章 惺惺相惜 祁尚不会闲来无事登门,他特意走这一趟,主要为了两件事。 “帝丘因地理位置特殊,丘陵众多,所以潜藏了不少悍匪,其中最成气候的当属地龙帮。”祁尚单手放在桌案,另一只手习惯性用手掌握着刀柄,神情端肃,“太子自请至帝丘清除匪患,连着几个月将这些山寨帮派打得七七八八,总算还帝丘百姓一片净土。” 原先地方官府对付不了,任凭匪患猖獗,主要还在于兵力,一旦拿出真章,这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七七八八?”云起舌尖抵着左边嘴角,轻呵道:“那就是还有余孽残留。” 南宫止略一思忖,“莫不是你先头说的地龙帮?” 祁尚点头:“地龙帮上下有两百多人,匪首相当狡猾,其他地方统共只花费两个月,但单单一个地龙帮,太子率兵僵持月余。” 云起问:“你过来不是为了吹嘘太子功绩的吧?” 凤倾插嘴道:“再怎么说,太子确实比装腔作势的子桑皓强一些。” “凤小侯爷请慎言。”祁尚正色道:“地龙帮匪首名为裘霸,外号红胡子,龙岭道场出事那日,他因着兽群突袭从而逃过太子围捕。” 南宫止稍一个转弯就明白过来,“难道他还和那日道场被袭有关?” “有此猜测,所以太子昨日召我前去,说要自军中调遣五百人,增加追捕范围。”祁尚正襟危坐,沉敛眉目道:“更何况红胡子此人心狠手辣,如若给他逃脱后东山再起,必会再次兴风作浪,到时候恐怕更不好对付。” 跟随前来的三千将士本意护卫龙岭道场内外,即便身份尊贵如太子没有授意的前提下也办法随意调兵遣将,故而要和祁尚商量。 只不过祁尚虽管着三千人,来之前皇帝又交代帝丘诸事皆由南宫止拿定,所以他才跑来和南宫止商议。 云起眼皮浅浅一掀,不着痕迹地扫过南宫止和祁尚二人,嘴角扬起一抹似笑非笑,落入陆安然眼里,分明带着嘲讽的味道。 然而陆安然像是完全读懂了云起的意思——太子不得皇帝信任,反而要向外臣请示,皇子做到这个份上,还不如一个臣子。 就算重权在手,南宫止尚且不失本分,说道:“我要得到圣上授意才可。” “南宫少辅啊……”云起托着下巴轻笑:“一封信来回几天,王霸难道还会在原地等你。” 祁尚:“裘霸。” 凤倾撇嘴:“王八晒成干,黄花菜都凉了。” “正因耽误不起,所以这个决定要尽快下。”祁尚说完,认真地又重复一遍:“不是王霸也不是王八,他叫裘霸。” “哦,秋天的王八。” 祁尚:“……”好了,这个不是重点。 先不说决定,祁尚转而提起第二件事来—— “兽群践踏祭台引民愤,学子们聚到一起打算来一次围猎。”祁尚神色不显,但浓眉蹙拢,显然不大赞同,“以武宗为首,有狩猎经验者听从号召,加起来四五十人。” 大宁朝初定,远不说十几年前的腥风血雨还未止歇,近又有前朝欲孽蠢蠢欲动,对武将培养尚且上心,故而每年由皇帝亲自主持几场狩猎。 狩猎不分男女,有能者上之。 比如定安郡主有这般马术,就是从小参加围猎得来的经验。 这会儿男男女女们凑到一处,听着说要狩猎破坏道场的野兽,情绪全都被调动起来,群起激昂,正是最热血沸腾的时候。 不过对于祁尚等人来说有些头疼,这些贵家世子女涉世未深然异想天开,真以为猛兽如野兔,蹲在那里不动等你射箭抓捕,一个不好反而成了兽中食。 但凡再出一点差错,祁尚和南宫止也不好回去交代。 南宫止两指掐着额头,叹气:“兽性凶猛,非一般人能轻易制服,这完全是胡闹。” 云起看热闹不嫌事大,“去呗,说不定闹得凶了把夜叉也给炸出来,正好省了我们的事儿。” 鹿陶陶对前面什么悍匪王八全不感兴趣,听到这里眨眨眼:“打猎我要去,抓个小脑斧玩玩。” “小脑斧啥玩意儿,我还大西几呢。”凤倾朝天翻白眼,“你是不是没断奶。” 鹿陶陶抄起一盘鱼丸全拍向凤倾,因为动作极快,汤水还没在半空洒完,剩下的二三十个丸子全都打在凤倾脸上,小部分被打入他嘴中。 凤倾反应不及,刚准备破口大骂,被丸子硬塞进来,一口气硬生生卡在半途。 “哼,我看你还敢不敢呛我。”鹿陶陶吐吐舌头,一筷子戳了根朝天椒甩甩脑袋。 凤倾张大嘴吭哧吭哧发不出声音,手往前抓,扑倒在桌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部表情有些狰狞,如雪面色一点点涨红。 鹿陶陶歪头:“不用气成这样吧,我都请你吃丸子咧。” 陆安然坐在对面,立马站起来,蹙眉道:“有些不对。” 其他人远一些,祁尚就在边上,转头一看,凤倾单手抠着喉咙,脸部已经转为酱紫,确实不对劲。 “他好像喉咙里呛住了!”南宫止细心,跑过来时大喊道。 祁尚反手抓住凤倾手臂,另一只手穿过背部把他扶起来,到底是沉得住气,反应很快地将他翻转过来,拇指掐着食指在他肚脐上方移动,片刻,猛地用力一按。 凤倾整个人往上一耸,什么东西从嘴里飞出来,接连干咳不断,当大家以为没事时,人一歪,倒在祁尚身上。 陆安然捏着凤倾手腕片刻,抬头道:“刚才异物卡喉差点窒息,现在旧疾复发。” 一顿饭正事还没商量完,闹得鸡飞狗跳,鹿陶陶成为罪魁祸首。 外面的大夫恐怕还不了解凤倾病情,只得让观月跑一趟凤府,将府里头专门给凤倾诊病的大夫请来。 南宫止和祁尚等不住,两人分头去处理太子和县署那边事宜,约定晚一些再互相交换消息。 安静过后,鹿陶陶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往她身上落,跳脚道:“我怎么知道他那么不经事,不就是一盘丸子而已,你们干嘛,我又不是成心的!” 陆安然黑眸微冷,“很好玩吗?” “怎么了?”鹿陶陶双手抱臂,婴儿肥的脸上掩去娇憨,多了一丝冷漠,“你们这些当官的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呗。” 陆安然想说什么,又觉得有些人天生认知与其他人不同,更重要的是,被评论为没有‘悲天悯人’之心的她,似乎也没有任何说教立场。 鹿陶陶扬起下巴,穿着羊皮小靴的脚踩在凳子上,转眸间露出几分轻蔑,“对啊,你们命贵嘛,什么侯爷世子,千金小姐,当然死不得了,又不是南宫止口中的屠大贱民,死就死了,小侯爷想让谁死,谁不得死。” “你在为谁抱不平。”陆安然的声音冷静,好像真就抱着这个困惑。 鹿陶陶忽而冷哼一声:“这个世上,不论男女,但凡人模狗样,最不缺虚伪之人。”深恶痛绝,不像肆意抹黑谁,反而像是想起了谁一般。 陆安然刚拧了拧眉头,云起在她身后轻飘飘地说道:“本世子看你挺喜欢吃丸子,那就多吃点丸子少说话吧。” 陆安然还不理解这个意思,就听云起对秋蝉交代:“煮一锅丸子给她吃,一个都不能漏。” 秋蝉迟疑道:“可一锅……有两三百个。” 云起轻轻一笑,恍如春花绚丽,“很多吗?” 秋蝉:“……是。” “哦,墨言去监督一下。”云起两根手指往前一摆,虽笑着,但通身气派凛然,让人不敢违抗。 从头到尾真就一句话也插不上的寻清和马大师二人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打稽首,“无量寿佛。” 山下的人真可怕,我要回道观念经。 事后,鹿陶陶被点了穴押着去吃丸子(受刑),云起和陆安然回房路上说道:“她没有是非观念,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而是不屑,你说她是坏人不尽然,可又时常做错事,别的时候我不管,在我府上,就得遵守我的规矩。” 换了往常陆安然还要故意作对揶揄两句,此刻颔首道:“刚才情况危急,如果不是祁参领出手及时,恐怕出事了。” 云起拇指一扣,玉骨扇流畅地展开,扇面上锦绣繁华依旧,浓墨重彩,映衬得他眉目如画,“简单来说,欠教训。” 两人说完这个话题,陆安然好奇道:“学子们正是兴致上头,南宫世子和祁参领能否阻止得下来。” “其他人或许可以,但你不要忘记还有个定安郡主。”云起勾了勾嘴角,“我可听说,这件事本就是她在牵头,你认为南宫止和祁尚有几分把握说服她?” 陆安然关注的点不在这里,而是:“世子早知道这事?”怎么刚才祁尚说的时候,搞得完全不清楚状况一般。 云起轻笑着用折扇拍了拍她脑门,“与其想这个,不如考虑一下定安郡主为何突然热心于此。” 陆安然哪里能猜出定安郡主的心思,“左不过与南宫世子有关?” 相较起来太子围捕裘霸这件事他们倒有些把握,“既然他和龙岭道场被毁有关,南宫止最后当是会松口。” 陆安然多看了云起一眼,引得他侧目挑眉,“你这样很容易让我误会。” “我只是在想……” “嗯?” “世子如此这般了解南宫世子,可谓惺惺相惜。” 帝丘问道 第186章 狩猎开始 晚间,凤倾情况转好,多年旧疾非一朝一夕能治愈也不会顷刻间要他性命。 人一恢复精神,凤倾故态复萌又开始作天作地,非把老大夫赶出去,说是看了他的脸胃里犯恶心。 云起听下属禀告过后,说道:“不得不说,这种人确实欠揍。” 另一个房间,鹿陶陶捂着圆滚滚的肚子像脱水死鱼瘫成一团,半眯着眼睛干嚎:“我这辈子都不要看到圆的东西了!” 陆安然吹干手中书册上墨迹,左耳涌入一阵阵念经声,秋蝉给她点燃桌上油灯,见她蹙眉,解释道:“寻清和马大师在做晚课呢,小姐若是嫌吵,我将西边的窗子合上。” 陆安然看了眼窗子摇头,倒也不是很吵,只是不习惯院子里似乎热闹过头了。 秋蝉误解她的意思,“也是,关了窗房间就闷了,我还是去偏院另外打扫一间房出来,这样寻清小师傅和马大师早晚课就在那边,就不会吵到小姐啦。” 陆安然都拉不住秋蝉,她已经连蹦带跳出门去了。 窗边一抹人影停驻,入眼玉柄黑底扇面,敲了敲她旁边的窗杦,“身为一个骗子,诚然马张帅如此敬业,本世子佩服不已。” 陆安然有些好笑,云起明知道马大师随便取了名字忽悠人,可云起就喜欢一口一个马张帅,恶趣味甚重。 她想了想,道:“骗人之前,总得先骗过自己。” “咦?”云起双手抱胸,两个手肘撑靠在窗台上,身子微微朝里前倾,脸上带着一丝戏谑,“好有道理的样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纸上墨迹已干,陆安然合上书册,抬头看向云起带笑的眼睛,“世子真的不阻止明日围猎?” 不知道南宫止和定安郡主怎么沟通,最后还是确定了围猎正常进行,并且日期就定在明天。 云起满不在乎地一笑,“东岳真人亲自占卜测算的时辰,用得上本世子给意见?” 陆安然望向远处群山剪影,天色渐黑中,像贴在天边,厚重而神秘,带着无限未知和冒险。 “太子也是这个时辰带兵出发。” 云起懒怠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桃花眼尾勾着不羁地笑道:“其他不说,皇帝宠溺定安郡主倒是真的,能让东岳真人为了一个小小狩猎亲自出手给她卜算时辰,大宁独一份,相比而言,太子反而像买菜搭小葱一样半卖半送来的。” 陆安然无语,怕只有云起会大言不惭敢说太子是根葱。 云起戳戳她额头,“明日你就不必去了,替本世子关照关照验尸房那几个躺着的人。” “我骑术还不错。”陆安然说着起身,眉色间颇为认真,“夜叉吃人,兽潮突袭,我有种预感,所有的秘密都在群山深林处,既然定安郡主号召了这次围猎,趁着人多,我们正好再深入探查一番。” 云起挑起一边眉头,“你有没有拖后腿的觉悟?” 陆安然半垂眸,灯影晃晃,看不清她眉宇间神色。 云起内心轻啧一声,反省是否他语气过重,正要再说什么,陆安然抬起头开口说道:“世子无需担心我,这么多人一起走,定安郡主不会蠢到当场动手脚。” 云起眸中唯有讶异,在她清黑剔透的眸光下笑容泛大,“你又知道了?” “别的不太清楚,”陆安然微微蹙眉,“不过来自他人的善意还是恶意还是稍稍能分辨。” 虽然在王都那一次下手让鹿陶陶搅和后定安郡主好像安分下来,但一路上如芒在背的目光丝毫不减少,甚至到了帝丘后更为明显。 深山老林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若是谁出了一点意外完全说得过去,更何况定安郡主这次如此大张旗鼓,就差把不安好心写在脸上。 “而且躲永远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云起摇头感叹:“有没有人教你作为女人可以适当扮弱。” 换了以前陆安然大概不会认为这句话有接下去的必要,今晚一反常态,反驳道:“世子把我当女人?我还以为我只是世子手中验尸的工具人。” 云起眼皮子一抬,两人视线对上,在陆安然承受不住这种对视的冲击要移开前,他忽然勾唇轻笑,笑容灼灼,犹如在陆安然眼底下了一场杨花雨。 银袍宽袖扑面而来,丝绸面料拂过陆安然的脸庞让她感觉微微发痒,修长手指抵着她的额头,清风带来一阵幽香,耳畔全是他轻轻吐出来的气息,“你要跟我唱闺怨,本世子勉为其难,听听也无妨。” 陆安然心口剧烈一抖,手里握着的书砸在桌面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 两人挨得很近,几乎能听到彼此心跳声。 陆安然敏锐的嗅觉发挥了最大作用,独属于云起的味道不要命的往她鼻子里钻,好像一路钻到心口上,在里面形成一根羽毛不停的挠,挠的她全身起鸡皮疙瘩。 云起戳着她额头的手指慢慢弯曲,指骨处一点点往下划,温热的,轻柔的,随着他手指所到处,肌肤都跟着颤栗。 “我……”陆安然张了张嘴,眼神看进云起眼中,后面的话失去声音。 云起的眼睛黑而深,还有陆安然从未见过的危险,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栽进去,被卷入漩涡深处,再也不能安然无虞的脱身而出。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云起开口,声音压低了有些暗哑。 陆安然还没有张嘴说话,后面一道声音横插而入,“世子,矿山找到了。” 等看清眼前场面,墨言心里大骂一声娘,缩着脖子道:“也不是很急,要不然您继续?” 云起上眼皮往下一落,又重新抬起,脸上恢复漫不经心的笑容站直了身体,朝后招手:“滚过来。” 晚风一吹,所有香气顿散,陆安然刚才仿若停滞的呼吸瞬间恢复,偏过头,不着痕迹的用力吸了两口,身前空落落,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多一些。 墨言狗腿的凑上前,“收到消息,周家和薛泰合作的矿山找到了。” 矿山在靠近畦田岭的位置,原属官府辖地,也不知怎么发现里面产铜,薛泰把这个消息卖给周家,两方瞒着将那片山从官府手里买了下来,说的是要在那里种植果树。 私采矿物本身是重罪,更何况还耍了县署一通,因而真正开采的时候很谨慎,即便在外围做工的人都不知道内情,只是奇怪种果树不是应该对土地开荒,为何天天搬石块。 而深入内部的工人,周家人还特地去更远的其他县征召过来,两地方言不同,与本地人存在沟通困难,所以两方几乎不交流。 “周家人在行事上确属谨慎。”云起问道:“你让人去探查矿山,有没有走漏风声?”周家人灭门了,薛泰可还好端端的在呢。 墨言摆摆手,“矿山早就废弃了,根本没有人。” 这又出乎云起意料,原本他见薛泰这般上心,还以为是不是利益纠葛闹内讧,如今看来居然不是吗? “我们的人能找到铜矿还是亏了于知府提供的线索,不过追查过去,属下发现那里早就没人,但是的确有开采过的痕迹。” 墨言平时大大咧咧,可是能跟在云起身边也并非真就那般不靠谱,他还特地在县城找了懂这一行的老师傅去看过,“原来那一座铜山产出的铜质量不行,而且并非整座山都有,含铜量很低,就算开采完了,还不够补开采费用的呢。” 云起挥了挥折扇,桃花眼微微流转,“那更不可能是合作不成,黑吃黑了。” 墨言挠挠头:“看着不像,前后统共挖了一个月不到,现在荒山全长满了野草。”要是黑吃黑,也不会等到现在吧。 “周家其他的生意呢?” “于知府说的拐卖妇女儿童这个不好查,周家人把痕迹抹的太干净了,至于放利确有其事,很多人手里都有周家开的字据。”墨言拿了一张纸出来,递给云起道:“不过上面印信不是周家,而是亨通钱庄。” 既然墨言能拿出来,自然是查过这个钱庄,所以接着道:“钱庄明面上也非挂着周家人的名字,但是七转八弯下,的的确确背后是周家的没错。” 云起不关心这里面多少个弯,结果是周家就行,“能把犯罪的买卖藏的那么好,光一个周家不够吧?” 墨言眼珠子一转,“属下去蹲一蹲薛泰?” 云起一挥手:“去吧,遇到困难找于方镜。” 回过头,陆安然冷清的双眸看着他,“有世子记挂,于大人一定很感动。” 云起笑道:“老狐狸想撇开自身,想得美。” — 日出东方,县署门前浩浩荡荡集结了一大群人,不同于周围持枪肃穆的军人,学子们一个个满脸兴奋、摩拳擦掌,眼中全是跃跃欲试。 每个人身前牵着一匹马,宽袖飘逸的学子袍褪下,换上一身劲装,颇有几分模样,朝霞印染,将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照的格外明媚。 陆安然粗粗扫过,大多男学子,寥寥几个女子夹在中间才格外显眼,其中就有定安郡主还有她叫得上名字的杜蔓、杨雪儿,另外一个女子含蓄的冲她笑了笑,她回想了下,好像是左侍郎家的,叫谢芸。 整装待发,忽然有人说了一句:“这马车怎么回事?不会以为我们不是去狩猎,而是游山玩水吧?” 帝丘问道 第187章 家事难平 绿绸布一晃,先伸出一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肌肤如玉,没看到人,就已经想到尊贵两个字。 接着绸布缓缓撩高,里面的人桃花眼微挑,嘴角上翘,不笑也似笑,一张脸风华绝代,无人能出其二。 “本世子身娇体弱,骑不了马。”云起说起来毫不羞耻。 定安郡主不屑地冷哼:“那就不要去了,省得一旦有野兽出现,吓得你花容失色。” 明着嘲讽,云起当是没听见,远远同南宫止打个招呼,“嘿,少辅大人。” 南宫止看到了,委婉道:“马车进山确属不便,山路小而崎岖,无法行路。” 云起仰头一瞬,复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句人话。” 什么意思?暗指她说的不是人话?定安郡主眼中升腾起一股怒火,想要发作,眼睛不知看到什么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马车必然是不能乘坐了,说好暂时放在县署,进门前,云起以眼神示意,对陆安然悄声道:“这都能忍,图谋不小。” 陆安然抿唇,知道云起指的是刚才他故意激怒定安郡主试探,但并未试探出什么内情,“我明白,一切小心行事。” 云起挑剔,半天也没选上心仪的马匹。 陆安然随意指了一匹看着温顺的马,拍了拍马脖子,倒想起王都的‘娇娇’,那马贪吃,买回去没多久就胖了一圈,也不知道这次再回去,会不会胖得驮不动人。 一人一马走着,才要出后院,听得前面脚步声刚刚好停在了她侧边。 一堵矮墙和灌木挡住了视线,但完全不妨碍两人交谈传入她耳中。 “芝芝性子软弱,你当姐姐的也不要太过强势。”沉厚的男声,带着点岁月的沧桑, 另一道声音响起,陆安然眼眸微动,是她熟悉的人。 “强势?父亲是这么看待的吗?” 中间有停顿,陆安然考虑是否原路退回去时,先前的男声又说道:“我多少知道你心有不满,但你和她乃亲姐妹,何必苛责。” 孟时照没想到,多日不见,再次遇到后,父亲对她说的话除了‘强势’就是‘苛责’,她柳眉一挑,盛气凌人下带了一丝咄咄逼人。 “父亲与其在这里责问我,何不亲口问问你的乖女儿做了什么事需要我苛责于她。” 孟学礼语滞片刻,叹气道:“你母亲温柔贤惠,幼时你也乖巧听话,怎得现在如此听不进话。” 孟时照一颗心慢慢下沉,眼底甚至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自嘲神色,“父亲以前夸我伶俐,现在又怨我不听话,所以孟芝才是父亲心中温柔体贴的好女儿是吗?” “你还在记恨中馈交于你姨娘的事,不是为父偏宠,你母亲身体不好不经事,这么大一个家总需要有人支撑起来。” 孟时照望着自己父亲,有一刻感觉陌生,她心里想着,失望这种事果然没有底,只有更失望,她抬头挺胸,脸上表情一如平时的骄傲,好像一低头,她就输了。 “我知道了。” 孟学礼虽有些困惑,但面对孟时照难得的示弱还是感觉轻松愉快,“送你去王都入学还是有好处,日后你和芝芝两人都好好的,姐妹就该同心同力,她胆子小,你是姐姐多照应着。” 孟时照红唇轻轻耸动,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眼中所有光亮有一瞬间彻底黯淡,眼瞳中孟学礼的背影一点点缩小直到消失,就好像幼年如大山般伟岸的父亲也从她的人生里一点点抽离出去了。 陆安然觉得有些尴尬,她无意窃听别人家的私事,可这已经是第三次,还都是孟家。 他们孟家和她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巧妙缘分? 幸好这回没有和正主碰面,在孟时照离开后,陆安然牵着马走出来,马仰头甩了甩脑袋打一个响鼻,仿佛在催促陆安然。 “我说你怎么在原地发呆,原来是偷听啊?”云起不知何时选好了马过来,骑在一匹浑身黝黑的骏马上面,单手支额,笑得非常欠揍。 陆安然转头,白衣黑马,云起轻笑着,阳光从上兜下来,一人一马,像在发光。 “这马不错吧?”云起跳下来,用手抚了抚马腹,黑马皮毛发亮,满意的挑眉,“万里挑一。” 陆安然实事求是道:“好马。”不过她在马棚里并没有看到这一匹。 云起仿佛看出她的困惑,解释道:“孟学礼偷藏着,被我发现了。” “孟大人骑来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两人并肩牵着马出去,云起道:“别看孟学礼是个文官,他平生爱好收藏名驹。” 正如有人喜好字画、古董,孟学礼这点爱好倒也寻常。 云起:“马么,骑它才有用,光放在马棚里养膘了也不能吃,本世子今儿个带它出去见见世面。” 一想到借马时孟学礼的表情云起就乐。 这马孟学礼刚入手不久,太过喜爱才一同带来帝丘,但凭着云起厚脸皮的功夫,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只是当场心疼得快无法呼吸了。 陆安然道:“难怪孟大人刚才出现在这里。” “哦,对了,你和孟时照关系不错。” 陆安然提醒道:“她帮过我一回。” 两人已经走到前院,从大门口望出去,能看到所有人。孟学礼和于方镜在同太子说话,旁边南宫止和祁尚偶尔点头应对,另一边学子们都站在一起,因为年轻气盛,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没有露出一点畏惧。 “孟家那点事你知道吧?”云起冲着孟时照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宠妾灭妻,在隶城世家之间广为流传,算得上一段‘佳话’。” 陆安然看到的孟时照如往日光彩夺人,骄矜自持,就连眉宇间那一丝凌人气势也一点都没有减弱。 “不过呢,本世子知道的稍微多一点点。”云起比出一个手势,勾起嘴角轻笑,“稷下宫还没有重开的时候,孟家得了一张成均书院的入学贴,本该是孟时照的名额,不知怎么,最后换成了孟家庶女。” 陆安然眉头微拧,想起曾经听到过的孟家姐妹争执,“好似孟时照突发疾病,才换了人选。” “啧,你也信?权贵世家那些弯弯绕绕,谁又真的傻。” 陆安然想着,幸好她父亲没给她添其他兄弟姐妹,她不大情愿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可转念一想,王都还有个陆简妤,还是有点头疼。 时辰到了,外面一声号令集结,所有人准备出发。 云起轻弹衣袖,率先迈步出去,“你且等着,孟家的糟心事还没完呢。” — 太子子桑瑾对着祁尚颔首,“祁参领,你便同本宫一起出发,到了山脚下,由北朝南搜捕,如有发现,以烟火为信号。” 祁尚抱拳:“微臣领命!” 又对孟学礼和于方镜道:“劳烦两位大人在此坐镇,龙岭道场的安危全寄托在两位大人身上了。” “是,殿下放心。” 子桑瑾眼眸扫过五百将士,抬起手往前狠狠一挥,“出发。”缰绳一纵,立刻向前奔驰而去。 于方镜赞道:“太子殿下风骨渐成,气势不虚,已有几分陛下风范。” 孟学礼没什么表情的望着远处,眼底情绪多番变化,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南宫止拱拱手:“两位大人,我们也先走一步。” “少辅请。” 南宫止温和的笑笑,往后看,好像是在寻找谁。 “南宫少辅,你在找我?”云起从旁边闪过来,笑眯眯道。 “云世子,该出发了。” “行行行,听你的。”云起突然好说话起来。 南宫止对着众学子的面,笑容微敛,正色道:“林深地荒,一切危险皆不可知,你们两两结伴切不可单独行动,如若遇险第一时间设法避开,呼唤附近同伴,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们都听少辅大人安排。” 再三交代后,南宫止点点头,与孟学礼和于方镜告别,带着学子们朝城门行去。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之后跟上队伍。 人群里,定安郡主高昂着下巴,余光不可一世地瞥过,露出一抹冷峭的笑容。 — 云府别院,秋蝉伴着抑扬顿挫的诵经声清扫地面,扫完后大扫帚往角落一放,端了水往外一浇,一个人影跳出来,差点都浇身上去。 幸好人影闪的快,秋蝉拍了拍胸口,“小鹿姑娘呀,吓我一跳。” 鹿陶陶怀里不知道捂着什么东西,哼唧唧道:“扫你的地。” 秋蝉笑笑,也不介意鹿陶陶这般态度,反而询问道:“世子和陆小姐一大早出门了,小鹿姑娘要吃早饭吗?” 鹿陶陶有点心不在焉,往后摆了摆手,“不要不要,真啰嗦。” 秋蝉看着她左瞅瞅右瞅瞅,然后猫着腰缩在墙后,片刻忽然踩着轻功跳过去,好奇今儿个小鹿姑娘怎么了,在家都跟做贼一样。 鹿陶陶不是做贼,只是有些别扭,以至于那样一副神情到了凤倾面前,让他有些一言难尽。 “你干什么?嘴里吃苍蝇了?脚上踩屎了?” 鹿陶陶朝他瞪了瞪大眼睛,“你才吃屎呢!” 凤倾撇撇嘴,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往后躺,“那就是有人心虚了呗。” 鹿陶陶鼓了鼓脸颊没说话。 “来往这里干嘛?还想吃丸子啊?” 鹿陶陶听到丸子两个字差点吐出来,揉着肚子没好气的扔了一样东西过去。 凤倾被砸了一下,小侯爷不高兴道:“还好没砸脸,否则我跟你没完。”拿起来一看,“啥玩意儿?” 帝丘问道 第188章 林场交心 墨绿色的瓶子,里面装着一颗颗黑色小药丸,散发出一阵阵明显的药香味。 凤倾最不耐烦看到和药有关的东西,神情恹恹地放在手里抛着玩,“老黄又来了?” 他口中的老黄就是凤府专门请来给凤倾看病的老大夫,姓黄单名一个冀字。 “屁!”鹿陶陶脚踩着椅子坐在椅背上,扭捏道:“我送你的护心丸。” 凤倾眼珠子一转,嗤笑一声:“昂,你来道歉的呗。” 鹿陶陶跳起来,椅子应声而倒,叉腰道:“不要就还给我,废话真多。” 凤倾取了一颗对着光亮处照,“我看看上面洒没洒毒药,是鹤顶红啊还是砒霜。” “对啊,毒死你最好。” 凤倾自小吃惯了药,俗话说久病成医,对一些药材比较熟悉,他鼻子一闻就知道里面添加了几味稀罕药材,而这个做药丸的手艺,非一般大夫可做成。 “你说什么?护心丸?哪儿来的?” 鹿陶陶一边眉头往下拧了拧,脸上表情闪过一抹不自然,“一个瞎子送我的。” 凤倾翻白眼,“你说鬼送的我还相信两分。” 鹿陶陶转身踢在倒地的椅子脚上,椅子翻了个面,她背对着凤倾坐下,心里犯嘀咕—— 明知她装得心口疼,那人还是送了她一瓶护心丸,不是瞎子是什么? 凤倾狐疑地看向她,“你一个人嘀嘀咕咕什么,刁民是不是想暗搓搓谋害小爷。” 鹿陶陶拨开肩上落下来的细辫,圆溜溜的大眼珠子转了转,露出几分神秘表情,“要不要去围猎?” 凤倾打了个呵欠,“围什么猎,又不是狩猎的时节。” “就今天呀,所有在帝丘的世家子弟都参加了,云起还带上了陆安然。”鹿陶陶很有心机的重点突出一句:“就差你。” 凤倾放下手,身体坐起来一些,“你说今天帝丘有一场狩猎?” “嗯啊。”鹿陶陶双手抱臂,终于吐露出今天来此的目的,笑眯眯道:“去不去?” — 出城后太子的人马就和学子这边分开,他们要在群山深林里搜捕悍匪红胡子,而学子们安排在外面一层狩猎。 “外围?恐怕连只狍子都猎不到吧。”有学子出自武宗,想好了要大展身手,一听划定的范围顿时失望。 另有人赞成:“我们不识地貌,冒然闯入有危险,还是稳妥起见。” 身在其中的路通抹了抹额角,心里暗出一口气,心道还好还好,要不然他真怕应付不来。 “路师兄,伤口是否无碍?” 路通抓着马绳偏过头,“原来是陆师妹啊。”揉了把脸,笑道:“摔破了点皮而已,没事了。” 陆安然点点头,眼神不动声色地从他缺了半颗牙齿的嘴上移开,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她也不过正好看到了,想起这位路师兄好歹关照过一二,所以顺便问候一声。 那日周家宅子前面,路通正面扑倒在地,起来满嘴血,除了脸皮破损外,最关键磕破了半颗牙,他好歹要脸,硬是忍着不肯说。 “陆师妹也会骑猎?” “略通。” “啊,我差点忘了,你们北境的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猎当是拿手绝活。” 陆安然多看他一眼,怎么人一离开稷下宫,连话都变多了。 路通话变多其实因为心里没底,他本意不参加,可经不住武宗那边的人讽刺他们‘文弱书生’,硬是被其他文政的学子给架过来了。 “就在外围活动,陆师妹不需要担心。” 陆安然望着太阳底下他满脑门的汗默了默,“师兄虚汗增多,恐怕身体未痊愈,还是多休息为好,不要勉强自身。” 路通目送陆安然一人一马朝前,后知后觉地拍自己脑袋,“对啊,我有伤未愈嘛,不用冲在最前头。” 到了分水岭众人下马休整,南宫止拿了一张帝丘山貌图给大家用手划了一道,“你们就在这一块附近活动,不要超过这条界限,太阳落山前回原地集合。” 陆安然从马上取了水壶喝一口水,拧紧盖子时云起悠悠地走过来,贴着她耳后问:“无方跟来了?” “嗯。” “我就不跟进去了,你自己小心点,找好同伴没有?” 陆安然视线对上孟时照,云起看到了轻笑,“也是,除了她没别人了。” 这是笑话她在稷下宫连个走得近的朋友都没有。 他们两人站一起随口交谈,在别人看来全然是另一幅场景。 杜蔓怔怔地望着那边有些出神,直到杨雪儿呼唤她,同时杨雪儿也看到了,随之轻蔑道:“大庭广众勾勾搭搭,不要脸,果然是不讲礼仪的蛮荒地出来的人。” “雪儿你不要这样说,云世子,他……” 杨雪儿斜睨她:“杜蔓,你不会是看上云起了吧?” 杜蔓脸色一红,“没有,别瞎说。” “只看外表云起长得是很出色,可惜不学无术是个草包。”杨雪儿口气多少带着轻视。 杜蔓扯了扯杨雪儿的衣袖,“云世子与我而言像天上人物,你何必为了我而贬低他呢。” 杨雪儿眼睛往下瞥,心里呵呵一声,这个杜蔓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嘴里道:“他算什么谪仙,南宫少辅英才伟略,才是世上少有。” “嘘!”杜蔓紧张不已,冲杨雪儿使眼色,“定安郡主在这里呢。” 杨雪儿转头,对上定安郡主幽冷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不服气,强撑道:“皇上既不下旨,少辅也对她无意,摆着当家夫人的做派给谁看呢。” 虽然如此,到底不敢说太多,王都城无人不知定安郡主是个小心眼。 而定安郡主这边,显然也从杨雪儿的眼神中意识到什么,红唇冷冷一勾,手里马鞭一圈圈绕在掌上,眼神阴毒——等她收拾完陆安然再来收拾这个小贱货! — 成片丘陵错落有致,昱月十八泊散布期间,若从上往下俯视,当是一幅美景。 只可惜身处期间的陆安然感觉不到,草类植被茂盛、树木参天,阳光穿透缝隙,堪能行路,视野却不好。 两人结伴,孟时照心不在焉,虽看透父亲虚伪偏心,心中也暗自下定决心,可她身为孟家女,其实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掌握,更何谈其他。 她不屑后院钩心斗角,但又无法摆脱,就如现在所处的地方,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我要和你坦白一件事情。”陆安然驱马到她身边,侧眸而视道:“早上你和孟大人的谈话,我无意中听到了。” 孟时照挥开脑中烦躁,勾了勾唇角,笑意疏淡:“明知说了两人都困窘,你当真如此诚实。” 陆安然眼眸稍垂,仿佛还不嫌不够难堪,又道:“还有前两次你和孟芝遇见,恰巧我也在场。” 孟时照真真实实一愣,后回过味来神色变得复杂。 山风刮在陆安然脸上,锦布浮动,她一双眼睛漆黑沉静,如水洗过般干净明亮,“我无意冒犯,只是碰巧遇上,今日告知于你,是我认为虽然不是故意,但到底听了你的家事,说声抱歉。” 好一会儿,孟时照缓过来,笑容转为讽刺,目光看向前方道:“姐妹不合,父女争执,让你见笑了。” 陆安然摇摇头,语气平淡道:“人性百态,万般滋味,皆是生活。” 孟时照见陆安然这般坦然,神色间没有一点好奇,也不欲追问下去的样子,心中不禁松了口气,她心性高傲,不愿把家中破烂事摆在外面让人讨论。 “我今天说这个,是有个事我思考过后认为应该跟你说一声。”说到这里,陆安然停顿了一下,继而接话道:“你妹妹和平阳侯世子有过接触,他府中马车曾在成均书院后门口停留。” 虽然陆安然说的含蓄,但孟时照何等人,一下子听出这里面关键,脸色乍变,红白交替,咬了咬牙,心中暗恨。 好你一个孟芝!她只道自己这个庶妹在各种宴会里与平阳侯世子走的太近,相互还不停眉来眼去,她都不知道居然胆敢偷摸行苟且之事! 传出去与外男幽会,还在书院这等圣人之地,她孟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孟时照气的浑身发抖,用力拽紧缰绳,几乎不能在马上稳坐,但依旧咬牙将怒气咽了下去,用世家女从小被熏陶过的礼仪冲陆安然颔首,“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既然我曾经帮过你一回,这两件事上,我们算两清。” 聪明人之间话不需要说的太白,陆安然明白这个两清包含了替孟家保守秘密,“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都不会说。” 对于陆安然的人品这一点上,孟时照还是信任的,心道还好看到的是陆安然,谁知陆安然接下来的话,让她再次脸色一变。 “不过那天跟我喝茶的人还有苏执。” 苏执这趟没有来,让苏国公关在府中,成日对着满墙的书本叹气,没有被书香气熏染心性,反而桌上每本书都沾染了他的口水。 今天刚打瞌睡,猛的打了个大喷嚏,一打还停不下来,连打了十几个,揉了揉鼻子,有气无力对伺候的小厮道:“看吧,少了我没趣了,他们在帝丘思念我呢。” 孟时照不想念这位苏小公子,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位小少爷能让人踢了脑子一夜失忆。 陆安然刚想安慰一句,虽然她对苏执算不上多熟悉,但是权贵世家自有一套为人做事的分寸尺度,加上苏国公出了名的耿直,从这样家族出来的后辈,多少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还不等她开口,孟时照想的太出神,手中缰绳不知不觉越拽越紧,马脖子被勒,马匹使尽往后一仰,两只前蹄一蹬,突然冲了出去。 陆安然一惊,喊道:“抓紧不要松手!” 帝丘问道 第189章 陷阱阴谋 孟时照差点被甩出去,幸而她很快冷静下来,压低了身体尽量贴在马背上。 只是马受惊后野性爆发,一时根本安抚不下来,她感觉整个人像狂风暴雨里行驶的孤舟,被甩得七零八落,仿佛随时被抛出去。 马匹一通乱闯,周围树枝细叶全刮在身上,然而孟时照让强风吹得麻木,等她勉力挣扎着抬头,就看到两棵挨得极近的大树就在眼前,顿时睁大了眼睛。 陆安然催马追逐,小半个时辰后,才在一块凹地看到翻身到底的马匹,她连忙从马上跳下来,在旁边两三丈远的地方找到孟时照,她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额头留下一道血迹。 皮肉破损不大要紧,只是眼见她昏迷,不知是否受了内伤,最要紧脑子有没有撞到? 原本大家间距不算太远,但她们跑了这一阵恐怕无意中出了南宫止的划分范围,陆安然给孟时照稍作检查,摸到左边小腿骨的时候眉头一拧。 外伤都用药敷过,但对于内伤她并不精通,诊脉后发现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糟糕,呼唤在一边吃草的马。 手往马匹侧边的袋子一摸,陆安然眉头拧得更紧,放在里面的响箭不见了。 思考过后,她对着空气说道:“无方,你先送孟小姐回去。” 原本空荡荡的地方有风跃动,一声劲装的无方面无表情的落到陆安然面前,“我只负责小姐一人安全。” “你身上可带有响箭?” 无法拿出来,“带了,不过有云王府记号。” 每一支响箭在天空炸开时都会带有自己独特的记号,否则谁又能分得清是谁家发射。 陆安然摇头,“不行,你轻功快,去找到祁尚或者南宫止的人,就说孟家小姐马受惊摔伤需要人帮忙。” 无方不动,就算不说话陆安然已经看出她的意思。 “我守着孟小姐在这里等你。”陆安然劝道:“此处虽偏僻,但没有野兽活动痕迹,理应无事。” 无方没有任何情绪变化道:“我不能留小姐一人。” 如若平时无方不会如此固执,但眼下明知定安郡主不怀好意,自不会放任陆安然一人行动。兴许这样说显得没有人情味,然而无方本身就是情感淡泊的人,没有什么人情味可言。 无声对峙,陆安然先败下阵来,她说服不了无方,但也不能不管孟时照,“以孟小姐现在的状态,不好随意搬动,如遇颠簸可能导致内伤严重出血。” 无方思考片刻,“我们来时,西北方有人活动。” 这种时候还在这片林子里的人不是太子率领的几百个士兵就是稷下宫学子,只要有人就好办,最起码可以放信号,陆安然当下做了决定。 她先把孟时照放在相对安全的地方,又在周围洒下不少药物,那些动物最讨厌这种味道。 因为有无方指路,这一段走得很顺利,在半个多时辰后果然听到了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只是出现的人选不太妙,一个杜蔓一个杨雪儿,还有个性格内敛的谢芸。 陆安然当然没有功夫关心她们三个怎么碰在一起,对面几人对她突然独自出现微带惊讶。 杨雪儿仍旧是高傲的样子,眼睛斜睨陆安然裙角,上面有一丝血迹,“呵,陆大小姐收获不小吧。” “你们身上的响箭可还在?”陆安然没有理会对方嘲讽的话语,表情淡然道:“孟小姐的马突然受惊,她摔伤了,需要通知南宫少辅派人前去。” 杨雪儿意味不明地‘嗤’一声,“一个两个出来丢人现眼还不如待在县署里头,浪费别人时间。” 话不好听,但她摸响箭的速度不慢,点燃了直接往半空中一抛,响箭飞升至半空发出尖锐啸声,随后‘啪’一下炸开成一朵绚丽花朵。 只是这颜色…… 陆安然眼中晃过一丝疑惑,是她记错了吗,怎么不太一样。 “你刚才不是说响箭弄丢了。”谢芸捂着右手臂表情痛苦,好像受了点轻伤。 “我现在突然又想起来了不想吗?” “可……” 杨雪儿反过身抱臂,“再说了,刚才没有遇到生命危险,我怎么能浪费。” “但你……”谢芸想想,似乎有道理又哪里不对,可再想想,她因为落水响箭弄湿了,如今这支是杨雪儿的,不管对方出于什么原因之前藏着掖着说白了都是杨雪儿的自由,她无权干涉。 杨雪儿不耐道:“废话这么多,有本事你自己放啊。” 杜蔓扯了一把,“好了,雪儿也是怕随意放了遇到危险就来不及了,谢芸你的手没事了吧?” 谢芸抿了抿嘴唇有点委屈,她和同伴走失,又踩空落水弄伤手臂,幸亏遇到杨雪儿和杜蔓,但她们不愿意替她发信号,一个沉默一个说响箭丢了。 真要说,帮不帮在人家,可心里到底不舒服。 陆安然眸色淡淡的扫过,颔首道:“多谢。” 杨雪儿冷哼:“谁要你谢。”让杜蔓拉着走到前面去了。 慢一步的谢芸抬头对着陆安然轻轻笑了笑,“孟小姐没事吧?” “不清楚。”陆安然视线落在她的右臂上,看她用左手努力托着,走路都有点妨碍,犹豫再三,问道:“我帮你看看?” “呃……”谢芸看着她蒙面锦布外清冷的眉眼,想到她当初是何等手脚利落地翻看湖底掏出来的男尸,眼皮子不受控地一跳。 刚想说不用,陆安然上前一步,一手按住她肩膀,一手用力一转,骨骼发出清脆的‘咔’声,淡淡道:“好了。” “……啊!”谢芸后知后觉叫一声,慢慢转动胳膊,“真的不疼了。” 陆安然:“脱臼而已。” 谢芸还想发表一番惊奇和感激的言论,远处天空亮起一道明亮的光吸引了在场人的注意。 “有回应了,他们在那。”杨雪儿叫道。 杜蔓点头:“我们快点过去吧。” 陆安然停在原地,不解道:“南宫世子曾说以响箭为信号,他们看到后就会来人援救,我们不是应该等他们过来?” 杨雪儿拧起眉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我们分散的人那么多,南宫少辅哪有空管得过来,反正离的不远,还不如直接过去汇合。” 杜蔓插进来,和气地劝道:“是啊陆小姐,两边一起往前赶的话,总比干等着更快。” 陆安然眼帘半垂,眼中不知露出什么思绪,旁边谢芸凑过来,“陆小姐,我们还是一起走吧,一个人留着太危险了,而且……”她看了看那边杜蔓和杨雪儿一眼,“我们四人现在只有杜蔓身上还有响箭,跟着她比较好。” 杨雪儿抓着马鞭在地上甩了甩,没好语气道:“爱走不走,我们先走了。” 谢芸恳求地看向陆安然,“陆小姐,走吧。” 陆安然抬起头,“嗯。” 从信号发起的方位看来确实不远,但杨雪儿和杜蔓在前面带着弯弯绕绕居然快一个时辰了还没有到地方。 最重要的是…… 陆安然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她就算不熟悉地方但也能感觉出她们没有往外反而是一直在深入。 目光再看向杜蔓和杨雪儿越走越快的背影,脑中恍惚闪过什么,对着空中摇了摇头。 她可以让暗中跟随的无方拦阻,但更想看看这两人耍什么花招。 “到了。”前面带路的杨雪儿发出一道轻快声音。 陆安然拨开树枝,看到前方一片空地,同样是参天古木,杂草丛生,然而没有任何人影子。 叫人出乎意料的是,前面的树木当中拉起一张一人半高的铁网,一直从眼前延伸到视线不及的地方。 “这是什么啊?”谢芸好奇地张望。 杨雪儿勾唇笑:“还愣着干什么,人就在里面,要进就进。” 杜蔓解释道:“少辅大人怕有什么意外,特意让人将这块地方围起来,当做休息调整的场所。” 谢芸恍然大悟:“我倒是没听说,你们怎么知道的啊?难怪你们刚才走那么快,原来早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啊。” 杨雪儿已经打开了暗锁,一面铁网开了个口子,她就站在门口,“你什么身份,告诉你干什么。” 陆安然走过去,就在接近铁门的时候,心里忽然浮现一个疑问—— “杜蔓和杨雪儿早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刚才为何多此一举放响箭为信号?” 怀疑还在心中盘桓,杨雪儿一把将陆安然推了进去,然后动作迅速的挂上暗锁。 “杨雪儿,你在干什么?”谢芸首先诧异道。 杨雪儿刚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一柄长剑带着寒光直刺她而来,杨雪儿摒着气差点翻白眼,还是杜蔓反应快,往后拽了她一把。 一剑逼退,无方没有紧追不放,反而调转方向冲向铁门锁扣,剑刃尾端扫起一股锋芒,这一击气势磅礴,仿若能把铁锁打个稀碎。 ‘铿锵’相交,打的不是铁锁,而是另一把长剑。 两人动作极快,两把剑舞的光芒生辉,在半空里飞来飞去,根本看不清过了几招。 早在一系列变故时,陆安然被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气反而尘埃落定,等到定安郡主出现,她终于确认,这便是定安郡主筹谋已久的杀招。 定安郡主眉宇飞扬,好心情的弯起红唇,下巴微抬,永远高高在上的俯视她人,如看蝼蚁般轻蔑道:“陆大小姐,真好啊。” 帝丘问道 第190章 手段阴毒 定安郡主出现,陆安然终于明白,这才是定安郡主非要围猎的目的。 谢芸仍旧云里雾里,着急道:“郡主,快救救陆小姐,里面万一有猛兽怎么办?” 定安郡主一个冷眼,谢芸心口一缩,看看杨雪儿再看看定安郡主,突然意识到什么,眼底浮起一丝不可置信的惶恐。 杨雪儿在后面冷笑道:“谢芸,你想进去帮她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啊。” 谢芸拽紧胸口衣服几乎不能呼吸,不知是她精神高度紧张还是怎样,配合着这种气氛,似乎听到一声猛兽咆哮在林中震荡,吓得她当场软了手脚。 “不,不……” 杨雪儿不屑地哼一声,“成天装的多善良天真,说到底也不过是虚伪罢了。” 谢芸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诚心不希望陆安然出事,何况刚才陆安然还帮过她一把,但若要她的生命为代价,她又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想到这里,矛盾让谢芸流下眼泪,望着陆安然咬唇摇了摇头。 陆安然从谢芸那里收回目光,心里并没有因此感觉气愤或如何,说白了两人交情浅薄,本就没有这个义务做什么,再则任何人为自己打算总不是一件错事。 她仰起头,看着无方和定安郡主的贴身侍卫尧安交手,两个人过招太快不会武功的人根本看不出什么,但凭着空气里飒飒风声,依然可感觉到萧肃杀气。 定安郡主挑了挑一边眉头,似乎不大满意,一扬手,又有十来个隐身的护卫闪现,与此同时,无方这边也有两个不同装束的暗卫帮忙。 陆安然分辨出那两人是云起的手下,其中一个在云起去西南时跟过她,可能之前就隐藏在密林当中,看到信号才赶过来。 就算三人功夫高强,人数上的差异无法忽略,而且定安郡主带来的人功夫也不弱。 陆安然知道他们三人支撑不了多久,心底清明,与其陪着自己送死,不如回去搬救兵。 这时,无方挥剑呵退摸出响箭准备放信号,尧安出手迅捷一击砍在她手臂上,但她丝毫不退,反而持剑向前,不要命的打法看得陆安然心惊肉跳,连尧安都愣了一下。 就这一下,无方找到机会把响箭抛到空中。 烟花在白天不明显,只有一道光束,直冲云霄,带着淡淡硝烟味。 定安郡主先是不满的皱眉,后又气定神闲的笑了笑,“让你喊救兵,看你们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陆安然闭了闭眼,从地形上来看,这里离外围不近,从定安郡主的口气来推断,明显很有把握。 一瞬回神,冷静的口吻说道:“你们快走。” 无方不顾手上泊泊而流的鲜血,像是没有痛感,一招一击比刚才还凌厉,闻言语声坚决道:“小姐请坚持片刻。” 两名暗卫不说话,但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陆安然吸口气,眉色下浅淡的眸子倒映出一股冷然,“你们不走,想要和我一起送死?无方,你去找祁尚或者无论遇到什么人,就说红胡子在这里,让他们派兵前来捉拿。” 又对另两个暗卫厉声呵斥:“我陆家家规严谨,你们若是不听从,以后就不用留在陆家了!” 他们是云起的人,初听一愣,很快意识到陆安然是在掩护他们的身份。如果让人知道一个花天酒地,心无城府的王爷世子暗中带了不少暗卫来王都,自然会引人怀疑。 对上陆安然清然的眼神,两名暗卫略迟疑过后,迅速地选择回撤。 不能叫人怀疑,自也不能落在他人手上,在他们心里,还是云起和云王府更重要。 剩下无方,陆安然漆黑幽深的眼眸看向她,对视间,她张嘴:“别让我失望。”说完,转头观察地形,选择了一个地方毅然迈步。 定安郡主饶有趣味地欣赏这幅场面,她喜欢看蝼蚁垂死挣扎,“呵,长进了,知道带人防身,不过多了三两个罢了,当真以为能和本郡主斗?” 说着,面色一冷,红唇开合说出最无情的话:“全都杀了。” 杜蔓站在定安郡主身后,听到这话身体一颤,心口猛地一跳,抬起头,恰好对上定安郡主阴冷的眼眸。 暗卫想要退,但是十几个人围着,没有那么容易,边打边退,离这块地方远了点。 无方用内劲震开刀锋,望了一眼铁网内,如霜雪般的面容凛冽,挥剑斩断身边树枝拦人,脚踢树干一个纵身飞掠出去。 短兵相接,留下一片鲜血淋漓,杨雪儿有些不适地避开这场面,对定安郡主讨好地笑道:“郡主,陆安然肯定逃不出来,迟早让野兽啃食掉,这里阴暗晦气,以郡主高贵之躯不适合继续待着,不如先回去吧。” 定安郡主没有走,反而勾着红唇冷冷的看着她,看得杨雪儿浑身发毛,“郡,郡主?” “本郡主怎么忘了呢,还有你们三个人啊。” 杜蔓浑身一个激灵,“我和雪儿一向仰慕郡主,对郡主言听计从,绝不敢擅自违背。” 杨雪儿总算聪明一回,立马反应过来接口道:“对,对啊,我们都是听郡主的话,才骗陆安然过来,我们绝不会……” “杨雪儿,你背地里肖想南宫止的事情,以为本郡主不知道吗?” 一句话将杨雪儿判入地狱,她毫不犹豫双膝跪下,“郡主,不是的,郡主,你听我解释……” 定安郡主生来高人一等,从不屑于把目光落在一般人身上,更别说有耐心听人辩解,她抬手一挥,“来人,把她们也扔进去。” — 同一时刻,三支不同时候放到天空中的响箭引起了身处同片林子不同人的注意。 云起在林子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躺椅,翘着二郎腿,手中一把玉骨扇,不像是来查案狩猎,倒似分水岭一日游。 南宫止走过来,手里还拿着舆图,“云世子,你看这块地方山势险峻,奇峰迭出,中间有一段一线天,出去后连接溪河。有没有可能红胡子直接渡江过河,逃至隔壁商县界内。” 云起懒洋洋抬起一只眼皮,“太子都带兵追击了,少辅现在说是不是有点晚?” 南宫止合上舆图,负手望向绿树如海的崇山,“龙岭遇袭,圣上震怒,如今夜叉杀人案还没有头绪,我心里有些不安。” 云起掩嘴打个呵欠,侧过头来,似笑非笑道:“不如也让东岳真人掐掐手指,直接告诉我们夜叉老巢在哪。” 南宫止回头,斟酌再三,问出心中久存的疑惑:“云世子对我是否哪里不满?” 云起半眯桃花眼,抬手用玉骨扇挡住穿越树叶缝隙的阳光,一脸无辜:“有吗?” 南宫止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道光在他们眼前窜起,之后炸开成碎裂花火,顿时精神一震,“有人发信号。” 随之又带有疑惑,这个信号的记号…… 不等他多想,招手道:“你们几个随我前去看看。” 云起重新躺回去,等南宫止走了,才瞌目对着空气说道:“去查一下。” 只是,他说完没多久,又一支响箭在天空炸开,眼眸一动,倏然起身道:“这是南宫止派发下去的响箭?” 刚才离开的人是墨言,这会儿观月出来道:“好像不是。” 云起合扇一拍,“我们也去。” — 太子和祁尚一人一头,虽然五百多人挤在县署的时候看着多,分散开在这片林子里,就好像群星散落天际,成了不足为道。 信号亮起时,两人同时抬头,心中都有一个念头—— “红胡子在那里出现了?” 子桑瑾拿捏不准,他们划定这片林子搜捕也不过是觉得这里地形更复杂有利于躲藏,红胡子躲在这里的几率更高,但他到底会出现在何处,谁又能说得准。 还不等他想好,紧跟着第二支响箭,子桑瑾招手:“匙水,你带人埋伏这里继续搜捕,本宫前去查看一番。” 匙水拦在前,“还不知前面情况如何,殿下就这般前去未免冒险。” 子桑瑾眼皮轻抬,下颚线崩成一条直线,眼神里透出一份决绝,“上一次尚能自请来帝丘,若这回红胡子没有抓到,本宫还有自请的机会吗?” 外人尚且不知,他们东宫现在如履薄冰,龙岭遭遇兽潮破坏道场已令皇帝震怒,再连匪首都无法抓获,到时候太子地位恐怕也难保。 子桑瑾压着眉眼,沉声道:“无需赘话,你看好这头,这里直通一线天,仍旧是红胡子最有可能挑选的逃亡路线。” 匙水抱拳:“属下明白,请殿下一路小心。” “嗯。”子桑瑾负手而立,日光下侧脸削瘦,令棱角分明,隐露锋芒,利落地一抬手:“出发。” 与此同时,祁尚也做了同样的选择,如果一支响箭是偶然,连发两支必然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没人想到这是定安郡主设的局,却不约而同朝着同一个地方靠拢。 — 除了这些人外,鹿陶陶和凤倾想得简单多了,彼时两人刚从一座山上冒出头,树多林密,压根就找不到先入山的那群人在哪里。 凤倾弹掉衣摆上枯枝烂泥,脸黑的不能再黑,他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居然会跟着鹿陶陶这种人来这破地方。 鹿陶陶斜眼:“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心里骂我。” 凤倾嗤笑:“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弱小鸡你找死啊?” “你是破瓦罐你了不起。” 鹿陶陶气的跺脚:“谁是破瓦罐。” “谁应就是谁咯。” …… 所以响箭一出现,两人还陷在幼稚的斗嘴中。 直到看见第二支响箭,鹿陶陶拍了拍凤倾,“哈,小呆鸡,有好玩的事了。” 帝丘问道 第191章 穷凶恶徒 陆安然看似决定的仓促,实则之前就看过帝丘地理志,在脑中回想地形,圈出这一片林子大概范围。 三面皆有林,她不知道铁网覆盖的面积多大,但可以肯定就算原本没有猛兽现在也一定有了,她跑不过动物,唯有的生机在右南方向。 往右转南方位,山高崎岖,以断崖为临界,但她记得崖边有小路,通往一线天,可阻猛兽。 陆安然擦掉额头汗渍,仰头看了看,大片树枝交叉将天空挡的密实,只有偶尔空隙可以看到一小片蓝天,阳光逐渐倾斜。 等到天黑,才是山林最危险的时刻。 步伐趋于沉重,比之,心情亦不轻松,但令她好奇的是,这一路行来,为何没有一点野兽动静。 虽然目前算是幸事,但危险潜伏在身边,却充满未知,令她深感不安。 正想着,林子某处传来肉搏的声音,伴随一声声嘶吼,震的树木动摇,空气骤然紧张。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不影响她毫不犹豫的避开那个地方,宁愿绕路也不会存着好奇心查看。 只是终究避不开,因为下一刻,一个人虎视眈眈的出现在她面前。 来人粗壮高大,衣服破烂几处略显褴褛,发髻散了脏乱的头发像稻草,手上血迹斑斑,然后一双眼睛发着凶狠的光,像饿狼也像毒蛇。 “哈哈哈,哪里跑来不长眼的小丫头。”他开口说话,声音粗嘎有力,带着一股子凶悍劲。 陆安然手指猛的拽拳,抬眸对上,意外发现光影斑驳中,眼前这人的胡子似乎映照成赤红色。 一个名字倏的跳出来——红胡子裘霸。 刚刚与野兽搏斗了一场的人确实是红胡子,自从山寨被太子带人一锅端了后他的日子不太好过。上一次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但因为身有重伤还没来得及离开林子,只能偷偷躲在山里养伤。 一养几天,打算离开时,不知道怎么的那些野兽又回来了,他手里武器没了,只能赤身肉搏,虽然用蛮力制服,结果伤口裂开,现在情况很不好。 陆安然垂眸,不动声色道:“你可是来林中打猎?我是附近住户,误闯林子迷了路,等家人来找。” 红胡子裘霸盯了半晌,在陆安然以为他相信的时候,忽然一步上前,一手掐住陆安然的脖子,恶狠狠道:“老子还没瞎,别说你这一身打扮口音根本不像本地人,普通女人在野外遇到老子怎么还能如此冷静。” 陆安然抬起眼皮,黑漆漆的眸子对上他,释放出一丝软弱:“我确实在林中与家人走散,你若是注意过,当看到之前有响箭为信号,正是我和家人的联络方式。” 女子皮肤柔嫩丝滑,红胡子两指微微用力,脖子处已然掐成红肿色,他凑近闻了一下,嘴角缓缓裂开一丝恶意的笑容,“有钱人家的小姐好香啊。” 陆安然感觉钳制自己的手像有毒的藤蔓,从脖子一路往上攀爬,到了某个地方停住,用力扯掉她脸上面罩,澄澈的眸子里倒映出红胡子愕然的样子。 “啐,怎么是个丑八怪。” 陆安然被狠狠摔倒在地面上,枯枝烂叶扑了满脸,心里没有庆幸,反而像装了秤砣沉到底。 好像为了配合她的想法,红胡子扯了外套扔过去,把她的脑袋遮盖的严严实实,舔了舔嘴角,笑的十分淫邪,“俗话说遮了灯什么女人都一样,老子今日就试试这种新鲜玩法。”总归富家小姐养尊处优,全身皮肉白皙,又干净又纯洁。 “太子率上千人正围堵而来,你还有半个时辰逃亡时间,当真要花费在这上头吗?”陆安然掀开充满臭味的外套,将恐惧压制在最深处,一双黑眸显得沉静黝黑,“想要当一时的风流鬼,还是逃出生天,外面多少美人伸手可得,全在你一念之间。” 红胡子解裤头的手一顿,眯起眼睛露出一丝凶光,“臭丫头,老子信你的邪。” 陆安然知道空口无凭,但她全身上下除了几个药包和一个装满了各种银针和柳叶刀的布袋外别无他物。 手指擦过药包和刀,心里考虑用药粉下毒或者以刀抵抗的机会有多大。 红胡子走过来,右手掐着陆安然的下巴抬高了,脸上丝毫不掩饰凶恶和贪念,“老子不傻,子桑瑾立功心切想要抓老子,绝不会派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 陆安然疼的吸一口气,手指不知正好摸到一样东西,在红胡子粗大的手掌覆盖上来时,握着扬高了手臂,“凭我提刑司仵作的身份。” 红胡子转开头,抢了令牌在手里看,“提刑司?” 陆安然低头咳了几声,声音变的有些嘶哑,“夜叉杀人想必你已经知道,这回我们和太子配合一起在林中搜捕,既为了查案,也为了逮捕你。” “凭你一个小小仵作?” “我还是稷下宫学子。” “那又如何?” “我可以告诉你怎么避免搜捕,从这里逃出去。” 红胡子不说话,一双如凶狠的狼一般的眼睛打量着陆安然,思考她话里面有几句真假。 他是恶徒,也是悍匪,出了名的凶狠,手段狠辣,但之所以能活到今天,除了狠,还因为他敏锐的头脑和果决。 “子桑瑾带了多少人,准备怎么搜捕,划多大范围。” 陆安然张口既来,“太子亲率五百人正面搜捕,其余两侧各三百多,以分水岭为界,离这里十里不到,如果动作快一点,恐怕用不到半个时辰。还有,你恐怕不知道,东岳真人早就掐算你躲在这里,所以外围以铁网拦隔,抓到你是迟早的事情,你插翅也难飞。” 半真半假,然语气慎重,红胡子紧盯她的眼睛,看不出半点虚的痕迹。 “那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陆安然半垂眸,“我得罪了一个世家小姐,她诱我入铁网,想要让猛兽袭击我。” 红胡子冷笑:“如果让老子知道你骗了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这是妥协了。 陆安然屏气太久,听到这里缓缓吸口气,呼吸间感觉有铁锈气,掐着手心,让自己尽量平稳,抬眸,眼神清亮,慢慢道:“三面夹击,只有一条出路。” — 太子带人追着响箭发出的位置一路过来,却遭遇铁网阻隔,疑惑道:“哪里来的网?” 手下查看过后禀告道:“太子,这网似乎是新的。” 眼下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当机立断道:“拆掉一块,追进去看看。” 手下道:“或许是附近猎户所为,不过这网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若红胡子无意中闯入网内,定不容易逃脱。” 太子觉得有理,“派几个人守着这里,其他人随本宫走。” 行了小一段距离,太子听到前面传来什么动静,还没有做好准备,与挟持着陆安然的红胡子碰个正着。 两方同时一惊,还不等太子发号施令,红胡子用力捏着陆安然的脖子,横肉抖出一个冷笑,“太子殿下,你果然追来了,都给老子闪开,要不然这个女人就没命了。” 太子曾看到过的陆安然蒙着脸,只露出一双静如秋水的眼眸,这会儿面罩没了,头一个问号便是这个长着阴阳脸的女人是谁? “哼,随便抓来一个女人就想让本宫妥协,岂非痴人说梦。红胡子,你束手就擒吧。” 红胡子又用了几分力,都能让人听见骨骼咯咯的声音,陆安然顿觉窒息,呼吸困难,他将陆安然当做肉盾,咧出一嘴黄牙,“太子殿下认清楚了?她可是说她不仅是稷下宫学子,还是提刑司仵作,别个不小心死错了人,有违太子殿下忧国忧民的仁心仁德。” 说稷下宫时子桑瑾还没觉得如何,直到提刑司三个字跳出来,再对上陆安然那双眼睛,眼皮子倏然一跳,“陆安然?” “哦?认识啊,那就好说了。”红胡子本来还担心手里的女人说谎,眼下看来最起码身份对得上,事情好办多了。 子桑瑾负手在后,食指轻轻摩挲着拇指,眼睫毛半耷拉,盖住了眼里转动的心思。 抓住红胡子,他还可以立功赎罪,回王都有个交代,若是再放跑他,恐怕除了让父皇不满外,还会令有心人有机可乘。 可陆安然是蒙都陆氏嫡女,听说陆郡守对这个女儿很看重,她要是在自己手里出了意外,同样讨不了好。 但就这么放过红胡子,也是不可能的事。 “太子,抓红胡子要紧,眼下林深荒僻,陆小姐走错路让红胡子谋害,殿下虽试图力挽狂澜仍旧于事无补,最终晚了一步。”手下压低声音道。 子桑瑾眉毛一动,五指慢慢收拢握掌成拳,似乎下定了决心般抬起眼帘,“红胡子,你罪名昭昭,理应认罪伏法,可你不思己罪反而变本加厉,本宫为天下计,必铲除你这等祸害百姓的恶徒。” 陆安然望着少年太子,猎猎山风里身形笔直,犹如青竹,句句声讨,语气掷地有声,砸在陆安然身上,心一点点往下沉。 在呼吸差点窒息时,有个念头异常清晰的浮在脑海—— 子桑瑾不准备救她。 帝丘问道 第192章 突变发生 高傲、冷漠、自私,不管是定安郡主还是太子,将皇家人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红胡子和子桑瑾对峙,一个野蛮凶狠,一个气势凌人,于宁静当中,隐藏着一触即发的轩然大波。 突变就在一瞬间,红胡子挟持陆安然往前一个猛冲,子桑瑾来不及反应的当口,红胡子一脚踹在陆安然腰间。 陆安然身体飞出去刚好挡住子桑瑾身边几个护卫,红胡子已经反手把子桑瑾制服在手中,咧嘴冷冷一笑:“既然女人无用,劳烦尊贵的太子殿下亲自送我一程了。” “太子!”护卫们急声道。 子桑瑾眼底闪过懊恼,面上仍旧保持镇静,“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红胡子,你无处可逃。” “这是老子的事,太子殿下少操心。不过眼下老子能不能活,关键看太子殿下是不是听话。” 红胡子手上的血蹭在子桑瑾身上,血腥味刺激着他的感知,就好像眼前也蒙了一层血色,记忆中的血海翻腾而起,冲刷得他眼底发红。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他当然不能死。 “放他走。”子桑瑾冲着一众护卫军说道:“本宫在他手里,所有人不准擅动。” 陆安然趴在地上干咳了好一阵,这会儿抬起头,子桑瑾侧对着她,光线昏暗看不清眉眼,树影从鼻梁开始到下颚,勾勒出线条分明的棱角。 他满身尊贵,说话声音冷沉,以至于明明求饶怕死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口,也成了理所当然,并无半点小人猥琐。 陆安然心道,这恐怕也是皇家人独有的特性,不管何种境地,依然保持气度不减。 “丑丫头。”红胡子抬下巴示意让其中一个护卫军的刀扔地上,然后用脚尖踢给陆安然,“拿着这把刀,在前面带路。” 陆安然握着刀试了试,刀很重,光拔出来都需要费不少力气。 “你没忘了刚才他们不顾你性命要杀老子的事吧?不过老子命大!”红胡子又有些得意扬扬起来,“你老实点带老子从这片鬼林子出去,老子放你一条生路。” 陆安然没说话,她原也没选择,忍着腰腹和脖子处的剧痛慢慢爬坐起来,用刀尖顶住地面,道:“路线不变,再往前五里,便是出口。” 红胡子按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眯起一双凶戾的眸子,“老子怎么记得那个地方有断崖。” 到底盘踞山头多年,红胡子对这一带还是稍微了解。 “断崖下面有小路,可通一线天。”陆安然喉口干涩,咳了好几口后,嘶哑着声音道:“我之前说过,其余三面全有铁网阻拦,况且现在绕回去不是追兵就是猛兽,只有走小路才最安全。” “老子要是发现你骗我,你就完了。” 陆安然淡淡道:“我不想死。” “哈哈哈,好,这是句实话。” 出发前,太子带来的护卫军仇视地看了陆安然一眼,她像是没看到一般将拔了刀的刀鞘还回去,手里握着刀柄边撑着地边探路。 五里地不近,加上山林的路难走,子桑瑾被挟制在红胡子手里,一路拖着前进,饶是勉力维持,到底露出几分狼狈。 树影退散,天空重现眼前,明朗已去,浮起一片雾蓝色。 陆安然双手支在刀柄上呼吸,这一路她走得极为困难,要不是竭力忍耐,早坚持不到这步。 红胡子落后一步,往前张望,“到了?” 再后面,是太子手下一群忠心耿耿的护卫军,一路伺机而动,始终没找到机会下手。 “就在……”陆安然喘了几声气,口干舌燥,吞了两口口水润喉,才接着道:“前面断崖边上。” 红胡子转身,对着一众护卫军道:“你们所有人退至十丈开外,否则我就带着你们太子殿下一起跳崖。” 护卫军迟疑,子桑瑾压着怒气喊道:“退!” 他的另一个近侍望着太子片刻,终于狠下心挥手:“太子安危要紧,都退下。” 红胡子对此很满意,狂傲道:“太子殿下这张王牌真好用,老子都有点舍不得放你走了。” “红胡子,本宫劝你说话前三思。”太子可以被胁迫,但不能沦为戏耍对象。 红胡子一个用力,太子呼吸一滞,面部瞬间发紫发胀,眼睛外凸,话都说不出来。 “是吗?老子怎么个三思法,还请太子殿下赐教。” 护卫军退到一半止步,在原地干着急,但没有任何办法。 陆安然先动了。 她抓着刀柄的手一点点用力握紧,暗中积蓄力量,抬头时,眼神里划过一道坚定的光芒—— 只有一次机会。 红胡子放松掐着子桑瑾脖子的手时,陆安然握着刀抬起就砍向他。 与此同时,子桑瑾大喊道:“射!” 像是存了默契,两者同时发生,在红胡子避开陆安然的一刀时,护卫军不负众望,精准地射中了他的胸口。 陆安然脱力跪倒在地,刚才用力过度,现在整条手臂在发颤。 子桑瑾捂着脖子拍开红胡子,低头咳了好一阵,护卫军从不远处跑过来。 红胡子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垂下脑袋看了看胸前的箭,忽然朝天一声咆哮,“老子要你们一起死!” 子桑瑾脑中刚想起一声:“不好!”背后被击一掌,身体像风筝不由自主往断崖坠落。 “太子!!!”护卫军眼睁睁看着,扑都来不及扑。 红胡子口中鲜血泊泊往外流,他脸上让死气笼罩,除此外,还有深深的恶意,缓缓转头对着陆安然,咧开嘴角,冷森森的阴笑道:“还有你。” 护卫军这会儿哪管得上红胡子和陆安然,全都扑向断崖,下面黑雾雾的一大团,根本看不清,他们当机立断,从旁边小路跳了下去。 红胡子拽着陆安然的手臂往崖下跌去时,她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闭了闭眼睛,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无垠广袤的暗空,深蓝色埋在灰雾里面,浓密且玄奥。 “陆安然!” 急速坠落中,陆安然似乎听到有人气急败坏的一声大喊,恍惚地像在梦里。 — 那声喊不是陆安然昏迷前的错觉,是云起终于赶来,结果看到了这么胆战心惊的一幕。 他站在崖边,山风肆虐,将他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桃花眼半垂,脸上表情从未有过的冷凝。 南宫止半跪着查看过后,仰头道:“下面有小路,兴许陆姑娘没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轻轻一叹,这么高的山崖掉下去,几乎没有生还可能。 云起没说话,睫毛盖住眼帘,没人能窥见他的心思。 他追着响箭一路过来,没想到半路又炸开一枚,这回看得清楚,是他们云王府的记号。当时心里一突,定是出事了。 后面发现林中莫名其妙出现铁网,和子桑瑾一样,云起也选择了破网而入,一路追着血迹来到这里,看到的便是红胡子拽着陆安然坠崖的画面。 云起跑过去,早就没有坠崖人的影子。 南宫止拍了一下云起的肩膀,“云世子,我带人下去搜寻。” 云起仍旧没有动静,站在那里,仿佛站成了一块石头。 在他身后,墨言搓了搓手臂,“观月,世子这样我有些害怕。” 观月皱着眉,脸色同样不太好,“没能救到陆小姐,世子心里不好受。” 他同样也不好受,明明看到了,却未能救人。 一路走来,除却云起外,观月和陆安然相处的时间最久,他从好奇到佩服,心底里完全接纳了陆安然,早就视她为他们当中一份子。 观月深深叹气,自言自语道:“希望陆小姐吉人天相。” 墨言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嘴里总和陆安然作对,可也没想过让她真出事啊。 墨言不说话,另一道声音横插而入:“什么救不到,明明是云起见死不救。” 人从树后轻盈地跳出来,鹿陶陶张扬着一张半天真半邪恶的脸庞,嘴角往上翘,大眼睛扑扇,冷哼道:“我都看到了。” — 到了林子里之后,鹿陶陶和凤倾朝着响箭的方向跑了一段,凤倾的娇贵身子撑不住,闹着停下来休息。 鹿陶陶闲不住啊,蹲到一边不知道挖什么去了。 “不要撅屁股对着我,你又不是母鸡。”凤倾翻白眼。 鹿陶陶回头对他做鬼脸,“鸡不是你亲人吗?” 凤倾火冒三丈,“小爷回去就叫人砍了你四肢,给你做成土瓦罐!” “有本事自己来啊,来啊,我等你。” 凤倾抓了手边石头朝她扔,“刁民!” 鹿陶陶笑嘻嘻地飞起来挂在树上,“佩服姐姐就直说呗,又不丢人。” 凤倾懒怠和她口舌之争,闭眼靠着树休息,片刻又听到鹿陶陶咋呼道:“哇,那里好大的坑。” 这个坑很普通,不普通的是里面藏着一匹狼,当鹿陶陶和对面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对上,片刻眨了眨眼,大叫着往树梢飞扑,像大白鹅扑棱翅膀,边叫道:“啊啊啊啊啊——狼诶——” 凤倾昏昏欲睡听成了娘,掏了掏耳朵,撇嘴道:“你妈死了,勿扰。” 直到一群人围着他们虎视眈眈,凤倾心里咒骂一声,“鹿陶陶,你是不是有病!” 帝丘问道 第193章 喜欢与否 凤倾和鹿陶陶互相坑害,先有凤倾捡了林子里野兽残骸扔到鹿陶陶那里,把狼群吸引过去,结果鹿陶陶吹起哨声,又把狼群引给凤倾这头。 凤倾在前面拼了命在跑,鹿陶陶上蹿下跳躲在最后面跟着,看他一路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样子,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巧合的是,凤倾也是往一线天方向跑,并且半路遇到了赶过来的祁尚。 既然祁尚来了,后面肯定还跟着一群护卫军,见没有好戏再看鹿陶陶觉得没趣就不跟了,于是朝着另一边传来动静的地方跑。 于是,鹿陶陶意外看到了陆安然坠崖完整的一幕。 观月和墨言一起看向她,“闭嘴。”没看到他们心情都不好吗? 鹿陶陶耸耸肩:“信不信随便咯。” 白天游走断崖尚且危险,更别提天空完全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光靠手里一枝火把照不了多少距离。 几次尝试后,南宫止无奈道:“云世子,恐怕要等到天亮了。” 月色降落在云起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冷霜,他眼睛黑沉沉的,眉宇冷峻,没有理会南宫止,只看着无边的黑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 朝霞升起,初夏的天空碧蓝,浅淡烟云贴在天边,缥缈又轻薄。 南宫止点了一拨人随他从小路下去,临走让云起唤住,“我随同你一起。” “这……下面情况未明,没办法保证这条小路还能走人。” 云起不笑时,桃花眼半垂,带着几分冷意,“你只管带路。” 南宫止不好再多说什么,点点头道:“下去后,云世子一定要小心。” 从前在王都不是没听过云起的各种风流韵事,传得最广也最久的是他和陆安然,通常那些人带着嘲讽轻视谈起,南宫止并不喜背后议论人,也在不同场合听过那么几次。 南宫止看着云起毫不犹豫的往下跳,眼神微有变化,原来竟不是传言? 幸好这条小路比想象中靠谱,不过落到地面,前面林木交叉,草被盖地,因为更加荒僻却没有明显的路可以通行。 唯一可弄清楚的是,没有任何有人经过的痕迹。 “我昨晚找过太子身边的护卫军,他们说红胡子一开始挟持了陆姑娘,不知怎么两个人跑到附近正好遇到太子带人追击。”南宫止伸手挥开挡路的杂草,边和云起说道:“后来红胡子使诡计制服太子,他们才一路跑到断崖处。” 说完,着重突出道:“陆姑娘带的路。” 两人并不愚钝,稍微思考就明白过来,“帝丘县舆图想必云世子都看过,与这里相近的另一处断崖也有这样一条小路。” 不同之处在于,这下面山石林立,虽然可以暂时躲过,但群山背后靠着大河,就算红胡子从这里逃脱,也游不过去。 然而虽然相隔不远,但另一条小路接连一线天,通过后穿越林子,就是隔壁商县。一旦隐匿在里面,鱼跃入海,再想抓他就难了。 “她仗着红胡子逃亡心切,故意诱他来这里。”云起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说道。 “嗯,从护卫军的描述来看,当时她用刀砍红胡子替护卫军分散红胡子注意,才使得护卫军一箭正中红胡子心口。”南宫止的语气中不乏赞赏,又免不了一丝叹息,“可惜红胡子不愧是帝丘有名的悍匪,谁也没想到最后关头还能拼了命拉着太子殿下和陆姑娘一起坠崖。” 南宫止心情很复杂,这一趟围猎和搜捕完成了一半目标,红胡子肯定死透了,但过程中太子坠崖失踪,如果真出了事,他们在场的无人能脱干系。 再加一个陆安然,作为蒙都陆氏嫡女,身份也不轻。 “希望他们没事吧。”南宫止不知是安慰云起还是自我开解。 偏偏有人不安分火上浇油,“啧啧,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身体都变肉饼啦。” 南宫止揉了揉脑袋,有些头疼地看向鹿陶陶。 鹿陶陶眨眨眼睛:“实话咩,不让人说啊。” 云起偏过头,青山碧岭间一剪素色孤影长身而立,容颜依旧风华绝代,只是神色尤为寡淡,“林中为何突然布置铁网?” 南宫止一怔,眼睛避开云起的对视,“此事回去确实要彻查。” 云起眼神更冷,清华绝艳的面庞上寒霜不散,“定安郡主在哪里?” “云世子。”南宫止意味不明地喊了一声,道:“现下寻找太子殿下和陆姑娘为重。” “陆安然无端端怎么会闯入这片林子,又如何遇到红胡子?”云起却不肯配合,揪着不放道:“出事之前,为什么有三枚响箭接连放出?” 南宫止的脸色变为无比郑重,“你相信我,我会查清楚这件事。” “不管是谁?”云起勾起一抹冷笑。 南宫止目光如海深沉,语声郑重:“不管是谁。” 云起却轻嘲一笑,随后笑容隐去,转头时,眼底现出一抹厉色,“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不知怎的,南宫止眼皮子无端一跳,想要说什么,手下过来禀告,前面发现了一个人。 大家精神振奋,等人带到面前,又偃旗息鼓。 来人还有点眼熟,鹿陶陶哈一下,调笑道:“不就是那颗野草嘛。” 禾禾有点不好意思的见过众人,她来山里采药,结果又迷路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到这里。 “我明明听到人声,想起秀芳上次说的话就想看看,结果……”禾禾笑得腼腆,“对这里我还算熟悉,想到这边有小路可以上山,就绕过来了。” 这样说的话,“难道还有别的路可通这片林子?” 禾禾肯定道:“有的,只是不大明显,我也是有一次采药无意中发现。” 南宫止问道:“你在林子里没有见过别人?” 禾禾奇怪,如果是说她听到的声音,南宫止没必要再多问一遍,加上这么多人都来到这片野林子总不是为了聚餐,“莫非出事了?” 说到太子禾禾还算镇定,虽然听着厉害到底没有接触过,可一说陆安然同时不见,禾禾脸上浮起浓浓的担忧,“你们这样一通乱走不好找人,不如我给你们带路吧。” 她指了指上头,“如果是从上面掉下来,应该就在附近了。” 南宫止应得痛快,“劳烦禾禾姑娘。” 禾禾摇头,“你们上次救过我,后来云公子又帮我找到了秀芳,这不过举手之劳,您太客气了。” 走在路上,禾禾原本想要找云起说一些感激的话,却发现他同上两次见得不同,不再随时随地说些调侃的话,眉眼疏淡而凌厉,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全身气势在不知不觉间散发出来,让靠近的人都感觉不寒而栗。 鹿陶陶从禾禾背后的筐里拿了一个果子啃,“别理他,他发神经呢。” 因为云起突然的变化,观月和墨语都不敢随意开口,只有鹿陶陶像没事人一样,照样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知道该说她无畏还是胆子大。 禾禾抿唇道:“陆姑娘是好人,我祈祷她安然无恙。” “哟,小村姑还会蹦四个字呢,厉害啊。” 被鹿陶陶笑话两句,禾禾尽心尽责地走到最前头带路,渐渐地,云起和鹿陶陶落后人一截。 果子咔咔啃了两口,嘴里塞满了,鼓着脸轻哼道:“既然选择不救,现在摆个臭脸给谁看呢。” 云起侧眸,眼底一片冷然,眉宇之中甚至有隐约的戾气迸出。 “嘁,我又不怕你。”鹿陶陶啃完把果核往外一抛,拿袖子擦手心,歪仰头道:“干嘛看着我,心里有鬼啊?” 云起目光发怔,眼底透出一丝迷乱。 他其实来得及的。 赶过来时,红胡子正要对陆安然出手,他刚要用轻功飞跃,余光扫到一抹蓝影,硬生生地憋住了,以至于眼睁睁看着陆安然被红胡子强拽下去。 “是因为南宫止吧?”鹿陶陶歪了歪脑袋,猜测道:“你不想他发现你不仅不是个游手好闲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反而深藏不露?” 云起神色晦暗,满脑子都是陆安然那双澄澈清透的眼眸,明明她当时没看到自己,却总觉得她在看,眼睛里充满控诉。 本不该在意,可偏偏就在意了。 云起缓缓升起手,手掌盖住心口的位置,那里好像空落落的,缺少了什么。 “你喜欢她?” 云起一边眉头蹙了蹙,听着鹿柚柚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陆安然?” 云起沉默,却想起那个淡然从容的女子用最寻常的口吻说着: “我从来没学过,不懂悲悯为何物。” “活人很复杂,远没有死人简单。” “死者是世上最直观诚实的人证,身为仵作当不可轻易辜负这份无声托付。” …… 如果记得这些,记得她每一句话,是不是代表了喜欢? 云起脸上几番神色变化,最后慢慢沉淀下来。 是,他喜欢陆安然。 鹿陶陶嗤笑一声,好像自问自答,“喜欢又有什么用,你没有出手救她,不过是因为她在你心里没那么重要而已。” 若喜欢一个人,哪里来那么多权衡利弊。 她说着这句话,也没有看云起,反而抬头仰望夜空,似乎想到什么,发出浓烈的不屑嗤声,像是自嘲,但若细看,分明有一丝痛色闪过。 帝丘问道 第194章 另类相处 凤倾出生捞了一副病弱身子骨,但也得了个好人家,吃穿用度皆是最好,从来没受过任何委屈,也没人敢给这位小侯爷委屈看。 入嘴山珍海味,睡觉高枕软卧,出门在外仆从环绕,只要他想,不下地就能行千里路。 睡得迷迷糊糊的,凤倾揉了把背,不满地皱紧眉头。 他还是第一次睡这么硌背的床! 况且还有乱七八糟的小飞虫一个劲往他脸上凑! 凤倾抬手随便挥舞几下,转过身换个姿势,鼻子里涌入一股泥土腥气。 嗯?泥土? 凤倾一下子睁开眼睛,抬头蓝天白云,他就躺在绿草乱石当中,好一张大床。 祁尚回来时,就看到凤倾抱着膝盖焉哒哒地垂头坐着,脚上鞋子掉了一只,白袜子被染黑了,清晰地描绘出五根脚指头。 祁尚把野果子放旁边,摸了一瓶金疮药出来,“既然你醒了,先抹药吧。” 凤倾猛地抬头,眼珠子滚圆,跳起来骂道:“祁尚,你有病啊!” 祁尚不为所动地拉起他的袖子,娇嫩的皮肤上划了数道细痕,血迹干了凝成一道道紫酱红,横七竖八,特别惨烈的样子。 明明伤口不大,可药粉倒上去,小侯爷疼的嗷嗷直叫,嘴里还不停骂骂咧咧,“祁尚你这个猪脑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被你气死了。” 骂到最后语无伦次,甚至拿他的名字编排,“祁尚欺上,你兄弟叫瞒下,你们全家凑个欺上瞒下多好。” …… 祁尚一个当兵的,在军营里也都是糙汉子,所以抹药包扎的动作温柔不到哪里去,可凤倾娇生惯养长大,哪受过这样的罪,谁不是小心翼翼伺候着。 后来疼得厉害了一脚踹过去,“滚开。” 祁尚眼疾手快,左手端着药瓶,右手钳住他的腿腕骨,抬眸,眸色幽深:“小侯爷,请忍耐一会,马上就好了。” “屁!”凤倾没睡好,又累又饿,手上还伤痕累累,没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小侯爷委屈上来,嘴是厉的,瞪大的眼睛红了,“小爷忍不了你!要不是你把退路毁了,我们至于在这穷山恶水住一晚吗?” 祁尚默不吭声地把最后的伤口抹上药膏,涂均匀了然后从身上里衣扯了块白布帮他缠好,做完所有事之后,才抬头认真道:“当时情况危急迫不得已,你坐在这里吃些东西,休息过后我们再出发。” 一拳打进棉花里,凤倾有气没出使,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果子,“唔——”麻蛋,酸的! 凤倾更郁闷了,抱着胳膊转过身,不想搭理人。 他知道不怪祁尚,可小侯爷要讲理,他就不是混世魔王。 鹿陶陶这次错了,祁尚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没有其他护卫军,因而他也斗不过一群狼,最后没办法把狼引到了一线天,两人跑到另一头出口,祁尚震碎两边石头,狼群是挡住了,但他们也出不去了。 最后小侯爷没有抵抗得住饥饿,从那堆果子里挑挑拣拣,好歹选到个不酸不涩的,像李子又像桃子,但也没那么甜,总算当个充饥的勉强咽下去。 小侯爷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心里越发委屈,抬起掉了鞋的脚,五根脚指头动了动,“鞋子掉了,我走不了路。” 小侯爷不仅傲娇,还格外娇贵,没办法,祁尚只好背着他。 “祁尚,我渴了。” 祁尚用大树叶接了水给他。 “你的背太硬了,我不舒服。” 祁尚打横抱。 “哎,这样是不是有点娘?” 祁尚欲言又止,“小侯爷,我们是不是要考虑先出去再说的问题?” 凤倾瞪眼:“要不是你炸了出口,我们现在早就出去了!” 祁尚没有跟他争辩那样的话狼群早把他们撕烂的事实,“可是我们现在还是要尽快出去。” 大概一路被伺候好了,小侯爷心情好了很多。 之后趴在祁尚背上昏昏欲睡,看着男人脸庞凝聚起汗渍,闻着不太好的味道,不知为何,心里被填得有点满。 他病弱,他娇贵,所以家人总是对他小心翼翼,仿佛怕豆腐一样动一动就碎了。 小时候缠绵病榻,没有享受过被父亲长辈骑着背着,长大后更不可能。 凤倾想,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让人背,没想到这个人是祁尚。 凤倾少在王都,就算回去一般也没什么朋友来往,顶多应付几场宴会,但他从未和祁尚接触过。 凤倾当然听过祁尚的事迹:大宁朝第一个武状元,即将迎娶大宁朝第一才女,年纪轻轻被封为四品都尉,前途无量。 以前凤倾不屑一顾,王都这种地方不缺天才,一个小小四品都尉罢了,他从未放在眼里。 可现在神奇的是,他就在这个曾经不屑一顾的人身上。 快睡着的时候,凤倾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人还不错,起码背宽,躺着舒服啊。 — 另一边,陆安然睁开眼,花了一会儿功夫回想整个坠崖过程,然后动动身体,迟钝的痛感顿时席卷全身。 她抬手缓缓撑起,发现半边身体浸在湖水当中,难怪睡梦中感觉有什么在推着自己。 湖水碧绿清澈,风吹起波澜,阳光被切成碎金,粼粼波光在她脸上跳跃。 转头找了一圈,在不远的地方看到了另一个俯趴的人,身材高壮,破衣褴褛,头发像稻草在水波下浮动,声息全无。 是红胡子裘霸,他死了。 陆安然仰头,发现这一处并非她坠落的断崖,山更高,没有任何可攀岩的路,下面地势开阔,椭圆形的湖占据大部分位置。 稍作思考就明白,看来多半是风向的问题。 陆安然压着手检查了一下自己各部位,遗憾地发现左腿骨折了,还因冲击力道过大受了些内伤,其他都是擦伤,不足为虑。 索性药包防水,她拿出来倒了两颗给自己服下,就着湖水喝了几口,稍微缓过来后开始考虑后路的问题。 如果没听错,她掉下来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那么现在一定发现她坠崖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 退一步来说,就算不是为了她,太子殿下出事,祁尚和南宫止怎么也不敢坐视不理。 还有云起…… 陆安然扶着大石头站起来,一向平静的眸光有些发怔,那一声呼唤到底是不是他? 因为不方便走路,陆安然捡了一根枯枝支撑半边身体,离开湖边前,望了一眼趴着的红胡子的尸体。 她把红胡子翻过来,被水泡了一个晚上,肉开始浮肿,原本面相就凶神恶煞,这么看着更惨烈。 陆安然用一方帕子盖在脸上,淡声道:“安息吧。” 倒不是她心慈手软,只是身为仵作,习惯了和尸体告别,不管生前种种,人死了孽消,算是给他个体面。 湖边不远就是一片林子,崇山峻岭别无其他,就是树多。 左腿骨折,随意乱动容易使得骨节错位,眼下第一件事需要用木头固定。 陆安然从腰腹边摸了一下,抽出一把匕首。 精巧华贵,红色穗带被风鼓舞,刀鞘镶嵌红绿宝石,外观太过漂亮会让人以为华而不实,不过一旦抽出,短刀寒光凛凛,虽不至于吹毛断发,也是锋利无比。 这把匕首还是离开蒙都的时候陆学卿送的,她一直带在身上当作亲人的惦念,没想着今日派上用场。 挨着最近的一棵大树,陆安然奋力砍断最低的枝丫,随着树动,‘嘭~’砸下来一个人。 陆安然蹙眉看着仰面朝天一张俊秀的男子容颜,放下匕首按在他的颈动脉处,感受到绵薄但不屈的跃动,沉压压的心吐出一口气。 不说救人心切,陆安然是仵作身份,因而完全没有压力地给他全身检查了一遍。 子桑瑾运气不好,受的内伤比她更重,这当中可能红胡子那一击也起到大部分作用,另外他的右腿断了。 陆安然让他躺在树荫下,倒了一把药塞嘴里,结果这人就算昏迷了还死抿着嘴巴怎么也喂不进去。 陆安然无法,瘸着腿用刀鞘装了点湖水回来,先把药碗混水里等化掉了捏着他的嘴一起灌,虽流失一半,好歹另一半吃进去了。 这一天,到了下午子桑瑾才幽幽转醒,醒过来对上陆安然清淡的双眼,意外道:“我们没死。” 陆安然手心躺着三颗药丸,另一手握着刀鞘,正要按着早上的方法给他灌药,见他醒了直接递过去,“想必进了地府,太子殿下看到的不一定是我。” 子桑瑾坐起来环顾四周,等看到白皙掌心托着的三刻药,挑眉问:“什么?” “诚如太子殿下所见,是药。” 子桑瑾嘴角抽了一下,干咳一声:“本宫当然知道,本宫是问,这是什么药。” 在他一脸你是不是打算谋害本殿的眼神下,陆安然眉色不惊道:“臣女给太子殿下全身都检查过,除了右腿骨折外,最重的属内伤,此药丸由桃仁、红花、当归、生地黄、牛膝、川芎、枳壳等十一位药糅合成,主治活血化瘀、行气止痛之功。” 子桑瑾揉了下心口,吸气的时候果然有些滞闷,知道她所言非虚,颔首道:“多谢,本宫自己来吧。” 服下药丸,又接了刀鞘的水顺下去,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刚才说给本宫检查了全身?” 帝丘问道 第195章 崖底求生 陆安然认为这个问题多此一问,“殿下昏迷未醒,我自是要检查过后方能用药。” 子桑瑾脸色开始复杂,“你们行医就诊不都诊脉,之后按方开药?” “外伤如骨折必然要捏骨才可判断。” “你一个女人……”子桑瑾本就不好的脸色有点发青,“成何体统。” 陆安然手里拿着几根削掉皮的树枝比对,闻言抬眸,蹙眉道:“我以仵作之身验尸时,从不在意男女差别,殿下不用放在心上。” 子桑瑾恼羞成怒:“陆安然你是不是故意的?!” 没拿他当男人还是没把他当活人? 不管是哪个答案,子桑瑾都觉得无法接受。 休息了一会,子桑瑾把心口恶气咽下去,眼神往陆安然那头瞟一样,“你手里拿着什么?” “殿下右腿骨折,最好用树枝固定,以免日后落下病根。” 子桑瑾狐疑的打量片刻,“你一个仵作?看病行不行?” 陆安然眼神诚恳道:“应当过得去。” 子桑瑾差点昏过去,他堂堂太子,怎么就落到这个女人手里。 两个人一只左脚一只右脚,两相对坐,还挺对称。 “这是哪里?”子桑瑾看向湖泊,“好像不是我们掉落那块地方。” “嗯,估计是下坠过程中飘远了。” “这湖……难道是昱月十八泊其中一湖。” 陆安然在子桑瑾还没醒的时候在地上画了一遍地形图,大概推测出位置,不过她没想到子桑瑾仅凭着几眼就认出来。 子桑瑾从她眼神中看出疑惑,道:“本宫在帝丘待了大半年又不是白待着。” 陆安然很以为然,“殿下剿匪有功,锄奸也有道。” 子桑瑾咂摸出一点意味,“说清楚。” 这里只有两人,陆安然不需要避讳,直接道:“周家和薛大人那些事,是殿下让于知府来透露给我们的吧。” “想要栽赃本宫,好歹先给本宫说个原因出来。” 陆安然并未蒙面,左右阴阳脸暴露在人前,秀丽与狰狞对撞,带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只是她一双眼眸平静淡然,使得那股异样又冲淡了不少,“于知府行事小心谨慎,虽说着我对他有恩,实际上若不是我插手,原也没什么人发现那案子出错在哪里,只会称赞于知府破案迅速。” 如若那样,不过一个红姑冤死,其他人没有任何损失。 子桑瑾对上眼前黑白分明的眼睛,居然忽略了那样一张脸,听她说道:“周家的案子尚没有定义,可于知府那番话,话里话外都暗指薛大人甚至刘家,乃至二皇子。” “就这?” “王大人在任和周家打交道这么多年,偏要卸任才紧抓周家罪名不放,于知府一个把官位看得那么重的人,突然又不问前程一意孤行帮助辞官的老大人,殿下不觉得处处都说不过去吗?” 子桑瑾勾了勾唇角,没什么笑意道:“本宫听闻提刑司破案神速,莫非也是用的这种法子?” “最重要的一点,王大人与御史台大夫乃故交,他要有证据,为何不直接上呈,反而交代给初次蒙面的于知府。” 现任御史台大夫顾国梁乃当今皇后父亲,但凡有利可图,必然用此事紧咬薛刘不放,怎么也要从二皇子和淑妃身上扒一层皮下来。 云起和陆安然讨论的时候,她不是很明白,为何太子不干脆让于知府暗中捅给皇后那边。 听了陆安然的问题,云起轻哂:“连你我都能想通的事情,顾国梁浸淫官场多年,老狐狸早就成精,他会想不明白?” 到时候一样能达成太子目的,但也会让顾家人意识到小太子长大了,需要提防。 此刻,陆安然说完后,两人保持了少顷沉默,子桑瑾开口,说的却是:“你都看过附近了?有没有其他的路可通往外头?” 陆安然视线在他身上定了定,转移开后,回道:“有三条出路。第一,我们可以在原地等着人来救。” 子桑瑾轻哼:“你好像说了句废话。” 陆安然手指前面湖泊,“如我没有猜测,这是十八泊的第十四泊,既然昱月十八泊每一泊都相连,肯定能通到外头。” “你确定不会先憋死?” 陆安叹气,“或者我们另找出路。” “靠你一条残腿?” 陆安然在固定好的腿上一眼扫过,“好,那我们就等人来救。” 子桑瑾张了张嘴,收回滚到喉咙口的反驳,矜持地颔首:“嗯,本宫估计不会很久。” 既然要等,两人要先合计这段时间怎么度过,一怕野兽来袭,二要寻找食物,三最重要,没多久太阳要下山,他们必须找个能过夜的地方。 “本宫看这片湖畔还算安全,今晚……” 不等说完,陆安然摇头:“殿下内伤严重,湖边湿气太重不适合久待,而且人要饮水兽类也同样,如果遇到了野兽,我们对付不了。” 两人商议沿着林子往前看看,走之前,子桑瑾去湖边清洗一下,顺便喝两口水润润喉。 刚靠近,首先看到一具尸体,子桑瑾先一愣,后松口气,看来红胡子确实死了,他也算没白坠一次崖。 子桑瑾没有特别的洁癖,但要他喝死人泡过的水,还是有点难以下咽。 转头走了一步,忽然想到什么,“你给本宫喝的水,不会从这个湖里舀来的吧?” 陆安然闻声抬头,不解道:“这里只有一个湖。”随后看到子桑瑾落到尸体上的目光,明白了他介意什么,“太子殿下放心,这是活水,会流动。” 子桑瑾怀疑,她就是故意报复。 — 凤倾呼呼睡了一大觉,醒过来脖子酸疼,背着他的男人还在走路。抹了一把嘴,打个哈欠,低头看到祁尚背部湿了一大块。 凤倾偷摸摸抠了半晌,恶人先告状,“祁尚,你背上都是汗,臭死了。” 正好到了休息时间,祁尚把他放下来,摸了摸后领子,干的,没有一点汗。 “看什么看,我说你出汗就出汗了,你眼睛长后头能看见啊?”凤倾不需要讲道理,往身后大石头一躺,翘着没穿鞋子的脚一颠一颠,“饿了。” 祁尚仰头看了一圈,“那里有颗果树……” “不要,我要吃肉!”上午那个果子的味道仿佛还在嘴里,舔了舔发涩的嘴角,“我又不是羊,还能天天吃草。” “好,我去看看。” 凤倾得意地扬高一边眉头,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心道果然生来该别人伺候他。 心情好了,有空打量打量,远远望着祁尚有力的步伐,四肢健壮,宽肩窄腰,再往下…… 凤倾吹了声口哨,用浮夸的调调喊道:“祁尚,你的屁股好翘。” 走了几丈开外的男人身体一僵,随后恢复正常,当无事发生的继续给娇贵小侯爷打猎。 不过祁尚不敢离开太远,所以没有遇到什么大型动物,倒是抓了几只鸟,拔了毛去掉内脏清洗后,升了火放在火堆上烤。 “这什么鸟?能不能吃?长得有点丑啊。”凤倾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刻也不消停。 祁尚正襟危坐:“小侯爷如果吃不惯,我这里还有几颗鸟蛋。” 凤倾瞪他,“小爷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想自己吃独食,我才不让你得逞!” 不过鸟蛋他也没放过,祁尚从烤熟了一把抢过来,结果太烫,抖着手掌跳脚,往祁尚身上砸,“啊啊啊,烫死我了,你想谋财害命。” 祁尚第无数次无奈,接住鸟蛋把壳剥开了等风吹到凉之后才递给他,凤倾一口一个,哼哼道:“淡而无味,难吃死了。” 说是这么说,嘴巴没停过。 鸟肉烤熟后,凤倾首先抓了一只过来吹了吹一口咬下一大口肉,咬在牙齿上用手扑扇,“嘶嘶,好烫,好老的肉,祁尚你会不会烤肉,连点滋味都没有,这里是不是没烤熟,怎么还带红血丝,这东西是人吃的吗?” 事实证明不仅是人吃的,小侯爷还吃了干干净净,啃着骨头揉肚子,“小爷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祁尚扒掉火堆,把吃剩下的骨头埋入泥地里,做事干净利落。 凤倾撑着脑袋一脸疑惑,“你毁尸灭迹的样子不是我们在逃亡就是私奔。” 祁尚对他的形容词感觉很无语,不过还是解释道:“之前行军打仗习惯了。” 吃饱了容易嘴碎,左右无事,凤倾随口道:“祁尚,听说你有个未婚妻,人称王都第一才女?” 提起苏湘湘,祁尚又想到湖心小筑那次见面,他抱着退亲去,反而确定了亲事。 说到这里,凤倾挺有兴致地倾身过去,“叫苏湘湘是吧,刚巧小爷没见过,下次回去看看,不过她一介才女,而你区区莽夫,你们俩不大相称啊。” 祁尚还没说话,凤倾又道:“你这人娶什么妻,没趣至极像根木头,白长这么大个,还不如拿来当烧火棍填灶头。” 祁尚不想这位小侯爷总是把话题绕在自己身上,便道:“我听闻宣平侯也正准备给小侯爷谋一门亲事。” 凤倾的脸色犹如夏天突发暴雨,立马晴天转阴,冷森森道:“谁嫁给我这个短命鬼?进门当寡妇吗?” 帝丘问道 第196章 不尚武功 山间气候多变,晴朗了一整天,临到太阳落山时,突然聚集起大团乌云,毫无预兆下了一场暴雨。 南宫止让人搭建了简便的凉棚架在几棵大树下面,看着外面哗啦啦下个不停的大雨,转头对云起道:“如果雨到天黑还不停,我们只能暂且留在这里过夜,等到天亮才能继续。” 寻了一天多,照理说就算掉下去的位置稍有差异,也不该离那么远,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点线索,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找错了方向。 云起望着雨幕出神,禾禾走过来,把心里徘徊了一整天的感激的话说了一遍。 两人一左一右,因为视觉差异,从后面的几人视线看来,仿佛靠在一起。 “撬陆安然墙角来了。”鹿陶陶坐在树上晃一双短腿,语气莫名带了点兴奋。 观月抱臂闭目养神,墨言翻了个白眼,“胡扯什么呢你。” 鹿陶陶摇头晃脑道:“你看呗,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见缝插针?夺人所爱?还是三心二意?” 墨言凉凉道:“装疯卖傻。” “喂,你不是讨厌陆安然,这时候应该感到出了一口恶气才对啊。” 墨言的手掌盖在腹部,那里有道伤疤,痕迹很难消除,像蜈蚣爬过一样难看,但没有这道伤疤,他或许早就死了。 思及伤疤由来,眼神变得微妙,冲口道:“关你什么事。” 鹿陶陶呵一声:“男人,口不对心。” “你该担心姓陆的死了你也活不了。” 鹿陶陶扮个鬼脸,嘿嘿笑道:“失算了吧,陆安然早就给我解毒了,哈哈哈。” 墨言诧异地扭头看她,“什么时候的事?” “关你什么事。”鹿陶陶很快把这句话扔回去。 雨声捶打树叶,使得说话声都夹了沙沙的碎感,墨言摸着阴雨天会发痒的伤口,说道:“她这个人,真奇怪。” 说得不明不白,也没想要谁回答。 不过鹿陶陶非要凑热闹一样接话,道:“做什么好人嘛,好人不偿命,恶鬼才千年不倒。” 云起还对着雨水发怔,禾禾在旁讲了几句感激的话,没等到云起反应,他人在这里又像灵魂游移在外,笑起来桃花眼微勾满身风流倜傥,不笑时眉眼微冷眼神都透着疏离感。 禾禾有些尴尬正要离开,云起回身道:“你经常到这片林子?” “采药经过几次。” “能不能把这里附近方圆十里的地形图画给我看看。” 禾禾犹豫道:“我不会画画。” “无碍,你描述下来,我来画。” 禾禾说得简单,也很笼统,大多数用那里有个山头,左边是林子,右边过草地有石山然后还是林子…… 云起拿了树枝在地上描绘,到了某个点忽然停下,指着道:“这里有矮山阻隔?” 禾禾细细思索,“也不算矮山,我记得是有一年暴雨导致山洪,冲垮了半座山,那些石碓倒塌在那,时间久重新长了草木,倒像是一座矮山。” 关于暴雨冲刷成泥石流这个事云起还有印象,也因此造成了对面山谷不少村庄变为鬼村。 他盯着这个地方半晌,扔了树枝快步找到指挥着手下护卫军安营扎寨、各司其职的南宫止,“我大概明白为何我们找不到他们。” 南宫止挥退其他人,“怎么说?” 云起拽住南宫止的手腕,拉着他回到原来的位置,“你看这里,因为之前树林阻碍视线,我们没有发现其实中间有矮山拦路。” 南宫止稍稍看过后,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太子和陆姑娘是在矮山另一头,我们错过了和他们碰面的机会。” 两人一起看向禾禾,禾禾微怔,反应过来道:“没有路可以直通那里,过去的话,还是要从前面绕远路。” 禾禾考虑得周全,她带大家走的路确实精心选择过,如果再没有发现,她就从前面路口转弯绕路到矮山的另一面。 “对了,十四泊就在那个位置,他们会不会选择从湖底游出去。” “不会。”两人异口同声,说完看着对方。 南宫止摇头:“太子殿下晕水。”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意料,禾禾心说,不是晕车晕船吗,天下怎么还有晕水的人呢。 云起则压着牙根淡道:“陆安然是个旱鸭子。” 北境不如南方多河流大川,十之八九不会泅水。 南宫止让禾禾再说了一下详细的路线情况,决定分为两队人马,一组连夜动身,另一组按照既定路线搜寻,到时候以信号为约定。 云起考虑过后,道:“我还是跟你一起。” 南宫止眼底闪过惊愕,他接触过的云起有些油嘴滑舌,说话不大正经,还总是有意无意跟自己呛声,可大体看得出这人对于很多人很多事都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 所以,突然这么认真,是否说明云起对陆安然过于关心了? “少辅有什么疑问?”云起扯起嘴角,要笑不笑道。 南宫止:“我只是觉得云世子待陆姑娘有些不同。” 云起轻笑,桃花眼勾起几分轻浮,“担心以后提刑司少个白干活的仵作。” 南宫止冲他颔首,“那我们各自准备一下吧。” 在南宫止的背影后面,云起上眼皮慢慢下落,嘴角的笑也一点点收敛起来,星眸千转,浮沉着自己都分析不出的隐晦。 — 陆安然和子桑瑾在湖畔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山洞,山洞不知道多深,里面很潮湿,越往里越是幽暗空旷,仿佛带着‘滴答滴答’的滴水声,经过回音不断放大。 两人疲累至极,腿也不适宜走更多的路,陆安然提议道:“我们先坐下休息,最好不要太靠里。” 总的来说子桑瑾不像云起毛病多,也不会跟凤倾那般任性,他就着洞口坐下来,抬头刚好看到暴雨侵袭,不免的感觉庆幸。 明明是微小的事,却因为想起这十七年来他的人生里连这般细微的幸运都从未遇到过,从而在心口生起绵密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陆安然把周围的枯枝和干草拢到一起擦亮火折子,火升起来后,连安全感都多了几分。 雨下得很大,好像有水直接从天上倾倒,很快在洞口积起小水潭。 子桑瑾在腹部按了一下,停顿下来,里面空荡荡的饥饿感灼烧,但这里只有两个人,没有仆从供人差遣,他也有身为男子的骄傲,总不好意思自己干等着让女孩子去找吃的。 于是,子桑瑾等着雨小一点了,撑着石壁一点点站起来。 “你要去找吃的?”陆安然看到了,开口问。 洞里枯枝乱叶不少,排除掉过后,很轻易就能知道子桑瑾的想法。 子桑瑾点点头,就要迈步往外,“等会天全黑了更不方便,我现在去附近看有没有可以吃的果树。” 陆安然没有阻止,多问了一句:“殿下可会轻功?” 子桑瑾背部一僵,没有转回来,偏回头道:“我没有习过武。” 陆安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指出一个问题,“我刚才观察过,这里的树都很高,一般人很难够着。” “总会有办法。”虽然子桑瑾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办法。 “殿下内伤比我重,还是我去吧。”陆安然原想着子桑瑾会轻功的话方便点,既然他也不会,那么谁去都没差别。 子桑瑾眉头一皱,似乎被人看轻了,刚要开口却看到一团什么直冲过来,撞到山壁发出沉闷的撞声。 子桑瑾张嘴想说什么,半天没说出来。 陆安然看看子桑瑾,再看看不知哪来跑出来撞晕过去的野兔,“殿下不用出去了。” 这只灰兔子还很肥硕,足够两个人享用一顿晚餐。 快烤熟时,陆安然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拿出两个瓷瓶往上洒了一堆粉末状东西。 子桑瑾看起来觉得眼熟,这瓶子和她装药丸的一模一样,道:“你往上洒什么?” 陆安然惜字如金,“药粉。” “吃了没事?” “止血祛瘀,提气养神,左右也要吃,我在里面加了香茅草,可以充当调料。” 子桑瑾信了她得邪,不过吃起来口感居然真的不错,如果忽略陆安然剥皮扒内脏时过于冷静因而显得格外变态外,子桑瑾认为这顿晚餐尚可。 因为下雨,时辰还早,天空灰雾蒙蒙,尤为暗沉。 山洞的火光在两人身上跳跃,陆安然时不时添加一些枯草树枝进去,“殿下有没有发现?” “什么?” “山洞里树枝和枯草有些多。” 子桑瑾把右腿放平,人靠在山壁上,换了个姿势后,说道:“嗯,不像是动物巢穴。” 动物过冬也会给自己的洞穴填塞干燥的草木,但多数不会选择太过潮湿的山洞,而且这里没有大型动物生活过的痕迹。 “殿下你看这个。”陆安然指骨反扣,在她旁边的山壁上叩了叩。 子桑瑾挪过去一点,凑近看,模糊辨认出几个字,歪歪曲曲,极其幼稚,“花,什么风,鸟……像小孩子随便写出来的字。” 陆安然道:“小孩子可不会随便来这里。” 子桑瑾浑身一个激灵,“你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陆安然摸了摸那几个字,像是用小刀片,也像是尖锐的石头,刻的痕迹并不深,只在石壁上划出几道白痕,“从痕迹辨认,时间应该不长。” “有人在这个山洞落脚过,还带着孩子?”子桑瑾说出这个推断都有些可笑,“总不会有人也和我们一样坠崖。” 他们白天也发现了,这个地方说不上渺无人烟,也可以说是人迹罕至,山崖下小路周围活动还有可能,谁会跑到这一带。 “最高处是不是也有一道痕迹?”陆安然仰头问。 “小孩子爬不到那么高吧。” 两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勾到那个位置,只得放弃。 闲听风吹雨打声,陆安然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树枝,侧头问:“本朝尚武,以殿下的资质,也能有一番作为。” 子桑瑾半瞌双目,橙色暖光照在他脸上,随着他下拉的嘴角,无端冷了几分,“想知道原因吗?” 帝丘问道 第197章 林中隐秘 陆安然不是很想探知别人的隐秘,只是她想到刚才的事,如果两人中有一个会点轻功,任何事就方便多了。 对于皇族来说,习武不仅强身健体,还能避开许多危险,虽然身边通常有近侍和暗卫,但总有无法预测的祸端。 比如前次,若子桑瑾身怀功夫,红胡子也不会那么轻易得手。 只有自己会的,才真正属于自己。 所以就连定安郡主也有几分花拳绣腿在身上,而身为太子手无缚鸡之力,实在说不过去。 子桑瑾这句话之后两人相对沉默起来,听着树枝‘噼啪噼啪’在火里爆裂,干脆倚靠山壁闭眼休息。 到了后半夜,陆安然感觉有点发冷,睁眼才发现火堆快要熄灭,她身边的枯枝都捡完了,倒是子桑瑾所在地方附近地上还有不少。 陆安然凑过去刚捡起一根树枝,抬眸对上子桑瑾黝黑的双眼,眸光犀利,带着点狠绝,手快速往旁边一摸,空的。 意识这才清醒。 子桑瑾看清楚了是陆安然之后,揉了揉脑袋,“你做什么?” “火堆没火了。”陆安然重新填塞了几根枯枝后,侧头道:“以殿下的警觉,如果殿下会些手脚功夫,我刚才可能让殿下当场杀了。” 子桑瑾头往后靠,寂静的夜里,声音透出一点嘶哑,“习惯了。” 习惯两个字平平无奇,却仿佛带着无比的沉重。 许是除了两人没有其他人,不需要时刻担心是否隔墙有耳,也不用每时每刻警醒自己身为太子应当如何,也可能因为共患难一场,或者今晚两次少有的幸运让子桑瑾有了倾吐的欲望。 他只是觉得,像这样坐在山洞里,环境简陋,食不果腹,身上还带着伤,可却是他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 “我四五岁生过一场病,原本不过是普通伤寒,但喝了宫人送来的药之后,反而病得更严重。”子桑瑾说着自己的事,有些久远,面庞带着恍惚,“后来发现药中多掺了一味,犹如慢性中毒,喝得越多,身体里累积的毒素越多。”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光滑白皙,上面没有练武人会有的茧子,“后来毒清了,但是夫子说身子坏了,不适合再练武。” 居然是这个原因,陆安然不欲窥探宫中风云,也能确定这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味药必然不是哪位太医手抖放错。 “周家和薛泰这件事上,是不是觉得本宫心机深沉,把每个人都算计了个透。”子桑瑾自嘲一笑,“子桑皓坦率开朗,子桑怿单纯率真,他们都不像本宫,成日里汲汲营营,睁开眼就是争权夺势。” 他望着洞外漆黑夜空,大雨不知何时停歇,只剩下毛毛细雨轻柔地飘洒,声音空洞,仿若说给陆安然,其实更多是自言自语,“我生来就是太子,可这个太子好做吗?没人给过我选择的机会,而我也只能做下去。” 因为一旦失去了太子的位置,说明他也活不成了。 “子桑皓的坦率开朗后面有淑妃步步谋划,子桑怿嫡出皇子,生母贵为皇后,他们有资格天真善良。”子桑瑾偏过脑袋,一双眼眸盛入了黑夜,黑得没有底,目光幽冷深邃,“本宫不像他们,本宫能靠的只有自己。” 他生母是前朝公主,母家没有靠山,反而成了拖累,他站在金玉堆砌的高台,别人只看到光鲜亮丽,没人知道,他低头所见,一级级台阶,皆由刀剑毒药构成,每一步都踏在尖刀上,一不小心,就会被封喉。 那一眼陆安然无法正确描述,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就好像背负了十几年的压力在这一眼里全都释放出来,连带着她都感觉空气里充满了窒息的味道。 “殿下为何要说给我听?”陆安然问道。 子桑瑾重新闭目,没什么语气道:“也许因为你常面对死人,不经常和活人打交道。” 陆安然明白了,不管太子今晚说了什么,离开这里之后,他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尊贵太子殿下,而她还是稷下宫医辨宗弟子,陆氏嫡女,提刑司小仵作。 说了什么都不重要,这些话在她这里就彻底断了。 — 晚来急雨,到了次日又是天晴,水光潋滟,清新和绿。 禾禾担心南宫止他们走错路,还是决定跟他们一起。 南宫止在一棵树上打上记号,眼里升腾起一丝思考,“禾禾姑娘,平时很多人会经过这里吗?” 禾禾摇头,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但云起已经明白,解惑道:“不止一两个人的痕迹。” “对,虽然不甚明显,可细微处还是能看出来。”南宫止拨开一片大叶子,指着地上的脚印,“这个印子比较完整,从底部菱形花纹来看,此人所穿应当是布锦双梁鞋。” 这种鞋子底高,鞋面颜色丰富,很招一部分人喜欢,普通老百姓还穿不起,起码家中小有薄产,有些子家底在的人家会穿。 但要落下点丝线之类还能分辨个贵贱,由来出处,如今只有一个鞋底纹路,没办法深入探究。 旁边的地上还有不少这样的痕迹,但又让什么粗略地抹过,杂草覆盖其上,很难惹人注意。 本也是没人的荒林,特意抹除痕迹反而有些刻意。 禾禾说道:“以前大概是有的,但夜叉杀人的传闻传开之后,便没什么人敢来了,即便猎户也不会到这里。” “为何?” “说来也怪,夜叉出现后,林子里很难再猎到大一些的猎物,村子里的王猎户说,帝丘的飞禽猛兽恐怕都让夜叉全吃完了。” 云起转眸:“夜叉吃人,不至于还要抹掉痕迹。” “的确有疑。” 禾禾想到什么,啊了一声道:“秀芳迷路的林子就差不多在这一带。” “她怎么会来这里?” “当时听到人声她好奇跟过去,最后没找到人,不小心踩了滑坡误入这个地方。” 云起知道这个事情,原也没当回事,不过他们亲自来林子里转过后,倒是有些疑惑,“她从这里误打误撞闯了出去?” 如果不是熟悉这边的禾禾带路,光凭着一张地形图他们尚且寻路困难,秀芳当真有那么好的运气,在无数条岔路里总能找到正确的那条? 禾禾拧着眉头仔细思索了良久,“其实秀芳还说了一个事,怕你们不相信,也怕村里人当她撞邪了惹起风言风语,就只暗中跟我一个人说了。” 秀芳当晚蜷缩在一个半人高的树洞里,荒郊野外胆都吓破了一半,哪里敢轻易入睡,耗到快天亮实在熬不住眼皮发重开始打瞌睡,迷迷糊糊当中听到有人吵架。 她那会儿神志模糊,隐约看到一个高大背影的男子和一个矮一点的女子在吵架,女子有一两句声音太尖锐才吵醒了秀芳。 秀芳想爬起来看看,结果那两人原地消失了,反而出现了另一道背部略微伛偻的身影,还以为是老者,结果那人影子左晃右晃走起来特别轻快。 秀芳好不容易看到个人,心里害怕也没了,追了一阵子,人没追到,反而让她无意中从另一条路走了出来。 听完后,南宫止锁着眉头道:“如果不是秀芳臆想……这个林子里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 鹿陶陶在附近溜了一圈回来,正好听到了,满不正经的随口说道:“害,说不准是夜叉一大家子住在这里呢,不是说了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嘛,符合夜叉的习性。”自言自语分析,越想越有道理,“难怪一吃就吃满门,可不得养一大家子,肉少了不够分啊。” — 无独有偶,祁尚和凤倾前一天晚上也成功找到了一处避雨的山洞,不过他们比较倒霉一点,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雨来的太快太急,根本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 凤倾脱掉外袍甩给祁尚,脸色冻的惨白,“什么鬼天气,什么鬼地方,夏天了还冷成狗。” 祁尚往地上插了两个大木头桩子,他利索的把衣服脱光挂在上头,回头看到凤倾裹着内衣瑟瑟发抖,说道:“小侯爷将里衣也脱了用火烤一下,这样穿着难受。” “脱什么脱,你想白看小爷的身体啊,想得美!”凤倾撇撇嘴,不仅没解开反而拢的更紧。 祁尚无法理解,“我们都是男人。” 小侯爷跳脚,“男人怎么了?男人就要脱衣服坦诚相对,你暴露狂啊?” 祁尚站原地沉默了片刻,先拿了自己的里衣放在火堆上方烤,等他的衣服烘烤干了,凤倾衣角还在滴水。 凤倾斜睨一眼,吃惯山珍海味,玩遍奇珍异宝的小侯爷这会儿有点羡慕那件被烤干的不值几个钱的衣服。 他更往火堆挨过去,差点让火舌烧到手背,脸色更黑,“全天下都和我作对!” 祁尚走过去,不着衣服的麦色皮肤下肌肉健硕,看上去分外冷硬,他把手里好不容易烘干的衣服递过去,“小侯爷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披我的,将你湿了的衣服换下来,待会儿我烤干了再穿。” “嫌弃!”凤倾扭脸,“臭烘烘的谁要穿啊。” 一盏茶后,凤倾穿着祁尚的里衣,袖子往上翻卷了几层,肚子一拍,“饿了渴了,你给我去弄点吃的喝的。” 走了一路,祁尚对小侯爷的脾性摸得差不多了,没有大坏,就是家里骄纵惯了,身子骨又太娇气。 娇气的小侯爷不能饿,祁尚摘了洞口上方一片叶子,准备先给他兜点雨水解渴,凤倾伸手抓了什么扔过去,“这里有碗你干嘛不用非要用树叶。” 陶瓷碗在地上滚了三圈,晃悠着停下时,反应过来的凤倾和祁尚眼神对个正着。 “这里怎么会有碗?” 帝丘问道 第198章 野兽袭击 山洞呈半葫芦形状,开口小,里面有一块宽敞的腹地。 油灯、架子,包括吃饭的桌子椅子都有,东西粗陋还算齐全,旁边累了一大摞碗筷,看数量算不得少。 凤倾捏住鼻子:“什么怪味,好臭啊。” 祁尚掀起地上两件衣服,臭味来源正是衣服覆盖下的两双粗麻鞋。 “这里有人住?”其实凤倾不用问也能知道答案,这么明显哪需要回答。 祁尚兜了一圈,点头道:“我记得周家曾开挖一座铜矿,位置应该就在这里附近,这些估计都是短工。” “周家这么心黑啊,连矿山也敢私自开挖?” “只挖了月余,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弃山了。” 凤倾摸着下巴点点头,一边嫌弃地把脚边的东西都踢开,随口搭话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约莫小半年……”说到这里,祁尚发觉不对,看这些东西残留痕迹,并没有那么久。 这时,凤倾翻到一样东西拉出来一截,“这什么?铁链?” 铁链沾满锈迹,在烛火里呈暗红色,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凤倾总觉得那不是铁锈,而是血迹。 凤倾连忙扔了,“什么玩意儿,太恶心了。” 里面空气逼仄,两人转完一圈出来,到洞门口吸几口新鲜空气。 凤倾随便瞟一眼,“祁尚,你手里拎着什么东西?” “你的鞋子掉了,这双鞋看着还好。” 凤倾不敢置信,“你准备让我穿这破鞋?” 祁尚前后左右看过了,确定道:“没破。” “杀了小爷,小爷也不穿!” 祁尚很难明白凤小侯爷的坚持,这样不比让他背着更方便吗? 凤倾为明确立场,拿根树枝勾起鞋子扔了回去,拍拍手道:“眼不见为净。” 次日天晴收拾好后,两人再次出发,小侯爷适应能力比自己想象的还强,没两天已经很自然地把祁尚的背当做他的代步工具。 闲下来,小侯爷突发奇想,道:“你说山洞里这么多人住过的痕迹,残渣食物又不像半年这么久,难道是周家人偷偷藏了人在这里?藏山里干嘛呢?挖宝藏?” 小侯爷灵光一闪,“对啊,偷鸡摸狗之辈,肯定行的苟且之事,这样也说得过去。” 祁尚听着他胡乱搬弄成语,摇头道:“那人呢?周家人都死了,他们去了哪里?” “周家都死了,他们肯定跑了呀。”凤倾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没看到有铁链吗,我现在知道用来干嘛的,肯定是锁着人日夜挖宝。” 祁尚没说话,凤倾转念一想,“也不对,这么大的地方,山又多,周家真有藏宝图也该自己偷摸摸的找,找一大群人闹大动静岂不是叫人发现。” 想了一路,在祁尚以为这位小侯爷终于消停的时候,凤倾神神秘秘地贴到他耳边道:“我知道了。” 祁尚让他说话的气息一喷,半边脸颊都发痒,又不好腾出手来挠,故而正色道:“小侯爷请趴好。” 凤倾比着手势说道:“会不会我们刚才想反了,周家不是要挖而是埋。” 祁尚很为凤小侯爷的各种奇思妙想感到惊奇,虽没有阻止但也没有应对的意思。 “你不是说周家挖个什么铜矿挖了一两个月不挖了嘛,也许人家没打算挖铜矿,只是找借口挖地道呢。” 祁尚忍了忍,忍不住道:“地道通不到周家宅邸。” “挖……地府?” “周家有祖坟。” 凤倾好不容易动回脑子,坚决不肯认为自己错了,“反正挖了就有用,像这些个突然发达的家族,哪家没点腌瓒事,说不准就是挖来埋什么。” “什么?” “金银喽,还有首饰啊,珠宝,或者……”凤倾眼珠子一滚,“人咯。” 祁尚:“……” 到了分叉路口,祁尚原要往左走,凤倾偏指右边的路,“不行,走左边我头疼,我会发病。” 走了一段路祁尚才知道凤小侯爷转这边道路的原因,前面有一个湖,他要洗澡。 — 如果陆安然和子桑瑾能飞到半空中俯视,就会发现他们两人与祁尚和凤倾所处的位置正好在对角线上,更巧合的是,他们此刻也到了湖边。 虽然湖和湖相通,但有山丘相隔,两边的人自然都不知道。 红胡子的尸体已不在原地,倒不是陆安然和子桑瑾好心,而是他们想要喝水,总不至于每次都在尸体旁边舀水。 两人合力把他拖到了一个凹陷处,随便盖上些枯枝乱草,当地一霸就这么草草了结。 陆安然对着湖面沉思片刻,问道:“殿下会抓鱼吗?” 子桑瑾贵为太子,满腹筹谋里面可没有抓鱼这一项技能,理所当然地摇头。 陆安然:“太巧了,我也不会。” 子桑瑾:“……” 今天没有昨晚幸运,能遇到自己送上门的食物,他们找到一棵半生不熟的果树,用石子打了几个野果下来勉强果腹。 说起兔子,子桑瑾道:“其他姑娘见了这等可爱生物,必然舍不得下手,你倒好,剥皮抽筋比大厨还利落。” 陆安然淡淡的口吻指出:“殿下吃得很开心。” 子桑瑾枕着手臂往后靠,“我发现了,你就不是正常女人。” 口中说着挑刺的话,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一抹浅笑,这次坠崖不在他的计划内,他知道匙水和花嫁定然着急万分,可避开了世人之后,唯独两个人的深山老林,让他感觉到一丝久违的宁静。 那是春风照拂红花,夏夜和秋霜交替,第一次场初雪映入眉间,世间再正常不过的每日正在发生的事,于他却已久远。 子桑瑾少有这么松懈的时刻,顿时显得弥足珍贵,因为他知道,等走出这片林子,他又要重新戴上‘盔甲’,成为谨言慎行、满腹算计、步步为营的太子殿下。 静下来,风在吹树在摇,间或响起肚子咕噜噜的闷滚声。 子桑瑾侧过身体捂住耳朵,“陆安然管好你的肚子,吵死了。” “不是殿下吗?”陆安然疑惑的声音。 子桑瑾感觉不对睁开眼,仔细聆听风向动静,面色严肃起来,“不对劲。” 陆安然抬起食指轻抚过鼻子,“东北方向,有血腥味。” “不用你说,我已经看到了。”子桑瑾声音镇定,只是脸色越发冷凝。 这会儿,陆安然自然也看到了,前方不远处,一匹受伤的饿狼抬起喝水的脑袋,对着他们两个方向虎视眈眈。 子桑瑾扶着树站起来,皱眉道:“狼喜欢成群行动。” 出现一只,会不会有更多的在后面。 它发现猎物,踏着步伐一步步威逼过来,凶残的眼神像利刃,嘴巴微微张开,水滴成线往下流淌,不知是它刚才喝的湖水还是口水。 说不好这只狼算倒霉还是幸运,在追鹿陶陶的时候被伤了,所以行动较其他的慢,因而没有跟着狼群追赶凤倾到一线天,还不小心从一条小路掉下来。 于是,它遇到了同样落单的陆安然和子桑瑾。 陆安然抽出匕首,寒光在狼眼里一闪而过,似乎更加激发了它的兽性,对着他们张开血盆大口吼叫一声,两只前肢往下压,身体呈现弓字型,这是野兽准备进攻捕猎的姿势。 “有个好消息。”陆安然注视饿狼后腿和腹部,一双黑眸雪亮,“他受伤了,还是一只独狼。” 子桑瑾哂笑:“真是个不错的消息,不过你觉得凭我们两个现在的状况,怎么对付一头饥饿说不定还因为受伤处于暴躁状态的狼。” 手中匕首横到胸前,陆安然全身绷紧,眼睛一错不错盯着缓步踏来带着试探,再在合适的时机一扑而上的饿狼,她脸庞肃然,道:“输赢都是一顿午餐。” 子桑瑾转个弯才明白过来,赢了这匹狼将成为他们的午餐,输了他们则成为狼的午餐。 “坠崖没死,本宫总不至于死在一头畜生手里。”子桑瑾咬牙挺直,目光一瞬凌厉,犹如刮刀,“拿来。” 没有给陆安然犹豫的时间,子桑瑾抽出她手里匕首,疾跑两三步,往前一个猛扑。 同时,饿狼失去耐心,蹬腿朝两人扑过来。 子桑瑾首先将饿狼扑倒,反手把匕首扎了进去,他不知道扎在哪个位置,温热的献血喷了他满脸,还有腿上传来尖锐的疼痛。 子桑瑾力竭,缓口气拔出匕首正想再扎一刀,却让饿狼反扑,匕首甩到旁边,他仰面躺在地上,对上一双发红凶残的狼眼,还有张开的恶臭嘴巴。 饿狼低头咬住他的手臂,子桑瑾死死掐住它的脖子,一人一狼在缠斗中,子桑瑾渐渐处于下风,子桑瑾甚至感觉到锋利的牙齿触碰到了他的脖子。 一瞬间很短暂,感官却被无限放大放长,子桑瑾慢慢脱力,眼底满是不甘。 就在这时,饿狼忽然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子桑瑾挪了挪脑袋,看到女子跪在地上,双手握着那把刚才飞出去的匕首,半张脸全是血,一抬头,眸光清寒。 饿狼嘶吼两声,愤怒的转头冲向陆安然,她紧握匕首,眼神坚定。 帝丘问道 第199章 为谁动容 风声肃肃,云色茫茫,连鸟雀都避开了这一片是非之地。 极致的安静当中,场中央的一人一狼格外引人注目。 女子半跪地上手握匕首,用尽全力后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长发凌乱披散,一部分湿透了粘在额头和脸庞,一身衣服血迹斑斑,更遑论她那半张狰狞的右脸,处处狼狈到极点。 可唯有一双眼睛雪亮,带着令人心惊的决绝,由而全身散发出一股凛然不屈的气势。 在她面前,饿狼试图重新爬起来,几次尝试过后,忽然一头栽倒,从喉咙里发出哼哧哼哧不甘的怒吼。 子桑瑾原还想挣扎爬起来,见此卸了力气躺平,手掌盖住眼睛,嘴角往上扬起,好像胸腔从未有过的开阔,全身伤痕和痛楚也抵不住‘痛快’二字。 饿狼逐渐失去生息,陆安然终于松懈下来,身体有点摇摇欲坠的起身,就在这个时候,她好像注意到了外人,明亮的双眼望过去。 云起和南宫止一行人到来时,正好看到她奋力一击,把匕首快狠准的插在饿狼的胸口,然后被它前肢拍开,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半跪地上,明明没有多余的力量,可她依旧倔强地强撑着。 兴许是这样的场面太过壮烈,他们一时间谁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云起心中好像有汹涌的浪潮澎湃,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认识到,他认识的陆安然从来就这样,刚果、不屈,还有认真,口中说着无法悲天悯人,可比谁都大仁大义。 这样的女子,若众人的视线只放在区区外貌上,才是对她最大的亵渎。 在云起翻涌迭起的黑暗漩涡当中,陆安然动了动嘴唇,扯出一丝淡笑,直到看见他,才真的完全放下戒备。 视线里,男子背着光,月色锦服如初见清贵风华,碎金落在肩头,给他烘托出朦胧的光环,他一迈步,衣袂飘扬,犹如谪仙落入林间。 她看着他走来,步伐越来越快,陆安然只来得及转一个念头,还从未见过云起这般着急的时候。 在她还没回神时,覆盖全身的温柔圈住了她。 她一只手还抓着匕首,另一只手也鲜血滴流,但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所有其他地方的感官顷刻间麻木,只剩下口鼻间充斥的只属于云起的味道。 淡淡竹香,犹如置身竹海当中,清雅的、温柔的,被包拢在里面,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心安。 — 关于云起的失态,之后没人提及,就好似没存在过那个拥抱般。 直到鹿陶陶大肆嘲笑的声音响起,“一个左腿一个右腿,你们怎么不凑一对算了,天生绝配啊。” 他们暂时在山洞里休整一番,子桑瑾的情况不太好,腿上绑着的树枝松动,又有血水渗出来,内伤也使得他脸色苍白,明显刚才和饿狼的缠斗花费了所有精力。 陆安然先给他检查过后,道:“骨节有些微错位,需要马上正骨,这里条件有限,我手里只有几种基础外伤药物,必须马上送他去药堂。” 后商议定,由陆安然给子桑瑾正骨,同时南宫止让人做一个担架连夜把太子抬出去。 除了鹿陶陶纯粹凑热闹,其他人都关注着子桑瑾,好不容易找到太子殿下,可不能在手里出事。 只有云起在陆安然打开药包抽针时,挑眉问了句:“你行?” 陆安然握着银针纳闷:“世子知道,我治疗外伤还可以。” 云起用玉骨扇指了指她的脚,干脆指明道:“都这样了,不先给自己止个血?检查没检查骨节有没有错位?” 鹿陶陶捧着脸:“对啊,本来脸就丑,要再落个坡脚,那可太惨了。” 陆安然略过鹿陶陶,对着云起摇摇头:“无事,我心中有数。” 既然如此,云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冷着脸,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墨言悄摸摸戳了戳观月的肩膀,使了个眼色——世子又咋了? 观月眼观鼻鼻观心,心道你懂个锤子。 “殿下,你应该不怕疼。”陆安然几针下去,才抬眸问道:“准备好了告诉我一声。” 子桑瑾没好气道:“有什么好准备,本宫……啊——” 南宫止发誓,有生之年,从来没看到过太子殿下如此失态过。 陆安然拿帕子擦擦手,淡道:“那就好。” 禾禾亲眼见过后,不禁大惊失色,同时心中钦佩不已,她从未见过这般手法,又快又狠,比大多数的老大夫都娴熟。 子桑瑾疼晕过去前,心中暗恨,咬牙切齿地想,她果然还是为前事伺机报复。 之后陆安然才开始撩起自己的裤腿检查伤势,上面摩擦破皮的地方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痂,但又多了几条很深的划伤,难怪衣服和鞋子都染红了。 禾禾心生不忍,“怎么伤得这么厉害,是狼爪子抓的吗?” 陆安然反而比她平静,“只是破皮,没有伤及经脉骨头,上了药就好了。” “既然是小伤,还上什么药,你怎么不干脆等它自己痊愈。”云起凉凉的声调插入。 陆安然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同,说不出哪里奇怪,自己掏了药瓶子出来,还没动手,禾禾伸手说帮她清理敷药。 “你不方便,如果不介意我手生,让我来吧。” 陆安然看着眼前蹙起秀气眉头的女子,她满脸着急担忧,眼神里还有不加掩饰的怜惜,心中有些感慨,怎么就有这样心地善良的女子呢。 “嗯,你来。”陆安然拿着瓷瓶给她说道:“先用这个清创,再上这瓶里的止血膏。” 禾禾聚精会神,一点不敢大意,只是还不等她把瓶子接过来,横出一只手半路拿走了。 两人同时看过去,云起收了玉骨扇,掌心握着瓷瓶,桃花眼微勾,有些邪肆的轻笑:“怎么?本世子不配?” 陆安然觉得就上个药,没有那么麻烦,也无所谓谁了,故而点头道:“只是怕劳烦世子。” 云起抬了抬下巴,“自己过去湖边,还是本世子抱过去?” 陆安然看他眼神漆黑,里面有浓墨翻滚,心里猜测莫非他一路有什么发现要同自己私下商讨,遂挣扎着起身,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鹿陶陶无聊的双手抱臂靠在石壁上,见此走过来,摇头晃脑道:“女人,你逞什么强呢。” 说完,用手一揽,直接飘飞出去,那轻功,就跟真的能飞一样。 南宫止眼中现出赞赏,“好轻功,堪比燕子灵巧。” “咦嘻嘻嘻,小哥哥你要夸我就大声点哦,我听得见。” 经这一路,南宫止已然习惯鹿陶陶说话做事的风格,并没有在意,倒是看向云起时,心中多了点诧异。 完全不同于平时的云起,令南宫止不由得不好奇。 “鹿陶陶。”陆安然转头看着婴儿肥的少女,头上两个小圆髻的红色丝带被风吹的飘飞,红色小绒球跟着一晃一晃,贴合少女娇俏的容貌,显得尤为可爱。 “叫什么叫,你好烦。” 陆安然微微一笑:“谢谢。” 鹿陶陶眼珠子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说谢谢什么的,真是太不符合你我的身份了。” “你跟着他们一起过来,为了找我?” 鹿陶陶跳脚:“美得你,难道我还会关心你吗?哈,我关心一个给我下毒的女人,真是太疯狂了。” 陆安然挪到湖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微微仰面,虽没说话,可很容易让人感觉到她像是在问:“要不然呢?” “好玩咯,看戏喽。”鹿陶陶看到云起走过来,眼珠子一转,贴着陆安然耳边道:“你不在的这两天,云起三心二意,另择高枝,投入他人怀抱,瞧见没,就那颗野草。哎呀,你看看你,长得没人好看,手段又黑,怎么看你都没有胜算啊。” 陆安然刚想开口打断她的胡言乱语,鹿陶陶跑的比谁都快,嗖一下飞没影了。转过头来,她和云起的目光正正好触碰到一起。 四目相交,发现男人眼中比任何时候都要幽暗深邃的眸光。 — 湖边,陆安然先是讲了三支响箭的由来,然后误打误撞遇到红胡子,“原来我还在奇怪,定安郡主计划周全,铁网内部怎么可能没有猛兽,想来都叫红胡子引去了,虽然他拖我坠崖,但因果这种事,确实难说。” 云起像是听着,又像是没听,他用第一种药粉清创后,从另一个瓷瓶里挖了一块膏体涂抹上去,脚的主人无意识的一缩,抬眸,看到的仍旧是平淡从容的脸。 陆安然想着云起应该有话说,但等了半天没动静,真就像单单来给她上个药而已,先开口问道:“世子,你这一路上是不是也有所发现?” 云起抹完药,在湖水里清洗手指,修长白皙的手指,根根骨节分明,犹如他本人给大家的感觉,气质矜贵。 他洗的很慢,在陆安然以为他能洗出什么花来时,忽而说道:“不疼吗?” 陆安然看向他,云起没有转头,她又低头看向伤处,“上药是为了伤口愈合,疼不疼都不影响药物作用。” “别的呢?”云起身体不动,偏过头来,“陆安然,是否天下没有任何让你动容之人之事,你永远都这样从容淡定,好似无欲无求。” 陆安然想说不是,当初被云起劫持,再后来沂县遇到火灾,或者前不久红胡子挟制她时,她也曾惊惧惶恐,心慌意乱,可骨子里的理智又约束着她。 五岁那年,陆逊病愈后把陆安然安置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她读书习字,告诉陆安然的第一个道理就是—— 理智并非无情,冷眼看待世事,但同时保持内心的祥和,不要妄图把人生寄挂在任何人身上,无论你走到哪一步,最值得你信任并且支撑住你不停走下去的,唯有自己。 陆逊人如其名,温和谦逊,少有这般言辞激烈的时候,因而陆安然记了很多年。 到现在,她也不清楚自己的性格养成与这番话有关,还是本性如此。 陆安然自然不会解释这么多,垂下眼皮,盖住眸内不定的神思,“世子想说什么?” 帝丘问道 第200章 坦白倾诉 云起心里有股火,但不知道源于陆安然的态度,还是盘桓在心里挣扎了两天两夜的纠结。 他的眼底几番沉浮,最终敛下眼角,说道:“我看到你坠崖了,因为南宫止正好过来,所以我没有出手。” 这句说完,他整个人都转过身来,手上还在滴水,一滴两滴……把白洁的鹅卵石块都浸润透了,晕开成一个个水色地圈。 他的心也如这鹅卵石被什么浸泡,有些心塞的闷窒,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从未有过的专注,像是要从她平静的神色中,窥探出什么内心的隐秘。 然而,让云起失望的是,陆安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语气照样清淡的,说道:“我明白。”没人知道,隐藏在袖子里的手指不经意蜷缩了一下。 云起试想过种种,但唯独没想到她这么明白理性地说这三个字。 他张口,嗓音有些哑,“你就没有别的话说?” “你我初见开始,我就知道世子行事皆有不得已隐瞒的难处,或许于整个云王府而言都事关重要,怎能轻易为了一人而暴露。” 更何况,她区区一个外人凭什么。 “你不怪我?” “人,生而独立,只要关乎自己的事,别人都无可置喙。”只不过,内心有一丝落寞,很快让她压制住了,转而问其他,“无方和帮我的两名暗卫怎么样了?” 云起却没有避过这个话题,他起身,慢慢走到陆安然面前,身影正好罩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拥抱。 “可我后悔了。”他如此轻叹一声。 陆安然手指倏然收紧,避开看别处,“世子与定安郡主联合谋害我了?” “否。” “世子推我坠崖了?” “亦否。”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眼睛,双眸澄澈而明亮,嘴角牵起一点浅笑,道:“世子无需因此愧疚,我和你虽算得上互助、同盟,还未到性命交托的地步。如果因我之变故,而让世子和云王府引发危机,在世子的立场来看确实不值得。所以,世子的考虑在当时并没有出错。” “陆安然,”他喊了一声,迟迟没有说什么,一双桃花眼不笑也上挑,但眼神清洌,连眉眼也覆了秋华薄霜,面容变为凉淡。 半晌后,凝视着她,缓缓道:“不懂悲悯为何物,是从未有人教授过,还是从未感受过他人给予你的悲悯?” 陆安然眼神微震,慢慢落下上眼皮盖住眼底神色。 她不敢轻易泄露情绪,就如她不敢问云起的‘后悔’指代什么。 陆安然并不愚钝,她甚至隐约触摸到云起那低低叹息当中蕴含的不知名情绪。 从记事开始,陆安然便知道自己大体上是不受欢迎的,这一点,从仆役丫鬟惊恐的目光里、祖母毫不掩饰的厌恶当中,或者二婶的尖酸刻薄还有三婶的战战兢兢下,她清楚自己无时无刻不活在别人的厌弃里面。 她现在能做到波澜不惊,因为一颗心已经经过千锤百炼,但最开始,谁的身体里也没有怀揣一颗金刚石的心脏。 理智、无惧、无视他人的目光,陆安然活得坦然。 因为她选择了放弃一部分东西,比如情感。 没有期待,同时意味着没有伤害。 事实上,在云起说出真相的时候,陆安然除了有一点失落外确实没有其他特殊情绪,最多也是一种原来如此的感悟。 “世子,后悔就是过去,过去意味着结果。”陆安然在不定的神思里抓住一丝清明,目光里各色情绪沉淀,最终道:“结果的意义在于无可改变。” “你回答错了。” “世子不满意我之前的回答,所以我更正一下。” 云起好似不愿就此放过,追着问道:“你不在乎有没有人救你,还是不在乎那个人是不是我?” 陆安然心里咯噔一下,抿唇道:“世子是聪明人,何必咄咄逼人。” 以云起察言观色的能力,早就该明白她避开不答,不过就是不想回答而已。 “如果我非要得到答案呢?” 纵然性子沉静如陆安然,心中也起了三分火性,说到底平日整天逗弄的是云起,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的人是云起,交付她信任的是云起,可最后关头守着自私抛掉了她的也是云起,凭什么现在又能光明正大地质问她。 “为何?”陆安然眉毛微扬,眼底映入几点湖光水色,在里面化开浅浅波纹,“凭我蒙都陆氏嫡女,还是稷下宫医辩大弟子,或许还算有点用的小仵作。” 她笑着,眉骨清冷,“凭我一个外人,强求你盛乐郡云王府世子豁出去一切来救我吗?” 云起见过的陆安然可以冷静自持,也会口是心非,有点所谓的无情冷血,更多是追求正道的赤子之心,可他没有见过这一面—— 明明带着笑,但说出口的话都在无形中把人推开。 云起突然发现心里酸涩的不得了,他蹲下来,两人目光平视当中,语带喟叹道:“陆安然,你在我心中就只是陆安然,抛开身份和外貌任何一切外在东西,内心里住着的那个最纯粹的灵魂。” 陆安然张了张嘴,剩下的嘲讽全都被风吹散了。 “我想追问一个答案,不过是为了告诉你……”云起抬起右手,食指点在她眉心,“如果有下一次,我不会犹豫。” 陆安然眼神一晃,眉心处指尖微凉,好像一直蔓延到心底,使得整个心狠狠激荡了一下,她想问什么意思,又觉得明知故问。 聪明人之间,就是心知肚明这一点不好。 朦朦胧胧围绕他们的屏障,好像让太阳驱散得差不多快消失了,只差一句明朗的剖白,来为云起所有的反常划下句号。 可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像是在积聚情绪,达到一个高点之后再全部释放出来。 这种无言对于陆安然和云起而言是默契,可让突然闯过来的南宫止犯了难,他刚在远处,只看到两个人说话,还以为在上药,直到靠近,看到云起的手放在陆安然脸上,立马很君子的转过头。 “云世子,陆姑娘。”南宫止轻咳一声,不得已开口道:“我是想通知一下,担架已经做好,我准备即刻出发,两位最好一起走,林深危险,再加上这林中似乎藏着不少秘密,不宜久待。” 云起很自然地放下手,轻弹衣袍起身,行动举止潇洒且自如,眉头一挑,“当然。” — 南宫止为人贴心,看陆安然腿脚不便,让人用两根树枝加藤蔓多做了一个简陋坐轿。 鹿陶陶不消停地跟她打听,“你刚才和云起叽叽歪歪说什么呢?两个人贴得那么近,是不是说谁坏话啊?说来我也听个乐呀。” 幸好让南宫止说正事才把她扯开,“通过禾禾姑娘的叙述,已经我们路上所见,可以证明林中确实有人,或许还住在这里,但是否与夜叉此案相关,还要等之后调查可知。” 陆安然举一反三,马上道:“少辅此说,意味着可能有人藏于林中假装夜叉?”又皱眉,“可一夜间让周家灭门,一般人做不到。” “所以也可能,就有人喜爱住在阴森僻静的地方而已。”云起轻哂道。 南宫止始终认为这里面多有蹊跷,“未免错失线索,还是应当多加注意。” “好啊。”云起应得快,后半截加上一句:“少辅辛苦了。” 南宫止一噎,摇头失笑,“这不是提刑司该查的案子吗?” 云起摊摊手,“少辅大人能者多劳,本世子却之不恭,就勉为其难收下你的这份苦劳了。” 南宫止眼神含蓄地在云起和陆安然之间流转一圈,心中暗道,果然之前云世子的失常全是因为陆姑娘失踪。 他不知过程纠葛,却把结果猜了个正着。 正想着,肩膀猛不丁让鹿陶陶用力拍了一下,转头对上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南宫小哥哥,我帮你呀。” 原先鹿陶陶喜欢故意叫他小哥哥,如今猛然加了姓氏有些别扭,又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定安郡主。 南宫止眼眸下垂,内心开始思考,这个事情要如何和皇上提及。 云起余光扫过,嘴角勾了勾,带着隐晦的嘲弄。 进来搜寻因为不知人在哪里花费很多时间,但出去的时候因为禾禾带路走了捷径快上很多,绕回石块坍塌造成的矮山不久就找到小路,然后从进来狩猎的地方退回去。 不出意外,铁网已经让人给拆了,除了满地野兽尸体以及干涸的血迹,没人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一桩阴谋。 外面还分布着护卫军,看到他们之后激动的跑过来,见太子没事全都放下心。 南宫止一口气没出到底,有护卫军禀报道:“少辅大人,祁参领两日未归,尚不知消息。” “怎会?”南宫止惊愕。 还没等他问,旁边鹿陶陶幽幽道:“哦,难怪总感觉有件事忘了说,凤倾那个小弱鸡和祁尚在一起呢,祁尚失踪,那凤倾肯定也不见了呀。” 南宫止声音大了点:“凤小侯爷也失踪了?” 他以为这就算了,谁知道一回县署,门口摆了个大阵仗,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帝丘问道 第201章 罪魁祸首 帝丘县署,孟学礼和于方镜为首,钱良作陪,以及大群的稷下宫学子们齐聚门口,都是听闻消息在此等候。 护卫军抬着子桑瑾的人刚出现,几位大人小跑着过去,及跟前行礼问候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化险为夷,臣等恭迎。” 子桑瑾半路上吃了药,这会儿还有些昏昏欲睡,精神不大好,抬手扬了扬,“诸位大人免礼,本宫无事。” 孟学礼几人亲眼见过才算真的放下心,又看到他右腿被包裹得严实,惊道:“殿下受伤了?” 南宫止上前:“稍后再同孟大人等诉说详情,当务之急,先将随行的御医请来给殿下治伤。” “对对对,赶紧进去,这个耽误不得。”孟学礼忙点头应道,说完看向另一个伤者,“这位?” 南宫止转头看了眼,代为介绍道:“她是蒙都陆氏嫡女,这回太子殿下遇险,幸亏她在。” “哦,那不如一起……” 云起截住了他的话,轻描淡写道:“不用,她的伤不急,我们自己请大夫。” 南宫止没有勉强,但又不免疑惑,既然如此,刚才城门口就应该分道走,怎么还要绕路来县署一趟。 只是南宫止心里装着别的要紧事,眼看太子殿下叫人抬进去,伸手摆了个手势,对孟学礼等说道:“几位大人这边请。” 孟学礼眼神微动:“南宫世子有何话要说?” 南宫止剑眉微蹙,“祁参领和凤小侯爷不见了。” 孟学礼和于方镜只是一惊,还算好一点,钱良眼白一翻,差点没撑住了后仰晕过去。 自从太子失踪的事传回来后,这两日里钱良吃不好睡不着,天天祈祷这尊神可别出事喽。还好给他盼回来了,结果又听说还有两个? “抓捕红胡子过程中,有猛兽袭击,他们两人逃至一线天附近,人便不见了。”南宫止已经详细询问过一遍护卫军,此刻道:“护卫军已经去一线天查看过,山石坍塌,路断了。看样子应该是内力所致,所以我怀疑祁参领为阻猛兽出手,两人应当无碍。” 钱良擦一把冷汗,心道还好还好,“下官这就派人去接应。” 南宫止点头:“最好请熟悉地形的当地人。” “下官晓得。”钱良体面也不顾了,急急忙忙地跑下去。 于方镜眼珠一转,道:“稷下宫诸多学子狩猎,连一只猛兽都未曾看到,反而出现在搜捕区域吗?” 定安郡主等一众学子原本安静等在一边,即使太子被送回来,定安郡主不耐烦地扫了眼,连虚伪客套的问候都懒得多说一句,更多时候目光都集中在南宫止身上。 这会儿走出来,对着大家说道:“南宫世子在山里找了几天人也累了,几位大人有什么疑问回头再说吧。” 她说话语气不客气,孟学礼有些不高兴,但人家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只能附和道:“郡主说的是,南宫世子先去歇息,祁参领和凤小侯爷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即刻通知于你。” 人还没散,东岳真人摆着阵仗前来,祭祀道场还没结束,难得他肯走动。 “无量寿佛,贫道来看看太子。”他道袍宽大飘逸,人又瘦高,显得更为仙风道骨,说话声音不疾不徐,语调口吻略显疏淡,反而很有真人风范。 大家对东岳真人又敬又畏,连定安郡主在他面前都收敛了形态,他略微颔首,拂尘轻甩,迈步往县署里面走。 临到门槛,忽然回头,眼神明明温润,可又带着不容忽视的犀利,“凤凰喋血,命格很特殊。” 他这句低喃很轻,只有靠得最近的南宫止听到,想要随着东岳真人的视线找过去,然而他早已转回头,无事发生般迈步进去了。 只有被眼神注视到的陆安然拧了拧眉头,旁边云起压低了的声音响起,“他在看你?” “我不清楚。” “臭道士,心不静啊。”云起轻哂,口气漫不经心。 陆安然却觉得不是,首先她从不过度自视甚高,其次那眼神怎么说,她实在无法形容的奇怪,只能猜测道:“许是见我同样受伤,故而多看一眼。” 那边定安郡主走到南宫止身边,“别管他们了,有几位大人忙着呢,我让人给你炖了鸡汤,你吃了去休息会。” 南宫止这会儿看到定安郡主,立马想起了陆安然的事情,眉宇当中凝聚起一丝凝重。 他想起来,定安郡主在他面前总是带着几分娇俏可人,性格骄傲可因为身份高贵也无可指摘,偶尔娇蛮不讲理但不会越界,皇室教养的子女,大体上规矩两个字总是把握得尺寸不让。 可他现在不免怀疑,他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她。 “南宫哥哥?你在想什么?” 南宫止张嘴,还没有说话,云起那边忽然放高了声音道:“刚才于知府不是好奇猛兽怎么全凑成一堆了吗?这不,给你们解释来了。” 南宫止回头,才看到有人提溜着一个垂着脑袋的人出来,他身上都是血,手脚好像也折了,软软地耷拉着。 他首先注意到提人的是云起贴身侍卫一个叫观月的,旁边还有个矮一头的也是云起的人,名字好似叫墨言。 观月拽住手里人的长发,那张脸扬起,露出年轻的脸庞,其他人还在想这人是谁,定安郡主愤怒的声音响彻场地。 “尧安!尧安是本郡主的人,你们好大的狗胆!” 观月冷着脸不说话,墨言摸了摸下巴,露出一脸震惊,“这人背后干的事,看来郡主你不知道啊?” 定安郡主不屑和下人对话,怒火烧向云起,“你想挑衅本郡主吗?” 云起手一挥,玉骨扇展开成花团锦绣,嘴角微微勾起,气定神闲道:“郡主别动气,不如听他们把话说完。” 墨言语速很快,不给任何人反问的机会,一口气把话都说完: “之所以林中没有野兽,因为野兽全都被赶到一起,还用铁网给围了起来,不过你们不用去看,现在网没了,我留了一块当证据,已经送到县府大堂上。”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三个女子两死一伤,死的一个是光禄寺卿之女杨雪儿,另一个护军参领之女杜蔓,别个受伤的是左侍郎家谢芸。” “我们在杜蔓和杨雪儿出事的地方找到他,无方亲眼看到他动的手,两人才打起来,我们一看这是定安郡主的人,心想着郡主高洁清朗,怎么能做出这等下贱事呢,所以就抓了他审问。” “结果这人张口就说定安郡主设下陷阱陷害陆氏嫡女陆安然,然后又嫉妒杨雪儿、杜蔓和谢芸三人美貌,一起把她们扔进了铁网里。我们当然不信啊,先不说陆大小姐坠崖,并不在里面,其次论美貌,三人加起来也没有一个郡主高贵好看。他这么诬陷,我们都替郡主生气,所以质问他谁让他构陷郡主的,幕后之人是谁,他嘴硬,因此不得已用了点手法。” 胡诌的能力堪称一绝。 定安郡主差点没气个倒仰,“胡说八道!” 墨言眨了眨眼睛,故作纳闷道:“啊?郡主这么说,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你再口出狂言,本郡主撕烂你的嘴。”定安郡主站在那里,满脸怒气使得脸色发红,眼中射出恶狠狠的光芒,“尧安是本郡主的贴身侍卫,从来没有做过你说的那些事情,谁胆敢跟本郡主作对,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们。” 众人噤声。 南宫止嘴角下抿,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他开口道:“郡主,不如问清楚再说。”目光一晃,与云起相交,看到他意味深长的笑容。 定安郡主着急:“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南宫哥哥你清楚不过,尧安就是我的人啊,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南宫止偏眸,从来温润的嗓音带着一丝凉意,“我以前也以为我清楚。” 定安郡主瞳仁一颤,手指拽紧,声音气息微有不稳,“南宫哥哥,你说什么?” 南宫止已经转过视线,看向制住人的观月和墨言两人,他才想起来找到陆安然和太子之后,云起身边的两个近卫就不见了。 原本没在意,现在终于知道,那个时候云起已经想着让人动手。 他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自己。 这么看来,云府世子,哪里如大家所料是个不知世事,只会醉生梦死的废物。 陆安然正在和云起低语,后者告诉她无方受了些伤,好在外伤不重,另两个暗卫一个重伤救回来了,一个轻伤,现在都在别院养着。 陆安然总算安心,没有人因为她出事。 安静没多久,墨言再带着痞气地笑道:“郡主莫动怒,这边还有个人证呢。” 孟学礼和于方镜安安静静看了一出,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对南宫止说道:“少辅,这是?” 南宫止原想着回去和皇帝禀告之后再暗中处理这件事,如今猝不及防摊开在众人面前,想要瞒是瞒不住了,对两位大人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情。 谢芸被带上来,表情谨慎,有些畏畏缩缩,眼神游移躲闪,像是神志很不稳定。 “谢小姐,你来认认人,这个是不是害你进铁网的罪魁祸首?”墨言唤她。 谢芸慢慢挪动脑袋,好像没什么反应。 定安郡主眼珠子往下俯视,红唇崩成直线,在她眼里,这就是一场闹剧,从头到尾没把他们看在眼里,只是暗恼,会因此坏了她在南宫止心里的形象。 墨言颇有耐心的引诱,“来啊,看清楚一点,是不是定安郡主身边那位尧安侍卫?” 这句话好像开启了某个机关,谢芸神情一变,满脸惊慌的跪到地上,哭喊道:“郡主饶命,郡主不要把我扔进去啊。” 帝丘问道 第202章 长命百岁 不过两三日未见,陆安然惊讶地看到一个精神恍惚,神志有点失常的谢芸。 她跪在地上又哭又喊:“郡主饶命啊,郡主,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害死杜蔓和杨雪儿的事,我不会说,你不要把我扔进去啊……” 孟学礼眸光一缩,手背在身后,脸上神情晦涩高深,转头和于方镜对视一眼。 于方镜两手交叉在前,两个拇指无意识绕着圈圈,心里也跟着转个不停,这种情况,他也不好开口啊。 两人倶是官场上油滑的人物,别说什么主持公道,决计不肯轻易说一句得罪人的话。 至于稷下宫学子们,到底年轻,很多人隐藏不住心思,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讨论,眼神频频瞟向定安郡主,心里面早就在打各种小九九。 定安郡主感受无数视线扫过来,红唇勾起冷笑,道:“一个疯子的话,你们也相信吗?” 孟学礼眼眸闪了闪,出声道:“谢侍郎家这位姑娘看着神志确实有问题,不如先找大夫看诊,等神志清楚了再问,郡主身份高贵,容不得半点污蔑。依我看,眼下最要紧还是先找到祁参领和凤小侯爷,关于杨杜两家姑娘的事,还是要仔细调查明白,不能糊弄过去。” 云起摇晃扇子,缓步而来,脸上笑容七分带痞,还有几分嘲弄,故作惊讶状:“人赃并获不算证据啊?”合扇敲敲额头,又作恍然状:“哦哦,这人是郡主贴身侍卫,我们是不是应该关上门悄悄处理,省得别人误会郡主是幕后主使,你说是不是啊,南宫少辅?” 其他人心中暗骂一声,你可以说得再大声道,说给全城老百姓听。 南宫止抬了抬眉眼,君子如兰,雅正明洁,纵温润有余,然不失骨子里自带的清傲,就像明月,可以在春季柔和皎洁,也会叫秋风吹得孤冷淡泊。 此时,南宫止的温和亦添加了冷色,便释放出属于少辅大人的凛然,“云世子说得对,既当场抓获,一切按律例行事,任何人都没有例外。” 定安郡主咬了咬红唇,目光幽深地射向尧安,语气压沉了,冷峭着脸道:“尧安,你辜负本郡主的厚待,到底有没有做亏心之事?” 尧安麻木的仰着脸,眼珠子往下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枉费本郡主信任你,你太让本郡主失望了!” 所有人没有料想到,就在定安郡主话音落地的同时,尧安忽然动了,他猛地挣脱开观月,却没有逃走,而是一把抽掉靠他最近的护卫军的鄣刀,直接抹了脖子。 鲜血喷射出来,像一场血红色的雨,吓得在场稷下宫学子们惊声尖叫不停。 孟学礼和于方镜单手抬起挡在眼前转过身,比起来他们监斩过现场还算镇定,但没有靠得这么近过,仍旧有点被视觉冲击到。 南宫止皱眉,黑眸不动声色间越发深沉。 云起用玉骨扇挡在眼前,血就溅在他脚边。 陆安然看向定安郡主,就见烈焰红唇的女子蔑视般扫过在场众人,气势汹汹道:“本郡主是不是可以走了?” 没人开口,自然无人阻挡,她冷哼一声转身,浑身气势都带着燃烧的怒意。 走到一半,人没转身,偏过脑袋道:“尧安是本郡主的人,人死了,尸体本郡主就带走了。” 说完没有再理会任何人,怒气冲冲一路快步回到内院,‘嘭’一声踹翻了房间中央的桌子。 “欺人太甚!”定安郡主一掌拍在桌面上,整张脸因为过度愤怒而扭曲,“云起,陆安然,我要你们死!” 环朱跑进来跪在地上,抖着嗓子道:“郡主,尧安侍卫的尸体已经送回来了。” 定安郡主闭了闭眼睛,坐到椅子上,“选个地方好好安葬。” 环朱眼中惊讶一闪而过,磕头出去:“是。” 环朱不懂,定安郡主性格乖戾狠辣,虐死个别丫头从来就毫不手软,没想到对待尧安如此不同。 定安郡主面无表情地干坐半天,视线移向窗外,她脑子里滑过年幼时尧安被带到她面前的场景。 多少年来,尧安一直陪伴在她左右,是她最信任也看重的侍卫,超越了普通主仆情谊,说直白点,尧安成了她的左手右臂。 如今尧安死在自己的授意下,定安郡主没有后悔,但心里更多的愤恨在于云起和陆安然,如果不是他们,尧安就不会死。 树叶晃动,落了阴影在定安郡主眼底,里面黑墨涌动,似乎压抑着更强大的风暴。 — 县署门前发生的事,还在深山老林里没有走出来的祁尚和凤倾完全不知。 这会儿他们掉入了一个坑里。 这还要从湖边那会儿说起,凤倾跳到湖里洗痛快了,爬上来摊在石头上欣赏完旁边风景,闹着让祁尚带着去看红枫。 这里的红枫显然比第三泊那一角红枫壮观,一直绵延出去,好像没有尽头。 “凤倾,我们还是要尽快赶路,否则天黑又要在林子里住一晚。”实在让凤倾闹得头疼,祁尚连称谓都省了。 凤倾架着二郎腿,小侯爷脾气来了,谁说话都不管用,“行呗,那你走吧,小爷我一个人睡这儿了,不过小爷到时候出了一点点差错,宣平侯府肯定要找你们祁家说道说道。” 凤小侯爷无法无天,威胁起人来也是一脸骄矜,完全是施舍的口吻。 祁尚企图以理说服他,“林中危险,若再有猛兽出现,我一人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然而显然高估了凤小侯爷的明理程度,他左边眉毛一掀,撑着脑袋懒洋洋道:“关小爷屁事。” 磨蹭到太阳都往西挪了,祁尚没办法一走了之,只好尽职尽责背着小侯爷踏上了赏枫的路途。 夏风干燥,在山里多了点凉气,吹起来,满树红枫飒飒响,洋洋洒洒飘落,在地上铺成艳丽的毯子。 祁尚一步一步,踩到满地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两个人,一个背影,在寂静的林深处,漫天红枫映衬下,勾勒出美好的图景。 “祁尚,你看到过这样的景色吗?”凤倾拽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把玩,叶尖摩擦着手心,忽然问道。 祁尚摇头:“王都也有红枫,但没有这么壮观。” “你以后还有机会,总能看到。”凤倾手指松开,枫叶打着旋缓缓落地,他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我这辈子也许就这一次。” 人人都知道宣平侯府小侯爷是个作天作地的混世魔王,成天祸祸小老百姓,所经之处,王都百姓无不闻风而逃;同样的,关于凤倾是个短命鬼,命不久矣这件事,也人人皆知。 祁尚脚步顿住,心里冒出一点不是滋味,“你是因为怕以后看不到,所以才非要过来。” 凤倾脸一扭,“小爷高兴干嘛就干嘛。” 祁尚继续迈步行走,走了一段距离,问道:“凤倾,有人说以前你曾经挖过一个人的眼睛,这件事可是真的?” 在凤倾所有的‘丰功伟绩’里面,什么揍人、掀人摊子、拿人当猴戏耍,这些不计其数,但都没有伤及性命,唯一最出格也因此得了混世魔王头衔的还是当初挖人眼事件。 “呵,小爷又不是没杀过人,挖一只眼睛算什么。” 祁尚拧了拧眉头,在一棵红枫树前将人放下来,坚毅的脸庞上方目光如炬,认真看着一个人时,会叫人感觉出无比的压力。 “我相信你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语气肯定且真挚。 凤倾想说你凭什么这么以为,相处一两天就知道他什么人了,太自以为是了吧。 可一旦和祁尚的眼神对视上,那眼里充斥的正气灼伤了他,在那般目光的逼视之下,自己显得无所遁形,就像心口被阳光暴晒,全都摊在明朗当中。 凤倾偏过身体,就地坐在红枫叶上,背靠着红枫树,撇嘴道:“没有挖,我的人揍了他一拳,他没躲好不小心打到眼角。” 说到这里,凤倾发出嗤笑,尾音勾着浓浓讽刺,“我其实都知道,每次我教训了人,我父亲就会暗中派人去安抚给治病,甚至会给好几倍的银两赔偿。” 凤倾后仰,双手枕在脑袋上,闭眼道:“他们当我傻吗?宣平侯府再如何强势也不可能在王都一手遮天吧,那么多人被我祸害过,却从来没人真的找上门,也没有谁去京兆府痛斥我的恶劣行径。” 心里明白一切,可凤倾故作不知,依旧我行我素,并且更加心安理得。 “那个人算运气好,他是让我打了眼睛,结果看诊的时候大夫发现他眼睛本来就坏了,病变入体,如果不把眼睛挖了,再深入影响下去,可能命都要没。” 所谓凑巧便是这样,那人本是穷苦人,走在路上好端端地惹了凤府小侯爷,然后被打了一顿。本该是坏事,却机缘巧合反而救他一条命。 祁尚没想到事实居然这么戏剧化,“原来如此,你没有挖他眼睛,甚至有救命之恩。” 凤倾摆摆手,“跟小爷无关,要算就算老头子多管闲事。”他睁开眼,眼底映入红枫,带着几分妖冶,“就当积功德,让老头子长命百岁。” 祁尚真的接触凤倾后,才知传闻谣言都不可尽信,传说中恶劣的小侯爷,只不过是个爱闹别扭的家伙而已。 他的眼神刚有变化,凤倾忙叫道:“你干嘛?可怜我啊,愚蠢!小爷都是骗你的,我就是挖人眼睛,杀人不眨眼的坏人!” 这种程度的大呼小叫完全没有说服的意义,祁尚伸手,“继续赶路,天快黑了。” 凤倾烦躁的拍拍枯枝碎叶,余光扫到什么,“咦,那里有东西。”脚往旁边跨两步,整个人突然往下坠。 祁尚下意识的用手捞,刚抓住凤倾手腕,连带着也掉了下去。 帝丘问道 第203章 恶有恶报 当天晚上县署发生了一件大事。 三更半夜时,有野兽袭击县署,更凑巧的是,还闯入定安郡主房内抓伤了人。 陆安然听到这个消息已经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秋蝉布置碗筷,将外面听来的说给她,“听说猛虎给当场击毙了,但定安郡主伤到的是脸,恐怕很难恢复了吧。” 容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有多么重要,几乎等同于性命。 秋蝉语气中不乏怜悯,“真可怜呀。” 陆安然端起碗喝粥,神色没有特别变化,眼见秋蝉还要乐此不疲地大发感慨,寻了个借口问道:“前几日吃的酱菜还有吗?” 秋蝉果然被转移注意,忙道:“小姐说的是腌脆萝卜吗,还有的呢,我去给小姐弄一碗过来。” 陆安然喝两口放下碗,拿筷子夹了一块糖糕,她非圣贤,不会因定安郡主倒霉幸灾乐祸,但对于定安郡主几次对她下黑手,也厌恶至极。 仅仅因为一次考核,定安郡主就能因嫉恨而屡次下杀手,不可谓不狠毒。 如果这是定安郡主的下场,陆安然并不同情。 吃完早饭,陆安然看到一抹浅紫色人影在她窗前晃了晃,是鹿陶陶,她跳坐到两个院子中间的矮墙上,低头同秋蝉在说什么。 陆安然从柜子里拿出几个瓷瓶,装在袖袋里准备去看看无方和两名受伤的暗卫,从鹿陶陶下面经过,让她扔了一片树叶子。 陆安然一手拄着木制拐杖,另一手接住了额前敲落的叶子,侧仰头看过去,眼中带着询问。 鹿陶陶捧着一张脸,满脸无趣道:“全都出去了,这院子一大早安静得跟死了人一样。” 不远处清扫院落的秋蝉感觉这个形容词非常晦气,对着地上‘呸呸呸’几下,“小鹿姑娘,可不兴说这个。” “哦。”鹿陶陶扯扯嘴角,“安静得跟住了鬼一样,行了吧?” 秋蝉:“……” 鹿陶陶晃晃小短腿,踢了陆安然的肩膀一下,“你去哪里啊?” “给无方送药。”陆安然拍掉肩膀上那点灰尘,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你不是跟南宫世子出门找人?” 根据护卫军打探来的线索,祁尚和凤倾大概率在一线天对面,需要绕路商县才能返回,南宫止点了一部分人跟他前去接应。 “本来是这样,不过昨晚上某个又小心眼又丑的郡主给老虎咬了,所以南宫止今天去不了了。”说到这里,鹿陶陶拍着大腿笑道:“子桑燕天天趾高气扬跟插了毛的公鸡一样,连老虎都看不过去,不过怎么没咬死她呢。”语气里有几分遗憾。 陆安然避开她喷出来的口水,“你可以笑得再大声点。” “嘁,我又不怕她。”鹿陶陶无所谓地歪了歪脑袋,双手往后一撑,“以后看她还怎么横。” 天之娇女一朝沦落,怕是比一般人更难接受落差。 “南宫止起早就派人送她回王都了,找什么神医来着。”鹿陶陶不屑轻哼:“脸都缺了一块,需要神医干嘛啊,还不如找根绳子上吊重新投胎更快。” 嘴毒这方面,鹿陶陶从来不落于人后。 陆安然摇摇头,她不关心定安郡主怎样,从院子里慢慢往外挪。 “小姐姐,等会儿我们去周家看看呗。”鹿陶陶轻飘飘地从矮墙跳下来,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跟在陆安然身后。 “去周家做什么?” 鹿陶陶抬抬手指头一指,“你今天就没觉得少了点什么?” 陆安然顺着看过去,细想了一会儿,好似从早到现在没听到念经声,问秋蝉:“今日寻清和马大师不做早课了?” 秋蝉眨眨眼:“我没跟小姐说过吗,寻清和马大师去给周家人念经超度了呀。” 陆安然着实有几分意外,寻清也就罢了,怎么马大师还真的遁入道门了不成?这个骗子做得可真够贴近生活。 “周管家敬仰马大师名号,特意来请的人,寻清也跟着去了。” 鹿陶陶犯懒了,把下巴搁在陆安然肩膀上让她拖着走,“我越来越糊涂了,这些个道士怎么总抢和尚的活干,难怪寺庙越来越不时兴。” “佛道不同修,意不在形式,在于人心中信仰。”陆安然两根手指掐住鹿陶陶下巴把她脑袋抬起来,清音淡淡道:“佛讲轮回,勤修众善,止息诸恶。所谓超度,便是化解亡灵生前孽障,洗净灵魂,再入轮回,若业力足够高,也可超脱轮回,成佛或成神。” 鹿陶陶像揉面筋一样揉着自己的脸庞,“都是叽叽歪歪的瞎念,有什么区别。” “道家超度实际上名为‘炼度’,称为黄籙斋。” 《上清灵宝大法》云:“黄箓者,开度亿曾万祖,先亡后化,处在三涂,沉沦万劫,超凌地狱,离苦升天,救拔幽魂,最为第一。” 鹿陶陶煞有其事的点头,然后耸耸肩:“听不懂。” 停在一排小屋前,陆安然简短的解释道:“炼度法师以自身之水火,炼化亡魂,感召太乙救苦天尊接引,步步莲花,往生南宫长乐世界。” 更深一层的关于以心为火,肾为水,又因为火可烧掉亡魂业障,水能荡涤亡魂罪垢这些,陆安然没有再细说。 鹿陶陶已经听得嘴角抽搐:“好扯啊。” 陆安然只忠告道:“信不信在其次,任何信仰应该得到尊重。” “我就好奇去看看呗,又不会怎样。”鹿陶陶掏掏耳朵,“你以后别叫陆安然,叫陆叨叨好了。” 陆安然没有理会她的碎碎念,打开门进去看望无方。 这是第二次无方因为自己受伤,她有些怀疑无方跟着自己是不是正确选择。 无方已经坐起来,因为失血脸色略苍白,侧脸削瘦,气质显得更加清冷。 大夫包扎好的伤口陆安然没有动,她坐到旁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无方,如果没有跟着我,你会做什么?” 无方毫不迟疑的回道:“杀人。” 陆安然失语片刻,道:“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以身犯险。” 无方一动不动看着她,“小姐最开始不让我用云王府响箭,是不想连累世子。” 陆安然再聪明也想不到定安郡主设计出那样的毒计,要是最开始就让无方放出响箭,无疑是最快速解决问题的方式,可一旦把云王府的暗卫招出来,云起费尽心思隐瞒的东西或许也会跟着牵扯出来。 只是她到底低估了定安郡主的阴毒程度,也没想到杜蔓和杨雪儿能不动声色拽她入陷阱。 “世子说给我响箭的时候已经预想过结果。”无方如是道。 陆安然指腹放在膝盖上轻轻摩擦过布料,想起云起开诚布公的跟她说,他本可以救她,但是他放弃了。 所以响箭是在预料之内,他早有准备,但跳脱这个框架外,他要以自己和云王府安危为首先考虑因素。 这本无可厚非,但云起又说,他后悔了。 在陆安然神思混沌时,无方在旁又道:“小姐是否明白,这说明世子已将你归入他的计划内。” 从无方的房间出来,陆安然脑子里还在转着一个问题,她现在和云起之间的关系,还是纯粹的互取所需吗? 一抬头,却见郁郁青树前,一抹颀长身影走出来,如有云雾忽然散开,但现百花当中绝色照人间。 云起看她半晌不动,抬了抬眉梢,嘴角勾起散漫笑意,“怎么?本世子脸上开花了?” 陆安然松了松眉眼,理着袖子步下台阶,“世子从县署回来?” “定安郡主那个事听说了吧?”他用打开的玉骨扇平摊着接下树上飘落的一朵小白花,放在自己鼻子前嗅了嗅,啧啧道:“脸被啃了个洞,让南宫止送回王都了。” 陆安然侧眸:“世子真的相信猛兽忽然闯县署,还恰巧找对定安郡主房间。” 她一早听秋蝉提起就觉有异,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云起反手一转,玉骨扇轻拍在胸口,小白花扬扬而落,和泥地轻碰亲吻,他挑眉嗤笑:“你相信?” 陆安然诚实摇头。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神秘笑着,眨了眨一边眼睛,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尧安是我让观月和墨言去偷偷绑来的。” 所以也没有抓个现行,人赃并获。 陆安然短暂的愣怔了下,随后想道:“但是无方确实和尧安动过手,定安郡主无法否认。” “除非她承认,是她指使尧安,否则杨雪儿和杜蔓两个死人,加上无方这个在现场的人,她无法开脱。” 陆安然不得不承认,云起这一招虽然损了点,但是很有效率。 两人并肩行走,云起道:“这件事情,就算我们直接指认定安郡主,除了两个死人外,只有你和无方以及一个精神不稳定的谢芸,先不说是否有人相信,就算信了,皇上真的会为了你做主吗?” 蒙都七郡和大宁朝尚有隔阂,皇帝还心心念念着收服北境,他怎么会允许这么大一个威胁存在。 云起笑容中染上一抹讽刺,“皇权至高,而他们皇族的人,永远不会犯错。” 所以,云起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南宫止能讨回一个什么公道。 他笑着,清隽的面庞无比冷冽,“公道当然是自己讨回才爽快。” 陆安然止步拽拳,目光对上云起略带深意的眼睛,“定安郡主受袭,是……人为。” 云起只笑着不说话,但神情显然表示了肯定。 他说:“你会以为我手段残忍吗?” 陆安然皱着眉,慢慢摇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天上云层散开,一道天光照在两人头上,云起伸出左手,用指骨轻敲她额际,轻笑,眼底如有星辰闪耀,“好姑娘。” 帝丘问道 第204章 另有隐情 黄符祭天,香烛敬神。 以十方诸神,诵亡灵超脱。 周管家捻一炷香点上,不小心烧到手指差点折断手里香柱,插入香炉当中,转身之际,正好念经声停下。 “马大师,寻清小师傅,去里屋歇会喝口茶水吧。”周管家将人迎进去,如今周家没人,上下招待只有他一人。 马大师拿捏腔调方面很有经验,端着一张脸不苟言笑时,真有几分道法大师的风范,稽首作礼,微微颔首:“无量寿佛,施主不必太过在意这些俗事,我们出家之人在外,一切从简。” 话虽如此,在周管家心里马大师乃诸神授身,不敢轻易怠慢,特意找来了上好的茶叶泡上,又托了两盘样式精致的糕点给寻清。 马大师矜持地拿起茶杯浅浅饮一口,道:“净洗亡魂红尘气息,度厄超凡,再有一日,可功德圆满。” “马大师辛苦,老爷全家蒙遭此难,只剩下我一个糟老头子,我也没本事替老爷他们做些什么,只希望他们在地下有灵,可以安息。” “周管家心善,与我道家有缘,放心。” 周管家松口气的样子,没一会儿又唉声叹气起来,“不过官府查了那么久始终没有消息,也不知那夜叉怎样,怕就怕,它是否还要伤及无辜。” 马大师扣着茶杯,眼睛斜斜瞟过去,却是不轻易说话。 他能伪装得那么成功,再三欺骗到人,深知多说多错,但凡高人必高冷,以显得自己高深莫测。 休息时间过去,马大师拂尘一甩起身,“贫道先行准备下一场法事。” 寻清嘴里塞入最后一块糕点,刚要跟着站起来,周管家说道:“寻清小师傅喜欢这种糕点吗,厨房还有一些其他样式,我再去给你装一点。” 寻清脸一红,“不,不用。”跟人讨糕点,跟个小孩子似的。 周管家笑了笑,对站在门口维持仙人风范的马大师说道:“寻清小师傅年纪虽小,倒是心性稳。” 马大师其实装了一天也累,好不容易摆脱周管家,清了清嗓子,瞥着眼睛道:“寻清,你就随周管家去吧。” 周管家和寻清一离开,马大帅马上摊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可把老子累瘫了,这银子不好赚啊。” 厨房这边,周管家拿出一个小巧的食篮,篮子外面印刻‘崇善坊’三个字,是帝丘有名的甜点铺子。 “这两日辛苦马大师和寻清小师傅,一些糕点而已,小师傅不要嫌弃。” 寻清红着脸打稽首,“有劳施主。” 吃不完的周管家用油纸包起来塞给寻清,“不用客气,反正周家上上下下也就我一个人,我看着你的年纪和我们小少爷差不多,我这心里……” 周管家抹抹眼角,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下半辈子都准备耗在周家,“没想到发生这种灾祸,可怜我的小少爷,这么小就跟着去了。” 寻清握着油纸包,秀气的眉毛皱起,幼稚脸庞挤出几分大人老成,“施主莫伤怀,我师父说自然生人道,化简而来,再化简而去,万物有序,一切遵循自然二字。” “小师傅说的是,但这一家子死得不明不白,我日后死了,下去见到老爷,也不知道怎么说。”周管家摇头叹气,“也不知道提刑司查得怎么样了。” 寻清卷了卷嘴里的一点糕点屑,咽下去后忽然想到秋蝉给他送东西时说的那些话,这会儿拧着小眉头道:“好像有些进展了。” “啊?怎么说?小师傅放心,我一个老头子肯定不会往外乱说,只是心里着急。” 寻清摸了摸小脑袋,想着秋蝉都往外说了应当没什么隐秘,便道:“分水岭外山林之间,护卫军发现有人活动的痕迹,所以我猜想他们应该快抓住夜叉了吧。” 周管家大惊:“夜叉难道是人?” 寻清有些糊涂,“我不知道啊,只是秋蝉姐姐说官府掌握了些证据,我想不出几日,定能水落石出。不管夜叉是人是鬼,坑害百姓无数,我们要相信官府定会将他绳之以法。” 走了一段,寻清发现身边无人,回头喊:“周管家?” “呃……能抓到就太好了,但周家已经没了,唉……” 寻清心里同情这位老人,不禁安慰道:“生死皆有定数,施主节哀。” 两人回到祠堂前院,马大师已经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黄符散在周围,香和烛火对应,静谧祥和又充满了萧肃的气氛。 寻清找准位置跟着盘腿坐上去,一本正经的模样削弱了几分稚气,显得高深奥妙起来。 周管家对着上座仙尊一拜,“神灵保佑,诸仙尊保佑,杀害我周家满门的恶徒即将伏诛,我这就去多买些香烛上供。” 马大师和寻清两耳不闻,直到周管家走远的脚步声传来,马大师睁开一只眼睛虚看,确定没人后挺直的背脊马上松懈下来。 马大师敲了敲后背,呲牙咧嘴一阵,“寻清,你继续坐在这里念经,没事不要走开。” 寻清乖巧点头,又疑问:“那你呢?” 马大师在寻清睁眼的时候又露出正经面色,干咳两声道:“我刚才闭目禅坐时感知天尊有指引,先回房去和天尊交流一下。” 寻清半信半疑,他师父修了那么多年道法直到最后也没厉害到可以和上天尊直接沟通,马大师修为这般强吗? “修道参禅要心无旁骛,你这样心思不静怎么能在道法上有所收益。” 寻清惭愧:“马大师我错了。” “嗯,知错能改也算有点悟性。”马大师忽悠几句,保持着仙风道骨走出去。 一回房间原形毕露,卷着被子打瞌睡前,迷迷糊糊想着寻清那小孩也太好忽悠了。 — 香烛店和棺材铺在一条街,平日里没什么人经过显得冷冷清清。 周管家去香烛店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手里提着个篮子,里面装了祭祀用品。 经过崇善坊,又顺便去取了之前就约定好的糕点,两个手满满当当一点也空不出来,转身不小心撞到了人身上。 对面的人先开口:“哟,周管家你在逛街呢?” 声音低沉悦耳,说话语气带笑,听着就令人舒服。 周管家带着歉意道:“云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撞您。” 云起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潇洒甩开玉骨扇,眼睛略向下从他双手拿着的东西扫过,“买了不少东西,看你提着也不方便,不如我让人送你一程。” “哪儿敢麻烦您。”周管家婉拒道:“就是些香烛纸钱,都不重。” “哦。”云起点点头,在周管家以为他就此让开时,冲着旁边酒楼抬了抬下巴:“那行,就在这里坐坐,正好有事问你。” 周管家进了酒楼厢房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人,也是他见过的,只因那女子是个仵作,他印象格外深一点。 周管家战战兢兢放下东西,“不知云大人有何吩咐?”他现在不确定,撞到云起是不是意外。 “也不是什么大事。”云起气定神闲,桃花眼半眯,天生风流的样子,带着不拘小节的表情道:“周家人都没了,如今上下都是你在打理,很辛苦吧?” 周管家唉叹道:“怎么办呢,老爷他们不在了,只能我替他们做点事,希望他们一路走好。” “周家就没个亲戚?” “老太爷当初逃难来的帝丘,纵然以前有兄弟家族,这么多年没有联络,早断了联系。” “哦,也就是独木一枝。” 两人你来我往闲话几句,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话。 陆安然揉了下鼻子,注意到周管家放在旁边的精致食盒。 “周管家你一把年纪和小姑娘一样喜欢这些东西。”云起顺着看过去,调侃道。 周管家面有尴尬,“这不是我吃,是我家,我家小姐喜欢,可惜小丫头再也吃不到了,我买来供奉。”说着,又道:“哦对了,寻清小师傅也很爱这种糕点,所以多买了一些。” 云起挑眉,“原来如此,看来口感不错。” “崇善坊三代做糕点,在本地称为一绝。” “周管家不介意分一点吧?” 周管家着实一愣,立马道:“云大人您请。” 云起还真不客气,掀开食盒盖子拿了一叠出来,放到陆安然面前,“喏,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陆安然不可能当真流口水,不过闻着糕点倒是真的香,对着周管家颔首示意,拿了一块放入嘴里,心中顿时感叹,不愧是百年老店,名不虚传。 周管家见她吃东西只撩起一点点蒙面布子,居然也不取下来,因为好奇多看了几眼。 “听你语气亲昵,同周裴很是亲厚?”云起在对面唤回周管家的心思。 周管家人老了,反应迟缓,“啊,这样,小姐少爷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这样说有些逾矩,我心中都当他们是自己孩子。” 云起指尖轻摩食盘,上面鎏金描绘缠枝海棠,颜色艳丽富贵堂皇,晶莹小巧的糕点叠放在上面,精致当中处处透着奢华。 “这样一盘糕点,怕是不便宜?”光一个盘子都好几两银子。 周管家指着盘子道:“这盘子并非崇善坊提供,是我从家中拿了去,小姐只爱用这样的盘子装糕点,她说好看。” 云起点点头:“好看是好看,不过……”话锋一转,“你们周家人吃糕点都用鎏金盘子,正餐难道直接上金碗?” 周管家:“……” 云起勾唇,目光流转而笑:“周家这么有钱,不会背地里干见不得人的买卖吧?” 周管家眼皮一跳,听着云起缓缓道:“比如贩卖人口。” 帝丘问道 第205章 你最美好 卖花姑娘又蹲守在酒楼下方,纯白栀子花香味浓郁,随风在楼上厢房刮了一圈再卷出去,带走房内瞬间的凝滞。 周管家僵硬的面部扯了一抹假笑,擦擦额头薄汗,垂着双眼道:“什么人口买卖,云大人真会说笑,我听不懂。” 云起笑意倏冷,目光淡淡看他一眼,并不锐利,却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讥诮,“我猜一下,为何盘龙寨黑五,金蛇门黄常有与周家来往密切,更是和周家二公子形同兄弟。” 周管家眼神一晃,迟疑地抬起头。 云起眼皮掀起,斜睨他,道:“这两人是什么来路周管家不会不知道吧?你们周家跟土匪关系匪浅,很难不让人怀疑啊。” “这……盘龙寨和金蛇门在当地乃霸匪,我们老爷势单力薄只是不敢得罪,并非同流合污。” “巧了。”云起手握玉骨扇在桌上敲了一下,敲得周管家心口一震,带着玩味道:“黑五和黄常有带着几个得力手下忽然失踪,留了盘龙寨和金蛇门一个空架子,给太子殿下一个机会铲奸除恶,你看,就是这么巧,发现了黑五和黄常有留下的账册。” 他如染绯红的唇角微勾,桃花眼流转波光潋滟,笑出颠倒众生的魅惑,“商县,女,二人;驰崖县,一女一子;卢岷县,男童,一人……” 周管家在他幽幽报出的地点中如坐针毡,神情不停变化,终于坐不住,猛地站起来,面庞纠结道:“不关老爷的事,都是周耀干的。” 陆安然擦掉手指糕点屑,从云起身上收回视线,问道:“周耀是何人?” “是我们家二少爷。”周管家回答完,特地多解释了一句,“不过老爷生前已将他逐出家门,不许我们喊二少爷。” 如果说周挺深得周厚看重,虽然在学业上未得建树,但做生意很有一套,为人圆滑又不失原则,又有薛泰这层关系在,假以时日,周家也不怕做不出名堂。 偏生出了个周耀,他从小就展现了奸猾的性格,为人又有些好高骛远,长大后更不服父亲把生意都交给周挺,机缘巧合结识黑五和黄常有,因而走上旁门左道。 “二少爷其实很聪明,甚至比大少爷还要机灵,但老爷一开始就看出他太过聪明性子太过浮躁,导致做人做事不脚踏实地,所以最终决定将大部分生意交给大少爷,只让二少爷做一些收租这等小事。” 周耀不甘心,想要证明自己才是周家最出色的一个,试图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和黑五几个合起伙来做的事,老爷从头到尾根本不知道,等到老爷隐约觉察出不对,就喝令二少爷去官府自首,谁知黑五和黄常有一干人忽然失踪不见了。” 周管家拧紧眉头,眼里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那天老爷和二少爷爆发了很大一次争执,父子还因此断绝关系,我不清楚具体内容,只是那天过后,老爷说要去祠堂请族谱,把二少爷的名字从族谱划掉。” 将族谱上的名字去掉,意味着逐出家门,从此不再是周家人。 “但后来老爷大病一场,这个事就搁置下来,又过了大半年,有人发现二少爷死在外边,老爷看到二少爷的尸体,又病了一次,这回过后,周府再没人提起二少爷了。” 周管家垂着脑袋,只看得侧脸,满是唏嘘哀伤,“谁能想到,才过去多少日子呢,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没了。” “周厚把周耀赶出去,”云起倾身,微微眯眼,“然后心安理得用着那些脏银子开展生意,为周家铺路?” 周管家绷着的身体一凛,眼神躲闪道:“这……我一个下人,实在不清楚主人家那些事。” 陆安然抬眸,目光带着穿透性,清音冷淡道:“你们老爷当真不知,还是做了一出戏给世人看。” 周管家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直接,神情出现片刻呆滞。 “如今周家满门丧生,姑娘说这话……还有什么意义呢?”周管家苦笑。 云起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周家人是死光了,但被周家,哦,不,就如你所说周耀做的,那被周耀残害的妇女和孩童,他们何其无辜,他们的家人又何其无辜。” 周管家局促不安,一时间难以言说。 抛开这个话题,云起又问道:“周家放利这个呢?可别说周厚不知道。” 周管家:“我,我就是个下人……” “一问三不知,周府管家未免太好做了?” 周管家橘子皮般皱褶的脸颊抽了抽,浑浊目光闪了闪,吞吐道:“云大人,周府的人都没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一个下人也做不了任何主,撑着一把年纪苟延残喘,就是想替主人找凶手,死后见了周家人也好有个交代。” “我现在不就是和你梳理案件,找出最可能杀害周家的凶手吗?” “可,灭门的是夜叉,云大人问的这些……和夜叉无关。” “是吗?”云起一挑眉,“你查案还是我查案?查案首要摸清楚来龙去脉,掌握所有线索,再抽丝剥茧,你打算挑衅我们提刑司的办案能力?” “小民不敢。” “行了,问你就回答,说这么多,莫非你不想尽心尽力给周家查真相。” 陆安然佩服云起无理辩三分的能力,更别说周家人行事不正,周管家本就心里有鬼,放云起手里,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果然,没多久周管家败下阵来,“我,我知道老爷手里原本是有个账本,周家出事后,我在书房找到了,原本想让账本随着老爷下葬,结果义庄着火,都烧没了。” 云起指着周管家,哂笑道:“你可真是个忠仆啊。” 难怪周家找不到任何账册有关的证据,敢情周管家早在周家出事就先一步清理过,是他小看了这个老仆。 周管家毫无愧色,道:“周家没了,其他都不重要了。”他当然不会留着对周家不好的东西存在。 目送周管家左手挎篮子右手提食盒离开,陆安然和云起心里对这个老仆人都有了新的认识。 此前他们只认为他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迈忠仆,现如今才发现周管家比他们想象的更深藏不露。 陆安然看向云起,“你是不是还怀疑周管家谋财害命?” 云起啧道:“有主人家如此,下人再坏点也可以理解吧。” 两人下了酒楼,陆安然手中拐杖敲地,行动非常缓慢。 云起走几步等一下,回过头思忖道:“是不是应该给你做个四轮车。” “没那么严重,只是不能用重力,偶尔走几步没事。” 经过卖花姑娘,云起冲那边抬了抬下巴,用眼神问‘还要不要了?’ 陆安然摇摇头,她不是惜花人,上次正好陷入回忆里,并非真的想要花束。 云起取笑她,“对别个女子来说,世间最美妙的东西不外乎花和首饰,你这样不屑一顾,莫非要衬托自己超凡脱俗。” “世子错了。”陆安然平静反驳,“空气,蓝天,白云,全都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不是所有美好都必须拥有。” “可我还是觉得你不一样。”两人走到马车前,街上人来人往,这一块小小天地,只有他们两人,云起轻言浅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陆安然看着他俊逸脸庞,桃花眼漆黑如墨,像是蕴藏了陈年佳酿,望进去就会沉醉,心跳似乎骤然停拍,又似乎狂跳几下,表面上却从她平静的眉色间看不出任何异常。 “世间美好万千,诸如日出日落,星辰大海。”他凝视着她,目光如有形的网,紧紧束缚着,不放过一丝一毫,“你眼中的世界,亦是世界眼中的你。” — 马车在行进当中,两人各坐一方,气氛沉默。 陆安然思考了很多,关于她自己,关于云起,在她没有想清楚之前,她选择了一个最安全的话题。 “你手里并没有黑雾和黄常有的账册,周管家为什么没有怀疑。” 云起不过随口念了几个县府,关于人数地址全是胡诌,陆安然还担心周管家生疑,没想到居然糊弄成功了。 云起稍一瞥眼,就知道陆安然存心打岔,也没有拆穿她,反而顺着道:“这是自然,他心里有鬼,不管承认不承认,这个事都避不开。” 陆安然脑子里将这个事运转一番,试探着道:“如若他抓出你的漏洞,说明他知情,说不定还见过账册,但他顺着你扯出周耀,要么没见过账册但知道这件事,要么其实这也是他的目的。” 自从知道周府背后那些腌瓒事之后,怎么看周管家也不简单。 “周府灭门只剩一个老管家?”云起轻呵,带着嘲弄道:“当真有这么巧的事?” 陆安然拉开马车帘子往外看,风景随着马匹奔跑闪过,隐隐看到一家店铺面前纸扎灯笼随风飘摇,“周管家好像经常去同一家香烛店。” 义庄失火那日,也是因为周管家去了香烛店没及时赶回去。 云起瞌目,嘴角挂着自信的笑容,“我已经让墨言暗中盯梢。” 两人回到别院,遇到子桑瑾身边贴身匙水在门口等着,“太子殿下传召,有事同两位说,麻烦二位随我走一趟。” 帝丘问道 第206章 装神弄鬼 比起右脚不便,俨然太子的内伤更重,所以陆安然能出外活动,子桑瑾却只能卧床不起。 陆安然和云起到的时候,子桑瑾正好在喝药,面不改色地把一碗乌漆嘛黑的药一口气喝下去,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免了两人行礼。 “既然腿脚不便,虚礼就免了。” 云起乐得坐下,帮陆安然把拐杖放到一边,假意关心两句,“殿下无碍了吧?” 子桑瑾将药碗交给花嫁,挥手让屋内一干人等退下去,才转头看向两人,“还需要休养一段时日。” 陆安然注意到子桑瑾喝药前眉头皱了一下,想起他说过幼年药里被掺了毒的事情,看子桑瑾的眼神多了点其他意味。 “太子殿下,孟家小姐托我带句话,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昨日陆安然已叫人去看过孟时照,她在陆安然离开后让太子手下得救了,得知孟时照没事,陆安然总算放下心来。 子桑瑾细细思索才想起来这么回事,将孟时照与脑海里一张红唇艳丽,孑然清傲的女子面庞对上,“你和孟小姐关系很好?” 陆安然斟酌道:“几面之缘。” 子桑瑾眼底滑过一抹遗憾,果然离开荒林深谷两个人回到自己的身份地位时,说话便不能再随心所欲。 他看着陆安然谨慎的口吻不禁有些好笑,刚才当真是随口一问,并非存了任何试探心思,可一旦他的名字前摆上太子称号,任何话语和行为都似乎隐含了另一种深层含义。 不过子桑瑾这些感怀一闪而过,终究他也不是一腔热血感情用事的寻常人,再抬眸,眼神寻常,但依然带着平和当中无双尊贵的气场,“今日让你们来,是本宫想到一件事忘了说。” 云起眼珠子一转,原本他以为子桑瑾这个时候传召是不是和定安郡主的事有关,说不准一上来先质问一番,毕竟不管平时关系怎么样,两人实打实的兄妹血亲,就是表面上说不过去也要装个样子。 但如今从子桑瑾的态度看来,似乎不是? 云起咂摸着问道:“殿下要说的,莫非和帝丘发生的命案有关?” 红胡子已伏诛,除却这个外,不外乎夜叉杀人令大家头疼摸不着头绪。 “嗯。”子桑瑾予以肯定,“之前查周家的时候,本宫的人发现有几个给周家做过短工的人,后来莫名其妙失踪了,本来还要深入调查一下,因为帝丘道场的事搁置下来,再想查的时候,又发生了夜叉杀人案。” 再到后面,周家接连出事,云起接手夜叉杀人案,而子桑瑾更忙着和红胡子斗智斗勇,因此这个事情也暂时忽略了此事。 “最先失踪的一人名为朱阿福,他原是普通农户,农闲时在各处打点短工。”子桑瑾说着,咳嗽了起来,一时间停不下来,对着花嫁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 花嫁点头,对着云起和陆安然微微一笑,走出来说道:“朱阿福无父无母,孤家寡人一个,最开始他的失踪没人关注,直到村里另外两人也跟着失踪。” 云起猜测:“难道另外两人也在周家当过帮工?” “是,不止如此,他们在失踪前还都有过异常举动。” “何为异常?” 花嫁举了个例子,“一个穷困潦倒的村户,一夜间在欢场花了百两银子。” 云起挑眉,“周家帮工很赚钱吗?” 花嫁比了个手势,“一日三百文。” “比起外面是多了点,但远远达不到欢场的花费。” 陆安然问道:“其他人也是?” 花嫁摇头:“另外两人是兄弟,他们一个买了一套首饰,另一个盘了个铺子。” 云起意味不明地一笑,“若以他们平时赚钱的能力,是不是干一辈子都无法做成任何一件?” “是,我让人查过,那套首饰价值近千两,铺子的成交价在三千二百两。” “你的意思是,这三个人去周家当过帮工后,一夜间都发财了?”云起扣着玉骨扇敲了敲手心,感叹道:“我不得不怀疑周家是隐形中的善财童子啊。” 周家自然不是慈善之家,所以这里面充满了蹊跷。 云起:“太子还有其他发现吗?” 子桑瑾缓过来,往后倚着靠枕,“本宫注意到这件事,原先怀疑是不是周家暗地里还在做人口贩卖的买卖,但是查了一阵子,并没任何线索。” 云起摸着下巴:“但凡一夜暴富,肯定不是正经生意门路,莫非这三人抓了周家人什么把柄,然后让周家灭口?” “本宫只知道这些,其他的尚需云世子辛苦一番,本宫直觉这件事和周家有关。” — 出来后,云起对陆安然摊手道:“看见了没有,皇家的人最精明不过,三言两语就给本世子找了个难事。” “世子能者多劳。”一听就过嘴不过心。 陆安然下台阶不方便,云起扯起她肩膀扶着下去,“腿都瘸了还不消停,非要跟着出来做什么。” 陆安然坐上马车,搬着右腿放平,先纠正道:“折骨,没有瘸。”又说道:“我心里有点着急。” 云起轻哂:“坠了一趟崖,心性都转了?” “总感觉不能尽快查明真相的话,恐怕真相会就此湮灭。” 云起明白陆安然的顾虑,古来凡牵涉鬼怪杀人,最后不了了之,不然能如何,去哪里抓个鬼怪出来。 “着急没用,案子还是要慢慢查。”云起指腹往矮桌上一点,眉峰一敛,目光带了几分锐利,“就从这个朱阿福开始查起。” — 周府祠堂,马大师还在和周公下棋,额头忽然一阵钝痛,立刻惊醒。 从床上爬起来眼睛张开,骤然对上一张煞白泛青的脸庞,舌头鲜红,眼珠子幽幽发绿光。 “啊——”马大师从床上滚下来,“夜,夜叉。” “哈哈哈哈——”鹿陶陶笑得肚子疼,扑在桌子上打滚,搓了一把脸,把一张画皮拿下来,左右看看,“嘻嘻,画得还挺好啊。” 马大师生无可恋,摊在地上道:“鹿小姑娘,人吓人会吓死人。” “你不是得道高僧咩,专门干捉鬼的嘛。” 马大师强调道:“我是道士,不是和尚。” “嘁,差不多啦。”鹿陶陶不耐烦地挥挥手,“麻蛋啊,不念你的经躲在房间里睡觉,我要去告诉周老头,你装模作样骗他钱。” 马大师爬起来,“留人一线,日后好分赃,呸,好商量。” 鹿陶陶大大眼珠子滚了一圈,“八二分,我要那个八。” “鹿小姑娘……” “那行,我现在找周老头聊聊天。” “成交。” 鹿陶陶跳到桌上翘起腿,这才露出满意神色,“睡什么睡,还不快去坐禅念经,等会儿卖力点,争取让周老头再出出血,知道吗?” 马大师就是很后悔,他不过是看中云起和陆安然像是身份不凡的样子,瞅着跟在身边能不能捞点好处,谁能想遇到这个难缠不好惹的祖宗。 鹿陶陶在马大师出门后,在房间无聊逛了一圈,决定把面皮贴上再去吓吓小寻清。 周家祠堂建得高,院落不多,除了中间主院外,分别在两边盖了两联排供歇脚的厢房。 鹿陶陶找人从来不走正门,一向飞檐走壁,荡着院中大树飞过去,从一扇窗户窜入,刚好就是大堂。 这里鹿陶陶不陌生,周家一百多个人头不久前才叠放在外面空地上,如今尸体收拾走了,却仿佛还有血腥味除不去。 换了个人也不敢随意跑进来,因而周家祠堂都不用关门,这是小偷都不敢随便闯的凶宅。 从某种方面来说,马大师和寻清也是胆大之人。 只不过寻清心思纯净,一心想着替亡灵消除孽业,至于马大师,当初鬼巳村都不敢闯入的人,却义无反顾跑到凶宅念经,说白了还是金钱的诱惑太大,胆都撑肥了。 鹿陶陶和他们两人都不一样,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夜叉来了还想逮住当宠物养。 大堂里空无一人,寻清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鹿陶陶背着手溜达一圈,也不见得对摆在上面的牌位表示尊重,反而觉得香味呛鼻,挥手用指风全灭了。 听到门外传来动静时,她听着脚步轻快,以为是寻清,立马飞到上方横梁躲起来,打算吓唬吓唬小孩。 结果进来一个老头儿。 鹿陶陶趴在横梁上,往下张望半天,心里犹豫要不要吓唬这老头呢,想到当日在祠堂门口老头几次哭晕厥过去,万一吓死了怎么办? 周管家自然不知道鹿陶陶心里‘天人交战’,他看到香火还剩半截,但全都无端端灭了,走到半路的脚步一滞。 “你们来了?”周管家忽然开口。 鹿陶陶眨眨眼,老头怎么知道她藏这里,难道他也会功夫? 再想想,不对啊,他说的是你们。 她左右看看,确定祠堂除了老头只剩下她,这个‘们’从何而谈? 周管家已经靠近香案,他手放在中间那根半截香火上,在鹿陶陶以为他要重新点燃的时候,两指一动,直接掐断了。 鹿陶陶惊讶的张大嘴,却见周管家侧过身子,神情落入鹿陶陶眼中,面部冷肃,眼神阴鸷。 他恶狠狠的说道:“就算回来,也晚了。” 帝丘问道 第207章 所谓关心 云府别院,近黄昏,夕阳和彩霞缀在西边天空,庭院里洒下橙色光芒。 除去烈日当空的郁燥,晚风习习,多了几分凉爽。 早些时候,云起拉着陆安然坐在树下手谈一局,不过陆安然的棋艺显然没有她拿柳叶刀那么高明,三局三败,任谁都没有什么兴致。 到了晚饭时,因为陆安然腿脚不便,云起干脆让秋蝉将饭桌摆出来,直接坐在外面吃饭省得来回跑。 陆安然端着饭碗,心里却想起前一段日子在相府里下棋的经历,不为别的,只那个一闪而过的背影,总恍惚在哪里见过。 “回来正好,有饭吃。”鹿陶陶照样翻围墙进来,伸手就往一盘红烧扎肉抓。 云起一筷子敲在她手背上,“让你吃了?” 鹿陶陶翻身轻快地跳坐到椅子上,眼珠子翻到天边去,“休想饿死我,不然我去提刑司门口上吊给你看。” “秋蝉,给她来一锅肉丸。”云起轻轻松松拿捏鹿陶陶。 果然,听到肉丸两个字,鹿陶陶反射性差点呕吐,什么胃口都没了,睁大眼睛不可思议,“云起,你好小气一男人。” 两人斗法对其他人来说稀松平常,墨言趁机捞了好几块大肉,没人跟他抢肉吃,他高兴得很。 陆安然盛了一碗鱼汤放在鹿陶陶面前,惊得她差点跳起来,“你是不是在里面下了毒药。” “你今天去周家了?”陆安然没理会她的一惊一乍,问道。 鹿陶陶撑着下巴点头:“昂。” “明天再去。” “不去了,念经不好玩。”眉头一拧,嘴巴撅了撅,而且姓周的老头表情怪怪的,脑子可能有问题。 云起从墨言手里截下最后一大块红烧扎肉,放在鹿陶陶的碗里,笑眯眯道:“吃饱了,去周府蹲着。” 鹿陶陶挺起胸膛,斜眼怼这一对无事献殷勤的男女,“求我呀。” 云起扬眉,打开玉骨扇轻摇,“差不多可以了。” 鹿陶陶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抱胸自得道:“那我不去了,谁去呀,又没给我点好处什么的。” “周家藏了个大秘密。”云起勾了勾手指头,让鹿陶陶靠近,“分水岭挖的不是铜矿,而是宝藏。” 鹿陶陶眨眨眼:“真的?你为什么告诉我。” 云起食指支额,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你看本世子像缺钱的人吗?我对宝藏没兴趣,不过周家这个案子还是要查,不如你去找找宝藏,随便帮我盯着周管家,看他有没有可能为了宝藏谋财害命。” 倒不是非鹿陶陶不可,只是云起做人原则,闲人不用白不用,毕竟他手底下可用能人有限。 鹿陶陶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兴味越来越浓,一筷子戳中红烧肉放嘴里咬了一口,“你们两心眼子太多,我是不会相信你们说的这些话。” 天黑之后,一抹娇小的影子暗搓搓得从云府别院飞掠出去,紧跟着树影遮蔽处走出来一人,对着后面道:“以鹿陶陶的轻功,盯着一个老管家不成问题。” 窗户打开,陆安然半边侧脸在月色下勾勒出优美的轮廓,黑眸沉静,低声道:“希望真相不会让我失望。” — 隔天,整个周府还在马大师和寻清的念经声中,周管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鹿陶陶盯得无聊至极,几次想要直接捆了人逼问。 县署那边,南宫止安排完护送定安郡主的事,转头传来一个好消息—— 护卫军在商县成功找到祁尚及凤倾两人。 这一场狩猎下来,除了太子受伤外,总算没有其他折损,至于杜蔓和杨雪儿的死,随着定安郡主回王都,南宫止的信函已提前飞鸽传书。 私底下,南宫止和太子碰了一面。 休养两日,子桑瑾面色好了不少,不再苍白如雪,一改前两天精神萎靡,唇色变得红润,看着南宫止进来,客套但疏淡道:“请少辅过来一叙,因着本宫听说几位姑娘出事,源于定安郡主手下尧安?” 南宫止温和有礼,常年面带微笑,这会儿敛起眉眼,迟疑道:“尧安自刎谢罪,臣从其他人口中审问得知,尧安此举只为圈兽,使得定安郡主可以捕获猎物,没想到其他家小姐不小心闯入,才引发大祸。” 子桑瑾眼眸微动,墨黑如玉的眸子映入一道天光,嘴边渐渐泛出一道微凉笑意,“这个理由,少辅信吗?” 南宫止怔了怔,脸庞片刻失神,他没有预料到太子这么直接的抛出问题。 从前南宫止和太子交往不多,但在他看来,太子为人谨慎,喜怒不形于色,行事颇为低调,从没有传出和谁亲近之意。 没想到,一个陆家嫡女,能让太子破例。 南宫止没有探究背后的缘由,手掌放在膝盖上轻轻摩挲,道:“尧安已死,其他人一致咬定事实如此,臣已将审问案录一同随定安郡主带回王都,全凭圣上定夺。” “本宫这个堂妹,”子桑瑾转眸,不辨情绪地说道:“说是任性妄为,仗势欺人,骄纵不可一世,这些都不假,可同样有一样属真,全王都都知道她对你志在必得。” 南宫止嘴角下压,没有说话。 子桑瑾一笑,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所以,本宫要问南宫少辅一句,你会不会惜取眼前人?” 这番谈话说着红尘风月,但南宫止从子桑瑾的口气神情中探出了更深层次的味道,分明没有指责,但其实就是在暗指他为了私事包庇定安郡主,隐瞒真相。 “太子。”南宫止恭敬地起身行礼,垂着眼睑道:“臣奉旨办事,不敢妄存一分私心,所言所行不敢讲公正不阿,但全都照实上表,结果如何,并不在臣的职权范围内。” 子桑瑾眸光渐深,缓而道:“少辅诚如本宫所知,胸怀坦荡,行事磊落。” 南宫止放下手,“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子桑瑾摆了个手势,“少辅但说无妨。” 窗明几净,树影摇曳,几许暗影投落,使得清隽脸庞蒙上一丝阴晦,“殿下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子桑瑾双手交握胸前,淡淡抬眸,骄矜的脸庞带着少年太子的尊贵,他含笑问道:“本宫怎么不知,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南宫止有些吃不准子桑瑾的意思,这位太子年纪虽小,但心思深沉不可测,“殿下不是要给陆家小姐撑腰吗?” 子桑瑾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他笑着摇头,“少辅不如理解成本宫关心堂妹。” 目送南宫止离开,房门再开启,花嫁端了药进来,“殿下,服药时间到了。” 子桑瑾看着药碗皱眉,却没说一句话,拿起来一口气灌下去,然后用帕子擦嘴巴,好像稀松平常,但无人知道他每每喝药时,总要用强大的意念将胸腔里涌起的恶心压制下去。 花嫁倒了一杯水递上,欲言又止道:“殿下,此事原本跟我们无关,还好南宫少辅非多舌之人,否则传上去难免有人起疑心,眼下殿下处境困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花嫁和匙水一路相伴,早已超越普通主仆,子桑瑾这段时日药水喝多了,不想再喝水,让她放回去,道:“本宫从未遇到过像陆安然这样的人。” 花嫁一颗心提起,“殿下不会是对她……” 子桑瑾摆手:“不是,不过本宫和她相处很轻松。” 花嫁心里幽幽一叹,脸上露出轻快的笑容,“关于陆家小姐种种传闻,看来她真有过人之处。” 什么过人之处子桑瑾说不出来,只是看到那女子沉静内敛,却在不动声色间出手迅疾的制服一匹饿狼,带给了子桑瑾无比震动,以及一双漆黑清澈的双眼看着人时,居然让他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 — 观月依然能干,有了太子提供的消息再往下查,终于抓住了一条线。 “除了朱阿福外,另外一对失踪的兄弟姓胡,哥哥叫胡天,弟弟叫胡来。” 墨言掐摸着下巴插嘴:“弟弟应该叫胡地,胡天胡地么。” 观月没有理会他,径自说道:“开春前土地还未解冻,朱阿福几个农户空闲下来听说周家缺帮工,就约着一起去了。” 算着时间,差不多是铜矿发现的时候。 “原本属下猜想是否他们私藏铜矿出去贩卖,不过属下又去邻县找到了曾参与挖矿的人,他说周家管理很严格,确定本地县署帮工只能待在外场,而且出入都要搜身,无法夹带私货。” 还有一个原因,“那一批铜矿提纯度不高,没有多少价值,因而周家在坚持了一个月后放弃。” 关于朱阿福和胡家兄弟,也确实如太子说查到的那般,“不止欢场,那几日出入都是帝丘最豪华的酒楼,可谓一掷千金。” 云起把玩玉骨扇在手里转了一圈,玩味道:“一夜暴富,不去花天酒地倒是对不起他自己。” 陆安然道:“因贫穷压制本性过后突然得到释放的大爆发。” 云起点头,问观月:“就这些?” “还有一点,朱阿福是猴子山鬼巳村的人。”观月道:“另外,胡家兄弟和他同村。” 云起倏地站起来,桃花眼半眯,“还记得马旦说的话吗?” 这句话是对着陆安然问的,她略一思索,道:“大概半年前,村里两个农户离奇失踪,之后村子传出诅咒的传言,整个村中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从此上巳村变成鬼巳村。” “你给周家人验尸的时候,在周挺鞋底上发现的红泥,正好来自猴子山。”云起以扇面轻拍下颚,眸内思绪翻转。 陆安然侧首,语气带了几分肯定,“周家和他们的失踪有关。” 帝丘问道 第208章 予你挚终 入夜,帝丘的灯一盏盏灭掉,整个县府处于静谧下,天空一轮弯月,在云层起伏间时隐时现。 陆安然给伤脚换了药,秋蝉端着水出去,她拿了本书靠在窗旁翻动几页,快要打瞌睡时,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 “周管家记得朱阿福,说他潜入周府偷了不少珠宝首饰,因此被周府家丁带回去狠揍过一顿。”观月在说话,“不过没有要他的命,后面朱阿福回村里躺了几天,再一次出门后人就突然不见了。” 陆安然推开窗,对面灯影下,观月正和云起禀告,“至于胡天和胡来,周管家印象不深,原先的账册都找不见了,周府外面的事不归他管,所以不能确定。” 云起似笑非笑,“周管家已经很能干了,那么多账册,不见的明明白白。” 陆安然出声道:“鹿陶陶跟在周管家身边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云起轻啧一声,朝她走过去,“就你操心,这么晚不睡觉。” 陆安然其实不困,伤口用了药有些发麻,火辣辣的灼烧,只是这些没必要拿出来说,“看了一会书。” 观月身体不动,满脸正经的样子,不过不停来回瞟的眼珠子出卖了他心思,“鹿陶陶说周管家可能脑子有问题,整天缩在阴暗祠堂里面,口中常常念叨什么,有些不正常。” 云起倚靠窗台,嗤笑道:“她有脸说别人脑子不正常。” 观月要退下前想起一件事,“对了,寻清问属下夜叉案查得如何,是不是道场结束查不出来就不管了,说是周管家很关心案子进展,私下问过他几次。” 陆安然合上书,手掌盖在书面上,抬眸道:“既然这么关心,为何不去官府询问。” 云起黑眸幽深,牵起嘴角一笑,“小孩子和大人的区别是什么?” 观月迟疑道:“不设防,更容易套话?” 云起两根手指在窗台上轻敲几下,思忖道:“这样,你带几句话给鹿陶陶,让她找机会告知周管家。” 观月一一记下,趁着夜色从别院离开。 陆安然看向云起,“你打算对周管家使计?” 云起勾唇笑,夜月浅淡的光芒下,流转出一丝邪魅,“那也要他心术不正,我的计策才管用。” 陆安然一想确是这个道理,查到现在,周管家的嫌疑不可谓不大。 “药味这么重。”云起视线下瞥,“脚伤好些了?” 陆安然点头:“外伤不要紧。” 云起支着身体靠过来,“我一直有个疑问,显然你医术不好,为何在外伤方面很有经验,比如,伤药做得很不错。” 陆安然随着他目光移到桌上的瓷瓶,拿起来放在手里,道:“一开始没接触太多,后来雪雪经常受伤,又觉得自己在医药有些天赋,理所当然认为应该从医。” 这些话陆安然没有对谁说过,但这样一个朦胧月色下的夜晚,她轻轻说道:“其实从医与否并非我心里执念,或许你不知道,我母亲曾经是一名医者,不自医的医者。” 一缕墨发从里面飘出来,云起握在手心,垂目道:“因为想要继承亡母的遗志吗?” “不是。”陆安然仰面,昏暗灯火当中,黑眸如雪清明,“为了弄清楚,我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云起手一松,黑发从他手心溜走,他抬高了手,将发丝从她脸庞拨开至耳后,手指沿着右脸狰狞的线条走下来,眸光波澜不惊,“要不要我帮你。” 陆安然避开他的目光,“不用,并非什么重要的事。” 云起收回手,手指轻轻捻摩,“雪雪是谁?” “陆学卿。” “陆宥嫡子?” 陆安然没有意外,以云起的消息来源知道这点很正常。 药膏最起初的不适消失,随之泛起一片清亮,像是那一块地方都被冷冻了一样,可谓冰火两重天。 云起食指在鼻子下方游走过,眉头蹙起,“你用了千锤膏。” 正如这膏药名字,千锤百炼,玉汝于成。 对伤口的效果很好,愈合速度比普通膏药快上数倍。 但正所谓事不有余则亏,任何东西到了极点必然伴着相应的反噬,一旦敷上千锤膏先是冷热交替,半个时辰后犹如跗骨之蚁,从肌理开始被啃噬一般,疼痛非常人忍耐。 陆安然已经感觉冰冷在慢慢消退,随之而起的是绵密的针扎似的疼,然而这样的程度对于陆安然来说不是不可忍受,甚至神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恢复得快些。”她只淡淡说道。 云起喟叹道:“原来只以为你对待尸体手狠。” 还记得手起刀落,眼也不眨地捞起尸体里的内脏,云起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世子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陆安然将手里的药瓶放在桌上,对上他的视线,道:“医者的手不能抖。” 云起哂笑:“可惜你是仵作。” “不医活人,但能医死者。” 云起直起身,单手背负在身后,目光看着漆黑如墨的天幕,语气轻而缓,“陆安然,有一点我们两个之间很像,都不是愿意轻易交托信任之人,不过,你愿不愿意,从今而后,将信任交托于我。” 回首,目光灼灼,胜过春浓桃花—— “予你悲悯,良善,万物风华;予你稚初,挚终,始终不渝。” 陆安然忽然觉得腿上的伤痛不堪忍受了,像是什么东西在一个劲往里钻,不止是侵入她的肌肤,还有往她心脏攻击的态势。 她一向平静、坦然,又从容,到了这一刻,才发现并非丧失了凡人的情感,而是从未接触而生出了惶恐害怕,甚至自卑。 那种自卑压制在过去的漫漫人生长河里,被忽略的地方,等到被光亮一照,顷刻间全都涌出来,让她感觉窒息。 太阳过于耀眼,没有被照耀的地方才显得更为阴暗。 她扪心自问,从生下就被放弃、成长过程中遭遇无数厌弃的人,是否有资格手握阳光。 云起没有放过她脸上不停变化的神情,有些强势的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微用力,她仰起脑袋,两人四目相触,月光同时落入两人眼底,流转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在想什么?” 陆安然眼帘半开,脸庞如被夜露照拂,带着一股清然,“世子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笑话什么?”云起深沉如水的眸子微光闪动,桃花眼尾勾起不羁轻狂,“大宁朝第一美男子找了全天下最丑的女子?” 他轻呵,神色全是放肆,“本世子在选美吗?那不如拿镜子自照。” 陆安然推开他的手侧过身子,心乱如麻没有头绪,只是千锤膏的药效终于发作,半条腿的皮肤经脉像是被来回揪扯,千万条蚂蚁在当中不停啃噬,痛楚比想象中来得猛烈。 几乎顷刻间,陆安然鬓角渗出绵密的汗珠,手掌握拳用力抵着桌面,扛着这一波痛苦过去。 “药效发作了?”云起马上看出不对。 一滴汗珠在陆安然抬头的时候流入眼中,水润了瞳仁,尤为清透,相较往日,多了一份微不可见的柔弱。 她吸了口气,道:“一炷香。” 只要忍耐过一炷香,疼痛就挨过去了。 云起手撑着窗台一个用力,从外面翻了进来,伸手将她扶起来,另一只手绕过膝弯,下一刻,陆安然感觉整个腾空。 失重感令她下意识往云起怀里撞了一下,鼻间全是幽冷竹香。 头上传来云起低低一笑,“本世子行好人好事,你可别趁机偷吃本世子豆腐。” 陆安然生平所见,确定没有比云起更不要脸的人物。 这一夜梦里全是兵荒马乱,每次梦结束前,陆安然都恍惚听见那略显低沉的嗓音,似乎在她耳边低吟—— “美男在前,陆大小姐当真不消受吗?” — 次日起来,陆安然脑袋发疼,不知道是纠缠了她一夜的那句话,还是单纯因为药膏带给她的痛感。 昨夜对话犹在耳边,夹杂了轻笑漫语,她有些怅然的想着,这里面带着多少本心。 秋蝉帮着陆安然洗漱完,端来早饭伺候的时候眼神频频看过来。 陆安然咽下口中的焦糖黄金糕,“有什么话直说吧。” 秋蝉抿了抿嘴唇,俏脸有些不高兴道:“一大早就有个姑娘来找世子,墨侍卫说那是世子的……” 陆安然端着粥碗的手一滞,倒不是为别的,只是突然提起云起,总免不了想到昨晚的事。 秋蝉吞吞吐吐,才从嘴里说出三个字:“……老相好。” 有一句她身为奴婢不好编排,心里顶不满意——世子不是和陆小姐一对吗,怎么还在外面拈花惹草,这种行为不对。 偷偷扫了陆安然一眼,不免叹息,看来男人终究还是视外貌为重,陆小姐多好的人啊,真是可怜了。 被秋蝉偷偷怜悯的陆安然浑然不觉,问道:“哪里来的女子,可是县署那边?” 一听不是稷下宫学子,“背着一个竹筐,脸还好,就是打扮有些土气。” 陆安然明白过来,估计是那位禾禾姑娘。 正这么想着,墨言从窗外探个脑袋,“姓陆的,世子让你过去。” 秋蝉小嘴一扁,世子不地道,居然让陆姑娘去见他新欢! 帝丘问道 第209章 谈情说爱 云起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还真找来一个四轮椅子。 秋蝉兴致勃勃推着陆安然去前院会客厅堂,一到里面,却是两个姑娘。 除了禾禾之外,另一个肤色更为黝黑,骨架身材也健硕,眼神无辜,带着几分胆怯。 “陆小姐,你的伤势好些了吗?”禾禾眼露担忧,神情显得真挚。 陆安然对她一颔首,道:“多谢关心,无碍。” 秋蝉还不大控制得好四轮椅子,前进时不小心卡在地板缝隙,惯性把陆安然往前甩出去。 云起轻松捞起,勾唇而笑:“这么热情,一上来就投怀送抱?” 秋蝉睁大眼心里哎呀一声,连忙扶着陆安然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嘴里埋怨道:“世子,这东西不大好用。” 云起轻描淡写道:“重新做一个。” 陆安然抚平裙摆,连忙阻止道:“能用就行,没必要。” “也是,多备显晦气。”秋蝉推着空椅子出去,又到厨房沏新茶。 厅堂里,陌生小姑娘紧紧拽着禾禾的手臂,时不时偷偷张望云起和陆安然一眼,好奇又紧张的模样。 禾禾安抚的拍了拍她,行礼道:“云公子和陆小姐见谅,秀芳很少出门见人,性格有些内向。” 闻言,陆安然抬眸多看秀芳一眼,“当日迷失在林中那位姑娘?” “是的。”禾禾注意力在云起和陆安然当中转了个来回,前几日云起疏淡冷漠的眉眼犹在眼前,今日再见,又是风度翩翩、慵懒随性的贵公子,想来并非他天生随和,要看在谁面前。 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桌子,很是懒怠不羁,道:“现在可以说了。” 禾禾今天带着绣坊来云府别院,主要为了一件事,“秀芳昨天晚上看到周小姐了。” “哪个周小姐?” “帝丘首富周家的周裴小姐。”禾禾说出那个名字,秀芳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身体,脸色有些发白。 云起两指支着脑袋,视线斜斜往上抬,轻慢笑道:“原来见鬼了啊。” 众所周知,周家灭门,包括周裴在内一百四十九口人无一幸免,唯一没死的周管家如今在云起这里成了重大嫌疑人。 秀芳生得粗壮胆子极细,她将嘴唇咬出血印,哭丧着脸道:“是真的,我昨日在城里卖绣品回去晚了,谁知半路上看到个人影,一照面,居然是周家小姐。”吓得她当场腿软,差点没晕过去。 陆安然问:“你看清楚了?” “天有点黑,但月光明晃晃照在她脸上,好惨白一张脸。”秀芳抖若筛糠,牙齿咯咯打颤,“白中还带青,就跟地府里走出来一样。” 明知这会儿不该胡思乱想,但骤然听到月光两字,陆安然脑子里瞬间浮现昨晚月色之下,云起妖冶俊美的侧脸,用着近乎诱哄的语气说着扰乱她心神的话语。 陆安然没有给出答案,因她一时间无法确认,他的,以及她的,本心。 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伴着云起低笑的嗓音:“吓傻了?” 陆安然摇头,眼神重回清明,抬眸道:“如何确定是周小姐,或许是面貌相似之人。” 秀芳抿唇半晌,肯定道:“我给周小姐送过绣花样板,她嘴下有颗小痣,不可能认错。” “你看到的周小姐跟你一样出城?” “不,她好像进城。”秀芳两团眉头拧成一股,神情中带了些疑惑,“可那个时候城门都要关了……”肩膀一缩,所以,果然是鬼吧。 云起食指在眉骨划过,掀起一边唇角,“你当时见到了吓一跳,那位周小姐什么表现?” 秀芳心说我都要吓傻了,哪还能顾得上那么多,拼劲脑子思索半晌,诚惶诚恐道:“鬼都不出声的。”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真是鬼吗? 禾禾叹气道:“本来这个事太过匪夷所思,秀芳觉得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但我想着云公子为着周家在查夜叉杀人案子,所以想着对你们可能有些许帮助。” “死人不会复生。”陆安然道。 禾禾眼底闪着一抹光,坚定道:“秀芳不会撒谎。” 陆安然眼眸稍稍抬高了,知道禾禾误解她的话,但没有花费多余的话解释。 云起眉峰一敛,侧脸对着人,殷红嘴唇划过一道意味不明的笑,“你觉得有人装神弄鬼?否则真见鬼了。” 禾禾一愣,稍迟反应过来,云起接的是陆安然的话茬,顿时心惊于两人的默契。 反手握住玉骨扇,起身,“不管真假周小姐,只要有人冒头,起码不是件坏事。” 陆安然点头:“若说这个世上还有谁最了解周小姐……” 云起低笑,桃花眼微挑眉骨风流,眼波流转道:“抓个‘真鬼’,让周管家认认亲。” — 周管家发现这两日摆在香案上的供品总是时不时消失几样,比如早上才摆上去一盘新鲜桃子,莫名其妙少了一个。 他把盘子挪出来转个面,看到另一个桃子上面清晰的一排牙印。 “马大师,这怎么回事?” 马旦睁开眼,看到那个牙印眼皮子不可见地抽了抽,强撑着满脸正经道:“此乃好事,说明神尊降临此间,已聆听法会,受了你的香火供品,便会满足你心愿。” 周管家倒不疑心是马旦和寻清偷吃,毕竟牙口对不上。 怀揣着纳闷,周管家只好重新换了果盘,回到内室,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房梁上头,鹿陶陶捂嘴偷笑,食指一弹,把啃完后的桃核从窗户弹了出去。 周管家垂头坐了片刻忽然起来,鹿陶陶都吊了半个身体往下,立马缩回去,好险差点来个面对面。 出了房间,周管家又恢复往常面容神色,对着寻清招手,“小师傅,上次的糕点还想吃吗?” 寻清单手作稽,鼓了鼓脸颊,有些懊恼,他可不是小孩子,怎么能每次都被这点小小口腹之欲诱惑。 小脸绷紧,大人般正色道:“多谢施主,不过师父曾说,口腹之欲,何穷之有,不可生出贪念之心。” 周管家面皮一抽,干笑道:“不亏是得道之人。” “施主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周管家眸底微沉,脸上笑着道:“听闻今日云大人府中丫鬟又来过,可惜我没能遇到,上次小师傅说林中发现了夜叉踪迹,想讨巧问一下,事情可有眉目了。” 鹿陶陶用舌尖努力勾着卡在牙齿最深处的桃肉,对周管家的话嗤之以鼻,什么没遇到,明明躲在房间里伸长脖子都看到了。 “啧,就是觉得小孩子好骗呗。” 寻清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哦,对了,秋蝉姐姐说官府要搜山。” 周管家笑,“帝丘山群密集,这可不好搜,一年半载都搜不完。” “自然是有目标的。”寻清拧着秀气的眉头,道:“上回狩猎,护卫军发现了住过人的山洞,还有山林中不少痕迹,想必很有把握。” 临了,还劝慰周管家,说道:“放心吧,很快就抓到了。” 周管家站在原地不动,连寻清什么时候离开了都不知道。 鹿陶陶暗暗鼓掌,臭屁小道长还挺能糊弄人,把她交代的话都传达得清清楚楚。 实际上,秋蝉还真就单纯怜惜寻清一个小孩,时不时送点东西看望看望,而这些话都是当日云起交代给鹿陶陶,鹿陶陶又私下找了个时机透露给寻清。 寻清对着三清祖师行了个礼,心里默念:“无量寿佛,我可没撒谎啊。” — 时值夏日,温度一日高过一日,隐隐可见炎热暴晒。 陆安然吃了午饭,坐在大槐树底下纳凉,手里的《千金药典》快要翻到底,另一本册子上记录的批注也越来越多。 正对着一幅人体针灸图苦苦思索时,一道暗影从头罩下来。 “人脸不祥的男子身体也能看得这么认真?”云起潇洒地撩袍坐下,口气轻嗤道。 陆安然视线从穴位移开,看着简单线条勾勒出来的人体轮廓,侧眸看过去,“为什么任何事从世子口中说来都变了味。” “你想说本世子不正经。” 陆安然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又很快收敛起,“这是穴位图。” 云起幽幽瞟过去,“背俞四穴,治疗内伤的?你这颗当医者的心还没熄灭。” “随便看看。”陆安然落下最后一笔,将笔搁在笔架上。 “哦?”云起食指挑着玉骨扇的扇坠把玩,故作困惑道:“最近谁受内伤了?好像……只有太子吧。” “世子总不见得以为我为了太子重拾医术。” “不是吗?” “你太高估我了。”陆安然压住书角,道:“世子过来,要和我探讨医术?” 云起手撑着桌面倾身过去,嘴角扬起一道弧线,眼睛眯起拉成促狭,“不然……谈情说爱?” 陆安然手指一乱,夏风吹开书页哗哗作响。 观月跳下来就后悔了,他不会是破坏了世子的好事吧? 云起和陆安然一起看过来,观月木着脸倒退几步,“属下待会儿再来?” “滚回来。”云起没好气道。 观月垂下脑袋禀告道:“鹿陶陶说这两天周管家除了每日去一趟香烛店,并拿回一食盒崇善坊的糕点外,连房间都很少出去。” 云起挑眉,“做法事很费香烛就罢了,神明还稀罕人间糕点?” 陆安然道:“崇善坊的糕点非同一般。” “还有谁对崇善坊的糕点情有独钟。” 两人对视,几乎异口同声:“周小姐!” 云起挥开玉骨扇,声音微沉道:“盯紧周管家。” 帝丘问道 第210章 一座金矿 纸扎香烛一条街寂寥人稀,与之隔了一排房的另一边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街角有流浪土狗在赃物堆里翻腾半天,忽而仰起脑袋朝着某一处‘汪汪’连着大叫几声,随后有一样东西砸下来,它马上叼起来很快跑没影。 上面屋脊后探出一张婴儿肥圆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两下,露出了无兴致的表情,翻过来躺在屋顶上,伸出手指头往下面小吃摊点着,口中嘀嘀咕咕:“点兵点将,红烧蹄髈,猪肉粉条,点到哪个我就吃你……” 鹿陶陶信了云起的邪,跟着周管家几日,什么藏宝图压根就不见影子。 眼下周管家又来到香烛店,进去半天还不见出来,她都无聊地吃了两串糖葫芦,一个葱油饼,一碗小馄饨,一包蜜饯…… 摸了摸肚子,鹿陶陶翻起身来,闻到哪户宅子传出的酱香鸭味道,舔一把嘴角,“好吧,先吃它几根鸭脖。” 所以,但观月过来时,鹿陶陶手里正抱着一根鸭脖啃,满手的油。 观月抽了抽嘴角,有心离她几步远,“周管家在香烛店?他在里面做什么?” “谁知道他干嘛,做纸扎小人吧。” 观月皱眉:“进去多久了?” “一二三四五六盏茶?”鹿陶陶掐指算了半天,耸耸肩:“反正我已经吃了好一会儿。” 观月盯着她油光满面恍似又胖了一圈的脸点头,“看出来了。” 鹿陶陶打个嗝,“你待会儿去五香楼带只烤鸭过来。”鸭脖肉少,越啃越馋。 观月吃惊:“你还能吃。” “少见多怪。”鹿陶陶打出五根手指头,“才用了我半分功力。” 观月无语地摇摇头,“我进去看看。” 从旁边翻墙进去,穿过树影间隙看到前边铺子里店伙计在打盹,但里面院子静悄悄的,暗中撬开房间窗户看了看,都没人。 院子不大,很快就转完一圈,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并未见到周管家人影。 这时,某处传来动静,观月一个闪身刚躲好,看到周管家从一间房子出来,先探头探脑张望,之后快速离开。 观月确定刚才那个房间空无一人,周管家又是怎么冒出来了? 回到前街,店铺小二正送周管家出来,手里提了一篮子香烛纸钱。 观月在屋顶伏下身体,低声问:“他每日都做些什么?” 鹿陶陶啃完鸭脖子,拿在手里晃着玩,皱着鼻子道:“老头日子过得太规律了,早上蹲祠堂,午后去一趟崇善坊和香烛店,晚上继续蹲祠堂。” 她跟踪的可谓无聊至极。 “咦!”鹿陶陶有所发现般吃惊叫道。 观月立刻正色,“怎么?” “崇善坊的糕点呢?怎么没了?我明明看着他拎食盒进去的!”鹿陶陶痛心疾首,她原本还预备待会儿偷摸几块呢。 观月脸黑了,“你说他每日午后都会来一趟香烛店和崇善坊?” “对呗,崇善坊糕点还正经挺好吃,比王都装饰门面的花样强多了,可惜每日供应有限,有钱也不好买,周老头莫不是走后门,在崇善坊有认识的厨子吧。” 鹿陶陶话题渐渐扯远,观月拉回来,“既然每日需求,为何不干脆让香烛店直接送东西上门。” “你问老头啊,我怎么知道。”鹿陶陶说完,眼中露出一抹促狭,在观月还没反应过来时,两只手抓很快在他衣服上搓了搓。 观月看着胸口两个油印子陷入长久的沉默,该来的迟早回来,怎么也躲不过。 — 当天晚上,云府别院来了一群人。 当先两个分别是现任怀庆知府的于方镜以及南宫止,另一人出现叫云起颇感意外,居然是多日不见的祁尚。 于方镜先拱手行礼,“县署人多口杂,还是云世子这里清净。” 云起眉梢挑高了,轻讽道:“本世子虽然钱多,但看着不像冤大头啊。” “世子真会开玩笑。”于方镜干笑道:“不过今日确实有一件大事,不方便在县署商讨。” 既带着正事,云起请大家落座,秋蝉奉茶后关上大门,云起在内只留下他们四人。 “祁参领终于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云起错觉,感觉祁尚这几日沧桑不少,可见凤倾是个能折腾人的。 祁尚身上还带风尘仆仆,几乎没怎么休息,送凤倾回府后就找到南宫止和于方镜商量,当然,在这之前他先拜见过太子。 因此,他们现在来这里,也是太子的意思。 这么一说,云起就算不情愿也不好说出口,不过扫了一圈人,好奇道:“怎么看样子,倒是撇开孟大人了?” 孟学礼作为隶城刺史,于情于理都不该被越过。 于方镜眼珠子转了转,眼睛微微下垂,表情有些讳莫如深。 南宫止站出来,代为解释道:“这个事关帝丘机密,孟大人既是本地刺史,消息没外传前,不适合出席。” 说白了,虽然不知道于方镜怎么入了太子麾下,不过他能在这里肯定有太子授意在内,除此外,祁尚和南宫止直接受皇帝亲派。不同于他们,孟学礼扎根隶城多年,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就很难说了。 云起偏斜的身体坐正了一点,南宫止还要说话,他马上抬手竖起来,“等会!告诉我也不合适,不如我把地方腾给你们,你们慢慢商量?” 于方镜哭笑不得,“世子诶,您可是提刑司司丞,案子还要靠您查呢。” “是吗?”云起用玉骨扇敲了敲下颚,为难地摊手,“差点把这茬忘记。” 几人坐下,于方镜面庞凝重地看向祁尚,“烦劳祁参领将东西拿出来让云世子看过之后再说。” 云起虚眼瞄过去,不动声色间按下疑惑。 祁尚将一物件拿出来,却是拳头大小的石块,浅褐色形状不规则。 云起正奇怪祁尚掏出一块石头干什么,祁尚慢慢转过石头另一面,赫然有金光一闪,发出耀眼的光芒。 “赤金?”云起这回真惊讶,接过祁尚手里的石头掂了掂,用困惑的目光看向另外三人。 于方镜兜着袖子,怕人听到般压低声音道:“祁参领带回来三块,这是第三块,其他两块已经撬开看过。” 云起用指腹摩挲过石头表面,“真是?” “实打实的赤金。”于方镜说完,补充一句,“纯度很高。” 祁尚讲明来由,“当日我和凤倾无意中掉入一个坑底,起初以为是天然坑洞,结果发现并不是,里面有挖掘动土的痕迹,但是很不明显,似乎还曾被人刻意掩盖过。” 两人在坑里找出路时,无意当中扒拉了一块石头,一看吓一跳,居然是块金矿石。 矿山稀有,更何况是一座金矿,祁尚不敢掉以轻心,揣着秘密一路小心回到帝丘,将事情禀告太子后,两人一致认为要查清楚真相。 “矿山被人动过,发现的人是谁,林中潜藏的人目的是否就是金矿?” 先前太子和陆安然这边,亦或祁尚和凤倾,还有云起一行,都在林中或多或少看到有人生存的迹象,只是人去不见,空留印记。 于方镜眼底露出沉思,说道:“这些人是否听闻消息藏起来了,就等道场结束再悄悄的开山挖矿。” 南宫止点头:“所以消息不能外传,务必将之一网打尽。” 几人讨论一番,决定由祁尚暗中带人埋伏,另一方面,矿山被人动过,里面的金矿是否被人带出来甚至交易过,由云起和南宫止负责去查。 “于知府。”大家告辞前,云起将于方镜喊住,故作糊涂道:“我们几个将事情都做了,于知府你这是来本世子这里一日游啊?” 于方镜没蒙混过去,干巴巴扯出一抹笑,“哪儿能,下官听凭几位差遣。” “正好有一桩。”云起不客气,笑眯眯道:“周家和夜叉那点儿事,就交给于知府了。”重重拍了他一肩膀,“别辜负本世子啊。” 于方镜肩膀一垮,脚底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目送于方镜垂头丧气离开,南宫止负手站在台阶上,侧头看向云起,含笑道:“你把于知府吓坏了。” “啧,小看他,他脑子精着呢。”云起抚着胸口,对着南宫止眨一下眼睛,“话说回来,知道这么个大秘密真没安全感,南宫少辅,你会保护我的吧?” 南宫止笑容一僵,“云世子,你可真会开玩笑。” — 金块拿在手里不用就是石头,而最可能销赃的地方便是金铺,不过偷挖金矿的人不一定这么快出手,为了以防万一,云起和南宫止还是暗中派人将帝丘的金铺查了一遭。 帝丘本身不大,拿得出手的金铺就那么几家,一天下来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还是于方镜经验更足一些,提议是否要在临县查一查。 南宫止想到一线天接连商县,祁尚和凤倾正是在前往商县途中发现坑洞,当下派人连夜前往。 黑夜里,一匹骏马疾驰出城,而旁边小道上,另一匹马擦着城门关闭前的时辰入城。 马停在云府别院,马上黑衣人一跃而起,卷着满身风尘跑进去,对着槐树下坐着的人禀告道:“世子,查到了。” 帝丘问道 第211章 真的见鬼 是夜,明烛如豆,万点星光。 云起两指抓着小小一块赤金石,金光辉耀,炫彩夺目,仿佛将白日的太阳光全都吸纳在里面,到了夜间才放出极致的光芒。 墨言连喝两大碗水,把快马赶路引起的干涩喉咙润湿了,抹一把嘴,说道:“世子你猜这东西哪里查到来着?嘿,属下跑遍商县所有金铺没打听出来,也是巧了,正好让我给抓到个蛇头鼠尾的家伙。” 除了正经铺子营生外,还有不入流的黑市,交易一些官府不允许流通的货物或者脏钱。 所谓黑市并非真的在明面上摆一条街,通常私下约定时间交易,地点一般是地下某个黑作坊。 墨言抓的那人专当扒手,他在一户人家摸了个金镯子急着出手,让墨言瞧见他和人在一条黑巷子里用暗语打手势。 换了个人还真不懂,幸而墨言以前因为某个任务混过一年多市井,三教九流见多了,多少了解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墨言指着金块道:“就剩这么点,其他的走货出掉了,世子您瞧着是不是矿里东西?” 云起把赤金石放桌上,转头问:“有没有打草惊蛇?” “哪儿啊,我真金白银买来的,世子您待会儿可记得给我报账。” 云起抓起玉骨扇砸过去,墨言后退两步眼疾手快地接住。 陆安然在旁道:“仅凭一块赤金石不能说明问题。” “既然扯住尾巴,没道理找不到头。”云起如墨深邃的眼眸划过一道精光,勾唇玩味笑道:“不过本世子做那么多,要南宫止他们何用?” 墨言不情不愿,“不是吧,世子难道想要将功劳拱手相让。” 云起抽掉墨言抓在手里的玉骨扇,潇洒地打开扇了几下,墨发在晚风里如乱柳飞舞,夜色平添一抹不羁轻狂,“本世子需要和他们计较这点功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陆安然理解云起的顾虑,淡道:“案子破了就行,不一定非要提刑司。” 云起打了个响指,“墨言,你暗中牵线搭桥,务必让于方镜派出去的人恰好有所发现,顺势找到金块来历。” 墨言望天,他才刚回来又要出门,临走念念不忘道:“世子,我那报账……” “这事办好了赏你三倍。” “得咧。” 云起反身落座,余光扫见赤金石,感叹道:“一大座金矿,很难不让人心动啊。” 陆安然幽幽提醒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云起单手支额,懒怠道:“周家的铜矿离那个位置不远,会不会周家发现了金矿,引起暗中一些人觊觎,联合周管家里应外合造成灭门?” 陆安然想起一桩事情,“太子剿灭山寨前,盘龙寨和金蛇门的当家人带着一干得力手下一夜间忽然失踪。” “对啊。”云起合扇拍在掌心,手指轻敲扶手,眼眸微动,星光在里面流转,“有了金矿,还当什么匪寨首领,正好寻机洗白换个地方换种身份,说不定又是另一个‘帝丘首富’。” 陆安然有一点想不通,“周管家孑然一身,无子无女,他所图为何?” “最难猜忌是人心,凡事都要问为什么,那样多累。” “还有一个周小姐,如果不是秀芳看错,也不是故弄玄虚,是否她真的有可能没死。” 云起轻嗤:“然后周管家又良心发现,打算帮着周裴来一个反杀?”他用玉骨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是不是戏折子看多了。” 陆安然摇头,她说不出来,但总感觉这里面违和的事情太多,只是缺乏一条合理的线把它们窜起来。 夜幕渐深,蚊虫追着灯火不停飞旋,虽佩戴药包驱散,仍旧有不长眼的小虫子往身上撞,没一会儿陆安然感觉手背顶了一个包。 她挠了两下,抬头对上云起充满兴味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迷惑。 “真有趣,蚊子盯了你的脸之后晕了,莫非沉醉于你的美貌?” 陆安然当他胡言乱语,云起伸手从她肩膀上捉起来递到眼皮底下,“你自己看?” “应该是闻了药香晕眩。” 树上灯笼一晃,橙色灯火照得陆安然右脸犹如闪过一抹妖冶的红光,云起眯了眯眼睛凑过去,“嗯?” 陆安然不自然地偏过头,“蚊虫众多,我先回房了。” “等一下。”云起两指掐住陆安然的下巴,倾身凑过去细细打量,“错觉吗?我刚才看到你脸上有些异样。” 脸上没有覆面,陆安然能感受到云起轻柔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这股微弱的风,比夏夜本身还要使人燥热。 她避开目光,轻声道:“天生残缺,自然异样。” “你这个胎记不同寻常,当真不是中毒?要不然放点血出来试试。” 原是随口一句话,没成想陆安然垂下眼睑沉默下来。 云起扬起一边眉梢,“你还真的试过?” “不是我,是老头儿。”陆安然也不记得那时认识老头多久,他突然对她脸上的胎记感兴趣,趁着她不注意用银针戳破皮肤取了几滴血。 云起拇指压在一条起伏的经脉上,好像从天空往下看时山脉走势,凹凸不平,拧扯着眼角和嘴巴,硬生生拉成诡异弧度。 这样的抚摸亲密而酥麻,陆安然睫毛颤动一下,后知后觉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 “别动。”云起按住她,月光照在他清隽的脸上,一双眼睛静远幽深,折射出令人心动的波光,“让我看清楚点。” 陆安然猛然察觉一颗心好像被一张网束缚住了,不止是呼吸,连眼眸都定在原地。 云起好像看得很认真,“我从未见过这么特别的胎记。” 明明没有说什么暧昧的话,但眼下情形比任何言语都显得暧昧。 远远看去,两个身形几乎交叠,犹如藤条缠绕,分不出你我。 观月跃入院子内,恨不得戳瞎自己双眼,心底默默呐喊—— “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每次都是我?!!!” 云起很自然的放开,陆安然也淡定坐下,观月莫名感觉全世界尴尬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观月摸了摸鼻子,垂下脑袋瓮声瓮气道:“回禀世子,鹿陶陶那里传回消息,今晚周管家出门了。” 按照周管家作息,这个时辰出门显然不大符合常理。 “去了哪里?” “香烛店。” 云起哂笑:“大半夜买香烛,周家人要在地下建座皇宫吗?” 观月回来请示,继续暗中跟踪,还是干脆抓了人审问。 “走,前去看看再说。” 观月惊讶,“世子亲自去啊?” 云起以玉骨扇半遮脸庞,露出一双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安然一样,“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躺床上辗转难眠。” 陆安然平静地和他对望一眼,然后自然移开,就好像心潮起伏不停乱窜的人不是她自己。 观月捂着心默默转身,这是他可以听的、可以看的内容吗? — 香烛店到了晚上更是沉寂,黑暗空旷的长街上有风卷起被人丢弃的纸页,到了半空后又仿佛卸了力道般幽幽落下。 更夫敲着梆点,声音远远近近,长长回荡在无人的长街短巷。 黑夜给人增添恐惧,尤其是白色灯笼在门口随风晃着,像幽冥地府的接引鬼火。 万籁俱寂的诡谲气氛里,有一道哈欠声响起,凝聚着的沉滞顷刻间消散,强势挤入人间烟火气。 鹿陶陶趴在屋檐边,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臂上,又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水,口里哼哼道:“臭云起,到最后要掏不出个宝藏来,看我不削死你。” “削谁呢?” 一道声音像鬼魅贴过来,惊吓的鹿陶陶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 “云起你有病啊,大半夜穿白色,不做人非要做鬼啊?”鹿陶陶一骨碌爬起来,跳着脚骂道。 云起一个斜眼,观月捂住鹿陶陶的嘴巴往后拖,“安静点小祖宗,我们现在盯梢。” 这个位置选得很妙,既能一览香烛店无余,然而店铺的视角却看不到这边。 烛火透过窗户影影绰绰映出两道人影,听不见说话声音,但从肢体判断两人好似发生了争执,激烈的争论什么。 “另一个是女子?”云起撩起长袍半蹲下来,盯着那面窗户,道:“他今天都做了什么,跟他说话的人是谁?” 鹿陶陶翻白眼:“我哪儿知道去,那女的一开始就在那里,反正没冒出头过。”至于周管家一日行程,“还不是和平时一样……” 说着想起什么,“哦对了,他早上来过一趟香烛店,回去的时候取了一盒崇善坊糕点,不过晚上又拎着食盒过来,大半夜的,给鬼吃啊。” 这时,香烛店两人好像吵完了安静下来,接下来出人意料的熄灭蜡烛。 云起三人等了片刻还不见周管家出来,他对着观月打了个手势,观月悄无声息的用轻功飞跃下去,贴着窗户听了会,悄悄打开一条缝张望。 不多时观月飞回来,表情复杂道:“世子,里面没人。” 云起目光微微一转,黑眸有精光四溢,舌尖抵着下颚,低低一笑,“看来,真是见鬼了。” 帝丘问道 第212章 鬼鬼祟祟 一个香烛店,生意冷清,门可罗雀,店中就小伙计一人,前后院加起来铺子面积却不小。 三人用轻功靠近,伙计照常蹲在前头铺子里,观月一个手刀人软软倒下,陷入昏睡。 鹿陶陶背着手在院子里晃悠,看着云起用玉骨扇挑开门闩,挑事的口气道:“现在飞得挺快,当日救陆安然怎么没这个速度,哼,就会窝里横。” 云起冷眼斜睨,勾起嘴唇邪佞一笑:“我杀人的手速更快,要不要试试?” 鹿陶陶脚跟用力,展开双手立马像燕子般轻飘飘往后撤出去好几丈,嬉皮笑脸道:“来呀来呀。” 观月返回,先闪进房间内小心检查一圈,打开门让云起进去,“世子,看过了,里面没人。” 熄灭没多久的灯火再次被点燃,观月举着烛台在各个角落摸摸、敲敲,人不可能凭空失踪,那么这里一定有机关密室。 鹿陶陶搓着手进来,“哇,会不会挖了个地洞藏宝贝呢。” 云起细致地打量一圈,忽而朝一个地方走过去,掰掉一个石佛底座上一瓣莲花,顿时传来沉重的‘咔哒咔哒’声音。 一面墙壁向右移开两人宽的空间。 观月侧耳往里听了半晌,“空间很大,没有动静。” 三人先后跳进去,居然不是地窖,而是一条地道。 “新鲜事,地道挖得不错。”地道狭窄,但是容一人走绰绰有余,鹿陶陶往壁上摸了一把,“看样子时间不久啊,泥腥味很重。” 这样一走,没想到走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外面是一口枯井,爬出来一看,三人惊讶地发现是一个荒废的农家。 夜空静谧,万物蛰伏,远山与黑幕接连,将黑夜的幽魅无限放大。 云起先跃出,扫视周围一圈,目光沉静下来,神情略带思索。 鹿陶陶踢开旁边碍事的枯草堆,噘嘴道:“什么破地方,一看就不值钱!” 观月稍作观察,脸上微讶,“世子,这不是……” 鹿陶陶:“啥?” “猴子山!” 云起颔首:“不错。” 鹿陶陶揉了揉脸颊,“哦,养猴子的山。”猴子有什么意思,大惊小怪。 云起踩着泥地一步步走出去,“周挺死后脚底发现几许红泥土,证实他来过猴子山,如果他也是从这个地道过来,那么……” 说明周挺也知道香烛店的秘密? 其次,周挺来猴子山做什么? 和周管家接头的女子是否周裴,她真的没有死吗? 越是有所发现,随之更多的疑问砸过来。 三人在周围查看一遍,没有周管家和女子的影子,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加上夜半天黑无法深入只得作罢,好在发现了这个密道,让观月安排人蹲守在两头,总能有所收获。 回去路上鹿陶陶福至心灵,突然发问道:“云大聪明,你是不是骗我啊?” 云起偏过头,神情夸张道:“被你发现啦?” 鹿陶陶鼓起脸气呼呼地叉腰:“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小屁孩,你见过几个男人。” 鹿陶陶性子来了,不管不顾一掌拍过去,云起往侧边一躲,观月接过对招。 后面两人打起来,劲风呼啸,云起摇着玉骨扇步伐如风,潇洒地离开。 — 第二天午时刚过,于方镜急匆匆地跑来,不等喘平气,面带喜色道:“世子爷,查到了!” 云起拨了拨衣袖,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什么东西?” “赤金石!”于方镜坐下来,手撑着桌子靠过去,神神秘秘道:“赤金石的卖家,找着了!” 云起挑眉,适时露出几分惊讶,含笑道:“恭喜于知府啊,果然于知府一出手,手到擒来。” 于方镜连连摆手,“世子您可别笑话我,说真的,能这么顺利下官还有些出乎意料,您看事情就那么巧,官府搜查金铺呢转头有个人鬼鬼祟祟抱着一堆东西跑走。” 云起心里有数,这是墨言安排的人,“还是于知府未卜先知,知道要去商县查查看,否则就守着帝丘,把地翻过来也查不出什么。” 于方镜听着这番夸奖,见云起漫不经心的模样,反而拿捏不准他的态度,“世子爷,这接下来的审问还是得您来?” “这案子和夜叉案有关吗?” “目前来说,尚无干系。” 云起摊摊手:“皇上只让本世子查夜叉案,矿山在帝丘,于大人作为地方知府,当然得你来查了。” 于方镜眼珠子左右动了动,他是想揽功,可这里面水深,还不晓得到最后成了功还是过。 “于知府,我们做臣子的不计个人只尽本分,为君分忧,你说是吧?” “是,是……”于方镜拍一下脑门,痛下决心道:“下官一定竭尽所能,还请世子在关键时刻从旁协助。” 云起轻笑道:“你不去找统管诸事的南宫少辅,也不去找领命三千护卫军的祁参领,反倒是求着本世子一个闲人,于知府,你脑子可不灵光。” 于方镜一脸正色,诚恳道:“下官虽是南方人,可在蒙都扎根十数年,算起来也是半个北境人,与世子和陆小姐有同乡情谊在,自然是与您二位更亲近几分。说句不要脸的话,出门在外,自家人当互相帮衬帮衬。” 云起眼皮子半撩,淡淡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说说看,赤金石卖家是谁?” 于方镜算他应下了,心里一喜,好歹最后收不了场也有个比他能顶事的,清了清嗓子,道:“朱阿福。” “你说谁?”云起掏了掏耳朵,有些不敢置信。 于方镜收敛表情,端着一张脸道:“世子您没想到吧,就是那个失踪的农户朱阿福。” 当日墨言掌握了线索后,云起没让他细查,以免让南宫止察觉,所以还真不知道出手赤金石的人是朱阿福。 “朱阿福倒也不傻,没直接去金铺出手,他私下里找人问了黑市交易,期间一共卖出去十来块赤金石。” 云起敲着桌子,沉吟道:“这么说,胡家兄弟突然暴富,恐怕也和赤金石有关?” 于方镜拍桌,“对啊!莫非朱阿福和胡家兄弟一起发现了赤金石矿,他们瞒下其他人偷偷开挖,所以才会一夜暴富。” 问题是,“他们又怎么突然失踪了?” 云起心里快速盘算,这三人或许不是失踪而是叫人灭口,一座金矿的诱惑,足以让人泯灭人性。 先是周家,再有朱阿福、胡家兄弟,他们的命运是否都被这座金矿所改变。 于方镜告辞前,云起建议他派人在金矿附近搜查一番,如果他们没有死,绝对不放心金矿就留在那里,肯定忍不住偷偷回来看一眼。 于方镜深以为然,又匆匆回县署布置。 前一脚于方镜从云府别院离开,晚一点观月回来,“昨夜从地道离开的女子又出现了,她在香烛店待了片刻再原路离开,暗卫不敢跟得太紧,结果到了林子里她就突然不见了。” “功夫很高?” 观月摸了一下被鹿陶陶抓破的嘴角,“暗卫说她脚步虚浮,不像学过武。” 虽然暗卫轻功不如鹿陶陶,但跟踪一个不会功夫的女子照理说不会跟丢。 观月猜测,“是否那林中有什么玄奥。” “看清女子长相了?” “根据暗卫描述,属下让人粗略临摹了一幅。”观月将一张折叠的纸拿出来。 云起打开一看,画上女子俏生生,外貌秀美,一弯柳叶眉透着一股妩媚劲儿,最显眼右嘴角斜下方一颗痣。 正好陆安然让秋蝉推着出来,看了画像一脸惊讶,“周裴?” 云起抖了一下画纸,递给陆安然看个仔细,“也许秀芳没有见鬼。” “世子,不如将周管家和此女子一并抓了审问。” 云起反问道:“周裴如果没死,为何躲在林中,她私下和周管家密会,又为了什么?” “难道真如猜测,周管家和周裴在进行什么复仇大计?” 云起斜靠躺椅上,用手支着额头闭目思考一会,睁开眼,黑眸闪过一抹幽光,“如果症结都在金矿的话……” 陆安然循着原先的折印合上图像,对上云起目光,心有所感道:“他们越想隐瞒的反而暴露在世人面前,连带着其他潜藏在背后的全都被拉扯出来。” 云起以扇柄在手心轻拍,勾唇轻轻而笑,道:“这样不是很有意思吗?” 观月稀里糊涂,这两人在说什么? “死木头,你给我出来!”鹿陶陶人还未到,先闻其声。 观月身体一抖,“世子,属下亲自去盯着周管家。” 云起勾勾手指头,“你怎么她了?” 下一刻,鹿陶陶一阵风般卷过来,朝着观月扑过去一顿撕扯咬打,看得云起和陆安然直抽嘴角。 这姑娘不是人,属狗来着。 鹿陶陶发泄过后,撩了一把有些凌乱的头发,抬起头来,云起扑哧一声笑出来。 只见她额头顶着三个大包,还挺对称,就好像开了天眼,半个脸肿成肉包,嘴红得像红肠。 陆安然蹙眉:“你怎么成这样了?” 鹿陶陶跺脚:“蚊子咬的!”手指着观月破口大骂,“都是这块死木头,他把我绑在小树林里,让我被蚊子咬了一个晚上,你这个禽兽,不要脸,狼心狗肺,有眼无珠,不得好死……” 观月眼皮子一抽一抽跳个不停,“我也不知道你对蚊虫过敏啊。”谁让她缠的不行,他又不好打伤了,只能用绳子给她绑起来,打算等她冷静下来再放,没想到忘了。 “呜呜呜——整整绑了我一个晚上,死没良心的东西,我要把你剁碎了喂蚊子吃。” 陆安然淡道:“蚊子不吃肉。” 鹿陶陶:“……” 观月:“……”重点是这个吗? 云起心神一动,“鹿陶陶,你不是要找宝藏,机会来了。” “你休想骗我。”鹿陶陶叉腰挺胸,“我才不上当。” “金矿哟,闪闪发光的金矿想不想要?” 鹿陶陶转身就走,到了大门口又突然折回来,“在哪?” 帝丘问道 第213章 谣言满城 雨后初霁,小摊贩们清理掉街上狼藉重新将摊子摆出来。 银鱼豆腐羹成了小葱拌豆腐,别人问起,年轻伙计将擦桌子的抹布往肩上一甩,“您敢喝夜叉口水,我还不敢捞咧。” 谁不知道昱月十八泊泡了死尸,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和夜叉大人较劲。 “挣点小买卖对吧,跟钱过不去也不能拿命博。”小摊贩主给桌边唯一的女客人端上一碗浓豆浆,咧着嘴道:“姑娘,前阵儿道场去听了?” 鹿陶陶呼噜噜一口气喝完豆浆,嘴唇上下沾了一圈奶白色,用舌尖舔了舔,“你认识我啊?” “稀罕事,就您几个风采独特,我瞧上一眼就忘不掉。怎么着,有没有门路,要不要我引荐一二,只需一百两。” “嘁,你这钱真好挣。” “我不得上下打点,顺便求个打赏而已。” 鹿陶陶抱臂,大眼睛闪过促狭,“打点谁啊?钱知县吗?” “钱知县能管什么事。”年轻小伙计口气还稍有不屑,单手遮掩嘴唇,压低了嗓子道:“如今管事的谁你不知道吧?王都鼎鼎大名的少辅大人!” 鹿陶陶噗哧一笑,眼珠子转了个圈,道:“哦~连少辅大人都搭上线了,你路子很野啊。” 小摊贩看鹿陶陶与道法无缘的样子,心里感叹这份银子挣不着了,正往锅里添水准备烧开,就见圆脸小姑娘凑个脸过来。 “想发财啊?”鹿陶陶用长筷子迅速捞了几个馄饨放碗里,边吃边道:“我有个差事介绍给你。” 小摊贩没当回事,听着鹿陶陶继续说道:“我外来人嘛,对这里不熟悉,据我观察你天庭饱满,满面红光是与金子有缘的面相,所以我决定找你合伙,我们三七开账。” 小摊贩一头雾水,“啥?” “知道我为什么来帝丘吗。”长筷子方向一转指着城外,“分水岭藏着一座宝窟,不过我们找了半个月多没找着,你不是对帝丘熟悉吗,有办法的吧?” “真假?”小摊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又带着浓厚的狐疑。 鹿陶陶吃完了把碗一扔,“帝丘名字由来知道吧?龙气汇聚,未免天地秩序受扰乱,不得找点东西压制压制,什么东西最能驱邪?可不是金子吗?” 一通忽悠让爱财的小摊贩两眼发晕,到最后鹿陶陶摆摆手,“算了你不想干我就找别人,反正有财不发是傻子。” 鹿陶陶走得爽快,只是过后不久,小摊贩无意中发现地上多了一张陈旧纸皮,他左右看看蹲下来捡起,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幅粗略的地图,群山高低起伏,深林密布,穿插其中几个小点,像是特意标注。 小摊贩赶紧合起来,余光往周边偷偷瞄几眼,一颗心扑通扑通强烈跳动不停。 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在帝丘已经重复了很多次。 临街屋顶上,鹿陶陶抓着一把花生往嘴里洒,眉飞色舞得意万分,自言自语道:“我可真是个大聪明。” — 夜深林静,月色如霜。 荒无人烟的废弃农户里走出一抹人影,惊动停歇在附近树上的鸟雀,寒鸦展翅,带起一阵风动。 一簇火在他手里点燃,提着一个防风灯笼走到林前,不用辨路,很是熟悉地走进一条小道,七拐八弯,停在一棵参天大树底下。 等了一炷香有余,不见有人来,也不见他走动,整个人沉浸在暗色里,唯有胸口的位置让灯笼的光照亮,几许头发从肩膀垂落,夹杂着花白色。 终于,有人踏着枯枝树叶细碎声过来,从轮廓来看,身影娇小玲珑,当是女子。 两人先是低语戚戚,之后声音大了点,先头的老者压抑般低吼:“……休要胡说,不过一两日的光景,你要再这般放肆不顾大局,我们先前所做就要前功尽弃!” 女子声音娇脆脆的,带着一点恼怒,“可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如何住得。” “且忍耐一二,这几天先不要出来,上次你不是说撞到了人,亏得那女子胆小不担事,要再叫人发现,我们所图大事就坏了。” “住这么一段时间,我全身都臭了。”女子不情不愿,“你给我去弄点玉容坊的雪花膏,还有馨香斋的胭脂水粉,糕点要换几样新鲜花样,那些个都吃腻歪了。” “嗯,改日送来,你不要进城。” 聊几句闲事,女子想到昨日在城中听到的事,“为什么大家都在传分水岭有宝藏,怎么回事啊?” “不用管,他们不可能找到那个地方。” “可是……” “为了永绝后患,我只能这样做了。” “做什么?” “让所有人歇了找宝藏的心思,也为了那东西永远为我们所有。” 之后,女子接过老者手里东西,再次隐蔽于林中。而老者等她走了,再从原路返回。 只是他们不知,在他们离开之后,两个身着暗卫服的人走出来,互相打了个手势,一个跟着女子,一个直接回城。 不消多时,云府别院的后院燃起灯火,暗卫跪地禀告道:“零七跟踪过去,已经查到那女子的落脚地。” “护卫军呢?” “还在分水岭一带搜捕。” “想个办法把他们引过去。” “是。” 暗卫走后,陆安然转头看向云起,“你打算让南宫止和祁尚来善后。” “本世子已经做得够多了,他们要再抓不住真凶找不到真相,关本世子何事。” “世子运筹帷幄,令人佩服。” 云起回眸,桃花眼潋滟令人心折的光芒,“真心的?” 陆安然忽略他乱飞的眉眼,淡淡道:“倘若为人再谨慎一两分更好。” 云起低笑起来,“这世上就两种人能管本世子,一种为父母,另一种……”舌尖一勾,语意深长,“你想知道吗?” 陆安然敲了敲扶手,示意秋蝉推出去,“夜深露重,世子早些休息。” 秋蝉遗憾地推着陆安然出去,就差半句话没听着,搁在她心口七上八下的不舒服。 云起摸了摸下巴,招手问墨言,“本世子最近魅力消减了?” 墨言不遗余力地上眼药,斩钉截铁道:“姓陆的不知好歹!” — 原先还只是传言分水岭有宝藏,传着传着变成那里有一座龙宫,里面金银财宝数不尽数,谁找到了就属于谁。 一时间无数人涌入分水岭,但山路崎岖不说,里面未知危险众多,护卫军不止担任搜捕的事,还要时不时救一两个不小心受伤的百姓。 南宫止和于方镜一合计,官府干脆往城门口贴了告示,说分水岭没有宝藏,但有人报官曾在山中捡到赤金石,怀疑附近有金矿,只是不确定方位,如果有人提供线索,赏金十万两。 这告示一出,顿时哗然。 “难怪护卫军一茬一茬地往山林里钻,原来发现了金矿啊。” “了不得,我们帝丘果真是洞天福地。” “你们看这个事儿,金矿值多少钱,会不会有人发现了私藏起来不告诉官府啊?” 其他人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先不说开采金矿多不容易,开采出来你敢往外用吗?这可是杀头大罪!” 白银、铜、金矿等一律由官府统管,不得由民间私人开采,违律者视情节严重流放或斩首。 众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没注意身后提着一食盒崇善坊糕点走过的周管家。 他在告示前停了片刻,之后垂下头往香烛店走,头发盖住神情,只是步伐比先前更快了许多。 之后,官府明令禁止无关人等再入林,知情者可去官府提供线索,一旦证实你的消息是真的,便会有十万两重赏。 赏金虽重,但本地人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也没听说过什么金矿,有几个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看看能不能踩狗屎运,官府倒也客气,一一给你记下了。 云府别院里,墨言将外面的事说了一通,结束还不忘拍马屁,“还是世子厉害,您瞧瞧南宫止办的这个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现在谁不知道官府在找金矿,凶手肯定都躲起来了。” 好像之前让鹿陶陶把分水岭有宝藏的事情传出去不是云起干的似的。 云起把玩着玉骨扇,勾唇笑道:“南宫止这招叫敲山震虎。” “什么意思?” “复杂的东西你还是不要打听了。”云起甩开扇子,气定神闲道:“我们的人都撤回来,多余一点都不要做,南宫止可不是浪得虚名。” 墨言叹口气,“老感觉给南宫止做了个嫁衣。” — 帝丘县署 孟学礼撩起官袍迈入大堂,看到里面南宫止和于方镜,眼中闪过一抹沉思。 两人见孟学礼进来,一同起身,“孟大人。” 孟学礼后面还跟了个钱良,他心里打鼓地站在最靠近大门口的方向,行完礼后赔笑落座。 “这两日民间喧哗声有点大,关于这个金矿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孟学礼没有说场面话,很直接问道。 于方镜偷摸瞄了南宫止一眼,含笑道:“下官的不是,劳烦孟大人跑一趟,下官原也准备和大人您禀报。” 孟学礼没有去揪着这个话里的真假,“于大人你不是在查郡主手下尧安和出事两位小姐,怎么又出了个金矿?” “说来话长。”于方镜早就打好腹稿,很快回道:“帝丘周家灭门案未下定论,故而下官寝食难安,好不容易查到一点线索,结果发现在周家打工的农户有嫌疑,偷摸了金块销赃,让下官的手下抓着了。” “当真有金矿?” “没见过,下官不敢断言,不过金块非官府烧制,也不知流言怎么传成宝藏,下官怀疑有心人故意搅弄是非。所以下官和南宫少辅一合计,干脆就把消息放出去,免得有人浑水摸鱼。” 孟学礼眸底情绪沉浮,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良久方道:“哦,原来如此。” 还待说什么,忽听得遥遥一声轰鸣从天际传来,几人同时站起来朝外看。 “地动了?”钱良呐呐。 于方镜和南宫止对视,两人同时摇头。 一刻钟后,护卫军匆匆入县署,抱拳道:“禀少辅,城外十里山动,有硫磺味,怀疑有人炸山。” 帝丘问道 第214章 公堂审案(1) 护卫军话音落地,另一个方位又传来震天轰响。 帝丘城内百姓纷纷出动,全都看向城外群山方向,站得高了,能看到灰雾弥漫,碎石四分五裂,万千飞石从天而降。 犹如落下一场壮观的烟石花。 “怎么回事啊?” “官府找到金矿了炸山开采吗?” “没听说。” “你们看,护卫军出动了。” 铁甲银盔,手持一式长枪,骑马从长街迅疾奔驰,枪上红缨涤荡,犹如一条红线连接起来,在百姓们眼前飞舞。 眨眼功夫,已经远在城门外,掀尘而去。 徒留一地百姓继续猜测议论。 远在深山当中,第三次爆炸过后,浓烈尘烟当中踉跄着摔出一个人,捂着鼻子往后看了眼,很快离开这个地方。 一身蓝绸衫让黑灰色染脏,选干净一角撩起来擦把脸,在空地等了片刻,不同方向走过来一个人。 “事情办妥了。”两人接头,见彼此任务都完成,满意地点头,左右看看,道:“先回去。” “这个办法行吗?” “炸成这个样子,看官府还怎么找金矿。”年长些的男子说完,问道:“方位都记下了吧?” “放心,我尺寸把握得很准,炸了旁边的山但不会影响到矿石。” “嗯,地图留好,待日后风平浪静再议。” 到路口,一老者背对两人站着,待他们靠近了,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苍老冷肃的脸庞,一双眼睛浑浊但不乏精光,挺直背脊后,整个人气质焕然一新。 两个男子站在他面前有些拘谨地行礼,老者负手在后,微微颔首后,道:“事不宜迟,你们连夜离开这里,等我处理好外面的事,再和你们汇合。” 三人一同走入密林,七拐八弯后陡然出现一条小路,拨开等人高的杂草穿行一盏茶,又是一片林子。 就这样横穿竖穿,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前面一片草地开阔,三面靠山,另一边挨着他们走出来的林子,不远处一片湖泊,正对着则是一个山洞。 山峦环抱,绿树成荫,幽静、美丽,像是隐世仙居。 只是太过宁静,反而成了反常。 老者率先发问:“不是让你们静候,其他人呢?” 年长些的男子摇头:“我走之前都说好了,他们不会乱跑。” 身着蓝绸衫的男人往前大跨步,“你们疑神疑鬼做什么,说不定都在山洞里休息,我去喊两声……” 老者一把拽住他手臂,“且慢。”他脑袋慢慢转了一个圈,像是在品味那一点不寻常之处在哪里,风吹起衣角,他耳朵陡然一动,脸色骤变,“马上撤!” 三人刚转身,又突然停下。 前方几丈开外,铁甲银盔的护卫军长枪在前,一步步逼近过来,将他们围绕成一个圈。 — 帝丘县署 一向宽阔的县堂今日过于拥挤,老少大小足有一百多人挤在一起,连衙役都没了落脚地方。 县署外面,撤掉县府衙差,里外都是威风凛凛的护卫军,一个个金刚怒目,煞气凌人。 帝丘百姓越聚越多,却不敢靠近,只遥遥对着县署指指点点,好奇心被高高吊起,都在揣测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云起踏着轻缓的步伐穿过人群进入县衙,旁边秋蝉推着陆安然,到了大门口,和被匙水推着过来的太子来了个面对面。 两人同坐在四轮椅上,乍一见,颇有点对镜自照的意思。 “太子殿下。”陆安然让秋蝉扶着起来行了个礼。 子桑瑾抬手压了压,“行了,腿都瘸了,老老实实坐着吧,本宫不在乎这些虚礼。” 护卫军将两人的四轮椅抬进去,里面孟学礼为首,旁边分别坐着南宫止、祁尚以及于方镜和钱良。 看到子桑瑾同时起身迎接并行礼。 “孟大人,本宫听说金矿案背后的凶手抓到了?”子桑瑾坐到上首,年轻少年郎面目俊朗,然自带天家威仪,就算扔出去轻飘飘一句,亦于无形中散发出凛然不可侵的气场。 手往下一指,“你是否准备告知本宫,这些全是凶手?” 孟学礼双手揣在胸前,眼眸半开,不辨喜怒道:“此事皆由于大人负责,下官并不清楚来龙去脉。” 于方镜眼皮子一跳,抱拳小跑出来,垂目道:“回殿下,说金矿案之前,要先提另一个案子。” 子桑瑾看向他,于方镜停顿一下,接着道:“帝丘县最早发现的夜叉杀人案,以及后来周家灭门案。”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合到一起,“但两个案子又可以归为一起。” 孟学礼在旁道:“于大人不要猜字谜,不如直接说。” “是这样。”于方镜斟酌字眼,“这个急不得,在说案子前,我们还需要请几个证人过来认认人。” 子桑瑾问:“认什么人?” “堂下一百多人的身份。” 云起挥了挥玉骨扇,下巴往前一点,“前头这个我倒是认识。”唇上扬几分,带笑的声音道:“周管家,好久不见啊。” 跪在最前面的老者缓缓抬起头,脸庞还是一如既往的苍老,只是眼神沉压压的,使得面色不同之前和善,无比沉郁。 他冷冷一笑,垂下眼睑一句话也不说。 于方镜又道:“今日特意请了陆小姐前来,也是有事要求证。”说着看向陆安然。 陆安然颔首示意。 于方镜不再废话,直接请了第一个人上来,是个中年男子。 男子不知晓何事,见到堂上这么多大人物顿时两股战战,“草,草民参见大人。” 于方镜:“看看跪在下面的人你认识不认识?” 中年男一个个看过去,迟疑道:“草民……不认识。” 子桑瑾拧起眉头,似乎对这样的结果不满。 于方镜不急不躁,仿佛早就心中有定数,说道:“周管家这几日天天去你香烛店买东西,你却没见过他?” “回大老爷,香烛店虽是小民的,但平日都交给小民妹夫在管事,小民一般不过问。”心里打鼓,难道妹夫干了什么违法律令的事连累到他了? 谁知,于方镜没有继续追究,而是说道:“你说的是香烛店那位店小二,本官叫上来你认一下人。” 中年男子原先还疑惑,等见了人更迷惑,“这,大人,这人是谁,小民不认识啊。” “不是你妹夫?” “大人您开什么玩笑,草民的妹夫草民怎么可能不认识。” 于方镜话锋一转,“他确实不是你妹夫。” “啊?”中年男子快给他绕得转不过弯来。 “不过近期开店做买卖的可都是这一位。” “怎么可能?”中年男子第一个反应是,难不成妹夫背着他偷偷把铺子盘给别人了,可是地契在自己手里没错啊。 于方镜对着门外候命的衙役打了个手势,“本官在香烛店后院新砌的矮墙里发现了一个人。” 中年男子心里忽然猛跳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等他看到衙役抬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过来时,心跳都快停止了。 “你且认一下这具尸体。” 衙役掀开白布,在场不少人倒吸一口气,全都不敢直视。 尸体早就腐坏,溃烂不成样子。 中年男子一惊一吓,弯着腰干呕半天,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抓起尸体的手来看,看过后仰天哭嚎:“大良啊,是我妹夫大良,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谁害了你啊……” 于方镜叹气摇头,“你妹夫几个月前已经遭难,要不是府内衙役前去查案时发现野狗刨墙,怕一时半会很难找到。” 中年男子哭倒在地,颤着手指向香烛店‘店小二’,“是不是他害了大良,大人,您要给小民做主啊。” 于方镜让衙役将尸体和人都带下去,回过身道:“头一桩,香烛店伙计是假,至于真实身份我们待会儿再说,现在有请第二位人证。” 对于于方镜的故弄玄虚,孟学礼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南宫止和祁尚因为知情不说话,子桑瑾沉敛眉目静等事态发展,唯有钱良汗如雨下,坐如针毡。 云起和陆安然对视一眼,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这一会儿功夫,各人心神转了几个弯,衙役已经带着第二位证人过来。 云起扬了扬眉梢,笑了。 “此女名叫秀芳,下巳村人。”于方镜将秀芳的身份一笔带过,重点突出一点,“曾给周府做过事。” 跪在地上的人里,其中一个女子忍不住抬起头,眼神对上秀芳,后者瑟缩着身体往后躲。 “秀芳姑娘,你跟本官说几日前晚上,你出城后撞上一人,正是周府已经故去的小姐周裴,可有此事?” 秀芳脑袋快垂到胸口,抖着嗓子道:“是,是的,民女,民女……” “你会不会认错?” “民女给周小姐送过绣样,”秀芳摇头,眼神晃到底下,声音马上低弱起来,“周小姐她唇下有痣,民女,民女不会认错。” 于方镜抬手摆了个手势,“下面这些人你是否认识?” 秀芳缩着脖子迟疑,于方镜劝慰道:“秀芳姑娘不用怕,只管大胆说出真话,其他有本官做主。” 许是这句话起到安慰作用,秀芳果然迈动了步子,在外面绕着众人,走到某处突然停下。 咬了咬唇,手往前一指,道:“她就是周小姐!” 帝丘问道 第215章 公堂审案(2) 周裴眸光一厉,脸庞面无表情,冷然地牵起嘴角。 于方镜拦在两人中间,眼神郑重道:“周小姐可是周裴?” 秀芳诺诺:“回大人,是的。” 于方镜抬手,抖开袖袍扫了半个圈,“你再仔细看看,下面这些人中,还认识谁?” 秀芳眼神光滑过周管家,兀自摇了摇头,然后在他身后的两个中年男子身上停顿了较长时间,“左边的好像是周家大少爷。” “周家大少爷周挺?”于方镜确认道。 秀芳咬着唇点头,她踏着步子后退不小心踩到了人。 “你一个小小婢女敢踩本小少爷,是不是想死。”声音虽稚嫩但跋扈。 大家看向发声的人,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大半个身体叫一个妇人搂在怀里,此刻挣脱开来,满脸凶狠霸道的愤怒。 于方镜眼眸半转,“哦?你是谁家小少爷?” “哼!我们周家人在帝丘一霸,你们得罪得起吗?”他叫母亲搂着跪了半天已是不耐烦,再被秀芳无意中踩踏,平日里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就彻底发作。 于方镜意味深长的一笑,“周家啊。” 小孩还想叫嚣,他母亲赶紧死死捂住他的嘴巴。 其他人不作声,即便最前头的周管家和被秀芳认为周家大少的周挺,全都没什么表情,一脸麻木地跪在地上。 孟学礼两边眉头挤在一起,出声道:“周裴?周挺?周家人?”他发出很多人都存在的困惑,“周家灭门,周家人尸首不是都在义庄被烧毁了,哪还来什么周家人?” 于方镜对着他拱拱手,“孟大人稍安勿躁,下官正是要和太子殿下及几位大人说一件玄事。” 子桑瑾眼波微动,看向堂下众人,道:“于知府想说,周家有人幸存。可当日验尸,不是刚刚好一百四十九具尸体,无一人缺漏。” “回太子殿下,下官正要说到这个。”于方镜客气地对陆安然颔首,“当日由陆小姐经手验尸,一百四十九人的头颅都是陆小姐一个一个对接回原位,陆小姐是否确定,中间并无一人出错。” “不会。”陆安然有底气说这个话,她看了眼周裴和周挺两人,压下心里的震惊,回道:“当日尸体有损,我从骨骼及断口连接处判断,正如树有年轮,骨骼也有年岁差异。” 于方镜点点头,让人将秀芳带下去,转身对着大家说道:“我让这两位证人前来,是想告知太子和诸位大人两件事。其一,和周管家日日接触的香烛店‘店小二’并非原来店主,真正的店主被人谋害后封在矮墙当中,野狗闻到味道刨地才让本官的人发现。” 于方镜伸出第二根手指头,“其二,村女秀芳辨认,周裴与周挺二人身份无疑,还有这位小童脱口而出‘周家’二字,然而众所周知周家早已经灭门,这又是何原因?” 他神情凝重起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说道:“事实是,根本没有所谓周家灭门,堂下正好一百五十人,全都是周家人!” 此话一出,不仅子桑瑾一人惊诧,云起和陆安然默默对视,两人神情同时变化,沉入思考当中。 南宫止走到于方镜身边,经过最初的震动,他已经将这件事慢慢消化,这时说道:“太子殿下,臣可以证明,于知府所言句句属实。例外还有其他证人,但凡与周家有过生意接触的众人,如果需要,可以一一上堂来对峙。”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用说太多,无人怀疑跪在堂下这些人的身份。 只是事实出乎预料,大家花了一些功夫来接受。 “原本这算不得什么精妙的计划。”于方镜感叹道:“只是从农庄落脚开始,我们无意中陷入了周家下的套里,周管家顺势而为,让周家灭门案以最顺理成章的姿态进入大家视线。” 当时周管家扑上去大哭大叫,以至于没人怀疑死者不是周家人,也没人去怀疑一个在周家兢兢业业一辈子的忠仆,更没人想到这样一场旷世欺骗。 南宫止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端在身前,微微弯腰,对周管家道:“后来未免夜长梦多,你故意烧毁义庄,把尸体都毁之一炬。” 云起摇头感叹:“好厉害的管家。” “本宫有个疑问。”子桑瑾微微眯起眼睛,眼底透出一丝锐利,“刚才那位叫秀芳的女子既然认识周家少爷小姐,为何独独不认识一个迎来送往的管家?” 在云起意识到周管家行事异常之后,也认定他这人不简单,但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到了这会儿,却和太子一样产生了一种异样感。 南宫止靠的最近,他仔细端详周管家的脸,对外招手喊了一声:“朝九。” 进来一个黑衣装束的矮小男子,跪地行礼后,安静候在一边。 “朝九略通易容装束。”南宫止简单解释一下,吩咐朝九:“检查一下他的面部。” 朝九毫无感情的眼眸看了半晌,出手撕扯掉周管家粘贴的胡子,又拿出一瓶药水抹在他脸上,顷刻间褪下一层黑色,另一张苍老的脸出现,比原来的容貌白一些,也多了一份严肃威严。 “唉哟,唉哟……”钱良跳着脚起来,“这这这……这不是周家主吗?!” 周管家摇身一变,成了周家主。 出人意料又在情理当中。 无论如何,一个管家没有能力去谋划这么一件精密周到的事,周家人也不会这么无条件配合。 于方镜仿佛才想到,“钱大人在场啊,你认识周家主?” 钱良擦着脑门汗,“接触过一两回。” “那你不是也认识周家公子?” “记不大清了,怕认错。” 孟学礼冷冷哼一声:“太子殿下面前,钱知县大可有话实说。” 钱良双手匍匐跪地,全身禁不住颤抖,“微臣不敢,微臣实乃难以相信这样荒谬的事情,故而不敢轻率开口。微臣亦对周家其他人不太熟,直到南宫少辅将周家主的面貌恢复,下官才敢肯定,他的的确确是周家当家人周厚,身后的是他两个儿子,周挺和周耀。” 于方镜疑惑地哦了一声,“原来周耀没有被赶出家门。” 周管家整个人都是假的,他说的话自然没几句真话。 这时,朝九附耳对南宫止道:“大人,旁边那个也改了容貌。” 南宫止随之看过去,朝九指的是香烛店‘店小二’,他点点头示意朝九去除对方的伪装。 按着刚才的步骤,很快换了一张脸,比刚才还要令人惊讶,因为原本年轻的脸骤然换成了皱巴巴一张老脸,谁都无法适应。 “容我猜测,恐怕这才是真的周管家?”于方镜试探着开口。 香烛店‘店小二’扑通跪地,对着周厚磕了个头,“老爷,老奴该死,老奴对不住您。” 周厚眼珠子慢慢移动,落到‘店小二’身上,眼底幽沉淡漠,“你是该死,连一具尸体都看不好。” 之后,朝着众人冷笑一声,“我周某机关算尽,没想到还是让你们发现,我认栽。” 到了这个时候,周家人心里同时闪过两个字‘完了’,周挺和周耀尚能撑住,周裴已经花容失色,瘫倒在地上,要不是闺阁小姐的教养深入骨髓,恐怕早已抛弃任何形象滚地大哭大闹。 周厚身后周家人低语哭泣起来,声音逐渐汇聚成呜咽哀鸣。 “事到临头有什么好哭的,周家命数已尽,我回力乏天。”周厚嘴角下垂,皱纹拉长整个眉眼,显得面目冷厉。 只是不管眼底潜藏的彷徨神色,或者青筋暴起的手背,都映射出他内心强烈的不甘。 于方镜准备问话,跪在下面的一个女子忽然冲出来,“此事皆由我公公一人所为,我们不知情,不关我们的事。” “闭嘴!”周挺猛拽她,女子跌倒在地。 锦衣华服的女子磕破下巴,鲜血染脸,珠翠散满地,浑身狼狈不堪,极度惶恐使得声音格外尖厉,“这是杀头大罪,凭什么让我闭嘴!我不管,事情都是你们在做,跟我和衡儿无关,要死你们去死吧,不能牵连我们娘儿两。” 女子又哭又叫,其他女眷小厮婢女也跟着磕头请罪,整个县堂吵成一团。 周挺忍无可忍,反手一巴掌甩在女子脸上,女子气急攻心,居然昏厥过去。 子桑瑾揉了揉额头,“于大人,堂内人数太多,本宫都觉得呼吸不畅,即便审案,也无需这么多人在场。” “殿下所言极是。”于方镜赶忙让人把女子抬下去,又遣退大部分人群,只留下周家父子几人。 周裴维持的体面终于在跨出县堂时露了怯,脚一软,直接坐在门槛上面。 所有周家人都意识到,早在护卫军出现的一刻起,他们周家就完了。 虽然太子坐在上首,但问案的人显然不可能是太子,于方镜请了请,“孟大人,您来?” “本官虽为隶城刺史,然没有圣上手谕,不好越过知府和知县办案。”孟学礼推辞。 于方镜又转向钱良,“既然在帝丘地界,不如钱大人……” “不不不,下官当不起。”钱良缩小自己存在都来不及,哪敢往前凑,他一个小小知县在这群人里算个屁。 “云世子,您是提刑司司丞,您来审。” 云起敲着玉骨扇,笑似春风秋水,“好啊,不过本世子查的是夜叉案,不如于知府先抓一只夜叉来?” 子桑瑾看不过眼,一锤定音道:“于大人,你继续审。” “是,殿下。”于方镜不敢推脱,只好接下这桩差事。 走到明镜高悬前坐下,惊堂木一拍,面对下首跪着的周家人,眉眼转为凌厉,目光一沉,道:“本官且问,既然你们一百五十口人都在这里,当日周家祠堂的一百四十九具尸体从何而来?” 帝丘问道 第216章 公堂审案(3) 于方镜一句话问完,犹如石子扔入大海,激不起一点水花,反而沉沉地朝下坠落。 他再拍惊堂木,厉喝道:“周厚,本官劝你三思,不要再执迷不悟。” 周厚抬起头来,额头三道皱纹紧紧挤压在一起,凉薄的眼神里带着一抹嘲讽,“草民沦为阶下囚,一切由大人做主,草民无话可说。” 于方镜来气,身体往前倾,冷笑道:“你这意思本官还冤枉你不成?” “草民不敢。” 一百多人同时消失不会毫无踪迹,只是想要查的话却也需要一定时间,奈何周厚父子三人一问三不知,于方镜一口气哽在喉咙口。 “于大人。”一声女音开口,清如水泉,顷刻间所有人目光全放在她身上,陆安然站起身来,清洌的眉宇间神色淡泊,一双眼眸黑而平静,“我给‘周挺’验尸时,曾在他鞋底发现一撮红泥。” 云起点点头,“没错,本世子让人去查过了,好像是什么猴子山的红泥地沾染过来。” 陆安然顺着道:“我问过本地人,帝丘只有猴子山一个地方才产红泥,所以可以证明‘周挺’在死前去过猴子山。” “猴子山有什么呢?”云起合上玉骨扇敲了敲自己的鼻子,“不就是几处破落穷山村。” 于方镜疑惑道:“可彼‘周挺’不是此周挺。” 南宫止稍作思考,立马想到:“所以假周挺很可能是猴子山的人?” 祁尚拍桌而起,情绪有些微激动,迎着子桑瑾看过来的目光,抱拳道:“臣想起来,猴子山有一个鬼巳村,原名上巳村,从半年多前村里人开始离奇失踪,到最后整个村庄再无一人,上巳村荒废就成了鬼巳村。” “这个鬼巳村……”子桑瑾放在桌上的手握拳抵到自己下颚处,眼露几分思忖,“本宫好似在哪里听过。” 南宫止点了一句:“鬼巳村最开始失踪的那人名叫朱阿福。” 说到朱阿福,立马和金矿联系到一起,毕竟最先拿赤金石去黑市交易的便是他。 “还有胡天胡来两兄弟,也是鬼巳村的人。” 于方镜摸了一把下巴,脑子转得飞快,“也就是说,这一百四十九口人,很可能就是鬼巳村失踪村民。”抓着惊堂木用力一拍,沉声道:“周厚,你还有什么话说?” 周厚交叠双手在前,脑袋垂着一声不吭,竟有些负隅顽抗的意思。 人都死了化成灰,官府没有证据,至于香烛店小二尸体不过是真正的周管家一人所为,他还有周旋余地。 然而,下一刻,护卫军的到来,彻底把周厚打入黑暗。 “禀报太子、诸位大人,属下在周家人寄居的山洞附近发现几匹野狼还有一些东西。” 饶是护卫军用绳子捆绑,狼性难驯,呲着牙眼神凶狠,似乎下一刻就能趁人不注意扑上来撕咬你的脖子,拆食入腹。 还有一堆细碎的布料,偶尔一块大一点,依稀能辨认是人身上的衣物。 “养人喂食野狼。”于方镜冷哼,脸庞浮上愤怒,“光凭这一条,你就无可辩驳。” 另外周家拐卖妇孺,做账放利,于方镜这段日子也不是闲待着,居然让他找到了当年被卖的妇女,还有受周家坑害的不少商人。 证据一个个摆在眼前,周厚始终沉默,好像事不关己,只是脸上神色渐渐灰败。 云起的眼神若有所思的在于方镜和太子当中转了转,此前于方镜并不知道周家人还活着,所以收罗这些证据恐怕别有所图。 孟学礼显然也想到这些,眼眸动了动,面色晦涩不明。 不过最重的一击却来自周家内部。 “草民招了,草民全部都招了。”周家一位女仆扑跪在地,眼泪鼻涕全都往外流,“太子殿下,各位青天大老爷,这全是老爷的主意,害了上巳村的人,让他们被野狼生生啃食,又伪装成周家一百多人遇难。” “老爷说有了金矿,周家这些家业算什么,换个地方照样风生水起。” “他怕了,贩卖妇女幼童那些事,官府早就盯住他,又怀疑有把柄在官府手里,所以从胡家兄弟那里知道了金矿后,就想出了这样一招,准备来个金蝉脱壳。” “还有放利,周家人逼死过一个商户,帝丘陈村人氏,大老爷你们可以去查。” 她说话颠三倒四,但又句句重点。 周厚脸上的肉狠狠颤抖了几下,怒目而视,“蠢妇!” 要不是他需要人来帮着打理现场,就该把这一群奴才全都处理了,也不会落到如今被反咬一口。 余威犹在,女仆跪着往后退了几步,抖着声音道:“是你害了我女儿。”说着,想起痛苦的事,声音慢慢坚定,恨意喷涌而出,“你说让我女儿假装小姐,可你们怎么做的,你们真的逼疯了她啊。” 女仆在周家多年,但她丈夫是上巳村的人,女儿和周裴一般年纪。 周裴娇生惯养哪受得了假扮疯子又脏又蠢,所以周挺想到女仆的女儿,说好的假装一阵子就放回去,周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真正的逼疯了那个小姑娘。 最后,还把逼疯的女孩同其他上巳村的人一起推入野狼群里。 女仆原先不知道,等她知道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她的恨意一直都在,到了这一刻,终于全都报复回去。 “你们周家干尽伤天害理的事,现在这个下场,都是你们的报应!” 周厚闭了闭眼睛,长长叹出一口气,强提的精神气萎靡下来,整个人像是又老了十几岁,垂垂朽已。 女仆一朝把所有怨愤发泄出来,人有些疯狂,于方镜让衙役请下去重新誊抄一份问案笔录,县堂再次回归清净。 “大人想问什么,草民都可以交代。”周厚沉重的嗓音像是摩擦过石头,带着嘶哑,“稚子无辜,一切罪孽都是草民和两个儿子做下,希望大人明察秋毫,不要牵连家人。” 这算是走投无人后的妥协。 于方镜黑面铁口,对着太子拱了拱手,道:“太子在上,本官秉公办案。既不会冤枉你,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疑点。” “是我干的。”周耀突然插嘴,左边嘴角缓缓下拉,形成一个带着邪性的笑容,“我联合金蛇门和盘龙寨当家拐卖人做交易,又谋害了上巳村一众人。” 如果说周挺长相属于敦厚稳重,周耀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类型,他眼睛狭长,下巴削尖,透着一股子不良的精明。 “周家这点基业算什么,放在大宁朝也不过是普通富户。”周耀语气不正经的,带着股狂傲,“山匪莽夫,倒是也有点真东西,起码我偷学来的易容装束还不错吧?” 于方镜眯了眯眼睛,“周厚和周管家脸上的易容全是出自你手。” 周耀爽快点头:“不错,不止如此,砌墙封锁尸体也是我的主意,可惜千算万算,漏算一条野狗。” (长街上,香烛店后巷,鹿陶陶扔了最后一块肉骨头,看着低头认真啃食的野狗,站起来拍了拍手,“好了,你的战利品都在这里了,慢慢享用吧。”) 县署内,周耀还不知道所谓正好出现的野狗也不过有心人的算计,只是在谋算这方面他就输了一筹。 周耀说着:“金矿嘛,数不尽的金子啊……”夸张地大笑道:“你们要是无意中发现了,愿意交给官府吗?凭什么我发现的东西,还要无偿上交?” 子桑瑾站起来,宽袖一甩背到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道:“你之所以享这盛世安泰,免战争侵扰,免流离失所,皆由王朝庇护。如今你站在这里,脚踩大宁朝国土,既享受了王朝的庇护,又何来抱怨王朝律令?” 或许太子这一身份威慑力过重,周耀怔了怔,居然没敢回话。 审问再进行,周耀老实了许多。 “金矿最先发现的不是周家人。”周耀说道:“就是你们口中那个朱阿福。” 说来也巧,周家发现铜矿,朱阿福和胡家兄弟一干人前去当短工,干了个把月又被叫停。 朱阿福这个人性格算得上老实人,但有个坏处就是手脚不太干净,总喜欢占小便宜,顺点什么东西。 矿停了下来,朱阿福就惦记着能不能捞几块铜出来倒卖,至少能换几坛子酒钱。 那天晚上朱阿福摸黑上了山,结果夜黑行路不小心掉到一个坑里,简直是太倒霉了。 还好不是野兽的坑洞,山里人不讲究,朱阿福就蜷缩身体在里面委屈了一夜,只是天太冷,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差点没把他冻死。 如果说上一刻朱阿福还觉得昨夜是这辈子最倒霉的时候,那么下一瞬间,他觉得老天简直跟他开了个玩笑。 因为他在坑洞里发现了一块闪光的石头,用力刨开后一看—— 居然是金子! 之后,贫穷的朱阿福突然变了个人,不仅花费大手大脚,还将大把银子洒在欢场,简直称得上一掷千金。 这样的变化很快引起两个人的注意,就是同村的胡家兄弟。 帝丘问道 第217章 万恶之首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沉醉在奢靡放荡的生活当中,逐渐放大朱阿福的欲念,他多次往返山中敲砸赤金石,再将赤金石带到黑市交易。 最先引起注意的是同村的胡家兄弟,他们偶然撞到朱阿福穿金戴银出入豪华酒楼,抓着机会‘逼问’一番,奈何朱阿福好歹知道深浅,咬紧了牙不肯说。 于是,胡家兄弟先偷偷地去周家告了个状,说朱阿福手脚不干净,肯定是在干活期间顺了周家东西,让周家人逮着揍了一顿。 这之后,胡家兄弟越想越不对劲,平日干活他们都在一起,也没瞧着有什么值钱玩意儿,朱阿福到底偷了什么发财。 胡家兄弟留个心眼,在朱阿福花完手里银子再次进山,他们偷摸跟在后面,终于发现这个大秘密。 一座金矿摆在眼前,胡家兄弟几乎为之疯狂。 贪念起,万恶生。 胡家兄弟想据为己有,又恼恨朱阿福行事太过张扬,日子久了恐怕瞒不住,狠狠心,两个人把朱阿福直接杀了埋尸。 相比起来,胡家兄弟低调不少,既没有出入豪华酒馆也没有去欢场一掷千金,他们买首饰,盘铺子,自以为没人知晓,但其实都落入周家人眼底。 “穷佃户一夜间突然发财?”周耀嘲弄地笑道:“还不如相信天上下红雨。” 原先周家人揍了朱阿福一顿,一开始没什么,后来周耀知道这个事后,心里产生怀疑,随便叫人查了查,疑窦更深。 金钱无罪,罪恶在人心。 周家人想要查一两个穷佃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胡家兄弟没享受两天,跟着朱阿福去地府排队报道。 “金矿啊,一个金矿,谁能不动心。”周耀的眼底有些疯狂。 于方镜一手放在惊堂木上,沉着眉眼,道:“朱阿福和胡家兄弟尸首何在?” 周耀:“朱阿福的不清楚,谁知道埋哪里去了,至于胡家兄弟,让狼啃食了,骨头扔在十八泊,估计还沉在湖底吧。”口气毫不在意,完全漠视人命。 云起望天掐算时间,怎么算尸骨都半年多了,他吃的那碗银鱼豆腐羹却是半个多月前,心肺顿时都开始不爽气。 他用玉骨扇偷偷戳了一下陆安然,本想眼神交流一番,却见她双眸微垂,定定看着地面,少见的发呆状态。 南宫止的声音响起,“说到十八泊,臣想到一件事,夜叉杀人案中,曾有几桩案子,就在十八泊附近。” “少辅提醒得好。”于方镜打开思路,嘶一声道:“夜叉每每杀人,都在分水岭一带,之前不觉什么,眼下看来,似乎有些不寻常。” 云起一听,几乎马上接口说道:“不用想,夜叉也肯定是周家造出来的。” 这样,夜叉杀人就破案了,完美。 于方镜抽了抽嘴角,“云世子,这个……咱们还是要小心求证。” 云起大有不以为然之色,“光是周家出了个周裴让夜叉逼疯,就大大提升了嫌疑。” “分水岭虽广,若以金矿为中心划一个圈,死的人正好都在圈外。”南宫止认同云起的话,但提出更可靠的依据,面向太子道:“臣大意揣测,周家是为了掩护金矿存在,怕再有一个朱阿福发现金矿,所以对外假传林中有夜叉。” 云起抓着玉骨扇对掌拍了三下,“南宫少辅说得好,本世子相当同意。” 子桑瑾斜睨他一眼,“除了这个,云世子没有其他可说?” “啊,这个嘛。”他毫不要脸地摊摊手,“南宫少辅都替臣说了啊。” 子桑瑾被他气的一笑,对着周家父子又瞬间冷下脸,“本宫问你们,关于夜叉杀人,是否乃你们刻意假造,只为了隐瞒金矿位置?” 周耀还待说话,周厚对着他摇摇头,双手交叠贴在额头朝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抬头道:“是。” 虽然周耀想要一人揽下,但周厚清楚这不是周耀一个人能扛的,他现在心里唯一寄予一点侥幸,最后能留下周家的后人也好。 血脉延续,周家终有希望。 于方镜赶紧追问:“周裴装疯,也是周家为了夸大夜叉?” 周厚再答:“是。” “周家做这么多为了什么?” 周厚沉默几息,眼神不如一开始坚定,脸庞爬满衰败之色,吐出浊气道:“正如黄婆刚才说的,有了金矿,周家何愁不能在其他地方开疆辟土,另闯一片天地。” 早在许久前,周家就知道贩卖妇孺这个事迟早是个隐患,后来放利又叫人拿捏把柄,他们迫于威胁,不得不和薛泰合作,但大部分利其实都被薛泰白白占去。 尤其年前,周家隐隐感觉官府中有人在查他们家,只要曾经做过的恶,就不可能完全彻底抹除掉,虽然有薛泰在,或许能通过利益谈判让他保下周家。 可万一出现了比薛泰更位高权重的人呢? 而且他们周家永远要受制于人,白费力气赚钱供养他人吗? 所以,在周耀通过胡家兄弟发现金矿的时候,他们策划了这起案子。 先是周厚故意当面将周耀赶出家门,其实周耀转为背地里偷偷安排,包括谋害香烛店主人。 他藏身香烛店又利用民间传说放出分水岭出现夜叉的消息,让大部分人不敢靠近,还把不信邪的人残忍杀害,圈禁野狼分食尸体。 “愚民最好糊弄不过,死几个人罢了,他们就会自发帮你宣扬夜叉杀人。”周耀说着,还带着一点得意。 这中间,最难的一点就是怎么找来一百多具尸体伪装成周家人。 最终周耀盯上了上巳村。 于方镜问他原因。 周耀道:“很简单,一来,我怎么确定朱阿福和胡家兄弟是否无意中对同村人透露过什么;二来,都已经‘失踪’了三个人,再发生点什么,不是更顺理成章?” 于方镜的愤怒显而易见,他尽量压抑着,咬牙切齿道:“这可是一百多条人命啊!” 何其残忍,何其丧心病狂。 “周家其余人不知道,我只告诉他们放利的事情官府察觉了,需要去山里躲几天。”周厚开口道。 于方镜冷声道:“本官如何相信?” 周厚早就准备好说辞,“因为周家上下一百五十口人,一个不少在这里。未免周家其他人发现身边的丫鬟仆子少了,才找了一百四十九具尸体伪装。”否则只有他们周家自己人,上下不过二三十口。 “本官简直难以相信,你如何能厚颜无耻说出这样泯灭良心的话。”于方镜窝在蒙都十几年,审判过最恶的人,也不及周家万分之一。 周厚反而发问道:“一家之主,守护家人何错之有?” 于方镜气得把手中惊堂木甩了出去,重重和青石板地面接触,砸出一个小坑,“那你就要害死无辜的一百多条性命吗?”他震惊又痛心,“一百多人啊!都是一条条人命!” 枉死的一百多人成了一个数字被在场人反复提起,可他们活着时,全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今他们消散在天地间,堙灭于大火中。 县堂里的人心情跟着沉重,好像惊堂木不是砸在地上,而是他们心中。 钱良更是满脸煞白,腿脚一瘫,心里默念完了,这次是真完了,他的辖地内发生这样惨绝人寰的案子,如今最好的下场也就是被削了官帽。 云起暗中注意陆安然,从刚刚开始她就垂着头,好像堂上发生的一切已经和她无关,反常的厉害。 后面的审问更详细,周厚父子也一一交代,只是始终坚持周家其他人都是无辜不知情者。 于方镜曾经和陆云二人说周家拐卖妇孺时养的一群壮汉,其实是盘龙寨和金蛇门几个当家,他们和周家合谋干了一桩桩案子,后来买卖被迫终结,但周家又怎么放心。 荒山水潭里发现的数十个彪形大汉便是盘龙寨和金蛇门当家,只可惜当时官府断了线索,没有再细查尸骨,否则就会发现这些人都是中毒而死。 另外关于放利的本子,周厚自然没有如他所说那般全毁了,这样又牵连出一批人来。 案子审到快天黑众人才散去,子桑瑾让护卫军暂时将周家人关押在县署牢房内,明日再审。 陆安然和云起坐马车回云府别院,一路无话。 进了院子,云起拽住一门心思往里走的陆安然,故作轻松道:“于方镜算干了一件好事,不用本世子再出一分力气,夜叉案就破了。” 陆安然没有转身,偏过头,漆黑的眼眸无光,像深渊幽邃,“一百多条人命,就这样算了吗?” 云起放开手,往前走了两步和她面对面,心有所感道:“你在自责。” 不用疑问,一眼看透。 陆安然半垂眼帘,心里有些反感这个时候和云起的那点默契,又不知道怎么去排解横冲直撞的愧疚。 她作为一个仵作,却连最基本的确定死者身份都没有做到! “周厚干扰了你,谁也不会怀疑受害者府中‘管家’的话。”云起声音放轻了,安慰道:“如果真要细论,问题在我,我身为负责此案的提刑司司丞,居然放过这样大一个疑点。” 长久的沉寂后,陆安然以一种冷静的疑问口吻问道:“云起,我真的适合当一个仵作吗?” 帝丘问道 第218章 鬼城吞人 周家案牵连甚广,于方镜没日没夜连审好几日。 细查下去,盘根错节居然牵连出南方大部分官员,甚至包括他的顶头上司孟学礼。心惊肉跳之下,于方镜紧急刹住,小心翼翼地和太子殿下密谈几个时辰。 次日,驿使携带数十封折子向王都急奔,城楼上方‘帝丘’两个古篆被漫天扬起的尘土覆盖,好像连同整座城都布满阴霾。 帝丘县城的百姓只看到护卫军戒严,抓了一批又一批人,城里风声鹤唳,又谣言四起。 上巳村的一百四十九具尸体被周厚一把火烧了,但其他丢弃在荒山僻地的尸骨被抬了回来,所以经常可以看到护卫军满面冷肃、步伐如飞地抬着白布覆盖的尸体在城里街道上飞快经过。 周家的恶,丧尽天良,百姓只闻其一二已经汗毛直立、不敢置信。 暂停审问的日子里,云起好不容易落个清闲,坐在云府别院的大槐树底下喝茶。 鹿陶陶蹲在旁边嗑瓜子,边时不时拨动一下地上一粒瓜子壳的位置,饶有兴致地看着小蚂蚁永远在原地团团转。 寻清和马旦两人坐在长条石板凳上,同是右手撑脸,魂游神天的样子,良久,同时低低叹一口气。 鹿陶陶再一次把瓜子壳挡在蚂蚁面前,歪着脑袋道:“你们两一大早露什么倒霉相。” “唉……”寻清换了个手撑住脸,“施主,我们缘分已尽,贫道明日就告辞了。” “谁跟你有缘,小破道士。”鹿陶陶挪动过去,伸手掐了一把寻清,“脸都大了一圈,是不是舍不得这里的伙食?” 寻清被说中心事,羞赧了脸,“施主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云起看过来,“找到你师父门人了。” 寻清重重点头,“嗯,前两日师叔来信,我们说好在三元观碰头。” “明日我让观月送你。” 寻清单手作礼,“谢施主,这段时间劳烦施主收留,他日若相遇……” 话还没说完,鹿陶陶连连摆手,“得了得了,遇到你个倒霉孩子又没好事,从此江湖不见!” 寻清挠了挠脑袋,对着这几天同吃同住的马旦问道:“马大师你有什么困扰吗?” 马旦还是那一套杏黄色道袍,故作姿态的时候仍旧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只不过如今耷拉着一张便秘脸,就算是世外高人也被硬生生拖入凡尘。 马旦幽怨着不说话,鹿陶陶哈哈大笑道:“他在忧伤没到手的百两银子。” 周家被抓了,‘周管家’承诺的香火钱自然不了了之,马旦再怎么说也念了好几天经,这一下全白念了。 鹿陶陶幸灾乐祸道:“常年骗鬼,好叫鬼骗了,嘻嘻嘻。” 马旦眼珠子移动,对上寻清微微张开嘴的脸,干咳一声立马坐正,一脸义正言辞道:“贫道岂是为了几两碎银计较,只是感叹世界之大,人心不古,周家所行孽业旷古未闻,难怪贫道念经数日,亡魂不安,想来是冤屈未得伸张,不甘离开尘世。” “说真的,要不是我知道你叫马旦,我还真信了。”鹿陶陶啧啧道。 寻清认真道:“马大师,我相信你!你和我师父一样,有道根。” 鹿陶陶翻了个白眼,“你就跟他混,迟早混成小骗子。” 马旦极为感动,他真心喜欢寻清这个孩子,不止没有其他孩子这个年纪该有的任性莽撞,寻清太过懂事反而惹人心疼。 “寻清,你明日就走了,贫道也没其他相送,不过去年得了一本青云道长的手抄本,对你修道之路或许有用。” 如果说东岳真人活跃在朝廷,百姓敬仰,那么青云道长真闲云野鹤般潇洒的人物,在修道界很有威望。 鹿陶陶踢了云起的鞋子一下,“马旦骗着骗着,把自己也骗进去了?”真以为自己是道士。 云起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你很闲?” “我还问你呢,陆安然怎么了?”鹿陶陶跳到大槐树的树干上趴着,从上往下俯视云起,“那天晚上回来后就不对劲。” 云起眼眸动了动,淡声道:“养伤。” 那日回来陆安然问完那句话就回房了,但云起知道这个坎盘桓在她心里过不去。 不仅是懊恼愧疚,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她开始质疑自己。 毫无疑问,陆安然是个聪明人,他们都不怀疑如果陆安然学医同样是个很好的医者,就如后来入了医辨馆,她帮着云起破获一起起案件。 并不是自负,可依然造成了错误。 仵作——检验死者,替死者阐述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云起告诉她,“尸首都毁坏,连钱知县都认不出来,另外还有周厚上蹿下跳,我们都被蒙蔽了,不单单是你。” 陆安然不肯放过自己,“但我才是仵作,不是吗?” 如果连仵作都没有验清尸体,谈什么还死者公道? 鹿陶陶哦了一声,下巴枕着手臂,“受打击了。” 云起想,鹿陶陶说的没错,陆安然这次是受了致命性的打击。 饶是陆安然寻常表现的淡然,可身为蒙都陆氏子女,骨子里肯定是骄傲的,她不过是没有把这一面展现给别人,而是深刻入自己的领域里面。 拿起柳叶刀,她可以在尸骨堆里劈青云朗朗,揭日月而行。 镇定,果决,一针见血,从容不迫。 因此,犯了最基本的错误时,才那么难以接受,不肯放过自己。 “怎么样……才能让她想开。”云起自言自语道。 鹿陶陶翻了个面,抠着树皮撇嘴道:“有句话叫什么,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陆安然的世界崩塌了,你就重新给她再造一个呗。” 云起幽幽扫了鹿陶陶一眼,在鹿陶陶被看的浑身发毛要炸毛的时候,云起点头道:“有点道理。” 鹿陶陶:“……”她说什么了?她纯粹在瞎掰啊。 — 王都 八百里加急一路风驰电掣,犹如在朱雀街席卷了一场风暴,直冲东方位皇宫方向。 这股风刮到临华殿为止。 御书房里,皇帝草草看了一遍信函,眼睛死死定在其中被血染红的一个地方,脸色阴沉的能滴水。 “皇上,赵校尉留着最后一口气将这封信函送至驿站,微臣不敢耽误,日夜赶路,一路跑死了七匹马。”驿使余光扫见皇帝脸色,吓的脑袋磕住地面,大气不敢喘。 皇帝紧紧抓住信函,太过用力使得纸张团皱在一起,几乎要被拉扯撕碎,沉冷的声音道:“退下。” 驿使摒着气慢慢后退,退到门槛,小心的跨出去,终于离开临华殿,才真正喘了口气,顿时觉得心口生疼,适才天家皇威过重,被压的不敢抬头直视,有种随时丢了小命的错觉。 王且候在殿外,眼皮子直跳,预感有什么不妙的事,听到里面唤了一声:“召柳相入宫。” 他朝里行了个礼,“是,皇上。” 小跑着传话,迎面撞上多日禁闭思过的二皇子。 “王公公,急着去哪儿?” “奴才见过二皇子,奴才替皇上传个话。” 子桑皓和淑妃得了消息,帝丘那个被灭门的周家不仅没死,反而成了凶手,因事关薛泰,淑妃也有些坐不住,想让二皇子先来探探皇帝口风。 不过眼下看王且的神色,“父皇心情不好?” “奴才不敢妄加揣测。” 这句话说的不明朗,但子桑皓已经从表情上咂摸出一点味道,“王公公忙着,我改天再来。” 王且哪里有空顾忌二皇子,他拱拱手,提溜着衣摆快步离开。 柳相知身为皇帝心腹,三天两头进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虽然身居高位,但始终待人温和,加上人到中年却没有折损他一点风采,反而更添加成熟魅力,因此宫里的大小宫女每次撞见都脸红心跳。 平时柳相知也会给人一个体贴的笑脸,但今天他一路走向临华殿,仿佛视万物为无物,脸庞有些严肃,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走到门口,对着王且颔首示意。 王且低声道:“柳相请稍等。” “让他进来。”皇帝听到动静,不等王且进来禀告,对外说道。 柳相知入殿行礼,皇帝站在窗前,侧身而对,脸上明暗交替,面色不虞。 “皇上,是不是新军出问题了?”柳相知先问道。 皇帝手指压在信函上,转过身来,面沉如水,双目如鹰般锐利,“你怎么知道?” 柳相知沉着道:“新军每过一段时间,有飞鸽传书送到臣这里,但最近已有五日断联,臣有不好的预感。” “按路线行进,他们应该到了哪里?” “距离沙珈城三百里的赤城。” “人在赤诚不见了。”皇帝冷冷道。 柳相知一惊,“一万人马都不见了?” “赵书行拼着重伤跑出来,送信函到驿站,人已经死了。” 柳相知看过书函后,震惊之色更重,“平地出现鬼城,怎么可能?!” 皇帝双手背在身后,全身似有寒气笼罩,使得整个人越加沉郁,“如赵书行所言,这一万人,都叫鬼城吃了。” 所谓新军,原也是掩人耳目,如今一整支军队失踪不知生死,皇帝的谋算即将落空。 这一场帝丘道场从一开始,就不顺利。 皇帝甚至觉得,就是太子引入野兽群摧毁道场,可能才引发了一系列的变化,心里的不快增多,对太子更加不满。 王且听着里面没有声音,才战战兢兢跨过殿门,对着里头禀报:“皇上,光禄寺卿杨大人以及护军参领杜大人请求面圣。” 帝丘问道 第219章 殿前评理 随同两位大人一起入宫,还有快马加鞭终于从帝丘赶到王都的驿使。 杨杜二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肯起来,誓要请求皇帝为自己女儿讨一个真相。 皇帝翻阅厚厚一沓信函,从头看到尾,表情不变只是眼眸愈加深沉,黑不见底,像是凝聚了一场暴风雨。 柳相知不动声色地暗暗扫了杨杜两人,在心里摇了摇头,他们来的时机不凑巧,正好闯在了皇上怒火上。 一万‘新军’失踪的莫名其妙,皇上好好的计划不能展开,道场马上结束,稷下宫学子也要回来,而下一次这么好的机会还不知什么时候,收复北境再次遥遥无期。 柳相知和皇帝都怀疑‘新军’失踪是否阴家联合最靠近赤城的盛乐郡联合搞鬼,如此这样一来,皇帝的算盘不止没打响,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 蒙州七郡,蒙都陆逊不闻外事;兰州郡乌拿懦弱不堪用;蛮犀郡头脑简单;明殊郡墙头草两边吹。最令人头疼的当属安夏郡,野心不小,暗中养私军,所图非小;而洛川郡和盛乐郡是姻亲,虽然盛乐郡只剩下空壳,但洛川郡是如今除了安夏郡外手中握有军队最多的一城。 幸好七郡人心不齐,不过如果强敌来袭,说不定反而让他们拧成一股绳。 这个最有可能的外敌便是心心念念收服北境,一统内陆的子桑九修。 所以,对待北境问题,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果不其然,皇帝看了一半,手中信函重重砸在地上,冷中带怒道:“游玩,狩猎,朕让他们去听道悟道,还是让他们奉旨出游?” 杨杜两人眼泪还来不及收,被这一声怒吼吓得卡在半路,实在想不到皇帝怎么突然冲他们两个苦主发难。 “皇上,小女平素在家最为听话,绝不会做出格的事情,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人没了,死状凄惨,居然连个完好的身子也没有……”杜大人说着说着越来越伤心,抬手遮面呜咽道:“微臣的夫人当场昏倒,日日以泪洗面,还请皇上做主啊。” 杜大人这番哭诉情真意切,年过半百的人哭得不能自已,皇帝后面的怒火怎么都不好再发作。 杨大人见此,再接再厉道:“说是狩猎,怎么可能真让一群学子去危险地方,臣听说他们就在最外面做个样子,加上有护卫军看护,猛兽就算要袭击,也该突破护卫军这一层。可是奇怪的是,野兽直接越过护卫军不说,她们发了响箭,为何没人及时救援。” 皇帝眼底几番沉浮,这些他早先通过南宫止的信笺了解过,虽然南宫止说得含蓄,并且把审问记录都如实上奏,但皇帝一眼就看出漏洞。 现在杨杜再来闹一场,更肯定哪是什么尧安自作主张,一切都是定安所为。 定安什么性格,尧安又如何忠心,皇帝心里门清,不过正如云起揣测的那般,他当然不会为了外臣的女儿大肆动作,向天下昭告他们子桑家纵女行凶。 这就是皇权。 柳相知看破一半,却也知道杨杜两家讨不到什么公道。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能提前看清现实,或许日后皇帝看在亏欠上,给杨杜两府点面子,若出青年才俊还能得点提拔。 “既然是护卫军护卫不利,朕便杀了他们给你们女儿作陪,你们看如何?”皇帝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比深冬朔风还要冷冽。 杨杜同时身体一抖,磕头道:“臣不敢。” “野兽害人,护卫军没有看住,你们想让朕处罚哪个?” 杜大人还想说什么,杨大人很有眼力见的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抢着话头道:“皇上,虽然臣和杜大人痛失爱女,但不能不辨是非,若因臣等缘故冤枉死人,岂不是叫她们在九泉下不得安宁。猛兽无知,又熟识深山密林,只恨畜生无情,小女……小女命不好。” 皇帝因杨大人有这样的见识眸内温度暖了几分,“爱卿节哀,朕特赐两颗夜光珠,以保尸体不腐。” “谢皇上大恩!”杨大人拉着杜大人一起磕头。 送走杨杜,皇帝让帝丘的驿使进来,送来的除了记录周家案子详细审案笔录外,还有一本放利本子,其中牵涉到不少官员的正是这本册子,另外也有于方镜自己口述事件经过。 宫道上,杜大人不解的问道:“杨大人,不是说好了要查明事情真相,你怎的……” “要不是我刚才反应快,你就冒犯圣上了!”杨大人皱眉道。 杜大人眼眶发红,沉默地看着天边斜阳,叹气道:“你我派出去的人明明说这个事好像和兴王府的手下有关。” 杨大人通透地冷哼道:“然后呢,逼着皇上惩处一个兴王府下人,然后惹得龙颜不悦,还是让皇上惦记着咱们今日识大体,日后为子孙后代谋点福?” 杜大人经过点拨也早明白过来,但想到爱女没得那么凄惨,胸口梗着一口气怎么都出不去。 “杜大人。”杨大人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君在上,臣为下,言尽于此,望你不要走错路啊。” 本来杨大人不会说那么多,但怕杜大人到时候想不开做点什么连累自己,只好再三提点。 杜大人眼中浑浊的光慢慢散去恢复清明,就连最后眼角的泪也叫风吹干,停顿片刻重新迈动步伐出宫,从刚开始的迟疑,到最后慢慢转为坚定。 — 皇帝握着玉玺在圣旨上盖下章,等墨迹干了卷起来唤王且进来,扔给他道:“你亲自带着去一趟帝丘,传旨给太子。” 最后两个字落字很冷,明显对子桑瑾很不满。 王且弓着腰抱住圣旨,谨慎挑着字眼道:“老奴不在皇上身边,请皇上保住龙体。” “朕没了你个老东西还不能吃喝了?” 王且听不出皇帝心情如何,也就无法揣摩出他这一趟帝丘行是好事还是坏事,恭敬的行礼退出去。 皇帝对柳相知说道:“看到没有,不管陪伴在朕身边多少年的人,说话始终小心谨慎。” “谨慎点伺候皇上是应该的,皇上肩负天下,大意不得。”柳相知含笑道。 “朕身边也就只有你一人能说说话。”皇帝坐下去,伸手揉压眉心,“望舒,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柳相知收着下巴半垂眸,回忆往事,笑容温和道:“回皇上,到今年初春正好二十有三,那年稷下宫也是初八大开宫门。” 皇帝闭着眼睛往后靠,“这么久了啊,朕还记得从前你不像现在爱笑,时常阴着张脸。” “皇上记性真好。”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月御也。” “是的,皇上。” “给你取表字的人,便是希望你逐月光明,远离黑暗。”皇帝停了手下动作,睁开眼问道:“谁给你取的表字来着?” 柳相知笑容顿了顿,很快当没事发生般,回道:“是舞阳公主。” 这个名字一出,皇帝半晌没有说话,眼睛看着一个地方,好像有些出神。 柳相知安静站立一旁,神情没有变化,只是右手拇指重重的按在一颗佛珠上。 打破沉寂气氛的是内侍传话,兴王携女入宫拜见。 — 其他人谁想入宫并不容易,一层层往上请示,但放在兴王父女身上入宫和回王府没什么差别。 子桑九修只有兴王这一个亲兄弟,因而对定安郡主也格外放任了许多,甚至全王都都在传,定安郡主受宠,甚过许多公主皇子。 此言不差,从定安郡主平日的行事可见一斑。 这回定安郡主身受重伤让人抬回来,她醒过来之后看到自己的脸几乎疯了,直接拿剪刀把伺候她的环朱的脸给戳烂了。 还不止,之后不管谁来她房间伺候,有一个是一个,出去后没有一张好脸,身上也都是窟窿,十个里九个是横着抬出去的。 最后还是王妃发令,找了两个会功夫的女暗卫。 定安郡主折腾不起花样,人整日缩在房间里越加阴沉,一双眼睛阴森森的,看着人时,让人浑身发毛。 今天进宫是她在兴王和兴王妃说话时偷听到下午杨杜两人入宫讨说法,定安郡主心里的火也被点燃,带上帷帽直接冲出府。 兴王好不容易在宫门前追上,看她哭哭啼啼,忍不住心疼道:“父王跟你一起去。” 地上一跪,定安郡主一把掀开帷帽,“皇伯父,您看看燕儿的脸,燕儿这辈子全毁了啊,呜呜呜——” 伤处和原来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脸部缺失的地方不知道填塞了什么算平整了,只是缝合的痕迹明显,像是画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圈圈,而缝线水平有限,因此那些圈又如蜈蚣在脸上爬,配合着她凶狠的眼神,好像厉鬼。 皇帝到底是见识过人,面对这样的脸也能不惊不动,“朕让御医再研制些去疤的药物。” 柳相知摇摇头,饶是药圣再世,也挽救不来这样的脸庞。 “皇伯父,燕儿要先杀了害燕儿的人!”定安郡主眼眸一厉,目露凶光,恶狠狠的说道。 皇帝拧着眉头道:“你口中害你的人是谁?” “杜蔓和杨雪儿已经死了便罢,”以防皇帝被杨杜干扰误听误信,她不忘记先发制人,又充满戾气的冷声说道:“陆安然,是她纵兽谋害于燕儿!” 帝丘问道 第220章 帝丘案结 定安郡主愤愤难平,脸庞狰狞眼神泛凶光,“陆安然以下犯上,我不过小小惩戒于她,谁知道她怀恨在心,买通县署内线,放邪物伤我。皇伯父,她既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是公然藐视皇家威仪,此等奸诈阴险小辈,断不能放过她。” “你想朕怎么处置她?”皇帝的话在嗓子眼滚动,沉得像夏日雷雨天时积压在天空的黑云。 定安郡主盛怒之下,又自恃皇帝宠爱无法无天惯了,没有发现皇帝不悦,反而扯起嘴角露出阴狠的笑容,说道:“我要她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兴王一抬头,看到皇帝越来越沉郁的脸色,眼皮子猛跳一下,“燕儿,不可放肆。”说完,对着皇帝抱拳道:“皇上,燕儿说话不得体,但她遭人陷害心绪不稳,因而言辞激烈,燕儿是您侄女,您怎么也要替她出头啊。” 皇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道:“殿前失仪,是朕太纵容你们了。” 定安郡主才察觉不对,“皇伯父……” “陆安然买通县署陷害你?买通的是何人?又如何以下犯上?”皇帝目光冷锐,像是一把箭射向定安郡主,“你告诉朕,杨杜两家的女儿又是怎样在死了之后与人合谋害你?” 定安郡主心里咯噔,强辩道:“皇伯父您是不是听信杨启昌和杜德年的话,您不相信燕儿。” “混账!”皇帝龙目一瞪,面色铁青,显示不悦至极。 定安郡主从未被如此呵斥过,一下子有些傻眼。 皇帝厉声道:“杜曼和杨雪儿,是你让尧安扔进野兽堆里,以致丧命。” “不是,是她们无知,自己闯进去……” “满口谎言!”皇帝愤怒地把一沓奏折砸过去。 奏折硬角戳在定安郡主脸上,缝合好没有痊愈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沿着伤口留下来,配合着狼狈扭曲的脸庞,活像半夜讨命的狰狞女鬼。 “事到如今嘴里还是没有一句真话,朕不知道平日仗着朕的恩宠,在外面如何无法无天,不把王法看在眼里。” 定安郡主尖叫道:“皇伯父,他们都是骗你的,我可是你亲侄女啊!” 皇帝手指着她,恨铁不成钢道:“不思己过,反而妄图构陷他人,兴王,你就是这么教女的?” “皇兄,燕儿都叫人害成这样了,您怎么能帮着外人说话呢。”外人在场,兴王被皇帝指着鼻子教训,脸上有些挂不住。 柳相知交握双手站在宫殿边边上,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是不是要朕把你这些年做过的丑事一件件拎出来?”皇帝失了耐心,朝事还没解决,哪有空去和兴王父女掰扯,加之他对定安郡主失望至极,更觉碍眼,口气森冷道:“你变得如今面目可憎,朕也有责任,即日起,子桑燕去法华寺代发修行好好反省己过,没有朕的允许,不准出法华寺一步。” “皇兄,不可啊!” “皇伯父!” 父女两人同时叫道。 皇帝右手龙袍一甩,坐下来冷冷地望过去,“或者明天兴王府准备办丧事。” 冰凉的口气,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令定安郡主身体一软,瘫坐地上,她怎么也想不到,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天了。 难道皇伯父对她的宠爱,随着她的脸同时消失了吗? 柳相知默默看着兴王父女大闹一场,又灰溜溜地离开临华殿,而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从刚才开始就冷沉着一张脸。 他心里不由得为兴王父女的不识大体摇头,时机不巧是一个原因,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定安郡主这些年所作所为,已然让皇帝失望。 “仗势欺人。”皇帝重重拍了龙椅一下,“这便是仗势欺人!” 柳相知从暗处走出来,垂首道:“皇上息怒。” “去年兴王还替定安出面,打算让朕赐婚南宫止。朕若真应允了,嫁出去岂不败坏整个皇家的名声。” “定安郡主年岁到了,兴王着急也是应该的,而且南宫少辅确实人中龙凤,不可多得。” “哼,就他有眼光。” 柳相知劝道:“郡主还小,少不更事,好好教导,定然能认识到自身错误加以改正。” 皇帝斜睨一眼:“你刚才还说嫁娶年纪,怎么又少不更事了?” “呃……”臣就是随便劝劝,不然怎么说。 “朕怜爱定安……”皇帝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龙椅,眼底幽暗不明道:“因着她几分骄纵像极了她,但她何曾恶毒过。” 柳相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更不敢随便揣测这个‘她’指代的是谁。 皇帝已经从自己情绪中走出来,道:“朕让你留到现在,有件事要你去做。” 柳相知心中有数道:“莫非皇上想让臣亲自去一趟赤城?” “不错,你去查清楚一万人马是怎么失踪的,还有赵书行信函中的鬼城又是什么东西。” 柳相知明白这个事确实非他不可,手抱拳提到额前,弓腰行礼道:“臣遵旨。” “此去路远,爱卿一路小心。”皇帝道:“朕赐你‘御赐金牌’可便宜行事,另外让卫征带一百人随你同行。” 柳相知明日一早天亮前就要出发,从皇宫离开回府收拾细软,快到宫门口时,看到兴王府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兴王跳上马背,而定安郡主不知朝着马车里面吼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跑。 很快马车帘子掀开,走出一个体态柔美的妇人,柳相知看不清面貌,但从服饰仪态可辨认出来——兴王妃江氏。 王妃朝后方招手,一群王府侍卫很快追上定安郡主,将她带上马车,王妃也跟着钻进去,马车随之离开。 没多久,宫门口重新恢复平静,像是从来就没有刚才的吵闹。 柳相知瞧着,心里觉得兴王妃比兴王会审时度势,更从容有度。 — 皇帝的圣旨已经传到帝丘,太子负责此案,南宫止和于方镜协查,名册上明明白白记着名字的官员直接抄家抓人,其他相干官员先软禁在家,等案情明朗再行发配。 这一夜,南方不少县城百姓都听到护卫军出动的声音,多少府邸被抄家,家眷排成长队哭哭啼啼走过长街,场面壮观又凄凉。 一夜变天,人心惶惶。 直到周家案披露天下,举朝震惊。 心惊于这一场惊天巨谋,也难以想象人心险恶到如此境地。 同时,在有心人扭转舆论之下,王都百姓纷纷走到三元宫叩拜,都说东岳真人在帝丘坐镇,亡魂受召引前去诉说冤屈,这样一桩惊世大案才能浮出水面。 传着传着,连云起都差点信了。 “云大聪明,你前后白忙活一场,功劳全给人捞去了噻。”鹿陶陶用牙齿磕着糖炒栗子,嘴里大肆嘲笑道。 云起眼睛都没有睁,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马旦竖着大拇指道:“云世子才是真聪明人,不做出头鸟,闷声发大财。” “呸。”鹿陶陶往地上吐栗子壳,“财呢财呢财呢?” 寻清前日已经离开,马旦不需要时时刻刻在小孩面前维持高人风范,一下子原形毕露,剔着牙坐到旁边石凳上,架着二郎腿道:“财在四方,只缺一双慧眼。” 云起掀开一边眼皮,懒洋洋道:“马旦,你还没走?” 马旦戳到牙肉,一下子酸疼的嘶了一声,回头讨好道:“世子爷,您看您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鹿陶陶哈哈笑道:“他赖上你了。” “小姑娘话别说那么难听嘛,所谓三百六十行,我们这一行也大有可为,说不定我今后用处多着呢。” “喊你装神弄鬼啊?” “这回周家那案子,要没有我里应外合,说不定还多费功夫不是。” 鹿陶陶把最后一粒栗子肉扔进嘴里嚼吧嚼吧,不客气道:“你还跟个小孩儿抢功劳,啧啧。” 马旦咧嘴笑道:“那我也是掩护打得好,否则周管家早怀疑上了。” “云起,我发现这人还真是人才。” 马旦喜道:“你终于发现了。” 鹿陶陶皱了皱鼻子,“脸皮比鼻涕还厚。” 嘿,你这形容的,忒恶心人。 — 六月二十三,历时七七四十九天,中间经过野兽袭击的帝丘道场圆满结束。 东岳真人从神坛走下来,对着天地洒仙泉甘霖,口中祝语念完,恭请三清归位。 稷下宫的学子再一次站在道场,只是有些位置成空,相当惹人注意。 四十九天不长不短,但先有夜叉吃人,后狩猎出事,又遇周家案反转,眼看着护卫军来来去去,学子们哪还能真的静下心来悟道。 总算大功告成,不知为何,众学子心里齐齐出了一口长气,比任何时刻都怀念王都。 撤了道场后,东岳真人和其余三元宫道长们落脚县署,准备妥当于三日后出发。还是由祁尚率领护卫军一路护送,南宫止暂不能离开,还要将案子审理清楚再说。 到了六月二十六日,浩浩荡荡的队伍集结在县署前,正如当日从王都出发,只是不同的是,稷下宫学子们从意气风发、新奇憧憬到如今恨不得马上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云起拍着从孟学礼手里诓来的骏马,正遇上钱校尉,后者给他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云起摸了摸下巴,自己给他脸了? 钱校尉这段时间都在道场守着,回头一听县城里居然颠倒个天翻地覆,心惊的同时更加看不起云起,好歹是个查案的衙门,尽不干实事,瞧见没,看来皇上都看出他无能,案子直接交给南宫少辅。 云起不知钱校尉心里想法,就算知道,云大公子也不过一笑了之。 东岳真人的马车一动,后面所有人跟着动起来。 今日天晴,烈阳。 出城门之际,陆安然往后一看,阳光照在‘帝丘’两字上,金光耀眼,似粉碎一切阴霾,重还帝丘县城朗朗青天。 第四案·完 妖书案 第221章 巧敲打 七月盛夏,烈日似火。 然而王都到了风暴季,连绵大雨,雷声滚动。 沉寂两个多月的陆家小院再次热闹起来,春苗走起路来脚底生风,一张脸笑容没有断过,手脚麻利地煮了一大锅面,又拌好香味馋人的酱。 鹿陶陶几个一人捧着一碗就蹲在走廊下,边看雨边呼噜呼噜吃面。 “小姐,你清瘦了。”春苗看着陆安然,眼里涌上一包泪。 陆安然只吃了一小碗,连春苗精心准备的糕点也没有碰,令春苗稍感意外,怎么出了一趟门,口味都变了吗? 秋蝉收拾好房间出来拍衣袖,笑着道:“春苗姐姐你这样说,怪我没有伺候好小姐呀。” 离开帝丘时,秋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才热闹没几天人都要走了,以后又只剩下她和爷爷冷冷清清看守府邸。 云起干脆大手一挥,让秋蝉和忠伯一家一起去王都。一来他们家人没几个,而且听说秋蝉有个堂兄参加今年秋闱,就当提前出门;二来忠伯年纪大了,云起有意让他落叶归根,再过两年放回洛川郡。 秋蝉高高兴兴打点行礼,一群人于今天一早终于抵达王都。 春苗擦拭掉眼角的一点泪水,抿唇道:“我可没说,面条够不够,我再去煮一锅来。” 秋蝉积极响应道:“我帮衬你一起。” 春苗看了她一眼,道:“嗯。” 两个丫鬟离开,云起用手在陆安然面前挥了挥,“雨好看?” 陆安然侧眸,“世子不回提刑司吗?” 云起一想到苏霁被自己扔在王都,这两个月肯定埋在公文堆里埋了一身怨气,想起就打个哆嗦,“我先在这里休息休息。” 厚着脸皮跟来的马旦吸溜完一碗面条,筷子指向院中秃了一半的桂花树,大声赞扬道:“此树长的极好,阳面极盛,纳财纳福,阴面萎顿,消灾减祸,连树都生灵智,果然是块风水宝地啊。” “噗嗤——”鹿陶陶笑着捧腹,“麻蛋,你认真的吗?” 马旦回想刚才说过的话,没说错什么啊,再说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说好话总没错吧。 “那树啊,剑气削的,什么阴不阴阳不阳。”墨言拍了拍肚子,“你想要个叠罗汉的我都能给你削出来。” 马旦:“……”倒也不必。 他还是能圆回来,“剑气无形,却能恰好形成这般景象,说到底还是风水中带来,受天地大道影响。” 墨言默默的竖了个大拇指,高,招摇撞骗这方面,还是你高。 鹿陶陶咬着筷子踢了踢陆安然的椅子腿,“云起喂你哑巴药了?三天打不出一个闷屁。” 周家案大白天下,但因为牵连太广,除了主要涉案人员让皇帝雷厉风行的处置外,其他个可能有干系的官员一个个彻查下来,恐怕没有一年半载查不清楚。 孟学礼就是其中之一,皇帝已经另派人去隶城临时主持大局。 薛泰和周挺来往密切,谁都觉得肯定逃脱不掉,但他早就准备了退路,只推出来一个替死鬼,自己完全置身事外。 不知道这中间刘家和淑妃出了多少力,至少表面相安无事,皇帝斥责了一顿了事。 风风雨雨在回来的路上听了不少,陆安然却像屏蔽了外界,时常一个人望着某个地方出神,连每日得空翻阅的《千金药典》都有一段时日没碰。 谁都知道她还没有从颓丧中走出来,更确切一点,她无法放过自己。 因此,鹿陶陶一句没心没肺的问话顷刻引起所有人的注目礼。 陆安然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酱汁洒地上了,回自己院子去吃。” “我不。”鹿陶陶用脚尖搓掉地上那点酱汁,完全不介意都抹在自己鞋底,做个鬼脸道:“有本事你抬我啊。” 陆安然赶不走她,只好眼不见为净,起身回自己房间。 伸手推开房门,一只脚刚迈起,一把玉骨扇在她面前唰地打开,她侧过头,对上云起笑得比桃花还灿烂妖冶的脸。 “想了这么些日子,还没想通?” 陆安然半垂眼睑,“我做这些是否还有意义?” 如果一开始就给人一个错误的判断,那么她所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谁都会犯错误。”云起和她面对面站在房门前,外面雨声肆意,将天地覆盖得苍茫茫一片,他声音放低了,轻声道:“你的错误并非不可挽救。” 陆安然摇头,“如果一开始就发现周家的问题,或者周管家不对劲,兴许夜叉杀人案当中,就可以少死几个人。” “或许?可能?如果?”云起挑了挑眉头,嘴角勾起笑容,漫不经心又轻狂不羁,“我们是因假设而生存吗?” 陆安然凝眉不语,云起又道:“不如你换个方向,要是这案子一直不破,死的人会不会更多?为什么不计较我们可能挽回了多少人的生命,而非要纠结在已经死掉的人身上?” 陆安然抬眸:“强词夺理。” “你管是什么理,只要能以理服人。”云起合扇拍了拍她的脑袋,“服是不服?” 陆安然从他身边退开,走到房间里坐下,“我还是学不会悲天悯人,但每个人心中都该刻着善恶是非。” 云起比她更看得开,手指勾着茶壶倒了杯水,抵在唇边时,开口道:“大宁朝疆域广泛,像周家这样的案子谁敢肯定不会发生在其他地方,如果没有这次道场,上巳村的村民就不会死了吗?” 或许周家真能如周厚所谋划的那般,隐姓埋名后以另一个身份在其他地方东山再起,一座金矿,足够成为他们的本钱。 “相比真相大白,你那点错误,足够微乎其微。”云起喝口水,轻叹道:“你连悲悯都学不会,为何要强求善恶?” 陆安然淡淡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困惑,“不用学吗?” “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云起指着自己鼻子,妖孽一笑,“我也手染鲜血,曾亲手了结他人性命,但我又以司丞身份,让蒙受不白之冤的亡魂冤屈得伸,将罪恶绳之以法,那你说我善还是恶?” 人性复杂,非一两句可解释。 云起以食指轻点陆安然的眉心“真相,不需要感情用事。” 手指微凉,带着雨水潮气,但呼吸炙热,好像同时吹烫了两颗心。 陆安然蜷了蜷手指头,问道:“开导他人,也是司丞所属范围吗?” 云起轻笑,像东风过小桥,春色尽妖娆,“当然只有提刑司仵作,才当得起本大人的一番情真意切。”最后四个字,故意拖慢了腔调一个字一个字吐露,尾音勾着卷儿,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缱绻。 — 次日,陆安然和云起同时被召入宫中,皇帝问询了有关帝丘案的始末。 云起对夜叉杀人极近浮夸且详细的描述过后,周家案这里他就开始言辞不畅起来,以不确定通盖全篇。 “皇上,臣一开始就感觉事有蹊跷,怎么一家满门全被灭了,刚好管家就在外躲过一劫。” 皇帝掀了掀眼皮子,“你倒是敏锐。” “可惜南宫少辅不信臣的话啊,这才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云起摇头感慨道。 皇帝拿笔批注奏折,头也不抬道:“既如此,后来又如何破得案?” “这个么……”云起摸了摸鼻子,“祁参领发现城外金矿,于知府抓了个贩卖赤金石的农户,南宫少辅再顺藤摸瓜好像,案子就逐渐明朗起来。” 皇帝写完手上的合上放到一边,趁着间隙抬头看了眼,“朕听着,中间没你什么事?” “呃……”云起绞尽脑汁,终于拉扯出一个功劳,“臣随同南宫少辅下悬崖,将太子安然无恙地带回来,臣不敢请功,这都是臣的本分。” 皇帝冷哼一声,“知道是本分,那便不用赘言。” 云起合上嘴,真站到旁边不多说一句话。 等皇帝终于将一叠奏折批阅完,他看着始终不言语的陆安然,道:“听说你和定安略有龃龉?” “臣女不知,望皇上明示。”陆安然出列,跪地道。 皇帝扔掉毛笔,起身背着双手走出来,“定安任性,心性不稳,朕已让她去法华寺静修。” 这话一出,陆安然有些拿捏不住皇帝的意思,她回王都后,确实听说定安郡主离城别居,没想到被送去了法华寺。 陆安然绝不会天真到以为皇帝为了她出头,也不可能是杨杜两家女儿,所以要么定安郡主的所作所为已经让皇帝难以忍受,或者只是单纯的暂时让她避一避。 “在朕这里做错事就要罚,就算是郡主也不例外。”皇帝幽深的目光落在陆安然身上,“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陆安然垂首看地,“皇上圣明。” “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 “臣女没有。” 皇帝颔首,说了句似乎不相关的话,“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 两人从临华殿出去,云起讥讽道:“敲打你呢,让你不要乱说话。” 看,朕都处置过定安了,你再揪着不放,便是你跟朕过不去。 陆安然摇了摇头,还真让云起猜到了,“皇上会查到谁做的吗?” “这个么,估计会查到杨杜两人身上,毕竟痛失爱女,怎么疯狂也不过分。” 陆安然斜着视线看过去,“世子,这样真的不缺德吗?” “明明是本世子替他们锄奸。”云起挥开折扇摇了摇,“别说那么多,带你去一个地方。” 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宫门,大公主的侍女奉命请两人前往御花园。 妖书案 第222章 公主训 大公主站在湖心亭上喂鱼,远山碧影,自成一体。 陆安然和云起候在亭外台阶之下,等大公主得空搭理才迈步。 “你们这趟帝丘行,做了许多糊涂事,实是不该。”许久未见,大公主上来就是说教口吻。 云起还有些莫名,陆安然却老神在在显然早已习惯的样子。 大公主把目光挪向云起,“尤其是云司丞,帝丘一案震惊天下,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回来。” 云起很是虚心求教,“请教公主,微臣当如何?” “大丈夫在外,遇良人先成家,遇贵人先立业,无贵人而自立,无良人而修身。”大公主坐姿端庄,一板一眼道:“你才是提刑司司丞,但父皇最后将案子交给了南宫少辅和怀庆知府,不觉得难堪吗?” 云起好长时间没听人训教自己,一时有些回不过味,“有能者当之,微臣能力不足,理当让贤。” 大公主柳眉微蹙,“虽然如此,你更应该虚心好学,古人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怎可放任自己,随波逐流。” 云起头次实打实与子桑珺交谈,没想到这位大公主是这种风格,忍不住对陆安然使了个眼色。 大公主耳聪目明,一下子抓住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开小差,端着严肃的脸庞道:“还有一事,王都早有两位风言风语,你们更应该洁身自好,男女相处紧守分寸才是。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云起捂了捂一边牙齿,子桑珺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认为她该去学堂当老夫子,身在后宫着实委屈她了。 “云司丞?”大公主见状唤道。 “没事,牙有点疼。” 陆安然余光瞟了眼,完全置身事外。 然而大公主对着云起说了一通后,终于想起还有一个人需要教导,语重心长道:“上次本公主和你说的话,你回去想清楚了吗?女子当贤,抛头露面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仵作一途乃贱职,你一个蒙都郡守嫡女入这行当,未免自轻自贱。” 陆安然抬了抬眸子,还没开口,云起在旁插口道:“诶,公主您这话说的,我们提刑司可不能没有陆仵作,你要是将她吓走了,微臣哪儿再去找这样好用又不花钱白给的仵作。” 大公主恨铁不成钢,这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自甘堕落’! 奈何陆安然和云起油盐不进,不管大公主说什么都应承着,但谁都看得出根本没过心。 大公主说得口干舌燥,势必要拉一把这两个‘迷途羔羊’,“云司丞,你如今正是大好年华,就该打好基业,好好为父皇效力。原本帝丘案是个好机会,趁此机会名扬天下,说不准能得到父皇提拔,只可惜你太不上心。人怎么能没有半点上进心,终日庸庸碌碌,日月蹉跎……” 云起伸手支额,实没遇到过大公主这样的人物,相较起来,寻清念经都没那么令人头疼了。 趁着大公主喝茶的功夫,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心有戚戚的眼神。 “本公主是为了你们好,男子修身齐家,女子贤惠持家,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大公主放下茶杯,矜持地扫了两人一眼,道:“日后,还是不要同进同出,以免闲言碎语。” 直到离开皇宫,云起还觉得大公主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咱们这位大公主修的是啰嗦道。” 陆安然看他,“世子没想过为何她单拎着你教导。” “你不是人?” “我能得大公主‘垂怜’,还是托了世子您的福。” 云起眉梢一挑,眼底渐有醒悟,笑起来道:“哦~看来是本世子魅力太大,不过大公主这样的还是算了。” 陆安然撩起一角马车帘子,淡道:“本朝最尊贵的女子,在世子口中就得‘算了’二字。” “消受不起,不然怕是折寿。” 墨言没白给陆安然赶一阵子马车,现在赶起车来越发稳当,只看见街边景色迅速往后飞,很快从城门口飞奔而出,视野顿时开阔。 陆安然回头看向安静了片刻的云起,“出城去哪儿?” 云起单手枕在后面,闻言懒怠地抬了抬眼皮,“你怎么没有继续问。” 陆安然脸上出现一丝疑惑,她刚才不是问了。 云起用手指轻叩矮桌,“前一句。” 陆安然回想,是那句‘消受不起’,但不解何意。 云起桃花眼一转,眼底光影闪烁,浅浅一抹笑荡在唇边,有种近乎魅惑的妖冶,“只有某人能让本世子消受得起。” 陆安然只听见胸腔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眼前似万物迷离,明明身处其中,但又如飞花梦境。 “本世子没多少耐心啊,不过,我愿意多给你一点时间。”云起说完,身子斜靠在马车壁上,单手支着下颚,闭眼养神。 陆安然还在忽真实忽迷幻的空间独自徘徊,脑海中浮现起还在帝丘时候那个被夜色渲染过的告白。 这段时间她把自己困住了,连眼前的事都解决不了,更遑论花费心力去试图理顺复杂的情感。 陆安然设想过她的人生,按部就班地活着,或许选一门当户对的人家,然后守着自己一方天地直到寿命终点。 这里面,她没有给自己预定过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最好的结果是互不干扰。 但她没有料到稷下宫重开,更没有想过会有云起的出现。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陆安然还没来得及把他纳入自己的人生规划当中。 她从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却又在这件事上犹豫太久,反而迷失了本性。 如果云起带着所有诚意,始终坚定…… 陆安然想,她一定能很快给他一个答案。 — 这一出城,不止是离开王都城,居然直接上了山。 马车停在半山腰,陆安然惊奇地发现这里已经停了二三十架马车,还有不少仆人走动,有些人将马匹上头的绳子解开,带着去旁边空地吃草。 剩下的路一级级台阶需要自己攀爬,云起才和她说起这一趟的来意。 “我外公当年做生意天南地北地走,朋友自然也多。”云起走在外侧,以防她脚底打滑摔落山崖,单手执扇,语气带着一丝骨子里的漫不经心,道:“今天去的这户人家姓胡,府邸主人名叫胡祖择,是我外公故交。” 其他陆安然不是很在意,就一点,“但凡富户都喜欢将府邸建在山上,这也是南方人的习俗吗?” “这倒没有,统共就周家和这个胡家,可能建府邸时看过风水。”云起说着,发出一声轻嗤,“不过从周家来看,山上风水着实也不大亮堂。” 胡家今日有喜大宴四方,“胡祖择新得了个孙子,今日宴请办满月酒。” “按年纪,确定不是重孙?”陆安然狐疑道。 既然是云起外公的故交,怎么算孙子的年龄应该和他不相上下,居然才办满月酒。 “胡老爷早年不如意,中年又丧妻丧子,这之后居然转运了,生意做得相当不错。”云起解释道:“然后续弦重新娶了一位夫人,如愿得女。” 云起算了算,“那会儿胡老爷就该有四旬出头了。”算得上晚来得女。 “经历不幸大悲,再得夫妻子女,这位胡老爷也算后半生圆满。” 云起含笑道:“胡老爷倒没有儿女双全,他就一个女儿,从小娇宠长大,不过胡小姐远近出了名的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俨然不似周家那位。” 陆安然一顿,“你刚才说胡老爷孙子满月……” “胡老爷招婿入赘,自然是孙子了。” “原来如此。” 到底没有建在顶上,所以从马车上下来后走了一刻钟左右,就到了府邸门前。 这会儿人多了,云起扬起扇子遮住半面脸,侧身朝陆安然这边,说道:“不过女婿还是那个女婿,生孩子的夫人却换了一位。” 陆安然惊讶道:“不是胡小姐?”入赘的夫婿还敢明目张胆纳妾。 “你刚才不是说胡老爷后半生圆满,”云起摇头叹道:“可惜你话说早了。” 陆安然听出云起话中未尽之言,“莫非其中有变故。” “不错,三年前胡小姐和子女三人在大火中丧生,因此,胡老爷晚年丧女。” 陆安然实不能想象,世上有胡老爷这般命运多舛之人,纵手握金银财宝,也换不回亲人一命。 周围人多起来,不少双好奇的眼神被吸引过来,而且两人已经走到府门前,不好再多说什么。云起拿出一封请帖递给管家,后者唤来一个小厮带路将两人引进去。 陆安然眼尖,看到云起拜帖上写的洛子望,便知他以洛川郡郡守名义而来,非云王府世子的身份。 管家或许都不认识洛子望是谁,以为就是主家来往的普通生意伙伴,态度不冷不热。 反而不少小姐经过时,眼睛明目张胆地粘在云起身上,纵使他拿扇子半遮脸庞,一身气度风华无法掩饰,在整个府邸里都出类拔萃。 商户出身不同名门千金,后者就算心怀好奇,受礼教约束,做不出公然盯着一个男人的行为,显然这些年轻女孩没有这么多顾忌,更加放肆大胆。 不过无论是云起还是陆安然,对于各色目光都习以为常,始终保持脸带微笑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身上无形释放的疏离淡漠。 快到宴客厅,忽有闪电在空中炸开,如有人挥起宝剑,劈出灿烂的剑光,向所有人示威。 紧跟着雷声平地而起,震得窗杦直响,两耳轰鸣,让人心惊胆战。 抬头看天上,才惊觉—— 不知何时,浓云压境,黑海翻腾。 妖书案 第223章 满月宴 人逢喜事,纵然外间风云突变,不影响满堂欢庆。 胡家入赘的女婿姓林,单名文,今日一袭湖蓝锦袍,外貌英俊高大,只一双眼睛略有忧郁,反而平添几分魅力。 “可怜喏,自从胡小姐带着三个孩子故去后,林文差点就跟着去了,这几年一直郁郁寡欢,以前多幸福一家人,天灾人祸不长眼啊。” “幸好现在终于走出来了,又喜得麟儿,往后日子好过多了。” …… 寻常家宴,没有那么多规矩,不需要男女分席,所以一桌子男男女女看到林文出来后都在窃窃私语。 陆安然和云起坐在靠近大门的边角一桌,不用特别打听都将这家人的故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倒不是他们故意低调,实在是胡家的小厮没怎么把两人放在心上,随便指了个桌子给他们。 大家正唏嘘林文的悲惨生平,忽而一道年轻女声盖过所有声音,“你们都可怜胡家入赘女婿,怎么就没人可怜可怜胡家老爷子呢,在林文失去妻和子的时候,他同样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啊。” 这不同于其他人的论调让陆安然抬眸看了过去,所见一张秀气脸庞,下巴微微抬着,嘴角往旁边一撇,似乎脸色有些不满。 “怎么不说了?”女子看人停下说话,轻嗤道:“不过是看林文接了胡老爷的生意,以后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可劲地拍马屁呗。”最后半句让身边男人一扯,可能顾忌什么,话音落的极轻。 男人打圆场:“大家都是来喝喜酒的,就不要谈这些了吧。” 大家悻悻,不想在宴会上闹事,互相举着杯子敬酒,这一茬很快就过去了。 喝到尽兴处,大家已经不满足在原桌待着,抓着酒杯到处敬酒,或者趁着机会结交结交朋友,谈两桩生意之类。 最后,反而只剩下云起陆安然以及之前说话很冲的女子及她夫君。 偶然对视上,女子对着他们扯了扯嘴角,两人回以颔首。 大概是云起长相太过突出,女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过眼神清明,欣赏居多,倒不会令人不舒服。 坐了一会儿,女子的丈夫大概想起身去别桌敬两杯,女子一把将他拽住,“一丘之貉,这种人有什么好结交的。” “那……也不能交恶,大家都去了,我不去显得不合群,往后生意场上也会遇到。” “别的事我不管,反正只要是林文的朋友,就是我郑缚美的对头。” “你这个性格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眼神柔和,反而透出宠溺。 云起扇子摇不动了,他怎么坐在这儿莫名其妙被秀了一把? “你很讨厌林文?”云起问道。 郑缚美一筷子夹了根青菜放碗里,“你们没有凑上去,所以不是林文请来的朋友亲戚吧?” 云起摇摇头,“我们是胡老爷这边的人。” 郑缚美丢了筷子,拉着丈夫一步三跨直接一屁股坐到陆安然旁边,像是终于在这场无聊至极的宴会中遇到同道中人般,眼底露出一丝小兴奋,“贵姓,哪里人士啊?” 陆安然不是很能明白这位年轻女子突如其来的热情,淡道:“我姓陆。” “哦~”郑缚美等了会儿不见后话,将眼神看向云起。 云起轻轻一笑,“我代替我外祖父前来,他身体不便,不好长途跋涉。” 郑缚美陶醉在这一笑的倾城里面,直到她丈夫抠了抠手心,干咳一声,道:“说到哪里,哦,那个林文啊,没错,我是很讨厌他。” 云起不解:“为什么呢?” “哼,别人都说他什么情深不寿、思念成疾,可怜他,要我说,他就是全世界最虚伪的伪君子。” 云起思绪略转,含笑道:“虽然林文又重新娶妻生子,可他们说的也不错,人不能始终沉湎过去,还是要为自己的以后着想。” 原以为郑缚美又要高声驳斥,没想到她这回叹了口气,说道:“要只是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怪美灵姐姐命不好。” 胡家小姐名叫胡美灵,可能是名字里都带着个美字,郑缚美和她格外投缘,两家又有生意往来,可谓从小结的姐妹情谊。 “难道中间还有其他内情?”云起猜测道。 郑缚美有些犹豫,她丈夫拍了拍她的手掌,抱歉的笑道:“小美对好姐妹的死一直耿耿于怀,两位不要介意。” “虽然这样,可我总觉得这里面不大对劲。”郑缚美皱眉道:“美灵姐姐自从生了孩子后睡眠一直不好,稍微一点动静就被惊醒,哪能睡得那么死,着火了都不知道。而且平时都有奶娘照看孩子,偏生那天晚上奶娘没在房间里。” 云起眼珠微动,“听闻胡小姐母子四人晚上睡觉,遇上大火没逃出来,以致不幸丧生。如果你们当时有疑虑的话,可以去京兆府请仵作查看。”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加上那个时候我不在京里,胡伯伯一夜痛失爱女和孙子孙女所以一病不起,等到我回来,早已尘埃落定。” 关于这一点,同样是郑缚美觉得可疑的地方,“偏偏是我陪父母回乡祭祖的时候出事,后来我越想越不明白,心中又有气,想找照看孩子的奶娘问问当晚经过,结果……”她揪着眉头,沉声道:“奶娘不见了。” 如此一来,一分怀疑瞬间变成九成九。 “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云起回头和陆安然对视一眼,心里打鼓,他们单纯来吃顿饭,这个进展不对劲。 难不成走到哪里都要出一桩案子? 郑缚美的丈夫搂着情绪有些低落的妻子轻拍两下,“逝者已去,尽管你心有不舍,但我们不能随意冤枉人,免得他们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郑缚美想到故去的闺阁姐妹转头抹了一把眼角,正好看到林文和人对话饮酒,眼里闪过一抹强烈的恨意。 云起顺口安慰一句:“你夫君说得对,望夫人节哀,不要执着于旧事,连亡者丈夫都走出来了,你还是尽早看开吧。” “这位林员外……”陆安然看到林文那双眼睛的时候就觉得熟悉,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他是不是办了一家学堂。” 她虽然没有过目不忘这般传说中的本事,但记性不差,尤其林文含带忧郁的眼睛太过令人印象深刻,故而想到她在成均书院看到孟芝与人私会时,见过这个男人。 那会儿,男人身边围着一群人,从一个门口被人簇拥着送出来,其中有好几个年岁不等的孩童。 孩子们好像和他很熟悉,依依不舍告别的时候,他挨个抱了抱或者摸摸头,显得非常喜爱孩子,又从脸上露着明眼人能看得见的忧伤。 彼时苏执这个京城百事通和她同桌喝酒,只消一眼他就认出来,“这位林员外是个大善人,在成均书院旁边对面小巷子里办了个学堂,专门收容无父无母的孤儿。” 陆安然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苏执这么说她过耳一听,没打算细问,而苏执见她兴趣缺缺也就没说林员外的故事。 没想到时隔几个月,陆安然还能遇到见过一面的林员外。 郑缚美听着,轻蔑一笑,“什么大善人,说不准是干了坏事心虚。” “学堂叫百家堂,平时他为人挺低调,要不是有一回人家撞见他进出,都不知道背后默默支银子的人是林文。”郑缚美的丈夫不偏不倚地说道。 郑缚美更不屑,“低调还让人撞见,他不能让下人送银子?我看他恨不得宣扬得整个大宁朝都晓得他林文开善堂了。” 她丈夫嘴角抽了一下,不敢惹怒气头上的妻子,平时性格挺好的,无奈只要遇到和林文相关,就跟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 “你不服气啊?”郑缚美不满地戳了一下丈夫的手臂,“什么收容堂,明显就是林文和他女人蒙骗世人。” 连林文妻子都不肯说,偏要用他女人来指代,可见郑缚美对林文两口子意见不是一般大。 换了陆安然,就算心有疑惑大体不会真的问出来,她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更何况是不认识的人。 但云起在旁边,他嫌宴会无聊,也就顺着搭话道:“林文的妻子?在学堂帮衬他吗?” 郑缚美呸了一声,“他们就是在百家堂勾搭上的。” 勾搭两个字让郑缚美的丈夫哭笑不得,连连解释道:“林夫人是百家堂请的女夫子,林文去了几次两人慢慢熟识,因为她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让林文慢慢走出失去儿女妻子的阴霾,后来学堂的人出面,帮两人定下这门亲事。” 郑缚美冷笑:“呵,一个入赘的男人而已,叫什么林夫人,他急着改大门牌匾吧。” 这时,宴厅里发出热烈的声音,让四个人的谈论被打断,他们抬头看过去,原来是林文的夫人把孩子抱出来了。 新生孩闭着眼睛睡得正熟,被声音吵醒开始哇哇大哭,顿时满场更热闹了。 林文看着新降生的麟儿终于露出点笑容,从妻子手里接过孩子小心地抱着,带给亲朋好友看看。 “好漂亮的孩子,像林员外。” “这孩子天庭饱满,以后有福气啊。” “瞧这娃生的,粉嫩粉嫩的,多水灵……” …… 赞美之词不要钱地往外涌,每经过一个人都要收获一堆,林文脸上渐渐多了为人父的和蔼微笑。 “多谢各位亲朋来此一聚,我林文能喜得麟儿心情很复杂,有难过也有感激。”林文对着众人说道:“对于美灵和孩子的逝去,我这辈子都将无法释怀,我以为人生只有无尽的黑暗,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哽咽着,眼眶泛红,真挚而满怀激烈情绪道:“但是,今天我要感激老天爷,他还是天赐我微渺的种子,期待与陪伴着他发芽长大,成为我这一生寄托。” “所以,我的孩子是天赐,是收走了我三个孩子之后,老天对我的补偿,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他们回来了。” 这番话不可谓不感人肺腑,有些妇女还偷偷抹起眼泪,只有郑缚美眼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正在这时,似乎在回应林文的话,一道惊雷再次平地炸响。 为了不吓到孩子,林文刚准备让奶娘抱着孩子下去,一个小厮跑进来。 “姑爷,老爷带着法师说要来做法。” 妖书案 第224章 怨灵惊 凡人不曾见过瑶台仙人,但眼前人一身道服,在狂风呼啸中飘然而来,两袖舒展,犹如九天众神莅临。 他站在人群前面,单手作稽,道一声:“无量寿佛。”立觉其气质非凡,松形鹤骨,超凡脱俗。 一瞬寂静后,宾客们交头接耳,闹不明白好好的满月宴怎么跑出来个老道。 林文满脸诧异,不过在看到道士身后让两个仆人搀扶的老者时,马上飞奔过去,紧张道:“父亲,您病重在身,怎么起来了?” 有人惊呼:“胡老爷!” 陆安然心有好奇,随大家一起看过去,只见老者精神萎顿,皮下泛青黑,属不久于世的迹象。 胡家仆人搬了椅子让胡老爷坐下,他费力地抬了抬眼皮,伸手推开林文的手,有气无力道:“我的府邸,还有我不能来的地方吗?” 林文并不为胡老爷下脸而生气,好声好气道:“天气不好,大夫说您不能吹风,既然父亲亲自来给我们庆贺,不如到里间去,我让人铺个软垫子,坐着舒服些。” 胡老爷深深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目光里带着令人看不懂的沉郁,却不说一句话,转头对着道士摆了摆手,“大师,您请。” 道士摸出一把桃木剑,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挥,指间陡然出现一把符篆,引得众宾客直吸气。 这还不算完,他指使人摆上一个长桌,也不知道怎么变的,手里又多出一个三脚香炉及一把檀香,符篆往空中一抖,火焰瞬时燃起,点燃了三根清香。 宾客看的眼花缭乱,恨两只眼不够用。 “这阵仗……看着像驱邪?”有人提出疑虑。 林文夫妇原也看着,直到桃木剑定在他们这方。 林夫人抓着林文的衣服,被大家的目光看得毛毛的,紧张道:“这是何意?” “贫道日观天象,阴气凝聚徘徊此间上空不去,恐有怨鬼作祟。”道士两指并拢在桃木剑上擦过,带起一股妖冶的蓝色火焰,冷哼道:“果然不错,就在这里。” 桃花剑欺近,指向奶娘怀抱中的婴孩。 林夫人眼看道士一步步逼近,最后居然看向她刚满月的儿子,吞了口口水,拦堵在前面,爱子心切,使得她胆子都壮大了,“你是哪里来的道士,为何空口无凭说我儿子是邪祟,天底下能人异士不少,但不见得每一个都货真价实。” 胡老爷有心要说什么,一张口吃满嘴风,胸口憋闷的直用手捶,半天说不出话。 林文和气得拱拱手,叹气道:“这位道长,你确实弄错了,小儿不过满月而已。” “道长,我也怀疑不对劲。”郑缚美不顾丈夫拉扯,非要跳出来掺和一把,“原本天气好好的,到了这山上就开始雷击闪电,肯定是老天爷下什么指示。” 婴儿似乎感受到气氛不寻常,再次嗷嗷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停不下来。 林夫人心疼孩子,红着眼道:“我知道你们心有芥蒂,但今日是我儿满月,就不能换个日子吗?如若平日……”她哽咽了,吸口气道:“我什么时候不是随你们心意,想如何便如何。” 一番话里透出的意思就不是那么简单,大家面面相觑,心道果然入赘女婿的续弦日子不好过啊。 郑缚美被这话气到了,“让你俩进胡家是委屈你们了,怎么不趁早搬出去,难道摆三十几桌大宴宾客的不是你们,而是我胡伯伯或者九泉之下不能瞑目的美灵姐姐母子三人。” 她从一开始来这里坐到现在,胸腔里早就捂了一把气,这会儿全发泄出来,“黑心黑肝狗男女一对,生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我呸!” 郑缚美的丈夫连忙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道:“冷静,冷静,大庭广众,就算不给林文面子,也不能闹得太难看,不然被人指指点点的是整个胡家。” 世上鲜有人能让人当面骂自己子女而不动声色,林文面色变了变,强忍下来,语气略带僵硬道:“黄夫人,我知晓你同美灵姐妹情深,不过美灵生性善良,若她在人世,绝不会说出这般无礼的话。” 人被气到极点,反而说不出话,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她手指着林文半天,脸庞摆着怒气,但眼泪先一步滑落下来。 半晌哑着音道:“你就是欺她善良欺她温柔好骗,你这个欺世之徒,人模狗样,狼心狗肺。” 林文苦笑摇头,“我们之间误会太深,我解释再多也是枉然。” 胡老爷缓过气来,此刻让人抬着椅子往前停在道长身旁,谁也不看,声音沉冷道:“道长,麻烦你继续。” 不愧是得道高人,不管刚才郑缚美和林文夫妇争执什么,他手握一把桃木剑始终不动,完全出尘世外。 直到胡老爷开口,道士微微颔首,目光如炬的看向桃木剑所指方向,剑尖一翻,在林文妻子心惊肉跳下,越过孩子,指向更后方,“贫道所说乃怨鬼非邪祟,”忽然面色一变,“不好,怨气冲天,镇压不住了。”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道士快步走向后山,抬着胡老爷的仆人也二话不说就跟上。 林文安抚妻子,“带孩子休息,我去看看。” “孩子让奶娘看着,我跟你去。”她摇摇头,夫妻紧跟在后。 郑缚美一抬下巴,抓着自己丈夫的手,“走。” 剩下一群宾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都朝后山走去,反正饭是吃不成了,看个热闹总成吧。 陆安然和云起留在最后,她有些无语地回想起道长在转身前,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对她使了个眼色。 “马旦怎么在这里?” 云起轻笑,“估计是干起老本行了。” 两人走着,陆安然道:“胡府怎么说也是你外祖父的故交,你就不担心马旦乱来坏事。” “任何痛苦都能在新生里获得希望,但是胡老爷没机会了。”云起摇头轻叹,“你看林文再怎么郁郁寡欢,日后也会在他新出生的孩子身上重新找到寄托,可胡老爷呢?” 陆安然偏头,“所以他找到马旦,求一个心安吗?” “或许。”云起语焉不详道:“在我们看来马旦不过是骗子,但对胡老爷这样没有希望的人来说,知道亲人在地下一切都好,说不定也是一种安慰。” 陆安然不信鬼神,“这样不是自欺欺人吗?” “如果连自己也骗过了,你怎么知道就不是真的呢?”云起反问。 陆安然哑然,人的认知都来自于自身,这样说来,似乎还有点道理。 云起对着她眨眨眼:“是不是想夸本世子?” “歪理。”陆安然丢下两个字,步伐放快了一点。 两人到的时候,奇怪地发现所有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像被人点穴了一样。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遮挡看不见里面,云起和陆安然狐疑地对视一眼,绕过去到了间隙处,才知道造成这幅景象的原因是什么。 黄土翻起,散布在周围,草木连根拔起,期期艾艾地横躺在地上,大风狂卷,阴云密布之下,最当中一个黑洞洞的坑袒露在众人面前。 还有一行并列四具棺材。 唯有杏黄色道袍的长者一甩拂尘,低低念诵道:“无量寿佛。” 像是咒语开关,众人顿时惊醒,脸色比吃了苍蝇还惨烈。 “诈诈诈棺?” “我要是记得没错……这是胡小姐和三个孩子的吧?” “风云变幻,天地起异变,可这这这,太荒谬了。” …… 马旦眼珠子不可见地左右移了移,一本正经道:“贫道来晚一步,阴气凝聚,怨鬼破坟,只得化解怨气不可。” 胡老爷看到四口棺材捂着脸无声流泪,他血脉相连唯一的家人全躺在里面,只剩下他一个一只脚踏入坟墓的老头禹禹独行于世。 “美灵姐姐……小琪,煦儿,幺儿……”郑缚美转身哭倒在丈夫身上。 四具棺材一大三小,整齐排列在那里,视觉冲击之下,在场不管是否与胡家有交情的人,神情都出现几分不忍和怜悯。 世间最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且一送就四个。 “幺儿才九个月……”郑缚美哭得不能自已,一双眼睛蓄满泪水,踉跄两步,扑跪在地,“你从来就小心谨慎,烛火炭盆从不会靠近床边,怎么会大意到将明火置于危险的地方。你最疼爱三个孩子,怎么舍得带他们一起走,你只留下胡伯伯一人,你怎么忍心啊。” 哭了一阵后,忽而抬头,咬着牙用力挤出声音道:“我不管怨鬼还是邪祟,美灵姐姐你要真有冤屈,定要现身告知我们,我就是拼上一命,也要替你讨个真相明白。” 大家跟着唏嘘叹息,却突然一股狂风平地起,风卷尘土让所有人睁不开眼睛。 只听得‘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撞击,有阴风刮过耳边,令大家毛骨悚然。 风消尘去,拿开挡在眼前的手往前一探。 “鬼鬼鬼……有鬼!”一人惊呼,引得全场哗然。 妖书案 第225章 魂不安 风祭哀声,魂惊四方。 郑缚美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实是没想到自己一声哭嚎居然真的炸棺了。 “灵有怨气积身,故徘徊不去,造成此间怨气冲天,天有异象。”马旦一本正经地说道:“虽然现在还没有祸害人间,但怨气容易使魂体迷失本性,到时候必成厉鬼。” 林文怔怔,一时间脸上表情复杂,“美灵变厉鬼,她这么善良,怎么会。” “人一旦死亡,三魂离体,七魄入土,缺少了七魄,就少了人世间的牵绊,但也有例外。”马旦转身面对众人,单手竖在胸前,“若心中执念太深,无法让引魂使者超度,只好停留在原地,直到这股执念被化解。” 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执念犹可化为戾气,长久以往,魂体彻底失去本性,便为戾气驱使,成为厉鬼害人。 胡老爷用尽全力撑着椅子扶手,就算手臂颤抖不停,可说出来的话无比坚定,“请大师做法,务必让我的孩子超度轮回,不再受尘世痛苦。” 然而,郑缚美抓住马旦说话关键,眼底射出一道锐利的光,“大师说美灵姐姐执念太深,又有怨气,所以不肯离去,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美灵姐姐是被人害死,并非意外。” “无量寿佛。”马旦拂尘一甩,指向前方,“她就在这里,不如你们亲自来问。” 众人一个哆嗦,还是忍不住去看。 前方黑幽幽一个墓洞,其中最大的那具棺材盖被打开,首先入目鲜艳的寿衣,材质极好,在阴天下仍旧发亮,银白与黄色穿梭,并不是普通的绣线,而是真正的金银。 有人捂着眼睛,从指缝间漏出一点,之后才大着胆子望向脑袋的位置。 出乎意料,没有看到白骨骷髅,也并非焦黑腐肉,而是一张极美的小画像。 画像上女子的脸栩栩如生,妍丽动人,红唇一点笑,眉目温柔又多情。 郑缚美一眼看出这正是胡美灵生前的样子,虽不得十分,但也有个五六分精髓。 想来胡美灵死的时候样子太过惨烈,所以照着脸的大小做了小像,而且这纸不知道怎么处理过,防水防潮,在地下数年,居然丝毫没有影响,仍旧鲜明。 胡老爷看到尸体再次想起女儿惨死,经不住打击,捂着胸口跌坐回椅子内。 林文妻子偏过脸靠在丈夫手臂后,“夫君,美灵姐姐如有冤屈,我们一定要请法师好好做法,生前已经受了罪,希望她早日安息。” 林文忧郁的眼睛更忧郁了,眼里很快浮起一层雾气,哽咽道:“你放心,会的,美灵和孩子都会。” 郑缚美看也不看这两口子,好友死前未能告别,这时她推开丈夫的手,一口气跑到了棺材前,趴在地上捂嘴痛哭。 胡老爷老泪纵横,仰头对着天空喊道:“老天开开眼啊,我一生坎坷,落到现在无妻无子无女,我纵有家财万贯,连我女儿孙子孙女的一条命都换不回,我要这家产何用,我宁愿倾家荡产,只求再见我女儿一面,了却我残愿。” 林文扶着胡老爷,“父亲节哀,就算美灵和孩子们不在了,我也会好好侍奉父亲。” 胡老爷一巴掌盖住脸,泪水哗哗从指缝流下来,在场人无不跟着辛酸落泪。 忽然,最前方传来古怪的女子笑声,大家闻声看过去,发现是郑缚美。 她低着头,不知何时哭声止住,转而低低笑起来,笑声掺着阴风,让人总觉得有点发凉。 正被她笑得发毛,郑缚美缓缓抬起头来,一张煞白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更叫人发毛的是她的眼睛,幽黑古怪,没有人的气息,反而带着阴森诡谲。 “四郎,你好啊。”她牵起一边嘴角阴恻恻一笑,说话的声音又柔又软,完全不是郑缚美平时说话的语调声线。 林文被这一声呼唤惊得瞠目结舌,“你……” 与之相反,胡老爷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美灵,美灵,是你吗?” 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其他人不约而同往后退,都不敢与现在的郑缚美双眼对上。 云起压着身子,凑在陆安然耳边道:“撞鬼了。” 其他人一退,他们俩正好和马旦站在一边,与大家隔开一段距离。 陆安然侧过身看马旦,“撞鬼?”那语气,分明不相信。 马旦背着所有人对他们挤了挤眼睛,说出口的话却再正经不过,“尊神曰,不可说。” “今日四郎的孩子满月,我爬起来和你道一声祝福。”郑缚美声音越柔和,眼神的冷色相衬脸庞表情越诡异,“你的孩子,是不是也喜欢喝莲子汤啊?” 林文脸色乍变,有些不敢置信道:“黄夫人,莫开玩笑。” 郑缚美的丈夫同被吓到,“缚美……” 郑缚美眼底凶光一现,红唇勾起冷笑,“我是胡美灵。” 猜测得到印证,有人原地尖叫一声:“鬼啊啊啊——” 胆子小的直接跑了,也有妇人抱着孩子退避三舍,但仍旧有好奇胆大的留下。 马旦轻咳两声,走到墓前,“胡美灵,阴阳两隔,你既然已死,就不该再留恋人间,贫道替你消去怨气,这便投生去吧。” “我有怨……”她先是垂头低低念一声,慢慢的声音提高了,“我有怨啊。” 突然一抬头,两行血泪从眼角缓缓流下,伴着阴冷的声音,“我和孩子们死得好惨,我好疼,好热,好大的火,好大的火啊,我走不出去……” 雷声隆隆,闪电在郑缚美背后劈出一道亮光,黑云翻滚,狂风拔地而起。 这场景,深深震撼了在场的人。 郑缚美动了,她一脚一步,有些僵硬地往前走,“莲子汤,四郎,你的莲子汤好苦啊,你的新夫人和孩子都尝过了吗?” 林文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美,美灵……真的是你吗?我很想你和孩子……” “想我吗?”她歪了歪脑袋,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你我人鬼殊途,我多烧些银两给你,你好生投胎,下辈子再投一户好人家。” 郑缚美咯咯咯笑起来,笑声渗到骨子里,直起鸡皮疙瘩,笑了一会儿又忽然停下,黑洞洞的眼睛直视前方,“我不舍得你啊四郎,既然你这么想我,你随我一起下去吧。” 林文面色白中透青,苦笑道:“我本是要去找你,可你出现得太晚,如今我已有妻儿,我若去找你,岂不辜负她们母子。” “四郎贪恋人间富贵美人,舍不得吗?”她抬起一只右手,鲜红的指甲又长又尖,像是利器。 林夫人大叫一声,抓着林文往旁边推开,“胡小姐,就算你是胡小姐,可你现在是鬼,就不该跑到人间来,我一介妇人没什么本事,但拼死也要护一护我的丈夫儿子。” 旁人叫她这话感动,“虽为女子,且柔且刚啊。” “道长。”林文余光扫到一抹杏黄色,连忙道:“请求你为我妻子超度,我实在不忍她受怨气挟制,最后迷失本性成为游魂。请将我妻子引渡,免于孤魂野鬼,漂泊无依。” 情真意切,同样叫人动容。 林夫人喊道:“大师,若再不出手,这里这么多人,她要是突然发作伤人怎么办?” 大家才想起来,是啊,鬼可不讲人情,六亲不认,谁知道她会不会误伤别人,或者干脆大杀四方,厉鬼不都是不讲理的吗。 不同的声音里面,只有云起意味不明的一笑,对陆安然说道:“这位林夫人很聪明。” 胡老爷含着一把老泪,“美灵,我可怜的孩子,你有什么未了心愿,说出来吧。” 郑缚美转了转脑袋,对上胡老爷时情绪变得激动起来,“父亲,我是被人害死……” 正在这时,林夫人突然出手夺过马旦手里的桃木剑,朝着郑缚美投掷过去,对准了她的眉心。 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桃木剑飞出去,虽然是木头做的,但这一击,又快又狠,力量不小。 郑缚美的丈夫第一个反应过来,不管现在是不是被胡美灵附身,身体是他妻子的没错,这一剑别戳出个好歹来。 可他没有功夫,哪里快得过一把剑的速度,眼睁睁看着剑尖就要碰到皮肤,忽然一阵风把桃木剑卷走。 虽然桃木剑没有打到郑缚美,但郑缚美在这一击之后软软倒地。 “缚美!”她丈夫正好跑到,将妻子扶起来掐了一把人中。 郑缚美幽幽转醒,从眼神就能看出与刚才不同,只是眼角还挂着血泪,显得十分怪异,“我,怎么了?” “天呐,你终于清醒了,刚才你说你是胡美灵。”郑缚美的丈夫一言难尽。 大家都问马旦这是怎么回事,马旦高冷地颔首,“不错,适才这位施主冲撞怨灵,让鬼上身了。” “呃……” “这么说,刚才的……人?鬼?……确实是胡家小姐?” “那她说的被人害死……” 风吹过,所有人打了个寒噤。 “嘶,大热天的,怎么浑身发凉。” …… 林文擦了一把冷汗,“都先离开这里,之后我再替美灵和孩子们重新修坟。” “慢着。”胡老爷苍老的声音响起,“美灵说她是被害死的,我决定开棺验尸。” 话落,风云再变,顷刻间,大雨倾盆。 妖书案 第226章 验尸骨 大雨倾泻,山外,一片白茫茫。 胡家后院正堂,空旷的地上多了一排四具棺材,是胡老爷硬让人抬回来的胡美灵母子四人。 大家都淋了一身雨水,还好是夏日,湿衣服穿着也不会冷。 大多数宾客都让人请去前厅,这里除了胡家族内近亲外,只有马旦这个道长,以及胡老爷和林文夫妇。 “父亲,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何必再打扰他们母子安宁。”林文苦口婆心地劝解道。 胡老爷浑浊的目光一厉,拿出当年生意场上挥斥方遒的气势,“我儿为了诉说冤屈,不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26章 验尸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27章 晓真相 这一场大雨磅礴,来得又急又猛烈,山顶大风把树木刮得东倒西歪,天空一片迷蒙,像是宇宙混沌未开。 但这一切对于后院大堂内的人来说,都比不上一句:“胡家小姐,中毒而死。” 胡老爷再次痛哭失声,林文睁大眼睛如遭雷劈,林夫人紧紧抓着林文的手臂…… 没人说话,空旷的大堂里只回响着胡老爷的哀泣。 郑缚美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冲上去,拽住林文的领口大喊道:“是不是你害得我美玲姐姐。” “怎么可能?”林文恍恍惚惚,让郑缚美推搡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27章 晓真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28章 解心结 风不止,芭蕉雨行清脆处,恰似珠落玉盘。 陆安然和云起撑着伞穿过石板铺成的路,远山近雨,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听不见任何喧哗。 前厅的人尚且不知,胡府后院刚经过一场人性的较量,最终以林文和其新夫人被抓告终。 在王林氏的儿子出现后,林文夫妻心理防线早就溃散,这桩惨绝人寰的人伦案子得以沉冤昭雪。 “胡老太爷真有先见之明,提前备了一整套胡小姐的寿衣。”陆安然的声音和着雨声,同样落地清冷。 云起笑了笑,“兴许父女连心,又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28章 解心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29章 明心意 天黑回城,雨势渐小,细如发丝在天空乱舞。 云起留了观月在山上处理后续事务,人证物证全都在那里,到时候抓着一起去京兆府,交给袁方处理。 用云起的话说:“我和胡家沾亲带故,若我来审案有失公允,还是袁大人合适。” 陆安然心里门清,云起还在记着当初被袁方算计过,找着法就要给袁方添添堵。 对于另一点她更清楚,云起让她走这一趟,不过是开解她。 “身为仵作的意义是什么?”云起的声音在马车里想起,轻慢的带着点慵懒的味道,“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29章 明心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30章 辞远行 夏日炎炎,阻挡不了人们到八方客喝茶听书的雅趣。 不过今日茶馆没有说书人,台上一个女子在弹琵琶,弦音舒缓,如珠玉飞进。 陆安然随着茶馆小二引路上楼,经过大堂时,听到一个长衫男在说什么书,慷慨激昂口沫横飞,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作。 坐在二楼雅座,窗户一推,低头就能看到茶馆表演的台子,以及楼下百态。 陆安然看到神情激动的长衫男子往桌上放了本书,她眼睛尖,看到书封上有两字——闺德。 眉毛微微挑起,想起来之前似乎听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30章 辞远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31章 表心迹 提刑司今日休沐,但前几年上任不作为,积压的案子太多,各种卷宗案录杂乱无章,还有不少被虫蚁损伤,苏霁花了大半年功夫,总算收拾得颇有成效。 时值黄昏,苏霁才头昏脑涨地从一堆文案里脱身,一踏出院子看到陆安然从大门口进来,抬手招呼了一声。 几个月不见,陆安然发现苏霁的身子比原先更单薄,不知道是否体弱又病过,也可能是天热减衣的原因。 “来得刚好,留在提刑司吃晚饭。”两人熟了,说话也随便,苏霁想到昨日的事,摇头道: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31章 表心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32章 本为假 第二天春苗发现自家小姐在药房忙碌一整晚,还没来得及唠叨两句,结果陆安然病倒了。 这一病,陆陆续续好几日,就如外边的雨一阵一阵,却总也不肯放晴。 随着雨天的讯号,立秋悄然而至,只不过天气依旧闷热。 可能换季时机,春苗出去买菜时,听说王都城不少人家都有人生病,全都是风热症状,低烧咳嗽头痛欲裂,病起来没有七八日好不了。 通常全家还都轮流传染,尤其老人和小孩,最容易受这类疾病侵袭。 王都城不少药堂外排起了长队,淅淅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32章 本为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33章 故人归 次日出门,陆安然还在想鹿陶陶说的闹矛盾确实没有,从头到尾只是他的一场戏弄和她的自作多情。 病了好几天,自然无法去稷下宫上课,因而功课落下一些,她自己感觉身体好了,让春苗喊马车夫套了马,一早出门前往雁山。 现在的马车夫是春苗从车行找来的,每日只负责接送陆安然,他家就在王都城不需要吃住,一个月给一两银子的工钱。 现如今定安郡主被送到法华寺禁足,陆安然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所以不是非要无方守在身边。 事实上无方伤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33章 故人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34章 问身世 老者微胖,须发半白然面色红润,一双眼睛显亮,精神矍铄,手里稳稳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有棋也有茶。 陆安然皱眉:“老头,你没死。” 老头儿把托盘往石桌上一放,嘴角直抽抽:“我死了,你现在见鬼啊?!” “那滴血怎么回事?还有柳家的腰牌。”现在她可以确定,柳家那日,她没有看花眼。 老头得意扬扬,翘着二郎腿道:“嘿嘿,谁让他算计我,我当然也得算计回去。” 雷翁看不懂,“你怎么认识我徒弟?” 老头掏掏耳朵,“什么徒弟,你怎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34章 问身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35章 巧相遇 七月底,桂花开始飘香。 马车从雁山脚下晃晃悠悠进城,王都繁华依旧,晚霞给整座城抹上一层盛世人间烟火。 陆安然看完手札最后一页合上书,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心里已经把里面各种草药来回拆开融合了好几回,就差动手亲自验证一番。 这本手札还是周同给的她,用周同的话来说,“你就不走正道,学医没天分,歪门邪道倒有一手。”对自己助长陆安然在歪门邪道的路上越走越远却一句不说。 兴趣缘起于化尸粉,陆安然一直很好奇要什么样的天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35章 巧相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36章 非君子 糖坊廊里面有一家酒肆,酒香不怕巷子深,来的都是老主顾。 酒肆主人是位三十左右的女子,人称玉娘。 苏执显然和人很熟,一上来便招呼道:“来一壶竹叶青,再来个去年的桃花酿,你可别拿早春新酿地糊弄我,我闻得出来。” 玉娘握着酒提子在门口酒坛里舀酒灌入小壶里,袖子提上去了露出一截手腕,腕上一只翠绿镯子跟着动作摇晃,衬着皮肤如珠如玉,恰如其名。 玉娘眉眼一掀,露出天然妩媚,呸笑道:“属你狗鼻子,你再败坏我们酒肆名声,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36章 非君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37章 不由己 一句话,针锋相对,空气里爆发出一股硝烟味。 苏执喝酒上头,眼尾染上一抹红,拍着桌子起来,嘴里倒出一首打油诗:“头尖身细白如银,论秤没有半毫分;三尺花布扯身上,认作凤来还是鸡。” 鹿陶陶鼓掌:“一步成诗,虽然听不懂,不过很厉害的样子。” 苏执手里酒杯还在,放到嘴边一口饮下,痞笑道:“也可以换个简单的方式,比如不男不女?不伦不类?” “你!”男子装扮的女人正面对上苏执,满脸怒气地冷笑道:“好啊,这就是你们大国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37章 不由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38章 惊风夜 马车行到告示张贴处停下,鹿陶陶身子一晃脑袋滚到陆安然怀里,她将人拨开推到旁边,打开帘子往外探身一看,围拢的人们居然还没有散开,反而越聚越多。 马车夫甩了下空鞭,拿起随身小酒壶喝一口,看到陆安然探头,笑着道:“小姐稍微等等,嘿,都是群书生,咱们也不好赶人。” 陆安然经过提醒才发现,这群人几乎都作儒冠长衫打扮,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一起,一时间好像全城的书生都来了这里。 心里掐算一下时间,“为了八月底秋闱吧?”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38章 惊风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39章 问银楼 秋风干燥,穿透窗户缝隙将豆苗般的火焰吹得东摇西摆。 陆安然一笔挥就很快写完整封信,折好封口压在镇纸下,才转过身来看向来客。 女子受过惊吓,这会儿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喝着,双目呆滞,眼睛潋滟水光在灯照下微微泛红。 春苗暗地里跟陆安然附耳道:“可怜见得,让鹿陶陶给吓懵了,今晚得拿根绣花针收一收惊才好。” 陆安然目光淡淡一转,春苗赶紧捂住嘴退下,她家小姐最不信这些个迷信鬼神。 秋蝉从地窖舀了一小桶冰,拿干净的布子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39章 问银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40章 清君子 一叶落,秋风起。 形形色色的路人当中,两人显得格外出挑。 陆安然看他走向,与沾拂楼全然相反,脱口而出道:“南宫世子没去沾拂楼吗?” 蓝衣公子温雅而笑:“避之不及。” 旁边不少行人投来注目礼,南宫止提议道:“不如去旁边茶楼小坐?” 陆安然本想拒绝,却从南宫止眼神里看出有事要谈,遂点头:“好。” 一壶清茶,白色水汽袅袅,从两人身上轻柔拂过,又化形消散在室内,留下满室茶香。 南宫止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如他给人的感觉,惠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40章 清君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41章 拦喊冤 袁方下朝后让皇帝召去御书房,狱中走水事件至今未查明,被皇帝痛批一顿。 从皇宫出来官服里面几乎湿透了,爬上马车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他已经为了这事几天几夜没睡,脑袋都快愁秃了,可线索就是断了。 外人只知道死了和尚和浪人,实际上当晚值守的狱卒也全都死了。 没有打斗和外人强闯的痕迹,火也起得莫名,可是能查的关键人物一个不剩。 袁方叹气,他能怎么办。 实在没办法了,袁方甚至怀疑是不是沂县的狐大仙又重出江湖,但他实在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41章 拦喊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42章 散谣言 奉城有儒士,《闺德》传天下。 然而现在有人状告京兆府,力求证明此书非贾士政这个大儒所作,而是出自一个私塾夫子之手。 袁方眼有急色道:“……麻烦的不是这个县令,而是这本书。” 云起漫不经心问道:“这书又怎么了?” “她要是早来半个月也罢,如今这书传到后宫,又由淑妃传至上庭,皇上都见过了啊!” 原是淑妃无意中得来一读,居然极为喜爱,并从中读出了不同的意味。 因帝丘案多少连累刘家,淑妃急于做点什么,同时借此抬高地位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42章 散谣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43章 起恶念 晚间又一场暴雨后,隔天早晚转凉,午后依然火辣,仿佛要把剩余的热量一鼓作气全在秋天的头上燃烧殆尽。 陆安然走出大门,马车夫已经等在那里,春苗先将手中篮子放上去,正要扶着她踩马凳上马车。 感受到身后一些探究的目光,春苗杏眼圆睁,耍泼辣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啊?” 自从泼了一盆水后,左右邻舍终于发现他们话题中的人物居然就住在旁边,心中感觉神奇的同时,又抓心挠肺的想一探究竟。 有几人缩了缩脑袋当做没事发生,其中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43章 起恶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44章 佛盛会 下午从雁山回城,陆安然发现城里确实热闹起来,平日也繁华,今日一个个更像赶赴盛会。 佛寺法会结束之后还有庙会,前者弘扬佛法,以法相会,如法修行,后者在传承信仰的同时更多在与民同乐。 鹿陶陶端着大碗蹲在大门槛上,看到陆安然的马车停下,蹦起来摇手道:“晚上我带你出去浪。” “谢谢,不必。”陆安然丝毫不给面子。 鹿陶陶扒拉一口饭,皱了皱鼻子道:“你可真无趣,难怪云起不要你。” 陆安然走进去,几乎看不出她刚才身形稍稍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44章 佛盛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45章 查来历 古刹钟声伴梵音,悠远而厚重,禅定心境祥。 楼下的戏班子正表演到激动人心的时刻,身体柔软的女孩以一根手指倒立在中年壮汉的头上,人群发出热烈的欢呼口哨声。 当第一朵烟花炸开时,有人看到神兽桥上一个男子翻过桥栏直直往下跳。 有鹿陶陶卖弄轻功在前,开始大家还等着喝彩,结果人下去犹如沉石落河,久久没有回应。 好不容易人们稍稍回过神,又一道人影飞快跳入河里,惊起大捧水花,也彻底唤醒了众人的神志,纷纷叫嚷开来—— “救命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45章 查来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46章 言行诡 十年寒窗不可负,一生韶华亦可期。 照周青严所说,吴昌炳才华出众,当中举人,若如此,一只脚便踏入官途,正是一腔抱负、踌躇满志之时,怎舍得投河自尽。 袁方坐到旁边小摊贩处挪过来一个小马扎上,手掌拍一下膝盖,沉声道:“护城军都查过了,他自己越过桥栏往下跳,还能有假?” “袁大人,人命一条,不可草草了结。”云起偏要作对,道:“兴许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缘由。” 袁方吸进去秋风,呼出来热浪,脸色复杂的拉了云起一把,抵着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46章 言行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47章 解危难 “初断。死者男,身高七尺三寸,身着襕衫,头戴儒帽,脚上穿黑色双梁鞋。” 陆安然清冷的声音在初秋微凉的夜里如泉水淳淳流泻而出,她戴好鹿皮手套,偏头道:“我现在要检查他身体,麻烦洪姑娘做好记录。” 刚才洒石灰粉时,洪芙主动请缨,虽然面对尸体心里不适,好歹克服了,白着脸点点头,视线却不敢往地上多瞄两眼。 话不多说,陆安然手指放在尸体头部,平静无波的嗓音道: “从水中打捞时呈仆卧状,头面后仰,两手两脚倶向前,口合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47章 解危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48章 论友叙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48章 论友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49章 国大义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49章 国大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50章 伤有亡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50章 伤有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51章 苦寻亲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51章 苦寻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52章 夜留客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52章 夜留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53章 说婚事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53章 说婚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54章 训贵子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54章 训贵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55章 姐妹情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55章 姐妹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56章 师门说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56章 师门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57章 太子请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57章 太子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妖书案 第258章 灵光寺 《盛京小仵作》妖书案 第258章 灵光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盛京小仵作》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