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彰武》 大汉学子的漫漫游学路 不管是古今中外,还是推之四海,学习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一直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是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已经很难再感受到学习的可贵艰难,这是十分幸运的,虽然在今天,知识分子这个词已经不再具有像封建时代那样是一个具有划分阶层魔力的词汇,但知识改变命运仍然是中国普罗大众的信条,可见我们历史中流淌的这股对知识的学习渴望是多么深入骨髓,这大概也是我们中国文化中最为鲜明的特点。 这特点可以向上追朔两千多年直至先秦,但最终成型却是在汉朝,在汉武大帝挥斥方遒,北驱匈奴的同时,在全民尚武的风俗之下,中华文明开始悄然转型,它的重要丝毫不弱于霍去病在狼居胥山上的功绩。你们很快会懂得它的意义,董仲舒看着他的杰作或许会得意地这么想,他一手策划的独尊儒术将主宰中华文明的思潮两千年。 但我想讲的并不是这个,儒学的学术价值并不是一个适合大讲特讲长篇累牍的东西,老实说,要不是汉武帝硬点了儒学是大汉新时代核心思想体系,哪会有这么多人苦心钻研,像刘备这种对学术毫无兴趣的说不定还在心中狂骂董仲舒你个老王八蛋。但董仲舒确实开启了中国历史上一个新的取士通道,改革了整个汉朝特别是东汉以来的教育体系,学海无涯苦作舟,大汉的接班人们就在这苦海里游啊游。 生活在填鸭教育时代的我们游的是苦海,而生活在汉朝的学生们游的也是苦海,但不同的年代里苦海和苦海是很不同的。我们学习常常会感到学习内容多得受不了,头疼得仿佛是被挤干了水的海绵,啥都记不住。但汉朝时期的学生们学习儒学遇到的问题就完全不同,第一个就让你目瞪口呆,没有学习教材。 对,就是没有教材,虽然董仲舒说服了汉武帝把儒学立为官方学说,但是大部分儒学经典早在百多年前,就被秦始皇焚书坑儒交代而且是重点交代了大部分。要知道蔡伦那年头还没出生,大家都还是用的竹简,抄写携带都特别的不方便,一不小心就学富五车著作等身了,结果秦始皇这一下被坑了大部分,原本战国里只有墨家能够与之争锋的儒家显学,一下就沦落到只能以口授的方式来保存经典。记忆终归是有误差的,口授更加加剧了这种误差,而且每个人对于学术的理解也不同,反正大部分人都没有原本,儒学家们便也忍不住自己在传授过程中给经典们加点私货,不久便迅速发展得面目全非。 汉武帝当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立了全国最高学府——太学,太学以研究儒学为主旨,分置了五大学科,没错,就是五经——《诗》《书》《礼》《易》《春秋》,这时的五经有七个官方承认的权威流派,又称博士。《诗》有鲁、齐、韩三家博士,《书》有欧阳博士,《礼》有后博士,《易》有杨博士,《春秋》有谷梁博士,统称为五经七博士。而后太学的博士数量就因为儒学流派的影响更迭而不断变化,隶属于不同流派的学子也和流派的影响荣辱与共,到了东汉时期,五经博士已经变为十四家:《诗》,齐、鲁、韩,《尚书》欧阳、大、小夏侯,《礼》,大、小戴,《易》有施、孟、梁丘、京氏,《春秋》严、颜。 以上仅仅是太学研读的学科,而且全部是今文学派。有今文学派就有古文学派,有靠口传授私货儒学的就有手里拿着真干货的。秦始皇确实开天辟地但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司马迁能够瞒着汉武帝流传《史记》的另一个版本,秦始皇又怎么可能把儒学经典全部烧光呢?毕竟搞学问的也不等于二傻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竹简虽然笨重,书写也没有效率,但是也不能说一丁点优点也没有,这是相当不马克思的,要辩证地看,竹简最大的优点就是便于保存。纸张什么的不精心保养甚至几年就可能废了,但是竹简埋在地底下放上个百来年,挖上来清理清理还是照样看嘛。于是那些在儒家经典里随意篡改内容疯狂加私货的学派们傻了眼,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当古文学派刚刚兴起的时候,今文学派几乎垄断了整个儒学界,而且奠定儒学统治地位的董仲舒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纯今文学派大师。要是让古文学派得了势,那岂不是说全天下的今文学派都是学的假儒学?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于是今文学派发起了对古文学派的全面打压,一直到东汉灭亡,古文学派虽然是最正统儒学流派,却仍然没能在太学争取到哪怕一经博士的地位。这就是大汉学子的第二个难题,到底我该选哪个流派呢?选择困难症患者还是放弃治疗吧。 当然很多人还是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千古不易的道理的,只要能让我做官,什么学问不是好学问?今文学派就今文学派,私货就私货,我学还不行吗?那接下来就要准备好迎来大多数大汉学子的第三个难题,今文学派的核心是玄学是的,今文学派的核心是玄学。两汉时代的儒者或多或少都有一点神棍的气质,还是董仲舒,他在向汉武帝安利儒学时进言的便是天人感应。 到了东汉时儒学的玄学化程度那更是不得了,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在还是种田土豪的时候,与姐夫邓晨到别人家去做客,当时大家看到谶书中说:“刘秀当为天子”。当时有些人以为这个刘秀肯定是国师公刘秀,还有一大堆姓刘的因为这个改名叫做刘秀,刘秀当时说这个谶书也许说的是我,然后刘秀真成了皇帝。这可真是了不得,刘秀本来就是一个儒学爱好者,又遭遇了这种预言应验的传奇,那对儒学的推导作用简直可想而知,整个东汉上下的今文学派全部对谶纬推崇不已,学神棍这个难度真是太高了,所以明明今文学派掌握了儒学的话语权,可是古文学派就是灭不掉反而在民间愈加壮大,即使东汉时不将古文学派置入太学博士中,也只有捏着鼻子承认古文学派学者可以当官。 时代背景所带来的难题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但是最根本的难题才刚刚开始,那就是怎么学的问题。自学是不可能自学的,本来竹简花费就高,内容还玄的不行,这辈子都不可能自学成才的,所以只能去找老师。找老师说起来很容易,但是实际上两汉时期的老师可不是大路货,那些极少数家学渊源累世经学的富贵人家可以自己垄断经学形成士族。而背景平庸没有余财的学子们就只能打理好行囊准备离家远行,离他们最近的乡间私学一般都是传授蒙学识字的,他们早已将那些烂熟于心,而真正的学识则很遥远,这些学子就这样抱着单纯或者不单纯的目的奔波在九州大地上,组成了儒家学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寄托所在。 总得来说,汉朝时的学校也分为公立学校和私立学校,俗称为官学和私学,不过官学和私学在社会地位上并没有很大的差距,主要差异只在教学内容上:官学只负责传授五经,并不负责其余内容,而私学差异就比较大了,根据老师参差不齐的水平而定,水平不高的就只负责教人识字小学,远近闻名的大儒或许比官学最高学府太学的教学质量还高。所以要想学到真本事,游学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当然,一般来说游学首选的目标仍然是太学,毕竟那是名义上的最高学府,里面的教学资源都是一流的,而且运气好的话还能够遇见前来视察的皇帝陛下,实在是飞黄腾达的首选。但是国家最高学府怎么可能没有录取要求呢?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报名要经过太常审核,你只要年满十八并且长得帅(仪貌端正),且名额只有五十名。好在这只是武帝时期的要求,由于供不应求,太学基本处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扩招,等到了东汉时期不设名额限制,太学的在读学生已经达到了三万人之多。但是相对而言,太学招生名额的增加也会降低教学质量,人越多含金量嫌贵也就越低。 当然进不了太学或者对太学的教学质量不满意也不必太过失望,起码这意味着你已经进入了京师,只要身处京师,总有学习知识的机会。要知道汉朝的老师,基本都是有政治能量的,京师的私学老师,要么门下达官显贵不可胜数,要么自己就是达官显贵。像杨修他玄祖杨震从事私人教学数十年,门人过万,对朝政影响极大,后又被朝廷征辟,以至位列三公,余荫及子孙四世三公,可以说是私学的典范了。 可能到了这里很多人会怀疑这样牛逼的私学真的一般人能够入门吗?答案当然是能,但是能不能学到真本事还是要看个人努力的。进入私学的门槛并不高,比官学要低很多,毕竟官学是要经过审查的,学费很少,一般来说是所有学生凑起来基本能维持老师日常生活就可以了。如果实在没有什么钱就要多帮老师打下手,耕田织席勤快些,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半工半读了。而且就算拜入名师门下,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一般也就是师兄们替老师教你,这一阶段一般有数年之久,且基本是所有没背景学子的必经之路,但如果你肯下苦工学,在日常的论难(也就是弟子间的学术辩论)中大放异彩,引起老师的注意,才有可能更进一步获得老师的亲传。 以上,只是最正规的最普通的游学生活,对于很多情况也是不适用的,两汉的游学特点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牢记时刻关注时事政治(朝堂上流派的变动消涨要牢记于心),调查清楚不同地区的学风特色(益州学派善修辞,荆州学派善考据,京师经学多玄学),冲着名气大的老师去(相当于文凭级别过硬不过硬啊,大部分人是不会真关心成绩的),穷也没关系,关键是要豁出去一张脸,这个老师感觉不行就赶紧换一个,如此下来,跑遍大江南北,学识与名气俱升,说不定就混成了郑玄这样古文学派今文学派都认可的大佬。 当然,抱着学知识的人是大多数,但是来混日子的人也着实不少。儒生自汉武帝以来,时间越往后就越有政治力量,到了东汉年代,太学居然还兴起了太学生运动,数万太学生在首都搞抗议,搞游行,儒学至此基本压过了其他所有思潮,成为了政治的主体部分。很多学子为了赶个时髦,蹭个热点,就跑去相关名师手底下挂个名字,虽然从来不去上课,但是名气资源哗哗哗的就来了,因此单纯抱着混资历态度的人也着实不在少数。 最典型的就是东汉双杰曹操和刘备,那都是混日子的大佬。曹操本人有才华是有才华,但是贼好名声,跟着大儒们鞍前马后就是冲着名声去的,当年曹操缠着桥玄要他想办法帮自己出名,桥玄就推荐曹操去找教育界大佬许邵。曹操到了许邵那里也没准备学点什么,就是求其帮忙扬名,但是大佬许邵并不着急,曹操就急眼了,找了个没人的时候威胁许大佬,说不说?许大佬赶紧给了个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评价。刘备那就更别提了,他一穷孩子得到了亲戚扶助才去卢植那上学,刘备想得很开,觉得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子,就在师兄弟里找大腿混关系,虽然老师我可能傍不上,师兄弟也一样嘛!于是成功地找到了一根名叫公孙瓒的大腿,还借着老师卢植的名号混进了平黄巾的队伍,攒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这些仅仅是两汉学子游学生态的一小部分,也只能代表两汉时期一部分学子的缩影,随着纸张的推广,印刷术的发明,全国范围流动的游学逐渐消失了,但是一些习惯仍然流传了下来,习惯逐渐变成习俗,再变成传统,最后在向西方学习的大潮里尘封在书本中。即使现在的学习和两千年前的学习形式上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可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不管是好的一面也是坏的一面,足以让人不断地回顾并引起共鸣。 第一章 桃阳里 光和二年,已是当今天子即位的第十一个年头。昔日先帝殡天之时,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藩、司徒胡广,都以为天子英断刚特,聪慧明理,于是力排众议,从宗室支庶中迎取天子即位,不可谓不寄予厚望。 谁能想到十年之后,世殊日异,昔日以为能澄清玉宇的明主,竟公然在西园开置邸舍卖官鬻爵。二千石官卖二千万钱,四百石官卖四百万钱,不试秀才,不闻风评,国之重器,委于群小之手,加上近年来对党人的禁锢迟迟不见解除,国内乱象实在令忠直之士痛心疾首。 但这些事情基本与幽州无关,一则幽州学风不盛,朝中党人寥寥无几,几无党人可锢。二则鲜卑日渐壮大,首领檀石槐立王庭于弹汗山,励精图治,枕戈待旦,北拒丁零,东退扶余,西攻乌孙,十余年间,竟使冒顿单于伟业复现。幽州因此岁岁入寇,苦不堪言,只得全力备战。 此时正是晚春,天气和熙暖人,一群身着长袴的青少年正打马行在涿县到良乡的官道上,路出涿县数十里,便分出两条,一条路跨过桃水、垣水、圣水,随后一马平川,直至蓟城,但他们走的是另一条,沿着桃水南岸一路向西,直到巨马水、涞水、桃水交界处,然后向南延申直至五阮关。 桃水景如其名,岸边桃林如浪,又正逢春风沉醉,花瓣上下纷飞,恰似下了场不合时宜的春雪,芳香盈动,令行者心旷神怡。少年们纵骑驰骋,紧跟在后的,还有十来匹丛马猎犬,从马背上,驮载了各类兵器和生活用品。就说射猎用的箭,每匹丛马就驮了四五个满满的箭囊,差不多有三百来支。 时年十九的刘备策马在前。他七尺五寸的身高在同伴中并不突出,但一双长臂刹是显眼,时而拉控马缰,驻足河边说笑,时而放情快奔,与同伴竞马射猎,俨然众人领袖。 行至桃阳亭的时候,刘备翻身下马,将刚射下的两只鸿雁递送给当地的亭长,为在此地射猎致歉,亭长推让两次后不得,只能收下,而后步行将一行人送至两里外,等他们的背影消失了,亭中小吏忍不住相互议论道:传闻涿县大姓里卢氏为上品,却不料年轻一代里,如今名声鹊起的竟是元起公的同宗子弟刘玄德,连中山大商张世平、苏双都与之结交,却不知这刘玄德到亭里所求为何? 桃阳亭下有七里,其中绛德里最为喧闹繁华,沿着桃水南岸,一东一西各有两处集市,东集市稍大,以卖肉蔬为主,西集市稍小。以卖酒布为生,两处集市之间,立着偌大一处庄园,占地十来亩,高一丈有余,但院内芳菲多情,夭夭桃枝探出墙头,挡住了院门前一个大写的“张”。 刘玄德手指院门,向身旁张世平确认:“世平吾兄,君所言义士可在此处?” “正是此处。”张世平颔首,他身为中山大商,却不过而立之年,拥有千金之财,但身着胡服,头戴黔巾,身高八尺,腰背健硕更胜牛虎,腰配一品铜柄钢刀,与寻常幽燕武人无异,但观他举止谈吐,文雅持重彷佛儒生:“我与义士相约,等我涿县事了,便来此地寻他,这义士颇有细侯遗风,他定会在此地等我。” 原来这一行人出县远游,不为他事,正是为寻访豪杰而来。幽州自春秋战国以来,地处边疆,屡受胡虏侵犯,又饱受风霜,塑造了燕人独特的气质,所以燕国虽国力不强,但却多豪杰侠士。到了前汉世宗时,世宗扩疆攘夷,平灭三韩,幽州精骑闻名天下,而在之后世祖再造大汉,光武中兴时,虽然儒士们不喜幽州武人的鄙陋之气,也不得不私底下承认,世祖能够得有天下,多赖耿弇、吴汉所率幽燕豪侠之故。 刘备身为幽州后起之秀,虽然出身贫寒,但家声仍然颇有美名,他因此遍访幽州豪杰,为四周百姓排忧解难,成为名传幽燕的知名豪侠,张世平作为中山贩马大商,也不得不与之结交,就在昨日,刘备与张世平饮宴之时,询问可知何处可访豪杰,张世平沉吟少许,便提出他知有一人,武有擒虎之能,义有细侯之风,可以与之深交。 细侯,指汉世祖时期名臣郭汲郭细侯,郭细侯官至尚书令,凉州牧,但为人谦和自守,不因人而异,昔日路过西河之时,与数百稚童相约归期,回返时比约定早过一日,郭细侯不愿违信,便在城外野亭驻足一日方才入城,因而传为美谈。 在张世平眼里,能与郭汲相提并论的,会是何人? 一行人下了马,到院门前扣环,门头小窗里露一个苍头,向众人多问了几句,便请众人稍等,自去向家长禀告,未久,一个魁梧大汉打开院门,笑迎众人行至院内。跨过门廊,院内豁然开朗,芳草萋萋,桃意茵茵,几台大釜安置树下,几条土狗吐着舌头在一旁小憩,隐隐然酒香轻溢,使人添上几分醉意。 “不知今日是何佳日,小府竟再有贵客远临,蓬荜生辉,不胜荣幸。”大汉名为张浑,身似泰阿,言辞温和,刘备一行多有雄武之士,自恃孔武有力,在张浑面前却宛若灌木一般,不由令众人气息为之一滞,唯有两三人面不改色,刘备神色如常,笑问张浑道: “张公客气,我素来听闻桃阳张氏的武名,只是以往自惭年幼无识,易受轻于人,直至今日,方来拜访,只是听张公所言,府邸还有贵客在此,不知我等来此是否合适?” 张浑怡然对答:“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玄德真是说笑了,夫子亦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有心之人都只会因此鼓舞雀跃,哪有嫌弃时机合适不合适的,诸位请谁我来便是。” 走过前院厢房,来到后院,与前院风景又截然不同,只见地上东三西四乱糟糟扔着七八个青石锁,左右立着两排枪戈貌戟,正中央摆着一个木人,不过歪歪扭扭,木面上到处都是刺痕,眼看是用不了几刻了。 但众人却不多做声,只因闯进后院,便听到后院的厢房中正有人在大声谈论,想必张世平所说之义士便在其中了,面对豪杰,刘备最讲究以礼相待,他便脱下布履,暗示众人与他一齐轻声前往拜见。 只是房中似乎人来两门客,谈笑恍无人,虽然走道上脚步声咄咄,谈话声却越来越大,只听一个声音激昂向上:“陈君,君之学识关某敬仰,但君方才之所言岂非大谬?” “王莽大伪似忠,行滔天篡逆之举,世祖应天运而起,起兵以来,百战百胜,前有昆阳不世之捷,而后方有安抚河北,定鼎东都之基业。云台诸将,尽皆人杰而揽于世祖麾下,光武中兴,儒风盛世始出于斯,陈君所言,认为世祖才非卓绝,性非英雄,难道不是谬谈吗?” 自古以来,中国就有品评人物的风俗,但如果要说这种文化什么时候最为昌盛,那必须要数当下这段时光,什么八骏八厨八龙八达,不仅政坛之上各路名士相互吹嘘,平民百姓也好谈论豪杰侠客,扬名天下。 很显然房中进行的正是最为激进的品评:议论皇帝陛下的政治得失,如果说得激烈了,说不得会让亭长以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逮捕下狱,但政治是人类踏入文明以来的本能,再大的危险也甘之如饴。 只听另一人不急不徐地劝道:“关兄且缓上一缓,陈某话未说尽,关兄何必抢先?”此人语调平缓,声音却极有力量,透露出极大的信心,连房外众人也忍不住被其所感染,明知其要发表的言论离经叛道,也不禁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世祖能够重整山河,再造大汉,才能自然是有的,只是能否说是英雄,我看未必。英者自知,雄者自胜,世祖自知尚可,可谓之英,但却不能自胜,故难称雄。”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世祖虽有英才,但为君懈怠,不能急民所急,想民所想。想新莽之时,世祖便常年藏匿凶徒贼盗,亭吏听之任之,连敲门询问也不敢,与当今阉宦之家相比,又好到哪里去?至于称帝之时,先有南阳虐民逼反邓奉,后有吴汉成都之屠。世祖虽外有爱士纳贤之美名,实则外忍内残,所以董宣前为湖阳所辱,后为阴氏免职,马援两度伏波功绩,而被一朝构陷,入殓草草,这怎能说是英雄呢?” 虽说不是长篇大论,但是句句都言重的是刘秀为政之时的丑处,另一人一时无言,良久才感叹道:“既如此,那世上还有何英雄所言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陈君的论述固然有道理,但是世事不因人言左右,新莽之时,世祖已是超世之才,如君所言,真是世无英雄了。”之后又免不了几句长吁短叹,消沉之意溢于言表。 “关兄不必如此,人活一世,不仅因人事而成,更多的则是时运罢了,在我看来,新莽之时,还有二人杰,只是时运不济而已。” “陈君所言,可是隗嚣与公孙述二人?”隗嚣公孙述算是在刘秀大军之下,唯二抵抗过较长时间的势力,所以后人谈论刘秀强敌,一般以此二人为首,在厢房外的刘备有些失望,本以为内容会有些新意,但房中人方才所言切中要害,他深以为然,还是忍不住听下去。 “非也非也,隗嚣公孙述二人不过守户之犬,何足道哉?”那人笑了起来,笑声俊朗如苍山青松,又不免几分稚嫩“我所言人杰乃是武安王延岑与破虏将军邓奉罢了。” 这一句真可谓是奇峰突起,众人不免惊异万分,有的连这两人是谁却也不甚清楚,弄得一头雾水,却又听房内人笑道: “不知房外的贵客们久立门前,可劳累否?如蒙不弃,可入房一叙。” 第二章 论英雄 久立门外,刘备虽未能见到房中之人,但已大感收获颇丰,此时有人主动邀请,他当然欣然应邀,在张浑的带领下进入厢房。 此时正值午时,阳光普照,春风和煦,刘备进得门来,正见两人对坐于案前,上面七七八八堆了不少简牍。一人身高九尺,长髯蚕眉,面若重枣,唇若涂脂,神似山渊,眼似飞刀,当真威风凛凛,另一人身长八尺,短髭长衫,朗目纶巾,面似青玉,体若孤松,与刘备相视一笑,手持一卷自有一番风流。 还有一人卧于墙角,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虽见刘备等人入席,却一声不出,瞠目视之又不动如许。张浑见状,上前直接笑骂道:“阿虎!阿虎!两位贵客就在一旁,你怎么能够如此安睡?你不在意礼节,也要照顾一下老父的颜面啊!” 那人方才悠悠辗转,抱怨道:“阿父,我原本与关兄比试得累了,才歇息一会,陈君又不是一个难说话的,你何必如此拘谨,要知道一年之计冬日甚冷,夏日甚燥,春睡的滋味才是最好的。”这话着实无礼,但又让人觉得亲切,一行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又带了两分恍然大悟: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原来这人竟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张浑笑骂了几句,显然也不是真的讲究,溺爱之情溢于言表。他随即向众人一一介绍:这个睁眼睡觉的是他十八岁的独子,名作张虎,眼似飞刀的大汉是前来投宿的贵客,名作关寿,长衫纶巾的青年是张虎关寿的好友,名作陈冲,三人在此处相聚已颇有一段时日。 刘备一一打量过去,张虎自不必多说,体态雄壮更胜张浑,一眼便知是熊罴之士,而关寿想必便是张世平介绍的义士,见面如闻秋风,凛冽肃杀,又别有两分亲切,不怪乎张世平如此看重,一力劝刘备前来于此。但刘备最看重的却是陈冲这位年纪与他彷佛的青年,不为其他,只为他刚刚那番离经叛道的言论。 他向前郑重其事地行儒生之礼,先自我介绍:“我乃涿县刘备刘玄德,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庐江太守卢植之徒,范县令刘雄之孙。”而后一一介绍同伴,随后率领众人入座,询问道:“在下方才听闻陈君高论,颇为感触,世祖之政,多有弊政,我心思之,常有所憾,却不知方才君所推崇,延岑邓奉之流,有何高明,还请陈君所赐教。” 语毕,刘备再拜,礼之如此,无可指摘,陈冲见此只是一笑,不止是刘备一进门就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刘备,他一直十分好奇,陈寿评价刘备高祖之风,英雄之器,而刘备到底会是什么模样?身处乱世前夕,不可不知天下人杰,所以他不远千里,在此处等待刘备,一见面,心中却是不能给刘玄德打上一个满分,堪堪及格罢了。 但这也足够他为之考校一番。 “刘君可知欲治天下者,有何不可缺?” 刘备面色如常,几乎是脱口而出:“善政不可缺。” 听到“善政”二字,陈冲对他评价稍微提了少许,却轻扣桌案,摇首道:“善政固然重要,但却不是必须的,不过刘君心怀仁善,能言善政,已是人杰,我愿与刘君为友,但刘君还不能成事,只能与邓奉邓破虏相提并论了。” 见在场不少人迷惑,陈冲不由得心中苦笑,邓奉作为刘秀政治生涯的一大黑点,在东汉几乎无人提及,百年过去,辉煌的历史都已黯淡,但自己还在,就必须让历史传承下去。他只好从头给众位介绍邓奉的经历。 邓奉昔日投奔刘秀时,一路护送光烈皇后阴丽华,保其平安康乐,又数有战功,因此被刘秀提拔为破虏将军,提拔不可谓不速,足可见刘秀对其欣赏。但邓奉归乡访亲之时,路过新野,见吴汉在南阳纵兵劫掠,残害百姓,于是一怒之下率领乡民起义反击,当时吴汉坐拥十余万大军,却被邓奉截断退路,尽获辎重,不得不仓皇退军。 刘秀得知此消息勃然大怒,再派征南大将军岑彭率领朱祐、贾复、耿弇、汉忠将军王常,武威将军郭守,越骑将军刘宏,偏将军刘嘉、耿植等八员大将共击邓奉,被邓奉尽数击败,还生俘朱祐。这八员将领,要么是日后入选云台的名将如岑彭吴汉朱祐,要么之前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如刘嘉,算上吴汉麾下的扬化将军坚镡、右将军万修,刘秀麾下的名将,近乎被邓奉一人击垮了三分之一。 事态发生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刘秀平定赤眉军之后,立即御驾亲征,大军压境之下,又有刘秀昔日在昆阳之战的赫赫威名,南阳全郡恐慌,邓奉麾下无人敢于刘秀作战,导致邓奉全军一触即溃,邓奉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投降,刘秀以邓奉起兵错不在他,“本欲赦免”,最终在岑彭等邓奉手下败将的劝谏下,不得不“忍痛”诛杀邓奉,论军事才能,这位可能是当世唯一能与刘秀彷佛的青年将星,就此陨落。 众人陷入沉默,陈冲再次轻扣桌案,眼神只看着刘备:“刘君以为邓破虏心中可有善政?” 刘备沉默少许,不只是联想到什么,眼神都黯淡不少,他稍稍拱手,再轻声回答:“邓破虏虽有名将之才,心怀仁善之心,但起兵仓促,一无天时,二无根基,陈君以此言教我,是想说成事不可缺根基吗?” 陈冲确实有这层意思,但这只是捎带而已,他的藏锋在下一句:“如果没有根基,假如刘君遇到此等情况,便只能冷眼旁观了吗?” 这句话大有诛心之意,刘备整顿衣冠,正声道:“陈君何必如此,备虽不才,也知世上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为正道,虽九死而尤未悔,只是我等终究只是后世之人,岂能置身事外又自夸自赏,借此贬低先人?”此言一出,言辞凿凿,豪气干云,真可谓凛然而有英雄气,众人忍不住击节赞叹,关寿张虎二人本来将刘备等闲视之,此刻眼中都熠熠生辉。 “好!”听到此处,陈冲也不无感怀,对众人笑道:“刘君此言,便足见其胸含壮志,腹有菁华,张君,有此豪言不可无酒,张君,你前日说寻了两壶佳酿,不知今日可能割爱?” 张浑自无不可,欣然应诺,便提一壶绿酒,为在座众人每人斟上一杯,陈冲与刘备相敬一杯,一饮而尽,眼中尽是欣赏之意,陈冲随后说道:“天下之事,本就无道理可讲,是非成败,只有后人才能评说,邓破虏虽然兵败身死,但仁爱之心可知,世祖固然功成,却也不得不诟病于后世,所以邓奉亦人杰也。而延岑心无仁善,亦为人杰,诸君可知我为何推崇延岑?” 延岑与邓奉不同,作为刘秀建国以来长期的刺头和老对手,知名度要比邓奉高得多,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延岑的事迹,只是延岑一生,败多胜少,军纪败坏,四处转战,虽有一时崛起,但随即便兵败逃窜,终不能如刘秀建国立业,也不如隗嚣公孙述割据一方。 众人皆是迷惑不解,唯有刘备恍然大悟,他问道:“陈君是想说延岑为人坚韧,矢志不渝,虽然才不及世祖,但不为人下,败而不馁,故为人杰。” 陈冲颔首称是,心中感叹,此次会面虽然仍有缺憾,但也算值得。 延岑与刘秀本为乡党,刘秀是蔡阳县人,延岑是筑阳县人,刘秀刘縯兄弟加入绿林军时,延岑同时也起兵割据,攻取冠军县,这是一起。 只是宛城昆阳之战后,绿林军一发不可收拾,延岑起兵不过半年,便被更始帝刘玄派大将军刘嘉征讨,随即覆灭投降,这是一败。 随后延岑跟随刘嘉进驻汉中,刘嘉被封为汉中王,不意两年后赤眉军大举进攻关中,绿林军系统分崩离析。延岑趁机再次起兵,大败刘嘉,将刘嘉驱逐出汉中,自称武安王,这是二起。 谁料绿林军主力不去应付赤眉军,与攻打武都郡的延岑遭遇,延岑大败不得已走天水,背后又被公孙述偷袭汉中,延岑再三腾挪,终究无力回天,只能再次降了刘嘉,这是二败。 却不料绝处逢生,重新加入绿林军后,更始帝刘玄被赤眉军杀害,延岑因为卓越的军事才能成为关中绿林军的领袖,引数万之众,两次大败赤眉军,赤眉军“旗帜皆白,大惊乱走,自投川谷,死者十余万”,不得不收敛剩下的二十余万人试图东回关东,延岑得以暂时占据京师三辅,这是三起。 延岑本欲以京师三辅为根基割据关中图谋天下,但刘秀完全不给延岑喘息时间,派出征西大将军冯异先击败东归的赤眉军,随后长驱直入与延岑对决。延岑本是被关中绿林军临时推选的首领,刘秀却是根正苗红的绿林军,于是延岑麾下纷纷抛弃延岑投降冯异,如此情形,延岑一败再败,最后走投无路,只能东出武关投降秦丰,这是三败。 楚黎王秦丰此时割据南阳,对延岑礼之备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延岑,延岑便与秦丰在此阻挡南下的汉军数月,但每过一月,汉军就愈发壮大,最后秦丰被人包围于黎丘,延岑带领军队一路败一路逃跑回了汉中,投靠公孙述,这是四败。 此时放眼天下,汉军已经一统关东,唯有隗嚣公孙述二人尚能自守,延岑多次向公孙述进言联合隗嚣北伐关中,却不被公孙述采纳,只能坐视隗嚣灭亡。 随后汉军从荆州以水军入蜀,公孙述手下公卿无数,却唯有延岑这一客将能战,因此将蜀中大军尽数委任于延岑。延岑与汉军数次交战,胜败参差,但最终寡不敌众,决战时公孙述意外重伤,临死前将这蜀国基业托付给延岑,这阴差阳错之下,延岑又成为了汉军一统天下最后的敌手。 延岑想必也被这天意所折磨吧,他终于放弃了,在公孙述去世次日投降,随后统帅吴汉因成都抵抗汉军大为恼火,时日长久,损兵折将,这些念头闪过吴汉脑中,当即灭延岑满门,让汉军大肆屠掠成都。这是他一生最后一败,第五败。 “延岑一生,奔走荆益,攻伐雍凉,险成于京辅,卒亡于成都,三起五败,矢志不渝,如此坚韧不拔,永不言弃。死中求生之人,怎能不称为人杰呢?”陈冲正视刘备道:“如若武安王兼有善政,心有仁义,有邓破虏之军才大略,未尝不能成大业,如陈某所言,英雄正当如是,不知刘君以为然否?” 刘备肃然行礼,正色道:“陈君所言,正备所思所想,人无善心,不能为君,人无恒心,不能成事,自知还需自胜,复礼还需克己,英雄正当如此!” 第三章 结义 刘备虽然在幽州已经闯下的不小的名头,但那仅仅是因为幽州学风不盛而侠气纵横的缘故,涿县东西皆以刘备为大侠,加上刘备本身又是幽州大儒卢植的弟子,才能够在幽州站稳脚跟。 但幽州是幽州,边郡子弟到底是异类。随着卢植在雒阳的游学给刘备开了眼界,但与名族子弟的交往也让刘备深深明白,这都是一群眼高于顶的人,这也是一群腐臭不堪的人。 以家世学问为凭据,对于进不去他们圈子的人不屑一顾,这大大挫伤了刘备的自尊心,他是志比天高的人,哪怕他现在不知道自己的“志”是什么。所以刘备虽随着卢植游学数年,却越发不爱研究学问,反而爱与各路侠士结交,但这不代表他的内心深处不渴望能受到士人的认可,跟随卢植多年,老师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个儒士之梦,一个治国平天下的梦想。 刘备向来面色肃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觉得自己一颗雄心微微发烫,他强忍情绪,对陈冲问道:“与陈君相谈,更胜醇酒,不饮而人自醉也,刘备不才,今欲与君深交,还未问君由何处而来,而往何处而去?” 陈冲收拢衣袖,正襟危坐道:“在下颖川陈冲陈庭坚,今年方十九,从雒阳来此处,素闻幽燕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欲以为友耳。今访得长生,昭翼二友,本以为收获颇丰,不意今日又见刘君,幽州之才可谓丰矣,幸甚,幸甚!” “颍川陈庭坚?”刘备忽而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又默默在心中重念了两遍,忽而想到自己在洛阳游学时的一些奇闻轶事,继而恍然大悟,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但身旁的族弟刘德然与张世平一齐失声道:“颍川陈庭坚?阁下便是颍川太丘公之孙,熹平龙首陈庭坚?” 这话说得在座众人一头雾水,除了与张世平同为冀州大商的苏双也脸色一变,忍不住用目光再三审视陈冲,陈冲端坐如山,只稍行拱手之礼,淡然道:“承天之幸,冲不过以家祖为靠山,赢得些许薄名而已,不意在幽州也有人知天下有陈冲,冲窃喜不已。”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单说一个人名并不会有人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把名号摆得又臭又长,别人就会把你当成个稀罕宝贝,陈冲对这种心理深恶痛绝,看到众人的眼神变化也只能心中苦笑。 但刘备深知这时代扬名的重要性,他赶紧摆低身位:“陈君莫要自谦,我前年随老师游学雒阳时,虽未能有幸见到陈君舌战群儒的风采,但是那场论战早已轰动文坛,老师名下学子有近千人,几乎无人不谈论陈君的言论,刘备学无所成,却也知陈君熹平龙首这个称号,绝无高抬,只不过恰如其分罢了。” 随后他又向各位迷惑的同伴解释道:“诸君不知,这位陈君可是名震京华的大儒!熹平六年时,陈君于太学中与五经博士论战,十四名五经博士,被陈君悉数骂退,竟无一人能在经学上胜过陈君,因陈君之故,古文经得以被陛下大用,郑公也被征辟为经学博士,卢师对陈君的学识那真是赞叹不已啊。” 听到“大儒”二字,陈冲就已经在苦笑了,再看到众位豪侠的倾慕眼神,陈冲更是浑身不自在,如果不是他有不得不在此的理由,恐怕早已经夺路而逃,不得已,他只能继续在这里进行徒劳的辩解:“刘君过誉,我早先便曾说过,我并非儒生,更厌恶孔丘学说,还望刘君勿要再说了。” 众人不由得惊愕万分,但陈冲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这方面,转而向刘备说笑道:“刘君来,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这两位好友。” “这位是关寿关兄,本字长生,本是河东解良侠客,前年在解良,有豪族当街抢掠妻女凌虐幼小,关兄路见不平,遂杀豪强而走,路上与我相识。关兄胸中有不平之气,怜弱之心,张道之胆,依我所见,关兄可谓国士。” 关寿虽然自视颇高,但国士之称他自感属实担当不起,毕竟史书明文记载的国士乃是汉相萧何对淮阴侯韩信的美称,好在脸色他人并不看出来变化,只能连连说道:“陈君谬赞,在关某看来,陈君才是国士,关某至今还是待罪之身,哪里当得如此美誉?” 刘备哪里会在乎,神色郑重地与关寿说道:“关兄路见不平,不畏豪强,为之背井离乡,隐姓埋名,非大丈夫不能如此,陈君所言非虚,请受玄德一拜。” 说罢却是三拜,然后谈笑道:“本来是一拜,但我此行来本来主要是拜访关兄,张世平张君引荐来见君,我与陈君相谈,险些忘记了关兄,是我的罪过,所以不得不再拜,再一想到关兄乃是三河中人,家居京畿重地,边郡子弟忍不住又再拜了一拜,还往关兄勿怪。” 又请张世平与关寿相晤,互叙来时往事,原来张世平由冀州入幽州时,路过恒山时,马队被两只饿虎拦路,前方的马队受了惊吓,倏忽间便扰乱了队形,两个骑士甚至被颠下马来,危急之下,眼看是没有活路了,关寿自林中而出,一刀斩掉一虎头颅,然后与另一虎相搏,竟钳住老虎血口,力拔虎舌,饿虎吃痛落荒而逃,未逃得多远就流血过多瘫死在地了。 老虎舌头多有倒刺,对人肌肤稍加舔舐便是皮开肉绽,但关寿竟能虎口拔舌,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的猛士。众人本来只觉得关寿雄武,但听闻关寿事迹之后,莫不咋舌,于是愈加尊重,望之如望泰山。 陈冲笑而不语,只是随后又把在一旁的张虎拉了过来,又向刘备介绍道:“刘君,这位也是我的好友,张虎张昭翼,也深得张公神力,你别看他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但是昭翼是外粗内秀,有霸王之武艺,也有巧变之心机,能与龙虎斗,也能为锦上花,只是脾气确实暴躁了点。” 张虎瞠目道:“陈君,你前面那几句我是非常受用,就是这最后一句我却不敢苟同,你来我家已有旬月,不知我张虎哪里亏待了你?” “你呀你呀”陈冲哑然失笑,刘备亦是神色肃然,抱拳拜道:“非常之人,当以非常之礼待之,张兄神力,我在房外院中便能窥得一二,不意我涿郡还有如此豪杰,我刘备自以为雒阳游学后眼界大开,今日一行方知自己还是目光短浅,还望长兄不吝赐教,与我同游。” 一旁的张浑笑道:“刘君如此多礼,倒是显得我儿无识了。我听闻君家有一株百年古桑,高五丈馀,遥望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都说此树非凡,说君家当出贵人,今日意见,果然不同凡响,还望今日诸君留宿鄙门,我为君等设宴。” 这句话说中了刘备心中的秘事,他儿时就耳濡目染刘秀应图谶而登大位的故事,虽然常常因为出身而被人贬低,但只要一想起这株古桑,他又强作振奋,自家有如此异象,自己又岂能是常人?如今被人提起,刘备抖擞精神,慷慨回道:“我常常为之忧惧,深恐自己德性微薄,不能成就大事,深负人望,张公之言,备自无不可,今见诸位,恨不能早识!” 于是献上自己射猎的野物,与众人欢饮达旦,喝光了张浑拿出的酒水,又喝光了张浑珍藏的另一坛好酒,而后又喝光了一行人携带的新酒,有人唱起边疆的民歌,有人拿着剑跳了一遭如云的剑舞,还有人喝得人事不知,吐了一地。 众人皆是烂醉如泥,等到刘备再次清醒的时候,夜晚将尽,天上星光闪烁,天幕逐渐泛起青光,想必不久就是日出朝霞了。 房中一行人东倒西歪,不讲姿态的躺了一地,身上邋里邋遢,不知何时身上都披了一层薄被,想来应该是苍头待众人都醉倒后加的。刘备稍微觉得有些气闷,便整理了下衣衫走到院内。 忽而传来一阵“咕——”“咕——”的长啸声,这声音刘备很熟悉,是夜枭的声音,不过刘备倒是很少在民居中听到,只因在古时夜枭大多被认为不吉之鸟,常为人所驱赶,久而久之,夜枭自己也明白应该在何处落巢。 他追寻声音的来源,却看见院角一株桃树下,一人蹲坐水畔,靠树望云,肩上正停着一只灰白的鸮鸟。 不是他人,正是陈冲。 他望见刘备,颔首一笑,随即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无词的曲子。 那曲调犹如清风吹拂,掠过溪涧,穿过松林,冲过岩隙,绕过山巅,倏忽间吹到云霄之上。继而又舒缓下来,曲调转为潺潺流水,在云海之间静静流淌,水下有飞鸟,水下有奔马,水下有一轮辉煌无比的旭日。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那轮辉煌的旭日缓慢又坚定不疑地从溪水中升起,背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伟大且苍茫,似乎谁也无法抗衡,只能看着它冉冉升起。 终于,那太阳完全露出了它的面容!刹那间,光芒大放!飞鸟,奔马,云海,溪水,都在一瞬间消融,无影无踪,偌大一个天空之上,只有一轮朗朗的明日,普照在大地之上! 清风欢呼着,歌唱着,然后,万籁俱静。 一曲听完,刘备睁开双眼,望见陈冲含笑,轻抚肩上的夜枭,他忽而想起同乡郦炎所写的《见志诗》,情之所至,让他忍不住吟咏道: “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 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 舒吾陵霄羽,奋此千里足。 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 贤愚岂常类,禀性在清浊。 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 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 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 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 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 念到“山岳”二字之时,一缕霞光刺破天幕,刘备冥冥间乎有感应,蓦然回首,却见关寿张虎两人站在他背后,神色肃穆。 不知为何,刘备自然而然地问道:“三位,刘备少孤,家父早亡,与家母相依为命,奈何家母四年前也已撒手人寰,刘备虽有宗族,但却无嫡亲之人,在世上如孤魂野鬼,胸怀壮志,却惶惶不可终日,今见三位,一见如故,刘备不以自己德行浅薄,斗胆愿与三位结为异姓兄弟,何如?” “刘兄名扬州郡,今虽尚无功名,却是汉室宗亲,成就大事,无非早晚而已。龙潜九渊,方能腾于九州,今关某不才,待罪之人,得蒙刘兄不弃,愿以兄侍之。”不知因何所感,关寿这一番言辞情真意切,他接着说道:“关某家人早亡,亦是茕茕孑立,了然一身,如刘兄不拒,自今日始,世上再无河东关寿,只有刘玄德之弟关羽关云长!” 张虎在一旁涨红了脸,看几人如此壮怀激烈,心中也是羡慕非常,但让他说也实在说不出来,最后憋出四个字:“俺也一样!” 如此场景,陈冲忍不住调笑道:“昭翼,你这个一样也是要改名更字吗?” 张虎瞪大了环眼,振声道:“如何不能?张虎此名我本就不喜,这年头多少人名作虎豹的,还望刘君帮我改一个。” 沉吟少许,刘备灵光一闪,便笑道:“既然如此,昭翼,你不如更名张飞,表字翼德吧,愿我四人,备羽冲飞。” “好!”听了这个名字,张虎欢喜得忍不住抓耳挠腮,大叫道:“从今天起,我张爷爷改名叫张飞张翼德啦!” 随后刘备满带期盼之情地望向陈冲,陈冲也看着他。 这是名流青史传为佳话的三结义,是一种代表着友情的至高传承,陈冲忽而有些畏惧,这一世他殚精竭虑,却还是不知自己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值得人相信托付的人,前面的路有多艰辛,刘备不知道,但是陈冲知道,那是比延岑还要痛苦得多的人生。只是延岑最终向命运投降了,刘备还没有投降。 我会被命运击败?还是会被命运毁灭?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自己这些年来见过的许多人:袁绍、曹操、孙坚、皇甫嵩、陆康、卢植 陈冲忽而笑了,自己其实已经做了抉择,没有什么必要再欺骗自己,天下的路本就是给天下人走的,历史不会欺骗后来人。 他于是上前拜倒:“我愿以刘兄为兄。” 等到所有人都悠悠醒转,已经日照当空,几缕烟香缭绕,众人走到院内,只看见四人已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焚香再拜而说誓道: “念刘备、陈冲、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第一章 颍川无大贤 中平四年,已是黄巾之乱被平定的第四年。四年前,汉灵帝以为黄巾已灭,社稷已安,便更改年号,弃光和而为中平,以为大乱平定,汉祚悠长之意。只是这四年以来,国家政局却越发显得混乱不堪,天下大事也显得越来越不可作为。 有识之士纷纷劝谏灵帝励精图治,改正时弊,因此国家政令频出,结果却收效甚微,好在时局虽然恶化,但大汉养士四百年,仍不缺乏能吏干臣,虽然大汉这四年来,看似摇摇欲坠,但仍然每次都能转危为安。 但危局仍然不见有丝毫消弭的迹象,这使得不少干臣心怀忧思:朝廷到底还能如此多久? 在一片古怪又沉默的氛围中。八月,颍川郡传来一个世人早有预料、但仍然震惊天下的消息:“太丘公”陈寔,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生气,远离了这纷纷扰扰的尘世,魂归到无声的九泉下。 一个八十老人死去了,他生前担任官职最高不过县令,海内外却有三万余人赶赴悼会,前来许县的车辆数以千计,其中不乏高官显贵,皇族士子。 颍川的年轻士子望着陈氏门前车水马龙,麻衣白冠如云满山川,忍不住私底下议论道:“太丘公”过世的场面,怕是连“有道公”郭泰都远远不及,昔日听闻郭公会葬时“自弘农函谷关以西,河内汤阴以北,二千里负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涂”,还以为已是夸张已极,今日才知何为“海内归心”。 但这还不是极点,在七日之后,现任陈氏家长陈纪领颍川陈氏子弟出许县十里,迎来了中郎蔡邕。蔡中郎是现如今文坛的领袖,被圣上委以续写《东观汉记》及刻印《熹平石经》的重任,且精通音律、经史、辞赋,又精于擅篆、隶书,是故有“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的评价,于是每逢国家大贤逝世,朝堂便请蔡邕为其书刻碑铭,如“有道公”郭泰的碑铭也是出自蔡邕之手。 但这很显然还不值得陈纪出许县十里相迎,最多在城门恭候。只是蔡中郎此行还有一重身份,作为现如今国家最高掌权者——大将军何进的使者,来为陈寔赠送悼词,也是代表国家给陈寔的一生做一个最终的定论。 蔡邕在灵堂前打开悼词,陈寔的子侄后辈以及学生们齐刷刷跪倒一片,只听蔡邕用一股冷酷又悲凉的语调抑扬顿挫地念道:“征士陈君文范先生,先生行成于前,声施于后,文为德表,范为士则,存晦殁号,不两宜乎。” 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陈寔被谥为文范,意为士人文德之表率,美溢莫过于此,陈纪等人叩首谢恩,感动万分,一时传为佳话。 但蔡邕来此,还有一件事是颍川陈氏非常在乎的,就是蔡邕此趟前来颍川,还从雒阳带回来一个人。 一名让颍川陈氏又爱又恨,带有三分崇拜、三分忿恨、四分担忧的青年。 等陈冲换好麻衣,拜祭过祖父陈寔之后,陈纪赶紧安排陈群把陈冲拉到别院里叙话。刚进了屋,还未说上几句,陈冲便听见门外上锁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阵“叮叮咚咚”的钉锤之声。 陈冲倒是面不改色,自己从来行礼里掏出一包茶叶,用房中刚好煮开的热水细细砌了一壶茶,先给陈群斟上一杯,随后给自己斟满,朱红的陶砂茶叶渐渐舒展发绿,陈冲细品了一口,渐渐展颜微笑,随即向苦笑着的陈群笑道:“长文,别干坐着,这是乃兄我从庐江找的茶叶,如用秣陵虎突泉煮之,余香如缕,引人登仙啊,可惜家乡无泉,味稍得减,也不失为佳物。” 陈群依旧是苦笑摇首,伸手轻碰茶杯,随即又缩回手道:“族兄,如今正是八月,烈日如蒸,汗如雨下,群饮冰尚觉不足,又哪里喝得下你的茶啊。” “正因为天热,长文。”陈冲轻轻转着手中茶杯,正色道:“如今酷暑将去,世人皆是心浮气躁,我等当定气宁神,思天下来往,纵使泰山倾倒,东海枯竭,也当面不改色。” 说到这里陈冲又忍不住笑了出来,指着房外正拿铁锤铁钉封死窗户的苍头们,继续说道:“你看阿伯和阿父一股兴师问罪,要把我禁足三年的气势,我不也安之若素?长文你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 陈群摇首道:“族兄,不是群多话,你要是这个态度对待阿父和阿伯,那他们不是看起来要把你禁足三年,是就准备把你禁足三年,你还是收敛一下你这股散漫的性子吧。” “由他们去,孔丘很多话我不同意,但是小杖受,大杖走这个道理我还是赞成的,阿父阿伯他们讲道理我也可以和他们讲,他们不讲道理我走就是了。”陈冲不急不徐,又品了一口茶水,悠然道:“还有,长文,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什么不合礼数当作散漫,礼数是心意的体现,心意到了,礼数到不到也只是虚数罢了,假若心意没到,礼数周全,你也只是把活人死人都折腾了一通。” 陈群还欲再说,却不料陈冲兴致寥寥,摆手止住话头,忽而高唱起诗歌来: “乌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树间。唶我! 秦氏家有游遨荡,工用睢阳强,苏合弹。左手持强弹两丸,出入乌东西。唶我! 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飞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 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唶我! 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复得烹煮之。鲤鱼乃在洛水深渊中,钓竿尚得鲤鱼口。唶我! 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这首《乌生八九子》乃是新传的民间歌谣,陈冲每到一地,必到当地采风,然后辑录下来,寄回颍川家中,陈群还记得陈寔生前已经累得睁不开眼,还是喜欢让自己在一旁念陈冲辑录的乐诗,所以此时陈冲歌声一起,陈群便忍不住在心中随他一起默默念道。 这首诗大意是讲一只乌鸦好不容易养大了几只幼乌,迁徙之时被秦氏浪荡子倏忽射死,死前自哀自叹,不停地发出“唶我”的悲鸣,但它随即又自我宽慰道:“白鹿”、“黄鹄”、“鲤鱼”都同它一样常常不得好死,“各各有寿命”,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多说的呢?“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这自我宽慰却是如此沉重,难道普天之下,却没有生灵得以安稳立足的地方? 听到这里,门外的苍头不知是心有所感,物伤其类,封窗的动作也迟缓下来,陈群本来有很多话想对这位兄长述说,此时竟也一时间烟消云散了。 “混账东西!”却不料平地一声惊雷,房门骤然大开,一名老者快步走入房内,当真是动如霹雳,随即对着陈冲劈头盖脸地骂道:“你阿翁以文德享誉海内,三拜三公而不就,九辞高位以守心,被朝廷追认为文范,我颍川陈氏得以名扬天下,怎么偏偏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东西,回来不想着为你阿翁守灵,还在这里唱什么‘死生何须复道前后’,孙辈里你阿翁慈爱以你最多,你就是这么报答的?” 不料陈冲望着他,竟是一动不动,良久以后,陈冲长叹一口气,随即拜倒:“儿多年未归家,不意阿父发鬓斑白,是儿之过也。” 陈夔一时怔住,看着眼前这个十余年未归家的儿子,才恍然想起他已经二十有六,快近而立之年,而自己也在知天命耳顺之间,老父陈寔去世前,兄长陈纪在朝堂为官,陈氏全靠自己操持,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是一个老人,而陈冲是一代新人了。 他依旧批评道:“这时候你就会这一句来糊弄你阿父?”语气却是缓和了许多。 陈冲站起来,整理袖子喟叹出言:“阿父知道,儿向来不好虚节,若不是想见阿翁最后一面,儿这趟也不会回颍川,只是国家大事要紧,儿确实不能在这里蹉跎多日,想必阿翁在时,也会谅解儿的。” 这话真是包含六分真情四分自傲,陈夔素来被这个儿子气得不轻,这时候和他多说了几句,竟反而被气笑了:“怎么,大汉离了你这个熹平龙首,再世吴起,说不得就和魏楚两国一样,江河日下,不日便要亡国?” “阿父过誉了,有没有孩儿,大汉都将不日亡国,我只不过是略尽心力,希望能多少救下一些百姓,少有一些穷苦人在死前,像孩儿一样,唱这句‘死生何须复道前后!’罢了。” 如此荒悖大逆不道之言,陈冲说得水到渠成,但是他在“死生何须复道前后”格外加重了咬字,说完又忍不住被词中的哀情所感染,陈夔还未发作,他又低首继续轻轻说道:“阿翁何其幸也,离世之际虽无陈冲在侧,还有阿父阿叔侍奉于前,但国家分崩,四海鼎沸近在眼下,陈冲虽不才,也要救苍生于水火,今天见过阿翁阿父这一面,陈冲便只有一句话。” 他忽而抬首正视这一世的生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 就在陈冲在和陈政对话之时,陈纪正在卧房内接待中郎蔡邕、同乡荀爽等同僚。 陈寔去世,对陈纪而言,人生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崩塌了,陈寔的美德对于其余人来说,多是传闻与谈资,但对于他这个长子而言,是几十年的舐犊之情,这些年来朝廷征辟陈寔不成,便屡次征召陈纪,陈纪虽多次拒绝,但在陈寔的安排下,终究还是入朝为官,数年来没有时间归家探望老父,已是心中亏欠,但在朝中这些年公务缠身,迟迟不能休沐,陈寔也从未催促,只是常来信询问长子近况,却不料最后天人永隔。 一念及此,陈纪便觉千刀加身,坐立难安,不过几日,便形销骨立,与往日风神俊朗的陈元方大相径庭。 荀爽与他不仅是同乡同僚,也是老友,见他如此消沉,忍不住劝道:“元方不必如此,世叔去世之际,已是八十有三,人皆有死,无非轻重。世叔一生,名重天下,德披四海,又有儿孙满堂,俊才辈出,想必生无憾事,可以含笑九泉,你如今这般苦楚,世叔想必也不愿如此。” 陈纪一言不发,解下白巾遥望门外晴空白云,云纤变化,如琢如磨,他良久才叹道:“四年前,我曾对家父坦言,如今朝堂是非丛生,魑魅当道,我实在无意应召为官,且家父身体且安,我身为长子,不可不在身旁侍奉,但家父心念庭坚,还是让我去朝堂为他照应一二,我也只能从命,我不是未曾想过今日,只是情之所至,虽知也无用。” 这番话情真意切,一向荀爽表示自己理解他的好心,二又表示自己理解归理解,但是情感自然流露,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荀爽也不能不点头称是,感叹道:“世叔这一走,‘颍川四长’便无人在世了,二十年前,我颍川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文风之盛,天下莫过于颍川。只是自党锢以来,李元礼身死,我颍川便江河日下,后有蛾贼兴起,又有多少贤人名士惨死贼手,如今世叔也撒手人寰,国无大贤,恐非善事啊。” 蔡邕本来也随陈纪感叹不已,此时听荀爽言语,却摇首笑道:“慈明此言,不是调笑天下吗?颍川俊才,以你荀氏最为盛,不说你荀氏八龙,在你子侄一辈,前有文若、休若、友若、仲豫四人,孙辈后又有公达、仲茂、叔阳三人。” 说起青年才俊,蔡邕作为文坛领袖,犹如如数家珍:“特别是文若,南阳何伯求称其为“王佐之才”,文脉之昌,莫过于此,世上又有几族能与你荀氏相提并论,我看国事将来,少不得要依靠你荀氏啊。” 这一通话半是客套半是恭维,荀爽受用之极,但他不知怎地,看起陈纪,便想起一人,只能摇首叹道:“蔡中郎高抬了,在此处大家尽是名士,我也不假意自谦,文若确是我家子弟第一,放眼天下,少有亚匹,何伯求那句‘王佐之才’我是敢替文若认下的,但文若外圆内方,能识人才能却不能知诡谲,守成有余又开辟不足,不瞒你说,蔡中郎,我常常会有文若将来误入歧途而自害的担忧啊。” “不至于此”聊到此处,陈纪强作精神插话道,谈论天下名士风评,既是对朝堂黑暗的反抗,也是一种消遣。蔡邕荀爽聊起这个话题也是有帮陈纪转移注意的意思。 只见陈纪从一旁的桌案上拿出一卷竹简,一手轻拍,另一手虚握,他往下说道:“文若性情光明,虽不识诡谲,但君家岂止文若一人?公达为人磊落拓达,又擅谋利画策,有他相助,荀氏必能趋利避害,发扬光大,慈明你多虑了。” 不料荀爽不以为然,连连摆手道:“元方你这话就大谬了,天生万物,都唯有自强自立,公达自保足矣,却哪能助他人自保,鸿鹄翱翔九天,岂能携鲲鹏而飞,如若文若有想不开的时候,公达不自量力,那我荀氏才恐有不忍之祸。” “杞人忧天,杞人忧天。”蔡邕听到这里不免充满荒诞之感,笑谈道:“如果以荀氏高门,尚有不忍之祸,那我家恐怕早已一抔黄土,不知寻访何处了,如今朝局固然困苦,却也还未到和熹邓太后时期那般艰难,二君多虑了。” 此言一出,陈纪荀爽二人皆是不以为然,让蔡邕自以为宽解二人,却讨得老大没趣,不由忿忿道“那以二位之见,如今天下士子,还有谁能如太丘公般,四海归心呢?” 陈纪沉吟少许,答道:“以如今见,身负四海之望者,唯有宗正刘虞刘伯安,与都乡侯皇甫嵩皇甫义真了,一人仁德晓喻八荒,一人用兵天下无匹,一文一武,正可谓国家栋梁。” 荀爽颔首道:“我亦以为然。” 蔡邕又问道:“那以二位之见,海内青年后起之秀,谁能为士人表率,领袖群伦?” 陈纪脱口而出:“那毫无疑问,必是汝南袁本初。” 荀爽此时却是另有看法:“元方为何言不由衷?” 陈纪停下手中节拍,笑问道:“慈明何出此言?” 荀爽反而不徐不急,以手抚须,用一种奇异地眼神打量陈纪,待到陈纪颇感不适,荀爽才笑道:“元方你方才以刘伯安与皇甫义真为重,深思慎取,方才结语,而你谈及袁绍,却立答无豫,可见非真心之言。” 陈纪立即反问道:“袁本初之德,世有公论,先丁母忧,又行父服,爱士养名,累世台司,所遇莫不倾心折节,争赴其庭,如今袁氏之门,较昔日天下楷模李元礼何如?‘登李膺门如跃龙门’,依我之见,袁本初之门,只逊天家。中郎问我士人表率,那除了袁本初还能有他人?” “不若君家陈庭坚。”荀爽笑答道。 此言一出,陈纪默然,他只有继续用竹简敲打自己的掌心。 荀爽于是再重说了一遍,随后他意犹未竟,又补充道:“袁绍之德,不过虚德,未曾见于国有何作为。但君家陈庭坚,彷佛三代之贤,以冲冠幼龄,而开风尚之新,其人其才,能文能武,世所未见,我家文若公达,远有不如,我还记得世叔在世时,常说:‘陈氏有陈庭坚,可垂于青史矣。’世叔溢美至此,元方你却只字不提,你对庭坚不公啊。” 陈纪只是继续默然,他站起身来,望着陈氏内外满处的白幡白联,不知心中想着什么,只是过了良久才说道:“庭坚,庭坚他天授英才,生降我家乃是天幸。”说到这里,他想继续评价陈冲,却又找不到词汇,不得不黯然道:“以家父之言,固然如此,只是他锋芒毕露,才华横溢,于人中如天山之于小丘,我每思之,深为之惧,恐他为天下所不容。” 他随即又对蔡邕叹道“中郎,我在朝中,多有难处,皆因庭坚而起,只是他如此年轻便能为国家排忧解难,我亦不失欣慰之情。只是如此下来,刚极易折,我陈氏处事,向来是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才有如今海内名族的美誉,自庭坚成亲以来,我为避嫌,与您少有往来,还望你莫怪才是。” 蔡邕摆手笑道:“元方哪里话?我为小女能谋得如此良缘,只觉三生有幸,哪里还能嫌怪呢?”随后他又正色道:“只是元方,你当真打算把庭坚禁足三年?如今朝廷多难,正要倚赖庭坚之才,他又身有博士祭酒之职位,不太易为吧?” “不易为也要为!”陈纪坐回席间,斩钉截铁地说道:“昔日蹇常侍向陛下保举耿鄙为凉州刺史,为庭坚所谏,陛下不从。如今凉州事败,耿鄙全军覆灭,还连累了傅君侯身死,政局动荡,说不得阉宦便要拿庭坚动手泄愤,我现在不把他禁足,再过两月,不知他还是否有命在!” 他随后向蔡邕拜礼道:“中郎,还辛苦你把阿琰也接过来,让他二人夫妻团聚,我打算以丁忧之名,立刻辞官,这段时间顺带也在家,好好磨一磨这个小子的性子。” ———————————————————————— 陈夔把陈群从房中拉走后,陈冲立马便听到上锁的声音,让他不免失笑,窗户也都被苍头们封死,陈冲只能透过窗户依稀看见院内的那棵老桑树,到了夜里,天色黯淡下来,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好在禁足是禁足,晚饭还是送的。苍头从门洞里递过来,陈冲定睛一看,还是现切的生鱼脍,旁边配了黄芥末与酱菜,加上一碗清白的鸡汤,都是陈冲爱吃的。只是餐盒内只放了一根蜡烛,让陈冲心中腹诽道:这是让我吃完了就睡?阿父阿伯你们养一个六百石官员,就是像养猪一样养吗? 鸡汤要趁热喝,不然就没了味道,陈冲却没有细品,端起来如牛饮般一口喝了个干净,而后直接倒在床上,几日赶路也算劳累,没片刻便沉入梦乡。 不知到了何时,陈冲迷迷糊糊听到有声响,还有人轻声唤他:“陈君陈君” 一个激灵,陈冲直接翻身起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蹑手蹑脚走到唤他的窗边,细声回应道:“我在,是文长在外面吗?” 那人高兴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是我!陈君,我找你找得好苦啊。”陈冲连连作嘘让他小点声,他才低下声音来,但话语间情绪还是非常兴奋:“陈君,你家是真的大,我险些迷了路,要不是你说你一定在封死了门窗的那间屋子里,我怕是要找上三天三夜呢!” 陈冲忍不住打断话头,低声问道:“文长,你晚上吃饭了吗?” 那声音一下低沉下来:“我找陈君找了半日,还未吃过呢,陈君一说,我才发觉腹中空空,颇为难耐。” 陈冲此时忍不住轻笑道:“这都是小事,文长,你先把这窗户劈开,注意不要太大声,你进来我再和你商量。” 那人应了一声,陈冲往一侧退了两步,扶住窗框,只见一道剑芒闪烁,封窗木栓断为两段,木窗大开,如霜的月辉洒进房中,陈冲正见魏延立在窗外,日后的名将如今还正稚嫩,腰配长剑,头戴赤帻,一身少年游侠打扮。 陈冲赶紧招呼他进来,端出鱼脍道:“文长,我这里正好还有些鱼脍酱菜,你先将就一番,吃完了我们便出门。” 魏延翻窗进来,也毫不客气,手抓着鱼脍便往嘴里喂,含糊不清得问道:“陈君,我看这院门锁的严实,剑是斩不断的,这院墙又有一丈有余,我翻得过去,但陈君你能吗?” 陈冲笑道:“翻是翻不过去的,但我这院内还有一株古桑,我自幼爬惯了,出去不是问题,只是你来时可见周围都熄灯没?” 魏延又抓了点酱菜,一口咽下,而后道:“陈君放心,如果不是周遭熄灯,我也不敢唤君。君家亲属,都当尽数入眠了。” “那就好”陈冲叹道:“家祖离世,我不能不回来见他一面,只是见时容易别时难,我看阿伯阿父对我成见已深,再待今日,说不得便难以抽身了,如今大事危急,我也不能不返,文长,辛苦你陪我走这一趟了。” 魏延如风卷残云般解决掉鱼脍,随即笑道:“陈君哪里话,能陪陈君走这一遭,延求之不得,时候不早了,陈君,我们也抓紧出发吧。” 陈冲含笑称是,于是与魏延攀树而出,跳下院墙,而后沿着小路穿过高阳里,只要出了逊丘,便是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不料刚从小道间出,转了个弯,陈冲迎面便撞上族中长辈,陈纪、陈夔、陈勘、陈洽、陈信、陈光等陈寔嫡子尽在此处,岳父蔡邕也站在一侧,和陈群对他使着眼色。 陈政面无表情,对陈冲说道:“庭坚方才归家,不为祖守孝,如今又要何往?” 陈冲被长辈打了个埋伏,倒也面不改色,一拜之后,好整以暇地回道:“如今羌乱难平,朝廷无可奈何,冲虽人微言轻,也当尽力而为。先前袁本初上书陛下,望调匈奴之兵以平羌乱,冲以为此乃乱命,已上书陛下,荐左车骑坐镇凉州,冲随左车骑同往,形势危急,冲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家长见谅。” “那你以孝字为何?一面之后,便算尽孝吗?”陈夔冷哼一声,对陈冲厉色问道。 陈冲慨然答道:“忠孝本难两全,但祖父为天下楷模,文人典范,我身为陈氏子弟,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后天下知陈氏后继有人,不辱祖父文范之谥。” 陈纪厉声道:“你当真不肯留乡?!” “念西北苍生之苦,我辈岂能独善其身?” 良久,陈纪叹道:“也罢,也罢,你话说到这里,我陈氏池浅,终究容不下你这熹平龙首。”但随即正色道:“可你要记住,你一言一行,不止代表你自己,还代表着颍川陈氏的家声,上上下下的性命!你不惜身,却也不惜族人生死吗?” 陈冲再拜道:“谨遵家长教诲,陈冲理会得。” 随后陈夔签来一匹高头大马,将缰绳交予陈冲,说道:“这是乃祖为你备的千里驹,名作青隗,望你一路顺风。” 陈冲不料家中准备如此周至,一时间也有些愧疚,随即拥住父亲,叹道:“陈冲对不起阿父。” 他随即登上青隗,众人为他让出一条道来,陈冲便拉魏延上马,对每个长辈都行了一礼,就欲架马奔腾。不意身后生父又问道:“你这一去,打算何时再回?” 陈冲转首望去,月辉之下,陈夔花白的鬓角如星霜点点,这让陈冲忍不住内心黯然,但他一想到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一股激昂之情涌上心头,他手持马缰,朗声回道: “阿父,陈冲自幼早已立誓于天地之间,如不能匡扶四海,致天下百姓以太平,陈冲绝不回乡,此言此誓,犹如大河东流,绝不反复!” 望着远方陈冲策马奔腾的烟尘,蔡邕忍不住对陈纪感叹道:“元方,庭坚这一去不返,我颇有感触,庭坚之后,颍川怕再无人能称贤士啊!” 第二章 太学雒阳南 陈冲魏延两人出了许县,经打听颖阴的贼患还未平定,只能按原计划绕路,接连渡过潠水、颍水,而后沿颍水一路西行,过颖阳阳翟。 行至阳翟时,陈冲想起许多儿时好友,多年未见不知近况如何,本欲进城一叙,但又念到朝中形势尚不明朗,时间不容挥霍,最终过城不入。从阳城再渡回颍水之北,平原地势陡然险峻,群壑横布,嵩高山巍巍如天柱,从山壑之间翻过,轘辕关赫然在望。 中平以来,陛下虽然仍然举止荒唐,但黄巾海沸,仍然给他敲响了警钟。毕竟黄巾鼎盛之时,不仅遍布八州,震惊天下,最重要的是黄巾一度攻占整个南阳郡,半个颍川郡,南阳乃是光武帝乡,而从阳城至雒阳,不过两日可达。 陛下由此格外重视东都防务,下令命大将军何进率左右羽林军、北军五校在雒阳周遭修缮八关,而后又征召京畿恶少年,作为八关守军,增设八关都尉,统筹八关事务,以拱卫东都,保证即使南阳、颍川、河内等地全部沦陷,雒阳也固若金汤。 陈冲过关时身穿朝服,手牵骏马,一眼便知是大户人家,关兵不敢盘剥,问过身份后便礼送陈冲过关。等陈冲回首望城,轘辕关在地平线上犹如红砖,他忍不住感叹道:“文长,你知道我每次走过这轘辕关有何感想吗?” 魏延还是十六七的年纪,第一次随着陈冲进入京师,处处感到好奇兴奋,他也依依不舍地回望轘辕关,说道:“陈君所思,延怎知晓?不过以我看来,如此险关,没有数万精兵,如何能破?” “你这是寻常道理。”看着魏延如此雀跃,陈冲也忍不住失笑,他只能放慢语调,语重心长地说道:“文长,你要记住,世上之事,多不能用寻常道理去想,必须要多想,想想最坏的情况,再想想最好的情况,再问问自己,自己和对方的境遇,更适合哪种情况。” 他翻身上马,不再看背后的城关,感叹道:“吴起曾经对魏武侯劝谏,国家安危,在德不在险,纵有山河之固,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又有何险可守?” 而后一路无言,过缑氏、偃师,沿着洛水直入东都。 说是入了东都,严格意义上说陈冲并没有进入雒阳城。只因陈冲在朝堂的挂职是博士祭酒,身为五经博士之首,负责太学相关事宜,因而邸府坐落在太学内。而太学虽是大汉全国最高学府,却设在雒阳城外,开阳门南侧二里处。 却也不是朝廷不重视太学,相反,正是因为太学声系天下,朝廷才选择将太学设于城郊。新莽之时,王莽以儒声闻名太学,大肆笼络太学子弟,将五经博士由每经一人增至每经五人,且大肆扩招博士子弟,汉成帝时,博士子弟不过三千余人,至王莽掌权后,竟达万人以上。 王莽能够篡汉自立,所倚赖者,一乃外戚身份,二乃太学支持。光武帝考虑再三,为了加强君权、掌控舆论,最终决定将太学设置在雒阳南郊。而后汉顺帝在永建元年,花费一年时间,用工徒十一万二千人扩建太学,建成两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太学俨然如一小城。到如今,党锢解除,太学更加昌盛,粗粗算来,太学生已达三万人以上。 陈冲赶到雒阳城郊时,烈日当头,恰是晌午,也是雒阳城外集市最繁忙的时候,鳞次栉比的房屋沿着道路延申过去,远处的雒阳城墙隐隐约约,人声嘈杂喧嚣,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凉州败坏的战局似乎对这颗帝国的心脏毫无影响,如削的车辙诉说着忙碌、繁华、以及漠不关心。 这里正是雒阳马市,来都来了,陈冲索性给魏延买了一匹九原马,而后两人入中东门,左转过三公府,出开阳门,不过三刻钟,太学便依依在望了。 喧嚣气氛顿时烟消云散,魏延驾着属于自己的新马,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天地。 不止是气氛,太学的环境也与众不同:绿竹亭亭,古桑苍苍,小道蜿蜒,绿荫遍地,亭舍间多是卵石铺垫,远处升起袅袅炊烟,路上行人匆匆,却少有人喧哗。忽而两块大石印入魏延眼帘,一左一右,各以朱砂写着一句话: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后方便豁然开朗,砌石铺路,朱门高立,石栏横设,匾额上高书“太学”两个大字,蚕头燕尾,圆转画意。 门前一个小吏正埋头抄写经文,陈冲下得马来,站在他背后看了一会,小吏浑然不觉,直到有路过学子认出陈冲,行礼问候,小吏才恍然惊觉祭酒大人就在身后,向他连连告罪。 陈冲笑着摇首,对他勉励了几句,随后从行李里抽出一本《韩非》赠送给他,随即又招呼魏延继续前行。 门后是一个偌大的广场,大约宽百丈,纵十丈有余,四十六块熹平石碑便安置在此地。此时已无石经落成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的景象,但仍有不少学子对着碑文在广场上讨论经义。 广场后方便是太学讲堂,主讲堂长十五丈,宽四丈,可容纳三百人同时听课,其余讲堂稍小,也可容纳两百人左右听课。继续向南,走过众讲堂之后,便是众位博士的宅邸。 陈冲的宅邸是一个三进的院落,朝廷分配的,颇为宽阔。陈冲带着魏延进来时,迎面便撞上三四个学子,学子们对着陈冲行礼道:“老师安。” 陈冲笑着还礼,一名学子还问候道:“老师,我听闻文范先生病逝未久,老师因故休沐回乡,怎么回来得如此之快?” 陈冲随即正色回道:“家祖病逝,震动四海,会葬之人已多,不差冲一人。更何况尽孝不需灵前,如今国家多难,你我之责,此番我回雒阳,正是要自请外任,恐怕再无多少时间传道授业,你们可不要松懈啊。” 学子们面色各异,面面相觑片刻后,集体颔首应是,陈冲别过他们,将两匹马拴在马廊,便向院内呼道:“阿琰!阿琰!我回来了。” 魏延正奇怪,偌大一个院子,竟没看见一个苍头奴婢,却见厢房间匆匆走出一名女子。见她发作燕尾圆髻,腰缚三边绣夹裙,足下青花蹑丝履,面如晓月,唇若含朱,指似青葱,看来美不胜收。 那女子见他微微一愣,而后行礼致意,随后对陈冲嗔怪道:“庭坚,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急?是不是又和阿伯阿父取闹了?” 陈冲挠头说道:“阿琰,我向来讲道理,除了和你取闹,我还和谁取闹过?”随即抓过女子纤手,捂住自己肚子道:“阿琰,我今天和文长赶了一天的路,腹中还空空如也,你赶紧做两碗麦饭,我先和文长垫垫。” 他看到魏延在这种情景下有些手足无措,又郑重道:“阿琰,这位是义阳魏文长,是玄德的手足,自然也是我的手足。文长,这是内子,你叫嫂嫂就好了,她刚嫁我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而后洗手作羹汤,如今已有数载,保证你吃过一次,没齿难忘。” 这般公然调笑,蔡琰颊飞双霞,但在外人面前又不好发作,连忙抽回了手,美目瞪了陈冲一眼,随即低首道:“那你先去把书房收拾下,让文长在那里休息。”而后又匆匆走回厨房。 陈冲拍了拍魏延,笑道:“文长,跟我走,我给你熏陶一下书香之气。”魏延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问道:“陈君,你官至比六百石,怎么还用嫂嫂下厨,你家没有苍头仆妇吗?” 陈冲背起两人的行李,给魏延带路,笑道:“文长,有些事,没必要交给别人去做,特别是自己能做的,君不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何况,我也不喜欢使唤别人,也没有人喜欢被使唤的。” 魏延听到这些话,有些晕乎乎的,他此时年纪还轻,还未见过太多人间冷暖,但也能感受道陈冲话中的沉重,只是这不能完全解决他的疑惑,他又问道:“陈君,我看你府里还有两进大院,随便给我安排一间厢房便是了,何必搬到书房?” 这个问题让陈冲稍显涩言,他吞吐了一会,只能尴尬答道:“文长,这不是我小气,只是我刚来这里时,觉得这个府邸如此宽阔,就我和阿琰两个人住,颇为奢侈,收拾也收拾不来,便接济了一些太学里的寒族子弟,让他们住在这里,除去刚刚出去的元直、广元三人,还有四十来个太学生,全都挤在这里,结果忘留下客房了,你就将就将就吧。” 说到这里,不意魏延忽而问道:“陈君,你这一身学识道理,都是书中学到的吗?” “有些是,有些不是。文长,有些道理是书上学不到的,有些道理也只能从书上才能学到。”陈冲进门径直把角落的床榻理了一理,答道:“只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如真有人既读过了,也走过了,文长,那他说不得要比我强得多。” 魏延继而问道:“那陈君能教我读书吗?” 陈冲一愣神,忽而开怀大笑,仿佛生平幸事,他拉住魏延的手做到床榻上,把行李丢到角落的床榻上,欣然道:“文长,既然你有此念,我怎会不尽心尽力?” 他当即从书房中翻找书籍,筛选之后,给魏延包上厚厚一摞,笑道:“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但我希望你问我之前,先问你自己,然后自己先答。如此,你才能增益进步,成为国家栋梁。” 谈笑间,蔡琰煮好了麦饭,为两人端了过来,陈冲如同饿虎出笼般,将饭食一扫而光,又问蔡琰道:“阿琰,我走这几天,元常有没有来找过我。” 蔡琰在旁一边为陈冲整理衣物,一边答道:“元常前日来过,说朝事危急,要你回来当日便去找他,不过今日常朝,朝会还未散去,元常应当还未归家,你等会再去吧。” 陈冲陡然变色,将饭碗放在一旁,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袁本初动作来得这样快?” 他随即整顿衣冠,对蔡琰道:“阿琰,如今都快要申时了,酉时元常便当回府,时间虽够用,却也不早了,以防意外,我还是先去元常府上一趟。” 第三章 友谅有元常 陈冲再从太学出发,入开阳门,绕南宫半圈,路过奢靡的雒阳金市,战乱时年,关西大族多有迁徙,从而金价飙升,加上陛下公然卖官鬻爵,而后花销豪费,雒阳金市愈发癫狂,不知滋生了多少罪恶与黑暗。 陈冲放眼望去,路上竟没有一个乞丐,不由得快马加鞭,匆匆而过,如此好的治安,让陈冲忍不住背脊发凉。 金市之后便是西园。西园本是天子平常闲所,但自光和元年以来,天子卖官鬻爵处便在西园,满朝勋贵往来不停,使天子广敛钱财,西园地位也水涨船高,可为雒阳心腹所在。 而今天子修缮八关之后,意犹未竟,又豪掷千金,在西园大张旗鼓地修建军营堡垒。如今工程尚未过半,陈冲路过时,正见大批从三河征召来的民夫们,虽快到秋日,但天气仍然酷热难当,他们打着赤膊搬运建材,监工在一旁呵斥,虽然隔着数丈远,陈冲也能看见他们身上如林的疤痕与如雨的汗水。 陈冲止步少许,这是他的习惯,他在很多年前便下定决心让自己不能对这种情景司空见惯,即使无用。 等到天色稍暗,余辉如麦浪般在天地间漂浮,陈冲再次启程。钟繇的府邸就在西园后方不远处,不过拐个弯,再向前数十步,院前种着几株青梅的便是了。 陈冲上前叩门,一个老苍头打开门洞,陈冲这些年时常往来钟府,他早就稔熟了,忙礼笑道:“原来是祭酒大人,我家主人还未归家,不过他已经吩咐过了,您先到他书屋稍等片刻,我看最多两刻钟,他也就到家了。” 时间与陈冲估计的相差不多,虽然大事紧急,但一个人空着急也毫无作用,只不过白白让人紧张罢了。他整理心绪,对苍头含笑还礼,苍头连忙打开门,领陈冲走进书房,他知道陈冲喜好饮茶,又给他烧了壶热水,给他端过来,陈冲再告了声谢,随即顺手从钟繇书房里抽出一册《汉记》,边泡茶边看。 竹简的重量很沉,一册竹简约一斤有余,能书写的却不过寥寥数百字,但这个年代,这些字迹背后的意义更加沉重,这往往是一个人的盖棺定论,以及他背后无数的失败者。 陈冲手上这册乃是朝廷令蔡邕最新编纂的版本,不过内容却是老内容,乃虞诩传记。如列光武定鼎河北至今,这百五十年来的名将,前五十年第一为冯异、后五十年魁首为段颎,中间这五十年,则为虞诩为独秀。 那时正是和熹邓太后当政,先零羌多次叛乱,攻陷凉并两州,以至于朝廷有放弃凉州先安北防的想法,虞诩先谋划征召两州豪族子弟入京,以为质子驱使两州勇士,卓有成效,而后又出任地方,为朝歌县令则河内平,为坐镇武都则凉州平。因此虞诩一直被认为是边地大臣镇守地方的典范。 陈冲合上竹简,脑海中却忍不住回想月初的战报,恰好此时背后一人对他叹道:“庭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方才回来,不嫌太晚了吗?” 陈冲将竹简放回原处,看见好友正脱下朝服,从房角的衣架换上一件纱衣披上,他忍不住笑道:“元常,我从雒阳赶到许县,再从许县,见到的所有人,都对我说,你赶得太急了,应该停一停,缓一缓,君子以静不以躁,还是你是首个对我说,你来太晚了。” 钟繇看见席案上泡好的茶水,也不问候,直接端起长饮,舒一口气,方才正色道:“庭坚,这不是玩笑话。你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前天,袁本初已就敲定征召匈奴的方案,由大将军上交给陛下,陛下已经盖玺同意。木已成舟,这次征召我们恐怕无法阻止了。” 陈冲听罢也停止了玩笑,来回七八步,而后问道:“我本以为我上次上疏,道理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征召匈奴于国家有害无益,当时无论是袁本初、还是蹇常侍,都无话可说,陛下也同意推迟再议,结果连五天都忍不住?元常,你可知是何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钟繇放下茶杯,愤然作色:“十常侍等人当初收受耿鄙钱财,说服陛下任命他为凉州刺史,结果此次韩遂进犯陇西,耿鄙任用程球等硕鼠贪吏大肆收刮,反而激起民变,凉州堂堂六万军队,尽数覆灭!傅君侯也因故战死。你看蹇常侍现在哪里还敢对大将军他们多说一个不字。” 说到这里,钟繇难忍失望之情,喟然叹道:“我本以为袁本初名族子弟,名动四海,必有高论。结果他和那一群狐朋狗友给大将军出主意说,你那是书生之见,凉州战局败坏至此,一没有钱粮,二是人心思变,从中原调兵导致防务空虚,那一旦出现祸乱,必将一发不可收拾,除了调匈奴兵入凉,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陈冲倒是安坐如山,他用手指敲击桌案,冥思少许,随后问道:“元常,蹇常侍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庭坚,你是想象不到,蹇常侍他全力支持,我到现在都觉得好笑。”钟繇说到这里也气笑了,彷佛又想起当日内朝的景象:“阉宦与士族领袖同心同德,本来我对你之前的论述还有所疑虑,但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庭坚,你说得对,征调匈奴出兵绝非善事。” “也很好理解。”陈冲对此倒没什么感想,他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一齐针对,反对派的联合千奇百怪,也让他颇有些宠辱不惊了。“如果此次征调能够平定凉州,蹇常侍他们支持,自然把之前收受耿鄙贿赂的事给遮盖过去,如果此次征调失败,则显得本初等人无能,众人也不会再非难常侍。” “只是我原本以为陛下看过我上疏后,最少也会犹豫几日。”陈冲忍不住手指轻扣桌案:“现在看来,凉州尽没对陛下动摇太大,他已经病急乱求医了。” “而我更没想到的是,陛下对左车骑的猜疑到了这个地步。”陈冲稍稍冷静,又给钟繇倒了一杯茶水,继续向下分析道。 “我建议陛下重新启用左车骑,重振三辅大军,在陇西与韩遂对峙,凉州穷苦,韩遂必不能久持,这是当下唯一可行的策略。但左车骑平定黄巾以来,功高震主,陛下唯恐他再立不赏之功,视之为眼中钉。之前只不过半年没能大胜贼军,便将左车骑免职归乡,岂不谬哉?段征西屠破西凉,尚须十余年苦工,耗费四十四亿。左车骑半年免职,何其冤枉?” “可是目前诏令已经下至尚书台,交至三公府了。”钟繇盘腿而坐,目光灼灼地望向陈冲:“庭坚,如今以你的看法,我们应该如何作为?” 陈冲不答,反而问道:“元常,这次征调,朝廷以谁为主官?” 钟繇耸耸肩,再次端起茶杯:“自从张修擅杀了呼征单于后,为了安抚匈奴,陛下一直没有再设护匈奴中郎将的意思,此次也不例外。所以这次的主官,应袁本初的建议,定的是并州刺史张懿张德彦。” “胡闹”陈冲因为阅历家教等缘故,涵养一直很好,但得晓此次安排后,竟按捺不住,直接破口大骂:“袁本初是脑子中风了吗?刘虞刘伯安这么好的人选不用他用张德彦?张德彦在并州干了三年,这三年简直一事无成,不对,还干成了一件:让白波贼壮大十倍有余!” 说到此处,陈冲只觉边疆前程一片灰暗:“匈奴人向来慕强欺弱,这几年匈奴人只要不目盲耳聋,还能不知道张德彦几流人物?刘虞不是你袁本初的人,袁本初你不会自己去?” 钟繇只能劝慰道:“庭坚,事已至此,只能靠你我去挽救了,不如明日我上书陛下,请求他更改人选。还是请伯安公做此次的主公为上,刘伯安仁德闻名海内,想必此行也会顺利许多。” “不成。”陈冲沉吟少许,否决道:“刘伯安虽然不惧任事,但他爱惜名声,也不愿与袁氏交恶,我们要是如此安排,不仅大将军府、常侍、宗室都会对我不满,而且也会被诟病没有担当。” 说到这里,陈冲从袖袍里掏出一份纸折,递与钟繇,叹道:“元常,我本来不想出此下策,但是圣道有伤,阻塞谏路,我也不得不亲身冒险了。” 钟繇借过纸折,再次好奇问道:“庭坚,你到底如何安排?快与我详谋。” “别无选择。”陈冲回首遥望天幕,夕阳残照,城影斑驳,他的眼神也随之摇曳,渐渐清晰锐利: “此次边患危急,与其在太学坐而论道,不如为朝廷晏清一方。元和,我要自请为西河太守,如果可以,最好也把玄德安排过来,若此次并州大乱,我地处司并之间,尚能便宜行事,拒浩劫于大河之北!” 第四章 安福论公私 汉承秦制,但汉制立国以来已有三百余年,既有增添,也有删减。但要论变化最大的,当属大汉的朝会制度。 高祖刚刚立国之时,朝会的场面非常散漫。由于高祖本人早年的行事风格,认为按秦制朝会繁琐,便悉数废除,结果大臣们在朝会上依然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有的喝起酒发起疯来,“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刘邦对这等景象不忍直视,连忙征召大儒叔孙通又制订了一套不如秦制复杂,却也井井有条的朝会礼仪。儒家至此在大汉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而后到世宗武帝时期,武帝深觉朝会为丞相所主导,颇多掣肘。于是在朝会之外,另立内朝,完全以皇帝为中心,内朝其余官员皆是皇帝顾问,用以分走丞相权职。 只是主导国政,才能必须非凡,武帝作为大汉最杰出的帝皇,尚能利用中朝改造国家,拓土攘夷,威加海内。但时殊世异,和帝以后,皇帝短寿,继位时多为婴孩,驾崩时最多而立之年,中朝之首便逐渐由皇帝主导转变为外戚、宦官共同主导。 好在当今陛下年岁已长,亲政以来虽多荒唐之行,但终究能够主持朝政。陈冲来找钟繇,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自己好友虽多,但论及能参与朝政每日面圣,却只有钟繇一人。 说来也尴尬,陈冲自己的官职是博士祭酒,太学里除了太学祭酒就是他的官职最大,可他没权参加五天一次的常朝。按照规定,参加常朝的,需是京中六百石到两千石的高官,而陈冲的官秩乃是比六百石,恰好低了一个级别。 而钟繇的官秩比他还低一些,乃是三百石,但朝堂里三公九卿谁也不敢因此有所轻视,只因钟繇乃是吏部尚书郎。 尚书郎隶属于尚书台,而尚书台,正是中朝的最高机构,虽然禄秩较低,但朝夕身处皇帝之侧,每有国家大事,陛下可能不经常朝,直接与尚书台商讨之后决断。论起对国家的影响力,部分花钱买三公的废物饭囊,可能真没有一个普通尚书郎来得更大。 钟繇一觉醒来,已是五更时分,他整顿衣冠,带进贤冠,佩铜印黄绶,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陈冲的纸折装入袖袋中,便乘车前往北宫白虎门,而后东行至章德殿。 章德殿本用于皇帝召见妃嫔,但桓帝之前,接连十数载无皇帝幸进。安思阎太后不忍此处空寂,便召集外戚宦官在这里讨论国事。等到桓帝亲政扫除外戚,便也将错就错,把这里当作内朝的固定地点,不知不觉,此处已做了近四十年的尚书台了。 钟繇进得殿来,不少同僚已开始整理文案,陛下和常侍们还未看到踪影。好在殿门前走过一个小黄门,钟繇连连拉住小黄门问道:“下官有要事呈奏陛下,不知陛下何时驾临?”。 这个小黄门与他相熟,知道皇帝陛下欣赏这个青年尚书郎,尖着嗓子回道:“陛下起来时临时起意,召集辩、协两位皇子,考校皇子功课,蹇常侍就在一旁侍奉陛下,侍郎要觐见陛下,去安福殿便可。” 安福殿离章德殿不远,章德殿的西部是和欢殿,和欢殿上方便是安福殿,相隔不过数百步,钟繇松了一口气,向小黄门道谢,而后匆匆向安福殿走去。按理来说内朝天天都有,但当今天子想去不想去,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本上奏,还是只能自己去觐见。 此时虽是清晨,但天气湿热,仍让人感到不适,钟繇走近安福殿,只觉清风渐起,凉意阵阵,是因为安福殿临湖而建的缘故。远望过去,朱栏碧瓦之间,湖心小亭尖尖,四方莲叶亭亭,钟繇忽而听闻一首温婉的歌谣: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细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远方宫女的侬语依人,如同一盆清水沿着衣裳沁入心扉。钟繇却不断心中喟叹,到得殿前,对门前小黄门行礼道:“劳烦通禀一声,说尚书郎钟繇有事求见陛下。” 钟繇本以为还会再等待片刻,不料小黄门很快就去而复返,通知他进殿。 殿中比起章德殿可谓宽阔,前后两侧殿门大开。钟繇依稀可见那头人头攒动,但还未走得几步,便见人影悉数往两侧退下,只剩下五六人,还有背后一片波光粼粼。 钟繇走到前去,见大殿之后陛下高卧床榻,一宫女在侧为他轻扇,两孩童一左一右跪坐塌前,一名老者佝偻着腰在桌案前为孩童整理书册,钟繇于是向前拜礼道:“微臣钟繇拜见陛下,祝陛下万岁。” 两位孩童一大一小,但都还处在好奇的年纪,忍不住上下打量他,老者安然自若,将书册整理好后,退居一旁,等待陛下问话。 陛下又小憩片刻,方才翻身注视钟繇,仍算年轻的年纪,陛下的龙颜却毫无血色,苍白如柳絮,只是一双眼谋里仍放出令人难以直视的神光,让人感知到他确是帝国之主,上苍之子。他径直问道:“元常,陈庭坚昨日回京,马不停蹄,回家不过三刻,便去卿府上与卿谋划,不知有何要事要卿给朕带话?” 这一句犹如奇峰突起,对任何臣子来说都是可怖的诛心之言,只是钟繇面不改色,抬首直视天子道:“陈祭酒听闻朝廷征召匈奴之事,心急如焚,唯恐酿成大祸,便写成奏折,托臣转呈陛下。” 言罢,钟繇从袖袋中抽出纸折,双手举至眉上,低首等待。 塌上一时无言,钟繇感受到身上的目光缓缓移开,而后陛下说道:“蹇硕,呈上来。” 老者不动声色地走到钟繇面前,双手取下纸折,体态蹒跚地走到塌前,偌大一个宫殿,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其中回响。 天子接过纸折,笑道:“满朝公卿,除了他陈庭坚,也没有人敢用纸张给朕写奏呈了,他在那个太学办的竹纸坊我听说很是兴旺,过半的太学生都用上了,还叫这竹纸叫什么?龙首纸。不过实话实说,蔡侯纸确实和他这龙首纸没法比。” 钟繇回道:“禀陛下,臣也以为,纸张书写阅读,远便于书简,如蒙陛下推广,于国家政事,有利无害。” 陛下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沉吟着读完奏折,随即正坐起来,将奏折置于床榻之上,问道:“陈庭坚自请外放西河太守,还希望让我把东平校尉调给张懿作为征调的副督。钟卿,卿既然把这个奏折带给朕,那么卿就说说吧,卿觉得陈庭坚此议如何?” 钟繇抬首望向天子,陛下也正审视他的神情,他安坐如山,坦然道:“如今太丘公新丧,陈尚书辞官丁忧,而陈祭酒不顾世俗之谤,慨然请任西河太守,不惧险阻,迎难而上,一番忠公体国之心,赫赫可见。臣为陈祭酒友,知西河之任何其难也,也为他忧惧三分。” 陛下沉默片刻,随即继续躺回床榻,背对钟繇道:“既如此,那便答应他吧。” 钟繇大喜过望,再拜道:“谢陛下盛恩。” 陛下却摆手叹息,接着说道:“别急着谢,刘玄德的任职,朕一时不会调过去,青州如今贼乱蜂起,东平军四处救火,那里一时离不开他。待过了今年,青州形势稍有好转,朕再酌情调东平军入并。” 钟繇无话可说,不意天子陛下问道:“钟卿,朕此前不依陈庭坚之言,重新启用皇甫义真,此次却应允陈庭坚出任之请,你可知为何?” 如果说此前话题钟繇还能坦然相对,此时却忽觉雷霆震震,又彷佛感知到夏日炎炎,汗珠从额头冒出,良久才述说道:“那自然是因为左车骑半年不胜贼军的缘故,国家大事,如非十全把握,不可不慎察” 不料天子低沉地笑起来,他的笑声比夜枭还要多几分鬼魅,陛下转过身来,指着钟繇道:“好啊,连你这个‘不倾郎’也说起假话了。”陛下闭上眼睑,往下继续说道:“朕知道上次罢免皇甫嵩,百官腹诽不已,半年无功即罢官,那大汉九成的名将都将终生无爵。但朕有朕的道理,为什么不用皇甫嵩,无非是因为他有私心,而朕用陈庭坚,只是因为他绝没有私心。” 此话如果流传出去,皇甫嵩数十年来的英名都将毁于一旦,钟繇向来倾慕皇甫嵩,忍不住为他辩驳道:“陛下何出此言?此前逆贼阎忠以蒯通之谋说左车骑,左车骑慨然拒之,而后出任冀州,安抚万民,免税息役,继而有百姓歌曰:‘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足可见左车骑赤胆忠心,陛下不可捕风捉影,而与国家大臣有隙啊!” 天子叹道:“元常,你虽饱读诗书,却不如陈卿远甚。你所言者,朕尽知矣。朕所言皇甫嵩之私心非是野心。皇甫嵩平定蛾贼以来,离群索居,不与大臣结交,也不与常侍结交,成日苦读兵书,修身养性,他没有野心,朕也是知晓的。” 钟繇疑惑道:“既如此,陛下所疑从何而来?” 天子睁开双眸,正视钟繇道:“他自爱过剩,成天揣摩于朕,唯恐朕加罪于他,使他难以善终!” 这句话犹如霹雳穿脊,让钟繇恍然大悟,继而忍不住微微发颤:帝王心术到了这个地步,谁能说陛下不是聪明至极?只是这些聪明才智但凡有半分用于国事,国家也不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陛下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皇甫嵩之前与贼军对峙半年,寸功未立。放在别人身上尚说得过去,但他是皇甫嵩,半年荡平三州黄巾的左车骑!朕看出来了,他唯恐再立新功,架自己于火炉之上,既如此,他不免官回家,也是要败上几败的。” “朕这次让他免职数载,然后再让他戴罪立功,他才会尽心竭力地去做。”说到这里,陛下也喟叹起来:“但放眼整个朝堂,像他这般无野心的人才也不多了。”随即天子又问钟繇道:“钟卿,你觉得朕是欣赏陈卿还是厌恶陈卿?” 这个问题毫无来由,钟繇只能答道:“陛下既能重用庭坚,想必是欣赏居多。” 听到回答,天子露出一个钟繇从未见过的怪异笑容,多年以后钟繇再次回忆时,形容这个笑容如同“春梅化雾”,而后陛下轻声道:“我直欲生剐其人。” 第五章 远走托高丘 自光武再兴大汉以来,太守贵为地方主官,尊贵已极,除却族灭等大案之外,一郡生杀,可悉数由太守自决,即使上有刺史制衡,中有中尉分权,但太守如若固持己见,除非天子下诏,太守仍能自行其是。正因太守地位显赫如此,所以民间常有“大丈夫生当为两千石”的感慨。 但世事各相异,人不与人同。太守和太守之间,也有极大的差异,有的太守能够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便能等来飞黄腾达,有的太守却只能惶惶度日,朝不顾夕。 如今朝堂之间流传着这样一条顺口溜:“河南最佳,其次南阳。兖冀小可,还待蜀王。青徐难去,江表无恙。不如归去,幽并交凉。” 大意便是,做太守最好就要做河南尹,不久便能扶摇高飞,要么就去最富庶的南阳郡,光武帝乡,油水饱饱。兖州冀州的太守也还行,但还是没有巴蜀的太守快活。青州徐州那是去不了的,到扬州混混日子总没什么大错。要是把老哥你派到幽并交凉这四州,那还不如辞官回家吧,如果走马上任,能活到被陛下以渎职罪撤职,那你这个太守就算成功非常。 很显然,西河太守就在最差的那一列,现任西河太守邢纪已经五次上表辞呈,但都因无人接替而一直滞留宫中。此次陈冲自告奋勇,不止天子答应得爽快,尚书台办得也是异常利索,往日旬月才能完成的调令,此次不过七日,所有流程都已经安排妥当。 就连此次来给陈冲传旨的小黄门,也破天荒地没有为难他。陈冲接过诏令后,小黄门心有戚戚地拍了拍陈冲的肩膀,这一副看待烈士的模样,弄得陈冲哭笑不得,陈冲邀请小黄门在家用午饭,小黄门也婉拒推辞,随后径直回宫去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尤未悔。”陈冲望着小黄门远去隐隐约约的身影,一股滑稽之情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悠悠吟道。随即被蔡琰一掌拍在头上,只听娇妻恼怒道:“说什么晦气话,你想让我当卓文君吗?” 陈冲连连告罪道:“岂敢岂敢,夫人见谅,为夫这是说,为夫身有九命,虽万箭加身,亦能苟活,绝不让夫人有再嫁之圄。”说罢一把抱住蔡琰,轻抚玉人后背,细语道:“阿琰,我这次终于是鸟飞樊笼,复升九天了。”见丈夫这般无赖作态,蔡琰又羞又恼,又看见魏延远远地走将过来,忙挣脱了陈冲怀抱,到书房整理书籍去了。 魏延上午有练武的习惯,这几日他同陈冲同吃同住,看陈府人来人往,耳濡目染,夜读诗书,多了几分儒雅之气。他见面便向陈冲行礼,学着太学生说道:“陈君,我方才见有一行人从这里走过,都是宫中的打扮,是君的调令到了吗?” 陈冲扬了扬手中的诏令,笑道:“文长,有喜有忧啊。” 魏延接过诏令,展开细读,随即大惊失色道:“陈君,如何只有君一人去并州?校尉呢?” 陈冲将诏令收回来,掸了掸魏延衣肩上的灰尘,继而笑道:“怎么,文长,诏令上不是说了嘛!青州现在离不开玄德,明年就再让他与我等相聚,这不过三四月功夫,你等不得?” 魏延听得一脸嘴歪眼斜,他吹了一口自己尚显绒绒的胡须,不满道:“陈君不要哄骗魏延,我魏文长年纪虽小,却也不是没有见识。想我前年从军时候,县君和我们说从军一年,发万钱,结果一年过后,千钱也无。为官如校尉与陈君,魏延只见过君二人。如今皇帝说日后能调校尉,以延之见,那便是不调,陈君前日与延谈笑,曾有商贾朝三暮四,当下,天子当为商贾,而以陈君为猴耳!” 这一番话下来,陈冲开怀大笑良久,随即抹掉眼泪说道:“文长,文长,你这番话啊,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切不要再与外人谈!你所言者,未尝无理,只是你不懂天子之道。当今陛下虽说行为荒悖,但深得天子要诣,断不会如此作为。” 魏延将信将疑道:“陈君,此言当真?” “当真!”陈冲又调笑道:“怎么?如果没了玄德云长翼德他们,只文长你一人在,不能为我保驾护行?” 魏延脱口而出道:“陈君哪里话!如有一二鼠辈敢对陈君不轨,我为陈君杀之!如有千百鼠辈对陈君不利,我为陈君拒之!”他站在陈冲身前,神色肃然,英气勃发,眼中如有万千气象,囊括天地。 “好!”陈冲拍肩赞赏道:“好一个气吞山河魏文长!文长,眼下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他将名遏交予魏延,又问道:“文长,可还记得郑博士府邸位于何处?” 魏延回忆片刻,继而问道:“陈君所说,是那位前呼后拥,拥簇如芥的郑博士?” 此言形容“经神”郑玄好似丑角般贪慕名利,陈冲笑骂道:“没大没小!文长,我还以为你这些天随我学问,涵养有所长进,怎么说话如此刻薄,你去请郑博士时,一定要毕恭毕敬,不要再这般惹人嫌!” 魏延低首应是,精神萎靡地去了。陈冲随后唤上蔡琰,到后院里招呼学生们,让十来人把前厅打扫出来,自己又带着几人到厨房内,从水缸里抓出几条草鱼,绑好前些日子学生们到洛水踏青抓的几十只螃蟹,细细处理一番,撒上些花椒盐巴、又淋上些白醋酱油,径直在灶上蒸透了。 随后又切了两大块自家做的豆腐,一块切片煎了,分为几盘盛好。另一块陈冲从中挖开数孔,把上午刚买的黄鳝钻入,随后置入砂锅内,倒入排骨白汤,撒下姜蒜,小火细煨,等半个时辰,陈冲再开锅洒下些蛋液,一股清香令他陶醉不已。 此刻恰闻门外一阵车马嘶鸣之声,想必是郑玄一行人已经到了。陈冲安排蔡惔帮忙把握最后一段火候,自己洗手出门迎接道:“是郑兄到了吗?郑兄,事出非常,唐突请兄来府上一叙,还望郑兄见谅。” 却见马车前几个青年从车中搀扶下一名老者,那老者不过五六十岁年纪,一身蓝衫白带,头发已是花白,但步履稳重如山,精神很是矍铄。特别是他的眉眼,飞扬如电,和他对视一番,便如同身处沙场之上,好似这老人随时随地会同你战斗一番。 但老者随即笑了,他的笑容如秋菊一样缓缓展开,只听他道:“祭酒有教郑某,郑玄作为祭酒属官,哪里敢推辞呢?”陈冲也随他哈哈大笑,向前与郑玄重重相拥,与这位相隔近四十岁的忘年交谈笑道:“郑兄莫要取笑于冲,谁不知道太学博士要陛下首肯才能履职。兄乃‘经神’,学问重于四海,冲现有一事,唯兄可为,故设下宴席,还望兄莫要推辞!” 郑玄“哦”了一声,松开手反身对弟子们道:“诸君可闻祭酒之言?此乃鸿门之宴!诸君切要努力加餐,莫要让老师后悔不值!”青年们轰然应是。 众人随即到厅堂入席,陈冲家的厅堂不大,容不下这般多的宾客。他随即让后院的学生们先端了些菜食到后院去,只挑下几个得意门生,让蔡琰安排席位,随后与郑玄一起就席。 郑玄入首席,陈冲入次席,两人学生依次入座,等入座完毕,陈冲与郑玄正色道:“郑兄,我向来主张夫妇一致,所以一向安排阿琰一起用餐,还望郑兄莫怪。” 郑玄笑道:“无妨,玄常闻君家琴瑟和鸣,为太学美谈。何况君妻有晓雾融光之颜,飘飘乎有若神人,能不嫌弃玄等世俗,已是玄等幸事。” 陈冲便招呼蔡琰入厅来,与自己同席而坐,随后端起酒盏,礼笑道:“郑兄,你我相识,我记得已有五年了吧,回想你我这五年共事,冲感慨颇多,冲先敬你一杯。” 郑玄肃然,举起酒盏回敬道:“陈兄开篇便追忆往昔,所托恐非善事,莫非陈兄是因太丘公病逝之故,要弃职丁忧?” 双方一饮而尽,陈冲叹道:“非是去职,实不相瞒,郑兄,我是要升任太守,走马西河而去。调令方才下达,冲不日便将上任。” 郑玄听罢,知陈冲不畏众人讥谤,一心为国,不由深感敬佩,也为之忧愁,问道:“西河之事,玄亦闻之,前有白波,后有匈奴,贼患蜂起,恐不易为啊?” 但孰料陈冲摆手道:“此皆小事耳,贼患虽多,不过小疾。郑兄,我所担忧的是,朝廷制度不行,诏令不畅,大祸自腹心而起,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郑玄默然抚须,随后道:“此乃陈兄《国体论》之言耳,我已拜读之,兄以东周八百年之变局,而述国体之变化,精深微妙,实乃巨著。但如今形势,不可一日而变,只可徐徐图之,不可强求啊。” 陈冲轻叩桌案,整理语气,而后缓缓说道:“郑兄所言,冲亦知晓。所以我想举荐郑兄为博士祭酒,博士祭酒乃是博士之首,主导太学学风,郑兄应知,太学位于东都,学子源于四海,学成后又造福地方,乃国家未来之根本,学风兴则国家兴,学风盛则国家盛,冲在太学五年,心血尽在此处,如今前去并州,唯恐太学衰弱,而后道德沦丧,大道日亡,还望郑兄不要推辞还是。” 此话情真意切,满怀家国之志,郑玄为当今儒家大贤,与陈冲政见颇多不同,亦为其感动,于席间向陈冲行礼道:“陈兄既对我怀如此厚望,玄若推辞,岂不显我郑玄毫无担当?玄虽已是耳顺之年,但尤有一腔报国热血,此杯,我敬陈兄!”随后自斟一杯,一口饮尽。 随即又感叹道:“我还记得十年前,陈兄驳倒何邵公,有熹平龙首之名,不免有争胜之心,令弟子广罗陈兄言论,得以拜读陈兄所著《天演论》《互助论》《诸史论》,皆令玄眼界大开,为之倾倒。不意五年后,兄四顾寒舍,邀玄为太学博士,我与兄同住同行,方知三代圣贤为何人也。” 说到这里,郑玄再次举杯,邀请在场诸位弟子齐向陈冲敬酒,朗声道:“兄即自比吴起,今又赴任西河,想必西河晏清,指日可待,玄在此处为西河苍生贺!” 陈冲各位子弟也趁势起立,徐庶带头向陈冲行礼道:“先生常教我等自律自守,胸怀天地,如今先生身践大道,我辈岂能落后,还望先生带上学生。” 陈冲缓缓起身,手指心胸道,只字说道:“诸位心意,冲感怀涕零,唯有此心光明,无复何言。” 众人一饮而尽,宾客尽欢。 第六章 遥望尽亲朋 陈冲上报之后,郑玄的任命很快也传达下来,他毕竟是名满天下的“经神”。别看郑玄对陈冲十分客气,但那也是陈冲自己挣来的,在如今文坛,能够成为一派宗师,除却学问考究天人之外,也要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战斗精神。 在如今经学家里,多是郑玄的手下败将,其中以何休最为出名,何休在郑玄崛起之时已经名满天下,被誉为“学海”,怎料撞上郑玄,论辩术何休不如郑玄远甚,郑玄洋洋洒洒,将何休自相矛盾之处一挥而就,何休便大败而归,成全郑玄“经神”之名。郑玄此次担任博士祭酒,自然也是无人敢有异议。 陈冲将太学诸事安排妥当,又给在颍川的宗族寄去一封家书,将自己的任职以及安排都报给陈纪陈夔,让他们安心,又写自己在西河也将每月给家中寄信,如今西河局势不定,阿伯陈纪也不回东都,过些日子就把蔡琰安排回颍川居住,还望家中多多照顾。 远行还需要钱财,做太守钱来得快但花钱更快,陈冲知道这一行绝对要当贴钱的活菩萨,好在他也不是没有储备。陈冲便领着魏延到太学纸坊去取钱,他办这个纸坊已经六年有余,纸张质量是毫无疑问的雒阳第一,这两年越做越大,每年能积攒数十金饼,加上陈冲平时反正吃喝都是朝廷的,也没什么花销,盈利一直放在纸坊里,此次竟一性提了一百赤金饼出来。 赤金饼整整齐齐码成一座小丘,堆在案盒之上,魏延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眼都被晃晕了,迷迷糊糊地回头道:“陈君,这些都带去西河吗?”陈冲已经找好两个包袱,将金分为两堆,一边装一边笑道:“文长,就这些钱,到西河不知能不能用上半年都难说?” 魏延纳闷道:“西河不过一个小郡,我听闻府吏也稀少,陈君哪里用得上花销?”陈冲包好包袱,自己背上一包,把一包递给魏延,喟叹道:“赈灾、招抚、劝农,哪个不花钱,文长,等我就任,你就知晓何为花钱如流水。” 魏延默然,他借过包袱背在肩上,金饼沉甸甸的实感让他有些恍惚,但他又觉得肩上的重量很轻。 两人背着包袱走出纸坊,纸坊的工人沿路向陈冲问好,陈冲也一一还礼,并劝慰他们加倍努力。忽而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雨丝如膏,卵石湿润,竹林瑟瑟,陈冲忽而想起苏东坡的词,此情此景正是怡然,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一时兴起,他便朗声唱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好,人好,青山好。一曲唱罢,陈冲怡然自得,不料迎面撞上几个青年,都是常听他讲课的几个学生。 原来是与徐庶一样前来请求与陈冲同行的。 陈冲这几年讲学下来,成绩斐然。在他上任之前,此前天子不满太学风气,在鸿都门创立鸿都门学,以诗词骈赋取士,并给予优待,多人出侯入相,导致太学一度衰落,儒士竞相入学鸿都门学。但陈冲入主太学以来,先是驳倒今文经派,请郑玄、宋忠等古文经大儒前来太学讲学,自己又另立理学,以《东周改制志》名震京华。硬是从陛下手中把风头再次抢回了太学,可以说如今太学里陈冲的拥趸没有上万,也有数千。 这几个学生里领头的,乃是会稽学子虞翻虞仲翔,他对陈冲行礼道:“闻先生欲为国戡乱,翻倾佩不已,只是翻远来京师,只为晓先生之学,如今先生远去,翻如不能同往,京师亦无恋栈之处,不若回乡修学,还望先生成全。” 这个青年不过比陈冲小三四岁年纪,但神情却是如此真挚,陈冲笑着给他一个拥抱,叹道:“仲翔,不止读书是修学,做事也是修学,你身为虞使君长子,我不能让你有万一,那你且先回家去,看老师我在西河如何做,如有疑问,可随时来信于我。” 虞翻神色黯然,他显然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后面几个青年同他一样,也是朝廷高官之后,估计也不能随陈冲远行,但他随即强作精神道:“身为显贵之后,翻不料亦有如是缺憾,真是羡慕元直他们啊!翻虽不能与先生同往,但有一人,还望先生多加照顾。”随后从身后牵出一个少年。 陈冲诧异之间看去,不禁大惊失色,这少年他半是陌生半是熟识,但一眼也能认出,乃是傅燮之子傅干。傅燮此前在京师担任议郎,常与陈冲相往来,一年前被调往凉州担任汉阳郡太守,却受耿鄙无能之累,在大乱中英勇战死,朝廷下令追谥傅燮为“壮节侯”。一别年余,傅干长高了不少,却也多了几分沧桑。 陈冲放下包袱,蹲下腰柔声问道:“别成,你是何时到的?我听闻你阿父的死讯,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傅干听到此话眼圈一红,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傅燮,他哽咽着说道:“阿父在死战之前,干劝阿父辞官逃难,但阿父和干说‘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如此。’,便把干托付给主簿杨会,说杨主簿是他的程婴,阿叔是他的伯牙,让我一定要来投奔您,话犹在耳,但阿父已不在人世。” 陈冲一时无言,良久叹道:“壮哉,南容不负为傅介子之后。南容即把你托付给我,我怎敢不尽心竭力,抚如亲子。”又对虞翻等人道:“等老师在西河平定贼患,还要安定民生,等到那时,君等再来不迟”。虞翻等人纷纷应诺。 陈冲又问杨会何在,傅干答说杨会自以为德行浅薄,不敢面见陈冲,便在太学之外等候。陈冲忙又前往太学门口,将杨会接入府内,等到一切善后都解决完毕,月露残影,已是将近戌时。 陈冲此行安排了五辆马车,一辆驮杂物,一辆驮书籍,一辆驮钱财,一辆驮兵器,还有一辆专门载蔡琰回颍川。剩下的学生们都骑马远行,这是陈冲一向的作风。 徐庶仰望夜幕低垂,忍不住向陈冲问道:“先生,您远赴边疆,为何不让同学们前来相送?” 陈冲笑道:“元直,都来相送,就弄得如我阿翁会葬一般,好似我此行一去,便再无归来之日了。”他也仰望满是星光闪烁的夜空,喃喃道:“更何况,此时天上群星闪耀,我相信其中一颗,便是阿翁正在天上看着我,这便足够了。” 蔡琰坐在窗内,时不时半是遮掩地望向他,陈冲回首一笑,朗声道:“阿琰,等我就任,我每月都会给你写信的!” 于是车队起行,陈冲再一次穿过开阳门,与妻子分道扬镳,转而向西。过得广阳门外,踏过层层民居,走出三里,忽见一高塔,高十丈有余,高塔下俱是寺院庙殿,庙殿最前方立着三座高门,门前灯火通明,有数十人手持火炬,正静静地看向陈冲一行人。 陈冲打马向前去,一眼望去,尽是多年老友。 为首者剃发行比丘戒,容貌不比常人,高鼻棕目,乃是如今东行来的天竺高僧康居,他双手合十,对陈冲行礼道:“陈施主远行,小僧无以为礼,唯有方才译完的《问地狱事经》一本赠与施主,还望施主斧正。” 随后一个小丘向呈上经书,陈冲接过经书,还礼道:“大师化外高人,却特意前来相送,陈冲虽为世俗中人,亦是感激万分。” 康居诵道:“陈施主心性本净,佛性本有,以小僧之见,未尝不能大彻大悟,斩断因果,得大自在。” “哪有什么心性本净。”陈冲喟叹道:“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擦拭,勿使惹尘埃。冲能做到的,也不过是这层境界了。” 康居笑道:“陈施主能做到这一层,想必毘沙门天在上,也会保佑施主的。” 陈冲“哦”了一声,忍不住笑道:“毘沙门天在上,也会保护自在天魔吗?” 康居笑而不语。随即陈冲又与郑玄招呼道:“郑兄,如此之晚,还劳烦兄前来相送,冲不能自安啊。” 郑玄却抚须摇首,招来三个青年向前,随后道:“陈兄却是高看我了,我只是不想陈兄专美于前,只可惜此躯衰朽,已难成事。好在我还有几个弟子,还能替你分忧解难,还望陈兄可不要拒绝。” 陈冲一一打量,却是南阳许慈、鲁国刘琰、北海孙乾三人,他们虽是郑玄弟子,也常来听陈冲讲学,见面便行礼道:“先生。” 陈冲对他们勉励道:“你们既是经神传人,能入冲幕中,冲自然是欢喜非常,还望北行之时,不要堕乃师之名才是。” 最后是钟繇、曹操、荀彧等豫州乡党,他们一一向陈冲告别珍重,曹操落在最后,忽而给陈冲一个拥抱,随后低声道:“庭坚,怎么归来如此之久,不去与我一聚?可是因本初之事而怨怼于我?” 陈冲与曹操郑重对视,看他目中真情涌动,只能叹道:“孟德,君虽为吾友,亦是本初之友,我此次与本初相悖,想必君在其中,左右为难,便不愿让君苦恼罢了。” 曹操一时无言,而后解下佩剑赠与陈冲道:“庭坚此行,路多艰险,此乃我珍藏宝剑青釭,愿君一路顺风,归来之时我等再欢聚笑谈。” 陈冲拔出剑刃,剑芒如霜,剑气凌苍,他颔首笑道:“孟德你也保重,我们定会再见的。” 随后陈冲快马加鞭,将白马寺远远地甩在身后,回望齐云塔,月影拉长,那火光还在原处。 再回转前路,陈冲眼前豁然开朗,与雒阳城东城南不同,远方绵延逶迤的山脉之下,广阔无垠的旷野之间,只见野火丛丛跳跃,那是凉州难民们夜里的篝火,与天上的星空遥相呼应着。 魏延骑着并州马跟在身后,徐庶石韬孟建几人亦是跟行在后,踌躇满志,许慈孙乾刘琰三人坐在车辕上,兴奋地打量着万千山川,傅干坐在装满杂物的车厢内,不知何时睡着了。到处都有泥土的芬芳,还有不知从何方传来,纤纤缕缕的悲鸣声。 第七章 河东倚为援 陈冲一行人离开雒阳,沿着谷水一路翻越秦岭,经过宏大雄伟的函谷关,看崤山峻坂迂回,不禁感叹天牢围困。百五十年前冯异正是在此处尽灭赤眉残党,奠定大汉一统之基业,此时后人凭吊,却只有破旧山河待人重振。 而后入陕县,以茅津渡过黄河,到达大阳,而后为缩短时间,早日上任,陈冲舍弃西行绕道蒲坂的大路,径直带着车队走下阳城,过吴山而至安邑。吴山之前有道颠軨坡,当真是字如其名,车队在坡上险些脱缰而去,傅干几人只得下车来,陪着车队徒步走过。 吴山之后,便是一路坦途,这代表陈冲等人已经离开关中,进入了山西运城盆地。当东汉之时,山西膏腴所在,无非二处,一在太原,一在河东,而河东身为京畿,少受贼患夷寇之扰,文物风貌,都远在太原之上。 只是陈冲这一路走来,越是远离雒阳,便越是满目荒凉。来到安邑稍显好转,却仍是满地流民,沿路衣衫褴褛仆地乞讨之人不可胜数,更有插标鬻儿之辈,孩童任人挑拣呆立如鸡。陈冲骑着青隗,一路走,一路看,未久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河东太守府。 看门的衙役见陈冲一行人气度不凡,身旁却无一个苍头仆妇,不免疑惑。但他到底识得字,一见名谒上写的是前任博士祭酒,新任西河太守,方才恍然大悟,忙告罪一声,急匆匆地向府内禀告去了。 未等片刻,便见一名中年儒士带着几名官吏出迎。此人长髯浓眉,相貌和善,目含威严,身后诸人对他颇多倾慕之色,这便是现任河东太守王邑了。王邑对陈冲拜道:“王邑埋首案牍之间,正觉苦闷,不料陈陈君远道而来,邑疲乏顿消,侍奉龙首,如有不周之处,还望陈君多多见谅啊。” 陈冲将他扶起,笑言道:“王君年长我十岁,却能折节礼遇,我陈冲已是受宠若惊,何来不周?更何况冲此次前来,乃是有求于人,还希望王君不要推辞怪罪于我才是。” 两人寒暄客气一番,而后纷纷带随从入席就坐。王邑又安排少许酒食,两人先笑谈往日,顺便闲聊京师趣闻,魏延等人在一旁静听。 原来王邑乃是已故太尉刘宽的高徒,刘宽为政宽和,又饱读诗书,身为汉朝宗室,得以历任南阳太守、尚书令,当今天子又两度起用刘宽为太尉,可以说是党锢之中朝廷为数不多受四海敬仰的名臣。 王邑因刘宽缘故,被地方征辟为乡檄,后因治理有方出任离石长,离石便是如今西河郡治所在。两年前入朝为官,担任司空府长史,身为刘宽弟子,王邑也曾数次入太学授学讲经,与陈冲颇有数面。到了今年三月,方才出任河东郡太守,掐指算来,也不过半年而已。 话题终于要步入正题,王邑放下手中酒盏问道:“陈君既然出任西河太守,却特地前来拜访于我,想必是有教于我,邑虽不才,但仍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陈君单说无妨,若能襄助于国事,邑绝不推辞!” 陈冲沉吟片刻,手持竹箸轻敲一声,问道:“王君可知朝廷欲诏匈奴入凉之事?” 王邑摇首,继而正色道:“尚且未闻,但朝廷如能如此行事,也未尝不失为一招妙策。以夷制夷,可稍解凉州之急,亦可暂削匈奴之势,一举两得,说不得白波贼军也为王师威势所吓,不攻自散。” 陈冲“哦”了一声,继而问道:“王君为何对匈奴征调如此自信?如若匈奴抗令,不应诏该当如何?” 王邑恍然大悟,随后摇首笑道:“原来陈君是为此而来问策于邑,邑知晓了。陈君既然担任西河太守,如今又无护匈奴中郎将,征调事宜全赖君与张刺史,料事从严,本是应有之义。只是以邑所见,匈奴当应诏而行,不会另生是非。” 自信之情溢于言表,这不由得让陈冲有些诧异,便问道:“匈奴之事,我确忧虑,只是以王君之言,我却不知其故,还请王君指教才是。” 王邑追忆往昔,面露怀旧之色:“邑在十年之前担任离石长,当时朝廷还设有护匈奴中郎将,我随中郎将张修大人曾数次面见当今匈奴羌渠单于。羌渠单于本乃匈奴右贤王,只因原呼征单于与张修不和,张大人便私自收斩呼征单于而立羌渠单于,张大人行此乱命,被朝廷下狱而死,这是当时震动朝野的大案,我想陈君应该记得才是。” 陈冲苦笑道:“确实如此,更换属国国王,已是国家大事,更何况另立匈奴单于?朝廷虽然为安抚匈奴,废除护匈奴中郎将这一职位,但间隙已成,匈奴经此一变,如何还会听从朝廷诏令?” “不然”王邑断然否决道:“匈奴虽有间隙,但羌渠能有今日单于之位,全赖朝廷,他如靠自身,绝难服众坐稳单于之位,所以朝廷调令,他即使心有不满,也定会遵从,我深知羌渠秉性,还请陈君宽心。” 陈冲叹道:“王君,我岂能想不到这一层?我所虑者,非是单于抗命,乃是单于难以服众,再现昔日伪单于逢侯之乱啊!” 陈冲所言伪单于逢侯之乱,乃是永元年间大乱,新降匈奴十五部二十余万人不满单于处置,拥立逢侯为单于集体反叛,逢侯携众逃亡漠北。连年征战,以至于到二十年后,逢侯为鲜卑所破,才又逃回朔方,归降朝廷。 王邑大惊失色,随后又有所犹豫道:“陈君言重,匈奴单于为朝堂所杀,尚未酿成如此灾祸,如今不过征调部众,何至如此啊!” 陈冲见说到这里,王邑仍不愿认同自己观点,心众暗叹也只能说到此处了。私斩匈奴单于另立,不过杀一人另立一人,于匈奴百姓又有何损?加上汉朝平日积威之下,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乱。只是征调匈奴军队入凉州平乱,却事关每一个匈奴百姓,征调会花多长时间?用多少财物?死多少人?如有人振臂一呼,那自然是一呼百应莫不相从。王邑虽为道德君子,却仍不知民贵君轻。 “也罢,也罢。”陈冲摆手道:“王君,冲来君府上,非只为朝廷征调匈奴这一事,还有一事,我想与君多多谋划。” 王邑奇道:“还有一事?陈君请讲。” 陈冲让徐庶拿来河东、西河两郡地图,书挂于厅堂之间,手指两郡交界之处,对王邑说道:“王君,还有一事,便在此处了。” 王邑定睛看去,乃是在延水汇入大河之处,旁边用隶书写道“白波谷”三个大字。看到白波二字,王邑肃然回道:“陈君所言,乃是白波之贼?” 陈冲颔首应是,他将谋划托出道:“我闻邢使君与张刺史,屡次进剿白波黄巾,只是西河山壑环绕,天险俯仰即是,张刺史此前数次发并州之军,皆无功而返。偶有小胜,白波黄巾便沿大河南下河东,张刺史不敢越境击贼,白波黄巾旋即复兴,如今历时已过三载,已经拥众十余万,地跨西河、河东、上郡三郡。王君可愿与我南北会剿,跨境击贼?” 王邑颇为犹豫:“跨境击贼,乃违背朝廷法度。陈君,如要你我如此作为,不会被朝廷责罚吗?” 旁边的魏延听到这里,火气直接涌上心头,忍不住道:“王使君,如要为百姓做些善政,击贼抚民乃是本分,这也怕,那也怕,那到底能做得什么事?等到白波贼再过一年,攻破离石,一路打到安邑来,朝廷便不会怪罪了!” 这话说得毫不讲尊卑,王邑这边若干太守府官吏都对他怒目而视,陈冲只能替他告罪:“王君,抱歉了,文长算是我的学生,我平时尚未教他如何处世,如有冒犯,还请见谅。”魏延一看便知尚未到及冠年纪,王邑自也不会自降身份同小辈置气,摆手表示无关紧要。 陈冲便继续往下说道:“王君,等我在西河准备完全,我自会再知晓于君,但愿君能够明白陈冲苦心,河东乃是京畿北部巨防,而西河乃是河东北部屏障,唇亡齿寒,如若西河有失,白波过河东与韩遂王国等人合众,则关西不保啊!” 话虽如此,陈冲也知王邑不会再出兵,退而求其次道:“如若王君实在不愿出兵,冲也不愿强人所难,但陈冲身在西河,确实多有难处。还望王君能为我声援,一旦西河有难,王君可做出征之状,广为布告将要出兵西河,冲亦会感怀大恩。” 如此要求,可以说恳切至极,只是言行不一,对自己军中声望恐多有影响。王邑彷徨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举杯应道:“即是陈君所求,王某又岂敢不从?” 陈冲高悬之心此刻落下,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懈,心中不禁暗自叹道:此行虽不算尽善尽美,但有河东作为声援,西河之事,自己总算是还能有所作为了。 第八章 美稷单于庭 在陈冲还未就任之前,征调匈奴出征的诏令便已跨过重重关隘,飞过层层山峦,到达太原晋阳,送抵并州刺史张懿手中。 实话实说,陈冲在钟繇面前大骂张懿,说他任职期间一事无成,只养肥了白波军,实在是冤枉了张懿。只因张懿接手的实在是个烂摊子,前人们没人干得比张懿漂亮多少,后人们连个接锅的都找不到,张懿大可以说谁行谁上。 回顾并州设立之时,共有九郡,囊括河套山陕,约有数千里之广,为国家疆防之首。但百五十年来,漠北多有胡夷内附,前有匈奴、后有乌桓,加上鲜卑侵逼,待落到张懿之时,并州九郡,张懿不过堪堪控制西河、上党、太原三郡,统共约三十五万人而已。 而匈奴迁居并州百年,起初不过五万余人,历任并州刺史虽遍设属国,又强换单于,但匈奴百姓却是年年生养,如今遍布并州五郡,约有五十余万之众,增长高达十倍之多!如今并州之中,胡强而汉弱,胡乱之事自然多有发生:暗地里与白波军交易,也有白波军通风报信,加上白波军地处两州之隙,张懿难有作为,也就理所当然了,朝堂之上的大人们心里都有杆秤,所以也都没拿张懿做文章。 张懿几年下来心里也有了谱,索性不再理会这些烦心事,移郡治至太原晋阳。东有太行,西有王屋,躲进太原,不问春秋,只待朝廷下令,要么有下一个倒霉鬼前来接任,要么把他免职回家。 但很显然袁绍等人还是看好他的,随诏令来的使者同时还有颍川名士辛评辛仲治,他特地吩咐张懿道:“大人暂且勉之,如此处功成,凉州之患暂安。我等便可朝中沟通,明公扶摇直上,指日可待矣!美稷之行,还望慎之思之,太原虽安,北地风沙伤人过甚!” 此言正中张懿心地,他与辛评别过后,连日安排人事。原先的州治晋阳在太原腹地,太原乃是并州膏腴之地,约有二十万人口,近并州之半,因此并州士族也多在此处,北有阳曲郭氏,中有晋阳王氏,南有祁县温氏,正可谓群英荟萃,贤集一堂,是故张懿便将州治设在晋阳城内。 但要征调匈奴,再待在晋阳便显得不合时宜。征调成军非是一日之功,张懿身为此次征调的主官,必须前往单于庭,与匈奴单于及诸王一齐交涉。而南匈奴的百年单于庭不在他处,正在西河美稷县内。 事不宜迟,在陈冲刚至安邑之时,张刺史已带着大队人马,从兹氏翻越吕梁山脉,将州治移到了西河郡治离石县。恰逢前西河太守邢纪得知有人接任的消息,见到刺史便直接卸任述职,整个西河的大权便尽数落在张懿手中。 安顿两日之后,张懿先令别驾从事秦宜禄前往羊肠仓输送米粮至离石,而后又令武猛从事张杨点齐两百精兵,随后刻不容缓,径直前往美稷。美稷虽与离石同在一郡之内,但却相隔千里,须得策马狂奔两日夜,方才能望见美稷的影子。 这便不能不说起西河郡的地形,黄河自青藏高原而来,沿着贺兰山东麓一路向北,在高纬度地区遇上阴山山脉,掉头向东冲出肥沃的河套平原。又因为吕梁等山脉的阻碍,折往南返,在黄土高原与内蒙古高原之间,用滚滚河水画出一个巨大的“几”字形。而西河郡便是这个“几”的最后一竖给劈为两截。 离石位于西河之东南,美稷位于西河之西北。而从离石至美稷,却只有一条官道:从离石西行至蔺县,沿着大河一路北上,行至宣武县故地。此地因百姓稀少已被废弃,黄河在此处如同写意般连画五曲,河流缓缓,水草丰茂,正是匈奴人放牧的好土地。从此处渡河,再沿着湳水悠悠西行,美稷便赫然在望了。 美稷作为单于王庭,张懿从车窗外远远望去,却很难符合一般百姓对于胡人的印象。除却大片的牧人在城郊的草地上放歌,仍有众多胡人在田野里耕种。此时正是糜子成熟的季节,张懿扫视四周,除却普通匈奴外,即有深目高鼻者,亦有肤色黯淡者,相同的是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浮现着丰收的喜悦,这一种欢乐的情绪让张懿颇有些不适,他在太原这数年,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景象了。 人虽熙熙攘攘,但美稷并非一个大城。在匈奴南附之前,西河也算不上边郡,所以朝廷也并未花心思修缮,不过是一个拥有丈余夯土墙、方圆数十丈的小城而已。匈奴将王庭迁至此处时,单于也不免觉得寒碜,索性便将整个美稷城都当作自己的王殿,让诸王入城议事,其余部属在城外驻扎谋生。 如今美稷人丁兴旺,小城虽未变化,但城外来往的喧哗人声却让这座破落的小城显得生机勃勃。张懿吩咐车队高挂旌节,表明自己汉使身份,此间牧民农民们忙纷纷让路,险些闹出乱子,等张懿到达城门口,单于的使节已经等待多时了。 “左贤王,许久未见,你愈发雄壮了。”张懿率先下车向对方笑道。 对方显得颇为惶恐,连连行礼,随即用娴熟的汉话回道:“于扶罗化外野人,哪里当得张公如此高看?还是张公一路辛苦,我父王已设下宴席,为张公接风洗尘。” 此人便是左贤王于扶罗,当今羌渠单于长子,下一任匈奴单于第一继承人。他头戴毡帽,胡髯粗犷,身披朱啫大袍,显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俨然一个地道的匈奴汉子,只是眼见张懿之时,神色惶恐里又带了三分谄媚,行礼时可见衣衫里夹着两件薄纱。 方才看见城外景象,张懿本来心中对此行成果,多了几分狐疑,但此时看见于扶罗如此作态,张懿便又重拾自信。他抚须笑问:“上次与单于一别,忽忽间两度春秋,甚是想念,我记得今年单于已有大寿六十,不知单于如今身体如何?” 说起最令他自豪的父亲,于扶罗笑答:“单于身体还算康健,每天能吃下一只羊,只是他到底六十了,已比不上年轻时能竞马远射。不过他精神一直很好,听闻大人前来,也很是高兴。” 说罢,于扶罗为张懿等人引路。张懿让二百士卒就地驻扎,只带了张杨,还有几个最为英武的侍卫随他一起进城。 一入城中,拥挤之感顿消,虽然城墙颇为陈旧,但城中街道房屋都经过了翻新,不过以张懿的眼光来看,大多有些不伦不类,许多堂院内还扎有大帐,不时有未戴缰绳的高头大马穿行,四处还充斥着牛羊的腥膻味道。 单于的住所与议事处均在城中央。张懿进得院内,只见一个身着胡服的妙龄少女正手持长弓,瞄准着远处的柳枝。张懿只听得弓弦一震,便见远方柳枝飘然而落,竟是一箭中柳。那少女欢呼一声收弓,才发现张懿就站在旁边,忙红着俏脸微微行礼,施施然走到房屋内去了。张懿这才发现她明眸皓齿,样貌可人,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于扶罗见状忙介绍道:“大人,这是我的妹妹,单于的居次,撑犁的星辰,蒲真梅录,您上次来应该是见过她的,只是她那时还年幼,现如今已经十五岁了,真是一年变一个模样啊。” 听于扶罗说起,张懿忍不住回顾上次前来美稷的景象,只是时间太过久远,他却是记不清了,只能摇首定神,随即笑道:“无事,我此次来主要还是要把陛下的诏令说与单于,身上也并未带多少礼物,改日再造访时,再向姑娘问好吧。” 说罢,张懿稍稍整顿衣冠,令张杨将旌节移交于他,而后手持节杖,一脸正色步入厅中。 第九章 礼失求诸野 张懿进入厅内,还未看清场内布置,便听闻一个疲乏又高兴的苍老声音道:“刺史大人远来,匈奴身为大汉属国,我与诸王,都颇为欢悦,大人许久不来,我还以为大人已经忘记我等也是大人治下臣民了。” 这话半是抬举半是谴责。既抬高张懿的身份,又点出张懿这数年移居晋阳,不治并州,对匈奴无事蛮夷,有事臣民。寥寥几句言语,不卑不亢,显然能够如此说话的,只有当今匈奴羌渠单于。 羌渠单于刚刚年满六十,发髻除却鬓角之间,大多只是稍显棕黄,不过北地的风霜伤人,相比发梢,他面孔的皱纹仍然不能稍减,但一双目光如苍鹰窥伺,虽有年老之态仍让人不敢轻视。 他身披件紫貂长裘,腰别日纹金刀,胡坐在主席上。周边约有二十余人,围绕厅堂环坐,每人红裘棕绔,腰围金带,只不过相貌各异,张懿作为并州刺史,未久便分辨出这里除却匈奴诸王外,还有卢水胡、羯胡、乌桓等部。 诸部首领一一向张懿问好,张懿一一回应。于扶罗安排三名胡女为张懿安排好席案坐凳,随即也入席就坐。张懿手持旌节,对羌渠单于回道:“单于客气,实不相瞒,我德性浅薄,却被朝廷委以重任,担任并州刺史,得以与贵部共事。我常常自恐身为汉使,却不能顾得朝廷颜面,思量之下,便决定萧规曹随,修养生息,如有对贵部不虞之处,还望单于海涵才是。” 说到“颜面”二字,在场诸王神色各异,羌渠单于叹道:“大人哪里话?我等蛮夷野人,又岂敢让朝廷有何损失,只是大人与我共事,约有四载,却无甚交谊。同朝为臣,尚有同僚之情,我等不过欲与大人为友,何敢有奢望呢?”说罢,羌渠单于拍手对厅外道:“把牛羊端上来罢。” 话音即落,胡姬们手持漆盘,从厅堂外一一鱼贯而入,在每人的案前摆放一盘炙烤七成的牛羊肉,又一一倒上乳白的酪浆。羌渠单于举杯道:“敬大汉天子!”诸王亦齐声赞道:“敬大汉天子!”说罢众一饮而尽。 唯有张懿一动不动,颇为尴尬,他手中转着这满是酪浆的酒盏,向众位一笑,勉力喝了一口,腥膻味太重,入喉来便如同一股浊流翻滚,使他咳嗽不停。羌渠单于见如此也是尴尬非常,又叫胡姬取了清水来,让张懿漱口。 张懿连连致歉,单于却也没了宴请的兴致,摆手道:“我等只想宴请大人,宾客尽欢,却不料让大人如饮苦水,却是我等招待不周了。那我们还是说政事罢,大人,朝廷此次派您前来,所为何事,您但说无妨,如我部能为之,我们也不会推辞。” 张懿沉吟少许,便起立拱手道:“单于,诸位大王,张懿此次前来,所为其实只有一事,便是希望诸位能够借兵于朝廷。” 此言一出,诸王顿时喧哗,半数以上都面露难色,唯有五人神色不变。羌渠单于示意诸王安静,随即又对张懿肃然道:“张大人,你代表朝廷,不远万里向我等借兵,我是有准备的,只是借兵并非小事,你可能为我等说一说,朝廷为何借兵,又打算如何借兵?” 张懿宦海沉浮数十载,对这类问题还是驾熟就轻,深知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能够说,他酝酿了一番,随后娓娓道:“如今凉州动乱,想必诸位都是有所耳闻,朝廷已经派大军三次剿贼,虽有斩获,却还不能正本清源,只因西凉偏远,敌情叵测,朝廷大军沿陇西而上,又为山河所阻,所以还望诸位能够借兵朝廷,出上郡骤取北地,与朝廷大军南北夹击,乱军顾此失彼之下,贼患定可消弭。” 这段话半真半假,在场的单于诸王一时间也无法尽数验证。毕竟凉州与并州看似毗邻,实则有大漠相阻,沟通并不顺畅。张懿说的什么汉军有胜有败这些官话本是实情,只是胜了多少败了多少这些就不得而知了,匈奴人也不会去戳穿他。而且这个胡诌出来的计划听起来还是有可行性的,只要先让匈奴出兵,自己把握西河,截断匈奴退路,也不怕他们不战场用命。 羌渠单于闭上双眼,维持缄默,于是一人站起问道:“敢问刺史大人,朝廷需要我等派出多少人马?粮草如何?抚恤如何?” 张懿闻言打量,见此人体态修长,不似在场匈奴诸王雄壮,稍显文弱却也另有一番风采,特别是他有一双湛蓝的眼眸,好似无云的晴空。于扶罗见张懿面露疑惑,随即介绍道:“大人,这位乃是左部大且渠,且渠智牙斯,也是诸部间闻名的智者。” 张懿颔首笑道:“既然是左部大且渠,那我便也实话实话,大将军府的意思是最少要派五万人,凉州王国韩遂如今约有十万军队,朝廷如今在陇西尚有五万大军,如从三河再征兵,还能再调三万,想要能够毕其功于一役,非得五万以上不可。” “至于钱粮。”张懿思忖片刻,随后继续道:“我已经安排人手前往羊肠仓调粮,并州钱粮,可先予半数于军中;待大军驰入北地,与王师汇合,便由王师供给;起兵之初,还望大军自带些许粮草,等到达后王师亦可再用金钱弥补,不知单于以为如何?” 张懿这番谋划,如是全部落实,那自然是毫无问题。且渠智牙斯也无话可说。 羌渠单于伸手示意且渠智牙斯坐下,睁开双眼叹道:“匈奴大汉乃是甥舅之国,天子既然有令,我也不敢不从,只是调动五万大军,非是易事,要我等先内部细细商讨一遍,看由诸部之间如何征调,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能先得到单于的口头承诺,此行也算是有了个顺利开头,张懿自然是欣然应允。临走之时,张懿忽又折返道:“事情繁多,在下差点又忘记知会单于一件小事。” 羌渠单于疑惑道:“还请大人明示。” 张懿持节笑道:“朝廷同时计划从幽州征调九千乌桓铁骑,借道西河,与君等同往西凉,还望诸君同心共戮,莫不失了我并州的威风才是。” 在场众人陡然色变张懿口中说是小事,但在场单于诸王都心如明镜:如果说之前还算是和平相谈,但此时提起乌桓铁骑,便是暗中警告,如若匈奴抗命不遵,恐也少不了一场恶战。 众目睽睽下,张懿走出厅门,武猛从事张杨也打算随之离去,不意背后有一人叫住张杨,张杨回首看去,那人正是诸王之一,朗眉星目,挺拔如松,虽处匈奴之内,却无半分草莽气,彬彬有礼,又自显几分英豪,他对张杨行礼笑道:“从事大人,小王挛鞮呼利拔,乃是左部休屠王,初次见面,还请海涵。” 休屠王掌管屠各部、卢水部、羯部,在匈奴内部虽不在“四角”及“六角”之列,但挛鞮呼利拔这几年励精图治,已经是匈奴内部公认的贤王,手下约有数万之众。张杨自有生长并州,也听闻过他的威名,忙还礼道:“大王客气,不知大王找在下有何事相询?” 休屠王笑道:“小王与原西河太守邢纪邢大人乃是好友,常有往来。前天邢大人传信说他已卸任述职,不日将有新任西河太守上任。从事知晓,西河太守素能定匈奴兴衰,小王一时心急,想问从事,不知新任西河太守乃是何人?从事可知晓有何事迹?” 张杨恍然大悟,随即笑道:“大王问对人了,在下来时刚得到通告,大王可不用忧心,来的可是一名大贤,想必大王也听说过他的名声。”张杨微微顿了一顿,随即说道:“乃是颍川陈冲陈庭坚。” 休屠王脸色微变,神色暗沉,似不敢置信地问道:“从事所说,乃是七年前与刘玄德登顶弹汗的陈祭酒?前来赴任的乃是他?” 张杨颔首,随即告辞离去。休屠王望着汉使一行人远去,忍不住低首若有所思。 也不知匈奴单于与诸王如何商议,张懿回程之时算是心满意足。只要能把匈奴征调成军,那便是大功一件,至于出去之后再出什么乱子,别说他已经有过防范,就是有了,那也与并州无关,如此想来,晋升九卿也不为难事。念及于此,他甚至忍不住给当今天子虚敬道:“敬大汉天子!” 等回到离石之时,他见到街道上百姓较往常较多,但也不以为意。等回到府邸,第一件事便是让仆妇取来自家的清酒,好忘却调匈奴酪浆的腥膻,不料别驾从事秦宜禄急匆匆地赶来求见。 张懿一边饮酒一边神色不耐地问道:“从事,有何事发生?” 秦宜禄禀道:“明公,就在今日,新任西河太守陈冲,已经到达离石,入主太守府邸,而后前来与明公议事,现在他就在府外,不知明公如何回复?” 第十章 何能问东西 张懿放下酒盏,皱眉道:“从事,你说陈冲陈庭坚?他已经到了?” 秦宜禄忙不迭回道:“明公,千真万确,陈使君今日辰时刚到,便直接来府上询问明公去向。得知明公出使在外,便带同行先行至太守府。不久便颁布了一项法令,待到明公出使归来,他便又来谒见明公。” 张懿作为一名刺史,在邢纪卸任之后直接接手西河,特别是在新任太守还未上任的情况下,实际上是并不合规的。刺史在世宗创立之初,本意是监察太守,为皇权张目,即使世祖以来,刺史权责不断加强,却也无权径直插手太守事务,遑论完全接管。从这方面来说,张懿是理亏的一方。 但辛评来时特地和张懿私下谈过。陈冲对此次征调匈奴的意见很大,若让陈冲顺利上任,只怕这个陈庭坚会横生事端,从他过往的事迹来看,他也绝不怕横生事端。所以张懿抓紧时间改移州治,正是要在陈冲上任之前,把大局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使名不正言不顺也要坚持到底,好歹朝中还有作为大将军椽的袁绍作为援助。 只是张懿却没想到陈冲到得如此之快。如今方才九月九日,正是重阳时节,按理来说,陈冲要是正常走蒲坂津,最少也要到十五才能上任。孰料他赶路如行军,也学作战般出其不意,竟走小道翻越吴山而来。 见面还是要见的。从官秩上来说,刺史与太守均是两千石,但事权上而言,刺史还是要高过太守。张懿忖度片刻,只要自己打定主意,绝不放权,袁绍在朝中再运作一番,这个“熹平龙首”即使有再大能耐,也只能哑巴吃闷亏。 想到这里,张懿整顿衣冠,令仆妇撤下酒席,对秦宜禄说道:“陈君即来,当与我等共事数载,不可慢待,你随我一起接见罢。” 而后出迎陈冲,陈冲倒也不是孤身一人,有徐庶、魏延、孙乾三人随行,其余人都被他安排在太守府内,整理案牍。张懿此时已是不惑之年,如今见到陈冲一行,徐庶魏延二人尚未及冠,而陈冲与孙乾年长一些,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四人站在一起,颇有玉树耸峙,相映成风的气质,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这不禁让张懿有些羡慕,却也有几分嫉妒与轻视。 当然礼数还是周全的,张懿与陈冲一行相互拜见介绍,随即入得前厅。陈冲开门见山道:“下官来时,听闻刺史已往美稷而去,心中未免担忧,征调之事,事关国家全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刺史此行,可有收获?” 张懿抚髯轻笑,却不正面回答,以长辈姿态训诫道:“陈君新官上任,首任地方,当先熟悉案牍,查访诸县为上。此次征调匈奴,天子以张懿为主官,自是因为我履职数载,熟稔胡事,陈君不必以之为念。”不过说到这里,张懿忽将言辞再婉转几分,继而道:“不过此次出行,颇为顺利,羌渠单于本右贤王,乃我朝改立方才继承大位,我借以大汉天威,胡人自然已是应诺。” 陈冲听完这番话,心中不禁有些好笑。此人先是让自己不要多问,接过自己又怕撕破脸皮说了近况,前倨后恭,举棋不定,在如此乱局中,如何能够成就大事?好在如今陈冲也不计较这些,心中另有谋划。 陈冲对张懿拜道:“如此,则为国家幸事,我为国家贺,也为明公贺。”做好姿态,陈冲便将话锋一转,说道:“只是陈冲此次前来,还有一事要询问明公。不知明公以为白波之事如何?” 张懿眉角轻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如果说这些年张懿别的政事还有理由诿过于前人,白波军却是在张懿眼皮子底下发展壮大起来的,陈冲此时提起白波军,这是典型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巾主力覆灭已有三年之久,白波兴起也不过同时,但张懿带兵几次围剿,皆是无功而返,反而让白波黄巾攻占了圜阳圜阴二县,如今白波黄巾少说也有七八万众,人皆精壮,能拉出不下四万战兵。 张懿看似随意饮了一口酒水,不置可否地说道:“白波贼军,不过小贼耳,如今贼军虽攻占二县,但西河山壑横行,难以垦荒,纵然一时得势,只要加以围困,贼军物资匮乏,走投无路,必然不攻自破。不知陈君问起此事,是想有何作为?” “安抚地方,本是郡守分内职责罢了。”陈冲倒也没有用言语去追究张懿的失职,继续道:“我身为朝廷任命的二千石官吏,肩负一郡百姓的安危,如今郡内十三县,三县安置匈奴,两县为贼军所占,明公又移驾郡治。冲名为太守,实则不过半郡而已,麾下百姓不过万民,一人一命足显珍贵,所以我来求见刺史,不过是有一事相求。” 张懿定神问道:“却是何事?” 陈冲掷地有声:“冲愿尽出西河郡兵,过大河收复二县!还望刺史首肯。” 这是来要兵权的。张懿下了结论,但他也不是没有说辞给陈冲挡回去。只见他做恍然大悟,感激涕零道:“陈君原是为此而来!我不禁为西河百姓欢喜万分啊!”面色随即一变,露出难色来:“只是陈君初来咋到,不知近况。我身为并州刺史,心中岂能无百姓之忧惧?只是有心无力啊。” “为何?” “若要进剿贼军,共有三难。”张懿静气凝神,悠然说道:“西河连年贼乱,又兼有安抚羌胡之任,如君所言,西河十三县,仅八县为朝廷所有,且西河穷苦,难以耕种,因此人烟稀少,仅有三千郡兵。而贼军全民皆兵,有数万之众,精兵也有万余,敌众我寡,此乃一难也。” “再者贼军攻占圜阴、圜阳二县,两城居于圜水南北,相互呼应。我曾尽举并州之军前去平叛,但两城虽然简陋,仍能使我军首尾难以相顾,且又有亲属匿于郡县之中,晓我王师行踪,地利人和尽为贼军所有,此乃二难也。” “最后如今朝廷下令,让我负责征调匈奴事宜,此为国家大事,事关凉州安危,我必尽全力保证此事,所以不仅陈君从我处拿不到钱粮,我还要从郡内再调些钱粮用以供给胡军,兵马先动,粮草先行,陈君没有粮草,如何平得匪患?此乃三难也。” 说到这里,张懿颇带深意地看了陈冲一眼,心中自鸣得意。这些全是实情,便是管仲再世,拿如此情形恐怕也无能为力,正所谓无米难为炊,这个阶段想从张懿手中夺权,张懿必是寸步不让,“熹平龙首”又能如何? 不料陈冲反而露出振奋之色,对张懿笑道:“原来明公还能予冲三千郡兵,冲原意能要来一千兵马,便已足矣。明公毋忧,无须钱粮,只需这三千兵马,半年之内,冲便能恢复二县,还望明公成全!” 此言真是大出张懿预料,他面露狐疑地打量陈冲,再三问道:“陈君当真?只要这三千郡兵,便能荡清这两县贼军?此乃军国大事,孙子开篇有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军中并无戏言,陈君当真要去?” 陈冲神色自若,对张懿笑道:“明公对我所言有所疑虑,无非是因为之前我曾经谏言天子,对征调匈奴之事有所异议。但如今诏令已下,我也自当从之,同朝为官,都是为百姓为朝廷,如明公有须陈冲之时,冲万死不辞!” 言下之意,只要这三千郡兵,其余之事他都能让步。张懿思忖损益,心想既然陈冲已经如此表态,也不要钱粮与其余郡兵支持,在征调匈奴之事也不会妄生龃龉,在陈冲要求如此之低的情况下,张懿作为刺史,也不宜与郡守强做姿态。 如此比较,张懿便对陈冲颔首道:“既然陈君一力坚持,那我也不好多加阻拦。诚如陈君所言,边郡郡兵,一人一命都弥足珍贵,还望陈君再三思量,我便在离石等待陈君捷报。” 陈冲肃然领命,张懿随即唤来张杨,让张杨带领陈冲等人前去点兵。三千人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张杨对陈冲致歉说刺史来得匆忙,就是调兵也需要两日,陈冲也不急躁,让张杨帮忙安排,他精心等待便是。 坐上马车,回想起府内张懿的惺惺作态,陈冲忍不住有些发笑。他瞅见徐庶正在一旁正抽空读书,正是自己前些日子完成的《国体论》,便笑问道:“元直,依你所见,觉得刺史如何?” 徐庶面色不改,放下书本道:“府君所言,顾左右而言它,口是心非,而胸无定见,人云亦云,庸人之才而已。放在平时,还能暂且维持,放在今日,则必然坏事。老师当敬而远之。” 此言甚称陈冲之意,他叹道:“遍地米蠹,国事难为啊。文长、元直、仁笃,我们只能从头做起,从每一人、每一事做起,不要好高鹜远。我们身处西河,而要成于泰山之东。江湖万里,时时不可松懈啊!” 第十一章 大乱无贤民 张杨算是一个实在人,张懿吩咐下来的事情,他都能很快不打折扣的完成,而且从不多问。见到挑选郡兵顺利进行,陈冲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便留下许慈让他在一旁协助,自己先回到太守府。 刚到西河郡,他马不停蹄,立刻下令:除去原就在邢纪府中与邢纪一同卸职的主簿、五官椽等人外,召集现任离石令、皋狼令、蔺县令以及原邢纪府下全部属吏。等到从刺史府去而复返,各级官吏也都基本到齐,粗粗算来,还剩下个四十来人,足够开个会了。 开会倒也不用连篇累牍,与下属们熟悉了一通后,又向他们介绍了一番自己的随行。杨会给傅燮做过汉阳郡主簿,陈冲相信傅燮的眼光,何况杨会还不远千里护送傅干,索性便让杨会继续担任西河郡主簿,徐庶石韬孟建三人还年幼,便让他们给杨会打打下手,先从案牍做起。 至于郑玄弟子三人,陈冲这段时间与他们相处,知晓他们品性后,也做好了安排。刘琰风表仪度皆是上乘,写得一手好文章,但却不爱实务,性格孤直,实在不宜交予重任,陈冲便暂时让他担任文学椽;孙乾则能言善辩,待人接物如沐春风,短短几日,就能与同行都相处融洽,更难能可贵的是有底线,就事论事,不轻易动摇,陈冲便将督邮的重担交予他;许慈常年游学,可谓博闻强识,但又锱铢必较,犟起来却是谁也拉不回来的,正好做个少府,给陈冲管管钱粮。 魏延纳闷道:“陈君,诸君皆各司其职,却不见你给我个官做。” 陈冲伸手拍肩,呵呵笑道:“你不是说好要保为我保驾护行,杀敌制胜么?文长,你只管好好习武读书,为我做万人敌,此行若是顺利,你便是少年英雄,冠军侯再世,将来只怕云长来也会敬你三分的。” 魏延素来知道关羽性情,体恤百姓同情黔首,却又内有傲骨,除却寥寥数人,几乎从不倾佩他人,同僚对他很是头疼,但却对极了魏延的性子,他兴奋道:“陈君放心,我枕戈待旦从未有一刻放松,只是陈君何时出兵?” 陈冲含笑摇首道:“你且再等等,在出兵之前,我还有些许安排,如无七成把握,我也不能贸然行事。” 随后会议进入正题,陈冲向三县县令征询狱中可还收押有贼军家属。但凡出现贼乱,相关家属如果不从贼,多也会被官府收押处置,很难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每次起义叛乱,农民们大多会选择拖家带口尽数相随,但凡事总有例外,何况颠沛流离之后又不知前途,加上故土难离,总有不少义军妻小留在本土。而且义军后官府兵力捉襟见肘,确实一时间也没空管这些贼军家属,也只能收押部分了事。 三人合计了一番,收押的约有五百人左右。五百人不算个小数目,即使陈冲作为一郡太守,处理起来也颇有风险,只是这种风险纯粹是仕途上的,对陈冲却是毫无影响,他直接下令:后天,把这五百人全部带到太守府。 三县县令完全摸不准新使君的思绪,但这并不是难事,也便都如实照办。等到第三日,离石城内出现了离奇的一幕,堂堂太守府府门大开,往日里只有官吏显贵才能进入的朱门,如今竟先后进去了三批囚犯,而且囚犯多是幼童妇女,一个个蓬头垢面不像人形。县民们在街上指指点点,纷纷猜忖道:传闻太守向刺史立下军令状,要半年讨平白波贼军,这些乱民怕都不会有好下场了。 押送进府的犯人们显然也这么想。在监狱里苟活几日,什么尊严心气全都被磨灭了,心中想的不过就是再多活几日,如今求活不成,刀剑在侧,真是半点希望也无。有不少人走在半道上,忽而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最后士兵们只能架起来,硬生生把人给拖进府邸里。 不过府邸里倒没有众人臆测里的刀斧手,只是摆着五口大锅,每个大锅上叠着七八个竹笼屉。竹笼屉里飘出勾人魂魄的面香来,犯人们在狱中哪里吃过一顿饱饭,不过勉强得以不死而已,如今闻到香味,无不口生香津,食指大动,只觉得胃中酸痛难忍。押送囚犯的衙役士兵们平时也只是勉强混个温饱,却也是头一次闻到这般香味,忍不住一齐吞咽起涎水。 不知不觉间,等陈冲和魏延等人搬桌椅出来,陈冲布置完毕,才发现现场一片宁静。众人无声地看向自己,眼神都满是讨好和希冀。得,陈冲心中暗笑,这是都看出来我是来当活菩萨的。 他此行没有身着官袍,就一身普通的儒士打扮,纶巾白衣,腰佩青虹,面目和善。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读书人。他坐下来,看众人的眼神也知道,这时候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便示意魏延,先把竹笼屉打开,把蒸好的这些荞麦馒头先发下去,包括现场的衙役在内,每人一个。 笼屉打开,一股白花花的热气蒸腾而上,积蓄在笼中的香味扑散开来,险些引起一阵骚动。好在在场的多是妇女幼童,见到全副武装的甲士也兴不起作乱的念头,倒是衙役们想乘机占点便宜,被陈冲严厉喝止,随后又让后院里再端上新笼屉,再次对在场众人朗声道:“大家不要着急,先吃一个馒头,吃完了还有。” 荞麦是粗粮,价格低廉,但馒头却是众人头一次见到:拿到手上软绵又有分量,咬开来热气腾腾的有些烫嘴,多咀嚼几口,鲜甜的滋味涌上心头,一种饱食感和满足感让在场的贫民们忽而生出几分潸然泪下的冲动。 底层人是不讲究什么吃相的,尤其是饿得狠了,那就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没一会大伙手中便都空空如也。陈冲和善地笑着,指着身后的笼屉,对他们缓缓说道:“大家不要着急,你们看,我们这里还蒸着馒头,等会大家都还有得吃。我想我也不用再多说,大家应该也能看出来,在下便是新上任的西河太守,你们叫我陈冲就好。如今离馒头蒸熟还有段时间,所以陈冲想先和大家叨扰一番,陈冲也是有求于大家,还希望大家能够帮助在下。” 虽然早就猜出陈冲的身份,但囚犯们真听到这位年轻人便是新任太守时,还是忍不住一片纷纭之声。陈冲等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想必大家已经听说过了,我前日刚到县内,便去和刺史大人请命说,要消弭郡内的匪患,刺史大人也应允了。只是如何消弭呢?我思来想去,颇为忧虑,觉得杀人是不能避免的,所以我安排三县县令带你们来到此” 话尚未说完,只见场上便有几人哀号道:“冤枉啊!大人,我等并未从贼啊!冤枉!恳请大人饶过我们一命”却是几个农妇,说到这里,哀不能已,又当着众人面前切切哭泣,其余囚犯心有戚戚,纷纷撇过头去,不忍去看。 陈冲快步走下来,将这几人扶将起来,又好言好语劝了几句,笑道:“你们这是何必,我话还未说完,如何来的冤枉?”他衣袖上沾了一片灰黑,但他并不在意,站起来环视众人,扫过每人的眼光、面孔,突然又感叹说道:“只是当今世事,又岂能用冤枉二字囊括?” “我知道在这里的,肯定有冤枉的,哪里没有错案?只是在座的诸位,遵守王法,想要活下去,诸位又哪里真有完全的清白!还有谁没抗过税?还有谁没逃过役呢?!” 说到这里,在座百姓感同身受,竟都低首流泪。陈冲一时情绪上涌,也有些克制不住,但他流泪时也还在笑:“我请诸位来到这里,其实就是明白这一点,活下去对大家,真真太难。两百年前,我西河郡有二十万人,如今,还在案牍里的不过两万人。” 陈冲指着桌上的案牍,对众人叹道:“一郡不过两万人,何其荒唐!但就是这两万人,我还必须要带兵去杀掉一部分,那时候这里可还有万人吗?”陈冲勃然道:“治民治成如此才能海晏河清,才是真正的荒唐!” 他收敛了神色,对囚犯们一拜,对衙役二拜,对苍天三拜,随后强作淡然道:“因此我愿意赦免诸位,放大家回家,只想诸位帮我一个忙,如家中有从贼的,我希望你们能劝他回来,家中没有但认识有从贼的,我也希望你们能劝他回来,只要他们离开贼军,我便既往不咎,全部赦免!” “如果还有继续从贼之人,也希望你们到时将贼人姓名等报备于我,无论他日后如何,我对你们都不予牵连。” 陈冲击掌,示意徐庶等人拿出几箱木牒,这都是昨日陈冲吩咐连夜制作的,上面并未有其他标志,只盖着一个印章,上面赫然是“颍川陈冲”四个大字。 陈冲坐回桌前,用他所能的所有诚恳说道:“从今天开始,我太守府的大门将敞开两月,你们将这些木牒交给你们的丈夫、阿父、儿子。不管他是谁,曾经干过什么,只要手持木牒,进得这里,我便既往不咎,将每个回来的义士都记录在案,重归户籍,并帮大家重新安家。” “我会一直等在这里。” 第十二章 幽燕有天子 两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转眼便到了十一月,时值小冰川,这些年连年温度骤降,世祖时西河郡尚能养竹,如今西河到了冬日,只见秋叶纷纷,四处都是枯草秃枝,只有太守府内不知是哪一任前人种下的几棵华山松,此刻仍旧针叶累累,在万物俱寂之时仍显得勃勃生机。 张懿乘车路过,看见车窗外数股白气沿着松针在冷空中飞舞,随后凝成颗颗露珠滴落针尖,大开的府门仍时有不同年龄的百姓进出,相同的是他们都很消瘦,但神色里都带有一种名作希望的东西。 忽而几个幼童从大门里窜了出来。手里都捧着一个荞面馒头,嬉笑着较劲谁跑得更快,边跑边嘘着有些烫手的馒头。等到幼童们一路跑进张懿看不见的死角,又听闻他们唱起歌谣来:“陈太守,太丘孙;颍川子,西河椿;东来龙首憩离石,仁爱之名乡里闻。” 张懿听得一阵心烦气躁,对同行的张杨问道:“稚叔,今日当是陈庭坚广赦的最后一日,怎么还有如此多乱民前来?” 张杨作为并州云中人,如今家乡已为鲜卑所占,居无定所,只能随着刺史在整个并州奔波,并州对他而言就是他的家乡,他见西河来了陈冲这样一个官员,不在乎前程自己补贴照顾百姓,实在是高兴非常。只是上司肉眼可见的忿忿,张杨也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明公,您治州郡多时,也当知晓乱民最为狡诈,轻易不肯取信于人,非得有前人探路不可。商君徙木立信,十金为赏尚为民所怪,今陈君广赦乱民,牵扯甚广。事关性命,陈君用两月之时以示言而有信,乱民方敢前来。何况明公您也知道,乱民以为力小位卑,唯有成群结队才能壮胆一行。以在下看,此日夜里,说不得还有大批乱民要入城。” 张懿久经宦海,哪里不明白这些道理。他想不明白的却是陈冲怎么是这样一人,他这两月也派人时时询问陈冲近况,陈冲这两月招抚乱民足足有五千余人,据回来的乱民说,圜阴圜阳两县的白波贼军听闻陈冲如此施政,内部也起了龃龉。 虽说归来乱民尚不足贼军的十一,对白波贼军的实力并无根本上的损失。但正如陈冲之前所说,西河如今籍户上不过两万左右,陈冲两月能增籍五千,可以说施政是立竿见影,把张懿几年来的作为衬托得格外无能。 可要张懿知晓陈冲的政策,他也不屑去干。升米恩,斗米仇,张懿心中哂笑:你陈庭坚确实是好定力,竟能在这里坐两个月,可你陈庭坚难道能养这群乱民一辈子?西河郡的钱粮大半为我征调,你从哪里去借调粮草呢? 张杨见上司神色稍缓,不禁松了一口气,便顺势为张懿宽心道:“明公,虽说陈使君政绩斐然,可匈奴一行,使君也是收获颇多啊!如今单于已经命左贤王、左日逐王、休屠王、大且渠、须卜骨都侯各点齐一万大军,五万大军只等年底便能整顿完毕,兵出北地,在朝廷眼中,陈使君固然人杰,却比不上使君能解朝廷燃眉之急啊!” 这话挠到了张懿痒处,他神色不仅不再不豫,反而颇有几分怡然自得起来,他抚须做淡薄状,笑道:“这都是有赖朝廷大势,天子圣明,又有大将军、袁椽吏襄助,方才能如此顺利,我等食朝廷俸禄,不可不尽心竭力,为朝廷解忧才是。” 张杨连连称是,说话间,车队已经抵达刺史府。却见门口却挺着另外一行车队,看制式花纹,是都属于大将军府的白虎云纹。张懿下车后,一个小吏匆匆赶来对张懿道:“明公,大将军府的来使已经等待您两个时辰了。” 张懿的政治嗅觉让他嗅到一些异样的气味,如今征调诸事顺利,没有理由派人来问才是,很有朝中产生了一些变数。他向小吏细细问道:“来使是哪一位?他有无透露因何而来?来时神色如何?是喜是忧?” 小吏回道:“回明公,此次来的是大将军府功曹荀谌荀君,他来时缄默再三,下属多次询问,他也守口如瓶,而且神色淡漠,在下实在难以看出荀君心绪。” 张懿心中顿时忐忑起伏。荀谌乃是袁绍心腹,即使不算袁门的加持,颍川荀氏当眼整个华夏也是一等一的名族,如今大将军派他前来,非是大事不可,而今荀谌又不露声色,想必是不想让外人知晓,莫非是朝中常侍孤注一掷,在天子面前做最后反扑? 但胡思乱想也没有结果,张懿索性收敛心思,叫众吏各行其是。荀谌已到府上,哪怕朝局如何败坏,首当其冲的还是京官,乱不到地方上。 进得厢房内,张懿便摒开众人,霞光透过墨梅屏风,可见荀谌静坐的身影。荀谌如今已年过三十,但因家风缘故,他格外注重调养生息,外表仍然年轻,张懿靠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这才发现荀谌正翻着一本书册,书册上墨迹方新,显然是刚编好不久。 还未等张懿出声,荀谌关上书本,叹道:“如今国家动乱四起,天下纷争不息。张公还在为国家奔波,谌却安坐于此地,让谌良心难安啊。”说罢,起立为张懿行礼致意。 张懿虽然官位远高于荀谌,但荀谌此时却身兼朝廷使者和大将军幕僚的身份,张懿却也不敢自居高位,对荀谌笑道:“荀君哪里话,张懿不过是在郡内奔波,荀君却是奔波于四海,从河南至西河,路途遥远,我却不能迎君宴请,让荀君等待多时,是我疏忽了才是。” 荀谌摇首笑道:“张公无须如此,静室读书,我也好久没有这般机会了。”随即他俊秀的面庞逐渐露出严峻的神色来:“张公既然屏退左右,应当应该知晓谌有大事述说与公。” 张懿也着实厌倦了正事前的这些无用功,颔首道:“不瞒荀君,确实如此,不知是何大事,需要劳君远来,是否朝中有所变动?还要请君赐教。” 荀谌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袖袋中掏出一份诏令,双手递予张懿,待张懿收下后才继续道:“此乃大事,还请张公细看。” 张懿面露疑惑,接过后打开阅读,开篇便令他大惊失色,双手微微颤抖间,几乎要将诏令丢落,待情绪稳定之后,他继续往后看去,等到一篇读完,他将诏令置于席案之上,几乎是面如死灰,连发鬓也似乎一瞬间苍老几分,他向荀谌行礼道:“如此大事,却如此朝令夕改,恐怕会引起大祸啊。” 荀谌拿过诏令,将它重新卷合,喟叹道:“国家不幸,我等尽力而为,张公不须如此,诏令有明文于此,何况明年二月,刘玄德便会带军入并,有他与陈冲相助,局势尚不至于大乱。” “还有一项事,是不可以写在诏令上的,但大将军已同天子谈妥。只要单于同意,朝廷可以将西河以及太原二郡,都交予匈奴放牧,那时张公可把州治移驾河内,陛下已同意将河内郡划至并州。既如此,张公也可斡旋一二,不足以成大患。” 张懿思量再三,最后咬牙道:“既如此,还尚有可为,张懿为朝廷尽力,如若不成,还望朝中诸公勿怪。” 这封令荀谌与张懿如此作难的诏令,其实只有一个消息,以及两个布置。 开篇是,九月初,中山相张纯与同乡张举起兵反汉。张纯私下与乌桓首领丘力居结盟,以事先准备征讨西凉的乌桓突骑抄掠蓟县,不过两月之间,接连攻杀汉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郡太守刘政、辽东郡太守阳众等人。 如今张纯已有众十余万,屯于肥如。更可怖的是,张纯奉张举为天子,自命为弥天将军、安定王,二人移书州郡,声言张举将代汉为帝,要求天子退位,公卿奉迎张举。 民间遂又有图谶流传,说道:幽燕有天子,西苑登潜龙。两翼扶云飞,弥天此太丘。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影响较张角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更为可怖。 西凉王国声势虽然浩大,却也只是自称合众将军。张举称帝,是在政治上发起了更为强烈的攻势。而且幽州之南,是冀州河北平原,朝廷赋税来源多来于此地,再三斟酌之下,朝廷为此不得不掉转枪头,把首要解决的叛逆改为张纯张举二人。因此天子下令张懿,让他加紧征调,改为从匈奴征发十万大军,兵发幽州,同时调刘备于明年二月领一万东平军入并,势必要将张纯张举一举剿灭! 张懿虽然才能平庸,但言而无信朝令夕改这种行为的后果又岂能不知?如今一个中山相便能让整个帝国东北部糜烂,即使杀掉张纯,事后便不会有更多的张纯了? 张懿想起自己的仕途,又想到整个大汉的命运,一时间看见窗外霞光绚烂如梦,竟有几分痴了。 第十三章 百姓极寒处 “先生,您在此处开篇说:‘古今之事,势不同,礼不可以唯一,明王之政,代代有异,孔丘以礼为尊,不知礼从何来,尊亦杳杳如沉渊之浪,不知其所去,何异于刻舟而求剑乎’。我想了很久,却不明白。” 接待完最后一批从白波军反正的百姓,陈冲长吁一口气,正回房洗手间,徐庶拿着《东周变法论》来请他解惑。陈冲用毛巾揩干手上的水珠,和煦笑道:“怎么,元直,有哪里不明白的吗?” 徐庶手挠发簪,颇为疑惑地道:“庶确有不明,我两年前师从先生,而之前读先生《国体论》,先生说孔子生平,所主张无非‘克己复礼’,徐庶深为赞同,而孔子曾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见孔子知晓诸礼而以周礼为上,方才推崇周礼,如何算得上‘不知礼从何来’?” 陈冲接过书本,欣然说道:“元直你能想到这一层,属实不易。孔子求三代之礼而从周礼,不能说不用心。但周礼循夏礼殷礼而成,却为何各有所别?” “正如我开篇所说,古今之势,势不同,礼不可以唯一。孔子见东周朝政败坏,诸侯分崩,有一颗匡扶社稷之心,却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只能相信‘克己复礼’,只要人人恢复周礼,西周盛世便又复活了。这就好比如纣王时人人恪守殷礼,殷商又怎会灭亡呢?” 说到这里,徐庶和陈冲都笑了,陈冲继续说道:“所以周礼废除之后,还有秦法,秦法使四海一统,诸王覆灭,方有皇帝天子。孔子身处乱世,不知前路如何,便想沿着老路脱离窘困,这怎么算是知道礼从何来? 我写这本《东周变法论》便是告诉世人,因循守旧,正是安坐危墙之下,徒增惨剧而已。”说罢,他将书册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徐庶道:“我建议你直接看《管仲第三》《吴起第六》《商鞅十二》,而后再去读读《韩非》的《五蠹》。” 徐庶道谢接过书册,正欲离去,忽又想到什么,对陈冲问道:“先生,如今朝廷乱象丛生,恰如东周礼崩乐坏,可是汉法已颓,不适今世之故?”陈冲一愣,随即笑道:“元直,确实如此。” 徐庶肃然,随即问道:“如此,先生可有新法救世?”陈冲挥挥手,又指自己额头淡然笑道:“大好头颅,尽在于此,惜哉不能与人言。” 说话间,主簿杨会正指挥着小吏们进来,将这几日录好的户籍尽数搬入府内,陈冲赶紧上去帮忙,一边搬一边问道:“彦昌,今日之后,归来的百姓你统计过没有?太守府两个月总共来了多少人?” 杨会正忙得焦头烂额,哪里听得这个,他跟随傅燮两年,傅燮已算是非常清贫,还仍有一些家仆伺候。这位名满天下的“熹平龙首”倒好,是一个也无,蒸馒头他都喊人来一起下厨做饭,多亏还有些学生帮忙,不然就昨夜来的百姓,登记就够他们忙个一整夜,也别睡觉了。 但不得不说,这里的日子也非常充实,他见过颇多百姓对傅燮视若神明,但也从未有百姓这般视自己如亲缘。杨会歇息少许,整顿思绪,方才慢条斯理回答道:“禀告太守,昨夜手持木牒前来登记的百姓,总共有八百一十七人,如此算来,我们两月之内,拢共招抚百姓六千四百六十三人。” “唔”陈冲颇为满意地应了一声,六千余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离石县本身的户数,不可谓不是施政的重大成绩。这两月陈冲一天也没休息,就天天把自己定在太守府内,尽可能接待每一个回来的百姓,劳累说不上劳累,但也很难没有一种疲倦之感。 “府君倒先别高兴。”杨会一想起未来的安置事宜,便忍不住一阵头痛:“如今已是十一月,风霜侵逼,几年来年年严寒,这个冬天不好过啊,我们要是处理不好,这六千百姓要么得冻死大半,说不得就又反回贼军中去了。” 还不待陈冲接口,杨会继续忧心忡忡道:“而且府君此前还放出话来,反正回乡的百姓,太守府还会给他们赈济过冬的粮食,以及分发春天耕种的农种。府君说出来非常容易,但府库却是万难支撑了,张刺史已经抽调大半钱粮去用作匈奴军需,府中这两月蒸制馒头分发百姓,恐怕还能最多支撑半月,但开春到夏收,最少还有半载,府君你准备去哪里弄钱?” 本来杨会携傅干求见陈冲,对这名“熹平龙首”颇为忐忑,不料陈冲不仅不在乎礼法,待人也是推心置腹仿佛手足,如今他也措辞随便,敢越俎代庖,直接问起陈冲后续安排来。 陈冲坐在席案上,给自己泡了壶茶,嗅着茶香轻笑道:“彦昌,这有什么难的?我不是还带了一百金过来吗,一金抵万钱,也就是太守府还有一百万钱,买粮就是了。” 杨会哂笑道:“府君,还有一难便是,西河连年兵灾不断,地瘠岩厚,收成堪堪自给而已,要说存粮,如太原郡还有富豪大族倒多有存粮,西河郡却是一个大族也无,我等如今连买粮都不知道从哪里去买?” “彦昌,你这是从何说起啊?”陈冲故作惊诧状,随即笑了起来,一饮茶水,安然说道:“美稷那么大的大族你怎么能当作看不见呢?” 此言当真如拨云见日,杨会一听醒悟道:“府君要向匈奴人买粮?”说罢霍然起立,来回踱步思忖,自言自语道:“匈奴安宁多年,少受兵灾,人口连年滋生,听闻牛羊满山,稷黍满仓,确有积粮可售,只是匈奴并非我族,却不知会否售粮于我?” 陈冲笑道:“主簿此言差矣,匈奴人居并州约有百年,与汉民世代交往,其子民多会汉语而忘匈奴之语,这便是王化之效,只要我等诚心接纳,与其交好,不过售粮而已,又有何难?我闻归来百姓有言,多有匈奴售粮于贼军,吾等反不如贼军乎?” 说到这里,陈冲放下茶盏,感叹道:“难者,无非诚心二字,所以此行美稷,还得是我亲自去罢。” 而后他跳下席案,便开始整理行装,边整理边说道:“彦昌,我这几天过去,有几件大事要交代给你,你一定要办得漂亮,不能出半点差错。现在形势已经到了很危急的时刻,我们要朝夕必争。” 杨会见他雷厉风行,说准备就准备,不由疑惑道:“府君,不知何事如此紧急?” 陈冲不说话,抽出一份信件交给杨会。杨会一览信中信息,再看最后信末的“兄刘玄德”四字,不由得大惊失色,压低声音问道:“幽州出现如此巨变,可会牵连到并州?” 陈冲也低声笑起来,随后又叹道:“袁本初不听我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他明知道砸的是自己的脚,也只能硬砸了。东都的野心家真是多如牛毛,我每次离开东都,都自以身出疯人院,颇感侥幸万分。” 还没等杨会听明白,陈冲毫不喘息,对杨会接连下令道: “彦昌,你现在就做好准备,明天让三千郡兵护送反正的百姓,去我定下的地点扎营,给百姓的房屋我们先简单点修,足够避寒就行,要劝慰百姓,不要害怕艰苦,度过这个隆冬,我们明年再好好修缮一次。” “你再从河曲调一艘船过来,让郡兵们赶紧熟悉操练,这件事你要办得隐秘,让士兵们以二十人为一队轮流熟悉,一月后我便会让他们在那里强行渡河,这件事你最好让广元全程盯着。” “你还要派人去一趟河东郡,两件事:一件是请王使君宣称,他将要从上郡胡人借道,只等西河消息,旬月之内,西河便会出兵圜阴圜阳两县,我已下定决心,开春前必定平灭白波军。” “第二件事,便是问他能不能借粮,光靠匈奴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如有河东相助,明年我们才有十成把握保证百姓无忧。” “最后一件事,彦昌,除了调船之事你要隐秘作为以外,其他的事情,你全部给我大肆宣扬。张贴布告,通知百姓,五日之内,我要全郡的人都知道,我要去匈奴买粮。” 杨会连连记下,便告退离去,这下今晚算是彻底睡不成了。 陈冲带徐庶出得门来,又把魏延一起喊上,见府门口的大锅里已不再沸腾着如云的白气,周围的灯火都已经熄灭,只剩下太守府还有点点火光,一只夜枭撇过头正撞上他的眼神,不由浑身一颤,忙嘤鸣一声,腾翅远去。 陈冲忽而察觉颊上丁点凉意,化为一颗水珠滚进自己的衣衫。他不由得肃然望向天野,已不见漫天的星光与那轮残月,只见太守府摇曳的灯火中,隐约可见上苍降下纷飞白雪。 中平四年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第十四章 五胡分次第 这是陈冲第一次前往美稷,与张刺史一行相距不过两月,但沿路的风景却已是大大不同。大雪纷飞之下,旷野一夜之间披上银装,天地茫茫,陈冲骑在青隗上远望四顾,不时可见身着皮甲的匈奴汉子挥舞着马鞭,成群结队地从路上呼啸而过,好似一股奔流狂涌,还有不少身为身份低微的牧奴们,尽管衣衫单薄,瑟瑟发抖,也在严寒下勉力运送着物资。 陈冲一向轻装简从,此次也不例外,腰佩曹操赠送的青釭剑外,上身披一件蔡琰手织的红裘大袄,让徐庶魏延带了些干粮,一人一马,再专门带一匹马携带金饼,几人走在路上,其余路过的马队都是行伍逶迤,显得他们颇是显眼。但如今非常时节,无论是匈奴还是汉商都竭力约束手下,因此一路上陈冲等人走得还算顺利。 行到河曲渡口,陈冲一行转眼望见湳水以南,匈奴人的营帐各自散居,毡帐似与草原上的牛羊一般不可胜数,陈冲沿着湳水一直行至美稷,才远远地望见军队的尽头。徐庶对他感叹道:“不意五万人马气势鼎盛如此,庶远观之下,心神摇曳,难以自守。” 陈冲笑着安慰徐庶,毕竟五万军马齐聚一郡之内,即使放在大汉也是极其罕有的大事。想征西将军段颎平定西羌,也不过万余人。当年王莽屯兵北疆四十万人马,结果导致粮草供给不上,于是流民四处,祸乱不止,而有绿林赤眉之乱。由此可知兵马并非越多越好,如果超出了国家将领的掌握,只会徒生惨剧而已。 于是一行人径直走向美稷城郊。 美稷城并非大城,但是美稷城郊的集市却是蔚为可观,作为匈奴王庭,美稷实际上也是整个南匈奴最为旺盛的大集市,不止是匈奴人在此聚集贩卖,不少并州汉商也会前来此处搏个富贵,甚至还有看见乌桓人、鲜卑人,这些人多半是因与原部族不合,于是转而投奔匈奴,最后在美稷集市里寻个营生。 如今整个并州六郡的匈奴都齐聚于此,美稷集市也得以空前繁荣。陈冲到了集市前,见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四处都是蹩脚的不蹩脚的汉语叫卖之声,他不由对魏延笑道:“文长,如此景象,真是让人欣羡啊,过两年,我要让离石也有这般集市。” 三人随即进入集市。美稷集划为四个大区,这点倒与雒阳不谋而合,只是贩卖物类却多有区别:东集乃是兵市,贩卖各种刀剑干戈,匈奴的炼铁技术尚不成熟,兵器远不如汉人锐利,所以在此处聚集的多是汉商,但除去匈奴的王公之外,却也少有人问津,畅销的到底还是匈奴人自产的牛角弓。 北集乃是粮市,除却没有稻米之外,此处粟米、小麦、大豆、黍面一应俱全。偶尔还可看见益州运来的茱萸与花椒,因为当下的腌肉味道腥臭,非得用香料才能压下异味,所以香料在粮市中备受欢迎,以至于价格节节攀升,陈冲看了也不免咋舌。 西集却是人市,匈奴这些年发展壮大,除去在北部遭遇鲜卑有所失利以外,其余方向均有所斩获,战胜所得的俘虏大多就当作货物贩卖,给人用作农奴牧奴,这当然不仅是有匈奴王公来此交易,太原乃至于冀州的豪强也常来此处购买胡奴,毕竟相较本地买的家奴苍头而言,胡奴体型更为健硕,吃苦耐劳,而且人生地不熟,想逃也无处可去,可以说第一等的优质奴隶。 南集马市才是陈冲此行的目的地。马市字如其名,主要是贩卖马匹,匈奴人世代放牧,蓄养马匹源自整个中亚,由是骑兵纵横天下,一度无人能当。只是鲜卑一统后,匈奴与西域沟通隔绝,并州马的质量逐渐不如凉州马,有衰落之象,但好在如今凉州大乱,并州马交易也得以复兴,陈冲给魏延买的并州马就是从此处运到的东都。 当然马市并不是单纯的马市,准确地说,应该是畜市。除去卖马之外,南集还卖有牛羊犬鹿,只是毕竟不占交易的大头,所以名声不显。陈冲正试图找人询问何处牛羊最优,忽听背后有一匹骏马嘶鸣不已,心中顿生警觉,急忙拉着身旁的徐庶往路边退去。 随后一匹肩高六尺的大马冲破马廊,奔驰于集市之间,堪堪擦过陈冲衣裘。陈冲只觉双颊仿佛被刀风卷过,隐隐作痛,还未来得及做出感想,又听见侧方传来几声惨叫,人群一片骚乱,相互推攘着给那匹大马让开道路。 陈冲这才看清那匹大马的模样,通体如墨,唯有眉眼之间一朵白云,背长腰短,四腿筋腱如虬,漫步视人群如无物,马首高昂睥睨嘶鸣,俨然陆地龙虎、人世马王。 而后才有一人慌张从破碎的马廊中跑出,看见大马毫发无损方才安下心来,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叹道:“余勒都思,余勒都思,你可是要害惨我啊,即使不愿为人驱使,也不至于此啊。” 那名为“余勒都思”的大马低首看向他,又长嘶了一声作为回应,随即慢步踱回马廊。推攘的人群这才松懈,除却被大马伤及的几人,路人们逐渐如常往来。那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也准备随之回廊,不料陈冲忽而把他叫住:“朋友,那匹马是你家的马吗?” 那人诧异地回头,见陈冲立在原地,如同被冰雪僵直了一般,随即仔细上下打量他的衣着,笑道:“这位汉人朋友,你却是说错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当户而已,哪里能有这般好马?只是我确实负责照顾于它,不知朋友你有何指教?” 当户当然算不上小字,匈奴诸部除去为首的诸王与诸骨都侯,往下只有两级官僚,第一级为管理户籍的且渠,负责缴纳赋税的卜氏,第二级便是训练士兵的当户。当户虽然是匈奴的基层官僚,却往往管理着百名以上的聚落。这位当户言下之意,只不过是他背后还有大靠山罢了。 但陈冲当然不会惧怕哪个匈奴靠山,他也并不是因为自己而义愤,他强咽下怒火,指着瘫倒在街道上呻吟的胡人说道:“那当户大人,你照顾的马在这里踢伤了四人,你竟然能视若无睹,一声不吭吗?” 那当户好似头一次听见这种话,他的眼里透出不可思议的情绪,又打量起在一旁躺在雪水里的四名胡人,他们衣着破烂,只不过堪堪足以避寒而已,一人小骨外折,一人捧腹呻吟,还有两人直接昏死过去。 陈冲听他说道:“不过四个羯人而已,畜生一样的东西,也值得大惊小叫吗?”,此言当真是火上浇油,陈冲向前几步,如松般立在当户面前,喝道:“四个羯人不也是人吗?你算什么东西,比他们更像人?我看你连畜生也不是!你背后的首领是谁?把他叫出来见我!” 四周人群本多已退走,却不料还能产生争端,不由好奇驻足围观。这个马廊又身处马市要道,未久,来往的人群便将两人围得不见边际。但他们倒也不是和陈冲一样义愤,反而多用一种敌意、冷漠、奇异的目光打量着陈冲,倒似是与这名当户是一伙的。 这个当户倒是毫不生气,反而嘻嘻发笑,假模假样地给陈冲鞠躬道:“看来这位汉人兄弟是第一次来美稷,却不知是哪里的大族子弟?好教您知道,这处马廊却也不是别人的,隶属当今左贤王于扶罗,在下不过是左贤王一名小卒,可整个匈奴将来都是左贤王的财货,不过一二杂胡,死便死了,左贤王自己都不介怀,何须老兄劳心?” 陈冲看到他这惺惺作态恶心人的模样,也笑了起来。平心而论,这也算是个在胡人树立威信的机会,这倒让他心神平复,问道:“那请问这位当户大人,却不知左贤王何时归来?我想与他拜见一二。” 当户见他听闻于扶罗之名,反而不为所动,这种反常的情形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是远来的大族汉商也没有人敢得罪匈奴左贤王,未来的匈奴单于,这让他忍不住开始猜度对方的身份,只是陈冲一行人虽然气度不凡,却也没有大队随从,让他无从猜起,这种时候还是小心为上,于是他老实道:“左贤王今日与左右日逐王前去五原会猎,如阁下需要求见大王,可留名谒住处于我,待大王回来,我自会知晓阁下。” 陈冲帮魏延徐庶二人把伤及的四名羯人背上马背,随后掸去身上沾上的泥水,笑道:“名谒却也不用,你就告诉他,新任西河太守陈冲陈庭坚前来拜访,还望大王自重,西河太守自不能像护匈奴中郎将般把单于给换了,但换他一个左贤王,还是绰绰有余!” 围观众人一阵喧哗,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那名当户也好似被一块骨头卡住了喉咙,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徐庶魏延领着马向集外行去,看见他们面孔上的肃然正气,路人仿佛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所驱使,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临别时,陈冲冷冷地回望了那名当户一眼,说道:“这里是大汉西河郡,百姓不分胡人汉人,都是我陈冲治下的子民,按汉律,纵马市集本是违律。等左贤王回来,我希望你再把之前话语再说一遍。” 那名当户浑身一颤,仿佛被一剑封喉,随后竟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第十五章 谈笑无贵种 陈冲等人离开马市,陈冲安排徐庶去粟市买些应急外敷的草药,随后检查其几人的伤势。有一人应当是推攘之时直接失足,后脑着地,算是一个脑震荡,并无大碍,但另外三人都不容乐观,一人是小腿骨折,一人是肋骨断裂,还有一人非常棘手,却是脊柱脱位,剧痛之下直接昏死过去。 等徐庶回来,带来的有直接能敷贴的药膏,草药,有些还是陈冲没有吩咐的,什么针线,小刀,也都买了一些,还找马市的汉商借了一辆马车。救人有时就是在与死神赛跑,但陈冲的医术只能说是有经验而非高超,他把四人抬进车内,勉强先让还呻吟着的两人止住痛来,而后才问他们的住所在何处。 肋骨断裂的那名羯人满怀感激地介绍,这几人原本都是一个部族的羯人,只是他们几人负责帮部落的且渠贩卖些牛羊于马市,周边本来还有一些同伴,只是慑于左贤王的威名,不敢有所动作。现如今陈冲带四人离开马市,同伴也应该跟随在后。陈冲是察觉到身后还有些许人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但人数不多,也就不以为意,原来是与他们同部族的羯人,那就好办多了。 于是转身直接将七八个羯人唤了出来,让他们照顾下自己的同伴,而后自己驾着马车,让一人在前指路,后面的羯人领着马匹,去寻找他们的部族。 这些羯人汉语都说得很流畅,高于大多数匈奴人的水平。他们的祖先多是从西域被匈奴人迁居而来,祖先的语音早已不知是什么模样,匈奴话也不愿熟学,越是弱小的部族越是对大汉心生憧憬和仰慕,所以这些年来,羯人是匈奴诸部中汉化最高的部族。得益于此,陈冲一路驾车一路询问羯人的近况。 一名羯人算得上是个世事通,抢先介绍说:如今羯人在匈奴不在少数,约有三万余人,只是却并不集中,多分为各个小部落为诸王驱使耕种放牧,诸部中连一个当户也无,只能作为最底层任匈奴人欺压,不管是买卖征缴,羯人都是被剥削最狠的那部分。 他们这个部落在羯人中算是规模较大,越有四百余人,算是隶属于且渠部。且渠部的匈奴乃是匈奴人与西域人混血而成的部族,因为多会算数经商,多在诸部和王庭担任且渠,故称为且渠部。现任大且渠也正是出自且渠部,曾因常年居住在卢水,又被称为卢水胡。羯人和且渠部祖先多少有些亲缘关系,所以歧视也就少些,他们这个部落比其余羯人发展的也就好些。 “小人部族据长辈说,本是西域的石国人,所以我等也以石为姓,只是小人却也不知石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他远在何处?又有多少人?但想来也不会是个大国,不然小人祖先也不会来到这里了。”这名羯人说到这里,悲哀之情现于言表,陈冲凝视少许,品味到这是没有祖国的落寞。 随即这名羯人的神色又渐渐转为惶恐,他对陈冲问道:“太守大人,如今您在王庭说出那番话,若是左贤王告与单于大人,欺压小人部族,那我等该如何是好啊?” 陈冲没有言语,魏延骑马走在一侧,闻言笑道:“陈君是个好人,你且宽心,陈君不会撒手旁观,话说陈君在离石施仁政二月,赈济灾民,难道你等没有听闻吗?” 那羯人闻言稍稍宽解情绪,笑道:“太守大人的名声,不止是小人,整个并州应该都是知晓的。听闻邢太守卸任,大家都很好奇,来得会是谁,却不料来得是太守大人。我等部族的大人说,很多大王都因此心中惴惴不安。” “喔?”魏延好奇起来,问道:“陈君应当之前没有来过并州才是,你们也听过他的名声?” 那羯人说起来颇为兴奋:“小人记得应该是光和三年的事了,在那之前大汉天军曾经率三万突骑远征鲜卑,兵分三路,结果也被鲜卑人三路击破,连云中郡、雁门二郡也被鲜卑人占据,从那之后鲜卑人又先后南下三次,单于每战必败。从此部族们私下都传说:单于畏惧鲜卑,可能更甚于畏惧大汉!” “当时大王们都说,几十年内,鲜卑怕都是无人能制了。结果太守大人当时好像是和一名叫刘刘备,对,刘备的汉室宗亲一路,带领八百骑兵从马城三天飞奔五百里,绕路奇袭弹汗山,杀入了鲜卑人的王庭,竟活捉了鲜卑的左贤王,听说鲜卑的单于一气之下第二年也重病去世。大王们听说这个消息,都非常震惊,时常说起太守大人和刘备的名字,都敬畏不已,说大汉到底还是强过鲜卑的。” 陈冲笑着摇首道:“鲜卑没有什么左贤王,也没有什么单于,只有大人与小帅而已,檀石槐自是重病老死的,也与我无关。”说起檀石槐,他也颇有感触,忍不住叹道:“檀石槐英明一世,却不料他的儿子却是如此草包,那时檀石槐正远征东夷,留下独子和连守卫王庭。和连连日作乐,弹汗山简直毫不设防,宛如薄纱,我和玄德才能一举擒获,得胜还朝。” 魏延在一旁不置可否,只说道:“陈君的功绩又岂止于此,只是边地夷人不知罢了。” 那羯人闻言略显胆怯,但见陈冲神情温和,随即振奋道:“那太守大人总是顶了不起的人物了,我听闻休屠大王都劝谏单于,多派人打听太守大人近日来的作为,千万不要与大人交恶才是。” 陈冲笑道:“那他们都打听到了什么?” 说话间,一行人终于来到羯人的部落。这个部族显然很少有马车前来,几个孩童好奇地上前围观,远远近近也都投来一些目光。陈冲一边让和他说话的羯人去通知此间的首领,一边和剩下的人将伤者抬了出来,不料身边一个羯族幼童看见一名伤者大声哭了起来,不停地喊着阿父。 羯人的首领知晓了情况,赶紧带着伤者们的家属都赶过来,一边向陈冲道谢,一边安抚家属。这位首领不过三十来岁,名作石桑,身着非常洁净,却也不显富贵,听闻陈冲的身份,能不卑不亢,向陈冲致谢,没有任何巴结讨好的情绪。只是周围家属哭成一团,让他也很难不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情来。 越小的部族,族人的生命与团结就越是重要,如今这个年代,骨折的话大多只能各安天命,运气好就恢复如初,运气不好说不得就终身残废,影响一生的劳作。陈冲问石桑道:“石兄弟你这里有无医师正骨?” 石桑无奈道:“族中有一巫医,能治些小病,但这种伤势,也只能愿上天保佑他们吧。” 陈冲还准备有专业的人来处理,这一听倒也光棍,干脆自己上算了。还以为匈奴常年骑马武斗,对治疗骨折颇有经验,结果是大失所望,他便借了一所毡帐,将骨折的伤者都搬了进去,升起火盆,烧过小刀,切开伤口,将淤血放出,敷上致麻的草药,而后将骨折处接上,包上两层柳树皮,再用帛布缠好。 只是这却只能治骨折而已,脊柱脱落对陈冲来说实在是束手无策。他既没有经验,也不知道手法,这种情况的手术无异于杀人,但不救治恐怕也活不过两月,陈冲纠结再三,最后还是痛苦地决定放弃治疗,只能给他多敷上草药以显示自己已尽力了而已。 等他再走出毡帐,已经是接近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陈冲如实将情况告知石桑,石桑神色淡然得接受了这个结果,并向陈冲致谢:“太守大人不仅愿意为我羯族鸣不平之音,又愿意纡尊降贵救治小胡族人,小胡何德何能呢?”随即将结果也告知伤者的家属,治好的羯人家属对着他连连磕头致谢,剩下一个妇女待在帐篷前无言哭泣。 陈冲看到这股景象,忍不住对石桑叹道:“我也只是与你我一样的人罢了,我比你们可能懂得多一些,但你们也有我所没有的品质,说实话,我很钦佩你们。而我作为一郡太守,治下竟然能出现如此祸端,这也是我之失职。” 这话说得非常稀奇,石桑忍不住笑道:“小胡在西河放牧三十四年,历任九任西河太守,大人您是第一位这么说的。” “哦”陈冲一边用热水洗手一边问道:“其余太守是怎么说的?” “我都没见过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诸位大人怎么说呢?”石桑露出苦笑的神态来,他忽而向陈冲行礼,恳求道:“太守大人,石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太守大人应允。” 陈冲忙将他扶起,叹道:“石兄弟是哪里话,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情,陈冲都在所不辞。” 石桑抬起头,陈冲从他棕色的眼眸中,看到燃烧着名为憧憬的火焰,他问道:“石桑曾听大且渠说,太守大人是大汉最有学问的人,石桑边地蛮夷,未曾休沐文化,但一片向善之心可见,太守今夜可能在此留宿,与我一谈京师见闻?” 第十六章 从头论英杰 草原的夜晚,陈冲也不是第一次渡过。只是像今天这样,几百个人围绕一堆如小丘般熊熊燃烧的篝火,用着不下于火焰的炙热目光看着他,这倒是头一回,仿佛间陈冲彷佛觉得自己不是来演讲,而是来上火刑架,但又有一种冥冥间的感应,普罗米修斯盗火之时,是否也是这样一番心情。 石桑提出这个请求时,他倒有些不知所措。倒不是因为他不愿在此过夜,只是他没想过会有羯胡问自己京师见闻,特别提出这个请求的,还是一个从未离开并州,一生为匈奴驱使的羯胡族长。但既然有人问这个问题,陈冲也乐于去解答。 雪已经停了半日,石桑挑了三只肥羊出来,在一旁穿过烤架炙烤着。几个羯人幼童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手指无意间划过嘴角的涎水,陈冲看着他们眼神温和。羯人长相上和汉人匈奴人都有较大差距,多须深目,但在孩童时,不同颜色的瞳孔里,对美好的向往却并没有什么区别。 陈冲坐在人群中对石桑笑道:“谈见闻,我恐怕在这里一刻不停地说上一个月也说不完,石兄弟,你想让我从哪里说起呢?” 不等石桑说,一个羯人少年先问他说:“太守大人,雒阳的人是不是吃得穿得都比我们好得多啊,我看过有汉商从我们这经过,那衣服说是丝绸织的,在太阳下能发亮,我听说摸起来跟水一样,那是真的吗?” 陈冲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确实是有那样的东西,不过在我看来,衣物御寒就够用了,穿得奢侈并不能让人显得高贵。实际上汉人大部分生活与你们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并不比他们生活得更差。” 那少年吃惊地瞪大眼睛,显然对陈冲的话不敢置信。陈冲摇首笑道:“在你们南边不还有汉人都饿得在造反吗?我听说他们应该常来这边贸易才是,他们和你们比起来,难道看起来好得多?” 这却是实话。白波军肆虐西河,哪怕是羯人,也多少见过几面,只是他们除了相貌以外,衣着饮食各方面都与自身太过相同,以至于羯人甚至没将对方当过汉人。 石桑看着那少年退下,方才递给陈冲等人一碗酪浆,笑道:“南方的汉人其实大部分都挺和善,特别是他们的首领郭大,除了长相凶恶些,却也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陈冲接过酪浆,见他又皱眉回忆道:“但他手底下有两名大将倒是名声颇坏,一叫杨奉,一叫韩暹,小胡听说颇有几个部族受过他俩的抢掠。” 陈冲将酪浆一口饮尽,用袖袍擦拭嘴角,笑道:“这都是小事,只是石兄弟,你还没有和我说你倒底想知道什么。” 石桑又给陈冲斟满,叹道:“我们羯人还流传有祖先的歌谣,只是时间太久,我们却已连歌谣的意思都不能知晓,更遑论自己家乡何处。这里便是小胡的家乡了,小胡既是匈奴的臣民,也是大汉的臣民,可小胡对匈奴算是略知一二,却对大汉并不知晓,所以小胡想请大人给我等说一说见闻,说一说大汉如今有何英雄人物?” “你想听什么样的人物?”陈冲望向石桑,这话让石桑面露迷惘,稍后回道:“我听路过的汉人曾和我倾吐:如今大汉遍地英豪,可惜如今天子不修德政,不然社稷复振,易如反手!太守问我想听什么样的人物,我却答之不上,太守随意言之,石桑听之便是!” 说到最后,他眼神如火,陈冲看着他面色坚毅,随即笑道:“既然如此,便非常简单了。我便对你说说我非常佩服的几人吧。我每次与他们交谈之后,都常常自愧不如,正好比手入清水,方觉满手污泥。” 石桑诧异道:“听太守之意,言者皆为高洁之人?” 陈冲颔首喟叹道:“石兄弟,身处浊世,高洁何其不易?非英雄不能为之。 我有一友,身高非常,伟力无匹,能虎口拔舌,刀劈山岩,我所识者少有人及。但最令我心折的,乃是他一诺千金。当年我与诸友在雍丘围剿黄巾时,斥候里有黄巾死间,让我等误以为城中有人响应,我派他领一百兵士入城洽谈,随后才发觉事有蹊跷。当时我汗如雨下,如置釜中,急忙点出五千人马,急行三时辰,前往攻城,但城中足足有三万黄巾!他入得城中,只有一百人,如何撑得住呢?” 说到这里,陈冲神色沉郁,仿佛又置身于那个焦急晦暗的夜晚。石桑听得神往,不禁问道:“莫非此人拼死奋战,战死当场?” “如此固然令人敬佩,却也只能算得上烈士,算不上英雄。” 陈冲回过神来,摇首否定,继而笑道:“我这好友临行前,曾与我说:‘此行破城,如探囊取物,君入城时,我开门迎君!’当我赶到雍丘城前,他已入城六个时辰,等我遥遥看见城门,只闻远方传来奔逃之声,脚震如雷,烟尘弥漫,等我靠近城门,只见他倚门拄刀,浑身浴血,身后尸身盈街,陪他入城的一百兵士,只剩下十余人,人人带伤。但他仿佛寻常,一捋长须,对我笑问:“君言有异,我言如何?” 石桑闻言不由奇道:“难道这位英雄在城中坚持了六个时辰?。” 没等陈冲回答,一旁的魏延忍不住率先答道:“正是!那可是关司马成名之战!那日关司马发觉不妙,在城中先声夺人,直接带领百人冲杀至城门处。以车木为遮,贼军少箭矢,只能与关司马刃战,关司马身披铁甲,夺下一马,与贼人来回厮杀,手刃不下百人,贼人为之气沮,待我大军赶到之时,贼军恐慌难止,弃城而逃,我军一战而克陈留郡。如今整个中原都流传‘关虎’的名声呢!” 石桑听罢,闭眼冥想当时金戈铁马,血肉横飞,几人在城门前挡住万人的场景,不由面色发涨,耳后生风,叹道:“如此英雄,胜过百万雄兵,恨不能一见!” 周围一些羯族孩童围坐一边,同样兴奋地高呼:“关虎!关虎!” 陈冲接过一只羊腿,有些烫手,又包上一层麻布,笑道:“有机会的,估计明年你便能见到他,只是云长脾气孤傲,没几个人受得了。” “非常之人岂能用非常之理度之,小胡理会得。”石桑整顿情绪,继而又问道:“如此英雄人物,中国可还有胜者?” “云长这样人物,如今哪还有能人物能胜过?”陈冲咬下一口肉,咀嚼完继续说道:“只是世间英雄,各有奇处。”他斟酌片刻,又说道:“广陵臧洪,亦是英雄。” “亦是勇武之士?”石桑问道。 “臧子原虽说亦修射艺,但文质彬彬,哪里算得上勇武之士?”陈冲摇首否决,随后又叹道:“但子原心坚如铁,虽是战场厮杀的老革,也难以比拟。” 石桑先是失望,随后又为之一振,问道:“太守何出此言?” 陈冲扔下手中的骨头,感慨道:“子原与我在太学熟识,他为人沉闷,却并非拙于言论,而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时中常侍孙璋在太学试图招揽他入幕,太学之中,他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三无钱财,常侍相招,常人岂敢不应?” 石桑不知常侍地位,听得有些迷糊,徐庶在旁边解释说:“常侍在朝中权势远胜帐中大且渠。” 石桑恍然,继而问道:“此人拒绝了?” 陈冲摇首道:“他还是赴宴了。当时我等并不因此看他不起,只觉得这理所当然,但孰料他晌午赴宴,夜里却又归来,手里还提着一人头。” “原来他事先查得孙常侍一党羽恶行,在宴会上忽而暴起杀人,当众斫下其首级!在场有护卫数十人,一时全看呆了,无人敢动。他便当场将其丑行公之于众,其中有妖言一罪,如若天子闻之,可诛其九族。以致孙常侍面红耳赤,口中诺诺,连连与其撇清关系,只能任由子原离开府邸。归来时子原面色如常,将首级悬于横梁,随后鼾声如雷,徒留我等神色惊异,愧不识人。” “好胆识!”石桑由衷赞叹,不禁饮下一口奶酒,继而赞叹道:“好胆识!听英雄举止,令人胆酣不能止,多亏太守,小胡也算知晓什么算是英雄了。” 但见他拿出胡笳,对夜空吹奏,一股雄浑苍茫的响动在天地间跳跃,如同山河的脉搏,神话的心脏。 那是本属于草原的乐曲。 几名羯人随之唱起陈冲从未听过的歌谣: “男儿欲做健,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他看着身旁的徐庶魏延等人还迷茫着,又看见远方西河的山川迂回跌宕,与草原截然不同,所以让他不断想起登顶弹汗山时远望的茫茫草原,两百年后,将有一首短歌为中原汉人们不断地吟咏,这让他不禁将这首短歌附和进奏乐中: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陈冲低声喃喃道:“不过是从头再来。” 第十七章 抵剑换牛羊 第二日一早,羯人的居地外忽而传来萧萧车马声,这不由得让他们颇感惊奇,西河太守借一辆马车前来族内都是头一遭,还会有谁前来这个匈奴最底层的小部族呢?于是不少族人好奇地聚拥在篱栏边远望。 待他们遥遥望见一副织绘出展翅雄鹰的黄旜,他们的神色便逐渐从好奇里透出惊惶来。这非是展翅高飞的雄鹰象,却是雄鹰掠地而过,利爪欲合的逐猎之象。 白鹰展翅,赤爪蓝翼。黄旜雄鹰随风猎猎,时隐时现的锐利鹰眼摄人心魄,但更摄人心魄的是大旜下的单于。羯人们一哄而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才开始不禁猜测单于因何而来。 徐庶昨夜喝不惯酪浆,晚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才昏沉睡去,如今还没有睡醒。但魏延倒是毫无不适,照常早起舞剑,剑光如云,陈冲在一旁看得颇有兴致。听到响声,陈冲眯着眼也随之望去,除去大旜之外,还有几十甲士随行,兵戈在旭日下熠熠生辉,衬托得中间四人威势无匹。 很显然,这四人只能是寻觅陈冲而来。但陈冲看见这个阵势,倒也岿然不动,魏延练剑练得忘我,陈冲便也浑然当没人来过,转首继续看魏延舞剑。但石桑作为匈奴治下臣民,却是万不能如此作态,和陈冲魏延招呼一声,便向前去迎接问候。 等石桑将四人带领过来,与陈冲一一相识,陈冲方与这位,第一位由大汉改立的匈奴单于,正式见面。陈冲打量羌渠单于,第一印象是他难做单于,虽然看上去身体仍然康健,但腰腿间都有肉眼可见的赘肉,太平时节会消磨人的意志,陈冲一向知道这点,但能在一个人的神色上有如此明显的体现,他却始料未及。 而羌渠单于对陈冲的第一印象却非常讶异。虽说早已知晓新任西河太守年纪不大,但当一名六十的老人当真看见一名年纪不到三十的太守时,还是会忍不住心里恍惚,暗自感叹自己的时代早已过去,这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与他同行而来的三人,分别是左贤王于扶罗、休屠王挛鞮呼利拔,以及大且渠且渠智牙斯。四人相互寒暄一番,原来那个当户得知自己冲撞了陈冲,连忙上报羌渠单于知晓,羌渠单于得知此事,即刻便派人将于扶罗从五原追回。 又因石桑的部族隶属于大且渠,而休屠王美名在外,喜好英雄,便又将这两人带上,以表敬重之意,羯人以单于一行威势惊人,却不知单于真正出行的场面宏大罢了。如此说来,确也体现了单于对此行的重视与诚意,陈冲也不好厉声作态。 回首间,陈冲见于扶罗走向前来,他连夜赶回,身上的戎装还未来得及脱下,手中抱有一方漆盒,于扶罗颇为尴尬,但也不失热情,见面便向陈冲行礼讪笑道:“不知太守远临美稷,在下却是招待不周,让手下冲突了太守,特以此礼向太守致歉。” 陈冲接过漆盒,摇首叹道:“大王何来冲突于我?我只是叹息大王不珍惜子民,人命如何,不可以钱物衡量”话未说完,陈冲将漆盒打开,血腥气随盒盖骤然腾起,夹杂些许尘土,但仍然盖不住血肉腐烂的味道,这是一股陈冲熟悉的味道,让他险些喘不过气,陈冲的内心顿时升腾出巨大的不安,看向漆盒中的“礼物”。 不出陈冲所料,确是那颗“当户”的头颅。昨日还颇带些趾高气昂的面孔,如今已闭上双眼,但咬破的嘴角还是可以看出他生前最后的懊恼和痛苦。昨日石桑曾与他说,匈奴人都愿死在马背上,没有无力与哀伤,只有一腔热血。此人也会有类似的不甘吗? 陈冲将漆盒闭上,不顾身旁匈奴贵种们的诧异神色,将它置于地上,跪在布满草根的泥土上,端正地跪拜再三。随后又将它抱起,叹道:“我不杀君,君却因我而死,是我之过也。” 这一通礼拜让于扶罗颇为不安,还未等他说话,又见陈冲正色道:“大王,以我汉人习俗,当全尸下葬,其灵方能安息,不知大王可知此人躯在何处?”于扶罗不意陈冲竟是这等反应,只好讪讪回复道:“太守莫忧,其躯已交予其妻。” 陈冲便将漆盒递还给于扶罗,嘱托道:“那还请大王将首级交还家属,死者为大。当户固有一时之失,但罪不至死,我所为者,无非公道二字,羯人非是牲畜,当户非是家财,如果你我将百姓如此蔑视,大汉与匈奴甥舅之邦,又焉能国祚长远呢?” 在场众人神色各不相同。羌渠单于见陈冲并无敌意,神色放松下来,而休屠王呼利拔则眉头紧锁,左贤王于扶罗显然是大不以为然,但碍于陈冲身份,由自己有曲在先,不敢直言反对,只是收下漆盒,尴尬应是。 大且渠看向陈冲的神色倒是立刻柔和许多,对陈冲说道:“大人此言,乃是正理,我听闻大人原是大汉博士,学富五车,如大人有闲,且渠部欢迎大人常来讲学。” 羌渠单于却没有更多反应,松了口气,叹道:“陈太守只身前来美稷,却不入王庭一叙,可是嫌我年老,匈奴粗陋?小王对太守大人倒是闻名已久,恨不能相见啊。”陈冲摆手回道:“单于客气,在下只是事先与刺史有约,刺史专管征调之事,在下绝不插手,虽有一晤之心,但也得公事为上。” 休屠王挛鞮呼利拔闻言,背靠毡帐,颇有兴致地笑道:“大人如此说来,小王倒颇有兴致,大人与刺史有何龃龉?竟不能插手征调之事?” 陈冲倒也不隐瞒,他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一向是唯一的,如今征调已接近尾声,再出现什么情况也不会因他个人而改观,便将自己在雒阳的言语与诸王一一道来。其实核心观点就只有两条:一,不需要匈奴,只需要起复皇甫嵩,就可以战胜乱军,稳定西凉;二,征调匈奴,耗费巨大,且废立单于之事两国已生间隙,远征西凉非是匈奴所愿,恐使横生祸端。 当然,幽州最新乱况陈冲还是隐下不言,如若让匈奴人知道这个消息,必当以为征调难行,引起新的祸乱。 一番娓娓道来后,几人都对陈冲好感大增。不管真假,能做出替匈奴考虑模样的西河太守,除去陈冲以外,他们也找不出前人了。羌渠单于随即笑道:“既如此,那大人为何还要孤身前往美稷集,难道美稷集中还有大人这样的名流也没有的奇珍吗?” 陈冲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欣然谈到:“山河秀色,各有不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雒阳自也不是什么都有的,就像贤王会猎仍要去五原,而不是美稷一样。但陈冲此行,所求非是奇珍,在下是为西河百姓冬日衣食而来。” “哦?”挛鞮呼利拔奇道:“我听闻刺史广调诸君钱粮于离石,而今太守竟无粮可用?”陈冲神色如常,淡然道:“如今征调在先,在下却也不能坏刺史大事,只能先另想他法,如能求购于诸位,在下自然是感激不尽。” 羌渠单于挥手示意一直在旁沉默的于扶罗前来,指着他对陈冲笑道:“如今我部交易,都由他主管,太守不妨多与我儿言,我知郡南人口寥寥,区区冬粮,却并非难事。” 于扶罗整理了下情绪,顺着单于的话对陈冲道:“小王却不知太守欲买粮草几何?”陈冲数起一根手指,轻笑道:“我欲从君处,购一万羊羔,一万羊牲,一千耕牛,不知可否?” 于扶罗听闻这个数目,顿时抖擞精神,春光满面,连语气都忍不住殷切了几分:“还望太守周知,这可并非一个小数目,却不知太守能拿出多少钱来。”说到钱字,他的语气都快飞扬起来,眼中的金光都险些让陈冲不能与之对视。 陈冲让魏延去马车中取出金饼。魏延解开包袱,将一百金饼堆在地上,黄金相互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于扶罗的嘴角在忍不住上扬,可他强自按捺下去,继续说道:“太守大人,你如果买一万羊羔,这一百金饼已然足够,但如果还要买一万羊牲,一千耕牛,可还差得远,至少要再出三百金方可。” 三百金,魏延满是忧虑地望向陈冲。他也是随陈冲看过西河账目,如今只有把刺史府打劫了或许才能凑出这些钱来,如今除却这百金,陈冲身上空无一物,如何能再拿出三百金? 却见陈冲解开腰间佩剑,对于扶罗淡然笑道:“贤王也不用担忧,如果是金饼,陈冲是一块也拿不出来了,但我身上价值千金的物品,却还是有的。” 剑刃离鞘,一股寒气凛凛而生。陈冲将青釭剑横置身前,剑柄云纹层层,剑锋薄如蝉翼,众人的神色在剑刃上清晰可见。陈冲将青釭剑向前信手一挥,却连风声也无,正当众人疑惑间,最上面的金饼忽而断为两瓣,再看陈冲手上剑刃,却仍是完好如初。 陈冲笑道:“这是我好友曹操,也是大汉太尉曹嵩之子,赠与我的,他生平素爱收藏宝剑,这把青釭剑乃是他千金求得,与另一把倚天剑并称双绝。我却不敢将它卖与贤王,只求将此剑暂抵三百金,押于贤王,待我明年凑得钱财,再用千金买回,还请贤王成全。” 于扶罗本就性爱奇珍,不然马廊中也不会有那样一匹宝马。他见如此宝剑,当真是心痒难耐,连连答应下来,接过宝剑置于怀中,活像抱着一个婴孩。 陈冲看着他这副欢喜模样,又看向已经老迈的羌渠单于,心中却是忍不住悲叹:单于有此左贤王,恐是难以善终。 第十八章 纷纭皱白波 如若现在提起白波军,那自然还只是并州的一股小患而已。他们以大河为屏障,以山峦为拦阻,虽然人数不少,但也限制了他们的破坏力。让朝廷以为他们不过是与黑山贼、青徐黄巾等黄巾余党一般,空有数万庸众,也不过是寻常匪患而已。 但出身并州,长期与杂胡聚居的汉人们,拥有着中原难以想象的斗志。冰冷的风霜教予他们自强,贫瘠的土地教予他们坚韧,迭起的群山教予他们乐观,滚滚的黄河教予他们豪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灵魂强度远远高于其它乱军,并且在后世将一度震惊天下,只是结局也远比其余乱军惨淡。 后世人说白波谷,多以为白波军经略河东时建造的白波堡为白波谷,这实乃误会。当下的白波军的老巢一直在西河郡内,只因圜水过对龙岭汇入大河向南数里处,大河上游积沙在此处堆积出一块天然的积沙滩,形成两道飞沙堰,大河之水陡然而清,竟能看见清水白波,故称对龙岭下滩涂为白波谷。 当然,如今的白波军已经攻克圜阴圜阳两县,自圜水以南,河东以北,尽数为白波军所攻占,再招揽并州、凉州、河东等地的逃民,此时的白波军已经今非昔比,并州刺史张懿来这里吃了两次亏,便干脆当作没有这帮人。白波军也井水不犯河水,两帮人都过得自在逍遥。 如今张懿得了朝廷的调令,在美稷忙得热火朝天,更是没空理会他们。但白波军如今却也是纷纷纭纭,整日整备工事,操练士卒,如临大敌。 午时,圜阳县城,郭大指挥着士卒们将城东角的望楼加固,加紧制作答渠,又往兵库增添了些箭矢以作备用,并叮嘱手下的小帅道:“你们在这座望楼上设一个常哨,分为四班轮换,夜里的人尽量挑眼神最亮堂的,不要最后官军到门前了才反应。”那小帅慷慨应是,转身去找自己的弟兄,郭大便站在原地眺望着手下们行事。 不料忽而肩上被人拍了一记,转身望去,却见杨奉全副武装,铠甲齐全地站在身后。只是嘴里咬着一块胡饼,手里拿着一块羊肉,胡髯中全是饼屑,显得颇为滑稽。只听杨奉笑道:“郭兄,都午时了,你还不来吃饭,几位弟兄都等急了,你不介意我先吃上吧。” 郭大这才发现已经日上顶空,他手揉两目,淡然说道:“这都是小事,杨兄。同袍都尚在劳作,我等却先行用膳,当年大良贤师还在的时候,是绝不会有如此情形的,我看他们把粥饭端上来就过去了,你再让胡才他们三个等等。” 杨奉听得这些大道理,也懒得和郭大继续下去,几口将胡饼吃完便往城楼走去,神情大是不以为然。他心想大良贤师那一套要是有用,黄天早就实现了,大伙如今都会在河东雒阳过酒肉不断,美女环绕的好日子,兄弟们一人一个将军,哪还至于因为区区一个太守而闹这么大乱子。 城楼里此时正坐着三个汉子,分别是韩暹、李乐、胡才,俱是白波军渠帅。他们倒不像中原习俗那般分席而坐,反倒是与匈奴习俗一般:几人围绕一个大桌,胡坐胡椅,桌上盛着些羊炙与胡饼,上面撒着些西域来的香料,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杨奉入下席来,又拿了一块胡饼,径直掰开,露出流着蛋黄的肉馅,撕下一口,对三人笑道:“郭兄还要看弟兄们吃上了再过来,让我们先吃。我们几人好不容易都聚上一次,下次见面估计就是明年了,我便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韩暹听到这里,便就直接动手,一边吃一边笑道:“杨兄你倒是宽心,我最近是被手下们折腾得寝食难安,感觉自己这两年富贵养的二两肉,是全被折腾完了。”杨奉听到这里,挤眉弄眼地玩笑道:“老韩,我看你现在倒是吃得很香嘛。” “听不到那些烦心事,才知晓自己腹中空空!” 两人旁若无人地玩笑起来,李乐胡才两人继续正襟危坐,不为所动。少许,胡才叹道:“杨帅,如今陈冲向河东王邑借兵两万,要在正月进剿我等,大敌当前,郭帅体恤士卒,乃是正道,你却失之轻佻了。” “方才两万,能做甚事?”杨奉端起一碗酒豪饮,顺下口中饼食,笑道:“当初张懿带着并州三万大军前来,也不过围了两月便撤军退回太原。” “岂能如此轻敌?郭帅自河北归来时,常骂陈贼,天下皆知他知兵,唯独你杨奉以他为刍狗。” 胡才再次劝说,不料却激起杨奉心中不满,他怒骂道:“河北之事,本就荒谬。大良贤师以百万之众,竟束手待毙?如今事过三载,天下教众旋起旋灭,唯我白波与黑山屹立不倒。黑山拥众六十万而我军不过七万,可见我军强为天下之首,陈贼如何能有作为?!胡帅莫慌,我胸中已有定策。只等郭兄前来,我再说与尔等听。” “陈冲如何没有作为?他在西河的为政对你丝毫无损?”郭大刚好走进门来,脱去裘衣,改批了件长袍走入桌席。看见桌上美食,他不禁又皱眉道:“杨兄,我和你说了几回,如今连年严冬,不宜如此铺张。” 杨奉摆手笑道:“没事,郭帅,大不了剩下的都赏给弟兄们。”郭大厉声呵斥道:“你说得什么话,谁也不是吃残羹冷炙的命。”郭大作为白波军的总帅,还是颇有积威,杨奉连连应是。 郭大叹了口气,也知道他听不进去自己的话,便对李乐胡才两人说道:“你们也赶紧用餐,冷食怎有滋味。”五人都是粗犷汉子,吃饭自然是风卷残云,不过一刻,大家便是酒足饭饱,只是确还剩下些许,杨奉看着郭大笑道:“我让人帮忙热热,给我几个曲长送过去。” 郭大自是无话可说,等他折腾完毕,郭大便肃然道:“我想诸位应该都得到消息了,陈贼被任命为新任西河太守,甫一上任,便视我等为大患,先是赈济两月,引诱西河乡民叛离我军,又向河东借军万余,合西河郡兵约两万,欲在年初征讨我等。我召集诸位前来,一是询问诸位今日损失如何,二是商讨退敌策略。” 李乐已经事先和其余渠帅统计过,此时直接作答道:“郭帅,我等已经合计过了,我们五部估计共逃离八千余人,但陈贼的影响绝不止于此,我看诸部听闻陈贼赈灾的消息已经斗志涣散,如今陈贼又放出带人为灾民垦荒设县的消息,人心动摇啊,我看陈贼哪怕不率兵前来,我军也很难持久啊。” 郭大抚须沉默少许,问道:“陈贼垦荒设县的影响有如此之大?” 说到这里,李乐也是苦笑,他叹道:“陈贼精通攻心之计,将垦荒之地设在蔺县以南的一处河滩前,正与我部隔河相望,我部每日都可见对岸炊烟升起。对岸的郡兵还时常向我等喊话,说是如若反正,来年太守还有牛羊相赠。诸位身在圜水,影响尚小,但我部已是人心背离,我已经强令我部离开大河,否则不用等到年初,我手下部众,将十不存一。” 郭大听得浑身发冷,只能又多给自己披上一件袍衣,叹道:“陈贼向来如此惺惺作态。也罢,如若当时官府也能如此善待我等,我等何至于用性命一搏呢?李乐,那你先把你部军力缩回白波谷,那里是我军根基,即使两县有失,我军还可以卷土从来。” 李乐应是,杨奉却是不识趣,用刀鞘敲击桌案,厉声道:“李兄,何苦如此,要有乱民不识趣,非得再逃回官军,那你一刀杀了便是,明正典刑,正好立威,还有谁再敢说个不字。” 郭大瞥了杨奉一眼,却是不加理会,继续道:“河东那边传来消息,王邑也确实从两月之前便开始日日整军,看来河东出兵之事应是无误。我等确不可小觑,毕竟这是正统的三河骑士,非寻常郡兵可比。” 三河,指的是河南郡、河内郡、河东郡。朝廷禁军,多是从三河抽调,只因三河富庶且武风昌盛,兵精甲足。皇甫嵩当年提三万三河骑士,半载横扫黄巾,覆灭张角张宝一党,天下震怖,三河骑士的威名也得以深入人心。民众私底下也常常议论,说一万三河骑士顶十万大军,与后世的满万不可敌颇为类似。 这无形间给其余四人都带来了巨大的压力,郭大见众人一时沉默,便问道:“如今还有月余时间备战,诸位可有良策与我?” 胡才先说,他字斟酌句,缓缓说道:“河东军前来,想必必是从上郡绕道而来,如此才能使我军无法以大河为屏障,而西河军还是得从河曲处渡河,他们兵分两路,我们不如率先进入上郡,派一部渡过延水,等河东军渡河后夺起军辎,便可让河东军不战自退。” 郭大思量片刻,觉得不能成行,否决道:“我们与肤施铁弗部匈奴交情一般,如今匈奴正为官军所征调,恐不会为我行此方便之门,想法虽好,却不可行。” 韩暹寻思出一计,颇为自得,随后笑道:“不然,我们还可趁陈贼等人不备,从河曲强渡,如今并州郡兵尽集离石,太原空虚,我部可横穿吕梁,直指晋阳!我闻张燕等余部纵横于黑山之间,有六十余万众,我部与其互为犄角,如何?” 郭大继续否定道:“韩兄,此计如在夏秋之际,尚可如此,如今正值寒冬,我等率部翻山越岭,远去太行,恐怕一路中冻毙之人数不胜数,伤亡过大,得不偿失。” 说完,郭大见李乐神情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吞吞吐吐犹豫不定,随即问道:“李兄,有何高见,不妨说来一听。”李乐方才缓缓道:“我看陈贼不是嗜杀之人,要不我等虚以委蛇,假意投降,渡过这个严冬,说不定有几分可能。”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顿时沉默,郭大忖度之间站起,在空寂的城楼内来回踏步,随即摇首道:“李兄所言,以常理而言,未必没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不止已见多了官军,更深知陈贼秉性,此前诸行皆是陈贼诈我之计,我等若降,便是带大伙自投罗网,绝不可行!” 杨奉也随之起立,朗声道:“诸位怎么如此悲观?我有一计,可令陈贼速速退兵,而且我军不止可以转危为安,还能大赚一笔!” “计将安出?”众人齐齐望向他问道。 杨奉刀刻桌面,作为大河,以三碗作为美稷、白波军、河曲。随后刀指美稷笑道:“我在美稷安排的手下报告说,陈贼正在美稷买粮,似有两万余头牛羊,他正要以此收买西河人心。等他买齐牛羊,运回离石,非得七八日不可。” “而且我听闻,他此行只带了三百来个护卫,大部分郡兵正如李兄所说,正与弃民垦荒,等他率牛羊渡河之时,我率一千骑兵,突袭河曲渡,可全获牛羊,最重要的是,我等正可将陈冲一举擒获!如此良机,岂能坐视?” “以陈贼为质,河东军也将投鼠忌器。”郭大喃喃,随即颔首赞叹道:“如果真如此,杨兄此计确是好计!” 第十九章 飞骑劫河曲 时近十一月底,大雪虽说纷纷扬扬下了两三日便停下,但西河的温度仍正如空中落石一般骤降。河南下游的黄河据说已经泛起冰凌,然而大河上下,毕竟以西河此段最为湍急,大河流经西河郡内,两岸悬崖绝壁,竟有十余处峡口瀑布。由是黄河封冻,也以此处最晚,约还有一周左右。 一旦大河封冻,白波军引以为屏障的天险也就成为官军围剿的捷径。当然,后世中不乏有人不惜民力,强行征召百姓在冬日去凿冰复河,但这种工程对当下的白波军还是显得太过浩大,即使侥幸功成,光冻伤造成的减员他们也不能承受。所以定下计策后,郭大杨奉抓紧时间,挑选出五千精锐,配上棉衣皮甲,再调出五千匹战马,整顿少许后,便星夜出发。 从美稷那里得来的消息杨奉已经核查过三次。不只是杨奉,郭大以及韩暹的线人只是稍后便也得到消息,与杨奉所说一般无二:西河太守陈冲带重金前去美稷求购牛羊,如今已在美稷驻足五日,又调来三百卫士,将在后天驱赶羊群渡过河曲渡口。 以五千骑兵去进攻三百人,说实话这已经不是狮子搏兔,甚至可以说是巨象踏蚁。杨奉本人提议是只用一千骑兵便可,但郭大以保守起见,认为陈冲素有令名,如此重大的事项,不大可能只有三百卫士,说不得河曲对岸已经有人马埋伏接应,不可大意,于是将此次突袭的人马加到了五千,即使交战出现意外情况,五千骑兵也足以应对。 能够多带领些人马,杨奉自无不可。毕竟此战的目的本意是生擒陈冲,手下越多,生擒的把握也就越大。他带领军队先沿着圜水一路东行,因为圜水两岸环境实与大河类似,两岸也全是高山峭壁,只有圜水两岸滩涂较为平缓,适合骑兵前进。 一路上山峦叠嶂,每当圜水不得不沿着基石划出一道曲线,便可看见一处滩涂上坐落着一座村落,这也是整个西河的常态。所有的收成都来自山水之间冲击而成的一个个滩涂盆地,也得益于此,西河的攻守也非常明了,沿着河流攻取滩涂盆地,一但掌握了一整条河流,便可自成一脉,难受约束了。 杨奉带兵奔驰,到达圜水与大河的交界处,此处是白波军最重要的一处隘口,名作洼石。出口处最多可容纳十人同时出入,郭大在此处布置了七千余人,张懿数次带兵前来攻打,就是在此处损兵折将最多,可谓是圜水的生死隘。但黄河封冻后,洼石的作用便会大大降低,郭大已经计划撤去部分兵力。 而洼石以北,便基本是匈奴的地盘。白波军与匈奴私底下已有过约定,只要不劫掠匈奴军队驻地,他们行动便也与匈奴无关。杨奉便一路听着大河滔滔之声,沿着大河北上,最终在距离河曲渡口数十里的沙峁停下,遁入山林之内,一边派出斥候打探,一边等待陈冲的到来。 之所以选择在河曲渡劫击,也是充分考虑到匈奴人的态度。如今匈奴驻军包围美稷,多达五万余人,一旦在半路攻打陈冲,陈冲可逃往匈奴军中寻求庇护,白波军不可能强攻匈奴人来索要陈冲。而河曲便不同,是官府和匈奴协商之后,双方不得在此驻军的一个中空地带,白波军可堂而皇之地进攻,而且半渡而击也正合兵法,所以说白波军如果想要生擒,也唯有进攻河曲渡这一个选择。 等了一日,斥候便已回来报告。毕竟上万的羊群是一个非常大的目标,远远望一眼便能得见,也不用担心观望被人发现。斥候报告说,陈冲一行人又在最近的美稷匈奴军中驻足半日,两个时辰前方才动身,估计会在夜里开始渡河,可能是顾忌白天目标明显,夜渡大河不易发现。 杨奉赞同斥候的意见,笑道:“这也是好事,夜里确是视野差一些,但他们也发现不了我们,你帮忙吩咐下去,夜里出林后不要打火把,这段路我们都走熟了,也没有什么石子,夜中摸黑突袭渡口!” 等到酉时,趁天空还有最后一点光晖。杨奉带军出林,一轮明月渐渐点破天幕,在大河滔滔的掩护下,五千人马屏气宁神,向着渡口开始蓄谋已久的行动。 河曲渡口乃是一片巨大的滩涂,在西河郡,要么只有东岸是滩涂,要么只有西岸是滩涂,如河曲这般两岸都如此平缓的渡口,确是仅此一处。这都有赖于两岸重重遮挡的山峦,逼迫大河不得不放缓流速,来回蜿蜒。但也正得意于这些参差的山岩,在河曲渡口的南部,一处巨大的突出部将渡口北部的视线隔绝,无法得知对岸滩涂的背后,又是怎样的一番情形,简直是天然的奇袭地点。 杨奉一边前行一边向下发布命令:以一部两千人径直冲击渡口,夺下所有船只,再以一部两千人向西抢占辉口,辉口乃是渡口前往美稷的唯一山路,如此一东一西,陈冲一行就无路可逃,自己再自带一千人围堵,甚至不需冲杀,如此绝境之下便能让陈冲不战而降。 前方,就在前方了,绕过前方此处山崖,便是大胜之时!想到这里,杨奉只觉胸中豪气纵横,一腔热血在沸腾不止,他顿时一声长啸,那啸声如拨云见日,随后他张口朗声道:“兄弟们,随我冲阵!拿下陈贼好过冬!” 绕过山崖,豁然开朗,雪白的月光洒在河曲两岸,白波骑士们正看见满地的羊群在渡口来回拥簇着,他们不是第一次看到上万的羊群,但是能够劫到如此多的羊群,对他们来说,仍属。陈冲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是远没有眼前活生生的羊群来得贴切,白波骑士们欢喜不已,也随之附和道:“冲阵!冲阵!” 五千骑士的冲锋就好比山洪爆发,一发不可收拾,陈冲远远地看见他们冲进渡口,又看见他们兵分三路,一路往东,一路往西,一路朝着自己奔驰而来,他几乎刚刚只能聚集起此前的三百名卫士,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指挥,前路,后路便已经被堵死。 已经没有逃跑的空间,无论是陈冲还是杨奉都做出相同的评价。所以陈冲干脆就站在羊群中间,默默注视白波军们在眼前任意行动。 杨奉看着手下们完美达成自己的目标,心中忖度哪怕是郭大前来指挥,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不禁又有几分得意。大部分骑士们完成目标后,见到羊群中的陈冲等人没有动作,便下马来哄抢最外层的羊羔,这也是首领之前的许诺。不过这些本来应当回到圜阳再考虑,但杨奉见即便如此,陈冲也无路可逃,便也任手下们作罢。 他脱下头盔,带上数百嫡系,从人群中看出携有银章青绶的便是陈冲,于是叉着腰向陈冲慢步走来,却听陈冲隔着羊群朗声道:“不知将军是白波五帅中的哪一位?我听闻贵军中能指挥精骑的唯有杨奉杨帅、韩暹韩帅与郭大郭帅三人,你我虽是敌军,但陈冲素来向往英雄豪杰,还请将军勿要嫌弃。” 杨奉听闻停下脚步,笑道:“陈府君倒是好打听,不错,我正是杨奉,但陈府君有一句却说错了,像陈府君你这般做事做得大张旗鼓,倒也不需要我等五帅,便是我手下一个屯长也能将使君你生擒。” “喔”陈冲听罢不免叹道:“杨帅怎能说出如此小觑陈冲之言,难道陈冲不能自裁吗?” 杨奉听罢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久才抹着眼泪笑道:“陈府君说笑了,杨某见过的府君不多,但杨某见过的县君倒是不少,却无一个如府君这般言死的。何况陈府君如若想死,何必还在此处与杨某多说废话,难道还要我动手?” 陈冲闻言不免神色黯淡,低首叹道:“贪生怕死,确实难做一个好官。”但他又抖擞精神,迎着月光,抬首对杨奉说道:“但杨帅却是看错了我陈冲,我现在能与杨帅你谈笑自若,自然是因为我已设下埋伏,能够反败为胜。” 杨奉听闻抬首四顾,月光晴朗,使他能够清晰地远眺,渡口对面静寂无人,通往山间的辉口也被自己抢占,自己与陈冲之间唯有这上万羊群而已,哪里有什么埋伏? 他不由得笑道:“陈使君若有其是,险些使我误以为真,只是如此天罗地网,你就算在百里外有埋伏,又能如何呢?” 他上前两步笑道:“君已在我掌心,我自无忧。” 话未说完,羊腿的间隙间忽而伸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杨奉的脚踝,向下猛地一拽。 杨奉应声而倒。 在混乱的场面下,羊群中倏忽间立起一个个人影,他们身批羊皮,面孔上涂满湿沙看不清表情,在晴朗的月光下,人影彷佛鬼魅舞动。 陈冲对着偷渡而来的三千将士下令道:“堵住他们来的隘口,给我全部拿下。” 第二十章 单骑入圜阳 在这种毫无秩序可言的环境下,陈冲并不需要太多花哨的指挥。 因为伏击的地点,不仅是杨奉等人精心考虑定下的,也是陈冲仔细思量后的结果。 河曲渡如今三面是绝地,而陈冲一声令下,在羊群中埋伏的郡兵无论纪律队形,如蜂拥般向杨奉来时的山路涌去。 仓促冲锋,本无队形阵型可言,远远看去,与流民流窜几无差异,如若是两军严阵以待,可以说是遍地破绽,善战者甚至能将郡兵一波击垮。 但如今白波军却分散谷中,神色惊惶,不料自己竟被人伏击,士气为之一沮,又无将领振奋士气,只能各自做鸟兽散,却又无处可逃。 唯一能稍作抵挡的,只有杨奉的亲兵,不过百余人,他们见杨奉被捉,立即反应要夺回杨奉,但短兵相接,人数上的巨大差距让他们几乎瞬间就被淹没了。 魏延便在最前处,趁白波军反应不及,先声夺人,一刀砍下一名骑士的人头,飞身上马。身下坐骑吃了一惊,扬蹄嘶鸣,径直将还飏着鲜血的无头尸体抖落下去,周围的白波将士无不为之胆寒。 有人反应过来,高声对同伴说道:“快回守路口!回守路口!” 已经晚了。原先白波军从路口中冲出,并没有派人留守,而是尽数冲进河曲渡,待他们放松警惕后,陈冲忽而发力向路口冲锋,取得了时间上的优势,一步慢,步步慢,反应过来的白波军士直接被这孤注一掷的冲锋碾成一滩肉泥! 烟尘降下,散乱的白波军眼睁睁看着陈冲夺下路口,重整队形,而己方仍无法完成整队,一股绝望的情绪无法掩盖地涌上喉间。 “打出我的旗帜!”陈冲对徐庶说道。 徐庶颔首应是,将两杆绛底蓝边的云纹旗在月光下高高扬起,依稀可见左书“于赫有命”,右书“始兹革新”。 白波军士大多并不懂文字,但见两旗招展,西河郡兵军阵严密,士气旺盛,都心知大势已去,顿时战意全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河曲渡的这一战并不能算是一场真正的战斗,至少从形式上而言,它更像是一场闹剧。从白波骑士飞骑入渡,转而到埋伏的郡兵突然一击,进攻的一方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的反击。 当然,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西河郡兵几乎毫无损失地将白波骑士生擒主要是有三个原因:一是事发突然,几乎所有骑士都以为已经完成了包围以及生擒的目标,心里已经放松警惕,甚至下马扔掉兵器来争抢战利品,在这种情况下又要他们唐突之间再鼓起勇气战斗,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整个白波军已经毫无士气可言。 二是兵力分散,杨奉自以为有绝对的优势兵力,所以将兵力分为三股,一左一右一中想将陈冲团团包围。从想法上来说不坏,但从实际效果上来说,就是把整个队伍拉成了一条一字长蛇阵。而陈冲将郡兵集中在一处,一鼓作气,将正对他的杨奉嫡系冲跨,抢先占住杨奉前来时的山路,白波军事实上已无路可去。东侧的渡口通向官军掌控的大本营,西侧的山路则是通往单于庭,没有一条是回家的路,白波军完全失去了战意。 三则算是意外之喜,当然也可以算是军队主帅的差距。杨奉在还没完全甄别敌情时,竟然只带着几百人试图穿过羊群与陈冲对话,眼神还不好,一名郡兵刚好埋着头在他右前方,他视而不见,被郡兵突加偷袭生擒得手。导致陈冲指挥郡兵作战时,整个白波军无人指挥,军队乱作一团,完全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更别说此前他纵容士卒下马抢掠,毫无军纪可言,从这点来说,他也难说是一名称职的指挥官。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一切都没有最后的结果来得真实更有说服力。五千白波军,除去少部分向美稷方向逃去,还有些许会水性地试图泅渡河曲渡,约有四千八百人在郡兵“缴械不杀”的高呼声下投降。整个过程下来,郡兵受伤不超过五十人,更没有一人死亡,当然,对白波军而言这个结果也是好的,总计除却三百来人受伤外,只有跟随杨奉站在最前方的五十来人阵亡。 双方就好像进行了一次武装游行,很滑稽地由人数更少的郡兵方获得了全面胜利。归根结底,还是陈冲在运筹方面远远强于白波五帅,这次战斗完全就是一次陈冲的官方钓鱼,饵大钩直,成功钓出了杨奉这条大鱼。 杨奉这条大鱼如今被五花大绑,在三人的看护下不断挣扎,像是在河岸上还在做垂死的挣扎。陈冲看也不看,直接指挥魏延道:“文长,给他一下,打晕就行,我还需要他有大用。” 魏延此刻对陈冲的态度那是如视神明,干脆利落地应道:“好嘞!”随即大步迈到杨奉面前,伸腰劈腿,做舒展筋骨状。杨奉看着他这副浑然不把他当人的模样怒道:“小子,汝欲奈乃公如何?” 魏延大喝道:“正要你小子吃乃公一拳!”杨奉当下看到一个碗大的拳头飞入眼眶,“哐当”一声,那真是红的白的黑的紫的齐齐乱飞,最后一齐化作漫天金星闪闪发亮,而后一口气喘不过来,杨奉应声倒地。 魏延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拳下俘虏气若游丝,回身对陈冲笑道:“陈君,这一拳保证这小子两天醒不过来。你却要用他做什么?” 陈冲笑道:“我还要带他去干一件大事,如果此事成了,接下来我在西河才算能真正施政。”他随即又对几个曲长吩咐道:“你们几个人,各带上一个俘虏,去一旁的密林询问他们的军令,告诉他们,只要是真的,我不禁会对他们既往不咎,而且不吝赏赐。还愿意当兵的我给他升官,不愿意当兵的我会给他分田。” 曲长们应声离去,魏延纳闷道:“如此大胜,陈君,您还要贼军军令做甚,只要过了两日,我等大胜的消息传到圜水二县,想必贼军有了提防,军令肯定也要更改。”说到这里,魏延瞥了眼一旁晕倒的杨奉,忽而思路贯通恍然大悟,低声道:“陈君你要带兵伪作贼军奇袭二县?” 陈冲见他思路敏捷,也忍不住为魏延高兴,笑容满面,但却摇首说道:“奇袭二县是行不通的,在此地多时,你也应该知道,圜水两岸逼仄,布防重重,我等用军令此时奇袭洼石尚可,想要一口气打到二县,却是绝无可能。” 魏延倒是并无不满,他天天观摩地图,如今对西河的地势已是了如指掌,继续说道:“如能掌控洼石,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有何不可呢?我等把握洼石,再召唤张使君从西侧包围,对两县便是关门打狗之势,贼军坐困愁城,必败无疑!”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陈冲颔首赞叹,但随即又否定道:“只是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了,必须速速解决白波军,不然幽州方面的消息传到美稷,我军还在城下围困,后果不堪设想。” 魏延此时却是已经智穷了,不知陈冲下一步将如何去做。但一旁沉默不言的徐庶却大惊失色,连连规劝道:“先生不可如此,孤身犯险,而贼军胸无仁义,大败之下穷途末路,势必会泄愤报复,一旦先生遇险,西河之事又能有何作为?” 陈冲心中感叹,徐庶不愧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竟然能够猜到自己的真意,他宽解徐庶道:“元直此言差矣,干大事岂能惜身?如今我能有此大胜,不也正是以己为铒,以身犯险吗?我闻郭大素有仁名,我又有杨奉为质,想必我推心置腹,他必不能将我如何。” 徐庶语气激昂,断然否决道:“先生,此一时彼一时,先生此战以有心算无心,看似危险,实则必胜。而前去圜阳,人力有时而尽,只先生一人,生死全操于贼军一念之间,如何能成?如先生定要行此击,元直愿代先生行之!” “元直你且稍息。”陈冲伸手轻拍徐庶肩膀,让他把一番话语咽下。五名曲长已问得军令回来,陈冲让他们先互相印证一遍,除去一人有错外,其余四人均能对应,陈冲非常满意,表彰了他们一番后让他们继续整编俘虏。随后才对徐庶正色道: “元直,你去是绝不可行的,说降此事,最需诚意二字。你如今尚未及冠,在贼军眼中不过是孺口小儿,我派你去,如何取信于乱军?” 徐庶还欲再说,陈冲却又神色黯淡下来,叹道:“而且我多次与你说过,人之善恶,非是天成,荀子说性恶,孟子说性善,皆是偏颇之词。更多是随波逐流,顺势罢了。如果世风向上,则人人皆向善,世风向下,则道德沦丧。我等不可以为贼军乃天生作乱之人,如能苟活于田亩,又有几人愿悬头颅于刀刃?因此我等所为,一要开启民智,二要敢为人先。” “改善世风,就当有人敢为人先,做先锋,为世人榜样。要先损己利人,才能取信于人。元直,你一定要记住,不惧天,不惧鬼,不惧死,不惧流言,不惧错,只惧自命高人一等。我一人之生死,与西河千万百姓之生死,孰重孰轻?如果分辨不出,你就可能铸就大错!” 徐庶低首不言,魏延也终于明白,陈冲是准备带着杨奉,孤身一人前往白波军大本营进行谈判,魏延倒不像徐庶那般激动,反而斗志昂扬道:“陈君怎能一人干这般大事?延当与君同往!” 陈冲望着正被驱赶至河边的白波骑士们,淡笑着否决了魏延的提议。他说道:“如今这里还有五千俘虏,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文长你去通报张刺史,说这份军功我愿分他一半,让他派人过来,将这些俘虏全部移居到垦荒地去,等我回来再做处置。” 说罢,他又把青隗的缰绳递予徐庶,揉着他的头笑道:“元直,不要这么丧气。重视敌人当然不是坏事,但是我们也要相信人心,至少,你要相信我。难道在你眼中,老师是一个这么轻松就会死掉的人吗?” 听闻此言,徐庶抬首诚挚道:“不止是学生所想,先生所有弟子,都以为先生乃是三代未有之圣贤,孔孟何足道也。龙首于先生,不过一俗称耳,学生愿以身为烛,但能燃出先生片刻之光华,便心满意足矣。” “好!”陈冲闻言朗声长笑,在俘虏们半是沮丧半是担忧的眼神里,在郡兵们半是崇拜半是敬畏的目光中,他换上一身白波军装,骑上杨奉的坐骑,将杨奉捆在马背上,随后纵马扬鞭,又制住坐骑。 他手指着天上正长放光明的启明星,转身对徐庶笑道:“元直,你且待四日后,太白如今日初生,便是我回到离石的日子了。” 说罢他策马转身离去,消失在山岩之后。 第二十一章 白波真猛士 前去圜阳的路走得并不轻松,遍地都是石砾与软沙,尤其在天时转寒的情况下,黄河沿岸的道路更加难行且逼仄。陈冲一边策马一边瞻仰两岸悬壁裸露的嶙嶙山岩,时而有倔强的枯枝挺立迎风,这引起他无穷的欣赏与豪情。 当然,这种豪情很快就被陈冲抛去,毕竟作为伪装来说,惟妙惟肖并不仅仅指身上的衣装,还有神情与状态。 在到达洼石前的两里地外,陈冲特地停下整顿情绪,对着溪水给自己面孔上涂抹尘沙,用些碎石在自己手腕裸露处划伤些许血痕,再等伤口凝结出血痂,再把还昏沉着的杨奉背到自己身上,将他双手环过自己脖颈,最后用草绳绑住,这才宣告完事大吉。 随后陈冲一脸惨淡地驾马奔向洼石。驻扎在洼石的白波军远远地看见有一马一骑,颇为高兴,还以为是杨奉带军大胜先行派人回来告捷。结果等陈冲满身落魄地靠近洼石,方才让他们顿生不虞之感,几个哨兵拦下陈冲向他询问军令,陈冲早已准备完毕,自然是一一对应,随后几人便问起军情来。 陈冲倒也光棍,操着一口河东腔,直接将当时的情景几乎原样直白地告诉给了洼石的守军。唯一有修饰的点就是杨奉被官军偷袭,杨奉的嫡系拼死抢下了昏迷不醒的杨奉,给他们挡住官军,让他带着杨帅先行回到圜阳,通告郭帅消息,时间紧急,只怕不日陈贼便要兵发大军围攻我等了。 洼石守军尽皆失色,又认出了陈冲背上的伤者确是杨奉,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连忙又给陈冲换了匹好马,目送他过关远去,等到不见踪影了,守军又互相私语道:杨帅前日出军之际,意气风发,连他的坐骑都好似要遁入云天般,却不料一行回来,却形单影只,只剩下这寥寥两人了。 陈冲自是不知道这些,但过得这一关,他颇为振奋。因为这意味他伪装非常顺利,直到圜阳之前,也不会再有关卡盘问。陈冲索性一边飞驰一边打量沿路的村庄,相比离石城郊,此处的人烟反而更加繁密,秋收已经结束,不少茅屋前挂着才备好的腊货,虽然不多,但仍然可见人们依然在精心准备自己的生活,安逸与清闲,彷佛不是身处在乱军之中,反而是生活在世外乐土。 到得傍晚,圜阳城便在圜水旁依依在望了,圜水对岸的圜阴城,也隐约可见。与美稷城这种就不修缮直接送给南匈奴的小城不同,圜阳圜阴二城本就是与离石一样可容纳数千人的城池,加上白波军攻占以后郭大为能长日固守,还将圜阳城向东多修了一层东郭,虽说城墙自是比不得离石高厚,但却也能容纳万人长时间坚守。 陈冲赶到圜阳城城下,只看见城郊房屋空空如也,四处狼藉,显然是已经尽数搬迁到城池之内。城池上四角望楼火炬如林,由下向上望可见人影憧憧,而楼下城门早已紧闭,显然是已经做过坚壁清野,随时作战的准备。 望楼上有个哨兵瞧见陈冲,于是向下对他呼喊告知,现在已经到了宵禁时刻,如果想要入城,需要报告所属何部,由同伴来认领。陈冲于是趁机对他呐喊,说是他乃是前日与杨帅袭击河曲渡的士兵,如今有前线紧急军情报告给郭帅,如今杨帅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尔等先放下一根绳索,把杨帅拉上去,没有问题再让我登城,时间紧急,洼石要是失守你们也要负责。 哨兵听闻杨帅重伤不醒,那自然俱是面无颜色,匆匆从城墙上用绳索系住一个竹筐放。陈冲将杨奉从身上解下,放入竹筐内,再看哨兵将杨奉拉上去。圜阳城里的士卒都是见惯了杨奉的,哪里会不认得?自然是对陈冲信以为真,将城门打开,让陈冲骑马进入。随后又叫了一个曲长来,让他领着陈冲前去面见郭大。 这个曲长一走来便让陈冲眼前一亮。只见他身材威武奇伟,颧骨高高隆起,双眉好似飞刀,刀眉深埋之下,眼光凌厉如寒锋。让人不由得一见面就笃信,此人无论勇武德性,都是上上之选。 但闻他向陈冲自我介绍道:“在下徐晃徐公明,这位兄弟你有军情汇报,跟着我走便是。”陈冲自然是欣然应允,还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徐晃注意到他的目光,威严的面孔却神色柔和,他笑道:“如何,我身上是何处有虱子不成?” “哪里。”陈冲摇首叹道:“徐兄如此体态,令我感慨,如若我能如徐兄一般,此战也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残。”徐晃顿时脸色肃然,向陈冲拱手道:“还正要向老兄请教前日战事,这五千人都是我军壮士,怎么唐突之间败得如此之惨。” 两人一边谈话一边行路,徐晃听闻战况,又忍不住说起自己对战事的见解,虽然出身义军,但他却少有的口齿伶俐,心思敏捷,他问得越多,陈冲答得越少,只道有些事只能面见郭大之后再禀告。实际是心知再说下去,自己一定露馅不可。 等过了两刻,走过东郭,进入原本的圜阳城内。徐晃领着陈冲带进内城的城楼里,走到阶梯的一个转角处,徐晃对陈冲笑道:“郭帅就在上面的城楼内,我没有调令不便进去,兄弟你便自己进去禀告吧。” 陈冲含笑应是,走至徐晃身前,终于松了一口气。正要上楼间,陈冲忽而心中警钟大作,随即察觉脖颈处横生一股凉意,几乎是本能之间向后退下三步,随后便察觉一道劲风擦过,眼角处瞥见一个硕大的拳头飞驰而来,正要命中自己的额骨。 仓促之间陈冲躲无可躲,只能赶紧弯腰躬下,堪堪躲过这一拳。但随后便感觉到一股千斤大的巨力把自己冲撞起飞,原是徐晃变拳为踢,膝盖正好撞在陈冲的腰腹之间。 但他还未来得及惨叫出声,徐晃已经变出拳为环抱,将陈冲紧紧锁住。这一锁之下,陈冲又觉自己彷佛被巨蟒缠身,五脏六腑都承受着接近破碎的压力。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即刻被徐晃制住动弹不得,胸腹间的剧痛让陈冲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肋骨已经断了一根。 他艰难回首,正望见徐晃如寒锋一样的眼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徐兄,何至于此?” 徐晃本以为还要苦斗一番,不料竟拿下得如此轻易,这让他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怀疑,但他仍然冷笑道:“对官府刺客,只能如此。”说到这里,他再用上几分劲力,让陈冲不禁面色惨白,连呻吟也不能了。 如此下去,陈冲几乎要痛晕过去。但他深知如果第一次不能见到郭大的面,后面再见几乎就无用了,于是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将话语吐出:“徐兄我身上一无刀剑,二无弓矢如何能是官府刺客?” 徐晃见他在如此剧痛下还能如此坚持,不由有些惊异,便松下几分力道让陈冲微微喘气,但还是冷笑道:“你休想诓骗我,你的口音不是西河口音,是假仿的河东口音,寻常弟兄听不出来,你却不可能瞒过我,如非官府的人,何必假仿河东口音?而且我本就是杨帅亲随,只不过前几日有事外出,未能参与突袭,你能抢救杨帅,非是亲随不可,可我却从未见过你!还想面见郭帅,你只有一个理由,必是想行刺于他!” 陈冲喘过气来,大呼几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徐兄说对了一点。我确是官府的人。只是我却不是来行刺的,徐兄你看我哪里携有兵器?我是西河主簿杨会,奉如今西河太守陈冲之命,乃于贵军郭帅议和换质的。” 这话倒是大大出乎徐晃意料,但他细细思量下来,反而觉得非常有道理。如果行刺之人不会武艺,也未免太过滑稽,而且他将昏迷的杨奉带回,如是行刺,也显得有几分莫名其妙,但如是使者,倒是体现出诚意来。 想到这里,他终于有了几分信任,放下警惕,松开陈冲,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搜了一统,确实没有什么兵器。只不过拉出几份布帛时,又被陈冲按住手,陈冲笑道:“还望徐兄留情,这都是太守想与郭帅谈判的密约,还是让我先呈上给郭帅看罢。” 徐晃见此,心中终于笃信无疑,冷笑着松手道:“想不到主簿大人别具一格,竟敢一人闯来我们白波军内,官军真当我们心软,不敢杀人吗?” 陈冲重新整顿衣冠,抹除脸上的尘灰,而后叹道:“徐兄,府君非是当义军心软,只是相信义军也是讲信义的人,所以安排在下前来,希望双方能够最终永息兵戈,城墙上不必再有如此多的甲士,城郊外也不必有如此多流离的百姓,如若能永世修好,那是最善!” 徐晃见他抹除尘沙,一脸的文质彬彬,冷哼一声哂笑道:“主簿此言,是欺负小民不会说话了,如若不是官府老爷草菅人命不修善政,如果能有太平生活,谁又愿意把这大好头颅寄予弓矢之上?” 这话大逆不道,却符合陈冲的感想,他不顾胸腹剧痛,向徐晃一拜,随后叹道:“天下如此,朝廷如何能无错,只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随府君堪堪上任,正是不想重蹈前任覆辙,还百姓一个太平生活,才孤身前来此地,还望徐兄为我带路引见郭帅。” 徐晃见他言辞恳切,眼神中尽是期望与痛苦,想到一个文官不远千里前来敌阵之中,也确实罕有,便也心软了几分。说到底,他也和他口中的人一样,如果能有一个太平生活,谁又愿意作乱呢? 但他面色还是毫无改变,语调不带起伏地说道:“那你且跟我来吧,你如有任何恶念,杨主簿,我就让你看看邢纪张懿也闻风丧胆的手段!” 第二十二章 往事拦来路 出兵以来,郭大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刚用过晚饭,他又点上油灯,研究此次出兵有何不足,虽然事先已经讨论多次,但多年培养的警觉告诉自己,只要不是身处战阵之中,小心谨慎总是无错的。 这也不由得他不谨慎,陈冲的名声他不止是听说,更是亲眼所见,对中平元年的黄巾军来说,陈冲二字约等于兵败。 当年黄巾起事虽然仓促,但堂堂百万之众,遍布大江以北,虎牢以东,中原几非朝廷所有,天下为之胆寒。 可孰能料到,在朝廷募集大军之前,三月之间,陈冲与刘备几人募得三千铁官徒,从东平起兵,日夜不歇,南征北战数十役,竟将三十万河南黄巾尽数驱往河北。 等到皇甫嵩带大军赶到巨鹿之时,黄巾虽坐拥百万之众,但师老气衰,无处就食,大良贤师又病情加重,一时无人敢战,竟全军向汉军请降。 如果不是皇帝短视,黄巾几乎就此尽灭于一役。 对如此人物,郭大一想到自己似乎能将其擒获,怎叫他不心中激昂,又辗转反侧? 好机会!但机会又太好了,以至于郭大有几分难以置信,虽说已经派去杨奉这样的老将突袭河曲渡,但郭大还是本能地询问自己,这样真能成功? 按惯例来说,此次行动本应该是郭大自己带队奇袭,但他鬼使神差之下,同意让杨奉带队。现在郭大思量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陈冲有难以言明的恐惧,无法与之真正作战。 而杨奉带来的一切消息都来得刚刚好,但有时候战机就是这样,你错过了就不会再来,甚至会因此万劫不复。但不用这个策略,郭大也拿不出更好的战法破局,也只能硬着头皮硬闯下去。 一场会战的时间往往只需要半天,如果是突袭,需要的时间更少。算算时间,这一场奇袭也应该有了结果,不是在今晚就是在明早,就该有使者回来通报了。 郭大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胜了固然最好,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坐守坚城,总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少不得要再多死些弟兄,这本就是战争不可违抗的规律。 在西河一郡内,白波军自然是远远强过官府,但却不能全军压上渡过黄河远征离石。且如今并州官军尽数汇聚于离石,少说也有三万之数。 自己虽有七万余众,将所有男子压上战场也不过是四万余人,人数不能拉开差距,而官府又兵甲精足,战场对峙,胜算实不在自己一方。 如今匈奴在北方听候皇帝差遣,数万骑兵集结于美稷,更让郭大犹如芒刺在背。七万余众,就算是在大良贤师还活着的时候,也是一支数目不小的渠部,可现实却是他被逼迫在西河一角,全然没有伸展与回旋的空间。 如若匈奴与皇帝反目,义军联合匈奴,一切便都盘活了!郭大忍不住如此联想,只是他几次派人联络生意上的老主顾左贤王,左贤王却顾左右而言他,礼物是全盘照收,但嘴中是毫不松口。这让郭大倍感受挫,只能将心绪暂且收拢,继续盘算能否在城中多修建一座瓮城。 忽而听闻门外传来脚步声,郭大抬首问道:“是杨帅的信使回来了吗?” 站在门外的徐晃犹豫片刻,随后嗡声回道:“禀郭帅,来得是西河主簿杨会,奉陈贼之命来与郭帅和谈,带来的还有我军在河曲渡大败的消息。杨帅已经随他一起被送回来了,我已看过,并无大碍,只是吃了一记重拳,估计明早才能苏醒。” 郭大听完先是沉默不语,但神色反而颇为放松,随即他又哑然失笑,最后神色黯淡。 知道自己大败,总好过一无所知,有谈判总好过刀剑相迎。即使遭逢大变,但他之前内心中悬着的那块重石,终于落下。他放下手中油灯,卷起地图收进书阁内,随即一边整顿神情一边对门外说道:“公明,那你让那位主簿进来吧,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至少我从未想过,陈龙首有朝一日会对我开出什么条件。” 房门打开,徐晃带着陈冲走进屋内,郭大打量了他一眼,笑道:“杨主簿年纪轻轻便已为太守左右手,让人艳羡,不知是何处大族子弟?” 陈冲没有回答此问,反而先仔细地观察这现任白波黄巾第一领袖。郭大年龄约莫有四十余岁,鬓角隐约可见星白,裘衣下的面容和身形都稍显干瘦,不似徐晃那般魁梧,但他站得挺直,似乎丝毫不因战事的失利而感到颓废,反而涌起无穷的斗志。 这是一个不会被困难和挫折打倒的人,陈冲心里下了判断,于是他先行礼,随后说道:“我奉使君之命前来与郭帅协商,非是玩笑,事关西河数万百姓,以及义军之前途,还望郭帅思之慎之。” 此番言语并不足以打动郭大,他见惯了生死,更见多了官吏,心肠不说硬得如铁石一般,也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让他坦诚的。 他只是淡然问道:“主簿既然敢孤身前来,想必是手中握有相当的筹码,但非是郭某自夸,白波军久战尤存,自是有一番过人之处。西河是什么光景,郭某是西河人,郭某是明白的,如今我军占据圜水二县,背靠白波谷,军力人力财力都远超太守。不知太守欲以何说服?” “也说不得是相当的筹码。”陈冲向前几步,正视郭大道:“实不相瞒,这一战太守以身为饵引义军出动,布下伏兵,将义军一举击溃,几乎全部擒获,除去有几十人逃去外,几乎尽数被俘。在下相信郭帅对这五千精骑都是悉心培养,还不至于毫无所念。” 这个消息过于突然,郭大的眼角微微一跳,知晓前线失败是一回事,但战事失败到这一步又是另一回事。郭大非常清楚,这五千人全是军队中坚,全被俘获是义军所不能承担的。 他本来以为大败之下至少以骑兵之能还可逃出部分,孰料竟是全军覆没,他心中还未来得及升起埋怨杨奉的念头,反而先又涌起了熟悉的挫败感,以至于他忽然想起当年与之奋战的战友们。 但究竟只是一念之间,他很快又镇定如常,眉角几乎丝毫不动,对陈冲淡然说道:“如何?陈龙首派主簿前来的意思,是欲向我立威耶?亦或主簿觉得郭某乃是无胆鼠辈,不敢拿主簿的人头作为还礼?” 陈冲却摇首笑道:“郭帅,在下敢孤身前来此地,当然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来贪图片刻口舌之快,只是确确实实想向郭帅表示使君的诚意。使君看重郭帅,所以先托付在下放还杨帅。而且现下俘虏的这五千义军,只要他们想回来,过些日子我们自然也会放还,并不阻拦。” 这番话倒是石破天惊,郭大但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径直问道:“为何?此前并州刺史张懿多次与我军交手,死伤无数,西河官场上下,都当恨我等入骨。陈龙首放还我五千弟兄,无异于大大得罪了张贼,他不惧人言吗?” “刺史不过一庸人耳,有何可怕?”陈冲说到这里,郭大忍不住觉得有些滑稽,但最终又强忍下去,且听他继续说道:“使君所惧者,无非天寒地冻,缺衣少食,使君收揽六千余灾民,已是竭尽所能,再多五千义军,却是力有未逮。使君仁厚,不愿因衣食再出现人间惨剧,所有自会将义军放还。当然,愿意留下的,我们也会尽力为其谋一条生路,还望郭帅见谅才是。” 陈冲言罢再拜,但郭大一时间陷入沉默,徐晃脸色怪异。这些话实在是过于反常,以至于两人都难以置信。能够招抚百姓,保民平安的好官大汉自然不是没有,但大汉的好官,对反贼向来也是心狠手辣。最典型的莫过于虞诩,他施政时几乎爱民如子,但是剿贼时几乎没有叛军能够逃脱他的谋略,死在手下的反贼数以千计。 这便是大汉的忠孝,爱民是忠孝,杀贼也是忠孝。除非是不知忠孝的蛮夷,对治下百姓如有造反从贼,便是定斩不饶。哪怕有对反贼一时妥协,也不过是从长计议,像张燕等黑山贼名义上朝廷上招安,只不过是因为朝廷如今兵力捉襟见肘,等能抽出身来,也不过是一个死字,这点义军们也是心知肚明。 眼前这位杨主簿说的话,却是完全违背了这一原则。担心俘获的贼军饥寒交迫而死,天大的笑话,但这位主簿言之凿凿,不用他们任何付出,便能放人,以至于让他们不禁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这位主簿以及背后的陈太守出了问题。 郭大忽而回忆起当年情景,这让他的愤怒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攥紧拳头,他长舒一口气,对徐晃道:“公明,你且出去,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要与这位主簿大人好好商议一番。” 陈冲察觉到背后一道如芒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后背,微微发凉,随即又听徐晃回道:“遵命。”片刻后便听他退出屋内,合上房门。 等到徐晃退出,郭大坐回桌案前,对陈冲叹道:“主簿大人,你既然为陈庭坚做事,总当应该知晓,当年千秋亭之事吧。” 陈冲听闻此言,浑身僵如雷震,他几般勉力才没有倒下,他苦涩问道:“郭帅不会是想说,自己当年身在亭中,对于此事日夜不忘吧。” 郭大抽刀笑问:“主簿大人怎知我所念所想?” 陈冲喟叹道:“因为陈某已经听此言不下十遍了。” 郭大遂用刀背敲击桌案,对陈冲冷笑道:“那龙首你也当知晓,当年背誓,你万死难辞!” 第二十三章 灵前再立誓 “俯仰之间,已经过去了三年,龙首你风采依旧,胆气依旧。”郭大回忆往昔,忍不住笑道:“当年你也是如今这般,孤身一人前来巨鹿,以天下大义说我等愚民归顺朝廷,言辞如刀,无人能当” 陈冲怔怔片刻,苦笑着打断道:“郭帅莫要讽刺陈某,陈某当日满腔热忱,绝非虚假。” “当然绝非虚假。”郭大即刻打断,目光炯炯地回道,“龙首的诚意有如天高,不然以大良贤师如此英雄,怎会因此甘愿身死,与龙首允诺,将几百万渠众生死托付龙首,我等渠帅也都心悦诚服,心想有一条活路,哪有半点反念呢?” 说到这里,郭大看向陈冲,说道:“当时小民在帐中看龙首言辞恳切,可能龙首却不记得小民模样,但龙首大人的模样小民却是一天也不敢忘的。”陈冲看着郭大,默然不语。 郭大继续说道:“那天过后,大家只道往后生死无忧,虽无富贵,更复何求?还有人对小民说,朝廷有龙首这般人物,未尝不能再复太平时节,我也深以为然。” “龙首,你身上可还带有那枚黄天符?” 陈冲捂着胸腹,摇首回道:“黄天符乃张天师血书,我常身入险境,岂能带在身上?现在由内子保管,置于颍川家中。” 郭大冷笑一声,伸手拂过手上的白刃刀芒,淡然道:“你身上连黄天符都不带,难道还觉得自己能活着回去吗?” 沉默片刻,陈冲缓缓说道:“千秋亭之事,我万死也难辞其咎,如若郭帅因此要将我凌迟分尸,我也无言以对,何止百万义军恨我入骨,我自己也未尝不恨自己入骨。” 话音未落,刀刃已经贴靠在陈冲的脖颈上,冰冷的锋芒轻易割开表皮,渗出血珠,郭大冷然笑道:“那你如何能活到今日,还想在这里对我故技重施?那天你们屠杀了三十万人,整条济水的水色都红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你听过万鬼悲嚎吗?就是那天!我听着那鬼声!从济水游出了巨鹿!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陈冲任由血珠逐渐聚拢,而后沿着刀锋流入刀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怎会不知?天道好还,岂有不伸之理?我每日想起那副地狱场景,都夜不能寐,那是我一生最大的罪过,我同样恨不得自己去死!但死去并不能赎罪,所以我留下这具有用之身,只望还能为天下人做些事情。” 见陈冲面色丝毫不变,郭大注视良久,忽而收回刀刃,说道:“你既然如此想,我也可以饶你一命,你辞官不作,便在城内做我的幕僚罢。我相信以你我之能,张懿不过土鸡瓦狗一般,七万众横扫并州,也不过弹指间。” 陈冲断然摇首,失笑道:“郭帅如此要求,那还是让我一死吧。” 郭大面无表情,挥手向下一刀,径直插入陈冲的小腿。陈冲吃疼不住,踉跄几步又摔倒在地,勉强靠在一根梁柱上,脸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冷汗同时涔涔而下,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听郭大继而寒声问道:“龙首就这么舍不得朝廷的荣华富贵?宁死也不愿加入我们这群蛾贼?” 陈冲长舒一口气,方才回答说:“人活一世,本就如梦幻泡影,荣华富贵无一可恋!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我心中,义军百姓本就百倍高于荣华富贵,只是我已与玄德拜为兄弟,生死相依,而以朝廷调令,东平军三月之后便会入并,与郭帅共事,那时恐怕少不得要与挚友刀兵相见,请恕我拒绝。” 听闻东平军即将入并的消息,郭大脸色阴晴不定,他在房中徘徊片刻,一会儿看紧闭的门窗,一会儿看地上汨汨流淌的鲜血,他忽而转首,盯向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陈冲,颤抖着声音质问:“当年你在官军中,可也有这般为我们说过话吗?” 陈冲眼中流露出莫大的悲哀,他闭上眼,尽量让语气不沾染情绪,缓缓答道:“那日天使拒收义军,我据理力争,但却无力阻拦天使,导致官军屠杀千秋亭。我确实辜负张天师以及百万义军对我厚望,兵祸本能消弭一时,却因此再开战端。” “朝廷没给你记功?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你,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你的名声了。”郭大听到这里,不禁对陈冲哂笑。 陈冲置若罔闻,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别无选择,只能打乱官军部署。所以义军能突破巨鹿,再次南下青徐,但我也因此获罪下狱。天子本欲下令对我除以死刑,但所幸我在太学人脉颇多,其余诸将作战不利,玄德等人也以休战要挟,半载后,我才得免以死罪,重新起用为博士祭酒,便在今日与郭帅重逢。” “我当日如何与大良贤师言语,现在便如何与郭帅言语:大丈夫生天地之间,成不朽之业,此所固然。” “然哀人之所哀,急人之所急,以一人之心,同天下之心,方为社稷主。” “人非好战,天下皆不过乞活。” 说完这句,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郭大神色数变,仿佛又回忆起那段时光,他叹道:“龙首,如若你我还是第一次相见,你已经说服我了,但我仍不能相信你。” 陈冲低声嘿笑几声,也不知笑谁,他答道:“感谢你还能如此想,有时我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 但他随即抖擞精神,强忍着腿上剧痛说道:“我此行也并不打算说服义军如当年那般束手就擒,我只是希望郭帅能如张燕般,也便不敢多求了。” 这才是真正的条件,张燕被朝廷封为平难中郎将,管理河北群山间的行政治安事务,甚至每年可以向朝廷推荐孝廉,并派遣计吏到洛阳去汇报,可以说自成一国,又与朝廷相安无事。 当然,等朝廷抽出空来能灭了张燕,那又另说了。 郭大面色古怪地看向陈冲,问道:“龙首想以此诳我?”张燕在河北连战连捷,无人能制,方才获得朝廷招安,这实不是白波军这种刚打了败仗的贼寇能开出的条件。 陈冲摇首回答:“像张燕那样获封中郎将,郭帅恐怕不可得。毕竟黑山多达六十万众,白波难以匹敌,陈某最多能为郭帅讨一个校尉之职,再划分四县让郭帅治理,除此之外,恐怕西河的钱粮还要多多仰仗郭帅了。” 斟酌片刻后,郭大坐回案前,回道:“既如此,我可以答应。” 陈冲蓦然抬首,又见郭大继续说道:“但我有几个条件。” “但说无妨。”陈冲欣然应允。 “龙首在河水东岸新设一县,让我派人共管。” “这是应有之意,没有问题。” “西河郡兵不得渡过河水,我等也会商讨后再决定是否听从朝廷调令。” “只要允许商队平民往来,河岸不设关卡,这点也没有问题。” “每年我所辖驻地所贡钱粮不超过三公七民。” 陈冲诚恳答道:“我本意让天子免除西河三年赋税,但不知事成与否,不敢贸然应允,但我会竭力争取。” “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要求。”郭大站起身,抽出一条麻布,俯身包裹住陈冲受伤的左腿,继续缓缓说道:“我希望龙首你能对着义军死去的所有弟兄,再立一次誓言!” 说罢,郭大几乎是毫不留情面的,将陈冲拽到了另一间厢房。 房内一片漆黑,等郭大将灯火移进房时,陈冲才勉力看清房中布置。没有其他装饰,只有一张桌案,其上摆满了灵位,其中不乏陈冲熟识的人名:张角、张宝、波才、赵弘、韩忠他们都是黄巾闻名的领袖,不少人都曾在巨鹿与陈冲相识,但如今他们都已经魂归黄天,名字刻在木头上,如同一座小山般耸立在陈冲面前。 气息变得有些冰冷,这让陈冲闭上眼,试图回忆那日前他们的音容笑貌,想象他们的喜怒哀乐,试图做到自己所说的:哀人之所哀,急人之所急。但他随即又打消了这略有温度的想法,他默默对自己说道:你真的了解他们吗?不要自以为是。 他忽而觉得自己一定要留下些什么在这里,于是他对着这满目的灵位一拜,拿过沾着自己血的刀刃,淡然挥下。 只听一声微弱的肉体触地声,他已切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他捂着流血的伤口,又挣扎着用鲜血在墙面上画下几笔,郭大识字不多,却也认得出那是一个“生”字。 只听陈冲低声道:“死者已矣,但诸君还活在我心中,我无法让诸位死而复生,但我还来得及弥补。 我一直记得,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我会竭尽全力让他们过上富足、尊严的生活,就如同在诸位所在的黄天一般! 赌上我的剑与心,无论遭遇什么,我都会坚持到底,渡过这充满斗争的一生。” “如果有朝一日我违背誓言,当死无完尸,有如此指!” 于是尘埃落定,在三日后的夜晚,太白星依然在天空闪亮,陈冲按时归来了。 只是天气转寒,河水开始封冻,西河太守去时策马如风,归来时却是浑身瘫倒,腰间,腿间,手上,带着外伤内伤,靠四名白波军士抬着才勉强回到离石。 陈冲一路上看着冻结苍白的冰棱,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在河曲渡口以血赋诗道: 嵯峨南山客,登高希声阜。 白云几得飞?苍鹄毋相顾。 (苍山几许完) 第一章 杏花春雨 不管过程如何,陈冲名义上算是成功招降了白波军。 而招降白波军,导致西河户籍达到了近二十年来之最。原本西河郡户口不过二万八千人,如今一夜之间膨胀至十万人以上,成为并州仅次于太原上党的大郡,从该角度来说,陈冲不可谓不政绩斐然。 陈冲根据此前和郭大的约定,在白波谷对岸不远处,设置曲峪县(今曲峪),准备与白波军共管。随后又在白波军占领的土地中划出三川县(今绥德)、白波县(今佳县),加之原本为白波军占领的圜阳、圜阴两县,预计能划出五县的官职交予白波军内分配。 除此之外,此前来投诚百姓,被陈冲迁徙到蔺县以南,设置永和县(今吴堡)。 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最为重要的。西河新设六县,太守并无此职权,陈冲必须上报朝廷,他斟酌损益细细思量,将上书公文删改三昼夜,最终才交由杨会上报。 在书中,陈冲将行事功劳一是推予河东太守王邑、二是推予并州刺史张懿。强调白波归降乃是畏惧河东精兵,加上此前张懿数次进军,导致叛军穷困日久,西河天寒地冻,以致缺衣少食无以为继,最终在陈冲招抚之政下主动归降。言后陈冲又谈及叛军如今濒临绝境,希望能够减免两年赋税,不然乱民本来“心怀王化,仰慕圣德”,却因朝廷“逼穷迫死”,导致“陈涉举计之事复现”“杀之不绝”。 待到上书传到雒阳,随后便引起轩然大波。 告捷上书,如常例一般被拿至常朝与百官讨论。射声校尉马日磾向天子进言说:“如今四海鼎沸,贼乱丛生,乃是道德毁弃,纲常破乱之故。天子王化威仪,非朝天冠、九章裳,而乃赏罚分明,广推忠孝。陈冲虽消弭贼患,如是天下闻之,八荒贼子,莫不以朝廷暗弱,可欺之以诚,非长久之计。臣以为当令枭首郭大、杨奉诸贼,而抚平民众,置县可矣,却不可以匪祸为官吏。如之,朝廷虽得六镇,亦将失天下清流之望。” 射声校尉马日磾乃是大儒马融祖孙,以才学著称,在文坛名列蔡邕、杨彪之后,据传天子赏识,不日将擢升至太尉,由是附和者众多。但百官之中心如明镜:马日磾曾在太学讲学,与陈冲多有不睦,流言流传甚广,此言虽大义凛然,仍不失偏颇。 于是太常刘焉进言说:“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方有非常之功。诚如马校尉所言,如今四海鼎沸,行者毙于阡陌之间,寒者倒卧茅堂之内,尸骨遍野,草木塞田。正可谓汉室危颓,大乱不可骤平,纲常不能骤复。如郡国守相,皆如龙首之效,能换得天下修养生息,不正是利多弊寡?” 刘焉与陈冲不算熟络,但他素来在京师中兜售“牧伯”论:认为如今“刺史、太守,货赂为官,割剥百姓,以致离叛。可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刺史与太守之间不过相互牵制,而州牧之职乃是名副其实的一方诸侯,百官也心知刘焉此时不过为他“牧伯”之论造势罢了。 一方为大儒,一方为宗室,双方势均力敌,一时僵持不下。最后是宗正刘虞站出进言:“如今边乱不息,西有韩遂王国叛乱,北有张纯张举谮位,陈冲身为西河太守,与张懿并有联系匈奴之责。朝廷征召匈奴大军,已刻不容缓,两州乱事,要在并州,如今陈冲招揽白波不合常法,却不可苛责,唯有并州平稳,方能消弭边乱,陈冲此请可允,然则朝廷可下文斥之,下不为例,如今方能两全。” 刘虞乃是光武嫡系,东海恭王刘疆之后。贤明为当世宗室第一,不仅被百官推崇,也被天子信任,君子无人非议,亦可谓唯一一人。刘虞此言一锤定音,大将军何进表态支持此议,天子便也自无不可,如是下令。 等到诏令下到西河之时,已是中平五年正月。 两月时间,陈冲却只觉度日如飞,光阴如水,要忙的事却是多得数不过来。所谓的置县还要等朝廷的回复,但在这隆冬之下,安置灾民和俘虏的事宜却是刻不容缓。 冬风好似柴刀刮骨,但下了一场雪后,西河郡竟是接连干涸两月,没有半丝雨雪。陈冲一边组织人凿冰煮化,一边从匈奴购来的牛羊分发下去,一户人家两头羊牲两头羊羔,并征集里长,令三户人家共用一头耕牛,先行为来年的垦荒做准备。 对于河曲一战得来的五千俘虏,陈冲如约宣布政策,让他们先与灾民一齐垦荒筑城,两周后可以返回白波军中,也可以留下由官府圈定耕地耕种。等半旬过去,竟也有一千余人留下,于是陈冲将这一千余人迁往曲峪县,曲峪地处白波谷与蔺县之间,是仅次于河曲的黄河渡口,陈冲于此处置县,便是希冀曲峪能取代河曲,避开匈奴,沟通西河郡东西。 除却此番事务外,陈冲还抽出时间前去安邑,向王邑登门致谢,并劝谏王邑继续备军,等匈奴军出并州之后再散去不迟。临行时,还借走河东郡十万斗粟米,被许慈戏称为“蛟龙栖渊,鱼虾不生”。陈冲只是一笑了之。 陈冲也曾几次登门拜访张懿府邸,感谢他帮忙派军押送俘虏。但每次都是无果而终,据主簿秦宜禄说法:张刺史现在多次往返美稷,急急催促匈奴出兵幽州,先前本来颇为不顺,不过等陈冲招抚白波之后,单于终于松口。如今羌渠单于又征调铁弗部、乃至于屠各部出兵,屠各部乃是单于亲族,无论兵甲骑射,皆为诸部魁首,可见是断无悔改之意。 说完秦宜禄颇为欣慰,陈冲招抚白波并不能算真正招抚,说服郭大一人并不代表说降白波五帅。但毕竟此事令匈奴慑服,张懿虽知晓实情也不便戳穿,便也由得陈冲上书写上自己名字,平白分一杯羹。 听来形势一片向好,只是归途上陈冲正撞见张懿车驾,车厢中张懿神色匆匆,也不与陈冲问候,径直急匆匆地回府。 两日后陈冲前往曲峪,邀请石桑等羯人来曲峪赶集市畜。石桑自是携牛羊前来,因陈冲的缘故,他的部族这些日子好过不少,可他面孔上毫无欢悦颜色。陈冲问他缘故,他说:“如今诸部听说非往凉州,而往幽州,都议论纷纷,觉得朝廷征召不知何时为止,都不愿从军,奈何单于强令之,大且渠反对加征,被单于痛鞭一顿,小民都为之不值。大人,如今诸部皆是恐慌忧惧,不知前路何方!” 陈冲自是只能劝解一番,表示朝廷断不会征发不止,陪他在曲峪两日后,石桑离去,陈冲心中也是哀叹不已,心知大祸就在眼前,将郡兵尽数调来,以期将曲峪快速筑成。待诏令下达之时,曲峪已经用夯土暂筑成一座一丈有余的小城。 陈冲得到诏令,大喜过望,连忙将任命印绶派人给郭大送去,而后就在曲峪一边布防一边等待。陈冲在针对白波的各项布置中,以曲峪为重中之重,如韩暹能前来就任,则可见白波确有心归顺,如韩暹不来就任,则招抚徒有其表,双方各安其是而已。 二月,正是春风起拂的时月,在干涸的黄土高原上,也可在风中嗅得一丝湿意。西河的竹林前些年岁多已枯死,但在黄暧暧的高坡上,仍能目睹浅白的杏花压满枝杈,伴随着黄河如怒吼般的凌汛,别有一番滋味在陈冲心头。 待到二月中旬,凌汛接近尾声。曲峪的波涛终于平和,一支两千人的骑兵簇拥着韩暹出现在对岸,他渡过河来,头戴虎皮圆帽,身披狼毫白袄,脚着鹿皮绒靴,腰间挂着陈冲送去的印绶,瞪圆了虎眼打量着陈冲,笑道:“不意陈使君如此年轻,老杨素来与俺不和,不料陈使君替俺出了这口气。” 两人相视大笑,陈冲问起白波军近况。韩暹直接据实告知,朝廷任命在义军中掀起巨浪,杨奉醒来后羞惭不已,又在会上拒不归降,并请令趁大河封冻,尽数出军围攻离石。但胡乐李才两帅久经战事,已见多了尸横遍野,千里赤地,心中已厌倦厮杀,都赞成郭大招抚之事。韩暹无可无不可,见郭大一派人多,便也同意反正。只是这些天凌汛不止难以渡河,以致今日方才就任。 于是宾客尽欢,陈冲领韩暹绕曲峪城一周,并呼来原是俘虏的县民与韩暹相认寒暄,韩暹欣喜非常。随后陈冲便在曲峪城北这山坡之上,挑选杏花最盛处,在此设宴招待韩暹。 食材是渔民在大河解冻后捕捞出的第一筐鲜鱼。陈冲却是毫不顾风雅,将其烤炙焦脆,撒上茱萸蒜末提味,递与韩暹道:“去岁陈冲来西河时,正值重阳佳节,登高望远。孑然一人。今日与韩君能在此处插发茱萸,便仿佛身回颍川家中。” 谈笑间,杏花间飘飞丝丝春雨,沾染到黄土上,一闪而逝,仿佛不曾来过,可春雨到底来过。 第二章 日亡趋兴 晌午,羌渠单于惺忪睡醒,望见帐外白霭沉沉,日光还未照破天幕,只能依稀望见太阳轮廓。他从榻上翻身坐起,身形摇晃,一手扶额便摸见满额皱纹。 这让他倍感伤悲。匈奴人本是草原上奔驰的狼群,他作为狼王,本应依旧有最残忍的爪牙,最锐利的眼神,以及最桀骜的灵魂。如此他才是苍天的骄子,天所立匈奴单于。 可岁月变迁,世殊事异。匈奴王庭不再流浪于无垠草原,而驻扎在这莽莽群山。许多匈奴人已经不再像祖先一样射猎,更不会记得匈奴河与涿耶山,那里已是鲜卑人牧马的草地,那里的河流已经照不见匈奴人的面孔。而他年岁将老,不知等他回归天父怀抱时,还是否有人能再用母语,给他唱一首祖先的葬歌。 披上日纹白鹿披风,羌渠单于走出屋门,春寒料峭,让他顿时从伤感中清醒。他不禁哑然失笑,默默回想起自己还是右贤王时的岁月,自己本不是单于继承人,能够侥幸在这位置上稳坐数年,也无可抱怨。 今日便是誓师出征的日子,按照惯例,单于要会盟诸部。在大军开拔之前,先行着急诸部,令诸部推荐勇士,比试一番骑艺射艺,随后令优胜的勇士出列,单于将自己的金刀赐予勇士,便提拔勇士做为大军开路的先锋。 惯例虽是惯例,单于却只于清晨出席片刻,便感到有些许不适,向诸王道歉一声后便回房歇息,一歇便是到了晌午。单于倒也并不焦急,作为单于,这本就是他的特权,而且大会时间漫长,估计傍晚才会结束,于今夜再休息一夜后,十万大军将于明日开始征程。 不意转眼便远远地望见一个戎装女子向他奔来,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幼女,蒲真梅录。蒲真梅录身姿婀娜,面容姣好,身着一袭窄袖鹿皮衣,背挂绛朱挂脂弓,头顶素白绒帽,英姿飒爽之中,单于见她神情哀怨,更显几分楚楚动人。 单于问女儿缘故,蒲真梅录忿然鞭马踟蹰,方才与父王说道。原来匈奴的明珠也心心念大会比试,想与诸部勇士一较射艺,只是百般请求下,主帅休屠王却不假辞色,蒲真梅录取闹一番,不欢而散。 失笑片刻,单于安抚爱女说:“居次,如何不去找你大哥?左贤王难道能忍视妹妹受人欺凌?” 话及于此,蒲真梅录更显气愤,她气道:“父王一去休憩,左贤王便也去马市爱抚他的宝马,到此刻还未回来呢!” 单于脸色阴沉,他暂时离席本意是让长子主持大局,在诸部之间树立威望,不意却如此不堪。他再劝慰爱女几句,让她赶紧去马市将于扶罗唤来,自己则带上近卫,乘马回到军台之上。 今日军台显贵云集,并州匈奴诸部尽数汇集此地,他们分别是: 左谷蠡王孤胡、右谷蠡王瓯托泉、左日逐王札度、右日逐王安何、呼延王于勒都、义卜王叶尔依、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句龙王昆阔、须卜骨都侯车酉、赫连骨都侯赤后、大且渠智牙斯。 当然,主座之上另有他人,乃是大汉并州刺史张懿。只是他孤坐一旁,身旁又侍立着别驾从事温弘、治中从事王楷、主簿秦宜禄、典军从事魏越等七人,几人相互点评匈奴人物,与匈奴显贵泾渭分明,格格不入。待到单于返座,张懿方才对单于行礼笑道:“观单于今日军容,对我大汉可谓有解大旱之甘霖也。” 羌渠单于坐回主座,对张懿笑问道:“如今我匈奴人物,尽在此地,不知与中原人物相比,何如?” 张懿遥望如林般的旗帜,见赛马狂欢的匈奴人奔驰如风,由衷赞叹道:“贵部生养数十载,如今豪杰塞川,满目英华,可谓武质实归” 随后语锋一转,又说道:“只是中国豪杰辈出,英杰不穷,非唯武功,亦兼文才,深修德政。单于问我与中原人物如何?张某只能答:不可同日而语。” 说到这里,张懿随即笑而不语,但羌渠单于倒也毫不生气,反而笑道: “刺史此言切中要害,也是我常常忧虑的。好在我挛鞮还有个两孩儿,一个名作刘宣,一个名作刘豹,如今在关东游学,颇通诗书,如若他在此处,想必定能与刺史相谈甚欢。” 原来如今单于一脉并非昌盛,除去长子于扶罗、幼女蒲真梅录之外,还有两子。 二子呼厨泉,为右贤王,驻扎在雁门定襄一带,严防鲜卑入寇。 呼厨泉较于扶罗更为持重,深得众心,匈奴也并无立长习俗,按理而言本该呼厨泉担任左贤王。只是于扶罗生养出一个好儿子,论智论勇,在同辈都无人能及,不由得令单于寄予厚望,将其送往河内游学,于扶罗也因此地位水涨船高。 三子刘宣,为先贤骨都侯,不过虚领而已,仅大刘豹数岁,与其一般喜好《诗》《书》,亦游学于关东诸州,拜大儒孙炎为师,颇有文名。 在座诸王听闻刘豹消息,纷纷上前向单于询问近况,单于欣然,从衣袖中掏出子孙寄来的书信,传于众人观看。待张懿拿到手中,亦不免惊奇,竹简上字迹宛如秀竹修修,栉栉分明,俨然大家手笔,让他练练叹服,对单于笑道:“竟胜我三分。” 笑谈间,忽而军阵中忽忽传来一阵海啸般的欢呼声,座上诸王远远望去,正见一支狼旗穿梭在行伍之内,那正是休屠王呼利拔的旗帜。单于忙呼来近卫询问情况,近卫征询一番,回来报告。 原是骑射较技已达白热之时,有两名勇士于百步外比拼,两人连开三弓,尽中靶心,一时之间难较高下,休屠王身为主帅在一旁观射,心痒难耐,竟自己参与较射。 在二丈高台上远望,休屠王的身影穿出人群,在茫茫人海中,他一身紫袍如火苗般微弱又耀眼。单于只能依稀看见休屠王安坐骏马上,张弓松弦,如此反复三次,每一松弦,便能引起士卒山呼喝彩,最后一松弦时,现场沉寂片刻,随即士卒如大梦初醒,齐齐高呼“万岁”,欢呼之声直冲云霄之上,台上诸王无不随之色变。 卫士又前来禀告道,休屠王第一箭正中靶心,第二箭不偏不倚,沿第一箭箭杆再中靶心,第三箭再中,竟射穿靶心,钉在箭靶后二十步枯树上,真可谓神乎其技。禀告完毕,卫士神色也为之激荡,久久不能自已。 张懿同样震撼不已,侧身低声问别驾从事温弘道:“我军中可有如此善射者?” 温弘低声答道:“如此者多矣,唯九原吕奉先射技远胜。” 张懿面色好转,又正身去看台下。 正见休屠王策马回身军台,脱下紫袍,显露出魁梧体态。休屠王呼利拔拿起一块湿巾,边擦汗边上行,向单于与在座诸王行礼笑道:“小王一时技痒,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呼利拔有如此神射,非有天授难至于此,何来献丑一说。”单于笑道,他轻抚腰间金刀,继而问道:“只是呼利拔,身为一军统帅,不可以身犯险,为一军之先锋。你贵为休屠王,还是坐镇中军,将金刀让予那两位勇士罢。” 休屠王扔下巾布,手握腰间佩刀,单膝下跪,以军礼颔首面对羌渠单于,随后叹道:“单于之命,呼利拔又岂敢违抗?只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单于允命。” 单于含笑道:“此有何难,你但说无妨。” 休屠王呼利拔蓦然抬首,目光炯炯,朗声道:“还请单于收回成命,遣散诸军,还我子民清平。” 休屠王语调如平,却声音洪亮,周遭所有王公全部听闻,张懿等人面色大变。 一声平地惊雷,但却又如泥牛入海,一时间全场寂静,无一人敢言。 良久,羌渠单于扫视四周诸王,淡淡问道:“除休屠王,诸王还有谁赞同此事?” 沉默片刻,句龙王昆阔率先出列,对羌渠单于说道:“羌渠,如今大汉天子朝令夕改,让我等先出兵凉州,后又出兵幽州,哪里才是个头呢?我们匈奴人虽然世受皇恩,却也不能因此不顾及民力啊!难道四年前我等为大汉出兵,在鲜卑丢下数千具尸体,死得还不够多吗?” 句龙王如今已七十又三,没有一人拥有如他一样花白的华发、如枯木般的褶皱,以及如宝石般的深邃眼神,羌渠单于本欲打压诸王气焰,混过此刻,却不料是他出来打头阵,不由得叹道:“是吗?是有你的支持,他们才赶如此做!” 左谷蠡王孤胡、左日逐王札度、义卜王叶尔依、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须卜骨都侯车酉都出声附和,齐声道:“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为匈奴人生计,还望单于罢兵。” 羌渠单于又望向一边:右谷蠡王瓯托泉、右日逐王安何、呼延王于勒都、赫连骨都侯赤后、大且渠智牙斯五人默然不语,他又问道:“你们究竟是何态度?” 仍是沉默,那就是态度分明了。 单于掏出金刀,指着休屠王惨笑道:“呼利拔,如若你真为子民着想,何不在起初据理力争?如今迫我遣散兵众,怕是连单于的位置也归你了吧!” 休屠王摇首道:“小王德行浅薄,何敢染指单于大位?须卜骨都侯连年驻扎上郡,数却鲜卑,劳苦功高,又德高望重,呼利拔愿推举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与句龙王等老王一同辅政便可。” 单于恍然大悟,望着身侧诸王喟叹道:“难怪你们愿与呼利拔沆瀣一气,原来如此。”随即摇首叹气,闭目不语。 见得匈奴局面翻转得如此之快,典军从事魏越按捺不住,拔剑挺身,质问在座诸王道:“诸位当众反复,是视我大汉无人,不惧大汉天军吗?” 休屠王扫视一眼,闭口不答,而句龙王出声答道:“单于为汉皇所定,自是视大汉如天神天军。可如今大汉祸乱不息,如何能顾得上并州?我等世居并州百来年,为汉人征战丧命多矣,如今诸位大人却以我等为奴隶乎?纵使大汉天军到来,我等十万大军同心协力,未必不能与大汉一绝生死!” 句龙王已年近七旬,较单于更为年高,满头花发,面孔上是在黄土高原上日夜吹拂才能堆积的褶皱,双目已经不能圆睁,匈奴诸部都对他非常敬仰,称呼他为“老王”。听得他如此言论,周围匈奴人齐声呼道:“一决生死!” “一绝生死!” “一决生死!” 呼声摇动天地,魏越听着呼啸如海浪般波波扩散,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恐惧,胆气为之一空。 休屠王呼利拔终于上前对张懿道:“刺史大人,你可听闻,我子民的呼声?” 张懿只问出一句:“你意欲何为?” 呼利拔咧开嘴,笑道:“借大人之头祭旗。” 张懿回首看到面露恐惧的侍从们,便对呼利拔颔首笑道:“可,但求只死我一人。” 呼利拔慨然应下,抽出刀架在张懿的脖颈上,问道:“刺史大人可还有什么遗言吗?” 张懿站起身,背对呼利拔,太息说道:“如大王不弃,我死后,便将我头放在此处罢,汉人虽死,汉魂不熄。多想再见军旗插在美稷城的城头啊!” 说罢,寒芒一闪,张懿的头颅在台上沾染灰尘,魏越秦宜禄等人还能看见刺史死不瞑目的双眼闪着不甘的神光。 羌渠单于见张懿身死当场,心中再无侥幸,战争无法避免。而他也不是按照常例继承,而是大汉指认的单于,诸王不可能留他活命,于是他也不做辩驳,这是一名单于的尊严,他闭目问道:“不知诸位对我做何处置?” 句龙王眯着老眼对他缓缓道:“你好歹是一位单于,羌渠,我希望你到死也是一名单于。” “正该如此”羌渠单于喃喃道,他坐回主席,用金刀割开自己的喉管,暗红鲜红的血液夹杂在一起,从高台汨汨流向山岩间。 是日,休屠王以并州刺史张懿与羌渠单于头颅祭旗,上书朝廷三大罪过:虐匈奴之民、废匈奴之君、夺匈奴之食。当即号令全军,拒不响应朝廷征兵平寇的命令,十万将士欢呼雷动,次日以须卜骨都侯为单于,休屠王为主帅,发兵夺取全并。 温弘魏越带着卫士连夜赶到曲峪,见到陈冲便急声说道:“使君,事急矣!” 第三章 曲峪新城 中平五年二月二十三,休屠王栾提呼利拔杀羌渠单于举兵叛乱,并州刺史张懿也被斩首祭旗。随即休屠王句龙王等人在二十四日宣布拥护须卜骨都侯为新任单于,并将张懿尸身枭首,传阅诸部,以示绝不妥协之意。 政变突兀,为防止原羌渠一脉生变,须卜单于又遣人下令赦免左贤王于扶罗、右贤王呼厨泉、先贤骨都侯刘宣。令其拢共七万众戍守原地,保留王爵不变,须卜单于身下无子,仍以于扶罗为单于继承人。 于是十万大军开拔,兵分两路,一路南下,直奔离石,一路东行,转掠太原。因张懿征调并州西河、上党、太原三郡郡兵拢共两万众驻扎离石,加之陈冲年前招抚白波军的消息,休屠王遂以南路作为主攻,召集屠各铁弗等各部精锐,拢共七万余众渡过河曲。 而以大且渠智牙斯为东路主帅,独孤骨都侯为东路副帅,新任须卜单于与呼延王于勒都坐镇,并交付说降呼厨泉之任,如若呼厨泉率部族加入,则可转掠雁门太原二郡,扼守太行八关,交好黑山张燕,最后与东路军合兵上党,全取并州。 走到半路,休屠王呼利拔又派出一路使者前往圜阳,通告郭大,匈奴愿与白波义军共襄大事,“此正雪耻报仇之际,大义申张之时”,如若终能驱逐汉军,匈奴可助义军进取河东。郭大虽收取书信,却表示白波军新近战败,并无战意,战事来日再谈。 呼利拔也并不着急,大军沿黄河南下途径白波谷时,七万大军手持火把,如一条火龙于黄河上盘旋,白波谷内亦有一二火光,隔河相望,在此火龙之前如同萤火闪烁。 对岸的白波士卒看去,匈奴大军声势如虹,规模浩大,一眼望去不知何处是尽头,干脆立刻偃旗息鼓,做退让状。这不禁让此岸的匈奴人嬉笑起来,不少善射的勇士朝对岸射出箭矢,还有人高唱起求爱的歌谣,在缄默的对面尽是蔑视和高调。 休屠王对此无动于衷,只是对身旁的当户下令各部不得无事生非,全军加快速度,继续向南。一个时辰后,新筑的曲峪城便首次亮相于匈奴大军眼前。 经过三个月的加紧修缮,曲峪城的城防仍算不上完善。由于人力紧缺,曲峪城的城墙只能说与美稷王庭不分上下,二丈余的夯土墙加上四角望楼,加上正门的三丈门楼,显得寒酸非常。但识兵如休屠王等人,一见曲峪城池周遭形势,无不脸色骤变,不得不严阵以待。 曲峪城虽小,但西河地形本就狭隘,大河两岸通道极窄,曲峪城墙虽然不过百丈长,却不多不少,正好卡在大河与柏岭之间。城西大河滚滚,岸石峥嵘,墙下河流湍急,直到城墙尽头,才依稀能见平缓可渡的滩涂,但咫尺天涯,涉浅水绕击的策略已绝不可成。 而城东柏岭本是一处较缓的土坡,却已被汉军凿平,显然筑城土料取于此地,只留下嶙峋山壁如斧劈般。更令匈奴人感到棘手的是,在东墙上伸出一座木桥,将柏岭与曲屿城连为一体,木桥尽头竖起两座望楼,居高临下,周遭动静一览无余。 但对匈奴军困扰最甚的,是正对城北的两道栅栏。栅栏一看便知是紧急制作,不甚牢固,不少还留有树浆的清香。但对骑兵而言,简单的两道栅栏,足以消弭他们引以为傲的机动性。而栅栏前还浅浅挖了一道土坑,如处置不当,难免会造成巨量的伤亡。 栅栏后驻扎有三千士卒,军阵间立有数十杆烈烈舞动的飞虎旗,与匈奴数万大军自然是相形见绌,但匈奴见此城防,踟蹰间却也无形助长汉军士气,一时间双方场面竟是五五之间。 休屠王见城防完备,本意是想先退去四里,谋划万全之后再行攻城。但如今见到两军士气此消彼长,深知如若未战先退,不仅会导致军心低糜,也会消弭自己并不稳固的权威,于是他斟酌损益,很快下令道:“传步车休来。” 步车休正是大会上较技到最后的两名勇士之一。呼利拔政变之后,仍按照匈奴旧俗,任命步车休为先锋,另一人为亲卫。步车休策马近身,对休屠王躬身道:“天佑大王。” 步车休人高如梁,体健似山,休屠王见他目光熊熊,满是好战之意,甚是欣慰,于是指着曲峪城问道:“步车休,射比上你与野窟不分胜负,如今上苍赐你良机,你可愿向我匈奴数万将士证明,你乃匈奴第一勇士!” “步车休敢不从命!”步车休手抚斫刀,对休屠王慷慨应是。 呼利拔高喝一声“好”,挥手派出三百铁弗精骑为他部署。 步车休当即在两军之前出列,众目睽睽之下,他整顿军阵完毕,向天赫然高呼三声“万胜!”声嘶力竭,如饥狼哭嚎,匈奴军中也同时响起气势雄浑的胡笳声。 一声鼓响,汉军心弦一震,便见对面三百骑在大地上拖出一道滚滚烟尘,似以迅雷之势直冲栅栏之前。 汉军早已引弦相待,西河兵乱,已并非一二时日,郡兵们早已熟稔战阵,任凭匈奴奔马飞驰而来,也毫不畏惧。走至两百步外,后阵先行抛射一次,收效甚微,大部分箭簇被骑兵抛置身后,唯有寥寥十数人应身倒地。 待到匈奴骑兵前进至栅栏百步前,后阵汉军改用弓弩再次抛射,箭矢如雷霆霹雳,冲阵最先的几名骑士径直被贯穿颅骨,血还未及流出,便接连翻倒,只剩下无主的马匹仍然被裹挟在兵阵之中继续前进。 前阵汉军都手持长槊,在栅栏后严阵以待。等待匈奴人将要发起进攻的第一次射击,步车休身骑黑马之上,不过呼吸之间,在马背上已将牛角弓拉至如月满弦,一声长啸,二百余匈奴骑士齐齐放箭,只见前阵汉军顿时一片悲嚎,栅栏前一段两丈余的防守间隙被清出。 步车休抓住这一间隙,拔出斫刀从马匹上一跃而下,正好踩着栅栏冲进汉军阵中,周遭汉军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借着冲力一击斫首,鲜血淋满身上的皮甲,加上凶煞的眼神,当真是宛如修罗再生。 见步车休出击不过片刻,便能破开栅栏冲出一道缺口,休屠王忍不住大笑,对赫连骨都侯等人笑道:“陈使君城防虽善,可惜兵卒不堪一用,我看今日便可攻破这座新城!”说话间正欲下令再调出部分骑士,趁步车休抢占缺口的同时扩大优势,不料战局瞬间发生逆转。 步车休厮杀片刻,身后的匈奴骑士随着他齐齐涌入进来,但汉军不进反退,主动将这一段栅栏让开,步车休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只是他如今本只有两百余人,不宜将战线拉开,即使主动追击,反而容易丧失战果,只能令身旁士卒紧急搬开身后栅栏,固守已经攻下的阵地。 随即他听闻城墙上传来汉军欢呼声,这使他向上望去,抬头便见到三张如车箱般高大的弩机,弩机被十来人推到望楼之前,远望下每张弩机上已经装置上一支特制箭矢,箭簇的锋芒令他这位百战勇士也忍不住心底泛寒,弩机旁只见一支蓝旗挥下,这位匈奴勇士心底涌起巨大的不安。 休屠王望见城墙上一瞬间发下三道闪电般的寒光,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但他随即就看到了最不可置信的一幕,一支六尺长的弓矢贯穿了步车休,在他身上开了一个如石般的巨孔,又把他身后一匹马牢牢扎在了地上,箭羽完全没入马匹体内,不过转瞬之间,一箭便将一人一马带入地府。 派出的先锋没来得及发生任何反应,最前的七名勇士瞬间身亡。三百余匹本见惯生死的骏马纷纷失控,试图向后奔溃,汉军随后又补上缺口,将先锋本就散乱的阵型进一步撕扯,铁弗骑士们只有数人从马群中逃出,其余士卒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情形,便被汉军一一砍杀,随后尸体也被堆积到栅栏之上,死不瞑目的头颅倒挂木刺上,眼看原本声势浩大的本阵陷入沉默之中。 冲得太快,也溃得太快。休屠王还在继续调拨部队,派出的先锋竟就这样在面前化为累累尸骨,身旁士卒无不露出惊骇胆怯之色,这让呼利拔忍不住暗暗叹息:自己还是没有驾驭过如此规模的军队,调度有失,今日哪怕人数有绝对优势,却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由是匈奴全军后撤三里,休屠王本部沿大河扎营,赫连骨都侯扎营染山,左谷蠡王孤胡扎营峪口,义卜王叶尔依进驻青蒿山,丘林王孤涂生扼守南岭,匈奴人以人多为优势,将大军如蛛网般在曲峪以北展开。 随即呼利拔召开军议,诸王都知晓如果曲峪打成持久战,那么此后汉军一旦获取援军,己方没有山河形胜,定然是凶多吉少,也都各抒己见,力求一战功成。 真正的恶战还远远没有开始。 第四章 前后皆非 陈冲站立城楼之上,遥望匈奴大军后撤的形势。数万大军齐齐转阵,但行伍之间配合并不默契,各部与各部之间泾渭分明,即使相距已远,但仍然可见有不少纷争。韩暹脱下兜鍪,对陈冲笑道:“胡儿到底少经战事,如此大军调度失衡,一旦为乱恐难善终。陈使君,我看胡军不过虚有其表,不足为惧。” “不可轻敌”陈冲手指匈奴人飘扬在后阵的狼旗,韩暹随之望去,知晓那是休屠王的军旗,但见狼旗之下军阵齐整,徐徐如林,前锋转为殿后,转向间自觉与大军拉开距离,而且兵甲齐整,颇为威风。韩暹看时也心中凛然,收笑不谈。 陈冲下得城楼,对身旁斥候下令召开军议。此前美稷军变,温弘秦宜禄等人到曲峪后,如今西河大小事宜全由陈冲一并处置。陈冲一边将匈奴叛乱之事上报朝廷,一边召来部分仍驻扎在离石的并州郡兵,合计八千余人,而除去魏延外,其余学生如徐庶孟建等都陪同杨会坐镇离石。 对于韩暹,陈冲本意是劝其离去。如此一举两得,即可继续示好白波义军,又可防止白波临阵反复。韩暹却无意离去,遣散大部分部曲渡河返回,只留百人亲信于左右,对陈冲笑道:“韩某未曾见龙首用兵,如何甘心离去?” 既如此,陈冲自然欣然允诺,却也问道:“我听闻义军之中本与匈奴多有交往,韩帅可能告知在下,走得是哪位胡王的门路?” 韩暹没有直言回答,是一种晦明莫测的笑容手指天幕。陈冲随即醒悟,此前匈奴诸部只有左贤王与单于嫡系放牧西河,白波军也唯有走羌渠单于这一条路。如今羌渠单于身死,于扶罗不知所踪,很显然这也导致白波军态度不定,对与休屠王等人是否合作也多有疑虑,如此对汉军而言自然是好消息。 前来军议的都是军候以上的军官以及刺史府中的武将,有武猛从事张杨、督军从事刘固、典军从事魏越、弓马从事卫趐、军司马张辽等人。今日虽然匈奴人主动后撤,但实际上匈奴先登的战力也让他们心中为之一凛,人人神色肃然,在心底揣摩破敌之策。 陈冲见众人到齐,在一张大案上摊开西河地图,先给本次大会定下基调:“现下匈奴叛乱已成定局,张刺史殉身国难而并州危急,我虽然于两月间紧急加修曲峪新城,但兵力捉襟见肘,自保尚且不足,更遑论与敌军对攻,所以此次军议,我认为目前还是要以守为主,只是守并非守城,亦并非死守,如何才能遏制住胡人的攻势,还请各位各抒己见。” 张杨手下军候杨丑先道:“禀使君,如今我军虽占据险要,敌众我寡,并非长久之计,曲峪毕竟小城,我们在此稍挫胡军尚可,坐困此城则决然不成,不如我等在此消耗旬月后,还是放弃曲峪,退守中阳,以河东上党二郡为援助,等待朝廷出兵,再徐徐图之。” 军司马张辽出列大声叱责杨丑道:“杨军候未免太过胆怯了,胡人虽说人多势众,不过终究不过马奴而已!如何能比得上我大汉男儿能征善战,如今我军于曲峪有七千余众,于离石有八千余众,于永和有六千余众,并州精锐,云集于此,虽只两万,可破胡侯曾言:‘一汉当五胡!’,胡军最多不过十万。使君,我军若集合全军,与之决一生死,胜负尚未可知!” 张辽金声玉振,加上其人相貌威严,身材孔武有力,一时间杨丑气势落了下风,竟发不出声来,只能暗叹一口气,低首退回列中一言不发,等待陈冲抉择。 陈冲倒是没有立即就两种论调进行回应,反而转过来询问韩暹与张杨道:“韩县长、张从事,不知你们二位对此有何看法?” 韩暹抚须默然,示意张杨先言。张杨也不推脱,上前将西河郡图合上,叹道:“使君,如今之事非是西河一郡之事,而是并州三郡之事。自并州徙居胡人以来,国家实握仅有三郡,而三郡尤以太原为上,并州文物风貌尽在于此,如今西河聚集三郡官兵,而固守之,其奈太原如何?使君须知,两万郡兵,以太原人为多,眼下太原空虚,胡虏如派一偏师袭掠之,则太原必然全郡陷落,军心不稳,不可久战啊!” 此番言论真正振聋发聩,在列的军官不少便是太原人,听罢便难掩失措之情,将目光投向陈冲,并齐齐上前道:“请使君下令,我等愿与胡虏决一死战!” 陈冲不为所动,继续问韩暹道:“韩县长仍然不发一言吗?” 韩暹失笑,重新打开西河郡图,手指沿着大河来回打转,笑道:“使君此时还要问计于我,怕不是打我们白波军的主意了。依下属看来,如今胡军看似军纪松弛,却非战令不行,而乃令出多门上下异心之故。而胡人常年骑射,弓马娴熟,我军若与之野战,胡人马疾如风,恐难取战果。而论攻城经验,胡人怕是半点也无,使君先前以守为主,在我看来,乃是正论,只是如张从事所言,太原失陷怕是十有八九了。” 陈冲微微颔首,随即他环视众人,总结道:“确如韩县长所言,我等现况便是如此,如今西河能守不能攻,而太原危在旦夕。但还需各位知晓,众位有眷乡之情,难道胡虏便一丝也无吗?如今胡虏叛乱,正是拒绝徭役所致,何来常战之心?是故今日在城前折了数百人马便撤军休整。” “守战不利于我军,更不利于胡虏,呼利拔领大军南下,只要顿足不前,则必然大军纷乱,大乱随之消弭,到那时我等再夺太原,又有何难?小不忍则乱大谋。高祖屈于鸿门,而有垓下之捷,世宗失之马邑,仍建漠北之业!诸君须先全其家,必先舍其家,还望诸军思之慎之!” 军官稀稀落落的回应,让陈冲颇为失望,休屠王在匈奴军中威望不够,自己又何尝不是?如若自己仍然在东平军中,自然也不会以守为主,作为军事主帅,不仅要根据敌情,更要根据自己的实情来做决策。 决战绝不能行,但袭扰却未尝不行。陈冲决心还是在下令在对方扎营首夜进行一次斫营,张辽此前请战被他否决,但勇气可嘉,夜袭正可以他为主,想到这里,陈冲随即下令道:“张司马,可敢夜斫胡营?” 张辽慨然笑道:“使君但给辽八百勇士,辽便可肆意往来。”,陈冲当即从军中征召八百勇士,配合张辽进行一次斫营。 八百人都配齐良马,沿此前架设的木道行至柏岭,按陈冲要求,张辽沿柏岭山脊前行,除了领路的张辽打着火把,后面的士卒全部摸黑跟着前排行进。柏岭多是黄土,山上枯木森森,八百人在山岭上跟着一团火光徐徐向前,好像游魂们追逐着野火。 不声不响地前进两个时辰,官兵们才远远望见匈奴大军的营寨。毡帐从道旁一直蔓延到山岭间,旌旗如林般在乱风中飞舞,而营寨附近,都已被砍伐得干净,远远望见黑夜里平滑无光的砂土,还有营寨前正一片忙碌的光景。 营寨前四处堆放着刚刚伐断的干木,不少胡人如同蚂蚁般攀附在干木上,用着简陋的锤凿削去干木的表皮,四处弥漫着各类树脂的奇异香气。张辽见状对亲随说道:“胡人将四处都伐空了,又将部分营寨扎在山脊,此次想要冲击大营斩获奇功,我看是不成了。” “那便将此间情形禀告使君,我等原路返回?”亲随深以为然,如此问道。 “不可,大丈夫夜行百里,怎可空手而回?”张辽否决道,于是令部下在四处收集粗枝,八百人策马到林间边缘,背靠林木,将枝叶绑在马尾。八百人分为前后两队,前队拔出斫刀,整装待发,后队略微靠后,没人手持两根粗枝,点燃作为火炬。 后队准备完毕后,张辽摆正兜鍪,大喝下令:“随我冲阵!” 岭下营寨前的匈奴士兵只见一路烟尘滚滚从岭上径直飞来,后面跟着一条不长不短的火龙,一时间判断不清形势,只能让营寨前的工匠先行后退,一边于营寨口集结阵势以防冲营。 不料张辽骑兵在即将与他们对阵之际,竟然划过一个诡异的弧线,只砍杀了几名还未来得及归队的散兵,又绕路而走,堵在刨制的干木之间,对着胡人挥刀作砍杀状,身下红色的骏马也随之嘶鸣。匈奴士卒还未来得及集结完毕,只能射出一阵箭雨作为回应,但反应显然慢了太多,除却伤了几个骑兵外,张辽的前队已经开始后撤。 而后队堪堪赶到,数百支火把直接扔到木堆之中,而刨制的干木里有不少乃是易燃的松木,几乎是须臾之间营寨前便燃起熊熊火焰,木质燃烧的噼啪之声连连不断,随即淹没了汉军骑兵的人影。 未久,山岭的胡军几乎是第一时间也下岭救援岭下,只是这大火断去道路,哪怕并没有多少人员伤亡,匈奴人也拿张辽这八百骑无计可施,任由他在大营前来去自如。 待张辽归来,陈冲迎其下马,见其卸甲休憩,不过微微出汗而已,不禁叹道:“司马真豪杰,如若并州有八百勇士如君,何愁匈奴作乱?” 张辽以清水洗面,听闻陈冲感叹,笑答:“使君惜哉,我有好友吕布高顺,身在上党,勇武不逊分毫,待战事过后,我定为使君引荐之。” 第五章 初战杂胡 张辽的奇袭不能说没有成效,至少成功让匈奴大军的攻势再延缓了一日。休屠王呼利拔令杂胡们在营寨前挖了一道深达二尺的陷马坑,又让依附于匈奴的汉人工匠抓紧时间,加急制造攻城器械。 于是两日后匈奴再度进军。休屠王吃了前次贸然冲锋的教训,此次将精兵暂时不动,令各路杂胡推着如山壁般的丈余木楯,作为前锋向前一步一进,各族中善射的勇士压阵在后,与栅栏后的汉军进行对射。 而后两边箭矢乱飞,好似刮起一阵黑亮的铁风,席卷穿过两军士卒。汉军的箭矢更锋利,但木楯敦厚,箭矢钉死在木板间,箭羽犹如上岸挣扎的鱼尾,收效甚微。 而匈奴人的箭矢同样如此,这两日汉军又抓紧时间在栅栏上蒙上一层牛皮,加之前有木楯挡住视线,匈奴人失了准头,只能朝天抛射,在牛皮上划过一道道白痕。 如此三刻,汉军眼见匈奴军一步一步将战线推进到栅栏前,随即杂胡们从木楯间蜂拥而出,汉军则是在栅栏间用长槊进行回击。相比汉军练武娴熟,杂胡不过是匈奴中下等奴隶而已,体型瘦弱,为匈奴人驱使,胆气也有所不足,在这死斗的战场上难免萎缩,不一会便丢下些许尸体,又欲退回木楯之后。 后方的匈奴人随即射死几名试图临阵脱逃的杂胡,对杂胡们趾高气扬,大声叫嚷,杂胡们没了办法,只能又接过武器回头冲至栅栏之前,迎着冰冷的槊刺继续试图砍断栅栏。 与此同时,休屠王带诸位骨都侯与嫡部策马奔上东侧的柏岭,居高临下审视战场,正望见曲屿城木道上一支骑兵正整装待发。很显然旨在侧击木楯前锋,如能造成前锋溃退,再想组织起攻势便是难上加难。 休屠王令赫连骨都侯率部前去拦截,赫连骨都侯赤后乃铁弗匈奴之领袖,与单于、休屠部俱为近亲,部众世居上郡,为单于西屏。因铁弗部多与羌胡杂居,不止擅长骑射,更擅长羌斗,得誉为匈奴勇武之冠。 赤后待人寻得些许藤曼,缠绕在甲胄、兵器上,用汁液在面孔画出青绿的波浪,随即带领骑兵慢步向前。待汉军的骑兵已经开始提速下坡,赤后怪啸一声,仿佛山魈般鬼魅,而后飞速策马追逐在汉军之后。 汉军骑兵惊慌失措,此时才发现背后忽而冒出一队骑兵,而自己正策马沿岭坡向下,仓促之间绝难转向迎敌,一时间军心大乱。领队的军候正是杨丑,他当机立断下令:“向南!向南!”话还未说完,一支长矛从身后飞过,正中身侧一名亲随的背脊,那人连惨叫还未发出,便从马匹上翻滚倒地,杨丑心中凛然,忙伏低身形贴在马背上,驱使马匹转向。 在山坡上不能转向迎敌,继续保持被尾随的阵型冲入敌军更是自觅死路。杨丑决心向南,便是沿着山坡折返跑回城墙之下,依靠栅栏内和望楼上的弓矢将追兵逼退。他想得好,行动也快,几乎还未与赤后接触,便已完成转向。只是战场之上他转得勉强,后面还有些许骑士未听得军令,驻马试图与胡军进行野战,但对方居高临下,一冲之下,几无人能够挡住,多是一个照面便殒命马下。 占得上风让铁弗人再三高呼,他们在马上挥舞染血的长矛,力大的甚至挑起一具尸体,用斫刀砍去汉军的尸首,作为战利品挂在马鞍上,死者的眼神只有一片眼白,更显得马上装扮怪异的铁弗人十分可怖。 韩暹见状建议陈冲再次抬出床弩,将铁弗人拦截在杨丑之后。陈冲摇首回道:“床弩珍重,且重矢难造,威慑敌人尚可,但还需用在更要紧的时刻。”于是他下令张扬率部继续从木道断后救援,只是为避免休屠王估计重施,双方打成添油战术,他在张扬骑兵斜后方摆出一道步阵,占住高位确保张扬冲锋无忧。 休屠王见状果然又派出一队骑兵试图故技重施。只是沿山脊冲刺之下,铁弗人终究不如平原上来去如风,显得汉军步阵坚实如山。领军的军候名叫卫趐,他手握九尺长槊,站在士卒前列,下令前排高举盾牌,次排专刺马匹,后排引弓射人。 汉军穿戴的甲胄都是铁甲,铁弗人箭矢无法伤人,而能够伤人携带的标枪也有限,一时间只能徘徊左右,面对卫趐莫衷一是。 两相僵持之间,张杨已然成功冲锋至赫连赤后的侧翼,铁弗人见援兵被阻拦,也只能放弃追击的念头,转而与张杨的生力军进行白刃战,只是此时形势逆战,张杨在上,铁弗人在下,而且两军之间已经没有回寰的空间,铁弗人停止了怪啸,汉军也不发一言,双方只能看着对方的面孔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双方之间形成了一道沉默的屏障。 直到赫连赤后与张杨都能看清对方兜鍪下的眼眸,碰撞轰然来临,呐喊来自于交战的每一名战士,虽然是不同的面孔,不同的服饰,不同的语言,但他们眼中的澄澈的杀气却是那般一致。 张杨带领着嫡系策马奔向领头的赫连赤后,赫连赤后被族人簇拥在骑阵之中,不进反退,企图再拉开一小道距离,将所有长矛全刺向身侧的土岩之中,竟在这须臾之间组成一小段由兵戈组成的护栏,张杨见状不由为之一滞,犹豫之间只能选择缓行,与赤后身后的骑兵厮杀在一起。 铁弗人确实善斗,不止是悍不畏死,还尤其擅长临机应变。张杨就近一刀捅穿了一名铁弗骑兵的胸腹,只见那铁弗人还朝他笑了一笑,临死前居然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矢,朝着张杨眉心直直插来,只是毕竟失了力道,被张杨反应过来侧头躲过。张杨随即将那铁弗人的肚子都搅烂了,拖出一节节肠子来,那铁弗骑士便也从马背上瘫倒,他身下的马匹发觉无人牵着缰绳,一时间竟怔住了,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动,以至于铁弗人一直没有跌落到地上。 争斗了这一刻,便只能放赫连赤后安然离去,但如此以来,张杨与杨丑便有充裕时间重新整队,再次按原计划冲向栅栏前的杂胡。就在这片刻之间,就在陈冲与呼利拔的眼前,可以见到一道带出黄色尘沙的铁浪,与正在栅栏前拼命的胡军们汹涌地撞击在一起。 杂胡们本就极为在意山坡上骑兵之间的相互纠缠,只是远远看见汉军骑士带领着漫天的烟尘俯冲而下,斜阳的日晖洒在铠甲上熠熠生辉,简直如同天兵神佑一般。瞬间士气便陷入了崩溃,哪怕身后仍然有匈奴人不断地射杀着逃兵,那大不了换个方向逃跑便是。 整个厮杀的前阵陷入了无序之中,匈奴人在杀,栅栏间的汉军步卒在杀,随即汉军骑士赶到也展开杀戮,只有杂胡们在惨痛的被杀着。三面被围,仿佛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着他们都向西方挪动着,那里只有大河滚滚。 第一个站到河边的胡人面露惊恐,方才如梦初醒,徒劳地劝阻身后的同袍们不要继续前进,但是哪里还有别的活路呢?跳入大河之中总好比被刀弓分尸,不知是不是怀有这样的想法,杂胡们哭嚎着继续向大河拥行。 于是展现出了一幕奇景:刚刚解冻的黄河,水冰冷刺骨,不少衣不蔽体的胡人手拿着斫刀与长弓,面露哀戚之色,却义无反顾地跳进大河之内,有些许胡人在水面挣扎,但有更多的胡人只能在水中不知前途地挥舞着臂膀,将不少本会水性地同胞也一起拉入水底。 张杨本意是将崩溃的杂胡驱赶向匈奴的本阵,进而引起匈奴全军的溃退,却不料匈奴人浑然不把杂胡做人,弓矢如雨般将杂胡溃退的道路划上一条清晰的横线,被钉死在阵前的杂胡不下八百余人,无论杂胡如何反应,匈奴主力岿然不动,令汉军将士也忍不住心生寒意。 于是在栅栏前空自丢下一片尸体后,双方各自罢兵休整,陈冲令曲峪所有的船只入河打捞大河中沉浮的杂胡尸体,战场上还留有性命的,都尽力抢救,还有少部分投降的,陈冲亲自接见,问他们与匈奴人的关系,细细点下来,今日这一战,匈奴折损的杂胡恐有五千余人。 原来这些多是美稷人市上的奴隶,或是各部王侯弃用的家奴,被休屠王整编为一营作为前锋,并且休屠王许诺说,如若在战场上立下大功便能削除奴籍赏赐牛羊。只是没想到在匈奴人眼中,他们却是连牛羊都不如,被当场射杀驱赶。说到这里,不少杂胡啜泣不止,竟流下泪水。 陈冲只能安慰说,他会将死者们都埋葬入土,如果里面有你们的亲人朋友,还望你们指认出来,自己在墓碑上也会铭刻他们的姓名,死者已矣,生者尚忧,身在我治下,我都会削去你们的奴籍。 杂胡更加感激涕零,连连口颂万年,只是他们心中到底觉得有几分可信,那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郭大在对岸目睹了战事全部的进展,但仍然没有任何动作。 战事仍在僵持之中。 第六章 离石失陷 接连两次受挫,匈奴大军随后便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即使在新筑的曲峪城前已经止步一周之久,但这并不意味着匈奴人的叛乱将到此为止,相反,时间和空间都站在匈奴人这一边,只因为匈奴大军的绝对数量优势,他们反而拥有更多的战术与战略选择,这一点陈冲心知肚明。 所以这段时间,陈冲只在做两件事:一是求援,他一边向河东太守王邑请求援兵,一边向朝廷再三上传战报以及告急文书,当时天子允诺的东平军入算时间也相差无几,陈冲干脆将待在永和的孟建也派到上党去打听消息,随时准备迎接刘备入并。 二是观察形势,如今匈奴一变,整个大汉的边疆战事都变得波诡云谲。张纯、王国叛乱完全有可能与匈奴剧变连成一片。但对陈冲而言,最要紧的白波军的动向,一旦白波军倒戈,整个官军将陷入三面包围之中,毫无回寰的余地,好在白波军原本算是左贤王一党,加之郭大本人还算言之有信,所以暂时还没有这种迹象,但陈冲仍然要时时派人与郭大联络,绝不能让其加入休屠王的行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陈冲作为全军主帅,下令给在离石守城的杨会,让他不要因曲峪设防而有所松懈,只因除去曲峪堵住的这一条官道外,事实上还存在一条山道,从白波谷对面出发,需接连越过七道山岭,才能堪堪翻过吕梁山,插入离石与汾阳之间的官道上,如若胡军分出一支大军走这条山道成功袭取离石,曲峪也就被前后包夹,无法坚守了。 陈冲斟酌再三,最后又加一道命令,如遭遇特殊情况,可自行斟酌,退守中阳,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要出城浪战。 自己仓促之间接手整个并州郡兵,但却与并州诸将并不熟识,《孙子》说道:“知己知彼。”其要义不止是要熟识自己的兵力粮草,更重要的是要熟悉自己的麾下将领的能力,有人擅守,有人善攻,人的天赋不会因统帅的想法而变化,所以优秀的统帅最重要的便是让每个将领待在自己最擅长的位置上。如今时间紧凑,陈冲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每个将领能够各司其职,不功不过,撑过匈奴的前期攻势便罢了。 想法是好的,但他还有一层没有顾虑清楚,眼下的离石城人心摇动,不是杨会一个主簿便能掌控的。 陈冲的手信刚刚送达,在太守府内便已经聚集了十来个军官在这里请求议事,领头的是太原军司马王奎,他身披军甲,手持铁盔,冷冷地对杨会说道:“杨主簿,我本主掌太原兵事,与西河毫无瓜葛,不过因张公差遣,使君照顾,得以带领万余儿郎驻守离石。 如今刺史横遭不测,陈使君率八千郡兵扼守曲峪,已然足矣,而太原虚弱,听闻胡虏分兵往太原而去,而我等却在离石坐困愁城,不可谓不失职。还望主簿谅解,我等回援太原,实是刻不容缓之要事!” 杨会先晓之以情,但王奎等人不为所动,杨会无奈之下,石韬心生一计,上前对诸将说道:“诸位一片热忱之心昭然可见,在下按理来说本不当阻拦,只是夫战事,非为人谋,亦为天命,顺天命者无往不利,逆天命者虽雄而穷,世祖以区区数千可有昆阳之捷,正乃天日所照。今诸君远去,以寡击众,以弱击强,正似当时。 世祖有‘刘秀发兵捕不道’之赤伏符,方才无往不克,诸君以弱击强,何不卜卦而后行?” 这倒是不无道理,于是王奎应允,徐庶石韬连忙去请来一位望气士,请他为此行做一次卜卦。望气士时年八十有三,须发皆白,手足枯瘦如尸,他以五十根蓍草进行推演,未久,结果出来了,卦象是“水火未济”。 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可以说是一个凶卦,杨会再次趁机劝道:“诸君,如今上天降下警示,诸君为何还不警醒?如果逆势而行,不仅乡梓难保,更误了自己性命,只要我等屈身守份,团结一心,固守离石,等待朝廷援军,再夺回太原又有何难?” 王奎脸色铁青,他再三徘徊,最终忿然道:“我意已决,还望主簿勿劝,死有何可惧?父老乡亲生我养我,久遭苦难,我又岂能袖手坐观?身为郡兵,正是职责所在,如以后天子追责下来,难道主簿来担待?” 杨会哑口无言,于是王奎随即出府召集城中太原郡兵约七千余人,每人携带三日的口粮,当夜便离开离石,沿着北方的汾阳道径直出发。 就在第二日的晌午,王奎已经行过八十里,还有不到二十里,便是作为西河太原之间的转运枢纽——羊肠仓。他打算在此处歇息一日,补充军粮后便直奔晋阳,晋阳乃是并州第一大城,粮草充足,便是被胡虏围困一年也能继续坚持,加之匈奴不善攻城,只要坚守待援,必能坚持到匈奴退军。 正如此打算时,林路间的高空上,忽而飞过一排燕雀,茫茫苍穹下如同蝇虫间毫不起眼。但王奎还是注意到了它们,不止如此,他还察觉到空气众弥漫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是牛羊的膻味! 在这里如何会有牛羊的膻臭?但他随即就知晓了答案。前方的大地开始颤抖,正如同他们脚下的土地一般,一股滚滚的烟尘正高高地抛在天幕下,远方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但最先清晰的是他们背负的旗帜:苍鹰振翅,遥逐日辉。 这面旗帜并州军民无不熟悉,这正是左日逐王的旗帜!双方都正策马奔腾,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个位置,而这里山路狭窄,毫无回寰之余地,即使明知道继续前进是一场毫无准备的血战,但双方也只能一步不退,加速奔袭,在这个狭隘的山道一决生死!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王奎令亲兵打出汉军的旗帜,随后夹紧马腹引弓待射,他的弓身乃十年熟的青牛角琢磨,弓弦是血鹿筋熬制,拉满弓弦,能远射百五十步。王奎拉满弓弦,箭羽一纵如飞,在这一箭穿梭之间,两军的面孔都已清晰可见,王奎甚至能看见持旗胡人脖颈里正上下抖动的箭羽。 鲜血涔涔地流过马背,另一人眼疾手快接过旗帜,前后数百人齐齐便朝王奎怒喝。王奎晒然一笑,收下长弓,拔出斫刀,高呼道:“死!死!死!”军卒们也齐声高喝:“死!死!死!” 却见匈奴人中一身披貂衣之人,身骑一匹黑身白额高马,加速奔至最前,只见他也拉满弓弦,王奎只觉一股凉风从内而外吹翻了内脏,忙伏身躲箭,随即一声脆响,他回首看去,正见一根箭羽正在旗杆间抖擞。 王奎还未来得及嘲笑对方箭术不精,汉军只是又听接连三声“叮”,汉军的旗杆竟接连被三支箭矢命中,但旗杆上只有一个空洞,还未等汉军反应过来,旗杆‘咔嚓’当众轰然倒下,赤红如日的大汉旗帜随着旗杆一齐砸在后方汉卒阵中,在烟尘中又惊起一阵烟尘。后方的汉卒只望见大旗倒下,不明所以,步伐纷纷为之一滞。 就在这一滞之间,这一场遭遇战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王奎并没有能够回到乡梓,他挺住了匈奴人的两次冲击,斫刀砍崩了刃,但后方的士卒已经无法组织起像样的反击,一个匈奴人在他稍稍力竭时顺着兜鍪的缝隙一刀切下了首级,他看到自己的身躯如同尘土般被马群践踏着,铁甲与马蹄奏响雨水般的乐曲,随即永远失去了意识。 随后匈奴人将他的首级插在旗杆上,和他的士卒一起,披散着黑发,在离石城前后如乌云般飘荡翻飞,匈奴人发出如夜枭般的欢呼声。随即匈奴人发现,离石城是一座空城。 杨会在王奎出发后,城中不过剩下两千余人,难以固守,在徐庶建议下,干脆着手撤离,在离城时,杨会封死离石城的大门,并一把火烧毁所有城内带不走的辎重粮草,在匈奴人入城后,只能看见尚未完全熄灭的灰烬,和四处袅袅升起的硝烟。 但无论如何,西河的郡守府已经不在汉军手中了。 第七章 进退失据 离石失陷的消息在三日后传到曲峪,正面的胡军刚刚开始这天的第二波攻势。根据前几日的挫折,匈奴人终于发觉城东另立的望楼才是他们进攻不利的要害,于是一边在城北的栅栏前设置路障,随后转而将进攻重心改在柏岭的望楼。 城东望楼虽是居高临下,地形狭隘,匈奴人的兵力优势不易展开,但与之伴随的是协防不易的难题,城东的望楼实是一座城外孤营,与曲峪仅有一座栈桥相连,栅栏处的步兵无法来援,栈桥上的弩手也只能远射寥寥,望楼内的将士与匈奴苦战半日,汉人和胡人的尸首堆在一起,熏发出肠肺腐烂的恶臭膻味。 汉军先是用弩弓射,待胡人近了,再用长槊刺。胡人的铠甲多是皮甲,一戳便是一眼血窟窿,但后方的匈奴人发了狠,借着族人的尸体将长槊卡住,硬顶着尸体往上冲,汉军只得扔了槊矛与其白刃战,只是杀了三个时辰,即使丢下了百来具尸体,胡人仍是难以向前一步。 但说到底,这毕竟也只是一座木制的望楼,一个部族受命拖来了数石干草,数十壮士迎着栈桥上的箭雨,将干草堆在望楼左右,打算用烈焰直接焚毁这座眼中钉。 汉军其实早已做过相关准备,每夜都在望楼上下泼过一遍冰水,寒春料峭,望楼上下都挂着几寸厚的冰棱,在白昼中闪烁晶莹的光芒。胡人燃起火焰,熊熊的黑烟如黑龙般腾起飞舞,冰层随之融融化雾,雪白的水汽与黑烟纠缠渗透,把整座望楼都包裹在茫茫的烟雾里。 陈冲收回眼神,对着军议众人说道:“这座楼恐怕撑不了三天了。”他稍稍停顿,又似太息地说道:“但我没想到离石竟是一天也撑不住。只要我们再在这里守上十日,恐怕攻下离石的胡军,就会绕袭到曲峪城南,我军腹背受敌,恐怕就只能全灭于此。” 众人都面色肃然,其余州郡特别是太原的军候们都一言不发,王奎本是太原王氏的支脉,在军中影响力不可谓不小,却因为一意孤行造成六千将士丧尽,原先还有些返乡心思的军候们,此刻全都息了气焰,更别说在军议上贸然接话。 韩暹倒是神色自若,笑问道:“如若使君不弃,我与郭帅联络,倒可以让城中军民依次渡江来我白波谷内。那里使君原也是去过的,易守难攻,远胜于此处,加之我们白波兄弟囤积了几年粮草,短时间之内却也无虞。” 一旁的卫趐断然否认道:“使君万不可如此,韩县君固然是一片诚挚,但是我并州郡兵,与白波诸军交战连年,死伤甚众,兵士之间隔阂重重。且大河以西形势晦暗,我等不明情形贸然渡河,如遇窘挫,可能安然渡河而返?使君,如今只能趁敌军尚未合围,我等抢先南撤,退至平阳,等待朝廷援军才是。” 说到这里,陈冲手指沿着西河郡图上河水流向向下,继而将上郡与河东郡一分为二,一路崇山峻阜,险道逶迤,直至壶口山处,湍湍飞泻,流入采津渡中。 采桑津是至春秋以来的名渡,以桑树如云、水草丰美闻名。每年六月之时,桑葚随风吹坠,津水静静流淌中渗出红紫色,好似锦绣交织,采桑津得以成为一时名胜,后世更有诗鬼李贺诗曰:“二月饮酒采桑津,宜男草生兰笑人。” 陈冲手指采桑津处,忖思片刻,对诸将笑道:“卫君所言,未必没有道理,我军仓促之间渡河与白波军汇合,容易自生其乱,白白便宜了匈奴。但退至中阳,却大可不必。我问诸军,是守曲峪易,还是守中阳易?” 众将均沉默不语,曲峪虽是小城,中阳是大城,但众将皆知曲峪远比中阳易守。毕竟曲峪依山靠水,如今匈奴大军顿足城下,只能白白硬攻一面,被汉军以栅栏迟滞消耗,不得进展。即使离石处胡军绕路背袭,也不过是围攻曲峪两面罢了。而中阳无险可守,待两路胡军合兵一处,四面合围中阳,谁也不能确保城池无忧。 张杨叹道:“使君之意,我等皆知,只是离石失陷,敌军便能绕过曲峪,尽取西河,我等固然能够长守,却不过是一支孤军,与大局无益,反而会使全州局势败坏,还望使君细细思量才是。” “谁说曲峪是孤军?”陈冲用手指重重敲击采桑津,笑道:“只要此处尚在朝廷掌握,我军在曲峪便绝不是孤军。”众将一时惘然,陈冲却笑而不答,转而对众将问道:“只是既然离石失陷,西河形势为之一变,城北我军还能用栅栏再拖延几日,离石胡军至南方而来,我们也不能让胡虏安然合围。诸君又有何看法?” 言语之间,已经将坚守曲峪的大方针先行定下。众将深知此时情形危急,切不能再起内讧,陈冲虽然在军中威信不足,但毕竟是最高长官,便也不再争论。张辽沿着陈冲的思路答道:“守城必守野,此前在下袭扰胡虏营地,匈奴虽久沐王化,夷狄本性难改。扎营布防虽有思量,却无章法。依属下愚见,可依故计,再率千人南下山林,沿路袭扰南路胡军。” 陈冲面露赞赏之色,他挺直身躯回顾身边每人的面孔。无论他们露出或窘迫或激昂的神情,他都保持一点含蓄的微笑,最后他伸出左手,那左手少了一根小指,新生的肉芽还未变得圆滑,他感叹着说道:“诸君,我等身处战场之上,仗剑生,仗剑死,所为者何?一息安枕,一夜美梦而已,社稷遭此大难,黎庶苍苍,难受践祚之苦,冤魂袅袅,切齿胡尘之辱。诸君,陈庭坚虽无冲锋陷阵之才,仍以领千骑出城野战,不知谁愿与我同袍浴血!” 三月十九日,在茫茫夜幕下,汉军所有的战马在焦躁的氛围下忍不住低声嘶鸣,城北的匈奴大营还在沉默,沉默便是两军间晦暗的心绪,对汉军而言是大局崩溃的压抑,对匈奴而言则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休屠王呼利拔正在拔寨向前,部众们在黑夜中来回忙碌。毡帐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辉尘,满是蓬草的黄土在翻掘间露出一股腥味,渐渐将白日的血锈味掩埋下去。今日白昼总算是除去了曲峪的城外望楼,他得以将本阵扎在柏岭山头,瞭望曲峪城墙上人来人往,心中仍在为军中数日伤亡心痛。 左渐将王魁步残在身侧观察形势,只见城墙上火光通明,但城内行道却一片漆黑,不由奇道:“即使失掉城外据点,我军也需时间整顿才能再次强攻,陈庭坚却为何增多人手夜防?” 他琢磨片刻,却没有头绪,便随即放弃,继而说道:“也罢,不管如何,今夜我军休整,汉人却戍守一夜,明日他乏我逸,就算拿不下城池,部众们也定能攻破那几层栅栏。” 呼利拔听罢笑着摇首,常执弓弦的手指抚摸腰间的刀鞘,他分析道:“陈庭坚熟稔兵事,不会犯这种错误。魁步残,你目力不及我,这城上乍一看人人执火,不少于三千人,却有五队人马约千人来回巡逻,违背常理。” 魁步残听罢皱眉打量那些来回巡逻的兵士,但随即又注意到站岗兵士的人影在灯火下分毫不动,心思稍一转动,便领悟道:“呼利拔,你的意思是这些戍卒中有大半乃是假人。” “大概如此。”休屠王注视脚下这座轮廓尽收眼底的小城,却始终看不清城中的兵力布置,这使他心中有几分焦躁,“这大概是陈庭坚诱使我们明日强攻的手段,如若我等心急攻城,他先示弱后撤,待我军放松警惕时出城反攻,我等如果处置不当,当真只能铩羽而归。” 魁步残想象兵败溃退的场景,不寒而栗。但随即松了一口气,赞赏道:“呼利拔你既能看穿汉军的把戏,那我们继续围困便是了。如今札度已经拿下离石,这座新城的退路也将被封死,汉军大势已去,我军全取并州可谓指日可待。” 但呼利拔不为所动,相反他紧皱眉头面色沉重,他低声自语道:“不对,有什么不对。”如果只是要迷惑自己,不止应该城上布置,城内也应该灯火通明才是,如今却城上声势浩大,城下寂静如冰,过于反常了! “有调动,城中有调动!陈庭坚恐怕要出城!”一道灵光忽而将呼利拔思绪贯通,他恍然大悟,急声对魁步残下令道:“快调兵马,看住此城的南门!” 魁步残问道:“调何部?”呼利拔冷声道:“只能是铁弗部,让他们快点行动,务必在陈庭坚出城前” 话音未落,一声战马嘶鸣裂帛般响起,划破寂静的夜幕,随即响起千百声马鸣,在整个南方沸腾,呼利拔望向城南处,城中火把如火蛇掠过般升腾,迅速在南门处汇拢成一条长龙。 魁步残急令休养的铁弗部向南门处赶去,居高临下,铁弗部冲刺得极快,几乎几个呼吸间便冲下山岭,但便在接近南门之时,等待已久的床弩忽而发力,将前列追赶的骑兵瞬间射杀十数人,整个铁弗部乱成一团,魁步残不愧军中宿将,很快便又重新整齐队列。 魁步残望向城楼,只见火把下张杨对着他挥刀示意,颇为英武。 骑兵追逐本就争分夺秒,乱了这一时,铁弗部此时再追赶显然是痴人说梦,火龙如解开锁链般游入旷野,柏岭之上,呼利拔只能远远看见队伍身后的烟尘。 他们要去往何处?所有人都带着这样的疑问。 第八章 地火明夷 时代和人心,都变了。 曹操再次拿起酒盏,遥遥地致敬夜幕上的明月,心中却是晦暗无比。他忍不住回想起幼年时段颎凯旋归来时的场景,那时俘虏成群,兵士成山,刀剑生辉,玄铠如岩,京师万民欢颜,人头攒动,拥簇着收复凉州归来的将士们。 那时曹操年值十五,是京城有名的荒唐纨绔。但那天他在人群边仰望段颎,段颎身披赤铠骑在青鬃大马上,这位久负盛名的凉州将军脱下兜鍪。征战十年使他气质沧桑,展露出一双疲倦又哀伤的眼神,他眼中浑然没有夹道欢迎的人群,只观望东都上方列列飞飏的汉旗。 曹操的灵魂在那时仿佛被贯穿,从上到下洗涤了一番,他下定决心要做一名段颎一般的人物,不再是闻名京师的宦家纨绔,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以为他是未来的国家栋梁,司空桥玄一度惊异于他的变化,感叹说:“今天下将乱,安生民者其在君乎?”这一度让曹操颇感自得,选择性忘记了桥司空的前半句。 只是时代确实已经变了,变就变在人心。 思量着这几日朝堂的议事,曹操顿时神色苦闷,咽下一口酒,良久说不出话,妻子丁氏察觉出来,放下掌中酒杓,关切问丈夫:“阿瞒,怎么,是酒苦了?” 曹操放下手中卮杯,对妻子感叹:“心事烦忧,喝什么酒都不会觉得滋味好。”他拿起筷子,敲杯唱道: “北山有鸱,不洁其翼。飞不正向,寝不定息。饥则木览,饱则泥伏。饕餮贪污,臭腐是食。填肠满嗉,嗜欲无极。” 曹操人非高大,语调却豪迈无当。唱起朱穆的《与刘伯宗绝交诗》,一字比一字急,一句比一句快。只是他唱到一半,忽而又像被谁卡住咽喉,就在这句停下,他颇为无奈地又捧起卮杯,对妻子说道:“满上。” 给曹操斟满酒,丁氏笑道:“阿瞒,怎地诗念一半?”她继而用婉转的歌喉续道:“长鸣呼凤,谓凤无德。凤之所趋,与子异域。永从此诀,各自努力。”后院中只有她歌声回寰,如莺鸟嘤鸣,惹人怜爱。丁氏继而轻抚曹操的发鬓,问道:“是觉得自己不能称凤?” 曹操摇首,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回答说:“凤非梧桐不栖,非晨露不饮,非练实不食。我曹孟德确实并非这样人物,但也不值得遗憾,成大事者难拘小节。瞻前顾后,只是徒劳坐失良机。” 话止于此,曹操霍然起身说道:“备马,我要去找本初一趟。”丁氏给他收拾碗筷,问道:“此时去?都已是酉时了” 曹操雷厉风行,说去就去。他更换常服,取出步履,低首打量着说道:“我和本初多年好友,他的习性我知道,深居简出,只有人找他,没有他找人。宴席除去大将军等人的邀约,一律是不会去的,而且他作为大将军谋主,整日思量朝局,不至子时是不会歇息的。” 于是收拾一番,结果出门时冷风灌曹操满堂。曹操赶紧又回屋加件狐裘,方才又骑了绝影,直接往袁绍住处赶去。 袁绍作为大将军幕僚,便住在大将军府不远处。濯龙园以东,永安宫以北,不过两刻钟路程便能见到太仓与武库,不可谓不是全城的机要所在。曹操已经是轻车熟路,夜里行人稀少,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望见袁府的门楣,门前系着一匹乌骓,正倚在门柱前舔舐鬃毛。 那是许攸的坐骑,曹操已经见得惯了,翻身下马,一名苍头立刻迎上来说:“曹校尉,我家主人正在侧厢内与许君商议,你直接去见便是。”曹操来过太多次,就连袁绍家的苍头都与他相熟,干脆便连禀报的程序也略去。 曹操随即便走向侧厢,沿路看见正收拾食案出门的刘氏,刘氏放下食案,向他行礼道:“曹君今日也有事与外子相商?”曹操忙扶起刘氏,看她风姿绰约,眉目如水,又觉刘氏藕臂温腴,忍不住内心一荡,笑道:“有嫂嫂在此,我曹操难道无事便不能寻本初一叙?” 刘氏抽回皓腕,不失礼仪地笑答:“曹君如若继续玩笑,今夜本初怕是不会让君进门了。”说罢婷婷远去,曹操又驻足回望了片刻身影,方才摇首自笑,径直走到侧厢。 进门间,正听得内里有人谈到:“如今并州战事一起,刘君郎的牧伯论,怕是止不住了,听大将军的意思,陛下已同意此事,而且人选都已定下。” “本初。”曹操进门便唤袁绍,正见袁绍侧卧坐塌,方才言语正是他口中所说,曹操直接皱眉问道:“州牧人选定得哪几人?” 州牧职权远大于刺史,刺史与郡守之间相互制衡,州牧却直接掌握了一州所有的军政大权,成为了郡守的直属上司,可谓真正的封疆大吏。所以刘焉虽然鼓吹牧伯论多时,朝廷却迟迟不能通过,只是如今并州战事再起,加上青徐黄巾又有所动作,即使恋权如天子,也撑不下去了。曹操心中叹息,只是州牧一旦设立,对朝廷而言,并非福分。 袁绍见曹操前来,只招手让他坐下,人依旧侧卧,闭眼回答:“初步定的是三人,幽州刘伯安,交州刘君朗,豫州黄子琰,我估计之后也不会怎么变。最多几人镇守区域有所改动。” 曹操皱眉道:“凉州战事延续长达数年,如今并州战事又起,若说急需牧伯镇守,当是此两州最需牧伯,如今却置两州于不顾,难道不怕引起众人非议?” 袁绍沉吟少许,反是许攸回答说:“如今凉州之乱,已无短期结束可能,即使一时重创乱军,也不过能够安抚三辅京畿而已,设置牧伯不过掩耳盗铃,不若先考虑如今平叛主将人选。” 随后袁绍坐起,缓缓接道:“并州的军报前日朝廷收到后,孟德你也当知晓,朝廷恐怕已无可用之兵,原定于今年二月就出发入并的东平军,如今还在青徐平乱,而一旦调东平军入并,青徐又当如何?” 曹操沉声回答:“青徐黄巾,以青州为重,徐州为轻,可择一良将为徐州刺史,招抚流民,驻扎于泰山之间,虽不能平青徐之乱,但可暂止蛾贼之势。”说到此处,他忍不住提高声调说道:“并州乃京师北屏,凉州乃京师西屏,如今匈奴叛乱,如与凉州乱事勾结一气,大局恐为一夕所坏,本初,切不能小觑!” 袁绍轻抬眼睑,给曹操倒上一杯绿酒,酒面还漂浮几点杏皮,细说道:“并州西为大漠,南为王屋,西有太行,朝廷只需扼守河东,加兵上党,并州战事再大,对京师又有何困窘可言?孟德,你言过了,依我看,不如如此安排后,派人出使安抚匈奴,将陈庭坚等人撤回便可,并州之乱自可消解。” 曹操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将酒一饮而尽,寒声道:“本初,等你这翻安排下来,并州诸郡,恐怕绝难为国家所有,并州千里江山,表里山河,不可让我等如此败坏!何况并州将士,正如庭坚军报所说,并州的将士,望着朝廷的援军,眼睛望出了血!几百年后,后世将如何看待我等!万不能重蹈凉州覆辙!” 袁绍不动声色,又给曹操续满,淡然道:“孟德,我们现在恐怕没有时间这么做了,朝廷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做。” “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大过边疆战事”话还未说完,许攸在一旁悠然吟诵道:“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权成败、计轻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 念到这里,许攸一顿,对着曹操微笑说:“孟德,你拒绝得也太利落了,真得不再想想?” 曹操浑身一僵,只觉得被许攸拿住了命脉,满腔愤怒一扫而空,只剩下了涔涔冷汗,以至于甚至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袁绍,问道:“这是我拒绝王刺史废立天子的书信,怎么你们会知晓字句?” 袁绍笑而不语,只是靠在坐塌上自酌自饮。许攸站起身,走至廊门前抬首遥望天上清辉,方才解释说:“孟德,王刺史此事本就是我居中联络,不止是你,我们还找了华歆、陶丘洪,周旌,还有冀州不少豪杰,合肥侯也已允诺。可谓是万事俱备。 你乃智者,当知如今国家乱事频生,衰兆日显,皆是当今天子失德缘故,即使我等尽心竭力,天子却视之如草履,且为之奈何?如果不能正本清源,匡扶神器,即使我等平定叛军十次百次,又有何用?这不世之功,你当真不参与?” 曹操沉默如金,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注视着袁绍这位儿时好友,但见他坐如山岳,安素类冰,忍不住在心中下定断语:好乱乐祸。 袁绍忽而叹道:“陛下心中还是有陈庭坚的,他已经下令说不论青徐黄巾如何,先调东平军入并,刘备这一走,徐州刺史顾乾估计也待不下去,子远,孟德所说不无道理,下任徐州刺史我们该推举谁才是?” 许攸沉吟道:“那只能从如今的三辅守军中抽调了。依我看来,可能陶恭祖最佳,他素有贤名,在军中运筹谋划,很得人心,也一直与我们靠得很近,大将军还是天子那里应该都没有反对的理由。” 袁绍颔首赞同道:“那就是陶谦了。”帝国一州刺史的人选就在这间侧厢中敲定了,曹操看着这一幕觉得很荒谬。但得到陈冲好歹还是有援军的消息,也使他终于有了几分振奋,只是他仍不知道并州的战事如今发展如何,这让他迟迟放不下心。 至少在一月之内,陈冲仍然只能孤军奋战。 第九章 有教无类 太学,郑府。堂门大开间,郑玄端坐桌案前,提笔凝气,双目微合,桌案上一副刚摊铺开的黄白竹纸,不着点墨,春风熏人,似是连大汉经神也沉醉,一时间竟不知该提笔何字。 停顿良久,郑玄轻叹一口气,又将狼毫横搁笔架,对着身旁几位弟子说道:“年纪大了,虽然还会如青年时一般千头万绪,但却失了一股一往无前的精神,临近下笔,竟心生丝毫踌躇,当真是人心易感,韶华难求。” 堂内坐侍着十来名入室弟子,照顾郑玄的起居,无事时便在堂内诵读经书。田琼见状递上一盆温水,供恩师洗脸清神,随后轻声道:“天子半旬后要听老师与诸位博士讲经,老师审慎些是自然之事。” 郑玄摆手推辞,随即一手抚摸自己还未全白的花鬓,一手重新捻起狼毫,对在座的弟子们笑道:“为师已是耳顺的年纪,什么天子王侯,到了太学,也不过是学生而已。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所谓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何也?须知大道之先无论君臣上下,如果天子不能知晓这个道理,他当初也不会被推为皇帝。” 这些话弟子们大多不敢苟同,却也不敢出声辩驳。当今天子为人荒诞无忌已是公论,偏偏却又刻薄寡恩,重用阉宦以来,手下鲜血淋淋,党锢大狱,可谓天下为之心寒,大概也只有郑玄这样名满天下,偏又不掌朝枢不受猜忌的大儒,才能如此姿态。 郑玄见学生面露不虞,洒脱笑道:“有什么便说什么,大学将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翻来覆去地说,那着眼无非还是一个诚字,为师教导尔等尊师重道,尊师乃重道之术,术在道后。” 众弟子沉默不语,独生子郑益恩坦然做答说:“阿父既然已经看出诸位兄长的想法,可见兄长们诚意不言自现,何必再取笑言之?” “你呀,你呀。”郑玄摇首失笑,随即又抚额叹息,郑益恩不止是他的独子,更是他的得意门生,因此郑玄对他可称得上溺爱,郑玄便略过方才那些话,又说道:“人生来不过一赤子,无所谓黑白是非,不知雌雄荣辱,诚意自现亦可也。益恩,你是说我这些弟子们,仍不失赤子耶?” 见独子接不出下句,郑玄转而对弟子们展颜笑道:“尔等如若是赤子便也罢,如此为难的便是为师了。”清水上点狼毫,郑玄将毫尖轻捻,重新在砚石上饱蘸墨水,对着纸张叹道:“为师不能于素纸上点墨,正可比施教于赤子,这一笔下去,不论为师事后再觉如何不满,却也无可悔改,只能将错就错,不使后世谓之为误人子弟,为师便满足了。” 话音刚落,弟子赵商正色说道:“老师说笑了,老师为大汉经神,且贵为博士之长,如若老师自觉误人子弟,又有谁能称为天下师?” “我如龙首何?”此言一出,众弟子惊愕,随即又恢复此前状态,沉默不语,唯有崔琰收拢衣袖,字斟句酌地接答:“郑师如雨,龙首如云,雨润万物,云不可及。” 郑玄注视崔琰片刻,随即又看回眼前竹纸,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驱使他手下狼毫挥舞。郑玄不提笔则已,一提笔则不可收拾,众弟子见老师挥墨如雨,笔走龙蛇,不过片刻后便涂满整张竹纸。郑玄写完,整个人一顿,面孔上的褶皱一一笑开,露出股心满意足的神气,他向崔琰招手说:“季珪,你过来看。” 崔琰上前探视,只见竹纸上几字如山岳逶迤,厚重又浩渺,疏旷且沉郁,他忍不住边看边读道:“山下出泉,君子以果行育德。”他不由得抬首对恩师讶异道:“老师,这是蒙卦?” 郑玄微笑颔首道:“听闻并州胡乱,我心有不安,昨夜为龙首卜上一卦,竟是个蒙卦,不知你们作何解释?” 作为大汉经神,郑玄不止是经学大家,更是图谶大师,好用车前草算卦,事后应验竟十有八九,车前草也得以被称作郑君草。众弟子对卜卦已是见怪不怪,只是心中却诧异老师却为陈冲如此心折,两人年龄相差远矣,平辈相交足见其友谊,但郑玄卜卦向来除却国家大事外,只卜个人生死,如今却为陈冲卜卦,实是首次。 崔琰答道:“蒙卦有言:‘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正应陈君年初说降之事,数万白波贼军,一夕消弭。而《彖》曰:‘山下有险,险而止。’可谓陈君此次胡乱虽有小险,但定能化险为夷。” 郑玄颔首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但在我看来,这个卦所重的,还是‘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此次胡乱虽然声势浩大,但胡人向来仰慕汉威。自鄙浅陋,庭坚身为熹平龙首,虽无江海,却遇山泉,山中魍魉,自不足惧也。我所问的是,如若陈君泽被胡夷,祸哉?福哉?” 幽州公孙平回得最快:“蛮夷如何教化,弟子出生幽燕,幼尝于乌桓、鲜卑为伍,当是时,朝廷只道鲜卑恭敬,可为外藩,却不料檀石槐一统鲜卑,为我大汉巨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奈教化如何?” 郑玄不置可否,转眼再看众弟子,却见孙炎似有言欲吐,这让他倍感诧异。孙炎在屋中向来不发一言,潜心学问。郑玄考校他时,他却几乎从无错处。须知郑学以今文经为内,古文经为表,最重考证二字,而孙炎精通古籍可谓诸生第一,郑玄撰文时都常交由他校正,并常令他在己方外出时代师授业,地位不可谓不高,但想不到平时惜字如金的孙炎今日也会参与话题。 孙炎顿了片刻,而后向前对公孙平说道:“郑师方才所言,‘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可谓道矣。道不以华夷别,道不以老幼分,夷有向道之心,非人力所能当也,童蒙求我,我惧而拒之,则道消夷狄耶?君子以果行育德,我等拒人于道外,德行不育,又以何称为君子?” 随后孙炎又对郑玄说道:“禀郑师,我有一事不可不言。” 郑玄许可后,孙炎继续说道:“今日我门下二弟子,刘宣刘豹,向我辞别归乡。” 众弟子莫名所以,不知如何评价,但接下来的话顿时引起掀然大波。 “此二人皆为匈奴王室,一为单于之子,一为单于之孙。以匈奴王室,多有联姻汉室之故,自以为汉室之甥,故易姓为刘氏,先于河东求学,后入太学于我门下。今日辞别时弟子方才知晓二人身份,自觉汗颜,故告知于郑师。” 刘宣刘豹两人名字,不止不少郑玄弟子听过,更有人也曾亲眼见过,却不想竟是匈奴王室。其余弟子们议论纷纷道,二子六艺娴熟,骨相隆奇,言辞清雅,不意竟生长膻腥之地,而今家乡变故,北归战地,更有非常胆气。 郑玄问清楚后,不由笑呼孙炎字道:“叔然,不知不觉,你门下竟出两王。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想必百年之后,你也会因此留名青史了。” 孙炎不卑不亢地回道:“郑师所言过矣,子曰:‘有教无类’,弟子不敢以华夷别之,更不敢以王侯贵之,修身齐家,家非亲也,亦师也。以歧路导之,非唯重道,远君子甚矣,弟子所慰,唯有蒙以养正,道之传矣。” 郑玄注视良久,对着其余众弟子叹道:“叔然默然如玉,涔涔而质现,可为我传学矣。”他再次轻抚自己鬓角,叹道:“人心易感,韶华难求,我当真是老了。” 第十章 鴥彼飞隼 陈冲离开曲峪已有十日。这十日内,朝堂的发展他全然不知情,两名匈奴王室的奔赴自然也不在计划之内。与预测一致的是,休屠王并没有选择派兵强追,而是在一次执行并不强硬的追击后,追兵便撤回曲峪继续围城。 这本是一个好迹象,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极为不好的迹象,进而陈冲的谋划遇到灾难性的打击,几乎完全无法推进,原因不是其他,而是因为上苍不赏面子,就在这晚春之际,干旱数年,西河竟在此时下起了大雨。 初时只是绵绵的细雨,众人都不以为意,陈冲下令众人在山岭间暂憩,缓解夜间行军的疲惫,计划待雨停后再远行。但陈冲随后观察天色,只见天翳暗沉,雨云层叠成海,遮天蔽日不见余晖,他心中暗自叫糟。 果不其然,在当夜雨势如林,缕缕不绝,丝毫不见雨停的趋势。陈冲仰望天幕,一无所有,似是墨海腾涌于上苍,连他的心境也漆黑起来。他让魏延招来韩暹、张辽、杨丑众将,直接说道:“不能等了,我们继续行军。” 韩暹伸手接住从噎缝间落下的雨滴,向陈冲问说:“会不会操之过急?在城中本已苦战多时,又要接连夜间行军,恐怕将士们坚持不住。” 陈冲摇首,坚定回拒道:“没有时间了,西河土质酥软,如若雨势不减,往后道路定然泥沼难行,我们此行俱是骑军,如若不能行军神速,还谈何拯救危局?”说到此处,陈冲加重语气道:“不能等了,你们先去将手下将士组织,我行在最前一个。” 实际当然不可能行在最前一个。夜雨行军实是难事,有些将士干脆斜倚在树干前入眠不醒,陈冲不想一个士卒掉队,于是便人将这些士卒一个个撵起来,花了近一个时辰,总算让这千余骑兵整装出击。 但仍行得太迟。第二日雨如滂沱,漫天瓢泼,一日竟只进军了三十八里,第三日更是只进军二十五里,从曲峪出发四天,总共行不到一百二十里,与陈冲原本的谋划可谓是天壤之别,也给整个队伍的心理上蒙上一层阴影。 魏延便在军中说:“大丈夫既不惧生死,又何惧于区区泥水?诸君毋虑,我为军先!” 这话直接被陈冲否决。 原本陈冲计划在趁日逐王在离石休整之际,火速进至永和县,收拢在永和县的郡兵与辎重,趁离石匈奴不备,里应外合以伏击战速战速决。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陈冲不是首次因天气而影响战术,但兵力情况让陈冲在这种情况下没得选择。 永和县已经不能去了,虽然还没有传来消息,但是从双方的境遇上来看,汉军走的是山道,匈奴走的是大道,哪怕匈奴人走得慢,此时也应当拦住了道路,而战场因雨水便得泥泞,也绝不是陈冲理想的战场。 接下来何去何从?陈冲在东山稍憩,只沉思片刻便有了打算,因为他本来就没得选。他随后下令道:“向东,前往皋狼,让全军跟上,在到皋狼之前,我们一刻也不能歇!到皋狼后全军休息两日!” 于是这支队伍再次运转起来,改变了一个方向,向皋狼县进发。皋狼县位于离石西北,坐落在吕梁山脉内,东为骨脊山,南为南阳山,西为云顶山,北为官山,唯有湫水淌过,横穿吕梁山脉,方才有这片城池的落脚之地。但也得益于此,皋狼并非西河的必争之地,至少在此时,皋狼定然是没有被拿下的。 结果与陈冲预料的一样,一日后,他们沐风栉雨赶入皋狼城内,全然没有敌军阻拦,相反,皋狼城内还聚集了不少此前王奎战败逃逸的散兵,他们战败后无法返回离石,也无法前往太原,便不约而同地往皋狼汇集,陈冲粗粗清点下来,城中已有一千余人,估计再收拢几日,能让麾下增至三千人。 直至第十一日,永和的守军派出的信使来到了皋狼,永和仍然没有遭遇胡军来袭,甚至在蔺县,只有匈奴人的斥候在城野侦探徘徊,极有可能离石的胡军根本一步不行。 陈冲才发现自己出现了误判,他完全没有料到匈奴人会停留如此之长的时间,他赶紧加派斥候打探离石的情景,结果令他大跌眼镜,不止包括他赶路的这六日,就算至今此时,匈奴大军开进离石之后,便一直陷入一个诡异的平静之中,几乎一日未动。 这部分匈奴到底要做什么?陈冲抱着这样的疑问再次开始分析局势。 不只是陈冲,同样的疑问也出现在曲峪城前的休屠王等人脑海中。 “札度在想些什么?!已经是第三次了!他还不愿出发?难道要拖到汉人的大军全来了,他才肯从离石城走出来投降?”折兰王坡离石几乎是勃然大怒,对着帐中诸王怒笑道:“诸位,札度手上带着两万军队,他要是不动,我们这仗还打得下去?” 丘林王孤涂生回头斜视休屠王呼利拔,又回首正视坡离石,他率先说道:“坡离石,你生气又有什么用?如你所说,札度手下有两万大军,如今于夫罗隐匿白波,呼厨泉远在雁门,他作为匈奴王室挛鞮氏,若要论拥立单于,他其实名分最高,我等拥立了须卜,他恐怕心存不满。” 左渐将王魁步残喝下一口酪浆,忍不住打了一个嗝,他扔下浆袋,又对地吐上一口浓痰,对着坡离石不满道:“丘林王胡说甚么?当时联合各部,是休屠王居中调度,密谋成功,也是休屠王执行得力。而休屠王之所以拥立须卜单于,无非是因为须卜常有贤名,德高望重,他札度有什么功劳?当时他无所不允,如今却挑起刺?” 孤涂生苦笑道:“因为如今形势变化,已然对他有利。我等带七万大军,却顿足在曲峪城下,而他分领三万别攻离石,一战而克。曲峪乃新城、小城,而离石乃郡治,大城,如此一来,札度的声势大涨,如今他下令按兵不动,麾下各部竟也按兵不动,这绝不只是札度一个人能做到的,想必各部都已为他所说服。” “一群不顾大局的豺狼!”坡离石大骂道:“这时难道是可以观望的吗?等到大汉天军一到,我等不能全取山河险要,如何能取胜?他如此不顾大局,难道不是取死之道?” 呼利拔摆手示意他停下,淡然说道:“那我们不能不顾大局,如今雨势不知何时而终,结果导致我军连城野栅栏也无法冲破,更遑论破城?既然已经知道于夫罗在白波处招揽部族,我等还认他做左贤王也没有裨益,突然扰乱军心。札度又想要我们让步,那我们就给他。” “给他什么?”坡离石不可置信地看向呼利拔,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但他仍然不愿相信。 “给单于去信,说我等商议后,以札度攻破离石之功,任札度为左贤王!”休屠王已经平静地做完决策,诸王沉默良久,没有异议。 于是曲峪城前派出两路使者,一路使者前去须卜单于处,一路使者绕路前往离石再次向左日逐王请求发兵。 于是便在离石失陷后的第二十天,也就是陈冲出城后的第十六天,在离石整顿休憩良久的匈奴中路大军,浩浩荡荡地开拔,沿着官道先向蔺县进军。旌旗如林,马蹄如雷,沿路的汉人杂胡无不胆寒,只能在心中祈求朝廷骑士早日来援。 于此同时,陈冲这几日也已完成了补给与休整,三千兵马枕戈待发,便在匈奴中路军开拔后的两个时辰,陈冲即刻出发。他再次仰望天空,绵延两周的大雨已然结束,但天上仍是阴沉的灰云,不知何时才能目睹阳光破出。 是个好兆头,陈冲忍不住在心中想到,但随即又自我解嘲,是压力太大了吗?竟然会相信预兆?他长抒一口气,让自己的胸膛与脑海放得更空,把不利的情绪都排解出去。 当你准备好的时候,死神是不会来临的。 陈冲如此默念道。 第十一章 陟彼南山 石桑出得离石城来,走在大军队伍的最前列。所以他得以顺着三川水,看一行又一行鸿雁掠过天幕,沿路的绿意已经点点绽开,粘上红槐颗颗,罕见的大雨让面目所及全沾染上一道朦胧的水汽。白云在天,黄土在地,他能闻到一股播种的清香,这让他心怀焦郁。 往日耕种放牧时,羯人不识年月,只知日夜。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幼年如此,老年亦是如此,懵懂间羯人们就将这一生度过,即使饱受削夺,仍以劳作为乐。只是数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在战事面前又似不值一提。 三月,已是晚春,春种时节即将过去,小部族畜牧难以糊口,更依赖耕收,何况羯人小部族,匈奴征发他们时自也不会替他们考虑生计,几乎征发所有男丁,至于战事收尾后,羯人结局如何,那不过是或死或奴而已。 但对石桑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此前在曲峪城下,休屠王以杂胡作为先锋,石氏部族侥幸没被选中,比起其余杂胡在战场上作为弃子在两军刀剑中挣扎,在滚滚河水中上下沉浮哀嚎,他们如今还活着,还能走在这片土地上,对于这些奴隶出身的杂胡而言,已算弥足幸运。 石桑是个聪明人,作为石氏部族的族长,他接触过上上下下的匈奴贵种,因此他早已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时候他偶尔做梦生活在别人的生活,他也与匈奴人熟识,数十年的生活没有让他发现任何异处,除了自己似乎天生低人一等。他向来不这么觉得,但那种鄙夷的目光见得久了,也让他不自觉寻找自己到底有什么错处。 直到遇到现任太守,这位太守很年轻,比自己年少几岁,但他的眼神哀伤又温柔,微笑里带着肯定与诚挚,看上去全然不像是一个汉人,因为他看不到那股由骨而生的自傲与冲动。但他定然是名汉人,大概也只有汉人拥有那种坚定的眼神,即使直至死亡,也不会消失。 他对自己说:“正因为一无所有,才拥有无限可能。”这让他没来由地被孤高的情绪所占领,石桑因此又不禁再三自省,这是否正确。但一种想法已经深深扎入他脑海内,挥之不去。 如陈冲这样的人,会仅仅因为兵力的差距而被击败?石桑并不相信。但他能因此取胜?石桑也不敢相信,自诩聪明的他此刻也不能对结果妄下判断,但他已经从一月的局势发展感受到,胜负来到一个极为敏感的节点。 匈奴大军虽有统一号令,但实为联军,分兵时休屠王下令将前锋各部整编为杂胡两部在前、匈奴两部在后,如此为一军的编制,一是防止杂胡逃散,二是减小匈奴伤亡。而石桑此次是开路先锋,全军如雁行般展开,以每日二十里的速度向前缓缓进军。 这当然不是正常的速度,军中的且渠听闻说,日逐王一边等新单于的敕令,一边令人加紧赶制左贤王的王旗,在这两件事办完之前,离石到曲峪这一百五十里长途,他能走上悠悠数载。 军中各族首领私下议论说:“日逐王虽说功劳显赫,对单于与诸王却也太过倨傲,物极必反,伊稚斜单于当年攻败于单,承匈奴武功之极,却也被武帝远驱漠北。我等起兵作乱,实为求活而已,如何横生事端。” 话虽如此,面见日逐王时,众人却也不愿公然异议,进而向其进献贺品,良弓、骐骥、裘袍等等不一而足。 与休屠王等人猜测有异。除却日逐王之外,麾下部众先是见识曲峪攻防的惨烈,又与王奎仓促野战之后,一夕获胜,全军上下竟反有怯战之意,哪怕心觉不妥,便也顺水推舟,将错就错。 两日后,大军开进至蔺县城下。结果情景令人诧异,日逐王在离石时,虽说贻误战机与呼利拔讨价还价,但毕竟也不是无所事事,也曾派遣斥候刺探沿路各城的军情。 曲峪城仍处在重围之中,而那日陈冲突破重围后,只沿山路潜行,同时天降大雨,导致山路泥泞难行,竟无人知晓如今踪迹。除此外西河郡尚在汉军手中的,仍有皋狼、永和、蔺县、中阳四县。 中阳是西河郡坚城,建城时三次翻修,已经全部改为砖墙,坚固非常。如今为离石残兵所据守,难成大患。 蔺县为西河郡第二大城,城中守兵听闻离石失陷后,已经尽数撤往永和县,只剩下不愿撤走的县民。 永和县为陈冲向朝廷请命,今年新设之县。但实际上陈冲招抚白波平民于此开垦,距今已有半载,县民受陈冲恩惠,又久处白波军中,人人能战,加之聚拢蔺县守兵,城防虽疏,却无人愿战。 皋狼县地处群山之中,易守难攻,但非要害之地,且来时无甚守兵,为集中军力考虑,日逐王便也不分兵占据。何况今日连天大雨,连军情也难以探查,斥候们几次探查后也只说看见有此前战败残兵向其聚集,札度便也不放在心上。 札度虽说贪欲蒙心,但草原苍狼即使饱腹仍有本能。攻取中阳或永和都颇为不智,是故谋划只取蔺县,即使空城一座,但只需再攻克曲峪,西河的大半险要便在胡人手中,即使汉军援兵至此,也无能为力。 却不料到达蔺县前时,蔺县非但不是空城,反而城门大开,蔺县令刘鹄携县中官吏,出城三里远迎札度。石桑见其身后箪食壶浆,百姓陈列道侧,讶异非常。刘鹄向前坦诚愿向大军献城,一名且渠听闻后急忙策马通禀日逐王。 日逐王札度亦是不敢置信,再三确认,一改此前踟蹰姿态,携亲随直奔至蔺县城前,唤刘鹄前来询问城中情况,先问:“城中尚有汉民几何?” 刘鹄答:“蔺县尚有汉民四千七百余人。” 又问:“本王听闻大汉以忠孝治国,刘大人贵为县令,当有忠孝之德,何故投效本王?” 刘鹄自然答道:“以常言论,刘鹄献城大王,有背汉室恩义。然陈使君前日传信于鹄,君子当晓天命,知时势,布福泽于万民,不可恪守旧法。在下已无兵守城,携民远离又无钱粮安置,大王携大胜之威,又贵为单于贵胄,在下实无他法,唯有献城于大王,以民粮资大王,还望大王约束麾下,莫扰百姓安宁。” 日逐王听得“陈使君”三字,心神一动,又问道:“陈使君真乃人杰!只是小王听闻旬月之前,陈使君突围而出,不知所踪,刘县令可有告我?” 刘鹄躬身答:“陈使君带千余骑走小道,已经往京师去了。他与我来信说,要于朝会中提议招抚胡军,派天使与贵国诸王商议单于人选。须卜非为挛鞮氏,与汉室无亲,而羌渠一脉不为贵国百姓所容,以陈使君看来,单于一位,非大王莫属!” 说罢,刘鹄从袖袋中掏出帛书一份,递交与札度,帛书后盖有西河郡守的印章。札度细细看后欢喜笑道:“天神保佑,既然陈使君有此好意,本王却是却之不恭了。” 于是赠刘鹄一匹赤骥,与其并行,身率三千族人入城。新制的王旗高挂城楼,青鹰踏日猎猎招展,其余的将士纷纷在城外驻扎休憩,杂胡忙碌扎营生火,匈奴人则对刘鹄的献城之言议论纷纷。 石桑指挥族人,从营地向大河挖出一条槽沟,导出营地内积水,但他脑中回想刘鹄那些话语,又遥望城楼,心中忽而一动,对身侧两个族人说道:“晚上随我出营一趟。” 第十二章 一掷山河 “还不够,不要嫌麻烦,再多堆上一些。” 陈冲低伏身躯,对着左前方一个士卒低声教训道。他身上绑扎的林叶还是少了些,此时虽然不算显眼,但如若太阳显露,甲胄的反光在敌人眨眼间就会暴露,突袭最忌讳藏身不密,陈冲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示他退后再准备,随即继续向前巡视。 不料军司马张辽忽而前来通报,脸色怪异:“使君,我们抓住了敌军三名斥候。” “有放跑的吗?”陈冲眼皮一跳,肩胛忍不住微微抖动。“文远,你有先问出什么?” “没有放跑的。”张辽扫视了一眼远方正靠在黄松下的韩暹,一边答道:“我们也只遇到了这一行斥候,但他们矢口否认,说是来寻使君你的。” “寻我?”陈冲安定下来,他转了半圈,身形又安然如山,他问道:“斥候可是羯人?” 张辽稍顿,回答说:“确是棕色眼眸的羯人,高鼻宽眼,当真是使君的旧识?但如今两军交战,对方身为羯胡,使君也当小心才是。” 陈冲伸手拍拍张辽的肩膀,笑道:“有文远你这么想,我也就无需担心了。把那三个羯人的绳索去了,弓刀也还给他们,文远你站我身侧,如果运气好,今日过后,西河战事就将落下帷幕了。” 石桑带着两名部众,跟随指引越过山顶,一路行至后山斜面山腰。正看见陈冲正蹲坐树下,怀抱着兜鍪,将松枝箍在盔顶,满面的土色,不由笑了出来。 西河太守放下头盔,抬首对他笑道:“石兄觉得非常可笑吗?” 石桑立刻停下笑声,整顿神色道:“陈太守不惜千金之躯,带区区之众,犯十倍之敌,非豪杰英雄不能为,石桑虽是胡人,也会感怀钦佩!” “英勇无畏,人人都将有这种时刻,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冲也收敛笑容,站起身问道:“石兄弟,你看穿了我的谋划,还想到了我设伏的位置,不告知你们日逐王,却来到这里,是想对我说些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大人您的位置。”石桑苦笑着摸自己的后脑,回答道:“我只是觉得大人如此英雄,当最重民心,断不至于不战而走,于是就私自出营,沿后山山阳一路查看,一无所获。正犹疑间却被大人所生俘了。” 听到这里,陈冲对身侧的张辽说:“文远,看来布置的暗哨能如蝮蛇,不动如木,动则有得,你先记下,回头我要给他们记功。”随后又对石桑说道:“石兄弟接下里要说的才是重点吧!” “大人,我以为自己此刻站起身说话,能直起腰,但最后还是弯了下来。”石桑苦笑道:“在大人眼中,似乎胜利已在手中,我想说的已经并不重要。” “那是你还不了解我。”陈冲似是炯炯的目光投射到他心扉,“我一向觉得,人只要做对的事,无论结局与否,那就要理所应当地做下去。就像断翼的雁也要南飞,折尾的鲤仍要上游。石兄弟你做的事不应当在意他人的看法,利益的衡量在不同人眼中永远不会一致。” 这些话像是一块巨石,骤然打断石桑的脊梁,让他低下头。但又像是一根破土的笋竹,顶着他重新看向陈冲,他坚定说道:“我愿为大人前驱。” 登上蔺县的城楼,札度眯眼看向飘扬的王旗,体感晚春的暖风,和熏但仍带着几分寒意,不过这不能掩盖他火热的雄心。 受封左贤王的敕令他已收到,这本让他心满意足,但刘鹄的话语让他稍有熄弱的雄心,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我本就是栾提氏的王族,与须卜车酉相较,我如何不能做单于?) 一旁的副帅綦毋骨都侯随他望着王旗,问道:“左贤王,我们何时开拔前去曲峪?” 札度望了他一眼,往阶梯处走去,说道:“永和还驻留汉军几千人马,不要松懈,此处最少也要留下五千部众布防,明日我们再讨论由谁留驻。”说到这里,札度又一顿,轻描淡写地说道:“以我的意思,你最合适。” 綦毋骨都侯回望他,叹道:“左贤王,树档不住风,狼驾不住云。狼只有在狼群里才能令老虎畏惧,匈奴人只有团结一心,才能保家园安宁!你不要想的太多,若汉天子能够取消征调的乱命,这场战事也不会持续下去,但没有战事,你又如何能服众望呢?” “那就明日开拔,今日休整一日!我连下两城,如何还成了错事?”札度大声问道,随即不等他回答,径直握刀下楼。 城门口的刘鹄正等着他,见面便问道:“禀告左贤王,我们还备下了些许酒水犒军,晚饭时可能给城外大军送去?” 见刘鹄身穿汉朝袍服向他行礼,札度又笑道:“刘县令,我听闻汉军之中不许饮酒,你送酒给我这些男儿,怕是不太合适吧?” 刘鹄做惶恐姿态,连忙答道:“确实不太合适,只是刘鹄也知军中压抑,将士得城而无所获,在下惶恐将士不满,殃及黔庶。如大王不许,在下也只能再多送些粟米罢了。” “别怕!”札度朝空中大笑几声,对刘鹄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那你们便送去吧!只是他们撒起酒疯来,刘县令可要多担待。对了,既然是犒军,怎能不送我一坛好酒!” 刘鹄直起身,对札度笑道:“在下岂是如此无知之人,已在在下府邸设下了酒席,还望大王不嫌寒舍鄙陋,纡尊降贵才是。” 蔺县县令府内,札度一进堂内,便闻得满屋肉香,不由食指大动,感叹说:“刘县令真是会食!”一眼望去,桌案上珍馐满席,除去些常见酱菜外,还有烩鱼片、炖牛筋、烧鹿肉、焖羊羔、酱狗肉等难得一见的菜肴,在主席上更置有一漆盒,可见是为他专门所涉。 于是带领一干骨都侯入席,等刘鹄为每人都温好酒,先贤骨都侯才姗姗来迟。众人纷纷起哄让他先饮,綦毋骨都侯扫视一圈,推辞说道:“城野还有将士不满生事,我再去看看。”随即径直离去。 札度弄得好大没趣,只能自己先自饮一杯,又说道:“有酒没乐,便显得寡淡。我一美姬,胡笳若仙,请诸位共听。” 胡人美姬多丰腴善舞,善乐的却是少数。宴席间众人见那美姬身披红狐裘,手捧绛红胡笳,神态美如沉梦,恍如光华,闻乐声婉婉升降,圆润如月,高低似玉。 刘鹄终于手指岸上漆盒,对札度说道:“大王可知此盒为何物?” “你说便是!我如何猜得到?”札度喝得有点微醺了,示意美姬停下,让她靠坐在自己身侧,而后毫不在意地揽住盈盈一握的蛮腰。 刘鹄靠近身来,打开漆盒,笑道:“这是我等精心为大王所寻的豹胎,此物天子所喜,我等也尚未尝过,特地献为大王。” 一股绵绵肉香腾腾升起,札度向盒中望去,盒中软肉团团,已炖得酥烂,食筷微压,胎肉一触即断。他吃下两口,软糯弹牙,配上温热的酒水,已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忽而一名部众前来报告说:“禀告左贤王,城外好像出事了。” 话音还未落,在县府内的众人忽而看见一股浓烟从城外如蛟龙般盘旋升起,灰白的身躯中闪烁着少许黄红的火光,在夕阳的红霞中显得格外苍茫。 “什么事?什么事?” “各位!奇怪啊!莫不是城外的将士们发起酒疯,打将起来了?会是谁的部族呢?” “不要慌,不要慌!先贤骨都侯不是已经去城外了?他作为大军副帅,一切都能摆平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在一片议论中,美姬惧怕地靠在左贤王身上,抖着颤音问:“是不是汉人打过来了?” 但这只被当做女人的无识之论,所以未被大人们确信。因为他们已经派过斥候,坐拥比汉军多得多的军队,又已经进驻固若金汤的城内,从这刻开始,大军怎么可能会败呢?而且,现在又得到县令献供的礼物,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午餐呢!如若不是战局已经决定,左贤王又怎么会带领一众骨都侯在此喝酒呢? “让先贤去忙吧,我们继续喝酒。”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全军的主帅,新任的左贤王,未来的单于。 “继续奏乐。”他低首这么对美姬说。 札度听着笳乐,不禁动情抽刀,指弹刀背和着胡笳的拍子。 但府邸外也传来一阵聒噪,这让他忍不住邹起眉头,问刘鹄道:“府外的将士也饮酒了吗?” “都送了。” “别送了。”札度一挥手,打过刘鹄的小臂,没注意他身躯的颤抖,继续说道:“这些人我早说了,酒一喝多,就会引起骚动,真是令人头疼,叫他们安静一些。” 札度相信这是他们醉酒后引起的骚动,于是命令亲随们前去遏制。 “遵命!” 亲随们起身行礼,慢慢地走了出去。 “唉!”左贤王捂着头,对美姬说道:“把胡笳收起来吧。” 美姬恭谨地接过了酒杯,收好胡笳离去,目前所剩的就只剩下风声、红云、以及一些佳肴美酒。 突然,府后院传来斩杀的声音。 当札度挣扎着正要从席案前站起来时,一名全身裹着松针枝叶又露出赤红甲胄的骑士出现在他的面前。 张辽的长刀滴着暗红的血液,冰冷的刀锋靠上左贤王充满酒红的脖颈,血滴沿着狐裘就流入了衣内,一瞬间让左贤王清醒。 “酒宴已经结束,你们的生死将由陈使君来决定。” 说罢,他扔出一颗人头,在地上滚了三滚,停下后露出双怒睁的眼睛,札度这才认出来,綦毋骨都侯的头颅正愤怒地望向自己。 第十三章 刘备入并 中平五年三月初十晌午,暖阳微醺,济枯亭的百姓都已出来继续劳作,晚春时桃花纷扬,遍地青草,牧人在阡陌间放歌,部分房屋内还有炊烟袅袅,一片祥和气息,与西河惨烈阴森的情形截然相反。 在又窄又长的阡陌上,几名亭卒正巡视乡间秩序,但他们也神色放松,腰间既没带斫刀也没带戒棍,除了腰牌外别无他物,闲适地与劳作的百姓们打着招呼,问候今年劳作顺利与否,显然双方并无敌意甚至非常友好,这种关系在这个年代本已近乎绝迹。 待亭卒走到亭界处,准备往回走时,忽而一名亭卒叫住同伴,指着远方说道:“似是刘君回来了。”几名亭卒忙眯着眼睛望向来处,依稀可见几点黑影模糊不清,好一会儿才看清,似是几个人牵着马匹缓缓走来。 刘备关羽张飞简雍几人牵着马匹撞见这几名亭卒,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亭卒们也还以问好,其中一名亭卒忽而抱怨说道:“校尉,上月的麦面还没发下啊!” 身后的张飞眼睛一瞪,正要发作,便被刘备挥手安抚下去,他转首问道:“怎么?是孔君把麦面扣下不成?” 那亭卒摇首说道:“在校尉麾下,孔君怎敢克扣麦面?只是亭里胡旷随校尉征战,上月战死,抚恤还没有发下,他家里除了浑家老母,还留有一儿二女,没了胡旷,家里揭不开锅,春耕也忙不过来,孔君便同我们商量,把上月的麦面赠给胡旷家,但我家也有一儿一女,麦面实在吃紧” 说到这里,亭卒面露愧色,竟说不下去。 “那你又岂能事后返回?”张飞气道:“大丈夫为仁义之举,岂不能忍一时之饥?” “什么鬼话!”刘备立刻斥责张飞,回首又对亭卒说道:“胡旷随我征战两年,我竟不知家中如此困难,他随我战死沙场,本就该由我抚恤其亲,怎能要你等与孔君垫付?这是我失职才是。” 说罢,他示意关羽从马鞍行囊中摸索少许,总算掏出一块金饼,关羽递给那名亭卒,那名亭卒不知所措,紧接着被刘备塞入手中,良久才攥着拳头红着脸说道:“校尉,这实在太多了” 刘备拍肩鼓励每个亭卒,随后展颜笑道:“想什么呢?这肯定不是给你一人的,你们几人回去给孔君安排,先把送的麦面补齐,多出来的,我相信你们一定会用在正道!” 那亭卒低下首不敢抬头,刘备扶起他的面孔,正色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不要低首!人要吃饭,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倘若你能让亭内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我刘玄德挚友!” 不止这位亭卒,所有亭卒都感动非常,恨不能为刘备效死。刘备便陪他们行在阡陌之间,沿路百姓见到刘备归来,甚是欢喜,还在农亩中对他们大喊问道:“刘君!可是又捉下哪个贼首?” 刘备收敛笑容,回答说:“天下哪有那么多贼首?这月只不过又将公孙伏逼回泰山,但愿不影响今年泰山郡的春耕才是。” 路过亭驿,亭长孔昱正在亭前操练乡民,训练尚不纯属,堪堪教会乡民辨认左右,还未教旗鼓。见刘备前来,孔昱叫人替过自己,方来向刘备问好。刘备问及有无困难,孔昱摇首拒绝,刘备只好另赠一把好剑,鼓励他继续勤政。 今年的刘备尚且不满二十八岁,但在外人看来,却毫无青年的锐气,反而和蔼可亲,理所应当的仿佛长者。但了解他的人才知晓,他作为幽燕侠客,内心永远火热滚烫,喜爱意气用事,不只是朝廷,就连陈冲也吃过他的苦头。 随后刘备在济枯亭休憩片刻,不久门口又有一群稚童聚集,吵闹着要刘备给泰山产的肥桃,这本就是刘备上月答应的礼物,关羽张飞忙拿着包裹出去散发,刘备则从亭中的井中打上两担水,与简雍闲聊如今天下的局势。 “如今青徐的战事根本看不见好转的那一日!”刘备揉着双目感慨道:“朝廷整日让我等东奔西跑,从平原追着黄巾一路到东莱,没过几天又让你追着从琅琊赶到广陵。两年下来,马都跑死三四匹,天子官僚不修仁政,指望我们这一万人把青徐几百万百姓杀绝吗?” “玄德,别说这种丧气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简雍斜躺在榻上,不成体统地宽慰道:“青徐这群太守我们都见过了,个个尸位素餐,基本都是从西园买官来镀金的,能不逼反百姓便堪称贤能了,我们能保证济北国这一国安宁,便是善莫大焉。” 说到这里,简雍又不禁翻身嗤笑,讥讽国家道:“想当年段征西平定羌乱,花费有四十四亿钱之多,如今朝廷哪里来这么多钱给我们花?难道从陛下的内库里掏吗?但凡陛下肯多花些钱财招抚,我们何至于跟黄巾来回绕圈?” “即便如此,庭坚可不会如此说。”刘备听罢摇首失语,随后又说道:“为人处事,当时时省慎自省才是。当年我和庭坚东平起兵不过几千人,谁能想我等能尽逐黄巾于河北?虽是时局艰难,但也要勉力维持才是。” 说到这里,刘备神情变得稍显低沮:“如今黄巾见我等便望风而逃,诸太守但求逐敌于治外,不求内除乱根,毫无指望可言!若是我等侥幸追上黄巾,敌等逃之不及,便化整为零,散入泰山之中,我等也束手无策。如此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呢?” “得过且过,玄德。”简雍一个打挺,坐起来为刘备分析如今天子习性:“当今天子,不爱从善如流,亦不想除恶务尽。但凡能姑且讲究,他便绝不多做一分,只讲究一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偏偏陛下聪明才智堪堪足用,我大汉便只能如此下去。想要时局好转,还是看陛下何时御极以后吧!” 此言真可谓大逆不道,即使因此腰斩也可以说是天子有德,但简雍毫不在乎,还未等刘备接话,简雍继续说道:“何况上次我等故意休战,挟持天子赦免庭坚,天子虽不治罪,但赫赫战功,却也只赏你个校尉。我看玄德要更进一步,只怕还不知从何说起啊!” 刘备苦笑应之,只能反复吟咏道:“大道夷且坚,大道夷且坚” 正无奈间,亭外渐渐传来答答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门外马匹一声嘶鸣,便见一人飞速下马闯进亭内,刘备定睛看去,乃是族弟刘德然,他气喘吁吁,对着刘备说道:“玄德,庭坚庭坚来信了!” 关羽张飞听闻后也立刻入门,正见刘备拆开信封,将陈冲来信草草看过,脸色愈发严峻,待他再阅过一遍,刘备长吁一口气,对着众人说道:“事急!二旬之前,匈奴果然反乱,原先要平定张纯的十万弓马,如今已杀了并州刺史张懿,正猛攻西河,庭坚困守愁城,孤立无援!” 言及于此,刘备判断说:“庭坚给我送信,定然是别无他法!” 雷厉风行,几无犹豫,刘备紧接着下令道:“云长,翼德,你们前去召集各部,德然,你去米仓调粮,我们最好在明晚之前便出发。” 关羽张飞自然也并无二言,当即领命离去,刘德然却稍显犹疑,他问刘备道:“玄德,如今并州战事已历二旬,朝廷还未给我等下令,显然是还未急着调我等援助庭坚,私自出兵,恐怕朝廷会问罪于我等吧。” 刘备瞪着刘德然,一手收起书信,问道:“乃兄所犯何罪?” 刘德然被瞪得浑身颤栗,吞吐说:“身为朝廷地方要员,私自调兵,按律当斩。” 刘备从怀中掏出东平校尉印绶,往桌案上一扔,问刘德然道:“我刘备辞官不做了,怎么治我私自调兵之罪?” 刘德然瞠目结舌,良久才问道:“玄德你既非校尉,如何能让全军将士同你入并?” 刘备将族弟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回首又问简雍说:“宪和,我刘玄德申信义于天下,于今已有六载,竟不能有一万拥众?” 简雍笑答:“玄德兄雅量非常,天下膺服,区区万数,何其之少!” 刘德然一时无言以对,良久又问道:“只是,粮草辎重又当以何搪塞?” “好说!”刘备大手一挥,对简雍笑道:“简长史,我给你留三千兵马,你待我出兵后,便尽数去泰山,我和昌兄说好,让你们在那里做客三月,少的辎重便说在泰山剿匪,多数被贼寇抄没了。” 所谓“昌兄”,说的便是泰山贼昌豨,刘备在青徐来回作战,并非只剿杀叛军,也从中结识不少英雄好汉,其中最臭味相投的便是昌豨。 简雍含笑应是,刘德然目瞪口呆。 于是便在三月十一,朝廷初步敲定东平军入并,尚未发布诏令之时。刘备已经辞去官职,带着九千东平精锐,沿着黄河日夜不停地向并州奔驰,竟无意间与朝廷使者擦肩而过。 蹇硕来到东平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刘德然在此处应对,蹇硕看刘德然冷汗涔涔,想掏钱又无钱可贡的模样,反倒笑道:“无妨,陛下本就与校尉有约,今年二月调东平入并,他先行入并也并非什么坏事。” 终于,在三月十八日早,旭日破晓时分,太行山伟岸的体态在天地间缓缓展露,刘备望山间小道如肠,悬崖夹峙,不由欣喜万分,对身后的士卒们鼓舞道:“诸位都出身黔首,随我征战经年,如今却远跨关山,飞越中原,所为不过是扬武名于塞北。” “如今天井关近在咫尺,出关之后,便是血战之时!高位者常说草莽鄙陋无识,又说太行之险可摧车。英雄起于乱世,剑锋雪于赤火!诸位!今日我等翻越天井关,教胡人与朝廷,都知晓我东平英雄!” 第十四章 上党好汉 天井关着实难行,若止险峻则已,关途还狭隘窄挤。破晓攀山,刘备行在最前,午时才行至关顶,回首望去,士卒攀行无力,气喘连连,连休憩的地方也无,他便以麻布垂下,供士卒抓爬,足足一日才让全军过关。 本以为并州战事紧急,如天井关这等险要关隘,朝廷会派重兵把守。刘备还准备了一套说辞,结果近万人浩浩荡荡翻过太行山,一个守卒也没看见,以至于刘备怀疑匈奴人是否已经攻入上党。干脆便在关下扎营,让关羽带几名斥候到高都县打探消息。 原地等待半日,全军开始炊饭后,关羽这才急匆匆归队,汇报当下并州的最新军情:上党郡自然还未被匈奴攻入,但须卜单于带东路大军出雁门郡,原右贤王呼厨泉率七万匈奴守军归降,导致须卜单于扩军至十万,随后南下太原郡,连克数城,连郡治晋阳也于五日前陷落。 如今匈奴大军已经前进至阳邑,与上党郡兵在箕城对峙,上党太守朱期如今正招募乡勇,极力备战,好在上党太原之间地势险要,匈奴暂无攻入上党意向,反而继续攻拔太原境内尚未占领的城池,这几日,逃离太原避难长子的名士百姓难以计数,以至于朱期撤去了在郡南的所有守兵,才堪堪在城中稳定秩序。 这消息对刘备来说真可谓糟糕透顶,他从上党入并,本意就是趁匈奴未占领太原之际,翻越三山与陈冲合兵一处,但如今太原形势一溃到底,去路被十万大军拦住,而要再绕道潼关前往西河,则要白白浪费近两旬光阴,绝不可行。 好在也不是没有好消息:陈冲率三千士卒,在蔺县奇袭左日逐王札度,竟将郡南的三万匈奴大军尽数击溃。而休屠王呼利拔猛攻曲峪,旬月不克,听闻札度大败后惊疑不定,还未撤军北返,原匈奴左贤王于夫罗于白波县出兵,趁此良机与郭大联兵拿下美稷城,断去休屠王北归之路。 呼利拔遭遇南北夹击,只能仓惶向东撤兵,入太原与须卜单于汇合,随即被须卜单于夺去兵权,十四万大军悉数听命于单于。让人不禁感慨,世间变化不可猜度:一月之前,须卜名为单于,实为傀儡,而一月之后,须卜便名副其实,鞭笞全并。当真是一日千里。 “照此说来,西河境内如今已无叛军,庭坚那边可以暂歇片刻了。”刘备松了口气,又分析如今西河形势:“据此前庭坚信中所言,并州郡兵驻扎西河者约有两万余人,白波军能战者不下四万众,而左贤王既夺取单于庭,最少也能召集一万部众。” 张飞听罢不禁咋舌,随即又振奋感叹道:“既然庭坚能聚七万众,那我等又有何可惧?胡人新败,又军中生变,必然军心不稳,徒有十四万众而已,只要我等并力向前,勇战不退!一旦擒杀伪王,并州便可一战而定!” “虽如此,不可行。”刘备摇首否决“伪胡固然军变,庭坚处也非心齐,因此西河虽有七万战兵,却难以倾巢而出,以我估计,当为四万左右,固守有余,决战不足,还是需要我等见机行事。” 于是用过午饭后,全军再次开拔,畅通无阻地直抵长子城下。行军路上,不少逃难百姓见东平军军纪严明,军容严整,更不抄掠百姓,不由得大为感动,以为是朝廷派来的援兵,竟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而上党太守朱期更是不敢置信,连忙出城十里相迎刘备。 两人见面寒暄一阵,刘备自我介绍说是朝廷从东平调来的援军,随后便问道:“如今郡内还剩多少兵马?”朱期答说:“除去在箕城驻守的郡兵,堪堪募得一万乡勇,尚不识战阵。”刘备又问道:“如今郡内还剩多少粮草?”朱期答说:“可供万人征战半载。” 说完,朱期连调令都没见着,刘备便接管了上党的乡勇与粮草,耗时不过半日。朱期纵使心怀疑虑,但一来刘备兵甲齐备,件件官制,无人能冒领,二来刘备军纪严明,不见有丝毫扰民乱纪之举,定然不是贼寇,三来刘备虽为人谦和,可身后关羽张飞二人不怒自威,朱期也不敢质疑,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将郡中军权交了出去。 拿了人马粮草,刘备当即令全军进驻涅县,匈奴大军便在太岳山西面的祁县围城,不过既然形势败坏至此,着急也并无用处。刘备如今有人有粮,首先便在太岳山中选了几座山头,命乡勇们在这里建设关卡,边迎接太原郡内的百姓名士逃难,边打探匈奴在太原郡内的动作。 办妥之后,刘备也只能等待消息,但他也不愿就此闲着,如今大好时光,岂能不识上党英雄?于是他单骑策马离开涅县,前往郡兵驻守的箕城,想如同当年在雒阳乃至涿县一般结交好友。 箕城是一座纯粹的军城要塞,没有居民居住,城后是峭壁陡然入天,城前是一条崎岖山路从城前蜿蜒而过,刘备策马靠近时,正见城楼上几名郡兵正朝天射着燕雀,射艺称得上娴熟,竟十中七八。 上前报过名号,箕城守军早已听得熟了,见他远道而来,左右匈奴暂时没有攻打上党的意思,便欣然打开城门,放刘备入城。 迎接刘备的乃是一名浑身甲胄身高九尺的汉子,刘备在军中已算得上体量修长,哪怕关羽张飞也只相差仿佛,不料此人竟还比自己高出一尺,两人伸手相握,刘备触摸到他手中筋肉分明,不由感叹道:“不意在此地见得如此嚼铁男子。” 这男子洒然一笑,同样恭维道:“吕某在并州数次听闻校尉威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可见天下豪杰尽出我边地男子。” 刘备这才知晓,他便是现下箕城的守将,上党的典军从事吕布。吕布字奉先,本是五原郡九原人,自幼生活在草原之上,与鲜卑人匈奴人生活在一起,朝射猎晚习武,不仅练得弓马双绝,更练就一身神力,能舞百斤铁戟。 后朝廷因鲜卑南侵,放弃云中、五原、朔方、定襄、雁门五郡,吕布便举家迁徙至上党郡定居,吕布家门在五原时还算殷实,便让吕布拜入太原郭氏门下,粗通经学,待及冠后便被如今太守征辟入府,数载下来战功赫赫,已是上党郡首屈一指的名将。 刘备和吕布先谈经学,吕布自然不如刘备远甚,随后两人又比起武艺,马术气力刘备也不如吕布远甚。刘备颇有自知之明,对吕布笑道:“吕兄天生将种,除去我两位结义弟兄外,战场上恐无人能与吕兄一较高低,但有一项武艺,吕兄定然不及我!” 吕布自然不信,于是刘备策身上马,提议两人马上比剑。 但论剑术,刘备确与吕布伯仲之间,但刘备自戎马数载以来,对马上攻杀颇有心得。待吕布提剑上马,刘备先声夺人,左手持剑面刺吕布右肋,吕布看得分明,思量只需架住刘备剑柄,便可再行反击,孰料刘备一刺即分,吕布竟扑了个空。 如此数个来回,刘备剑剑命中,如在战场上,此时吕布早已殒命。但吕布好胜心起,终于明白过来,刘备臂长过膝,持剑比自己长上一尺有余,一寸长一寸强,正常交手确实难以招架。 于是他拉紧马缰,不与刘备在马上缠斗,只催马加快速度,与刘备在校场兜起圈子,吕布坐骑都是自己从五原带回,亲手喂养的良马,无论耐力、脚力,都是上上之选,刘备的坐骑只是寻常,兜上几圈便逐渐落下速度。 见时机已到,吕布一踢马腹,胯下嘶鸣一声,直直向刘备撞去,刘备反应不及,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而过,头上倏忽间就清凉了几分。等他反应过来,回头望去,吕布正嘘马降速,得意地向他炫耀剑上挑起的兜鍪。 刘备心服口服,向吕布认输道:“吕兄勇如飞将,我真是望尘莫及。” 吕布闻言喜笑,招来几名亲随让他们牵马离去,放言说道:“刘兄可宽心否?只要吕某在箕城一日,胡虏定不能入上党一人!” 随后邀请刘备一起用膳。在宴席上,刘备这才发现吕布饭量也极大,一日能啖一牛,他吃肉喝酒,硬是有一股吞吃天地般的豪气,刘备又不禁笑言:“吕兄豪爽,乃我入并以来所见第一人也。” 吕布听得满面红光,且谦虚说道:“我上党英雄岂止我吕布一人,我麾下高顺、成廉、侯成诸人,也兼有武勇,力能扛鼎,如若天子能早日重用我等,又何愁天下乱贼不灭!” 于是又唤来高顺、成廉等吕布部将,几人一见如故,豪饮舞剑,直至深夜。 第十五章 其上攻心 陈冲在蔺县一战大破左日逐王札度,将西河匈奴歼灭近半数,直接令呼利拔等人胆寒,但真正令呼利拔诸王毫无战心仓促东逃的,却是于夫罗白波军的联合起兵。 三月十六,中立观望近一月之久的白波军向北集结,堂而皇之地在河水东岸的匈奴人眼前打出雄鹰掠云旃,于夫罗被人拥簇在最前列的,头戴鹰翎狼毡尖帽,身披绛红狐绒裘,腰配虎咬斗牛金带,挂上一柄日纹金刀,正是单于祭天时的穿戴。 三万大军从白波溯游而上,显然进军方向正是河曲渡口,休屠王呼利拔大惊失色,急忙派遣赫连骨都侯带铁弗部赶去渡口拦截,而后再与诸王商议如何应对。只是如此行军,非止匈奴人目睹,曲峪城中张杨也是尽收眼底。 此时的曲峪城外三道栅栏已经被尽数攻破,只剩下些许壕沟尚未填完,但城中士卒尚未严重减员,仍有固守之力。 张杨在楼顶见城外围军骚动不止,而柏岭上骑兵纷扬带起不少烟尘。他视力奇佳,依稀看见骑兵中带有苍狼的旗帜,不由对部下笑道:“狼骑退矣!如今形势逆转,胡虏军心大乱,正是我等用兵之时!” 于是点齐三千步卒,从几日前挖出的地道突出柏岭山脚,如鬼魅般横空杀出,匈奴人措不及防,四万人的城围竟被唐突撕开一道口子。呼利拔等溃兵已经退出半里,方才发觉阵脚正被汉军突袭,如果处理不当,毋须于夫罗出兵,当下便会发生溃败。 呼利拔不得不暂停调度,亲自下山督战,接连斩杀了二十来名溃兵,方才重新组织攻势,将汉军重新逼回城内。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休屠王在曲峪城下慢了一步,于夫罗便已顺利抢占河曲渡口,赫连赤后见敌众我寡,也不敢贸然渡河,徒然目送于夫罗入主美稷。 呼利拔等人出发时,几乎全军出动,留守美稷的匈奴守军不足两千,而城中除去句龙王外再无显贵。 而于夫罗身为左贤王,本是单于第一继承人,他深耕美稷十数载,人脉深厚。待他坐拥大军抵达美稷城下时,不过一个时辰,美稷守兵便献城投降,几乎没有任何大战,一月之间,单于庭便两度易主,但对呼利拔来说,形势已经不能更坏了。 便在当日深夜,呼利拔下令全军东撤,他本想让大军暗中行军,但军心已经散乱,无论诸王如何指挥,下面的当户只管打着火把拼命往东,秩序、威望,都宛如浮云一般不复踪影。 但曲峪城中的守军坚守一月,也已疲累不堪,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挺到现在。张杨见状本欲继续率兵追赶,但守卒实在疲累的狠了,见敌兵退去,既无欢呼,亦无慨然,大多是如释重负,一时间竟有八百余人鼾声如雷,持刀披甲,便在土墙上沉沉睡去。 此时陈冲尚在蔺县打扫战场。蔺县之战陈冲大获全胜,生俘左日逐王札度,杀綦毋骨都侯,斩获五千余级,又有四千余溃兵落水黄河而死,剩余两万胡兵尽数投降。战后,陈冲从俘虏中挑选杂胡五千余人释放,命其帮助看管俘虏,又派刘鹄槛送左日逐王札度至河东,让王邑一路护送至雒阳献俘。 收到张杨讯息时,陈冲正与张辽清点缴获,他整顿战袍,手抚刀锋,对张辽淡然笑道:“终有收获,文远,我稍时得闲与你共饮一杯清茶。”语毕,陈冲还刀入鞘,不意竟割伤左手食指。 次日,陈冲令张辽继续在蔺县整顿军队,又命中阳、永和之军前去收复离石。他则带上魏延等数十亲骑,和韩暹一同前往曲峪。好巧不巧。进城时堪堪遇上于夫罗的车队,陈冲主动策马上前招呼,使者下车还礼,结果出乎陈冲意料,为首的竟是一少男少女。 如今时节上已是晚春,但对陈冲而言,自身仍仿佛仍处在中平四年的冬季,如履薄冰。只是见到这名少女,陈冲忽又恍惚感受到冻僵的时光又开始流逝,这少女正仿佛二八少女年纪,容颜娇艳,朱唇绛红,身着白狐裘裙更衬肌肤嫩滑如玉,其上有一层薄薄粉色如熏雾般笼罩,配上婀娜的身姿,让陈冲不禁感慨青春的活力。 少男则是羌渠单于的幼子刘宣刘士则,刘宣刘豹在太学便与陈冲熟识,如今刘宣见到陈冲,主动上前执弟子礼,为陈冲牵马,向他祝贺道:“老师用兵真如鬼神!如今在我部族中都说,汉人里来了名鼓日男子哩!”匈奴人以日为尊,称陈冲为鼓日男子,意指陈冲能鼓动神日相照。 听闻此言,陈冲欣慰摇首,翻身下马,径直鼓励刘宣说道:“士则,你才是匈奴的鼓日男子,你是何时回的西河?” 刘宣恭谨回答说:“学生十日前离京,四日前到的西河,一找到兄长,他连喝水的时间也不给,立刻派学生来联系老师,不意竟刚入城来,便与祭酒相见。” 说到这里,陈冲习惯性伸手进行囊里,摸索了片刻才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自己在太学里,竟准备送你一本新校正的《乐府集》,士则,等战事结束,我再给你补上。” 刘宣正要辞谢,不料陈冲又望了一眼少女,迟疑问道:“不知” 刘宣忙介绍道:“这正是家姊蒲真梅录,族中唐突遭此大变,战乱又一时不平,兄长希望能让家姊暂住曲峪。” 说到此处,刘宣忍不住苦笑起来,低声说道:“老师,我父王横遭意外后,兄长求助于白波,欲尽分河西之地于五帅,又欲将家姊嫁与郭帅,家姊因此与兄长大吵一架,强与我一同前来。一段时间她当是逗留离石,还望老师多多照应。” 此时知晓缘故,韩暹在一侧对着他挤眉弄眼,陈冲此次再看蒲真梅录,不由得苦笑,他心想这真是烫手山芋。 只能装聋作哑,陈冲为单于之女安排好住所。为避免是非,当即又率众前往美稷,待到美稷城遥遥在望,陈冲路过城外集市,原本繁华的市容如今失去买主,在春日杨柳里显得格外萧瑟,只有人市依靠奴隶买卖,尚且还在勉强运转。 于夫罗听说陈冲到来,早与郭大在城门处相迎。与两人上次相见,已过三月时间,西河形势已然翻天覆地,但于夫罗仍是一副无赖模样,刚刚会晤寒暄几句,他便大笑着挥舞手中青釭剑,露齿感慨道:“多亏陈使君赠此神剑,小王才能逃出生天。” 郭大则神色僵硬,领着胡乐、李才、杨奉三人与陈冲握手问礼后,随后一言不发,浑然视陈冲如无物,陈冲却也不恼,对郭大感谢道:“多谢郭帅出兵,郭帅之恩,陈庭坚没齿难忘!” 寒暄之后,几人走进原单于大帐内,正见陈冲率先进入正题,问道:“左贤王恕我直言,如今大王收复美稷,只解西河燃眉之急。但乱军新得右贤王之众,虽遭新败,乱军不减反增,不知左贤王下一步作何打算?” 先回答的却不是于夫罗,郭大斟酌片刻,谈及他与于夫罗商讨多日的策略:“如今除去各地守军之外,我军四万,敌军十四万,敌众我寡,我等军甲寻常,与军决战,非是良策。然敌军远在太原、雁门,而我军坐有西河,中有吕梁、太行之险,虽不可骤胜,只需抢占险要,亦难自败。” 说完大略,于夫罗才亲自说重点:“两军相持日久,待到五月,诸部必退军休养,再战之时,需得待九月秋高马肥之时,在此期间,小王自向天子请命,敕封小王为单于,以大义招抚诸部,再伺机击破须卜。” 陈冲听得连连皱眉,觉得此计放在百年前尚不失为可行之策,但在当下无异于痴人说梦:“如今何为大义?安民为大义!若非朝廷强征诸部远征乌桓,呼利拔诸王如何能煽动反叛?如今诸部之畔,正在朝廷,如何能以朝廷之命归顺之?大王此念,可谓误哉。” 随后他又谈及当今天子:“况且天子对待整事向来散漫,小安即可,一无戡乱正道之心,二无长治久安之念。如今须卜人多势众,天子恐为消弭乱事,先行封赏须卜为单于,我看也未为难事。左贤王寄希望于朝廷天子,不如内求于己。待大胜之后再求敕封,如此方为上策” 一番言语下来,于夫罗如醍醐灌顶,连连向陈冲致谢,又问计道:“既如此,小王当如何行事,才能谋成大业?” “如我能助左贤王重夺单于之位”陈冲手指于夫罗腰间青釭剑,对他笑道“希望左贤王能将此剑归还于我,挚友之情,不敢轻怠。” 话音未落,于夫罗手捧长剑,递予陈冲,正色说道:“如太守能助我重夺单于宝座,虽一宝剑何足可惜,纵千匹宝驹亦可得矣!” 陈冲接过青釭剑,缓缓展露鞘中青锋,锋芒刺眼,陈冲随即收剑入鞘,对于夫罗缓缓说道:“千军万马易得,人心难再得,左贤王,我所献唯有一计!” “其上攻心!” 第十六章 祁县之战 再说回刘备,刘备与吕布交好后,便时时派斥候打探匈奴人在太原的消息。 太原大局实难挽回,太守盖笃已在晋阳之战时战没,须卜单于割下其头颅,涂抹石灰将其悬挂于苍鹰握日旃之下,围攻太原郡内诸县之时,便令亲随将单于旃绕行城池数周,守城乡勇无不胆寒,以致无一城池坚守五日以上,旬月之后,太原仅剩界休、兹氏两县尚未被攻克。 如此形势一边倒的情况下,活动在太原东部的黑山群贼也难耐寂寞,亦组织出一支骑兵下山劫掠,打仗我坐守山头,抢劫我重拳出击,一下竟凑出两万人。不少百姓堪堪侥幸逃过匈奴马蹄的践踏,随即又要面对黑山贼寇的钢刀。 整个太原郡完全沦为胡人与贼寇的猎场,四处都是哀嚎与呻吟。刘备一边加紧在羊头山接引逃难百姓,边遣使沟通西河,接连派了十数人,多半都因为不熟地理被难民堵在路上,最终只有三人抵达离石,焦虑地渡过五日之后,刘备终于收到陈冲的回信。 前来传信的乃是孟建孟公威,孟建尚未及冠,言谈却老成稳重,他对刘备说道:“刘校尉来的正是时候!如今先生兵力捉襟见肘,退守有余,进取不足。本来先生取胜只有四成把握,校尉此来,正如久旱甘霖,老师说此次取胜,已是十拿九稳了!” 接下来孟建将陈冲部署和盘托出:如今须卜单于在太原聚起大军,固然兵锋难以相当,却难以长久。匈奴作乱不过是为拒绝徭役,安居并州而已,可如今精壮尽在太原,亲属仍散落全并。 匈奴诸部中,反叛最甚者莫过屠各、铁弗二部,陈冲可率联军直扑上郡,将二部老幼被联军尽数擒获,联军再转向东行,向匈奴军大肆宣传,匈奴必因此军心丧乱,不战自溃。 只是如此行动,耗时非一月不止,须卜单于定不会坐视成败。陈冲原计划让杨会在平周屡屡袭扰,阻挠其进军,可如今既然刘备赶到,牵扯大军的重任自然就当仁不让,舍刘备其谁了。 刘备自然是欣然应诺,随即提出要求:袭扰需得有诱饵,如今太原尚有兹氏、平陶二县未落,杨会当率兵驻守其一,将匈奴主力吸引在昭余泽以西,刘备再率军隐藏在昭余泽东岸,以泽水为掩护,伺机袭扰。 商议完毕,当夜刘备便召集关羽张飞整顿队伍,挑选上党乡勇中的善战之人,将其纳入军中,余下者负责运输粮草辎重,扼守在羊头山间继续接引逃难百姓。安排妥当后,大军饱睡一夜,次日晌午便扬旗出征。 翻过羊头山,刘备并未直扑昭余泽,而是在山麓之间南下绕行,兜了一个不小的圈子,再进驻至界山,界山以北二十里处,便是昭余泽,而昭余泽东侧,便是堪堪陷落的泽东五县。 如今泽东五县各有数千胡军驻守,相互为援,对匈奴主力形成一道城池铸就的侧翼防线,但对刘备而言,也是他必须冲破的阻碍。 攻城战无论对于何人,都是必须用人命填充的惨烈地狱,如今刘备人寡力孤,仓促攻城并非上策。好在刘备早已思虑周全,当即在界山之上大肆伐木,一日之间连营数里,又制造冲车、石机、云梯等攻城器材,又在山下大肆搜救百姓,截杀游离的匈奴骑兵,对俘虏们声称自己拥兵三万,不日便将进攻界休,劝俘虏早日投诚。 夜里,俘虏被安置在外营近山崖处。一人目测山崖仅高两丈,崖下松草堆积,湿软少石,于是以麻裹身从崖上飞跃而下,果然无伤。众俘虏趁汉军反应不及,纷纷跟从,一溜烟下了界山,急忙向界休前去报信。 在界休驻扎的乃是独孤骨都侯速可兰,他收到消息后大惊失色。须知界山与界休城之间不过二十里,却有上万大军行军至此而他毫不所知,半日之内敌军便可前来包围城池,一县之力难以抵挡,而合兵却又无力照顾五县,而须卜单于却在百里之外围攻平陶,远水解不了近渴。 再联想到札度在蔺县被人伏击的惨痛教训,速可兰当机立断,决心先下手为强。他火速下令召集五县内所有胡军,合计三万,打算抢先进军合围界山,将汉军困在此地,只是界山之上的汉军坐拥地利,却仿佛安之若素,任由速可兰逐步紧逼。如此情形,让速可兰断定山上设有圈套,便又下令诸部放慢脚步,谨慎上山。 山林之间一片寂静,除去阳光与林荫,便是胡人自己刻意放慢的脚步声与呼吸声,汉军在山顶的营寨好若随时倾倒的滚石,一瞬之间便会将人碾压殆尽,待速可兰搜索至山腰,残月冉冉,他才发觉不对劲,倘若汉军设有埋伏,此时还不发动便会错失战机。只是俘虏的报信,眼前的营寨又作何解释? 速可兰再往上缓行两刻,实在忍受不住心中焦虑,当即下令,率前军径直向营寨总攻。匈奴将士从下午一直摸索到半夜,此时已是月光熏熏,星光满目,哪里还提得起气力,强自拿了刀枪一股脑地冲进营寨,却见汉军营中空无一人,只有千余草人手持着即将燃尽的火炬,一地的灰烬粉尘。 独孤速可兰如何还不知自己中了调兵之计?此刻他当真是火冒三丈,手持斫刀将营门的汉军旗裂为数块,愤恨道:“汉人以我为彘犬耶?”当即令全军转向下山,急速回守界休。 但匈奴人在山野间折腾了整整一日夜,哪里还有气力,如今现成的营房就在面前,无论速可兰如何鞭笞劝说,士卒们是一步也不想动了。 成功调动了速可兰,刘备志得意满,从哪里来,再从哪里回去,又绕了一个圈子,从界山绕回羊头山,就在速可兰刚摸索到山腰之时,刘备令全军换过马匹,急速直转祁县而去,此时祁县城内只有两百余守卒,纵使城墙坚固,也毫无坚守之力,城中当户为保存实力,径直丢下城池向平陶溃逃,刘备得以兵不血刃,策马入驻祁县。 等到第二日下午,速可兰方才率大军气喘吁吁地奔至祁县城下,刘备正好整以暇地在城楼竖起东平大旗,望着城楼上飘扬的云纹虎旗,速可兰策马到城门下,持刀对刘备高喝道:“汉儿!可敢出城与我匈奴勇士一决高低!” 刘备脱下兜鍪,露出尚显年轻的面孔,他对城下独孤速可兰回道:“你丢城失地,已是我手下败将,如何要与我一决高低?” 独孤速可兰策马徘徊,忿然道:“你不过以诈谋侥幸赚城,我大军尚在,兵戈仍利,弓矢如雨,斫刀如林,如今你坐守愁城,孤立无援,死期已至!你若献城,我可饶你不死;你若出城决战,我可将你厚葬;你若执迷不悟,楼上等死,那我就要将你千刀万剐,作为豚犬之食!” 刘备闻言不由大笑,他重新带上兜鍪,淡然说道:“你退后一里,我自开门与你野战,只是你若战败,我不会杀你,最近我家日月麒食欲不振,非五日青草不食,我若取胜,你为我牧马一月如何?” 如此当众侮辱,独孤速可兰岂能忍受,他当即怒笑道:“如何不能?小儿报上名号!乃翁乃是独孤骨都侯,绝不为逆儿收尸!” 刘备摇首笑言道:“多说无益,战场上见真章吧!” 言尽于此,独孤速可兰当真向东退兵一里,摆开阵势。而刘备也果然依言行事,打开城门,与关羽张飞领全军向前。两军对峙,一方三万,一方一万有余,见刘备当真以寡击众,独孤速可兰也不禁产生几分敬佩之心,他对自己的亲随说道:“汉儿有此胆量,绝非易与之徒,尔等要奋力拼杀,在此处扬我独孤部武名!” 刘备则令张飞为全军擂鼓,张飞只身站在军鼓之上,对刘备关羽说道:“弟弟便在此处,看两位兄长建功!”而后脱掉外衣,裸出精壮上身,手持鼓槌对着战鼓重重一击,对苍天高喝道:“杀贼!” 声若虎啸,音若狂风,直击汉军士卒的每人心底,唤醒了他们心中潜藏的勇武之心,全军也不禁高喝道:“杀贼!” “杀贼!” 三声“杀贼”,汉军声音直通云霄之上,刘备对关羽笑道:“云长,胡虏已入我套矣!” 随即拔出双剑,刘备率军向前冲锋。 万人的阵线在城池前缓慢启动,随着鼓声的抑扬逐渐加速。速可兰也不甘落后,紧接着便带领全军向前迎去,就在不断弥漫的烟尘之间,两道人肉铸就的长墙,如同钢铁般狠狠撞在一起! 一瞬之间所有人都在此刻失声,哪怕张飞不断奋力击打鼓面,无论老卒还是新卒,无论胡人还是汉人,交战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听力,双方都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动作! 撕碎敌人的阵线!凿穿敌人的阵线! 刘备冲在最前,独孤速可兰知他位置,当即派十来名狼毡胡骑试图将刘备团团围住,刘备快马飞剑,俯身与身前几名骑士一掠而过,那几名胡骑试图追击,却忽觉大腿一痛,竟夹不住马腹,身下马匹几次颠簸,便纷纷摔倒在地。 关羽试图前来护卫刘备,刘备却摇首笑道:“如此何事?云长,你可能为我活捉一马夫?” 关羽抚须笑道:“易如探囊取物!”但见这名美髯男子向后暂退几步,远望阵线厮杀:独孤速可兰头戴鹰翎毡帽,一卷草蓝披风,正在部众簇拥着向左翼移动,还不时望向刘备处。 终于待到阵线厮杀稍显疲惫,速可兰指挥次线士卒向前换列之际,关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扬鞭策马,如一支利剑径直割裂帛布,尚未换列完成的阵线被关羽单骑击穿,独孤速可兰身在前阵之中,见来人体量如山,奔袭如风,不由得心中大惧,但此时也无处可逃,只能硬着头举刀迎战。 关羽嘴角带笑,亦是挥起手中斫刀,径直往前递去。关羽轻描淡写的一刀,独孤速可兰顿觉天旋地转,斫刀脱手,浑身麻痹失去知觉,竟不知关羽径直斩下坐骑马首。身旁胡人呆若木鸡,竟眼睁睁看关羽将速可兰提至马背。 就在这时间,吕布终于从箕城赶到,他身后跟着高顺、成廉等三百甲胄骑士。如今正在申时,太阳正是最烈的时刻。甲胄骑士从东方而来,铁片在日辉上闪烁着耀眼的白芒,侧翼的匈奴士卒望去,仿佛神人下凡,凛然不可直视。 目睹到关羽生擒独孤速可兰这一幕,吕布转而对麾下笑道:“不意幽州人中有如此英雄,我等可不要堕了并州人的武名。” 第十七章 吕布陷阵 吕布此时到来,乃是刘备再过羊头山时,传信于箕城,特意邀吕布前往祁县会战。 在箕城的守军之数多达六千,但麾下的多数军候都不愿应邀,原因无他,城中守军本受太守朱期统帅,朱期此前下令曰:“死守箕城”“不得出箕城寸步”。吕布若是出城会战,若是赢了还好,若是输了,一颗脑袋还不够顶罪。 吕布大是不以为然,对诸将笑道:“我吕布堂堂汉家男儿,并州子弟,铸铁勇士。朝执苍鸷,夕舞猛虎,能与蛟龙斗!如何不敌区区胡虏?”说罢牵来坐骑赤兔,对好友们说道:“我欲乘此千里驹,驰骋太行上下,逐敌武泉之北,谁与我同往?” 成廉高顺等人热血喷张,只觉瞳孔生火,耳后生风,慷慨回道:“愿与将军偕死!” 吕布此三百骑号为陷阵营,为吕布上任后所创立。所挑选之人皆能开三石弓,乘九原马,以吕布为总督,高顺为副督,以金银重厚,不得饮酒受贿,勇武广为流传,号为并州诸营第一,但此次作战,正是陷阵营名扬天下之始。 关羽生擒独孤速可兰,前线无人指挥,正有队列崩溃之危。副帅独孤力微当即夺过独孤部的流云泛波旗,扛旗朗声说道:“独孤氏尚有我在,诸位勿要胆怯!敌将单骑冲阵,身陷重围,如让此人全身而退,我独孤部如何能在并州立足?!” 说罢,他将大旗捆在背后,高举一杆丈余长槊,脚踢马腹向关羽发起冲锋,身旁胡骑见他长槊拄天,背负祖旗,宛如匈奴上古勇士一般,纷纷振奋,强作精神策马随之冲锋。 关羽挟持独孤速可兰,将其横置马背,正安然策马转向,不意独孤力微转瞬便发起反攻。长槊在前,斫刀在后,情急之间,关羽将刀刃别过槊尖,猛发巨力,将身前槊尖推至胡骑之前,堪堪与胡骑斫刀撞在一起,擦出一串火星。独孤力微同三骑连退数步,方才稳定身形。 如此神力,独孤力微也不由得心生畏惧,向身后骑兵下令道:“如此勇士,汉儿里也万中无一,此人定是汉军柱石,杀掉此人,汉军必然丧胆,近战我等难以匹敌,不如乱箭齐发,将其射死在此地!” 诸骑犹豫道:“骨都侯尚在此人手中,我等放箭,奈骨都侯若何?” 独孤力微急道:“此人不死,我军胆气丧尽,绝难获胜!你们愿与骨都侯一同陪葬吗?”随即再次切声说道:“放箭!” 听闻此言,胡骑心中称是,纷纷引弓射矢。关羽不意独孤力微如此果敢,徒然以独孤速可兰为盾,可怜独孤速可兰作为匈奴一军大将,竟就在昏迷中被族人所射杀,身中数十矢,宛如刺猬一般。 而关羽浑身铁甲,箭矢落在身上,叮叮当当好似响起一阵钟声,随即扫落在泥土中。 独孤力微见状,急道:“可有勇士为我杀此大敌?!” 一勇士上前道:“待我引弓!”他身高九尺,状如熊罴,背五石牛角弓,人在马上拉弦,弓如满月,弓梢几乎搭在一处,一声霹雳弦惊,关羽侧身避之不及,箭头破甲而入,正中肩胛。 关羽受此箭伤,一时吃痛不住,险些丢下手中斫刀。如此厮杀一阵,关羽在匈奴士卒中已宛如鬼神般,此时他受伤流血,匈奴将士无不精神大振,高呼道:“万胜!万胜!” 独孤力微还欲再射,只是刘备又岂是庸人?他见关羽冲阵不利,当下率领轻骑前来救援,见匈奴有人能开五石弓,他对随从怒道:“取我揽月弓来!”揽月弓足有六石力,刘备不能持射,竟在马背上以足踩弓,拉至满弦,当真如怀中抱月。独孤力微心觉不妙,正欲改令之时,刘备箭如风发,在空中划弧而过,竟正中那勇士胸口,箭雨摇曳间,径直将其钉死在地上。 关羽趁此良机,忙策马回到汉军阵中,对刘备致歉说:“不意胡人中有此勇士,未竟全功,却是我夸下海口了。”刘备取出麻布为其包裹伤口,却是自信笑道:“无妨,你既擒杀胡将,如今吕校尉又施以援手,此战已是大局已定。” 独孤力微重整旗鼓围杀关羽,固然止住了前线的溃败,但在侧翼却形成了一个短暂的空档,吕布率陷阵营从山岭间横空出世,浑身甲光恍如神人,左翼匈奴士卒望之生畏惧之心,不觉间手汗涔涔,弯腰战栗。 吕奉先见胡人如此作态,得意不已,当即身先士卒,鞭策赤兔俯冲直下。赤兔身高丈五,奔驰之间,宛如食铁巨兽,他只觉狂风呼号,意气风发,手持长戟仰天长啸,啸声如豺如鹫。 此阵的当户急令前阵的士卒立起长矛,后阵的士卒引弓射箭。吕布只策马提速,迎着弓矢冲至阵前,匈奴士卒何曾见过如此猛将,弓矢自然尽数射空。 而面对眼前长矛如林,吕布轻夹马腹,赤兔马随之一跃而起,仿佛空中横飞出一块巨石,竟在须臾间跃过两丈,踩在阵中几名士卒身上,随即一步不停,沿原先侧翼空档飞奔而去。 而冲阵之处只留下一地狼藉,五名士卒当场身亡,践踏处清晰可见断裂的骨茬,碎烂的肌肉,四周十数名士卒昏迷不醒,扭曲着瘫倒在地,显然也难以成活。其余军士见此场景,心神似为鬼神所摄,徒然嗫齿吞声,两股战战。 吕布在前,陷阵营紧随其后,便在胡人士卒迷惘的时刻,高顺等骑也飞速入阵,似如刀刃劈竹,瞬间将这一瞬的颓势转为溃败之势!刘备与独孤力微同时向左翼看去,却见吕布在前方挥舞长戟,生生冲杀出一条缝隙,而陷阵营列为雁行阵,将这一丝缝隙撕裂成一道可怖的伤口,三百骑纵横于万军之中,竟无人能稍当分毫。 独孤力微见状大为震恐,对亲随惶然说道:“汉人健儿竟如斯之多!”最为胆壮的统帅尚且这般,更何况亲身面对吕布的士卒?后方的胡人士卒尚未组织一次反攻,便被前阵的败兵挤散奔溃,一旦沦为溃兵,战事便一发不可收拾。 吕布不过两刻时间,便已荡然无人,此时他竟已凿穿了胡人的侧翼,抬首四顾,遍地都是逃命哀嚎之声,这让他不禁志得意满,对堪堪赶来的高顺说道:“可还能与我再战?” 高顺抽出斫刀对吕布说:“敢不从命!只是冲阵不可无刀。”原来高顺一路砍杀,竟连手上刀刃也崩断,如今斫刀上沾满了碎肉脂血,尽染为赤红。 吕布笑问:“战前磨刀,安能懈怠?”说罢将腰间宝刀赠予高顺说:“当扬名于天下英雄!”说罢,两人再度整顿陷阵营,不加休憩,反身再杀入胡人阵中。刘备见状,不禁执鞭对关羽感叹道:“真乃飞将也!”关羽见吕布身下赤兔马矫健如飞,也不禁颔首羡慕说:“真乃神骏也!” 军心已夺,士气已失,独孤力微心知败局已定,再战徒增伤亡,他于是解下祖旗,将其纳入怀中,对部下凄然说道:“快撤吧,今日一战,诸位便只能各求生路了。天日在上,祝各位都能武运长存!”说罢,他用披风裹住面孔,扔去鞍上弓矢,只拿了斫刀便向西方逃去。 连主将都逃命而去,其余诸将哪里还有战意?纷纷做鸟兽散,各奔前程。此时正是两军厮杀之间,前线胡人士卒见状也丧失战意,却连逃跑投降也来之不及,直接被汉军前阵将士剁成肉泥,而后阵又正被陷阵营来回肆虐,士卒完全溃散,漫山遍野如同待宰的牛羊。 此战,汉军斩首四千余级,俘获七千余人,以及五县中牛马一万八千余头,整个泽南五县胡人为之一空,独孤部损失过半,还斩首独孤骨都侯速可兰,便是陈冲蔺县之战歼灭三万的战果,也不显逊色。 待吕布杀得尽兴,归来与刘备相见时。但见他槊尖挑着三个首级,腰间多了两张长弓,笑道:“胡人也不乏能人,只可惜撞见我吕布,武运不济,只能当作我的酒钱。”刘备亦是高兴,不过又劝诫说:“军中不宜饮酒,上次我与吕兄在箕城饮酒,已破军律,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关羽此时坐在一旁,拔了肩胛箭头审视伤口,好在未伤筋骨,只是箭头三角带有倒刺,扯出后血流不止,张飞取来了针线,用火烫了为他缝合。但关羽仍不忘对吕布笑问:“好马!不知此马乃何种?” 吕布自然得意,为自己坐骑夸耀道:“赤兔乃西域汗血马,乃我三载前为美稷马市所得,当时赤兔为庸商所养,食不饱,力不足,骨瘦包皮,与一般驽马无二。我买马之时,见赤兔马首类虎,时而悲鸣如豹,便认定这是一匹神驹,高价买回军中,待我喂养三月,每日辅以一石精料,方才有如今之能,日行千里,无往不利。” 关羽听闻也感叹道:“常闻良马难求,今闻吕兄之言,方知相马最难!” 一片欢庆之中,高顺背负陷阵旗,前来询问刘备道:“不知刘校尉随后作何打算?” 第十八章 顿兵晋阳 高顺所问也正是刘备所想,他收敛笑意,斟酌片刻后回答:“如今我军虽胜,强弱之势却未改变,如若驻守祁县,不过白白受胡人围困。只是如今胡人大军空前,敌后仍然空虚,我军如要奠定胜局,以弱胜强,非得出奇计,用险招不可。” 吕布大以为然,扔下戟上首级,赞同说道:“正该如此,我大汉之所以能在胡军面前连取两捷,也正是用奇计的缘故,敢问玄德兄,计将安出?” 刘备便盘坐在地上,用佩剑画出太原地形,太原郡半是山地半是盆地,整体成藕节状。东与上党郡隔有太行山脉,与西河郡隔有吕梁山脉,大军难以骤然通过。而南北两端山脉收紧,各成就一片狭窄的小平原,使其分别连通河东、雁门二郡。 刘备在这地形南部标出三个圆圈,说道:“如今我军与杨会部、胡虏部成三角之势,中间隔有昭余大泽,而杨会背靠西河,我军背靠上党,胡虏虽人多势众,可经方才大战,胡虏绝不会分兵并攻,定当先歼灭一部,再围杀一部。” 张飞帮关羽包扎好后,便在一旁观看,他皱眉说道:“如今我军经此大战,兵员堪堪万数,伤员也不在少数,不能再与胡人野战。只是分守五县,兵力又捉襟见肘。以兄长之意,我军应回撤羊头山,待胡人重占之际,我等故技重施再袭杀其侧翼?” “兵力之事好说。”刘备原先也为兵力之事发愁,但他方才灵机一动,胸中已有谋略,他否定了张飞的意见,倒持剑柄收剑入鞘,先笑道:“我已知援兵在何处了。” 但他先不谈援兵,而是和盘托出自己心中设想:“我料定胡人定会先攻杨会部,我部如今虽重克五县,但前不能进取,退不能自守,我军若撤离五县,胡人更不能进取上党,徒然无功而已。 而如今庭坚率四万之众进取上郡,匈奴定然焦虑如焚,直欲攻入西河,与庭坚一决生死,因此兹氏不可不拔,而杨会兵不过五千,兹氏不过小城,实力远逊我等,胡人诸王非蠹,何苦舍近求远,先难后易? 因此我军必须攻敌所必救!逼迫胡虏舍弃兹氏,纵使我等作战不利,只需坚持到庭坚克上郡而还,则大事定矣!” 此番话有条不紊,却又蕴藏大智大勇,吕布直听得热血喷张,问道:“必救者为何处?” 刘备将剑鞘一掷而出,正中藕节地图正上方,所有人都不言自明,心中激荡不已。 晋阳城。 “晋阳城遇袭?”大且渠听闻报信,丝毫不敢迟疑,当即上报须卜单于,并通知诸王前来议事。 此时匈奴大军刚刚在平陶城完成整军,正要重新起兵进攻兹氏,为众人公推的新单于须卜车酉本在前军慰劳勇士,不意竟得到如此消息,当即下令全军原地听命,第一时间回到中军议事。 二月离开西河之时,除却他这位傀儡单于外,帐中不过有独孤速可兰、且渠智牙斯两名骨都侯而已,不意时至今日,除却于夫罗这位“原左贤王”外,原本的匈奴六角王尽数臣服于帐下,自己这位单于也终于名副其实。 但须卜单于却如履薄冰。身为单于,若是战败,其他人或许还能成活,但他作为此次叛乱的首罪之身,绝难有好下场,为此他殚精竭虑,广纳谏言,表现得浑然不像一名能言定草原身死的豪壮单于,反而如同一名小当户一般事无巨细,小到前营岗哨的设置,他都要一一过问。 须卜单于仔细询问晋阳派来的使者,晋阳城何时遇袭,敌军有多少人,守军可能坚持多久。 使者一一回答:晋阳城前日巳时忽而发现十里外出现汉军,汉军打着云纹飞虎旗与“陷阵营”绛色旗,敌军高达四万之众,而城中匈奴守军不过六千,城中百姓皆被驱走,粮草弓矢皆为充足。只是晋阳乃并州第一巨城,六千守军难以长期坚守,而汉军又作战骁勇,即使守军拼尽全力,也不过能坚持七日。 独孤力微此时正在议事帐中。他四日前逃至平陶,受须卜单于认可,已当任为新任独孤骨都侯。他闻言不由大为讶异,问道:“这当是刘备与吕布部,五日前与我部交战时,人数不过堪堪过万,这几日如何能有四万之众?莫不是你们中了疑兵之计。” 那使者回道:“事关我等性命,怎能不反复查验?我等观察城外诸部,确是四万无疑。只是汉人里有人穿皮甲,有人穿粗麻,穿狗皮的当是汉军郡兵,约有万人。粗麻草鞋的则约有三万余人,兵戈倒是别无二致,依呼衍王的意思,这些都应当是黑山汉人。” 黑山汉人,在场诸王听罢恍然大悟,心中不免填上几分阴云。黑山汉人正是指张燕麾下的黑山贼,如今张燕受天子招安,独立于冀、并二州之间,拥众六十余万,能战者二十余万。如若张燕倒向朝廷,则并州大局已定,匈奴叛军哪怕拼至最后一人,也无获胜希望。 赫连赤后焦虑道:“若黑山汉人俯攻我军在东,而陈庭坚又抄掠上郡在西,我军哪里还有生理?单于,如今之事,当舍弃兹氏,自汾阳绕击河曲,夺回美稷,沿河水扼守,而后向朝廷请降,大汉已无大军可派,必然应允,如此便能从长计议。” 须卜单于与休屠王都不发一言,面色阴晴不定,如今大汉能不发大军便逼迫叛军请降,一旦抽出军力,无太原西河的重山险阻,单凭大河如何成事?恐怕最好的结局都是逃亡塞外为鲜卑马奴罢。 此时呼厨泉挺身而出。他乃羌渠单于二子,本是匈奴右贤王。美稷大变时,他正驻守雁门提防鲜卑,按理他本该替父报仇,但他自幼与须卜车酉友善,又与长兄于夫罗不睦。须卜单于加封他为左贤王后,他便率领雁门七万大军加入叛军,可谓如今须卜单于的第一柱石。 他对诸王分析道:“我镇守雁门数载,与黑山张燕时有联系。依我看来,张燕绝非忠于朝廷之辈,更是贪利好权之徒,而且他本是黄巾余党,大汉朝廷无非是因他尾大不掉,故而敕封为中郎将,私下仍视张燕如仇雠。 张燕对此也心知肚明,如若他下定决心效忠朝廷,我等安能攻至兹氏?我等覆灭,朝廷下一个剿灭的,怕就是他了,他绝不会做这种自断手脚的短智之行,我料定,这定是他麾下渠帅收了汉军贿赂,故而与汉军共攻晋阳。 只是如今汉军穷困,如何能比我匈奴数十载生养?我闻休屠王整顿美稷,获有数万金,如能赠之与黑山汉人,与张燕同进同退,则晋阳之围可解,单于之困可脱,上郡陈冲,不足为虑!” 须卜单于闻言大悦,诸王也心悦诚服,转而问休屠王呼利拔道:“呼利拔,美稷万金可尚在?” 呼利拔勉力笑答道:“我愿为单于献此万金。” 当日会后,呼厨泉率几十人连日赶往阳曲,而匈奴大军也为救援晋阳城,调转方向,舍弃尽在咫尺的兹氏城,向来时的晋阳城火速进军。 即使祁县战败后,匈奴军损失过万,但他们对太原郡内百姓而言,仍然无可阻挡的庞然巨物。先前匈奴所过之处,将城内百姓尽数驱除,城野百姓大肆劫杀,凌辱妇女,强夺财物,几乎已是十室九空。 如今大军原路返回,再将此前所行重复一次,上至太原门阀大族,下至寒门百姓,家中积粮麦种真可谓清净如许,颗粒不存。 不少汉民们本寄希望于匈奴人掠之即去,藏下的麦种或许还能补上春耕。不料匈奴当下彻底绝了生路,沿路开始可见饿死的饥莩,五年前黄巾之乱,太原汉人躲过一劫,不料在五年之后,他们到底补上了这一课。 但对于刘备来说,他还没能顾得上为这些痛心疾首,无论如何他也未曾想到,晋阳之战会如此艰难,甚至不须匈奴主力压境,支撑攻势便已达到了极限。 时年中平五年四月初九,匈奴十三万大军解围兹氏,刘备顿兵晋阳。 第十九章 天下坚城 晋阳,太原第一城,更是并州第一城。 追忆往昔,晋阳本是汉太宗刘恒潜龙之地,国家北疆巨防。大汉开国以来,自高祖破韩王信以后,太原郡内三百余年未经大战,晋阳城虽说战国争霸时地位显赫,承平日久,地位也自然日渐衰落,以至于如今匈奴作乱,晋阳空有高墙,却一无良将,二无强军,竟被须卜十日而下。 只是当今天下,除却陈冲之外无人知晓,这座晋阳城,将主宰诸夏未来八百年的命运:它将会是北方汉人坚守的柱石之城,鲜卑铁骑鞭笞天下的用武之地,关陇集团的起源之处,五代军阀的狂欢之都。 但在现在,在大汉边防体系中,它仍只是一座逐渐走向衰落的州治而已,这样的城池朝廷已见得太多,既不会无动于衷,但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了不起除去几名贪官污吏,刷新一下吏治。 但对刘备来说,攻克晋阳,是他目前人生的最大挑战。 刘备没有见过晋阳城,好在高顺吕布这些并州人见过,吕布的意见激进,他认定晋阳为巨城,非大军不能守。如今匈奴城中守军不过六千,只要能两面齐攻,必能破城。高顺的意见则稍显保守,他分析晋阳城高四丈有余,厚丈许,虽说年久失修,却也足以自守,非五倍于敌不能取胜。 料敌从宽,刘备决心按高顺的建议准备。 五倍于敌,便须征集三万大军。即使算上乡勇以及箕城郡兵,汉军也不过能凑齐两万有余,但刘备别出心裁,想起在匈奴大军南下后,三万黑山贼径直占了阳邑,领军的乃是于毒、白绕两人。 如今祁县之战缴获的金银牛羊虽多,可刘备一不贪金银、二不缺粮草,便索性将其全部送到阳邑,问两人可否与自己同攻晋阳,事成之后,晋阳城内财货分取于毒三成,白绕三成。于毒白绕两帅见此飞来横财,如何能不答应,三日内便与刘备合营北上。 如此一来,刘备麾下膨胀至四万有余,刘备生平首次坐拥如此大军,回望麾盖如云,干戈熠熠,不觉心中得意,暗忖此次攻城定将手到擒来。 待绕过梗阳城,兵临晋阳城下,刘备才明白自己的想法何其荒谬。 行军至晋阳城南二十里处,先映入大军眼帘的,不是晋阳城的城墙,而是群峰嶙峋的褐黑山脊,犹如盘古碎裂的掌纹,从云海延伸到天与地的分野,葱郁的松林为其抹上一层稚嫩的绿纱,却也掩盖不住树表历经岁月的伤痕。 愈往前,群山愈近,东西两脉夹逼,直教人难以喘息,却又觉天地广阔。待行到十里处,从北方潺潺流来一条湛绿的河水,河水高过马背,大军难以渡河。成廉说道:“此乃晋水,亦为晋阳护城之河,往北五里,我军可步桥过河。” 孟建一路随军到此处,见晋水两岸河床干裂,沟壑纵横,碧水湍湍而过,将大军与晋阳搁为两岸,不禁对刘备感慨说:“干旱连年,晋水依然清冽如许,生养两岸数十万百姓。天地宽阔,人渺如砂,庄周所言‘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我今日知矣。” 刘备尚未回应,于毒便已不捺心中烦闷,策马至刘备身侧又问道:“山河如此形势,晋阳城当真易与?” 刘备安然答说:“于帅,我等恃强凌弱,以众欺寡,也需军心稳定。须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胡人所仰,唯有地利而已。只要我军共成一志,虽六千之众有何惧哉?” 等组织大军过桥之后,刘备当即依水修营,一边令全军休憩,一边安排斥候夜中打探晋阳城城防布置。斥候戌时离去,卯时方才归来,对刘备报告说道:如今晋阳城城墙上满是火光,从吕梁山向下望去,城中残垣遍地,依稀可见鸦雀绕飞。原是匈奴人拆了城中房屋,将梁柱门匾尽数作了柴薪,正在墙上熬制滚油。 好在先前匈奴人攻克晋阳时,已将城脚的壕坑河沟尽数填平,省去这道最费时费力的功夫,刘备只需造好云梯,便可蚁附攻城。 根据斥候所言,刘备做出如下应对:除去制作云梯冲车之外,以不易燃的杉木赶制一批木楯,又以牛皮包裹绑扎,在晋水中浸泡一夜,发放给前阵士卒。又命士卒制作火矢,如遇顺风,便可万箭齐发,引发墙上大火。 出乎意料的是,刘备还效仿须卜单于,将独孤速可兰的头颅挂在汉军旗上,交予于毒部,让他派一支骑兵在城下来回呼啸劝降,他往日本不会如此行事,关羽夜里对张飞说道:“晋阳真乃天下坚城,兄长心中也无把握,你明日上阵,切不可露焦躁之态,影响军中士气。” 次日至巳时,刘备总算准备完毕,通令全军,向晋阳城发起第一次攻城。 守卫晋阳的乃是呼衍王呼衍于勒都。他原是东路军副帅,在匈奴诸部中颇有贤名,又通晓汉学,围攻晋阳时多有功劳,又率先表态忠于须卜单于,为须卜单于所重用。 须卜单于命其与呼衍部六千四百余人驻守此地。昨日乍闻有汉军渡河晋水,人数高达四万,部众都惊恐不已,纷纷前来问计,只有他强作精神,斥责麾下说道:“我等反叛朝廷,南下杀人父兄,略人子女,实为不少,屠戮名士,毁坏衣冠,又为无算。如今敌我形势,势同水火,并是仇雠,你等前来问计,是欲献城而降乎?” “若我军归降,单于困于两山,前亦不得,退亦求死,为汉军所围杀,匈奴精锐为之一空,我等亦将如断爪狼犬矣。须知汉众七倍于我,我等才有七千,尔等以为汉军皆圣人耶?今我占坚城,居重地,只需诸位同心戮力,坚守待援,击败汉军,获取全胜指日可待也!” 呼衍部诸胡无不心中怆然,再无侥幸,各自领兵备战。再接连派六名使者出城求援后,呼衍于勒都与部众劳动一夜,寅时便与部众一般,倚在门楼上沉沉睡去,岗哨将他唤醒时,刘备的前营与他相差不过三百丈,他睁眼便望见那云纹飞虎旗,正被从北方草原驰来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是北风!刘备心中一凛,随即下令今日不用火矢。而让于毒按计划震慑守军。 于毒欣然应允,命自己胞弟于凤出列。于凤乘六驾马车,起绛色麾盖,五十精骑拱卫其间,齐持丈许钩戟,三叉仇矛,穿五片双层合甲,威风非常。于凤立于麾盖之下,手中挥舞汉旗,速可兰头颅如蜂窝般在杆头翻滚。墙上匈奴部众无不伤感自哀,反而激起战意,纷纷向于凤引弓射矢。 于凤此时离城三十丈,多数箭矢纷纷落空,只有少数射在麾盖上,于凤毫发无伤,但却有七八护骑死在身前,惊了驾车的马匹,竟有三马挣脱马缰,冲入黑山军阵中,引起士卒一阵骚动。 刘备见黑山贼间推攘不停,相互叱骂的景象,心中也是大为叹气:到底是乌合之众。如此情形,只有己方身先士卒,取得优势,这些人才能有所作为。 一念及此,刘备当即令张飞领一千将士结成圆阵,掩护云梯行至城墙前。张飞毫不犹豫,点齐兵马,将昨夜赶制的木楯高举在上,五十士卒结成一阵,快步向晋阳城脚行进,头上虽箭矢如雨,但匈奴士卒却无可奈何,只能看城下汉军如浮萍般将云梯运至城下。 呼衍于勒都此时收敛心绪,在部众间来回巡逻,见不少当户难耐焦虑,欲将热油滚下,忙一一劝道:“如今汉军衣物尽显水光,又处木楯之后,如此倒油绝非适时,如今旭日当头,不如再等两个时辰,待衣干人燥之时,定能收取奇效!” 刘备又派善射者压于后阵,与城上胡人互射,令黑山贼在城前三十丈处堆砌土山。只是逆风而射,汉军中胡人者十之三四,胡人中汉人者十之七八,不过一个时辰,就损伤两百来名将士。 好在此时张飞架起云梯,呼衍部不得不分出精力与攀城者作战,这让汉军射手稍得喘息。孰料云梯架起未久,八九人攀在梯上,一架云梯竟吃力不住,当场崩裂,梯上的士卒全都摔下,又压到几名等待的小兵,眼看四五人顷刻间便是不活了。 有见识的汉军士卒纷纷议论道:我军诸将未曾攻克过四丈城池,哪里会造攀爬晋阳的云梯呢?至此军中士气逐渐低弭。刘备吕布等人都无言以对,只能紧握马缰,徒然召士卒回阵重整旗鼓。 只是正发令间,呼衍于勒都急忙下令,往城墙下人群密集处倾倒四坛热油,油过之处,无不滋滋作响,汉军惨叫不止,风中竟飘起煎炸熟肉的香味,趁热打铁,呼衍于勒都又将熬制热油的薪柴掷下,热油遇薪即燃,在北风呼啸之下,木楯,云梯,皮甲都随之燃起熊熊烈焰,汉军的惨叫逐渐因此演变成悲嚎,声嘶力竭,动摇人心。 等刘备终于收拢散兵,再遥望晋阳城下一地的硝烟尸骨。他一时间喉头哽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十章 屡战屡挫 第二日刘备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昨夜他在伤兵里忙碌至半夜,子时三刻方才入睡,这一夜他睡得很浅,似乎床下亦有薪柴熊熊,让他的床褥满是汗水。待他醒来时,他感觉头上又胀又疼,似是帐内太过密闭,让人感觉气闷。 他将帐门支起,晨风吹拂进来,刘备看到阳光透过晋阳城巍巍的墙洞,直照在昨日的战场上,头痛得愈发厉害。 关羽此时刚从晋水沐浴而归,他扛着长槊赤着上身,露出铸铁般的身躯,肌肤上尚未蒸发的水珠在阳光里析出迷幻的色彩,使他宛如上古里捕龙擒蛟的神人。他见刘备面色不佳,忙上前搀起兄长,说道:“兄长可再歇息片刻。” 刘备摇首拒绝,抽出手来挺直腰背,试图驱除体内不适,他又对关羽问道:“军中士气如何?”关羽神色黯淡,他叹气道:“昨夜兄长忙了半日,安抚士卒,救治伤兵,军中都很是感动,只是又有四十来人伤势恶化,已经伤重不治了。” “黑山军呢?他们反应如何?”刘备说了这一句后,随即又自叹道:“昨日是我失策,本应先由他们上城才是,如今我军初战失利,于毒白绕恐生畏战之心,黑山军卒未与胡人结仇,反易怯战,今日之战更难驱使他等了。” 说到这里,刘备忽而想起陈冲,又想起了当年巨鹿之战的阵势,千秋亭汉军屠城的哀嚎。他不禁有些感伤,勉力道:“云长,如今并州存亡皆系此战结果,如不能攻下此城,逼迫胡虏主力回援,庭坚逼降匈奴的谋划恐怕也就前功尽弃,你我决不能让此事发生!” 关羽颔首应是,他沉思片刻,对刘备说道:“既如此,兄长让我与翼德前往黑山军中,今日可两面攻城,兄长从东墙先攻,我随后从南墙攻,先鼓起黑山军斗志,然后才能谈如何破城。” “好!”刘备展露出笑容来,轻抚关羽尚未愈合的箭伤,关怀他说:“云长,你伤势未愈,不要勉强,如今日未取战果,便徐徐图之,庭坚常说,有志者事竟成,你我誓要匡扶天下,怎能顿兵于此?” 关羽回忆起结义之时,也不由心中感动,他收拾好斫刀弓矢,批好甲胄兜鍪,对刘备告了声别,便叫上张飞和十来个士卒一同往黑山营中走去。刘备自然也不敢有所懈怠,他今日又特意检视所有的攻城器械,并对士卒们一一讲解攻城要点。 刘备本就是一个胸怀壮志的奇男子,昨日的失败让他一时气馁,但此时他越准备越踌躇满志,心中的忧虑和迟疑稍作停留便化为烟云,对此,他对士卒笑言道:“数年来我等在青徐剿贼灭寇,少有败绩,竟从未遇到如此城池,此战过后,我定要在城头用斫刀刻下我刘玄德的名字。” 全军将士见他谈笑自如,一扫昨日阴霾,纷纷振作精神,各自备战。直至辰时,汉军卷土重来,城上城下各自严阵以待。 与昨日不同,刘备在阵前先竖起十张巨鼓,一鼓高达两丈,鼓皮都是用上好的青牛皮烧制而成,鼓手都是军中精挑细选的的九尺力士,一槌之下,方圆三里皆可听见鼓声,城上城下听闻,无不觉头痛欲裂,难以专注。 随后汉军在城前继续填充土山,呼衍于勒都见状,继续命令墙上部众放矢远射,只是今日却没有昨天那般的北风,死伤者大为减少,汉军见状军心大安,继续填土筑台。因陈冲缘故,刘备与其余汉军不同,手下除去弓弩刀剑等兵器外,格外设置有携有大量车械,野战时可结为车阵固守,攻城时也可帮助建造工事,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两座两丈高的土台便堆填完成。 刘备一边安排人在土台上布置木帘渠答,一边召集军中善射者登上土台,终于拿出前日准备的火矢,火矢的箭头包满了麻絮,又裹上火油,在土台上燃起篝火,箭士们登上土台,对准城上油坛纷纷射击。 仰头抛射虽说困难,但匈奴人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仍由城下汉军与自己对射,等对射三轮,汉军射中一坛,城墙上即刻升起硝烟,东墙一处油坛连中五矢,油坛打碎,热油直接洒在柴薪之间,短时间便燃起熊熊大火,呼延卜安连连唤人用砂土灭火,只是墙上无此准备,一时间灭火不去。 见打开一个缺口,汉军将士无不欢呼沸腾,配上震耳欲聋的鼓声,一时间士气大振,刘备终于下令说:“我军便从此处登城!”登城将士在一旁养精蓄锐,此时便倾巢而出,吕布以为此时正是大好时机,自告奋勇道:“我为先登!” 经过昨日的失利,今日的云梯俱进行了二次加固,梯背又加了几道斜撑。等汉军故技重施,在城下安装好云梯,城上的呼延部众仍尚未扑灭火势。吕布整备好甲胄,往头上包上两道浸透的麻巾,把长槊捆在背上,又往腰间配了三把斫刀,对身后的士卒说道:“我身甚重,尔等待我上城之后,再上云梯。” 说罢,吕布双手紧握梯身,猛然发力,如同一匹猛虎般沿云梯飞驰而上,不过几个眨眼间,便已攀上三丈,整座云梯都为之摇曳。 呼衍于勒都见一时不能扑灭火势,早就安排射手在两侧引弓等待,熟料射手还未从油烟中望见人影,却骤起一道风声,众人恍惚之间,便见一把长戟洞穿了射手的脖颈,扎破动脉,鲜红的血液沿着戟刃淅淅沥沥,如同拍碎了一筐红李。 就在胡人心神震慑之时,吕布一跃而上,空中抽出一柄斫刀,穿过烟雾霍然扑倒一名射手,随即抓住猎物,在地上一个翻身,用其挡住射手的第一轮齐射。未等呼延卜安再次引弓,他将手中已扎城刺猬的胡人扔至城下,拔出长戟,高喝道:“杀!” 杀声如震,城下汉军得到消息,纷纷登梯上城,呼延卜安见状,连忙派部中最为高大的三名力士前往阻拦,十来人手持木盾结阵在后,射手退至盾阵之后伺机再射,吕布好整以暇,脱下头部的麻巾,拔出方前掷出的长戟,将尸首踢至一旁,笑言道:“孰与我一决生死?” 话虽如此,吕布之勇武也到底只是一人之勇,三名力士身穿从城中武库搜刮来的铁甲,齐挥斧钺,犹如巨石一般将吕布堵截在一角,吕布纵有扛鼎之能,也只能你迎我往,互不相让。 好在此时汉军逐渐爬上城楼,东墙吸引了墙上胡人的大量兵力,黑山军在南墙的阻力自然也削弱不少,张飞对黑山军做了半日的动员:“我等皆为汉人,前汉破胡侯有言:一汉当五胡!大家虽出身贫苦,可岂能堕前人武名?杀进城中,晋阳财货可尽分于诸位!” 黑山军方才勉强振奋斗志,拉出万人分为五部,于毒白绕率四部,交予张飞关羽一部,在南墙五处蚁附登城。 张飞顶着箭矢攀上城墙,胡卒举刀便要斩去张飞的手指,只是张飞借着最后一攀的冲力,将阻拦的胡卒也冲撞在地,几名胡卒紧跟着前来阻拦,但张飞一声低喝,俯身一扫腿将胡卒打翻,顺手从腰间拔出斫刀劈开一人的额头,白花花的脑浆伴随着血水挤出来,其余胡卒也随之胆怯。 此时晋阳城防已经出现两次缺口,虽然可以说仍有所僵持,但较昨日而言,毫无疑问是形势一片大好,就在这胡卒气沮的时刻,呼衍于勒都急中生智,对身后士卒呼喊说:“将薪柴扔过去!扔过去!” 说话间吕布忽而发现一力士扭身露出甲胄间的空隙,当即将斫刀沿着铁片径直插入进去,待他搅上一手再抽刀拔出,那力士咕噜一声,扑倒在地,伤口中随着膏油鲜血又流出碎裂的肠子,眼看就是不活了。 正兴奋间,于勒都将薪柴运到,几名胡卒往吕布头上齐齐一掷,撞在甲胄上,逼得吕布往后连退三步,他才发现是一根燃烧的梁柱。 城上的薪柴多时用梁柱门板所致,材质不仅牢固耐烧,而且尺寸庞大。吃了这一击,只觉得甲胄发烫,犹豫间,胡卒将薪柴在他面前堆成一堵火墙,吕布本想乘机扩大战果,但薪柴燃烧到处弥漫黄白色的灰烟,不止呛人口鼻,还迷得汉军将士流泪不止。别说前进半步,就连在原地驻守也难以进行。 张飞在南墙也仅能维持两刻攻势,黑山军虽然勉力出兵,但除去少数将领外,大部分士卒连最劣质的狗皮甲也无,只能短褐粗衣,硬顶着箭雨作战,能上城作战者不过十之二三,伤亡巨大且后援难济,即使南墙守军并不多见,张飞也无能为力,无人跟上,他也只能原路后撤。 第二日攻势又陷入了挫折,刘备下令鸣金收兵,但鼓声仍然不停,他换了一批鼓手,对他们说道:“如今虽屡战无功,可只要你等日夜擂鼓,待敌心神俱疲,便是我等克胜之时。” 第二十一章 迫于龙山 刘备想法虽好,次日也颇有成效,但随后五日,攻城进度都止步于此,黑山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攻城时的伤亡实在太大,不过几日下来,便折损了数千人,军帐中不时拾掇出带血的箭头与腐烂的残肢,嘶声的悲嚎与孱弱的呻吟充斥着众人的耳廓,纵使刘备军营与黑山军营相隔二里,也都难以心安。 晋阳城前的鼓声依旧隆咚不歇,鼓皮已经换过三道,擂鼓的力士已换做四班轮值,即便如此,擂鼓力士仍心力交瘁,几日下来个个脸色苍白,食不甘味,走几步路就觉天旋地转,倒地不起。 只是汉军支撑不住,晋阳城上的胡人更是支撑不住,汉军能在城下进行轮换,但远少于汉军的胡军却并不能休憩。前两日,呼延卜安先前还能强撑御敌,两日后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处,唯觉双目肿胀,颅中昏沉,随时都会栽倒不醒,只有在汉军换班之时能浅寐片刻。 好在有一名当户立起大釜,在釜中一股脑倒入牛奶羊奶,又加入鹿角、黄芪、枸杞等药材,昼夜不断地熬制酪浆,供胡人饮用。饮入酪浆后,匈奴守军热血上涌,浑身燥热,竟又恢复精力,汉军攻势不停,却又被守军守下三日。 当然这只能暂缓胡人现状,双方都心知肚明,只要时日日久,汉军迟早能破城克胜,只是如今匈奴大军回援,汉军最缺的便是时间。如不能速攻破城,匈奴内外包夹,汉军便有全军覆没之忧。 于是更加奋力攻城。昼攻不利,汉军便尝试夜攻,高顺成廉趁夜色攀城,一度夺下门楼,呼衍于勒都便将冷油淋下云梯,将架好的云梯烧毁,随即包围门楼,刘备忙让十来辆粮车堆满荒草淋过凉水,停至城楼之下,夜袭汉军跃下门楼,侥幸得活十之六七。 云梯屡次不成,汉军又多制冲车,试图撞坏城门。奈何晋阳城门以铁铸成,门闩重达八百斤,无论冲车如何冲撞城门,偌大的三丈铁门依然岿然不动,徒劳耗费汉军人力财力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水攻土攻等破城之术,只是无不耗时费力,破城时间数以月计,对刘备而言皆不可取。刘备甚至不惜让关羽在城上抓了一名匈奴俘虏,逼问他须卜单于是如何破城,答案却是十万大军四面围攻一拥而上,原太原太守盖笃招募乡勇,勉强守城十日后,便在夜中缒城而逃,被须卜单于抓获斩首,晋阳城当即开城投降。 刘备关羽等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很快攻城时间就来到了第七日,刘备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一个事实:在匈奴主力到来前,自己是不能攻下晋阳城了。他虽是令城前擂鼓照常,私下里却是不得不与吕布于毒白绕等人商议如何撤军。 “再战三日,必能攻破城池,如今撤军,如何能让人甘心?”吕布抽刀砍地,忿然说道。 “如今撤军,刘校尉战前所言之晋阳财货,我等如何得之?”于毒沉默不言,白绕在一旁皱眉坦言问道。此战黑山军本无意参与,只是二帅为财货所动,方才合兵同围,如今黑山军死伤甚众,除却刘备所赠的牛羊外却一无所得,这让两人极不甘心。 刘备先回答白绕说:“大丈夫一言九鼎,刘备虽不算大丈夫,亦知人无信不立的道理,二位与刘备素昧平生,却愿与我同袍血战,刘备心中感念万分。酬谢二位乃分内之事,只是如今备率军在外,粮草辎重事关同袍生死,此时不能妄动,待此战了结,二月之后,我当以千金酬谢。” 说罢,刘备切出指血,从甲胄上解下一块铁片,以血手书道:“中平五年,涿县刘玄德负千金于黑山同袍。”随后递予白绕,白绕还欲有言。但身侧于凤不做言语,张飞又在刘备身后对他瞋目怒视,他心中凛然,便收手对刘备说道:“刘校尉的信义,我也是素素有知,既然刘校尉如此言语,那我等愿等刘校尉两月。” 说罢便同于毒起身离去,等离开汉军帐中,汉军旗愈行愈远,白绕终于问于毒道:“方才你为何在军中不发一言?” 于毒面色阴沉,对白绕说道:“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大帅信使潜入我帐中。” 白绕大吃一惊,他们此行入太原劫掠,虽是私自行动,但黑山贼各部向来各行其是。若非朝廷大军压境,黑山贼有灭顶之灾,张燕纵然作为领袖,亦轻易不会对麾下渠帅下令。此时张燕来信,背后的含义实在是耐人寻味。 未等白绕继续追问,于毒将张燕来信内容和盘托出:“大帅说,匈奴单于须卜愿赠万金于我军,望我军与城中胡人联络,阵前倒戈,将汉军尽数围杀,事成之后,匈奴将遗我军以凿台城。” “”白绕默然片刻,反问于毒道:“你打算如何做?” “如今官军已准备撤围,与城中胡人联络恐怕难以成行,要想反戈一击,必须调好好时机地点,依我看来,不如等汉军进军在前,我等尾随在后待汉军在晋水过桥渡河之际,我军暴起” 话未说完,白绕一拳狠狠打在于毒脸上,于毒毫无防备,硬生生吃下这一拳,白绕能成为黑山渠帅,力气自然也非凡,一拳下去,于毒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良久才反应过来,鼻前也流出一股凉意,鼻血顺着胡须滴在泥尘里,他一捂鼻子,才发现连门牙都松了一颗。 白绕此时已经收敛怒气,对于毒正色说道:“刘校尉凡事亲力亲为,又体贴兵卒,是难得一见的好官贤官,与我等商议也从无厉色傲色鄙色,关兄张兄与士卒同甘共苦,战时又甘冒矢雨,冲锋在前,我等虽叛乱自立,亦不能不知是非黑白,不攻晋阳便罢,多讨要些钱财便是,如何能做背后偷袭的小人行径!” 于毒当真是全然没想到白绕会如此想法,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恼恨,捂着嘴反问道:“背袭官军本非我意,乃大帅之意!你这般言辞,可能于大帅面前复言?” 言及张燕,白绕的胆气稍逊几分,只是不知为何又生出一股意气,支撑他说道:“何惧之有?大丈夫死则死矣,亦要堂堂正正!大帅既要我等与官军相搏,我白绕自可应之。我等如今可射书于刘备军中,允他准备一日,我等明日与其会战于晋阳之野!” 于毒当真是大开眼界,但他心知无法说服白绕,彷徨片刻,只能哀叹道:“既如此,便如此罢!” 刘备收到射书,亦是大开眼界。他阅信再三,不由得对两位义弟感叹说:“白兄真乃义士!我竟有眼无珠,以为于毒胸有城府,才能更胜一筹,如今才知白兄胸襟磊落,令人胆寒!” 他当即写下回信:“我尝闻古之圣贤,贤莫过于舜,舜之为人,仁义人也。仁义为何?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为义。兄以仁义待我,弟虽德薄行浅,又岂能以刀戈相见?今诸军皆困,又何宜强战自误?然非兄之高义,九千兵众坑于赵谷,慕德思报,弟当避于龙山。” 将回信射入黑山营中,刘备当即召集全军,肃然道:“事态危机,如今黑山决裂,我军东逃无望,唯有西上龙山,筑营困守。好在匈奴主力北上,须分出兵力与我对峙,方能再围兹氏,兹氏虽小城,杨会却非弱将,只需坚守半月,庭坚必能亲率联军,大破胡虏!此诚危急困窘之际,还望诸位与我共济!” 草草为战死在此处的汉军士卒立下一碑,全军即刻开拔。不易携带的辎重车械尽数扔下,每人携带足够一旬吃用的干粮,便将剩下粮草就扔在一营中以供黑山军取用。 待行到龙山前,吕梁山脉似乎是拔地而起,而从不知所终的云间,一条山脊如彩练般飞来,有四条溪水相互穿梭着在岩石间跳跃,蹦出耀眼的银珠,而在银珠环绕间,山顶犹如宽阔的冠冕,依稀可见登顶之路,那便是龙山。 东平军纵横青徐间,人人配有马匹,但龙山如此险峻,马匹却难以同行,坐骑是男儿的伙伴与梦想,可如今他们舍不得杀做口粮,就不得不将他们暂时放生。跟随刘备的这一匹是张世平赠予他的紫云飞,伴随他已经七载了,刘备脱下马鞍,抚摸爱马如绸缎般的鬃毛,不由感叹说:“马儿,今日无我,可否扬名骐骥?” 紫云飞一时得到自由,脱缰解放,不由兴奋嘶鸣,来回抖动毛发,正要转身驰骋间,却又驻步返回,用马首摩挲刘备铁甲,轻声呜咽。 夕阳西下,其余汉军士卒见状,也无不感伤,各自蹲坐山岩之间,与自己的爱马进行告别。忽然间不知是何人唱起幽燕民谣,但众人情感相通,一起和歌唱道: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 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龙山之下草青青,驰马如烧日上云。 第二十二章 箫鼓之声 龙山上的前两日忙碌又轻松。刘备带领全军上移营至龙山上,城上的匈奴守军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也许连眼睛也没睁,毕竟他们好久没睡一个好觉了,于毒白绕自然也没有立刻追击,他们内部意见不和,将士们也不愿立刻同汉军开战厮杀,得益于此,龙山扎营并没有任何阻挠。 之所以选择龙山为营,是因为晋阳西面诸山中,唯有此山水源堪供万人饮用,而山巅又恰似诸峰汇聚,纵使山路陡峭,但在山顶却是一块稍有起伏的百丈平地,同时又散落着个块天然形成的怪石奇岩,足以用作遮挡以及反攻的工事。 只是上山的路着实险峻,不止凹凸不平,甚至偶走几步,眼前便忽有一堵山壁挡住去路,好在高顺等人生长并州,自幼常入山中游猎练武,因此总能找到办法开辟新路。 全军唯有吕布没有放生马匹,他捋着赤兔的鬃毛笑道:“我这匹赤兔乃是马中之王,人世真蛟,上山登岩自然也是如履平地,与尔等岂能相提并论?”张飞关羽虽然敬佩吕布武勇,但也看不惯他身上那股自负之气,等前军偶遇一丈许陡坡,他二人便在一旁等着看吕布的笑话。 孰料吕布淡然自若,一拍赤兔马腹,赤兔嘶鸣一声,正对陡坡高扬后腿,如猫般跃至身侧山壁之上,又对着山壁横空一蹦,如同空中平移般跃至陡坡之上,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唯有吕布故作淡然,抓了一把草料喂给赤兔后,方才环视众人,一笑了之。 不久便入了深夜,今年春季几乎没有多少雨水,但山上的杂草仍然自顾自的生长,已显得有几分旺盛,山林间竟偶尔能看见几只飘飞的萤火虫,绿光在黑幕与火炬的光影中来回穿梭,很难让人想起不久前仍身处战场之中。 前军的汉军将士忽觉头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踏叶声,抬首望去,上方几尺处有一处凸岩,正钻出两只幼狼,撞见人类也吃了一惊,前腹趴在地上不知所措,只能发出几声不似狼嚎的呜呜声。母狼在一旁窥伺片刻,见无人对幼崽动武,抓准时机从草丛间一掠而逝,叼起幼狼便又消失在众人的眼界里。 此时汉军士卒都有些累了,刘备驻身对身后士卒们劝慰道:“那就走快些,谁也不知明日能休憩几时,只有走到山顶才能歇息。” 士兵们只能强振精神,待终于走上山顶时,夜空中已经划过一道暗沉的红痕,那是破晓的标志。大部分士兵也不建立营帐,就地歇息,刘备则带着几百人审视四周的地形,决定布防的要点,放出明哨与暗哨,等到其余人大多悠悠醒转,重新布置任务之后,刘备方才决定休憩片刻。 他找到一块二丈见长的山岩。这块山岩好似一根伸开的食指,除去岩石风化的纹理外,还在两侧各裂开两道斧凿般的长痕。而在山岩的根部,又有一小块凸起将山岩与山壁连为一体,刘备躺上去休憩,刚好可作为枕头。 他整夜都在给各营理清防务,此时已是疲倦之极,不料刚刚靠上石枕,一股凉意从后沁入昏热的识海,轻拂散他的焦虑与烦恼,倏忽瞬间,他似忘却一切尘世因果,沉沉睡去。 他开始做梦了。 梦中他身处一处大泽之中,四周群山围壑,唯见明月当空,俯照湖水。杨柳依依,波光粼粼,刘备行在山林之间,心中却不存一念,只是孩童般赤诚的求知之心仍驱动着他沿泽而行。 月光明亮如烛,星光如同萤火虫聚成的光团,水边芳草仿佛浸透的麦芒,湖水仿佛玉丝织就的纱衣,褶皱里透出游弋于针脚间的红鲤来,鱼尾摇曳,竞相出水,便在这跃出水面的一瞬之间,红鲤的鱼鳍化作双翼,鱼鳞化作鸟羽,鱼群纷纷化作红莺,环绕着他,一触便又冲上夜空。 在这振翅声中,渐渐露出箫鼓之声,刘备狐疑地望向四周,却一无所有,唯有这箫鼓之声时大时小,时隐时现,似在山水之间来回游荡,让他寻不出源头。但这箫鼓却动听如,让刘备想起一株桑树,他回过身,赫然便见身后是一株桑树,那古桑高达五丈,遥望童童如车盖,而跃出的红莺纷纷驻足在树冠,用一种精灵般的眼神注视着他。 刹那间,又一阵冷风从湖面吹起,清爽忽转阴湿,让刘备倍感不适,湿冷的水汽在空气中凝结,桑叶凝结出清白的水露,湖水中的涟漪轻轻泛滥,从水纹中显现一条修长的白影,其长不见其尾,唯见白影探出水来,露出带角的蛇首。 月光与星光熄灭,山谷一齐陷入黑暗,箫鼓之声也不知所踪。刘备摸着背后的桑树,本能般地直视白蛇。白蛇的眼眸有一层金色的角膜,散发着薄如羽绒般的光雾,点亮白蛇的瞳孔,让刘备清晰地从中看到了自己。 那是自己的孩童模样,面孔上有茫然的神情,也有自信与坚定,他从中似乎唤醒了自己的血脉,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血管里流动,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认识“她”。 白蛇盯着他“嘶嘶”不已,良久,竟开口说出人言:“赤帝子孙,自你祖斩我子以来,已近四百春秋。今天命毁祸,天数坏尽,五德轮回,火德堪去,土德源始。昔日我子死于乃祖剑下,天道有常,我特来此取赤帝剑,还天地之造化。” 赤帝剑?刘备心中正疑惑间,白蛇已抛下刘备,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攀附在桑树之上,刘备但见两盏灯火直至树冠,红莺纷纷啼叫哀鸣,绒羽在树丛间纷纭落下,一股暖流淌过刘备倚在树干的手背。刘备下意识置于鼻端轻嗅,一股铁腥味让他精神一震:是血! 刘备终于明白赤帝剑便是树上那无数红莺。只是红莺如何是剑?剑如何是红莺?但听到那些红莺的哀鸣,他心中滴血,悲悸无比,这一股悸动使他仰天长喝,用尽自己的全力,向黑幕中的白蛇身躯,徒然地还以一刺。 传闻蛇千年生四足,是为蛟,蛟五百年生角,是为虬,虬三百年生翼,是为龙。刘备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刺,竟斩去了白蛇下腹的一足,白蛇摇动身躯,在古桑上剧烈的挣扎着,伤口处流出明亮的血液,落在泥尘中燃起熊熊火焰。 刘备这才发现自己手中仍握有一剑,剑锋本是玄黑,白蛇血液沿着剑锋滴落,刘备方才看清剑的轮廓,那是一柄薄如无形、通体剔透的无色之剑。白蛇在古桑上望见烈焰中的刘备,悲叹道:“天命玄鸟,天数更易,五帝今偕亡耶?” 白蛇舍弃古桑,滴着炎血重返大泽之中,黑暗顿时消弭,头顶重新布满月光星空,箫鼓之声重新奏起,刘备手握无形之剑,不知前因后果,心下更加惘然,他下意识往前走去一步,却一脚踏空,直坠山崖。 刘备此时终于惊醒,他从山岩间坐起,才发觉原来是一场梦,他环顾四周,午日照在当空,已隐隐有几分夏季的毒辣。不远处关羽正带领亲兵砍伐山木,吕布正用山溪给赤兔清洗马背,身后能听见张飞训斥岗哨,但梦中的一切又好像历历在目。 这梦意味着什么?刘备不禁抽出自己的佩剑,回想梦中佩剑的手感。心中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不自信,忽而他又听到九天之上箫鼓之声,若隐若现,又分明响奏着。 他神色怪异地叫住一名从他眼前路过的士卒,问道:“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那士卒早与他混熟了,侧耳听了片刻,笑答说:“张司马让我等再设三岗,以校尉的意思,总不会让我也去站岗吧?” 刘备踹了他一脚:“守夜岂能商量!”等那士卒离去,刘备不再言语,默默地聆听着这不知所源的箫鼓之声,遥想着不知多少年后的时光。 但须卜单于不会知道这些,他不关心谁的梦,现在只相信手中的刀。 对于他而言,成功拉拢张燕后,西河的陈冲便不足为虑,重要的是一定要保证退路安稳,除去这根钉死在晋阳一侧的钉子。 最艰难的时间终于来了。 第二十三章 悠悠此山 在刘备撤上龙山三日之后,须卜单于的旗帜终于抵达晋阳城下。 在他抵达时,白绕于毒带领黑山贼仍然驻扎在城前,只因呼衍于勒都误以为是赚城计策,坚决拒绝开门引起入城。 何况晋阳城内万千屋厦都化作了城头柴薪,入城也无屋安睡,这二万余黑山贼军虽感无奈,也只能停留在城外。私底下黑山贼们相互议论:胡人无信,岂能久安。 须卜单于得知这股议论,便先请两位渠帅进入王帐,邀请匈奴众王一同饮宴。 宴席上单于赠予于毒一柄两寸犬纹金刀,赠予白绕一张青牛角弓,弓身贴满银箔,刻出两只食萍麋鹿,对二人亲近说:“天神在上,如今我匈奴不乏力士,却少见二位这般能御力士的勇士。” 待宴席结束,单于又入城慰问呼衍于勒都及其部众,于勒都复述这几日的战况,又为战死的部众收拢尸体,重新安葬独孤速可兰的头颅,刘备把这个也扔在营中了。 匈奴人相信勇士只有埋葬在厚土才能得到安息。单于亲率诸王,在此将众将士安葬,并一并埋下羌渠自戕的日纹金刀。他在此地沉默良久,随后又嘉奖呼延卜安说:“如若得胜回乡,你当身居首功” 在晋阳驻留两日后,又等来了黑山援助。张燕得受万金,为呼厨泉说言动,又命麾下渠帅陶升率四万之众远来共击,两军汇合之时。将领在人海中分不出自己的部曲,只能望见天地之间无数人头攒动,在日辉下好似浪花无际。 呼厨泉对单于笑言:“如此大军,纵使天子亲至,也只能望而兴叹了。”单于却摇首感叹说道:“当今声势,举矢成山,尚不及黄巾之半。黄巾覆灭堪堪三载,我军但求自保而已,如何能自以为必胜?” 大军终于开拔,进围龙山之下。 刘备已等候多时,他于山间接连修缮十三处营垒,由高自低依次建筑在道路最为崎岖之处,又派兵士砍伐山间林木,防止匈奴放火烧山,砍伐下的林木堆积在营寨中作为滚木。远望龙山,除去顶峰尚有些许葱葱,山底至山腰的山石一览无余,徒留剩下些许树墩及难以挖除的木根,倾述着荒凉的伤痛。 如此布局,刘备自度若是自己强攻,即使坐拥百万大军千万大军,也只能蹉跎时日。须卜单于也与他所见略同,他对诸王感慨说:“此山之险,恍如斫刀劈面,如何能以面相迎?如今此人身处要害,不可不除,可有持刀勇士为我斫去此山。” 匈奴诸王皆不愿在此损耗兵力,纷纷沉默以对,只有休屠王呼利拔分析,试图重振威名:“如今我军有如狼群,汉军有如困虎,与虎斗不可斗力。我军可一面派人正面佯攻,一面选取擅长攀岩的勇士,与夜间另开蹊径,内外夹击,逐个击破。” 大且渠智牙斯却摇首反对,他先是说出理由:“龙山险峻非凡,不能以常理猜度,我仔细观察入山的小径,最宽处不过能容纳三四人,如此地形,一人便足以当之,如何有佯攻之效?而选取奇兵偷袭,汉军营寨上下呼应,如非能一夜登顶,奇兵亦恐难收成效。白白浪费兵力而已。” 否决完后,且渠智牙斯献出自己的计策道:“我观察过汉军在晋阳城前的营地,他们上山仓促,不能携带辎重,也不能携带马匹,如此也要上此山坚守,可见强攻绝不可取。 但如此行军,山上无法囤积粮草,汉军东面又被我隔断,后继无援,粮草匮乏是迟早的事,我军只需围困龙山,建造营垒防止汉军突围,便能将山上汉军尽数饿杀!” 且渠智牙斯向来是匈奴部中的智者,羌渠单于能治理匈奴近十年,且渠智牙斯功不可没,只是他出身卢水胡,常年被诸王所轻视,单于虽然赞同他所想,也不好当众驳回休屠王的面子,便折中说道: “如今大军集结,猛士如云,杀气冲天。勇士们眼望大战,眼睛都望出血。我身为单于,却命令全军一矢不放,恐难以服众。不如便在今夜月影之时,先试行呼利拔计策,如若没有成效,再困守敌军不迟。” 当夜,呼厨泉领兵仰攻汉军营寨,道路曲折,汉军居高临下矢发如雨,胡人艰难攀行,竟耗时三刻。行至道隘处,汉军等待多时,手持斫刀挺身相迎,匈奴的最前列尚未拔出斫刀,便被汉军斫下头颅,后列的匈奴射手夜不能视,只能胡乱射矢而已。 一夜下来,折损了三百来人,待天明呼厨泉带回佯攻残部,几乎人人带伤,大多却不是刀伤箭患,而是夜中被石棱所擦伤的。而前方与汉军正面厮杀的将士,前不能进,道路逼仄,后亦不能退,几乎尽数横死,少数人被挤下山崖,不知是死是活。 而休屠王整编的所谓奇兵,在山岩上攀附两个时辰,只有三四人能勉强上下四丈,数百人徒劳停在山脚,毫无成效可言。如此一来,再无人谈及如何强攻龙山。 匈奴大军便扔下了斫刀弓矢,拾起了泥铲锹镐,围龙山一周深挖壕沟,广筑壁垒。刘备本想见机下山冲杀一番,但险峻道路不止阻拦了匈奴人上山强攻,也阻拦了汉军下山冲阵,汉军只能徒然眼看山下壁垒日渐森严。 正如且渠智牙斯所言,刘备全军只携带足食十日左右的粮草,被匈奴大军围困时,刘备已上山渡过三日,全军在山林间摘旬野果,射猎野物,所获也不过堪堪能让汉军自给,遑论囤积。 刘备当即下令,让全军从日食三餐改为两日三餐,干食改为稀食,又发三千人在龙山上遍挖野莼野蕈,以图从长计议。吕布觉得此事大为荒谬毫不可行,问道:“如此又能坚持几多时日?何不全军一掷,尚有一线生机。” 孰料刘备竟摇首拒绝,对他坚决说道:“决不能如此!如今我军能牵制胡虏十数万大军,是正中我军下怀。西河陈太守正驰骋上郡,攻取人心,只需再拖延时日,胡虏便败局已定! 战场之上,时久利我,时速利敌。我率军虽攻晋阳不克,但本意却是调叛军北返,现下他全军围困我部,正是他取败之道!不过是忍困数日,只需等陈太守率军东来,此等草木之众,当做鸟兽散耳。” 吕布只觉得荒谬,收拾兵甲对刘备说道:“那你等取死,我自求生去了。”当即身骑赤兔,沿着山路策马而下。 匈奴兵这几日与汉军对峙,防务都已然松懈,浑然不料竟有人单骑下山,吕布一人一马,众目睽睽之中,他一跃而过六尺壕沟,二跃再过一丈木栅,犹如闲庭信步一般跨入匈奴阵中。 只是越过之后,吕布正撞见近千人换阵,双方面面相觑都吓了一跳。匈奴士卒眼中吕布宛如从天而降,一人一马高有丈许,仰之遮天蔽日。吕布望见刀剑生辉,相映成湖,心中也是一寒,但转念想到生死在此一举,他随即燃起熊熊战意,手中高举长戟,高喝道:“谁敢与我一战!” 说罢,他策马杀入敌阵,胡人战意低沉,慌乱不成阵型,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道路,以至于他竟一口气冲出百余丈,坐镇此地的胡王乃是左渐将王魁步残,他终于反应过来,愤怒说:“我军当真无一勇士?”当即领亲随乘马拦截吕布。 魁步残没携带显示尊位的王旗,吕布只道是寻常胡将,一手加鞭,一手斜戟,两骑一触而过,旁人还未看清发生何事,便见一块头骨在泥地上来回摇摆,脑白还在半块颅骨中轻轻晃动,然后才从不远处听到尸体坠落的声响。 吕布不看身后,继续只身往前,但得闻魁步残死亡,麾下士卒唯恐受到单于责罚株连,纷纷拼命追击,舍命相阻,其余诸王也不知吕布意图,唯恐自己为其所杀,也遣来部众共同作战,吕布又厮杀了两刻,渐渐力不能支,望着不知何处的生路,他悻悻然叹气道:“生死竟为卖屡舍尔所累!” 当即又单骑转向,从匈奴军中原路撤回龙山,胡人见他离去,也不敢追赶,唯有远望兴叹,各自私下议论说:传闻当年卫大司马飞夺龙城,英姿勃发无人能比,但与这位勇士相比恐也相形见绌,于是都像称呼卫青那般称呼吕布为“飞将”。 刘备见吕布还想恭贺一般他的勇武,不料吕布沉着脸不发一言,径直到角落里,自己生闷气去了。刘备苦笑以对,只能继续安抚麾下部众,又与关羽议论如何度日。 平时作战赶路之时常觉光阴短暂,如今枯坐等待又觉度日如年。汉军每日轮换后便念着何时炊饭,何时休憩,援军如今应在何处。只是通信断绝,又哪里能得知这些消息,倒是腹中空空非常实在。好在龙山上有数条溪水,将士们无事便去饮水,每人都喝得满腹水响。 有些汉军饿得气愤,便又对着山下的胡人公然便溺,以示胸中愤慨,有的汉军则整日举着弓矢,仰天坐待燕雀飞过,更多的汉军则是挑着野草和水咀嚼,辨别着哪些野草能够下肚,以至于不少士卒误食毒草毒菌,当即昏迷重病。刘备对此完全没有办法,毕竟人总是很难评说:饥饿与中毒哪个更折磨人。 汉人在山上望着匈奴人,匈奴人在山下望着汉人,昼夜仍旧如斯更替。再苦再难的日子,人们常常以为自己就要在此刻崩溃,但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其实奇迹般的,再忍一忍,这时光照旧过去了。 就在刘备被围困龙山的第十八日,山上的粮食已经接近见底,汉军的士气已经由接近崩溃转为连崩溃都无力进行的淡然。大多数人已经不期望援军什么时候到来,只在梦里想着饱餐珍馐,在刘备的竭力维持下,终究还未出现人相食的局面。 可山下的匈奴人的骚动却逼迫他们不得不引起注意。遥望山下,平日大量的散置的部众正在重新集结成小方阵,而一片旌旗飘扬的海洋中,从中分明地划出一条分界线,将军阵分成内外大小两个圆阵,外圆阵大踏步的转向,重新集结成一块锥形向东的雁行阵。 那是迎战的阵型。 刘备强作精神,一溜小跑至龙山最东的山峭向东远望,只能依稀望见如狼毫般的晋水在茫茫天际线中。他眺望良久,终于从这细微狼毫上瞅见一丝黑纤,这让他如同孩童般开怀大笑,转而又不顾仪态地一溜小跑跑回两位义弟旁,对他们笑说: “快随我沐浴,我未见庭坚已足有三载矣!” 第二十四章 石桥左右 抵达晋水的正是陈冲率领的汉匈白波联军。 得到刘备的承诺后,再无后顾之忧的联军便离开美稷,南入上郡,一路经白土、龟兹,至肤施之时兵分两路,一路经略奢延,一路招降高奴、定阳乃至雕阴。与盘踞在漆垣的凉州羌胡进行最后的交涉之后,整座上郡不战而降。 并非上郡胡人不敢战,相反,上郡放牧的匈奴恰是作战最为勇猛的屠各胡以及铁弗胡,但匈奴响应朝廷征兵之后,上郡青壮为之一空,剩下的不是妇孺便是老幼,掀不起任何波澜。加之陈冲刻意劝谏,于夫罗一展新单于胸襟,全程除去征粮外,不妄杀不劫掠,匈奴平民自然也不会横生事端。 达成目标的联军再合兵东渡河水,知晓王邑后再借道河东渡过汾水,随即沿着吕梁山北上,再度收复泽东五县,待到联军在晋水西岸发现叛军主力,此时距陈冲与刘备约定之时,已过去三十二日。 联军的队伍绵延数里之长,远望竟与叛军的规模毫不逊色,等到联军走得近了,参与叛乱的匈奴人匆匆整队前往晋水河畔,与联军隔河相望,正可望见联军中军中高挂的匈奴王旗,白鹰展翅,赤爪蓝翼,右垂有弓弦缚日的左日逐王旗,左垂有苍鹰踏日的左贤王旗。 在王旗的前方又竖有两面白旗,不识字的胡人只知各有四个汉字,识字如呼衍于勒都则认出其上分别书写有“于赫有命”“始兹革新”八字。但无论是谁,他们都明白,关乎并州与匈奴命运的真正决战,此时终于要开始了。 单于得知消息,留下万人继续围困龙山,其余所有士卒一同随联军北上,两军之间唯有一水之隔,可谁也不敢渡河进军,这般大规模的决战任何因素都会产生连锁反应,单于不敢冒险。 但陈冲却是毋须冒险,他身骑青隗安然自若,信手召来张辽,又从郭大处借来徐晃,让韩暹带领五百精骑加速北行,要他们飞速占领晋水石桥:“只要占住此桥,并州胡乱便由此平歇。” 韩暹这些时日早已对陈冲膺服,对此信以为真,当下便策马加速,五百骑一口气跑出三十里,当他们占领石桥之时,西岸的叛军还尾随着联军亦步亦趋。 收到韩暹占据石桥的消息后,陈冲长吁一口,对随他远行的学生们说道:“人心易乱,乱则难安。此战我迫不得已,以诡道取此火中栗,实非正途,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学我此计。” 单于随即也得知石桥失守的消息,经过上次会议后,他已习惯问大且渠的意见,此次也是如此。且渠智牙斯斟酌后分析道:“如今于扶罗从美稷远道而来,隔岸望去,将士面容困乏,神气不足,想必是星夜救援的缘故。士卒既然精神萎靡,作战必然无力,于夫罗因此抢占石桥,防止我渡河死战。” “我军已在龙山之下休整半月有余,养精蓄锐二十日,所为的便是一鼓作气,与于夫罗分辨,谁才是草原的太阳!如今于夫罗大起麾盖,正是唯恐他人不知谁是匈奴正统,而单于为民心所推举,只需夺取他的王旗,摧毁他的威风,无论是陈冲还是郭大,都只能徒劳兴叹,任由我等斫刀宰割。” 单于欣然允诺,当下征调人选:呼厨泉常年抵御鲜卑,作战勇猛,又为于夫罗所不容,正适合作先锋厮杀,而呼延卜安熟知战阵,精通汉学,又有晋阳守城的经历,正可率部掠阵在后。 韩暹先派张辽徐晃等手持大刀,掩藏在桥下,待铁弗骑兵踏马而来,他远远望见身影,便在桥前十丈来回布撒铁蒺藜。骑兵之强贵在神速,但如此情形,呼厨泉也不能强自冲锋,只能在桥前一边与韩暹相互对射,一边派人扫除桥前铁蒺藜。 待到匈奴前军清扫殆尽,匈奴其实牵缰乘马正欲再战,不料张辽徐晃忽而又率兵从桥下两侧杀出,低伏身躯又手持巨刀,不与胡人交战,专砍人腿马腿。匈奴人对此毫无准备,骤然遭此突袭,前阵一片人仰马翻,断肢横飞,后阵的骑兵也因不知情形而惊惶失措。 如此良机,韩暹自不会放过,他果断上马喝道:“随我杀敌!”身后骑士高呼回应,当即冲入敌阵,驱赶着后阵的匈奴骑士,逼得他们转头后退,呼衍于勒都刚刚率兵赶至,便见前方的铁弗勇士转为溃兵拥入阵中,士气随即陷入低谷,还未有任何作为便被韩暹往后逐出一里之远。连呼厨泉和呼延卜安的王旗都散失在途中。 除去汾阳之战外,匈奴与汉军野战无不当场脆败,毫无还手之力,如此情形反复几次,对军心士气已大为挫伤。须卜单于纵使胸襟如海,也不禁对诸王怒斥道:“从未听过狼王不能率狼群猎食,苍鹰不能喂养雏鸟,日光不能融化冰棱。各位如不能拼死作战,还能被黄土所埋葬吗?” 发泄完火气,他随即又劝慰道:“到底是我军远远多于汉军,只要我们尽发弓矢,勠力向前,如何能不胜?只是战前仍需多思量俯察。” 当下又拉拢陶升于毒白绕三帅,说道:“并州常说:只有英豪才能与英豪为友,而我与三位一见便好似相遇故人,正可谓应了这句话。黑山军与我匈奴相互依存,此战若败,不禁我身死传首,黑山困守也难以得生,还望三位尽力而为!如我得胜,则亦可赠三位以万金!” 黑山三帅无不凛然应是,只是心中如何想,那就另说了。 但须卜单于的一切总归是有效果的,诸王的斗志再次迸发,而军中再度唤醒不战则死的意志,他相信有这股意志,无论什么样的敌人也终将化作斫刀下的残肢。 两军的进军不因石桥的战斗而停止,东岸的联军与西岸的叛军以相同的速度北上,但最终仍要止步于石桥之前。但须卜单于想象中的决战并没有到来,甚至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会使西岸将士的所有热血都凝固。 联军在抵达石桥后没有增兵,也没有布防,只是派出一名使者前来说降。 使者的身份出乎了叛军所有人的预料,正是当日串联诸部,拥立须卜单于的句龙王。须卜单于与他相见,一时间竟无法将他与往日的老王对应。不止因他风尘仆仆,还因句龙王的脊梁佝偻,神态疲敝,眼神里寻觅不出往日的自信与慈爱,徒然有深深的迷惘。 句龙王依然身着绢制的虎豹围鹿袍,只是袍服多是尘埃土渍,不知他这些日子是如何渡过的。但句龙王也不抱怨,开门见山说道:“车酉,你降了罢!此战你已经输了,如若现在投降,还不至于输尽。” 须卜单于环顾四周诸王,见他等神色莫不悚然,不由心中焦虑,对句龙王怒斥道:“老王!你如何能如此坏我军心!你是要让我等埋骨于此地吗?” 句龙王缓缓摇首,怆然说道:“你我军心已经坏尽,绝难再与官军作战。大单于让我说,我一旦入得你帐中两刻,你若不立刻投降,便让你等知晓,何为生不如死。车酉,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须卜单于怒极,拔出斫刀抵在句龙王满是褶皱的脖颈,喝道:“我头颅在此,身系二十万男儿,如何能不战而降?!于夫罗倘若是武士,便让他自己拿斫刀来取!你再败坏军心,纵使你身为老王,我也要拿你的头颅祭旗!” 句龙王摇首笑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汉人有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会骗你的,你到桥前去看便是。” 话尽于此,他便瞑目不发一言,犹如囚犯沉默等待屠夫的刀斧,病人回光返照时等待最后的昏沉,枯叶在摇摇欲坠时等待萧瑟的秋风。如此姿态让不安在所有人中蔓延,单于沉默片刻,终于负手走出了大帐。 桥前没有臆想中的埋伏,除去驻守的数十来个汉兵外,桥东侧站着八个匈奴武士,左手执斫刀,刀刃在日光下透出细腻的水纹,右手各以绳索执有一人,或为美妇,或为幼童,俱皆俯首系颈跪倒在地,低首颤抖不敢仰面。 须卜车酉只身僵如冻尸,浑身战栗不能言语。被绳索系缚跪地的,他不止熟识,更是他的至亲之人,因为这都是他的三名妻妾与五名幼子,其中便有他的结发妻子,伴随他已有十六年。孩子年长的刚满十二,还不能骑马,年幼的不过二岁,口齿尚且不清。 就在须卜车酉惘然之间,一名使者策马而来,下马掏出金刀,对桥边匈奴武士说道:“两刻已过,左贤王有令,斩首!” 西岸诸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桥前武士挥刀一一斫去人质头颅。没有惨叫,尸首分离,武士用褐布抹去刀刃的鲜血,将尸身扔进晋水,头颅在桥前堆积成一角,随后又从后方携来十数名人质,令其如此前般跪倒在地。 那使者转身登上石桥,正对着呆滞的西岸诸王朗声说道:“须卜车酉僭越王位,谋杀单于,反叛天子,实乃罪不可赦,今左贤王得大汉天子允许,代行单于事宜,本意诸王幡然悔悟,仍可赦免罪行。大王仁慈,须卜车酉却无意悔改,大王只能诛灭三族,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身后武士再次挥刀,又是晋水中开出几朵浪花,飘出几缕血色,人头再度堆积在人头上,发丝与血液沾染,头颅的面色苍白如月,须卜部中不少当户俱也心如刀绞。而东岸王帐中,于夫罗看西岸叛军骚乱失措,不觉间精神焕发,面色红润,他不断低声喃喃道:“善!善!” 不只是在石桥边,便在这两军对峙的漫漫河岸,整座联军军阵间忽而放开间隙,西岸射手本欲引弓射矢,孰料间隙间纷纭涌出毫无战力的平民妇孺,对着西岸的叛军呼唤着熟悉的乡音。 不少西岸将士本已心存死志,但此刻竟亲眼见母亲妻子在人群中招手,又被人群拥挤着推向前方,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瞬间过往放牧耕种的和平记忆涌上心头,最后只化作浓浓的求生之情,他们忘却了自己身在战场,回应着家人的呼唤。 这股厌战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席卷了晋水两岸,不少人不知自己不知水性,激动之下试图下水与家人团聚,随即又溺水被战友拉上岸,没有找到家人的叛军士卒也左右张望着,心念自己的家属身处对岸何处。 白绕在后阵远望前军骚乱的情形,松了口气,对于毒陶升说道:“恐怕此战已经了结了。”于毒神色阴晴不定,而陶升则说道:“我军在此也无济于事,当南下远离。”黑山军便在一片混乱中悄然离去。 于夫罗见西岸情形,当真是意气风发,他踢着脚对新任左日逐王刘宣说道:“小弟,把呼利拔的三族拉上去,我要在此处筑成贼子的京观!明正典刑!” 此前行动本就是于夫罗一意孤行,刘宣刘豹都对此颇有微词,此时安排更让他难以忍受,刘宣不禁转首以眼神向陈冲求救。 “够了!”陈冲也忍受不下,回身伸手扶住于夫罗,对左贤王低声说道:“左贤王,诛杀须卜车酉三族,已足够威慑人心,再杀则会引起我军中俘虏骚乱。立威之后,该是立德了!” 于夫罗将陈冲一把推开,握住腰间斫刀对他怒道:“叛军有何可惜?杀便杀了!”郭大在一旁扫视陈冲一眼,不声不响站在两人中间,再劝于夫罗道:“左贤王,如今我军毕竟兵不过四万,却拥携五万人质至此处,敌军近二十万众,不可冒险,陈太守每计必中,你当重视才是。” 于夫罗本是郭大支持,方才有如今地位。郭大发声,他不得不重视意见,静心养气片刻,于夫罗又恢复散漫神态,手摸头顶赤鹰金冠,对陈冲笑道:“一切都依太守之意。只是”他迟疑片刻,终究又厉声道:“只是呼利拔、车酉、孤胡、叶尔依四人我必杀之!” 陈冲松下一口气,对郭大拱手致谢,又对于夫罗说道:“这本是应有之义,广赦其众,也要诛杀首恶,不然何以正人心?” 他当即身骑青隗,踏马行至石桥前。西岸胡人的军心俱已崩溃,见他单骑行来,腰配银印三采青绶,也识得这便是大汉的两千石高官,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路,露出阵中正呆若木鸡的须卜车酉以及诸王面前。 在场的诸王陈冲只认识两人,但他此行本也不是为诸王而来,他只是环顾西岸这漫无边际的人海,对着这万千胡人士卒,肃然说道:“陈冲此来,只为消弭兵灾而来。” 第二十五章 天子臧否 “这便是当日的全部情形了?”天子合上奏折,微微后仰,一手轻轻按压太阳穴,纾解额角的胀痛。这些日子他越来越嗜睡,识海却好似无底洞般,无论昏睡多少时光,也填不满疲惫的空虚。 刘备在殿下跪拜在地,此刻得到允许,方才又起身答复:“刘备当日受困龙山,疲饿交困,浑身乏力。只知左贤王援军追至,叛军军心大乱,不战而降。 但刘备困战之时,胡虏讥笑于山野,而将士口不能斥敌,力不能离山,全不知如何得保臣节。如今竟全军而还。全赖朝廷谋划周密,陈太守临机应变,方才有如此大捷。” 刘备一身武绯朝服,头顶虎贲鶡尾冠,高领宽袍。长期的武人生涯使他对此很不适应,时不时轻拢袖袍,露出勒有甲痕的腕口,显得颇有几分滑稽。可崇德殿内的王公大臣,无人敢对他有所轻视。 此时他正第二次入殿面圣,向天子献礼报捷,三月平贼近二十万众,可谓是平灭黄巾以来的第一大捷。天子大为欣慰,常朝上的第一事,便是为众卿通报大捷,并商议此战封赏。 不管刘备出身如何,此前围剿黄巾时又有何污点,但东平军镇守青徐,三年来功绩赫赫,人尽皆知。而此次作战,刘备更是领军与数倍之敌周旋月余,南匈奴之乱能三月平定,刘备不可谓不居功至伟,当得起百官称一声后起之秀。 天子听闻刘备所言,不禁失笑,他好不容易正襟危坐,取开案上漆盒,木盒中须卜车酉头颅已经面目全非,他想象不出这名伪王活着时的神态,便又阖上漆盒,转身问何进道:“遂高,北疆事务一直是你负责,刘卿说朝廷谋划周密,怪哉!朕一无所知。可是你别有奇策?” 独坐首席的大将军被当众诘问,何进难掩神色里的尴尬与惶恐,只能行至殿中,对天子跪拜请罪道:“此次匈奴作乱,本就是微臣谋划不周,以致祸乱三郡,百姓待哺,饿殍嗷嗷于一州,何敢自夸以奇策? 并州平乱,全赖以东平校尉、西河太守、上党太守三人恪尽职守,左贤王于夫罗心念皇恩。运筹帷幄,也唯陛下调东平军入并一事而已。陛下此言,教微臣惭愧不能自已。” 何进在前方请罪,但谋划并州诸事的本是袁绍,此事群臣皆知,有人回首打量袁绍神色,但见他面色如常,安坐如山。 天子对此毫不在意,挥手示意何进起身回座,又对刘备自嘲道:“朕哪里有什么运筹帷幄,慎侯说朕调东平军入并,是有此事。只是蹇硕至东平之时,刘卿已舍官去印,问其去处,其弟刘德然曰:在泰山剿贼。不料一日之后,刘卿便横跃中原,提兵入并,用兵何其速也!” 此言一出,满朝公卿无不哗然,私自调兵乃是朝廷大忌,若在前汉,此事可以死罪谋反论。可此前此事朝中无人提及,只因战时朝廷恰好追加了调令,刘德然连夜给刘备送达上党,也马虎糊弄了过去。 但蹇硕在东平的见闻却是实实在在的,刘德然没钱行贿,简雍只当不知,事情暴露也就是早晚之事,孰料此时被天子公然提及。 刘备倒是面不改色,三拜之后答道:“陛下谬赞,去年西河太守出任西河时,便与陛下约定,今年二月调臣入并,只因青徐匪患不停,刘备迟迟不能成行,三月我得闻并州军情紧急,便知陛下不日必将调臣出兵,而战场形势须臾变幻,刘备片刻不敢耽误,以国事为上,所以私自率众先行。” 刘备回复得理直气壮,让天子也为之木然。他敲击膝节,目光扫视殿下公卿,忽而又记起这两年堆积桌案的牒报:凉州僵持、豫州叛乱、青徐黄巾复起、长沙叛乱、匈奴叛乱、张举称帝、连京畿内的荥阳去岁也有暴民作乱。低眉再看到眼前这份捷报,天子不禁为之太息,俯首扶额叹道:“下不为例。” 调兵一事便被轻轻揭过。 而后天子不再多言,由司徒许相与大将军何进与群臣议论战后封赏之事,商议如下: 西河太守陈冲功劳第一,封棠溪亭侯,邑六百户,赏五十万钱。东平校尉刘备功劳第二,封舞阳亭侯,邑四百户,赏五十万钱。上党太守朱期功劳第三,封桂櫂亭侯,邑百户,赏三十万钱。东平校尉郭大、上党典军从事吕布、并州武猛从事张杨三人封关内侯,赏十万钱,麾下将士又有若干赏赐不等。 封赏名录交由天子审阅时,天子先将郭大名字抹去,随后将刘备功劳提至第一,陈冲移至第三,中间加入蹇硕之名,为其加封五百户,余者不动。能如此堂而皇之更改名录,不谈缘由不问群情的,也只有当今天子了。 天子放下名录,又笑问刘备道:“刘卿,你如何看待西凉战事?” 刘备立刻回答:“西凉胡汉混杂,武风昌盛,难以骤平,非数载之功不能克之。陛下如要拒之,斄乡侯足堪大用,陛下如要安之,非前左车骑不可。”斄乡侯指董卓,左车骑指皇甫嵩。 天子却再次打开陈冲的奏疏,对刘备摇首笑应:“陈卿的意思,是保举你做太原太守,领护匈奴中郎将。但他坐镇西河便已足够,匈奴经此一役,难生大乱。朕的意思是,朕想调刘卿负责凉州事宜。” 刘备沉思片刻,诚恳答道:“斄乡侯坐镇三辅经年,威望已深。如今陛下调臣负责,臣虽受沐浴天恩,然年不过三十,位不过校尉,骤然领方面之任,不仅使上下失望,内外猜疑,一旦失利,更伤陛下圣德,备惶恐不敢领命。” 接连拒绝天子,殿中气氛也稍显冰冷。曹操跪坐殿后,遥见天子眼神凌厉,也不禁为刘备忧心。如今天子绝非容人之君,心性焦虑多疑,一怒拿人下狱可谓常事,孰料天子与刘备对视良久,他竟又平和下来,感叹问道:“刘卿,天下反贼犹如虫蚁般杀之不绝,朕莫非真是什么桀纣之君吗?” 刘备也不料天子忽有此问,继而劝导说:“臣子乃是陛下的臣子,却也是天子的威仪,天下万民见地方臣僚,便如见陛下,臣在地方,不敢做出有损陛下仁德的举止,所以才勉有薄名。 而如今朝廷外任众吏,不怀陛下之仁德,不念百姓之疾苦,横征暴敛,以黔首为鱼肉,以陛下为刀俎。陛下虽非桀纣之君,但是与不是,又与百姓有何干?所以陛下选用官吏,不可不体察备至,如若能使天下百姓皆知陛下仁德,贼患又岂会杀之不尽?” 天子环顾四周,对身侧的张让笑说:“刘卿说得是忠正之言。”随即又对刘备说道:“善,我与刘卿真是相见恨晚。”当即又赏赐刘备十万钱,赐刘备中兴剑一把。 何进本欲让刘备任骑都尉领护匈奴中郎将,但天子又说,太原太守无人上任,陈庭坚既然保举,那便任罢。便仍拔擢刘备为太原太守兼领护匈奴中郎将。 大功告成,刘备长吁一口气,退回群臣之中,随即开始下个议题。 新任的并州刺史由谁担任。司徒许相上前奏对说:“如今匈奴乱平后,西河耕种误时,太原积蓄又为之一空,能得保全者,唯有上党一郡而已,如此形势,非寻常刺史所能为,不如依幽州、豫州、益州故事,设并州州牧。” 众官深以为然,右车骑将军何苗又问:“何人可以当之?” 太傅袁隗提议道:“州牧身处祸乱之地,握一州之筹算,正须大忠大勇、大智大德之人,朝廷先前选取黄琬刘虞,莫不如是。以我所见,不如复用皇甫义真。皇甫义真先平黄巾,威震四海,陈冲刘备皆入其幕府,又熟知民生,舍之其谁?” 天子却直接否决,答曰:“不可,皇甫嵩当挑西面之任,听闻他最近身体小恙,待他病好,朕便命其出镇西凉。可还有其余人选?” 众官又讨论了片刻,议论纷纷,却议论不出一个合适人选,最终天子决定宁缺毋滥,如今并州残破,不可轻怠,待找到合适人选,再行任免也未尝不可。 随后谈及幽州战事。匈奴叛乱后,朝廷又当即派遣孟益与公孙瓒前往幽冀两州募兵,如今足有三月,募得四万士卒,其中有九千虎贲,备之以邺城铁甲,下月便将率军进攻张举张纯。 只是张举张纯攻之易,乌桓鲜卑却克之难,如不能切断乌桓鲜卑与二张之往来,二张即使一夕战败,也能卷土重来。天子又点名刘备说道:“刘卿往太原时,兼有安抚鲜卑之任。”刘备唯谨诺而已。 今日的常朝格外漫长,待朝会结束后,已是酉时两刻。刘备走出南宫,见街道之间百官车水马龙,才想起整日没有用膳,腹中空空难受不已,按常例他可申请在外宫休憩,但刘备受不了宫中的阴鸷氛围,还是准备在城南饮食,随后便投奔到雒阳卢植府邸过上几夜,准备旬日后的献捷大典。 孰料出门便听闻身后有人唤他名字,回身望去,原来是曹操。两人在十年前便在雒阳熟识了,只是当时曹操闻名京师,刘备不过一幽燕游侠儿罢了。如今岁月蹉跎,两人重逢雒阳,身份相较当日却已截然不同。 曹操负手而立,对刘备洒然笑道:“君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刘备脱下虎贲冠,换上赤帻,对曹操回答:“这个问题你要问庭坚,我一个老革,哪里知道这些。” 曹操却摇首哈哈大笑,指着他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问你,玄德你在殿中待了许久,饿是不饿?上月在粟市新开一家羊肉馆子,味鲜且肉嫩,你去是不去?” 得闻有吃食,刘备拍腹感叹道:“京畿的馆子我一向不敢多吃,此次回京我也未带浮财,如何享受得起啊!” 不料曹操一拳打过来,和他勾肩搭背:“陛下赏你五十万钱,你还没钱?钱我出便是,你再跟我说说并州的战事!” 刘备自无不允,两人嘻笑着谈论起最近的豪杰人物、名马宝剑,还有美女华服,一齐乘上马车挤进人群之中。 中平五年六月,京畿还沉浸在大汉最后的平和之中。 (天野苍茫完。) 第一章单于 朝廷本想把献捷大典办得更盛大一些。 司徒许相把举办地点定在鸿德苑,除去参战的东平军外,准备再征集三河郡兵与正组建西园八校一同参阅,计划从南门太学绕城逆行,过士像聚、石桥、樊濯聚,过白马寺时由寺中八百比丘尼为将士唱经作法祈福,最后至鸿德苑前受天子检阅。 路线环绕雒阳整整一周,正可向京师百姓夸耀朝廷的赫赫武功。可惜想法很好,但计划报上去后,天子与尚书台合计前后钱财耗费,便当即将其余参检部队悉数砍去,只留下三千西园八校与两百东平骁勇按原计划游行。 本准备热闹一番的雒阳百姓不免有所失望,不禁私下嘲讽说:天子封赏便已是破费,哪里还有军费?说不得是最近西园官价卖贱了。天子当然不止于此,曹操跟刘备透露内幕:下半年天子还欲再办一次阅兵大礼,不想被这次夺了威风。 即使如此,刘备参加典礼时还是欢喜非常,策马绕行雒阳,已是他年少游学雒阳时遥不可及的梦。当他被街道两旁的百姓笑容所感染,看见人群中随行雀跃的稚童少年,忍不住会想起:曾经我也在他们中间。但心中又不免有所遗憾:自己所乘的却不是陪伴自己征战沙场的爱马。 待到鸿德苑后,天子先设坛拜祭大汉诸帝,随后举行献俘大礼,而后刘备登坛,天子为之赐下印绶,当众宣布他提职任命。 这天刘备身穿玄边红领筒袖铠,头顶红漆扎甲铁冠,脚穿浅帮圆口叶纹靴,他身形瘦削,面容英武,手持天子御赐佩剑,端严不敢逼视。他接过印绶,三军为之欢呼再三,声音直上云霄,刘备随之神思天外,不知所言,唯有对天子三拜而已。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庆礼只有一天。一天过后,刘备就要回到惨淡的现实。晋升太原太守领护匈奴中郎将,听起来很是威风,看上去是大汉的北疆柱国。但朝廷上下对此心知肚明,留给刘备的绝不是什么美差。 太原郡遭遇近二十万叛军来回劫掠两遍后,除去得知消息早早便逃离的几大世家外,可以说在太原百姓的贮藏中找不到一只硕鼠。春耕已经过去,夏收颗粒无收,即使试图补种,却连种子也无,刘备来朝时,饿莩盈街,乞丐满地,当真是一片末世景象。 朝廷对此还是关怀的,免去太原郡两年赋税。至于调粮赈灾,那却是爱莫能助了。恩师卢植对他说道:“九州激荡,八荒用武,民生如蒸,民死如麻,君子当为天下先,不可爱惜金物。我以前不知晓你的才能,是我之过失,如今我以你为傲,你切莫令我失望。”于是利用尚书的人脉募得三十金赠与弟子,刘备唯诺诺应之。 刘备又在雒阳驻留了两日,等到朝廷承诺的赏钱发下来。他将自己和陈冲的那份都拿了,而后带上恩师的馈赠,领着麾下部署去粟市买粮。 如今在太原便是有钱都买不到粮,而雒阳身为帝都,米粮出入巨大,较全国而言价格也更为廉价,百万五铢钱一夕间换作万石粮草,由东平军护送入并,连运费都一并省了。但至于有多大作用,刘备心知肚明,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陈冲也对此非常焦虑,但他身为西河太守,却也有不得不先完成的事。 西河美稷,陈冲再次进入单于王帐,这是他第一次来此议事,但对于新单于于夫罗而言,这本是他过去人生习惯的一部分,只是他如今却深感物是人非,帐中议事的诸王已经更换近半,而其中有三分之二是他下令处决,而死去的父亲却也永远回不来了。 他感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一部分,也永远得到了一部分,他与过去的左贤王于夫罗截然不同了。 现如今参与议事的诸王分别有:新左贤王刘豹、右贤王呼厨泉、新左日逐王刘宣、右日逐王安何、新左谷蠡王莫悦、呼衍王于勒都、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右谷蠡王瓯托泉以及大且渠智牙斯。 除此之外还有独孤骨都侯力微、当于骨都侯悦、宇文骨都侯器韦、栗籍骨都侯蒲奴、赫连骨都侯落侯、呼毒骨都侯休利、先贤骨都侯车林、须卜骨都侯师子等十三大部骨都侯。 除去刘宣刘豹外,在场的一众诸王骨都侯在新单于与陈冲面前静若寒蝉,一言不发。叛乱给并州汉民的生计而言是灾难性的,但对于匈奴的王权而言,却是空前的扩张。 休屠王、句龙王、左右渐将王等王位被直接废除,其下部众直接划分至于夫罗麾下直属。羌渠单于在世时,能直辖者不过西河及上郡西部约为十万众,如今于夫罗单于不仅尽数收回,还扩张至奢延之西、定襄之北,麾下尽三十万众,足占匈奴半数。 而在昨日,朝廷派遣使者前来册封单于,与雒阳略显寒酸的庆典不同。于夫罗意气风发,在美稷马市之南设坛,召集匈奴五万部众前来观礼,又邀请陈冲及白波五帅一同登台。 典礼极尽铺张,坛上铺满白鹿皮绒制作的长毯,中央设有长案,燃有东海鲸油熬制的香烛,两侧的案席一并设有金盏。而于夫罗披虎抱狼绛色斗篷,头戴赤鹰金顶冠,手持日纹鹰喙金刀,当众宰杀一匹苍狼,将狼肉切条喂予王庭捕获的雪鹞子。 雪鹞子振翅远去,接下来才是正式的典礼,上万骑士骑着马匹在坛前呼啸而过,万马奔腾,如此景象,犹如身穿劲风,不禁让人心志,以致让人自疑到底是大军奔腾而过,还是自己在被群马践揉。 但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骑士略过,坛前又远远奔来一匹骏马,肩高六尺,通体漆黑,唯有眉间白如午云,陈冲识得那马,名叫“余勒都思”,于夫罗曾向他解释过,在匈奴语里他的意思是“不可阻挡的星辰化身”。 如今这匹“星辰化身”在草原上兴奋的奔驰,没有系辔头,更没有系鞍鞯,只在马腰处系有一块牛筋制作的长绳。长绳尽头绑着一名男子的双手,陈冲远远望去,虽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从他的服饰与体型依稀可认出,那正是原休屠王呼利拔。 呼利拔的性命被于夫罗留至此日,正是要在此时明正典刑,他想出如此别出心裁的手段,将他塞住口舌,黑布蒙脸,牢牢绑在余勒都思身后,余勒都思身为马王,匈奴中也无人能制,如今骤得自由,欢喜不已,随即奔驰于马场之上。 呼利拔虽然身是南匈奴有名的武士,又怎能能比马王的气力,当即被拖拽在地,一倒之下,就再无机会站起。 以陈冲所见马匹而言,能与余勒都思相提并论的,只有赤兔而已。如今余勒都思撒起欢,当真是奔驰如电,浑不在意地形高低,时而越过沟壑,时而奔上石丘,时而穿梭绿林,骏马驰骋,本是令人心旷的场景,只是如今却让在场众人无不胆寒。 余勒都思足足驰骋了一个时辰,待它回到台前时得意地低声嘶鸣,身后的呼利拔已经不成人形。一名当户检查过后上台禀告说:浑身布满血痕,膝节出甚至露出琛琛白骨,面孔上刮瞎一只眼睛,下巴也因为剧痛而脱臼了。 如此剧痛,呼利拔竟连惨叫也不能发出一声。 于夫罗对此大为满意,命巫医上前救治,夜中便将其扔至马厩,待明日再如此一番。 典礼的最后一步,便是反正诸王膝行一里至台前,向新单于悔过祈求赦免。此前能杀的王侯于夫罗早已杀了,剩下的都是承诺赦免之人,只是呼利拔的现状令其大受震感,膝行一里,不少王侯的膝盖磨得血肉淋漓,但王侯唯有噤声而已,至于夫罗身前,无人敢仰视。 当夜,呼利拔便痛死在马厩之中。 陈冲曾听闻过鲜卑人说:“狼群的命运,只有狼王才能决定,能够给骑士带来荣耀与美梦的,定然是英雄的鲜血。” 大帐内寂静无声,他看着匈奴王侯,不禁想起这句话,这使他不禁再侧首看向身旁的新单于。 新单于的面容酷似兵马俑烧制般的棱角,但他的眼神满是肃杀与暴虐,这让陈冲再次忧心并州的未来。 第二章 诸般事 王帐内的一日会议无甚可说,陈冲在一侧听了一日,无非是于夫罗一吐心中恶气,百般刁难诸王,而后大行摊派。 羌渠单于在位时,他自知自己得位备受争议,便与匈奴王侯休养生息,每年仅收每部少许贡赋而已,若遇朝廷征调,羌渠单于便也只征调本部参与战事,如此一来确实使匈奴安稳多年,但也使诸王各自积蓄力量、不受制约,最终萌生叛心,在今年爆发全面叛乱。 于夫罗如今实力大增,又有大汉与白波作为依仗,如今自然是行事无忌,当下便将今年的贡赋大幅提升,参与叛乱诸部中,大部上贡麦面万石、羔羊千头、角弓五百张、良马百匹,小部上贡麦面五千石、羔羊五百头、角弓两百张、良马五十匹。 如此贡赋,若在往年和平时日,诸部尚能勉力支撑。只是今载已然过半,叛乱致使匈奴半岁仍未耕牧,既无耕牧,又何来收成上贡?但匈奴王侯即为叛臣,如今能侥幸免死即为大幸,哪还有敢出言反对? 此前陈冲劝于夫罗说道:“物极必反,如今大乱方定,百废待兴。单于如要长治久安,当布恩德于小民,施仁政与诸部,上下一体,内外一心,方可共克时艰,安度灾秽。王不可以怒兴兵,更不可以怒治国。” 于夫罗对此不屑一顾,断然拒绝,嗤笑道:“陈太守此言谬矣,此皆我杀父之仇雠,乱民之贼寇!我留此等性命何谓不仁?不过少许贡赋,不如此,何以显我单于之名?诸部可以此而知顺逆。” 陈冲颇为无奈,只能继续为他分析利害:“谋害篡逆,皆诸王之过,而非小民之过。晋阳之胜,正是我等赦免乱军士卒的缘故,如今单于若要追究罪责,只需广罗王侯罪证,囚其于美稷,择亲善之人取其王位,统御其众。如此,一可扬单于之名,二可实单于之众,三可报先王之仇,一举三得,又与小民何干?” 于夫罗听罢,一时间颇为意动,但思量再三。最终仍拒绝陈冲道:“此乃小王匈奴家事耳,自与陈太守无关。” 陈冲又尝试通过刘宣刘豹劝谏,但也徒劳无功。当一个人一旦走上没有同伴的路,他便会一直如此下去。再三受挫后,陈冲感受到他话语之后的执拗,心中终于知晓结局,这迫使他不得不采用别的方法。 摊派结束后,新单于接下来与王侯商议雁门郡的防务,会议才算是稍微走向正轨。 在河套三郡丢失以后,雁门郡便是整个并州的北大门,如今却泰半被鲜卑魁头部所占领。魁头乃是檀石槐长孙,檀石槐死后正统的鲜卑首领,麾下多为随檀石槐征战的旧部,如今他迁徙王庭至雁门平城(今大同),边与鲜卑诸侯斗争,边逐步向南扩张势力。 黄巾之乱后,朝廷无力扼制鲜卑,而匈奴在雁门独自对抗鲜卑,连战连败,如今堪堪将战线维持在马邑(今朔州)、广武一线。也正是因为羌渠单于为抵御鲜卑,命右贤王呼厨泉率领麾下七万部众在此驻守,诸王才得以在美稷顺利政变得手。 如今于夫罗继任单于大位,将这七万部众尽数带回美稷,而雁门防务却不可空置,如今王帐商讨的便是接管防务的新人选。 呼厨泉当即识趣地站出来道:“在诸位中,唯有我在马邑已驻守一年有余,熟谙雁门地形敌情,如蒙大兄不弃,我愿为大兄继续戍守雁门。” 呼厨泉本就与于夫罗关系生疏,战时他投奔须卜单于使两人的裂痕越发明显。但他到底是为局势所裹挟,也未参加密谋,晋阳之战时倒戈也非常识趣,作为亲兄弟,连那么多王侯都赦免了,也没有什么理由揪着他不放,所以呼厨泉总算逃过一劫。 如今他部众尽数为于夫罗所夺,但他毫无怨言,又自愿前往马邑继续抵抗鲜卑,即使严苛如于夫罗也无话可说。只是仍需调遣其余部族充实边境,于夫罗思量再三,命须卜部、当于部与呼延部三部随呼厨泉同往。 须卜部自不必说,当于部与须卜部世代联姻,而呼延部又与须卜部同出一支,能被提名的原因很明显只有一个:皆是须卜单于的亲族旧部。 三位骨都侯也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当即在会上各自划分辖区:须卜部守武州,当于部守埒县,呼延部守广武,三部各出三千部众,随右贤王呼厨泉入驻马邑。守兵合计有三万五千人,不过是原有守军的半数。 此前七万匈奴守军对鲜卑尚连连败退,于夫罗如此布防,陈冲不知当如何评价。毕竟雁门不止是匈奴之北疆,也是并州之北疆,于夫罗主意已定难以更改,他便只好又对其劝谏,如前线事急难以支撑,可修书于自己,他会上表朝廷派兵增援。 言尽于此,成效仍然甚微,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陈冲只能等帐议结束后,转头跟于夫罗谈点对他来说更实际的。 虽说匈奴大军已经被悉数平灭,但是很多烂账还没有理清。匈奴叛军军纪极差,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此次叛乱,西河郡包括郡治离石在内,半郡被掠夺一空,而太原郡本是天下富郡,如今竟到了人相食的边缘,郡中数十年积蓄毁于一旦。 只是这些积蓄不是去了他处,而是尽数入了匈奴王侯的腰包。平乱之后,匈奴王侯又将其献给于夫罗,大军回到美稷之时,就陈冲亲眼所见,光金银珠宝便足足拖了二十车,兵戈甲胄不计其数,粟米粮面恐怕有近百万石之多。如若运用得当,太原郡今年的粮灾也未尝不能安然渡过。 但一谈起这个,于夫罗嗜财如命的本性又暴露无遗,对此装傻充楞,借口说不知此事,日后将为此严查诸王,一有消息,便立刻转知陈冲,陈冲气急反笑,索性直接离去。心中不禁为此悲叹:若说羌渠单于只是不体恤民心过于倚仗朝廷,那于夫罗则是自以为是,两者皆无。 离开美稷,陈冲回望两岸,忽而有些感怀。张懿便是死在此处,在上月乱平后,陈冲才得以将其尸首重新整理,将其归还给家属,张刺史的族人都说族长为国殉难,死得其所。但他死前对并州的治理不利便也再无人提及了。 或许人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人一生定论的时刻,陈冲如此想。 转念又想起今年赈灾之事,陈冲还得去借粮,他不由得为此感到头疼,正望见美稷城南的匈奴部落正纷纷拔帐西行,其中还有认识他的几名羯人,主动上前来向他问候。 如今美稷以南的土地已被于夫罗全数赠予白波军,这本就是当初他应允白波军的条件,听此消息,陈冲临时起意,便更改行程先去拜见郭大。 经此一役,白波军也算都识得陈冲了,都知晓他是如今白波军的上司,也是善于攻心喜施仁政的“贤太守”,对他还是颇有好感,也不用什么通报礼品,他轻衣简从,便被一路放行,直至寰阳。 他来时,郭大正赤着胳膊端坐在府井边,就着井水在砂岩上磨砺刀锋。这位白波校尉抬首看了陈冲一眼,便依旧低首磨刀,锋刃薄如蝉翼,在磋磨间“铮铮”颤鸣。一刻后他再次浇洒井水,以干布擦拭斫刀,终于将其置于刀鞘,转身对陈冲不冷不淡地说道:“陈府君驾临县中国,不知有何贵干?” 陈冲对这种态度习以为常,全然不以为意,反而先赞叹他说:“《司马法》有言:‘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郭帅战后磨刀,真有古贤人之风。” 郭大系上袍服,又在外披上甲胄,反对陈冲笑道:“我还记得陈府君曾对我等说:‘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我虽目不识丁,但陈府君所言,莫不久念在心。毕竟陈府君神人在侧,我哪敢折刀相迎?” 陈冲只得苦笑以对,他犹豫片刻,想到如今并州的形势,最终还是决定对郭大一吐心中忧虑,他不由叹道:“郭帅,如今并州事急,我忧心如焚,而刘校尉尚未回并,我唯有前来与你商议相关事宜。” 随后陈冲便将今日匈奴王帐内的议事与郭大和盘托出,并分析说:“如今于夫罗自以为势大,行事便无所顾忌,横征暴敛。上辱诸王,下欺黔首,如此焉能长久,偏偏并州又北有强敌,内遭饥馑,如此下去,并州粗安的局面必然又生大变,不可不早做提防。” 郭大一时听得入神,这是他第一次听陈冲如此全盘的分析,不觉眼界大开,寥寥几语便将时局要点尽数点出,这使他不禁问道:“做何提防?” “如此苛赋,不出一载,匈奴必将再生内乱。而今岁大旱依旧,那时秋高马肥,鲜卑定会南下侵掠,而我并州诸郡饿殍遍地,军不足食。到那时,并州百姓,恐存十一亦不可得!” 郭大闻其景象不免觉得陈冲夸大其词,但他很欣慰陈冲对自己说这些言语,当即坐直身躯,对陈冲问道:“那以龙首之见,我该当何为?” 陈冲坦言对郭大说道:“当下虽困难万千,亦有主次之分。如今两郡急需的便是粮种与粮食。晋阳一战,我闻郭帅在此战中亦是收获颇丰,若非迫不得已,我绝不会向郭帅开口,还请郭帅念在与乡祉百万待哺生民,借粮于我。” 郭大闻言叹道:“龙首当有借有还才是。” 第三章 纳贤才 等刘备与东平军运粮入并时,天气已然转冷,连秋老虎都快要过去。高原上的风吹过山道,携有丝缕秋凉,行至山顶,偶尔还能看见南飞的候鸟。候鸟可以南飞,人却不能轻易离家。刘备如此想着,忽而又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近四年未回过家了。 家中本没多少值得眷恋的,他早年丧父,青年丧母,唯靠叔父刘元起抚养支助,他才得有今日。只是那无论如何也是他的家乡,这是一个漂泊的浪子想起,心中便会感到有些许安宁的词语。 他不敢和关羽说这个话题,于是私下问张飞:“翼德,你家中可有来信?”张张飞思虑片刻后回答:“自从我随兄长入并以来,居无定所,我再未收到阿父手信。兄长何以有此问?” 刘备眼望东北,神游天外,良久才回答说:“如今幽州又遭兵乱,张纯张举二贼勾结鲜卑乌桓,割占半州,祸乱不止,幽州屡遭兵戈,也不知如今乡祉父老如何?” 张飞却反而笑言劝慰说:“兄长多虑,当年檀石槐数攻幽州,虽有斩获,却也难成大患,如今二张不过乌桓鲜卑走狗,又能如何?不如先想想如何渡过今岁。” 今岁又是一年大旱,刘备在太原郡来回作战近两月,当真是滴雨未见。若在往常郡国,太守便该烦忧今年郡内如何歉收,但刘备就毫无此类烦恼,因为他知晓今年的太原郡收成定然是一粒米也无,现在全郡的生计都暂时着落在他运送的四万石米粮上。 入并的道路并不轻松。先前他带兵入兵,轻骑快马,所以赶抄近路,从天井关翻入上党,但此次他车队庞大,只能绕道冀州,经朝歌、荡阴至邺城,转而向西,由涉、潞二县一路跨过壶关,来回绕路迂行,将士们都深感疲乏。 但最要命的还是贼寇,刘备不担心今年的旱灾,不代表河北百姓不在乎。进入魏郡后,刘备行在官道上,就如同烛火般,吸引了大量的饥馑流民,他们尾随在后,眼孔里有乞活的神采,只是东平军的玄鸟流火旗在河北太过出名,流民犹豫再三,终究不敢动手。 对刘备来说,流民不足为虑,真正让他忧心的,却是此地的黑山贼。从涉县入太行山,道路虽宽缓易行,两侧却也是千山万壑,林木深深,每过数里,便能看见道侧山麓里忽而惊起一片飞鸟,刘备便知晓那里有黑山贼的岗哨。 也不知此地的黑山渠帅作何感想,也尾随了刘备整整一路,刘备便将士卒分为两批,一日休息两次,轮班值岗守卫,黑山渠帅见无机可趁,最终只好目送刘备离开壶关。但如此一来,刘备的行军速度也被大大拖累,足足走了一月有余。 等他再次赶到晋阳时,已然是八月中旬。 晋阳城还是那般高大,只是接连经历过三次大战,它显得有些许残破,城中的房屋被匈奴人拆毁一空,城中四处都是断壁残垣,最重要的是,城中连一个百姓也没有,甚至说不止是城中,晋阳城方圆五十里都空无人烟,可以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 这可与刘备想的大相径庭,他想过晋阳城内遍地都是路倒尸,哀嚎遍地,瘟疫横行,他的车队在城外百里便被饥民围得插翅难飞,唯独没想过这里会成为一座空城,这让他难以理解,最少这里也该有朝廷新派的晋阳令才对。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手中不停,一边安排士卒在城外扎营修城,一边派使者通知太原诸县,晋阳城准备放粮赈灾。使者在路上撞见简雍与刘德然,他两人得知消息,这才在当日下午赶回了晋阳。 “人呢?”刘备直接问,两人见到他时,他正带人在城中清理地皮,努力地在废墟里拾掇出还能用的物品。简雍压根没明白他说什么,刘备只好就地坐上一根横柱,翘腿问道:“晋阳的百姓呢?俗话说故土难离,无论再苦再难,晋阳又怎至于沦为白地?” 简雍这才明白过来,对他笑道:“玄德,这有何难?庭坚已找白波军借得十万石粮草,如今正在兹氏赈灾,太原百姓如今多为流民,衣食无着,不去兹氏难道在此处等死?” 听闻这个消息,刘备倍感欣慰,但还是有些许不解:“那新任晋阳令呢?他不至于也要饿死,跟着流民去兹氏吧?” 说到这里简雍又笑了,他身上背着包裹,如今将它脱下解开,露出一串铜印墨绶,崭新的铜印晃得刘备眼花,只听简雍阐述道:“你不在这些日子,朝廷派来的新任县令有十一位,和我打完招呼交还印绶辞官的有四位,不打招呼直接印绶挂树辞官的有五位,只有两位留任,你要想看见新任晋阳令,只怕现在就可以去牛饮山隐居了。” 刘备听得目瞪口呆,随后只能拍胸自我安慰:“还好,总算还没有跑光,太原郡十六县,就算走了九位,好歹现在也还有七名县令,想当年田单能以一城大破乐毅,重振田齐基业” 话还未说完,又被简雍打断说道:“前日里朝廷来人了,说是剩下那五位直接不来了。”这话直接将刘备噎了个半死,他愤愤然说道:“真是乱弹琴!朝廷哪来这么多米蠹?”他只能转而对关羽说道:“云长,我们空了这么多位置,都可以给效仿秦孝公广布《求贤令》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但问题却是刻不容缓的,没有钱粮可以借可以偷甚至可以抢,但唯独不能凭空变个人出来。没有执行政策的官吏,那即使是皇帝天子,也仍然什么都不是,还不如自称天王老子,可能显得更接地气一些。 关羽不善玩笑,他对此只是说:“兄长,如今我兄弟四人已然重聚一处,又有上万将士,生死相托,坎坷一心,乃成金石之志。纵有天倾之危,倒悬之厄,无非部娄小流,踏履可过!又何惧之有?” 关羽平日少言寡语,此时言辞却慷慨激昂,身旁众人听闻不觉精神一振。刘备也豪气顿生,对面前众人说道:“云长说得正是!大事岂有易者?非如此不足以显我刘玄德英雄,正要与诸位共勉!” 随后他将诸般事宜扔给简雍刘德然,快马加鞭往西河而去。 陈冲自然早已在离石等着他,在刘备上雒期间,他早就料到太原民生难以进行,先是向朝廷说明他将迁徙太原百姓至西河就食,随后又是借粮,又是赈灾,诸般布置无一不是为刘备考虑,真可谓打一份工操两份心,等刘备来时,他正在给太原郡画水利图。 两人见面,自然是唏嘘不已。但两人早已不需要寒暄和问候,刘备来时还没吃饭,陈冲便给他下了碗葱油面,他边吃便和陈冲谈此次自己在雒阳的见闻,以及在太原施政的困难,时不时还骂两句朝廷封赏:“当年段颎平定西羌,封为县侯,食邑万户,可如今我等平复匈奴,赏罚无有十一,何其谬哉?” 陈冲给他烧了杯茶,递给他而后劝慰道:“军功以斩首计,段太尉合计斩首三万八千六百余级。而我等以攻心计克敌,虽说多有战获,也不过斩首六千余级,如何能与新丰侯比?” 随后陈冲又从书房中取出一册竹简,交予刘备,见刘备疑惑,陈冲笑道:“这都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县令。”刘备大喜过望,翻开竹简,只见上面写着的无不是闻名州郡的大族子弟: 前豫州刺史王允之子王盖、原大将军窦武之孙窦辅、原大司农郭全之子郭缊、现涿郡太守温恕族弟温睿、原乌桓校尉令狐逖族弟令狐渊、现京兆尹裴茂族弟裴成、现日南郡太守虞歆之子虞翻、八顾宗慈之子宗邑等不下二十余人。 这些人有的是并州本地的大族子弟,如王盖、郭缊、温睿、令狐渊等,有的是陈冲在太学的弟子,如裴成、虞翻、宗邑等,甚至还有窦辅这样的隐居人士。 刘备不由为之叹道:“庭坚,我在青徐征战三年,自以为也算见识了不少豪杰名士,但你这一册名单,却让我又自疑不已,这些岁月是否空度?这些名士当真能为我所用?我在青徐,见惯了他们嘘枯吹生,做事时反倒是百无一用。” 陈冲闻言,不由笑道:“哪有无用的人,只不过看怎么用而已!这里面有些人我已经写信过去,大约还有十来日便能陆续到达,他们的人品我是知晓的,你放心任用。但还有些人,是本地的名族子弟,只能你亲自去谈。” 刘备不明所以,问道:“你作为文坛魁首尚且不能请动,我如何谈?” 陈冲显然成竹在胸,他淡然道:“你就与他们说,我愿效冯谖之行,为诸君市义于天下!他们定然为之心动。” 第四章 陇亩中 自从两次党锢以来,东汉发展出极为昌盛的品评文化。为抵制宦官乃至皇权对士族的压制,士族门阀团结一致结为朋党,借点评时局名士相互吹捧,从而形成文化上的政治攻势,以至于皇权名望衰败,成为后世士族共治的政治先声。 陈冲对这种文化深恶痛绝,并极少参与士人之间的品评清谈。这不是因为他心向皇权,而是如刘备一般,觉得这种相互吹捧是对时局百无一用,什么八及、八顾、八俊之流他见之太多,名副其实的不过一半。 但不怎么参与清谈不代表陈冲不重要,相反,陈冲在清谈界的地位已然超过月旦评的发起人许氏兄弟。 陈冲原为太学博士祭酒,生为太丘公陈寔之孙,又是熹平论经中为文坛公认的经中龙首,与佛道门人又多有往来,人脉关系上抵朝堂,下达乡野,平时除却谈经论道外,对人物品评偏偏还守口如瓶,几年下来,陈冲可说是真正的“金口玉言”。 在光和五年时,陈冲去拜访前太尉刘宽时,与其弟子傅燮谈古今往来战事,傅燮对答如流,令陈冲欣赏万分,对刘宽说:“南容德如高阳,智比昆玉,洛水汨之不及!”事后刘宽以此为弟子扬名,竟使傅燮与曹操、袁术并称为光和三秀。 除去弟子好友外,陈冲为刘备挑选的名士多是本地的高门大阀。太原王氏、郭氏都是天下闻名的郡望,温氏、令狐氏等也是太原诸县中首屈一指的名族,如今都在并州各地避难,只要陈冲以许诺为其扬名于天下,刘备定然能马到功成。 王盖此时便与族人居在离石城中,刘备当即轻骑上前拜谒求见。王盖听闻是如今乡祉新任太守求见,自然欣然相迎,与族弟设宴欢饮,几人纵论天下事,等朝阳破晓,刘备笑颜满面,又打马离去。 王盖回身对王凌叹道:“刘府君真良人也,言括六合,英气凛然,纵然为我所拒,依旧豪情冲宵,言辞如刀,我当真为之心动。只是如今太原糜烂,我若入其府中,必然靡费家资,千金尽散,何苦为此?” 王凌倒是不以为然,反而肃然劝说他道:“兄长何其谬也!如今大乱蜂起,贼寇横行,饥民汹涌,正乱世之兆也。而家资不过身外物,可能挡刀剑加身?如今大人隐居于外,我等逃难于野,如何独善祸事?如兄长不能决,可由大人决之!” 两人各不相让,但如王凌所言,传信于族长王允。王允数年来为常侍张让侵逼,又恐祸及家人,便改名换姓,隐居于河内怀县,数日后,王盖收到回信,只见王允回信简洁:“汝等少才,可附龙首之尾。” 其余诸族子弟的反应也大同小异,犹豫少许,终究还是选择为刘备所征召。陈冲选取这些人,自然也知晓他们大多才能平平,只是如今为官,再有贤才,也比不过家有钱财,很多事办不好不是你能力不够好,是你还不够有钱。有了这些大族子弟舍财相助,过难关才有底气。 刘备进展顺利,也让陈冲松了一口气,但他仍然闲不下来,如今两郡近五十万百姓的生路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得不为之竭尽全力。 今岁西河虽说被影响春耕,但毕竟没有祸及全郡,所以还是有些许收成,只是连年大旱,这些收成也只能勉强果腹,好在天子已经应允西河赋税三年不征,总不至于再逼出民反,今年将就着还能过过去。 但对于太原百姓而言,今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就着过下去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何况借来的十万石粮草也只能支撑两个月。陈冲先在两郡边界开仓赈济两日,大量太原灾民闻风而来,随即便改易方式,给太原百姓编辑名册,划分为丁营、妇营、老营。 丁营俱为十六至五十之间的青壮男子,约有十万四千余人,由陈冲亲自管理,与西河郡兵一到前往黄河支流及两岸滩涂兴修水利。他打算先在永和与蔺县之间开挖一道水渠,将黄河再掘出一条长约四十里的支流,如此一来,足可在西河境内新增近万亩良田。 妇营多为妇女孩童,约有十二万人,陈冲则让杨会负责,教授妇女造纸之术,在兹氏就地开设纸坊。陈冲在雒阳时设有竹纸坊,只是如今北方大寒,竹林凋敝,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派徐庶采购桑麻,改做普通的麻纸。 只是即使如此,陈冲的造纸工艺也远超其余同仁,无论是煮制的硝料还是晒制的时间把控,在此时都算独具一格,等九月份第一批纸张运到河东三辅,商队甚至没来得及见到函谷关,不过三日纸张便被抢购一空。 老营中为五十以上的老者,约有四万人,陈冲便让孙乾等人带领他们在太原郡内清理废墟,垦种桑苗,畜养五畜,为冬日提前做准备。 八月底,杨奉奉郭大之命,率队到离石处卖马,沿路所见,人人忙碌而面无疲色,泥香四溢如蒸仿佛春忙,对麾下感叹说:“陈府君治民如饮酌,真让我眼界大开。” 等行至离石,秦宜禄出城相迎,自从战事结束,朝廷一直没选出新的并州刺史,部分张懿属吏便干脆更换门庭,替陈冲做事,秦宜禄便是其中一员。 如今他是太守门下椽,负责西河的仪卫近侍。他见到杨奉便说,陈冲此时不在府中,仍身处蔺县东郊,与护匈奴中郎将刘备、蔺县令刘鹄审查水渠事宜,买马相关事宜俱交予他处理便可。 杨奉自无不可,说白了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批马约有千匹,乃是陈冲向郭大借粮时便说好的,刘备龙山之围马匹尽失,如今只能从头组建。秦宜禄取出五十金交予杨奉,杨奉收下后又问:“郡中米粮可还足用?” 秦宜禄对此只能摇首以对,答说:“不过还能再用一月而已。”而后在一侧唉声叹气,显然他也对此忧心忡忡。 杨奉倒对此没有什么感想,因为这种神情他只有在秦宜禄脸上才能看到,太守府的其他人在府中来回穿梭,都是神色匆匆,但却不焦头烂额,仿佛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些什么,连秦宜禄也很快投入到马匹的清点中去。 等到秦宜禄清点完毕,杨奉也没有停留的兴致,当即与部下策马离开,出得城门,正见一名娇艳少女在城外驯马,他在寰阳时相识过,乃是新单于的胞妹蒲真梅录,于夫罗本意是想与白波联姻,将其嫁与郭大,郭大婉言谢绝。不料此事被蒲真梅录得知后与于夫罗大吵一架,随即不知踪影,不料却在此处。 杨奉主动上前,与之调笑道:“你是羌渠的居次,怎在汉人的郡治?” 蒲真梅录见是他,本欲掉头便走,但她忽又折返回来,红着俏脸对杨奉问道:“你可见过一人?他二十多年纪,却一副勇士打扮,他的手臂有长梢弓一般长,笑起来像翠雀的孤涂。” 这说得还能是谁?杨奉虽说对刘备只有一面之缘,但刘备天生英武,长相奇特,又有独特的魅力,实在叫人难以相忘。却不料在离石城内,却会有一名匈奴公主追问他的踪迹。 这使他升起一股奇怪的愉悦情绪,不禁对蒲真梅录笑道:“怎么,匈奴的明珠也找到天命的勇士了?”蒲真梅录美目微张,嗔怒道:“你不认识就算了!”说罢便转身欲离去。 杨奉这才又拉住她,连连致歉,然后照实说:“那是新任的护匈奴中郎将刘备刘玄德。你找他有何事?”蒲真梅录一愣,随即羞红着脸默不作声。 蒲真梅录私自离开美稷时,她情绪低落,不知何去何从,但一想到可以再也不见兄长,她又渐渐高兴起来。刘宣每周都会给她送来用度,陈冲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总不至于少了这位匈奴少女吃穿,也没什么其余影响,也便由着她去了。 没人对她进行管束,蒲真梅录便养成了每日乘马外出的习惯。她喜欢一人走在路上的感觉,她时而策马奔腾,又时而引缰止步,阡陌旁的农民对投出异样的眼神,但也没人会去说教一名胡人女子。 她偶尔会因此觉得孤独,但更多时觉得满足。好似自己完全属于自己,不用再担忧也不用再焦虑,是这天地世界的自在精灵,她已见过生死,所以没有更多的要求。 但在前日蒲真梅录乘马过高明山,倏忽间从林间蹿出狼群,头狼高三尺,长约七尺,攀上一块巨岩,对着她与坐骑龇牙嘶吼。她本是单于的女儿,随身携有弓矢,此时她不觉不安,反而颇感兴奋,上矢引弓便要瞄准头狼。 孰料还未行动,身侧伏草中横空扑出一匹苍狼,如刺的长爪划过马腹,马匹吃痛不住,当即扬蹄嘶鸣,险些将蒲真梅录颠下马背。 可还未待她再坐稳,身下的红马已不受控制,忽忽发狂间,当即转向狂奔而走,正是下山的道路。匈奴少女只能死死抱住马颈,任凭风声树声虫鸣之声如刀般从耳侧飞过,仿佛时间只有身下红马答答的马蹄。 既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何时停止,恐慌终于占据了蒲真梅录的心。她还未想过自己会遭遇这种情形,若是一瞬之间她放开双手,她毫无疑问便会被摔成肉糜,这是单于女儿绝难认可的想法。 但她的气力终究大不过骏马的气力,蒲真梅录分明地感受到自己的气力渐渐耗尽,而红马跑上官道丝毫不见疲态。就当她自以为自己要放手的一刻,耳旁响起新的马蹄声,一双温暖又修长的臂膀将她从背后紧紧抱住,瞬间将她揽至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一刻,蒲真梅录仿佛回到儿时,羌渠单于抱她上马,尽是有力的男子气息。 等她睁开眼,她从臂膀间望见一张青年汉人男子的面孔,未蓄起汉人惯有的长髯,面孔上的短髭使他柔和英俊的面孔又显出几分刚毅,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 刘备注意到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便对她展颜一笑,缓缓策马停步,助单于之女从马背轻轻跃下,对她说一声:“姑娘多加小心。”便策马继续离去,浑然没注意自己无意间掠走了一名少女的芳心。 杨奉刚从太守府内出来,自然知晓刘备现在身在何处,他便领着蒲真梅录往蔺县去。 而在蔺县南十里处,陈冲与刘备头戴斗笠,正站在开挖的水道里。他们边测算工程完期的时日,边畅想明年新增陇亩麦浪滚滚的景象。县令刘鹄跟随在一侧,看着百姓来往如山海,心中慨然,邀请陈冲在此赋诗,陈冲没有诗兴,便借古诗吟诵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太乙善水德,苍舒与天尤。蒿里行孔子,子路讥南子。庄周鼓而歌,楚狂子盗跖。武卒阴晋捷,德险在菽赤。” 第五章 并州牧 刘备与陈冲直在河道待到半夜,他们回到蔺县时县中正实施宵禁,他们索性便没有入城,如往常般径直在城南外的郡兵驻地休憩。不料杨奉已在此地等待多时,邀请陈冲刘备宴饮,两人忙了一日,确也饿了,便也欣然同意。 只是陈冲说道:“杨帅,军中不可饮酒,我们当以身作则才是。”杨奉为之一愣,随即笑说:“不怪乎府君每战必胜,我算是知晓缘由了。” 几人一齐前往杨奉帐内,杨奉命手下端来炙烤完毕的牛羊胡饼,将酒水改为酪浆,酪浆虽然腥味浓重,为一般士人所不能惯饮,但别有鲜味,颇能提神饱腹,饮食一番后,杨奉转首与刘备笑道:“刘府君,我此来其实是受人所托,帮人转交赠礼。” 回礼是一张细弓,弓力不过半石,但弓形修长涂有朱漆,弓身绘有三采日纹,煞是好看。刘备只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但陈冲却是见多了,一眼便认出是蒲真梅录的腰弓,杨奉这才将原委到来。 蒲真梅录傍晚便已离去,虽说是匈奴女子,她不需遵守些许礼节,但也不宜在军营呆滞至夜里。刘备收到少女赠礼只觉哭笑不得,他双臂颀长,能开三石弓,这张腰弓只能作为礼品收藏,少不得还得受好友们的取笑。 陈冲笑问他道:“有什么回礼需要我转赠吗?”刘备瞅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倒是想送她一座珊瑚,只是我身无一钱,庭坚可愿襄助耶?” 话虽如此,他还是找到了一块玉石,这是他在龙山上的溪水中拾到的,通体黄绿,置于烛火一侧少时,便能自透微光,有如流萤,此时他身上无甚宝物,唯有此石尚算稀奇,便交由陈冲转赠作为回礼。 杨奉次日便重回白波,陈冲临行前托他转告郭大:十一月他将前往白波诸县行县,望白波军早做准备,如有不法之事,他依旧将严惩不贷。杨奉听完心中一凛,白波军中早已自在惯了,哪里知晓什么治民,只求不出乱子便罢。而五帅中他与韩暹军纪最差,他只能低首连连应是,好似这都理所应当。 又与刘备待了几日,待开挖水渠完全走向正轨。他便开始着手征兵,先前平乱张懿横死,导致他得以临时指挥其在并州调集的郡兵,战后其余诸郡的郡兵都已回到原郡,只留下原先的三千西河郡兵,陈冲想要有所作为,只能从头再来建军。 丁营健儿本是太原人士,按惯例陈冲便不得征召,便是迁徙百姓至他郡就食也得上报朝廷批准,陈冲已是先斩后奏,天子也懒得追究,只是明下诏令说“切勿取卒于灾时。”,所以纵然眼前皆是精壮男丁,陈冲也只能另寻他法。 身处乱世,最容易的便是拉壮丁,但陈冲没有这种想法。他先让魏延前去联系石桑,让他持金钱前去匈奴诸部中赎买奴隶,随后又让许慈在各县张贴公告,凡参军者,明年可封新建水渠两岸农田三亩。 进展当真顺利。不过两日,他便募得胡人两百,汉民五百,如此情形,预计一月之内便能达成扩军一万的目标。只是朝廷此时传来一个消息,为陈冲接下来的施政添了几分变数。 新任的并州牧人选定下了,经过接近两月的考量,朝廷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德才兼备的人:他便是前雁门郡广武令、西域戊己校尉、并州刺史、河东太守、东中郎将、现任破虏将军、斄乡侯、征凉统帅、陈冲和刘备的老上级、董卓董仲颖将军。 朝廷的想法很容易理解。董卓在并州数任守官,还曾是凉州三明中张奂的下属。张奂在并州屡平叛乱,又深得人心,董卓巡视并州时也政绩斐然。如若说当今两千石中定要挑一位能出任并州牧的官员,非董卓莫属。 但从实际上来说,这个任命并不算成功。东平军在冀州与董卓麾下屡生抵牾,并不和睦,而董卓又眦睚必报,如今担任牧伯重任,形同文帝时前汉诸王,可不经朝廷自行决断州中诸事。 最重要的是,当年血屠千秋亭的主使便是董卓,董卓一旦上任,白波军的态度实在是难以揣测。 这让刘备对此忧心忡忡,自度自己军中没有几个能受鸟气的,何况白波军,少不得横生一堆事端。想到这里,他连夜赶回太原整顿军队,打算董卓一上任自己便进剿黑山贼,双方眼不见为净。 陈冲对此倒不觉忧虑,他知晓董卓的为人。如今并州并非热腾腾的香饽饽,事纷重杂,并州牧固然权柄滔天,但如若施政有碍,也有损仕途声望。董卓野心勃勃,试图一步登天,绝不会接受此任命。他便仍施政如常,继续募兵扩军。 但随即便出现了意外。 董卓确实没来,但没来有没来的程序。他借口说西凉战事正紧,虽然皇甫嵩已经上任,但众将还没有相互熟悉,需度过一段时日再行上任,于是先派自己的家属族人及亲兵千人,先行前往并州安家以示诚意。 如今太原疲敝,不宜居住,一行人便直接从河东就近进入西河境内,在调令传达四日后,他们九月初十便赶至离石。陈冲收到消息哭笑不得,只能放下手中事务,出城五里前往迎接。 队伍的首领陈冲认得,乃是武威姑臧人段煨段忠明。段煨为人温和自爱,恪守臣节不与人结交,但求尽职尽责而已,是董卓麾下为数不多与陈冲没有龃龉的将领。 两人相拥而笑。段煨也毫不客套,当即便给陈冲交了底:“再过两月,西凉诸将便会联名上奏挽留董公,此前董公家人便交给庭坚你照拂了。” 陈冲只能无奈应诺,随段煨与董卓家眷一一相见。董卓老母尚在,又生有两子两女,子女又育有五男七女,如今皆一并派来。 董卓的老母如今八十有七,眼耳都有些昏花了。陈冲入得前车中,被老太太误认做段煨的后辈子弟,陈冲也不解释,只问老太太喜欢吃些什么,陪她说了几段听闻的趣事,老太太一路颠簸早就乏困了,不少许便又沉沉睡去。 随后又见了董卓两子董齐董岑。如今董卓已五十有三,两个儿子年过三十衣食无忧,但却皆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皆不如族侄董璜,董卓索性便不让他们踏入仕途,做两个逍遥散人。 两人很显然因此常常被董卓教训,陈冲只觉他们有些许自卑。见面便对陈冲连连行礼,不敢与他对视,但陈冲一切安排也是客随主便。陈冲和他们待在一起,能分明感觉到两人对自己非常畏惧,他不喜欢这种氛围,也就早早离开了。 后面的女眷陈冲不便相见,便转头问段煨一共有多少人。段煨答曰女眷八人,孩童十四人。随后他又取出百金于陈冲,再次诚恳拜托道:“这两月便多多拜托庭坚了。” 陈冲几次推辞不过,只能收下太息说:“我会尽数用于董公家眷。”正头痛间,一少女从车辕间跳下,拉着陈冲的衣袍问道:“你便是颍川陈冲?” 音色婉转如莺,语气却颇为无礼。陈冲不禁转首看去,正见这少女也手叉蛮腰仰面打量着他。 这少女看似十五六岁年纪,身过六尺,堪及陈冲胸膛。仰面抬首,正显出她如云的高髻下一双眼波生烟,一口樱唇脂胜火,肌肤如玉胜雪,姿态娇憨恍然不似人间绝色。可她衣着满是红尘贵气,身穿紧袖紫锦罗衣,下围曲裾绛色夹裙,皓腕佩金镯,玉颈绕青珠,青珠间还系有一小块木牌,陈冲看得分明,那是梵文,读音通衲,意为“一切法名不可得故”。 段煨见她也不由太息,显然对少女非常头疼,对陈冲介绍道:“这是董齐长女,名作董白,年十四,向来最得董公喜爱。” 最后这句倒不用解释,陈冲看见那块木牌便已知晓。梵文木牌只能出自白马寺,寺中胡人比丘轻易不为此,唯有重金才能使几位证果沙门祈福作之。陈冲便对董白含笑答说:“我便是颍川陈庭坚,不知姑娘寻我何事?” 董白却不答,伸出玉手抓住陈冲左手,一把从宽袖中拿捏出来,揉捏他断指处,奇道:“我在河东听闻人说,你为官痴愚不知变通,断指取信于人,变成一个九指太守。我听阿翁说你智绝古今,断指定是谣传,孰料竟是真事哩!” 陈冲闻言神色淡然,将残指从董白手中抽出,他也不生气,只是微笑对董白认真说道:“姑娘,有些事不是以智愚可以衡量,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说:‘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你还小,以后便会懂的。” 董白最厌恶别人说她年幼,不由得涨红着脸色,对陈冲大声说道:“你说的不才是孩童之言吗?哪里有自残还自以为聪明的道理!” 陈冲不免为之失笑,他伸手揉了揉董白丝滑的发髻,笑道:“等你长大了便知晓,稚童才是世间最快活的时日。” 第六章 旧友迎 郭大也收到西河公文,告知说破虏将军董卓将就任并州牧。他听闻后即不发火,也不低沉,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只是当日他食不下咽,夜里亲兵从房中听闻一阵阵的磨刀声。 次日陈冲传来私信给郭大,陈冲在信里特别说,如今董卓并不会上任,只有家属前来停留离石些许时日,请他勿要忧虑。 郭大怅然若失,每月的十四日,他都会行游诸县,但今日他躺在床上,将手中的斫刀来回翻弄,对着刀面审视自己的面孔。刀刃冰凉,在秋风中冷彻透骨。 于是他骑马出洼石,与去年相较,洼石戍卒已少了许多,约有寥寥七八人。但人气却不减往日,按照陈冲与郭大的约定,此处已经不设关卡,不少曲峪与圜阳之间的百姓在此往来交易,竟形成一座小集,这些戍卒便改在当地维护治安。 这些戍卒的伍长名作王卯,但他较其余戍卒远为老迈,满头华发,身才高大却体态佝偻,所有裸露的肌肤都布满褶皱,唯有一双眼睛还拥有穿透的神光。他见到郭大时,正坐在一块卵石上,单手拄戈休憩,郭大还未开头,他先笑说:“郭帅,你此时应在三川县,怎么有空在此?” 郭大将马儿系在一旁的柳树枝,也就地找了一块卵石胡坐,对王卯太息说:“王师,我心中烦闷,人活一世,快活莫过于亲朋满座。但身逢此世,命不由己,环顾四周,我还认识的老人便只剩下你一人了。” 王卯本是常山元氏人,出身也算是乡中名族。只是他四十二岁时身感风寒,为张角所感化,疾病尽去,从此便加入太平道。后张角派遣他前往西河布道,他便在离石散尽家财,修建太平道观,于其中治病布道,成为首名西河符祝。白波军能有今日,多赖王卯布道之功。 只是张角病亡后,王卯辞去渠帅,以年老无能为由小隐军中,白波诸事悉数归权于郭大。但军中众人还是对他颇为敬重,不时携酒肉来与他请教时事。 王卯知晓郭大极为自律,来寻自己定是心中忧虑。郭大果向其太息说:“董卓身负血债,深结仇念,我常怀之,为我无能所切齿。如今其亲族聚于离石,我不为所动,恐负同袍之托,又惧有反复之议,王师可有教我?” 王卯张嘴,对郭大先手指牙齿,再指其舌,笑道:“中黄太乙曾说,上善若水。我的牙齿坚硬,我的舌头柔软。郭帅,如今我年近七十,你看我牙齿十不存一,舌头却还灵活如初。我希望你能为舌之柔而不为齿之刚,如你我不能身存,所为也不过徒然。” 说到这里,王卯又宽慰他说:“如今我军中,除你我外,转战河北者所剩不足百人,所图不过苟活,能有何念?而董卓数任并州高官,抚境安民,驱逐鲜卑,可谓战功赫赫,并州上下,多有其旧属,百姓多念其恩德。你若杀之,不止与陈龙首不利,你我军中恐怕也会多有不和。” 郭大这才放下心结,洼石如今新开张一铺酒家,两人便在铺中点了两盘胡饼,一盘羊头肉,一壶薄酒,一起追忆往事直至夕阳落幕。等晓月探出云纱,郭大方才向王卯告辞,打马沿着圜水的波浪缓步回家。 归附朝廷的益处肉眼可见,今年除去三月四月的战事外,白波军民年内一直躬耕陇亩。郭大一路走,看阡陌间的荒田只剩下收割后的麦茬,路过的村庄还有灯火摇曳,在茅屋前的平地,家家都晒有麦穗,一阵风带来炊烟,郭大还能从中依稀分辨麦面的香气。 等他回到寰阳城时,已是亥时。南门的八名卫兵正值岗,可模样不正经,一人拿着一根羊腿骨逗弄两只黄犬,几人在一旁嘻笑围着,黄犬在人缝隙间来回绕圈,尾巴不停地打转。 郭大入城时特意下马,对他们批驳说:“如今取消宵禁,年关且近,城里容易走水骚乱,你们当更用功才是。”话音未落,一黄犬抱住他的腿脚,蹲坐在足靴上舔舐郭大手背,郭大也不禁露出笑意,轻揉犬首后转身离去。待他一人回到厢房,看见桌案上如雪的斫刀,他才恍然自己并未携刀出门。 郭大重新拿起斫刀,从刀面上审视自己的面孔,恰逢秋风从堂门灌入,他不禁收拢袖口,回首房内,空旷的厅堂只有他一人茕茕孑立,他忽而有些后悔拒绝单于的提亲,不是因为他喜欢蒲真梅录,只因他觉得房中有些冷清了。 接下来的时日里,郭大也放松下来,日前他仍勤勉地修缮城池,这些时日却请了几名儒生来,向他们请教识字读书,谈得兴起时,郭大便邀请他们共用晚宴,留宿府中。寰阳百姓偶尔能见他沿着圜水踱步慢行,神态平和,于是私下议论说:原来连郭帅这样心如铁石般的战士,也会心怡山水哩。 九月初九,郭大如往常般策马登上黄蒿山。秋日将尽,满山都是枯黄的蓬蒿与灌木,但也不缺乏昏黄的盛菊。四周的城民军民都来山上野宴,秋风刮过的也尽是肉香。 郭大也收到韩暹杨奉邀请,但他婉拒说身体不适,不宜酒宴。此时他身处山上,想从菊丛中寻一串茱萸,如今岁岁大寒,屈指算来,西河已经五年不结茱萸了。他终究一无所获,便坐在山头,观山下圜水两岸往来。 他随即看到山腰有一人牵马对他招手,随后向他坐处缓步走来,那人隔得远,他看不清面目,但身形却让他熟悉,他试图回想,却一无所得,等那人走了一刻上来,郭大看见他的眼睛,他才悚然想起眼前人的身份。 那人身穿戎服,背负弓矢,腰佩斫刀,一手提餐盒,一手提酒壶。他的模样与上次分别时已是大变,但郭大依然识得他,他主动上前握手,问他说:“彭兄,你怎么在此处?” 那人放下食盒与酒壶,盯了郭大片刻,随即对郭大感慨说:“四年未见了,我快认不出你了。”他将马缰系在灌木里,再对他笑说:“四年前你的眼睛充满杀气,却清澈如水,如今你的眼神已然平和,却又多了些许浊气。” 郭大看着他,也感慨说道:“我何尝不是认不出彭兄?”那人胡坐在地,打开食盒,拿出卮杯与食筷,反问说:“我变在何处?” 郭大也随他胡坐在地,追忆说:“当年彭兄你乃大良贤师的得意弟子,又立下赫赫功勋。但你不因名自矜,杀敌时你身先士卒,败退时你殿后扫尾,教中诸帅莫不以你为先。那时你目光熊熊如炬,大家常笑谈你定能燃水为炎。” 那人为他满上酒,给自己也斟上一杯,笑道:“现在呢?能灭焰成烟?” 郭大只能喝下这一杯酒,酒味腥苦,并非刚煮好的清酒,几次艰难,郭大终于将这一口苦酒咽下。那人则眺望云彩,言语恍如飘在空中,他问郭大说:“我有大事要在离石做,你我身为同袍,郭大,你能否襄助一次?” 听闻“离石”二字,郭大眼皮微跳,他镇静后问道:“彭兄欲行何事?” 那人抽出斫刀,插刃入土,对他说道:“我此生遗憾颇多,但想来辗转反侧者唯有一事而已。”他以拳怒击刀柄,压抑语气说道:“我身为太平道徒,竟不能为大良贤师报仇,斫杀董卓此贼!” 郭大本有千言万语,听闻此言竟一时噎住,他良久才挤出一句说:“董贼此时并不在并州,如若他在,何须彭兄动手?” 那人冷笑说:“那又如何?如今董氏满门泰半于此,我正要效仿苏不韦,杀尽亲家,剁骨碎尸,令董贼惶惶不可终日,正好使其惊怖而死!” 郭大只能回说:“如今陈冲执掌西河,已特地来信于我莫要为此介怀,想必他对此已有备案,彭兄此行,恐不易为啊。” 却不料那人冷笑一声,起身对他冷笑道:“暗杀一事岂能不再三思量?我事先已于离石远观,董贼家眷住处,正是我教亲手所建,按照教中常理,屋中必有暗道,我来此处,便是问你暗道何处!我入寰阳以来,见你整日悠闲,怕不是为功名所累,忘记千秋亭的累累尸骨罢!” 此言一出,郭大如坐针毡,他立即起立含怒说道:“功名于郭某不过粪土!只是我白波近十万众,生死安危皆仰赖于陈冲。当下并州形势繁复,彭兄如此作为,如若不成,便将我麾下尽置死地!我如何能为!” 那人闻言为之一滞,随后太息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串茱萸,怔怔说道:“郭大,你所言有理。那我便等陈龙首远行后,再伺机行事。”他语气一顿,再坚定说道:“事成以后,我一死了之,自与你等无关。” 郭大见他眼神晦暗如雨,言语又是如此激切,更是说不出话,再次陪他胡坐在地,举起卮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酒水索然无味。 第七章 伊霍事 正陷入波谲的不止是西河,朝堂之上同样暗流涌动。 中平五年初,已故太傅陈藩之子陈逸拜访冀州刺史王芬。 按理说陈逸身为“三君”之子,历经两次党锢,本应受其父株连至死。但得幸为铚县令朱震所匿,朱震成君子之义,为宦官严刑拷打仍守信而死,方才令陈逸隐匿近二十载。直至中平元年天子解除党锢,他才重新改回姓名,被朝廷起用为议郎,又于今岁外任为鲁国相。 外任之前,他因王芬对他有大恩,特地绕路前来邺城拜见。王芬身为党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也。所以陈逸隐居多年,吃穿用度多赖王芬接济,因此复用后他常对同僚言说:“王公德堪太公,志比百里,斟酌损益,仿佛管子。” 两人相见时,恰逢方士襄楷同来。襄楷乃平原隰阴人,桓帝之时他便以好学博古、通晓天文阴阳闻名,后又屡次上疏规劝桓帝,因而被陈藩所赏识。世殊时异,三人重逢一处,距上次聚会相隔堪堪二十载,不由得不唏嘘万分。 于是宴饮直至凌晨子时。王芬素好望气之术,又想起当今天子治下弊病丛生,此时喝得酒酣一时兴起,脱下木屐高举酒盏醉步至襄楷面前,细问他宦官尚有多少气数。 襄楷也喝得醉了,他满口应下,打开房门,径直躺倒在行廊中,仰望浩瀚的夜幕星文,他辨析着真义,悠悠开口吟诵道: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襄楷念完此句,当即脸色大变,起身坐视天文,反复揣摩,方才缓缓念出下句: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陈逸王芬在一旁侧耳聆听,铲除宦官的豪情也激荡而出,此言乃是《大雅·大明》之句,意为“上苍昭昭,天命已属文王。”当今之世,文王之意为何? 只是此刻,襄楷神色愈发纠然,他斟酌良久,还是解读说道:“天监有周,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 此言乃是更进一步,肯定天命更替,已属周室,将有贤人辅佐,保佑天子成就大业。陈逸与王芬不由心念一处,同时想到前汉中宗当年言说:“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当年六七之厄被前汉哀帝误以为应在他身,方士甘忠可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十二卷,入宫言说哀帝: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来传经于他,命汉家改元变号,重受天命。哀帝信以为真,便改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改帝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 此行当然无济于事,可王莽篡逆后,光武横空出世,中兴大汉,反而使“再受命”之言广为流传,民间愈发笃信“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言。 此时念起此事,陈藩心中一动,对二人说道:“前汉共历十六帝,而中祖中兴以来至今上,又历十二帝,而六七四十二之数,当合为二十九,汉祚岂非将终耶?” 王芬却摇首不赞同,进一步说道:“非也,汉祚绵延,岂无更始之功?依我之见,汉祚已历二十九帝,天子昏聩,民生凋敝,若是涂高代汉,谁能否之?” 襄楷也是摇首,但他喟叹的却与两人不同:“怪哉?怪哉!天象叵测,此景乃我生平仅见,东帷呈天监有周之象,西帷却乃保兹天子之象,东西并立,互不相让。何以释之?何以释之?” 这与两人所想不同,神气为之一丧,不过听闻襄楷接着说道:“两位毋忧,我观紫薇回寰,角宿扫尾,正可答王兄之问:宦官气数已尽!黄门、常侍将不日族灭于天下!” 陈逸听闻喜形于色,竟无意间被席案所绊倒。王芬也顿时为之抖擞,在房内徘徊片刻,当即慷慨说道:“如若真是如此,我王芬当当仁不让,为天下苍生除此大害!” 于是王芬当即联系许攸,希冀其于雒阳转告袁绍,自己将为天下苍生而行伊霍之举,不久袁绍传信回复说道:“公自为之,若有所求,绍敢不尽心竭力!” 王芬由是心定,便请陈逸联络徐州刺史陶谦、广陵太守张超,襄楷联系平原名士华歆、陶丘洪,又遣许攸与沛国名士周旌联系冀州豪杰,自己则广书谋划于曹操、陈温、盖勋等清流中坚。 只是除去冀州豪杰外,其余党人对此都持作壁上观状。既不前来与其谋划,也不持书上报天子,曹操甚至还写来一副信,情深意切劝王芬就此收手。王芬对此颇感无奈,废立之事不是请客吃饭,岂能说干就干说停就停? 至九月时,天子忽于梦中与桓帝相见,桓帝对天子怒斥说:“宋皇后有何罪过,而听用邪孽,使绝其命?勃海王悝既已自贬,又受诛毙。今宋氏及悝自诉于天,上帝震怒,罪在难救。” 宋皇后为天子前废后,亦是因常侍王甫谗言之故,并无罪过,便被天子打入冷宫忧郁而死。勃海王刘悝乃是桓帝亲弟,也因结恶王甫而被段颎所诬杀。 天子醒来,梦中桓帝场景话语历历在目,便又召见羽林左监许永,问道:“这梦是凶是吉?” 许永回答说:“宋皇后亲与陛下共承宗庙,母临万国,历年已久,海内蒙化,过恶无闻。而陛下虚听谗妒之说,以致无辜之罪,身婴极诛,祸及家族,天下臣妾,咸为怨痛。勃海王悝,桓帝母弟也。处国奉藩,未尝有过。陛下曾不证审,遂伏其辜。 当年晋侯误断冤狱,也如陛下般梦见厉鬼被发属地而来。可见天道明察,鬼神难诬。陛下宜并即刻改葬,以安冤魂。反宋后之徙家,复勃海之先封,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天子不能所用,但又惘然有所失。王芬重金买通宫女,在天子寝宫附近唱民谣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天子听闻有所感,便召见歌女问道:“汝因何而歌?”歌女惶恐答说:“入宫以来,三岁离家,不见父母,心有所感,故而歌之。”说罢以袖捂面,泪流不止。 天子也心怀忧伤,他对常侍张让说:“我离河间家中二十余载,往年牵黄于野,逐雁于林,颇为之喜乐,不知如今林野安在?”于是赏赐歌女三金,又禀告董太后,召来独女万年公主,于内朝知会三公,不日将北巡河间国旧宅。 袁绍连夜将消息告知王芬,王芬便上奏道:“黑山贼军屡掠百姓,滥杀积山,贼首张燕更以不臣之心,行叛逆之举。朝廷以其势大不可骤制,遂委其以中郎将之任,然皇恩天德,当正天下之顺逆,白四海之忠孝,不宜因窘缺勤,纵恶自生。臣不度德量力,偶有薄名于海内,身负昭天子明德之责,故愿整众备材,逐亡扫北,清河北九千里之地!” 天子应允。九月十二,天子出雒阳,夜宿首阳山,次日当于孟津过河水。 不料是夜时,天子登山望天。遥望河北,但见一道赤光从北方天迹升起,划分天地东西,隔断星汉,经三刻而消。天子以为这是上苍的征兆,便又召来韩说,问以天象何解。 韩说解说道:“赤气冲霄,当是离上乾下,火在天上,大有之卦。由是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即当遏恶扬善,可知气从北生,恶从北来。陛下当大中而上下应之,则善恶自明。” 天子便顺应天命,取消行程,次日起驾回宫。未久,天子又下命王芬冀州罢兵休憩,提拔其为司空加侍郎,入朝与天子议事。 王芬收到诏令后惶恐不安,只能按令解散部众,正不知如何回朝间。袁绍又派长沙人吴臣前来与他私下会面。 吴臣劝说他道:“天子性情乖僻,喜怒无常,视臣子如仇雠,视常侍如恩养,不可以君待之。而今公之谋划,事关天下,一朝暴现,则党锢之事复现矣!若公知廉耻,念黎庶,当知决不可返京。如今天子多疾,何不挂印隐于东平家中,待新皇登基,大赦之后乃可无碍!” 王芬仔细思量片刻,唯有无奈应允,当即解下印绶挂于园中,听从吴臣建议,轻骑简从趁夜逃离邺城。 待到九月二十三,吴臣风尘仆仆地赶回雒阳,直奔袁绍府内。袁绍正手持经书,口中吟诵不停,见他到来便放书问道:“王使君之事如何?” 吴臣安然回答:“王使君听闻天子诏令,忧心如焚,便挂印辞官而去,两日后,便在东阿自缢而死,跟随他的三名侍从也是忠义之人,见主君自尽,当即自溺于河水,令人感怀不已。” 袁绍满意颔首,只是想起此事前后,不由又拿起经书叹道:“夏禹以来二千岁,臣子能行伊霍事者,至今亦不过伊霍二人耳,心忧天下而猝不能成者,时也?命也?” 第八章旧恨 到了十月,一切都开始步入正轨。 灾民在太原的房屋都已然清理出来,老营的百姓先行入驻回家。纸坊运转两月后,杨会徐庶经验已经足用,毋须陈冲再过问。扩军也非常顺利,一月下来,陈冲募得三千胡奴,五千汉丁,西河郡兵的人数总算是突破万人。 太原郡的新任县令们也一一到任,上任前无一例外皆绕道前来西河,执弟子礼问候陈冲,陈冲见到他们非常高兴,对他们连连说:“诸位勉之,国家用武当在并!”。也不由得他不高兴,这些个个都是财神爷,只看他们前来时车队之长就知晓,到明年春耕的钱粮都有着落了。 虞翻来得最晚,但礼物却送得最重。他特地赠送陈冲一盆红珊瑚,是他父亲在日南郡求得的奇珍。陈冲用不上,便转赠给了刘备。刘备倒是很喜欢,便又赠给了蒲真梅录。珊瑚通体如血,尖梢发白莹莹如玉,沐浴日光时若贴金箔,匈奴公主很是欢喜。 唯一还需要注意的,便是蔺县水渠仍需陈冲不时前去把控品质与安全。但总得来说,郡中已经不再需要陈冲事事插手了,陈冲难得有了一段清闲时光。 但他仍是闲不下来,于夫罗使他始终放心不下,匈奴诸部今年上交贡赋的时日将至,但于情于理,大部分部族是绝无能力补足贡赋的。魏延随石桑赎买奴隶时便常有听闻,回来与陈冲说道:“陈君,我听说新单于又下令说,若今年各部不能交齐贡赋,便要收押其王,卖部民为奴隶。” 这种荒唐之举陈冲当真是闻所未闻,他一时间被噎住,不知道是该说于夫罗有商业头脑还是该说他坏出新意,只能随后问魏延说:“那文长你可有听说,新单于将奴隶卖往何处?” “鲜卑诸部,西凉诸部,黑山贼军,冀州大族。”每听一句陈冲便忍不住在心中太息,捂面思考片刻,他便让魏延再去晋阳唤上刘备,几人一同前往美稷。 如今的美稷已经大为变样,城外的集市已然荒废,一路上见不到多少商人,但能看见匈奴骑士们不断从眼前出入。 陈冲还记得初次前往美稷集市的场景,那生机勃勃的景象,生机是由言语带来的。但眼前的美稷却一片沉默,往来人员虽然依旧络绎不绝,但只有脚步匆匆,好似他们都是军卒般,如同入营似的进入美稷。 但美稷当然不是一座军营,或者说于扶罗远不满足于一座军营。等陈冲能望见城池时,发现美稷城池的城墙上正忙得热火朝天,原本不过一丈的城墙如今已垒到了两丈有余,周围还有车马奴仆络绎不绝地搬运石料土料,显然于扶罗是打算把这座城池加筑成一座不逊色于晋阳的城池。 美稷的城卫都与陈冲熟识,知晓他是西河太守便径直放行。陈冲一行人入城后,没有先去拜见新单于,反而是去了刘宣府上。 刘宣如今身为左日逐王,麾下虚挂着三四万部众,但被兄长以年龄幼冲为由,将其部众尽数交由自己的心腹当户管理。因此刘宣多是赋闲在家,偶尔被兄长唤至王帐问计。 既然无事,刘宣便遣人去买纸张,自己一边抄写经文,一边背诵经义,偶尔还聚集美稷中匈奴贵族子弟,和刘豹一起为他们讲解汉学。听闻陈冲在太原郡招纳了诸多贤士前往太原郡,他还准备下月出郡游学交好一番。 陈冲到时,他正在抄写从白马寺求得的《佛说四谛经》。在雒阳的游学经历使刘宣不止心怡汉学,更喜欢佛学。佛学在此时仍以小乘为主,不以渡人为上,但以渡己第一。如今刘宣生父横遭不测,族中又纷扰不断,他唯有在闭门念佛之时,才能感觉到远离世间苦难,夺得自我解脱。 见到陈冲时,刘宣惊喜非常,先问佛经说:“先生,我读先生所译《国王不梨先泥十梦经》,知末法之恶怖,只是世尊即传佛法以渡世人,如何正法千年而成像法,像法千年而成末法?” 陈冲并不喜谈论佛学,但他还是答说:“释学之意,当是众生众生贪嗔痴三毒心炽盛,故而正法难传。只是以我看来,不过是世殊日异,明日之佛非今日之佛,今日之佛非昨日之佛,我翻译佛法,唯是想让世人得知度己之意。” 刘宣大为拜服,方才问说:“不知先生此来,寻士则所为何事?”陈冲看他一眼,随即收神坦诚告说:“我来看你兄长最近如何施政。最近听闻诸部开始缴纳贡赋,情况如何?” 刘宣闻言为之涩然,一时吞吞吐吐也不知从何说起,整理语言才将如今情形缓缓道来: 如今能够交上的部族的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是寥寥无几,能交上贡赋的基本都是世代贵姓,也就是呼延氏,兰氏、丘林氏,须卜氏本来是与此三姓齐名的贵姓,但因为车酉之故,财富被掠夺殆尽,完全不知道从何交起。 “我听说须卜氏、当于氏、呼延氏都在雁门为单于戍边,也要缴纳如此贡赋?”魏延听闻后全然不能理解,问道:“单于难道不怕三部背叛投靠鲜卑人吗?” 刘宣只能为他详细解说道:“此三部在族中且算大部,但于鲜卑则不值一提,况且鲜卑一向轻贱我族,一旦投靠鲜卑,三部贵人只能终生为奴为婢,欲做常人而不可得,但凡三部大人尚有智识,无论兄长如何逼迫,也绝不会投身鲜卑。” 陈冲对此倒是不置可否,他坐到刘宣的胡床上,正色问他道:“士则,我听闻单于出政令说,诸部可变卖诸部为奴以缴齐贡赋,可有此事?” 刘宣顿时满面羞愧之色,他一时谔谔不敢直视陈冲,良久才低首说道:“是有此事,只是兄长一意孤行,我劝之不及” 未等他说完,陈冲打断他,径直说道:“士则,我在太学讲学时谈历代弊政,你都忘了吗?!我多次谈过君王自古不足重,小民从来不可轻。三代之时,诸夏无上下尊卑之分,无君臣王民之别,人生而同,长而异,何也?唯人道有缺,众德有损之故。我等当补缺弥损,如何能以人为货?卖为奴婢!” 刘宣哪里还敢回话,只能重复说道:“学生谨记。” 对此时的匈奴算是有了粗略了解,陈冲也不想对刘宣苛责太甚。他太过了解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道理。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免感到棘手,很显然对于夫罗已经不能用常理劝说。 除此之外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武力强换单于,但若提军相见,于夫罗麾下反而比须卜车酉时更为强盛,而以此时的西河军力,陈冲却也无能为力。 “如此一来,只剩下一个方法。”陈冲下定决心,与刘宣告别后,便也不再劝诫新单于,直接与刘备魏延等人一齐离开美稷。 “庭坚,不与单于再理论一番?”刘备对此非常不解。他太了解陈冲,他是一个过于讲究原则的人,对于很多人来说陈冲显得婆婆妈妈,甚至非常讨嫌,只要有一丝能讲道理的可能,陈冲便不会动武,就如同鹓鶵绝不食腐鼠般。 陈冲却摇首分析说:“无此必要,于夫罗施政如此,绝不会因朝廷劝说而停止,否则他将威信尽失。更何况在他眼中,我们便是老单于身死的直因,如今又百般插足他施政,可谓是新仇旧恨,我等再进一步,必定逼反于夫罗。” 说到此处,陈冲语气逐渐变冷,斩钉截铁道:“既然如此,在逼反他之前,我们不如先私下联系匈奴一王侯,晓之以大义,与其合作。 而于夫罗素好奇珍财货,我等可觅得宝物,令其假借献宝之名,派一死士将其刺杀,事成之后,我等便可借朝廷诏令安抚乱局,于美稷召集匈奴王侯,公推贤王为单于,如此一来,大祸定能顿时消弭!” 刘备与魏延面面相觑,但仔细思索后觉得毫无漏洞,仍不禁为之赞叹道:“好计!确是好计!” 既然定下谋略,刘备当即便开始准备实行。一路上,他与陈冲斟酌扶持的匈奴王侯人选,最终决定还是先联系呼厨泉,毕竟刘备身为护匈奴中郎将,联系呼厨泉询问雁门防务是份内之事,可大张旗鼓的进行,而他麾下三族此次饱受于夫罗压迫,也定然不会反对此事。 只是计划得非常完美,但第一步便出现了问题。 也不能说计划出了纰漏,准确来说,是陈冲自己遭遇了意外。 还未等他走回离石,远远便望见秦宜禄满面焦急地等在城门之外,四处张望着,很显然便是在等他,他向秦宜禄招呼,秦宜禄忙三步并作两步,前来向他汇报道:“陈府君,事急矣!” “有刺客前行进城,刺杀董公家眷!如今正以老夫人为质,与段将军护卫对峙府内!” 第九章 春秋义 陈冲此刻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时间已经不足以让他抱怨,人命关天,他听秦宜禄说完,当即鞭挞坐骑,沿着车道飞速冲入城内。 董卓家眷的住处是陈冲亲手安排的,乃是一座处在城南角的太平道道观,也是黄巾教徒在西河传教的大本营,泰半白波贼军都到过这里,只是黄巾起事后,这座道馆也就理所应当的废弃了,只是起事的黄巾教徒未想过,他们再也未能回到这里。 而前任太守邢纪也疏于改善市务,对道观既不毁坏也不重建,仍由其在城角遍生蛛网。不过这也不是他刻意如此,等到陈冲上任后,离石城内十室五空,百姓连年出逃,直到今年才有所好转,离石城勉强算得恢复了当年建城时的景象。 这座道观陈冲没有拆除,反而是遣人打扫一新。当年道观建造时,主观可容纳六百人,太平道士便在此地对广大教众布道,陈冲非常喜欢这座主观,便将此处改为郡学治所,郡中官吏子弟可在此处抄书,而刘琰作为文学椽,也在此处为郡中求学子弟讲学。 只是西河郡毕竟是小郡,来郡学中求学的学子寥寥无几。反倒是太原郡的大族子孙听闻陈冲就任后,不少人前来离石一睹“熹平龙首”的风采与学说,但到底连观中一半的房间也没有住满。 陈冲便将董卓的家眷安置在观中一处副观内,毕竟地处清幽,又不乏人气,且陈冲素以学问闻名如此安排,也显得陈冲足够重视,不料竟在此地发生了刺杀劫持朝廷高官亲属的大案。 陈冲赶到道观时,道观的其余人等都被驱逐出来,段煨的千人兵马将道观围得水泄不通。与西河郡兵不同,段煨麾下尽披铁甲,甲士们面无表情地朝向观中,道观在日辉下仿佛为金黄波浪所环绕。 秦宜禄随后赶来为陈冲开道,甲士们回望了一眼,全程一言不发,自主为陈冲让出一条直通观门的小路,从小路的尽头正可看见段煨站在观门口与人对峙。陈冲默默穿过冷漠压抑的人群,他走到观前,道门内立着两块太平道的巨石,左写“应感则变化随方”,右写“功成则隐沦常住”,段煨伫立在巨石中间。 正对着他大约十丈远,也就是他们所居住的副观前,董老夫人俯面在地瑟瑟发抖,刺客一脚踏在老太太的脊骨,一手持刀抵在她的脖颈,正露出他残缺的手掌上已经缺去三根手指,但他还是牢牢地握着斫刀,对段煨露出孤狼般的哂笑。 段煨此时显然对刺客已无话可说,见到陈冲到来,便低声对他介绍形势道:“是蛾贼余孽,拢共有四人,一人在此处,三人在屋内。庭坚,我先后以性命、金银、官禄等相劝,皆不得行,你可另有他法?” 陈冲没有回话,只是上下打量着这名闯入郡治内公然劫杀朝廷高官家眷的刺客,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戴面罩,在面颊上露出两道狰狞的疤痕,有一道甚至贯穿嘴角,很难想象这样重的伤势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如今仅仅四人便干下如此惊天大事,既不要金银也不要官禄,那便是心存死志。但违背常理的是,他本应当场杀尽董卓家眷,随即与段煨一决死战,而他却仍在观前拖延时间。联想到段煨所说的“蛾贼”两字,陈冲心中一凛,大概已经知晓房内是什么景象了。他低声说道:“都交给我,我来和他们谈,忠明,你们先退出去吧,等我消息。” 段煨闻言神色一凛,低声问道:“不要紧吗?这皆是亡命之徒,悍不畏死,如无我护卫,庭坚你恐怕也自身难保。” 陈冲顶着如泥塑般的刺客,深吸一口气,朗声回答段煨说:“情况也不可能再坏了,忠明!如若董公家眷尽数死没于此地,你我生死如何,还重要吗?你且退去,我与这几位义士好好商谈一番。” 段煨沉默片刻,对他说道:“你珍重。”随即便转身大步出观。 大门“嘎吱”一声亢然合拢,观内瞬时就寂静下来,偌大的前院,只剩下刺客与陈冲两人无声对视,陈冲看着刺客,苦笑着招呼道:“彭帅,数载未见,你更添了几分威风。” 那刺客倒是收起了刀刃,摸着脸上的刀疤,也对陈冲笑道:“龙首是在说这几道疤痕么?贼寇本就求生于刀刃之间,能苟活于世便是幸事,这点疤痕倒是无足轻重。” 说到这里,他松开踩老夫人的脊背,往前进了两步,仔细打量陈冲说道:“龙首你倒是丝毫未变,仍如当年一般光彩照人。只是我彭脱实在想不到,千秋亭时你私放我离开河北,等我两人再见,会是今天这幅模样。” 陈冲见状便绕过彭脱,直接上前探视老夫人。老太太已然吓得昏倒,连发抖都不会了,好在并无大恙,陈冲松下一口气,回头看向正冷眼旁观的彭脱,心中太息一声方才说道:“彭帅原来至此,陈某竟一无所知,是我糊涂了。” 彭脱毫不在乎,对此笑道:“如今天下,盗贼何止千万?我能至此最容易不过。但我一个小贼还能被龙首惦念在心,是我的荣幸才是。”随即神色一变,对陈冲正色说道:“如若龙首是想让我就此停手,那是绝无可能。” “我自然知晓。”陈冲背起老太太,对彭脱言说:“进去吧,我们进去谈。” 彭脱自无不可,两人便一齐进入副观内。虽然心中早已做好准备,但一踏入观中,一股强烈的血腥与恶臭味令陈冲几乎当场呕吐。但随即他就看见足以令他铭记一生的场景。 在殿中高筑的三丈中黄太乙神像下,一人双手被一刀贯穿手骨,钉死在台座上,身上被扒得赤条条,口里塞着块白布,但陈冲却完全辨别不出他是谁。只见另一人手持一柄小刀坐在身旁,刀旁置一木盆,只若寻常地将小刀在盆中沾洗清水,对着他的肋骨一刀一刀,娴熟地将皮肉切离成片。 在他的脚下,有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从外形依稀能看出他也曾是一名常人。殿后有一块木桶,恶臭便从此处传来,陈冲不用看也知晓其中是何模样。而殿角又有两人持刀侍立,将十余妇孺用绳索绑作一团,她们见了董齐董岑二人被活剐,本已心无生念,但见陈冲走进殿中,都纷纷喧嚷求救,持刀者当即用刀背击昏两人,殿中才又重回寂静。 陈冲深吸一口气,将老夫人安置在地,站起身对彭脱问道:“彭帅何至于此?” 彭脱耸耸肩,倚靠在门前,反笑问陈冲道:“当年千秋亭,董贼屠我三十万教众,无分老幼孤寡。我身为大良贤师弟子,如何不能为此?” 陈冲强忍住怒气,对彭脱说道:“千秋亭之事其罪在我!其罪在董卓!其罪在常侍!其罪在天子!与他们又有何相关?彭帅,你如此做与董卓又有何相干?你即身为张天师弟子,当知晓黄天之世何来此景!” 彭脱不为所动,冷声对陈冲说道:“父债子偿!春秋大义,可九世而报之。这是我昔年在郡学便听过的道理,龙首如何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走向殿中,弯腰抓起那团血肉,随即又扔下,他便转身向陈冲炫耀手中的血污道:“龙首你看,此刻我心中说不出的快活!一想到董贼的表情,我便是此时死去也值了!” 陈冲终于忍受不住,他直冲上去一把抓住彭脱的衣领,又一拳打在彭脱鼻梁,怒斥道:“你现在是什么德性?你这样如何能算作个人?你是个汉家男儿!生死千金皆不如一诺!你在这中黄太乙面前立誓时,便是要如此做吗?” 彭脱头晕眼花片刻,才对陈冲哂笑道:“谁要做这汉家儿郎!我只恨杀不尽天下公卿!龙首你休要假装好人,口中再如何讽喻朝政,也不过是愤不得志而已,如何想与我等蛾贼同生共死?我不杀你,无非是大良贤师嘱托我等,且留你一条性命而已。” 陈冲不再言语,转身直接走向墙角那两名持刀人,那两名持刀人见到陈冲不知所措,陈冲对他们未置一语,蹲下身解开捆绑几名孩童的绳索。 董卓家眷大多娇生惯养,何曾见过这般景象,此时多已吓得神志不清,解绑后也不敢动作。轮到董白时,婀娜的少女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气息,仿佛是这冰冷的殿内唯一有温度的事物。她不由自主地贴进陈冲宽阔的怀抱里,等她认清眼前的人是陈冲时,一股心酸泛到眼角,泪水直接汹涌而出,使她在陈冲怀中毫不顾忌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 陈冲一时犹豫,终究还是伸出双臂揽住董白,用四指的手掌轻轻地抚摸少女的后背,低声喃喃说道:“都会过去的。” 此时一股凉意从脊背处传来,随之他听闻彭脱笑道:“龙首,你当真以为我会手软?” 第十章 尘与土 彭脱的刀尖已经割开陈冲的袍服,但陈冲没有转身,他深吸一口气,用平静的语调缓缓说道:“彭帅,当年我与你在巨鹿告别,你也是这么说的。” 身后的彭脱怔住了,陈冲也为之太息,他只能重复道:“你说,他日战场再见,你绝不会再手软。” 说到这里,陈冲回首看向彭脱,看见他阴沉的神情,方才继续说道:“我也以为我们再相见时会是在战场,用刀和弓,情与血,在日与月里化作尘与土,将过去都画上句号。”陈冲微微一顿,斩钉截铁道:“而不是在此处,更不是此种情形!” 彭脱仍旧一言不发,陈冲闭目回忆片刻,继续问道:“彭帅,当年你麾下仍有四万教众,诸多渠帅中你的势力稳居前五。如何今天前来此地,却只有四人?我未曾听过你大败的消息,玄德与我见面时说你已转战冀州多日,也已不在青徐了。” 彭脱嘿嘿冷笑,收回刀尖,似乎终于有了倾吐的欲望,他一脚踢开两团血肉,坐回中黄太乙的台座,片刻后他嘿然说道:“那我便和龙首书说说两三年间的故事,对我来说,就好像是很久以前,也好像就在昨日一般。” “当年教众能为龙首困于巨鹿,皆因内奸泄密,不得不仓促起事,准备不周。而龙首却坚壁清野,抢先割麦囤粮,大良贤师一步落后处处落后,纵有百万之众,却日夜为龙首所袭扰,河南教众虽多,无粮也寸步难行,尽被龙首驱往河北。只是河北又哪里养得起这些人呢?” “那时我与龙首你分别南下,剩余教众也多数前往青徐。朝廷大军进剿,但缺了龙首你,我们到底也赢下数阵,接连转战数郡收获颇丰,不少人也都重拾信心,而朝廷胜败参半,最终选择撤兵和议。” 彭脱叹道:“那时我还以为事情大有可为,如今想来,不过是笑话而已。”陈冲侧耳倾听,心中也为之黯然。他知晓事后的结局,也知晓朝廷为何退兵,这是皇甫嵩的献策。 彭脱继续说下去:“割据青徐后,我与张饶、管亥、管承、徐和还有司马俱几人商议说,青徐虽大,但是无险可守,而且粮食难以持久,应当主动出击,继续争霸中原,携河南饥民直扑雒阳。但是他们无人愿战。” “无人愿战,我便先战!当时我想,只要我身先在前,诸帅同为一军,生死相依,如若眼前看见胜机,难道还会坐视旁观吗?” “于是我领麾下四万众直扑济北,与朱儁部鏖战两日。朱儁部不过五千人,一度为我军所制,只是军备悬殊,难以骤灭。终于在第三日,皇甫嵩带兵赶来,我被攻击侧翼无力反击,而张饶那些人,真的便在青州坐视我全军覆没!” 言及于此,彭脱摇首对陈冲笑道:“龙首,此战让我清醒了很多,对我彭脱而言,千秋亭只是一次挫折,济北一战却是把我的脊骨打折了。” 陈冲太息说:“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彭帅,我知道,事后你便重新收拢残部,出走冀州。只是在那之后,我偶尔再听过一两次你的名字,到去年,我便再也没听过了。我还以为你大约已经死了。” “确实已经死了。”彭脱笑着摸了摸自己面孔上的疤痕,他的神情逐渐陷入阴沉,显然回忆往事并不让人愉快。“在冀州更加困难,河北无处可藏,我们只能一路转战,又势单力孤,很快便陷入绝境。” “当时冀州刺史王芬,重金求购我的首级。”彭脱睁开眼,又陡然对陈冲说:“那夜我突然听到一阵声响,门外进来两个人,没有敲门,也没有脚步声。我只听见吱呀的开门声。” “当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风吹开的,但是我一翻身便看见两个人手中都提着刀。那两个人看着我,也吓了一跳,但立马就要挥刀杀我。” “我当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但身体比我想的先做出反应,我拔刀用刀背挡住他们的刀刃,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我是抱着刀睡觉的。” 听到这里,怀中的董白忍不住抓紧了陈冲的衣襟,陈冲没有出声,他已经明白彭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彭脱却没有停滞,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然后我发现那两个人我都认识。不止是认识,更可以说是我的心腹,我的挚友。当时他们拿着刀,我看着他们的脸都愣了一下,但他们没有愣,其中一人拿刀划破了我的脸,从我的耳根划到上唇。” “我当时只觉得脸上一凉,牙齿和舌头都能感受到出来的冷风,黏稠的液体一直在往下滴,那让我清醒了,我一脚踢开其中一人,又一刀把另一人的脑袋劈成两瓣。” “我的脚力很大,踢开的那个也被我踢断了肋骨,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当时拿着刀,走到他面前,想问他为什么要背叛我,但我脸上的血太多,我说的话我自己听起来就像是泥潭里鼓了几个泡。” “但他却主动回答我了。”彭脱放下了抚摸伤疤的手,对陈冲笑道:“他说我该死,竟把他们带上绝路。然后他开始骂,骂的话我都不记得了。” “于是我一刀结果了他。杀了他,我才发觉脸上的伤口这么痛,痛得我站都站不稳,痛得我几乎记不住自己是谁。”彭脱说的话没有任何声调,陈冲也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醒来的彭脱发现自己的部众在此期间几乎完全奔溃,只剩下几个老弟兄还陪伴在身旁,他走投无路,只能投奔张燕。在黑山军中他几乎不发一言,只在阵中尽力厮杀,为此拼掉了三根指头。 他在这些年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太平道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一直想不明白,难道真的是陈冲一个人导致了太平道的失败吗?如果真是如此,那太平道又有什么值得可惜呢?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确实是一个人的问题,但不是龙首你,而是大良贤师。太平道是大良贤师一个人的太平道,他死了,太平道就完了,确实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中黄太乙,无非是笑话而已。龙首,我离开青徐三年了,当年我也踌躇满志,只是踌躇满志毫无用处,太平道因大良贤师而兴盛,也因大良贤师而衰落。大良贤师身死之后,地公将军人公将军也死在千秋亭,从此太平道就不再是再立黄天的太平道,也不过是侥幸割据的贼寇而已。”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陈冲问道。 “是的,太平道已经亡了,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彭脱颔首感叹,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当年燃烧的冲动与激情,但他的眼神却非常平和与清澈,不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我身为大良贤师的弟子,我必须为他报仇。当年董卓带兵在千秋亭屠杀,我亲眼所见,我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在战场上杀掉他,但无论如何我也要让他报仇。我听说过苏不韦的事迹,即使我不能吓杀董贼,也要让他对此付出代价。” 苏不韦是二十年前的名人,他欲报父仇却走投无路,便杀光仇人大司空李暠的妻儿,又掘开李暠父亲的坟墓斩去尸体的头颅置于街市中,李暠为此忧惧失常,数年内便迅速病死,苏不韦因此被称为义士表率。但他之后也被太尉段颎折磨而死,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同归于尽的表率。 “为此你可以去死?”陈冲问他。 彭脱用手拂过斫刀的刀刃,笑道:“我早就死了,你看到的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他指着陪他来的三人说道:“这三人也不过是孤魂野鬼,同我一般,才愿意做这种勾当。” “不要这样做,彭脱。”陈冲下了一个决定,虽然仓促,但他觉得没有问题,于是陈冲直呼彭脱的名字,“太平道还没有亡。” “就像这座道观一般。”彭脱张开臂膀,对着这座空旷的殿堂回应说:“实际上空无一人?” 陈冲松开董白,站起身,双手拍在彭脱的肩膀上,诚然道:“这里仍有这座中黄太乙,仍有你,有我。哪怕太平道失败了,但他就在这里,在每名曾在此地的教众心中。哪怕张天师死了,只要记得他的人还在,张天师便还没有死,黄天便仍能重建!” 彭脱低声苦笑道:“哪怕我就在此处,但我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只感受到物是人非,断壁残桓。他真的还在吗?” “在!”陈冲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彭脱还未来得及否定,陈冲继续说道:“张天师将你们托付给我,但我并没有尽到责任。你既然在这里,我便不能在这里坐视不管。重头再来吧,我们重建一个黄天之世。” “龙首信太平道?” “如果太平道说的黄天之世,是想让人皆富足,生无所忧,死亦无憾,人人富足康乐的世界,我当然信。” “去寰阳找郭帅吧。”陈冲松开手,他劝道:“我可以扔掉这身袍服,与你们一同重新开始。” “谢谢龙首对我说这些。”彭脱看着陈冲,忽而发出豪爽的笑声,他说:“那我便卖龙首一个面子。” 话音刚落,陈冲便见他挥刀抹过自己的脖颈,鲜血泉涌不止,彭脱那双眼睛闪过一丝神采,随即便如同解脱般黯淡下去。 另外三人见状也不言语,当即挥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陈冲在一人挥刀前问道:“何至于此?” 那人答说:“为彭公死,不怨!” 陈冲茫然地看着满是尸身的殿内,他忽然想痛哭,但他到底忍了下去。 第十一章 荒唐案 等段煨再次打开观门时,活下来的孩子、女人纷纷从观门中涌出,他们神色仓皇,但又如释重负,在穿越兵士组成的铁壁后,他们知晓自己终于是活了下来,但又想起自己的生父、兄弟惨死的模样,心中压抑已久的痛哭才涌出了眼角,他们哭成一团。 但董白没有,她站在门口,站在段煨的身侧,神色复杂地看着观内的景象:她的父亲与伯父都成了难以辨识的肉团,而地上又躺着四具脖颈开口的尸首,一地的鲜血腥味与内脏恶臭,陈冲从观中找了些黄色的麻布,把每个人的尸身都盖起来。 见段煨进来,陈冲向他说明实情:“如今只剩下这些人,忠明,董齐董岑已然身故,我只能保下剩下这些人,剩下的这几人,都是黄巾余党,他们来此刺杀皆是我的失职,他们的尸身便交由我来处理吧,之后我会向董公与朝廷请罪,你毋须担忧。” 话说到这个地步,段煨无话可说,他身为二人之死而担忧,也知晓这已然是目前最好的结果,若是他愿担下所有的职责,自己了不起也就被董公骂一顿罢了,陈冲这点拿捏得很好。至于尸身,哪怕是久经战阵的段煨也觉得难以忍受,他也无意接手。 董白还站在原处,看着他们全程交流完,段煨拉着她离开,她仍然依依回望,正撞见陈冲的眼神,陈冲便对她展颜微笑。她也想回以一笑,但她笑不出,只能忧心忡忡地坐上马车,随着车队入驻军营内。 次日,她又拉着段煨一起前往太守府,段煨从其余幸存者得知观中情况后,也在考虑自己如何善后,自然欣然应允。 陈冲将彭脱几人烧成骨灰装入盒内,又将董齐董岑两人的尸身以纸为肤,勉强将骨架填画成生前模样,再将其装入棺椁,等他回到府内时,已是将近卯时时分。回来时所有的幕僚都已经齐聚一堂,正等着陈冲下一步打算。 一郡太守为黄巾余党挟持,还虐杀了并州牧的两名公子,彭脱说他志在效仿苏不韦,如今他确实成功了。当年苏不韦杀尽李暠全家,但他本就是金城太守之子,大司农李暠又自知有过不敢报官,才导致有如此影响。 可董卓河北平贼,本就是天子下令,允许杀降,朝廷上下皆不以之为过。而彭脱本身乃是被通缉的蛾贼,却能堂而皇之进入郡治内杀人,较苏不韦不会为党人所赏识。而董卓目前刚被朝廷提升为前将军,就遭遇如此灾祸,于情于理,朝廷都当为董卓讨回公道。 陈冲回来后,第一件事便说:“此事我负有全责,我自向朝廷禀告,请罪求罚,诸位勿虑。”第二件事是劝慰刘琰说:“威硕不必介怀,你本只负责治学而已,往后你也不要懈怠,如往常一般便好。” 随后他便闭门拒客,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 陈冲不喜欢董卓,可并不准备与董卓交恶。何况哪怕他再厌恶董卓,他也并不厌恶那两个被活剐了的人,终究是死者为大,而董卓目前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现任的并州牧,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给董卓一个交代。 所以陈冲先写信给董卓,将情况如实陈述一遍,表明此事的缘由皆是“冲备事不虞,察人有缺”随即劝慰他“人死已矣,生者尤重”,又强调说“如今海内鼎沸,祸乱群起”,这件事在现在或许算做大事,但在以后不值一提,“治世本就如治心”,望董卓“重恩义,识大体”,不要牵连他人,都是我陈冲一人的过错。 之后便是给朝廷写报告,陈冲斟酌片刻,最终决定此事可略写,而着重强调,如今匈奴新单于凌虐牧民,雁门鲜卑蠢蠢欲动,白波军新附不久,又有黑山贼此前插手太原战事的例子。陈冲指出如今并州表面安定,实则“处处隐疾”,无论朝廷与天子对陈冲做出何等处罚,陈冲无话可说,但不宜妄改西河旧政,更易西河人事,易就地提拔杨会为太守。 写完后陈冲在往族中写信,坦言说近日他与董卓交恶,他将辞官避祸,董卓喜怒无常,希望族中对此多为注意。如族中遭遇大事,需联系于他,可寄信于护匈奴中郎将刘备,自己定然能收到。 随带夹杂了两封信,一封给妻子蔡琰,一封给好友郑玄。 对妻子蔡琰,他说自己最近一切都好,不要担忧,但随后附了一句散诗:“梦醒自笑又一朝,人前踌躇人后恼。” 对郑玄这位忘年交,他就请他帮忙给事前说好的极为大族子弟扬名,名号他都想好了,叫太原纾难十一俊。顺便再把自己最新整理的《中平诸乱纪》手稿交予郑玄,记载中平以来的数次平寇,并附有分析。 如此一来,诸事都安排完毕。陈冲便将与董卓的书信交予段煨,把剩下的书信尽数交予杨会,又让徐庶去约刘备。 刘备还在回晋阳的半路上,便又被徐庶叫了回来,得知前因后果,刘备吃了一惊,他见到陈冲先说道:“庭坚,我们一同弃官归乡如何?” 陈冲听完便摇首笑道:“玄德,你怎么开口便是弃官,你我在官场混迹数载,能有此官身可大为不易。” 刘备对此不值一哂,说笑道:“庭坚你常与我说,官身不如名望,威风何如仁德。你都不惜这身袍服,我若是眷恋这官身,又岂能与你为伍呢?便是云长与翼德也会埋怨我的。” 陈冲摇首,对他正色道:“我愿承下此事,便是因为有你在此,并州大局不至于偏废。此案中白波郭大必有参与,如若招致朝廷大军进剿,我必需保下他们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与张天师结下因果,便应当尽心竭力,为他们谋一条生路才是。” 刘备皱眉问:“值得吗?我在青徐认识了不少黄巾豪杰,但也不乏卑劣小人。郭大本就是黄巾大贼,杀之当传首于京师,如今又参与此案,说明对你怨怼非小。杀人宅眷,如此暴虐之人,你何苦如此?我等正要谋划更替单于之事,没有你,我没有把握。” 陈冲边听边在书房中收拾书卷,他听到这里,笑言道:“玄德,不要妄自菲薄,你刚刚才说不过是弃官再来,现在便又在臧否他人了。”随即又沉吟片刻,回答说:“玄德,虽然我常说,君子当自强不息。但是如今并非平世,人心纷纭,岂能用常理横度?”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正是在如此荒唐之世,才能有如此荒唐之案。如若世人皆是贼盗,我等便要杀尽世人吗?只能移风易俗,重拾正道。我此次辞官隐居,会在白波之内,引人向善。过能改之便是善人,这才是真正的从头开始。” “都想好了?”刘备见陈冲颔首,便感叹说:“你什么时候都有道理,我与你谈世事人情,你也总是远胜于我,也罢。你一人在白波我不放心,让云长陪你去罢!” “我倒觉得文长便足够。”陈冲还未说完,便被刘备打断,刘备抱剑说道:“你若是相信我,便让云长来吧,这些天他一直整兵军屯,此前的肩伤一直好不利索,你带他多疗养一番,也算省我的心。” “那就好,你要珍重。”陈冲放下手中的事务,与挚友紧紧相拥。 两日后,陈冲便将印绶挂在郡府中的桑树上,以示辞官而去。那是朝廷刚赏赐的金印紫绶,是他棠溪亭侯的身份之证,但如今也无须留恋。 董白早起看到这一幕,才明白他已经离去了,她匆匆忙忙地在城中寻找他的身影,试图询问每一个认识他的人,但却一无所获,这让她怅然若失。 但对陈冲而言,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很快她也随着段煨又离开并州,返回三辅。 董卓接到两子的死讯后根本无法置信,但他却也不能有所反应。他本就不愿前往并州任职,如今王国率西凉叛军再出凉州,他正与皇甫嵩率三辅军队与之对峙。 即使自身明明是并州牧,他也不能不实地查案便干涉并州人事,只能上书朝廷,希望朝廷还以公道,言辞中对并州的白波军多有微词,希望朝廷严惩。 朝廷的反应则很有趣,可以说很大,也可以说很小。此案从舆论上波及太学,苏不韦后多少年未听闻这样的谈资,更何况涉及到四方将军与文坛领袖。 袁绍此前在南匈奴之事上颇有错咎,声名受损,此次便鼓动好友何颙暗中中伤陈冲,言其与黄巾余孽相勾结,建议天子收监陈冲,细究此事。言下之意也是此事定然还有白波贼参与,朝廷当为政严明,说不得还要再派兵征讨一番。等到陈冲挂印离职的消息传到雒阳,此言论更是甚嚣尘上。 但等到决定的时候,天子并不会讲究这些,如果他讲究这些,大汉也不会是今天这幅模样。等常侍张让将案情上报时,他看着董卓的上疏,再看着陈冲的上报,天子便回头问张让:“张常侍,依你看来,陈庭坚与董仲颖孰忠?” 张让神情异样,他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他既不喜陈冲,也不喜董卓,因为两人都没有对他行贿过。 没有回应,天子便自笑道:“朕便是再不喜陈庭坚,但也知晓,自然还是陈庭坚忠的。” 一句话便尘埃落定,于是朝廷下令西河郡,陈冲罢官免职辞,升任杨会为西河郡太守,余者任命不改,并着西河全郡除却白波军外,着重搜捕黄巾余党。对董卓赐五十万钱,同意其留任前将军的任命。 第十二章 深山中 陈冲卸下官身后,先行前往曲峪。 这座小城中在半年前曾力挫匈奴叛军,当时陈冲为备战处处设卡,在城墙上广设答渠以备弓矢,还造下数台床弩,床弩通体如墨。匈奴人远望城墙难上一人,因此曲峪也被称为“棘城”。 但世殊日异,随着战乱结束,这座小城也改头换面,去除关卡与答渠,撤掉栅栏与望楼,城内外变得简单而清爽。 而匈奴内部气氛日渐剑拔弩张,往来商队对此最为敏感,都能看出美稷不日将再有祸事诞生,美稷集市也因而逐渐萧索。如此一来,曲峪便成为美稷集的替代品,商队日益增多,城外逐渐从无到有兴建起了市集。陈冲来时,曲峪的城西滩涂上漂泊着不下八十艘小船,已经接近河曲渡的三分之二了。 陈冲来到曲峪后,先私人拜访了韩暹。前几日彭脱等人便是经过曲峪渡河至离石刺杀,他已经知会过韩暹郭大等人。韩暹得知郭大也参与其中,心中惴惴不安,但见陈冲一身白衣前来,也不禁感叹说:“陈府君何至于此?如今西河郡内百废俱兴,皆乃府君功劳,此时辞官,只恐前功尽弃。如若朝廷怪罪下来,我们担着便是。” 陈冲对此笑道:“我还以为韩帅你会开口叫好,为我饮酒壮行呢!”玩笑过后,他又叮嘱韩暹说:“韩县君既然知晓肩上重担,便更要时刻铭记在心,勿要松懈才是。” 他便在曲峪留驻两日,等关羽快马赶来与他相会,两人才重新起行,告别韩暹乘船过河。黄河滔滔,唯在此处汨汨,陈冲坐上船舶,船夫摇动船橹,木浆在水中击打出白浪,两人也在船上感受水流的摇曳沉浮。 船夫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的儿子约有十来岁,与其一齐划船,而妻子坐在船头,便与大儿说笑,边洗涤熟制的羊皮。羊皮在河水中析出各色的汁液,显出七彩的光泽。陈冲触景生情,不由得吟咏道: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关羽听到歌声,忍不住拍刀和奏,等陈冲歌完,他笑道:“庭坚,心有何感,念此古《越人歌》?” 指着正远离的曲峪城,陈冲说:“当年子皙泛舟新波,舟上越人因识得新主而为此歌,子皙闻而不知其意,仍与其民融融一体,传为美谈。云长,我看到曲峪兴盛,我颇感欣慰,但一想到并州上下,遍地隐疾,便又感到自己还是相差甚远。” 关羽闻言为之正色,他抚摸刀鞘,对陈冲感叹说:“事在人为,庭坚,我当年亡命幽州,从未想过能有今日,这都赖有庭坚谋划之劳,我、翼德、还有兄长都心知肚明。你我要令天下大治,并州诸患不过区区。” 陈冲非常高兴,他此时忽而发思古之情,问船夫说:“老兄,不知河水西岸有何古迹?” 船夫一时不明,反问道:“古迹?敢问贵人何为古迹?” 陈冲闻言一笑,便耐心说道:“便是古贵人之战场、墓冢。” 船夫思量了一阵,便说:“战场我并不知晓,但在走马水与延水间有一古冢,我并不识字,不知晓是何人之墓,但我看那墓冢样制非凡,定然是贵人要寻的古迹了。” 陈冲颔首笑道:“那我定然要去看看是何等之古迹。”言及于此,他伸展双臂,又对船夫笑说:“老兄,我哪里是什么贵人!我与你一般,俱是白丁。” 船夫微笑摇首,却又沉默不语。 陈冲关羽过河后,再乘马上寰阳,路途不长,但两人并不赶时间,陈冲上次赶路前去不过一日,但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这几年分别时的见闻,竟走了三日。 关羽其实不喜言语,但遇到陈冲时便格外健谈。他谈及去年他带军路过沛国时,太丘县听闻陈寔去世的消息,几乎人人戴孝,为陈寔祈福,关羽祭拜时。县民听说他是陈冲的结义兄弟,便纷纷为大军提供箪食壶浆,竟省下他三日的军粮。 “那时我便想到庭坚你曾言说:人非善忘,善其善者,恶其恶者,虽千载而犹存。我当时才感同身受,现在想来,也感慨万千。” 陈冲听闻此事,也颇为感动,回忆说道:“如此想来,四载前我等路过太丘而不入,真是一大憾事。”说到此处,陈冲想起一事,问关羽说:“那云长你来到西河,离乡祉比邻而居,可有准备回乡拜祭令堂?” 关羽露出追忆神色,他说道:“上月我已去过解县,我虽离家近十载,但当地旧友对我家多有照拂,只是我却快认不出他们了。”但谈及当时的仇家,他又气愤拍打马脊:“只是苍天有亟,当年鱼肉乡里的胡氏、轮氏两族仍是如旧,十载间反而愈加鼎盛了。” 两人就这么踏马至圜阳,郭大已在此地等候多时,陪伴的自然还有其余几帅。郭大与陈冲见面时,陈冲将彭脱几人的骨灰递给郭大,郭大说不出话,这位黄巾老人连追忆也觉得奢侈了。 郭大问陈冲道:“不知龙首对我有何安排?” 郭大说完,又觉得诚意不够,继续说:“龙首有何需要,但凡开口,我等义不容辞。” 陈冲倒是没料到如此一举倒能有如此效果,他只说道:“郭帅不必如此,陈冲原本不过是颍川一夫子,如今前来,只是惧怕朝廷深责,给白波袍泽平添祸事,如今祸事消解,陈冲只想结庐于深山,讲学于诸众,如此便心满意足了。” 郭大面露失望之色,陈冲见状,只能正色道:“欲成大事,必先知晓六合之变化,宇宙之菁机,上知九天之变,下得九地之动,俯察人心幽微,方能克敌制胜。黄巾事不能成,正是知人心者众,而察天地者希。郭帅切不能以此事为小才是。” 言及于此,郭大方才改变态度,诚恳说道:“如能如此,还望龙首尽力才是。” 至于结庐的地点,陈冲还没想好,他想起船夫与他说起的那处古冢,便约起关羽一同前往看看,郭大也派了些亲兵用作卫士。 又是一路南下,沿着黄河行至永和县对岸,沿着延水一路西行,山麓渐渐走低,山林渐渐幽密,人迹也渐渐罕见,偶尔能听见远处狼群的嚎叫,道路被茂密的枯草所掩盖,以至于几人踏过及马腹的草丛走了一个时辰,一度以至于自己是否走对了路。 但终于看见一条支流从延水分出,向西南处流淌而去。两岸的山峦陡然开朗,随河流而去一路走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形成一处山谷盆地,陈冲还看见正有一群麋鹿在不远处低首舐水,看见陈冲几人也毫不害怕,只抬首对他们高声清鸣几声,便又自顾自饮水去了。 一小卒笑问陈冲可想食鹿肉,被陈冲婉拒,他只说拜祭古人,见血不祥。说罢便环绕山谷四周寻找古冢,古冢的位置非常显眼,在两水相交的不远处有一突兀的土包,陈冲一眼便寻见,只是其上荒草如云,也不见石碑,不知晓是何人的墓碑。 但等陈冲走近了,才发现其实不是,只是太久无人扫墓,墓碑不知为何坍塌在地,被草叶所掩盖了。陈冲上前将草叶拨开,但断碑有几百斤重,他却无法翻动,关羽上前笑道:“让我来。”随即将断碑抱离泥地,翻转扔下。 断碑露出小篆,陈冲抹去其上的灰壤,这才看清其上写着“秦将蒙恬墓”。 陈冲不由对关羽感叹说:“不料竟是蒙恬之墓。他本是大秦北疆柱国,拒匈奴十数载,为胡亥一令赐死,如今竟埋没此地,无人祭拜。人生之梦幻泡影,可见一般。” 于是几人为蒙恬的墓冢扯去荒草,准备整理一番,不料方才整理片刻,又发现丘冢泥壤间尽是甲胄铁片,在丘底又尽是刀剑的残柄,时不时可翻出刀剑的锈片,还有少许的干戈。 原来这古冢竟是用甲胄与刀剑堆成的,这片景象令陈冲一时间怅然无言,但他显然也对此地非常满意,他便对关羽说:“我们便在此处结庐授业。” 此夜他便在冢边点燃篝火,又为陈寔立下灵位,他看着星空下的两条河水各自留去,心有所感,才恍然想起蒙恬是中国的“笔祖”,他作为文人,一时牢骚难止,忍不住寻词摘句,勉强写成一首诗,填在蒙恬墓前: “秋草数离离,浊流墓道侵。笔毫填有尽,难写一片心。” 第十二章 在人境 说来也是玩笑,彭脱案这种往年的大案在雒阳没有流行几日,天子便兴致勃勃地去折腾他的阅兵大礼了。整座京师上下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又是调动各州精锐,又是修葺阅兵场地,连张燕和郭大都被要求挑送两百人进京。 此次阅兵规模之大,用费之奢,堪称八十年之最,连当年段颎收复凉州归来献俘时的场景也远为不及。 阅兵地点选在平乐观,天子下令新任司空刘弘在观前修筑一座大坛,大坛上立起十二层的华盖,高达十丈,供天子阅礼。而在大坛东北处又修建一处小坛,立起九层的华盖,高达九丈,供大将军何进阅礼。 天子亲自为自己挑选战甲马匹,还准备了两杆书有“无上将军”的黄旃。宫人都私传说:此次阅兵,不止是要显示大汉天威,还因有方士曾预言说,两宫不日将有血光之灾,天子也准备以军中杀气来压制。 但这些与陈冲刘备都没关系。 陈冲不止结庐于蒙恬冢,见此地水草丰美,地形平缓,便于郭大相商在此地开拓土地,畜牧养马。郭大欣然派出数百百姓前往,旬日间在此地建立起一座小村,陈冲虽然隐居于深山中,却也身处人境,这让他颇觉怡然自乐。 他与关羽在村中总共立起三间草堂,一间用作休憩,一间用作蒙学,一间用作制药。村中人数亦有两百余人,可为一里,陈冲便将此地命名为三堂里。陈冲想的其实很多,他想如先前在东平军中一般,以新的学识教化人心,再以人改变人。他一直相信新的思想一直确立,旧的统治就失去了根基。 所以陈冲便委托彭脱等人在此地召集白波军中的识字之人,又索取白波治下的五县案牍来理清近况。结果令人失望,白波军麾下识字之人不多,案牍更是完全没有。 如今白波军内的财政情况说来非常简单:便是收获尽数上交归公,需要时便自行取用,全然是没有案牍记录。莫说各个渠帅对于自己库中有多少钱财不知所以,便是麾下有多少人都只能知晓大概。 库中有钱粮就用,没钱粮就去抢。白波军凭借着这种无组织状态也能坚持至今,陈冲真是难以踹度前任太守邢纪的水平。但不管怎么说,这下只能完全从头再来了,什么计划都往后放,现在陈冲只有一个目的,先帮白波这群人重建制度。 军中但凡识字的都先被拉至村里,陈冲教他们如何登记造册,分门别类,以及学习简单的统计算术,被陈冲考察合格后,便组成一个小队,进入五县一一清点人口物资,而陈冲则在村中从零开始,继续教白波军中的一些青年人识字。 而刘备要面对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受彭脱案影响最大的乃是太原诸县的新任县令们,大部分人远道而来,本来想的是破财得名,也不失为一桩好买卖。但如今在并州为官还有性命之危,这就令不少人打了退堂鼓,众所周知,刘备本也是平灭黄巾的大将,这此等情形不得不防。 好在此时陈冲已经请郑玄开始为他等扬名市义,将他们全部架上了贼船,一旦辞官,此前做的义士姿态可谓是适得其反,不仅不能扬名,恐怕还会为天下清流所笑,加之刘备确实不是一名严苛的上官,他们便硬着头皮当了下去。 如今大半的太原居民都在西河就食,所以刘备也得空。他便隔三差五带着几名亲随便巡游诸县,既与属下们谈当今时局,也谈政务处理,只要没惹出什么大乱子,刘备对小事都是以提点改过为主。如今能听意见的领导都不多了,何况是与你谈笑风生的?所以陈冲辞官引起的乱子勉勉强强被刘备渡过。 但辞官引起的反应不止是在太原郡内,于夫罗听闻陈冲辞官的消息后,也是喜上眉梢,当即催逼王侯即刻补齐贡赋,他派出一支千人骑兵,由新任大当户伊金霍率领一支千人骑兵至朔方大城处。 大城是贺赖部居城,名为大城,但那已是往事,大城年久失修,如今已不过是一片废墟,贺赖部沿废墟重建小寨,在名叫大城寨的小城里繁衍耕牧。 而此处地处大漠之南,水浅草稀,不利耕种,从而导致贺赖部人少部穷为匈奴诸部所共知,上缴贡赋对他们而言实在无法完成。贺赖骨都侯乌海便对索赋使者实话实说:当真无余财可贡。 乌海如实说,使者便也如实禀告给伊金霍。伊金霍也没有含糊,当即率领麾下骑兵径直冲入寨中。 贺赖部多年未见过阵仗,便是呼利拔叛乱,他们也因人少未曾参与,所以乌海也自认为不会为于夫罗所针对。不料当下伊金霍如此果断,部民尚未反应,骑军已经冲至寨内,把守住寨中的各个关口,直接闯入乌海的王帐,将其一举擒获。 擒获完乌海,部民们这才反应过来,以为这便是新单于的目的。贺赖骨都侯乌海在部民中威望颇高,于是不少部民试图包围骑军将士,并向单于的骑军抗议辱骂。 孰料伊金霍将乌海敲晕后拖出帐外,对士卒下令道:“贺赖部拒缴贡赋,意图反叛,如此行径,只是罪有应得罢了。单于有令,押送贺赖骨都侯至美稷正法,贺赖部民也一并押解至美稷贩卖为奴。” 此令下达下去,寨中一片鸦雀无声,随即便响起士卒掳掠的叫骂声,妇孺的哭喊声。胆敢反抗的部民不分男女被单于亲兵就地格杀,寨中不过乱了两个时辰,所有的部民便被尽数擒获。 等外出放牧的部民驱赶羊马归来时,愣然发现自己的家乡已经是一片狼藉,各种皮货瓦罐翻到在地,沿路不时能看见残缺的尸体与涔涔的红血,大城本就是一座废墟,现如今,在旧有的废墟上又新添了一座废墟。 单于的骑军一来一往,所花时间不过五日。而贺赖部下场也正如大当户所言,贺赖乌海被干脆利索地斩首于城中,首级高挂在城门口。贺赖部部民则尽数被草绳系缚手颈,在美稷的人市中公然贩卖,男女老幼,孤寡婴孩,尽被草草地插上草标,如牲畜般在集市中排出二里的长队,无论是奴隶还是买家,全都噤若寒蝉,一言不发。 时值十月底,气温逐步降低,很多贺赖部部民还未来得及换上冬衣,经此乱事又褴褛衣衫,白日里瑟瑟发抖,夜中在墙角报团取暖,管理的当户甚至不愿为其点燃一团篝火,几日下来,饿死的人还未出现,人市里倒是多了不少僵尸。 如此灭族暴行,便是在匈奴数百年历史中也是极为罕见的。匈奴诸部无不赶到震恐惊怖。可新单于毫不收手,除去贺赖部之外,他还先后以同样理由,将三部以同样方式灭部,逼得诸部王侯莫不积极响应单于,没有钱财便贩卖部民,一定要缴齐贡赋。 一时间美稷的人市大为旺盛,冀州大族遭遇黄巾之乱,手下人力颇为空缺,听闻匈奴人价大为便宜,商队往来络绎不绝,壶关道上不是前往美稷的奴商,便是刚从美稷买奴归来的车队,狭隘的山道中奴隶们好像一条黑色的河流,从并州流向冀州,如此景象当真是教人叹为观止。 但刘备对此却无能为力,他虽是护匈奴中郎将,可就职责来说,护匈奴中郎将只需考虑匈奴相关战事,无需也无法插足匈奴内部政局。他此时仍然只能按照原先陈冲的谋划进行,前往雁门与呼厨泉尝试交好,以呼厨泉为撬点,伺机撬动于夫罗的统治根基。 他们原定联络呼厨泉的理由便是协商如何对抗鲜卑。 但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刘备正思考如何与其联系,但自己的信还未写成,呼厨泉的求救信便已经送到了晋阳。 求救信的内容非常简单,也足以让刘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美稷的事宜往后推辞。 十一月初,东部鲜卑大人魁头率军包围马邑,三部皆不能当。 第十四章 穷无计 如说当下大汉境内层出不穷的叛军里,谁对朝廷的威胁最大,那争论一定没有结果。但要说大汉境内哪支叛军的战斗力最强,那么结果毫无疑问,定然是鲜卑。 檀石槐崛起以来,尽据匈奴故地,又建立鲜卑法制,宾服境内所有部落首领,第一次真正统一鲜卑。随后起兵攻汉,檀石槐亲自领军的作战,无一败绩,尤其是在熹平六年的汉鲜决战,朝廷动用近四万的精锐骑兵,三路包抄鲜卑,而鲜卑也以三路正面对敌,竟然全军覆没,三路全败,引起朝廷上下一片恐慌。 以至于光和三年檀石槐东征高句丽,而陈冲刘备趁其不备偷袭弹汗山得手,不过俘虏千人而已,便被誉为汉对鲜卑的最大战果。 如今檀石槐虽然病死,鲜卑中无人服众,导致鲜卑国内各自为战争斗不休。但即使如此,鲜卑的势力也在一片混乱中不断向外扩张,将一直持续到他们彻底融入华夏的血脉中为止。 檀石槐生前将鲜卑一分为三:右北平郡以东为东部鲜卑,右北平郡以西,上谷郡以东为中部鲜卑,上谷郡以西直至敦煌、乌孙为西部鲜卑。但七载过去,如今的鲜卑则全然是另一番模样了。 继承檀石槐伟业的本当是其子和连。但和连为刘备陈冲所俘虏,只得由其侄魁头代为摄政,辅佐其孙骞曼。只是蹇曼年满十四之后便与魁头争权,两人相持不下,麾下各部趁机纷纷独立,魁头便也离开弹汗山,迁徙居城至平城,一边拉拢各部一边扩大势力。 今年大旱,鲜卑也多受影响,六月时鲜卑便已出现夏收不济、马瘦稞轻的景象。但并州年初的战事规模之大,令魁头也暗自心惊。如今他麾下势力不如檀石槐三分之一,反复衡量下,最终转而协助张纯劫掠幽燕,颇有收获。 只是最近从西河传来的消息却是令他疑惑,大战过后,羌渠之子于夫罗大获全胜继任为新任单于,但雁门防务却较之以往远为松懈,守军竟堪堪去年半数。 可考虑到陈冲刘备都驻守并州,也是熟知鲜卑战法的良将,魁头还是按下骚动,盘踞在平城迟迟不动。 时间来到十月,西河先是有商队听闻陈冲因涉案辞官的消息,随后又有买来的奴隶爆出匈奴诸部内部矛盾重重,等到派去的密探真正看见美稷城头的那些王侯头颅,魁头终于下定决心,当下率领三万大军南下,兵锋直指马邑。 马邑传闻是座天佑之城,始皇帝在时,派军队筑城于武周塞内抵御匈奴,只是每当城池将成之时,城池便多处崩塌。当地军士深为之气馁,这时有一匹青鬃野马在塞中反复周旋奔跑,自成一圈。当地父老颇为怪异,便按照马跑的蹄印规划城池,城池筑城后,果然不再崩塌,因此这座城池就被命名为马邑。 马邑身处大同盆地里,三面环山,西北是洪涛山,西南是管涔山,东南是恒山,南方一条浴水潺潺流向东北,经平城而后飞流直下,直至蓟县而汇入渤海。对已经控制了平城的魁头而言,只需要攻下马邑,其余的雁门诸城便被山峦所阻,可一一攻破。 如在往常,呼厨泉不敢说战胜魁头,但坚守城池等他抢掠一番后,魁头也只能悻悻然离去。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雁门三部为了凑齐贡赋,已刮空库皮,再无余粮,呼厨泉勉强度过今冬便已是不易,更如何与匈奴坚守大战? 在魁头尚未合围马邑之前,呼厨泉连忙派出两路使者,一路向于夫罗求援,一路向刘备求援,同时劝慰城中士卒道:“我已派使者求援,战前单于与我有诺,必派援军前来解围。” 实际上他心中也没底,于夫罗最近种种掠民为奴的暴行,令他也大为惶恐。而刘备名为护匈奴中郎将,实际上与他从无联系,纵使在龙山下围其近一月,但自己连对方是何模样都毫无所知,此刻呼厨泉看着城下骑兵茫茫,也徒然怅惘无语。 天下骑兵,鲜卑大马。檀石槐统一鲜卑后,大肆招揽幽并的汉人工匠,掳掠的汉人奴隶中为工匠者也赦为平民,集中于一处进行劳作,制造刀剑铠甲,耕具房屋。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尤其重视马铠,不仅是造出更加轻便牢固的马鞍,更造出了武装马匹全身的甲骑具装。 鲜卑人造出具装后,需挑出最上等的战马装备,而即使如此,具装沉重的重量也使战马难以长时间冲锋,每名具装骑便要配上两匹从马,平时马铠驮于从马上,作战时再装备于战马。只需寥寥数百骑,便能达到前军辟易的奇效。 自从鲜卑攻下乌孙,而凉州叛乱以来,并州马种便不如引入西域马种的鲜卑马。如今鲜卑又为此装备一种全新的骑兵,匈奴人也毫无办法,野战每每失利,只能龟缩城池之中,一退再退。 但呼厨泉已不能再退了,他完全能想象退出马邑后兄长的处置,他只能在这里坚守到死。 当然,城下的鲜卑大军并不会思考那么多。魁头将大营设置在洪涛山上,正可对城内的情况一览无余,而其弟步度根则堂而皇之地分兵万余南下,渡过浴水,驻扎在城池的西南角,即防止匈奴守军逃窜,也可防备不知身处何方的援军。 守城必守野,即使是匈奴人,这么多年下来呼厨泉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此次魁头来得太快太急,而城中不过有九千士卒,一旦出战不力便会即刻失守,他为安全起见,仍是按兵不动,只在城中升起烽烟,向武州、埒县、广武上县示意马邑危机。 浑白的烽烟滚滚如浪,看见的当然不止是三县的援军,城下的鲜卑人看得更清楚,魁头对部下笑道:“呼厨泉如此示弱,看来此次南征必有斩获。” 次日,三部首领领军汇合于累头山,合计有二万五千余人。呼衍王于勒都当仁不让被推举为统帅,他斟酌此时情形,分析说:“此时敌众我寡,不可浪战。唯有借助地利,节节抵抗,逼迫鲜卑撤军才能度过难关。” 所谓地利,便是太原盆地西侧的句注山、夏屋山两山。两山将广武与马邑相隔绝,于勒都欲依山袭扰鲜卑侧翼,又不与其决战,如若敌军欲决一死战,大军便退回山中,如若敌军穷追不舍,而山中马力又施展不开,正可在山中设伏歼灭。 但问题在于,想法很好,可魁头也不是庸众。小队袭扰营阵的消息传到魁头处,魁头正在山中与亲兵围猎射鹿。 他于山湖中发现四五匹小鹿,正在湖边汲水。见猎心喜,他正要招呼亲随从远处迂回堵住麋鹿的退路。合围尚未完成,信使恰好赶来传信。山林中叶草茂密,不利马匹施展,信使赶路心切,令马蹄频频发出沙沙的踏叶声,麋鹿闻声便四散而去,只能徒然令魁头叹气惋惜。 但他听闻消息后,惋惜之色顿消,发生兴奋之色,魁头即刻下山召集部下议事,将此消息通过全军。小帅侯莫陈苦陵问说:“既然匈奴人在山中袭扰我军,我军是否应当入山搜杀。” 魁头摇首否定,脸生哂笑之色说道:“为何要去搜杀?匈奴人已然胆怯了!如此作为,分明是不敢于我军会战。你告诉步度根,浴水南岸再多增哨兵,防止匈奴人袭营便可。如我所料不差,他等定然不敢出山作战。” 说到这里,他闭嘴不言,但余下的话所有将领都明白:雁门匈奴的主帅乃是右贤王呼厨泉,如今呼厨泉被困孤城,能眼看于勒都率领主力游离在外,不战而退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步度根虽然被于勒都接连袭扰,但依然是安坐如山,士卒们依旧昼挖壁垒,夜作营墙,匈奴骑兵的袭扰的效果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呼厨泉在城上看了四日,在第五日终于是按捺不住。马邑城中再次升起熊熊烽烟,不过此时烽烟不再是滚滚白浪,而是掺杂着灰黄的色彩,这是召集军队会战的信号。 魁头看到狼烟,不禁大笑道:“匈奴小儿技穷矣!” 第十五章 铁甲马 于勒都自然不愿硬攻步度根,只是战场之上,他并非真正主帅,而如今主帅的狼烟一直上升到天野,全军将士都收于眼底,如此明显的军令于勒都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而他其实也清楚,呼厨泉不会不顾大局,城中的情形大概也确实不容乐观,但如今援军未至,如何让于勒都以弱胜强? 呼厨泉并不会告诉他。 是夜,呼衍于勒都在山林中燃起火焰,大火如浪潮般在荒山里卷起层层火海,燃烧的树炬在黑夜中犹如赤色的炭石,在熠熠闪烁着光芒,无论马邑城上还是城下,皆被这熊熊火光所吸引。 于勒都则命令军中全部熄灭火把,调转方向,从西北方靠近浴水,绕了一个大圈,从步度根南侧绕到了他的西侧,随即沿着浴水一路西行,月光下粼粼的波光指引着他们奔向敌营。 等到距离步度根营寨三里处,远远能看见营中摇曳的火光,于勒都传令全军骤然点亮火把,随后他振奋士气,在战前进行演说道:“如今敌军身处浴水两岸,南岸不过万余,而此前我军数扰敌于南,今夜袭于西,敌军必然不备!胜机好似鹰鹞,不中则无影耳,诸君当随我速战速决!此战若胜,鲜卑师老无功,必然北还!” 他高呼道:“万胜!”诸将士也齐呼道:“万胜!” 当下全军提速,于勒都作为主帅鞭马奔驰一马当先,大军如同一条铁流涌入步度根营中,众人高举着斫刀,拉满了弓弦,只等着鲜卑人出现在眼前,将这满腔杀意化作一地鲜血与冷嚎。 但匈奴人扑了个空,营寨固然灯火通明,但大军杀入后却发现空无一人,刀与剑都无处砍杀,只有茫然地面面相觑。 呼衍于勒都驾马停下,他下马进入一座营帐,焦躁地打量着帐内的布置。帐内几张胡床收拾地井井有条,兵戈架上也空无一物,看到这里,于勒都如何还不明白敌人已经看穿自己布置。 鲜卑人的布置会止于避战吗?一股懊恼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出帐重新上马,命亲族传令下去:“撤军,撤回广武!”呼衍于勒都显然顾不上呼厨泉安危,此刻他不再撤军,恐怕城外这两万余将士都有性命之危。 但战场上一旦踏错一步,很多时候便来不及改正。入营打乱了匈奴人的阵型,将二万人拉成了一条毗邻浴水的长蛇,而于勒都此时要做的,便是将这条蛇盘起身躯,向东南方快速撤军。 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在匈奴人的一片喧哗中,浴水北岸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火焰,随之而来的是熟悉又摄人心魄的马蹄声,那正是鲜卑人的大军。 鲜卑人的出现令形势更加紊乱,军中不少当户喝道:“敌军在北岸,我军在南岸!”,这才勉强令士卒们收敛情绪,但这仅仅维持了一小段时间。在南岸匈奴人讶异的眼神中,前阵的鲜卑骑士与马匹浑身铁甲,竟然踏入浴水之中。 如今正是枯水期,水深不及马腹。鲜卑大马们嘶鸣着冲上南岸的河床,在月光下铁甲发生噌噌的摩擦声,在匈奴人听来,好似刀刃与刀石之间的磋磨之声。 领头的乃是鲜卑新起的勇士树洛于齐光,他第一个杀入匈奴军阵中,手持长戟接连捅杀三名匈奴士卒,戟刃上卷着淋淋的血肠,他再发出如山魈般的怪啸,在匈奴人眼中当真如恶鬼一般可怖。 随他一并过河的甲骑也随之赶上,并驾齐驱结成方阵,甲骑的速度并不快,逊色于无甲骑,但仍比步卒要强。如今匈奴人阵线长而薄,指挥极为不利,甲骑只以这种速度,就如一把坚硬的钝刀,一刀插入匈奴大军的腰腹,并不锐利却无可阻挡,一往无前地打断长蛇的脊骨。 匈奴军队被分为两截,当于悦情知此刻已到了最危机的时刻,他呼唤亲随,大声道:“死战者生,怯战者死,匈奴勇士,怎能背身觅死?”数百人为他的勇气所激,便又调转马头,一齐踏马冲入浴水中。 冬天的浴水寒冷彻骨,几乎令他打了一个寒颤。但他握紧长矛,领着亲兵迎着鲜卑人的弓矢冲击鲜卑人的侧翼。他们接连刺穿几匹马的脖颈,那些鲜卑骑士跌落水中,后队的马蹄便径直踩在身上,死者的痛呼被淹没在河水中,只有黑红的血液在水面汇聚。 这一度阻挠了鲜卑人涉水的速度,魁头见状不由笑道:“不意匈奴人中仍有勇士,族中可有人愿与其斗勇?”宿六斤黑跶上前说道:“我愿为之!”说罢,也不等魁头下令,他便戴好兜鍪上马前去。 宿六斤黑跶乘的是黑背马,名作勒夜骐,通体黑毛,在黑夜里如同乘空而行。他手持的是七尺长刀,在月光下仿佛一身瑞雪,他乘马入水,水花四溅,水珠滴在锋刃,光芒在其中萦绕,长刀又不似雪,而似一团燃烧的白炎。 当于悦看他远来,当即大喝用劲,甩开几名正与他缠斗的鲜卑骑士。又扔下手中长矛,从随从手里提出一把铁制钩镶与一柄长戟。钩镶形似盾牌,可上下各镶有铁钩,即可用作防御,也可横持杀敌。 他两手并持,打算用钩镶挡住长刀,再用长戟刺死敌手。宿六斤黑跶却面色坦然,只加快马速,在浴水中,两人相撞一处。 宿六斤黑跶出刀,当于悦出钩镶,两者在碰撞间闪烁出迷人的光华。当于悦确实挡住了这一刀,但他吃力之下,几乎无法夹稳马腹。宿六斤黑跶用刀刃顺着钩镶的长钩,将当于悦压在马背上,不能动弹分毫。 随后他刀挑钩间,一股巨力将当于悦从马上挑到空中,还未掉落水中,宿六斤黑跶劈刀入水,这名匈奴骨都侯便被分为两截,血液从偌大的创口中喷发在半空,又淅淅沥沥地落入浴水中,宿六斤黑跶的甲胄上斑斑点点,宛如下了一场血雨。 当于悦的死宣告匈奴人的垂死挣扎完全失败。南岸的大军几乎完全丧胆,于勒都见状自知败局已定,勉强收拢了三四千人,便不再留念战场,飞速向东南方撤去。 新任骨都侯须卜师子远不如须卜车酉,既不敢继续迎战,也不知收拢队伍,只自顾自调转方向,带领几名亲随下意识逃向恒山,剩下的匈奴主力也便随着他一起南逃。 等到他须卜师子意识到南方是正熊熊燃烧的火焰山脉时,魁头已经率领鲜卑骑兵追逐在后,封死了匈奴人其余的退路,接下来的选择便是,要么逃入正燃烧的恒山中,要么掉头迎战。 但这种情况下迎战实际已无可能,好在须卜师子知道一条山溪,他便用麻布沾了溪水包住面孔,沿着山溪一路穿越恒山,而大部分的匈奴部众便在恒留山西面被杀尽了。 从于勒都发起进攻,到魁头追逐匈奴军队直至恒山,一直从天黑战到日落,遍地的鲜血也无法扑灭燃烧的林火,魁头驻马恒山山脚,抬首看见密密麻麻的焦尸,不由得对麾下诸将说道:“今日之胜实无足道,全赖佛狸自入刃前。” 随即掩鼻离去,下令将山中匈奴尸首尽数焚毁。此时恰有一亲族从林中拖出几头烤炙成熟的麋鹿,魁头欣喜说:“洪涛失鹿,恒山得之,岂非天意?” 呼厨泉于城中眼见得于勒都败北,却也无能为力,魁头城外仅留有五千士卒,尽数堵截于南门,呼厨泉出城两战而退,皆不能有所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于勒都前来又远去。他几乎绝望了,如此情形,几乎便是十死无生了。 余晖下,他又看见西南方远远醒来一支绛色的漫长行伍,他远望还以为是得胜归来的鲜卑军队,但再等少许,方才看清昏暗天幕下,最前方的旗帜飘扬着云纹,云纹前绣有一只御风的飞虎。 那旗帜他在龙山下多次见过,正是刘备的云纹伏虎旗。 刘备在路上已经走得烦了。如今东平军仍没恢复人人配马的局面,只有车营勉强完成了重建。而太原至雁门的路途上,尽是蜿蜒狭窄的陡峻山路,他几乎是日夜兼程,却还是比预想中晚到了一日。 终于见到马邑城,但城前出乎意料,没有什么鲜卑大军,只有五千敌军扼守在马邑城南,堵住了他入城的道路。 张飞策马上前至刘备身侧,豪言说道:“这些年尽杀些蟊贼小寇,还得杀这些鲜卑狗,才显得出我老张威风。” 第十六章 退不战 张飞的请战言语虽慷慨,但鲜卑人虽然勇猛,却也不是硬碰硬的白痴,看见汉军援兵赶来,这五千人当即向北撤离。而刘备麾下骑兵稀缺,步卒又追赶不上,只能放弃追击,带着汉军进入马邑。 进入马邑,刘备见到呼厨泉的第一句话便是:“点齐兵马早日休息,明日一早便与我出城决战。” 呼厨泉仍为于勒都惨败的情形所震慑,为此不愿出战,婉拒说道:“将军何其谬也。鲜卑势众,我部众少,虽有将军相助,倘若出城决战,魁头携胜而归,我军新败,士气低沮,决战如何能胜?” 呼厨泉此念实属正常,此次前来,刘备除去东平七千旧部外,又带有六千原太原郡兵,在难民中招募部众约有八千人,合计约有两万有余,尚不若于勒都军数。 而魁头麾下约有五万余众,人均配马,来去如风,自从汉匈百年战争以来,骑兵从来便是战场的主角,如今鲜卑骑兵为天下之最,方才每战必胜。 如今刘备麾下配马不过五千余匹,尚有不少驽马,远不能与鲜卑马相提并论。在呼厨泉看来,如此情况下,如何能与鲜卑骑兵决战? 刘备倒也不多劝说呼厨泉,只是径直问道:“敢问右贤王,城中存粮可守几日?” 呼厨泉面露难色,但考虑到刘备远道而来,诚意昭昭,最终还是据实相告说:“可足城中九千士卒食用两月有余。” 刘备又问说:“单于可有派遣援兵?”呼厨泉一时谔谔,刘备便趁热打铁,劝诫其说:“右贤王粮食不足久战,除某之外亦无援军,如若今日不战,岁后也不得不战。刘某亦非好战之人,然需知置于死地而得生,存求活者不得侥幸。男儿岂能惧危行?当为戎马付此生。右贤王且不可犹疑!” 呼厨泉眼睑低垂,沉默片刻又来回徘徊,待两刻后他站定,呼厨泉最终向刘备拜服,取出专属右贤王的鹿纹金带,献给刘备说:“那小王生死,便系于将军一身了。” 刘备将金带递还给呼厨泉,正色道:“大汉与匈奴,本就是舅甥之国,刘某身为护匈奴中郎将,带军相助本就是职责所在,右贤王以为刘某为何人?无论大王赠不赠这条腰带,备都带兵亲至!大王如要相谢,不如今夜犒赏三军,主帅以恩,将士用命,明日纵无大胜,亦不至败!” 呼厨泉闻言大为感动,将刘备奉为上宾,取出珍馐如葡萄石榴,佳肴如熊掌野彘设宴款待,又令属下打开米仓,广做麦饭肉食为汉军接风,他本欲再请刘备品尝美酒,只是刘备拒绝道:“明日大战,饱食即可,饮酒恐怕误事。” 次日卯时一刻,城中将士俱已食饱喝足,休憩完毕。冬日的天幕尚未明朗,刘备与呼厨泉带军出城,五千鲜卑骑兵在城外虎视眈眈,但考虑再三,也只能坐视其行至浴水间。 等魁头率大军回返,行至原先营寨处时,正见刘备令张飞领三千车兵涉过浴水,占领住南岸的一处小丘,而汉军大部分仍然位于浴水北岸,北岸的拓跋邻派出信使过来说,马邑中的军队已经倾城而出。 “那是刘备的云纹飞虎旗。”魁头眯眼打量完,对麾下各小帅说道:“我本以为陈冲辞官后,刘备亦会偃旗息鼓知难而退,不料今日还能再于此地相会。大军陈北岸,先锋上南丘,如此作态,乃是向我军邀战啊。” 魁头便问道:“他欲于此地于我一决雌雄,不知你等作何想法?” 鲜卑诸帅众说纷纭:此前树洛于齐光与宿六斤黑跶战中立功,志得意满,当下挥刀高喝主动请战,侯莫陈苦陵与乙弗单虏未及立功,心中不忿,亦是蘸血涂面求为先锋。魁头沉默不语,又转而问其弟步度根道:“你觉得如何?” 步度根不过二十余岁,与刘备陈冲仿佛年龄,他与其余诸将相比,身形较为淡薄,可他处事公正,善团结众人,智名广闻于三部。魁头膝下无子,便把步度根当做继承人,对他寄予厚望。 步度根不理会其余几名小帅的积极请战,自顾自说道:“我方才估量汉军,数量不过三万,堪堪及我军二一,如今却列阵于浴水,主动与我军请战,可见刘备必有后手,我等不如先派散骑一试,而后再定是战是退。” 侯莫陈苦陵虽不解其意,但他向来尊重步度根,便问道:“如今我等大胜而回,敌军此时士气定然跌至底谷,试战是否会伤及士气?” 步度根摇首否决,乘马至众人前方说道:“如今我军固然大胜,但匈奴也无退路可言,如今于夫罗内虐在后,而我等逼杀在前,马邑匈奴心怀悲愤,与我等背水而战,纵然我军得胜,定然也多有损失。汉人常说穷寇勿追,便是此理。” “且此阵怪异非常,我军贸然相击,不知深浅,倘若决战失败,战时还能后悔吗?刘备并非于勒都,不得不再三小心。” 魁头颔首称赞说:“度根不愧我家千里驹。”显然他决心已定,转而对树洛于齐光道:“齐光,你带两百甲骑,环视汉军南岸之阵。”又对侯莫陈苦陵说道:“苦陵,你带两千轻骑,在齐光之后为其掩护,如汉军有变,你便上前接应齐光。” 两将领命,树洛于齐光率两百甲骑自军中出,自正南方踏马奔向汉军的南阵。汉军南阵列在一处小丘,身后便是浴水,浴水之后便是一条长阵。 齐光先望向长阵,长阵布置一如往常。步卒手持长戟位于浴水河岸,防止骑兵冲阵,而在射手则位于中阵,唯独不见骑兵何处。 想到这里,齐光再率队缓视南阵。南阵位于小丘上,居高临下,丘上面积约有六十来丈方圆,可容纳两千余人,但齐光却不知丘上布阵如何。 张飞在依据地形,背水绕丘,用营车列出一道半圆,这些车营与别处不同,车厢皆是用两尺厚的枣木制成,坚硬且耐用,且车厢高有丈余,将丘内兵阵布置尽数隐藏。 齐光此时本欲撤回,但他转念想到,未知南阵如何布置,岂能回去复命?便又带队驻足阵前,对阵中叫嚣道:“汉儿敢做死战状,如何在我面前做枝头雀?” 张飞听闻后骑马披甲,从车阵中走出,但对树洛于齐光笑道:“鲜卑狗也敢在我面前狂吠,你可敢只身与我一战?” 眼见张飞雄壮如山,一身横肉,比齐光还有高上半头,但齐光却欣然应战。虽说魁头下令齐光率队试战,但鲜卑骑士闻名天下,自有一番胜负之心。 齐光心想,若是能杀退此人,汉军南阵必有动作,于是他提起随从携带的长柯巨斧,策马前去与张飞相杀。 张飞平常步战用斫刀对敌,此时马战,便换成精铁打造的蛇矛。两人马力相当,兵器正好撞在一处,一击之间没有高低。但两人分离之时,张飞横置矛柄,蛇矛有丈八之长,这一刻他借力击矛,用矛身打在齐光背部。 齐光反应不及,硬吃了这一击,虽有铁甲护身,但仍觉背脊剧痛,犹如火烧一般,而胸中又涌起一阵甜意,令他险些呕吐,差点握不住兵器。 一击之下,齐光便知不能久战,他便俯低身躯,趴在马上,不与张飞再战,便绕圈回到甲骑队中。身后传来张飞如浪涛般的嘲笑声,令他的武士之心备感屈辱。 勉力再三,树洛于齐光率队回到大军中。魁头知他吃了苦头,便赶忙招来巫医为他观看伤情。解甲后巫师但见齐光背上一条红痕,搬着点点红斑,巫师便沿着红斑切出一条浅浅的切口,紫色的淤血自切口中纷纷冒出。 齐光长舒一口气,随即便昏昏沉沉睡去,显然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再战了。 听闻随行的甲骑讲述汉军的布阵后,魁头思虑再三,对其余小帅说道:“我等撤军。” 未等众人反对,他解释说道:“如今汉军布阵事有蹊跷,不可浪战。而昨日以来,我军已杀获万余匈奴,于夫罗鼠目寸光,定然挑起内斗,而置马邑于不顾。我等只需身处平城而等佳报,雁门一郡,必早晚为我所得。”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刘备的云纹飞虎旗,他抽刀指旗,而后笑道:“至于刘备,我已有良策,如今张纯劫掠幽冀,围困公孙,大汉朝廷当如何作为?无非是抽调援军罢了,我等正可从中谋划,则刘备大败之日不远!” 此日,在汉军众目睽睽下,鲜卑五万大军只是与南阵稍一接触,便转头离开,踏上返回平城的道路。 刘备本欲追击,但缺少马匹,终究只能放弃,眼望鲜卑旗帜在天迹里渐渐模糊。张飞转头对刘备遗憾道:“可惜!可惜!大哥,竟没让鲜卑狗见识见识却月阵。” 刘备心中却升起警觉,鲜卑这次不战而退,威胁远胜过与其决战,但他心中还有另一件事急着去做。 他转首问呼厨泉道:“大王视单于如何?” 第十七章 夜探客 乍闻刘备言语,呼厨泉面色如常,却不禁夹紧马腹,令座下马匹连连嘶鸣,待到鲜卑人尽数离去后,他不答刘备话语,只是回顾说道:“今日鲜卑来而又去,看似无功,实则我麾下三部损失殆尽,将军,形势艰难啊!正当禀告单于,商议后续才是。” 及此,他便闭口不言,自驾马随大军一齐返回城中,麾下当户且渠亦是一言不发,令刘备颇感奇怪,但他言语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便决心再稍作等待,看呼厨泉如何反应。 是夜,刘备在屋中读《东观汉记》,与简雍辩史到子时。忽有亲卫上前,言说门前有生人拜访。此人身着黑袍,头戴广笠,笠下还蒙有黑纱遮挡,行迹殊为可疑。此人也不阐明身份,只说有要事要与刘备相商。 刘备心中了然,便放下经书亲自出迎。那人入得门来,方才摘下纱笠,却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对刘备行礼,而后自我介绍说:“在下载啬,乃右贤王二子,父王深夜派我叨扰将军,实在惶恐。” 刘备不料呼厨泉竟会派出亲子来与自己接洽,一时间与简雍面面相觑,他便从屋中抽出一匹绢锦,对载啬笑说:“我出来时走得仓促,不意在军中能遇见贤侄。一时间也竟无物好相送,这匹绢帛全当做心意。” 载啬正色推辞,将绢锦礽置于地下,仰视刘备,正色说:“将军与父王战场相识,向无交往,小侄说得不客气些,父王能够苟活今日,不止是今日将军远来相救,更是此前将军宽宏大量,不计龙山之厄。 大义相交,何须区区帛布?将军今日相商之事,又事关属国安宁。小侄既然深夜前来,定然是父王相托,将军勿要多虑,小侄言而必行!何况平白一匹绢锦,小侄收下则引人注意,还是说将军今夜之事,可入于众耳?” 这番话载啬说得不徐不急,井井有条,令刘备对他刮目相看。刘备收回绢锦,整顿衣冠,对载啬还礼说:“贤侄此言甚是,是我倨傲了。只是刘备实是不知,为何今日右贤王谨言如此,到底有何顾虑?” 载啬闻言不由苦笑,他摩挲手中广笠,叹道:“父王年初入须卜单于军中,实是犯下大错。而如今伯父继位,心胸非比将军,对父王百般提防,父王自蹈险地,他依旧放心不下,于军中安插耳目,便是我部且渠也是伯父任命,事关生死,安能不再三小心呢?” 听到此处,刘备也只能太息,他感慨道:“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他者?”。 刘备由是邀请载啬入席,对他坦露计划说:“我寻右贤王仅有一事,当今单于继位以来,我与陈太守本以为边患平息,能还并州诸郡属国安宁。不料于夫罗施政轻佻,上恶王侯,下虐部民。而昨日之败,也实是单于召回边军,又克扣粮草索逼贡赋的缘故。” “匈奴乃是大汉藩属,刘备身为护匈奴中郎将,亦当为匈奴百姓谋存福祉。西河太守陈冲,本我结义兄弟,多次劝谏单于却收效甚微。他辞官前,曾与我言,右贤王多年为国戍边,又是羌渠单于嫡子,深得匈奴众心,如若与其共谋平乱,则大事可成。” 刘备对载啬灼灼问道:“不知右贤王可有意乎?” 载啬来前已与呼厨泉反复相商,对此谈话准备已久,但仍是难掩兴奋之情,他抓紧袍服险些用指甲拉出一截划痕,语气倒是平稳如常:“伯父克平叛乱,因大统继承单于之位,如今虽施政有缺,但麾下之众多达三十余,南有白波引为支援,将军虽有大义,只是杀敌还需斫刀。是为生死之事,当慎之又慎。不知将军有何良策?” 刘备摇首拒道:“何须斫刀?”他抽出腰间佩剑,起身说道:“如今于夫罗抄族为奴,灭门取赋,施政恶于桀纣,苛民远胜暴秦,即使我等坐视,他又能做几年单于?如今其所依赖的,不过是财货钱粮,又如何能够服众?我等只需派一死士,刺其于王庭,随后右贤王入主美稷,则大事可成!” 说到此处,他又不禁愤愤然挥剑道:“若非于夫罗深忌我等,我当手持此剑身杀此贼!” 载啬不知还能如此作为,细细思来,却又不无道理,他低首沉思少许,便回答说:“此计确是好计,只是刺杀之事,需得有理由接近伯父才是。王庭之内除去伯父外,无人能携刀,而伯父外出,必定有数十精骑护卫,实是难以得手。” 刘备想起陈冲所言,于夫罗喜好宝物财货,可以以献宝之名令刺客怀利刃刺杀于夫罗。只是如今他哪有什么宝物?最值钱的便是天子于年前御赐的中兴剑,只是此乃御剑,刘备如何也不敢献出。 载啬听说后也颇感无奈,呼厨泉此前倒并非没有收藏刀剑。战士常年厮杀疆场,谁不想多几把利器防身?只是先前为讨好兄长,呼厨泉倾尽所有,如今也无能无力了。 刘备想起自己麾下的各县县令,无不是名族子弟,想必不缺收藏。便准备先回太原,从长计议。 但此时载啬却另生一计,对刘备详说:每年的十月月底十一月月初,于夫罗都要率众前去五原郡围猎,西河与五原之间有大漠相隔,想要北上五原,唯有两条路。 一条是经曼柏城北上至咸阳。但今年来连年大旱,此道水草干涸,已便得难以通行,且鹿兔彘虎等猎物也因此而罕见,是故于夫罗绝不会从此北上。 而另一条路则是再西行三十余里,经虎泽而至临沃。虎泽地如其名,因大漠南北唯有此泽,所以此地多有伏虎啸风,黄斑往来,近年来被匈奴鲜卑在此游猎少了一些,其余野物如狐貂之类反而多了起来,实是围猎的好去处。 所以于夫罗北上定然经过此地,而泽边多有芦苇丛,只需派一刺客,手持弓弩隐于芦苇之中,待其经过泽边,便可一箭将其毙命,大事亦是可成。 刘备犹疑说:“此计有可行之处,只是埋伏水泽之中,定力需如老龟;一箭杀王,眼力当如苍鹰;如若不成,必然要引起大祸,所以为人还要有如铁般的意志。如此奇人,当何处去寻?燕太子以美人遇手求得荆轲奇士,仍使秦王逃出生天。难!难!” 心念于此,他在室中嗟叹。但载啬却笃定说道:“将军不必担忧,我部自有奇士,待父王准备好后,我再告知将军,事成之际,将军勿要忘今夜承诺才是。” 见载啬言之凿凿,刘备又钦佩载啬深夜独探的胆气,便许诺说:“如果你等定下人选,便遣使到晋阳告知于我,刘某参详后事先做相应准备,即使事不成,也不至于有杀身大祸。” 载啬闻言欣然应是,当下又带上广笠,蒙上黑纱,从夜幕中摸墙匆匆离去。 次日,刘备带部下再次拜见呼厨泉,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便如往常般讨论战后事宜。 惨败过后,匈奴兵力已经不足于戍守四城,但马邑广武又决不能放弃,刘备便将一万军队置于埒县,而武州则暂且放松。说来也荒谬,于勒都南岸一战死伤过万,倒因此少了这么多张吃饭的口,也不用担心什么粮食问题了,更值得担忧的是,下次鲜卑南侵,雁门防线真的还能守住吗? 所有人心中都有明确的答案。 于夫罗得知雁门的消息后,既不责罚也不鼓励,只是传信问道:右贤王是否愿返回美稷? 呼厨泉自然是不敢,他只能让载啬赶紧寻觅执行计划的人士。载啬早有腹案,他说服呼厨泉拿出部中仅剩的百金,西行前往中陵。 中陵与马邑不过四五十里路程,位处定襄郡中。定襄郡原本大半是须卜部牧地,只是车酉授首以后,须卜部举族迁往武州,中陵也为新单于所直辖,成为定襄郡最大的奴市。 只是载啬来此不是买卖奴隶的。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城郊一处荒废的村墟,打量四周见无人跟踪,方才入得一小宅,跳入宅院中的枯井之中。 在井底侧壁有一块木板,载啬搬开木板,显出一条仅容人弯腰进入的小道来。他钻进小道,再把木板阖上,再沿着小道往尽头走去。 小道内充斥着泥土与尘埃的腥味,这让他不禁以手捂鼻,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嚏的回声瞬时填满了地道,直往最深处传去。 “咯吱”一声,在尽头处传来木门打开的声音,尽头透出一点油火的光亮与一名男子的身影,他的影子从尽头一直延伸到载啬面前。 “是谁?”那男子的声音充满了金铁之声。 “是我。”载啬松开捂口的手,自信满满地对门前的男子说道:“斡竿尺,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第十八章 有遗孤 居住在这井中地穴里的男子名叫须卜斡竿尺,乃是须卜车酉的族弟。 四月陈冲与于夫罗兵分两路,陈冲攻打上郡,于夫罗攻打定襄郡。而当时须卜斡竿尺正在中陵,组织剩下的族人日夜打制弓矢兵器,不料休屠王呼利拔败逃得如此之快,刚有族人得知消息,傍晚于夫罗的大军便紧随而至。 左贤王大军入城,不抢夺财物,亦不掠杀部民。只派士兵在城中来回公告,说族中谁家若有人参加叛乱,当随军前往太原劝说叛军归降,除去须卜车酉等首恶外且渠以下既往不咎,战后朝廷也将免除军役,不予惩戒。 如此表态,于夫罗又有左贤王大义之名,定襄诸部再无抵抗之心,于夫罗得以顺利接收定襄,并将须卜车酉一家一网打尽。 当时斡竿尺在城外试图率众抵抗,但寡不敌众,可谓一触即溃,他在部众间装死逃出生天,匈奴此时也无意斩首请功,便让他逃过一劫。但他此后无路可去,想到族兄与右贤王交好,便只身逃往马邑。 载啬对他到来大惊失色,分析事态说:“伯父性格偏激且贪财好色,智术平平而已,实非人君之选。如今能出此奇计,定然是西河陈冲的谋略。此计一出,单于人心尽失,太原之事怕是必败了。” 事后果如载啬之言,匈奴叛军不战而溃,须卜车酉三族被夷灭,只有斡竿尺因为载啬藏匿的缘故才得以幸免。只是新单于又在马邑城增设耳目,载啬不得已将斡竿尺送回到此处地穴中,另雇有一哑奴每日为斡竿尺服侍饮食。 如今两人一别数月,载啬再见斡竿尺,已经几乎认不住他来了。 原先的斡竿尺本是须卜部出名的勇士,常年在漠北射狼猎虎,一身肌腱在日光下,彷如黑铁一般,被族人称为铁铸武士。 几月过去,斡竿尺待在这枯井洞穴里,整日不见日光,唯有洞中东隅一角从山壁上透出些许余晖。待载啬再见他时,他的肤色已苍白如黄玉,往日如山般的身材如今削瘦如孤松,唯有一双眼睛越发锐利,瞳孔在黑暗中释放出燃烧般的光芒。 载啬与他说完近况与刺杀于夫罗的计划,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思量一翻才缓缓说道:“你的计划并不周全。” 此言一出,便已是应下刺杀的意思,载啬大喜过望,笑道:“正要与你商议。” 载啬选择斡竿尺做刺杀之人,便是因为他不仅眼力与气力皆是上乘,更因他做事周密,每次行事前都要进行细致入微的筹划。 每年于夫罗率人游猎,他都跟随须卜车酉参与其中,虎泽的地形他已印入脑内,他便与载啬询问今岁于夫罗游猎的时间,计算潜伏的射杀距离与逃跑路线。 在虎泽的东角有一处木桥,木桥极窄,仅容匹马通过,桥上行动迟缓,转马困难,乃是最佳的射杀位置。而且木桥南侧数十丈皆是芦苇,不仅能够藏人,便是马儿也能藏下,这就为逃跑也提供了极大便利。 斡竿尺与载啬讨论后,便决定提前一夜至虎泽,潜伏到清晨,等到于夫罗一行人上桥,他在南侧芦苇丛中放箭,这样射杀的成功几率最高。 至于箭,他也精心准备。今日来天气渐冷,于夫罗定然穿上冬装,头戴皮帽,身披皮裘,里面不大会批重铠,但必然会有一层厚牛皮护住胸腹部,以防止猎虎时为其爪牙所伤。 如果距离足够近,用铲子箭头或者重箭头最佳。一箭射中,势必造成碎骨且重创内部脏器,一旦中箭,极难救治。只是如此刺杀射手的距离不可能太近,且箭头过重极易箭心失准。 于是改用尖头雁羽的穿甲箭,箭头带有极小的倒刺。斡竿尺在箭头再淋上蛇毒,一旦射入,想要再拔出来可就难了,于夫罗即使不会当场毙命,也不会撑过三日。 只是斡竿尺在洞穴中休养过久,已不能如以前般再开三石弓。好在载啬已为他考虑过,从河北黑市里花重金买来两张百步弩机,与幼童一般大小,斡竿尺出门试射几次,确实是百步之内,每发必中。 除此之外,斡竿尺还需一名帮手,装备行囊太多,需得有人照应,才能将刺杀干得又快又稳。对于人选,载啬自然也早有准备,他此前学习汉学,效仿战国四公子阴养死士,有数十名来自冀州的侠客,其中一人名叫赵卢,武艺最佳。载啬答应只要事成,便赠他五十金,即使不成,也会一直赡养他的妻儿。 准备至此,载啬已觉计划无可挑剔,便让斡竿尺与赵卢继续在中陵密室中等待消息,而他则准备如约通知刘备,以商议接应之事。 他一路跋涉再至晋阳,进入太守府前求见刘备,结果却撞了个空。 主簿简雍告诉他:中郎将公孙瓒五月在孤竹城大破叛贼张纯,张纯一时不敌,东路断绝只能反向西遁,结果公孙瓒追得太快,反在白檀山被张纯围困,距今已有百余日。 朝廷得到消息后,便立即下令刘备,让他领兵前去解围。刘备与公孙瓒同在卢植门下读书,既是好友,也是同窗,援救本就义不容辞。当即便准备战事,已于前日带兵出征,要等他归来,最早也要十二月了。 十二月,于夫罗都已游猎归来,要想再遇到此等良机,便要等到明年。简雍看出他心中忧虑,便劝诫说:“大事不可强求,既然不能得手,便不如虎伏浅草,静待风息。” 载啬无奈,只能再回马邑,向呼厨泉通晓此事。 呼厨泉听闻后也颇为懊恼,载啬问道:“若无刘将军为援,此事父王可还愿为?” 呼厨泉沉思片刻,他转向扫视自己的居房,又想起被卖为奴隶的几大部族,闭上眼,想起的便是呼利拔一身淋漓的鲜血,皮肉好似被刮除鱼鳞的死鱼,偏偏他被割除了舌头堵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脖颈横生一股寒意,呼厨泉转身对幼子说道:“事已至此,即使没有外援,也当尽力为之,横竖不过生死,男儿死则死耳!” 载啬当即返回中陵,对须卜斡竿尺与赵卢二人说:“诸事便拜托诸位了。” 呼衍于勒都此前告知载啬,于夫罗今年已遣使邀请诸王北上游猎,时间定在十一月初六。而刺客出发的日子也就随之定下。 确定好日期后,须卜斡竿尺定下心,每日在密室中冥想揣摩行刺细节。而赵卢则整日珍馐美酒,狎妓狂欢,满足于世俗的享乐之中。 临行前正指深夜。须卜斡竿尺用黑布裹住头,有用青帛裹住面孔,只露出双眼。他身穿束身戎服,外衬羊皮,又戴了一条带有玛瑙的项链,将玛瑙藏在私服内。那项链载啬识得,那是他妻子的饰品。 赵卢也用布巾裹面,他将两张百步弩机搬上马匹,用帛布包裹完后,又拿了一把斫刀插入帛布里,还身上背着张牛角弓,与十来根弓矢,而用于刺杀的倒刺弓矢则藏在斡竿尺背负的包裹里。 埋伏自然不可能生活,两人便只带了水囊和干粮,火石火绒都被扔下。 将走之前,载啬又递给他两人一人一柄短刀,他说:“此去凶险,万一不成被捉了活口,将遗患无穷,如不想伤及无辜,还请各位自己定夺,这两把刀便送予两位贴身自用吧!” 斡竿尺接过刀,缓缓说道:“放心,我这一去,不是于夫罗死,便是我死,不会给右贤王添麻烦的。” 他又说道:“自从年初大变后,我在枯井中枯坐数月,朝夕坐于篝火之间,早已感悟,此生我已没有牵挂,只有族名有辱,大仇未报,还不敢死去而已。现在我与你一夕别去,无论此事成与不成,都不会再见了,多谢右贤王这些时日为我操劳。” 出井时,待斡竿尺先出,赵卢走在后面,偷偷问载啬说:“此人口气好大,只是我不知他手段到底如何?” 载啬安慰他说:“绝对没有问题,我自幼以斡竿尺为长,他的手段,我可以说都曾亲眼见证。” 上得荒村,他又拱手对两人说:“我与我父身家性命,都拜托二位了。” 两人都披着漆黑的披风,与夜色浑然一体,须卜斡竿尺牵着马首说道:“尽力而为吧。” 说罢两人翻身上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十九章 晓冰雾 初六子时,两人摸到虎泽边,在距离木桥两里许的地方下到水中,天气冰冷,泽水表面开始结冰,但泽冰不厚,不堪马儿的重负。为了防止马蹄被薄冰割伤,他们给马蹄蒙上牛皮,下来牵着马步行。 踩着碎裂的薄冰走了几刻,前方隐隐约约有灯火,他们知晓那是新单于的亲卫临时搭设的休憩之地,木桥就当在不远处了。他们便牵着马钻进厚厚的芦苇丛中,芦苇密如浪水,高过丈许,人马钻进其中,颇有种鼠行雪底的错觉。 他们将马儿拴在柳树根上,依靠在芦苇丛中稍微休息片刻,随后又吃了些东西,扯了些芦苇拢在身上头上,从包裹中卸出两张弩机,蹑步向前行了数十步。即使在黑夜里,他们也看得分明,在百步左右远的地方,就是木桥的轮廓。 斡竿尺看好位置角度,用几块卵石布置好弩机,又用芦苇覆盖在上,倒刺雁羽箭他怀揣在胸还未取出,如此便只剩等待了。 一旁的芦苇丛中竟还有几座荒废的坟墓,墓碑早已铲倒,只留下几个土包凸在外头。两人就在坟包上坐下,开始等待天明。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虽然没有风,但虎泽的潮气袭来,冷得人瑟瑟发抖。斡竿尺与赵卢两人裹着袍子靠在芦苇上,通身冰冷无法入睡,只在心底祈求天亮快些到来。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天渐破晓,一阵轻雾从水面飘上来,袅袅升上木桥。但木桥上毫无动静。 渐渐地,一团朦胧的阳光自下游射过来,河上河边顿时亮了起来,照在两侧深深的芦苇丛上。一夜功夫,原本青黄色的芦苇覆盖了一层白霜,白茫茫一片,好似下过雪一般。天亮后,雾气更大,完全盖住了河冰,升腾起来,朝两岸弥漫开来。 赵卢突然从半梦状态冷醒过来,抬首看对面的斡竿尺一身白霜,那双眼睛炯炯地瞪着雾气笼罩下的木桥。赵卢哆哆嗦嗦清了一下喉咙,沙哑着低声问说:“怎么还没来?是不是不来了?” 斡竿尺赶紧出手制止,示意他噤声。就在这个当口,远远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过来,伴随着隐约的人物交谈声,从模糊到清晰,从宁静到喧哗。赵卢自然知晓是马队到了,游猎的匈奴诸王马上要到了。 他伸手拔出携带的斫刀,浑身又是一阵冷战。他再看斡竿尺,如同一条僵硬的蛇蜷坐在地,两眼虽是依旧放光,但身上微微战抖,明显和自己一样被冻僵了! 赵卢轻轻扭头看了一眼木桥,雾气缭绕中,木桥若在云中。他心里一阵绝望。桥上水雾弥漫,哪知哪个是于夫罗,即使侥幸刺杀了于夫罗,冻僵的手脚骑得了马,能逃出去吗? 就在这个时候,桥边依稀能看见人影,马蹄落在木板的桥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可见马队已经开始过桥。两人对视了一眼,斡竿尺做了一个向下按手,然后摆手,而后反向一指,最后划手的动作。意思是机会不好,先放他过去,等他回来还有一次刺杀的机会。 这个时候的桥上,前面的扈从骑马刚过去。于夫罗正无精打采地骑坐在余勒都思上,由奴仆牵着缰绳,从队中缓步走至桥边。身旁跟着的是大且渠与两位大当户,几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伊金霍行在前面,再往前则是他新任命的大当户答谷。答谷骑在马上,右臂上蒙着厚牛皮,上面站着一只来自西域的隼。答谷正待上桥时,那隼却左顾右盼,发出吱吱作响之声。答谷勒住马,回头对于夫罗说:“他做出觅食的姿态,想必是发现猎物了。” 听到“猎物”二字,于夫罗精神不少,他打量四周,举手问:“哪里有猎物?” 几个人都扭头朝桥下的虎泽望去,一阵白雾掠过白茫茫的芦苇丛,只听见微微传来的唰唰之声。有人说,恐怕是一阵风过去吧。 于夫罗却摆手否定,自信说:“想必是什么兔子或水獭,从草丛中过去,哪里逃得出我红喙雕的眼睛?”他立刻命答谷放隼去猎食。 那隼一旦摆脱桎梏,立刻腾起,猛扑翅膀,朝芦苇中飞掠而去。不过顷刻之间,两支箭矢从芦苇丛中霍然射出,一支射中桥上的护卫,另一支正中于夫罗坐骑的脖颈,余勒都思吃痛之下,扬蹄起踏,将于夫罗从背上摔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马嘶之声从远处传来。 桥上的人都惊了,忙喊起来:“有刺客!”此时高大的伊金霍慌忙下马扶起于夫罗,顿时又涌来几个人,围住于夫罗就朝回跑。 粟籍骨都侯蒲奴握住七尺大刀,催马从桥边一跃,踏倒一片枯萎的芦苇杆,奔入雾气弥漫的水面。他的身后,数十骑都接二连三地策马跃入水面,顺着芦苇丛向马嘶之处奔去。泽冰哪堪这般重负,发出一连串嘎嘣的脆响。 其实那隼发现的是斡竿尺他们身后的马。两人虽然都被冻得半死,听见隼振翅擦过芦苇梢的声音,都不由得魂飞魄散。赵卢立即抓起武器,从芦苇中一跃而出,朝马儿飞奔而去。而斡竿尺知晓不再有此良机,索性先弩机上矢,飞射两箭,方才离去。 赵卢须臾到了拴马处,那只隼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随即停在拴马的柳树枝头,歪着头打量着下面慌不择路的两个陌生人。 赵卢先骑马奔逃,而斡竿尺刚刚上马从芦苇丛中钻出,便赶上粟籍蒲奴飞马而来。凑巧的是,粟籍蒲奴冲得匆忙,只拿了大刀却没有带弓,马鞍上虽有箭囊,却毫无作用。他挥舞大刀直冲须卜斡竿尺,但斡竿尺回首掷出携带的短刀,正中粟籍蒲奴坐骑的左前腿,马儿前蹄吃痛,一头栽倒在冰面上,顿时把犹如镜面的河冰砸的碎冰四飞。 粟籍蒲奴一身剧痛,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断作数十截。他趴在寒冷的冰水间,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闻嗖嗖乱箭在头顶乱飞。随即马蹄踏起的冷水与碎冰打在他的头脸上,冰冷生疼之极。后面的追骑毫不客气地绕过倒地的人与马,继续向前飞快追击。 斡竿尺虽然仍在策马,但赶到坐骑明显跑不动了,心知马股定然已经中箭,心中只能暗叫糟糕。再看前面的赵卢,早已是影子都看不见了,哪还顾得上他? 又是一箭命中马身,马儿伏在冰面上一动也不动,只是浑身颤抖着悲鸣。匈奴人本都是爱马之人,斡竿尺心中也颇感悲怆,便轻拍马颈,而后翻身下马离去。 此处的芦苇稀疏,只有一片伏地的枯草,他只能沿着泽旁的斜坡攀爬向上。赵卢的的斫刀与牛角弓俱在他手中,他此时便爬上几步,便回头射上一箭。每射一箭,他便忍不住要抚摸胸前项链的玛瑙,接连射倒了好几个人。 但更多的追骑已然逼来,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大腿,眼见要被射死了,他干脆扔下弓,一手攀住斜坡上的灌木,往坡顶奋力爬去,奈何腿上剧痛难行,动作也迟缓无力,走不过几十步,便在岸边的柳林里为追兵蜂拥包围。 眼见是跑不掉了,斡竿尺再拔出斫刀,燃烧的眼神在寒锋上犹如星辰,他高喝一声,回身便向追兵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追来的人围住他。 用大刀弓矢取他性命本不是难事,不过为了捉住活口,付出代价便在所难免。一片混乱之中,斡竿尺将斫刀砍入一名追者的肋骨,此时他才认得,这人是右日逐王安何。刀伤从肋骨直至大腿根,露出肠子与脏器,右日逐王捂不住如泉涌般的鲜血,未久便死去了。 须卜斡竿尺浑身是血,被摁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追兵解开他的裹头巾布,都惊讶地认出他的身份,须卜车酉的族弟。而后人们折断他身上的箭杆,为了防止这位闻名逐步的铁铸武士继续发力伤人,将他双手反转,绑在长柄上,四人各提一方,把他提回美稷王庭审问。他所带的弩机、斫刀、弓矢也作为证物,被一并带回。 到了王帐,于夫罗还未从落马的惊吓中完全清醒。但见到斡竿尺与车酉酷似的面孔,又想起自己伤重不治的爱马,于夫罗怒上心头,顿时提刀上前,一刀斩去了须卜斡竿尺的三根手指,蹲下身向斡竿尺怒吼道:“你背后究竟有谁指使?!” 斡竿尺满是蔑视地看着眼前狂怒的仇雠,被松下口中白布后。他张嘴,向于夫罗呸出鲜血,正喷在于夫罗脸上,于夫罗只觉满面的铁腥之气,还未来得及继续发怒,便又听闻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 王帐中一片寂静。 于夫罗用锦布抹干脸上的鲜血,才怔怔发现,斡竿尺以头抢地,眉心碎裂,鲜血如同溪水般汨汨涓流。而在血溪一旁,有一块软嫩的肉块,那是他随着鲜血喷出的舌头。 气氛压抑到极致。于夫罗收敛了怒气,对王帐中的王侯们冷声说道:“区区一个斡竿尺,能做到这种地步!当是何人所为?当是何人所为!” 第二十章 萁煮豆 于夫罗说的话自然有缘由。此次寻猎时日,他只告知匈奴诸王,结果在游猎当日便遭遇刺杀,须卜斡竿尺已然消失半载有余,绝无可能自己得知消息,所以答案很明显,他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大当户答谷与伊金霍是他一手提拔,他便命答谷调查此案。但几日下来,答谷查询证物来源,最终一无所获。 载啬做事确实考虑周全,休参所用的斫刀弓矢俱是汉军制式,在黑市里流传甚多,压根无从查起,而两张稀有的弩机则是在河北重金购得,答谷如何去河北查证?只能不了了之。 于夫罗几乎怒不可遏,他当即召来刘宣问说:“如今所查,斡竿尺行刺凶器,无不是汉人制式,莫非背后有南面指使?”南面意指朝廷。 刘宣其实也有此怀疑,但他不愿见两方刀兵相争,便回说:“如今陈师辞官隐居,刘将军又提兵出并,如此大事,定须幕后亲自谋划指使,南面便是有心也无力施为,兄长多虑了。” 于夫罗稍稍放松,他显然是赞同此言,于是他又来回思量,断言道:“如此说来,能为此事者,皆在雁门。定襄其余小族皆不足论,而上郡屠各铁弗诸部为白波所阻,亦无力施为,美稷诸王一举一动,我日夜得之,不足为虑。唯有雁门山高路远,或有疏漏之处。” 他眼前浮现呼厨泉与于勒都的身影,形势顿时了然,他转而对刘宣冷笑道:“于勒都月前损兵折将,此时安抚部民尤为不及,唯枯坐广武而已,看来能为此事的,只有呼厨泉一人。” 听闻此言,刘宣坐立不安,他唯唯劝诫说:“兄长,生杀大事不可以臆断,当有真凭实据才是,以此推断二兄刺杀未免武断,如要以此杀人明正典刑,恐怕难以服众。” 于夫罗却摆手笑说:“小弟,你莫要拘泥于汉学。我等匈奴男儿,生同刀剑,身似弓矢,一日亲临沙场,唯有血战方定对错,如今呼厨泉既然动手,我岂能坐以待毙?” 新单于言出必行,但他并没有当即行动。只是每日做被刺杀惊吓状,深居王帐,出则百余戎装骑士环环围绕,大当户答谷在各部大张旗鼓,手下兵士边在各城集市里追索弩机,边勒索钱财,席卷而过后,不少部民都未能剩下御寒的冬衣。 直到年底,诸部王侯先后从部中启程。他们带上苍狼绒帽,身着紫貂制的戎服,腰佩祭祀用的银刀,骑着八尺高的棕马,马鞍边刻有狼鹿互逐的花纹,显得威武非常。诸王的随从则携上一头一百五十斤的牛犊,牛犊们第一次离母牛如此遥远,在路上低鸣着流出黄豆大的泪珠。 二十九日的早晨,刘宣在房内辗转反侧,未等到三更的鸡鸣,他便翻身掀被起床,坐入案席怔怔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竹简间的编绳,良久才觉得身上衣被单薄,脚趾手指被十二月的冷风冻得发红。 站起身,刘宣不住搓手跺脚,将家奴叫起给房中点燃炉火取暖。老奴抱来薪柴与茅草,打火石打了数次,火焰终于腾烟冲起,呛出一股灰烬与水汽纠缠的糊味。刘宣急坐一旁,忽瞧见他脚边放着一副六博棋盘,他心思一动,将六枚博箸取出,握在手中,闭目心中默默祈祷道:“如若掷得六点,今日当无事发生。” 刘宣将手中博箸一齐掷出,看有几箸露出圆面,一看,不禁怅然。他不甘心,又收起博箸,继而连掷数十把,屋外雄鸡唱白,屋内身影渐淡,刘宣没能掷出六根圆面。原木渐渐红得通透,炭气升起来,暖意终将他熏得昏昏欲睡。朦胧中,刘宣失望地渐渐睡去。 等他再醒时,天已经大亮,家奴报信说,左贤王正骑马等在门口,问他何时出门参与祭天典礼。他回说:等我穿上祭服。他身上穿的还是汉人常服,右衽丝制深衣,一副儒生打扮,但今日是匈奴一年一度的祭天典礼,他须换上三层绢制云纹内袍,穿上鞣制齐脚狐裘和一双狼皮长靴。 等他牵了马走出门,见刘豹蹲在门前,看几名随从给坐骑喂食草料,转头见刘宣摩挲戎装袖角的模样,忍不住笑说:“三叔也不习惯戎装吗?”刘宣见这位只比他小两岁的族侄,想起于夫罗的话语,太息道:“巍巍苍山,离离青草,这本就是生养你我之地,如何敢不习惯呢?” 于是两人与侍卫一同驾马走向城东祭坛。路上,刘豹对刘宣说:“三叔,昨夜我梦见一个奇怪的东西,要向三叔请教。”“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天色血红,我行在一水畔,见两只青色的鹞鹰在水畔争一白鱼,一鹰争鱼不得反被抓破长颈,眼看是不活了。” “另一鹰得白鱼远去?”刘宣听到这里,不禁驻马侧目,对刘豹问道。 刘豹却摇首否决,继续说道:“那白鱼以尾拍鹰喙,青鹰一时咬不住,竟让那鱼跃入水中。青鹰追鱼不及,被水草缠住竹爪,恰逢大雨涨水,那青鹰竟淹死在水畔里了!” 刘宣想想说:“双鹰争鱼,不解,但是血色主凶,双鹰偕亡,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你我最近要注意些才是。” 两人说着,一路来到天坛前。 天坛以白石筑成,方圆十丈,上刻有日轮,白鹿,伏虎,浮云,凡此总总,不一而足。匈奴诸王一一登上天坛,远望四处平原无垠,大地与苍天无际,此时冬日仿佛黄玉遮挡于层层云纱中,天风苍凉,灌得诸王山岚满怀,凛意自生。 随后跳出三名年过七十的巫师,他们都披头散发,头戴能通灵的枭羽冠,鼻上用牛血画一横。一人手持猩红杏木节杖,在祭坛中央点燃祭火,随后跳起旋舞;一人手捧冰水,弹洒在诸王面孔,意在感念天地先令;一人走下天坛,绕坛一圈倾倒鹰鹞骨粉。 随后诸王都走下天坛,从坛前用银刀宰杀自己带来的牛犊,割取一块最嫩的肩颈肉,献到祭火中。单于行在最前,献过祭品后便在祭火一侧,等待诸王献祭。 紧跟单于献祭的是四角王,也就是左贤王刘豹、右贤王呼厨泉、左谷蠡王莫悦、右谷蠡王瓯托泉。而六角王跟随在四角王之后,静待四角王祭祀礼毕。 刘宣手捧着割下的肉块,心中颇为发憷,他能分明感受肉块在手中蠕动,还流着新鲜的血水。他只能抬起首,往祭坛中央望去,尽量不再思虑手中的触感。 他正见刘豹刚刚献祭完毕,轮到二兄呼厨泉。呼厨泉还未行祭礼,在一侧的单于徒然发难,他右手将呼厨泉推入祭火之中,呼出一口白气的时间,左手从腰间掏出宰割牛犊的银刀,捅入兄弟的锁骨之间。 右贤王勉力做抽刀状,被单于一脚踢开。单于拔出涔红的祭刀,用力踩住兄弟的头颅,皮肉与发丝被踩实在烈焰中,现场冒出一阵难闻的焦糊气息。刘宣只在坛下见二兄如岸鱼般剧烈挣扎片刻,随即便彻底死了。 单于将胞弟的尸体从火堆里提了出来,当众公布右贤王刺杀单于的阴谋,并且摆出证物证据,也就是一堆不知从何处流通的汉式斫刀弓矢,并下令责问诸王说:今载诸王多未能缴齐贡赋,是否有不臣之心?如若违背单于诏命,都当如呼厨泉下场。 现场诸王无不骇然,纷纷跪倒在地,脱去袍服肉袒向单于请罪,允诺说来年定将补足贡额。于夫罗摆手恕罪,又令大当户答谷将右贤王于夫罗的尸体当众斩为数截,将残尸再扔入火堆中。 祭火中的红炎变为骨白色的冷焰,又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味,此情此景深刻众人心底。私底下不少人谈论说:兄弟相残,是两百年前的陋俗,如今单于杀右贤王,便是上苍也难以忍视,才降下白焰以作警示。 陈冲尚不知晓这些。一岁更替在即,他却隐居异乡,便是再如何以为自己不念故乡,也不禁涌出思乡之情。 年幼时,伯父陈纪带族中子弟游于颍川诸族,相互送米问候,而祖父陈寔则携他沿巽水北上至陉山子产庙,恰逢年初乡民在庙前祭祀子产,庙门木槛磋磨如柱,庙中人来人往仿佛盛集。 陈冲见此情景,不禁好奇问陈寔说:“子产是何时人也?能令百姓如此感怀?”陈冲当时只有四岁,陈寔笑说:“子产是春秋时郑国相,他是顶了不起的人物,孔子视其为‘古之遗爱’。” 陈冲听后则说:“闻之不若管子远甚。”意思是肯定比不过管仲。陈寔闻言大笑,随后轻拍陈冲发顶,面孔上浮现出一层神圣的光辉,他说:“自然不若管子,但人各有命,天各有时。庭坚,你只须记得子产有一句话: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 回忆及此,陈冲忽来了兴致,对关羽邀约说:“云长,岁末得闲,与我远游何如?” 上架感言以及对所有读者朋友的感谢 我常常思考,我是为了什么而写作,又是为了什么而阅读。 起初是没有答案的,最初的阅读是在学业繁忙中的偷闲,最初的写作当然是学校里枯燥到你恨不得扔掉水笔的命题作文。最初的感想就是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让自己的思维从一团乱麻变成一条稳定的不想再有所挣扎的咸鱼。 但在大学里终于有机会躺平时,却又为这种境遇觉得羞耻。一旦躺平,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以前读过书籍的各种情节:《双城记》中沉默的断头台、《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的心灵法院、《树上的男爵》中柯西莫最后攀住的热气球、《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的猪尾巴。 我是谁?我到底在干些什么?我输掉了lol里晋级黄金的第六次bo5后,我陷入了沉思。 那时我已经开始读历史,读十字军东征,读奥斯曼崛起,读三十年战争,读红衣主教黎塞留传,我看着欧洲各式各样帝国的崛起与衰落,很有感触,但我始终无法找到阅读过程中到底缺失了什么,可我分明知道它一定缺少了什么,就像鱼虽然看不见自己缺了鳍,但在水中它却分明知晓。 同样有这种体验的是阅读历史小说,我以前也喜欢看阿越的《新宋》、酒徒的《家园》、骑骁校的《国士无双》、赵子曰的《蚁贼》,很好看,但我总有一种遗憾,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就像桓温感觉自己错过了王猛一般。 感觉错过了我就开始尝试写作,也就是上一本书《汉末风雨一九零》,当时只是想写就写了,在写作的过程中寻找自己在阅读中缺失的部分,结果自然是一塌糊涂,找不到重心,自然写着写着也就没有了写作冲动,然后就准备重写,结果很干脆利落的太监了。 于是我开始回归生活参加工作,继续阅读。 生活当时就像是我的母亲,对你絮絮叨叨包容你,也会对你发点小脾气,所以我也像对我母亲一般时不时对她发脾气,但却又离不开她。最后追寻的东西就这么隐藏在日常的沉渣里了。 但我的价值观老是告诉我,人要超脱生活。 当我阅读的故事越来越庸俗,我不满的情绪也越来越高。写第一本书的时候《覆汉》刚刚连载,我的编辑和我说,你看看人家,多学学!但我从《覆汉》里看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反而充斥着作者的对人物命运的随意操弄,以至于我非常愤怒,虽然我写的不行,但是人追求的应当是这样一种东西吗?然后我异常决绝的准备重写。 但你作为一个没有内核的作者,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呢?我的重写也就理所当然地卡住了。 终于有这么一天,我无意间阅读到一本完全没什么名气的小说,名叫《天野苍茫》,他的开篇序言便是一句话: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已浸透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我整个人的灵魂都在颤抖,我将这个txt一天看完,发现故事是残缺的。于是我去找原文,原文在天涯论坛上连载,刚好完本了,但没什么名气,于是我就自己制作了一个txt,将这个故事整理进去,所有网上流出的完整版《天野苍茫》txt应当都是我制作的版本。 在这个故事里,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我的笔下,还是我阅读的故事里,我还是未能与我的祖先站在一处,经历他们真正的苦难。而正是这些苦难,塑造了我们民族的气质与风骨,而在这个忘却的年代里,却变得稀有和短暂了。 所以我想再写一遍这个故事,重复和强调简单的品质,将一个个例子与榜样展现在大家面前,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 我还想再写一遍这个故事,说一些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之类的废话。 我相信真理就是这样一种事物,你一眼看见就会为它所折服,就像十二月党人去了一趟法兰西,他们就理所应当的明白,他们将背叛自己的出身,要为推翻沙皇而付出一切。而布鲁诺之所以被教廷如此残酷的架上火刑架,也正是因为他们明白自己是错误的,所以要不折手段地扼杀。 我希望自己写一场光明与黑暗不死不休的斗争,所以这一定是一个苦难的故事,无论我写得好与不好,我只希望读者们能在历经沧桑后坚守光明,这也是我对自己说的话。 我曾经不理解主席写的诗,什么叫做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后来有一刻,不知名的情绪击穿了我的世界,我便明白了,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充满挫折与悲伤,失败与无奈,只有无情的人才能避免受伤与老态,但即便如此,英雄也会饱含热泪与深情迎难而上,这是一个热爱众生的人对世界最深切的告白。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和所有看我故事的人,交一个朋友。 我现在觉得,写作是一件和读者交朋友的事,阅读是一件与作者交朋友的事。我愿向大家展露我的真心,无论它是丑陋卑微还是美丽高贵,我只希望它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能为人所感知的。我在故事中不断重复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也是我笃信的人生准则。 如果有朋友觉得上面那些东西和文字太矫情,不想看,大家可以去听一首歌,和我的意思也差不多。唱得也好听,屠洪刚为数不多的婉转作品,名叫《独占潇洒》: “愿生命化做那朵莲花 功名利禄全抛下 让百世传颂神的逍遥 我辈只需独占世间潇洒 告别无休的征战 告别不息的厮杀 告别无休的征战 告别不息的厮杀 用血泪换一个千古神话 千古神话。” 再特地感谢所有读者。 谢谢40米大砍刀,我没想过我那本屑书还真的有读者记得三年,你说等我三年的时候我非常感动。 谢谢hhhrlx,霸道1971,尤xx、highee这些投了很多票的朋友。 谢谢翡冷翠的加缪,这位也是我的好友,第一个打赏我也鼓励我按自己的想法写书。 谢谢戈书,这位是我老损友了,比我年长,声音也好听。 谢谢云上的波涛、刘关张吕这些经常在章节里留言的朋友,你们的留言给了我坚持写作的鼓励。 谢谢呼和浩特青少年,三国爱好者之意这些每天都坚持给我投票的读者。 谢谢深海大鱼等一些赵子曰读者群认识的好人。 谢谢赵子曰,在我心中,他就是我写作的老师,也是网文界最好的历史文写作者,可惜是个太监。 还有米兰的老斑鸠、风之黑熊、17th的黑猫等读者,愿意说我这个故事值得。 千言万语,最后还是只有两个字:谢谢! 最后附一下本书的粉丝群,刚创建的,也不知道会有几个人来,但我还是建一个当作自己很有人气了,群号:622584545。 第二十一章 云游僧 ,季汉彰武 过上了无官一身轻的日子,陈冲仍鸡鸣而起,抱卷而憩。他每日与白波军吏讲学,也为里中孩童启蒙,闲暇便整理从各县上交来的卷册,过了近两月,也才堪堪整理完三川、圜阳、圜阴三县。 但已是十二月,百姓家中多要团聚喜宴,便是军中也不例外,陈冲的三座草堂得以清闲下来。虽说身旁只有关羽彭脱陪伴,但里中百姓也将他视作亲友,常赠他腌肉咸鱼与些许鸡子,陈冲便回赠些自制的豆腐。乡亲们私下讨论说:听闻君子远庖厨,陈龙首却能解牛如剖竹,真是不可思议的奇人。 这月,陈冲也陆续收到回信。伯父陈纪劝他做事不要意气为先,应先思量保全之道,勿使家中担忧。父亲陈纪则是在信中训斥他自以为是,目无王法,让他循规蹈矩,不要与贼寇为伍。 妻子蔡琰的信则非常简单,是一首雁赋:雁南归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我音。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冷冷兮意弥深。 随信的还有一副香囊,香囊里有她剪下的几缕青丝,叮嘱陈冲随身携带。 最后是郑玄与钟繇的回信,郑玄没有谈及扬名之事,只附了一新作,名叫《雠变》,与陈冲谈论复仇与忠孝之间的关系。 而钟繇则来信说最近雒阳政局波谲,临近年末,天子染上病,已十日不参与常朝,朝廷百官正在议论册立太子之事。三公九卿皆支持立皇长子“史侯”,但天子却属意皇次子“董侯”,双方僵持不下,一时还不能定论。 陈冲还未想好如何回信,他便将其放在一边,邀请乡里乡亲聚在堂里齐吃年夜饭,百人的流水席,食材并不丰盛,他便用羊肉茱萸荠菜豆干做了一日的臊子。夜里他与关羽给乡人换上新的桃符,稚童们跟着他,点燃一路爆竹。 中平六年元月初一,他叫醒关羽与侍从们,几人换上新服,乘马离了乡间。他人都不知将要去往何处,只跟着陈冲沿延水一路西行。 延水的表面已结成厚厚的冰棱,在日芒下闪如金石,两岸寂寥无人,唯有野兔在枯草中攒动。陈冲等人沿延水走得三个时辰,从茫茫黄土中望见三座高山,高山环绕中有一座城池,年前陈冲曾率军来过此地,此地名叫肤施。 肤施此时为铁弗匈奴所占,陈冲入城拜访时,赫连部民都颇为惶恐。赫连骨都侯赫连赤后已为单于相召,正在美稷祭天,在城中连裨小王也无,只有几名都护与国相,几人陪陈冲绕城游行一周,陈冲与他们谈笑,他们也只诺诺而已。 陈冲一行人当夜里在城中歇息。关羽夜里正要躺下,忽听隔壁开门的声音,他心中警觉,提了斫刀披上袍服,出门相看,正见陈冲衣着整齐,手提着一壶酒,在院中解着马绳。 陈冲见他模样不禁失笑,转身叉腰说道:“云长你先歇息,我想一个人独处少许。”关羽却是严厉拒绝说:“此时身处他乡,安危不定,当多加小心才是。”陈冲只能无奈又问说:“你可要与我同行?” 关羽自然是欣然应允,让陈冲在院门稍等片刻。等他穿好一身青色戎装,头戴玄色披巾,两人便在打马从夜色中奔出肤施城。 陈冲骑青隗在前,越过延水冰面,策马奔上嘉陵山的斜坡,山坡上尽是碎石与砂土,中间夹杂着少许灌木,越往上山势越险峻,山风也越喧嚣,直至青隗也不知从何处踏脚,陈冲这才走回小路,听呼啸的山岚转为簌簌的摇木声。 两人走到山顶时,正是残月当头,月痕清淡,但群星闪耀灿烂。丰林山山顶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只有寥寥几棵松木。陈冲翻身下马,将青隗拴在松木上,随后搬来块山石置于山崖边,大方胡坐在石上俯瞰山间。 关羽效仿他也胡坐在一旁,他也向下俯瞰,正见一片昏暗中,延水仿佛湛蓝的晶石贯彻东西,与星光反衬出清凉山、凤凰山、丰林山巍巍的山影,三山间的缝隙里肤施城的轮廓若隐若现。此时山岚也静寂下来,寂静的山巅两人寂静地俯瞰三山两河。 关羽正沉浸在这奇妙的氛围中,忽闻陈冲从石上站起,对他笑问说:“云长,你可欲长啸?”关羽闻言,抬首正见陈冲兴奋的神情,那眼神的情绪他熟悉,那是武人沸腾的热血,他抚髯笑回道:“正有此意!” 两人仰对这天地之间的人世狂啸。陈冲气短,关羽气长,陈冲将胸中激昂吐尽为声嘶力竭,但关羽还颇有余力,陈冲便听关羽啸声如东水流去,这旷野里竟没有半点回声。关羽啸声吐尽,还颇有余韵地坐下,对他笑说道:“庭坚,我从未见你如今神色。” 陈冲轻揉自己面孔,摸到自己蓄起的短髭,他不禁笑说:“我如今神色如何?” 关羽思索着,随即摇首失笑说:“我也不知如何说,但我以为庭坚你一旦心中笃定,便会一意到底,谁也拦不住你。”他仰首回忆,语气轻快:“我与庭坚你初见时,便知晓你已经心如铁石了。” 说到这,他转首问陈冲“庭坚为何今日突发奇想,来到此地?我从未听闻此处有什么奇景。” 陈冲坐直了身子,用一种浮夸语气对关羽说:“云长,那是因为我知晓天意,天意引我至此,此地煞是不凡,可触得圣人之气!我只与你说,你莫要与他人言语。”“庭坚且说便是。” 陈冲正欲继续玩笑,但他联想后事又神色黯然,他太息道:“败者不足道,败者不足道。” 关羽见他感伤,摇首正色说:“庭坚怎可出此言?我虽解县一武夫,也知生死成败不足论,孟子常言舍生取义,屈子又歌曰:余心之所向,虽九死而未悔。你我欲为大事,我还以为你已视生死如常哩!” 陈冲看着关羽,忽而展颜笑说:“云长,你说得对。我心中确有块垒,平乱以来,我不快至极,便是百炼坚钢,也有折断的一日,如若我不在此发泄一番,我怕我承担不住。”,陈冲便站起身,从腰间取下酒壶,将酒水从酒壶中尽数洒下。他看着酒水潺潺而去,郑重说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说完这句,陈冲如释重负,他又对关羽坦然笑言道:“我现在又是那个我了,云长,现在的我可谓能战天斗地!”。 他转身走向青隗,正欲解开马绳,忽闻一阵喃喃声,他仔细分辨,正有一人念经道:“舍利弗谓须菩提。云何有心无心。须菩提言。心亦不有。亦不无。亦不能得。亦不能知处。” 此人言语生硬,陈冲定睛看去,见他从林间走出,肤黑眼碧,身披一副破旧袈裟,头发已被剔尽,正是一副天竺沙门模样。 他见到陈冲关羽两人,面孔上露出笑意,他上前躬身说道:“小僧支室那拏,方才小僧歇于山腰,忽闻山顶有胜道天人之音,便上山来一探究竟,不料竟见得两位。” 三人相互问候,才知原来支室那拏自西域而来,欲往中原传道。但行至乌孙时,不料凉州大乱,道路阻绝,他等待岁余,仍不见好转,便绕道大漠,从大漠中步行七日而入上郡。 路过肤施时,支室那拏见此丰林山,如一道巨掌横亘于肤施之前,不禁攀于山中,于山腰洞窟里休憩。不意他在梦中竟聆得佛音,又梦见在山顶建有一九层浮屠,而浮屠下则遍地佛像。他醒来后便下定决心,在山窟中浮雕诸像,坚持至今已有月余。 陈冲问道:“听大师方才所言,念的是《道行经》,大师修的可是大乘佛法?”支室那拏摇首说:“小僧念的确是《道行经》,但小僧隶属上座部。大乘多是妄语,可取之处寥寥,施主要知,上座部修行的才是正法。” 说到此处,支室那拏太息说:“僧团分裂距今数百载,每百年则立新法,小僧所学,悉从迦湿弥罗四次结集而成。世尊有言:彼人不了悟,‘我等将毁灭!’若彼等知此,则争论自息。但小僧尚不能戒弃己身嗔念,跋涉万里乃至于此,欲想证得果位,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陈冲对此不甚了解,但听闻支室那拏介绍天竺情形,他才知晓,如今前来大汉传教的僧人多来自北传佛教,而世尊的正统在南传佛教,北传佛教自知并非世尊真言,便贬斥南传佛教为小乘,而尊称自己为大乘。南传佛教便自称为上座部,称北传佛教为大众部。 十年前,支室那拏从天竺南部出发,经西北入贵霜,再从贵霜入西域,最后从西域进入大汉。他聊起一路的经历,对陈冲关羽感叹说:“小僧一路行来,所闻所见,皆是三毒猖獗,众生苦难,偏执虚妄,不见真性。天竺如此,贵霜如此,大汉亦如此,世尊所说末法之世,何其近也?有非有,空非空,世人何时醒悟?” 陈冲却摇首说:“大师,我尊佛,却不崇佛。世尊言说:众生皆苦,有情皆孽。而后求自照五蕴,证见佛性,便可脱离六道苦难。但我只觉人此一生,不求因果,只问此世,有是有空是空,我来此世间便是求个结果。” 支室那拏睁大双眼,对他叹说:“施主可谓嗔矣,能弃相却偏执于相。但施主佛性本有,已于菩萨戒同。善哉,善哉。” 说罢支室那拏两掌合十,与陈冲关羽相互告别。陈冲与关羽下得山来,与城中护卫汇合,待天亮后再原路返回三堂里。摊开纸张,陈冲试图给家中写回信,但一时忽而心乱如麻,都大多只写了开头,便无法继续下笔。 到傍晚,他在堂外听到一声急促的马鸣,又见孟建匆忙进来说道:“老师,雁门传来消息,战事不利,刘使君惨败于桑干!” 第二十二章 乱纷纭 ,季汉彰武 陈冲闻言翻手,几将笔架打倒,还未言语,关羽径直起身问说:“兄长所出何事?身体可有恙乎?” 孟建一口气还未喘匀,陈冲见他满身烟尘,头顶的纶巾凌乱散开,手上还有些许擦痕。他便挥手示意关羽稍等片刻,自己去后院井中打一盆水,拿上巾布,让孟建清洗片刻后,再拉回堂里问说:“可是玄德赶至白檀山后作战不利?” 孟建摇首,将战事近况细细说。年前刘备受命前去幽州白檀山解围,考虑到公孙瓒已被围困接近半载,刘备不敢耽误,选择就近借道广武经卤城进入代郡,阴山至此而低,刘备从灵丘北下,在两面峨峰间过祁夷水至桑干,渡过治水,翻越县北的恒山,竟迎面撞上鲜卑大军。 东平军接连翻山越岭,无论是人与马匹都已疲累,当时前锋正处于两山衔接处,鲜卑人自山林之中骤然杀出,前锋抵御不及。后阵只见前阵一阵慌乱,又听闻杀声震天,士气大为低沮。刘备数次试图带精锐反冲,皆被鲜卑甲骑击退。 前进不得,只得后退。张飞率后阵转为前阵,向桑干进发,孰料已有一支鲜卑骑兵绕至治水之北,组绝刘备的南退之路。南北皆断,东西两边俱是高山悬崖,全军拼死作战,勉力从包围中破出丁点间隙,只有数百人掩护刘备从中杀出。 鲜卑人见刘备身着两铛铠,头戴红鹰札胄,腰佩一柄扎眼的金鞘长剑,知晓他是汉军主帅,便也派出追兵追捕,刘备无奈,便令部众各自散去,他脱去甲胄,用枯黄的水草盖在身上,与张飞俯身趴在治水水畔。 他两人趴在冰面上,冷气透过绢衣,冻得两人瑟瑟发抖,但鲜卑骑士的马蹄声一直在不远处游荡,最近时一度离隐藏处不到三丈。直到天色昏暗,张飞才听得人声彻底隐去,但他触碰身旁兄长时,才发现刘备已经冷得昏死过去。 张飞急忙将刘备带回桑干。桑干令夜里寻来医师,用酒反复涂抹刘备身体,将他搓揉得浑身发红,又派人日夜照料饮食,直至两日后刘备才睁开双眼,现如今他感染上风寒,仍病倒在床榻上,不知何时才能好转。但时间不等人,张飞在桑干重新招揽散兵,勉力凑足数百人,想必现在正南下绕道冀州归还太原。 听闻刘备生还,关羽松下一口气,但念及伤寒难治,心中又担忧起来,他强忍杂念,问陈冲说:“庭坚,此时遭此大变,我等恐怕不能再在此地长留了。”陈冲扶额皱眉,他对孟建缓缓道:“公威,你且归去晋阳,几日之后,我自会前去做出安排。” 等孟建离去,陈冲收拾行囊,一行人阖上堂门,北上与郭大请辞。郭大此时芥蒂尽去,听闻如此大事,不由为他此行担忧,询问陈冲说:“刘使君此败,太原战兵几为之一空,龙首复出太原,有何良策?” 陈冲想起诸事,也不禁对郭大太息:“无非是收拢败兵,安抚人心而已,只是不知我能如何厚颜面对同袍亲族。”但随即又正色道:“郭帅,我此去诸事皆不足虑,唯有美稷之事还望郭帅多多费心,美稷一旦有变,我在太原再如何也是无用。” 说到此处,郭大斟酌损益,随后问说:“龙首不知消息么?单于于夫罗因右贤王刺杀之故,便在年底于美稷诱杀右贤王,其余王侯俯首系颈,默不敢言。如今虽说于夫罗施政非善,但单于权柄胜于历代,操诸王生杀于一手,如何能生大变?” 陈冲眼皮一跳,随即神色如常说:“天下大事,本就不是以力横度,郭帅,于夫罗苛政不断,必将败亡,我劝郭帅尽早与其割席。”郭大有所迟疑,但还是谨言允诺。 告别白波,陈冲与关羽改换戎装,带上遮挡面孔的斗笠,一路乘马踏过冻结的黄河,经离石而入兹氏,再一路北上直至晋阳。等陈冲行至晋阳时,已是正月初七,简雍等在府门,见他到来当即拥叹道:“庭坚,你终于来了。” 陈冲摘下斗笠,问简雍道:“翼德他们可有消息?预计多久能回到此地?” 简雍抱怨说:“玄德现在重病未愈,哪里敢走快?翼德昨日来信说人在上艾,估计还有四日才能入并,要等他到晋阳,估计要等到下月。” 三人边走边行,陈冲又问说:“现在太原形势如何?我沿路看来,西河水渠大体已经修完,多数太原百姓业已回乡,刚过年关,这正是最需信心的时候。如今玄德遭此大败,千万不要弄得人心惶惶。别到时鲜卑人还没来,我们先乱了。”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简雍拢起袖子御寒,他分析已知的形势:“我如今严守口信,只告知郡守府中诸君,并下令严禁他们外传。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太原郡已经无兵可用了!” “先前鲜卑入寇马邑,玄德将大半郡兵驻守埒县,而又几将所有兵力解围白檀山,如今郡中不过寥寥三千余兵卒而已,如此兵力,如若鲜卑入寇,我等便是戍守晋阳也难以堪用啊!”简雍叹到此处,接连焦急地跺脚。 随后三人走至太守府正堂,堂中的太守府幕僚正在初步清算此次战后的抚恤,人人面带苦涩,眉头紧锁,听闻几人踏门之声,纷纷抬首看来,正见陈冲沉稳的神情,愁意竟一瞬隐去,向陈冲行礼问候。 陈冲见过众人,这里的人他大多熟识,毕竟除去诸县县令外,他还特地为刘备招揽了几名幕僚,不是好友便是学生。这其中为首的是窦辅,他现在身为太原郡丞,放下手中卷册,对陈冲调笑说:“怎么,庭坚你被朝廷复用了?” “或许半年后会。”陈冲笑答,他转而对堂中众人行礼说:“我陈冲如今虽是白身,但仍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还望诸君不要嫌弃陈冲位卑身贱,让陈冲尽一份力。” 众人也都哄笑,将堂中主座让开,由陈冲主持此次郡朝。 陈冲先问主簿简雍:“宪和,你方才说玄德在埒县有驻军,到底诸军有多少数目?”“尚有六千。”“全召回来!”陈冲手叩桌案,断然道:“先前呼衍王兵败,戍守兵力本已不足,不过指望拖延时日,等待援军而已,如今没有援军可派,还驻守埒县不过是浪费兵卒而已。” 陈冲对兵曹椽令狐渊说道:“成德,你组织郡中剩下兵卒前去狼孟修缮城池,等武州兵力回郡后,也交由你一并统帅。”再对尉曹椽顾益言说道:“元胡,你去与仓曹合计一番,看还剩多少粮食。而后巡游诸县,留下诸县的春种,将余下的粮食都运来晋阳。” 说到此处,陈冲转头又与郡丞窦辅问说:“子逊,修缮水渠的郡民应当已陆续从西河返回,是否全数迁回各县?”窦辅摇首说道:“如今郡南诸县多已返乡,但郡北荒芜过甚,又时有黑山贼寇抄掠,返乡者不过十一。” “那就先缓缓。”陈冲犹豫片刻,随即说道:“如今郡北形势晦暗,迟早有战事发生。鲜卑人屡战屡胜,无非是依赖马种多骑众,但马多就势必沿水草而行,我准备在郡北沿河烧草,鲜卑人见水草分离,攻势定然难以持久。只是如此一来,郡北今岁便是不能耕种了。” 说到这里,陈冲大体完成对鲜卑的布置,但他尤嫌不足,对关羽说道:“云长,你可去广武去寻呼衍于勒都。我军若在雁门撤防,他们以大败之余,不能当鲜卑于一日,不如邀请他们撤入郡内,一旦鲜卑入寇,即可保他们部众无忧,也可让我等留有余裕。” 这才算是了结了所有事务。陈冲等诸人从堂中散去,起身思量当下的局势,冥想片刻,他松懈精神,抽出青釭剑细看剑身的纹理。剑身反衬出他的面孔,反衬出瞳孔中的光辉,这让陈冲熟悉又陌生。 他本以为自己会有些沮丧,但他的嘴角却在上扬。他将青釭剑送回剑鞘,他自抚着脸庞,喃喃说:战斗永远不会结束。 第二十三章 无颜见 ,季汉彰武 陈冲的布置并不复杂,但也并不轻松,但完成的进度差异很大。 有些事完成得很快,比如暂缓迁居百姓。迁居返乡一事颇为费力,不仅耗时耗财,途中更易引起骚乱,诸县官吏听闻此事暂缓,几乎是弹冠相庆,区区四日内郡民的迁居便尽数停下。 有些事几乎毫无进展,粮草的征调出奇地困难。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毕竟去年太原颗粒无收,现在还没出现大规模饥荒,部分是陈冲厚颜四处借粮,部分是刘备拿赏钱从雒阳运粮,还有部分是各县县令自掏腰包,真可谓是举郡举债。 现下从各县调粮,无异于从各县县令腰包里继续掏钱,仓曹椽几次言说,但都无济于事。最后仓曹椽只好禀告陈冲,陈冲无奈,便到诸县一一游说一番,不管诸县令乐意与否,总还无人驳他的颜面,最终勉强调了三万石粮食进入晋阳。 最可惜的是雁门匈奴,关羽去广武之时,呼衍于勒都颇为意动,但他思量再三后还是婉拒了关羽,说道:“多谢龙首好意,只是四百载以来,论及匈奴显贵,除去单于栾提氏之外,也不过呼衍、须卜、兰氏、丘林四姓而已。” “想我祖先英雄频出,克难平险,方有如今族中盛名。于勒都才不过庸人,但前承呼衍之荣,身为一部之长,若随将军而去,则祖先之名尽弃。小王新逢惨败,侥幸为单于免罪,不为单于守关,必为族中诸姓耻笑,还望将军谅解,如若鲜卑入寇,小王少不得还要依赖龙首援军才是。” 关羽闻言肃然,对于勒都大为敬佩,归来时对陈冲感叹说:“不意胡人中也有舍生取义之人。” 呼衍于勒都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如今汉军撤防,广武与马邑身处两山之间,便是无援的孤城,因此皆不能守,唯有武州与定襄郡毗邻,至少就近可以与定襄诸部匈奴接济些兵员与物资,如今威胁呼厨泉已死,想必新单于也不至于坐视鲜卑入寇,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将剩余万余人尽数带入武州。 待到二月,魁头果率大军二次南下,一日之间,马邑广武二城不战而得。魁头登上马邑城,从城上看城中房屋鳞次栉比,鲜卑骑士在城中清点匈奴人未带走的财物,城外则一片青草蒙蒙,接连获胜,一向不露声色的魁头也不禁面带笑意。 拓跋部大人拓跋邻向他祝贺说:“单于前后大败匈奴汉军,终于今日攻克马邑,如此武功,便是先王也未曾完成,想必此战过后,诸部的大人都会对单于膺服了。” 魁头对此只是一笑了之,反而泼冷水说:“这是什么话?人岂能不自知,越做在这个位置上,我才越能体会先王之能,先王起于微寒,而能成漠北霸业,诸部莫不伏威。我不过得先王信任,继承先王基业,尚不能令三部一统。” 说到此处,魁头又问说:“听闻蹇曼近日又收服破多罗部,真是怪哉!我素知蹇曼其人,所称道者唯有悍不畏死身先士卒而已,最近却奇招迭出,连我有时也为之惊叹,他可是招揽到了什么奇士?” 宿六斤黑跶等人一无所知,还是拓跋邻答说:“我听闻说,是有一名叫轲比能的小帅受蹇曼重用,那人熟晓汉学,军阵,善于执法,因此蹇曼重用于他。” 魁头斜视拓跋邻一眼,不由感叹道:“我鲜卑当真是人杰辈出,若非蹇曼与我争国,我尽收诸部英才,便是大汉与我举国相争,又有何惧?”他不由得又对夸赞其弟步度根说:“若非二弟建议,以公孙瓒为饵引诱刘备,我岂能获得如此大胜?” 于是魁头当众封赏步度根,将马邑城赏赐为步度根的居城,众帅对此无不艳羡。随即魁头与诸帅商议说:“今我攻战马邑,雁门形胜全为我所据。如此一来,我部可西攻匈奴定襄,亦可南下进攻太原,依诸位之见,接下来用兵,我等是向南还是向西?” 侯莫陈苦陵先说:“还是先向西进取武州为上。我等前后两战,与匈奴两万部众一战我军大胜,不过损失近千人而已,而与汉军万余人一战,我军占据地利,又有五倍之众,竟也损失三千余众,可见匈奴易对付,汉军难对付,我们打仗哪有舍易求难的道理?” 魁头闭目不语,转问步度根的建议说:“二弟如何看?” 步度根果然否定侯莫陈苦陵的建议,他分析说:“苦陵大人所说看似有理,却没想过,如若我等攻打定襄,汉军难道会坐视定襄陷落,无动于衷吗?定然不会,所以攻打匈奴看似容易却会被前后夹击,一旦战败,马邑诸城又将丢还汉军了。” 树洛于齐光狐疑问说:“难道我等攻打太原,于夫罗便会坐视不理吗?毕竟于夫罗的单于之位便是大汉朝廷册封,诸部内乱也是由汉军抚平,若是汉军命他出军,他岂会一卒不发?” 步度根显然智珠在握,反问说:“我等年前进攻马邑,匈奴单于可曾派有一兵一卒?自己的部族尚且吝啬如此,何况于汉人?” 一时无人能再回答,唯有拓跋邻面带迟疑,但他终究一言不发。见众帅统一意见,魁头便下令,除去步度根带领部众在此修缮外,其余大军继续开拔南下,翻越燕京山,兵分两路,一路经北山沿汾水而下,另一路过沱河下阳曲而攻狼孟。 等两军按计划越过关山,正要沿解冻的春水南下时,眼前景象却与想象中大相径庭。这些时日,陈冲派人在狼孟以北的沱水、汾水等各处河谷纵火焚原,魁头等人带兵前来,乘马攀至燕京山上,众帅眺望南面舔几下的汾水各支流,以及沱水所经之地。所见俱是腾天的黑烟,河谷中倒塌的焦木黑森森一片,水面白汽袅袅,似曾灼热沸腾。 原野中还能依稀望见些许旧有的村庄废墟,只是如今荒无人烟,只剩下已沦为炭木的房梁。鲜卑骑士各自面面相觑,谈论说:传闻太原本是并州膏腴之地,怎么到此处仿佛在大漠中一般。 魁头步度根等人则面色铁青,他们派斥候沿水寻找适合筑营的地点,但跑了半日也未找到,座下的马匹反而有些支撑不住。鲜卑大军又在太原郡北驻足旬日,等军中马匹开始有疫死的情况,魁头终于打消南下进军的念头,撤兵北返。 简雍在晋阳再三确定鲜卑人撤军之后,长抒一口气,玩笑似地对陈冲感叹说:“这一关就算度过去了。”陈冲低首翻看着此次伤亡的名单,对简雍回道:“朝廷那关还不好说呢!” 一次折损万余人,如此重大失利,放在何时都是重罪。皇甫嵩在凉州不过未建功勋,便被天子免职,前次三路远征鲜卑的主帅臧旻、夏育、田晏三人,也因作战失利,被天子罢官削爵免为庶人,刘备此次战败,如若处理不当,说不得数年积累,也将毁于一旦。 但这些都是后话,二月十一,在路上走走停停接近四十日,张飞终于带着刘备回到晋阳。陈冲和关羽为此提前出城二十余里见他,陈冲一打开门帘进入车内,便见刘备躺在车厢内,用块白巾遮了脸,歪头不与陈冲对视。 陈冲坐到他身旁,摘下那块白巾,笑道:“缟素可不是你这幅模样。” 刘备伸手夺下白巾,看了他一眼,陈冲正好见他苍白的面孔,看见刘备的眼中满是懊恼。刘备重新遮了脸,说道:“非是缟素,实是无颜再见!生平受此大败,实不如一死了之!” 说罢他便面壁不言,陈冲便也不言,他摇头看见车厢角落里有把金色佩剑,正是天子御赐的中兴剑,天子一共造了四把中兴剑,不知为何遗失了一把,如今仅剩三把,陈冲饶有兴味地打量了这柄剑少许时间,便问刘备说:“你无颜再见江东父老,车中又留有此剑,是准备效仿霸王自刎乌江吗?” 刘备一个起身,瞪了陈冲一眼,挥手把中兴剑从他手中夺了回去,随后又抱剑翻身躺回,陈冲见状一笑,也端坐一侧不言语。车队就这么走到晋阳,等车停在太守府门前,刘备还是沉默如金,等到了打更人在街上敲着夜更的时候,刘备方才从车中坐起。 他一抬首便见陈冲正看着他,似是等着他说什么,刘备握了握怀中这柄已被他揣热的中兴剑,又想起过去种种,终于正色说道:“必不再为此小儿态!” 陈冲太息一声,对刘备说道:“玄德,战败不可避免。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只是战没的同袍,你我都当时时谨记,若是你我最终一事无成,那才是对他们最大的辜负,莫要九泉之下相见,你对他们无言以对。” 第二十四章 蹇常侍 ,季汉彰武 兜兜转转三个月,刘备总算是回到了晋阳。但正如此前陈冲所言,桑干战败的影响还远未结束,朝廷不下定论,太原上下官吏仍旧心怀忧惧,唯恐天子盛怒之下,派出槛车将相关人等押送京师。 陈冲倒是安之若素,他让刘备放心安养,又为他挑选好煎服的草药。吩咐好药饮的相关事宜后,他便约上郡丞窦辅、功曹椽虞翻与南部督邮张沽,以幕僚身份随他们南下行县,审查去年诸县行政的得失。 其实诸县县令到任未久,上任最长者也不过四月,而麾下县民又多在西河,临近年底才陆续返乡,无论县令是庸是贤,在此时也难见分晓。 但陈冲仍是严阵以待,一行人先行南下至祁县。祁县令王盖迎接时,见陈冲在队中,主动与其行礼言谈,陈冲便与其讨论祁县此年的施政统筹:问到劝学劝农,王盖对答如流;问及吏治御盗,王盖面露难色,仍勉力答之;问及讼事断狱,王盖则诺诺不能语。 陈冲倒也不因此恼怒,反而为王盖查漏补缺,讲解施政要点,最后叮嘱说:“韩非禀性恶之论,我所不喜,但其中不乏灼见,君可酌情取法。” 随后他背诵韩非《二柄》篇:“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说到此处,陈冲不由感叹道:“百姓非愚,只要君能明悟邢德,赏应赏,罚应罚,则百姓自知法度,而治下自然大治矣。” 陈冲在祁县共待了两日,之后启程前往阳邑,郡南十一县,陈冲一律如在祁县般考校诸令。 等陈冲月末返回晋阳,中都令郭缊写信于其父郭全说:“龙首有枯竹生花之雅致,偏能行云龙风虎之英略,文武一道,可谓全哉。儿与龙首相谈,只恨所学浅薄,焦躁之念有如风散,至于功名利禄,已觉浮云耳。” 陈冲此行,正是为了消除太原上下因战败而恐惧责罚的不安氛围。现下正是春种时节,一年收获全决于此,而去年太原颗米未收,如若现在不能及时耕作,只会再次造成大规模灾荒,那时才算是酿成大祸。 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陈冲一行人在梗阳撞见朝廷派来的调查队伍。两行人相聚,便停在一起相互问候。 为首的乃是新任并州刺史丁原。董卓如他所愿成功留在凉州后,大将军何进便提议,既然没有合适的牧伯人选,则还是重置并州刺史。由是从南军中推举丁原为并州刺史,并兼领骑都尉一职。 丁原就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就刘备战败一事做调查。虽说是调查,但如何调查,如何上报,丁原却并无发言权,只因真正主查的另有其人。陈冲隐于马队中,看窦辅等人上前与他问礼,他既不厉色贬斥,也不折节相交,只是略微寒暄而已。 反倒是有一苍头从车队中出列,对人群中问说:“不知龙首可在此处?”声音洪亮,陈冲在人群中便听见,他也不扭捏躲藏,只身策马出列说:“陈某确在此处,不知是哪位有教于陈某?” 听闻眼前这人便是久负盛名的熹平龙首,丁原深深看了陈冲一眼,终于开口说:“你且随他去便是,到时你自会知晓。” 陈冲便跟着那苍头进入车队,苍头将他引至一辆并不起眼的两驾軺车,陈冲掀开车帘进去,却不料见到一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物。 竟是现任西园上军校尉,也是天子最为信任的中常侍——蹇硕蹇常侍。 蹇硕已是六十岁年纪,身为宦官,常年在宫廷中,他老得比一般人快。如今头发已经半白如雪,脸上的皱纹没有活力的挤搭在一起,像浸满了水又晒干的纸张,唯有突出的眼眶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对陈冲笑道:“龙首,上次一别,我们有多久未见面了?” 陈冲见到车中是他,神色复杂,最终太息说:“蹇公深受皇恩,即来此处,定然是权柄操于一手,何不当众问话,而要与我驻足于阡陌之间,密语于车幕之内?” 蹇硕身着一身常服,拢袖坐于车中,他打量到陈冲的残指,目光一点而过,随即感慨说:“想必龙首还是怨怼于我,当时我与董卓执意杀降,想必在龙首眼中,我大概已是民贼了。” 陈冲面无异色,坐在一侧问道:“想必蹇公前来,不是与在下谈论此事的吧?” 蹇硕摇头失笑:“龙首还是这般快人快语。”随即叹说:“我确是有事有求于龙首,但我素知自己名声败坏,若是有人知晓龙首与我相谈,定然有污龙首清誉,所以我才轻车简从,在此等待龙首。” 陈冲斜视蹇硕,蹇硕见他沉默,也便继续往下说:“我来此地,是想与龙首有所交易,各得其所。” 陈冲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便干脆点穿道:“想必蹇公的意思是,玄德此败,可以大事化小,轻轻揭过。”见蹇硕欣然颔首,陈冲又问说:“那不知蹇公欲以何事相求呢?若是连蹇公都觉犯难,在下恐怕也无能为罢!” 此言没有回应,蹇硕一时无言,陈冲等了很久,这位常侍才说道:“我昔日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求到龙首门下,但若有办法,我又怎会如此呢?”打了半天哑谜,他终于说到正题:“龙首,陛下病情日笃,恐怕撑不过六月了。” 陈冲对此早有准备,钟繇此前早已与他来信说过,他问说:“是太子之位还未定夺吗?” 蹇硕点头,随即叹道:“陛下的意思简赅,他还是属意‘董侯’。但是诸臣执意反对,更重要的是,何大将军也执意反对。”陈冲微微后仰,笑说:“大将军难道肯让出自己摄政之位吗?便是肯,天下名士今多归心于大将军,他们便肯让位吗?” “正是!”蹇硕对此讥讽说:“谈什么清流党人?说什么忠臣孝子?说白了与我们这些阉宦都是冲着钱财。他们不仅要财,还要名利!”说到这,他本就尖细的嗓音有如针刺,他继而说:“如若让大将军与皇后摄政,恐怕朝廷将永无宁日!” 说到此处,蹇硕停下来看向陈冲,陈冲反问道:“但陈某目前一介白身,对朝局恐也无力施为,蹇公找我,何异于问道于盲?” 蹇硕断然摇首,说道:“我来找龙首,是卖龙首一个人情。”“人情?”“因为陛下一旦御极而去,老朽恐怕也就时日无多了。” 陈冲闻言讶异,他第一次正经打量蹇硕,但见这位臭名远扬的老人眼中却饱含一种情感,他没有望向自己,却分明地望向某个人,但他很熟悉那种情感,自己的祖父与父亲也经常这么看向自己。 他听蹇硕继续说道:“陛下把‘董侯’托付给我,让我一定想办法令其继位。”“这恐怕太难了吧,其余常侍怎么说?”“张让、赵忠、夏恽等人俱不表态,我太了解他们,不表态便是反对,他们定然不会反对何进与皇后摄政。” 陈冲沉声问道:“蹇公准备如何做?”“我准备在陛下御极后刺杀何进,事后依靠太后和骠骑将军统揽大局,扶持协皇子登基。” “太险,太险!”陈冲思虑片刻,最终只能如此下结论:“大将军党羽遍布朝堂内外,便是蹇公手下也难说没有内间,便是蹇公侥幸得手,大将军府下诸多臣僚,恐将借机起事,蹇公便是有太公望之能,也难以成事!” 但蹇硕面色如常,他淡然说道:“总得试上一试,如果老朽连这一试都没有,如何能对得起陛下对我的重托呢?” 陈冲默然无语,蹇硕继续说道:“若是老朽侥幸得手,今日之事便作罢,北疆之事还望龙首多多费心。”他顿了一顿,语速放缓请求说:“如若老朽失败,也还望龙首多多费心,能够照拂协皇子一二,何进与皇后都不是手软之人,但仍顾忌名声,如若龙首肯倾力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有亡命之危。” “陈冲答应蹇公。”陈冲沉默良久,终于回答,随即又不禁问说:“只是蹇公何苦为此?帝王家事本与蹇公无关,蹇公如今权势已极,事成事败,不能使蹇公更进一步,陈冲实是想不明白。” 蹇硕闻言哈哈大笑,他喘过气,回说道:“龙首眼中蹇硕仍然是个庸人啊!当年龙首在太学讲学,说天道至公,人无分贵贱,皆有情义感念,当时陛下勃然大怒,却被龙首巧言搪塞过去。但老朽记得分明。” “老朽是个宦官,没有子孙,族中还多有亲属受我连累,被党人所迫。但陛下却是我一手带大的。当年陛下进宫的时候,刚满十岁,身量还未及我胸,没想到转眼间,皇子都如他当年一般大了。” 说到此处,蹇硕先是莞尔一笑,随即眼神又缓缓黯淡,他不禁悲叹道:“老朽也未想过,陛下病得这样急,这样快!早知如此,我平日应领他随我一起射猎才是!” 两人就这么在軺车中相谈了一个时辰之久,等陈冲出来后,车队重新启程。出乎所有人意料,丁原一行人只走了个过程,入城不过一日便离去,连刘备也不过见了一面,送些慰问补品而已。刺史说他受天子委任,还急着在上党、河内之间新练一支部队,原刺史幕府的张杨、张辽、吕布等人都因此为他征召而去。 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此事定是就此掀过。只有陈冲知晓其中缘由,他却不知该是悲是喜。 但就在此时,匈奴的新一轮内乱,终于爆发了。 第二十五章 当户王 ,季汉彰武 当户不是一名当户,当户对这个名字一直耿耿于怀。 他阿父护耶为他起名时,他刚刚洗去羊水,祖母吃力又小心翼翼地把他递给阿父,但阿父没想到他这么重,一个趔趄差点没接住,这名匈奴父亲讶异地打量着他的儿子,便对妻子说:“这小子刚出生,便快跟小羊一般重了,将来说不得要当一名当户哩!便叫他当户吧。” 于是他便叫做当户。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周围的玩伴只知道当户是官。当户吃得多长得快气力也大,人也长了一张周正的国字脸,天生就是孩子王,于是同伴也就纷纷叫他当户当户。 那时他天天被人簇拥着,一句话便能让三十来个同年跟着自己上山下水。他享受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一名当户。但他还不是当户,听祖母说,真正的当户不仅有背高六尺的大马坐骑,还有斫刀与弓矢,还有沉重森严的甲胄与马鞍。 于是当户便偷偷地练马术。家中没有小马,他便在成年的大马上练习,在放牧之余,他便把自己的双腿绑住马腹上,驾着马在山地间驱驰。那时他不过十岁,居然奇迹般的没有闯祸,还练成了同龄人望尘莫及的骑术。 那之后他有空便踏马前去虎泽,他射猎练习射术,也远远地看着美稷王侯在虎泽来来往往。 在当户十四岁那年,他的身量已经成长至七尺,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当户已经真的在思量如何做一名当户,他打听过前人的故事,都是在战事中建立杰出的武功,为王侯所赏识,便提拔成了一名当户。 但当户到底没当成当户,原因很滑稽。有一日他在虎泽射猎,看到芦苇丛中窜出一只白狼,那白狼凝视当户片刻,随即转向奔跑至杨树林里。当户听闻说过,白狼是游牧人的神物,能猎到白狼的都是天命保佑的贵人。 当户一念及此,不禁在心中喜道:莫非是我时运已至?当即乘马追赶白狼,拉弓引箭,他振地一声开弓,箭头差之毫厘,从白狼后腿堪堪擦过一条血痕,射入一旁的泥壤中。 白狼后腿受伤,又跑了百来步便卧倒在草丛中呜咽。当户手持猎刀下马,按住白狼脊背,却对上白狼明亮的瞳孔,这让他不知为何想起自己,一念之差他放下剥皮的猎刀,反而撕下块牛皮裹了些草药与白狼包扎,放任白狼离去。 那白狼离开时回望当户几眼,对他呼嚎几声,便一瘸一拐地从树林中隐去。当户若有所失,但他并不后悔,只是在回程时撞上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人问他说:“你可有见过一只白狼?” 当户如实回答。听闻白狼已经被眼前人放跑,不知所踪,那人非常生气,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隶属哪个部族?”当户直愣愣地答说:“我是何柰部的当户。”那人一愣,对他展颜笑道:“你这么年纪轻轻,竟然是名当户?” 当户摇头解释说:“我还不是当户,我阿父希望我将来能做当户,所以给我取名当户。”听闻此言,那人脸色转青,竟用刀鞘狠狠一击,将当户敲击下马,怒道:“一个贱民,竟然也痴心做当户!还放跑了我的白狼!我才是当户!” 说罢,那几名随从下得马来,对当户一阵拳打脚踢,当户听闻对方是当户,哪里敢还手,只能生生应着。孰料那当户,抽出斫刀,用刀背生砸断了当户的小腿,当户疼得在地上来回翻滚,满脸都是湿泥与枯草,那当户方才满意离去。 当户因此在虎泽躺了一天一夜,腿部开始如针刺般剧痛,可时间久了,他也不知痛在何处,好在父母见他一夜没有回去,急忙委托族人来虎泽寻他,等他如同拖着尾巴般拖着断腿回到家中,他已经对痛感彻底麻木了。 从此之后当户便成了一名跛子。跛子是不会受人喜爱的,他也不再被同龄人簇拥。当户不怪他们,他也讨厌自己的跛足,但他更恨那名当户,连带着,他恨上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不再去想如何当一名当户,甚至连马也很少骑了。他反而去学起汉人,除去在家附近牧羊外,他还开辟了二十亩旱地,在上面种起麦糜,春日里绿苗青葱,让他觉得生活简单与幸福,哪怕受到族人的嘲笑也无所谓。 但这般生活到底不止他青睐,很快,他也讨了老婆,生了孩子。他的妻子是个逃荒的西河汉人,还读过些许书,于是他便让妻子给孩子取名,妻子坐月子时终于想好说:“便叫何柰平林吧。” 当户不知晓‘平林’后的寄语,也不觉得这个名字不伦不类,他只开心自己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便如此这般活到了如今他三十岁。 十数载过去,他几乎已经忘了儿时的一切,只是这几日他破天荒地睡不着觉,一眯眼儿时的种种便融入脑海,让他觉得自己的跛足有些发热。当户跟谁也没有说这件事,他觉得这是一种征兆,但他很难将征兆联系上自己的生活。 难道自己又要成为一名当户了吗? 有天他从田地里荷锄归来,正在路上这么想着,结果正撞见大当户伊金霍的队伍,当时伊金霍踏马乘在最前方,一眼看见八尺有余的当户,转首对身边的且渠说:“郊野里竟有如此男儿,可惜是个跛子,不能为单于效力,但也能卖个好价钱。”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户就进入了奴隶的队伍里,被捆在白土城的人市里插标待沽。当户也不是没想过反抗:他先是大声叫嚷,说自己没有罪过,于是被人用湿布塞住了嘴。他便伺机撞翻了一个看守,试图逃回大城,但他到底是个跛子,没过半个时辰就被追兵抓了回来。 因此他被打断了两条腿,被扔在阴湿的牢笼里。这次比上次更痛,腿上,屁股上血肉模糊,让他痛彻骨髓。但他竟然没有死,负责卖他的当户便给他上了四个夹板,指望好了后再给他卖个好价钱。 于是当户便在狱中数着度日,寂寞的时候他竟同月亮说话,后来白昼时,他也恍然和影子、死鼠一般交谈,等到养好伤出狱,更加失魂落魄,行尸走肉一般在人市上等待着买主。 他身形高大,但狱中待了太久,人市一天也不一定给一碗饭吃,因此整个人都好似发了霉般瘦弱。一般买主也就看他几眼便也过去了,并没有买的意思,就连卖他的当户都在考虑要不把他扔在野外喂狗算了。 可这时候竟有人买他,不止是卖主喜上眉梢,身为货物的他也不禁第一次提起神,讶异地打量着买主。 这是一个身高七尺有余的汉子,他骑在背高六尺的大马上,身着涂成墨色的甲胄,腰佩一把四尺长的斫刀,背着一张贴有金箔的牛角弓,一身武装,只露出一双遒劲的大手,身后跟着七八名步行的随从,有的带着箭矢,有的带着换用的甲胄,正是当户儿时理想中的自己模样。 那买主脱下头盔,露出面孔,对他笑说:“你不是那个名叫当户的何柰部男子吗?怎地在此处?我还差点认不出你来了哩!” 当户瞪大了眼睛,这张面孔他一日也不会忘记,正是那天打瘸了他腿的那名当户!买主看出他眼中的讶异,得意的笑起来,他对当户说道:“那日真是抱歉,离了你不过几百步后,我们便遇见那只白狼,我便杀了它,剥了皮献给现下的单于,单于于是赏了我都护做,想我家六代当户,到了我这代终于更近一步了!” 说到这,这都护解了当户的绳子,又对他说:“这里人都不懂猛士,真的猛士只要一握刀剑便能所向披靡,正似苍鹰一遇狂风便知如何翱翔一般,如今单于正是用人之际,你做我的侍卫吧!来战场立功!当年我在虎泽一眼便知晓你是名天生的武士!” 当户一言不发,他深深看了这都护一眼,甚至没问他的名字,如雷霆般夺过他手中的斫刀,一刀剁下他得意的头颅。他用最快的速度骑上都护的大马,一振马缰,他才发现十多年来他从未忘记马术。 他骑得飞快,这匹马也是好马,身后的追兵根本连影子都没看见,当户策马狂奔了一日夜,一直到眼前尽是汉人的村落他才停下来。 停下来敢干些什么?他不知道。于是他找到一处草垛,麻木地躺了上去,马儿在身边食着干草,他望着星空一言不发。一直到天明,几名汉人和几名杂胡正谈笑着路过,见墙边躺着一个活人,虽然脸色好比死人,又病又瘦,但身材高大,便要他加入白波军。 当户想起过去的种种遭遇,突然灰了心,他这三十年除了娶妻生子,其实一事无成。于是他嗫喏张开干燥的嘴唇,叹气说:“不济事,我是个霉人,带上我你们也要倒霉。” 一个杂胡“啧”了一下嘴,豪爽的声音犹如惊雷:“我还以为是个哑巴,却会说话,你倒霉?咱也倒霉,一辈子下来有甚念头?算啦,陈龙首听说过吧!他说过:普天下的日子,都是靠自己挣过来的。我们带你去享福,你去不去?” “做不成,不会打仗,没有力气,身子也懒惯了,让我躺着罢。” “走嘛!走起来就上另一条路上去了,越做力气越有,胆子越大,人就全变样了!我们白波军多少英雄好汉,原本都是些不出息的庄稼汉,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老天爷让人生下来,就没有做不成的事,陈龙首还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人身旁几个人都笑起来,对他哄笑说:“好哇,老高!你去陈龙首身边待了几日,说话都像起官老爷了!” 当户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一旁如洗的斫刀,浑不见那名都护的半滴鲜血,他将刀收起,起身对这几人说:“各位好汉,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各位能否相助?” 那几人听他言语,不由得面面相觑,结果又笑起来,他第一次见到那么爱笑的汉子。那老高对他竖起大拇指说:“我果然没看走眼!老兄是天生做大事的材料!比我老高还要强上几分,做!怎么不做?这般大事,如果我们白波汉都不做,那还有谁去做?难道天天在家中念什么中黄太乙?” 二月二十四,有胡奴当户纠贼十余人,夜袭白土人市,解释奴隶,分发武器,攻杀白土王侯,一时间上郡匈奴群起响应,拥众数万,号为当户王。 第二十六章 ,季汉彰武 当户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回到这里,好似他的身子不是他的身子,而是其他人的一般。年前要是有人跟他说,他与十几个陌生人,便能杀入白土城里,在一众奴隶的簇拥下,把什么当户、且渠、都护、相、裨小王统统剁成一滩烂泥,他说什么也不会信。 但现在确确实实地发生在眼前了,他刚刚杀掉一名赫连部的裨小王。那裨小王流着眼泪鼻涕哀求说给他一个痛快,当户便停下了在他腿上刮刀的动作,一刀帮他开了胸膛,各种脏器如同山洪般流了一地,浑看不出与常人有何区别。 他是在大庭广众下如此干得,周围一阵叫好声,如此残酷的景象,倒像是他杀了只恶虎。那随他一起来的一名汉人跟他笑谈:“何萘兄弟,你现在知道,什么劳什子人上人,都是一刀的货色!在战场上能挺两刀,那便是顶了不起的人物,我看你比他们都强得多。” 往日的当户不会说这些,如今的当户也不会,但他想的东西却完全不同,他用衣襟抹过带血的刀刃,也笑道:“李老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做下这等大事,单于与赫连部的大人怕是恨不得咬碎我们骨头。接下来如何做才是顶要紧的,你们几人都是我的恩人,但说到底不是奴隶,接下来的路是一条小道还是一条大道,我也不知晓,你们还要和我一起走吗?” 这年头敢陪一个陌生人来破城的,不是神志不清的疯子就是胆大包天的狂士,很显然这十来人不是前者。所以他们都未离去。那姓高的杂胡名叫高准,他用那豪爽的声音说他:“老兄,你不要看我们人少,但要说起打仗,在咱们面前便是两百个匈奴人也不济事!你带着这么多人,饱饭都没吃几顿,想到哪里去,别最后倒在道上!” 说到这里,大伙又笑了,不约而同地往城内粟仓走去。粟仓的人们正在狂欢般放粮,粟仓的粟米堆积如山,有人在转运,有人在抛洒,还有人一脸幸福地躺在米堆里做梦,到处都是金黄色的拓科粟米,还有令人沉醉迷恋的成熟香气。 在粟仓主持放粮的是一名贺赖部的且渠,年前他被卖到赫连部做农奴,正是他带领第一时间在城内响应当户,奴隶们才顺利打下了白土城,这位且渠见到当户,问道:“单于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他如此问的时候,粟仓里的所有人都停下来手中的活,侧首望向当户。众人的目光像山一般沉重,又像火一般炙热,一般人避之不及,但当户却觉得这山般的分量让他踩在实地上,焰般的热情去除了他骨髓的寒冷,他也要坚定的目光回应这些人的眼神。 他模仿着高准的语气说道:“先让大家吃饱饭,吃饱了才能走远路!路有多远,我也不好说,但总归也不是条近路。等所有人都吃饱了,吃好了,我们再在这里一起说。”说完他也讶异于自己的声音响亮,好似有风帮他鼓吹。 在场的人都欢呼起来,白土城内两万奴隶,无论是在人市中还是在城中,基本都是一日一餐,食不果腹的日子过得太久,都快忘记吃饱是种怎样的感觉。当户和他们约好晚上在城北集会,又从粟仓里取下几块肉脯,与高准一行人出了城。 李侯对他的表现颇为高兴,又笑问他说:“怎么,不去城中的王帐躺躺?我记得年前这里是赫连赤后的居城,年后分给了伊金霍,那伊金霍整日在你们单于鞍前马后,将这王帐都闲置了,据说王帐的毛毯都是用豹皮做的,踩上去跟女人的肚皮一般。” 当户没理他,他默默想着以后的出路。说来也好笑,他和这十来人杀回白土,其实只是一个念头,一个复仇的念头,他只想杀掉那些骑在自己头上的人,他才能对自己过去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没想到这个句号画得过于浓墨重彩,以至于他有些手足无措。 他先闪过的各自逃命各奔东西的念头,但他随即放弃,那是懦夫的举动,他不想当一名懦夫。而他一想起众人为他欢呼的浪潮,他体内的热血也在沸腾着刺激着好斗的灵魂,不过是杀出一条血路而已,何况他的身后站着那么多人。但他的理智也在告诉他,现在仍然困难重重,需要他做的千头万绪。 几人在城门附近燃起篝火,削尖了木梢插进肉脯里,一人一块烤着。李侯高准他们似乎有讲不完的话,一边烤一边说今日的见闻,李侯吹嘘起说:“今天刚进来的时候,门前那四个完全不长眼,我隔了门口六尺,往前一脚踩下去,脚底下竟有个鸡卵,小婢养的,还以为死定了!结果他们头都不转,他们这样照顾我老李体面,我便送他们一个个归西去了。” 名叫左嚣的则瞪大眼睛,指着李侯嗤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当年弟兄几个被派去当斥候,你他娘的饿了,说吃不了冷肉,一定要吃热的,大晴天的在林地里生火,结果点燃了林子,隔着三里外的骑兵都看见了,追着我们跑了一路,得亏会水才跑过一劫!” 然后就开始翻旧账,几人吵得热火朝天,浑然没注意肉脯已经熟得滴油,等当户提醒两声后,他们才停歇下来,各自狼吞虎咽。终于有人问当户说:“何萘兄弟,我估摸着以你们新单于的脾气,最快五日后便有战事,你准备如何做?” 当户实话实说道:“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不是很明确,但一件事总是没错的,白土城肯定待不得,北面是美稷,南面是铁弗,西面是大漠,在这里待下去,肯定是不得活的。” 高准笑起来,他嘴里还嚼着肉,一边吃一边问他道:“老兄你唯独不说东面,莫不知我们郭帅是顶天的汉子?这年月,能顶着朝廷几年还屡战屡胜的,胆子都有斗大,你要是带着这两万弟兄来投,说不得郭帅要赏我一个县令当当。” 当户摇头,他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哪怕他确实很感激这几个一见面便生死相依的白波兄弟。他想试一试,试一试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如果试都没试过,他很难说服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回到这里。 他的态度明白,其余几人便也不再问,几人吃着烤肉一边共饮一壶曲峪酒,当户也尝了一口,酒不烈,甚至有点清甜,但异常的爽口,让他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眼前的景象也仿佛因此多了韵味。 天色渐渐暗沉,城内的奴隶们也如约朝门口汇集。城内两万奴隶,其实也不是人人都想随当户造反。但白土城位处绝地,即使想自己逃去,也无处可逃,总不能再去自己作贱自己,换一个地方当奴隶罢!这么想着,哪怕不情愿,大多人也都来到了当户面前,眼前这个高瘦跛子能让自己重新成人,说不定还能再给一条生路? 当户杀入城时没什么感觉,但当他看见这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人的景象,也不由得有点头晕,于是他入城登上城墙,从城墙上看过去一水的人头仰望着,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月夜里闪烁着月光,一阵微风吹拂过,清凉又带着几丝微醺,当户才发现已经是春天了,他在人市里从未察觉过。 他便对下面的人大声说:“我名叫当户,是何柰部的男子,不是什么当户,更不是王侯。”下面的人一阵骚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段话,很多人来此只想看见一个英雄,带着他们走出困境。 当户继续旁若无人,斩钉截铁地说:“但我当户也绝不是什么奴隶!在大城,我有旱田二十亩,有妻子有家室,只是大当户伊金霍见我身高易卖,便将我掳掠至此。我说我无罪,他们便打断了我的腿!你们难道也犯下什么罪,才沦为奴隶的吗?”这话说完,大部分骚乱又镇静下来,他们感同身受。 “大当户有什么本事?他不过是会砍人,会杀头,会当于夫罗的一条看门犬罢!于夫罗又有什么本事?他会玩犬马,会征赋,会给朝廷磕头求援兵的一条看门犬罢!我当户不会他们会的,如果他们逼得我会,我也不得不会。” 当户最后用一句话作为结尾,他沉声说道:“我现在想回到朔方大城,我的家,你们有愿意随我去的,就站在城门右边,不愿意去的,就站在城门左边,我会留下粮食在城里,你们可以之后可以拿了粮食再走。” 城左的奴隶寥寥无几。 他走下城墙,高准叹着气对他说道:“何萘兄弟,你真是选了一条顶难走的道。” 第二十七章 猛于虎 ,季汉彰武 说是先回家,但回家也并不可能走直路。 此前说过,白土西面数十里处,便是一片大漠。近些年并州连年干旱,连荒漠也日渐侵袭,连圜水尽处都成了一片沙洲,当户若想直接进入朔方,便得穿越大漠不可,这对于初次领兵的当户来说,无疑是不可取的。 毕竟当户如今队伍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虽说是奴隶大军,但实际上既有妇孺,也有老弱,还有些被奴隶所裹挟的赫连部部民,跟着浑水摸鱼的人太多。而且也不是人人有马,队伍因此就走不快,一旦单于派骑士飞马赶来,队伍恐怕就会一哄而散。 好在队伍里有好些老革,加上些许原本就是匈奴小部的世官贵族,都知晓此时应该怎么做。当户在这两万人里挑出了六千男子,人人配马,又挑出三百精壮,人人分发甲胄,保证了队伍里最起码的战力。 当户也是第一次穿上如此齐整的甲胄,颇感不适。倒不是因为他觉得累,而是他太高了,腿部的扎甲露出脚踝,春风吹过来,他又觉得自己的脚腕发起热来。王嚣见他不自在,笑着说:“没事,你多在战场上滚几次,就什么都有了,我这把刀夺过来时,我可差点被开了肚皮!”他得意的扬起手中的三尺斫刀,刀背寸厚,但刀刃却薄如蝉翼,显然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 当户也笑了起来,他紧紧握住夺来的那柄斫刀,在大马上显得雄风四起。两万人就这样怀着紧张又欢快希冀的心情踏上回家的路途。 当户决定先往北走。往北走一百二十里,广衍、桢林、平定三县矗立此地,如同一条串在线上的蚯蚓般拱卫在美稷南侧,三县在南郊共设有集市,而这里便是除去白土和美稷王庭外的匈奴最大人市,这里便是当户的第一目的地。 两万人不少,便是两万只蚂蚁,人看了也会绕路走,何况是活生生的两万人呢?但在单于麾下近四十万众面前,这些数量又不值一提,当户现在最大的优势是时间,他要在单于的第一波追兵到来之前,尽可能扩充自己的队伍。 三县集是必要攻下的目标,明确这一点后,当户让几名贺赖部的老且渠主持大局,自己率领能战的骑士离队火速先行。 几千骑士飞速奔行在匈奴腹地,烟尘浩荡,沿路都是青青的草庙与裸露的石脊。当户看着天上晴朗,竟连一朵云也没有,阳光普照在两侧高高的山岗,干凉的北风没带起一粒砂土,当户的心情也晴朗,他想要的便是在这种天地里堂堂正正杀出一片新天。 策马走了两个时辰,路边逐渐有了人影踪迹,一些牧民看着当户他们狂驰而过,面上满是狐疑。再往前踏马一阵,见到一条潺潺的溪流从眼前流过一座村庄,高准对他建议说道:“让马儿都在这里歇一会,我们打听下情况再往前去。” 大军便在此下得停下。因为当户他们没有旗帜,村里的部民也不知这支人马来自哪里,但在几千人马与钢刀面前,他们还是推出了几名壮年男子上来回话。当户打量着他们,他们也打量着当户,当户笑道:“别看啦,我就是个跛子,还是刚从白土城出来的贼首,你们有听过那里的乱事罢?” 这几名男子都不可置信,他们左右相顾了几眼,一人怯怯回答说:“禀告大王,我们确听说白土城出了乱事,只说是奴隶造反,杀了好些大族,单于正四处调兵前往美稷,说是不日便要镇压。大王便是当户王吗?” 当户与朋友们眼神交流,都是惊喜非常。这人的言下之意是三县的军队也有抽调,那现在三县的防务空虚也就可想而知了。当户便对这些男子说道:“我是何柰当户,比老兄你可能还年少几岁,哪里敢说什么当户王?但是白土的弟兄们抬爱,我才敢身居此位。我们现在要去攻打三县,你们要随我去吗?” 那几人哪里说得出话?但见当户身后金戈铁马,心中也不禁摇曳。当户一笑,取出几把斫刀递给他们,用激进的语调对他们说道:“谁也不是个天生不怕死的,我们又哪里愿意造反!都不是被单于逼的?难道你们去年没收到苛税吗?去年的年关这么不好过,不做一般大事,你们里今年难道就过得下去吗?” 这几句话说得几人热血上涌,里面最高壮的男子接过斫刀,朗声说道:“承蒙大王看得起,大王说的自然有道理!何止是我们山阴里的年关不好过?便是住在美稷的单于属民也不好过!族人都不是瞎子聋子,每天都在抱怨,也不知天神怎么有这样的儿子?我们自己起事没有这个胆子,但如今大王来到这里,我们怎能退缩?” 这男子名叫毕斯,他自告奋勇地给大军当作向导。这里其实离三县已经非常近,毕斯说不过是三十里的距离,但于夫罗调军调得太快,剩下的守卒没有兵力,便也都待在城内。而当户的突击来得更快,并州满是山壑的地形如今便是他最好的掩护,他们从一处狭窄的山谷转出,眼前豁然开朗。 当户骑马在最前方,他不在乎一路上四散奔跑的人群,迅速观察着山谷前的景象。这里便是三县共管的集市,集市是一条六丈宽两里长的谷道,在谷道前是几百听闻马蹄声匆忙结阵的兵卒,当户一眼便看出他们神色惊惶,显然三县的王侯对他的进攻毫无防备。 明白这一点便足够了,当户他不会旗号,他只会冲锋在前,用身影与怒号作为最显眼的冲锋令!见到当户如一支弓矢一般飞射出去,再多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身后的骑士们也随之大喝,如同一支奔流从谷口向前席卷而去。 那几百守卒的阵线只勉力支撑了几刻,带队的当户见阵势稍有不稳的迹象,便自己屏住声息踏马后撤,麾下士卒又勉力厮杀了一阵,正诧异身后怎么无人下令,转头看去才发现首领已经逃之夭夭,顿时魂飞魄散,就地让开道路扔下刀剑。当户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乘着马儿继续向前,马蹄踩在兵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在这时节好似下了一场甘霖。 当户眼见着衣着锦帛的人们不断地向北溃逃,在最北处你争我抢,不断推攘,结果在却拥堵住了入口,只有大多数奴隶们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振缰绳,这匹乌龙驹只跟随了他不足四日,却好似通晓他的心意,嘶鸣着抬高前蹄,朝着眼前的人群重重踏去,马蹄踩在两人身上,那两人发出磋磨般的凄厉惨叫,随即没了骨头似的瘫倒在地。 在前方的逃难人群无不胆寒,不乏有人跪地求饶,但当户视若无睹,只是仿佛驱赶羊群般用马蹄逼迫着人群往前跑着。那逃跑的当户趴在人群中想一刀结果了他,刚站起身,就被追上的王嚣一矢穿过了手掌,痛得他捂掌哀嚎,他没能痛多久,随即便被马蹄踏成一滩碎肉。 恐慌在人群中传递,随即变成毫无理智地逃命与推攘。当户边驱逐着人群,看着他们如同浪潮般,一个浪头打在另一个浪头上,前方的人倒下去,后方的人挤上来,但随即又被更后方的人群所淹没。前方的悲鸣就好像一杯浓稠的烈酒,对着当户从头淋下,将他脱胎换骨,在胸中酿成如刀的快意,将他全身的冷气全部逼了出去。 高准骑马踏着尸骨来到当户面前,担忧道:“何柰老兄,是不是做得过了?我看单于本来就心眼小,这般弄将下去,我看他是要与你势不两立,恨你入骨啊!” 当户一箭射中一名人群中啼哭的貂衣少年,看他倒地不语,自若笑道:“高老哥,不是他要与我势不两立,是我与他势不两立才是!你莫急,我虽不懂军阵,却也知为渊驱鱼的道理,这些人不乏富户与世官大人,在城中多有照应。现在我等只需驱赶他等入城,城内守兵必不敢关门,我等便可连破三城!” 说到此处,当户笑的得意,高准见他心中有底,便也不再言语。孰料当户继续说道:“何况我等做事仓促,大家在一起也仓促,不过是临时拧在一起,我看稍有细微言语,说不得就要四散而去。只有把事做绝,才能绝了他们别的念想,跟我把这条路走死!” 他说完,又吩咐跟上来的骑士们去解放一旁呆滞的奴隶,有武器便分发下去,没武器便拿上石头棍棒跟在骑士后面。不少人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亲族好友,但他们没有时间寒暄与感慨,叛军早都杀红了眼,大多人只是怒吼着问一句:“做不做?”那人回答说:“做!”,两人便抄起家伙加入到前涌的浪潮中去。 这股浪潮将三县完全淹没,三县守卒也没有能足够威信的统帅,干脆各凭本事各走各路,能逃的都逃得一干二净,三县也就应势而落。 等三座县城全部攻下,身为向导的毕斯对当户提议说:“大王旬日之内连破四城,威震国内,城头却没有旗帜,未免让人小瞧了。”当户思虑片刻,便让城中织户缝出一套白狼沃野旗,白底红边,白狼四足绛色如血。 他在城头插上这旗帜,对几个被俘虏的都护且渠宣传说,他们将要带兵直攻美稷,随后便放他们离去。次日,当户率众再次开拔,扔下城头的旗帜,掉头径直向西而去。 第二十八章 归故乡 ,季汉彰武 不出当户的意料,他们出发后接连六日,连单于大军的影子也没有看到,想必三县陷落的消息令单于也大为震恐,虽然连单于一面也没有见过,但当户已经在想像他们现在的表情,是暴跳如雷,还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这样想着,单于的神情莫名地在他心中形象起来,竟让当户有几分可怜他。 于扶罗才当了一年单于,局势便败坏成这个模样,这都是他一人的错吗?当然不是,他手下的王侯偏偏都如犬彘一般愚蠢,和这群犬彘在一起,哪里能当好什么单于呢?当户这样想着,如果自己当了单于,定然要杀光这**贼,一个不剩全部烧成靡粉,和金粉掺在一起描旗。 但现在想这些还太遥远了,都不如刚刚换上的新裙甲更为现实,李侯说得没错,多上几次战场,便什么都有了。当户不仅在三县找到一身更合身的铁甲,又备上一匹红枣马,一匹通体雪白的明玉马。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一群死忠,围绕他身前身后,他现在看起来真的越发像个匈奴王侯了。 队伍的人数也在扩张,将三县上下彻彻底底翻了一遍后,不止是城中的奴隶,不少普通部民也被裹挟西行,短短数日内,当户的队伍达到了空前庞大的七万人,麾下共有九部十六姓,而三县则沦为一片无人的焦土。从数量来说,除去单于以外的匈奴诸部中,已经没有部族能与他抗衡。这种事实不得不让人振奋。 但仍有阴影盘桓在当户心中,随着大城越来越近,他的不安也越发明显。当朔方昏黄的山脊完全遮盖住东方的林被,大城的旧墟也近在眼前:这里实不是一片能容纳七万人的土地。 大城的两面皆是苍黄的沙漠,而在沙漠之间只留有一片宽不过四里的黄土地,这片黄土地蔓延近三百里,从大城的旧墟一直到河水上游,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只有一条霍水从中穿梭,水深莫不过人腰。因此这片土地纵然囊括朔方郡近半,仍只有何奈部、贺赖部两个部族在此生活。 自从贺赖部被伊金霍灭族以来,大城寨便交由何萘部管理,等当户带领部众进驻大城寨,何萘部见领头的是当户,麾下也有不少贺赖部面孔,便理所应当地投了诚。听名字读音便能知晓,贺赖部何萘部在几十年前本是一族,只因地狭物瘠,才不得不分家生活,贺赖部在东部务农,何萘部在西部放牧,各得其所。 族中的旧识们见当户如今称王,麾下的队伍望之不见首尾,无不心神摇曳,全都上来巴结讨好。私底下又相互议论说:护耶取名还是没有眼劲,若是把他儿子取名单于,说不得匈奴都变了天哩。 但当户不关心这些,他将这些人统统抛下,只身便去寻自己的家人。不知不觉,他已经离家四月有余了,但家中的模样他还记得很清楚,往大城寨往北直走一里,霍水在此处有一条小支流,也随之分出一条小路,他便是在这里开辟了二十亩旱田,从旱田再往西走两里,有一处两进的院落,那便是他的家了。 回到家时他满心喜悦,打开房门呼唤自己的妻子与独子,但屋中却空空如也,这让他不由得有些错愕,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屋中的桌椅炉灶依旧是常用的痕迹,院中也还有鸡鸭往来,果然,过了半个时辰,他便等到开门声,回头望去,正见妻子严氏提着木桶回来。 两人都是一怔,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终究是当户先问说:“平林呢?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严氏笑了起来,她回答说:“平林在田里忙呢!他方才跟我说有人从这边过去了,我还不知道是你哩!”说到这里严氏又不禁抱怨说:“平林正是拔秧的年纪,你再不回来,家里的饭也不知还够他吃几日!” 当户站起身揽住妻子的腰,笑说道:“没事,他现在想吃多少吃多少。”说罢便把她一把抱起,在她嬉闹中架上乌背马,策马至旱田前,对着旷野呼唤儿子的名字:“平林!平林!” 何萘平林在田亩那端,好似茫茫天地中的一点,当户看儿子在那端跳起来向他挥手,踩着田垄的麦苗一路跑过来,最后在马前气喘吁吁,当户才恍然发现,十四岁的儿子已经高近七尺。何萘平林没问候父亲,反而先感叹说道:“好俊的马!” 当户伸手把他拉上马背,乌背马身负三人,但仍行走如常,丝毫不见疲态,他对儿子笑道:“这么俊的马,你阿父还有两匹。”见何萘平林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当户得意地一笑,他搂紧怀中的妻子,又对儿子说道:“抓紧了!”说罢便驾马原路返回。 一路上乌背马全力奔驰,坎坷的道路对它而言如同踩在平软的草皮,何萘平林生平第一次有一种在风中的感觉,他便在风中呼唤,好似自己是能唤来狂风的天神,他的啸声好似藏在云里的幼虎,等他眼前出现漫无边际的人群时,他便住了口,躲在父亲背后涩颜笑了起来。 但预料不到的是,人群没有哂笑,对他纷纷投来或畏惧或仰慕的眼神,这让何萘平林倍感奇异,但他随即认识到这些人是在看自己的父亲。 他们一路策马行至大城寨,驻马停在一处大帐前。何萘平林识得这大帐,那本是贺赖骨都侯的王帐,如今被何萘骨都侯占据。此刻的王帐外多是陌生人,除去何萘骨都侯与一名裨小王外,其余二十来人浑身甲胄,没有一张他熟知的面孔,但显然都很有身份, 这些人纷纷围上当户,将他拥进王帐,只留下严氏与何萘平林茫然地站在帐外,直到一名他们认识的当户上前来,对他二人说道:“时日变啦,当户如今被推举为王,你们也都成了贵人啦!平林儿,可不要一朝富贵,便成了忘了族人的贵人哩!” 且不说帐外的事,帐内的何萘骨都侯何萘除能急急问道:“大王,不知眼下这七万人众,大王准备如何安排?”当户见他面孔上满是谄媚与恐惧,心中顿生不屑,哪怕明知眼下情形不利,他也改换了一张傲慢的面孔,仍然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安排?” 何萘除能勉力挤出一个应付笑容,将为难情绪掩盖下去,方才缓缓说道:“大王说笑了,大王随行浩荡,部众成海,威势一时无两。只是如此规模,吃穿用度皆难以计数,大城地力贫薄,如何能够供养?而大王能以旬日间连破四城,可谓是天纵之才,怎么会不知晓我部困难,实是求大王指一条明路而已。” 当户听罢,站起身,骤然出拳将其击倒在地,又一把抓起骨都侯的腿角,将其拖出王帐,各部部众本在帐外等候王帐的结论,孰料看到当户走出帐来,纷纷退后行礼。 当户将骨都侯的脚扔下,对着众人说道:“这人方才在帐中说,此处养不活这多人,所以让我光着膀子,牵着羊,再去给单于投降做奴隶!”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哗然,骨都侯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又被当户一脚踹昏过去。 当户继续说道:“挨饿是不好受,但是我们当奴隶是因为什么?是我们空着肚子活不下去吗?是我们不勤奋劳作所以活该卖身吗?”不等众人回答,当户高声呼喊道:“是单于苛政!是王侯无能!”众人闻之亦连声高呼回应:“是!是!” 说到这里,当户踩着骨都侯的脊骨,对着众人怒道:“他养不活这多人,我却偏看可以!几万条人命,无论是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向哪处还能挣不出片自己的天来?!他让我给于夫罗投降,我就先杀了他祭旗!” 话音未落,他挥刀砍下骨都侯的头颅,那骨都侯一句话也没说,便丢了性命,头颅只在当户手中眨了两下眼睛,便被当户挥手一抛,洒着鲜血正挂在一支狼旗上,众人见之气息一滞,随即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此时一骑悄悄地从人群缝隙中穿梭进来,见到当户,便欲上前与其密语。当户对他严厉说道:“便在此处说于所有人听!” 那骑士便跪下,大声禀告消息说:“禀大王,六里外已能看见单于的追兵,数量约有两万余众,看旗帜,领兵的当是大当户伊金霍!” 当户不惧反喜,他踏上乌背马,对王帐前的众人豪言道:“来得好,我正要与他一决雌雄!” 第二十九章 大当户 ,季汉彰武 伊金霍觉得今日的运气着实一般,等他眼前看见大漠的时候,忽然刮起狂烈的西风,将大漠的砂尘卷上半空,为天幕也埋上一层黄纱,放眼望去,人世间都是一片苍黄。远处大城旧墟原本清晰可见,此时连轮廓都在黄沙里时隐时现。 “小婢养的,刮这么劲风,今年能下场好雨吗?”和汉人商队混久了,伊金霍忍不住也染上了他们的口癖。但还未等他抱怨完,大风便忽而朝他吹来,灌了他一嘴黄沙。伊金霍连连咳嗽,才发现自己喉头已然渴得冒火,他舔了舔嘴唇,用牙咬下些干裂的嘴皮,找随从拿了酒壶,如牛饮般将葡萄酒一饮而尽。 “大人,如今这般风大,我们可还要前行会战?”等伊金霍喝完递回酒壶,那随从小心问道。伊金霍瞄了随从一眼,对他没好气道:“好啊!你以为是我愿来此?若非单于三令五申,让我速速弹压叛乱,我会在这里吃沙?单于早就说了,一定要速战速决,别说是风大,便是天上下雹子,你们也得顶着雹子,给我把乱贼全数屠了!” 说到这,伊金霍尤嫌训斥的力度不够,又将所有随从部下召集过来,厉声训斥说道:“现在并州上下都在看我的笑话,竟让一个奴隶在上郡翻了天!匈奴几百年,哪有这样的怪事?大伙出来打仗,都不容易,但此战要是败了,单于追究起来,我伊金霍一人的脑袋便够砍吗?” 一番言语下来,军官们纷纷立誓要奋力杀敌,又鼓吹伊金霍英明神武,定然能克敌制胜。鼓吹尚未结束,几名斥候从前方归来,向大当户禀报说:大城寨中的叛贼发现了我军,正在整顿部队,准备出城会战。 伊金霍问道:“你们看到有多少人?”“风沙太大,看不清,但见山野之间,陌道两侧,都是前行人影,想必叛贼是倾巢而出,而要与我军决一死战了!” 众将听闻不由得有些动摇,伊金霍察觉到众将心态,怒斥道:“怕些什么?回头多就者芥末吃些羊胆!怎地见战便胆寒。叛贼看上去人众,能杀人的有几人?能披甲的又有几人?左右不过是些奴贼,连战阵也不晓得,我麾下堂堂两万能战将士,必能杀贼寇一个尸横遍野!都给我回去整阵!” 这番分析鞭辟入里,众将也都心安拜服,等他们各自归队,伊金霍便开始打量四周环境,心想该如何布置,才能将叛军一举击败。但风沙大的厉害,地利实是不在他一方,伊金霍便又想起斥候说道叛军倾巢而出,心中顿生一个主意,自觉非常得意,喃喃自语道:“好啊,正让一群小贼知晓什么是战事!” 等单于的大军重新列阵完毕,伊金霍也终于在大风中看见对面众人的身影,密密麻麻的人影犹如一道天然的高墙,缓慢但又不可阻拦般地占据了五座小丘,明明踩在松软地黄土地上,他却分明地感受到大地在轻微地抖动,等对面停驻下来后,视线所及处,各式各样的旗帜树立起来,他一样都看不清,但内心仍然大受震动。 他参与过晋阳的战事,二十余万人在两岸对垒,气势恢宏,难以言述。但当时他身在于夫罗一侧,事事有陈冲谋划,他只顾执行即可,此时他身为一军统帅,面对这无边无际的敌军,他也不免为之稍显气短。但伊金霍将这情绪很好地压制下去,他自信自己绝不会败给一群贼民。 叛军的布置果然也让他哂笑:贼军直接将近万步卒与射手缓步前移,又派出两支千人骑士掩护侧翼,与步卒一齐缓步前行,显然是想用人数优势正面与他进行绞杀。而叛贼的骑兵显然不止这些,主力应当是留在后方,等待他与前方的步卒缠斗之际,贼首再率主力骑兵袭击侧翼,与他进行生死一搏。 会战的意图太过明显,伊金霍自然不会让他等如意。他很快便想好对策,将大军列为前中后三阵,他先将前阵派上去。 前阵为五千骑兵,这些骑士没有直接发起冲锋,他们在叛军阵前兜了一圈,并不阻止他们向前,只是一边张弓射矢一边后退,叛军也回射以弓矢,一时间箭如飞蝗。两边的弓术本不可同日而语,但单于军到底是顶风,弓矢的威力弱小许多,一时间竟和一群新卒对射了个旗鼓相当,这让观望的伊金霍不禁暗中骂娘。 但前阵的变化仍然如计进行,骑兵们来回骑射,终于看出敌阵的左翼兵力较为薄弱,于是稍稍驻留几刻,等中阵的九千步卒靠得近些,便尽数朝左翼踏马而去,还未等叛军做出应对,这五千骑兵已然与左翼的叛军开始白刃战! 左翼掩护的叛军骑兵不过千名,不仅人数不敌,杀人的技艺也远弗如单于久经战阵的老兵,叛军显然未想过战场上竟能通过变阵包夹自己的侧翼,但即使发现了,叛军的中军本是步卒,变得哪能有骑兵快?只能坐视己方骑兵为对方所围杀。 如此情形,如不救援侧翼,这出击的万余战士就会被骑兵驱杀殆尽。怎么救?伊金霍令中阵步卒也趁机压了上去,两军步卒的阵线纠缠在一起,步卒一旦交战,阵线便难以更改,胜负就大体定下。 此时西风弱了一些,伊金霍得意地望着叛军的狼旗,而战场的视线俱都聚焦在左翼厮杀的骑士们身上,正如下棋对弈一般,布局落子外行人可能不懂,但到了屠杀大龙的最后几手,谁也看得出来大龙山穷水尽。叛军上下不懂战阵的很多,此时也都明白自己已经落了下风,稍有不慎,这万余将士就会因侧翼的崩溃而驱杀殆尽。 但还有机会,伊金霍坐在后阵,见三里外的狼旗终于安坐不住,先从主丘上缓缓奔下,随后逐渐加速。在那只狼旗下,茫茫的人影中一条条溪流从中流出,汇入那支狼旗之下,渐渐形成一支墨色的大军,哒哒的马蹄声使大地的震动越发明显,也使大当户的笑意越发放肆。 他根据经验估测,很快就断定这支骑兵不过八千之数,用作生死一搏也确实不可小觑。但用作生死一搏的骑军,如今被他提前调动,固然能一时止住战阵上的颓势,甚至反败为胜,但伊金霍仍有后招。 他叫来后阵的军官们,确认后阵的六千骑卒都已准备完毕。只下令说:“随我绕击敌阵!” 按常理来说,现下叛军援军前往左翼与其厮杀,只需要与其错开,让左翼与其纠缠支撑片刻,自己带军反从右翼冲杀,敌阵必然支撑不住,再驱赶右翼的溃兵直至左翼,叛军大为溃败几乎就成为定局。 但他仍嫌不够,或者说这般厮杀损伤过大。于是伊金霍带领后阵的骑兵堂而皇之地在战场边缘绕了一个大圈,连叛军的右翼看也不看,便径直向剩余围观的数万叛军亲眷直奔而去! 在场的叛军浑然没想到此举,一时间战场中士气大为低沮,连阵线都几乎不能维持,单于军顿时稳占上风。伊金霍对此不为所动,他只是对随从吩咐,把单于的旗帜扬起来,大风中旗帜猎猎作响,让他的豪气也升溢而出,如此大胜,说不得自己将一战闻名,连鲜卑人也畏自己几分哩! 贼首此时也终于明白伊金霍意图,急速停下前进的脚步,试图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转向前来拦截大当户,但战场之上的战机稍纵即逝,贼首此时显然明白得太晚,已经完全来不及赶上。 而鹰旗行到距离山丘一里处,诸丘间观战的妇孺老弱们方才明白情形,一时间相互推攘着向后纷纭逃去,其中还夹杂着各种恐惧与愤怒地叫骂悲嚎。伊金霍很享受这一点,他正想看看人腿如何逃得过马腿。 但令他诧异的是,有一座小丘与众不同,其上的人们不见溃逃,反而是稳占丘上,一群人在丘间弯腰匆匆搬运着什么东西,一群人顺着风对他张弓射箭,此时风又大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不少射到身侧。 伊金霍暗想,这里莫不有贼首的亲眷?因此才能做出反击,而里面正搬运的,说不得是贼首在几县内掠得的财宝,一念及此,他率众转向,对麾下命令说:“若在其中擒拿贼首家眷,可赏百金!” 麾下闻言欢呼雀跃,便与他一齐顶风冲向丘去,不料进得丘前数十步,正要冲杀上去时,丘上人在丘顶扬起尘土砂石,大风卷动之下,如同一条黄龙,灰扑扑铺天盖地朝这六千骑兵席卷开去,当真是绵绵不绝,浇了伊金霍麾下满头满脸。 变故突起,无人料到。 伊金霍什么也看不清,只在丘间听到依稀有人喝道:“他们完了!全都杀将过去!”随即耳边便想起震耳的喊杀之声,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但风沙之中他什么也说不出。 他想驱马后退,但马匹也被迷了眼睛,压根不听命令,箭矢声与喊杀声让它们不断跳跃,口吐白沫,发疯似地相互碰撞。不少骑兵都因此夹不稳腿,被颠簸下来。 伊金霍被甩下马身时,也听到身后单于鹰旗落地的响声,即使目不能视,他也知晓此战已经彻底败了,他还来不及后悔自己为何不保守一些,不知是何人的一箭正中他张开呼吸的口喉。 大当户殒命当场。 第三十章 险胜后 ,季汉彰武 等伊金霍的头颅被斫下挂在旗上,当户终于率领七千骑兵回转回来,前后包夹,大当户用作奇兵的六千单于骑士不仅不能奠定战局,反而将前后包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结果就是被尽数歼灭。 而在正面厮杀的单于将士眼见此景,自然是魂胆俱丧,顿时了无战意,指挥督战的副将不能维持大局,在后阵的将士开始溃逃时,前不能身先士卒带领全军做生死一搏,后不能斩杀逃兵挽救士气,最终酿成战场之上的大溃败。 前阵的高准王嚣等人抓住良机,一口气将敌军赶出二十里,等最后一批步卒弃刀投降,天色都已大暗,那呼啸的西风也已停歇,唯有看着这一路的倒地尸体,当户他们才能分明确信它曾来过。 战后统计伤亡,当户折了三千余人,不能再战的足有七千。但歼敌数目也蔚为可观,伊金霍的六千精锐骑兵全灭,中阵厮杀的九千步卒损失过半,唯有攻击左翼的单于骑兵将对阵骑兵打得战力尽丧,最终得以全身而退。细数下来,单于军损失也有万余。 “险啊!险啊!”李侯战后不断喃喃道:“若非有西风相助,若非敌将轻敌浪进,若非平林这孩子想出这扬沙奇谋,我几人的骨头,几乎就要埋在这黄沙里。”他有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幸,又有几分对未来战事的阴影,他开始低首考虑战后的未来。 同样陷入沉思的不只有李侯。当户从旗上解下伊金霍的头颅,也就打量了一两眼,随即又将他扔进黄砂中,未久,大当户的头颅就在飘动的砂流里隐没不见。他跛脚与在丘上的妻儿相聚,对想出计谋的独子夸赞不已,召集众人都走至一起,先是说道:“无论如何,此战总是我军胜了,于夫罗便是要再发兵来战,总也要一段时日。” 他理所当然地说道:“既然现下难以与于夫罗对抗,那不若去找些帮手。”李侯几人都颇为赞同,问题不过是以谁为援军?白波、先零羌、铁弗部,亦或是直接去请朝廷主持大局? 接下来当户叩击刀柄,自己分析说道:“于夫罗最为惧怕的,无非是雁门鲜卑。我听闻年前雁门大败,正是于夫罗即克扣粮草的缘故,才使右贤王不能固守,但他也不敢派兵与鲜卑一战,坐视雁门大败,只得诬杀右贤王才能勉力维持声望。右贤王一死,如今雁门已全数丢给了鲜卑,我等正可与其结交,一东一西,正可令其首尾不可相顾!” 白波几人神色骤变,高准狐疑道:“鲜卑人豺狼心肠,手段好比老熟芥末,又狠又辣,何萘大王,若是与其结交,小心被连着骨头被他们吃干抹净!便是侥幸得存,栾提氏身死族灭,恐怕全并都将因此大乱。” 当户对此无动于衷,他自若地回答说:“与于夫罗治下苛政相较,不过是再战几载,总好过现在生生等死!更何况今日之胜,正是因为有天神降下神风,又有我儿想出奇谋,可见我等正有神命相佑!安知我等不能事后再大破鲜卑,重振我匈奴雄风?” 随即他又下令说,将今日俘获马匹里,挑出那些瞎了眼睛不能再骑的,一部分当场宰杀割了骨肉当场烤炙分食,还有部分留着等去青盐泽取盐归来,再做成腌肉备食。部众听闻后皆是口称万岁,在夜火中歌舞庆祝此战大胜。 便在庆祝的宴席上,当户当众任命桢林带路的毕斯为使者,带上伊金霍的单于金刀前去向鲜卑求援,随后又论功行赏,将在四县里夺得的金银珠宝分发下去。高准李侯几人人人有份,他们十来人和匈奴部众格格不入,便在一起自己烤肉自己聊天,高准忽而皱眉问李侯说:“我莫不是带何萘兄弟走了条歪路?怎么越来越感觉不对?” 李侯摇首,笑着宽解他道:“话不能这么说,再怎说,路也是自己走的,如何怪得你?我们私自带队脱离,赔上性命也跟何萘兄弟走上这么一遭,已经对得起他。但他到底如何,只能看他自己,我们拉了他一把,但是他能爬多高,本就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王嚣从中听出不对来,他咬了块肉,艰难咽下去,随后说:“听起来,你们都不看好此事能成。我倒觉得此计不错,让鲜卑狗与那个狗单于狗咬狗,鲜卑狗再能打,雁门鲜卑也不过三四万,狗单于再无能,麾下也能凑出十多万兵卒,这一打想分出胜负,可不知要到几时去!” 正说话间,他们见当户拿了酒壶与卮杯过来,都神色如常地与他招呼,当户对他们笑说:“合野这厮竟在王帐地窖内藏了葡萄酒,还平日内向我们哭穷,正是不宰猪不知有肉几两,我拿来和几位老兄一起尝尝。” 他口中合野便是战前被斩杀的何萘骨都侯,名叫何萘合野。白波几人对此见怪不怪,都接了卮杯一一倒满,几人高举致意,随后一饮而尽,喝罢,李侯感叹说道:“不怪杨帅把他那酒壶藏着,原来是这个味!这个合野是该杀!我们白波军打下大半个郡,也就杨帅扒了两壶葡萄酒,我估计郭帅连见都没得见!” 说罢几人都哈哈笑起来,当户也在一旁笑着。说来很奇怪,他往日会奇诧异这些人怎么那么能笑,现在他仍然融入不进去,但他不会再因此而懊恼,他只想着这些人的长处与缺陷,觉得这些人确有值得交往的价值。 他觉得这些人中高准最为善谋,据说是当过西河太守学生的缘故,便问他说:“高老哥,这里属你最为博学,我本不过平民出身,幸得天神垂顾,才得有今日,说上马拼杀,我还能冲锋在前,但对如何治民理政,我却是全然不懂,你可能有教于我?” 高准笑道:“治理民政,不是难事。龙首和我说过,无非是人把眼睛放亮,治下的诸事都要细细过问,不要让手下出现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无论是出现了善行还是恶行,都要了然于心,并且要公之于众,民众便就只敢行善,不敢行恶了。如此便能做好一县的县令了。” 当户揣摩自己横据半郡,接连战败单于追兵,如何能与县令相提并论,心中有了几分不悦,但还是问说:“不知陈府君是否有说,如何才能治理一郡?” “巧啦,我也问过,何萘兄弟和我想一起去了!”高准拍着掌嘻笑,他岔开腿将手肘撑在膝上,手掌托着脑袋,一副我要与你娓娓道来的姿势细说道:“我寻思大丈夫怎么能满足于一县之君?便也问了龙首。” “龙首说,人多了,事情便不一样了,治理一郡与治理一县不可同日而语,州郡那么多事,怎么可能一一细察?所以便须抓住主干,对治下官吏严加教育考核,使能吏居其位,腐官退其职,如此这般下来,只须官吏各得其所,便能使一郡大治。” 当户听罢,反摇着酒壶笑道:“怎么听着比治理一县还要省事?” 高准显然料到他会如此说,摇首玩笑道:“那不然,能做官吏的,要么是人精,要么靠关系,考察教育这些人,难过腾云驾雾。要是实在逼得人急了,你一闭眼,再一睁眼,嚯!说不得你全家脑袋就摆在你床前,老兄你还觉得容易吗?” 在座众人一阵毛骨悚然,唯有当户沉思片刻后,说道:“死人便不会有此忧虑,何必如此复杂?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杀了便是。” 高准闻言为之一愣,还未说话,又见当户再问说:“陈府君确实大才,只是不知他可有说一国之君如何理政?” 众人的眼光望过来,显然也是快些催促他说,他沉思片刻后说道:“龙首确说过,他说国君贵为天子,什么身负天下之望,要忍心绝性,以正天下善恶,不可因私偏废,也不可存亲疏远近,唯有以至公为天下表帅,方能使天下大治。” 他说得文绉绉的,但大意大家都明白,当户皱眉问道:“当真有这等君王?” 高准耸耸肩,对众人笑说:“陈龙首说,诸夏千年春秋,也不过有高祖一人而已,所以高祖才能成一统四百年基业至今。” 当户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笑道:“照我看,陈府君也是做些痴梦罢了,狼天生便要吃肉,鹿天生便要食草,人生天地之间,也不过是要给自己搏一个富贵,世上如何能有这般人?” 一时间现场默然无语,几人默默地烤着马肉,又在炭火中扒拉出几点星火。当户看着他们,忽然兴致寥寥,随即告辞离去。 还是自家人能委以重任,他这般想到。 第三十一章 南北汗 ,季汉彰武 毕斯接受任命后,先是改换装容,面孔用麻布包裹,浑身一色黄白戎装,背上弓矢与猎刀,一副猎人打扮,随后便待上干粮与两匹好马,沿着大漠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离开朔方郡。 进入西河后,他为避开搜查,直接从虎泽北上五原郡,他本担心一路上可能会被拦截,但结果发现多此一举。因于夫罗去岁被刺杀的缘故,此处几乎已经不再有猎人往来,更别说盘查了。数月无人捕杀,虎泽的麋鹿也胆大起来,见了毕斯自若无人地饮水。 出了虎泽,再向北数十里,便是滚滚的河水,河水两岸都是青青无垠的草原。毕斯沿着河水一路向西,才发觉天地如此寥廓,心胸也为之开阔,河套两岸的鲜卑人们正沿河唱着歌谣,他略微懂得鲜卑语,能听得大意是: “七十个青色的山头之下, 是大泽边一望无际的刺勒川。 头顶的天像是无边的穹庐, 苍天浓云笼盖茫茫的原野。 漫步在蓝色山坡上的, 那是长鬃毛的骏马。 伏在丰美草地间的, 那是肥嫩的羊儿。 劲风吹拂的马鞍上的, 那是父兄高挺的身姿。 苍茫天野间住着的, 那是不离马背和弓矢的天之骄子。” 歌调苍凉且悠长,如雄鹰展翅滑翔在无边的草原;又如人缓步信马由缰,目力所及,苍原之上遍布劲草。 毕斯听着歌谣大为怅惘,他才想起匈奴人原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如今物是人非,他竟然在鲜卑人的歌谣中才能体会到先祖们纵横草原的情怀。 等他行至云中郡,三十来名索头部的骑士觉得他言行格格不入,便将他拦在白渠水南岸,打听他的来历,毕斯便如实交代说,他是匈奴当户王的使者,前来向鲜卑单于求援。 这些骑士一开始还只当是玩笑,但听闻他越说越详细,这些骑士都认真起来,眼神中带着兴奋的火焰,首领对他说:“如你所说,当户王正是匈奴的骄子,而我们魁头单于是天神行走人间的化身,想必以他的智慧,定然会帮助你们,你没来过漠北,想必走了不少弯路吧,跟着我走,我带你去见我们单于!” 于是他们给毕斯换上更高的白鬃马,快马加鞭,从云中东行,过盐泽、强阴而至平城。一入平城,便见山势从草原骤然腾起,北边有白登山、双山、二朗山,南边有桓山、太白山、六棱山,只是在此地还是时断时续,仿佛旷野中伸出几根指节,将平城握在掌心。 毕斯只在王帐外等了约半个时辰,便有人请他入帐,等他等引导打开帐幕后,里面的景象令他不由气息一滞:王帐内满满当当两排分坐着二十来人,全幅武装浑身甲胄,显然都是鲜卑族中的大人。 而帐中有一正一副两个坐席,坐在正中的那人四十来岁,面带青色,眼神饱含旺盛的精力,他头戴金顶,身披狐绒披风,左手持一把小刀,右手把着银盘,将盘中的鹿肉切割成片,如此情形,令毕斯立刻知晓他的身份,这定是鲜卑单于。 鲜卑单于用鲜卑话与他言语,问他可有物件作为使者的凭依,他便献出事先带上的金刀,魁头放下鹿肉,从侍从手中接过金刀,在手中把玩着,面孔上缓缓露出微笑,他便开始问当户起事的情形、时日、以及匈奴单于的反应。 毕斯一一照答,等到听闻匈奴单于已经先败下一阵,损失过万军队,不止是鲜卑单于面露喜色,连鲜卑诸帅也不禁开始议论起来。鲜卑单于便对他说:“你先退出去,等我与众帅商量一番,再唤你进来。” 等毕斯出去,魁头问众帅说:“去载我听闻于夫罗继任单于,知其才疏志短,又心胸狭隘,定然会催逼内乱。如今匈奴果然内生大乱,我觉得这正是我鲜卑等待已久的拓土良机,不知你们如何想?” 宿六斤黑跶赞同说:“单于所言正是!天神保佑我鲜卑,先大胜刘备,如今于夫罗又毁藩篱,正是我辈用武之时。但在属下看来,不如假意许诺使者,先等伪王率军先去征讨那个什么当户,我等趁定襄边防空虚,定能一战而下全郡!” 众人对此都非常赞同,唯有拓跋邻反对,他出来说:“如若单于当真想扩疆定土,而非掠胜则走,则万万不可。” 步度根坐在魁头一侧,他问道:“拓跋大人有何高见?” 拓跋邻对此事分析说:“我军若要攻克定襄,则不可能速胜,匈奴部众稀缺,但定襄诸城皆在深山,我军仰面攻城,必然要耗时匪浅。但当户出身微寒,难以服众,纵然一时得势,也难以与于夫罗长久对抗,一旦于夫罗平灭叛军,以十数万众回攻定襄,我部纵然不败,也只能撤军而已。” 步度根又问:“那依你所见,我等应该如何行事?” 拓跋邻稍稍停顿,整理思路再献策说:“必须立刻出军,声援当户,如若于夫罗出军救援定襄,则当户便可令为祸匈奴三郡,于夫罗如此情形于我作战,军心难稳,则必然失利!如若于夫罗还是出军平叛为先,则单于正有充足时间攻克定襄诸城。望单于深思!” 步度根颔首赞同,对兄长说:“单于,我赞同拓跋大人的计策。” 魁头敲击手中的金刀,对坐下众帅说道:“你们都听到了,那便开始准备吧。”随后又对侍从说:“把那个使者叫来,说我要告诉他个好消息。” —————————————————————————— 收到伊金霍大败的消息后,于夫罗几乎说不出话,他这几日感染了些许风寒,只能躺在床上歇息,他的衾被分为三层,第一层是绣有林间百兽的关中绸褥,第二层是羊羔毛发编织的纯白长毯,第三层是刺有山岳河川的冀州罗被,身侧有两名美姬躺在被中,为他取暖御寒。 于夫罗本不是刚强的个性,但如此温软世界里,却也让他自疑自己是否有些软弱了。他听闻消息时想愤怒,想象奋发杀敌,浑身却没有气力,身体感受衾被柔软的质感,让他只在寝衣里活动了两下手臂,便又停歇休憩,不可否认,这是舒适的,但他再想起接连失利的战事,也不禁自己的统治与这些衾被联系在一起,似乎都是一般软弱。 一万多人的损失实非小数目,伊金霍深受于夫罗重用,所以派给他的将士莫不是单于麾下的精锐,绝非那些平日放牧,战时上马的部民可并论,如今损失近半,一时间令于夫罗心中暗恨不已,但也只得令答谷前去整顿溃兵,而后召集诸王讨论事后对策。 会上他的伤寒稍好,但精神仍是不振,而匈奴诸王只有唯唯诺诺,纷纷表态唯单于马首是瞻,除此之外更无一个建议。他怒斥道:“那还要你们这些王公有甚用处?”一个参会的裨小王想缓和局面:“单于天纵英明,连单于一时尚不能得计,众位大王自然也需时日” 话音未落,于夫罗已经不耐烦地呵斥道:“这等敷衍小人,在这里有什么用?拖出去,打五十鞭!”原来他竟是对侍卫说的,等侍卫将那人拖出去,他又嫌甩鞭的声音太小,对帐外扬声怒喝:“狠打!” 帐外的惨叫漏进帐来,令帐内诸王遍体生寒,那裨小王素日里也算是单于的近臣,都落得如此下场,念及此处,王侯们低首不敢仰视,单于也一言不发,命诸王回去思考对策,逗留美稷数日,五日后便再在此商议,随后就此散会。诸王出得门来,只见那裨小王一背的血痕,整个人瘫倒在地,已然晕死过去,也不敢多看几眼,便匆匆离去。 但不到五日,在第三日诸王便又重新议会,原因很简单,武州的呼衍部带来一个新的消息:鲜卑人再次提五万大军,西进围攻武州,于勒都正在坚守待援。 听闻这个消息,在场所有王侯神色都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饱含担忧之色。于夫罗脸色已然沉如寒冰,他强作调侃,对王侯们暗含忿意的问说:“如今两面受敌,北有鲜卑伪王率大军围攻武州,西有叛贼占据朔方,正是国中生死攸关,前途晦暗的时刻,诸位有什么主意就出什么主意,送死的出送死的主意,投降出投降的主意,我一概不究!” 诸王侯却仍然一声不吭,不过这与前些日子不同,此次他们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且渠智牙斯看众王景象,不禁心中太息,终于向前献策说道:“单于不必如此忧心,我曾与大城会战的将士了解过,伊金霍若非在西风之下硬冲后阵,无论如何也不会遭此大败,可见朔方叛贼不善战阵,单于只须择一良将,率万余将士,与敌对峙,敌必进不能成功,而粮草不容后退,时日久长,叛众必然溃散。” 他这一番话井井有条鞭辟入里,于夫罗连连颔首,眉间微微松懈,他忙问说:“且奈鲜卑若何?” 大且渠诚恳说:“定襄沟壑丛丛,非一日能克,只要我等覆灭叛军,大张旗鼓向北进军,鲜卑伪王定然识时而退。” 于夫罗满意颔首,四顾感叹道:“到此时方才知晓,还是先王留下的老臣贤能。”他又问说:“大且渠还有何要求,但能取胜,我自无不允!” 大且渠沉思片刻说道:“请左日逐王与老臣同往。” 刘宣一愣,他尚未来得及拒绝,单于已然赐下金带说道:“那便有劳大且渠前去朔方平贼!” 第三十二章筑城 ,季汉彰武 毕斯再从平城离开时,鲜卑单于派数十骑士护送他原路返回,为表达善意,他从毕斯处听闻当户喜欢好马,便从马廊中牵出一匹紫骝马,托他转赠给当户王。一行人在河套平原上飞驰两日,毕斯便在虎泽与他们分别,自己身携三马直达大城。 当户在大城等了他半月。但这半月时间里,当户自然也没有闲着,上次与伊金霍的大战他吃了大亏,距离全军崩溃只有一步之遥,即使险胜,但也不会有人想再来一次。他便在这些日子里一边重新整军,一边找高准李侯等人学习战阵,这些时日自觉颇有长进。 见到毕斯时,当户正在新建的跑马场地上与麾下竞速,当户的马术与坐骑俱是上佳,跑马自然也是一骑绝尘,毕斯等他跑完一圈下马,方才上前禀告。 当户卸了上半身的皮甲,面如红枣,浑身散发着汗汽,他招来一块汗巾,沾了凉水擦拭身体,看到毕斯便笑道:“鲜卑之事如何?”毕斯对他弯腰行礼,高兴说道:“不辱大王使命!在三日之前,我离开平城,正见无数鲜卑其实汇聚城郊,可见鲜卑单于正调派兵马,他与我承诺说,七日之内,便会进军定襄,想必现在大军都已然开拔。” 当户闻言大为振奋,连说三个“好”字,毕斯见他心情正佳,便又献上带来的紫骝马,当户见紫骝马额高嘴阔,便知晓是一匹能食的好马,当即骑上紫骝马外出在场上来回奔驰。 见当户的身影在眼前走到尽头,毕斯不禁回想起此前去鲜卑的见闻:鲜卑单于满目贵气,又沉静如渊,麾下诸帅人才济济,都对其敬若神明,其一瞥一笑都好似深不可测,偏偏言行却和蔼如亲,令人心中感动。 而他初见当户时,见当户情气慷慨,相貌周正,眼神中尽是勃发的仇恨与杀意,但对他们却说话亲切宛如家人,所以他自告奋勇为其引路,只是这短短十数日过去,当户接连报仇杀敌,眼中的仇恨渐去,言行也开始不可揣度,浑然失去了当时的亲切,在此时竟与自己多说几句的时间也没有了。 他忽而对此地的未来心存疑虑。 但对于当户而言,这些思虑都不重要,他见计策得授,便开始着手下一步的计划,何萘骨都侯虽为他所杀,但他死前所言确实切中要害,大城原本不过容纳万余人生活,如今却骤然膨胀至七万,虽说别说饮食,便是用水也多有不便。 便在三日前,何萘部在霍水汲水,原属广衍的赫部部民被排挤在外,于是十来人打将起来,当户赶到时,现场已然有百余人斗殴,还有几人被打得骨折,瘫倒在一旁。当户当即把赫部的几人拉出来当众斩首,才将乱事一时镇压下去。但各部之间暗流涌动,私下纷纷议论说:当户处事不公,此前还以为是天授英雄,如今来看,却不过是一寻常农家子。 当户也很利索,挑出了几个不长眼的继续挂在城头,一时间风潮顿时消弭,但当户东进的计划也不得不开始实行。 三月十四,当户委托高准李侯等人驻守在大城,自己则带领一万三千步卒,八千骑士、此外还有两万普通部民,近四万人离开大城。队伍浩浩荡荡,在黄土中宛如一条不息的河流,何萘平林问他说:“我们要往何处去?” 这些日当户也与多人商议过这个问题,但形势不容乐观,如今美稷南部的三县已被他抄掠一空,如要向北更进一步,便只能进攻美稷,但如今美稷被于夫罗加固后,对当户而言几乎无法攻克,那么就只能南下,但南下挡在面前的又是匈奴中最难以应付的铁弗匈奴。 思考再三,当户决定还是筑城,地点是询问了何萘部的老人,就处在在圜水最上游,是在朔方、西河、上郡的交界处,在此处筑城,不仅扼守要害可保朔方安宁,也能同时威胁南北,如此可攻可守。但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片广阔草场。 计划如此,当户的行进也非常顺利,队伍日行三十里,四日至目的地,可以看见这里有六七片小型湖泊散落南北,正在日光下折射出湛蓝的荧光,而在湖泊之间,到处都是油油的青草覆盖山野,虽然已是战乱时分,仍有不少部民正在此处放牧耕耘。 当户将牛羊留下,人则尽数驱赶出去,随即便开始考虑筑城的位置,他挑了一块水光最为清澈的小湖,这座小湖名叫“隗湖”,隗湖有一条绵长的支流,在草原上画出一条蜿蜒的曲线,宛如一张弓的弓背,当户在支流边感叹说:“这条水流应当受天神眷顾,我等便在此处筑城,如能再次杀败敌军,我还要在此处立一座神庙,日夜派人祈祷献祭。” 于是便开始挖掘土料,八个部族便划分地基与草场,但还开始不过两日,当户便听斥候报道说,二十里外出现了单于的军队。但奇怪的是,这支军队不过万余人,打出的旗帜却是左日逐王的旗帜。 当户再三确认这个消息,斥候只好在地上画了一遍旗帜上的日纹,等几位贺赖部的都护前来确认后,当户才相信对面领军的是不过二十的刘宣,他不由指着隗湖对众人感叹说:“天神正眷顾我等,于夫罗竟不能用人至此,以至于派出幼弟前来御敌,真是痴人说梦,伊金霍率两万精锐尚不可得,如此又能有何作为?” 当户随即下令各部集结,并当众许诺道:“战后我要用栾提氏的血脉祭拜天神,能活捉左日逐王的升爵两等,能杀死左日逐王的升爵一等,无论生死,皆赏两百金!”麾下众将皆是振奋应是。 见士气激昂,当户也不禁有几分得意,他自忖自己越来越精通驭人之道,也越发确信自己深受上天眷顾,一个念头不禁从心海中浮出:当单于又有何难? 他越想越兴奋,浑身四肢仿佛忽然涌出使不完的气力,便拿出那把夺来的。,那名都护的马他已经换下,但是这柄刀却让他爱不释手,虽然他遇到过比这柄刀更锋利的武器,但他却格外眷恋这柄刀斫下人头的感觉。 他在湖边舞起刀,跛足让他的身影稍显迟滞,但是仍然展现出一种独特的韵味,在湖水边犹如一只独狼在跳跃,夕阳的余晖让刀光像是布满血痕,紫骝马在一旁淡然地嚼食着水边的嫩芽。 当夜,刘宣军前进至距离新城十里处,便停下扎营,又派出一名使者与当户约战,当户嗤笑问道:“左日逐王区区万人,何必急着赴死?”那使者话不多说,只顶着回了一句:“总好过大王放着匈奴人不做,偏要去做鲜卑人的狗!” 当户几乎勃然大怒,几乎要杀了这使者,但终究是部下将他劝下,当户便将这使者鼻子割了,让他捂着脸回去。夜中他也有些莫名,觉得此战是否有些蹊跷,但他这梦幻般的一月走来,他也深知,无论多么详备的计划,都不如果断的一击来得有效。 迎击的时间已与那割去鼻子的使者约好,定在次日巳时两刻。他心思沉静下来,把斫刀揽在怀里,未久便传出鼾声。 次日,当户睡醒起床,只觉得头脑从未这般清醒,接连吃了月余的肉食,他也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以至于握起斫刀,心中立马浮现那都护被自己斩首的情形,无穷的畅快在血液中流淌。 当户走出帐门,四名侍卫向他行礼,他的营帐立在一座小丘上,正看见旭日从群山间露出半轮火红的身躯,他对侍卫在一侧的毕斯说:“今天是杀人的好日子。” 而朝晖下,各部已经在整顿麾下部众,上万的兵卒正在聚集成一个庞大的方阵。数行骑士鞭策着坐骑如绕过方阵,如同云边掠过几只飞雁,正显示当户已然是并州弥足轻重的势力。 等众将整顿完毕,已竟约战时间,他便在丘上披上甲胄,登上紫骝马,令侍卫抬起狼旗,踏马前往军阵中央。军阵士卒都识得他,便自动为他让开,他信步踏马在这空隙里,仿佛在海水中分开一条前行的道路。 在道路的尽头,数十名将领们都整装行跪礼,低首等待他的训示。 他走过尽头,策马转身回头再看自己的麾下,没有更多的言语,抽刀指着身后的狼旗,只下令说道:“出发!” 第三十三章 再列阵 ,季汉彰武 自从那场战事战胜伊金霍以来,当户军最重要的收获其实并非自信,也不是杀了万余敌人,而是收获了三千甲胄。 伊金霍之所以那一战能够轻松达成谋划,不止是他精通战阵,更是因为甲士的战力不与常人,能顶着弓矢刀剑奋力向前。如今彼消此长,如今当户的将士披甲近万,在日光下宛如坚实的洪流,更给当户增添了如山岳般的信心。 约战地点在隗湖西北处十里。翻过两座小丘,便是一片青草萋萋的平原,几乎没有起伏,再往北走三里,便能看见刘宣的军队,他们显然已经先行抵达,在军队的正中央正可看见庞大的麾盖与斥候所言的日纹旗帜。 当户第一眼便定下心,他确认斥候确实说得一点不错:这支军队看上去军阵混杂,士气低沮,远不如伊金霍来时那般气势汹汹,既不能久战,也不能克城。因此刘宣才不得不约战,而且还得借用如此庞大的麾盖旗帜来鼓舞士气。 但刘宣也抢得部分先机,当户对此心知肚明,刘宣处心积虑约战,并及早抢占战场位置,无不是为了隐藏自己军队布置,好在战阵之中另出奇兵。只是兵力对比到底悬殊,如此平原也利于骑兵冲杀,当户分析下来,觉得自己胜算总有八成。 高准教过他,战场上没有十成的胜算,五成便足以生死相搏,七成便算是立于不败之地。 正如此想着,眼前的敌军已经开始变阵。当户但见日逐王旗向后缓缓退去,两翼的步卒缓缓向前,最终形成两条夹逼中阵的斜线,正如同一只举起两钳的螯蟹,向着当户张牙舞爪。 “如此阵势,恐是想让我军与其久战啊!”近前的几名裨小王看出不对,此阵左右照应,若是单攻一处,便会受另一处背击,他以两翼协防,己方也必须以两翼同攻才行,而如若想速战速决直擒主帅,则便会为两翼斜线所包围,更是自陷绝境。 当户蛮不在乎,对麾下说道:“久战便久战,如今优势在我,便是日逐王会少许兵阵,败亡也不过徒劳,何必如此扭捏?” 说完便开始点将,他先是点赫部的一名且渠率千人去攻刘宣左翼,又点韩部的裨小王率千人去攻刘宣右翼,又命贺赖部与刁部的裨小王各带两千人,在两部后方准备轮换接替。当户自己则坐镇中军,看敌阵交战露出破绽,再率军做倾力一击。 点将的几人并不乐意,毕竟战事损伤最大的必是先交战的前锋,如今稳操胜券的情况下,谁都想跟着主力一起吃肉,而不是赌着性命啃骨头。但万事总要人去做,如今当户积威不浅,他们还是勉力答应下来。 于是两军终于开始交战。 当户寄予厚望的乃是攻左翼的赫部且渠赫定,他在赫部内素有智名,此前赫部用水与何萘部冲突,也多赖他尽力调解,方才将矛盾平息,因此当户越级提拔他统领赫部,也希望他在此战建功后,显示自己的识人之明。 赫定对此也心知肚明,但他实知自己并不善战事,甚至也不擅长厮杀,此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他带领着千人的骑兵,看得对阵的敌军待在原地,自己则逐渐靠近,面色并没有头领所说的低沮,反倒是自己有些畏惧。 他没有急着冲杀,先在百步左右的距离放箭,敌阵也回以箭矢,但效果却大相径庭。 在最前阵的敌军皆是步卒,人均披甲,除去少量箭矢正中面孔造成杀伤外,大部分敌军最多也不过轻伤,其余则毫无影响。而敌军回以弓矢,却射得更准更狠,纵然这些骑士也都披上甲胄,但箭矢却多射中马匹,马儿们嘶鸣几声,伤的重的当场倒在地上,眼见是不能再起。 赫定这才想起,如今没有顺风相助,与敌军对射定然是敌军占优。这让他不由紧张地对麾下军官问道:“远射不利,可敢刃战?”麾下军官倒是齐心回答:“愿与且渠死战!”言语铿锵,终于让他缓下情绪,重又振奋。 他便将千人分为两列,三百人在前,七百人在后,他说道:“既然敌军多是步卒,却以一线排开,我等不若先断其前锋,隔绝后阵,围住一营,将其歼灭。如此一来,敌军士气必然不能久持,我等便也完成大王托付了。” 军官们都齐声称善,于是略微后撤变阵,敌军步卒见追之不上,便也不强自追击,坐视赫定骑军分袭而来。即使并非善战,赫定仍强自振作,自领三百骑士试图将这巨钳一端凿断,但他只是稍稍转向,便见敌军向后缓步撤退,退后二十余步,他便暗叫糟糕。 方才这斜阵里竟暗藏陷马坑!陷马坑深不过二尺,长不过十余丈,但对急速奔驰的骑士而言,却是道不可忽视的障碍,稍有不慎。便是人仰马翻,赫定不得不拉马降低马速,缓步越过浅坑。 但骑兵能胜步卒,靠的便是冲锋时无与伦比的威势,冲杀之下,猛如雷霆,令步卒胆寒不可阻挡,如此降速下来,骑兵反而因目标巨大极易受伤,还不如下马步战。 赫定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回头撤出,但如今已离敌军过近,将后背露给敌人绝非明智,便只好硬着头皮令骑士们下马,挥舞刀剑杀入敌军,敌军倒也没想过他能如此果决,一时间箭矢也放空两轮,误伤了己方士卒。 当户将战况尽收眼底,连连皱眉,他也看出左翼赫定的计划,但此时赫定以步战深陷敌阵,与敌方黏在一处,既不能抽身,想要建立全功也显然不能。而右翼则正经与敌军缠斗,但战力相差不小,成果并不大,他便催促说:“让贺赖聪与刁卜鹿先支援赫定!” 话音刚落,他尤嫌不足,继续说道:“让韩阔他们先纠缠住贼军右阵,不求破敌,但求拖至我军战破贼军左阵便可!” 传令兵领了命前去,当户又眺望战事发展,见四千人马如彤云般掠向左翼,有了刁部与贺赖部的援军,赫定的旗帜终于稳住阵脚,开始向前推进。但平原上这乌泱泱的援军阻挡视野,也难以知晓前线杀敌到底如何情形。 他等了两刻,终于发现不止是赫定的旗帜在向前,刘宣的前阵旗帜也在逐步后退,左翼的阵线正渐渐变化,从一条斜线变成一条正对他的横线。 “怎么搞得!以众欺寡,怎么这般不济事?”当户提着马腹骂道,他知晓这意味着前方虽说厮杀惨烈,却迟迟不能如计划突破敌军的阵线。 但右翼的韩阔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两次派人向当户请求援军。当户咬咬牙,给他加派了两千援军,如此一来才勉强也为之住右翼,这让当户颇感懊恼,他便又派出些亲随去左翼前方视察战况。 那些亲随前后回来向当户禀告说:“贼军有几个裨将勇烈如虎,赫且渠数战之下,手足俱伤,我军人数虽众,士气反被压过了!”“贼军俱是善战老卒,我军往往以二敌一不能胜,赫且渠问大王,能否暂且撤军?” 当户气得简直无话可说,他怒斥道:“如此情形如何撤军?告诉赫定,给我顶住!如他敢溃逃,我便屠他全族!”但他发泄完后,还是冷静下来,又补充说:“再让他坚持几刻,我再派援军,敌众毕竟人少!” 正说话间,忽而听闻对面一阵喧哗,但见刘宣那庞大的中军麾盖,突然向左快速移动,正冲左翼飞速驰援而去! 当户正要派侍从继续打探情况,但他随即意识到为何如此:刘宣的左翼不断后退,己方不断前进,阵型变化之下,己方的侧翼已经完全暴露在对方中军面前,刘宣正是要用这一击奠定胜局。 自己又着了道! 还未来得及懊恼,一个念头又闪过当户的脑海:在大城与伊金霍会战,伊金霍身死则敌军全线败退,如今刘宣出动中军,看麾盖动向,显然也身在出击的中军内!而此时他中军突出两钳之间,也正无前后包夹的忧虑。 洞察战机的灵感令他感觉脱胎换骨,他令身旁的侍卫吹响号角,角声高亢凌厉,好似不可知的巨兽践踏大地的步伐声,令身后所有战士都振奋精神,他们仿佛已然看见,在这片丰美的草原上,无数鲜血泼洒,在累累尸骨后展现的,正是一条悲壮又宏伟的英雄道路。 那是总攻的命令。 且渠智牙斯嗤笑出声,他用小刀轻刮两鬓白须,对刘宣笑说:“不过是奴贼罢了。” 第三十四章 狼与刀 ,季汉彰武 刘宣站在一旁,对眼前的残忍光景难以直视,四处都是挥舞的刀光与如蝗的矢雨,刀剑与皮甲铁甲的撞击声音层层迭起,但响彻在耳侧的,更多是怒号、惨叫与马匹的嘶鸣,这让他的热血沸腾,更让他的肌肉僵硬。 刘宣紧握缰绳,指尖刺入掌心,一种刺痛感使他保持清醒。但远方观望已久的狼旗仍如一座山岳般压在他心头,这时他看见那面血足白狼旗动了,那白狼奔驰在无风的草原,带着千军万马的奔腾洪流,他不由对大且渠急说道:“贼中军动了!” 大且渠以手在空中虚压,示意他噤声,用一种长者的慈祥对他笑道:“我以中军为饵,还怕他看不懂我的布置,他要是不动,此战胜负才不好说呢!” 说到这里,刘宣从他眼中看出一种得计的得意,不过一瞬而逝,大且渠又对刘宣劝诫说:“左日逐王,你乃拱卫王庭的六角王,又是栾提氏贵胄,更修过汉学,与我这种外人不一样,以后你便是为王庭遮风的山麓,不要让部下看出你的胆怯。” 刘宣羞红了脸,他回首继续看向阵前,狼旗继续飞扑而来,依稀已能看见狼旗翻卷的旗角。他深深呼吸,双腿用力夹紧马腹,以此来止住浑身的颤抖,不知为何,他想起父王的眼神,脑后忽生一股清风,使他渐渐震惊。 大且渠见刘宣沉稳,甚是欣慰,他驱马与其并肩,同望敌阵,为其解说道:“主帅是众军之骨,主帅不倒,则全军不败。兵圣孙子说:‘必胜的军队沉静如巍峨的山岳。’,主帅更是如此,贼军不过见些许胜机,便孤注一掷,奴贼的心已乱了,此战我军已胜!” 当真如此?刘宣不敢置信,他能见那道洪流如同箭矢般飞来,以难以言喻的力量,正迎上厮杀侧翼的中军。中军中央拥立着他的麾盖与旗帜,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洪流瞬间淹没,刘宣看见自己的旗帜摧折倒下,如同为烈火灼烧根基般。 两翼的将士也苦战地久了,特别是左翼的士卒,以一敌二,足足坚持近足两个时辰,如今大量的骑军突破中军,继而涌入到左翼的侧翼,近百兵卒先为刀剑掠过,再为马蹄所踏,不过片刻之间便化为一滩肉泥,漫长的战线就此一击被断为两截。 一时间,所有的叛军都在欢呼,他们高声呼喝着“当户王”“当户王”,白狼沃野旗也在上下摇动,如同他们雀跃的情绪,甚至已有不少军士在对刘宣麾下将士劝降,在他们看来,这一击直接击杀了敌军统帅,已然是全胜了。 此时叛军的气势达到最高峰,但在士气最旺盛的时刻,往往也正是最虚弱的时刻。 大且渠等的便是这一刻,他面不改色吩咐下去:“把我和左日逐王的旗帜都扬上去,让全军都看见!”身侧的亲随当即在身后扬起两面旗帜,一面象征智慧的流云月枭旗,一面象征勇武的弓弦缚日旗。 号角声在旗帜下奏响。与叛军的略显低沉的角声不同,它响亮透彻,正如晓雾遭遇日光,大地的一切无所遁形。它将叛军的欢呼声尽数遮盖下去,在角声背后,停歇已久的一千精骑已等待多时,马儿在不耐烦地打着响鼻。 前方的单于军卒为他们让开道路,将千余精骑展露在叛军面前,绛色的甲札上明亮的铁片晃成一片银色的湖泊,而他们正对着狼旗的侧翼。 大且渠将约战地点选在此处,便是为隐藏这最后的布置,只为等待何萘当户亲自冲阵的那一刻,只为他深陷两翼之间的此时! 负责冲阵的正是赫连骨都侯赫连赤后,这千余精骑也全是闻名全并的铁弗骑士。角声之后,赫连赤后高声怪啸,领着这支最后的生力军,直接扎进了一片混乱的人海中。 如若说叛军的骑军犹如一支洪流,所过之处,将刘宣阵冲得七零八落,但赫连赤后的这支铁弗精骑,便是一根纤细又尖锐的箭矢,在大且渠这名老辣的猎人将叛军的气劲全部泻去后,他正中猎物的脖颈。 何萘当户的位置非常显眼,他身在白狼旗下,骑着与众不同的紫骝马,身穿着少有的铁制甲胄,手提着一把五尺长的斫刀,正在空无一人的中军麾盖下盘旋疑惑。听到号声与铁弗骑兵的马蹄声,他的眼神采顿时释然,同时又透露出糟糕的光彩。 赫连赤后虽说在陈冲面前屡战屡败,但那是人心沉沦,胆气丧尽的缘故。而在并州,他确是第一等的猛将,明明是以寡击众,他却仿佛生出无穷的豪情,在纷乱的千军万马和刀光剑影中,他身在马上,却仿佛生根的古桑般屹立不动。 他的目标是贼首何萘当户,却绕开一个小圈,转向何萘当户身后近百步。将携带的短戟都朝前扔出去,身后的骑兵也纷纷效仿,此地的叛军虽说人人带甲,但是架不住短戟飞掷之下,冲力巨大,径直在甲片上撞出凹陷的大坑,凡所中者,无不倒地。 便是有些许敌人未中飞戟,赫连赤后又是一声高喝,马蹄踏倒一半,手中长戟又砍杀一半,竟无一人能在他面前坚持几息。 叛军起事以来,哪里见识过如此强大的骑军,此时都看得呆了,简直仿佛草木般任凭铁弗人在马背上收割。等他们回过神来,人头已散落一地,正如秋天果树下满地的白橘。而铁弗人业已串联起此前断裂的左翼将士,将何萘当户与大军分割开来。在两者之间只有那些已然断气的和没有断气的、流着血在地上匍匐着用手爬行的人们。 在人群中立马有人鼓舞士气,高声说道:“他们不过千人,怕什么!冲上去!大王帮助我们重新做人,难道我们要重新给这群狗贼做猪狗吗?!” 立马又有人低声驳斥说:“我们跟着当户这一月,又比猪狗好过多少?不过是想用些许水,便死了多少人!我在人市上好歹还能喝够水哩!” 但更多的人则在说:“已经战得够久啦!我累啦!累得提不动刀,累得走不动路,连喘口气都觉得用力,绝不可能这般和铁弗人厮杀。我实在是不想再战了,让我们都走罢!” 铁弗人得以轻松维持对何萘当户的包围,包围中不过数百人,何奈当户还在率队杀敌,但他厮杀了一阵,见身后的声响渐渐小了下去,他的力量便也逐渐微弱,回首打量如铁壁般的铁弗人,他终于明白败局已定。 见他停了下来,大且渠与左日逐王的旗帜也缓缓靠近,一群骑士在他周遭围成一圈人幕,等两面旗帜在幕后停下,他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问他:“贼奴,今尚能弑主乎?” 这一句话如同将何萘当户扔进一盆冰水,使他仿佛从一个梦境中瞬间清醒,他抿着嘴唇没有回话,环绕四周,发现儿子没有随自己陷阵,心中卸下一块巨石,于是转首又问被围的随从说:“他们说你们是贼奴,你们是吗?” 随从们都瞪大眼睛,眼眶几乎要裂开,他们齐声答道:“我等都是大王的死士,绝不怯战!如何能做犬彘的走狗!” 何萘当户摇首,对他们太息说道:“不当走狗便好,其余则毋须多言,今日一战有死无生,过失全在我一人,但仍要拼死一战!男儿岂能跪为奴仆,死亦为英豪!” 说到这里,何萘当户神情振奋,他脱下铁胄,露出他周正的面孔,且有一双清澈又充满杀意的眼神,他令随从列队,高举斫刀,再次向眼前的铁壁冲锋。 大且渠的合围已然固若金汤,但仍为之所动摇。刘宣在刀光中分辨贼首的身影,见他身前的将士都为他打翻在地,好在随即又有更多的人涌入进来,很快,紫骝马便身中数创,倒地不起。 何萘当户滚翻在地,很快又爬站起来。一名兵士趁机用矛去戳击他持刀的掌心,但被他堪堪避过,反刺中了他的脚踝。何萘当户一把抓过那支长矛,从脚踝中拔出杵在地上,方才使自己没有倒地。 更多的人想趁机斫下他的头颅,他便单手挥舞着斫刀,将其逼退一次又一次,终于在一次刀刃碰撞之中,火星四溅,那把夺来的斫刀断为两截,而他被人一刀刺穿了甲札,刀刃直入小腹。 看着眼前那人面露喜色,何萘当户劈手从他手中夺过刀柄,从甲片中抽出斫刀,也感觉抽去了自己部分灵魂,但他已仿佛失去痛觉,只能拄着长矛跛着脚继续上前,他仰望天空,又砍杀了数名铁弗骑士,回首才发现身后除去尸首外,已经不再有一名活人。 一时间他痴了,而周边也无人敢再向前。等了片刻,刘宣才发现,这个一月间在匈奴境内掀起腥风血雨的奴隶领袖,已然失去了温度,他拄在长矛上,将倒而未倒,眼神空洞地望着脚边的青青牧草,不远处便是断刀的残片。 大且渠长舒一口气,他令左右砍下何萘当户的头颅,对身侧的亲随说道:“火速送给单于。”又对刘宣说道:“战事还未结束,不止此地,朔方平贼还需加派大军呢!” 第三十五章 在晋阳 ,季汉彰武 隗湖会战结束,在隗湖陪同何萘当户筑城的八部四万众,少数战死,半数被大且渠俘获,余者多畏惧于夫罗的暴虐,要么向西逃回朔方大城,要么向北从虎泽逃亡。 朔方大城剩余的六部见何萘平林逃回,又听闻何萘当户战死,大且渠即将带兵前来合围,自也都神魂俱丧,纷纷携部众继续西行,他们决定穿越大漠,一直到河水的最上游,在正处战乱的陇地求得一席之地。 但高准李侯还是留在大城,他们私下商议说:“当初我等襄助何萘当户,为的正是杀光民贼,当年我们加入白波,也不过是刀口上讨一条活路。一个念想,人就变了模样,何萘兄弟死了,还有他妻儿,还有这么多人指望我们才能活,怎能越活越不成器?” 于是他们安抚剩下的部众,放任想离开的人离开,转眼间在大城寨中,人人拥堵的情景不复存在,只剩下万余人而已,其中大半还是不能也不愿远离乡土的孤寡老人与孩子,但高准他们并不以为意,只要还能动,他们便不嫌弃,修缮工事说难很难,但总不至于谁也帮不上忙。大不了是有的人多做有的人少做,有的人搬砖有的人糊墙,只要尽力了便罢。也不用他们多说,留下来的人都知晓此时的困境,也没有人不想活着,加上高准不克扣粮食,他们没有理由不为驻防尽心竭力。 但只是这样还不够,高准一行人也明白,如今只靠他们,在围城之下也只有困死一条路,想要破局,还得坚守待援。但援助不会是鲜卑人,他们需要的是实际的能直接到城下解围的力量。 “去找郭帅?”王嚣先如此问,毕竟大伙都是白波出身,首先想到的便是在圜阳的郭大。 但李侯立即否定说:“郭帅如今处境尴尬,我等随何萘兄弟闹了一月,匈奴王庭多少都知晓我们出处,想必对郭帅也有所提防。何况我等出户又未与郭帅禀告,如何再能麻烦他?” 高准对此赞同,不止郭大尴尬,最重要的是郭大率军来救,也未必能胜。如要求援,最好援军还有必胜之能。对此他早有腹稿,他说道:“如今局面,我看还得求助龙首,他如今虽说褪去官身,但与刘使君乃是结义兄弟。刘使君身为护匈奴中郎将,仁义之名你我都有所耳闻,他又有朝廷大义,只要带兵前来,便是不能胜,也能力保这万余民众罢!” 众人纷纷称是,便让高准前去晋阳求援。 而另一方面,大且渠虽取得隗湖会战大胜,但伤亡也算惨重,无力整兵再战,他本欲在隗湖休整旬月,待单于补充万余士卒,他便可进剿朔方,将余寇一扫而空。却不料捷报传上去后,单于的命令却是要他退兵到沙南整兵,随时准备援助定襄。 正当智牙斯调令难以理解之际,于夫罗又下令麾下五十二部各出千余精壮,加上王庭将士,竟凑出约六万步卒,三万骑军共约九万大军,匈奴王侯尽皆随行,一路浩浩荡荡地向朔方大城开去。 大且渠与刘宣在广衍以北与单于大军撞上。见大军浩荡的行伍有如神龙一般不见首尾,各部诸王的旗帜在春风中招展如林,狼虎豺豹,云野山日,这些振奋士气的图画夹杂在行伍间,将士们却情态困顿,精神萎靡,让大且渠深感不吉。 大且渠便与刘宣一同前往中军拜见单于。单于被王侯与亲随簇拥着,顶戴金冠,腰缠金丝衣带,脚上长筒马靴镶有两块红玉,显得贵气逼人,他见到得胜归来的两人,很是高兴地对王侯们说:“这是满载的猎人归来了。” 说罢,他下令赏给两人一人一杯玉盏,玉盏上刻有双狮互逐,匈奴单于笑说:“两位便如同我美稷的驭狮勇士,正当作为我全军的表率!”诸王侯也都堆起笑脸,对二人送以重礼,心知从此以后这两人便要扶摇直上。 但大且渠心不在此,他好不容易寒暄过去,才找到机会对单于问说:“敢问单于,单于在美稷问计之时,已全然应允于我,让我全权处置朔方事宜,为何如今” 他话未说完,单于便听出他对自己此行的不解与不满,好在大胜在前,单于心情甚好,又知道自己理亏在先,便温声对大且渠解释说:“我本欲率大军直扑定襄,奈何集结将士后,听闻将要对阵鲜卑,将士士气低弭,大且渠当已可见。不如先率大军剿灭残贼,扬我王威,再携大胜之势北上击寇,那时军心可用,敌寇自然也就退去了。” 大且渠听到“扬我王威”四字便都明了了,哪怕其余理由他都不赞同,但此时他颔首良久,只能说道:“只是资费糜耗,单于当注意才是。”单于知晓他同意了,便挥手笑道:“大且渠且先去沙南,对阵鲜卑还需劳君心神。” 大且渠默然退下,他回首望单于的苍鹰振翅旗,才发现苍鹰旗下正挂着的何萘当户的首级,正在风中来回飘荡,有一瞬自己对上其眼神,其嘴角仿佛在讥讽自己所托非人。大且渠收回眼神,在人群中穿梭,所有士卒都带着失意的神情,这让他默然失笑。 于是两军再度分开,大且渠要沿着北边的河套沙漠直至云中郡,在河水由东至南的拐角处休整,准备接下来与鲜卑的会战,而于夫罗的单于大军则重新踏过隗湖,沿着南边的大漠向最后的叛军发起围剿。 并州这一月来乱象迭起,陈冲对并非没有耳闻,但刘备遭此大败,整日在府中养病,而郡内的事务皆由陈冲操持,他实在无力关注。鲜卑虽说撤军,但经此大败又须重新募兵练兵,而郡南则需劝学劝农,清查郡内田亩,将荒田分予灾民。 一春过去,郡内授田者多达两万余户。不少去岁逃难的大族听闻消息,便派苍头回来打探情景,多见旧田中圳垄分明,圳土内麦苗青葱,阡陌之间四处布有翠绿轻纱。男子耕种,稚童则多在山野间收集桑麻腾皮,回家交由妇女整理晒制,以待郡府纸曹下乡收购。 如此和谐景象,郡中望族无不大喜过望,便整理家产陆续返乡。返乡之前,不少郡望派族中子弟先后来刘备处说情,希冀郡府主持公道,将匈奴乱前的田地归还原主。 刘备先是接见几人后,随即以养病为由紧闭府门。求而不得并另辟蹊径,于是这群青年才俊纷纷转头谒见陈冲,毕竟现下他处理全郡事务可谓人尽皆知。结果十来日内,郡府的门槛都踏破一条。 世家子弟们基本都是老三套:先是谈玄,再是送礼,最后哀声恳求。陈冲面不改色,谈玄的他闭口不言,只交由弟子对付,送礼的他全部收下,然后挂在门梁上,一一用红纸注明:中平x年x月x日,x县x氏xxx赠礼于陈某。几日内梁木上漆盒累累,好似柿树丰收,琳琅满目。 至此对陈冲谈玄送礼的,基本都绝迹了。唯有恳求直言之人,陈冲便打探其家境年龄,若是确实困难,便自己私下用钱扶助些许;若是家产殷实,便掏出田册与其理清数目,除去隐田,允许其用六成市价赎买册中田地。 除此之外,还有些试图贿赂县中官吏的,陈冲对此早有准备,便派张飞做督邮,由徐庶陪同前去行县,竟挖出近百名贪墨小吏,皆被张飞绑了在树上鞭笞责罚。如此一月下来,陈冲铁面之名闻名远近,想用人情谋得些许好处的豪强,自然也就消遁无影了。 在这期间,陈冲对何萘当户其实非常关注。何萘当户起事两日后,郭大便得到消息,得知自己部属参与其中,郭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想起陈冲预言匈奴早晚内乱,便将此事转告陈冲。 陈冲立刻派魏延前去上郡打探消息,魏延行至平定时,三县已被何萘当户掳掠一空,只看见一片断壁残垣,以及满地的尸首鲜血,魏延深为之震怖,回到晋阳,既感到痛快又感到心悸地对陈冲说道:“王侯暴政,反为民所杀,世上当真有果报!”他在陈冲身旁待得久了,也能略谈几句佛学了。 听得何萘当户率军向朔方而去,陈冲失望至极,扶额悲叹说:“自蹈死地!自蹈死地!何不东行来此?”于是他又与刘备商议,遣简雍往美稷而去,试图说服于夫罗与其议和,但于夫罗听闻来意后,见也不见,直接让简雍吃了个闭门羹。 收到消息后,陈冲烦闷至极,想起这一年开头至今诸事不顺,再记起蹇硕辞别前的言论,陈冲更觉心中有一股狂风在呼啸:家事国事天下事,竟然无一可为? 好在有一件事值得他高兴,当然高兴的也不只有他,关羽,张飞、简雍、刘德然、连带着晋阳城里里外外都兴高采烈,主动为之张红结彩。 原因其实很简单,刘备今年已然二十八,他终于要结婚了。 第三十六章 女儿歌 ,季汉彰武 蒲真梅录自去年战事结束以来,长期迁居在离石,日常用度都受刘宣陈冲的接济,日子过得简单但又快活,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自从在高明山下,她偶遇刘备后,她便常常开始发呆。 为什么发呆,其实她自己是知晓的。 陈冲还在离石忙碌的几个月里,当她看到晨曦刚绽出微光,她便会匆匆起身牵马出门,去问问郡府的门吏,那人今天来过没有。如果来了,她便又问那人今日去向何处,随后乘上枣红马,一路鞭挞着赶去那人在的地方。 一旦在阡陌间看见那人的身影,蒲真梅录欣喜之余,小女儿的心态却使她不敢靠得太近。她便一旁看那人在人群中忙碌,阡陌间她蒙着黑纱,但遮不住日辉下她婀娜的身姿,那人的随从们回首望见她,私底下都笑谈说:幽燕骑士的马鞍上竟停了只单于家的青雀。 等到那人快要忙完,她便踏马回到陈冲府上,摸出用一杆胡笳,胡笳上用金粉涂抹出翠雀花,笳声也好似花中涓流而出的山溪。曲调里有两只莺鸟落在林间歇息,双鸟一唱一和,直至旭日升起,莺鸟便携翼振飞,顺天风而去。 一曲下来,即使是单于公主也怀疑自己是否大胆了。那人会不会看轻自己?蒲真梅录这么想着,容颜娇艳,又不禁找看门的小吏追问,那人是否在门前驻足听过?小吏与她也熟识了,笑着说:笳声散过一刻,刘使君才若有所失地离开哩! 这话让她笑得仿佛春湖的波光,粼粼不绝,以至于偶尔专心舞剑时,笑容也会忽而蹿上她嘴角,让她笑完之后怔怔出神。 但随即出了意外,年前陈冲辞官离去,未久那人也不再来了。陈冲临走前吩咐过,杨会对单于居次也不会为难,仍相待如昔,但蒲真梅录仍是坐立不安。她打听说那人接了朝廷调令,要带兵去幽州平乱,也不禁为他忧虑。 幽州离美稷有多远?她这么念想,在灯火前把玩着绿石,吹灭烟火,看石子在指尖剔透如绿水荡漾,迷迷糊糊间在席案沉沉睡去。惺忪间她忽而记起,父王对她说起过,从美稷向北策马,翻越过一百三十座苍青的山丘后,便能遇见手持箫鼓的天女。 那人也会遇见吗?她懊恼于这个问题许久,等到初三刘宣来找她时,蒲真梅录才恍然发现已然是年关了。明明夜里有那么多爆竹脆响,她却闻若未闻,明明街巷间都是炊烟袅袅,她却视若不见,往日她满足于独自在山水间流连,如今却觉得寂寞了。 刘宣在郡府里待了三日,对她说了许多在王庭的不如意:大哥提防着他,老师陈冲对他很是失望,二哥呼厨泉也为大哥杀死,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已连续几日难以入眠……蒲真梅录说不出话,便陪着刘宣哄他入睡。 等到刘宣再从府中离去,少女才发现自己也难以入眠了。世上的真情是那样的难得,便是家人间也充斥尔虞我诈,那那人真的喜欢她吗?她摸着血珊瑚打磨的光滑棱角,才恍然自己孤身一人。 月亮升起的时候,她想那人看到自己的光华。晚风徐来,她想那人闻到自己的气息。她一个人踏马时,觉得在那人怀里便好了。在路边捡到花朵,她便把花朵瓣瓣剥开,占卜自己的未来,一时间羞红了玉面。还好西河已不再下雪,否则她能在雪片里看见千千万万个他。 但随即蒲真梅录就收到消息,说那人在幽州大败,生死不知。那几日她仿佛失却了魂魄,心神都飞在一百三十座青丘外,卧眠的寒衾被泪珠浸湿,绿石反复被少女的玉掌摩挲,在寒夜里析出摇曳的青芒。 等她得知那人从战事生还,她才终于又有了活着的实感。但她听闻那人病重难愈,她的纤心又揪了起来。未与任何人商量,她一人整理行囊,骑上心爱的枣红马,只身北上。 踏过漫长的羊肠小道,沿路皆是浅绿色的山头,一座又一座,直到汾水从吕梁山脉中开出一条新路,她便又转向跟着汾水沿着东南的山势一路东行,正撞上陈冲派石韬领人在郡北沿河纵火。 枣红马为火势所吓,不敢向前,好在石韬眼尖,认得她的身份,安排人手帮她泅水躲过大火,这才将其带回晋阳。陈冲见状也吓了一跳,他边与刘宣写信告知情况,边安置匈奴少女。 结果安置的房间并未住上几日,等刘备终于回到晋阳,蒲真梅录面蒙薄纱,手端药盅闯进他卧房内。刘备看着少女羞赧又认真的娇颜,一脸莫名其妙,才见陈冲在门后给他打眼色,他哭笑不得,颇感尴尬又感动地看少女盛药,叹摸着他稍显冰冷的脉搏。 “妾意已属君,不知君意若何?”正当刘备以为她要离去的时刻,匈奴少女转过身,用月华般的秋波轻轻看他,用一种剑锋般清冷的口吻这般问他。刘备一时招架不住,谔谔良久,方才吐出一个“好”字。 主持婚礼的乃是刘备的恩师卢植与叔父刘元起。刘备父母早亡,与他关系最亲近的长辈也只此两人,婚礼是一生的大事,陈冲虽不喜繁文缛节,却也派人星夜将两人请来。卢植身为尚书本来不便告假,好在蹇硕一路放行,这才半月内就走完一个来回。 待卢植来到晋阳城,先就桑干之事将刘备劈头盖面怒斥一番,刘备纵然大病初愈,也只能跪侍师前。 等卢植骂完后顺气,老师这才又说:“你大喜在即,我本不该如此说,但你父母早亡,很多事我不说便无人教导你。如今你二十有八,成婚也是晚了,但须记住,家中和睦,方能诸事平安,你行事常常操切,如今有了家室,要稳重些才是。更不要因内室是匈奴女子,便欺辱于她。” 刘备当然欺辱不了她,这些日子刘宣仍然没有回信,诸事由陈冲照料,让蒲真梅录别居在梗阳城。女方父母也已偕亡,也不愿告知于夫罗,陈冲便自诩为蒲真梅录的兄长,给她置办婚礼所需的诸项事务。 中平六年春三月二十六,幽州涿郡涿县人刘玄德与并州西河郡美稷人栾提蒲真梅录正式成婚。 迎娶之日,男方备下一辆黄色牝牛车,车上遮顶,用红布幔遮蔽。牛车由魏延牵领,刘备与关羽、张飞、刘德然等同辈亲朋骑马随行,出晋阳城五里等候。快到日中的时候,新妇被陈冲陪同,也骑马而来。她身后还跟着数百稚童与青年男女,一路笑闹着唱: “谁家女子能行走,反着裌襌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刘备身后也有数千百姓簇拥着,他们嘻笑着用不齐的声调唱和下阙道: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蒲真梅录骑得仍是那匹他们初见时的那匹枣红马。她坐在新饰莲花的马鞍上。那匹马四蹄稳健,缓缓而来。相隔半里之遥时,她照陈冲所说,取出一把纱扇来,单手覆盖在容颜前。这时魏延便奔过来,牵着马来到车旁边。新妇下了马,继续用手举扇遮面,一边在旁人的扶助下等车而坐。 刘备在马上端详她,不见平时她胜火的娇艳,只觉她体态较小,头顶如云瑶台髻,上衣紧小而下着绛紫绣夹裙。长裙及至脚踝,可以隐约看见骑马用的裤褶,陈冲让新妇骑马坐鞍,正是取“平安”的寓意。 等用牛车把新妇迎娶进门后,两人前去拜见长辈,婚礼上卢植为蒲真梅录取汉名作刘笳,字礼容。为恩师与叔父奉酒之后,两人再入房中行共牢合卺之礼。所谓共牢合卺,便是取一个牢盘盛放食物,夫妇两人共同取食,随后再取来一个葫芦,男方将葫芦一分为二,女方在葫芦上斟满酒水,两人交杯饮酒,如此共食同饮,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夫妇要同甘共苦,合礼也便结束了。 刘备看着妻子如牡丹般红艳的唇角,正想说些什么,不料妻子翘着嘴角先笑说:“你们汉人真多礼节。”“不欢喜吗?”“欢喜,刘郎会与我陪伴一世吗?”刘备哪会说这些,他只能继续诺诺说:“会!会!” 刘礼容靠在他怀里,捏着刘玄德不知所措又甜蜜的嘴角,皱眉想了一会,又对他说:“我们匈奴有首情歌,是上远的年代传下来的,我唱与你听。” 说罢她从怀中立起,将长袖卷起,两手相扶,开始歌唱,那是一首纯匈奴语的情歌,在妻子温婉的歌喉中,他听到了上苍与厚土,无尽的远方里,他与爱人手牵苍鹰跨过无穷草地。一曲唱罢,刘礼容重回他的怀抱,用汉语述说歌声的含义: “在无尽的旷野里,有一座北山擎住茫茫天幕。 而能与北山齐肩的,是一座南山嵯峨独伫。 在那广阔的草原上,有一名骑士踏上漫漫长路。 能为那骑士拥入怀抱的,是一位女儿心如脱兔。” 刘备与她紧紧相拥。 第三十七章 思平乱 ,季汉彰武 次日一早,刘备再携娇妻拜见恩师与叔父。见卢植时,卢植正与苍头收拾行装,刘备讶异问说:“老师不在晋阳多留几日?” 卢植见他两人容光焕发,颇为欣慰,随即又摇首说:“陛下病重,大位迟迟未定,我放心不下。一旦陛下御极,执掌权柄的便是大将军,我身为尚书,又加官侍中,正是我尽责进谏的时刻,国家多忧啊!你也须时时谨记,以国家为己任。” 刘备谨言应是,卢植又从寝房中取出一柄袖剑,赠予刘笳道:“我也是燕人,燕人除去刀剑外其实并无所好,你是并州女儿,想必也会理解。这是我年少时托人打造的,可惜后来我入身儒海,此剑便也再无用处,便送予你防身罢。” 刘笳行礼接过,她将剑锋抽出剑鞘,能见剑芒凄冷如霜,在剑面两侧分别铭有“思齐”“摇光”的小篆,刘笳不识得,只觉花纹精美古韵,她十分欢喜,便再向卢植行礼致谢。 辞别恩师,再去见叔父,叔父刘元起非常欣慰,他对刘备追忆往昔:“你这一脉本就是族中骄子,只可惜你父早亡,才得让我接济一番,你阿母若在,能见今日想必也瞑目了。”到此他忍不住嗟叹,又对他再三叮嘱:“家中人丁单薄,你要以此为念,不可使一脉绝后。”夫妇两不知所言,唯有诺诺。 中午宴客,陈冲关羽张飞等亲友一一现身。简雍对着刘备挤眉弄眼,陈冲则在一旁唉声叹气大煞风景,关羽询问缘故,陈冲则太息说:“离家太久,我也有些想念昭姬了。”张飞则在一旁愤愤然道:“俺还尚未婚嫁呢!你说这个作甚!” 刘笳在庖厨中烧饭炙肉,刘备则把饭菜端上来,大伙一起就着牛肉腌菜吃汤饼,刘备对陈冲笑道:“以后便不须庭坚亲自下厨了。”简雍在旁撕着牛肉蘸酱,摇首叹道:“君妻羹汤不若庭坚,刘使君莫要断他人口福啊!” 刘备作势要踹,被陈冲拉下。陈冲对他笑说:“如今玄德你喜满厅堂,更要知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昨日那般多百姓随礼,不如晚间宴席府前,分乐于全城!”众人都轰然叫好,刘备环顾四周,见众人面上都满是欢颜,敬酒对陈冲笑道:“庭坚,多亏有你,我才这般快便成家立业了,如今想来,十载春秋恍如一梦,若是天天都如今日一般多好。” 陈冲见他真情流露,也不禁感动说道:“自然,为普罗大众都能如今日一般安居喜乐,我们才走到今日,玄德,只是长路漫漫,我们此时才刚刚开始。”两人端起卮杯一饮而尽。 晚间陈冲便组织全城晚宴,径直征用郡府前的街道,在街上铺有草席,而在府内又架起两口大釜,两口煮面、两口煮肉,此时恰是时蔬新鲜的时节,韭菜、胡瓜、葵菜、茄子、芦菔都被切碎了下入釜内,锅气升腾,满城飘香,也不用派人宣扬,半个时辰内百姓口口相传,皆取了碗盒来道上就食。刘备与刘笳便在府门前,为全城百姓一一分食,人们边在道上就食,边私下说笑道:刘使君英武,娘子也这般娇俏,真是天生相配哩! 但这般快乐终究短暂。刘备在休沐时间大婚,也不过歇了三日,随后就要重新治政。好在受大婚喜庆氛围影响,连郡中诸吏行事也少有的卖力,便是此前频繁登门的郡内高门,也都识趣地少来叨扰了。 但在并州这片土地上,安宁从来难得,四月初二,新的问题摆在刘备与陈冲之前。 陈冲见到高准时,正是刚从县府中回来,正见他被门吏拦在门前,虽说衣衫褴褛,但他一眼认出高准。毕竟在三堂里时,对高准记忆深刻,毕竟在白波军中,也少有这般自信的汉子:言语里有酒味,举止中有铁劲,与他交朋友便好像策马奔腾,令人心胸开阔。 只是高准此时却狼狈非常。这一路走来他处事艰难,战乱持续已有月余,沿路的所有匈奴城池都在戒严,单于设卡严查生面孔。高准只得绕开城池,一路走小道,自己猎食山林间,眠于枯草中。有一日他醒来一度迷失方向,多绕了两日弯路,等他找到晋阳时,戎装上尽是些风尘草芥。 陈冲将他带入堂内,开门见山地将当户起事的前因后果一一叙说,诚恳说道:“龙首,当时我也只是一念闪过,浑不料会有如此局面。如今大城内外交困,如若刘使君与你也不伸出援手,那万余部民都活不成啦!” 还未等陈冲为这个消息定下神,刘备正好在练兵时收到消息:呼延王于勒都在武州抵御鲜卑半月,终于城破,于勒都北逃中陵继续坚守,单于援军迟迟不到,他只能遣使向刘备求援。 刘备一得消息,便快马加鞭赶回郡府,正撞上陈冲与高准谈话,这让他一时无语,良久后不禁自嘲说:“敢情我老刘现在是并州的人见人爱的俏郎君了。” 于是召集众人前来厅堂,摆开地图一齐议事:现下有一西一北两个方向发生战事,并且皆向晋阳求援,刘备才遭大败不久,此时能战的仍是此前留守的一万郡兵,只能往一方而去,那么汉军当如何作为? 郡丞窦辅是刘备名义上的副手,因此他先发表意见,只见他皱起眉头,对众人反问说:“此事有何可虑之处?于夫罗本是朝廷册封的单于,我们如何能帮助朔方叛贼?刘使君身为护匈奴中郎将,抵御鲜卑本是天子御令,我等如何能舍近求远,一旦定襄陷落,我等又如何与朝廷交代?” 多数臣僚与他所想一致,便默默颔首。但关羽听得大为皱眉,两柄飞刀般的眉锋贴在一处,他不禁先反驳道:“窦郡丞何出此言?孟子曾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于夫罗何许人也,在座人尽皆知,狡豺滑狐之流,不过赖有朝廷相助,方才荣登大位。数月以来,虐民已极,国中乱象如发,若是放任他继续施为,纵然击退鲜卑一时,也未能根除病根,徒然放任事态反复罢了。” 窦辅闻言不由为之讶异,他打量这位激愤的武夫,快要炸开的言语下,竟是一副沉稳的面容与锐利的眼神,让他觉得瞳孔被“伤”了一下,这使他收起对关羽的轻视,但仍反驳说: “事有缓急之分,举有轻重之别。鲜卑当下围困定襄,连克数城,不可谓不急,而使君麾下能战者不过万人,而匈奴单于能战者十余万,出征朔方者不下九万,若要以寡敌众,则不可谓不重,我听闻将军百战素有仁心,可战场上岂有舍急而行缓,舍轻而取重的道理?” 关羽正要继续争论,却见陈冲伸手止住争议,对众人摇首说道:“子逊说得有道理,但却不尽然,云长说得也有道理,却还不够明晓。但在我看来,此番行事,唯有一解而已。” 既然陈冲已表态,众人将目光汇聚过来,听他分析时局:“岁初我为预防鲜卑入寇,已将郡北沿河草地烧为白地,固然使鲜卑不能南下,也使我等难以北上,强行救援,损耗将不计其数,若是作战不利,更无路撤回,切不可如此行事。” 众人听完深以为然。说完不能北上的缘由,陈冲继续点出西行的重点:“于夫罗固然坐拥大军,但他屡次用武,暴如桀纣,民心不稳。此次他以近十万之众攻打朔方,正是铸下大错。朔方大城位居大漠之中,何萘当户尚且要外出谋食,他却要用重兵围困,何其荒谬?兵乏将困可以估量。我等虽然兵不满万,但于夫罗却自陷于民贼之地,虽单骑亦能将其生擒。” “因此我等用兵只有一解。” 言及于此,陈冲挥手手在地图上自西而北画上一个大圈,自若笑道:“以朝廷之令,进驻美稷,传诏诸部,免去于夫罗单于之位,随后进逼大城,尽夺其众,再北上定襄,将入寇鲜卑一鼓荡平!” 高准在厢房内等的有些乏了,正打着哈欠,终于听见厅堂门开,诸人散会的纷纭脚步声,他推开房门,正见陈冲便与人交谈着从人群中走出,两人对上眼神,陈冲抱拳笑道:“幸不辱命。” 高准总算放下心,又觉得哪里不对,他只能摸着腰刀对自己嘀咕说:“人都是肉长的,你自己也要争口气啊!” 第三十八章 望披靡 ,季汉彰武 说是出兵救援,但援军数量到底寒碜,太原郡内能战者万余,但也需留下些许以防郡内生乱,最终刘备陈冲带出的数目,也不过堪堪九千。 纵然是对陈冲信赖如刘备,也不禁犹疑道:“便是于夫罗再如何不得民心,但我们也得料敌从宽,庭坚你当真有把握?可不要复作李少卿啊!”陈冲只是摇首笑答说:“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见你的内兄吧!” 在出征前,在陈冲建议下,将九千人整编为九部二十七曲,关羽、张飞、简雍、顾益、令狐渊、虞翻、刘德然、窦辅各领一部,刘备自领一部,整编完毕后,军中每人配齐两匹马与七日的口粮,陈冲与仓曹约好从离石转运粮草辎重,四月初五,九千人马终于开始向美稷移动。 在汉军开拔的同时,还有五队人马轻装向西急行,一路往美稷,一路往朔方、一路往离石,一路往圜阳,一路往上郡。刘备听闻布置满面狐疑,他对陈冲确认道:“庭坚,你派人往离石、圜阳求援,我尚能理解,你遣人去美稷与朔方是为何?” 陈冲自是信马由缰,反笑问道:“你怎知我是去求援的?”刘备一时噎住,奇道:“你不派人求援,还能如何?总不能是打声招呼吧!” 陈冲颔首笑道:“就是去打声招呼。”见刘备一脸不可思议,陈冲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交予刘备,刘备翻开纸张,上面字体孤瘦隽永,他念说: “汉护匈奴中郎将晓匈奴诸部王侯:盖闻天下之时不由黎庶、天下之形不由百姓、天下之势不由苍生,皆由之于尊主,诚可叹也。夫尊主者,侥承先王恩化,深负国中冀望,而持太阿以振牧笞,其下莫敢不从也。曩者齐桓称霸,鲍叔举贤,管仲为相,九合诸侯以成明德,而后重三诬,乱家破国,以致故宫中空,尸虫出户,而失鹿于晋者,诚可应先贤之言:‘在德不在险’也。 自单于南附至今,凡二百四十余载,汉匈累世姻亲,血缘一体,故称之以甥舅之国,而有胶漆之情。塞北纷纭,乱生五部,朝廷割土裂疆以安难裔,后牵王庭于美稷,终以同心勠力,险克北敌,勒铭于燕然,以昭匈奴复统,两国亲亲。北庭由是惶恐,绝尘漠北,野无遗寇,尔来亦有百载矣。 自熹平以来,朝廷政争于内,而祸乱起于苍原。天意毁祸,使檀石槐踏破阴山,策平东海,握珠乌孙,置庭弹汗之顶,而成社稷酷烈之毒患也。正可谓忠臣出于乱世,贞节显于穷时,朝廷窘困,美稷为忠正之举,屡应皇命,加虎卉之师,屠各猛士,累群十万有余,是以臣德元元,内外闻之,忖度銮驾德泽,无不有愧叹之声。 中平五载,京畿内谋失计,行令反复,故使匈民有眷土之情,百姓无离乡之念,屠各诸王蛊惑是时,阴行篡逆,曲道众意,以致祸行五郡,举州缟素,实非天子靖乱之意也!故刘备涉八千里出东平,陈冲夺逆孝情任离石,赦令诛贼,安土抚民,复立于夫罗为单于,以盼怀德于并土匈民,又有大造于栾提也。 一岁忽忽,百日如新,单于握柄,举国怨奋。新王当政,命逐金银,行苛赋于国内,失城防于北寇,更取妖孽之言,放横饕餮之道,伤化虐民,左右百部沦奴求生,以致人市攘攘,皆为赤泪。自是民恨弥重,王侯自危,一夫振臂,举国同声,故有白土之乱,朔方之失,尸落山野,血河滔滔。 遍数诸史,单于无道,贪残鄙德,并乎桀纣之间。高祖立业,解生民倒悬,救苍生水火,方有天汉威灵,后嗣安固。刘备以汉室后裔,社稷重臣,接天子以安匈之诏,故结秦楚之姻缘,受雁门之袍情。恰逢朔方乞活,美稷劳师,北地生民流涕南顾,诸将彷徨犹疑不知所为,冲之有言:‘独夫何比一路?’由是称善。因发九千鹰扬之士,奋刀刃之辉,振金鼓之声,而图安宁之境也。 今广发檄书,布告诸王,宜与中郎将协同声势,除恶彰德,罗落境内,共推民主,北御外贼,则并州形势焕然如新也。若擒得单于,政治主张,幕府作为:余者不论,二载免赋,咸使知圣朝有好生之德,汉匈存鱼水之情。” 刘备口念檄文,越读越是激昂,最后击节赞叹道:“好文章!庭坚,这一篇檄文,真是提气!”陈冲手指后军说道:“我已让使者各携一份,交予他们,我已下令后军沿途布告,向百姓解说,等这些都布告诸郡,四处都是我等的援军。” 只是他仍是面露迟疑,又问陈冲说:“只是兵行诡道,言辞如何犀利,也比不过刀剑锋利,当年你我河南百战,方能促使黄巾束手,我还以为你会再出奇招,一击制胜呢!” 陈冲从袖中露出残指,对刘备笑道:“你再想想?”他随即解答说:“震慑人心的诡道战事,你我去年便打过了,现下我们要做的,便是让匈奴人记起这件事。” 刘备随即领悟,对周遭人们笑道:“我知晓庭坚派人前去离石与圜阳,是要找哪些人了。” 行军路上,陈冲仍有诸事忙碌,他从部中调出一百人,裂帛为巾,在兹氏时尽数分发下去,等军队翻山至离石,沿路农民纷纷好奇打探,只见将士皆在系白巾于左臂,军阵中素旗飘扬,多如夏云,云旗中还用赭石涂抹着火红的字体,大多数人不识字,但都能看出旗帜上写的都是一个字。 于是一人念出来:義!所有人都知晓了:原来这便是義旗!有胆大的乡亲问路过的士卒说:你们要去何处?汉军将士都笑起来,相互看了一阵,齐声回说:我们要往美稷去,再往朔方去! 有人又问说:你们去朔方助剿吗?回答的汉军将士则收敛笑意,指着头顶的義旗说道:匈奴单于何许人?我们打出義旗,便是要伸张义理,主持公道!我们此去朔方,是要效仿班定远,废除匈奴的暴君民贼! 所有人都叫起好来,但见他们军数稀少,都不禁心中担忧:听闻匈奴单于前去征讨朔方的大军长达二十余里,汉军行于阡陌之间,队伍也不过四里,如何才能克敌制胜?但等中军的旗帜从眼前经过后,陈冲身骑青隗的身影蔚然可见,他们便开怀笑道:有陈使君在军中,便是百万大军也不足为惧! 汉军沿着官道一路行至曲峪,五千来人已在此地等待多时。这些都是西河重招的郡兵军士,有去年陈冲在曲峪战时俘获的杂胡,也有去年从各族赎买的奴隶,他将这些人都赦免奴籍,编入军中,又在曲峪分发田亩登录户籍,一年过去,这些杂胡都对朝廷心怀感激。 见到陈冲后,众多杂胡无不感激涕零。陈冲将带头的扶起,温声说道:“诸位记得陈冲,陈冲也记得诸位,但此次北行,我需要诸位助我!”于是一行人沿着河水北上,等他们正大光明地从河曲渡河,对岸又有一路烟尘向其奔来。 带队的正是白波五帅中的杨奉胡才,两人打了旗帜,各带来了万余兵马,见面便与陈冲笑说:“正要见龙首如何用兵致胜。”陈冲也莞尔回礼说道:“那两位恐怕将失望而归了。” 如此这般,汉军队伍非常轻松地便膨胀至三万余人,刘备信心多了不少,他回顾四周旌旗,高兴说:“能有三万众,不说朔方战事,美稷至少能拿下。” 沿着湳水西行时,陈冲特意嘱咐麾下各部,要注意军纪,勿要掠夺牛羊,勿要踩踏农秧,勿要与人结怨。违者都被陈冲挂牌示众,沿路的匈奴百姓听说他们要去攻打美稷,都议论说:朝廷竟然也会主持公道,于夫罗为祸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汉军开进到美稷,如今的美稷城已然如晋阳一般高伟,但再雄伟的城池也需要人驻守,于夫罗全然没料到汉军会趁机介入,在美稷城内不过留了四千人马,由右谷蠡王瓯托泉驻守。 早在四日前,汉军使者便前来美稷,对其宣讲檄文,劝其投降,瓯托听闻汉军九千人,还心存侥幸,将使者直接抓住关在牢里,也不敢杀头,只在城上准备布防,希冀坚守到单于回援,但等他登上城墙,看城外義旗如霜雪般将美稷四面包围,他不禁在心头大骂:小婢养的,这哪里是九千人?这哪里是九千人! 随后汉军的行动更让他魂胆俱丧。汉军派出杂胡在城下径直向守卒劝降,杂胡熟稔匈奴国中情形,向城中射发没有箭头的手书,手书的内容各不相同,对守城的各部首领都指名道姓,大意都差不多:希望诸位能劝右谷蠡王归降,如若他不投降,便以三百万钱的价格悬赏他的首级。 虽说当日无人有此提议,但瓯脱泉观察部下,无不眼神躲闪各有所思。如此他再无选择,悲叹之下,当夜便释放汉使,打开城门,自缚荆条,由亲随押送至汉军军营。刘备亲自解开他的绳索,对其笑言说:“大王毋须如此多礼,如今你我还算姻亲哩!”便仍使他统领城中部众。 四月初十,美稷王庭无血开城,距离汉军出征,不过堪堪六日。 第三十九章 皆倒戈 ,季汉彰武 入驻美稷后,除去给全城百姓布告檄文外,汉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右贤王呼厨泉发丧。 与原是左贤王的于夫罗不同,呼厨泉不好财物,待人谦和,又常年身赴前线,为国戍疆,深得国人之心,因此国人中也多有拥护其为单于的呼声。只是呼厨泉一非嫡出,二是次子,羌渠再三考虑后仍以于夫罗为储君。 祭礼上于夫罗公然袭杀呼厨泉,尸骨当场焚为靡粉,与木灰混杂难分,如此情景,令参与国人俱为心寒。毕竟单于指责右贤王谋逆刺杀,确无有证据相佐。更何况即便证据确凿,国人也只会暗自痛惜,感慨右贤王谋事不成。 此时汉军在城中设坛,请木匠为右贤王以檀木刻出等身木像,城中部民见此木像做挥刀英武状,都说是右贤王再生,纷纷从家中带来祭品,祭奠时又联想到其血流坛阶,脏器外露的残忍景象,无不喟叹流涕,恳请天使能为其主持公道。 刘备这才登上灵坛,带上百数名俘虏上台,城中一片哗然,原来都是些平时为于夫罗收刮膏脂的亲信,一年来夺财霸女之事数不胜数,陈冲已令人一一指认,誊录麻布上,让简雍在俘虏前历数罪过。二十七名犯有命案的就地斩首,其余人等一律充作铁官徒,迁至通天山垦采铁矿。 斩首后,陈冲将这些人的财货尽数充公,又打开王庭内库,竟清查出金饼四千余块,五铢钱八万万,花椒三百石,锦绸四千匹,其余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陈冲将其尽数封存,只根据旁人的描述,取出一把呼厨泉生前喜爱的虎口汉刀,与右贤王的木像一齐下葬。 下葬地点定在美稷城南,汉军为其开掘出丈许深坑,将装有木像与宝刀的棺椁悬下,陈冲请来一名王庭老人立在一旁,跟围观的部民述说右贤王生前的功绩,部民中有百余男儿放出悲声,众人打听才知都是在雁门戍守的呼厨泉旧部,向刘备请求随军一齐讨伐于夫罗。 刘备劝慰他们:如今朝廷既然出兵征讨,我们就定然会征讨到底,如今官军对付单于已然足够,而定襄诸郡正受鲜卑围攻,尔等既然是右贤王旧部,便当知右贤王生前以戍疆闻名,岂能坐视家国为外贼凌侵。 他们这才散去,临走前与刘备约定说:便等使君回捷相告。 处理完呼厨泉丧礼,一日已经过去,但夜中的汉军仍不能歇息,刘备还急着干第二件事,释放城中奴隶。 美稷现如今是并州最大人市,于夫罗为防止奴隶逃跑,将人市迁至美稷城中,建立了蔚为可观的城中地牢,光尚未卖出的奴隶就有七千余人,而在城野为王族买为农奴牧奴的,也有一万六千余人,被冀州大族买去的则不计其数。 陈冲用过午饭,便在单于王帐召集城中贵族官吏,对他们陈冲并不宣讲檄文,而是开门见山,用收缴的财货折价向他们赎买奴隶:成年男子四千钱一人,成年女子两千钱一人,五旬以上老人千五百钱一人,孩童千八百钱一人。 有些匈奴贵族询问能不能留下少许,陈冲严词拒绝,并直言此事不容商议,他调来三千军士严守王帐,邀请这些匈奴贵胄在此歇息,而汉军则把有主奴隶聚集到王帐前,一家一家的点齐人数,罗列成册,一册点完,便放一册人。 这些贵族从斧钺之间走过,身颤胆寒。到得街上正轻松间,忽见对面古松上有洞洞黑影,缀着枝桠在风托中来回摇晃,火光稳定下来,才见挂着二十来个首级,俱是白日里被斩首的单于亲信,嘴角扭曲如死木的虫洞,似会从中钻出什么魑魅来。一刹那鬼魅俯身,他们都不敢久留,各自做鸟兽散了。 陈冲拉着刘备在王帐中熬了一夜,近千人处理相关事宜一直到次日午时,被释放的奴隶也不能一放了之,陈冲还要为他们安排后路,但此时已没有时间,便分发了些许粮食与衣物,让他们在营房中暂时安置,等战事结束后,再想法进行处理。 做完这两件事,汉军决定再在美稷休整一日。孰料次日清晨,美稷南北各升起一路烟尘,城中匈奴部民望见南面张起奔马的旗帜,北面扬起月枭的旗帜,急忙对汉军说:是铁弗人与且渠人的队伍赶到城下。 铁弗人的骑兵是三人三马。一人冲阵,两人照料马匹兵甲,若有伤残,便换人披甲冲阵,加上他们与羌人混居,又精通羌斗之术,因此铁弗人骑兵作战最为骁勇,呼厨泉生前率诸部戍守雁门,也只有他们能与鲜卑旗鼓相当。 且渠人的军队多是步卒,但他闻名于诸部间,则是因为部中多有智士。且渠人本是混有西域血脉的卢水胡,世代在匈奴诸部中担任且渠官,才自命为且渠人。因在处理政务中练得一身精明本事,且渠人作战滑如山蟒,难缠至极。 南路的铁弗人约有两万,北路的且渠人亦有万人,两路汇合足以与城中汉军相抗衡,城中众人心中也颇为忐忑。 北路领兵的大且渠倒是大为诧异,他沿路整顿兵马,日行二十里,还未进驻沙南,便收到单于的急报。单于附上汉军的檄文,对他下令说:汉军背盟,直言要袭取美稷,美稷城中守军只有四千,恐难抵挡,让他先回军与右谷蠡王汇合,等待后续调令。 大且渠不敢耽搁,与刘宣迅速转向,轻兵快行。孰料半路便听有逃民说,美稷一日落城,瓯脱泉肉坦出降。听闻消息,大且渠头眼昏沉,只觉颅内飞来横石,良久才缓过神来,他当即破口大骂:“栾提氏自掘坟土,竟以葬我耶?” 但慑以单于积威,他向朔方发书后,仍旧率军南下,意图牵制汉军一二,等待单于大军回援再做打算。孰料竟在城野与铁弗人相遇,他问与自己同行北上的赫连赤后:“赤后,是你下令调众来援?”休屠王死后,赫连赤后便是铁弗人领袖。 赫连赤后摇首否决,也诧异回道:“我与你一路同吃同住,何曾下令过?”他以手遮眉,眺望远处铁弗人数目,猜测说道:“如此数目,肤施奢延几县怕是走空了。大概是单于也知晓消息,令他等出援吧。” 大且渠狐疑道:“肤施远,沙南近。我等四日前收到调令,今日便到,已不能更急,他们哪里有时间出兵?”刘宣在两人间插话说:“许是我们的调令绕了一段歪路?”他随即又催促说:“总是单于征调而来,我们先行合兵要紧!陈师好用奇计,莫让他拦截南北,逐个击破!” 大且渠想了一阵,同意左日逐王的想法。便远远地绕开城池,策马向南行去,铁弗人见状,稍稍停顿了片刻,便也迎着且渠人前来汇合,两军汇合在城野西郊。 初夏已至,阳光也透出几分毒辣,大且渠与刘宣、赫连赤后等几名将领出阵走到最前,尘土蒸腾下,牧草与湳水俱泛着波光,刺的且渠人睁不开眼,他们只见对岸的铁弗人顶着一个偌大的麾盖,从湳水最浅处踏马而来。 赫连赤后见状对大且渠笑道:“那是呼利拔的麾盖,看来领头的是赫连凡莫,他家与呼利拔是姻亲,呼利拔死后,这些东西都归他了。”大且渠打量着麾盖,不禁摇首失笑,对两人说道:“麾盖若非有诱敌之用,不必如此招摇,鼓舞军心,适用即可。” 两人都知晓他想起隗湖会战,都颇为识趣地吹捧道:“大且渠智冠国中,寻常人如何识得。” 等到铁弗人的麾盖过河,几人迎上前去,赫连赤后与为首一人相拥,随即指着顶上麾盖笑道:“凡莫,你怎么把这家伙翻出来了,于夫罗最近心眼小得狠呢!他要是想起呼利拔,怕是要扒你一层皮,连护身的斫刀都保不住。” 赫连凡莫拉着赤后的手笑说:“怕什么?如今天气酷热,我恨不得如蛇蟒般般连蜕三层,更何况军中还有贵人,我这才取了麾盖为其遮阳呢!” 赫连赤后脸色一变,心道莫不是单于的亲信?自己方才那般话给别人听见还好说,给这帮人听见,自己怕才是追悔莫急,少不得又要破财了。 他正懊恼间,赫连莫凡让身后骑士让开位置,将几人带到麾盖之下,孰料人影幢幢之中,一人安坐麾盖之下。大且渠正欲行礼,但随即大惊失色:那人他识得,哪有什么单于亲信?却是白波韩暹!韩暹对他们展颜笑道:“几位好久不见。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知几位是要做忠臣?还是要做逆臣?” 还未动作,几柄斫刀已架上脖颈,大且渠几人不敢反抗,便只能任由韩暹施为。 见且渠人直接为韩暹收编,刘备欣然出城相迎,与赫连凡莫、韩暹两人并驾而归,汉军由是军势大振。 第四十章 处穷途 ,季汉彰武 赫连赤后几人被凡莫生擒后,且渠人失了首领,也不愿为于夫罗效死,停在湳水边不知所措。铁弗人知晓他们心态,便派了三十来人到且渠人中宣传一阵:于夫罗人心丧尽,朝廷前来为匈奴庶民主持公道,并无与尔等争执的意思,只要推翻于夫罗,朝廷还能免赋二载呢! 宣传间还在行伍中分发檄文,且渠部不少人识得汉字,识字的人相互讨论一番,觉得檄文说得有理,铁弗人作为国中精锐,都投了朝廷,我们何苦坚持?于是便欣然归降了。等刘备出城相迎时,四万匈奴人都为之欢呼,仿佛他才是匈奴单于。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赫连赤后被擒后,手脚被缚住扔在马上,像一条瘫倒的死狗,但他口中还有劲得狠,一路大骂赫连赤后,言语极尽辱骂,将其比作豚溺犬矢,便是韩暹这等草莽出身的,听了也不禁侧面低声问凡莫:“要不给他一刀算了。” 赫连凡莫摇首,指着刘备笑道:“刘使君就在眼前,天使不言,我怎么敢越过他杀人?”刘备闻言,也拱手笑说:“如今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明眼人都能知晓,但正有赫连兄这般敢为人先的义士,刘备才敢出兵靖乱。倒是不料骨都侯铁骨造就,硬要给于夫罗卖命。” 赫连赤后听了这话,斜视刘备大骂说:“于夫罗算什么东西?大耳贼!去岁战事,我上阵厮杀未尝败战,无非是你们诡计诈术,蛊惑人心,算什么英雄?我堂堂铁弗男儿,正要弓马上决生死,岂能受缚于小人之手?你有本事放了我,两军各退五里,摆开阵势,在城前重新打过!” 刘备敬仰道:“确是一条热血男儿。”随即亲手将其扶至马下,为其解绑,赫连赤后一脸茫然,唯见刘备笑说:“和你重新打过怕是难了,如今鲜卑南侵,时间紧迫,你便将一身勇武留作杀敌吧!” 说罢又为其牵来一匹白足骥给他,早赤后愣神时,刘备已与韩暹凡莫几人率大军谈笑进城,人潮川流般绕过他,仿佛与他素昧平生。赤后的傲气硬撑着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良久以后,傲气沉为一股闷气,最后为赤后所叹出,他僵着眉锋翻身上马,默默加入潮流之中。 凡莫入得城时,陈冲仍在整理册目,显然对结局了然于心。等刘备携众进得王帐,他放下纸张,先对赫连凡莫笑道:“有赫连兄相助,于夫罗想必是暴跳如雷了。”赫连凡莫倒是正色说:“都是寻常,只望陈府君勿要忘记许诺之事。” 原来陈冲隐居白波期间,得知铁弗人与他仅百里之遥,便顺手下起闲子。曲峪一战,他对前铁弗狼骑的猛鸷之态记忆深刻,便委托郭大派遣的白波侍卫,帮忙打听铁弗各部信息。因串联呼利拔缘故,战后铁弗人不复王卫之职,反为于夫罗多加提防,铁弗人对此颇都心怀怨怼,而陈冲年初去肤施,铁弗人也作贵客款待,虽说礼节不周,但陈冲已认定民心可用,便在战时额外向肤施派遣使者,又请韩暹前去游说,以战后封王许诺于赫连凡莫,果然收得奇效。 陈冲又在人群中看到刘宣,诧异问说:“士则何以在此?”刘宣低首不言。他看过陈冲的檄文,又知道自己不能阻拦兄长令陈冲非常失望,还险些与他刀兵相见,这让他说不出话,仿佛又身处太学中,不知如何回祭酒的考校,只有尴尬地看自己的腿脚。 陈冲感受到他为难的情绪,一声长叹,拍他肩膀温声说:“你在这里想必过得并不如意,那就都过去了,过些日子再重新开始。”随后又对刘备笑道:“玄德,你可要好好待士则,士则通晓《毛诗》、《左传》,在孙叔然门下也足称高足,现下他可是你的戚族呢!” 见陈冲刘备谈话间待他毫无间隙,刘宣感动不已。听闻长姐已嫁与刘备,他更是为其欣喜宽慰,但一想到长兄于夫罗,他又心神不宁。不管如何说,大哥或许对其余人不好,但总未亏待过他。他从小就被大哥带大,又与刘豹情同兄弟,即使他明知大哥所为残忍酷烈,私下也会和其他王侯附和着非议政事,但他从未想过与其决裂,于夫罗对此也心知肚明,待他与刘豹无异,因此他念起二兄之死,纵然心如刀绞,却也对于夫罗毫无恨意。 因此他还是鼓起余勇,问刘备说道:“不知刘使君打算如何处置单于?”这些刘备早已与陈冲讨论得烂熟,此时便告诉刘宣说:“此战过后,匈奴只有诸王,再无单于。”刘宣为之愕然。 汉军整编了一日后,终于继续西行。汉军的脚步震动大地,旌旗遮蔽天日,进军招徕风啸,且俱是能征善战的马上骄子。刘备回望身前身后无际的干戈刀剑,各色各样的旗帜林立其间,不同的图案,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文字,这些不同的旗帜汇聚在一起,仿佛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奔涌,又仿佛在山麓间立起一道无际的彩屏。 桑干失利后,刘备常常自感能力不足,如今这种烦恼尽皆消散,他不禁对陈冲感叹说道:“出晋阳时兵止九千,如今兵出美稷,卒满山谷,兵耀四野,所过之处无不倒戈而降,我今日算是知晓人心向背的威力了。” 陈冲指着头上的義旗,对刘备说道:“人心向背,皆在于我等打出義旗,进行义战,义战不止是以大义为名,更要行大义之实,玄德,你切不要松懈,更不要志得意满。”刘备从腰间抽出中兴剑,对他正色说道:“庭坚所言,正中我心中所想。” 他继而又在路上改变阵型,以汉军为最前锋,俱高举白底義旗,而沿途加入诸军中,刘备以铁弗人为中军,且渠人分守左右两翼,白波军殿后。并又派使者告知军中诸多将领:若有士卒作奸犯科,欺辱百姓者,俱当交由护匈奴中郎将来处理。 汉军如此大张旗鼓,在朔方的于夫罗自然也不会毫不知情。新单于恰因消息灵通,这几日已难以入眠,隔三岔五便会使者进帐,向他通报无法接受的战报。于夫罗只觉自己在一片恣肆的汪洋里颠簸,航船经不住风浪,不时破开几个窟窿,船舷里泉涌出消沉的苦水,令他在脑海中缓缓下沉,但又无法死亡,只有呛水的痛苦,搅动着他衰弱的意识。 几日下来,他越发显老了。 起初是围攻大城不利,于夫罗命令麾下大军四面包围,他在城下看得分明,戍守城中的不过是些老弱孤寡,精壮的男子不见得有三千人,但大当户答谷数次领兵蚁附,都为这些人以滚木落石击退。 单于为此勃然大怒。他看过大军的攻势,守军连箭矢都不够,经常射一阵停一阵,他还从中找到充数的木枝。士卒中为弓矢射杀的数量不多,主要还是蚁附时受些跌伤撞伤,亲卫在伤营中观察伤势,给他报告说军中伤者多是片紫片青,为刀剑割开的创口十不占一。白日督战的几名都护直接因此掉了脑袋。 接下来几日战事激烈,城墙上都各有进展,几度有人能杀上城墙,被城中守军堪堪击退。但接下来就止步于此了,原因是难以用水。正如陈冲所料,朔方大城的水源无法供应九万大军,大城只有东西两面有水源,南北皆是大漠,用水不便,加上朔方昼热夜冷,单于军中将士居住在临时搭建的营房内,只能抱团取暖,而白日里却渴得口喉生烟,不少将士在短短几日间就病倒了。 单于对于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他本该就此撤军,但遇刺以来的诸多事务让他心头郁燥。他亟欲在众王面前证明自己乃是天之骄子,是生在马背上的骑士武人,为此他才调走且渠智牙斯,自己亲率大军前来围城,便是想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不朽的成功,如若就此退去,他又有何勇气去面对定襄的鲜卑人呢? 因此他下定决心,好不容易拿出金银,到军中犒赏曾登墙的将士,兵士们才勉力振奋,一举攻破了大城的外城。外城告破,城中仍有大城寨坚守,但于夫罗终于意气风发了片刻,只是还未等他欢喜一日,几名汉军的使者便来到营中,告知他护匈奴中郎将的决定。 他没见过几面那个护匈奴中郎将,更没有一次正经的会谈,他还怀疑呼厨泉的刺杀有他的身影,但是没有证据,呼厨泉死后,他的几名儿女逃逸消失,让他的猜测只能沦为猜测。但如今这名护匈奴中郎将却通过一篇檄文,已然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于夫罗当即命左右拉了那传令的使者下去杀了,随即屏退包括刘豹在内的所有人,一人在王帐中思量一年来的得失,脑中不断浮现前任西河太守劝诫自己的模样。等他再次从帐中撩起帐帘,众人都惊异于他的疲态,私下里更因此不断争论说:这仗是没法打下去了。 第四十一章 一夜间 ,季汉彰武 单于的将士都在议论停战的消息,期望单于能够早日醒悟:将士的心气已被大漠的凛风吹刮得干净,再征战下去,也不过是徒劳令士卒送命罢了,还不如早日班师,与汉军讲和。 单于若能醒悟,早就醒悟了,他只是对众王说:“汉军人少,我军人多,大和小的分别就好似鹰与兔一般,我已派智牙斯协防美稷,王庭的城墙坚固高深,刘备便是有一双翅膀,也飞不过瓯脱泉的落雕弓矢。” 于是继续围攻城寨,不过围攻的将士只在寨墙下引弓射矢,并不攀附刃战。因为这几日单于身体不适,整日枯坐在帐内,由左谷蠡王莫悦代为指挥,左贤王刘豹督战。左谷蠡王早已厌战,便对左贤王说:“这数日来,因刀剑而倒的勇士有几人?因饥渴而倒的勇士又有几人?城寨小而坚,本用不上这般多的武士,部族间生养一个男子多不容易,何苦白白在荒漠里蹉跎?不若暂且让南面与北面的勇士撤下,修缮营帐,好好歇息几日,也好应对接下来的战事。”左贤王年岁尚不及冠,但这些年濡染汉学,对单于所为也不以为然,他便将此事一口应下,任由左谷蠡王安排。 左谷蠡王便如言将南北的士卒撤下来,让战时出力做多的独孤部与栗籍部到北漠东部自行休憩,独孤力微等人得了命令,当日便牵着马缰去寻觅水草,连一片毡布也没剩下。左谷蠡王再将余下将士分为三班,轮流围困城寨,也不苛求各部急攻而下。前线的战士便也偷了懒,围困的守军连箭矢都用尽了,他们便只在城墙下放箭,多数人则趁机躺在地上歇息,仿佛在踏青游猎一般。 在这般光景中,于夫罗在帐中先是听闻瓯脱泉开城投降,一日后听闻汉军为呼厨泉发丧,又一日后听闻铁弗人倒戈,再一日听闻且渠人也全部归降了,如今八万军队正向朔方开进而来,距离大城不过三日路程。 于夫罗连大怒的情绪都没有了,他只感觉到一股浪潮正在远方汇聚奔涌,却又不止是浪潮,仿佛浪潮之下有无数愤怒的暗流在交织翻滚,誓要将他打个粉碎。他曾在大城内的这股叛军中感受到这股力量,但最终大且渠告诉他那不过是梦幻泡影,现在这种错觉也是泡影吗?他召开军议时,才失望地想起,连智牙斯也被汉军所擒获了。 诸王此次倒不再唯唯诺诺,但他们的建议大同小异,都是乞和。乞和的条件檄文也写得很明了,只论单于,余者不论,于夫罗对此冷笑不已,便将诸王遣散,与答谷等提拔的亲信商议,孰料答谷等人也劝说他道:“如今连铁弗人都在汉军中,我们在朔方又久战不下,士气低弭,如今两军人数相当,敌军将领刘备陈冲又常有知兵之名,如此看来,我军已落入下风,现在议和单于尚有余地,如若战败,便是十死无生了。” 这些话语在单于听来凉薄,他便也不再信任这些亲信,只留了刘豹在身边,也让他们统统退去了。他问刘豹说:今日城中进展如何?刘豹说:士卒奋力攻城,再有四五日就定然拿下了,于夫罗太息说:哪里还有四五日时间呢?而后他就躺在床榻间,闭门入眠。 但他睡得并不好。他一进入梦境,眼前便是呼利拔被山石磨穿的骨肉,鼻中嗅到呼厨泉被祭火灼烧的锈味,听到的是斡竿尺碎裂颅骨的脆响,在梦境茫然四顾,却只有无穷无尽的黑色光点,将他团团包住,等他醒来时,天幕仍然昏沉,大漠黄土间的月弦格外清冷。单于忽然想起一句匈奴古话:死于斫刀弓矢之间才是英雄男子。单于往日不能理解,此时却有几分了然了。 于夫罗便下定决心要一决死战。 于是他再次召开军议,下令匈奴王侯整顿军队,明日便将离开大城,要与汉军进行一场决战。他对麾下的王侯说:这场大战将震动山河,便是不能成就他单于的武名,也要洒下他高贵的鲜血,让所有人都记得,他栾提于夫罗,是栾提氏的子孙,是生长在马背的天之骄子。 但众王侯神色怪异,他们面面相觑,口上答应着各自离去。于夫罗则害怕再沉浸到昨夜的噩梦里,他拉着长子的手,对他述说着先祖辉煌的传说,讲述西域诸城的宾服,讲草原上祁连山与天山的宏伟,再讲北海那湛蓝的宁静湖面,与两岸黄绿层叠的树海。 于夫罗在儿时坐在老单于的膝上,听阿父讲述祖先的英雄事迹和征服的辽阔大地,他至今从未去过,他也便从未对长子说过,但如今他是单于,刘豹是左贤王,他便用神圣的语调对着已是少年的儿子咏叹。 次日,惺忪间他派亲卫使者询问诸王的开拔情况。 折兰王负责西面,他回说昨夜城西有狂风刮过,军中器械尽数吹乱,不少事物落于流沙中,他还需两个时辰再行整顿;呼毒骨都侯负责北面,先贤骨都侯负责南面,他们回说将士干渴,正在莫水边排队取水,也需两个时辰才能再度出发;东面正是左谷蠡王负责,他倒是已经整顿完毕,但仍要派兵考虑城寨中叛军出袭;而在东北处休憩的独孤、粟籍两部则干脆没来,回使者说大军开拔后他们再行汇合,如今将士正在用膳。 单于气得睡意全无,只能让手下的国相、都护都去探查实情。除去东面以外,其余情景当然不属实,匈奴王侯们只得破费了些钱财,请单于亲信们帮自己美言几句,单于亲信也不愿与汉军大战,便私下串联一气,对单于说:“这些日诸王率部作战,早已精疲力竭,单于仓促之间让他们出兵,他们神思迟钝,自然做得不好,事情再紧急,也不能强使疲敝之众,单于还是让他们再歇息一日吧。” 单于寻思一番,也觉得确是如此道理,便让他们再休整一日,明日定然出军。 但他未料到汉军走得那样快。当夜,单于被刘豹从帐中唤出,在主阵的山丘间看到远处五里外的火光,火光漫山遍野,在灰黄色的大地间显得格外明亮,仿佛在阴暗的灰色锅炉中骤然抽出一把炽热的锻刀,起初只看见那一线刀刃,而后看见红透的刀面,将整个黑夜都化为刀的锻水,生出股股蒸腾的热气。 单于一时非常惶恐,他从火光之中看出汉军严整的阵型与战意,自己此时断难抗衡。好在此时汉军又派来使者说:单于与护匈奴中郎将乃是戚家,本不该刀兵相见,但单于为政无道,便不能不大义灭亲,只是做人不可能绝情,如今单于军队阵型散乱,战而必败,白白辱没了单于的武名,他愿后退五里,等两日再与单于会战。 单于不料汉军竟是如此态度,一时也有几分感动,将腰佩的金丝腰带赠予使者说:这是赠以家妹成婚的礼品。又问亲卫前些日子杀掉的汉使尸首何在,当交予使者一并带回。左右低首为难说:那汉使已被喂了野彘,只剩下骨头了。尴尬之下,使者拿了腰带便告辞离去了。 单于知晓刘备陈冲秉性,说两日后约战便定是两日后无疑。单于松下一口气,他昨夜一晚没睡强撑到现在,此时更是头脑昏沉,他决心明日再整治不停令的王侯,今夜暂且睡下,靠上床榻不过片刻,他便沉沉睡去。 待王帐中传出单于的鼾声,一名亲卫小心拉开帐幕打探情形,见单于确实沉沉睡去,便回身向几名伙伴招手,一共四名亲卫跟了进来,他们手持麻绳麻袋与沾了水的帛布,两人在床榻上将单于手脚捆缚一处,一人果断将湿布塞进单于口中,另一人张开麻袋扔出其中的草人。 于夫罗还未发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被扔进一张麻袋中,他们又往里塞了些生肉填满麻袋,显示不出人形,又点亮王帐篝火,用草人做出伫立沉思状,完毕后四人便抬着单于跑出帐外。前后时间不超过半刻钟,当真是快如脱兔。 得手后他们乘上坐骑,沿路有人见他们抬着麻袋满面喜色,便问他们要往何处去,为首的亲卫面色不改,信口回答说:单于心情大悦,赏了他们一只野彘,他们正要到水边炙烤分食。单于军士都信以为真,放任他们离去。 等他们离了大营,四人都长抒一口气。他们解开麻袋,将单于从麻袋中拖了出来,见单于早已在麻袋中闷晕过去,亲卫们便洒些砂水在单于面孔,于夫罗才悠悠醒转,亲卫们都松了口气。 一人用斫刀抵在单于的喉头,低声说道:“单于若言,我等便与单于偕死。”于夫罗大为畏惧,不再敢喊叫。他便听着这些昔日仆从谈笑着,一路往东行去十里,将他带到汉军的大营前。 汉军值夜的恰好是高准,他一路上为陈冲引路,此时正在领汉军设置岗哨,他听闻眼前这名浑身腥膻的狼狈男子便是匈奴单于,不禁笑道:“单于走到活路上来了。”也不解绑,便拎着犬羊般将单于提到主帐。 一个多时辰后,刘豹进帐才发现事情不对,急忙下令全军寻觅单于,匈奴大军忙了一夜一无所得。破晓时,昨日的汉使去而复返,前来传话说,单于便在汉军军中,请匈奴诸王前往一叙。 于是大军汇合,匈奴全军归降,大城解围。 第四十二章 沙陵渡 ,季汉彰武 单于的失败是匈奴王侯可以预料的,但单于被亲卫擒获送往汉营的消息传来,众人还是不免惊疑。他们私下里沟通联络说:单于虽说待我等凉薄,但待亲卫随从都是慷慨无疑的,如今却被他们捆了,羊儿似的送到汉军中去,可见金银并不是能拉拢人心的事物。 当他们率领部众,与汉军将领见面之后,刘备以匈奴礼仪宴请诸王。宴席上,汉军将领与匈奴王侯杂处,朔方义军也列坐其中,刘备在主座上对众人劝酒,而关羽张飞侍立两侧,他们一人持长刀,一人持长矛,面不改色宛如两座铁塔,如鹰隼般俯视着帐中会者,王侯们战战兢兢,用餐酒肉却食不甘味。 陈冲在副座主持宴席,见如此情形,便让人上了道肉羹,肉羹撒上天竺胡椒,羊肉膻味尽消,会上食客无不口中生津,连连下筷朵颐,关羽张飞也都侧目视之,气氛这才缓解下来。陈冲令他二人坐下,又将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何萘平林招来,对他说:“死者已矣,生者若不能生活如昔,徒令死者伤悲罢了。”何萘平林垂泪应是。 会上陈冲又提议刘备剑舞,自己以笛和歌。刘备欣然应允,当即抽出中兴剑,在厅中露出寒月般的剑芒,陈冲便以笛奏《朱鹭》之声,曲声咽咽扬扬,剑光如鹭鸟翻飞,刘备身姿英武,剑术高超,挥舞间自有一番纠纠之风,会上宾客皆为其倾心,曲词如下: “朱鹭鱼以乌,路訾邪鹭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谏者。” 一曲再三咏叹,听者皆知曲中有征伐之声,待曲调平息,刘备收剑归鞘,问陈冲说:“庭坚曲中有不尽之意,可否为我详解?”陈冲放下竹笛,对会上宾客说:“我等在此欢宴,却仍有未竟之事,未成之功,不得不叫陈冲思量。” 他稍微停顿,待众人全看向自己,方才又说:“定襄、雁门本属国家故地,而后迁予友邦以安众居。可如今鲜卑连年侵扰,诸郡离散,雁门已失,定襄又危在旦夕,呼衍王求援于刘使君,刘使君以匈奴不安,则鲜卑难御,故上为朝廷计策,下为黎庶思量,方才有废立之举,如今诸位即来,我军兵甲已足,气冲霄汉,正是驱逐外虏之时,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宴席当即转为军议,铁弗人与且渠人自然并无异议。刚投诚的匈奴王侯本也心怀迟疑,但一众人先见关羽张飞的威武,后见刘备舞剑的英姿,又为陈冲细致的安排所感动,都拱手对刘备行礼道:“这本就是我国中家事,如何劳烦使君费心?使君但有驱驰,我等都甘效犬马。” 军心可用,但仍有不少问题亟待解决,如今两路大军汇合,一时间规模直逾十七万之众,匈奴举国的战士,基本都汇聚在此处了。食住用度,大军一日可食一县赋税,纵然是汉军抄袭美稷王庭大发横财,陈冲也颇觉奢侈,因此大战之前,刘备得设法迅速凝聚军心。 于是刘备在匈奴诸部中下令:独孤部、宇文部、呼毒部等在朔方已久战的部族可先淘筛伤病患者,由大且渠带领返回美稷休养。同时又对军中宣传,在场是独子的,可以上报退役,先行返乡;若是兄弟父子都在军中的,可以上报退役一人,以确保家族传续;若是年未满二十的,与年已满五十的,也以年岁不当免役。 两日之内,大军裁退近七万之数,不少匈奴部民何时见闻如此行事?一时间军中父子告离,兄弟相别,战友垂泪。离人都与留人叙说:刘使君心念我家,仿佛父母,远胜单于,汉人常说投桃报李,你等既在军中,又要与鲜卑征战,切莫畏战不前,以致兵败,徒令族中蒙受不齿之名。 但最出人意料的还是且渠智牙斯复用一事。且渠智牙斯为于夫罗平叛在前,尝与汉军开战在后,虽不是于夫罗死党,实际上却是他独撑大局。在于夫罗被擒的情况下,智牙斯本人都已做好被杀的准备,孰料刘备将其复用,主持美稷大局,刘备起用他时,扶起他恳切说道:“君乃国中智者,惜哉明珠暗投,如今诸部形势繁杂,我不胜其扰,全军能为其劳者,舍大且渠其谁?还望大且渠助我稳固王庭,则鲜卑区区,何足论也!” 智牙斯感动莫名,只能再三叩首。到得美稷,他携伤患离去时,回首夕阳下,整顿完成的汉军已然开始向定襄进发,他们行动迅速,急着赶最后的时间,大且渠清晰得记得分开时,军中每人的面孔坚毅如铁。如此军伍如何败战?!这样想着,大且渠卸下重担,自率着绵长的队伍打马入城。 魁头自平城再次出兵以来,如今刚过三旬。但其铁骑践踏,威势无匹,当真是刀山枪丛,皆如靡粉一般。 起初他先围攻武州,武州小城,守卒不过万余,而鲜卑大军掳掠四周游牧部民,斩首扔入城内,城中守卒为之丧胆,魁头便当日攻城,围三阙一,城守卒见有一条活路,也无心拼死作战,呼延于勒硬撑两日,自知无力抵抗,只能率残部星夜逃亡中陵。 中陵尚有靳部八千守卒,于勒都草草与其汇合后,又为魁头追击围困,好在中陵为须卜氏精心经营,尚能坚持,但在第十日间,鲜卑人偶然从一荒村中觅得地道,地道尽头距城中不过百丈,于是魁头派人昼夜挖掘,于第十三日挖入城角,数千鲜卑勇士突然杀入城中,中陵守军猝不及防,中陵也为其所破。 呼衍于勒都只能带领千余士卒突破重围,发现南路为鲜卑断绝,只能再辗转至善无城内,但此时魁头也无心看管于他,只留下一千骑士在善无城郊监视动向,其余部众则继续西征,定襄此时已无可战之兵,武成、桐过、骆县、箕陵四县也应声而落。 等汉军抵达沙南城时,定襄一郡几为鲜卑尽数攻克,只剩下沙南的守卒与鲜卑人隔河相望。 魁头进展之快,实在出乎陈冲预料。按他计划,只要箕陵不失,汉军便从沙南渡河,至箕陵后再依河列阵,南下与鲜卑主力邀战,若鲜卑退战,则收复失地,若鲜卑应战,正一决胜负。但如今慢了一步,那便如对弈般失了先手,会战的地点便不由己方决定了。 望沙南城南北,能轻松渡河的渡口只有两地:南下只能从河曲渡渡河,北上只能从沙陵渡渡河。河曲渡距离沙南两百里,且河岸处多有山岭相傍,鲜卑只要据守险要便能以寡敌众,只要通晓定襄西河两郡地理,便绝不会从此进军。很显然两军统帅都深知这一点,两军几乎不约而同地沿河水向北继进。 沙陵渡,顾名思义,渡口处乃是一片沙滩,四处起伏,成就一片连绵的沙丘,但终究还能看见些许灌木野草,而在渡口向西处二十里,一条纤细的河水支流暂时挽回些许生机,但再往西去,便是茫茫的河套沙漠。 汉军到此地筑营时,已是四月中旬。此时正是初夏,河水滔滔而过,在两岸裹挟起黄沙无数,刘备看将士们在南岸忙碌,自己则抓起一把黄沙,对陈冲感慨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庭坚,都说圣人出而黄河清,我在此地见此黄沙无数,当真难以想象河水清澈的模样。” 陈冲知晓刘备是为战事为难,心有所感,他便为其鼓舞说:“玄德,所谓圣人出而黄河清,非是河水自清,而是要圣人囊清河中沙数,沙质尽除而黄河自清,此所谓清黄河者方为圣人。” 刘备撒下指尖砂粒,对陈冲笑道:“人力岂可强求?”陈冲正色道:“滴水可穿石,愚公可搬山,不为之,怎知其不可?”刘备颔首应是,他指着对岸亦在筑营的鲜卑人,对陈冲感叹:“鲜卑连战三旬,攻破七城,兵士更较我为少,但我观其举止,无惧战之态,实是朝廷历来大敌,你可有胜算?” 陈冲反笑道:“你是主帅,你来问我?”刘备一愣,以为陈冲与自己玩笑,随即也作弄笑道:“效仿高祖,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孰料陈冲摇首说道:“玄德你如今统帅十万大军,非是往常时。我便是再如何善谋,也不过是一人之谋,难以面面俱到。而一人之谋何如万人之谋?” 刘备非常赞同,便在夜里问计于诸将。 第四十三章 出奇兵 ,季汉彰武 夜里参会的多达七十余人。除去刘备陈冲外,有汉军军侯、司马十三人,匈奴本姓王七人、异姓王六人、骨都侯三十七人、白波将帅八人、朔方小帅三人。与会者都刀兵相见,如今却安处在一帐之内,众人心中都感叹说:世间敌友爱恨,都不过是韵味绵长的钟声。 人多到这个地步,自然也就不讲究什么主次尊卑了,一人一马扎坐成四排。陈冲取出一张白布,用炭石现描了两岸地形,再在南岸标上汉军分布,挂在帅帐中央,让刘备谈论现下形势。 刘备手指沙陵两岸,沉思少许后说道:“鲜卑人已经攻占定襄全郡,扼守险要,才逼得我军在此处对峙。两军隔河相望,我军势众,而鲜卑势寡,看似形势在我,但却有三劣。一则我军人数虽多,但钱粮损耗靡费,不能与敌久持;二则鲜卑坐拥地利,我等需得渡河击贼,纵使人众也难以占优;三则我军为新成之众,鲜卑为老成之众,军阵配合不可骤成。有此三劣,足以消我人数之众,我军却不得不速战速决。我心中为此困顿,不知诸君可有解决之法?” 诸人便为此议论了一夜,有筑堤开路之言、也有诱敌深入之策。但最得众心的还是独孤力微的计谋。他虽在祁县之战中败于刘备,但只是身为副将,且勇力不及关羽吕布而已,并非智谋短浅之过。众人都听他阐述道:“既然我军不得不渡河作战,就得不惧弓矢持刀争先,只是渡河之处可以斟酌一二。” 众人面孔皆露出赞同之色,独孤力微非常满意,便继续说道:“我常驻沙南箕陵,知晓两岸地形,便在此处向西五里,有沙陵湖位于大河之北,沙陵城之西,南北长达七里,东西宽约四里,又与大河相隔不足二里,我军可在此处列阵做渡河状,吸引鲜卑,再分出一支奇兵从沙陵湖渡河,只要占住险要,敌军如去救援,我军便继而从阵前渡河,敌军如不去救援,我军便从沙陵湖渡河,只要我军成功尽数渡河,鲜卑狗久战力疲,又势寡力孤,如何能胜?” 一席话说得众人连连颔首,刘备思量间也觉得颇为可行,他心想如要先派精锐渡河,还是需要太原郡兵先行,便先征求汉军诸将的意见。关羽张飞等人平日刀口舔血,自然是欣然应允,顾益、令狐渊虽说面露难色,但也知晓刘备难处,终究答应下来。 于是刘备做如下部署:以九千太原郡兵为奇兵,移阵至左翼,将二万铁弗兵马移至中军,随时支援左翼,而刘备以为其余匈奴诸部难堪大战,便将其停在右翼,大作旗鼓以张声势,让鲜卑人误以为汉军将在东部渡河,实则待太原郡兵渡河成功,右翼再尾随中军最后渡河。 事后刘备问陈冲意见,陈冲颔首赞同他说:“玄德你安排周全,处置得当,排兵布阵都各得其所,若能得计,确能大胜无疑。只是料敌从宽,魁头能代行鲜卑国政数年,亦是一世之雄,临时机变不能小觑。不若令我暂领白波之众,退居三军之后,若事有急变,还能从容处之。” 刘备莫名奇妙,暗自心想:两军隔河对峙,我军渡河击之,便是先锋危急,也是动用前军左右救援,庭坚你退居三军之后,济得甚事?但他素来对陈冲膺服,既然无损前军攻势,他也便听从陈冲意见,让陈冲离去自与白波将帅协调。 计划既然定下,汉军就按照部署运作起来,次日,右日逐王栾提瓯脱泉与赫连凡莫、粟籍蒲奴、独孤力微、宇文器韦等十六部率众现身河岸,从后军运来原木桑麻,于河水南岸大肆建造木筏、走舸,又派些许骑士朝北岸鸣鼓示威,引得北岸鲜卑人颇为诧异。 而并州郡兵则按照建制暗地西行,待一部到达地点后,后一部再轻声开拔,尽量减小声响,等九千人全部到位后,还需等后方的白波军制作木筏送来,一切准备就绪后,方可渡河。 大战之前,刘备频频派使者打探北岸的消息:“沙陵湖处鲜卑人几何?”“区区数千之众。”“瓯脱泉部对岸鲜卑人几何?”“目力所及,旌旗连野,隐约能见单于麾盖,约有四万之数。”“善!善!” 刘备心中大为高兴,心想如此情形,只要云长翼德二人渡河过去,战事总有七成把握。与信任陈冲的智计一般,他对两位义弟勇力亦是托以生死,见形势对己有利,他当即又问说:“关、张二司马渡河准备如何?”使者回来答说:“今晚便能备齐,明日即可渡河。” 此时已是四月二十二,刘备衡量一番,下定决心对众将说道:“那便明夜渡河!”决心即下,他又对亲随细细吩咐道:“今夜让火头营多做些肉食,送到关司马他们处去,他二人常能日啖一牛,在沙场上方能所向无敌,将士们皆是如此。这几日他们偏居山野,不生火,明夜渡河事关胜败,不能将袍泽失了气力。” 当夜全军进行休整,除去少部分哨兵在河岸处放哨监视外,其余将士都早早入眠,为次日的大战做最后的准备。 但令刘备意想不到的是,在河水南岸,仍有一支骑兵在穿行,率领他们的正是步度根,在汉军西行之时,步度根便率领一万骑士潜行于箕陵之后的山林中,直至单于斥候来信通报说:汉军已在南岸准备渡河作战。他当即从箕陵夜渡大河,沙南的匈奴守卒误以为鲜卑人俱在沙陵对峙,连放哨也松懈了,竟让步度根毫无阻拦地登上西岸。 等所有骑兵登上西岸,步度根强忍下内心的欢呼,他对麾下几名大人激励道:“全军安渡大河,而汉军安枕不知,当真是天助我也!诸位当与我速战决之,此战若胜,西河、朔方、上郡三郡,则尽在我部掌握!闯下如此伟业,诸部定然归心,兄长复统鲜卑之时,也就在我等眼前了!” 步度根向来以稳重多智闻名于鲜卑,如今他头戴铁胄,上面插着白色的雁羽,身披红绳绑扎的玄甲,外罩黄红色锦袍,耸起的立领更显他威武,众将都见了他激动的神情,心中也为此次战事行动之大胆所奋扬,都齐声说:“敢不为大人从命!” 他们高举黄红色的奔马旗帜,忽而高举起火把,万人的队伍骤然在黑暗的大地上形成一条火焰的长龙,他们策马绕过河岸,径直向西扎入山壑之中,行得二十里,确认无人识得他们的踪迹后,步度根率军提速,骤然向东北奔袭七十里,便在黎明将来未来的时刻,他们正好跨上沙陵渡的西面的最后一道山壑。 待先头部队上山,步度根令所有骑士熄灭火光,他在深蓝的天空下,眺望两里外汉军的布置,汉军军营中一片寂静,除去在河水沿岸有点点星火游弋,显然大部分是汉军都还在睡梦中。 这是绝佳的突袭时机,步度根见状吩咐诸将,提醒说道:“既然我军绕到汉军背翼,正可将汉军驱逐往河水之畔,用河水尽数掩杀,切不要一时杀得起兴,错过了最佳战机。”诸将都颔首应是。 于是号令兵便在东侧吹响号角,号角声响彻晨曦,鲜卑的骑士们欢呼着从山顶顺坡而下,两里的路程不过是一刻之间。军营中的匈奴士卒为角声吵醒,却仍然睡眼惺忪不知所以,后营的鹿角又布置薄弱,只有寥寥数百名匈奴守卒,几乎是一个冲锋,后营的防御便被轻松突破。 后营是宇文部的驻地,宇文器韦匆匆披了皮甲,拿出长槊,用冷水泼过脸庞后,他骑了大马,边呼唤士卒边寻觅鲜卑人,但显然为时已晚。鲜卑人已冲入后营深处,距离他不过百步。 率领此处鲜卑骑士的,乃是索头部大人拓跋诘汾。他是拓跋邻之子,因处事公正又身材英武而被父亲看重,故而拓跋邻提前逊位于他,两者都为魁头所重用,拓跋诘汾看见宇文器韦身形高大,又有不少士卒向其求救,便知晓他是此处的领袖,当即抽刀上前要与其挑战。 宇文器韦浑没有想到局势已是如此败坏,拓跋诘汾冲来时,他尚未做好厮杀准备,只能转马立即向后逃去,但拓跋诘汾早已提起速度,两人相隔距离愈行愈短,拓跋诘汾见距离足够,当即向其挥刀,宇文器韦无奈之下只能以槊杆应对,但他仓促之间拿错了武器,这柄槊杆乃是以松木制成,拓跋诘汾两劈之下,便将其断为两截。 眼看下一刀就要被拓跋诘汾砍死,宇文器韦集中生智,将槊杆砸在拓跋诘汾身上。拓跋诘汾猝不及防,被两根槊杆砸得眼前一黑,吃力不住时又被宇文器韦在马上踢了一脚,他跌落在地崴伤了脚。宇文器韦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但纵然宇文器韦一时得生,整座汉军的后营都已大乱,士卒无人组织,被鲜卑人围剿屠杀,营帐被鲜卑人扔掷火把,在渐白的穹幕下烧成一片火海。 河岸的哨兵浑不知后营发生何许事态,眼前的事态已然吸引他们所有注意:北岸的鲜卑单于高举旗帜,无数将士从营中拖出木筏摆至河面,鲜卑人竟然先要渡河了! 第四十四章 阵先败 ,季汉彰武 传令让步度根出发之后,魁头便身披铁甲,手握斫刀,只露出他略显苍白的面孔,骑着那匹闻名诸部的雪絮骥,在大河边来回巡视,其实地位高贵如他,已然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但他还是时刻做战将状,他知晓麾下勇士因此会气力倍增。 使者派去时是在清晨,他估计胞弟收到消息时是在傍晚,出发时是在深夜,一夜奔袭近百里,等发起进攻时应当是在寅时左右,如此想着,他便枕着铁胄在一颗树下歇息。士卒们都爱戴魁头,更知晓他在前年与蹇曼交战时伤了椎骨,每日不听着风声便无法入睡,他们便在魁头身前围成一排,替他挡着河风带来的湿气。 等到寅时,魁头自然醒转,此夜他显然睡得极香,一起来便精神抖擞,问身边士卒说:“南岸有何动静?”士卒们都说尚未听闻,魁头稍显失望,随即又想:步度根毕竟是深入敌境,速度稍慢也情有可原。他随即又振奋精神,对随从下令说:让诸部大人都做好渡河准备,等南岸亮起火光,便全军渡河。 众人其实将信将疑,私下都说:如此穿插敌后,非是天神保佑,恐难成功,步度根摸黑进军,怕是在西河沟壑里迷了方向,不知如何继军了。等到天空渐渐从晦暗透出蓝色,大家都觉得此事无希望了,但树洛于齐光忽然眯着眼说:“火起了!火起了!” 众人都闻言去看,南岸的昏黑中确实冒出点点光华,逐渐在天际蔓延扩大,众人从中看见点点黑影攒动,耳边似是响起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魁头默默用鲜卑语念了一句:“生者长存,逝者安息”,随即令侍从吹起总攻号令,令全军在此时渡河,响应南岸的致胜奇兵。 号声之下,将士们用绳索一端系在马鞍,一端系在木筏,数马并行将其拖行至河岸。沙陵渡外河水轻波,他们以极快的速度解下绳索,把木筏推行至河水中,一座木筏能容纳两人一马,于是便一人撑筏,一人张弓,三千鲜卑战士便在汨汨划水声中率先向南岸靠去。 他们的最初目标是右翼的匈奴人,而在南岸自然也有四千匈奴军士守夜,为首的乃是粟籍骨都侯粟籍蒲奴,他见后方亮起火光,又见对岸有漂筏而来,如何不知已到决战关头?他无奈拔刀说道:“鲜卑狗反能渡河耶?”只能一边派人通知刘备消息,一边组织部众至河岸前迎战。 此时天色方才蒙蒙亮,匈奴将士举着火把,拉开角弓向着一片朦胧放箭,摸不准距离和力道,箭矢哪里射得中?结果十有九空,反倒是响起一阵阵的噗通入水声,引起鲜卑人的嘲笑之声。 鲜卑人看着火把,反而知晓匈奴人的位置,张弓飞射,几乎箭箭必中,粟籍蒲奴见状才令部众扔下火把,只是为时已晚,河水宽约百丈,鲜卑人撑筏至离岸十余丈时,河水水深不足四尺,鲜卑人便驾马跃至河水,千余骑士踏水汇聚,为首的正是树洛于齐光。 树洛于齐光披上玄甲,头戴青色兜鍪,两手各拿一支短戟,踏马于众骑之前,河水冰冷没过脚踝,他高声问道:“可能出水杀贼?!”骑士皆三声高喝,便一同簇拥着向岸上的匈奴人杀去。 粟籍蒲奴见状大为震怒,对左右说道:“鲜卑以我匈奴无人耶?”也令沿岸将士集结成阵,高举长枪迎上去,鲜卑大马行于水中,加上河岸湿滑,鲜卑骑士难以提速冲锋,刚冲上河岸的沙地,粟籍蒲奴便带着长枪迎上来,鲜卑骑士人数稀少,几番厮杀下来顶不过后阵的箭雨,又反被逼到河水中。 树洛于齐光见状,笑道:“小儿竟也识战阵,不知小儿可有勇力?”遂让铁骑与自己并肩,迎着枪阵扔出手中铁戟,那铁戟重达八十斤,砸在士卒身上,一击便摧断胸腹肋骨,树洛于齐光将携带的四支铁戟尽数扔了出去,硬将枪阵打开缺口。他随即纵马抽刀,从此缺口杀入军阵内,粟籍人无有他一合之敌,他向左杀死七八人,又折返向右杀退十来人,浑身都染上血色,粟籍人无不畏惧,都说这是血染的老虎,就这般被他冲散了。 见部众阻挡无力,粟籍蒲奴也焦急万分,他指着树洛于齐光,转身对侍从说:“这人在鲜卑里也定是有数的勇士,只要射杀此人,便能杀退敌军!”遂令部众射矢应对。粟籍蒲奴自己也是匈奴中有名的射手,他拉开三石弓,架上一支红色箭羽三棱箭头的箭矢,在人群中瞄准齐光青色的兜鍪,松手,正见红色箭羽在兜鍪上摇动,。 还未等粟籍蒲奴笑出声,他便见中箭那人暴怒道:“何人射我!”齐光头顶着箭羽,在人群中四处张望,正见粟籍蒲奴持弓与他对视,他当即摆脱强敌,想着粟籍蒲奴打马杀来。粟籍人头次见到能顶着箭矢厮杀的悍将,又纷纷改话说:这不是血染的老虎,这是吃人的鬼神啊! 粟籍蒲奴也为之丧胆,眼看着树洛于齐光杀到眼前,他不敢再战,只想驾马逃窜,树洛于齐光挥刀斩断马腿,粟籍蒲奴当即落马,滚在地上仰视齐光,齐光斜持着斫刀,浑身都滴着鲜血,对着他笑说:“你准头不错,竟射中我额,可惜力道不足,这箭矢你便取回去罢!” 粟籍蒲奴闻言取下箭矢,正见他眉心开了处小孔,需得再进三分,才能取了他性命。树洛于齐光见他在地上发愣,不由哈哈大笑,随即挥刀斩去了他的头颅,挂在马鞍上,鲜卑骑士跟了上来,“万胜”之声不绝于耳。 但粟籍蒲奴到底为汉军争取到了足够多的时间,树洛于齐光冲杀了这一阵,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一时间也无力再战,只能在河岸静静等待后续援军渡河,瓯脱泉等人已从营中唤出三万将士,在南岸列阵准备与鲜卑的会战。 但对此时的汉军而言,亟待解决的则是步度根。他们在后营纵火,火势已经蔓延到中军,对左翼对敌的将士来说,既不知有多少敌军,也无人指挥聚集对敌,有些将领还以为是大战在即,军队炸营,试图直接进入营中安抚士卒,结果被鲜卑武士迎面撞上,不明不白地丢失首级。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呼毒骨都侯呼毒休利,他的营地有一条细流淌过,他令部下先将建营的木材在流水中浸湿,再堆到火势即将蔓延的地方,如此反复两刻,终于止住了火势继续向中军蔓延。 后营的溃兵见此处灭了大火,也无须呼喊,便纷纷往此处涌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鲜卑骑士,呼毒休利连杀了几人,仍不能止住逃兵溃乱的阵型,但他却不能在此处后退,一退之下,极可能扑灭的火势再次燃起,一旦中军崩溃,便再难组织起反攻的攻势,此战便一败涂地了。 正在鲜卑骑士追击之时,刘备也终于有所反应,他从中军拉出五百铁弗骑士,身披尽是玄铠,他也挥舞佩剑,身着特制的明光铠,在朝霞中分为醒目,他鼓舞这些将士说:“敌军主力正在渡河,能骚扰我军侧翼的不多,但定然都是精锐,我军失了先机,但优势仍在,只要打退这股侧击之敌,此战便是我军胜了,诸位可能随我逆战?” 他让亲随打起云纹飞虎旗,铁弗骑士皆高呼允诺。刘备持剑在前,五百骑从营中绕了个半圈,踏着燃烧倒塌的营墙废墟,马儿飞步如风,溃兵们看见晨光下刘备的旗帜,虽仍是逃命,但自主让了条道路,让刘备率军迎上鲜卑骑士。 此时步度根已接连冲过三阵,接连攻破宇文部、尸逐部、先贤部、渠复部,宇文器韦侥幸在拓跋诘汾刀下逃脱,却也没能躲过鲜卑骑士答答的马蹄,被箭矢射下马,随后被踩成一滩肉泥。独孤力微则直接被溃兵堵住了去路,无路可逃,便为没鹿回部大人窦宾斫下首级,其余骨都侯如尸逐隗难、渠复蒙隼也未能幸免。 此时看着云纹飞虎旗驰来,步度根不禁大喜过望,他对周边部众笑说:“那便是汉军统帅刘备,他侥幸在桑干逃过一劫,如今又来沙陵为我们送礼了!” 但鲜卑人连夜奔袭,又在汉军营帐间接连厮杀一个时辰,到底是力有尽时。刘备挟愤而来,与步度根的先锋缠斗在一起,连却敌阵数十步。刘备挥舞双剑,左突右掩,他较常人手长两尺,专割敌骑的手指手腕,几名鲜卑骑士吃了闷亏,被连削下十来根手指,矛戟斫刀掉了一地。 步度根见前阵竟然落入下风,心中吃了一惊,转而对令兵说道:“到底是汉军统帅,也是英武男儿,不能等闲视之,宿六斤黑跶何在?” 令兵当即摇旗鸣号,催促宿六斤黑跶向本阵靠拢,而此时宿六斤黑跶手持大刀,正在侧翼追逐尚未溃逃的残兵,他的耳中不止听闻步度根的号声,在汉军的南面山岭上,也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金鼓声。 此时太阳彻底升起,天已然大亮,陈冲在山头远望正在乱战的河岸,俯视将溃未溃的后营,他的身后两万白波将士已然整装待发,杨奉、胡才、韩暹、高准、徐晃等人都在等待他的命令。 第四十五章 转败势 ,季汉彰武 陈冲的骑术一般,若在马上与人角力,他能把自己颠簸下去,要与士卒一同冲锋陷阵更是有心无力。但此时他登上沙山,眼前尽是步度根毫无防备的侧翼,他只需信任韩暹等人便可,他回身对白波将帅行礼说道:“此战的胜败,陈冲便交予诸位了。” 他便在这面山岭上排出二十面大鼓,以褐红陶土为鼓框,牛皮为鼓皮,梨木为鼓槌,脆亮的鼓声炸响在南岸上空,将所有厮杀的将士目光都吸引过去。鼓声停歇下来,白波骑士的身形在朝阳下拉出斜影,刀剑披戴霞光,人头攒动如林浪。 二十面鼓再次齐齐敲响,领头的将帅附和高呼,杨奉率先冲下山坡,八千白波骑士随之俯冲。马蹄在脆软的土坡上践踏,尘土在劲风中化为靡粉,进而抛洒成烟尘,白波骑士俯低腰身,一手持枪,一手拿盾,盾挡在马身之前,枪戟斜刺向上,而鲜卑骑士仓促迎击。 移动的铁刺林轻易撕开临时组成的阵线,正中鲜卑骑士脆弱的侧翼。鲜卑骑士们竭力避开枪刺,却在马腹马背上划出条条狰狞的长痕,马匹嘶鸣挣扎,马鞍系带也断裂,烟尘里一个个人头在起起落落,髭发的鲜卑骑士在急剧减少,这让宿六斤黑跶心焦。 宿六斤黑跶不顾步度根的角声,反身将四周星散的鲜卑骑士鞭至身侧,对众人说道:“不料汉军仍有后手,此时我等深陷敌阵大营,如不反破后贼,便会一败涂地,此乃生死之时,诸君随我逆战!”言罢,他扔下铁胄,左手高举七尺长刀,左手拉扯坐骑辔头,坐骑千里雪载他直奔汉军前锋,那七百鲜卑骑士紧随其后,与白波骑士厮杀在一起。 白波先锋见他挥动那把长刀,宛如月弧闪过,迎上的两人被斩为四块,半身翻滚在地上,将肠子拖将出来。后方的骑士趁他收刀之际刺枪,这鲜卑大将已提马过身,转换方向,后面的鲜卑骑士随之涌堵近身,白波将士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 宿六斤黑跶方才一击杀得发热,他在簇拥中将铁甲尽数解开扔了,为身下的甲骑也只留下一张牛皮。千里雪大为兴奋,高声呼啸,风驰电掣般又突入汉军阵中,白波武士马力不及,勇力亦是不及,竟为他反复手杀十余人,冲刺的劲头也弱了。 杨奉见状让骑兵们靠拢一处,对宿六斤黑跶搭弓乱射,宿六斤黑跶靠近不得,只得重新批了胄甲,再要与白波骑士厮杀,白波骑士见他,都大声说:“那人是能挥七尺铁刀斫人腰身的野兽,他又回来了!不要放过他”徐晃在侧翼听闻后,便提起兵器策马绕至阵前,对宿六斤黑跶喝道:“鲜卑狗,我乃白波军军候徐晃徐公明!你是什么人?无名贼我不杀!” 宿六斤黑跶见徐晃向前,提刀拍马,对他咧嘴一笑,随即用生硬的汉话道:“汉儿妄言!我宿六斤黑跶乃是单于麾下的六大庭柱,宿六斤部的第一猛士,生长在马背上三十六载,刀下的死灵超过百数,如今你挑衅于我,除非你现在磕头求饶,否则我定然将你的首级挂在马鞍上!” 叫嚣完毕,双方的将士都热血沸腾,声带嘶哑的喊杀声渐渐掩盖山头的鼓声。宿六斤黑跶回头对骑士们说:“今日厮杀,你等听好:或死于阵前,或打满一百个回合。舍此之外,非我鲜卑男儿也!”说罢,他用铁甲蒙面,向前跃马冲杀。 徐晃的兵器是一杆长柄巨斧,斧头由百炼钢打造,斧柄长八尺,亦是镔铁造成。百余斤的斧子他挥砍如常,正撞上宿六斤黑跶的长刀,擦起一茬星火,冲力压至腰身,两匹马都不禁连退几步,徐晃的坐骑是一匹棕鬃马,马力不及黑跶,宿六斤黑跶先行驾马,抓刀掩杀上去,徐晃只能防守,接连后退。 两人连斗了几十回合,黑跶占据上风,却迟迟无法转化胜势,强攻费力,他便暂时拉马驻足休憩。徐晃见他退后几步,似有歇战之意,胸中一股闷气终于激扬,反追上身来,迎头一斧劈向黑跶,黑跶仍以刀刃相迎,只是接连作战,刀刃间多有缺口,徐晃劈斧直入刃中,七尺长刀断为两截,连带被斩下的,还有黑跶坐骑的马首。 黑跶的坐骑是难得的西域马,浑身雪白不含一丝杂色,在冬日里能与雪野浑然一体,故而被称作千里雪,如今却也不过血流一地,将黑跶跌落,黑跶本想扔出手中断刀,但跌伤了手腕,难有动作,亲随正要相救,徐晃便弃了巨斧,拔出斫刀砍断他的两臂,最后割下他的头颅。 这一幕被步度根看在眼里,他不禁破口大骂说:“莽夫,岂不知搏虎亦要斗智!”他心中分析形势:如今刘备带铁弗人截住前锋,又为白波骑士冲击侧翼,西进难进,北上无路。战线拉得过于漫长,等于处处受人所制,在如此情形下,想要彻底击溃汉军已无可能,如若撤军慢上几步,局势反转,便会变成鲜卑的溃败。 拓跋诘汾率先踏马前来,急找他说道:“大人,此次突袭已然事败了!我军击溃汉军左翼,虽然未竟全功,仍然算得上战功显赫。但现在侧翼为伏军所破,败势难挽,壮士断腕,还能转败为胜,犹疑不决,必将累及单于!” 这些话语切中步度根心坎,但他仍问道:“我如何不想?只是如今如何撤军?兄长已然开始渡河,我等若想北撤,稍有不慎便会自绝南岸,更会连累兄长。若是原路返回,军情紧急,几无时间收拢部众,拓跋兄,你可有计教我?” 拓跋诘汾拍马叹说:“大人心急扰智,往北如何撤不得?王军已攻上北岸,汉军木筏尽为我所获,我等只需背对溃军,汉军定然无力追击,正可让我等徐徐渡河。”一番话语让步度根陡然醒悟,他忙对侍从说道:“向北!向北!” 步度根不再看那些身陷重围的部众,近半数人就这般被抛下。拓跋诘汾强忍伤脚疼痛,高举索头部旗帜,黑黄色的旗布上绣着黑尾白鹞,他早已卸下了铁甲,只披着黑色的裘衣,露出英武的面孔。奋战的鲜卑人看他在策马在最前,都说道:“那是与天女结缘的索头大人,我们跟着他。” 陈冲站在山顶,眯着眼看他带着队伍从燃烧的硝烟穿行,他选的路并不近,但路上都是无序的匈奴士卒,无力阻挡他们前行,反而扰乱试图追击的白波骑士,两刻时光,那黑尾白鸢硬是闯到河岸处,与正渡河的鲜卑主力汇合。 鲜卑的阵型只是少许骚乱,已然渡河的王旗停止前进,情形令所有人惊异,王旗毫无犹豫地开始后撤,河岸上留下数道方阵,其余部众当即开始收集汉军的走舸木筏,等到汉军完全控制乱象,鲜卑王旗已再次渡河北岸。 眼看鲜卑人都将全部渡河,魏延领着剩下的白波步卒,终于从东北方向奔赴至河岸,鲜卑人见他们姗姗来迟,在河上岸边对他们辱骂嘲讽,但话未还未出口,白波弓手对他们乱放火矢,北风干凉,而鲜卑人多以皮毛为衣,渡河时为求稳,木筏走舸又相互扶持在河中挤成一团,很快便在河上燃起大火。 冉冉的日辉中,两岸的将士看一团团火焰在水面翻滚,惨叫声闻于旷野,最后又为滔滔河水所淹没,有近三千的鲜卑勇士因此投入河中,再也未能走出水面。 诸位鲜卑贵族簇拥在魁头身侧,看着这位深为部民所爱戴的单于脸色铁青,同时也颇为心悸,若是方才撤得稍晚,汉军这支奇兵在河岸燃起大火,鲜卑大军无路可逃,只能被汉军尽数绞杀殆尽。 两军的第一次接战落下帷幕,此次战损仍是鲜卑占优:汉军损失高达二万六千余人,魁头的损失至多接近九千,这一战是鲜卑赢了,但鲜卑诸帅却毫无胜战的喜悦。 此次单于用计奇袭,步度根剑走偏锋,众人都道是万胜之策,必能大破汉军,席卷全并。但结局却是计谋为敌所看破,反设下伏兵险些围杀大军,令众人颇有荒唐之感,以至于拓跋诘汾对父亲拓跋邻说:汉人中有智者,我军既不能速胜,便不知有多少儿郎会战死此处了。 鲜卑人生出三分怯战之意,匈奴人则已有八分。南岸的营寨废墟一片狼藉,其间遍布烧焦与践踏的尸骨,硝烟与血肉的恶臭味夹杂着令人作呕,匈奴人收拾战场,见王侯与奴隶都死在一处,哀鸣的战士已变回凡人,刀剑的光华也统统褪去。 右日逐王瓯脱泉与左谷蠡王莫悦都对刘备说:经此一战,除去跟随刘备中军的铁弗人,其余诸部都死伤近半,生养一个男子何其不易,这仗已然打不下去了。说罢又相互垂泪太息:当年匈奴纵横北疆,如今却接连败战,如何对得起祖先与朝廷?旁人闻言也为之动容。 刘备反倒面色如常,他已整顿心绪,对活下来的人说道:“若是此时便告负认输,我刘备绝不甘心!诸位便是不愿再战,也勿要离去,诸位且在此处看我等如何杀贼便是!” 他看向陈冲微微颔首,陈冲便转头对刘德然说道:“让云长他们今夜渡河!” 第四十六章 袍浴血 ,季汉彰武 太原郡兵为遮掩行迹,他们选择隐藏在河水的分岔处,食不生烟,睡不解衣,一直僵卧在沙丘间等待着渡河的军令。沙丘连绵围住东南北三面,西面流水不息,供他们生活取用。 北岸的鲜卑斥候在对岸侦查,见荒草连天漫无人迹,连对岸的守卫都一齐撤去。众人都高兴不已,私底下讨论战事前途:我等隐藏如此精妙,想必渡河之时定能收获奇效。 孰料事有利弊,隐藏过好不只骗过了鲜卑人,也遮蔽了自己眼目。步度根奇袭汉军右翼时,火光远不可视,全军最为精锐的九千郡兵藏在沙丘间,人人呼呼大睡,待中军使者来此传递消息时,将士们正检查随身刀甲,这才得知鲜卑大军已然全部撤回北岸,只在南岸留下一片废墟狼藉。 “今夜依旧渡河。”来传令的刘德然神色颓唐,显然因白日战事而悲观,他低声对关羽说:“云长兄,鲜卑狗爪牙皆能杀人!兄切要小心哩!”关羽知晓战况后,先对他怒斥说:“爪牙如何能比我将士利剑!” 随后他又对四周的兵士鼓气说:“惜哉!我军右翼不利,再难作为。若罢兵于此,此战战败则我等之责!我关云长不过解县一武夫,但从军八载,岂能受平白之诬?!当年然明公坐镇美稷,幽并反有九郡,然明公亦是说降匈奴,攻杀鲜卑,正与今日相近。然明公去世八载,重担承于我辈,我等若是怯弱不战,如何对得起然明公在天之灵?” 然明公指前大司农张奂张然明。凉州三明之中,段颎功绩最高,皇甫规清议最佳,但最受百姓怀念的仍是张奂。何人心中存有百姓,百姓心中便存有何人,更何况张奂长期治理并州,太原郡兵听闻关羽话语后,无不高声请战说:与将军偕死无悔! 到得傍晚,陈冲带着最后一批木筏亲自前来,端正颜色,对诸将仔细说:“中右二军走舸已尽为鲜卑掳得,我军今夜于此处渡河,至多能渡两万之数,正可谓敌众我寡,原本计谋是不成了。但无论鲜卑单于如何多智,也绝不能想到我军仍有奇兵,此战不成则死,成须负命!我与诸君同往!” 他们便在沙丘间仰望夕阳散尽光芒,在月华尚未升起的时刻,关羽率先在流水中推下木筏,九尺身躯站在浮木间,所率部众也紧随其后,此时恰是刮起南风,将他们带入大河之中,这些最前列的战士未携马匹,所有人趴在木筏上,用一只手在河水中划动北渡。 北岸早已没有了鲜卑人的人影,第一批人安然渡过大河,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等到陈冲将马匹也运到北岸,一轮圆月已照在两岸,毋须灯火照明,众人都可见北方沙陵湖波光对汉军微微荡漾。 静悄悄的夜,汉军将队伍拉长,两人一列,给马嘴缠上麻布,轻装继续北上,骑队开进至沙陵湖西畔,湖畔芦苇丛丛,正与虎泽相似。汉军骑士穿行在青色的芦苇下,无人言语,马蹄与沙土混响,从丛中引出一只白额豺虎。 豺虎低啸未出,眼见漫长的行伍皆持沉默的钢刃,惹得好大无趣,便低首从人群中悻悻离去。将士对此毫不在意,他们只在意苇丛的间隙里,对岸沙陵城在波光里依稀可见轮廓。 骑士默默策马慢行两个时辰,终于行至沙陵湖的北端,荒干水与白渠水在此划出一片肥美的草场,全军休憩少许,松开麻布让马儿都饱饮一番后,随即全速北行五里,接连向东踏过两河,直至沙陵城完全消逝在视野中。 “南行!南行!”至此,汉军诸将按计划对各自的部卒训示整队,军中八部列成两行,成雁行之阵,陈冲自领原属刘备的本部补齐尾列,整队完毕,陈冲又下令给诸将说:“今日之战,战在中军,直擒单于,余者毋论!战后人人论功十级!” 人人高喝呼应,陈冲轻抚青隗的鬃毛,正对上左列窦辅不安的神色,他便鼓励窦辅说道:“君是大将军之孙,有窦大将军天灵相佑,必能克敌制胜。”窦辅这才偃息恐慌,对陈冲笑说:“话虽如此,但家祖从未征战,扶风窦氏的名声还需靠我自己才是。”又叹道:“我初阵领兵,但愿战局莫因我不利才是。” 此时郡兵已然开始南行,南风还未停息,迎着南风众人发冠舞动,张飞在一旁听到窦辅的言语,对他笑喊说:“窦君只需记住,心中不惧,不要快走,也不要慢走,更不要转身逃阵,与麾下同进同行,战事便无往不利!” “为何?”汉军骑行得愈发快速,陈冲已快听不清窦辅的话语,但张飞看他嘴唇挪动,便知晓他所言,张飞在风中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有雷霆的伟力,待雷霆震过,他的话语飞扬在所有将士之间: “与俺同袍浴血的,便是俺的兄弟!” 陈冲关羽一行人都笑起来,魏延就在陈冲身侧,对张飞笑道:“张司马,你又说陈君的话哩!”张飞瞪大虎目,否定说:“俺兄长说的话,便是俺的话,有何不可?”他又再对众人认真说道:“与俺同袍浴血的,便是俺的兄弟!” 所有人都回说道:“与俺同袍浴血的,便是俺的兄弟!”汉军骑士稍显寂寞的躯壳里再次翻滚起热血,手腕升腾起不尽蛮力。在一片盼念之中,陈冲的视野中终于升起一座又一座军帐,他再次传令说:“直奔王旗!余者不论!” 传令间,众骑奔入营帐之间,鲜卑的营帐非常草率,一无鹿角,二无壕沟,可能是从未料想的缘故,连哨兵也寥寥无几,但陈冲知晓,更多的原因是刘备在南岸两处都做出即将渡河的假象,导致魁头正往沙陵湖紧急调兵,此处的防卫大大空虚了。 听到马蹄声的鲜卑人出营查看,除去被马蹄踩踏而死的霉人,其余逃散的鲜卑汉军理都未理,既不放火,也不厮杀,恍若无人地在军阵中急速穿行,少数鲜卑士卒徒劳在营中刺击,但施展不开,前阵的骑士伸出斫刀将拦路的砍翻,后阵填补破口,鲜卑便只能四下逃散。 又有鲜卑将领试图放箭阻碍,但毕竟有营帐阻挡,效果仍是不佳。此时汉军骑士恰好路过一处鲜卑马厩,陈冲对魏延说:“可以烧了此处。”魏延当即夺过一把火炬,扔到马厩草料上,厩中马匹惊惶失措,强自扯断缰绳,蜂拥般从马厩中奔逃出来,将本就混乱的鲜卑营阵搅成一团乱麻。 走到此时,汉军终于看到鲜卑单于的褐底白鹿王旗,旗下有十余人身着锦袍显然富贵非常,他们正召集周遭部众,在王旗下列成一圆阵,高举枪林应对汉骑。关羽身在最前阵,径直跃下马匹,手持斫刀劈砍枪头,他未着重甲,鲜卑人也未来得及穿甲,纯较气力,关羽所向披靡,与他对上的几人无不手足俱断。 令狐渊等人再在马上抛射箭雨,鲜卑人再也支撑不住,圆阵也随之轻松破开。那十余名贵人见大势将去,当即各自乘马逃命分三路而去,陈冲当即下令道:“云长、翼德,你们各追一路,我追一路,勿要放跑鲜卑伪王!其余诸部半数留下扰乱贼阵,半数去河岸接引渡河!” 匆匆下令后,陈冲当即带着百来骑先去追赶中路,他听闻魁头年近五十,又饱经战事,模样应是较为老成,他瞅见中路有两人头发斑白,所以先追逐上去。 随着追逐越久,陈冲心中越为笃定,前方五人显然熟知营寨布局,几次拐过角落险些甩过追击,但是他们行走匆忙未配马鞍,行得久了,磨破了腿皮,马速也就减缓下来,再行两刻,显然行不太动了。 前方那几人也知晓情况危急,当即有一人用汉话朗声说:“拓跋大人,单于待你大恩,你去拖他一拖罢!”当即把那两人中其中一人推下马,那人跌倒在地愣了片刻,便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俯首认命。陈冲看了他一眼,心生怜悯之情,也无空停留检查,继续率众追击。 待他又追了两刻,前面那剩下四人才被抓获,那推人的贵人自称是嗢石兰部的小帅嗢石兰仇,拍着身侧老者,对陈冲用鲜卑语嘻笑说:“你上了大当,这位是索头部的老大人拓跋邻,我方才推下马的才是真单于。” 陈冲这才醒悟过来,忙调马杀回去,可原来魁头跌倒的地方,哪还有半点人影?只剩下青草与夏风,以及远方刘备渡河的火光。陈冲颇为遗憾,用鲜卑语对拓跋邻和嗢石兰仇说道:“几位用性命骗人救主,当真是仁义啊!但此战到如此地步,少一名鲜卑单于,多一名鲜卑单于,已经无关紧要了。” 嗢石兰仇看着远方,王旗所在的位置如今只有熊熊硝烟,他神情逐渐收敛成黯然。拓跋邻则是跺着脚步,自叹说:“确实如此,单于经此此败,诸部复统不知又待何日了。” 第四十七章 声声慢 ,季汉彰武 汉军此次夜袭显然远比步度根成功,魁头侥幸逃出生天,但中军王旗熊熊,烈焰焦炙,汉军骑士在此反复冲杀之下,诸部部众无人领导,白白在铁蹄之下沦为碎肉,由此大军溃散,待刘备率大军北渡大河,鲜卑只能四散而逃。 先前铁弗人高举火把,从南岸堂皇西进至沙陵湖南畔,魁头令步度根别领万人,也随之前去对峙。步度根刚行至湖畔,发现北岸沙土中一片马蹄印来回交错,心中大叫不妙,但却又为对岸铁弗人所牵制,不能动作,只能令拓跋诘汾率一支别队回去通报消息。 拓跋诘汾走了四里,正撞见单马前来的魁头。单于骗过陈冲后,先扔掉锦衣,抢下一匹青鬃马脱离汉军追击,他本欲收拢残兵再行反击,但陈冲在来路围堵搜索,魁头无机可趁,只能向西投奔胞弟而来。 见单于衣着破漏,拓跋诘汾解下外披紫袍,为单于披上,又换上自己马鞍,魁头见拓跋诘汾关怀备至,想起诱敌的拓跋邻,不禁垂泪哀叹说:“我有愧于拓跋老哥,此战过后,鲜卑便要靠诸位振兴了。”拓跋诘汾这才知晓,自己老父已落入汉军之中,他心中焦急,但还是劝慰单于说道:“先王起事之时,麾下不过数十人,单于如今尚有万众,如何能就此泄气?” 但此战到底局势已定,汉军夺回船只木筏,主力渡河已然过半。而汉军在此次夜袭中擒获了六名鲜卑领袖:索头部前大人拓跋邻、白部大人白悉勿、嗢石兰部小帅温石兰仇、刺勒部小帅斛律那斤、副伏罗部小帅副伏罗去宾、树黎部小帅树黎,纵然魁头仍在此地,鲜卑人也注定崩溃到底。 步度根与魁头汇合后,当即北上离开大河,率领仅剩的万余士卒北上云中,他们将在那里收拢败兵,重新积蓄实力。这也意味鲜卑放弃定襄郡与雁门郡南部,可谓数载苦功毁于一旦。 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陈冲接引刘备渡河后,刘备以生擒的鲜卑贵族为质,下令营中顽抗的鲜卑武士投降,他行过鲜卑俘虏间,一名被缴下刀械的鲜卑武士看见刘备,忽而唾沫于地,对他笑骂道:“这不是年初我在桑干林间追赶的逃卒嘛!当时你逃窜如猪,此时倒威风起来了!”一众鲜卑俘虏也嘻笑起来。 刘备等人不懂鲜卑语,一脸莫名,等通晓鲜卑语的赫连凡莫翻译后,诸人无不勃然大怒。张飞当即将那人提领出列,踩在脚下连刺十余矛,那人强忍剧痛一声不吭,直待气息断绝。张飞仍不解气,还要将嘻笑之人尽数斩首,刘备将他拦下说:“如此便罢。”又派人收敛遗体,以壮士之礼下葬。鲜卑人方才停下叫骂声。 随即又有一士卒通告陈冲说:“窦郡丞受了冷箭,流血不止。”陈冲心中一紧,他忙向刘备告假,随着那士卒前去,往西踏马两里路,他正见十来名汉军士卒围在一处密林中,相互争论又手足无措。 见陈冲来了,士卒们这才停下争吵,为他行礼让路。陈冲这才看见窦辅蜷缩的身躯。窦辅比陈冲小四岁,身高矮上半尺,此时他躺在地上,更显得瘦弱了。陈冲见他捂着腰,他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如水,腰间插着箭羽,箭头足足没入腰间八寸,在创口处的衣襟与血痂纠结,但仍止不住冒出的血珠。 窦辅也看见陈冲的脸,低声笑道:“庭坚,你来啦。”说话间他时不时如触电般一颤,陈冲蹲下身,握住窦辅的手掌,将他从地上扶起,靠在自己怀里,感受他微弱的脉搏,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对着他颔首。 轻握陈冲的手掌,窦辅便也继续说道:“我是活不成了,但我很是欢喜,我要去见阿父了。庭坚,自窦氏灭门以来,我时时痛不欲生,又以振兴家声为己任,但到头来,我不过初阵便要死了” 陈冲听闻此言,心中彷徨,先仰对天上明月,再低首对他叹说:“窦大将军都不识战阵,子逊你已强过他许多”窦辅笑道:“果真如此?”陈冲轻声说:“确实如此。” 窦辅松开捂着伤患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块荷包,勉力递给陈冲,然后说道:“当年天子诛杀我窦氏满门,是胡伯收养于我,待我如亲生子嗣,如今我丧命于此,无以为报。庭坚你便将我尸骸送还零陵,我愿以胡伯为父,葬在洮阳。”说罢,陈冲感觉手中传来一股气力,他正要欣喜握住,手中那气力又愀然逝去了。陈冲再看窦辅,这名青年人闭上双目,已然气尽。 打开荷包,荷包里放着几颗小碎的硬物,陈冲将硬物摘出,才看明白,原来是七颗黄白的乳牙。陈冲这才想起,窦辅为胡腾收养时不过二岁,想必这个荷包是胡腾留给窦辅的纪念,他远离零陵至此,不料一年之内便殒命沙场。 陈冲收好乳牙,问士卒窦辅中箭的情形,几名士卒七嘴八舌,陈冲听了几刻方才明白:窦辅随军杀敌之际,各阵离散,他追击鲜卑溃军出营,恰瞧见一名锦衣人从右侧枣林间掠过,四周士卒见状便劝他追击贵者,窦辅听闻有理,便率军如林中,不料侧翼有伏兵射击,鸣镝之声骤响间,士卒惊惶又不知出处,转首间窦辅从马上轰然倒地。 士卒说完,都神情讪讪地看向陈冲。陈冲神色黯然,只对他们说:“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切勿穷追入林。”他借来一柄斫刀,将窦辅腰间箭羽切下,又撕下帛布将他创口裹好,又对士卒们说道:“你们便用斫刀,在此地的枣木为窦君造一副棺椁罢。” 士卒们都低首允诺,各自在林间砍伐树干,空空的伐木声令陈冲思绪万千,他仰望明月,只觉今夜如此之长,连已到手中的胜利都显得寡淡无味,又想起在自己面前割喉自杀的彭脱几人,呆滞间不觉刘备已至身侧。 刘备手拍陈冲肩膀,陈冲梦醒般望见他,才松下一口气,他问刘备说:“都安置完了?”刘备耸耸肩,没有悲喜地说道:“各部都安排好了,有云长宪和他们,不会有甚祸乱。” 陈冲看他眉头紧锁,知他有心事,便问他说:“玄德,你有话要对我说?”刘备眉头松开,对他正色说:“庭坚,是你有话不与我言,你最近变化不少,让我难以揣测。你乃我义弟,便如同我手足一般。而你又与云长翼德不同,你心思最多,心事也最多,兄弟之间,所真者唯有齐心两字,你这样我放心不下。” 听闻此言,陈冲先是一愣,随即流露出几分笑意,他说道:“确实如此,我的兄长目光如炬。但这些只是我胸中感怀,人道艰险难行,有人因我而生,有人因我而死,却常常身不由己,我等凡人也因故常常踟蹰,唯恐错过良机,我有时也会想,是否无情无爱方能成就大业。” 刘备摇首笑道:“这不像熹平龙首的话。”“确实不像。” 两人漫步走出枣林,刘备又忽然说:“我想过了,我打算照顾桑干战死弟兄的家属,把他们都接引到太原郡来。”陈冲点头称赞说:“好想法,唯独钱财资费是个问题。”刘备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是你的事。” 无论如何,此战总归是胜了,两日整理完战场,汉军一路东行,收复定襄郡,善无城仅存的千人见道汉军到来,痛哭流涕,从城中抬出呼衍于勒都的遗体,原来接连战败之下,这名匈奴的宿将经受不起打击,身上的旧伤一并发作,撑了七八日便暴疾离世了。 汉军便将呼衍王的遗体收拢,离开定襄,南下雁门郡。雁门郡南部的鲜卑人早都得知单于在沙陵战败,于是如羊群般尽皆迁居离去,沿路无任何大战发生,汉军这一路拢共收复十三城,而路途的终点停留在马邑。 在这座天马划定的城池,汉军将所有義旗插在墙头,呼衍王的尸体便下葬在城北郊,又为呼厨泉再立一座衣冠冢,最后把沙陵大战的所有死者埋葬在此处,一座座土包上都立有一块裹着白布的木牌,远望仿佛一片白色的密林。 这片墓林修好后,人群络绎不绝,直到七八日后方才稍显冷清。刘备将北疆防务重新划分:将收复的雁门南部诸县暂且划给赫连凡莫与安何,定襄郡防务暂且交予智牙斯,再与诸王约定,与五月二十时会盟全国,此间事物才告一段落。他才抽出时间,与亲朋好友夜游墓林。 墓林间仍有人往来祭祀,刘备一行人都沉默不语,但走至墓林深处,路过呼厨泉墓时,一少年在衣冠冢前默默掉泪,他认出这少年正是呼厨泉之子载啬。载啬见到刘备,神色一怔,哽咽叙说几月经历:他听闻父王身死消息,便东投黑山去了,几月在山林间隐居,此时才得知大仇已报。 言罢,他对刘备叩首谢礼,他又说自己已心无挂念,如今世道昏乱,不如做一浪子云游四方,但他深念刘君大恩,如若刘君有难,他定以生死结环相报。说罢,他带上广笠,蒙上黑纱,一如当日他初见刘备般,又从黑夜中缓步离去了。 未过几日,晋阳飞马传来消息说:四月月初,天子一时病笃,已御极而去了。 第一章 蹇硕夜至白虎门 ,季汉彰武 经过多灾多难的中平五年,中平六年的大汉局势忽而焕然一新,护匈奴中郎将刘备在桑干的战败似乎是一个命运的转折点,此战过后,九州各地报捷的牒报如雪花般飞往雒阳: 一月,凉州叛军围攻陈仓不利,准备撤围回军;二月,左将军皇甫嵩追击凉州叛军,大获全胜,斩首高达万余级,凉州叛军退保高平,朝廷尽复雍地;三月,幽州牧刘虞以仁德安抚鲜卑乌桓,重金求购张纯首级,张纯为门客王政所杀,幽州叛军就此覆灭。 但这无益于天子的病情。四月初五,就在刘备起兵晋阳,西行戡乱之际,天子寒病日笃入骨,整天昏迷在嘉德殿间,来自辽西的暖床宫女都不禁对御医抱怨说:天子手足冷过辽泽浮冰。但太医对此也束手无策,只能每日开些许补药吊住天子一丝生息。 蹇硕整日侍立在天子榻前,服侍天子更换衣物,清洗身躯,眼见得天子一日日消瘦下去。初四时天子还能坐起身,和蹇硕谈笑两个时辰,到得初十,天子只能清醒两刻,用眼神注视蹇硕片刻,连说话的气力也无了。 四月初十晌午,董太后携皇子刘协前来探望,她侧坐在床榻边,一手握着天子的手掌,一手摸着天子凸出的颧骨,不禁暗自垂泪,对蹇硕埋怨说:“怎能让陛下变成这幅模样!”蹇硕不敢回答,而一旁的刘协将他拉开,低声问他说:“父皇的药用过了吗?”蹇硕答说还有两刻才煎好。 皇子便走出殿外,两刻后蹇硕再看见他时,这年方九岁的皇子用湿布裹了手,抱了一尺高的药罐踏阶进殿,赵忠张让两个老常侍跟在他身后,面色也仓皇,手臂如同几条巢边的枯枝架在他身前,口中连连说:“药罐重,还是让老奴来,老奴来。” 刘协走至床榻,将药罐置于床案前,用大勺将药汁盛入漆碗内,又问蹇硕说:“太医可有说饮药几许?”蹇硕回说:“一次饮药半碗即可。”刘协得知后,自己又饮药试温,再在董太后怀中为天子喂药,常侍们见皇子眼中含泪,想起天子对自己的照顾,也俱心感戚戚。 在殿中坐了半个时辰,太后给蹇硕留下一包醒神的香囊,又携刘协离去。但事不赶巧,太后出殿时正撞上皇后的队伍,皇后身穿红黄凤纹绕领曲裾裙,发结金缀参鸾髻,脸贴花黄,唇施蜡脂,显得花枝招展,贵气逼人。 皇后一手拉着皇子刘辩,身后跟着七八名常侍,十来名宫女。两人甫一相见,便面生寒霜,太后逼视皇后,皇后则侧过娇容,面露不虞神色。但好在两名贵人都遵守大礼,话不投机,也不会做泼妇状,两人僵持片刻,便各自背道离去,浑没注意两位皇子相会时,已用眼神手势悄声约好:来日泛舟于濯龙园。 待皇后一行人踏入嘉德殿,蹇硕慌忙向皇后请安。皇后斜眼看蹇硕一眼,对他不置一言,自己牵着皇子走入偏殿,反坐在殿内主席上,让诸位常侍进来答话。她先叉腰问张让:“陛下的病情可有好转?” 这位被天子称为“张常侍是我父”的常侍领袖低下头颅,涕泣连连:“薛太医已有明言,陛下魂危魄浅,恐怕难撑五日。”说罢,张让以袖揾泪,话语哽噎,引得四周常侍思虑及自己未来前途,不由挥泪成雨。 皇后听得一阵心烦意乱,连连拍案令众常侍沉默下来,只有怀中皇子被母后握得痛呼出声。她不满地松开手,轻拍刘辩的背脊,随后又看向阶下的老宦官们,他们低眉顺耳的模样令皇后松下柳眉。但她看见蹇硕的魁梧身形,出口的清脆声韵不禁拧着飞下来:“陛下近几日有无立储旨意?” 蹇硕低首回说:“殿下应当知晓,陛下这几日手足僵硬,口不能言,并未下过什么旨意。”皇后松下一口气,强作悲戚态道:“若陛下御极,孤儿寡母将为之奈何?”随即掩面拉着刘辩匆匆离开大殿,其余常侍也风也似的追侍上去,只有蹇硕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他深深太息,魁梧的身形佝偻在桌案前,收拾着桌案间的药具,药罐尚有余温。 夜里,蹇硕又为天子饮下药汁,为天子换上一床新制寒衾。寒衾用料是南阳精棉纺织的丝被,绣画是舞阴名家所绣的两面龙凤共舞像,三名宫女脱尽衣物入身衾中,一女横躺将天子双足置于小腹,两女则侧卧榻中,拥住天子双臂,初夏中以体温为天子取暖。蹇硕见安置完毕,披上一件长袍,趴在殿下的桌案上,未久便沉沉睡去。 到寅时,蹇硕冥冥间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他一个激灵,从桌案上摔下来,瞬时从梦中惊醒。蹇硕勉力爬起身,捡起散乱在地的长袍,茫然环顾四周,望见床榻间天子口嘴微张,正对着他微微摇晃下颌。 蹇常侍快步走到榻前,侧耳天子身前,良久才听见一个“水”字。蹇硕忙从桌案上取了蜜水,为天子满斟玉盏中,再递到天子嘴边,天子一口饮尽,蹇硕非常高兴,又要为天子再倒一杯,天子却摇首拒绝,虚弱又清晰地吐字说:“不用了,让她们都退下吧。” 稍稍迟疑,但蹇硕还是唤醒三名宫女,让她们拾了衣物匆匆去偏殿,又让殿口侍卫关上诸门,这才回到天子面前,天子斜脸望着他,面色苍白,目光却炯炯有神,他以一种洞察世事的平静语气,开口对他说:“蹇硕,我要死啦!” 蹇硕刚要开口,就又被天子打断说:“这些日子,我都在做噩梦,我梦见先帝,梦见宋绮,还梦见段颎,到处都是厉鬼,他们都索我的命哩!但我最后梦见你了,你身骑一匹五明骥,率领西园八校把我救出来了呢!然后我就醒了。” 蹇硕涕泪笑说:“既然如此,陛下应当长命百岁才是,老奴必殒首以保陛下长安。” 天子摇首说:“蹇硕,死就是死,高祖这般的神人,亦死于床榻之间,我知晓我要死啦,你拦不住的。”他哆嗦着从寒衾中伸出左手,蹇硕忙双手握住,天子的寒意令他周身凛然。 但他还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向天子汇报这几日宫中的变化,太后皇后的言行,两位皇子的表现。但天子明显的在想其他事情而没有听他汇报,等到蹇硕说完,天子开始说话,言语内容出人意料:他说他本想过几年诸乱皆平,他便解散军队、降低税赋、让人民过上好日子……等到刘协稍大,他便将国家大事交予他,自己回到河间老家,和常侍们牵黄擎苍,泛舟远游…… “时辰已到,时辰已到。”天子用这种咏叹的语气结束这个话题,对蹇硕说:“我留下这一团乱麻,蹇硕你不要怨我。做皇帝是个苦差事,只有刘协能担下,你要尽力帮他继承皇位,刘辩不是栋梁材料,吃不下这苦。” 这便是遗诏了,蹇硕流泪叩首,天子声音也衰微下来,他低声说:“若你朝中无援,可为援者有盖勋、刘虞、董重……”他在最后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在蹇硕手中草草写下刘备、陈冲、皇甫嵩几人名字。 蹇硕低首感受,片刻后,他发觉指尖失了气力,抬首看,天子双目微睁,眼神涣散,已然气尽了。 此时天色未明,殿中刮过一阵清风,将榻前的几枚蜡烛都吹灭了,蹇硕站起身,为天子掖好衾衣,再将熄灭蜡烛点起,抚摸桌案上天子所用事物,不胜悲恸。等他平息情绪,蹇硕打开殿门,叫过守门的侍卫,让他去给大将军何进传信,说天子御极,有遗诏相传。 传信以后,他离开嘉德殿,只身前往白虎门,联系在此值夜的骠骑将军领卫尉事董重。董重年过四十,精力已大不如前,熬到丑时便在侧门内修筑的小房休憩,蹇硕将他叫醒,将天子御极之事尽皆相告于董重。 董重得知天子驾崩,不由大为惊吓,问蹇硕道:“蹇公欲以何为?”蹇硕叩击房门,对董重述说道理:“陛下属意董侯,令老奴扶保其登基大宝,只是何进高居大将军之位,掌握天下郡兵,又有袁隗、卢植、许相襄助,若其要强立史侯为帝,董君可有良谋?” 此言如同震雷之声,董重惊慌失措站起身,握住蹇硕双手又行跪礼,对其连声道:“我能有何良谋,蹇公素来多智,即来此寻我,必有良策教我!” 见董重如此失态,蹇硕大为失望,但他仍啦他起身,对他说道:“将军何必如此?将军为太后之侄,执掌宫内省外四千卫官,而蹇硕身领少府之职,可命令省内五百宦官,又可遥控西园两千禁军,只要将军与我同心同德,则宫省内外,尽在你我掌握。 硕已传命何进,伪称有遗诏相宣,只要何进来此,将军再调遣心腹,设伏于白虎门前。待何进那屠夫行至宫前,将军正可令心腹乱箭射杀之!一旦功成,党人群龙无首,便可由将军主持大局,到那时,将军可先以太后旨意安抚诸公,再以太后亲族宰执朝政,名实相得大事如何不成?” 听到最后,董重连连颔首喜笑颜开,又对蹇硕说道:“若能如此,则大功皆属蹇公!” 蹇硕松开他手,想到两月前陈冲所言,心中不觉怆然。 第二章 何进西奔显阳苑 ,季汉彰武 大将军何进一向睡得极好,传闻他在微寒时,在马厩里披着茅草能一睡五个时辰。此夜也不例外,苍头走到门前,大将军的鼾响犹如浪潮,苍头在朱门前连叩半刻,才听闻到大将军不耐的斥问:“又有何事扰睡!” 苍头唯唯一阵,方又说道:“禀告大将军,蹇常侍派人来说,就在一个时辰前,陛下殡天了。”何进脑海里浮现出天子苍白的面容,一阵寒意冲散睡意,他翻身下榻,一片昏暗里踩上木屐,匆匆披了扔在案角的鹿皮袍子,拉开门闩再问说:“陛下殡天了?” 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后,何进不禁抚平嘴角,令自己面色平静,他开口说:“陛下走得如此匆忙,可有遗诏留存?”话语出口,连何进自己都惊讶于语调的轻扬。苍头只低首说:“蹇常侍说,天子确有遗诏,正要与大将军商议,所以派专人在府外等候。又言说国家大事,不可轻缓,望大将军即刻至南宫嘉德殿中一叙。” 何进当即连声说好,他让苍头先去备下车马,自己则在房中整顿衣装:他先点燃烛火在铜镜前扔掉长袍,换上一身玄色山纹朝服,头戴黄黑武冠,并插双鹖鸟羽,脚穿牛皮武靴,配上紫绶金印。穿戴整齐后,他打量镜中男子仪表堂堂,雄壮威武,不禁心中得意:十年前,何进不过宛县一屠夫,孰能料想我能有为国辅政的一日! 他正要出门,又被妻子赵氏拉回屋中,赵氏为他披了件素色白袍,叮嘱他说:天子新丧,切不要得意忘形,授人口柄。何进这才出得门来,轺车与马匹已备在门口,而蹇硕的使者侍立一旁,何进识得他是蹇硕的族侄蹇隆,伸手制止他行礼道:“国家正是更新换源之际,非常时期,贤侄不必如此多礼,蹇公既然相招,我看还是事不宜迟,这便出发!” 蹇隆便骑了马儿在前,他乘车在后,车上只有一名亲随为其驾马驱行。此时已是寅时三刻,天已然初白,但街道行人仍旧寥寥,因此车马通畅。何进在车窗横视道路,车道两畔柳林依依,路遇街口府邸无数,看上去无甚区别,但他对此烂熟于心:他已路过西园、金市、前面还有九卿府邸,稍后缓速东行,便是南宫白虎掖门。 到白虎门前百丈,何进与侍卫下车踏上石道,他环顾宫前,只见南宫与往常无异,两班卫士身着礼甲,高举黄色礼旗,正在宫前进行交班。何进见卫士衣着如常,只有他一人戴素服丧袍,不由皱眉问蹇隆道:“陛下驾崩,如何不令卫士服丧?” 蹇隆低首不与大将军直视,只是叹说:“天子御极,但新帝未定,若无大将军把持大局,如何敢令卫官服丧呢?”何进听闻此言,非常满意,笑道:“不可如此,君父离世,当以丧礼为先,蹇公此言不无道理,但也要照顾世风评议才是!” 三人信步走在石道上,何进外披素袍煞是显眼,过往郎官卫士无不侧目。值夜的卫士交班完毕,整队与何进相错而行,按照惯例,整队卫士对何进行军礼,何进也驻足与他们问候。 卫士的领队是潘隐,他与何进是南阳宛县出身,何进在此时得见乡祉,心中甚是欣慰,便甩开蹇硕,拉住潘隐左手笑说:“晚上可有空去我府上饮酒?” 孰料潘隐反握住何进的手掌,用食指在他掌中划了一个“险”字,郎官直面大将军,眼神斜视身后的白虎门,如常说道:“承蒙大将军厚爱,只是今夜还是卑职值守,事关宫省安危,实不敢饮酒,还是改日再谈。” 何进呆立少许,他慌忙手摸腰间佩剑,伸手却抓了个空,此时才恍然记起,自己出门时未带兵器。他望向白虎门前后,门前有卫士巡视,门后却寂静无声,他恍然记起董重兼领卫尉之事,而当下天子已死。这一刻何进冷汗涔涔,他不顾蹇隆与侍卫的呼喊声,转身奔至轺车上,夺下车辔调车远去。 此时街道人迹渐密,但大将军唯恐还有其余阴谋,从城南一路驰往雍门,出得雍门,他才心情稍缓,思虑此时情形晦暗,何进又一时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但他随即念起谋主袁绍正在显阳苑中征兵整军,便抄近路直奔军营而去。 这一路虽无险隘,但何进仍走得胆战心惊,有时他观满山荒木,也觉得这是蹇硕设下的伏兵,不由低首再三鞭打狂奔的马匹。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他远远看见显阳苑操练的军士们,终于如释重负,待到下车入营,与袁绍等人相见,一阵山岚刮过,何进才察觉自己浑身衣衫俱皆湿透。 袁绍等人在此地练兵已有三月,说来也是蹇硕的缘故。 年前天子起用皇甫嵩之时,蹇硕在一旁劝谏天子,言说皇甫嵩与董卓俱为四方将军,官秩不分高下,皇甫嵩虽受天子之任,董卓在军中却广布根基,论及军中影响,皇甫嵩实不如董卓,若遇两人意见相左之时,令出迟疑,相持不下,定然会错失良机,以致军情反复。蹇硕以此建议让大将军何进前去总揽凉州战事。 此举险些将何进驱逐京师。好在袁绍别出机杼,建议何进上表声称,战事首重兵卒,他愿意西征,但要先从兖州、徐州征募良家子弟,待到练成新军,他再出任凉州不迟。因此何进便一拖再拖,直至今日天子御极,他仍留守京师,且在雒阳西郊领有一支六千人左右的新军。 袁绍等人把何进引入主帐,何进脱下朝服,换了一身戎装,又特意在腰间配了一把斫刀,在诸多幕僚面前,以斫刀挥砍桌案,忿恨说道:“蹇贼竟谋害于我!区区阉竖,害我出奔十里,此仇不报,我如何为人?” 在客席中为首的是袁绍,他得知天子驾崩消息后,一直沉默不言,他先对何进劝说:“大将军先请息怒,当下形势,暗杀不过小事耳!我等要务当是弄清天子是否留有遗诏,若真留有遗诏,则遗诏内容为何?我等当如何应对?这才是现下重中之重。” 何进一向敬重袁绍,他连连为失态道歉,坐回主席沉思道:“我昨日与皇后聊过,陛下病情甚重,昨日一日未醒,身旁也无侍中尚书,如何能有遗诏?便是陛下回光返照,也当只有口诏罢了。” 袁绍深为赞同,他拍案对何进道:“若是只有口诏,那便是无诏!蹇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国家辅政大臣行不轨之事,正是因为天子无诏,只能以一二诡谲伎俩,妄图社稷神器!可见大势所向,仍在大将军,大将军又何必焦虑?” 他当即劝谏何进说:“现下首重之事,是大将军以元舅之重,朝堂之首,率我等入京,以大军占据京师郡邸,诸郡邸长皆乃国之人杰,大将军不可小觑。袁绍早与叔父商议多时,大将军身负海内之望,所缺不过名士玉振之声,如今公振臂呼前,以堂堂之阵拥立少主,而叔父顺应清流,响应在后,大事岂有不成之理?” 何进见袁绍如此表态,不由容颜大悦,心想不枉自己对袁氏如此示好,口中则对袁绍抚须笑道:“既有后将军襄助,我又有何后顾之忧?”当即允诺,一边向宫中发文称病,一边谋划布置皆如袁绍安排。 次日,显阳苑外军拔营进京,沿路控制平乐观、白马寺,占据雍门。雒阳百姓刚出门未久,便见袁家公子打马在前,身后士卒在官道横冲直撞,将左右百姓尽皆驱逐。不过两刻时间,官道上便如宵禁般肃静无人。 袁绍先指挥曹操别领一路兵马北上占据西园,又令淳于琼、吴臣、鲍信等人南下,先后把持广阳门、津门、小苑门。他自己则领了千人,施施然入驻百郡邸,百郡邸长不知所措,便被士卒敲门说,奉大将军之令,召集诸位于广阳门前。 但在众官聚集一堂后,才发现门前设台演讲的乃是中军校尉袁绍,他提剑台上,奋声高论说:“《公羊传》有言: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何也?因贤愚之分昏昏,贵贱之别元元……”众官听得片刻,不禁眼神交汇,了然于心:显然又是立储之争,但天子之意分明属意董侯,大将军难道是让我等随他兵谏请命?这使不得罢! 在众官胡思乱想间,袁绍微微停顿,扫视台下众人说道:“今天子早亡,社稷不可无主,神器焉能空悬?大将军以拳拳之意,上报国家,下报黎庶,属意拥立皇长子,欲与百郡联名,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台下一片哗然,但只纷纭了片刻,百郡邸长便达成共识,齐声对袁绍礼拜道:“承蒙大将军不弃,愿附大将军骥尾!” 当日,袁绍陈兵南宫,封锁骠骑将军府。后将军袁隗召集百官,侍立于朱雀门之前,宫中诸常侍为之胆寒,遂伴皇后、太后及两位皇子一路过章台门、却非门、端门、司马门,送迎于三公九卿。 何进以玉撵护送皇室出平城门至明堂,他在此等候多时。 四月十三,在百官见证之下,大将军何进于雒阳明堂拥立皇长子刘辩为新天子,改元光熹,封皇次子刘协为渤海王。 第三章 千年万岁嘉难逾 大事已定,大将军何进以拥立之功、辅政之位顺利掌控朝局。百官拥戴之下,天子新丧之际,常侍及其党羽胆气丧尽,只在大典上对新天子叩拜行礼,事后一路护送大将军与新天子回宫。 回宫路上,北军开路在前,百官随从在后,新太后与天子高居玉撵之上,而大将军乘马撵前,浑看不出丝毫病态。浩荡队伍为显威仪,先绕路太学,经过辟雍,以开阳门进城,大将军还特命队伍走得慢些,让雒阳百姓前多行上几刻。 经过司徒府后,众人从苍龙门入宫,再行三百丈直至崇德殿,大典才正式告结。随后大将军送董太后与渤海王返回寝宫,又下令参礼的三百石官秩以上官员,皆留至崇德殿中议事,举行大朝会。 朝会之上,太后临朝称制,还未等百官进言,先颁下懿旨:后将军袁隗拥立有功,迁为太傅,与大将军共录尚书事。而骠骑将军董重履职轻佻,除以卫尉之责,转交由车骑将军何苗兼领,其余封赏,此处不予详述。 百官谢恩之后,太后再令百官商定先帝谥号。司徒丁宫言解《谥法》:不勤成名曰灵;乱而不损曰灵;极知鬼神曰灵,宜追谥先帝为灵帝。百官深以为然,便以此通报州郡,告祭宗庙,又安排太常马日磾处置先帝服丧相关事宜。到此时天色已暗,太后再颁懿旨,与百官约定两日后再开朝会,今日便告一段落。 朝会过后,参会百官都结伴而行,相互打探这几日间的见闻猜测,又议论今日朝会上的任免,笑谈说:先帝宠信宦逆,以致九州怨忿,四海汹汹,如今大将军深结清流,想必汉室改衰为兴,就在不远之处了。 大将军哪知自己为百官寄予匡扶之任,此刻只仍以生病为由,不留宫中片刻。散朝之后,太后本欲留兄长于宫中用膳,但他再三推辞,徒留袁绍代他处理尚书台诸事宜,自己乘车出城。在他看来,何苗尚未接管宫中卫士,而董重担任卫尉之职长达二载,宫卫尽是亲信,在何苗尽数更换宫卫之前,何进绝不会长留宫中。 但对蹇硕而言,这一切都是预料中事。他在门后看何进夺车而去,胸中有万千刀剑摧折,眼中直欲冒出火,但他实是无计可施。风吹落叶,大势已去,这是他事前便明白的道理。可即使如此,眼看希望如指间砂末流逝,他仍是心痛。 当日他撤了伏兵,又令殿中诸宦官退去,董重对此颇为不满,埋怨他计划不周,以致何进发觉端倪。蹇硕也不反驳,只说“董君珍重”,当即独自步入嘉德殿中,枯坐整日,待袁绍携众请愿拥立天子时,张让、赵忠、宋典、郭胜等常侍都商议说:大将军乃是天子的戚家,太后的兄长,素来也与我等和善,何苦弄个你死我活?便皆从众离殿,唯有蹇硕仍待在殿内,为先帝刘宏整理遗容。 待大典结束,他听闻何进仍不入宫,心底又泛起希冀:何进不入朝堂,反假借胞弟之手扫除障碍,自己深耕宫省二十载,树大根深,岂是他一日能除尽的?只要能说动其余常侍与自己同心同德,事情未尝没有转机。 当夜蹇硕便改头换面,披上玄色深衣,头戴纱笠,找一亲信黄门打发侍卫,自己则从侧门出宫,步行二里拜见张让。张让的苍头听说蹇常侍来访,又收了一块金饼,兴冲冲地去向主人禀告,回来时却愁眉苦脸,从门洞把金饼交还蹇硕,只说主人已病了,此时不能开门见客。 闻弦歌而知雅意,蹇硕知晓为官思危思存思退的道理,他笑着摆手,将金饼再从门洞塞到小苍头怀里,自己戴了纱笠径直走了。 是夜,他又寻了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十一名同僚府上,结果都是不得相见。拒见的理由亦是千奇百怪:有人生病,有人未归,有人宴客,甚至有人称自己因先帝过世,哀恸过度,已昏迷过去了。 蹇硕走了整夜,在宫中反复蹉跎,一无所获。等他木然踱回寝房时,天上白云霭霭,既不见明月,也不见天日,他没有悲喜地入睡。 一梦醒来,蹇硕披袍出门,看宫中日晷仪正针指未时。正思量间,他望见嘉德门前一路虎贲军士经过。他们头戴素巾,浑身素服,中央有三十二人高抬巨棺,巨棺以黄心柏木制成,高一丈三尺。 一身丧服的虎贲中郎将袁术行在队伍最前,他手搭腰间长剑,鹰顾雄视,步履如飞,反复催促部下再快些行走。他见蹇硕上前来,眼中露出鄙夷的色彩,驻足先问说:“蹇公忙了一宿,何不再养些时辰?” 蹇硕假做不解人情,只问说:“中郎将此时抬棺,欲往何处而去?” 袁术轻拍腰间剑鞘,对蹇硕嗤笑道:“先帝殡天,自有大将军与太傅主持殡仪,与蹇公何干?蹇公如今无遮无蔽,又有亲族照顾,还是早日思退,所谓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就不要再干涉是非了!袁术受大将军之命,护送先帝灵体至明光殿,还望蹇公体谅一二。” 袁术口中“体谅”一二,手中却将蹇硕推攘一旁,自顾自与虎贲军士向南走去。 眼见得袁术消失于宫道,蹇硕更觉时不我待,他返回房中关闭房门,再为诸位同僚写信道:“先帝亲政二十余载,所亲所爱,唯有二人,一者永乐太后,二者今皇后也。然自光和四年,皇后嫉鸩美人,荼毒后宫,先皇震怒,终生间隙。诸位念往来之亲,行切切之谊,固请经日,终月哀声,方令先帝回首,天怒转意。当下思量,又有何为?” “先帝在时,袁绍阴养死士,曹操杖杀我亲,吴匡屡辱公名,此三子者,闻名党人,皆大将军幕府心腹,须知上下一体,内外难分。党人之意,天下皆知:不过视我等如犬彘,欲以火灼足,以刃加肌,以齿切肉。大将军又当如何?” “今大将军兄弟又秉国专朝,今必与天下党人谋诛先帝左右,埽灭我曹。但以我典率禁兵,故且沉吟,暂未行之。今宜共闭上阁,急捕诛之。稍有迟疑,则国家倾覆,天下衰微,皆我等之责。莫失先帝殷殷之望!” 蹇硕写完书信,浑身气力都用尽了,他勉强站起身,叫来两名亲信誊写几份,又亲自以信纸烛蜡封存,交由手下派送到几位老友府上。信送到府上,张让他们都收下了,但就如泥牛入海般,蹇硕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时间过了一日一日又一日,到第四日,蹇硕便不再等了。他离开宫门,乘牛车回到城中自己的宅邸,府上的苍头都非常讶异,自从曹操十余年前当众杖死他叔父,常侍便搬入宫中,从不在府邸夜宿,只在族中拜祭之时,偶尔落脚无处时便在府上歇息一二。 上一次他回府歇息是在前年,家中的苍头都换了二十来人,不识蹇硕模样,为首的老苍头从牛车上掺下他,问说:“叶落归根,家主看样子是累了罢?”蹇硕看着他们浑身批麻的吊丧模样,笑道:“确实如此。” 回到府邸,蹇硕破天荒做了个好梦,他醒来时容光焕发,行走时好似飘在风中,族中几名少年子弟看了他,都说依稀能看见当年那策马雒水、闻名京畿的好汉。蹇硕笑而不答,只对他们说:南阳多好田,如今天子新丧,自己只想安渡晚年,你们先去宛县买些稻田罢! 随后在府邸清点财物,蹇硕让府中二十三名族亲带了金饼出城。等族亲离开,蹇硕再将剩下的琐碎物件都赏赐给苍头,将他们都遣散了,自己买了些胡饼,锁上大门,胡坐在院中的修建的山水园林间,寂寞地看日出日落。 四月二十五,蹇硕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再是一串奋力地叱骂声,他理都未理,从身旁的书画中抽出一副欣赏,正是先皇亲笔御赐的《招商歌》,他不禁念出声: “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书偃叶夜舒。惟日不足乐有馀。清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嘉难逾。” 只听背后一声巨响,羽林军劈开门闩,八十余名兵士身戴玄甲,手持斫刀,踩进蹇硕府院。他们看见蹇硕,齐齐欢呼一声,如风云扫荡般将他团团围住,为首的黄门令左手持诏书,右手持密信,对着昔日上级厉声说道:“奸贼蹇硕!尔图谋叛逆,祸害朝纲,竟妄想刺杀辅国重臣!可谓不智至极,自寻死路!” 羽林军士当即将蹇硕枷锁镣铐,关押于诏狱之中。 是夜,蹇硕为狱吏槌断两股。 次日午时,蹇硕被拖至朱雀门前,当众枭首,传首都亭,民皆笑之。 第四章 永乐太后离京 蹇硕身死以后,西园八校里忠诚蹇硕的冯芳、赵融、韩钦等人也相继投诚大将军府,至此,除去宫省之中还有些许董重党羽以外,雒阳禁军尽在大将军掌握,一时间威柄显赫,宾客盈门。雒阳百姓每日卯时出门,便可见雍门前后摩肩擦踵、拥堵不堪,到处挤满了前去与大将军求情的宦官车马。 力保皇后在先,出卖蹇硕在后。此时宫中诸多先帝亲宦自认为为何氏昌盛鞍前马后,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为新君登基保驾护行,亦不可谓不诚意备至,此时再与大将军以财帛珍宝相交,不过是再申旧情,希冀于新朝之上能再得些许荣华罢了。 但结果出人意料,这些人马到得显阳苑前,皆不得入内,为袁绍派兵马阻挡门外,最终统统都遣散回府了。 自夜奔显阳苑以来,大将军对蹇硕刺杀之事尚未忘怀,又在新君登基次日,同郡乡党郭胜又送来密信,言说蹇硕贼心不死,妄图再行刺杀。何进大为心悸,问门客张津道:“蹇硕与我何仇?如今我拥立新君,权加朝野,他竟再三蹈死!贪嗔能使人若此乎?” 张津受袁绍指使,此时手弹青锋,安然答说:“将军有德,却不知先帝黄门常侍权重日久,党羽遍野,上有通天之能,下有效死之士,又与长乐太后专通奸利,亦可矫称义名,专掌朝政。而将军身居辅国之位,谦冲声于九州,武威名动南北,兼有雪清玉宇、造铸神器之能,诸宦思之慎之,必先除将军而后快!” 一席话娓娓道来,何进连连颔首,张津见火候已到,便进谏说:“将军既知当今之世,便须广结英豪,清选贤良,整齐天下,方能为国家除患。袁本初愿举荐党人,为将军所用,正是当时,将军切不可轻视!”继而向何进献上袁绍所书名册,举荐海内知名智士二十余人。 何进闻言大喜过望,他常因出身低寒而叹惋自疑,因此也最爱附庸风雅,结交名士。为此常入太学聆听博士讲学,也为独子何咸求索名师,因此袁绍来投时他也倾心相交,此时正是与党人和解的大好机会,何进当即按图索骥,在豫州、司州、南阳等地征辟党人清流。 党人听闻是汝南袁本初举荐,无不欣然应辟,几日内雒阳常常可见有蒲轮安车路过,车前置有束帛加璧,以显示大将军对应辟之人的恩宠。雒阳人私下打听消息,听闻征辟之人中竟还有南阳何颙、颍川荀攸、河南郑泰,不由感叹道:云从龙,风从虎,大将军畔有猛虎,正有风波隐潜,何时气冲霄汉,指日可待呢! 何进见征辟如此顺利,更为倚重袁绍,迁袁绍为司隶校尉,将监察京畿的重任都交予他,到得此时,朝堂之上,雒阳内外,能令袁绍气焰稍逊的,唯有许相、袁隗、刘弘、丁宫、何进、马日磾寥寥六人而已。 得到何进授意,袁绍当即对雒阳人事做出调整:先任命何颙为北军中侯,节制北军五校六千人马;再任命荀攸为黄门侍郎,出入宫中协助太后处理政务;最后任命郑泰为尚书郎,每日为何进通报尚书台机要。又恰逢王允重回雒阳,便征辟王允为河南尹,监视河南诸县动向。 如此一来,雒阳内外的重要关节都为党人占据,原董重党羽多被废黜。但董重自刺杀失败以来,自知无力抗衡何进,便任由何进施为,整日深居简出,进无高论,退无私交。蹇硕死后当日,他便上表尚书台,自称年老力微,无力担任骠骑将军的职位,恳请朝廷批准他回乡隐居,颐养天年。 太后断然拒绝,下诏称:“吾不能视皇帝朝夕,将军受先帝付托,其朝夕纳诲,终先帝凭几之谊。”仍令董重留京述职。 消息传到永乐宫中,董太后连撕数扇,当即乘玉撵至安福殿,当着尚书台百官之面,手指太后咒骂说:“汝能辀张至此耶?莫非尽忘吾家恩情!汝鸩毒后宫,谋杀皇嗣,引先帝震怒,蝎毒已极!若非吾一念怜汝出身微寒,又为先帝怀胎十月,才令先帝保汝名分。今汝兄妹侵逼过甚!岂不知先帝起用骠骑,正制汝兄!汝若不识进退,吾正可敕令骠骑,断何进头来,易如反手耳!” 百官眼见得永乐太后冲进安福殿,对着当今太后一阵数落,直至说尽力气,周身发颤。永乐太后看百官眼神,知晓自己此时流泪模样难看,当即又捂脸转身离去,徒留下太后在桌案前面色煞白。太后强作端庄姿态,一手以扇拂面,一手翻阅诏书,只是手中纸张微微抖动,与桌案间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令百官知晓她心中忿恨。 大将军当日收到胞妹书信,读过一遍,一言不发,让荀攸转头扔给袁绍。袁绍心领神会,当夜联络太傅袁隗、司徒丁宫、司空刘弘、太常马日磾,次日交由何进何苗署名,再由郑泰上奏尚书台说: “孝仁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谞等交通州郡,计较在所珍宝货赂,悉入西省。如今先帝御极,蕃后故事不得留京师,所谓舆服有章,膳羞有品。请永乐后迁宫本国。” 奏章里指出永乐太后本是藩国王后,只因为窦武等人拥立先帝,永乐太后方才入驻两宫。如今先帝过世,而永乐太后又非桓帝后妃,按照章程不能居住雒阳,而应返回河间国居住。 这个理由着实荒诞。先帝生前早已追尊生父河间王刘苌为孝仁皇帝,尊太后为孝仁皇后。四百年大汉素以忠孝治国,如今太后身为儿媳,岂有不亲自赡养婆婆的道理?但太后见奏甚是欢喜,当即批准奏章,令荀攸速速催促董太后离京就藩,正应了民间对朝廷察举的嘲讽:举孝廉,父别居。 荀攸颇感无奈,只能领了诏令前去嘉德殿。小黄门得知消息在前,夜里便向董太后传递口风,见荀攸一行人还在百丈外,董太后令小黄门紧闭宫门,在门后大肆咒骂太后不肖。荀攸在门口听了两刻,只觉措辞贫瘠颇为无趣,便自顾自将诏书绑在箭矢上射入殿内。宫内一时无声,荀攸趁这当口在宫前又念了一遍旨意,示意董太后初七离京,也不管她如何回应,自己当即回宫复命去了。 到了五月初六,蹇硕已死了十日,首级堪堪传阅三县,先帝在时,蹇硕权柄无匹,一度能节制大将军何进,不料旬月之内便身死族消,覆灭如此之速,让诸县官员深感不安,但雒阳的野心家仍嫌头颅太少。 这天过了亥时两刻,月上北邙山,已是临近宵禁的时刻,因此道上也人踪稀少,除去少量人屋中留有灯火,大多人已熄灯就寝。司隶校尉袁绍在西园用过晚膳,听手下说骠骑将军已熄灯入睡,当即领了一千北军,让兵士只带了弓矢随他出园。 一千人轻装以布蒙面,在街巷间蹑足前行,好似阴影中有一条具足蜈蚣。沿路的兵卫袁绍早已打好招呼,所以一路畅通无阻,不过两刻时间,袁绍到达董重府邸门前,府门前寂静无声,只有几只夜枭驻足在院墙上,歪首打量着墙下人流。 袁绍以手势令部下如计散开:堵住董府所有正门侧门,再将董府围成一圈。待包围完成后,他点起火把,对府中高喝道:“司隶校尉袁绍奉旨查案!”北军士卒也齐声高呼,宛如惊雷炸响,大河凌汛,四周人家纷纷熄灯,但黑夜里又不知有多少眼睛望向此处。 千人齐声高呼六七声后停息,府中方才传来董重疲倦的回应:“不知袁君欲查何案?” 袁绍朗声答说:“将军勾结常侍,索贿渎职,屡杀朝廷贞节之士,何能以片语述之?今我奉太后诏令,追索将军印绶,细查将军府邸,若将军无有此行,则朝廷正可还将军以清白,还望将军体谅才是。” 袁绍说完,良久不闻回应,正当他心怀不奈,正要派人强冲府门之际。一名青年开门而出,迎着满目弓矢走到袁绍面前,袁绍识得他是董重长子董普,董普强忍涕泪,对袁绍鞠躬说道:“家父听闻校尉说完,便回到寝房,以剑自刎了。” 随董普走入董重寝房,袁绍见四名女子正围着一具尸体哭泣,那尸体正是董重,董重身穿一副明光铠,手握先帝御赐的中兴剑,在脖颈间割开一条两尺长的血口,血水粘连住他的发髻与铁胄,散发浓烈的腥气,袁绍蹲下身,皱着眉眼从血口中拨出他的气管,这才确信骠骑将军已死透了。 次日,也不用荀攸再去催促,董太后慌忙整理行装,一大早便乘上驷马车,从南屯门匆匆离开南宫,沿路无一人相送。 车马颠簸中,董太后望向身侧空空如也,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她亦是乘驷马车自河间出,远来雒阳。 那时宏儿尚不及她腰,眼神干净。一路上宏儿无聊,抓乱她满头发髻,结果下车时,正撞上窦武陈藩几人前来迎驾。她因自己失态,以袖拂面,不敢与朝堂三公直视,宏儿却拉她上前,对三公妙语连珠,她暗自骄傲,心想子贵如此,夫复何求呢? 她转念又想起儿子临死前削瘦的面孔,一股悔意由内而生:即便摄政成功,又能怎样呢?儿子没了,即使能如吕后般也不快乐!早知如此,不如依旧和宏儿终老河间。 永乐太后痴痴想念,终在车窗旁长声痛哭。 第五章 曹操父子论朝政 曹操卯时起身,满耳都是滴答敲击的回响,他披上绸袍,支起湿濡的窗户。黯淡的天光、扑鼻的水汽、以及雨水冲刷砖瓦的漱漱声,一时间满溢到寝房中,将曹操仅剩的困意都洗尽了。 丁氏揉着睡眼,侧躺在枕榻,呓语般呼唤丈夫小字:“阿瞒?”。曹操回首看妻子,她在寝衣间露出藕臂,玉容轻颦,隐约可见衣中身姿婀娜,他便坐回床榻,轻抚丁氏的锁骨,温声笑说:“这几日一直头痛,雨声又密,睡得着实不深。” 言及于此,曹操又看向窗外骤雨,皱眉道:“去岁前岁州郡接连干旱,农人苦不堪言,今年骤发大雨,连下数日,依我看来,大雨旬月不停,大河黄泛恐将重现三河地,我真为之忧虑啊。” 丁氏闻言,拥着衾衣问丈夫说:“你今日还要去显阳苑?”得到答复,她穿上亵衣,匆匆裹上几层纱裙,从房中拿出戎服印绶,边给丈夫穿戴,边唤侍女去库房取新制蓑衣,给曹操穿戴齐整后,她叮嘱说:“你给大将军进谏,若大将军不能用计,切勿要赌气死谏!” 曹操微松衽口,对妻子笑说:“我如何不知,但尽人事而已。”言罢,他取了倚天剑配在腰间,出房穿戴蓑衣,从侍女手中接了斗笠,又取了两块胡饼,边吃边跺武靴,苍头已在府前备好轺车,曹操行到门前正要登车,忽见长子曹昂冒了雨前来问安,便也在雨中驻足等他。 与中人之姿的曹操不同,曹昂器宇轩昂,满面朝气,纵是大雨瓢泼,也遮盖不住他眼内的激情,他问父亲说:“大人今日也要去幕府吗?”,曹操因他生母早亡,对他最为关爱,把手中斗笠戴到他头上,笑道:“如今非常时期,为父比不上袁本初,但还算是大将军心腹,哪里闲得下来?” 曹昂手扶斗笠,对父亲询问道:“大人,最近昂听闻说,大将军准备尽诛常侍,不知是真是假?” 曹操神色骤变,他转视左右无人,将长子拽入车内,低声喝道:“这话岂是此处能言的!子脩,你从哪里听来的?” 抖落身上雨水,曹昂将斗笠放在厢角,对父亲正襟说道:“昂在太学同学中听说的,这月间,同学间忽然就传开了,大家都说如今大将军幕府治政,重用党人,枭首蹇硕,接下来便要为国除害,正本清源。大人,当真有此事?” 曹操一时无言,他用手指叩击厢壁,对曹昂说:“今日之事,只是你我父子间私语,不要外传。” 见曹昂颔首,曹操继续说道:“你袁伯擒杀董重后,已数次向大将军进言诛杀常侍。但在我看来,大将军对此事殊为无意,他如今身居伊霍之位,一言一行,天下审视,而他出身屠户,此时志得意满,更无所求,不过想以宽仁示人。常侍中又有郭胜、韩悝屡次向大将军交好,大将军必不愿与他等为难,顶天了杀一二人便罢,怎可能尽诛?” 说到此处,曹操面色缓和下来,他感叹说:“大将军虽说外宽内忌,不会用人,可他缺乏魄力,对当下时局也是善事,毕竟主幼国疑,诸事磋磨一番,总不至于引起大乱。” 长子却对持反对意见,听父亲说完,曹昂面色低沉,握住曹操手腕急切说道:“大人,此言谬矣!既然大将军无意诛杀常侍,怎能闹得太学风传?我等既闻,两宫诸位常侍必然也闻得消息,他等如何想?必是暗地里有人兴风做浪!欲要挑起事端,大将军此时若是久疑不断,必然会坏事啊!” 曹操愣了半晌,他想起王芬之事,继而额汗涔涔。曹昂在一侧满面忧虑,他劝谏父亲说:“大人在幕府之中,切要保全自己!勿要与大将军太近,大将军既然招揽天下各地名士,大人正可广结善缘,如若形势不妙,我等也可安返故乡,躲避是非。” 听了这番话,曹操审视曹昂片刻,莞尔道:“子脩,你也成才了,父有诤子不败其家,你年纪轻轻能有如此见识,我也就放心了。”说到此处,曹操示意他先回房,曹昂下车时,他又顺口问道:“太学可还有其它传言?” 曹操本是信口一问,不料曹昂驻足车前思虑片刻,对曹操答说:“龙首的弟子,像王羲伯(王象)、文仲业(文聘)、徐伟长(徐干)之流,对大将军施政殊为不满,说他目无朝纲毁坏朝政,雒阳周遭都人心离散,徐伟长在平县采风得一民谣,讥讽时政说: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言罢,曹昂匆匆回府。 曹操遂令车夫起行,听着车外的玉珠之声,开始思量袁绍用意。他本以为袁绍与王芬串联是对先帝不满,先帝看破阴谋,令政变不了了之时,曹操也唯恐朝廷查出自己也涉案其中,并未深思袁绍到底作何打算。只是如今先帝御极,袁绍深受大将军重用,被任命为司隶校尉,权势仅次于三公而已,所谓常侍宦官,如今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他还想要到哪一步?三公?大将军?还是……王莽? 曹操吓了一跳,他不曾想过这两字,但此时此念有如神人指引,自然而然浮出脑海,令他再难忘却。但他不敢确信,他与袁绍是同席同车的儿时好友,干下过一系列荒唐事,这些事都曾让他羞愧又深为怀念。 十余年前他二人观人新婚,身着玄衣潜入主人园中,夜里他们趴在墙角,曹操捏着嗓子叫呼云:“有偷儿贼!”引得园中人皆出园追寻,他再抽刃入屋手劫新妇,与袁绍逃离园林。两人跑得太快,结果在黑夜中失道迷路,两人掉到枳棘里,袁绍被勾住衣诀难以行走,曹操便又大叫云:“偷儿贼在此!”吓得袁绍一蹦而出,这才绑了新妇跑回私宅。 年少的他们热爱践踏尊严,并荒唐地以此为乐。十多年后,两人痛改前非,亦名动四方,曹操重新审视这段友情,竟不知晓两人何时产生隔膜,他决心今日再去看看。 到了显阳苑,曹操径直到主殿。殿口蓑衣扔了一地,而走到殿内,曹操才发现大将军尚未起身,是司隶校尉袁绍正坐在主席,与一老者激烈地讨论,而周边不少幕僚曹椽充耳不闻,埋首于文书中奋笔疾书。 “董仲颖三月便驻留在蒲坂津,距今已近三月了。袁校尉,如此公然违命,视君父如无物,必须予以重惩!否则朝廷威严何在?”说话的老者语气慷慨,曹操识得那是卢植卢尚书,他从并州回来,每日必向大将军进谏,可惜大将军采纳寥寥。 袁绍手持司隶校尉印,不耐地拍案答说:“卢尚书怎可出此迂腐言论?如今朝廷局势未定,常侍与幕府势同水火,而董卓握有私兵,人皆老革,若是我等逼反董卓,他转投黄门常侍,便会酿成大祸!不若先安抚其众,待我等肃清常侍,再做打算。” 卢植对此断然否决,他对怒道:“国家何至于此?西乱自有皇甫嵩制衡,北疆有刘陈镇守,兖豫有黄子琰(黄琬),江南有孙文台(孙坚),幽燕有刘伯安(刘虞),京畿诸郡三河骑士又何止数万?袁校尉勿要危言耸听,如若董卓与常侍勾结,那更是沉水入火自寻灭亡!” 袁绍已不耐至极,他见曹操进来,便随意安抚卢植说:“这不是绍能决断的,既然卢尚书如此坚持,绍自会上禀于大将军。”而后又转首对曹操道:“孟德,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要事与你相商。” 卢植见他敷衍如此,也无意与他多说,打量曹操几眼,便戴了斗笠离去了。曹操苦笑不已,上前到袁绍身侧,袁绍对他抱怨卢植说:“这个人真是迂腐,董卓是太傅椽吏出身,驻军河东也是太傅与大将军许可的,还天天来对我找茬。” 曹操望了眼殿门,见卢植已远去,方才对袁绍说道:“如今皇甫公连战连捷,凉州战事毋须董卓,他按理也是该去并州就任并州牧的。” 袁绍坐回案席,给曹操在身旁安排席位,摇首说道:“四月时,董卓都未至并州,此月便更去不成了。” “什么意思?”“刘玄德陈庭坚大破鲜卑,斩首近万级,连复并州十余城,名震诸戎。”袁绍太息着将手中捷报递给曹操,感叹说:“并州乱事皆平,还设并州牧做什么!” 曹操接过捷报,草草翻阅一遍,不由对袁绍笑道:“皇甫公克胜于西,继而刘陈二君逐敌于北,国事渐渐兴盛,今夜值得一醉啊!大将军有说何时封赏吗?” 袁绍皱眉道:“拖一拖,且等先帝入文陵。臣子理应服丧三月,故而封赏在八月时再行说罢。” 说到这里,他再正视曹操强调说:“孟德,当务之急还是诛灭宦官。宦官一日不除,朝廷一日不安!时机宝贵,若等陛下稍长,再听信常侍妖言,建宁元年的祸事便会重演。党锢至今约有二十余载,国之丧乱,历历在目,天下义士孰不为之痛心?我已说动大将军诛杀常侍,更有一重任托付于君,君切莫推辞!” 未久,曹操便出了显阳苑,再上马车时,曹操看着手中外出募兵的诏令,回想起袁绍恳切的神情,不由失笑。 回到府中,他褪下蓑衣,先对丁氏说道:“你先收拾行装,过几日便带子脩兄弟几人回乡罢,京畿横生是非,已不是久留之地。” 第六章 勤王之师往雒阳 五月初,除去雒阳的政局仍然晦暗不明,天下形势一片大好,刘焉提出的牧伯制已然颇见成效:豫州牧黄琬成功镇压第二次黄巾之乱,幽州牧刘虞彻底招降张纯残部,益州牧刘焉虽说止步临江,但益州从事贾龙连战连捷,马相叛军显然难以支撑,靖平天下指日可待。 最令天下振奋的,还是刘备陈冲于并州大破鲜卑,自檀石槐一统鲜卑后,汉军从未取得如此大胜,消息传到雒阳,举朝喜悦,雒阳城中不少酒肆都结彩宴客,浑不顾先帝尚在丧期,棺椁仍未下葬的忌讳。不少人都将此次大胜与稽落山之战相比拟,直说内有党人清流辅佐,外有忠臣志士奋战,汉室中兴,正道炽盛,已落落可察了。 就在这一片欢喜声中,何进在袁绍多次劝说下,终于下定决心,派荀攸向太后上表说:“自和熹太后以来,宦官之祸,为时甚久,朝野怨怼,宫省忿忿,如张让赵忠之流,毁谤名流,滥捕国人,以致野有贤良而朝乏能臣,边事不兴,黎庶蒙灾。自先帝病笃,党锢宽解,无宦官掣肘于掖,而朝廷任贤选能,方有今日之盛。然患生心腹,不可不除,望太后体恤士意,罢免内宠,赦令其识罪自归,可尽收天下党人之心,太后盛名,亦可广传后世,就廉蔺之美谈。” 太后收到表文前,诸常侍闻得坊间消息,日日到太后阶下哭述说:“臣等所为,莫不得先帝授意,何曾妄自干政,曲解圣意?若能使天家和睦,汉室安宁,臣等又岂敢行阴诈之事?还望太后明察,还臣等以清白。”诸人落泪,太后闻之也不禁感怀。 太后胞兄何苗为车骑将军,日日入朝觐见,诸常侍暗送鲛珠一盒,太后生母舞阳君为太后诏入宫中陪侍,诸常侍便赂以血珊瑚三盆,正中两人所好,两人便在太后左右为其美言,又污蔑何进道:“大将军是欲专杀先帝左右,擅权以弱社稷。” 因此荀攸闯雨而来,从袖兜中向太后掏出上表时。太后只扫过一遍便置于案上,对荀攸流畅说道:“中官统领禁省,是自古及今的汉家故事,如何得废?况且先帝新弃天下,我一丧夫妇人,奈何楚楚与士人共事乎?” 前一句荀攸尚能反驳,毕竟前汉任用常侍之时,多是擢用士人,如刘歆宋弘之流,只是世祖再兴汉室以来,方才纯用宦官,并非是汉家旧制。但后一句任凭荀攸才智超绝,也只能仓皇败退,太后以避嫌保节为由,让臣子如何言语?荀攸唯有回显阳苑向何进就此复命。 听闻太后如此反应,大将军也意有反复,他望向门外雨水涟涟,面色纠结。但袁绍在一侧察言观色,深知何进想就此作罢,当即劝谏说:“此前大将军窦武欲诛杀内宠却反为所害,便是因其言语漏泄,宦官知其杀意,便先为力胜,兵变在前。如今大将军即已上表,便是与宦官常侍势同水火,水火如何安处?非是其死,便是我亡,请大将军思之慎之!” 大将军悚然而立,他见过蹇硕的首级,此时仍在雒阳周边传阅,又想起凌晨里白虎门的暗箭,这让他坐立不安,在雨檐下左右徘徊,连声说“有理”。但他不知如何破局,最终又愁眉问袁绍道:“只是太后之意甚笃,我当如何施为?” 听得大将军此问,袁绍一瞬间竟有些踟蹰。他一向以胆气闻名,此时却觉手心湿濡,腿脚发颤,身似处于冰湖之中,冰面下潜流沸腾。袁绍知晓,这并非由于自己胆怯,而是他欢喜至极,天晓得!他等这一问等了多少年?! 他如同演练过千万遍般,起身上前行至大将军身侧,以一锤定音的语气断然说道:“大将军,当今之计,唯有征调四方猛将豪杰,领兵开至京畿,以实幕府。待天下豪杰四围京畿,太后手中不过五千宫省禁军,如何能比大将军十倍之众?到那时,大将军手操生杀之权,兵谏太后,太后如何不从?望大将军速速下令!” 次日,数队信使骑快马离开显阳苑。一开始并无人在意,每日显阳苑进出的使者实在太多,这些人马看上去并无特殊之处。但他们身负责任着实重大,他们四散而去,将命令传达到大汉四方。 大变骤生,不过十余日,尚书台陆续收到各地太守上书,询问朝廷是否有大事谋划,是否需要郡朝配合,太后不明所以,便让车骑将军何苗调查文书,何苗细细查问,这才知晓,雒阳周边已然天翻地覆: 东郡太守桥瑁整兵白马即将东进;并州刺史丁原率并州新军进驻河内;前将军董卓率凉州骑士渡过茅津;骑都尉鲍信、大将军府椽王匡征发泰山郡武库兵器武装乡勇,已到达济阴郡,典军校尉曹操刚至沛国,正在大肆募兵。这些大汉栋梁皆声称奉大将军令,将率兵进京以正朝纲。 董卓的凉州骑士行军最快,即使连日大雨,他仍然冒雨进军,以一日八十里的速度接连渡过蒲坂津,过河北县、大阳县,再从茅津渡过大河至南岸陕县。河水湍急,凉州将士多有不适,董卓便下令让诸军在此休憩一日,明日再行。 接连赶路七日,便是常年征战的董卓也有些吃不消。他入了陕县,先命部下刀剑强征乡中几名大族的庄园,再派了李儒前去和陕县令打交道,自己则领着麾下五千将士径直往庄园里占屋歇息。 但董卓歇息不下,他以一座阁楼为住所,召集部下将领前来军议,说是军议,其实更像闲聊,他松开腰带,坐在主席一手揉着腰胸,边对部下们说道:“年纪大了,下雨时骨头又痛又痒,马也骑不动了,真不知何时才能安然养老!” 李儒刚交涉完回来,从城中待了两坛热酒,听主君如此说,他便就地斟满一杯,先递给董卓,随即对同僚笑言道:“可即使如此,董公仍然费心竭力,为大将军雨中驱驰,正可谓国家栋梁啊!” 董卓麾下诸将尽穿戎装,唯有李儒一人身着儒衣,正可见地位超然。董卓接过温酒,抬首一饮而尽,回味少许后,便接着李儒的话道:“为国效力,本就是我等武人本分,上阵杀敌,不过寻常,但真正想匡扶社稷,还得是登堂入室,为万民除骨髓之流毒!” 众将轰然应是,董卓见部下挺拔如林,气势纠纠,心中甚是满意,暗道这都是我的起事之本。他心系朝廷动向,又问李儒说:“叔颖(董旻)那边可有消息传来?算算日期,也该到了。” 李儒颔首坐回席位,把酒坛交给同僚各自取用,再向董卓禀告说:“奉车校尉的消息我已收到了,那使者和我说,太后已得知大将军调集诸军进京的事宜,连下诏令于大将军,但大将军仍停驻显阳苑,拒不奉诏,连先帝入陵都没有参加,只要求太后罢免宦官。奉车校尉的意思是,太后恐怕撑不久了。” 董卓闻言把眉头皱成一个对时,眉头几乎要发出铜锁扣上那“嗒”的一声,他再问李儒说:“孝儒,依你所见,太后是否会罢免宦官?” 李儒摇首,他的笑意止不住地浮上嘴角,对董卓说道:“神器社稷,所主者唯有一人,太后若是放权罢免宦官,大将军尽收天下士人之心,那当今天子的皇位,可还坐得稳吗?兄妹之情,又哪里比得过母子之情?宦官可以罢,但太后绝不会罢,只要太后不罢宦官,朝局就不会稳!明公大可放心,我等上雒之事,已成定局。” 董卓的眉头如退潮般松开,他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地叹道:“利欲熏心啊!先帝驾崩,我在蒲坂驻足两月拒不就任,远观京畿形势。但孰料两月之间京畿仍不生变,没有大义之名,便是雒阳有变,我也难以进驻雒阳,却不料大将军为我送来如此大礼!” 在一旁的徐荣仍是忧虑,他对董卓问道:“明公,如今朝局纷乱,雒阳形势复杂,我等便是襄助大将军尽除宦官,但不过是幕府一时权宜,待大将军彻底成事,恐弃我等如敝履,如何能为朝廷重用?” 徐荣说完,众将一阵沉默,董卓看向这位辽东爱将,爱惜他的才能,不在乎地摆手说道:“孟高,你不必知晓这些,我董仲颖自然不行无把握之举,亦不会带诸位行至死地。雒阳衮衮诸公,身为大臣,不识将士疾苦,使国家徒然动荡,三军白白流血,世道怎能如此?!我带兵勤王,正是要清君侧,正朝纲,诸君切莫疑之!” 这番话董卓言说慷慨激昂,徐荣深为之惭愧,向主公再三陪酒致歉。董卓饮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了,但他仍然清醒,董卓摸着斫刀从阁楼向原野看去,远方山峦如林,直耸入云,在这雨天中看不清山顶,更看不清路途。但董卓在这条路来回行走数十次,早已烂熟于心,他看着崤山,心里念着雒阳。 雒阳,雒阳。 第七章 朱儁不走邪道 董卓自接收到何进命令后,还派遣使者向朝廷上表,表中说:“中常侍张让等窃幸乘宠,浊乱海内。昔赵鞅兴晋阳之甲,以逐君侧之恶。臣辄鸣钟鼓入雒阳,即讨让等。”表书内容传播到太学,太学生都嘲讽道:董卓自比为赵鞅,赵鞅兴兵晋阳更改国体,专权十七载,实乃晋亡之祸首,董卓竟以此自比,可见不学已甚! 但对太后而言,这张表书并非笑话,各州郡的军报频频上报,更令她寝食难安。董卓的公开上书在宫省播荡开来,六月十六,常侍们散披花发,赤着双足,跪爬到太后面前涕泣求情,太后也为之流泪,凄然道:“朕又能有何法?大将军连兄妹之情尚且不顾,你们这些人求情又能如何?求朕无用,你们自去求大将军罢!”。 常侍们仍是不敢前去,便转而去说动车骑将军,何苗对兄长调兵一事也心怀耿介,答应下众常侍,自己当即去掉印绶身着常服,乘轺车孤身前往显阳苑。北军将士见车骑将军携笑而来,大将军亦是欢笑相迎,大将军扶车骑下车,两人边笑边谈走入苑内。众人都道兄弟到底情深,雒阳政局若能因此平和,自是再好不过。 最终仍是不欢而散,北军将士见车骑面色枣红,急匆匆地走出主殿,木屐吱呀响了一路,直至车骑上车扬尘而去,大将军则安坐殿内,不做任何挽留。军中将士都颇为郁闷,各自念说:“宦官祸国,不是没有缘由的,朝中奸臣勾结,竟连兄弟之情都顾不上了。”军中遂对车骑心怀不满。 常侍们得知消息,心中更是忧惧,未久,又传来董太后在河间惊惧失常,死亡国中的消息,常侍们实是无计可施,相互议论时太息道:世殊日异,当年我等鞭笞党人,今日党人便如此逼凌,也罢,也罢。还想掌握朝政实是说梦,现在还能留下一条性命返乡养老,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他们便决意向大将军服罪。 常侍们也脱去朝服,穿上布履麻衣,从雍门出城向西,徒步走十五里至显阳苑中。常侍均过耳顺之年(五十岁),一路走来气喘吁吁。但显阳苑将士显然并不领情,吴匡、董旻、张辽等人整顿军队,在大将军住所前列成战阵,让诸常侍从中觐见。 诸常侍行走于斧钺之间,面自强笑,心中惶恐。赵忠最为年迈,走了一路体力不支,终于跌倒在地,这几日雨水渐息,地上泥泞坎坷,赵忠滚上一身泥水,引得众将士一阵嘲笑,众人便这般狼狈走进苑殿。 自从拥立天子后,常侍们再未与何进见过,转眼两月须臾,只见何进身穿常服手握书卷,洒然坐在主席,袁绍、陈琳、郑泰、何顒等州郡名士于两侧处理政务,对常侍们不置一言。诸常侍在殿中更不敢多言,只有张让向前膝行数步,叩首三声,哑声问道:“还请大将军为我等指一条活路。” 何进闻言放下手中书卷,扫视了他们一眼,又斜视一眼袁绍,袁绍对他做刎颈之状,何进摇首,对台下叩首的常侍淡然道:“天下匈匈,正患诸君耳。今董卓垂至,诸君何不早还乡?” 言下之意,只要常侍自己免官挂印,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袁绍在一旁面色不虞,而台下诸常侍则如释重负,齐齐叩首,不再言语,佝偻着腰转首离去。何进目视他们离开大殿,面孔露出笑意,对一旁的主簿陈琳说:“大功告成,孔璋,你替我下令给种大夫,让他去叫停董卓罢。” 陈琳领命出门,袁绍随即也起身对大将军道:“常侍狡诈,恐不成行,属下便去监督一二罢。”大将军知晓他心中不忿,但他只觉此时雒阳诸事已了,如何再兴风浪?也便任由袁绍去了。郑泰对他诏令天下诸军殊为不满,正要辞职离去,何进便对他笑说:“等到京中宦官尽去,朝政太平,我便领了这些新军,往凉州平乱,如此一来,天下太平,我也算是完成了先帝的遗愿啊。” 郑泰口中诺诺,出门后便对卢植感叹说:“何进何其短视,他以为军队将士是木偶泥像,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如今他因常侍之事不睦于太后车骑,我看大祸难以阻挡,我要及早离开避祸了。”未久仍挂印而去。 何进许诺以后,雒阳政局因此稍得安宁,可州郡信使依然不断往来,除去朝廷与大将军外,有人暗中往诸州郡指使下令,自然也有人暗中向雒阳遣使打探情形。 但朱儁从未想过会有人找到自己头上。 四年前他因平南阳黄巾,被先帝拔擢为右车骑,位在三公之上,也曾一度成为官场红人,但朱儁为人直硬,即厌恶宦官,也不喜党人,徒然做孤臣罢了。中平二年朱儁因母丧离职,服丧结束后,先帝不再委以重任,只命其在京中先担任北军屯骑校尉,后转任城门校尉。 朱儁听闻来人是晋阳来的使者,非常诧异,也非常欣喜。青州平乱时,他曾指挥刘备数次作战,刘备、关羽、张飞三人作战勇猛,不顾生死,令他深为喜爱,此时前来书信,他念及以往的战友之情,当即让使者入府内一叙。 使者从侧门进来,打井水清洗了一番面孔,入得厅堂,朱儁见人大为诧异,来得竟是一名尚未及冠的青年,但却又有几分眼熟。那青年自我介绍说名作徐庶,乃陈冲弟子,在太学长住过一段时间,亦曾随陈冲前来拜访过。 朱儁恍然大悟,颇为羞赧地感叹说:“那都是两载前的事了,庭坚玄德一去并州二载,为朝廷立下赫赫功绩,我却只能枯坐京畿,叹生白发,只能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笑了起来,面上显得放松,让苍头做些美食来款待徐庶。 徐庶却沉声说道:“朱公,我奉师命来此,并不是来与朱公叙旧,而是如今朝局危难,已刻不容缓,老师无法亲至,亦为中央猜忌,只能求助于朱公,望朱公拯救社稷了!” 这番话过于突兀,朱儁良久才缓过神来,对徐庶失笑道:“小子,如今朝局虽有小恙,亦无大乱,如何做此藏祸之论?便是社稷危急,我如今不过一区区校尉,又能有何作为?耸人听闻绝非善事,不要信口言说。” 徐庶并不气馁,从怀中掏出信件,上前递给朱儁,朱儁边看徐庶边解说道:“小子岂敢危言耸听?如今大将军一意驱赶黄门常侍,却妄想留有余地,无血成功。却不知如今天下因其犹豫,各自生事。 便在这数日之间,三河之内,各地郡守县令自称奉大将军之命,捉拿诛杀常侍亲族,剖腹斫头,劫财辱眷,只留下一片白地,等常侍听闻消息,将要如何为之?必不会自缚宫前,引首待斩罢!到那时常侍率宫省禁军与大将军厮杀京畿,又有各路英豪在四方虎视眈眈,如何不成弥天大祸?!还望朱公思之慎之。” 朱儁看完信件,面色逐渐晦暗,他将信件横置桌案,对徐庶再次说:“我不过是一区区校尉,麾下不过千数,官秩不过两千石,既不受大将军重用,也不受太后青睐,庭坚如何指望我改变朝局?” 徐庶先是摇首,而后拱手向前,对朱儁急切说道:“朱公如何妄自菲薄?朱公虽是校尉,却是城门校尉,雒阳南北城门守卫,均由朱公掌控,况且朱公身为前车骑,军中多有旧部,朝中也知晓朱公品德,可谓人和遍于朝野,只要朱公愿意,定能救国家于水火!” 朱儁沉默少许,问徐庶道:“该当何为?” 听闻此问,徐庶大喜过望,朗声说道:“如今大将军身居显阳苑,常侍乞活求饶,往往往来城门,朱公只需设下埋伏,待常侍经过城门,一举擒获,诛杀于大众之前。常侍一死,宫省禁军群龙无首,朱公正可进而领之。宦官一死,大将军既失兵谏之名,便难以行兵谏之实,到那时朱公自入宫中,向太后请旨遣散四方军士,大将军如何违命?如此一来,大祸便消弭于无形了。” 听徐庶说完,朱儁起身望梁,良久无语,终于又对徐庶说:“如此施为,无诏调兵,又与谋反何异?”徐庶一愣,还未来得及反驳,朱儁继续说道:“声名于我不过浮云,但我举事若成,又如何以忠孝治军?” 这位征战数十载的汉朝名将对徐庶感慨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我身为国家将领,只应听从朝廷命令。我理解庭坚,但我告诉你,小子,若是军中将士人人都这般不须调令便体恤爱国,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这才是社稷取灭之道,如今社稷尚安,我绝不能如此做。” 徐庶闻言默然,朱儁留他在府中住了一宿,次日,徐庶便牵了马回并州复命。 雨水仍在下着,一路泥泞,徐庶走得很不好受,他心中不禁想:朱公如此想,难道董公、丁公、桥公也会这般想吗? 第八章 诸常侍定计死斗 常侍们从显阳苑回到城中,人人失魂落魄,他们过白虎门走回南宫,中途掖廷令毕岚对常侍们提议说:既然已决定要返乡就国,那就再在宫里多走走看看罢,一旦出城,大概再也不能回来了。 众人先路过玉堂殿,玉堂乃是宋典所造,占地非广,但用料精巧,反雕复琢,远望堂中有飞檐朱壁,近视堂前有石栏环绕,栏间下刻有兰林芳池,上浮有仙官天宫,云浪山潮时隐时有,在大殿左右现出两条长龙。 宋典抚摸玉堂的石栏,炫耀说:当年先帝敕令我建造玉堂,我便亲自到蓝田选材,我用重金求聘采石高人,到太华山下深掘四丈,方才采得如水美玉,玉堂建成以后,先帝为我专赐一室,以表彰我忠心如此。 他向来以造成玉堂殿为傲,只是如今他转念一想,难道我以后还能长住殿中吗?便又说不出话来了。 常侍们又游过云台、明光殿、寿安殿、平朔殿,沿路绿竹猗猗,四殿前各有一铜人屹立,手持长剑,眼视宫廊。他们再从宫廊行至复道,从复道跨过雒水而至北宫,河水两岸铸有天禄虾蟆,又铸有翻车渴乌,前者调水宫中,后者喷洒道路,道畔杜衡排列间,皆是兰草白芷,直教人心折神销。 到得北宫后,一众人再依墙而行,过永宁、迎春、延休、安昌、景福、寿安六殿,直至东明门前,走到此处,常侍们都累了,他们谈笑说:往日服侍于天子身侧,不觉皇宫之大,今日以足丈量,方知两宫之广。此时赵忠说:便不再去濯龙园了,年纪大了,看见流水容易感伤,众常侍叹着气相互告别,各自坐车回府上整理财物。 先帝继位二十载,这些常侍也便借助先帝的重用大肆敛财二十载。除去在京城内置办府邸外,常侍们也在雒阳附近乡亭内广置土地,谷粮近百万石,金银数百车,还有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各地南洋珍宝达数万斤。 雒阳百姓本来听说大将军逼死骠骑将军,又暗杀董太后,都为之不平,说大将军争权夺利过于刻薄,如今见了常侍这些往来于城门的财富,又唾沫在地,说这车中马上,哪些不是万民血泪?大将军为政失之宽松,早就该杀了这群国家硕鼠,如今放他们就此离去,还是太便宜他们了。 常侍们光打理财物便打理了近二十日。到了七月十四,苍头禀告张让说,京畿的财物已清点的七七八八,不日大人便可满载膏脂回乡颐养天年了。张让不放心,又打开账目打算自己核算,正沉心间忽闻府邸前一阵哭闹声,惹得张让心烦不已,便让苍头到门前一看究竟。 苍头开门打探,只见门前挤着七八个人,这几人有男有女,都面目贵气,但衣装却是破烂,他们一见苍头便大声哭闹,连声说要见张常侍,苍头耐心询问,这才得知他们身份,原来这几人都是主人在颍川的甥侄。 为首的正是张让的侄子张直,他入了张府,便直接领着族人爬到张让面前,涕泪满面,哀求叔叔为他做主。张让莫名其妙,他知晓张直一向在乡野横行霸道,名声很坏,平日没少欺凌党人,张让暗自寻思莫非侄子又在外惹祸,来京中寻他撑腰?他正要开口拒绝,叮嘱张直自己已然失势,不要再惹是生非,不料张直抢先诉苦,口中话语令张让大惊失色。 张直几人并非是闯祸前来求援,而是从颍川家中逃命来的。就在十日前,颍川郡守忽而带兵包围张让颍川老家,自称受大将军令捕杀张直,张直尚未弄清楚缘由,郡兵便在督邮郭图的带领下大肆抢掠,当场斩杀张氏子弟十余人,好在张直府中养有死士,在前院中挡住官兵,又有几人给张直垫脚,张直这才翻出院墙,逃出生天。 张氏一族数百人,最终逃出来的只有十二人。张直一行人沿着密林向北逃出十余里,再回首家乡处,晴空下硝烟滚滚,数十载繁华就此化为泡影。张直一行思量之下,只能逃到京畿来。他们便先隐姓埋名到阳城,用身上珠宝换了马匹粮食,从轘辕关进入河南,但路上又有四人因刀伤不治身亡,到得张让面前时,便只剩下八人了。 张让听闻消息,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昏倒在案前,他勉力坐直身子,再问张直说:“汝大母如何?”张直犹豫一二,还是说道:“大母年迈,身体欠佳,当时惊吓过度,就此过世了。” 张让奋力一挥,将桌案账册尽数扫落在地,切齿喝道:“何贼,我必食汝肉!”。何进让他就国返乡,如今他连乡祉都为何进所毁,还有什么可说?不过是你死我活罢了。 一念及此,张让随即乘车去拜访赵忠。赵忠是幼年入宫,根基都在河南郡内,虽然一时免职,但仍有亲族势力,因此王允尚未对赵忠下手。但赵忠仍是惶恐,待张让哭述完遭遇,他亦心有戚戚,派人召集其余同僚至家中,才得知诸常侍亲属皆为捕杀,众人一时无言,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让断然说道:“现在进亦死,退亦死,等死,何不拼死一搏?!”赵忠叉手犹疑,只是问说:“可如今大将军手握重兵,且不与太后同德,我等还能如何?” 张让也颇为头痛,但他能成为常侍之首,所依靠的便是常人难比的急智。他环视四周,正见赵忠堂上挂有一弓,这长弓上雕刻黄色鹰鹞,实是装饰之用,并不能用于作战游猎,张让恍然得计,将长弓取下握在手中,对诸常侍说道: “如今大将军围我等于东都,自己手下有万余将士,却迟迟不动,偏要号召四方精锐,为何?正是因为忌讳太后的缘故,他欲尽诛我等,又与太后留有颜面,不欲落天下擅权专政之口实。” 说到此处,众人莫名所以,高望问说:“张公之意,是我等再寻太后以求庇护?”韩悝否决说:“不妥罢,太后为大将军所吓,已无意保守我等,再拖下去,不还是死路一条?” “此言谬矣。”张让摇首,当众拉开弓弦,对众常侍道:“何进引军上雒,正如我开弓拉弦,需得周身发力,方能射矢中物。何进如今召集众军,却不敢令众军入城,正是控弦而不放,如此岂能长久?继而力疲人乏,不是他松弦放弓,便是弦断伤人!” 此言犹如拨云见日,令诸常侍眼前一亮,纷纷对张让道:“还请张公细言!” 张让松弦将长弓放置案上,对同僚分析说:“自先帝御极以来,何进别居显阳已有三月,而今众将纷至杳来,却并非尽是何进嫡系,何进必不能全数驾驭。到那时他若想把控大局,除去阻挡众军外,更要觐见太后。” 说到重点时,张让不禁徘徊,良久方才切齿道:“那时我等只需数十人,埋伏在宫墙之中,等何进走出大殿,我等便可持刀而入!分杀此贼!”他以手做刀砍在桌案上,众人为之神思震撼,终于齐声说道:“善!” 众人遂以刀割指,滴血入酒,立起先帝灵位,盟约起事说:“陛下上天有灵可知,大将军何进乱政擅权,迫杀忠臣,臣等走投无路,唯有以死以报陛下恩德,还望陛下保佑,助我等诛杀何进,还汉室以太平。” 盟誓完毕,众人痛饮血酒,便告别分离。 张让走得最晚,他还要与赵忠再商议细节,孰料赵忠先拉住他,问说:“张公,若是此计得授,当真杀死何进,我等当如何应对何进余部?毕竟是四万将士,不可小觑啊。” “赵公毋须忧虑。”张让握住赵忠双腕,劝解道:“朝政不安,只因何进一人贪欲而起。等何进一死,军中群龙无首,而我等既有太后天子相佑,又有车骑将军主持大局,朝廷大义之下,军中难起祸事。你我还是先多想此前如何行事罢!” 张让只留了两刻,离去时他又安慰赵忠说:“赵公不必忧虑,但去做便是了。我已年近六十,你我这把年纪,多少人都死了,只是仍不甘心而已,我出身时不愁穿食,却还入宫服侍天子,便是不想再受这多气了。” 说罢,张让甩着袖袍远去。赵忠站在堂中,看一阵风吹过,簌簌间落了一地杏叶,他拾起一叶,低首看绿叶脉络分明,抬首看天幕明月熠熠,他忽而记起今日是祭祖日(中元节),但沿街毫无灯火漆黑一片。 显然在雒阳城中,无心祭祖的大有人在。 第九章 许相押宝太后 雒阳的政局是如此动荡,以至于诸常侍甫一示弱,大将军便唯恐形势再变,即刻派谏议大夫种劭西上,试图将西凉军劝阻于渑池。 但嗅觉灵敏的董卓恍若未闻,他先假意答应种劭,率众在渑池休整两日,第三日便派李儒入渑池城中,与种劭约为饮酒。等手下汇报说种劭赴宴,董卓趁机开拔,为防止大将军再在函谷关设军阻拦,他便率部走小路南下宜阳,由陆浑关开进河南郡。 八月初三,陇西骑士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河南县前,至此董卓距雒阳已不过三十里。一时间京师震动万分,朝中百官多发书于何进,质问他到底有何图谋,到底是想诛杀常侍,还是想趁机逼凌公卿。 何进一时间大为被动,好在种劭在河南县前赶上董卓,他身骑一匹黄鬃马,一身玄色朝服,一人在县门前拦下董卓大军。董卓见他如此胆量,也不禁心生几分敬意,他打马上前,对种劭笑说:“你一腰佩铜印墨绶的小官,何苦阻拦我为国尽忠,你莫非不惧怕刀剑吗?” 种劭扫视董卓一眼,骤然伸手于董卓腰间,霹雳一声抽出董卓佩刀,刀鸣清脆如莺,种劭手持长刀,以刀刃指着董卓身后的陇西骑士,肃然说:“董公为国尽忠,种劭亦是为国尽忠!大将军令尔等驻足渑池,尔等何故来此?视朝廷法度为儿戏乎!” 董卓佩刀乃是儿时耕野偶得,刀面隐起有山云纹,斫玉如泥。此时种劭持刀军前,正气凛然不可逼视,陇西将士为之色沮。董卓见种劭如此神态,不由抬首大笑,伸手先拍种劭之肩膀,再从种劭手中取回佩刀,对他温言说:“种君既然如此说,我再往前,便是心无朝廷了,我董卓岂能蒙此冤名?且罢,且罢,我不日亲身去找大将军便是。” 话尽于此,董卓策马转身,对麾下诸将沉声道:“回撤五里,且到夕阳亭驻军。”陇西骑士们边撤军边回首望种劭,感慨说:孟夫子常说浩然之气,今天到底知道是何样了。 董卓撤军于夕阳亭后,其余将士也陆续抵达:桥瑁率东郡郡兵入驻成皋,并州刺史丁原率领上党郡兵抵达孟津,王匡率泰山弩手直入显阳苑中,唯有曹操与鲍信仍在招募军士还未启程。 如此情形下,朝局由大殿上的激烈争论忽而转为沉默,百官都已心知肚明,事态已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再多的争论都已毫无益处,只能用行动来下注,但他们仍在观望,他们需要知晓:大汉三公属意于谁。 三公乃是百官之首,亦是天下之望,但自灵帝执政后期,三公之位频繁更迭,仅太尉一职,自陈冲走马西河以来,不过短短两年,便历任张温、崔烈、曹嵩、樊陵、马日磾、刘虞六人,三公威望因此也大不如前。 但有四人除外:太傅袁隗、司空丁宫、司徒刘弘、少府许相。 八月十二,这一日许相自南宫打道回府,此时已是申时两刻,正是寻常雒阳最热闹的时刻,但许相自车窗望外,街道上却人迹寥寥,偶见行人也是往来匆匆,面上满是忧色,许相问马夫说:“今日丁使君还在孟津纵火?” 马夫手拉缰绳,精神颓废,听许相问了两声,他才信口答说:“主人莫急,方才我听丁公家的苍头说,丁使君下令并州人暂歇两日,已没有纵火了。”说完,马夫面带忧色,又对主人感叹说:“但我又听河南县的逃民说,前将军在周遭大肆抢掠,死伤匪浅哩!” 许相坐回厢内,轻抚额角,心中暗自骂道:这些老革!他回想起昨夜孟津火光,心中仍然不寒而栗:烈焰燎原,火势滔天,冥冥黑夜中,整座雒阳城北都为红光点亮,以至于许相住在南城,亦在浮风中嗅到一股碳灰味道。今早他在殿中与王允议事,才知孟津的船只都为丁原烧尽了。 内朝大臣都为此大为咒骂,上表尚书台抨击丁原目无君父,心怀叵测,希望将其免职。但未过多时,荀攸携大将军手书而来,当众向太傅袁隗提议说:大将军欲保举丁原为执金吾,一时间内朝鸦雀无声,荀攸递上表书,便又行礼离去。 丁原当日便迁为执金吾,仍领骑都尉、并州刺史。 朝事当真不可为了!许相心中如此感叹。他入朝为官三十余载,如今算历侍三朝,许相的官运一直亨通,毕竟汝南许氏世宦显贵,朝中人脉众多,族中又有许劭许靖兄弟作为后起之秀,可谓泽及朝野。至他在中平二年初担任司空,又在中平四年改任司徒,在中平五年末卸任,任职三公近四载,许氏一门显赫至极,朝中门生之广,便是当今太傅袁隗都稍有不及,蹇硕张让见面也不得不礼让一二。 但自从先帝逝世,大将军何进辅政以后,许相便对朝局深感无力,年前他因凉州战事耗资靡费,被先帝贬为少府,少府仍属九卿之列,为皇室掌管财货,也算颇有势力。但许相看出先帝时日无多,便极力示好于何进,可何进不知因何缘故,对自己颇为仇视,无论是钱货女色,都为何进所婉拒,如今何进调兵包围京都,所有表书也等若白纸,这般下去,汝南许氏的荣华,便也要到头了罢! 他这般想着,终于回到许府,甫一进门,府中苍头便匆匆上前对他耳附言语,许相闻言大惊失色,先低声问苍头说:“他来时可有旁人得见?”苍头答说:“这几日道上行人不多,他又是从后门进府,确实无人知晓。” 许相这才松出一口气,他叮嘱苍头先闭门谢客,如有来客便说非常时期,他身为九卿须得避嫌。随后他脱去朝服,换上一身布装走到侧厢,开门便对端坐屋中的客人跪拜说:“将军驾临寒舍,实在令老朽惶恐,若是将军有召,留书于门前便是,老朽自会赴会,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客人一身玄色常服,端坐在主席上,只见他手持五枚黑白骰子,正在房中自掷樗蒲之戏。他见许相入房,忙起身扶起许相,自嘲道:“我方才心神不宁,只能掷骰自安,许公海量,还望许公莫怪才是。” 何苗携手许相至主座间,许相见何苗礼遇周全,心中颇为满意,他笑说:“将军就不必如此客套了,如今雒阳内外人人砥刃,何止将军不安,老朽年近六十,又哪里能稳坐府台呢?将军若有指教,便不要吝啬了。” 何苗闻言太息,他拿起骰子,往案上扔出三黑三白,对许相说道:“上月我出城与大兄一叙,对他言说:我等自南阳入河南,诸事不易,且行且为,何苦为自相为难?但大兄甚是笃定,言说我等若想稳坐江山,便定要诛灭常侍!”许相沉吟不语,而何苗则拍案再三道:“大兄欲以小妹为寡耶?”何苗兄弟共两男两女,其中小妹嫁与张让养子张奉,故何苗有此感叹。 等何苗怒火渐消,许相才问说:“那将军有何打算?”何苗望向许相,对他拜托说:“如今大兄不顾亲情,假借勤王之名,威逼我等弟妹,按太后所想,我等也不能身迎斫刀,只是如何为之,我实在是无从着手,还望许公襄助。” 许相闻言收起骰子,对何苗笑言道:“将军何来无从着手?将军既然前来与老朽一晤,想必是张常侍的主意吧,他想必已有主张,只是将军还不肯与我明言罢了。” 何苗一愣,继而惭愧道:“许公浸营官场数十载,是小子卖弄了。”他便把张让试图谋刺何进的计划转告许相,许相思量得失,颔首道:“确有可行之处,只是何进麾下党人众多,若是有人趁机图乱,恐会酿成大祸。” 何苗颇为赞同,他为此深感不安,才前来许府。因此他说:“许公三世三公,家声著于海内,朝野内外多有遗泽,若是此计得授,太后欲以许公为河南尹录尚书事,到那时,许公以箪食安抚诸将,招揽军士,朝中百官发声应援,大祸便能消弭无形了。” “难说。”许相起身徘徊,又对何苗说道:“司隶校尉袁绍气焰嚣张,数载前阴养死士,大将军执意诛杀常侍,定有其推波助澜。便是大将军身死,袁绍身为司隶校尉,手握监察京畿诛杀大臣的大权,一旦让趁势起兵,后果不堪设想,也须派一重臣,夺得司隶校尉之职,此事方才妥帖。” “许公之意,正与张常侍暗合!”何苗闻言大喜,起身击掌对许相笑道:“就在昨日,我已前去樊公府上,樊公亦是允诺,若是事成,他便手持诏书,率北军至袁绍府中夺权,如此一来,外有许公,内有樊公,何愁大事不成” 何苗所言樊公,正是前太尉、现光禄大夫樊陵,许相听闻他也参与其中,终于下定决心,对何苗再拜说:“太后有诏,许相敢不从命!” 第十章 先亲疏而后疏亲 时间来到光熹元年八月,雒阳城内外都是寂静一片,自丁原于孟津纵火示威,不少城中百姓大觉不对,开始搬离家中财物,试图南下往荆州避难,可太傅袁隗认为这是动摇人心之举,便下令朱儁封锁城门,除去往来的禁军与官员一律不得离城。 城中居民得知消太傅如此命令,都叹息着说:竟还有躲不过的祸事。只能备好粮食用水,用木板钉死房门,在房中日夜枯坐以待事变。偌大一座国家都城,街上只有城卫来回游荡,可以说是荒唐至极了。 但除此之外,何进更感心力交瘁。雒阳每日都会成堆的表书送到显阳苑,内容大多是请他撤军,语气不是婉言劝诫便是厉声斥责,让他心烦意乱。还有少部分是秘密投来的劝进表,这些都为何进付之一炬。 书表他可以置之不看,但他调来的将领却难以置之不理。董卓桥瑁丁原两日一派使者前来,询问大将军何时带兵进城,他们愿作为前驱,为大将军诛讨逆臣,何进留下这些使者一起用膳,好生劝慰一番,再让他们带了礼物回营。 好不容易安生少许,袁绍从城中布置回苑,仍要劝谏何进诛杀常侍,何进早就听厌烦了,他每日都要对其摆手说道:“休要多说,我心中已有定计。”何进寄希望于常侍自己挂印归去,毕竟诸常侍也于七月应允何进:最迟不过八月便返乡就国。 可就在八月初十的夜里,何顒又派使者火速从宫中打马出城,到显阳苑中传讯说:张让通过儿媳何氏的关系,说动了太后,太后颁下懿旨,允许诸常侍回宫服侍。 何进大为震怒,再派人打听具体情形:原来是今日何氏入宫探亲,趁机向太后递上张让表文,表文说:“臣等犯下罪责,理应全家返乡就国。只是罪臣念及臣家世受皇恩,现金却只能远离雒阳,因此情怀恋恋,罪臣等恳请太后,乞求让我等再进宫几日,如能再见太后与陛下几日天颜,如此一来,就是返乡之后,葬身山野,臣等也死无遗恨了。” 太后读完表文,当着省中诸官,手拉着小妹入席,又用丝绢捂住眼眸,靠着何氏凄凄切切良久,才啜泣说道:“往日先帝在时,我常受永乐太后催逼,多亏内有张公赵公照应,外有大兄支撑,内外一心,方才有今日之富贵。却不料大兄受谁人挑拨,竟以弓矢刀剑以对胞亲。” 言及于此,太后擦干泪珠,正襟下令说:“便再让张公他们入宫几日,当年他几人力保于我,我却不能做不知图报的无德之人,若是大兄要黜我后位,我也算死得其所了。”这一番话下来,省中诸官如何应对?只能依太后意愿,下诏召张让等常侍进宫。 大军压境,太后居然仍不服软,反在宫中庇护诸常侍,何进至此已无计可施。当夜,大将军苦闷至极,招来独子何咸一同饮酒,子妇尹氏在一旁服侍,他只饮得两杯,便觉一股心酸涌入喉舌,不禁对何咸大倒苦水: “为父何曾想与太后作对?可诸常侍倒行逆施二十余载,深为党人敌视,如今党人品评成风,名传乡野,已成大势。以先帝之能,尚且要解除党锢,重用党人。而如今太后与小弟小妹庇佑常侍,定然招致党人不满,这正是取祸之道啊!” 何咸对此颇为赞同,但又含有疑惑,对父亲不解道:“既如此,大人何不派人缉拿常侍,就地诛杀?却执意要引兵入京,威胁宦官自行免官?” 何进瞅了他一眼,手指长子微微摇晃,训诫他说:“小子连这都不明白。”随后又自斟自饮两杯,叹息说:“当下太后临朝称制,内外尽皆党人,所称意者寥寥无几,只有常侍稍有体己之意,我若杀之,便有擅权专政之名。待陛下稍大,为父当如何自处?” 说到这里,何进再历数世祖中兴以来的历任外戚大将军:窦宪自杀、邓骘自杀、耿宝自杀、梁商善终、梁冀自杀夷三族、窦武自杀夷三族,六人中仅有一人善终。 何咸闻言汗透深衣,只剩何进徒然感叹道:“伯成,有先例在此,为父上任大将军以来,战战兢兢,不敢有所懈怠,又何况擅杀先帝左右呢?较此而言,调兵入雒,不过小事耳。” 至此,父子两人都在案间默然不语了,唯有尹氏用酸梅熬了汤汁进来。此时尹氏怀胎六月,行动颇为不便,何进见儿媳捧腹而行,忙接过汤汁,对尹氏致歉道:“为父思虑不周,你如今怀有身孕孕,便早些歇息罢,我去喊侍女来。” 孰料尹氏摇首,仍是跪坐一侧,对公公温言细说:“听大人所言,妾身哪里能睡得安稳?如今雒阳内外,皆瞩目于大人,大人稍有不慎,妾身与伯成也难以存身。生死攸关之际,妾身亦有所言:依妾身所见,大人行政至今不能功成,只是大人不知太后心思罢了。” 何进大为诧异,正视尹氏说:“愿闻其详。” 尹氏便双手安膝,娓娓道来:“自先帝御极以来,大人便避居于显阳苑,藏身于众军之中,称病城外,不临丧,不送葬,四月不入宫中,所防者为谁?” 何进脱口道:“蹇硕刺我不成,亦为我所杀,但蹇硕在宫中广有余党,我不可不防啊!” 尹氏摇首道:“当时帝位不定,神器无主,蹇硕方敢行此大逆之举。但如今天子登基,已过三月,董氏诛灭,亦有两月,太后临朝称制,又有车骑辅佐,怎会再有行刺之举?以太后所思,大人既不进宫,又调兵入雒,正是无胞亲之情而有不臣之心啊!” 何进恍然大悟,他站起身来,油灯随之摇曳,在墙上的身影也来回倏动。何进背对两人,沉思片刻,再回身对尹氏说道:“你说得好啊,伯成能娶你是他的福气。我明日便去宫中与太后亲叙旧情,袒露苦衷,想必太后感受到我情意,也会芥蒂尽去,那些常侍也就不足为虑了。” 八月二十五巳时,何进穿上山纹朝服,头戴赤帻,脚穿武靴,自照铜镜打量神态,不禁对儿子笑道:“在苑中待了四月,腰间挂了不少脂肉”。随后他下令召来部将吴匡、张璋,对他们说:“我今日要入城面见太后,你们各带五百人马,随我进城。”吴匡张璋两人面露喜色,追问何进说:“大将军可是下定决心,要入宫诛灭常侍?” 何进闻言皱眉,随后又释然笑道:“尔等怎可在宫省杀人?不要妄想。但我已有定计,必能说服太后,诛灭常侍。”两人便欢喜而归。何进则自在马厩种挑选坐骑,等两人带队前来,他终于挑选出一匹白额马,拉动辔头,马声嘶鸣,何进当即乘行在最前。 千人策马行出显阳苑,走在雒阳城郊野,官道两畔遍地金黄,麦浪滚滚,以至于风中都洋溢着成熟的香味,农人正埋首于阡陌中,收割着甸甸麦穗,显示今年正是难得的丰收年景。何进见此景象,心中怡然,便让队伍两两成行,在官道上拉成一条长长的细线,勿要惊扰平民。 北风切切,马蹄声慢,走了一个时辰,何进终于又看到雍门。雍门前人行稀少,只见一老将正礼遇门前训斥卫兵渎职,声音远隔半里也清晰可闻,何进知晓那是城门校尉朱儁。他策马上前与其招呼,朱儁闻声一愣,转身仰视才见是何进,面上方才露出满意之色,对他问道:“大将军可是要进宫面圣?” 何进颔首称是,朱儁便叹说:“此事一了,大将军切要约束袁本初、董卓等人,他们自行其是,坏的却是大将军的名声。” 何进闻言一愣,感觉自己似是忽漏了什么,但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也想不明白。此时朱儁捋着髯须又问说:“今夜大将军若是有空,能否来我府上一叙?”何进笑答:“朱公有请,进自无不可。” 他两就此告别,何进身至白虎门,令吴匡、张璋等将士在此等候,自己则下马步行,转而至嘉德殿觐见太后。 此时的雒阳已是一座柴堆,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成为点燃炬焰的星火。大将军甫一进城,仅仅一个时辰,消息便传遍整座雒阳。 袁绍此时驻兵于平城门,他收到荀攸传来消息,不由得面露笑意,他转而又召来吴臣,对他交待道:“你直接传我口信给太傅,便说今夜时机已到,等我消息,大将军一死,便如计行事!” 吴臣躬身应诺,他这半年替袁绍来回本州,早就为袁绍的布局所折服,但此时他仍不禁问道:“若是大将军不死,又该当如何?” 袁绍闻言冷笑不已,他抬首望向南宫高耸的宫墙,淡然道:“若是大将军六月入宫,太后或许会放他一马。可如今已是八月,时机已过,间隙难消。正所谓覆水何收?何氏覆灭,党人复兴,便自今日而始。” 第十一章 天下愦愦,亦非独我曹罪也 何进甫入南宫,廊门后一名小黄门远远望见,不敢稍怠,在何进尚未发现前,他们转身奔跑。秋风萧萧,宫中的梧桐落下黄红的大叶,落在成簇的黄花中,扑染开一片燃烧般的芳香,小黄门脚踩在落叶丛中,发出脆沙般的声响,引得扫叶的宫人频频相看。 他穿过兰台前的三丈大钟,抄两殿之间的浮水石桥,从嘉德殿侧门进入宫苑,攀着栏杆直奔侧殿。此时一只西域白猫从门中窜了出来,险些撞到小黄门怀里,它蹑着猫掌行到殿角,回首对其“喵”一长声,从门中引出三四名捉拿白猫的宫女。 白猫吓了一跳,两下蹦上栏杆又跃下台阶,钻入黄白的菊丛中。等宫女们下了楼,小黄门这才入得殿内,他找到一名同僚,询问常侍如今身在何处,同僚答说在膳房中,他便又嗅着肉香味直到膳房去。 今日天子要与陈留王一同饮食,张让、赵忠两人亲自在膳房安排午膳,他们选用解粱为粥,取用腌制逐夷(鱼肚)加姜醋烹熟,又挑用最嫩的青花鱼,剖腹塞上肉糜,淋上一层上品泔酢,置于鼎上蒸煮,鱼香飘散四溢,直令宦官们陶醉。 除此还有炙烤牛肝、烂烹熊掌等四五样菜肴,这些都是要趁热食才有味,张让催促着手下们赶紧端至后殿。那黄门正好走进膳房,张让见他气喘吁吁,面色发红,心中顿时了然,拉着他向外几步,低声问说:“他进宫了?” 黄门连连点头,以掌在虚空中横划一手,直问张让说:“张公,是否现在动手?”张让按住他手腕,微微摇颈,沉声说道:“先不着急,他此时方才入宫,有上次蹇硕教训,神思定然警惕。而此时诸公未齐,仓促之间行动,一旦让那人逃出宫省,你我便都会枭首如蹇硕了。” 他轻拍那小黄门肩头,吩咐他将其余常侍都叫过来,自己则面色如常,稳步走回膳房,继续催促手下上菜。等所有菜肴都传入后殿,他招呼赵忠说:“我们去侧房旁听,且看他会说些什么。” 张让、赵忠从后门走入正殿后厢,未久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十人也先后蹑步至厢房内,他们趴在墙角,屏住声息,窃听正殿中的声音:先听闻荀攸进殿通报太后,随后传来何进沉重的脚步声。 何进进殿先给太后、天子、陈留王三人行礼,随后又问太后说:“我听说阿母与小妹也在宫中,如何未见?”太后没留情面地说道:“阿母听闻大兄铁面无私,自说自己本是乡野中人,忧惧失礼后为大兄处置,自然是不敢来了。” 何进讪讪苦笑,等太后安排好席案,他才入席,望向太后衷情说道:“太后这是哪里话呢?当年大人早亡,家中又无亲戚倚仗,叔达小我七岁,太后与小妹也不过三四岁年纪,只有臣堪堪及冠,在县里屠狗解牛以供家中饮食,那时臣寅时起,戌时归,太后为臣洗衣送食,臣心中感念,从不敢忘,又如何会亏欠阿母?” 这番话淳朴动人,太后闻言也去了冰霜颜色,改换成一副楚楚模样。她令膳房为大将军添上一副碗筷,两人便在殿中追忆往昔,时而失笑,又时而落泪,一晃便是一个时辰。天子用膳完,与陈留王嚷着要去阿阁攀阶,太后执拗不过,便让五名宫女、五名小黄门陪着他两人去了。 正殿中此时只剩下何进、太后兄妹两人。何进见四下无人,方才对太后说起入宫正题:“为何氏安危着想,还望太后诛灭常侍。”太后不料兄长旧事重提,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任由何进继续进言说: “忠言逆耳,太后,常侍为祸数十载,深负血债。上至天下名流,下至九州黎庶,人皆厌弃之!高者,危也,如今太后临朝称制,身居至高之位,亦是身居至危之位。还望太后思之慎之,切莫要因喜兴事,独断专行,若令天下失望,我何氏满门如何保全?梁氏之戒在前,太后不可不防啊。” 论处理政务,太后远不及大将军,但身在此刻,太后只觉兄长言语刺耳,她收拢裙袖,捧手膝前,对大将军寒声问道:“大兄欲以陛下为无亲之君乎?” 何进闻言大感无奈,太后只能动之以情,却不能晓之以理,除宦之事,今日怕是不能成了。但为联络情感,他仍待在殿中,告诫太后如何处理整政务:善待尚书台等宫官;切勿与虎贲军、羽林军交恶;内事不决可问卢植,外事不决可问朱儁;教育陛下,不若行至太学,求教于郑玄 等到酉时,何进才向太后告辞。他走出嘉德殿,满目都是黄红的光芒,层云如红纱,微风如绸面,秋日黄昏,来得较往常稍早,这引起何进无穷的欣赏。纵然一时进言不成,但他自觉今日谈话,他恳切尽心,字字含情,一抒胸中块垒,此时他心情难得轻松,脚步也格外轻快。 他便在道旁采下一朵黄花,负手走在宫道中,嗅着芳香踱步往西。何进忽而想起,朱儁今夜对他还设有酒宴,宴罢后到何处歇息?何进心中暗道:不如便到叔达(何苗)府中歇息罢,上次我对他施以脸色,还望他不要记恨才是。 正如此想着,身后忽而跑出一个小黄门,他叫住何进,递上诏令说:太后念及天色已晚,宫中正要用膳,午膳时将军没赶上热菜,不如请将军用完晚膳,再回府歇息罢。 何进一愣,念及朱儁邀请,心中纠结一番,但望见天上余晖散尽,便欣然应允。小黄门走在前,他漫步走在后,一行宫人打灯笼从身边路过,远处的宫殿也点起灯火,馋人的鲜肉香味在宫墙间飘扬,何进路过兰台流水,一名宫女在竹林下清唱: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歌声初时凄切,后又转为潇洒,何进颇有所感,他问小黄门说:“此是何人所作?当真好诗,我在苑中从未听闻。”小黄门低首答说:“上月月末,郑祭酒见此诗于石经之下,见者无不赞叹,几日间便传遍京都,将军身处苑中,不识也属寻常。” 何进闻言一愣,方知这是匿名讽喻时政之作,不由赞叹说:“如此好诗,我愿以百金求得作者,使太后识得真意才是。”说罢,他便又沉浸在诗词意境中,心中更是感怀不已。 说话间,两人步入嘉德殿宫门,刚往前数十步,七八个年轻宫人从侧门中走出,拦在何进面前,何进见状顿足,对身前众人皱眉说道:“宫中有何事?” 宫人没有回答,何进听闻身后传出一连串声响,鸣镝划空声,纷乱脚步声,刀剑出鞘声,还有火炬寂静的燃烧声。他回身望去,只见张让赵忠等人堵住退路,二十来名黑影从梧桐中露出身形,将他团团包围。 张让以斫刀指着大将军,在火光下刀刃映照出远处的宫墙,何进向殿门上望去,正见妹妹倚仗栏杆,递来决绝的眼神。大将军仿佛被砍了一刀,他再看向这些常侍们,听张让忿忿说道: “先帝曾与太后不快,几至被废,正是我曹涕泣救解,各出家财千万为礼,和悦上意。所为者何?不过欲托性命于将军,但为门户之犬而已。今将军乃欲灭我曹种族,不亦过甚乎!公言省内秽浊,可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 说到此处,张让一刀刺入何进腿根,再红刀抽出,何进吃痛不住,倒在道上哀声呻吟,张让大为快意,这才继而恨声道:“天下愦愦,亦非独我曹罪也!” 他让开位置,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依次上前,一人对何进挥砍一刀。十二人砍完,大将军浑身血肉模糊,竟还未断气。他瞪着眼睛,张嘴欲言,但终无气力,眼睁睁看尚方监渠穆走上身前,用斫刀切了他的脑袋。 见何进首级闭上双眼,常侍们如释重负,相视着欢笑起来。 就在那兰台流水处,竹林下的宫女仍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匿名的诗歌:“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第十二章 袁术火烧白虎门 诸常侍斫下何进的头颅,一行人当即按计谋行事:赵忠出宫前去通知光禄大夫樊陵、少府许相;张恭、韩悝、宋典至尚书台颁布诏令;张让、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高望前去封锁南宫七门;段珪守在天子与太后身旁以防生变。 至先帝驾崩后,为方便处理政务,何进便下令将尚书台迁至兰台。兰台东邻嘉德殿,西畔便是宫门,台中官员出得台门,再往西三百余步,便能至白虎门出宫。如此要害位置,正是常侍们政变的胜败之地。 张恭三人领了二十来个小黄门,手持太后诏令,裹了何进的头颅,径直往兰台奔去。此时天已昏暗,皎月仍隐匿于群山之间,星汉也尚未展露光芒。在往常,南宫中诸多宦者忙碌着,将在南宫三十六殿台陆续点亮灯火,辉煌的光芒映照宫城,好似神景一般。但在此夜,诸宫间一片黯淡,只有一行行的星火在廊门间来回穿梭。 他们到达尚书台时,台中只有四名郎官,其余郎官正在官署中用膳休憩,张恭先问其中一人说:“太傅可在宫中?”那郎官回答说:“太傅午膳后不适,已打道回府歇息去了,张公有何指教?” 听闻袁隗不在宫中,宦官们略为放松,张恭便抬出手中诏令,对这四名郎官说:“太后有急令颁布,尔等先去将宫中尚书、侍中、侍郎都唤来。”四名郎官面带狐疑,但不敢怠慢,当即起身去台后唤人。殿中只余下宦官们,张恭便占据主席,打开诏书,思虑如何说服台官。 先进台的是尚书仆射卢植,而后又有户曹尚书张津、侍曹尚书袁遗、三公曹尚书司马防、二千石曹尚书彭伯、黄门侍郎荀攸、尚书侍郎钟繇、尚书侍郎周毖、尚书侍郎伍琼、尚书郎闵贡等三十七人先后入台,众人按座分席,直视台中宦官,眼底难掩厌恶之色。 等众人就坐,张恭便起身,对尚书台诸官宣读诏令说:“五月以来,京畿滥杀庶民,冤案纷出,大水由是连日,平津顿为河决。究其根本,乃司隶校尉袁绍,河南尹王允坐事不察,举措操切,以致天生感应,惩雨为戒!朕以为前太尉樊公陵、德高望重,筑渠京兆,可为司隶校尉,前司徒许公相,宣美风俗,旁施勤教,可为河南尹。” 读罢,张恭对众台官催促说:“事不宜迟,请诸君体谅王事,便在夜中办妥此事罢!”。 诸台官闻言面带惊疑,袁遗上前拱手说:“司隶校尉、河南尹皆乃社稷重臣,无论罢贬擢用,当在常朝通议才是。如今太后下此诏令,无论如何仓促,也须与辅臣商议。我听闻大将军尚未出宫,何不诏大将军前来,若有他支持,我等再做文书不迟。” 他话音刚落,中黄门尹会一手提灯笼,一手持头颅,走到张恭身侧,将头颅扔在脚下,一脚踢到台殿中央,对众台官冷声说:“何进造反,已被处死了!”那头颅散发批面,遮住了面孔,只在石面上拖出点点血迹,卢植向前清理头颅发丝,仔细凝视片刻,才起身对同僚颔首说:“确是大将军。” 一言惊起层浪,所有台官闻言齐齐起身,将宦官们围成一团,宦官们也高举灯笼,两行人怒目而视,张恭对台官大喝说:“尔等也欲反耶?”卢植冷然回答:“大将军与太后本是胞亲,如何会反?定是你等谋害将军,矫诏乱政!” 两行人一言不合,六十多名朝廷高官都不顾仪面,扯着衣襟扭打起来,进尚书台前众人都要收缴兵器,因此所有人都手无寸铁,只能互相拳脚相加,一时间两拨人难分高下。此时卢尚书脱下朝服,只一件单衣站在台官前列,揪着张恭韩悝一顿老拳,两名常侍被打得头昏眼花,忙叫了两名小黄门才将卢植挡住。 黄门侍郎荀攸与尚书侍郎钟繇见场面如此混乱,两个年轻人当即跑出台门,荀攸对钟繇说道:“事急已甚!若是今夜不能尽除常侍,党锢之祸又要复现了!”钟繇颔首,但又担忧说:“张恭等人既然来此,却不见张让等人,想必他们正各自封锁宫门,我等若想传递消息,时间已然不多了。” 荀攸冥思少许,考虑南宫诸门,飞速说道:“常侍封门,定然带领宦官先封边门,大禁定然空虚,我们便从嘉德门出,绕道鸿德门!”钟繇瞬间了然,笑道:“鸿德门多有鸿都学子,人多纷扰,常侍们想封门绝非易事!”两人当即奔离兰台,绕过嘉德殿直趋嘉德门。 嘉德掖门果然未封,只有两个小黄门把守。钟繇从竹丛间找出两块尖石,两人奋力掷出,小黄门头戴布盔,一击即被砸得头破血流,匍倒在地上,钟繇荀攸便夺了他手中斫刀,飞速穿过宫门,接连穿过承福殿、宣室殿、明光殿,正撞上鸿德门前人头攒动,原是张让等人正驱逐鸿都学子。 宫中的鸿都学子多近千人,尽数居于明光殿中,此时却为诸常侍尽数驱逐出宫,诸学子不明所以,对众常侍大为不满,其领袖乐松、江览上前与张让争论理由,张让只说是太后诏令,引得学生广为不满,齐声说是矫诏。 无奈之下,张让令麾下抽出刀剑,瞅准最前几个刺头,几刀下去,十来名学子被砍翻在地,断肢与血水洒在门前,还伴有年轻人的哀嚎。鸿都学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胆魄就此丧尽,小黄门再次持刃向前,众学子不敢反抗,唯有垂首离去。 荀攸、钟繇瞅准时机,混迹进人群内,几位小黄门瞄见他两人,只当是来迟的学子,两人得以顺利通过鸿德门,最后经朱雀门出宫。 等所有鸿都学子被驱逐出宫,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朱雀门前,此时天色已暗,马上就要宵禁,他们被仓促赶出宫门,却不知往何而去,只能相互议论,猜测宫中到底发生何事。 知晓真相的两人走出人群,钟繇小声问荀攸:“公达,你打算往何处去?”荀攸伸颈环顾四周,心中暗自盘算路途,他回说:“我要去通告司隶校尉,元常往何处去?”钟繇沉吟说:“吴匡、张璋就在白虎门外,我去领他们打开白虎门,不然台中诸公危矣!” 两人商议完毕,当即分道扬镳。 钟繇找得一间酒肆,以官印示酒肆主人,在主人忧虑的注视下,他借得一匹黄鬃马,当即乘马走出酒肆。远离了不知归所的鸿都学子,奔驰在空旷的街道,身旁是高大阴暗又不见尽头的宫墙,与他同行的只有肃杀秋风。 四周的民居早已熄灭灯火,钟繇所能看见的,只有头顶的星汉在玄云间缓缓流淌而出。大汉将要往何处去?钟繇不知晓答案,他只能尽力策马,引得黄鬃马不住地因吃痛嘶鸣。 他经过百郡邸,黑夜里一队人马执火而出,与钟繇撞个正着,为首将领高举火把,手持马缰,露出一副端正面孔,他拦在钟繇面前,厉声喝问:“何人夜行?!当今非常之时,速速下马检身!” 说话间,他举火向前,照见钟繇面孔,不禁失声道:“元常?”钟繇见是袁术,也不禁兴奋道:“公路!”两人同时下马,都问说:“君怎在此处?” 袁术面露难色,草草说自己身受大将军命看管郡邸,而钟繇则将宫中剧变转告袁术,袁术听闻何进已死,连声问“此事当真?”,随后他面色沉静,低声对钟繇说:“你先去找吴、张二位将军,我去召集虎贲军,随后便到。” 说完他便翻身上马,钟繇奇道:“事起仓促,公路你又无兵符,如何调兵?”,袁术挥手说:“为大将军复仇,如何需要兵符?”说罢,他扔给钟繇一块行牒,自己率随从匆匆回身郡邸。 钟繇再踏上行程,这次他畅通无阻,一路直至何进旧部所在。 白虎门前军士还在等大将军出门,忽远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十来兵士抽刀向前,正要逼其停马驻足,只见钟繇在马上朗声高呼:“众常侍冤杀大将军!”那些兵士一愣,放钟繇策马驶入人群中。眼看撞上人群,钟繇再次高呼:“众常侍冤杀大将军!”人群自发为他让开一条路,让他行至两人面前。 吴匡、张璋各自穿一件两铛铠,头戴红缨铁胄,手握腰间佩刀,背后擎着一杆何字大旗,他两见钟繇行至身前,红着双眼问他说:“大将军已为人所害?” 钟繇翻身下马,走至两将身前,对注视着他的千余卫士高声呼说:“众常侍矫诏谋害大将军!哀哉!大将军为国尽忠,如今却身首分离。诸君,正所谓主死臣辱!大将军素日厚待诸君,如今却为奸贼所害!诸君可知,春秋大义为何?” “复仇!”一人率先回应。 “复仇!”所有人都齐声呐喊。 钟繇举起何字大旗,对众人喝道:“常侍不除,天下何安?为国复仇,正在今日!” 千人高举斫刀,跟随钟繇的旗帜,蜂拥向紧闭的白虎门,杀声震天。白虎门后的中黄门颇为惶恐,他向门外扔出诏令,高声说:“太后有诏!何进谋反!尔等也欲反耶?”压根无人听他的话语,只有斫刀劈门的声响如暴雨倾盆,那诏书被将士踩踏,很快与泥土一般颜色。 宫门以黄梨木制成,黄梨木木质最实,任将士们千刀劈砍,一时也难以将其劈垮,这时袁术带着两千虎贲军紧紧赶来。他见状,对钟繇笑说:“不须如此,让我来罢。”他令虎贲军在门上泼上膏油,再扔上火把,火星触上膏油,猝地窜成一条火龙,烈焰刹时将大门吞噬。 茫茫黑夜,雒阳城里点亮一颗星,璀璨过北斗七宿。 董卓嚯得起身,他眼中没有星火,唯有一缕黑烟在星光下冉冉腾空。 第十三章 袁绍兵进朱雀门 另一边,荀攸径直步行两里路,南下平城门。他远远地看见城门的轮廓,便看见袁绍隐约的身姿,走得稍近,可见城门下他身披明光铠,露出绾髻束发,胡坐在一块大石上,左手怀抱圆顶甲札盔,右手持算筹,正与一名文士对下六博棋。 袁绍抬首见荀攸靠近,以指触口示意噤声,自己则抛出六根算筹,见四根算筹圆面朝上,他便将两枚白棋向前各移两步,拦在黑棋棋路后方,对执黑文士笑道:“子远,你吃鱼在先,却不见后路已断,这可是博戏大忌啊。 六博棋,是自先秦传下的棋戏,以棋盘比作沼泽,盘六角为鹰巢,盘中央为水池,池中置有两鱼,棋手则各执六枚长方棋为六鹰,投算筹为数,令六鹰在池中相互争鱼,能先衔鱼回巢,便赢得胜局。 荀攸打量棋局,只见局中白棋四枚环绕水池,两枚绕至黑棋鹰巢,好似将黑棋四面包围。而黑棋则呈平行状,两枚守在水畔,三枚强攻挡住四枚白棋,一枚白棋衔起“鱼”,将其立起作为“枭”棋,“枭”棋若被对方鹰棋攻击落鱼,则也视为对方胜。从局势上看,黑“枭”棋与白鹰棋不过四步之遥,袁绍在此局已是胜券在握了。 那文士身着素色儒袍,手持竹扇,面上毫无不虞之色,他以扇面敲击棋盘,莞尔说:“本初,六博之戏何来大忌?所谓大忌不过是运数多寡而已,且看我掷得一卢!”他拾起算筹,在棋盘边轻巧抛出,荀攸一看,不多不少,正好六点。 文士便调回一枚前阵白棋,走四步挡住一枚黑棋,又把“枭棋”一前一后,停在原地不动。袁绍只需掷出五点,白棋就赢下这局。荀攸看明白了,这文士不论棋术,只拼运气,如此残局,他必须把把掷出一卢,而袁绍把把不过四点,他才能赢下此局。 袁绍也看得透彻,他不禁失笑道:“子远以我无运耶?”又接着投掷算筹。结果令人大开眼界:袁绍接连掷出二点、四点、一点,而文士当真掷出三个六,文士安然将黑“枭”棋越过白鹰,安然返巢,顺利赢下此局。一局下完,文士对袁绍伸手笑言:“本初你重视谋局,却轻之于运,侥幸让我赢了,那赌注可还算数?” 袁绍眼中掠过失望,但他面色不改,整顿袍袖,对文士拱手笑说:“愿赌服输,子远,就冲你这份筹运,河南尹也非你莫属。”说罢又对荀攸介绍说:“公达,这位可是我的晁错贾谊。” 荀攸闻言顿时了然,抢先对文士拱手行礼道:“想必阁下便是南阳许攸了,这盘棋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呢。” 许攸微微还礼,对袁绍笑道:“攸与袁使君下完了这盘棋,可雒阳这盘棋还未下完呢!公达兄,你把宫中的情况都说与我等听罢!” 荀攸这才记起使命,将何进被杀,诸常侍正封闭宫门,争夺尚书台之事一一说与袁绍,并对袁绍建议道:“常侍封门,城中定然还有外援勾结,时间紧迫,使君,如今我等要么即刻攻下宫门,要么便要铲除城中宦官外援,不容迟疑了!” 袁绍听闻消息,面色沉静,只拍了拍掌,一名高大武士从平城门后走出,手中提着一名老者,好似揪着一只鸡仔。武士将那老者扔在地上,老者委顿在地,脸色铁青,手足瘫在地上如同四条断头的蚯蚓。荀攸认得他,正是十二常侍之一的赵忠。 赵忠见得荀攸,身躯一阵猛烈地挣扎,口中呜呜作响,血痂粘在嘴角,显然是被拔去了舌头。袁绍将步履踩踏在赵常侍头顶,狠狠践踏了两脚,等他再无动作,袁绍方才悠然说道:“如今大势在我,雒阳全局,早就在我手中了。” 原来何进刚一进宫,袁绍便调出自己府上死士,或打扮成屠夫,或打扮成学生,或打扮成道人,或打扮成游侠,散步在两宫各处宫门附近,密切监视宫门动向。到子时,果然在苍龙门发现异动:苍龙门提前封门,却又让三名黑影从门缝间鬼祟而出,走不过三百步,便被袁绍死士全数拿下,果然是赵忠一行人,而赵忠怀中密诏自然也为袁绍所得。 见得密诏,袁绍计上心头:许攸擅长模仿字迹,袁绍便让他在密诏后追加一条,下令让许相、樊陵带领属官至平城门前,与车骑将军汇合,进而安抚何进余部。待墨水稍干,袁绍便差遣两名手下换了小黄门袍服,传达密诏去了。 “如此说来,我倒是多此一举了。”荀攸审视袁绍,仿佛重新认识他。袁绍心情大好,站起身,对荀攸拍肩笑说:“公达,若无你襄助,我如何怒斥宦门呢?”他望向东北方的官道,淡然道:“算算时间,许公、樊公也快到了。” 未久,街角处果然蹿出两条火龙,他们见到城门处军士众多,加快脚步上前,走到距离平城门几百步的地方,高呼问道:“是车骑将军吗?” 袁绍身后一人上前,尖着声音做黄门状:“车骑将军在门后整顿军队,来的是许公与樊公吗?”行伍中先后传出两名老者的声音,荀攸听得是许相先说:“是我。”樊陵随后问道:“已是深夜,诸君为何不点明火?” 那人回说:“如此大事,正要隐形匿势,方能一举成功,如何能堂堂正正行事?诸公也熄灭火把,上前稍等片刻,车骑还要与诸公商议大小事宜,切不可放松啊!” 来人一片议论纷纷,都认为说得有理,便熄灭火把,靠近城门,几名卫士向前,迎住为首的许相、樊陵二人,问说道:“两老带了多少人马?”许相、樊陵并不回答,只说要先见何苗。 袁绍当即厉声道:“这些都是宦奸浊流,给我尽数拿下!”事起突然,城门军士准备已久,在昏暗中如弓矢般射出城门,许相、樊陵靠得过近,当即被按住双臂,刀挟脖颈,押到袁绍面前。 喊杀声中,随行的三百余名属官与兵士们慌乱一片,黑暗中摸不清道路,他们便拥挤着向后奔溃,岂不料他们熄灭灯火时,一支伏兵便趁机封锁街口,将这些官吏撞个满怀,都不须刀剑,袁绍之用了两刻钟,便将与常侍勾结的官僚一网打尽。 这时袁绍才点起火把,照亮他得意的面色,荀攸也得以看见门前场景:许相、樊陵两个六旬老人,此时被几名小兵按在地上,朝服扯出裂口,冠冕都被打掉了,露出满头的花白头发。 许相对袁绍喝道:“袁本初你意欲何为!你有何调令聚兵在此!你这是谋逆!” 袁绍对许相冷笑道:“许公与奸佞一党,祸国殃民,纵有诏令圣旨,便不是谋逆吗?我为国锄奸,何为谋逆?!” 他不再看许相,押着许相的兵士心领神会,将许相踩在土里,抽出斫刀压在老人的脖颈上,老人的肌肉松垮,一刀便斫去了他的头颅,赤血将泥尘凝成团团湿土,又在湿土上堆积成血泊,露出许相森森的白骨。 樊陵见状面如土色,不住在地上磕头,嘶声求饶说:“如今雒阳内外困顿,太后有诏,我作为人臣,岂有不尊之理?老朽与常侍结交,却从无害人之意,袁君给樊某一条活路罢!” 袁绍闻言大为诧异,指着身侧荀攸,对樊陵问道:“此乃常侍矫诏,荀侍郎可为我所证,太后何曾有诏?”樊陵一时愕然,转首望向荀攸,还未说话,便又为兵士枭首。荀攸在一旁大为不忍,樊陵身为名士樊英之后,虽时有贿赂常侍以求拔擢,但他为官清廉,历任州郡又多有治名,此时被杀绝非善事。 随后袁绍又清点俘虏,发现俘虏中还有将作大匠程躬、光禄勋傅诩、雒阳令许芝、雒阳北部尉岑真、少府主簿高乐等四十七名京畿官吏,袁绍也不讲客气,与一刻间将他们尽数砍死,刮去胡子,全扔进城外雒水。 袁绍处理俘虏这段时间,城西忽而亮起熊熊火光,他不由笑道:“好啊,城西已经热闹起来了,但我们还要稍等片刻。” 他们在平城门等了半个时辰,荀攸听到城外隐隐有踏蹄声,八千人马自西方驶至平城门前,连太学学子都有所耳闻,以致不少年轻人出门探看。但这群人马毫不迟疑,径直与袁绍汇合,军阵中一名老者走出,问袁绍道:“诸事可已办妥?” 那正是太傅袁隗。袁绍上前搀扶叔叔,对其笑道:“小侄在此处等了一个时辰,大人总算到了。”他又正色说:“万事俱备,只待大人号令了!” 万人大军大步开进雒阳,直奔朱雀门而去。朱雀门外,诸多鸿都弟子仍未离去,他们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雒阳到底发生何许事。他们望见城西的大火,还在纷纷议论:南宫走水,在此时大不吉利。他们听见踏步声,又不禁问说:可是地动复发? 他们便看袁绍领大军而来,前军挥舞刀剑,将近千名鸿都学子瞬时斩杀殆尽。 十载前,灵帝设立鸿都门学,在宫中设立三十二贤人相,对鸿门学子寄予厚望,希望复兴皇权,重振天威,所得却不过是一地宠佞骂名。但十余年来,士人也不得不承认,鸿都门乃是书画诗赋之胜地,孰料一夜之间,便尽数化为乌有。 袁绍仍按故计,将死人胡子都剃了,一股扔进雒水中,对外就说皆是宦官残骸。 第十四章 万死万死万万死 白虎门的烈焰仍放肆的燃烧,袁术泼上油脂后,再在宫门前堆上干草炭石,翻滚的焰浪腾起熊熊黑烟,将白虎门左右照得亮如白昼。周围的富贵人家深感不安,他们趴在窗沿下,探头远望屋外,只见军士们包围宫门,张弓引箭,箭矢抛射到宫门后,听得一片惨叫之声。 张让见何进余部不仅放火烧门,更敢向宫内射箭,手下宦官们既不能开门,也不敢离去。只能白白顶着箭雨提水浇火,心中大为焦虑。他当即对门外叛军喝道:“国家生尔等养尔等,尔等就是这样回报国家?” 门外袁术直接朗声回应说:“张公你为祸二十载,索贿贪污,又冤杀刘陶大夫,恶名远播四海。我手拿张公人头,到汉室宗庙告慰列祖,菜是在报效国家!张公,你若为国家考虑,便出门来受死,我饶你家人一命!若是负隅顽抗,那家亡族灭,正是张公你咎由自取!” 张让听得目眦尽裂,他不再答话,只命手下去找宫中陶缸。再将缸口朝下,举着陶缸顶着矢雨,缓缓运到宫门前,再用水桶往缸中加满水,又在水缸上抵押一些梁木碎石,以希冀多拖延一段时间。 孰料过得少许时间,袁术又在宫门外叫嚷道:“张公,你既不开门,就不要怪袁某无情了!”说罢,张让看见八九个东西被扔进墙内,那些东西在地上滚了一下,便一动不动,几名黄门举着火把上前查看,才看清都是首级,他们不敢怠慢,对张让叫道:“张公,您来看看。” 张让顶着火光,自己翻看面容,正是他侄子张直、养子张奉、养子妇何氏等人。血迹尚未干涸,张让捧起张奉的首级,还能感到鲜血的余温。他跪坐在地上,一时间大感悲痛,心中念起颖川悲屠戮一空的家乡,暗自茫然:族中只剩我一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他心中很快又燃火焰,那是对党人的无穷恨意。宫外的袁术适时地高声嘲笑说:“阉人,再稍带片刻,我送你全家团聚!” 张让则站起身,对宫外嘶声高喝:“袁贼!此事未了!待我勤王援军一至,尔等乱臣,皆无全尸!”他却是不知赵忠樊陵等人尽数被擒,只顽固地相信何苗等人定能奠定大局。 自从得知何进进宫,何苗也在府中等待消息。但他枯坐府中,却未能得见一名使者,一直到夜幕低垂。当他以为今日无事发生,城西南燃起的炽热火光令他猝不及防,他只能自己派亲卫打探消息。亲卫回来说:大将军已死,大将军余部与虎贲军合为一处,正在火烧青琐门呢。 何苗大为失色,他赶紧策马前往西园,试图调出西园中的八校军,八校见他到来,为首的右校尉淳于琼上前询问说:“车骑,城西乱成一团,将军可知是何缘由?” 何苗面露难色,他手无诏令,也不敢说是大将军何进谋反,只匆匆说道:“我也不知,只是观其位置,约是南宫白虎门处起乱,动静非小。我等身为禁军,应先维护局势,尔等速速调兵随我过去,莫要惊扰王驾,酿成大祸。” 西园军官都颇为赞同,但事起仓促,西园军八营约万人都已入睡,若要整顿出兵至少得两个时辰,何苗自度无此时间,便先草草点了三营兵马便出军南下。 一路上他再三思量局势,对麾下众将士说:“若只是城门走火,尓等便襄助灭火,若是有叛贼忤逆,尓等更要尽心杀贼!”结果正说话间,身后一名骑士指着南方惊叫:“走水了!都走水了!” 何苗再往南望去,见除去白虎门外,更南方又有四五处烟火亮起,观察方位,大约分别是公车门、朱雀门、南屯门、苍龙门,堂堂南宫七门,竟已有五门着火。何苗面色不定,他心想城中到底有多少叛军,心底却难有答案。 但大变不止一处,何苗忧心南行,恰巧又有一队人马自雍门而入,与他相撞于南北宫道之间,为首的乃是北军中侯何顒以及屯骑校尉兼奉车都尉董旻,他们见到何苗,上前问道:“大将军为宦官谋害,车骑也是来为将军复仇的吗?” 何苗见北军也趁势入京,观其数目,当是五营倾巢而出了,不禁在心中大骂逆贼遍地。此时他更知晓,大势已去,常侍已败,当即对何顒拱手行礼,转而对麾下三营动员说:“苗一时愚昧,不识常侍面目,竟至兄长有此祸事,痛心已甚,诸位听我号令,若遇宦官,格杀勿论,不留一名活口!” 三营将士听闻诸常侍谋害大将军,群情激愤,纷纷请战说攻进宫门,何苗也做填膺状,但他扫视北军,忽而闪过灵光,对何顒董旻说:“如今长兄遇难,宫省之内形势不明,太后安危难知。我身为车骑,必要身担重责,还望诸君听我号令,共度此家国大难。” 何顒沉默不答,董旻则在一旁闷声道:“车骑毋须忧虑,三军心念君恩,岂能不报大将军之仇?无论是谁陷害大将军,我等都将舍生取义!”何苗碰了个钉子,讪讪笑着,与北军合兵一处,并行着向白虎门进军。 待他们行至白虎门,袁术早已南下离去,他们向居民打听,才知晓虎贲军已往朱雀门而去,何苗也只得继续南下至朱雀门,一路上正一边烧门,一边派兵去常侍府邸抄家。除去已尽数被杀的张让家人外,虎贲军抄家捕获毕岚族亲三十四人,赵忠族亲五十一人,高望族亲二十六人。百来人被绳索系在脖子捆成一圈,被刀剑逼迫在墙边,不住地发抖。 而更多的将士在宫门前来回穿梭,搬运着一人合抱的木料,打算在街头筑造高台。何苗靠的近了,一群虎贲骑士们不知来着,便一齐涌上来,他们手中刀剑闪耀锋芒,马鞍间栓着几颗狰狞的人头,在风中和马腹打出战鼓声,那都是常侍们在府邸恩养的门客死士,此时都被杀尽了,作为虎贲军的军功。 何苗瞧在眼底,心中发冷,他对这些靠近的骑士骂道:“尔等昏悖,竟认不出车骑吗?!”他持弓朝地上射出一箭,擦着一匹马腿钉在地上,那些骑士吃了一惊,便回说:“夜里甚暗,看不清来人。” 何苗也无意与他们计较这些,只问说:“中郎将身在何处?”“中郎将正在清点俘虏。”“你去把他叫来,我有话问他。” 骑士应了是离去,再回来时,来得不止虎贲中郎将袁术,还有钟繇、吴匡、张璋。袁术走在最前,不下马行礼,信口问何苗道:“车骑不在宫中,却来此处作何?” 何苗府邸本在宫外,如何能在宫内?何苗知其讽刺之意,却只能故作未闻,对他几人说道:“京畿现下乱不可言,我身为车骑将军,又是大将军兄弟,既有复仇之责,也有安国之任,尔等先整顿军队,待我观察宫内形势,再看如何入宫。” 待他说完,袁术立刻转身策马,奔回俘虏之中,何苗见他砍断一人绳索,将绳头挂在马鞍,又驾马将俘虏拖了回来,等他重新行至何苗面前,何苗笑问道:“公路你这是做何?” 那人听到何苗声音,好若抓住生机,强忍着被拖行的疼痛,抬着头颤声说:“车骑救我!车骑救我!你我两家相好近十载,看在上月那份鲛珠,车骑救我一命罢!” 这番话耗尽那人气力,周围将士都听得分明,那人随后便蜷缩在地,微微颤抖,旁人看不清那人面孔,袁术便解释说:“此人乃赵忠养子赵熙。” 何苗顿觉周身视线如箭,火光之下,他面红如丹,不住挥斥马鞭,自我辩解说:“我不过是虚以为蛇,寻常往来而已,常侍深居宫省,手眼通天,京师朝官五千余人,孰能不与宦官往来!” 赵熙闻言大为绝望,在尘土中抚摸伤口,呜呜地啜泣,又变为嚎啕大哭。何苗听了心烦意乱,拉开御赐的青牛角弓,搭上铲头箭矢,一箭射中赵熙下颈,铲头铲断骨头钉在土里,只剩后颈血肉相连,鲜血沿着铲头冒出。 哭声当即停了。 在此时,袁绍领外军赶来白虎门,他手拿诏书,马拖赵忠尸身,身后高举何字大旗。他见到何苗,又见其身后西园三营,便笑说:“车骑这是来剿灭我等吗?”便摊开诏书,当众将内容内容朗声读出。 吴匡听罢,抽出斫刀,对何苗冷笑道:“我就知晓,定是得车骑支持,宦官常侍才有恃无恐,公然行刺。当日车骑你来苑中,我便劝大将军杀你除害,大将军一时心软,竟有今日祸事。” 何苗大为震恐,策马退入麾盖内,对部下下令说:“吴匡、袁绍谋逆犯上,诸位亲眼所见,速速放箭杀贼!”将领皆沉默以对。 吴匡对同僚怒喝道:“杀大将军者即车骑也,吏士能为报雠乎?”将士皆流泪答:“愿致死报之。” 主动为吴匡让开一条道。吴匡信马冲至何苗身前,何苗堪堪拔出佩刀,还未举刀迎击,便为吴匡挥刀割喉,跌马下地,吴匡也随之下马,脱掉车骑的铁胄,在其面颊左右各划一刀泄愤,最后才斫下他的头颅,对天怆然道:“大将军有灵,我已诛杀贼首!三日以内,我必杀尽宦官,还公恩情。” 袁术看得无趣,回身指挥手下,将赵熙扔回俘虏里,强令俘虏们聚成一团,他用干草木柴也堆在人身,又用梁木巨石压实,未等俘虏们因痛哭嚎,虎贲士兵淋下油脂,投下火把。 在宫门的火焰旁,又亮起新的火堆。这些寄生国家的硕鼠蛀虫,在烈焰内不得挣扎,只能嘶声惨叫,士卒们却在狂欢,他们在焦糊味的火浪里舞蹈,高声欢笑道:“浊流万死!污吏万死!国贼万万死!” 第十五章 卢植在二宫之间 何苗身死以后,吴匡将他的头颅系在甲衣,与董旻将其扛至宫墙脚,一人持脚,一人拽肩,两人来回晃荡两下,咚地一声将尸体扔过墙头。墙后的宦官们都识得车骑,见到何苗尸身残破,皆相顾无言,暗想自己身死时,还能留有全尸吗? 这一夜实在是难熬得狠,除去何苗的尸体,墙外军士仍不断朝宫内扔进尸身。堂堂汉室宫庭,张衡曾著有《二京赋》誉美,文曰“阴池幽流,玄泉洌清。鹎鶋秋栖,鹘鸼春鸣”,如今徒有尸臭涂墙,朱檐烟燎,矢曳玄壁,阙旌燃尽,俨然一副佛国地狱景象。 北宫宦官远远望见南宫大火,又得知何苗消息,哪还能不知大势已去?但常侍们下令说坚持固守,北宫诸门守卫也都尽忠职守,不肯放人离去。双方一时间纷争不下,几名中黄门便私下商议,纠结了一批小宦官,拿着分发的刀剑奇袭永乐宫,永乐宫守卫猝不及防,被尽数杀死,这些中黄门得以打开北宫朔平门,赶紧逃至宫外。 好在朔平门及时关闭,尚不使袁绍等人径直率军攻入。张让听闻消息,面色颓唐,他犹豫片刻,遣使与诸位同谋商议说:“南宫宫门俱入焚火,破门只是迟早事,且南宫诸门已为袁隗袁绍重兵所困,我等手下不过四千余人,实在是守不住了!想车骑已死,宫外已无一名外援,但只要天子太后相助,我们便还有机会,北宫不容有失,我们上禀太后,撤到永乐宫去罢!” 诸位常侍早都失去战意,听闻张让提议后,很快撤了南宫各门守卫,破晓前,这些宦官们重聚到嘉德殿前。常侍们再次相见时,见对方华服都因烟尘黯淡,手指足靴间尽是沙泥,面孔上尽是失意惶恐,便都默默无言,他们无意清洗一番,相互拱手致意后,十人渉阶而上,直至太后脚下。 太后听闻常侍们归来,不愿与他等相见,便躲在一扇鸳鸯屏风后,一手抱天子,一手牵陈留王,靠在母亲舞阳君怀里连连啜泣,段珪侍立在屏风一侧,对阶下同僚微微摇首,以示太后极为哀伤,需尽力安抚。 她等常侍们跪投在门前,双手捂面,含着哭音埋怨说:“尔等事前说,诸事谋定,只要杀掉大兄,便能消弭祸事。朕一时昏聩,竟包庇尔等,在禁内诱杀大兄,又致二兄小妹死无全尸,到了这种地步,尔等还敢来见朕吗?还不如早从大兄之言,将尔等尽数杀了,何来这多事端!” 说到此处,太后悲从中来,将面容埋进舞阳君怀中,放肆地哭湿衣襟,舞阳君亦是大作悲声,使常侍们跪在阶下不敢多言。张让等哭声稍歇,终于抬首哀叹道:“殿下,即使老朽身死,宫外党人又能待殿下如何?事已至此,殿下已无外援,若就此失政于党人,天子如何?天下又如何?还望殿下移居北宫,尚有一线转机。” 太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抹去眼泪,咽着嗓音问说:“还能如何?” 张让再度磕头在地,他回说:“等待时机,待敌围稍懈,我等脱身东都,入身西京,令皇甫嵩辅政,再以太原刘备、益州牧刘焉、幽州牧刘虞为援,布告天下,以袁隗袁绍为篡逆之贼,率边军讨逆,如此还能扭转局势。” 太后问说:“皇甫嵩有多少人马?刘备、刘焉、刘虞又有多少人马?” 张让哄着她说:“皇甫嵩耿介忠臣,拥兵五万,皆是凉州精锐。而刘备、刘焉、刘虞合有四十万众,又乃汉室宗亲,太后一旦下达懿旨,他们定然相从。到那时,袁隗麾下北军、西园军、外军不过四万余人,在朝廷大军面前不过粉靡一般。” 太后闻言颇受鼓舞,她既不知长安相距雒阳几许,也不知一路远行何其艰险。她只知一副朝廷铁骑所致,逆贼无不覆灭的欢快情景,她便对张让说道:“且至北宫去。”说话间,她整理衣裙,在铜镜前补办妆容,双手整理堕马髻间,换上一把金凤绕云簪。打理完毕,太后再手牵两名孩童,踱步走至屏风外,妩媚照人。 张让为壮声势,打算裹挟南宫诸宫官一同北行,便让太后稍等片刻。张恭听闻此议,颇为为难,顶着一脸红青肿胀,与张让说及尚书台形势:原来卢植领着台中诸官,仗着人多势众,硬将张恭一行人赶出台外,台中百余侍卫也倒向卢植,关阖台门顽抗诏令。张恭带人绕台三匝,不知从何入手。 见张恭办事如此不利,张让大为气沮,刚鼓起三分余勇,此刻也为之尽散了。他便摆手对同僚说道:“能带走多少便带多少罢!先帝在时,袁绍便阴养死士,莫非他此刻还能优容我等一二?带不走便带不走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已大亮,常侍们勉力在宫中裹挟了四百余名宫官,便撤向北宫,复道也已为袁术所占据,但南北宫间仍有天桥阁道相连,他们便转而走阁道。 阁道长约百丈,宽约两丈,从南宫玄武门楼直通北宫城墙,一行人踏上阁道时,诸位常侍不禁回望南宫,宫墙硝烟蔓延至天穹,连晴空也显得醺黄,却遮不住刀刃的反光,宫墙外的旗帜如长龙般来回游弋,而他们心中茫然无落。 段珪先缓过神,他为守护太后,首先走在前面。他正要经过阁道第一扇翻窗,甫一露面,窗下骤然哨响,一道劲风刮过鼻梁,钉在身侧的门梁上。那是一根四尺长的鸣镝箭,箭羽与段珪相隔不过一尺,段珪浑身战栗,迅速躲回窗后,未久,窗下传来卢植的话语:“尔等挟持太后天子,意欲何为?!” 卢植仍如往常般身穿朝服,但他此时背负一杆丈二长戟,手持一张七尺水牛角弓,腰佩两盒装有八十支鸣镝的箭囊,常侍们见他站在阁道下,八尺身躯当真如山丘般威武,他距离阁道不过五尺,秋风吹拂过卢植须发,更反衬他面色庄严。 段珪在窗边回说:“卢尚书何苦相逼?我身后还有数千刀弓,卢尚书却不过一人,尚书莫非以为自己有项籍之勇,可一人当千军之刃?” 闻言,卢植露出愤怒又讥讽的笑容,他说:“卢某虽一人一戟,但此身性命有何足惜?若能救下天子,挽回社稷,虽万死亦不足辞!”他解下背后长戟,在阁道下奋力挥击,竟贯穿阁道底板,直至段珪足前。卢植又在道下高喝:“放下天子太后!否则我必杀尽尔等!” 段珪见状,回首与张让眼神示意,张让微微颔首,从身后推太后一把,太后猝不及防,向前跌行几步,恰被段珪所怀抱,段珪当即将她推出窗外,太后惨叫一声,卢植忙扔掉长戟,往前抱住太后,冲撞之下险些跌倒。 待卢植站稳脚跟,将太后从怀中轻轻放下,他抬首望阁道,常侍们已抓住空隙,带着天子与陈留王踏过阁道。身后宦官们追随在阁道上,木板不断发出吱呀的呻吟,他们在往北宫奔行,从一座囚笼逃向另一座囚笼,卢植只能默然叹息。 他回首打量太后,太后委坐在地,眼噙泪珠,垂首自怜,在兰草旁嘤嘤哭泣。卢植这才想起,太后年前方满三十,在他面前仍算年轻。卢植对她行拜礼,温言劝慰道:“常侍挟持天子,谋害辅臣,已酿成大祸,这正是国需明主之时,还请殿下莫要哀泣。卢植虽然老朽,不过舍弃性命,也定会救回天子。” 太后螓首微抬,红眼对卢植说:“朕若出宫,太傅会如何处之?” 卢植扶起太后,断然说:“皆是常侍矫诏而为,与太后天子无关!” 他为太后牵来一匹黄骝马,扶太后上马,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块漆盒,交予太后,吩咐说:“此乃大将军首级,臣将其还于太后,太后随臣出宫后,要当众厚葬大将军,以此安抚诸军。若有大臣问起乱事,太后更要断言,皆乃常侍矫诏为之!” 太后抱着何进头颅,不敢看,更不敢言,望向卢植微微颔首。旭日升上东山,阁道已然空空荡荡,卢植手牵黄骝马,缓步从阁道离去,他穿过平朔殿的废墟,崇德殿的残壁,在铜人的指引下,自一片狼藉中步回尚书台。 尚书台诸官见他天明前一人离去,天明后携太后归来,无不感叹说:有国朝瓦解之危,方知社稷英雄为谁,卢尚书幽燕奇士,天下栋梁,我等皆不如也。 太后在台中安置未久,袁术军士造出一辆冲车,五十名壮士推着冲车,轰然撞向白虎门。宫门烧了一夜,冲车一击之下,烧毁的炭木蹦出数十块,门闩咚地落下,又是一连串水缸破碎的脆响。 虎贲军得以杀入南宫。 第十六章 浊流投入浊流 袁术攻破白虎门后,其余诸门也相继为袁绍攻破,兖豫军、虎贲军、北军、西园军涌入南宫。一时间宫道间挤满了来回的兵士,一殿接连一殿地搜刮宫苑,宫中垂挂绸帛的金丝,还有天子饮用的金银餐具,都入了皇宫侍卫的怀里。 诸常侍天明时挟持宫官,强抓走了五百多人,但终究只是少数,如云台殿、金马殿、铜马殿、侍中庐等宫角殿台,宫官们关上宫门,不与常侍们同流合污,只如往常一般值夜饮食。 等他们望见禁军高举的勤王旗帜,清凉宦丞杜衡脸带欣慰神色,对宫中小黄门笑谈说:“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人世间得失都有缘由,不该得的得了,总有一日会加倍还去。张让等人得了先帝恩宠,自以为位列仙班,不堕凡尘了,此时大军的刀剑盈塞宫苑,他们又能苟活几日呢?” 留下的宫人都深为赞同,自言说:我等与浊流不同,常日被常侍们打压,如今也该转运了。他们打开殿门,箪食壶浆将禁军迎入殿内,禁军的将领入得大门,脱下带红缨的甲胄,却指着他们鼻子骂道:“你们这群阉人,竟然还敢留在宫中,以为用些饮食,便能骗过我们这些赤胆武士吗?这世上的宦官,有一人算一人,都是国家的祸害,我不能将你们留给天子。” 说罢,他拔出六尺长的斫刀,将杜衡压在栏杆上,刀刃剖开胸腹,沿着肋骨一直划到胯间,露出他残缺的下身,血蘸满了刀身,清凉宦丞痛苦地呀呀叫着,很快就痛死了。剩下的小黄门也不能苟活,被禁军们逼在墙角如割草般砍尽了,一名小黄门临死前哀叹道:“难道活着便是作孽吗?我听白马寺的比丘说,万物皆有来世,若有来世,便让我做西园的一只狗罢。”他哪里知晓,西园的狗早就被炖作了汤食,刀剑之下,或许只有刀剑与石头才能留存下来罢。 除去尚书台外,禁军的刀剑在南宫斫杀了一日,剩下的宫人们几被杀尽了,血腥气盖住了宫苑间秋菊兰草的芳香,庭院间的石林中到处是不能阖眼的头颅,散落的尸体没有蔽体的衣物。尚书台的公卿都叹说:便是昔日王莽乱政的时候,宫中也未曾听闻这样的场景。 北宫的常侍们望见了这般惨烈景象,自己便烧毁了阁道,全都躲在永乐宫中。他们想伺机逃出宫外,但袁绍清晨便带了西园剩余人马,连北宫的几个宫门尽数堵死了,张让实在找不到出路,只能手拉天子与陈留王,与剩下的十名同僚商议出路。 他们讨论了一个时辰,觉得没有一个计谋能骗过叛军,张让此时也泄了气,对诸位老友说:“那我们这几日便好好吃,好好睡,吃饱喝足了,我们自己在殿里了断!何必再让那些党人甩着鞭子侮辱我们。” 常侍们都说好,便在大殿中各行其是。张让再看天子与陈留王,对他们流泪说:“老身因先帝看重,方才有今日富贵,便不敢不为汉室尽自己心力,但连累天子与陈留王,确有臣等的过错,还望陛下与殿下,念在先帝的情面,莫要怪罪臣等。”说罢,他去了长乐宫的中厨,自己用斫刀砍些柴火,杀了一只乳豚,细细剁成臊子,亲手为二人做了两碗肉糜,自己则在一旁喝着汤水。 天子与太后分别,也不知如何言语,接过肉糜,却又在殿上发呆。陈留王则淡然吃完,放下碗筷,正襟危坐对张让说:“大母生前惧怕太后,在宫东角的石林里修过土道,可以直接走到城外,诸位要想活命,便从那里逃出去罢。” 张让大为惊讶,他带人去石林中查看,果然有一条土道,他顿生欢喜,回来跟老友们说:“还是有一条生路,不要迟疑,我们走罢!”说完他们便回到殿中,要带着陈留王与天子离开,陈留王抬着眼睛,对张让缓缓道:“你带着我们,走不快,也活不了,还是自己跑罢。” 张让苦笑道:“殿下莫要如此。臣若将陛下与殿下留给党人,国家将坠于九泉之下,皇家威严,不能有臣子染指,臣等残缺之人,亲族已亡,殿下便是臣等至亲,还望殿下随臣而去,若要留下,臣等也只能徒然惶恐罢了。” 这番话说动了陈留王,他们便稍等天暗,即没通知宫中公卿,也未携带印玺,只带了最亲近的十来个侍卫,潜入土道中。土道的路悠长又空旷,常侍们打着火炬在黑暗中穿行,身侧有一条细细的暗流,湿气朦胧又寒冷,洞穴里又来回动荡着流水声与脚步声,让一行人清醒又悲哀。 他们走了半个时辰,走出土道的尽头,见到的不是满目的寥廓星汉,而是一座威严的六级浮屠,他们才发现自己身在白马寺。 此时天已黑了,除了个别修行者仍在禅定修炼,大部分比丘已经睡了,不远处雒阳城仍是一片硝烟,但白马寺却如脱离世间般寂静,一行人看着浮屠,心怀敬畏,张让学着佛礼合十,在心中念道阿弥陀佛,世尊保佑。方才蹑足前行,悄声开了寺庙侧门,如窃贼般走出白马寺。 接下来往何处去?张让说与太后的不过是托辞,董卓坐守河南县,卡在入关的路口上,而凉州的叛军善战能斗,去长安仍是前途未卜,思来想去,他们还是决定先渡河,渡过大河,斟酌情形去投奔刘虞或刘备。 常侍们便决定往小平津去,他们脚步不快,但一路再没有硝烟与马蹄声,所以他们走得很是心安,等到二十七日的子时,他们终于行至河边,因六七月大雨的缘故,八月的河水仍然汹涌,从两岸滔滔而过,渡过河水,他们便能脱离这伤心之地,走出一条生路来。 他们便沿着河岸走着,他们不敢去小平津渡与孟津渡,那里都为丁原所占,他们只希望找到一两条河畔的野舟,带他们渡河便是,但他们走了一整日,只能看见空荡荡的河面和空荡荡的波光。 一名卫士便去乡中打听缘由,回来时他的面色晦暗,他告诉常侍们说:“丁使君那次烧船,把南岸的船只都烧尽了。”常侍们听罢,也露出绝望的颜色,扯着袖子悲叹不已,最后对上苍说道:“先帝也不能保佑我们找到一只野舟吗?” 陈留王又说:“为什么不能自己造一只竹筏呢?”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几十人去江边砍伐青竹,又把自己的袍袖扯烂搓为绳子,纵使秋风清冷,他们仍跺着脚去抓了几块蜂巢回来,在河畔点亮火光熬做蜜蜡。 眼看竹筏快要做成,火光却引来了不速之客。常侍们离开北宫后,北宫公卿察觉不对,四处寻觅也未能找到天子常侍,宫中没了主心骨,自然也做鸟兽散了。卢植知晓他们定然出城多时,便叫了闵贡一起乘马出城,在河边搜索天子的踪迹。此时骤见河边火光,大喜过望,便如飞蛾般直扑过去。 常侍们看见卢植闵贡过来,手中还持着生辉的长剑,先是想奋力拼杀。但他们衣衫破碎,秋风朝里吹了一夜,手足都冻麻了,连抽刀时浑身都在发抖,前面的宦官上前搏斗,根本没有力气,被卢植闵贡几剑便砍杀至死,却连对方衣物都未曾划破。闵贡杀得兴起,指着常侍说道:“你们现在还能自我了尽,再等会,我就亲自将你们枭首!” 张让见亲随们一人人倒地,血水留入黄浊的河水中,没有一丝踪迹。他唇齿微张,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能转过身,对老友们叹道:“是时候了,本来就是这样,现在还能留下全尸。”他再跪下身来,对天子与陈留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流泪说道:“臣等便要死了,还望陛下自己多多保重!” 说完,张让站起身来,向北踏入到河水里。河水冰冷刺骨,他好费力迈出第二步,第三步,终于全身没入到河水中,不知何时,他一个趔趄,便被暗流裹挟进河水中,正如清流们常日所咒骂的一样,他终究成为黄河的一道浊流,不知往何处而去了。 剩下的宦官都说:连张公都能这般死了,我们还多活几刻让人受辱吗?于是也都踏入河水里,很快都消失不见了。 蜜蜡尽数融在篝火里,河畔的火光翻着星火,显得格外明亮,映照着天子、亲王、忠臣。 卢植闵贡将两人抱上马匹,肃然说:“请天子与陈留王恕罪,臣等马上护驾回宫。” 往南二十里北邙山,一张玄色的董字大旗正朝北而来。 第十七章 千乘万骑下北邙 董卓止步夕阳亭后,自己将主帐扎在龙门山。龙门山位于伊水雒水之间,是河南县附近唯一的高山,董卓每日站在山巅眺望,看伊水雒水在雒阳城南交汇,青色的水带绕城而过,秋日的光芒洒下来,赐予白马寺的浮屠、广阳门的城楼以及雒水的游船一片高贵的金黄。 但前将军无意欣赏风景,他每日派使者前去显阳苑中,催促何进快些行事,也不时亲去北军之中与诸将联络感情。偶有闲暇时,他才会在此约谈亲信,感慨说道:“传闻当年禹王治水开此龙门,留千年王气,一旦鲤鱼逆流至此,翻过此山,便能跃空化龙。如今我已五十有五,还有机会一展宏图吗?” 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八月二十五的夜里,董卓脱了戎装,裹着寝衣,靠在一盏油灯旁夜读《吴子兵法》,读到《料敌篇》时,他忽然心有所感,披了身虎皮披风出帐,正看见雒阳城中焰色的火雾,宛如沙漠中的一条红河,在清冷的月华间蒙上一层血雾。 董卓知晓是时机到了,他也不换衣物,披头散发地乘着坐骑,步下龙门山直至夕阳亭营中。到得营内,董卓召集他最亲近的牛辅、董越、段煨、胡轸、徐荣、李儒六人,对他们说: “诸位都是我最欣赏的人杰,也都是我的手足。人们常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诸位伴随我转战十余载,杀死的敌寇不计其数,如此斟酌,同袍之情深厚好过信陵君与侯嬴。如今汉室摇摇欲坠,军士疲惫已久,我将押上我的性命与刀剑,还给天下一个公道,希望诸位将身家性命都交予我,重塑郎朗乾坤。” 六人听完这番言语,无不热血涌动,李儒领头说:“董公每日忧心朝政,从日升忙碌到日落,我们都看在眼中,正所谓梧桐不开花,是因为没有凤凰筑巢,社稷纷乱至此,也正是因为没有董公这样的忠臣,董公提拔我等,示我等以昭昭之义,我等又怎会无动于衷呢?我等愿与董公同生共死。” 然后他们点齐所有兵马,沿着雒水,向着黑夜中最亮的火光前进。五千陇西骑士策马二十里,先经过上林苑,再路过显阳苑,董卓派人进显阳苑打探消息,得知袁隗袁绍领着兖豫军进入雒阳,显阳苑如今几为空城,他忖度如此情形,入城为时已晚,不如就先占据显阳苑,以此为根基,再观看东都形势变化。 打定主意,董卓便分派杨定、段煨、董越三将率两千人入驻显阳苑,将苑中剩余人员兵器占为己有。但更重要的还是城中情形,董卓先命军候贾诩进入城中,他负责与董旻联络,打探北军与西园军消息,再遣李儒去城中寻觅太傅,向太傅提前献礼,叙说自己在太傅府中担任椽官的旧情,再通报自己行踪,表示别无二心。 太傅袁隗率兵驻扎在苍龙门前,正忙于联络国家重臣如司空刘弘、司徒丁宫、前太尉崔烈等,李儒等了两个时辰方才得见,他身着素色儒生服,用一匹不含丝毫杂色的雪马作为礼物,对太傅行大拜礼。太傅草草看了白马一眼,对李儒说:“前将军的心意我已收到,但国事不是儿戏,容不得武人插手,显阳苑的风水宜人,你们就在此多歇息一二日吧。” 李儒生平最恶被称武人,太傅的言辞伤了他的心,他策马返回显阳苑后,颇为愤懑地对董卓进言说:“太傅此时以武人反制朝局,当以武人为重,如今与我一晤之下,言辞甚轻,日后武人背离太傅,也是想当然之事。明公当要以此为戒啊。” 二十六日深夜,贾诩也终于回来,他在雒阳城中待了一日,回来时满脸的兴奋之色,他不谈北军与西园军,只对董卓说:“司隶校尉攻入南宫,常侍等退守北宫,想必他们已无法困守,逃难的日子便不远了,使君若是想抢占先机,获得大义,现在就可以北上抢占河渡,坐等天子前来!” 董卓见他不去打听诸禁军消息,反而出此无稽言论,大为恼火,批评贾诩说:“处事不要自作聪明,在这雒阳之中,天下的英才占了十之八九,雒阳四面城门都由他们把守,天子如何能出城?”便将贾诩打发出去,再派使者去城中打探消息。 但到二十七日子时,董旻却传来消息说:北宫已被诸军攻入,但永乐宫中只剩下五枚玉玺,天子与传国玉玺都已不见踪影,袁绍正率领诸军逐殿广为搜寻。董卓听闻后大为讶异,立刻将贾诩请回帐中,自责自己没有识人之明,随后又问说:“文和,依你所见,天子当在何处?” 贾诩手指远方苍莽的北邙山:“天子若要逃难,只能渡河北行,但我料想其渡河必然不成,而北邙山乃是雒阳北上必经之所,将军只需扼守要害,在山中细细搜索,天子自入将军怀中。” 前将军深为赞同,他当即急领三千骑士急上北邙山。 北邙山自雒阳看来,似是拔地而起,但实是崤山的一条支脉,自西向东绵延二百余里,山上树木森列,苍翠如云,可谓嵯峨壮美之极。但对途径邙山的游人而言,他们只会记得北邙山间茫茫无尽的荒丘墓冢。 世祖中兴至先帝殡天,邙山已筑成五座帝陵:世祖原陵、安帝恭陵、顺帝宪陵、冲帝怀陵、灵帝文陵。帝陵之外,又有苏秦墓、吕不韦墓、樊崇墓、贾谊墓、邓骘墓、班超墓、竺法兰墓权臣反王,豪杰名士,将军僧人,就如群星般散落在邙山之内。陇西骑士们踏入邙山,行于碑林之间,听风岚萧萧,秋叶满路,也不禁心中茫然,仿佛置身于流觞曲水之间,若有所失。 当日,董卓在邙山设下三座关卡,以防雒阳军队也北上争夺,随后再率余部翻越北邙山,到二十八日清晨,他行至山腰,便远远望见山脚处的情形:天子独骑一马、闵侍郎怀抱陈留王共骑一马,卢植牵马在前,几人皆如大梦初醒般,朝山上缓缓而来。贾诩望见此景象,不禁笑说:“使君已然大义在手了。” 董卓闻言哈哈大笑,他拍着腰间佩刀说:“天子危难,方识板荡节臣。”他随即策马在前,陇西骑士高举董字大旗在后,三千人顺着山坡向下奔驰,在山林间掀起滚滚烟尘。天子趴在马背上,正因昨夜的刀光与血肉做着噩梦。他此时为马蹄声惊醒,睁开眼便是满目的凉州大马,心神失守间,便对着尚书放声悲哭。 卢植见策马至身前的乃是前将军董卓,心中讶异又警惕,边安抚天子边说道:“斄乡侯无诏至此,恐怕不太妥当罢。”董卓先对天子行礼,起身后对卢植反问:“尚书至此,也有诏令吗?臣子为国尽忠,救国于危难,反而须三思吗?”卢尚书答不上来,只能婉叹着回说:“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你我皆是罪人,哪还有什么忠臣呢?” 董卓便说:“谁是忠臣,谁是罪人,只有天子才能决定,不是你我能越俎代庖的。”他因此去问天子这三日的经过,天子神魂未定,一时间谔谔不能言语,反倒是一旁的陈留王见状,替天子叙述,他省去土道出城一事,从何进之死说到张让投河,并按卢植吩咐,说诸常侍皆是矫诏而为。 待陈留王说完,董卓见他对答案如流,不由感叹陈留王的聪慧:“无怪先帝属意,陈留王之贤明,董卓今日知晓了。”他轻拍身下的乌麟马,又问陈留王说:“臣观殿下之马饥渴乏力,行走不便,而臣此马乃是凉州的千里驹,履山石如平地,殿下何不如与臣共骑?” 陈留王打量董卓雄壮的身量,扯着闵贡袖袍说:“前将军好意,刘协心领,只是闵侍郎救我于水火间,刘协心中感激,无意改驾,驽马虽乏,不过走慢些便是。”董卓只能说:“殿下仁德。”当即与闵贡并行,又派人前去雒阳通知朝中公卿迎驾。 朝中公卿得闻董卓在邙山拦住天子,都好似大火烧足,他们慌忙换了庄正的朝服,乘马前往邙阪,前太尉崔烈到的最早,他见陇西骑士前后列四阵,将天子围的密不透风,不似服侍天子,倒似在看管犯人,因此大为恼火。 他领着十余名属官策马上前,欲趋入董卓阵中,还未朝拜天子,便指着董卓的鼻子骂说:“天子威仪,岂是你这般粗人能知晓的?如此武人作风,徒令陛下恐惧,你若想保有臣节,便当将天子速速放开,避嫌城外,莫叫人以流言杀人说,你有不臣之心罢!” 董卓闻言大怒,他对崔烈喝道:“我军昼夜行三百里来救驾,崔公何故说‘避’?崔公当我斫刀无用,不能斫断你头吗?”说罢他抽出斫刀,削去崔烈朝天冠,又冷笑说:“公诸人身为国家辅政大臣,不能匡正王室,至使国家播荡,天子流离,反倒劝我避嫌,尔等何来余勇!” 崔烈为他神色所吓,一时不能言语,董卓便视他做草木,与麾下携天子继续南下。卢植身在他身后,见董卓握刀踌躇模样,不禁问道:“董君如此作态,不惧城中太傅吗?” 董卓笑道:“卢兄燕人,岂不知刀剑胜于文质的道理?” 说话间,邙山间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那是白马寺的僧人在钟楼敲钟佛诵。后世言说此声有如宿酒醒、如暗得灯、三世心灭、表里情尽之用,但对董卓而言,这只是在提醒他,斗争方才开始。 第十八章 禁军各奔前程 三千陇西骑士拥护天子回到雒阳,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在他们进都之前前,雒阳已前后进入近四万大军,在朝中诸公看来,三千骑士不少,但和城中的军队相比,也绝不算多。唯一麻烦的是,凉州人正簇拥当今天子,须设法使他们知难而退。 董卓无意揣度朝堂公卿,他以踌躇之心踏入雒阳。自凉州战事结束,他已在路途上蹉跎近半年,历经各种责难与犹疑,但他如今终于踏入这座千年古都。只是他来时,往日的繁华都如陈迹,历经了三日的血洗后,董卓再跨过雒水、经上西门、只能看到一路的尸骨残骸。 他在城门处遇见城门校尉朱儁,朱儁全身甲胄倚在门洞,满面倦怠。老将见到老将,董卓策马上前,与他笑说:“朱君可要同行?”朱儁抬眉冷视他两眼,一言不发,走到天子驾前行礼,便放任董卓前行。陇西骑士得以行至白虎掖门前,往日金碧辉煌的两宫终于出现在陇西骑士们眼前,只是与他们所想不同,他们先得见的是两块插满箭矢的朱门。 深秋已过,北宫三日无人打扫,凉州人们走进北宫,正见道上落满的黄红梧桐叶,可仍盖不住空气中满溢的血腥气,让他们忍不住将右手安放在刀柄。终究一路有惊无险,他们一路未遇到大军,但经过宫门五重,每过一道宫门时,众人都注意到宫门上布有数道可怖的刀痕。 等他们走进永乐宫,往日人来人往的殿堂,桌案灯座散落在各个角落,宫幔破开十数个裂口,透露出昏黄的光影,尘埃在光中飞舞,仿佛这里已成为一道古迹,空阔且寂寥,清冷又落寞。董卓转身对卢植感慨说:“宫苑残破至此,如何使帝王居?” 凉州人当日在宫中清点生者,宫中竟无一名宦者幸存,宫女也有九成不知所踪,先帝在时两宫近六千余宫人,如今已不足三百。同时董卓派遣使者,去通知雒阳城中所有将领,告知其常侍已死,大将军大仇已报,责令其当即封刀出城,在显阳苑集结。 各部反应各异,最先响应诏令的乃是北军。北军共五营约有六千人,此时驻扎在北宫玄武门,北军五营中以屯骑营为首,而屯骑校尉董旻恰是董卓胞弟,他率先说服诸位同僚说: “如今常侍尽诛,国家心祸已为我等除去,天下将要太平。但谋国之后更要谋身,诸位细想这三日之事,诸军多有不法之举,以至于宫室残破,天威扫地,太后天子定有怨言。如今前将军护驾回宫,有大功于社稷,而前将军乃我大兄,只要我等先从诏令,以示北军为忠君勤王之师,方能脱身事外,而得勤王之功,请诸位勿要迟疑!” 北军中候何颙对此言不满,他挥着马鞭反对说:“行兵作战,伤亡本就是寻常事,朝廷能以何罪责人?太傅乃辅国重臣,此次平乱亦是太傅所为,我等受太傅命入城,何不再问太傅意见?” 董旻见他出声,知他受袁绍所托,想为袁绍袁隗外援,当即针锋相对道:“我等本是大将军部众,为大将军复仇而来,何谓受太傅命?我等亦是国家忠臣,天子下诏,我等从之,又为何问太傅意见?” 一番话令何颙哑口无言,其余校尉都深为赞同,于是北军当即拔营出城,往显阳苑而去。 羽林军左右营约有三千人,此时驻扎在永安宫,羽林中郎将杨定接到诏令,对部下笑道:“我与前将军年轻时皆为羽林郎,常互相攀比武力,只是时过境迁,他如今越过龙门,已不是我能比拟的,但我此时尊诏,与前将军谈论旧情,正要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你们随我去吗?”因此羽林军也尾随北军出城。 执金吾丁原此时驻扎在太仓武库。按常理,执金吾掌宫中巡查,麾下本不过千人,但丁原率六千并州兵卒临时而来,深受何进信任,竟得以身兼并州刺史、骑都尉、执金吾三职。他对使者说道:“如今京畿大乱初定,我身为执金吾,正有护卫两宫职责,六千之众何足为道?”言下之意是不撤一兵一卒。 西园八营则兵分两部。 一部为何苗当夜带出的三营,何苗被杀后,为吴匡张璋所兼并,合计四千余人。吴匡张璋听闻诏令后,私下里商量说:“如今天子不过十三岁,能有何主见?撤军之令定是董卓所下,我等本是大将军部署,何故听董卓言语?不如驻留京中再旁观一二。”他们商议完毕,便借故称将士伤亡过多,需休整时日方才尊诏。 另一部则是滞留西园的五营,约有六千人,何苗一死,五营中便是诸校尉为首,但诸校尉意见不一。 二十七日时,左校尉夏牟前去太仓,请求丁原调拨部分粮食与西园军,丁原以其为何苗旧部缘故,竟当场将其枭首,尸身悬于谷门之上。西园五营闻之都大为震撼,因此助军左校尉赵融与助军右校尉冯芳都主张听从诏令。 唯有右校尉淳于琼与袁绍素来交好,对众人极力劝说道:“太傅与司隶校尉二人,身为党人领袖,身负天下名望,又兼有吞吐天地之志,而董卓本不过草莽,侥幸得意而已,如何能与太傅叔侄相比?诸君切要明实务,晓时势,纵然一时忍辱,又有何妨?” 但有夏牟殷鉴不远,众人都爱惜自己性命,夏牟是何苗旧部,难道其余人便不是吗?若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杀,谁赢谁输又有什么要紧呢?淳于琼的劝说到底是徒劳无功,他只能带了自己的千余部属离开,其余四营则听命前往显阳苑。 虎贲军两千人驻扎在南宫崇德殿,虎贲中郎将袁术见到诏令,不耐地对使者说道:“虎贲卫士本只受天子指挥,如今天子年幼,太后摄政,便当由太后下旨,你拿天子旨意来,无非是董卓布置,我袁术尽忠职守,岂能为他所吓?” 最后还有何进先前编练的近万兖豫军,为太傅袁隗总领,驻军在三公府前。袁隗听闻使者到来,直接称病闭门不见。未久,淳于琼带领千余人前来通报袁绍,袁绍这才后知后觉,发觉一时间雒阳形势大变,连忙召集许攸、鲍信、王匡、荀攸等人到太傅府中商议形势。 袁绍先分析城中形势,颇为后悔地感叹说:“这几日太傅联络雒阳公卿,我率众铲除浊流,内外相得,收获颇丰,本以为从此大事已定,党人复起,贤臣得用,却不料一时疏忽,竟让董卓劫得天子而回! 我本以董卓为袁氏门人,亦当与党人同道,但如今看来,太傅识人不明,竟不知他包藏祸心。董卓现以天子名义诏令诸军离京,京中近四万众,他已说动近羽林军、北军、西园军大部近两万众。事宜从速,政变犹如争食,如今两虎相争,至死方休,敢问诸君,计将安出!” 骑都尉鲍信受何进命外出泰山征兵,此时才刚刚率军返京,比董卓晚不过半个时辰,但最急切的却是他。 只见鲍信抽剑起身,以凛冽的眼神环视众人,又露出佩剑的寒光,高声喝说:“司隶校尉既然知晓局势,便知两虎相争,进勇者胜!如今董卓初入京师,根基未深。校尉正可与太傅痛陈厉害,率两万忠正之士,与董卓一决生死,董卓兵不过数千,以众击寡,以正取逆,董卓如何能胜?董卓一死,校尉手握天子,朝中还有何人可当?!” 许攸听得颇为无趣,他拢袖靠在桌案边,斜眼对鲍信冷笑道:“鲍都尉说得轻松,董卓本是天下有数名将,天下能与他仿佛的,不过孙文台(孙坚)、朱公伟(朱儁)、卢子干(卢植)、公孙伯圭(公孙瓒)等数人而已。能胜于他的,也仅有皇甫义真(皇甫嵩)、陈庭坚两人罢了。如今依附于董卓者,又有近两万众,于校尉相当,何来以众击寡?鲍都尉领军几年,征战几何?领我军出战,又有几分胜算呢?” 鲍信听出许攸言语中不屑,他性情向来刚烈,此时受许攸一激,他血气上涌,怒发冲冠,几欲拔剑径直砍向许攸。但他终究识得大体,咬牙吞下怒意,干脆向前对袁绍请战道:“鲍信虽未征战几何,但有一腔报国热血,一颗忠君之心,纵是沉于汨罗,亦不稍逊于屈子!承蒙袁君不弃,我愿以身为先,与董卓决一死战!” 袁绍见此情形,只能好一阵劝抚,让许攸不情不愿地给鲍信道了歉,又对鲍信婉言斥责道:“兵者军国大事,岂能如此意气之争?鲍君好意袁绍心领,但若要事成,则还需多多谋划才是。” 鲍信闻言大敢失望,但也不好发作,只能收剑黯然回席,他心想:若是孟德在此,定然不会如此犹豫,袁本初多谋寡断,如此这般,如何能匡扶社稷?徒然生乱罢了。 这时袁绍转问荀攸意见,荀攸深感为难,他揉着眉角说道:“既然已成两雄相争之势,便不能不争。但敌情未明,我等不能一举押上,还是先试探一二。我军中以丁刺史最为能战,部下并州诸将也多有武名,可以让丁使君先行挑衅董卓,看看董卓深浅罢。” 此时,在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李肃单骑行入丁原营中。 第十九章 丁原未战先死 雒阳的雨水已绵绵下了两月,至八月中旬时,天暂放晴,孰料董卓进京以后,天穹又开始洒下雨丝。 秋雨冰凉又凄冷,盖住了雒阳的硝烟与血腥。生者望着檐下滴答不绝的雨线,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这几日的乱事只是一场噩梦。但雒阳间颓圮的宫墙、翻倒的炭木,都在述说时光荏苒,物是人非。私底下官员们都担忧地议论说:乱事究竟还要持续几日呢? 袁绍也颇感时不我待,他与幕僚们商讨一夜,敲定下让执金吾挑战前将军的策略,此时已是次日寅时,天幕透不出一丝光亮,但司州别驾从事伍琼仍匆匆出府,在一片昏暗的黑雾里,淋着雨水策马往城北赶去。 丁原昨夜拒还诏书后,仍如往常般做了一个好梦,到了寅时,他亦是如常起身清面。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丁原一向认为身为将领,须时刻以身作则,为士卒榜样,因此他平日比士卒早起一个时辰,战时也冲锋在前。只是此时正在下雨,他不能如常练剑,便挑了盏油灯,在帐中观摩雒阳地图。 伍琼到来时,丁原已卸下地图,将其摆在桌案上,自己身着一身轻袍趴在案旁,双手在地图上摆放石子。他以卵石为凉州人,以尖石为并州人,以木筹为宫墙,推演两军交战的结果,伍琼只见木筹间尖石圆石相交错杂,而丁原正手持一枚尖石,皱眉敲击桌案。 丁原见伍琼到来,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正襟起身说:“袁君有何安排?想必是与董卓相关罢!”伍琼看向桌案上的地图,转而又对执金吾笑说:“确实如此,董卓窃权,袁使君正需丁公襄助,故特意派遣伍琼前来商议事宜,但此刻看来,丁公腹有良谋,已不用伍琼再多言了。” 这番吹捧对丁原无用,他摆手说:“对付董卓这种人间极物,我怎敢说腹有良谋呢?但尽人事罢了。我也曾在冀州见过凉州大马,数万蛾贼不能当一鼓之力,实在是天下难得的强兵,偏偏董卓还用兵谨慎狡诈,老实与伍君言,我方才在桌上推演,实无必胜之把握。” 伍琼听完颇为讶异,心想武人最为好胜,连丁原这般的武人佼佼竟也会言说难胜,不由问道:“既然如此,丁公是不愿与董卓挑战吗?” 丁原知他心意,从案旁拿出一支马鞭,对伍琼摇首笑道:“难胜董卓,却也难败。我只是望伍君回报袁使君:董卓性如蟒蛟,绝不自处险境,稍有颓势,便会退身自保。便如我手中马鞭,我折箭矢并非难事,令我折鞭,则非须利剑不可。使君与太傅想要骤除董卓,实是难事。也勿要对某寄望过甚了。” 伍琼这才反应过来,想到自己竟怀疑丁原怯战,对此颇为羞愧,继而又问丁原的谋划:“丁公既然知彼,不知准备如何挑战?” 这才挠到丁原痒处,他拉伍琼至地图前,分析当下形势:如今袁氏与董卓各占雒阳兵力之半,但京中禁军摇摆,若有一方稍占上风,禁军便会望风而倒,因此不必决战也能分出高下。 袁氏握有太后,董卓握有天子,两相制衡,难分高低。但丁原所部占据雒阳武库与太仓,武库中甲胄堆积,太仓中米粮成山。正可用于并州将士,并州军马种不若凉人,却人人披甲,正可与凉人近身肉搏,方是取胜之道。 丁原思虑再三,决心先出兵北宫朔平门,一旦夺得朔平门,并州军兵临永乐宫前,凉人快马施展不开,董卓便陷入两难之境,若他迎战则难胜,若他不战则须退出永乐宫。丁原揣度董卓性情,还是会退出北宫。如此一来,他便尽据宫城,又有太仓米粮,可与董卓做久战,董卓虽有天子,但无粮无城,禁军也只能望风而倒。那董卓便也只能俯首系颈,以待屠戮了。 待丁原与伍琼说完谋划,只觉唇嗓燥热,抬首看帐外,天幕沦为蒙蒙的灰青色,这才发觉已是卯时,他这便取了一壶酒水,斟一杯于伍琼。伍琼摆手婉拒,对丁原说:“我还要回去与袁君复命,身上不便带有酒气。” 丁原有些失望,他收回卮杯自己饮尽,又高举酒坛对喉泼洒。待酒水喝完,执金吾打了个酒嗝,对伍琼笑道:“请从事见谅,军旅寂寞,我身在军中多年,若两日不饮酒,便浑浑噩噩不知如何度日了。” 收拾完地图,伍琼整理蓑衣与行囊笑说:“若是丁公此战告捷,我替袁使君为丁公设宴,到时一醉方休!丁公莫嫌伍琼酒量短浅便是。”他临出门时最后问道:“丁公何时出战?”丁原回说:“今夜丑时”,“那我与袁使君便静候丁公佳音了。” 等伍琼远去,丁原又重新梳理思路,自觉并无阙漏,便召集部下诸将前来帐中议事。他如今帐下有主簿吕布,军司马郝萌、成廉、魏越,军候魏续、宋宪、侯成等将,除去郝萌等人外,大都是张懿幕府的旧部。 丁原在河内练军近半载,这期间他深结众心:他先后推举张辽、张杨等数人至京中任职,又对吕布等人委以重任,待部如亲,故而军中上下皆倾心于他,称其为“丁父”。他也颇以为傲,即使面对闻名天下的凉州大马,他看帐中众人雄壮英武,更生几分豪情来。 他对诸将将征战的计划和盘托出,又激励众将道:“如今董卓与太傅争权,恰是我等武人乘风而上的良机。诸君,我等卖命朝廷,不过是欲以斫刀搏一富贵,而今太傅已有许诺,若我等能将董卓逼出宫门,封侯晋爵不过小事。良机在前,还望诸位不过堕了并州武人的威名啊!” 众人皆慨然应是,丁原甚是满意,当日许士卒到太仓中尽情吃喝,又留诸将在帐中饮食,虽说仍是下雨时分,但并州军上下都心头火热,吃得浑身冒汗,营房中多见打着赤膊的汉子相互划拳,一直热闹到晚上戌时。 丁原喝到三分醉后,便不再与诸将劝酒,反对他们说:“明日是一场苦战,尔等早些休息去罢,莫要误了时辰。”众将颔首应是,便捡了甲胄刀剑陆续离帐,最后帐中只剩主簿吕布,他穿齐甲胄,却毫无离开之意。 此景令丁原颇为诧异,他还未问话,吕布先上前行礼说,现下有要事要与丁原禀告,但却不敢于他人言语,希望使君将营口的亲随左右都支去。 丁原闻言更是迷糊,他低声问说:“当有何事禀告,为何不能与他人言?”吕布环顾左右,又打探身后帐门,良久才附在丁原耳边,细声说道:“董卓于军中有密间。” 此言如平地惊雷,令丁原悚然而惊,他脑中的酒意顿时醒了九分,立马摸着刀柄说道:“是谁?!”吕布当即闭口不谈,手指帐门之外。丁原了然,便走出帐门,对亲卫说道:“你们守了一日,先去歇息一二,随意吃些,我与主簿有要事商谈。” 等亲卫尽皆散去,他环顾左右,确信除去雨水外再无事物,方才回身帐中,与吕布急声说道:“奉先,你说我军中有董卓密间,到底是何事?” 吕布站起身,与丁原对视说:“使君,熹平年间,董卓曾任三年并州刺史,并州军中诸将,多为董卓所提拔。将军如今率晋人进攻董卓,军中念其旧情,又如何能成呢?” 丁原见吕布眼露凶光,浑身气势汹汹,心中暗叫不好,他当即准备拔刀相战,可吕布蓄势已久,抢先扯下丁原的佩刀,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丁原吃痛之下,撞翻案几,跌落了一地酒杯,酒水叮叮咚咚地洒落一地。吕布拔刀向前,丁原忙去抓帐角的弓袋与雁羽箭囊。但是已经来不及开弓了,见吕布挥刀砍来,慌乱之间,他只能拿弓袋去格挡。孰料吕布一刀之下,一只手直接被砍了下来。让受创痛绝,自知不能免,连声高喊:“来人!奉先害我!”吕布上前,踩踏在他的脸颊上,用斫刀一刀斫下丁原的头颅,血淋淋地提出军帐。 在军帐之外,郝萌、成廉等人也都自雨中走出,他们每人带着二十余名浑身甲胄的侍卫,一手拿斫刀,一手中提着刚斫下的人头,原来都是方才为丁原散去的亲卫,此时已尽数为吕布这些盟友杀光了。 其中一名侍卫脱下铁胄,发髻面孔都为雨水都沾湿,但他面上满是欣慰。李肃上前迎住吕布,对其鼓舞道:“奉先你为董公立下如此大功,想必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也就在眼前了。董卓正在永乐宫中等待你的喜讯,我们速速去罢。” 吕布手提丁原人头,收回佩刀,面见李肃,亦是满面喜色,但他却矜持说:“怎能以如此面目面见董公,当年董公提拔我做曲长,好似昨日一般,且等我片刻。”于是他脱下甲胄,换上一身袍服,又寻了处精美漆盒放置头颅,这才乘了驷车,与李肃一同面见董卓。 前将军见之大喜,当众夸赞说:“奉先相貌堂堂,雄刚如山,真可谓我晋人之英。”说到这里,他又忽而挥泪说:“我常想自己生子不肖,难继武名,为此常怀忧伤,却不料去载之时,两儿又为蛾贼所害,我儿与奉先同岁,看到奉先,如何不令人落泪啊!” 董卓便以吕布为义子,任命其为骑都尉,仍领丁原原部众,麾下众人各有拔擢。吴匡张璋听闻此消息,不由感叹说:“太傅不识刀兵,又轻视武人,如何能与前将军争权呢?如今大势已明,我等也难做观望了。”当日也于雨中拔营析出,投向显阳苑大营中。 至此时,京中四万禁军,已有三万倒向董卓,朝政所属也便毋须多言了。 第二十章 二袁出逃雒阳 谁也未曾料想,在大将军与常侍长达四月的拉锯之中,最终决胜的既不是大将军,也不是常侍,而是前将军董卓。董卓入京不过三日,雒阳禁军便半数归附,他又施以霹雳手段,暗杀丁原,收编并州军伍,吴匡张璋也望风而倒,朝局至此已尽数倒向董卓了。 不管雒阳城中诸公如何想法。八月二十九日,董卓留下一支千人骑兵于永乐宫中,由董璜任中军校尉看管永乐宫。又以朝事不宁须重臣辅佐为由,拔擢朱儁为河南尹,改王允为太仆,下令由牛辅任城门校尉,接管雒阳十二城门。 朱儁听闻诏命之后,上交城门兵权,而袁绍见身处劣势,更持重不敢有所动作,坐观雒阳局势为董卓彻底掌控。董卓见大势已定,便对李儒笑道:“太傅到底是儒生,哪能与我们武人舍生斗死。 李儒也为之欣喜,对主君笑回说:“是使君深谙用兵,不若此,天下武人何其之多,怎能由使君独得头筹?”董卓闻言哈哈大笑,他起身负手至宫门看,望着宫苑行道中的涔涔积水,转而回身对李儒感叹说:“若非朝中三公失德,朝政又岂轮得到我置喙?如今大雨连下三月,是上苍在为我等示警啊。” 此言落入耳中,李儒了然于心,拱手对董卓承诺说:“使君放心,我知晓如何做。”董卓莞尔,最后对李儒拍肩吩咐说:“今日诸事便劳文优费心了。”这才率并州军施施然离宫,返回显阳苑内整顿禁军。 未时,袁绍已遣散了诸多幕僚,一人枯站在府邸行廊中,呆视檐下雨帘涟涟。他反思这几日自己的举止得失,思来思去,心中仍是一团乱麻,思量到最后,胸中只余下一腔怒火与满腹的不甘。他不禁抽刀怒砍栏杆,直至将刀刃挥砍得翻刃,手臂酸软,这才将残刀扔在一旁,恨恨说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 这时太傅府上传信来说,骑都尉鲍信已率兵离去了,问袁绍作何应对。袁绍只冷笑以对,他对信使说:“鲍信去便去了,有何应对?如今形势,一旦董卓与我龃龉,难道我便能留在京中吗?” 待信使出门,他舒缓心情,自己从厢房中取出一卷《淮南子》,反复吟咏《原道训》:“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念到第六遍时,袁绍终于收敛怒气,对自己暗道:董卓不过凉州一老革,我袁门走狗,方才有今日之盛,亦何足道哉?我十载养望,闻名宇内,怎能就此气馁。高祖百败于霸王,垓下一战而获天下,我若要获有天下,更当愈挫愈勇才是。 袁绍这么想着,心神彻底宁静,他又坐思少许,门外椽吏再传来消息说:前将军有使者前来,邀请他前往显阳苑一晤。那椽吏一脸不忿之色,直对袁绍怒道:“董卓欺人太甚,使君,要不我等杀了那使者,将头颅还给董卓去!”袁绍却摆手笑说:“不过是说些场面话罢了,算甚么欺人?如今董卓主宰京畿,我等逆势辱人,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穿上蓑衣拿上佩刀,出门与使者相看。董卓所派的使者乃是新任平津校尉贾诩,两人行礼相拜之后,贾诩邀请袁绍入坐蒲轮车,自己则坐在车驾前鞭笞马匹,两人一路行一路谈话。袁绍无话不谈,从朝中诸公到天下俊才,言语之中旁侧敲击,意图打探董卓虚实,贾诩则寡言少语,顶多出言附和袁绍,字句中却不露分毫底细。 虽说一无所得,但贾诩言语如风,令袁绍心神舒泰,他不禁感慨说:“不意凉人中亦有文和这般人才,却是我孤陋寡闻了。”贾诩听得笑了,回首对袁绍道:“袁使君莫非忘了,十载前朝堂凉州三明都还健在呢!”袁绍哑然,贾诩又自嘲说:“关西文风向来不若关东,袁使君忘了也是自然。” 两人一时间无话可说,袁绍便坐在车窗旁打量四周。雒阳城的街头开始出现行人,城门处已插上了西凉军的玄色旗帜,他们从雍门而出,官道上铺满了枯黄的松针,蒲轮碾过去,伴随着压水渍的咕噜声,在袁绍听来,仿佛岸鱼垂死呼出的濡沫。 视线穿过雨幕,他注意到远处亦有三四辆蒲车前行,他皱眉又问贾诩说:“前将军除我之外,还召有其余朝官?”贾诩摇首说:“您说错了。”不待袁绍相问,他又回答说:“董公已非前将军,司空刘公失德,而天地以大雨示警,朝廷因此而任董公为司空。司空征召朝官商议朝事,最是正常不过。”袁绍闻言默然。 等袁绍到达显阳苑时,苑前停了五十余辆蒲车,而苑中又有不少行伍穿行,将士们浑身甲胄,配合不算默契,但在雨水中仍显得冷峻高大。袁绍看出他们已开始整编,心中凛然,又不想为贾诩看出失态,便按低雨笠,匆匆走进显阳苑主殿。 一入主殿,袁绍便见主座上一名壮汉。他宽腹高身,斜倚着身子靠在案上,一身墨色甲札,甲片用紫线穿绑在一起,远望好似殿中移来一座山石,令座中诸人也为之惊惶。袁绍知晓那便是董卓,他与董卓虽多有交集,但此时才是初次相见。可袁绍只看一眼董卓,见他的两鬓华发,随即左右扫视座中朝官,尚书台诸臣如卢植、张津、司马防、彭伯、荀攸、钟繇等人已尽数来齐,三公九卿如丁宫、马日磾、张温、刘弘、朱儁等也在此处,还有十余名壮士手持干戈,侍立左右,一看便是董卓麾下的勇士。 董卓听说是袁绍到来,对他含笑点头,令仆人在主座左侧为袁绍专门设席,以表尊重之意。又对他打趣说:“我在夕阳亭时,听说袁使君为复主仇,杀尽城中宦官,还想如此英雄,该是何等雄壮,今日一见,却仿佛翩翩君子。”董卓麾下听闻消息,都哄笑起来,朝臣则低首不言。 袁绍面不改色,安然入席,对董卓说道:“哪里哪里,袁绍早先与董公往来时,董公言辞殷殷,语风楚楚,袁绍读之再三,还以为董公身量窈窕动人,可为佳偶呢!”此言一出,诸座皆惊,牛辅当即要拔刀上前,为董卓挥手拦住。 再上下打量完袁绍,董卓不由挑眉笑道:“是某失言了,袁君不愧是袁家千里驹,连一字半语都不肯想让哩。”但他语气却并非如此,话风一转说:“某甚嘉许袁君兄弟,也遣使于虎贲中郎将,欲拔擢其为后将军,不料他受印而逃,袁君以为某该当如何?” 袁术已逃出雒阳!袁绍闻之不禁默然,他良久才说道:“公路心念社稷,如此作为,必有缘由。”董卓自觉占得上风,便不再与袁绍言语,反而拍手上席,与众卿谈笑饮食,其中周毖、伍琼二人谈吐上佳,又为京官多年,董卓非常看重两人,屡屡遣仆为其上酒。袁绍坐视酒宴,只自己饮食,好若孤身一人般。 饮过两轮,席中张璋起身举杯说:“如今宦祸尽除,天子无恙,实乃天下幸事,我与诸公痛饮此杯。”众人莫名所以,又有一人朗声否决说:“张君何出此言?宦祸虽除,但如今东京残破,皇威扫地,公卿死于池,天子流于野,四海闻之,莫不犹疑?自以为汉室倾颓,天下将乱,又有何幸事可言?”众人再转首看去,原来发言的乃是谏议大夫范康范中真。 众人闻言一片骚乱,不少人斥责范康无礼,也有很多人赞成说:确实如此。董卓便趁势起身,压手示意众人安宁,等纷乱渐平,他才缓缓说道:“范大夫所言乃是正道,雒阳之中连动三日兵戈,死者五千余人,便是先帝党锢时也不能相比,如何能说是祸患尽消呢?” 董卓稍顿言语,看众人神色低沉,方才继续道:“归其原因,不过有三:天子无德,不能明政;太后无德,重用宦官;外戚无德,不能亲众。前汉时霍光为社稷虑,废昌邑侯而改立中宗,方有前汉鼎盛。 今亦是时,某观陈留王,处乱沉静有大气,才思捷敏若飘鸿,先帝生前亦属意于陈留王,唯何进何苗乱政,方才令天子继位。顺逆有命,既知邪弊,便当改邪归正。依某看来,为汉室四百年江山计,当令天子让位于陈留王,诸位以为如何?” 还未等其余人言语,袁绍当即起身,对董卓怒喝道:“董公出此言论,是当众卿无德吗?起初天子继位,亦是百官推举,天子如今年少,有何错失?竟横遭废位。董公违礼任情,废嫡立庶,恐不怕遭天下非议吗?!” 董卓亦是勃然大怒,他当即拔出案间佩剑,削落袁绍案角,又刃指袁绍之面说:“竖子胆敢如此与我说话!真以董卓为妇人吗?!当今天下之事,岂不在我?我欲为之,谁敢不从!” 袁绍嘿然出声,拔出佩刀亦砍落董卓酒盏,横刀于众人之前,众官见他对董卓冷笑道:“天下健者,岂惟董公!”袁绍说罢,扔掉腰间银印青绶,踹翻身前桌案,伴随着印绶与酒具的哐当声,他淋着秋雨就此远去,雨中传来他的歌声: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袁绍所唱乃是张衡所作的《四愁诗》,歌意惆怅但歌声狂放,袁绍以所思四方,而指雒阳无道,轻蔑之意展露无疑,但他声名闻于四海,宫中禁军也素来对他敬畏,显阳苑中竟无一人阻拦,看他就这样在雨中狂歌,漫步离去了。 第二十一章 董卓行伊霍之举 袁绍袁术兄弟先后离京,太傅袁隗告病,雒阳之内便更无人与董卓抗衡。八月三十,董司空迁为太尉,封原太尉刘虞为大司马,于朝堂再开朝会,之后又派新任尚书侍郎李儒前往太傅府上,将废立之事表呈袁隗。 太傅府上冷清了许多。几日前李儒来时,纵使大雨滂沱,太傅府门前仍车马如龙,重兵环绕,现下却仅有汨汨泥水从府前淌过。李儒下了轺车,张开竹伞进府,府卫听闻是董司空来使,忙领着李儒前行。 太傅袁隗正在堂中读《楚辞章句》,李儒走到门前时,驻足少许,听出太傅念的是《招隐士》,太傅以暗哑的声调吟咏:“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轧,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 此赋乃是淮南王门客闵伤屈原之作,此时太傅读来,宛如幽谷中万籁俱消,唯有秋风萧落。等袁隗读完,李儒方才进门问礼,先赠太傅以一副紫毫笔,再将表文呈上。袁隗接过表书,草草翻阅间,李儒打量书房,只见两边各有一块竖匾,分别写着“行远自迩”“登高自卑”,字体骨气隽永,力透人心。 袁隗翻完表书,将其压在手下,李儒看他抬首,面色苍老仿佛枯死的柏皮,唯有两颗眼珠仍有黯淡的光亮。太傅也看向他,以含糊的声调缓缓说道:“董公是再造社稷的功臣,所言的道理自然是有的,隗不敢反对。只是废立天子这样的大事,不是隗一人所能定夺的,不知朝中其余公卿如何言语?身为朝中重臣,要匡扶社稷,更要折节亲下,以勿失臣民之心啊。” 此言恰中李儒下怀,他莞尔起身,从袖袍中再取出一份表书,上前递予袁隗。袁隗信手打开表书,只见中间密密麻麻写满了墨迹,细看之下,才发现皆是朝中官员姓名,姓名之上用朱泥压有指纹。 李儒退回客席,对太傅拱手笑说:“太傅深虑,我深为敬佩,但董公进京救驾,所念也无非汉室天下,怎会擅权呢?京中六百石以上官员意见,董公已尽数问过,除卢尚书未署名外,其余诸公均以应允,可见陈留王有德啊。此番废立上应天意,下应众心,还望太傅勿要疑虑。” 话语说到这个地步,袁隗自然也知晓了。他太息无语,盯着联名表良久,最终用那支紫毫笔蘸了墨,在表书最前的空白处署下姓名,太傅再取了朱泥来,抖着拇指按下指纹。他随即觉得这朱泥鲜艳刺眼,忙合上表书,将表书递还于李儒。待李儒收表离去,袁隗再拿起手中书卷,见《招隐士》最后一句说:“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太傅轻捻自己颌下尽苍的长髯,不禁悲从中来,掩面喟叹道:“山中不可留,雒中便可留耶?” 九月初一,董卓再次于崇德前殿召开大朝会,京中六百石以上高官及宫省诸官尽数参与。本来百官多不愿参加,但听闻消息说:昨日卢尚书因反对废立天子,被董卓持刀威胁,多亏三公说情,卢尚书才侥幸得活,但也已挂印离去了。如此情形,百官不敢不来,只坐在席上,不敢抬首看天子。 天子端坐在殿上,也颇为不安,他环顾四周,只见新任的虎贲卫士持戟望着自己,脸色漠然,这使他心中惶恐,却也不敢回首看垂帘在殿后的母亲。太后为一群宫女围侍,身着璀璨金色罗裙,戴金翠首饰,穿素白之文履,裙带间缀有明珠玛瑙,仿佛天山之琼琚,淑美不可方物。但太后面带哀荣,倚在殿堂后壁,也不敢看天子,只能强忍着泣声以丝帕不断拭泪,怀中则抱着一封诏书。 董卓见百官到齐,便宣布朝会开始,随后以眼神暗示李儒。李儒心领神会,从席中起身慢步踱入帘中,对太后行礼。他正欲索要诏书,不料太后一见他掀帘而入,娇颜顿时失色,终于忍受不住,泪珠如雨纷纷而落,她委坐在地捂面痛哭,百官谁也不敢出声,只听太后的嘤鸣声回荡在殿中。 李儒颇为无奈,只能弓腰上前低声说:“太后,诏书,诏书!”太后闻言紧抱住诏书,缩在墙角,如小鹿般边落泪边看向李儒,华美的裙裾沾染一地灰尘,却衬得她楚楚动人。李儒无意欣赏这些,挥手示意宫女让开,快步向前,一手按住太后玉肩,一手掏向太后胸怀,太后破声急说:“侍郎欲非礼耶!”李儒哪里在乎这些,一掌扇在太后玉容上,太后一时愣住,李儒趁机抓住诏书,欲将其从太后怀中硬扯出来,太后仍死不放手,李儒便撕破了太后肩口的裙衽,这才夺得诏书,将太后委弃在地,再次踱步走回前殿。前殿百官见太后的窈窕身影缩在珠帘之后,心中都悲不自禁,不忍抬首再看。 李儒没有言语,望了一眼天子,天子见母亲被如此侮辱,自己又是愤怨又是恐惧,咬着白牙与他对视,却又一言不发浑身颤抖。李儒无视过他,快步步下台阶,将诏书递给尚书丁宫,丁尚书接过诏书,好容易才打开帛布,他遏制心情,对众人念道: “孝灵皇帝不究高宗眉寿之祚,早弃臣子。皇帝承绍,海内侧望,而帝天姿轻佻,威仪不恪,在丧慢惰,衰如故焉;凶德既彰,淫秽发闻,损辱神器,忝污宗庙。皇太后教无母仪,统政荒乱。永乐太后暴崩,众论惑焉。三纲之道,天地之纪,而乃有阙,罪之大者。陈留王协,圣德伟茂,规矩邈然,丰下兑上,有尧图之表;居丧哀戚,言不及邪,岐嶷之性,有周成之懿。休声美称,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可以承宗庙。废皇帝为弘农王。皇太后还政。” 一篇读罢,丁宫浑身乏力。而殿中众卿面面相觑,他们听太后诏说天子“天姿轻佻”,又罪己说:“教无母仪,统政荒乱。”虽说不无道理,但一想到太后如此泼辣心性,却被董卓逼写出如此诏书,怎能不叫人心生荒诞之感?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百官都忘了庆贺新帝登基。 丁宫见状,只能无奈提醒诸位同僚说:“天祸汉室,丧乱弘多。昔祭仲废忽立突,春秋大其权。今诸大臣量宜为社稷计,诚合天人,请称万岁。”众臣这才如梦初醒,齐齐向阶下陈留王跪拜,高呼“万岁”。 陈留王全程站在阶下,冷眼旁看诸臣,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太傅袁隗弓腰行至殿上,靠到天子近前,对他温声说:“殿下,跟紧老臣便是。”他伸手握住天子的手掌,天子当即也哽咽落泪,连说了几个“朕”字,最后只能如母亲般低首痛哭。 太傅为天子先后解下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天子本有七玺,除去这六玺外,还有先秦传下的传国玉玺,但常侍携天子出奔城外时,未及得顾上携带玉玺,结果董卓护驾回宫后只找到六玺,传国玉玺不知所踪。众臣看到传国玺不见,心中更生“汉祚已绝”之感。 随后太傅携天子走下玉阶,让天子在陈留王旁站定,陈留王与天子相视一眼,又随太傅拾阶而上,坐到御座之中,袁隗将六玺交到陈留王手中,刘协抬首看太傅,再转首看董卓,最后看殿后哭泣的太后,脸上显出不安来,他终于回首问太傅说:“我该当如何呢?” 太傅太息一声,露出颓唐的神色,他颤巍巍退后三步,对刘协拜道:“陛下从此便是天子,还请陛下自爱。”阶下众臣亦口称万岁再拜。天子看阶下,兄长弘农王面上有同情又悲哀的色彩,他迟疑片刻,也跪在阶下,对他拜道:“万岁。” 方才九岁的天子沉默许多,他望向殿中跪倒的人群,忽而想起父皇抱起他时,眼中常有怜悯的神光,他终于无师自通地说道:“众卿平身。” 等尚书台宣告改元初平,新帝登基典礼就此结束。董卓又以天子名义下诏:太尉为国靖难,有再造社稷之功,而天子年幼德浅,无力亲政,故拔擢太尉,悉委朝政,加鈇钺、虎贲二锡。至此,董卓名正言顺的执掌摄政大权,地位无人能及。 当日散朝,董卓踌躇满志,召集麾下诸部说:“我即得大权,时日尚短而威信未建。今新朝新政,天下英杰皆翘首企盼,若不能治大化,行善政,何能使四海偃宁,八荒宾服?我欲效霍光辅政昭帝故事,还望诸君与我共进退。” 董卓说完此番言论后,胸中激荡不已,百官只知他夺权既巧且暴,却不知他确有一颗辅政之心,如今董太尉欲施新政,下场到底会如何呢? 第二十二章 曹操回京说情 此刻曹操刚刚返回雒阳。袁绍调他实在仓促,钱粮征用都未准备,他只能用自己人脉想法凑齐,结果直至雒阳政变之时,他才堪堪征足两千壮丁,更遑论带兵回京了。好在政变当日,父亲曹嵩派幼弟曹德给曹操传信,让他即刻回京,曹操这才星夜兼程,终于在九月初二赶回京畿。 赶来路上,曹操也忙不迭的打听过消息,雒阳的消息几乎是一日一变,等他得知袁绍出逃后,曹操忧心忡忡,不禁对曹德太息说:“本初公路两人离京,看样子是要与董卓死斗到底了。董卓一凉州老革,如今虽掌握大权,可他如何懂得治国?我看国家马上就要大乱。” 但他自孟津回到雒阳时,沿路目睹大河边漫长的废墟,不禁驻足片刻,寻得两句残诗吟道:“风裂幕府旗,血污征人衣。”,他又对曹德说道:“桥公曾替我扬名说,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如今我看到此情此景,却一事无成,怎能不叫人感伤呢?” 但他到底不是感伤之人,只感叹几句便又驾马入城,回家先见过父亲。曹嵩自从因在太尉之职退下后,一直赋闲在家,整日与小妾厮混在一起。曹操见到他时,他靠坐在床榻上,脸色通红,嘴唇发紫,张着嘴使劲呼气,织锦的袍子遮挡不住肚子上的肉,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曹嵩见到儿子又是欣慰又是担忧,他把儿子招呼到跟前,对他嘱咐说:“现下政局由董卓掌控,可不是什么好日子。前日侍御史扰龙宗扰君去拜见太尉,禀告京中凉人一些不法事,望太尉规劝部属。孰料他白时时忘了解剑,太尉便因故惩戒,将他拖至街上,用棍棒活活打死。残暴过甚!你是袁绍好友,还是躲远点罢,我已经想好了,过几日我们便去徐州避难。”曹操在一边谔谔应是。 但很多事由并不由自己掌控,以始皇帝的功绩,都不能避免猝死沙丘,曹嵩的祈念最终也徒劳无功。曹操告别父亲,坐回自己房中,还未来得及喝几口热水,董太尉的使者便来了府上,说是有曹操的征召令,使者见到他便宣读说:“曹校尉权谋机变,少年知名,先帝亦委以重任,今太尉辅政正要重振朝纲,特召校尉入幕。” 使者读罢,又对曹操展颜笑说:“不知曹君意向如何?”问是如何,但选择只有一个,曹操心知肚明,回使者说:“请使者稍等。”随后出房回禀父亲,曹嵩听闻这飞来横祸,浑身都僵了,良久才抖着手握住儿子双腕,连连哀叹说:“躲都躲不过,莫非是因阿父的事情要拿你祭旗吗?”曹嵩的养父是常侍曹腾,虽说曹腾不似张让之流,但也因此饱受清流蔑视,他对此耿耿于怀。 曹操宽慰父亲说:“我与本初素为好友,本初都无事,我能如何?”曹嵩摇着头说:“这不一样,这不一样。”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对他说:“你等一会儿。”他便挪着巨大的身躯到屏风后面,曹操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翻动声,父亲再回来时,脸上露着牙疼的神色,双手捧着一个长条状的东西,外面用布包裹地严严实实,长约莫有三尺左右。曹操见他伸出微微颤动的手,急躁又费劲地将布解开,渐渐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原来是一把长剑,套在漆成墨色的剑鞘中。剑柄则是铁制,用漆绘制出暗色的条纹。曹操接过剑,感觉手中一沉,比想象中的要重一些。曹嵩坐回床榻,眼神露着光说:“我知道你喜剑,便用重金买了这柄宝剑,本想年底送给你,现在我看是没机会了。都说武人喜欢兵器,你见了太尉,把这柄剑送给他,他一高兴,说不定还赏你个高官呢!” 曹操闻言诧异,他自己就爱收藏宝剑,腰带的倚天剑就价值千金,什么样的宝剑能让父亲这样重视?他左手紧握剑鞘,右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剑身自剑鞘中飞出,寒光咄咄,宛如一条银龙。 剑身上绘有龙虎纹饰,上面有刻字,字是篆体,字锋垂尖,精致细腻,极有古典气韵。曹操一边辨识一边读,从剑柄方向往下,写着四个字:“犯强汉者。” 下面没有了,他把另一面反过来,发现也有四个篆体的小字,写在龙腾虎跃的纹饰之间,他把它们读出来道:“虽远必诛!” 剑身在空中轻吟,数百年的金铁之声仿佛扑面而来,曹操不禁对空舞剑,心中欢喜又讶异,直呼宝剑的姓名道:“是陈汤剑!” 两百年前,陈汤平匈奴,斩郅支单于于万里西域,遂用西塞上乘之铁打造此剑。世祖时马援南征,世祖便以此剑赐予伏波将军,激励他为国效力,只是马援死后,马氏逐渐落没,马援之孙马康因涉及大将军窦武案被杀,此剑也就不知所踪了。不料父亲竟又重新发掘此剑,曹操再三抚摸剑身,甚是喜爱,对曹嵩笑道:“大人有心了,不过大人放心,董卓哪里用得上此剑?我定能全身而退,大人且等我消息便是。”说罢他转身离去,曹嵩在后面叫不住他,只能自己在屋内跺脚叹气。 曹操将宝剑放入剑匣珍藏起来,便随使者同往显阳苑,一路快马。快走到苑门时,他见苑门上悬着一个头颅,看着颇为眼熟,只是头发挡住了面孔,使他辨认不出,使者知他疑问,对他解释说:“那是前车骑的首级,车骑不能阻两宫之变,离胞亲之亲,太尉要以他明正典刑,便将尸体车裂,头颅悬在此处,以敬天下效由。” 曹操听得寒毛都直竖起来,但他心思敏锐,见苑前停满车马,便知晓董卓此时正在大肆收揽人心,只要自己谨小慎微,还不至于横遭祸事。他便整理衣装,亦步亦趋地跟在使者身后,打量苑中来往的官员,竟见到不少熟悉面孔:有颍川四长韩韶之子韩融、亦有八厨之王章、秦周、胡母班、还有八及之刘表、南阳阴氏阴修、南阳吴氏吴循,这些要么闻名天下,要么是帝乡望族,如今汇聚一堂,实是难得。 使者将曹操带到董卓厢房前,便拱手对曹操说:“董公爱才,曹君莫要心怯,董公问什么,曹君便答什么。”曹操这才注意到使者手上有一条蜈蚣般的疤痕,他再打量这使者高大的身材,还礼之后不禁好奇问说:“在下理会得,只是不知兄台贵姓?我看兄台如此英武,想必是董公麾下的良将吧!” 这相貌粗犷的汉子一愣,随即腼腆笑说:“在下张济,武威祖厉人,曹君过誉了,张某哪里是什么良将?董公麾下,最能战的当是李傕、郭汜两位校尉,我哪里排得上?”他身为武人,却颇为谦逊守礼,令曹操颇为欣赏,心想董卓麾下确有能人。他默默记下这几个名字,大步流星地迈入房内。 厢房内只有三人,两人侍立左右,一人在案席上处理公务,他识得那是董卓。 曹操与董卓并非首次见面,黄巾之乱时他也曾率一支骑兵救援北军,巨鹿之战他亦在其中,董卓杀降时他也亲身参与,因此两人也算是熟识了。董卓听闻开门声,从案牍中抬首看他,见到是曹操,杂乱的胡髯里咧出一个笑脸,他直接扔下牒文说道:“这不是孟德吗?几年未见,我还以为你在京中休养,定是胖了不少,怎么还瘦了这许多!”1 曹操亦是一阵寒暄,两人从当年战事一直谈到现下的朝政。曹操非常识趣,极力贬低何进施政,又说董卓整顿朝纲如何适时应当,加上他文采斐然,即使在雒阳城中也少有人及,因此董卓非常受用,连连唤来侍女为曹操添酒。 就在曹操饮过第四杯时,董卓忽然问说:“孟德,如今袁绍出奔雒阳,我欲杀之,以示天威,不知你如何看此事。”此言一出,两名侍卫也望向曹操,曹操手握酒盏,安坐如山,对董卓缓缓说道:“董公若有补天之志,便毋须曹操多言。” 董卓闻言大是惊奇,笑道:“孟德何出此言?” 曹操放下酒盏,正坐说道:“如今清流领袖不过两人,一人为陈冲,一人为袁绍。陈冲深耕太学近十载,天下诸生以之为师,而袁绍以袁氏高门,举荐士人,朝中高官多受袁氏恩德,便是太尉也曾为太傅椽吏。袁绍虽愚,但汉室以忠孝治国,而董公杀之徒负不忠之名,董公若能宽赦袁绍,正合恕道,董公之德得以昭然四海,何人敢不膺服?” 听罢,董卓瞑目少许,他再睁开眼,前倾凝视曹操,微微颔首说:“我确是明白这个道理,孟德,我如今欲治天下,幕中正缺你这样的英杰,赦免袁绍不过小事,只是有言在先,你须助我做一件事。” 曹操不知是何事,但董卓如此好说话,已令他大喜过望,心想袁绍辅政都不会这样痛快,对董卓添上几分好感,当下应允说道:“董公所使,在下又岂敢不从呢?” 太尉闻言露出笑容,喉咙发出满意的呵呵声,仿佛一顿饱餐血肉的饕餮,忽而令曹操不寒而栗。 第二十三章 何氏今日族灭 曹操拿着诏书,步履虚浮,直愣愣地走在官道上。他浑不知自己如何走出显阳苑,连骑来的马匹都忘在苑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水里,失魂落魄的模样引得路人连连侧目注视。 等他步行二十里路途走回家中,曹嵩听闻他安然无恙,满是欢喜地出门接见儿子。却见曹操下衫稀稀疏疏地沾有泥点,见礼说话都心不在焉,眼神时而游离时而空洞,曹嵩知晓出了事情。但这儿子从小极有主见,曹操不愿意说,他便也不问,只安排了侍女给儿子烧些热汤沐浴,自己则继续琢磨搬往徐州何处。 沐浴换衣,曹操一身宽袍躺在床榻,再次将诏书打开,眯着眼诏书内容:“太后逼迫永乐太后,至令忧死,逆妇姑之礼,无孝顺之节,亲用宦阉,离德贤美,但伤先帝遗意不遂,社稷颠覆为痛耳,以大业计,当迁于永安宫。” 他再次读完,恐慌稍褪,但心中彷徨却更甚。他未曾料想,董卓竟将废后的事交予自己。若只是废后倒还罢,董卓虽未明言,但曹操分明知晓他用意,无非是赐死而已。只是身为臣子,如何能赐死太后?曹操拔出陈汤剑,对着剑身上“虽远必诛”四字默默发怔。 无论如何彷徨,太阳照常升起,一夜如弹指般过去。曹操次日卯时起身,仍是满心惴惴,他用过早饭,在房苑中左右徘徊,想如今时候天还未大亮,不如先出门散心两刻。孰料甫一开门,便见一辆驷马车停驻在门前,正对上李儒的眼神,他斜靠在车辕上,素色儒袍,头戴赤帻,朝他挥手,笑着自我介绍道:“曹校尉起得早啊,在下弘农王郎中令,奉诏在此等待曹校尉,曹校尉现在是要往何处去?” 曹操见到李儒,一瞬间如被毒蛇窥伺浑身僵直,但他随即露出笑容,对李儒拱手道:“昨夜冥冥有所感,梦有桂花满园,下刻有凤凰之纹,故而一早便出门相看,如今见到李君,才知是贵客临门,凤凰落足,曹某何其有幸!”说到此处,他做出亲热状,上前拉住李儒左手,问说:“李君,如今时日尚早,是否要进屋一晤?” 李儒吃了一惊,他不料曹操如此反应,自己招呼在前,倒也不好拒接,只能随他入府。曹操显得非常阔气,请李儒往家中宝库游行一圈。曹家财富在雒阳里也数得上,宝库中处处金银奇珍,除去曹操珍藏的宝剑外,珍珠如砂、琥珀剔透、玛瑙璀璨,翠玉如林,檀香熏人,还有层层叠叠的飘扬锦绣。李儒平素跟随董卓征战边疆,哪里见过如此景象,他看这琳琅满目,一时间晃花了眼,他看见前大将军窦武的钉金腰带,还有前太尉胡广的《百官箴》手稿,心中喜爱非常,但他为人极为自尊,不好意思讨要,曹操见他目光不时游离两物上,心中了然,当即取出腰带与手稿赠予李儒,李儒口中连连说不好意思,但他一旦拿在手中,却是再没松开过。 两人关系由此大为缓和,一聊便聊到了巳时,此时天已大亮,雨后初晴,云天中穿出一道朦胧的彩练,李儒这才如梦初醒,与曹操说:“曹兄,时间不早了,董公特意交代的大事,我们还是不要耽搁了。” 曹操也知拖延不过,心里有了准备,当下颔首应是,又对家中苍头吩咐说,不要透露自己今日行踪,方才乘上驷马车,与李儒同往嘉德殿而去。曹操进宫以后,宫道静谧无声,显然嘉德殿四周都为兵士控制,无人能够通过。穿过漫长的宫道,嘉德殿露出前殿的蓝瓦,再然后是朱门、栏杆、台阶,三名男子带着四十来名卫士站在阶下,显然是等待曹操已久。 两人下了车,李儒为曹操一一介绍,这三人都非同小可,都是董卓掌握京畿不可缺少的干将,在军中地位仅次董卓胞弟董旻,都是新提拔的中郎将,他们是:虎贲中郎将吕布,董卓义子,率领原丁原麾下的并州军,是此次董卓成功掌权的重要功臣;东中郎将董越,董卓远亲,美阳之战中他居功甚伟,因此被重用;北中郎将胡轸,他是董卓在武威郡姑臧结识的豪杰,每次作战都冲锋在前,是凉人中著名的百人斩。 殿中所有轮值的武人,也都被他们叫起来了,一群人围住嘉德殿。殿门没有上扄,曹操走在最前,领着众人推门直入。太后正在宫中梳妆打扮,见他们到来,手中的蜡脂惊吓落地,几只白猫也都喵喵叫着从军人们跨下钻了出去。 曹操见太后一身华丽宫装,浑身金白的坠饰,让人眼花缭乱,仿佛天仙王母一般。他有些恍惚与不忍,李儒在背后暗地里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走向前,抬首时正对上太后不甘又绝望的凄美眼神,但他到底拿开诏书,一字一字念给太后听。 太后的眼神黯淡下来,却露出早知如此的凄凉面容,她低声问说,能不能宽裕些时日,她还想再见皇儿一面,曹操苦笑说:“太后见笑了,我都不知道还能再见殿下几面呢!”她闻言惶恐地前倾问道:“董公连天子都不放过吗?”她倾地过急,以致站立不稳,一下跌落在地,头饰如风铃般叮当作响。 曹操扶起她,宽慰说:“董公如何敢谋害王子,请太后放心,不过暂且移居罢了。”何太后如看到救星一般,紧握住曹操的双手,纤细的双手攥得他生疼,曹操笑着将她扶起,转身冷面对众人说:“送太后移居。” 太后被众人架上玉撵,像架着一具没有生机的躯壳,众人穿行过复道、朱雀门、德阳殿、东平门,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太后待到永安宫的河苑中,此时天气晴好,河水在宫中轻轻荡漾,水中波纹闪闪发光,两畔的槐树多已凋零,只有一株槐树仍绿叶葱葱,众人便在此处停下,有人打趣说:苑中其余槐树槐花都开尽了。唯有这株槐树还未开,怕不是如汉室一般的贵种? 曹操听到这话,便对太后说:“殿下便在此处升天罢!”太后虽说早有预感,但听闻如此赤裸的言论,心防崩溃,花容也随之失色,众人见她在玉撵上如少女般放声痛哭,边哭便哽噎道:“你欺骗君上,必不得好死!”她哭着,在一群武人间却不敢逃跑,只能任由眼泪流干,往日动听的歌喉哭到暗哑,直至最后说不出话。 曹操也不知自己是何情感,他将太后抱下玉撵,取了金杯与鸩酒,递到太后眼前,希望太后自己饮下,但太后瞅了他一眼,蜷缩在槐树下,撇着头一言不发。曹操无奈,只能请身后众人出园等待,自己一人回到太后身前,一拳击打在太后软腹,太后惨叫出声,曹操便掐着太后喉咙将鸩酒倒入她红唇中。 过了两刻,他便感到怀中的玉体已失去体温,这才扔下金盏,在河苑中洗完手,方才出苑门对众人说:“太后自知罪孽深重,已饮鸩自尽。”众人再涌进苑中,运出早已备好的棺椁,将太后尸体装入其中。 他们正要离开时,一名凉州人突然叫起来:“快看,槐树开花了,竟然是紫色的!” 抬棺众人不觉都扭头去看,果然,晌午时候,唯一的那一株槐树,它的枝头竟然缀满了紫色的花朵!金色的阳光笼罩庭院,槐花的细细香味随着金灿灿阳光的照耀而飘荡开来,一时沁人心脾。槐香扑鼻,日光照人,使大众似灵魂飘升,如脱污秽世界。 死人都会到何处去呢?是星辰?是月光?还是烈日?曹操忽而感怀起来,他走了片刻,李儒突又对他说:“曹君,董公还有一事要我办,你若无事,不如陪我办完,我们晚上宴饮如何?” 曹操确实无事,交了这份投名状,他什么都不再去想,当即陪着李儒坐车东行四十里,直至首阳山山脚下,他们绕了几个圈,直至一处幽静无人的角落,正可见二十余名甲士压着十余名俘虏在荆棘丛中。 李儒问甲士首领情况,得知俘虏都已到齐后,他喝了口热水,便让甲士们动手,将这些俘虏一一斩首。 第一个斩首的是一名老太,她又老又胖,行刑的甲士找不到脖子,一刀斫在了她背上,没把头颅砍下来,只能多用几刀,连带着把锁骨一起斫断,老太的首级掉在地上,曹操忽觉有些眼熟,等甲士又砍了两人,这才想起那老妇不正是太后与大将军之母吗雒阳政变后无人知晓舞阳君下落,不料竟死在此处。 他又辨认出被处死的有何进、何苗子女,何进独子何咸也认出他,跪在地上朝他哀嚎说:“孟德救我!”曹操转身,假作未曾听闻。 等何咸被杀,曹操忽而听到一阵熟悉的哭泣声,他不禁回首望去,只见一名与太后相似的女子正在尸首中捂面哭泣,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显然是已怀胎数月,曹操不禁走向前去,扒开女子的双手,与尹氏涟涟的眼波对视,他一眼便沉醉其中,险些不能自拔。 他转身对李儒说:“李兄,这女子杀了可惜,能不能卖与我做奴婢?”李儒瞅了这女子一眼,又想起曹操的赠礼,不在乎地笑道:“不怪孟德兄爱怜,这模样确实可人,小事而已。”他当即下令,让甲士在道中捉了一名同龄女子,也斫了头扔在一起,曾权倾朝野的何氏一族,如今便算族灭了。 第二十四章 董卓拔擢袁门故吏 曹操携尹氏返回曹府后,将尹氏交由父亲照顾,自己则倒头便睡,他从未睡得如此安稳,听家中苍头说,他鼾声响亮,似龙发天雷一般,曹操只当这是笑话,他说:龙发天雷,不过定数十人生死,雷火烧数丈之地,如董卓这般安卧一室之内,便能定天下沉浮,才是真正的雷声呢。 辰时,他返回显阳苑复命,此事他做得干净利落,董卓对他大为欣赏,当即为其加官侍中,允许其进入两宫,也参与尚书台与幕府中朝议。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此时恰巧是董卓幕府召开朝议的时间,曹操得以首次参与董卓府中朝议。 朝议地点便在原何进的住所。曹操早听闻董卓不计前嫌,不仅重用袁氏门下,更是征召天下清流,他前日也曾见过许多望族大人,心中早做好准备,但入席之后曹操打量席间诸人,仍不免吃了一惊。 除去董卓麾下的旧部外,他还认出前列有好些名士,既有因前朝混浊辞官归乡的老人,如蔡邕、荀爽,又有德性品行闻名天下的隐士,如华歆、陶丘洪,还有被袁绍举荐进何进幕府的旧部,如王允、何颙、郑泰。近百人齐聚一堂,在此处商讨朝政,颇给曹操一种众正盈朝,汉室中兴的错觉。 但他上前与诸公相谈,才知晓事有非常,董卓一粗鄙边将,如何能令清流折节?在座公卿听闻董卓征召,多不愿应召,只是董卓却以武力强征,如蔡邕婉拒以后,竟为使者所恶言说:“董公曾言:‘我亦能为族灭也’,蔡公是想试一试董公剑刃是否锋利吗?”蔡邕彷徨一日,终究还是应召入京。其余名士情景也多是如此,唯有申屠蟠散发入山才免于被召,而陈纪等人则因陈冲书信警告缘故,早早搬居至徐州去了,留给使者的只有一座空庄。 曹操闻之不禁感慨,心想诸位公卿但想明哲保身,心无社稷,而董卓倚靠强暴而不识人心,如此情形,竟能造朝堂文气一时之盛,可见天下已丧文胆,斯文沦落已是可预见的事情了。 等众人尽数到齐,董卓入坐主席,对众位幕僚说:“如今新帝登基,诸件事中最为要紧的,还是要安抚各州郡的人心。安抚人心,首重整顿吏治,自先帝西园鬻爵以来,各郡郡朝污浊不堪,污吏贪官横行,多有郡守以钱物贿赂常侍,才得以窃居高位,鱼肉乡里,以致有谣说:‘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我又常闻《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即任辅君安国的职责,无时不谨慎,唯恐有失社稷。而朝政昏暗如此,必先正本清源,我已经问过尚书台,这几日已理出一份名录,俱是些与常侍勾结的郡守,为汉室计,我决心于今日,将其悉数免官。” 听完这番话,曹操心潮汹涌,打量身边诸公,虽都勉力维持镇定,但都不免有所失态,或是手足无措,或是睁目发怔,便是自己也不觉张口,常侍经营朝野近二十载,从二宫中到各州郡,多少都与其有所联系,董卓若真将州郡长官尽数免官,当真是开国以来也难得一见的大手笔。但众人更为关注的是,如此多的郡守国相空缺后,董卓将如何安排,填补空缺呢? 董卓也不拖延,将名录传阅于诸位幕僚,众人一一看过,都不由心神摇曳,大汉如今有十三州、一百零五郡国,名单之上便足足写有四州刺史、二十七名相守,若非幽州与益州已设州牧,朝廷不便插手,而凉州又失陷叛军,想必这份名录的分量,会更为惊人罢。 等众人看完,董卓收回名单,对众人笑说:“我先是为国家退恶,而后便要进贤了,我麾下尽是些武人,也不知晓如何治理民生,诸位皆是国家的栋梁,便只能请诸位为我举荐贤人,可安乐百姓,亦忠心朝廷。” 伍琼周毖率先起身,他们如今乃是董卓最为倚重的尚书台幕臣,周毖先说:“方才太尉有四字,毖深以为然,这便是‘正本清源’,如今太尉欲要整肃吏治,安抚人心,那便不能以清流为重,若以清流为重,便不能不以领袖为重。” 董卓侧首看向他,问说:“卿言何人?莫非是袁绍?我已宽恕其狂悖之罪,莫非他仍嫌不足吗?” 周毖颔首称是,他继续阐述说:“太尉赦免袁绍,可见太尉心胸宽弘,但太尉重用袁绍,却可见太尉一颗拳拳事国之心,古有祁黄羊举贤不避亲仇,今有董公举贤不计前仇,天下望之,谁不倾心?而袁绍以清流之首,不仅得以免罪,又为董公所驱驰,袁绍欣喜之下,方才不会招致祸端啊!” 曹操闻言,白眼瞅着周毖,心中暗道袁绍若是这等人,大将军何故身亡?这是欺辱董卓不知袁绍秉性。他不禁恶毒揣摩袁绍给周毖许了多少好处。 董卓微微颔首,他又展开名录征询说:“只是该以袁绍为何职为好?” 伍琼此时方才进言说:“不如便将袁绍安置在边疆郡国,远处野地,即使袁绍有心作乱,但也无力施为了。依在下之见,渤海郡毗接幽州,又东临沧海,北有鲜卑之患、南有黄巾之祸,太尉正可以袁绍为渤海太守。” 这番话滴水不漏,董卓深以为然,他便敲定袁绍为渤海太守,接下来便讨论其余州郡长官,还是两人为先,劝说董卓以袁氏故吏为主,伍琼分析说:“自何进掌权以来,太傅一门遍布朝野,唯有许相一门方相抗衡。常侍之乱后,许氏覆灭,太傅一派独大,太尉昔日乃太傅椽吏,正可以同门之情相倚靠,如今太尉即赦免袁绍,何不再做顺水人情呢?” 何颙、王允、郑泰、荀攸等袁氏门人当即纷纷附和,其余人均插不上话,但他们对董卓不报好感,自然也乐意明哲保身,任由袁氏门人在董卓面前独自言语,最终新任刺史郡守暂定如下: 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青州刺史焦和、扬州刺史陈温、南阳太守张咨、勃海太守袁绍、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辽东太守公孙度、上党太守张杨、汝南太守贾琮、清河太守蕃向、巨鹿太守王章、济北相鲍信、北海相淳于琼、乐安相耿洽、济南相朱梁、平原相陈纪、常山相崔钧。 这其中除去袁门故吏外,只有公孙度是西中郎将徐荣举荐,再有耿洽、朱梁、贾琮、蕃向、王章五人因大族名声为董卓亲自拔擢。董卓对此名录颇为满意,还对伍琼周毖感谢说:“两位真吾相也。”他决心就此结束幕朝,最后走个过场,问幕僚还有何提议。 此时蔡邕从席中起身,对董卓说:“名录中的人士,都是闻名天下已久的人杰,我不敢有意见,但是董公既然重用袁绍,便更应知晓,自熹平以来,更有名胜袁绍者,董公为何不重用呢?” 众人闻言皆惊,不由拭汗观董卓神态。他们皆知蔡邕所言为谁,只是年初离石刺杀案震惊朝野,董卓两子皆死于蛾贼之手,但私下里众人都讨论说:陈庭坚向来以智谋闻名,怎能出这样的岔子,想必是他因巨鹿之事心怀怨怼,假借黄巾之手报仇罢! 董卓显然也如此想,他额头青筋暴涨,眼睛几乎睁圆了,他几乎毫不遮掩地道:“我几欲食陈庭坚之肉,蔡公如此为贤婿说话,不惧我一时怒起,将公族尽灭吗?” 蔡邕鼓起余勇进谏,却也不料董卓恨陈冲到如此地步,他勉力回答道:“周君方才说,举贤不避亲仇,臣举荐小婿,正是内举不避亲,董公拔擢庭坚,亦是外举不避仇。庭坚治学近十载,誉满九州,弟子遍布四海,又能修文修武,数月前大破鲜卑,成十载未有之捷,于情于理,都应封赏重用,何况以陈冲之能,牧守并州都是大材小用。” 董卓闻言,目眦欲裂,怒发冲冠,眼看就要拔刀向前,曹操忙上前进言说:“董公息怒,董公岂不闻高祖封雍齿之事乎?”高祖起兵反秦时,雍齿叛高祖投魏,几害高祖无处可归,不得已而投奔项梁,等高祖成就大业时,部下认为高祖封赏不公,几欲谋反,高祖便封赏他最憎恶的雍齿,众人见雍齿都能被封,自己也便不担心封赏,大乱也就消弭无形,成就了一段佳话。 这段历史董卓也知晓,他听闻后怒气尽消,反而对蔡邕道歉,但他仍心有芥蒂,不愿就起用陈冲一事相谈,曹操便继续说:“我听闻刘陈二君正与鲜卑缠斗,有收复国土的决心,董公正可封陈冲为并州牧,敕令其尽复并州诸郡,再派孔融、边让等忠直之士入并为守,左右辅佐,如此一来,国家拓土又不失掌握,董公何乐而不为?” 边让、孔融都是京中有名的刚直之人。特别是孔融,这几日常与董卓争辩,言辞激烈,但他名声在外,董卓不想担杀贤之名,只能暗示三公将他安排到黄巾泛滥处,此时曹操提议两人调往并州,言下之意是将孔融边让这些刺头扔给陈冲。而建议董卓再令陈冲与鲜卑人死斗,也是暗示董卓,若是陈冲成功拓土,则是董卓用人明智,若是陈冲失败,也可将其捉拿下狱,可谓一举两得。 董卓这才转怒为喜,对曹操笑道:“孟德所言有理。”持笔在名录后添上五行: 并州牧陈冲、五原太守孔融、雁门太守边让、定襄太守盛孝章、朔方太守姚贡。 第二十五章 孟德夜奔 董卓幕府办事极为利落,名录当日定下,次日通过尚书台,九月初八便发下印绶与诏书。此次任命的二千石高官是如此之多,随之飞腾得官的儒生也不在少数,京中四处都是被征辟入府的士人。他们往城东马市前挑选骏马与马具,去西市挑选绸布锦绣,再出门时,浑身衣着靓丽宛如升仙般,以示本人今非昔比,不与俗流相同了。 曹操这几日往来幕府多了,也和董卓麾下诸人混熟了,老实说,其实与何进幕府差别不大。曹操在幕府中与同僚中处理政务,只觉到处都是熟人,连地点都在显阳苑中,若非他每日会在主席看见董卓,还偶尔会误以为何进仍然健在。 这并非是董卓自己当真无人可用,曹操没事便与董卓部将拉拢关系,常与其饮酒宴食,其部将因曹操美名,乐于与其结交。曹操得以遍览董卓诸将,也不禁感慨其下人才如林,但董卓真有施政之志,只任命其担任为军职,并不委以朝堂高官。 除去董旻担任左将军外,董卓麾下任命有七中郎将:虎贲中郎将吕布;羽林中郎将杨定;胡骑中郎将段煨;东中郎将董越;北中郎将胡轸;西中郎将徐荣;南中郎将牛辅。又任命有十校尉:董璜、李傕、郭汜、华雄、樊稠、张济、贾诩、李蒙、王方、董承。曹操与其交谈,深感这些将领皆有长处,绝非朝中那些夸夸其谈的名士能比。 有次他与父亲曹嵩用晚膳时谈说此事:“董公麾下诸位,人人皆是能将,小子与他们谈及诗词歌赋,众人无不谔谔,但小子谈及行军布阵,则诸将口若悬河,小子但能颔首而已,或许董公谋略并非当世最佳,但观其能军之才,天下或许唯有庭坚能所并论。” 曹嵩听闻儿子此言,不禁问说:“以你之见,我家可还需迁至徐州?” 曹操摇首,给曹嵩分析说:“董卓不懂朝政,过于天真。他麾下众人,也唯有李儒、贾诩二人略懂而已,可惜他们也不懂本初。他竟真听闻伍、周二人之言,大封天下诸侯,雒阳之变,本初距神器不过咫尺之遥,竟为董卓所夺去,你叫他如何甘心?董卓也不过一陇西武人而已,一朝得势,你让诸侯如何甘心?待诸侯各自就国,本初举起大旗,传檄州郡,天下大乱之势已成,国家瓦解,便不可阻挡了。” 曹嵩听闻后也默然无声,他放下碗筷抱怨说:“我这一屋家产,可不好搬啊。”曹操劝诫他:“钱财够用就行,大人也不要太在意这些了”,曹嵩便在九月二十告老还乡,董卓知他曾阿附常侍,便也批准了。他看着父亲远去的行伍,心中暗自思量,若是袁绍举兵,自己该何时脱身雒阳呢? 九月二十三,曹操参与常朝,朝上太尉董卓联合司徒黄琬、司空杨彪,三公俱带鈇锧诣阙上书,请天子追理陈蕃、窦武及诸党人的案件,为两次党锢之祸平反。太傅袁隗代天子准奏,恢复陈蕃等人的爵位,并提拔他们的子孙为官。下朝时,曹操忽被一人叫住,他回头看,却是侍中种劭。 种劭叫住他,做笑谈模样,说家中大人六十寿宴,约他晚宴前去府中一叙。曹操心中了然,应承下来,回家换上一身绛色礼袍,裹上儒巾,他知晓种拂素爱音乐,又到西市买上一架楠木鹿筋琴,琴身以山水为画,旁刻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八字,名贵且雅致,正合适用作贺礼,曹操颇为满意,这才驾车行至种府上。 河南种氏自司徒种暠兴起,距今已有三十余载,如今当家的大人种拂担任光禄大夫,朝堂上下公认其品德高尚,是继任三公的人选,年轻一辈中又有种劭、种辑,已加官侍中,可在尚书台往来行走,尤其是种劭,董卓在河南县为种劭阻挡,反认为种劭忠义,处理政务时多问其建议。 此时曹操入得府前,门前虽说张灯结彩,但府门紧闭,车马稀少。曹操敲叩府门,门洞中探出一名苍头,检查过他的请牒,这才打开大门请曹操才入内。府门后只有种劭在等候,各种贺礼堆在大门侧的角落,他见到曹操,将楠木琴也扔在角落,匆忙将曹操拉至后院侧房中,房中静坐着三十余人,曹操识出在座的皆是尚书台的年轻郎官,皱眉问种劭说:“申甫,种大夫不在此处吗?” 种劭坐回席中,对他说:“孟德,都说本初诸友中以你最善机变,你莫非当真以为,今日我叫你来到此地,是为大人祝寿吗?” 曹操安然入席,对众人娓娓说道:“我自然知晓是本初的意思,只是做戏要做全套,既然是祝寿,便要做出祝寿的模样,种公好歹也是仅次九卿的重臣,只有我等寥寥数十人祝寿,还紧闭府门,如何不让人生疑呢?一旦董卓收到消息,你是想让我等都下狱查问吗?” 一番话说完,在座众人想起董卓杖死扰龙宗的残忍,无不冷汗淋漓,种劭连忙起身说:“我这就去开门,再请些乐人来奏喜乐。”,曹操又挥手拦下种劭,对他笑说:“种兄勿要着急,试想你若先紧闭府门,忽又打开府门大奏音乐,四周人家如何想?说明事出非常,若让董卓闻之,又怎能不加以怀疑呢?” “孟德高见”种劭这才如梦初醒,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望向曹操诚恳求教说:“那依孟德所见,我该当如何呢?”曹操拉着他坐回案席,安抚说:“这有何难?大夫六十大寿时,太后才刚刚驾崩,申甫你身为孝子,不能不祝寿,可身为臣子,也甚是哀伤,因此结彩而不奏乐,收礼而不迎客,若有人问起,以此应对便可。” 众人听闻曹操这一番分析,不由对曹操另眼相看,荀攸盘坐在席间笑说:“我常常听闻本初说,孟德临场急变一时无两,我自负智谋,常不以为然,今日见到曹君,不由得不自甘下风啊。” 曹操一边对荀攸礼笑说:“荀君客气,在下不过查漏补缺罢了。”他此时自认掌握局面,也颇为得意,他端起一杯酒水,向众人行礼饮罢,问他们说:“诸位都是尚书台执掌机要的才俊,如今聚于此处,不知有何指教?依我所见,当是与董卓有关罢!” 种劭见他淡然自若,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讥讽,但面上也是平常,他道:“确实与董卓有关,孟德。本初收到印绶时,对我来过信件,如今董卓篡权,以叵测之心行废立之事,又族灭后族,这是大汉四百年从未有过的大事,他决心号召天下,讨伐董卓,并让我等里应外合,伺机暗杀董卓,扶助天子复位。我深为赞同,如今天子困于一室之中,与囚徒无异,国家忠臣岂能坐视主君受辱而不理呢?本初说,你本事超凡,若不能与他同往,也可在京中为我等领袖,不知你打算如何去做?” 这番话属实是猝不及防,曹操放下酒盏,环视四周,良久才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董卓虽说篡权,但行政尚算谨慎,待我等也尚算宽厚,此时行事,不大有利罢!总要等他反迹显露,侵逼天子之后,我等握有名实,才能无往而不利,如今无过而图乱谋,没有名声的反是我等啊。” 众人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越骑校尉伍琼在一旁说道:“孟德出此言论,怕不是心向董贼,背离清流罢!”侍中杨勋则嗤笑说:“我看孟德这些日子整天与董军麾下厮混,怕是董卓已许与他高官厚禄,正要拿我等的人头去换取勋爵呢!” 曹操听闻这些攻讦,心中大为恼火,他怒斥道:“诸位口口声声社稷,可我十数年前亲手杖杀蹇硕叔父,将他浑身骨头都打碎了,因此得罪显贵,不得不流落乡野间,论比忠心社稷,诸位有强过我的吗!” 这番话语掷地有声,党锢期间,名士多是回乡避祸,以诗词聊以**,而曹操此举独显英雄气概,众人皆不能及,一时间无人能再说话。种劭稍顿片刻,又再次出言讥讽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往日的英雄,今日也未必不是小人。” 曹操针锋相对说:“我曹孟德堂堂正正,你有何证据?” 说话的却是伍琼,他悠悠然道:“昨日董卓有重选党锢后人之议,并命我寻找何氏后人,说要委以重用,如今太后自杀,何氏出城时因财宝横遭兵祸,尽数死了,哪里有什么后人?但董卓吩咐,我不得不为,便以重金悬赏,孰料汝家有苍头上报说,你前些时带一名妇人回府,当是何咸遗孀尹氏,她还怀有何咸遗腹子,孟德,这是真是假?” 曹操顿似乱箭穿心,他面色如土,感觉自己浑身赤裸裸一般,为人一览无余。他不禁心凉:自己家中竟还有袁绍间者?但他强撑着没有说话,伍琼又说:“既有线索,我不能知情不报,明早我便会将此事成表上报董公,孟德你自斟自酌,好自为之罢。” 余下的会议他一言不发,坐视众人商讨如今局势,实际耳中只字不闻,待散会后,他回家留下一封书信于种劭,说自己决心在外响应袁绍,还请诸君勿虑,当即打算携尹氏逃离雒阳。 第二十六章 宁教我负天下人 曹操走得匆忙,他没有骑马乘车,亦没有带多少财物,唯有将陈汤剑与倚天剑都装进剑匣,用黑布细细裹了背在身后,自己穿上一身玄色劲装,头裹黑巾,在腰间配上一把三尺斫刀,做寻常游侠打扮,便带上尹氏,一大早便匆匆前往中东门。 清晨的雒阳起了一层薄雾,因前不久还有大雨的缘故,雒阳湿气很重,曹操到城门下时,墙砖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露珠,连土地也是湿濡的。中东门城卫还未换班,站了一夜很是疲乏,草草检查过行牒,又打量了一眼曹操身后低首不言的尹氏,笑言道:“兄台此时候才回乡养子,不嫌稍晚吗?”,曹操塞给他一小串五铢钱,做谄媚态说:“雒阳这般繁华地方,乡野之民到底难得长住。” 城卫不觉有异,收下贿赂便成放他二人出城。曹操往东走出两里,在马市之外不禁回首,薄雾中隐隐约约,黝黑的雒阳城显得更加宏伟,仿佛天然便矗立在此地,永远也不会消失。但他在雒阳出生,在雒阳生长,他是谯县人,觉得雒阳便是他的故乡,他知晓这座城市有多肮脏,也知晓这座城市有多伟大,他曾数次离开这里,也曾数次回到这里,但此时他忽然有种预感,自己再到雒阳时,雒阳与自己都将天差地别,这不禁让他感伤。 尹氏扯着他的衣襟,怯生生地看着他,等他察觉回头,她又随即低眉看地。曹操看她那酷肖太后的俏丽容颜,又看向她已隆起的小腹,心中情绪万千,暗自忖度是否将她择地杀死。但他心中有一道坎,他再三犹豫,最终还是将她带在身旁,取出一层薄纱为她围上,温声说:“早些走吧,等别人来找我们,就都活不成了。” 曹操在马市买了一匹灰黑的驽马,让尹氏坐上去,她有孕在身,曹操不能驾马驱驰,自己便牵着马匹在前,寻小路离开雒阳。 太阳升起,薄雾渐渐驱散,展露出大地宽阔的胸膛,以及无限的远方。京畿望族喜造林苑,走出雒阳,各色林苑相间,绵延近百余里,曹操走在路上,可见四处枯池深涧,大陂石亭,藩篱奇树。因下雨缘故,今年的桂花开得比往年较晚,在此深秋之际,成片的桂林是为数不多的苍翠景色,点缀着如絮团般的点点桂花,香气与雨汽杂糅,曹操得以轻嗅一路氤氲桂香。 但他仍心情抑郁,曹操反思着今年朝堂往来,心中只有一个感慨:蝇营狗苟。董卓以为重用清流便能刷新吏治,但清流攻讦浊流,不过是不得权而已,浊流要的不过是钱财,清流要的却是身家性命。他更未料到,这群人心怀私利,目无社稷倒也罢了,竟连同党也设计谋害,自己自诩聪明一世,却没看穿这点。他不是未想过如何逃离雒阳,如今却被窘迫到要背负刑名,仓皇远逃。国家上下全是这样一群人,大汉到底要如何复振? 他怀着这样的阴郁心绪,路过圉乡鸿,走石桥过阳渠,从天明走到日暮,一整日拢共走了四十余里,天黑时到达偃师,因惧怕通缉,曹操不敢去一般客栈或亭驿投诉,但夜里在外露宿,他又担忧劫匪强盗。思来想去,他决心投宿于家族亲友,曹氏在河南深耕三代人,在偃师便有七八家世交,曹操斟酌再三,最终投往吕伯奢处。 吕伯奢家住偃师城外,往南跑马半个时辰,看见一片平坦园林,一池湖水,月辉下波光金灿灿印出庭院轮廓,庭院左右没有桂花香气,反而是浓郁的橘子芬芳,便是黑夜里,也能看见橘林间火红的果实。 曹操在橘林前看到一块石碑,上书“敬老里”三个大字,大字旁下书一行篆体小字,曹操细看小字念道:“吕老伯奢德行高洁,吕氏诸子敬爱可亲,里内百姓无不倾心折爱,由是改名,以利上里为敬老里。”他念完不禁莞尔,想起十一年前自己受宋奇牵连,不得不返乡避祸,也是在此处落脚。印象里诸人都亲善可爱,其中吕伯奢幼子不过五岁,还缠着自己要糖吃,这几年公务繁忙,少有往来,也不知他们过得是否还好。 他牵马至府门前,将尹氏搀扶下马,再轻敲门洞,反复三次,方才见门洞打开,一名老苍头揉着眼睛往门前看,一时间没认出曹操,只看他游侠打扮,身后又有一孕妇,不禁疑问说:“二位是要在府上借宿吗?若是如此,等我禀告家中大人后,可以给兄台找一间侧房。” 曹操却认出他,呼唤他的名字说:“子福,是我啊!曹操曹孟德!”那苍头瞪大了双眼,上下打量曹操良久,忽而狠拍两下额头,急急移去门闩出迎说:“老奴老眼昏花,竟连曹君都不识得了,还望曹君见谅才是。” 说罢,他将曹操二人带入厅堂,厅堂间两名男子正在下棋对弈,一名男子在席间持卷读书,角落里还有一少年低首临摹字帖。少年先看见曹操进门,神情高兴起来,率先放下笔起身招呼:“曹君怎么今日有时间到此处?” 曹操亦识得少年,少年乃是吕伯奢幼子吕宠,与曹操非常亲近,曹操对他颔首,称呼他小字笑说:“阿通已这般年纪,不禁让我感慨流光难留了。”他揉了揉吕宠头发,又与诸吕子弟问礼。 吕伯奢此时有事为郡府所召,家中只有他嫡亲子孙。但他在家中常谈曹操优秀,吕氏子弟也敬佩曹操秉公执法的品格,场面因此亦是融洽非常。闲聊一会后,他们邀约曹操晚上一起饮宴,曹操推辞说明日有公务要办,急着赶路,还是早些入睡罢。这时吕氏子弟才注意尹氏存在,曹操又解释说这是新纳的妾室,赶路久了,也疲乏了。吕氏次子吕矩无奈,便亲自领着两人安排客房。 等吕矩回来,他满面狐疑,对堂中诸兄弟担忧说:“曹君今日真是奇怪,他声称有要务要忙,却一身游侠打扮,行色匆匆,身旁却只有一名怀孕小妾,连一个随从也没有,这岂是曹氏的做派?我看曹君对我等未有实言!” 幼子吕宠点头赞同,但言语中对曹操尽是维护,他说:“如此作态,我看曹君恐怕又是如上次一般,招惹了朝中权贵,不得不仓促避祸罢!如今董卓篡权,二袁出逃,他本是袁绍一党,避祸又有什么奇怪呢?” 三子吕徽却反驳说:“我看董太尉施政,除去废立不太妥当外,观其选贤任能,宽恕袁绍,起用陈冲,也算是没有私心了,曹君据说还为太尉所重用,哪里会得罪权贵呢?可能还是有其余事因罢!” 四子吕林则说:“朝中贵人一朝提拔,一朝废黜,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我们身居乡野,又无心仕途,何必为此烦恼。便是有事,县君与我家交好多年,也不会如何为难的。” 众人听了都有理,也便各忙各的去了。等到子时,长子吕诞访友回家,听闻曹操在家借宿,又从苍头处得知诸位昆仲的意见,不禁为之皱眉生气,又把他们叫到一起,训斥说道:“曹君避祸逃难不愿多言,本是人之常情,有什么需要责难的呢?他在此时愿意借宿我家,是信任我家高节纯德,视我等如亲,我等怎能因他推辞,就草草对待呢?” 说罢,吕诞招呼苍头到家中后院去挑选野彘,又让兄弟去挑选衣物钱财,再找一匹好马来。他打算让家中夜里为曹操准备膳食,好明早款待曹操,待他饱餐一顿,再赠其礼品良马,送其远行。吕诞吩咐完,再思量了一阵,自觉已做到尽善尽美,便去看苍头们行事如何。 吕园中养有野彘,只是这些野彘都是幼崽时便被抓获,再在家中养大的,虽说没有野性,但仍是迅猛难捕,苍头每次抓捕,都要花老大力气。因此吕诞亲自督阵,商量好策略后,他让三人拿了麻绳,与野彘对峙盘旋几个来回,终于抓住一个机会,三人狠抱住野彘头颈与腿脚,吕诞自己拿了尖刀插进其脖颈中,野彘一声哭嚎,终于是就此毙命了。 等猪血放了一盆,那几个苍头累倒在地,吕诞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他取出尖刀扔在水盆,自己去取了块汗巾擦汗清面,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行廊传来,他抬头看见曹操一脸杀气腾腾,一手拿斫刀,一手持利剑。吕诞神色愕然,还未说出一声招呼,曹操迎面一剑砍在吕诞眉心,连眉骨一齐砍塌,血肉脑浆迸裂飞出,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当即毙命身亡。 那三名苍头不明所以,见到如此血腥景象,不禁失声高呼:“杀人啦!杀人啦!”曹操立刻持剑走来,苍头们想起身逃命,但杀猪用尽了气力,哪里跑得起来,才起身便被曹操一剑一个,也尽数杀了,稀里糊涂地都做了亡命鬼。 四名吕氏子弟闻声从厢房赶来,正对上曹操恶鬼般的眼神,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当即四散奔逃,曹操眼疾手快,操起水盆中尖刀刀柄,向吕徽奋力扔去,正中吕徽心口。又杀掉一人后,曹操继续追吕林、吕矩,他们两人被曹操堵在墙角,无处可逃,只能高喊着壮胆搏命,但曹操手中有剑,又久经军伍,二人哪里斗得上一个回合?曹操先踢伤吕矩的脚踝,随后趁势一剑砍断吕林背脊,最后对吕矩咽喉补上一剑,两人顿时也便死了。 在场的活人只剩下吕宠与曹操,吕宠本有机会逃命,但他看到众兄被曹操如杀鸡一般杀光了,双腿酸软无力,浑身打着摆子,竟连一步也挪不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曹操踱步而来,手中持有那柄蘸满亲人鲜血的斫刀。他吓倒在地,终于哭出声说:“我家有何亏待曹君?曹君何故杀我满门?” 曹操一愣,他看着这名少年在地上哭嚎,脸上杀气渐渐消散,但他的语气仍然冰冷,他说道:“尔等谋我在先,我怎不能先下手为强?”吕诞无法理解,哭着呐喊说:“我等正欲尽心款待曹君!曹君何出此言!?” 曹操环视四周,忽然明白了,他不敢置信,望向手中满是鲜血的双手,他无话可说,他回到水盆前,看着水中自己的面庞,他几乎认不住这张狰狞的脸了。他回头再看向吕宠,寂静又丑陋的世界里只有少年的哭声,他的手中已空虚无力,曹操一个字也说不出,曹操也不能再说出什么。 他走到吕宠面前,对少年尽力挤出一个微笑,少年一愣,哭声也停住了。曹操轻叹说道:“宁教我负天下人。”他再挥陈汤剑,斫下少年的头颅,他流下泪水,他将少年的头颅抱在怀中,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在月色下哀嚎,他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他最后哽咽着说出最后几个字:“休教天下人负我!” 所有人的尸体都被扔入池水中,曹操用热水洗去血水,穿上吕家为他准备的衣物,牵着新换的好马,带尹氏从这座林苑中离去,他临走前扔下一把火炬,等他走出十余里,熊熊的黑烟升腾在如洗的碧空下,一如一月前的雒阳一般。 此时恰有一名游侠经过,曹操把他叫住,将陈汤剑赠予他,游侠又喜又奇,问曹操缘故,曹操淡然说:“剑不适主,不如舍去。” (流血京畿完) 第一章 陈冲临门遇双喜 自四月与鲜卑决战获胜后,汉军夺回雁门郡南,重铸防线。而鲜卑魁头在大败之下,也畏惧汉军收复失地,只能收缩兵力于平城剧阳一带,做出防守休战的姿态,双方因此进入休战。但此战的影响仍是深远,魁头经历此败,在与蹇曼的争权中落入下风,短时间内再难南下,而对并州汉军而言,可谓暂时解决了困扰朝廷近十载的边患,并州上下不分汉人胡人,俱是一片欢欣鼓舞。 可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后,陈冲心中倍感沉重。无论先帝平日行事如何荒悖,但他到底能维持朝局平衡,他身死以后留下这幼儿寡母,孰能肩扛社稷?念起蹇硕话语,陈冲纵使身处千里之外,也不能不为之辗转反侧,朝夕搓叹。 但嗟叹无用,大战之后,他仍需善后。首当其冲的便是俘虏问题。 沙陵之战,汉军杀伤万人,俘虏近两万,其中还有不少鲜卑部族头领。不少匈奴王侯建议说,应将俘虏尽数斩首,以头颅筑成京观,彰显大汉威灵。但陈冲与刘备商量说,如今朝廷混乱,我们偏居一隅没有援军,若要收复国家失土,便不能与鲜卑结成死仇,还是要恩威并施,分而化之。 刘备深为赞同,亲自与生俘的鲜卑头领宣告说:“在百岁之前,朝廷本与鲜卑同受北匈奴袭扰,因此世代相交好,前有偏何归附朝廷,朝廷心思回报,便封赏满头、於仇贲等大人以王侯,两国的友谊因此深厚久远。可如今两国为何成为仇雠?不过是檀石槐、魁头等人的过错罢了,先帝曾托付我安抚鲜卑的职责。我时刻牢记在心,交战过后,我将你们俘获在此,很多人都劝我杀之以泄民愤,但我希望两国安好,因此特将你们放还回家,希望你们在此立誓,永不与大汉为敌,如若我等疆场再见,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拓跋邻等人俱皆不敢置信。鲜卑诸部间若是俘虏敌人,幸则为奴,衰则身死,这本是常事,何况两国交战连年,刘备在年前更是惨败于桑干,复仇更是理所应当。但刘备此时放人归乡,他们俱难以理解,还以为有何条件,直至刘备翻出两块帛布,令诸首领在上按下手印时,他们才相信刘备并无虚言。 得获生路后,鲜卑贵人们无不如释重负,向刘备谢礼致敬。又有拓跋邻祈求刘备说,如今他年老体迈,希望能借他一匹驽马助他还乡。刘备刚在美稷打了王庭的大户,又在沙陵之战中多有缴获,现下财大气粗,当即便牵来几匹良马给鲜卑贵人们,让他们先行还乡。手中的俘虏也于一月之间分批次释放,鲜卑人们空手徒步走出马邑,一路沿着夏屋山返回剧阳,他们回到族中后,都忍不住感叹说:去时乘马持刀,自以为纵横天下,回来时两手空空,心中空怀余悸,刘使君真是能诛心的豪杰啊! 将鲜卑俘虏事宜处理完后,匈奴的事宜更令人头疼。 于夫罗为刘备所获后,陈冲派人连夜将其送回晋阳,看守于郡守府内。可于夫罗殊为不甘,日日念着着逃离囚笼,一周之内便与守卫冲突十余次,逼得简雍直接将门窗全封死了,只有苍头在门洞里每日送还饮食。刘笳也数次前来看望兄长,兄妹相会之际,看门的郡兵总能听见于夫罗的咒骂,刘夫人离去时,眼眸也总是泛着泪光。 陈冲刘备对此都没有办法,于情于理,于夫罗活着落在他们手中,便绝不能身死。陈冲分析说:“如今我军帅诸部匈奴大胜鲜卑,已立有威望,但栾提一族统领匈奴数百载,观念不会因一人的过错就轻易消失。若取而代之,恐激起诸部反感,若另立单于,又难以掌控,不如留下单于,正可昭显玄德你的仁德,也令诸部王侯倾心。”因此两人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将其继续软禁。 当前更要紧的乃是与匈奴诸部的会盟,五月十八日,刘备率护卫两百人自马邑出发,二十日如约抵达美稷。王庭内匈奴六十八部族王侯对此次会盟极为重视,也都早早齐聚一堂。两年时间接连经过两次大乱,如今诸部的领袖多是新人,刘备进入王帐内,环顾左右,只觉朝气勃发,英气折冲。大且渠不禁感慨说:往日常觉来日方才,可今日见到国中青年成群,才忽觉时日无多了。 刘备在会上穿一身儒生素服,手持朝廷节杖,头戴白巾以示哀悼先帝。陈冲也是同样服侍,坐在一旁打量匈奴王侯神态。刘备先说不欲废黜于夫罗时,人群中一片骚动,王侯脸上尽显失望神色;等刘备又说暂代单于行政时,王侯神色稍松;待刘备号召诸王常驻美稷时,王侯神色警惕。最后刘备说免赋二载时,王侯又面带喜色。 这时陈冲才上前与诸王侯约定章法: 一,诸部之间若有龃龉,当召开王侯大会,由护匈奴中郎将裁判是非。 二、诸部以今为疆界,不可侵扰,此前恩仇尽皆不论,护匈奴中郎将可以军功授土。 三、若族中有杀人者,当上报护匈奴中郎将,以死抵罪。 四、诸部各出三百壮丁,于美稷成立新军,护匈奴中郎将发放钱粮甲胄。 五、免赋结束后,以十五税一收赋。 诸王侯未曾想章法如此简单,都说乐于接受,只是对常驻美稷一事仍持有疑虑。陈冲对此早有备案,便不再强求王侯待在美稷,只再添加一条约定说,王庭每三月进行一次王侯大会,如此便无人反对了。 随后他请来两名石匠,在美稷城前立起一块一丈高的大石,将这些章法铭刻在石面,又在下方用红泥写上参会王侯的姓名。大石落成时,刘备带领诸王到大石之前,一同立誓说:“若是有朝一日,有人违背盟约,便群起而攻之,不死不休。” 会盟结束,刘备便派士兵守卫在石边,为人们宣讲此事。往来的匈奴百姓大为惊异,都说这是匈奴从未有过的好事。守卫则解释说,这是效仿高祖入关时,与秦人约法三章。匈奴人听闻更是感慨,议论说:大汉有此开国太祖,无怪能混一宇内呢! 大会结束后,刘备就留在美稷重建新军,而陈冲则回到太原劝学劝农。接连两年的大战过后,不禁刘备在王庭大发一笔,换上了白波的欠债,并州的百姓终于过上了较为平安的一年。虽说接连的大雨导致兖、豫二州泛黄歉收,但对并们州而言,恰可算得上风调雨顺,百姓们的生活繁忙又平淡,但这种时日恰恰是珍稀与不可求的。 而陈冲在忙碌之余,一直派斥候调查河东河内,他时刻惦记着丁原、董卓二人的动向。到五月底,两军皆收到何进命令,星夜向雒阳开拔,陈冲明知大祸将起,但没有调令,他也无计可施,纠结再三,陈冲决心修书一封说明利害,派遣徐庶前去说服城门校尉朱儁,希冀以朱儁的军中名望来改变乱局,但朱儁果然拒绝,他得知消息后一夜无眠。 时间来到九月,今年的并州果然岁丰年稔,陈冲带领仓曹椽奔波于太原郡中行县,到处都可见铺晒在屋台前的稻谷,成熟的芳香带了点点酒气,这是因为今年郡中免税,农人们将多余的谷粮大多卖了,剩下的酿成米酒,酒糟的味道哪里都是,让众人熏熏然如置梦中。 虽说给百姓免税,但郡府为长远打算,仍要囤积米粮,陈冲这一行便是在诸县中采购粮草,卖粟的农人听闻是陈冲买粮,大都感动说:今年能重耕农亩,大抵是龙首的功劳,哪里还敢要钱呢?竟要免费送粮于陈冲,陈冲劝他们说:“不会年年都如此,还是多少留一点过荒年罢!”两相劝让下,陈冲最后折六成价,竟在郡中买得一百七十万石粟米,足可供美稷新军一年之用。 待陈冲回到晋阳时,时值九月初九,恰好又是重阳时节。陈冲在城野处看到不少百姓趁着闲时,带领家眷上山踏远野餐,心中也不禁想起家人,他又是担忧又是思念,担忧的是如今雒阳大乱,不知他们是否已如自己所言避祸,思念则是自然之情,好似山间的溪流,林间的落叶,没有这些,便好似假画一般了。 他先到仓曹交代完事宜,而后再快马加鞭回到郡府,他准备先歇息一番,醒来再去复核数目。孰料一进府门,他神情一愣,一抹窈窕的倩影安坐在一辆牛车上,一双如水的眼波躲在帷幕后注视着他。陈冲思念的情感顿时褪去,涌上心头的是另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情感,他走至车前,摸住妻子的手,笑问说:“怎么不到屋中去坐?云长他们不在吗?” 蔡琰握住陈冲的手,一眼便瞅见他的断指,不禁落下泪来,摩挲着他断指处,哀声埋怨他说:“离家两年,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陈群直条条地站在一旁,对蔡琰笑说:“族兄现在尚还健在,嫂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何况只要有嫂子在,族兄也就自爱了。” 陈冲被挤兑得说不出话,但他也确实不知说何是好,只能拉着蔡琰的细手慢步下车,又轻声说:“还是先到府中去吧。” 他正要与家人回屋,却又见前方一阵喧嚷,原来是一行人从府内走来,领头的使者是一青年,做侍中打扮,陈冲觉得眼熟,打量半日恍然道:“这不是坚寿吗?” 此人是皇甫嵩的独子皇甫坚寿,他先对蔡琰行礼,随后对陈冲腼腆笑说:“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他说完从随从手中取出诏书,改换神情,对陈冲肃然说:“但我仍要恭喜龙首,此次朝廷对龙首委以州牧重任,龙首莫要让天下失望才是。” 第二章 刀剑斫平城之下 陈冲接下诏书,反复看了三四遍,不免有荒诞之感。巨鹿之事后他与董卓公开决裂,在往常政事中除了必要往来,两人绝不多说一字,更何况年前还有樊崇刺杀一案,陈冲暗自忖度,若自己落入董卓手中,千刀万剐也应是寻常。 孰料董卓掌权后,首月便任命陈冲为并州牧,陈冲实在难以置信。但皇甫坚寿又端出象征牧伯地位的金印紫绶,眼见为实,陈冲双手接过印绶,对皇甫坚寿感叹说:“我以前在河北时,总以为董卓贪嗔过甚,可如今他掌握朝政,却能克心忍性,倒显得我心胸狭隘了。” 皇甫坚寿笑说:“那还得多亏蔡公与曹君呢!”便将雒阳诸事对陈冲尽数相告,陈冲听闻蔡邕已被征召回京,转首问陈群说:“四月迁族,泰山没有随家中一起到东平避难吗?”陈群回答:“蔡公到底舍不得乡祉,还是留在圉县了。但董卓今日独掌社稷的情形,又有谁能预料呢?” 陈冲默然,他翻转着手中的印玺,难掩神色担忧,他说:“董卓到底心眼狭小,若他因我的缘故迁怒泰山,那我就追悔莫及了。”赶了一月的路,他本来颇为疲累,但此时得见朝廷来的使者,他又急切地想知晓朝局发展,哪怕刚与妻子重逢,他也顾不上了,将蔡琰在房中安置好,陈冲立刻回到府衙,把陈群、徐庶等人都叫来身侧,而后与皇甫坚寿讨论朝局的变化。 董卓因嫉妒皇甫嵩才能缘故,素来与其不和。但皇甫坚寿为人亲和,不因父辈矛盾就敌视董卓,反而对人说:“长辈之间若有间隙,后辈怎能匡补过失呢?”,因此长期与董卓往来,深得董卓喜爱。此次董卓掌权,他率先被加官侍中,而皇甫坚寿得益于皇甫嵩独子的身份,诸派也竞相巴结,以致他对雒阳势力变化也如数家珍。 他与陈冲见面不多,但父亲常夸赞陈冲的才能,他便自然视之为友,将近日朝堂变化以及对并州的安排事宜尽数告知。陈冲听闻卢植已弃官离京,担忧问说:“卢公去时,可有说于何处定居?”坚寿摇首回答:“卢公说回幽州养病,但幽州如此之大,谁又知晓他在何处呢?”陈冲听闻荀爽、韩融等世交长辈也已入京,他斟酌少许,问坚寿说:“他等可携有族中其余子弟?”坚寿太息回答:“董公初掌朝政,党人多不看好,便是贤如文若(荀彧)都弃官归乡,各族大人又怎会携带后俊呢?” 最后谈及并州事宜,坚寿指着城外的青山,对陈冲笑说:“董太尉给龙首移了几座青山来,让龙首肩胆巨峰,北定大漠。朝中诸公都说,‘挟太山以超北海,孟子说诚不能也,不知以龙首胸襟,能否做到呢!’”。这是暗讽孔融、边让等人不易相处,陈冲不以为意,只说:“收复失土,原是郡府本职,我先前上表朝廷,大将军与太后都未曾回复,我还为此心中忐忑,如今既有朝廷旨意,便正好施为了。” 九月十三,刘备听闻陈冲担任并州牧的消息,将手中诸事扔下,快马回到晋阳。他抵达郡府时,陈冲正与两名文士谈笑:一文士湛蓝长袍、头顶大冠,腰佩钢卯与长剑,脚踩木屐,胡坐在席间,笑容豪放,颇显潇洒英气;另一人面相清矍,他身着素色儒服儒冠,白色丝履摆在身后,于席间正襟危坐,面含莞尔,正是一名翩翩君子。 陈冲见刘备回来,便与刘备引荐说,这便是新上任的雁门太守边让与五原太守孔融。边让听闻这便是刘备,挑着眉眼上下打量他,让刘备殊为不适,而孔融对刘备行礼过后,则端坐在席间一言不发。 等刘备坐入席间,边让出口惊人,开口竟问刘备说:“刘君沙陵大破鲜卑,可占几分之功?”刘备老实回答说:“不足三分。”边让闻言诧异,又问说:“刘君桑干败于鲜卑,可占几分之过?”刘备安然说:“十分。”边让追问道:“刘君战功非多,居败非少,何故坦然呢?”刘备正色回答:“刘备为国效力,唯死而已,败亦何忧?胜亦何喜?” 边让闻言击节赞叹,为此满饮一杯酒,对孔融笑说:“久闻刘玄德英豪,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孔融亦是颔首,对刘备缓和神色,评价说:“刘君有冯阳夏之风。”冯阳夏指云台名将阳夏侯冯异,可见孔融虽不多言,心中对刘备却甚是亲近。 两人再在席间谈了些州郡见闻,方才告辞离去。刘备等屋中只剩他两人,才脱下拘谨神色,对陈冲戏言:“一月不见,未料到庭坚你一跃龙门,转眼已是我的主君了。” 陈冲无心玩笑,他心中想着关东政局的变化,脸上则肃容对刘备分析时情:“玄德,董卓执政大有失策,他在朝中拔擢党人也罢,如今却放权于州郡,令袁本初远赴渤海。渤海远离东都,董卓鞭长莫及。而袁本初心怀不甘,定然在关东联络州郡,起兵生乱,今年过后,安宁的时日恐怕就求之不得了。” 刘备听闻这番言语,却露出一番昂扬神态,他鼓励陈冲道:“庭坚,人生在世,本就不称意的事情居多。大河东流,能逆流而上才是蛟龙,关山难越,能行路冰川方为英雄。自黄巾大乱以来,我日日枕戈待旦,如今有用武之地,正可报以天下,有何愁叹可言?” 陈冲闻言打量刘备,见他持剑直立英姿勃发,心中阴霾随之一扫而空,随之鼓起的是满腔豪情,他便不再谈朝局乱事,反问刘备说:“如今董卓命我为并州牧,让我肩收复全并,驱逐胡尘。言虽大义,但朝廷不拨一兵一卒,实则是欲施驱虎吞狼之计,使我与鲜卑两败俱伤。玄德,现下九月,正是马儿都生出肥膘的季节,并州诸郡有三万郡兵、两万胡兵,你可敢与鲜卑一战?” 刘备谈剑而笑,回道:“寇可往,我亦可往,又有何可惧?” 两人定下先北击鲜卑远离朝政的方略,当即便开始抽调各郡的郡兵。此次董卓任命陈冲为并州牧,却不对刘备做提拔,本是心含挑拨关系的邪念,正所谓名实相符,陈冲向来辅佐刘备,官职最多与刘备齐平,两人方才合作无间。但此次陈冲位在刘备之上,可谓长幼相悖,多少兄弟因名利之心心生芥蒂,最后背道而驰,但两人却毫不受影响。陈冲此次抽调西河、上党、太原三郡郡兵,尽数交予刘备统帅,自己在人前人后仍以幕僚姿态伴随。边让、孔融、陶丘洪等人暂时驻留在晋阳办公,见状都说:刘陈二君的友谊,恐怕鲍叔牙与管仲也难以企及啊。 待到九月三十,三郡郡兵汇聚晋阳城北,又有美稷王庭胡卒两万,白波军士一万,分别由大且渠智牙斯与郭大率领。虽说兵卒不到四月大军的半数,但百姓们在城北围观新军,都说出征将士龙马精神,身挺如剑,还未见多少病卒老卒,便是三河骑士前来,恐怕也有所不及。 濒临出征时日,陈冲在家中整理甲胄,蔡琰脱下他上衣,摸着他背后腰间狰狞的伤疤,一直到摩挲陈冲的断指,难过的落下泪来,她不禁问说:“男人若不以刀剑征战,便无事可做了吗?” 陈冲知她多愁善感,便停下手中活动,对她温言笑说:“我不像玄德,不会冲锋在前,除非遭遇败仗,我定然是不会有事的。” 蔡琰抹去眼中泪珠,叹气说道:“你何必骗我呢?若是当真如此,你这一身伤疤从哪里来呢?”陈冲便不再说话。蔡琰则让他稍等片刻,从携带的行李里抱出一个酒瓶大小的药罐,拔开盖子,里面扑鼻而来一阵浓烈的药酒气味。 两人闻着都咳嗦起来,陈冲苦笑说:“这又是哪里弄来的偏方?”蔡琰没有说话,纤手沾了药酒抹在陈冲的伤疤上,一直擦到皮肤发红发烫为止,她问陈冲有无药效,陈冲不忍让她失望,便说:“痒痛小了不少。” 蔡琰便把药酒小心翼翼地封好,给陈冲包在行军的行囊里,找来魏延给他叮嘱说:“文长,庭坚麾下你与他最亲近,记得每日帮庭坚抹上一次。”魏延连连颔首,并许诺誓死护卫陈冲安全,这才让蔡琰安下心来。 在妻子的注视下,陈冲将行囊系在马鞍上,骑着青隗走出府门,正见刘备也被刘笳送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待出得城门,他们当即在原野上比拼马术,刘备自然一马当先,率先奔入军阵之中。军队一片欢呼沸腾之声。 关羽、张飞、顾益、令狐渊、杨会、赫连凡莫、郭大、杨奉、胡才、刘宣、且渠智牙斯也一一入阵,点过兵数后,刘备一声令下,六万大军便犹如满弓射出的一支箭矢,以目不能视的急速消失在并州茫茫的群山中,他们一路飞越六座山脉,五百五十里征途,在三日后的夕阳余晖里,这支箭矢抵达终点,并牢牢地钉在平城城脚下。 第三章 鲜卑山河日下 汉军抵达平城之下时,鲜卑的单于魁头正躺在病榻上。 沙陵一战后,魁头的旧伤愈发严重,加上天气渐冷,神思低沮,他腰椎处日日如焰火灼烧般发痛,不仅骑不了马,就连步行也至多能走两里,便要在路边歇息小半个时辰。魁头对此颇为伤感,他摸着腰间红肿的鼓包,对胞弟步度根说:“能够统帅勇士的,莫不是马背上的天之骄子,我如今已不能御马,单于之位又能坐多久呢?” 步度根跪地流泪,他只能说:“兄长本就是天之骄子,不过是区区跌伤,怎比得上天神的眷念呢?”他发动麾下骑士去四处寻医,骑士们奔赴大漠南北,翻越阴山、太行山、燕山,在山泽野林间上下求索。 先来的是一名大莫干部的巫医,他居住在弹汗山脚,是曾为先王檀石槐治病的名医。那巫医面容苍老,看着八十来岁年纪,头戴苍鹰的骨殖,手持红玉琢磨的节杖,让单于跪立在篝火前,自己将些许白发扔进焰浪,窜起一燎黑烟,他再挥动玉杖,身体如蛇水般舞蹈着沟通先王的英灵,口中哝语着山猿般的巫颂。舞了小半时辰后,单于已浑身颤抖难以跪立,这时先王终于降下旨意说:你的时运已尽,但武运未尽,应当让位于更贤明的武人,让他振奋鲜卑武名。 这番话让闻者噤若寒蝉,唯有巫医庞若无人,下场将带来的药草虫干捣成粉末,用泉水和成黏稠的深绿膏酱,在用指掌长的竹刀在膏面轻轻刮抹,直至抹出一层清亮的黄油,他将黄油流进小碟里,让单于喝下。如此进行了四五日,单于的病情没有好转,又有人私下告密说:这巫医是蹇曼派来打探消息的间者。步度根派人搜查他的房间,当真搜出蹇曼的印信,巫医当日便被捆做一团,与寻他的骑士一起扔进单于的虎圈里。 骑士找到的第二名医者是名老符祝,他住在黑山中,并未随骑士到平城来,骑士寻访他时,他对骑士说,他手中有一张救命的神符,是大良贤师生前用精血写就的,大良贤师传道时常以此救人,若是烧成符水,让患者饮用,同时心中真诚念祷中黄太乙,反思自己一生中为恶过错之事,发戒恶从善之誓,便能福至心灵,祛除百病。 骑士花百金买下这张紫符,连夜赶回平城,跟步度根叙说黄巾符水的妙用。魁头收到符纸,将这张纸片径直撕碎了,对麾下众人说:“张角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全,这区区一张符纸,又能有什么作用呢?何况我是苍狼白鹿的子孙,一生在马背上征战厮杀,有什么值得悔过的呢?无非是胜者生,败者死罢了,没有什么值得对中黄太乙细细反思的。”但他仍下令嘉奖骑士的忠心,赏给他一把利剑,叮嘱他用其上阵杀敌。 最后一名医者是名年轻汉人,他刚刚及冠,嘴边的胡须还是绒毛,一身肌肤显出黝黑色,显然是为太阳长晒的缘故,他背着一件包袱,眼睛黑白分明,瞳孔灵动地转圈,显得很有智慧。寻他的骑士将他带进平城内,看见他的行人都不看好,公然议论说:大夫看病就像骑士骑马一样,只有练得多了才能御马自如,治人多了才能医术高超。这年轻人这把年纪,医术能有多高明呢? 但步度根却平息骚乱说:和稽嵬跟随我多年,向来为我查漏补缺,他寻来这名大夫定然有他的道理。众人都不相信这点,他只好说起以前一件往事:一日他曾在五原狩猎,路遇一头大虎,那恶虎中箭后假仆在地,引诱步度根向前,此时和稽嵬对虎身射出连环三箭,老虎霍然跃入沼泽中,这才保下步度根姓名。 众人听闻和稽嵬事迹,这才停止议论,但对那年轻人的医术仍然将信将疑。那年轻人随步度根走进魁头卧房,看见单于腰间的鼓包,神色转为严肃,他从包袱中取出一副漆盒,又从漆盒中取出一包银针,用烛火烧热了,密密麻麻地在单于背上插了四十来针,又取出一包药渣,用热水煮沸了,再用汗巾浸泡透,贴在鼓包处,敷了半个时辰,他最后取出一把小刀,在鼓包处切下一条细痕,细痕涌出紫黑的脓血,流了小半盆,待淤血流完,年轻人再挤出腥黄的脓液,用烤干的白布裹住患口,单于呻吟出声,他当即捂着白布直立下床,显然已经好受很多。麾下众将见了无不瞠目结舌,惊叹说:这真是仙人一般的医术,莫非这大夫是青春不老的仙人吗? 这青年人才微笑回答说:这都是我老师华佗的皮毛而已,可惜你们无缘见得,他才是真正的药仙神医呢! 但他又对好转的魁头说:单于积病太久,病根深入骨髓,我此次前来已是来晚了,今日去脓后,单于两月之后又会复发,那时恐怕下榻恐也难了,单于按我药方煮汤,还能拖得两年,两年之后,我便也无能为力了。 麾下诸大人小帅都为之色变,只有魁头叹了一口气,安然回答说:个人自有天命,能知晓何时死亡,便已经是先生的恩赐,与他人惊惶不知死期相比,我可说非常幸运了,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待那年轻人离去后,魁头白昼在山原间策马狂奔,夜里则美酒歌姬相伴,整日纵情声色,麾下王侯们都非常失望,叹气说:单于这般下去,鲜卑何时才能复起呢?两月过后,魁头腰间果然又鼓起脓包,这次他当真如青年人所说,一病不起,彻底躺在榻间,全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汉军恰巧在此时奇袭,剧阳的守将副伏罗去宾见得敌情时,被汉军宛如雷霆般的军势所吓,竟未能派军队稍作阻拦,也未来得及通知平城王庭,让六万大军如流水般顺利包围平城,平城的大人们见了城下的汉军,还以为剧阳已为汉军攻克,都不知如何是好。 单于此时病重得狠了,不能统帅诸部,他便将军务委托给胞弟步度根,步度根在城头巡视一圈,看出汉军的布置与打算:之间汉军在城前分成十阵,背靠高山与流水深挖沟壕,并不做进攻状,反而用壕沟将平城围成一圈。步度根对诸帅们分析说:“剧阳并非失守,而是为汉军所绕过,汉军无力速战速决,所以要将我们围困在一座孤城内,再逐个解决诸部。” 即使猜出意图,但步度根身处城中,不能统帅城外的军队,城外的军队也不知晓城内的实情,如此情形绝难获胜。次日,他命令树洛于齐光率三百甲骑突出重围,去城外统帅各部来援。树洛于齐光是知名的武士,而甲骑在疆场也一直所向披靡,按理说他们应当轻松突围,但他们出城晚了些,城外的壕沟已挖到三尺深,甲骑固然威力无穷,但行动受限,竟难越过这三尺的壕沟,纵使在箭雨中来去自如,却也无人能冲出重围,这三百甲骑没有出路,只能原路返回平城内。 剧阳的两万守军则吵成一团,诸小帅意见不一。有人说要背袭汉军救援单于出城:有人说要偷袭汉军侧翼粮道逼汉军撤军;还有人说大敌当前,应放下成见先绕道去弹汗山请援,而后与汉军决一死战。众多意见相持不下,这时斛律那斤站出来说:“半年前,刘备释放我等时,让我等立誓不再与他为敌,若再将我等擒获,便即刻处死。这里沙陵之战的战友多有半数,大丈夫的誓言还在耳边,怎能违背誓言行事呢?” 嗢石兰仇却大声斥责他说:“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男儿活在世上,本就应当顶天立地,刘备让我们立下那等誓言,是把我们视为小人奴隶,轻贱我们罢了。我们又怎能自轻自贱呢?不过是一死而已,当时的誓言就是武人的屈辱,你不思量如何洗刷屈辱,反而甘于下贱,这实在是懦夫的举止!” 这番话赢得不少人赞同,嗢石兰仇当即鼓动他们说:“沙陵战败,实是宿六斤黑跶意气用事,毁坏战机的缘故。我们鲜卑勇士最为善战,此次我们把握时机,不做犹豫,如汉军奇袭那般一心凿穿汉军,汉军崩溃难道是不可能的事吗?”他说服了剧阳的大部分守军,追着汉军的痕迹向平城飞奔。 他们穿过平城南部三十里的六棱山时,张飞在山间埋伏已久,此时率领两千骑兵骤然杀出,他们居高临下,鲜卑军士们猝不及防。这支军队本是嗢石兰仇临时聚拢而成,此时张飞稍作冲击,鲜卑指挥便乱做一团,没有多久,两端的鲜卑人都各自逃命去了,没有人理会正与汉军厮杀的同袍,胜负很快便确立下来,鲜卑一战又伤亡了三千余人。 剧阳守军听说这个消息,也不敢守城了,副伏罗去宾带着剩下的七千人,索性借道幽州,从代郡前去弹汗山,找蹇曼求援去了。 第四章 武人岂死于床榻 汉军这一阵得胜后,张飞令俘虏就地收敛尸体,将近两千具尸体都安置在独轮车上,一路北运回平城城南,尸体在城墙前堆成一条长线。 陈冲为此写了一封信件,信上说道:活人一旦死去,生前的纷争便失去了意义,仅剩的愿望只有回到家乡,与家人亲朋团聚。汉军敬重战死的勇士,也希望这些骸骨能得到生者的厚葬,为此汉军愿将尸体归还给单于。 他将书信绑在一支鸣镝上,委托郭大将箭矢射入城内,城中的鲜卑人见了传信,也是一阵恐慌,他们询问步度根说:城外能与汉人交战的援军,除了剧阳的守军还能是哪里呢?如今汉人将这些战败者的尸骸摆在城下,城内的士气低沮到极点了,若是没有办法退军,难道便坐视城池陷落吗? 步度根将说这些话的人带到魁头面前,让他们再复述一边,单于积威仍在,众人多沉默不言,魁头虽忍受病痛,听完后静默不言,让步度根先训话,步度根便斥责他们说:“先王一统大漠南北时,难道便是一帆风顺吗?十载以前,我还未成年,族中四处皆是鲜卑勇士以一敌十的传闻。五载以前,各部武士争相斗勇,皆以为先王之下世间再无人能制,这才有兄长与蹇曼争权,各姓离散,三部分裂。如今我们占据高墙之利,在位的又皆是鲜卑有名的武人。想大汉在武帝时,贰师将军李广利率近三十万兵马攻伐匈奴,当时匈奴单于且鞮侯仅有十万人,却将汉军打得大败,以武帝之雄才大略,尚且有此败绩,我等面对区区六万敌众,鲜卑骑士,铁衣骑士,怎能就低头认输呢?” 这番话将众人说得抬不起头,唯有拓跋诘汾出列,他在沙陵之战中有救驾之功,无论他说出如何言语也不会被步度根训斥,于是他分析说:“战事胜败本是寻常,大人又何必如此责难呢?在座的无不久经战事,但如此气馁实在是因形势不利,坐守愁城倒也罢了,我军诸部领袖也困在此地,鲜卑骑士虽众,却也须有人领军来此,若是我等尽数命丧此地,汉强我弱的局势便再不能扭转了。” 这番话切中要害,步度根无话反驳,他只能说:“越是危急时刻,越要心静气定,与猛虎搏斗,要既慎且勇,大战亦是如此。无论如何,诸位不要在部众前说出沮丧言论,如今已为汉军所围,士气再崩溃,我等便是坐以待毙,连一线生机也委弃于地了。” 魁头勉力撑手从床上坐起,他挥手令步度根不要多言,步度根见他起身时满头大汗,心中忧心不已,但同时又知晓单于是极好强的人,他极为尊敬兄长,沉默着退立到床边,等待魁头训话。 鲜卑单于的脸色白如冰雪,嘴唇也泛黄,但他坐在榻上,眉眼仍然锐利得如同针刺,面容僵硬又显得神情依然威严,令诸部大人不禁屏息颔首。孰料他并不先对部下训话,反而先对步度根说:“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主帅是三军的心骨,先王在时,之所以无往不利,多是先王每逢战事,都身临前线,如今我卧病在榻,未能料到汉军率先突袭王庭,本就是我的过错,如今又不能上城指挥部众,军中士气低沮本就是正常之事,岂能将过失委之于他人呢?” 他对步度根说完,又面对麾下诸帅,神色和蔼下来,他轻声说道:“如今难为诸位仍与我枯坐城中,但是弃城而出绝不可行。莫说平城本是我新订王庭,先王在时,平城亦是弹汗屏障,又掩护河套侧翼,实是全局要害之地。若是平城丢失,不仅弹汗王庭西南无险可守,云中、五原、朔方三郡亦难保全,我死亦可,平城决不能失!不然我有何颜面去面见先王呢?”说到最后,众帅无不失态,皆想起檀石槐生前纵横沙场的英姿。 两番言论,魁头便成功使众人团结一心,但这无益于当下的困局。魁投这三日反复思量,终于想定一个主意,对诸帅讲述布置说:“汉军此来,不做攻城之状,显然是畏惧我平城高险,欲将我等困杀在此地,前日你令齐光冲阵不是错事,只是汉军有备而来,区区三百骑如何成事?如今当奋死一搏,决不能局促,将军中七千勇士置于城北,以轻甲速速破阵突围。” 他将拓跋诘汾招至身前,对众人说:“突围之事,许得能人带领,既能安抚诸部,又能顾全大局,你们随我征战多年,秉性我都了解,这里只有拓跋诘汾能担任此任。”拓跋诘汾骤得如此重任,也不免惊惶跪下,朝单于激动请辞说:“若论才能名望,在下皆不如步度根大人,单于将此任托付于我,我如何能服众呢?” 魁头轻拍他肩膀,冷峻地面庞露出和善地笑意,单于说:“你不必担忧,他我另有重任托付。”拓跋诘汾莫名所以,但单于既然如此说,他也不便推辞,只能站起身退回到诸帅之中,步度根也自觉走到单于身前,等待单于的任命。 众人见魁头从床间拿出他珍藏的雕玉弓,递到步度根面前,他说:“如今我年老病重,而小弟你正处在最好年纪,既能征战,也有谋略,只是略微浮躁,但做这鲜卑单于却也足够了。” 此言一出,帐中一片哗然,步度根跪倒在地,拒不敢受,而诸帅也不料单于在此时让权,都以为是试探计策,纷纷上前表露忠心,只有魁头等众人全说完后,他才再次肃然说道:“我命令在此,绝不是戏言,你们勿要多言。” 说罢,他取出腰间的佩刀,在烛火上烤制片刻,再在自己伤患处划过,一顿腐臭气味顿时伴随脓液而出,但单于仍嫌不够,竟忍着痛将那烂肉整块割了下来,旁观者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单于看见腰间艳红的血液,竟露出坦然之色,他对众人笑说:“原来我血液仍是红色。” 他割下了肉,也仿佛割下了病患,竟利落地站起,对树洛于齐光说:“你是我部中的猛虎,为我杀敌无数,如今我将赴死,你可愿意陪我再上马冲杀一次?”树洛于齐光抱拳在地,匍匐流泪说:“愿随单于死战!”众帅无不明白单于心意,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悲凉,最后都跪地拜倒道:“愿随单于死战!” 单于用麻布抵死在患口,涂上止血的草药。又细细地在腰间裹上三圈,穿上一身精铁甲札,头戴尖顶黄缨玄胄,但他甲胄过於沉重,以至于他不能上马,只能让步度根扶了两刻才跨上马鞍,他的脸色因伤口的撕扯更加苍白,但精神却异常的好。他吩咐说:“把我的脚与马腹绑起来罢,我可不想摔死在地上。” 说罢,他又抚摸自己的坐骑,这匹坐骑肩宽七尺,身长一丈有余,浑身毛色纯黑明亮有如流水一般,即使身披马甲,亦能奔行百里,实是天下第一等的好马,因它常年不卸铁甲,被人称之为“铁兽”。铁兽陪伴魁头十余年,魁头对它感情颇深,一度想换马出阵,但他思来想去,又对随从说:“想要驾驭铁兽,须在它背上抓毛角力,我当年试了七个月,才将铁兽驯服,想我死后,也无人再会这般做了,便让它陪我到最后罢!” 他这样说着,驾着铁兽走向南门间,那里树洛于齐光已带领一千骑士严阵以待,他到之后,再度打出他的褐底白鹿王旗,在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平城的吊门落下,他眯着眼睛看向满目的天光,秋日中难得这般明媚,他不禁喃喃说道:“武人岂能死于床榻?” 城南汉军见鲜卑王旗徐徐而来,无不如临大敌,无论沙陵之败如何惨烈,檀石槐死后,魁头便是帝国北疆最大的边患,他的名声足以让汉军中新卒手足无措。陈冲考虑到这点,便稍稍调拨城东城西围兵,以加厚城南兵势。 魁头见计策已然得授,又看向眼前这些骸骨,对树洛于齐光说道:“若你还能得活,便把我的尸身与这些人扔在一处,这些都是我鲜卑的好儿郎,我与他们魂归一处,便算死而无憾了。” 说罢,他抽出斫刀,令身旁的亲兵吹响兵号,晴朗的苍穹下号声充盈,令鲜卑骑士鼓起豪情,铁兽随之嘶鸣,群马们受马王引导,疾步向前奔驰,骑士们感受到坐骑的兴奋,也都呼嚎起来,这便是草原上的天之骄子,亦是视死如归的苍狼后代。 汉军眼见魁头一马当先,与铁兽践踏血肉冲进枪林里,纵使身后的亲随为汉军所阻,那一人一骑仍冲破长阵,刘备颇为诧异,他自度便是关羽也无如此本领,鲜卑如何能有这等勇士? 等到那马匹走进了,他才发现此人将腿绑在马上,身上扎着七八根矛戟,早就死透了,只有这匹神马仍然在向前奔腾。那铁兽对刘备看也不看,忽而带着魁头向远处的山林奔去,最后消失在林野里。 这千余骑士全军覆没,没有一名俘虏,树洛于齐光死在一名新卒的暗箭中,最终与城南的尸体埋在一起,白鹿旗也随之入土。但令汉军诧异的是,城中守军的士气却分外高昂,未久,中军又收到城有鲜卑骑士溃围的消息。 陈冲对刘备太息说:“看来此次围城,我们不得不做久战了。” 第五章 桥瑁传檄天下 且说另一边袁绍经历,他逃回汝南后,主动做示弱状,只回到汝阳老家一日,便随即南下,整日游荡于淮水、大别山之间。当年他为父母守孝六年,与天下贤士所结交,又阴养死士数千人,此时他们听闻袁绍逃离雒阳的消息,都说道:袁君日夜为朝政奔走,尽心竭力,都在天下眼中,董卓何许人也?竟敢窃位乱政,这正是袁君需要我等的时候。于是不少人装运财货,搬家迁仆地去追随袁绍。袁绍虽是做隐居山中,可居所往来成群,出行成伍的做派,便是三公也有所不及。 董卓对此也心有提防,下令让汝南官僚日日汇报袁绍行迹。但汝南官吏们世受袁门恩德,不敢反抗董卓,却也心向袁绍,私下里串通一气,再回报董卓说:袁绍隐居山林之间,而诸门不敢稍近,其茕茕终日,行单只影,几日以来,神销骨立。董卓这才放下警惕,听从伍琼周毖的建议。 等荀谌手捧诏令,前来汝南传信时,袁绍早已得知结果,身出大别山而入召陵县,公然率众进入召陵陈氏院群中,与陈温商量起兵诸事宜。召陵陈氏与汝阳袁氏是世交,两家从安帝时期便共同进退,只是二十四年前,族长陈翔身为八俊,却受党锢罢官,召陵陈氏因此日渐没落,声势大不如前。 陈温因家声单薄,对起兵一事颇有犹豫,他反问袁绍说:“如今董卓尚未失政,又坐拥天子,占据关中京畿,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等行事如此仓促,如何能言必胜呢?不若再稍等时日,积蓄力量,趁其丧尽民心,再起兵攻伐吧。” 袁绍胡坐在马扎上,他历经政变的挫折后,行事更为内敛,性情也更为成熟,他看窗外秋风萧瑟,口中语气倒是寻常,他对陈温说:“如今董卓仓促废立,便是我等最好的大义,如若此时不举兵,坐视天子丧尊辱德,想要再夺回大权,又能以何种名义号令天下?何况董卓所赖,不过关中一隅而已,北部又有陈庭坚为腹心之患,我等占据河北后,借幽燕之精骑,效仿光武入关故事,平复祸患不过弹指耳,元悌你勿要有疑虑。” 这时荀谌持诏书前来,将董卓对党人的任命宣读给袁绍与陈温听,陈温下跪接受诏书,又收下扬州刺史的印绶,回首看袁绍的笑容,整个人仿佛生活在幻梦中。袁绍单手翻动手中印信,再对陈温笑说:“董卓故作宽仁,却不晓政事,如今他幕府内外,全都心向于我,起兵讨伐时董卓猝不及防,一举攻入雒阳,实是必成之事,元悌你现下可有信心?” 如此一来,袁绍既有了人和,又有了天时,纵使不能成事,也不至于大败,陈温再没有理由拒绝,当即应允袁绍起兵之事,只是他沉思补充说:“本初你既有把握,那我又岂敢不从命呢?只是起兵进攻京都,还需要传檄州郡,布告诸军,兵民晓其大义,方才能大起刀兵,奋力合击。军心第一啊,这篇檄文你打算让谁来做?” 袁绍深为赞同,他对此也早有思量:若他要起兵讨董,号令诸侯,檄文便当由他人写就,以此显示自己胸无私心,一心为公,若要由他人传檄,那人便须德高望重,为诸侯膺服,又不至于如董卓般另立门户,且要檄文真实可信,能令天下不疑。他思来想去,唯有一人适合。 桥瑁乃是前太尉桥玄族子,而桥玄又是先帝时少有的既受先帝认可,也为党人推崇的三公,如今桥瑁先为兖州刺史,再为东郡太守,一直政绩平平,但受族父遗泽,仍为天下寄予厚望。而雒阳政变时,桥瑁受大将军令,率军进占成皋,他所言雒阳中事,自然也无人会质疑。 待他行至渤海郡就任时,他当即传信于东郡太守桥瑁,请他为征讨董卓书写檄文。 桥瑁欣然应允,他沉思四日,终于将檄文写出,全文如下: “粤以己巳之年,建亥之月,董卓废立,雒阳瓦解。余乃率军成皋,踟蹰郊野,畏卓武力,驻步难前,京畿焚哭,汉道暮穷。一日别于河南,一夕社稷隳毁,天子囚于一室,孔子围于陈蔡。朝中袁公隗、黄公琬、丁公宫、刘公弘等诸公,传信于下,有言曰:‘见逼迫,无以自救,企望义兵,解国患难’,余视信笺,尤见涕泪。哀哉!荆轲临易水之寒,精卫沉沧海之濯,刺龙咸阳,填海百载,事虽功篑,灵甚凛凛。 国朝以忠孝治国,祖宗以三章定鼎。宇内混一,六国并同,以迄于今,将四百载。三代上下,莫有能匹,正可谓千古之盛事,不朽之伟业。虽稍有党锢之失,黄巾之乱,然外有忠臣,内有志士,屡克险夷,共渡至今。方知天下有不为之事,苍生有必胜之念。董卓老革,目无法纪,前拒朝廷就并之任,顿兵河东,后行废立无上之举,逼凌公卿。昔者王莽立帝孺子,后有篡逆之罪,今者董卓族诛国戚,先露滔天之恶。 是故瑁虽庸才,愿效绛侯之德,令日月复明,正道中兴。天下忠臣,岂唯瑁乎?前司隶校尉袁绍,素有高名,清除宦祸,其功居首,今身负渤海之重任,心念天子之旧情,整修兵戟,以建元勋。相守食二千石之禄,能壁观乎!勤王之师将起,兴继之事未成,国朝兴废,在何人哉?” 桥瑁写就之后,令部下大肆抄写,传檄于天下各州郡,一时间诸州风起云涌,关东侠士武人都竞相传阅,争论着朝政是非,向各郡国幕府请求出兵响应袁绍。不少守相本想坐观形势,但民意如此汹涌下,也不得不顺应浪潮应允讨董之事。 曹操却还在逃亡的路上。他屠杀吕伯奢满门后,继续向兖州奔逃,却不料路上他神色仓皇,在路过曲泽亭时为亭长看出不对,便令求盗与亭卫将曹操锁拿,一路押送到中牟城中。而中牟的县令无心断狱,竟将曹操扔在监狱中一连十余日。 好在曹操谈吐不凡,狱吏不敢逼凌,加上他在鞋底还藏有一块金饼,将其贿赂给狱吏,在狱中的日子也不算艰苦,但尹氏在狱中整日以泪洗面,使他的神色更为苦闷,言行也更为敏感,最后望着县牢的窗口默默发呆。 直到十月中旬,曹操才终于否极泰来,中牟县令在审案前到狱中巡视犯人,竟一眼认出他身份,这县令对他倾慕已久,当即将他解放出狱,赠送他行礼衣食,对曹操说:“曹君品德高尚,为国忠心,我虽不知曹君因何出逃,但知曹君绝不为负国之举,如今国家动乱,还望君珍重。” 听闻如此殷殷言语,曹操无言以对,他只能谢礼,而后取了马匹行礼,与尹氏继续赶路,等他们行至家乡沛国谯县,都已是十月月底了。他再见到曹嵩时,曹嵩正在整理家财,府院中堆满了各色琳琅的珠宝,附院外是辚辚的马车,而苍头们都怀抱财物神色匆匆。曹嵩看见长子安全归来,欣慰地问说:“关东关西的大战无法避免,将来恐怕兖州豫州都要沦为战场,家乡是待不了了,我打算搬家去徐州,你可要与我一起去吗?” 曹操此时已看过桥瑁檄文,他规劝自己的父亲说:“祸乱不是躲避便不会到来的,乱世已经到来了,哪里都不会有乐土,青州徐州都还有黄巾余贼作乱,大人怎么能期望到那里过上太平日子呢?何况大人带上这些家财,身边又没有足够兵卫守护,反是致祸之道,不如散去家财,募得兵士,参与勤王之事,若能立下功勋,这些许家财又有何可惜呢?” 曹嵩向来说不过曹操,但他显然主意已定,对长子说:“小子有小子的道理,大人有大人的道理,我已年老了,如何还能为国尽忠呢?不过期望再苟活几日,以待安死乡野罢了、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将半数家财留给你,若你能闯下一番天地,我再随你安居,也为时未晚。” 见父亲说得果决,曹操知道他性情,便也不再劝了,但他冥冥间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与父亲不会再见了,是自己会战死沙场吗?曹操如此想着,便也觉得父亲去徐州并非坏事,就和父亲说好了,将家产一分为二。族中的曹仁曹纯曹洪等人与妹夫秦邵听闻曹操要起兵讨董,也纷纷豪言要随他而去,谯县人见了这番景象,感叹说:都说长者有德,怎么曹家的青年人却与众不同呢?看来曹氏将在这一辈发迹了。 转瞬间人去楼空,谯县曹氏的园林占地近三十亩,如今只剩下三十余口人而已,曹操与族内兄弟商量,索性将家眷搬出庭院,全部寄住于同县亲族夏侯氏家中。 夏侯氏与曹氏世代结亲,据说曹嵩也是曹腾自夏侯氏收养的继子,因此夏侯氏诸子弟都与曹操亲若兄弟,不料他至族中时,夏侯惇夏侯渊兄弟已整理好行囊,身穿戎装,腰悬斫刀,见面便向曹操请愿讨董。 曹操颇为感动,他对各位族亲说:“此去刀林剑雨,竟不知何时为止,我曹操的生死,便交付给诸位了。” 第六章 伍琼之刺董卓 将家眷安置完毕,曹操整理财物,他先在沛国招募乡勇千人,以重金囤积粮草,随后与袁绍发信,询问袁绍盟军在何处集结,等十一月月底,袁绍回信说:盟军集结的地点定在陈留酸枣,并派使者带来印信,曹操翻看章文,却是‘奋武将军’四字,原来袁绍在渤海自命为车骑将军,位在三公之上,他大肆封赏各地盟友,表举诸人为将军太守,恐怕连天子的权柄都稍有不及。 以无君之攻有君,以擅权之攻窃权,曹操不由嗤笑以对,但他既已下定决心,当即带部众前往酸枣,他沿过水西行,穿越陈国、先至陈留县内继续招买兵马。沿路上不时可见举家搬迁的大族、行色匆匆的车列、三四成群的离人,他们远远望见曹操的旗帜,便绕路而行,显然都是畏惧战乱,想要如曹嵩般寻找一处无人打扰的净土。在冬日的寒风里,曹操逆着人流而行,他清醒又悲哀地认识到,自己已迈出灭亡大汉的第一步。 等曹操靠近陈留,打着勤王旗帜的军队逐渐增多,又别有一番景象。在陈留县前后,旌旗蔽日,鼓声连天,四处都是军队驻扎的营寨,新卒们正在老卒们的训练下熟悉号令、练习刀剑,豪侠们聚集在军营四周,向招募的军官们报名请战,而军民们对朝政的议论抨击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陈留太守张邈知晓曹操前来,忙出城迎接至交好友,曹操问他如今已抵达多少盟军,他介绍说: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兖州刺史刘岱已抵达陈留,豫州刺史孔伷屯兵颍川、河内太守王匡自然也屯兵河内,已确认参加会盟的济北相鲍信、山阳太守袁遗、南阳太守张咨还在路上,但最重要的盟主车骑将军袁绍尚未抵达,而号称也要参与讨董的后将军袁术尚无动作,冀州牧韩馥与并州牧陈冲的动向也不明朗,即使如此,如今陈留屯兵已近十万,加上扬州刺史陈温供给粮草,已是一支可动摇天下的力量了。 十万大军的兵势绵延近十余里,陈留又与河南毗邻,雒阳的公卿们很快便都得知消息,有的人喜形于色,有的人暴跳如雷。 十月十二,董卓收到桥瑁的檄文后,命人将其挂在堂屋的匾额下,令李儒召集尚书台,他当众诵读一遍,又在台上来回反复吟咏,众人听闻无不内心惊惶。 等董卓终于停下,他站起身靠近周毖,温声问说:“我如此待袁绍,袁绍却妄起刀兵,难道是我不顾大局吗?”周毖听闻语气,便知晓太尉动了杀心,他卑身仓皇答说:“袁绍不领会太尉的良苦用心,这是袁绍为人奸猾,善作大伪的缘故,以至于我等都为他所诓骗,当下关东群贼汹涌,但我料定其心不一,太尉可派使者安抚,分化其众,而后破之。” 这番话不能安抚董卓,他转首又望向众人,冷声说:“我虽粗人,却也知晓若想让马匹尽力,就需喂食草料的道理,不知关东之人所求者为何?”众人不敢回答,董卓自己便接下去说:“所求的怕是我这颗项上人头罢!”他令吕布从后院抬出一盒木匣,从中取出一封封书信,再当众念读,原来这些都是周毖与袁绍往来的信件。 原来就在董卓召集诸僚开会的时候,已暗令吕布去搜查周毖的府邸,果然搜得袁绍信件,以及一封周毖尚未写完的回书,这书中周毖通报雒阳周边情形,以及董卓军中布置,还说道他在京中联络百官,试图谋刺董卓,并催促袁绍速速出兵。更令董卓愤怒的是,他如此重用周毖,却被其在书中称之为贼,并大肆嘲笑其身量肥胖,说其在濯龙园中泛舟,犹如牛行瑶台,令人喷饭。 董卓扔下书信,再问周毖说:“你修行圣人之道,便是教此伪道吗?” 周毖低首下跪,不能言语,他不惧身死,只是念及家中妻女,想开口请董卓饶自己族人一命,但想到自己反复之举,却也难以启齿,最终只能叩首在地,任凭董卓处置。董卓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让吕布将他带出苑中,当日枭首挂于城门之上,府中财物抢掠一空,男子就地格杀,女子则沦为营妓。 伍琼回到府邸时周身冷汗,他见周毖如此下场,又想到周毖信中已泄漏刺杀计划,若是追查下去,不仅刺董的谋划要全盘落空,甚至可能连累荀攸等人,他反复思量,终于在内心下了决断,在袖袍中缝进一把带鞘小刀,又在袍服内加蒙一层牛皮,决定次日散朝时自己孤身刺董。 冬日天冷,北风呼啸,百官多穿厚衫御寒,伍琼因此也未露异样。朝会上,董卓以昨日之事为由,又依照桥瑁的檄文,下令尚书台,让伍琼出具文书,派兵抄掠袁隗、崔烈、丁宫、刘弘的府邸,若是有与袁绍、桥瑁等人沟通的证据,一律押捕入诏狱之内。无证既搜查三公府邸,实在是几百年来少有的事情,但众人也知晓这是事关生死的时刻,不敢辩驳一言,至于事后是否会屈打成招,伤及无辜,就不是他们能干涉的了。 会后,伍琼求见董卓,董卓正打算小憩,听闻是他有事相见,便批了身暖袍,招他入门相见。伍琼进得房门,见董卓房中正烧着炉火,床榻旁的桌案上堆满了书信与竹简,而榻上置有一把佩刀,据五官中郎将蔡邕说,这是削铁如泥的项羽之刀。而太尉董卓身披暖袍,斜躺在床榻上,正拿着石球逗一只狸花猫。 狸花猫见伍琼到来,张嘴“喵”了一声,蹿下床榻跑到园中去,董卓满面祥和,皱纹和嘴角都带有柔和的弧线,他对伍琼招手笑说:“德瑜,你有何事禀告啊?”又从案边拿出一盒面酥,递给伍琼说:“这是膳房刚做的槐蜜酥,甚是香甜,你尝尝罢。” 伍琼面不改色,将面酥放回桌案,对董卓严肃说道:“如今袁绍在关东大兴刀兵,陈留大军压境,朝野一片纷纭,这已是社稷存亡之时,明公若要消除祸乱,便要时刻谨记在心,不要松懈啊。” 董卓听闻此言论,忙向他行礼,许诺为朝事尽心竭力,并感慨说:“如今朝中不知多少人心属袁绍,唯有德瑜忧心于我,直教我感动啊。”于是又问他说:“德瑜此言,想必是腹有平叛的计策了。” 伍琼便说:“若是平叛,我没有什么计策,但关东之乱自古有之,昔日周公东征、秦扫六合,高祖一统,七国之乱,皆是关西摧平关东,唯有世祖时关中大乱,世祖才得以借助河北之力问鼎天下,今关东叛军势大,而明公占据关中,为何不迁都西京,以崤函之固抵御叛贼,等其如六国般自相攻伐,明公再逐个破之,天下便又大定了。” 董卓思虑这番言论,明白他说的是至理,困扰他多日的疑难霍然解决,他因此非常高兴,也不打算再午休,就迁都一事和伍琼接连讨论了一个时辰,最后称赞伍琼说:“德瑜是我的张良啊。” 伍琼见时间不早,便起身向董卓请辞,董卓也如往常般出榻说:“如今天冷风凉,我送送你罢。”董卓便只穿了身睡衣,披一件长袍,穿着木屐送伍琼行至行廊,并亲切地用手轻拍他的脊背。 伍琼见四周没有卫兵,知晓久等的机会到来了,他从袖中扯出利刃,迅速转身向董卓刺去,但他背对董卓,没有看准要害,将董卓的袖袍划破了。董卓吃了一惊,但他反应也快,一手将伍琼持刀的手腕紧紧握住,一手压住伍琼的另一只手,伍琼一个普通文人,哪里斗得过董卓力气,只能奋力用脚踢打董卓下身,但一时也拿董卓毫无办法。 董卓终于冷静过来,他将伍琼死死压住,又高呼侍卫前来捉拿,这时来了三名侍卫,他们看两人在地上颤抖,一时间不知所措,董卓喝说:“砍手!砍手!”,他们这才挥刀砍伍琼的手,先斩去几根手指,再斩去手掌。伍琼痛呼出声,唯有奋力用头冲撞董卓额头,董卓吃痛不住,只能松开手退后。这时侍卫瞅准时机,一刀戳入伍琼胸腔,伍琼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躺在地上,睁圆了眼睛看着董卓。 董卓气喘吁吁地站稳,好半天才从额头的疼痛中缓过神来,他又悲又怒地看向伍琼,他抖着嘴唇叹说:“你也想造反啊!”伍琼昂着头望天大声说:“董贼!你并非我的君主,我也并非你的臣子,何反之有呢?你乱国篡主,罪盈恶大,今日是我的死期,所以我要在死前要为国除贼!可恨啊!竟不能将你在街市中车裂,拿什么向天地神灵谢罪呢!” 他说完这话,又吐了几口血沫,便就此死了。 董卓目眩良久,他回到府间,心血也凉透了。 第七章 汉宫之楚声 董卓的心血凉了,而后又前所未有地沸腾起来,那是一种滔天的怒火所导制的,这种怒火是起源自党人欺骗的无明之火,一定要用党人的鲜血才能填补心中的缺失。但他又深知这就是政治的把戏,百年来的朝堂政治一直如此,大将军梁冀凶妄残暴,毒杀皇帝,谋害贤臣,而后被桓帝杀死,但桓帝亲政后,重用的宦官又哪个不残横虐民?党人其实也并没有区别,可恨他竟然信了周毖、伍琼这些党人的鬼话,竟以为他们当真有什么不同!恭谦礼让,不过是篡权前该做的姿态罢了,如今他早就大权在握,何必再顾忌清流呢? 于是凉人们得了号令,骑着高头大马,手持明晃晃的斫刀,在官道上大摇大摆地往三公府中而去,说是要搜查与袁绍勾结的证据。崔烈早早就得到了消息,但他既不能逃跑,也不能上朝,只能坐在家中,安抚子女说:“我确实没有袁绍来往,他们搜就搜吧,多少损失些钱财罢了。” 他们就这般坐在堂屋中,等苍头给凉人开门,为首的乃是北中郎将胡轸,胡轸也不进屋,在府门前搬来一张马扎,挥手便让手下们进屋搜刮。凉人们虽说进京已多日,出入于两宫之间,但两宫历经政变残破不堪,一直未能体会京畿繁华,如今得了董卓允许,能入高门之屋正大抢劫,人人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发一笔横财。 胡轸一声令下,他们便争先恐后地涌入府苑,如蝗般一寸一寸地搜查每一间屋舍,什么金银钱财不到一个时辰便被搬光了,重点搜查的书房里竹简书卷散落一地,无人在意书信,士卒也看不懂皇象、张芝的书帖,只将其扔了,贴着墙壁一块块敲击砖石,却在夹缝中一无所获,干脆便将屏风与古琴都搬了出去。有士卒即没抢到金银,也没抢到米粮,心中忿忿不平,见崔府支脉与仆从中有女子容貌动人,当即便扯下她们衣物,自己也脱得赤条条的,竟在大众眼下将其侮辱,女子的哭喊声传来,从晌午一直到黄昏,崔公宛如木人般一动不动。 崔公年少时便一直久负盛名,仕途通畅,待入雒为九卿后,被朝野视为三公的不二人选,事后他以钱财买来司徒职位,名望稍为士人所嫌弃,可七十六年来,他久居人上,何时遭遇过这等侮辱?等凉人都满载而去,他走出明堂,见两侧厢房墙根挖开,道上洒了一地粟米谷壳,还杂有不少蚕丝棉线,他再去看那几名受辱的女子,女子们为保全名节,还未等崔公开口,便先后撞死在假山上。 随后查抄张温、刘弘、丁宫的过程也大同小异,只是在搜查太傅袁隗府上时,胡轸未问袁隗与袁绍之间联系,直接说:“李陵身投匈奴,世宗便将李氏族灭,袁绍起兵谋逆,也当知晓太傅的下场吧。”当即将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及袁家婴孩以上五十余口人全部下狱。雒阳人见太傅府中拖出一条漫长的囚车行列,往日的显贵盛族如今手戴镣铐,身着囚衣,因而感到十分悲伤,私下里说:自袁良以后,汝南袁氏兴旺,接连有袁安、袁敞、袁汤、袁逢、袁隗五人担任三公,国朝中没有能比袁氏更显赫的家族了,可如今连袁氏一门也要没落了,其余家族又要如何才能保全呢? 处理完这些闲事,董卓又上表天子说:“如今袁绍在关东起兵叛乱,国家已处在危难的时刻,不仅外有叛贼,内部还有心怀叵测之徒伺机而动,若想要战胜强敌,杜绝内忧,便需复相国之位,以良臣忠臣任之,威慑内外诸小,而后统筹国政,合力平叛。” 而后天子传来一份盖有玺印的空白诏书,董卓在上写道:“满朝公卿,唯有董卿为忠,天下名将,唯有董卿称能,相国之位,舍董卿为谁?”于是董卓拜为相国,又以西凉功劳未计,加封郿县侯,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董卓权势至此如日中天,便是霍光在时也远有不及。 董相国望着往日朝堂公卿,无不对自己屈身让路,颇觉志得意满,只是心中忽然念起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相国又颇为悲伤,他心想:连儿子都没了,自己漂流半生,又为的什么呢?一时间在大殿上耀武扬威也变得没有趣味。几日后,他又下令封自己的母亲为池阳君、胞弟董旻为鄠侯、侄子董璜为武功侯、孙女董白为渭阳君,且设有令、丞。居摄年间,有汉中成固人名唐公房拜得仙人为师,仙人便赐他仙药得道升天,唐公房升仙之后,不舍家中家属事物,便求告仙人,仙人以大法力唤来大风玄云,迎来公房妻子,房屋、六畜上天,堂堂一舍,倏然俱去。乡民闻鸡鸣天空、狗吠云中,便在此地立碑纪念。如今董卓大封诸亲,也可以说与此相同了,只是仙凡两别,董卓此举只会令百官腹诽,他们私下议论说:到底假扮贤明,两月便露出马脚。 到十二月,河南尹朱儁收到陈留消息,上报朝廷说渤海太守袁绍与冀州牧韩馥也率军到达陈留,现在陈留一郡之中光牧守便聚集有十三位:勃海太守袁绍、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上党太守张杨、济北相鲍信、北海相淳于琼、常山相崔钧。此外还有奋武将军曹操等袁绍同党若干,此时酸枣一地聚集的大军已超过二十万,而河内亦有近十万兵众,身处南阳的后将军袁术尚在招募兵马,兵马保守预估也不会低于七万。如此煌煌兵众,便是王莽出讨绿林时也难以比拟。 董卓虽说自负才能远胜袁绍等人,但听闻关东联军竟高达近四十万人,也不禁有些彷徨,他问李儒主意说:“古往今来,能面对十倍之敌而能胜的,不乏少数,但能战胜四十万大军的,也只有西楚霸王一人,我自忖水平,无过于彭越英布,如今竟也手足无措了。” 李儒便说:“相国何必自谦呢?相国不若霸王,难道袁绍便能比肩高祖吗?若他当真高超如此,相国又如何能掌握朝政呢?伍琼人虽叵测,但话语确有道理。袁绍虽能号令诸侯来聚,但到底事起仓促,人心难齐,而我们又坐拥八关、崤函之固,只要固守要害,叛军攻之不克,必然就会如六国攻秦般相互攻讦瓦解,那时我们各个击溃,并非难事。” 他这是在重提迁都之事,董卓也深为赞同,但此时李儒又补充一计策说:“如今我们还须施为一事,联军以相国废立无名,欲助弘农王重夺大位,朝中公卿有此想法者亦不在少数,相国,此事不可不细细提防啊!” 这番话令人发渗,便是心冷如董卓,此时也不禁环顾左右,见四处无人,他便用手向下虚划,对李儒缓缓说:“此事要办得利落,不要再出岔子。”李儒躬身再拜,当即转身离去。 待初平元年的正月,雒阳勉力欢庆一番年关过去新岁到来,很快便生不出欢喜的情绪,雒阳城中人人焦虑,都在为迁都与开战两事不能安枕,在相国掌权以来,河南一直有人逃难各地,但到底故土难离,留在雒阳的还是多数,可如今相国要备战迁都,便无法不行了,太学学子都因此离京,博士祭酒郑玄等人也挂印而去,剩下的人们哀叹又无奈,大多能体会三闾大夫屈原在汨罗江边的悲伤之情了。 十二这日夜里,弘农王郎中令李儒进宫,他身穿绛色狐裘,手持一漆盒,亲带着二十来名甲士,甲士们手持干戈身着铁甲,在满是积雪的行廊间发出雨水般的振响,沿路宫人听了都躲在一侧,如同在躲避死神。 等李儒行至东宫,一名甲士推开殿门,其余甲士随即涌入殿中,抢占住殿中各门户。李儒打量东宫,宫中黑魆魆一片,仿佛无人的荒迹废墟,冷风涤荡在宫柱中穿梭,发出吃人般的嚎叫声,只有在偏房中有一处光亮,微弱又明白。李儒带了三名侍卫靠近了,从门缝中往里望去,才从中看见两处炉火,炉火旁弘农王正与王妃唐姬依偎着在一处取暖。另一处炉火边四名侍奉的宫人围成一圈在窃窃私语。 李儒推门而入,房中顿时静了下来,弘农王见李儒样貌,脸上也失去颜色,身体不禁向后退缩几步,强撑着胆气问他说:“郎中令到此来有何事?”,李儒放下手中漆盒,从中取出鲤鱼、鸡胗、肉糜、焖饼,将其尽数置于案上后,他对弘农王说道:“如今天气寒冷,相国命我此来,为殿下上膳。”他再从次层中取出一壶酒盅与金盏,往金盏内倒入一杯温热的浊酒,再说:“这酒乃是首阳道观敬献的药酒,可以辟恶,天子特令我送予殿下饮用。” 弘农王望着紫色的药酒,看酒水上热气环绕,他想起暴死的母后,不由拉着唐姬继续后退到墙角,指着李儒高声喝说:“我没有病,你这是想杀我罢了!”他说完,还抖着手指恨声道:“当日你当着百官公卿还有朕的面前,羞辱母后,你当我敢忘记吗!”他言辞凄切,侍奉弘农王的宫人们听了都垂首太息。 李儒漠然地持酒上前,将第一杯酒泼洒在弘农王脸上,揪着他的衣领说:“殿下,你既然记得当日难堪,便不要将今日也变得难堪罢!” 他松开衣领,弘农王哽咽流泪,瘫倒在地,唐姬伏在他身边,也跟着嘤嘤哭泣起来,等弘农王颓唐地起身,他垂首说道:“我好歹做过几月天子,你再给我一个时辰让我宴饮一番吧。” 李儒心想确实如此,便应允了,弘农王又说:“给一壶没毒的酒罢,我死前想尝尝清酒味。”李儒腰间有一袋酒囊,便解下赠予弘农王,弘农王悲凉至极,他倒了酒水,与唐姬及随从宫人一一饮别。一巡过后,弘农王将剩余酒水倾倒入喉,歌道:“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 他乃令唐姬起舞,唐姬举袖再歌。歌毕,弘农王手捧毒酒一举饮下,又对唐姬说:“你是天子的妃子,以后难以嫁给寻常吏民了。自爱罢,我与你从此分别!”唐姬将他抱在怀中,流泪不能言语。刘辩朦胧间看见母后父皇,又哽噎说:“何苦做天子呢?”然后便腹溃而死,刘辩时年十五岁。 第八章 第一次平城之战(上) 平城之下,汉军已围城近三月之久。 拓跋诘汾成功逃脱重围后,刘备以为城中守军大减,兵力更为悬殊,定然无力面对汉军的四面围击,当即下令诸军在次日发起总攻,试图在鲜卑援军到来前攻下平城。但他未料到单于赴死的威力,单于在臣民眼前壮烈身死,城中鲜卑不分男女老幼,无不发狂落泪。 战前,陈冲又派人射书城中,声称只要城池,城中生人皆可放离去,但鲜卑人却在城头严辞拒绝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于是汉军开战,城中壮丁虽走了大半,但步度根仍能征调城中老人妇女,他们到底是草原上的民族,生长在马背之上,整日狩野猎兽,等这些鲜卑人披上皮甲走上城墙,在汉军前挥刀射矢,汉军们到得墙上,见老人和妇人们瞪圆了眼睛,口里叫嚷着难以名状的声音,不由得有些气馁,竟为他们所接连打退。 接连攻了十余日,汉军仍不能取得进展,刘备顾忌伤亡,便转而继续挖掘壕沟,广修壁垒,大兴土山,对平城做长久围困打算。而到十一月初三,副伏罗去宾从弹汗山讨得两万援军,加上自己本部的兵马合计三万多人,南下代郡,初四到达高柳,初五便到达白登山,在距离平城不到二十里的山脚扎营。 东阵的令狐渊见去宾前来,鲜卑大军占据山巅,遍山遍野,好似乌鸦盖顶般黑压压一片,心中都不免有所动摇,赶紧向帅营禀告,刘备听闻通报,直接回信说:“自我们来时,本就讨论过这般情形,何必如何惊惶?你在背面也挖掘壕沟,防止他们下山冲阵即可,鲜卑的援军还未全至,到那时才是决战时刻!” 果然如他所言,十一月初七,在北方又有一支人马赶来。为首的正是拓跋诘汾,他突围之后直奔成乐,派手下使者在云中、五原、阴山来回盘旋,号召鲜卑各部救援王庭。听闻单于遇险,响应他号召的有置鞬部大人莫罗、日律部大人推臣、宴荔游部大人孤迄侯、没鹿回部大人窦宾。拓跋诘汾得以重整四万之众,进驻在距离平城西北方四十里的云冈山间。 七万鲜卑大军在汉军一左一右,加上平城内部的步度根部,将城下的汉军逼得进不能攻城,退不能撤军。但拓跋诘汾远看平城下密密麻麻的栅栏与壕沟,心中想起沙陵一战的惨败,不敢进攻贸然进攻,他先令部下就地休整,随后亲身去副伏罗去宾部中,与他商议进攻的布置,并定下两军于十一月初十,东西并进夹击汉军。 而在围城的时间里,汉军也正激烈地商讨着对敌决策,大抵分为两派,一派如令狐渊顾益等提议撤军返回,另一派则如郭大关羽主张在撤围决战,两者相持不下,唯一的共识只有先行撤围。腹背受敌实在是作战的大忌,当年昆阳之战时,王邑率领四十万大军围攻昆阳,钲鼓宣天,万里肃齐,却为世祖区区万余人所败,世人皆道是王邑内外作战,难以协调的缘故。如今汉军兵力与鲜卑人相仿佛,若是在城下决战,结局实在是凶多吉多。 刘备也倾向于撤围决战,他一向极有傲气,征战近十年来,有胜有败,但他多不在意,只是想到平城只有万余老弱,而他围攻月余竟徒劳无功,这实在让他咽气不下,他等众将说完,正要拍板定下战略,陈冲暗地里踢了他一脚,他便改口说:“事关重大且让我思虑一番。”让众将出营稍息,自己与陈冲、关羽、张飞一起留在帐中。 刘备先问他:“庭坚你有何意见?何不在会上直言?”陈冲解释说:“我意见与众将不一,更与玄德你不合,如今我身份敏感,不当损你威柄,大战决策还是和你商议后再说吧。”关羽反应最快,他讶异道:“庭坚你不主张撤围吗?” 陈冲颔首表态,他负手站在新画的地图前,对着如今的战争态势说道:“如今我军分为十阵,四面包围平城,若是撤围时敌骑前来,城北与城西的五阵撤离极为不易,而要与鲜卑人决战,敌军马多人众,我军又客战在外,若论决战,我不觉有五成把握。 不如就在城下坚守。自围城以来,我们日日都在掘土挖沟,广修栅栏,至今已堪比一座小城,正可谓是我军的地利,不过是打持久战,我们营中已囤积足食两月的粮草,大不了快吃完时再撤军,到那时敌军久攻营寨不下,也无力阻挡我军撤围了。” 说到这里,三人都颇为赞同陈冲意见,只是刘备还有一个疑问:“只是腹背受敌,战时恐不易施为罢!” 陈冲最后解释说:“当年昆阳之战,昆阳城中尚有八千善战勇士,而如今平城之内,多半都是妇女老叟,他们守城尚算足用,出城攻战便与战兵有天壤之别,完全不足为虑。玄德,若是我军现下撤围,鲜卑人不与我军决战,径直入城避战固守,我等又该如何呢?一旦如此,我们这一月的苦战才算真正白费功夫了。” 这些话成功说服了刘备,他便重新召开军议,将新的布置传达给诸将:全军继续围困平城,且阵势不变,唯一的变化是将围城的鹿角全部转移至外阵,防止鲜卑援军冲锋,并令全军加紧修缮工事。 初十时,鲜卑援军对汉军军阵进行第一次冲锋。拓跋诘汾没有全面进攻,他在山上观察汉军的阵势,觉得汉军如同一条盘山之蛇,只需将其斩为两截,全军势必难以相顾,于是这天他与副伏罗去宾从城北的平原出发,聚集鲜卑甲骑策马冲击汉军北三阵。 北三阵的首领乃是白波校尉郭大、圜阴校尉杨奉、三川校尉胡才。杨奉经历沙陵之战后,对甲骑具装的威力心有余悸,他事后与郭大等人探讨对策,得出结论,马匹披甲谁能笼罩马身大部,却难遮马足,想要正面战胜甲骑,许得从马足着手,因此得到继续围城的命令后,白波军便在壕沟前来回数丈洒上凉水,深冬寒竣,只一夜下来,壕沟前便结上薄白的冰层,在冰层之后白波军再扎满鹿角,鹿角的尖刺鲜亮,便是白波军自己看了也颇觉胆寒。 鲜卑甲骑冲在前阵,浑没在意冰层,等马蹄踏上后才忽觉不对,马匹受力不稳,最先的几十骑都滑倒在地,骑士们也摔得头晕目眩,正迷糊间,前线的白波人拿着绳子从鹿角间钻出来,把这些骑士绑了,拖回到汉营里做了俘虏。 后方的鲜卑甲骑见状,只能下马上前与汉军作战。骑兵失了马力,下马也不过是寻常甲士罢了,他们上前到鹿角间厮杀,侧翼都暴露在汉军望楼的箭雨下,丢下不少尸体,等厮杀到两个时辰以后,汉军其余诸阵的援军到了,拓跋诘汾在山上看到这番景象,心中极不甘心,却也没有办法,只能令号手吹角息兵。 在这厮杀的两个时辰间,城中的步度根看到援军前来,也曾派出城中仅剩的一些壮丁出城响应,但他们人数太少,仅有区区五百余人,仍然无法突破汉军事前挖掘的壕沟。见援军撤去,他们便也只能撤回城中,正合陈冲的预料。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内,鲜卑援军三日一攻,白日不成,拓跋诘汾便令骑士夜袭,平原冲击不成,拓跋诘汾便让大军下马在丘陵对射,但都被汉军打退。最后他想到冬日干燥,不如便在汉军鹿角处纵火。可也没有作用,汉军日日给鹿角泼水,竟在鹿角上也结了一层冰棱,鲜卑人冲上前来未能点燃鹿角,反而因逆风点燃御寒的裘装,烧死了十来人。 日夜的强攻都无法撼动汉军的防线,而平城内的步度根却坚持不住了,平城此前将粮草运往剧阳,城中的粮食仅能坚持两月,步度根几次削减份额,拖到如今这个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他只能在城中点燃麻蕴,以黄烟命令拓跋诘汾于不日发起总攻。 鲜卑援军只能放弃原计划,打算在十二月二十四与汉军正面会战。拓跋诘汾与鲜卑诸帅反复推敲,在这一月间,他们几乎试探过汉军的每一个阵势,如今想来,是以城东顾益阵最为薄弱,顾益阵北方与东方俱是坦途,但在顾益阵中恰有一处小丘,丘下有一道水流,这将此处的汉军分为三部,其余汉军营寨也难以迅速支援。鲜卑人决定在此处开启会战。 会战的地点最为重要,当年汉高祖被冒顿单于围在白登,便是吃亏在地形不利。如今白登山就在鲜卑人脚下,他们以此作为吉利的象征,在夜里用牺牲献祭山神,兵士们看着祭祀的篝火,都相互鼓舞说:先王保佑,天神保佑,鲜卑长生。 平城脚下的汉军尚不知道决战即将到来,只是在寒风中细数着时日,企盼着能在过年前回乡团聚。 第九章 第一次平城之战(下) 十二月二十四日巳时,鲜卑人饱餐一顿后,在白登山脚结成阵势,六万人的队伍分成五列,他们同时下山进军,从北往南以此排列是:置鞬莫罗、日律推臣、宴荔游孤迄侯、没鹿回窦宾、副伏罗去宾,而拓跋诘汾率一万人马,驻留在白登山上总揽全局。 汉军此时正要用膳,栉比的军营里升起袅袅炊烟,临近年关,今日诸军加饭,士兵们都颇为高兴,他们忽而远见鲜卑人从山间前来,不由大为扫兴,只能先搁置饭食,回到营房中拿出甲胄兵器。这时汉军以为鲜卑人只是故技重施,大概尝试一阵便会退军,但等鲜卑人距离鹿角仅五里时,他们才发现此次大为不同,鲜卑人全军压进,一看便要在此地一决生死。 军司马顾益看见山间、林间俱是鲜卑的人马,地上的砂石也随之跃动,他大为紧张,忙派使者去帅营通报情形,而后又下令敲响战鼓,鼓声震耳,士兵们也自觉列阵在鹿角之后,等待鲜卑人的第一轮冲锋。 近两月交战下来,双方对对方的战术都算熟稔了。此次鲜卑的前锋不再是甲骑具装,而是推着木楯的甲士,他们用麻布包着武靴,踏足在薄冰上,顶着汉军的箭雨一直向前,目标赫然是汉军在丘陵处突出的部分鹿角。 但汉军也做过准备,鲜卑上次突袭之后,顾益也感到此处防御薄弱,他便在丘陵上设置了三座望楼,且围着望楼和鹿角再挖了两圈壕沟,但缺陷在于,他也未料想到鲜卑军会在此地决战,以决战而言,这些布置显然远远不够。这些最前列的鲜卑甲士抬着一丈二尺的木楯,一直走到壕沟前,后方的鲜卑射手不断远射箭矢,掩护他们将木楯架在壕沟上,此地的汉军与鲜卑人兵力悬殊,即使以长矛拼命戳刺,也不过拖延了两刻钟。不少鲜卑甲士跳入壕沟内,顶着木楯驾上对岸,如此驾成十三座小桥后,鲜卑大军便成功涌入到鹿角之内,与汉军进行肉搏厮杀。 顾益在中军的望楼内远望这幅场景,心中畏惧到极点,他遥望四周想:传令的士兵还未回来吗?但眼中浮现的是更为可怖的景象。在平城之西,汉军布置有两阵一万两千人,占据着长约四里的战线,一丈内有三四人而已,而此时鲜卑人全线猛攻,每名汉军都要阻挡四倍于己的敌人,在顾益看来,敌我的对比就如同溪流与狂涛,但即使想向临近的令狐渊阵求援,令狐渊也无援兵可派了。 他又指挥军队勉力阻挡了两刻,但前线的士卒到底力不从心,壕沟间逐渐涌出越来越多的破口,而丘陵上的望楼都支撑不住,被鲜卑军攻下后又推倒了,散为一地的滚木。这时后背处传来一阵粗犷的角声,平城的城门大开,步度根眼看拓跋诘汾的援军卓有成效,当即号令城中所有能战的部民尽数出战,向顾益部背部发起冲击,但他们首先也要跨过对内的壕沟,这给了顾益最后的反应时间。顾益也别无选择,他当即用旗语下令,让全军向他靠拢结阵,放任鲜卑大军突破工事。 拓跋诘汾见汉军放弃工事,认为这是决定胜负的大好时机,便要将最后的军队也压上去,他对随他初阵的儿子拓跋力微说:“你母亲说你是阴山之子,我也一直当你是壮大我族的骄子,此次你初战,跟在我身后恐怕遭族人非议,这次冲阵,你就到最显眼的地方,让诸部看你杀敌的英姿吧。”拓跋力微时年十六,他非常年轻,身材孔武,更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我观此时局势,诸部已占据主动,若是任由战局发展,便是没有我部,也能大获全胜,但敌人尚有八阵未动,如何变阵,实是难以预料的事,不如稍等片刻,看汉人后续手段再说罢。”拓跋诘汾闻言大为讶异,他思虑一番,觉得儿子的意见颇有道理,便让手下人马继续驻留山上,观察汉军的变动。 鲜卑人下山时,城南的刘备与陈冲都站在望楼上,远远便看见鲜卑人如狼群的攻势,但他并没有令诸阵动作,便是顾益军使到来求救,中郎将也没有援助,反而是说:“先让所有的骑士上马,然后再等一等。”众人都不明白缘由,等到望楼上望见城东大开城门,步度根率众杀出时,刘备才再次下令说:“可以破阵了。”阵中的士卒们迅速往壕沟中推土,很快就在壕沟中推出一条两丈宽的道路来,全军有一万骑士,刘备分给张飞四千,让他们就从此处出发,先去进攻内侧出击的步度根部。而后又分给关羽六千骑士,让他从城北出阵,绕击白登山部的鲜卑人。其余汉军则尽数开拔,陈冲到城北去,领杨奉、郭大、胡才部袭击鲜卑人右翼,城西的赫连凡莫、且渠智牙斯、刘宣部随刘备一齐袭击鲜卑人左翼。 鲜卑人对此也做过打算,若是剩下的汉军来援,大概是袭击左右两翼,等主攻的日律推臣、宴荔游孤迄侯、没鹿回窦宾三部攻入阵中后,置鞬莫罗、副伏罗去宾两部就地掩护两翼,拖延时间,只要主攻三部凿穿汉阵,与单于汇合一处,便可驱逐溃兵,将汉军围城的阵势彻底冲散。 但单于遇了些问题,步度根率城民冲到汉军阵前,竟无法冲过内侧壕沟,这是因为内侧的壕沟比外侧宽上两丈的缘故,挖壕沟的泥土被汉军堆在阵中,因此汉军能快速推出土道,而单于只能用笨办法,在一边挖土往壕沟中填,只是这样显然太慢了,张飞为追赶时间,令部下都着轻甲驱马,单于不过填了两刻钟,便见张飞驱马快速接近。 张飞部身披轻甲,单于部也没有多少重甲,最大的战力便是身前五百甲骑具装,张飞见状吩咐说:“不要与甲骑缠斗,我们杀溃大众,此战便是胜了。”于是他们绕过甲骑,直接杀入无马的鲜卑大众中,老者们尽力射了些弓矢,横跨就被近身的汉军冲散踩死,女人们试图以血肉阻挡,到底比不过刀剑,而甲骑果真追不上汉军轻骑,只能眼看张飞部在人群中杀入又杀出,如同裁刀划过织布,很快步度根部就彻底崩溃。 新单于不甘心就此回城,令甲骑脱下重甲,他看向这些骑士,见他们都面带汗水与不甘,心中暗自叹说:若是树洛于齐光在身旁便好了。但他面色不变,只对随从说:“男儿怎能死在女人的哭声中呢?让我们一同浴血罢。”骑士们都为此言激励,手持斫刀振臂高呼,而后跟随单于向张飞杀去。但这些骑士身披重甲久了,体力颇为疲累,最终没能改变战局,都为汉军杀了,而步度根对上张飞,他的气力不强,斫刀与蛇矛撞了四五下,手臂便麻得没有知觉,随即被蛇矛捅穿喉咙。 城内的鲜卑残部就此被张飞彻底解决,鲜卑人在汉军阵中厮杀,也把这些都收入眼底,他们不知单于已死,只是议论说:得不到城中支援,接下来将如何作战呢?鲜卑诸帅也没有备案,他们只能传令说,只要杀溃眼前的汉军,总是能胜的,但顾益与令狐渊都收拢一团,利用军营逼仄的地形与鲜卑军斗争,虽然节节败退,但终究无法被吃下。 这时两翼的汉军援军也都到了,拓跋诘汾见到被夹击的形势,不再能再在山上观望,他当即决定先下山增援右翼,打算先击溃较为薄弱的陈冲部。这实在是个错误的抉择,因为他们没能注意到关羽,关羽部轻装从城北处出阵,继而绕了一个大圆到山阴处,他们隐藏身形,快步向白登山前进,只是这条路选得太远,虽是与张飞同时行动,但在拓跋诘汾下山近一个时辰后,他才占据白登山,这时两军厮杀已久,很多兵卒都疲累了,作战最久的顾益与令狐渊两部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算算时间,两军厮杀近四个时辰,从午前一直战到黄昏,日光都要散尽了。此时关羽从白登山奔下,令将士们都高举火炬,照亮他甲胄外的深绿罩袍,苦战的汉军们见关羽进入战场,都兴奋地高呼狂啸,而鲜卑人忽见一支不知数目的骑兵出现在身后,胆气都落尽了,拓跋诘汾与没鹿回窦宾叹说:“他们竟也有援军吗?”于是都放弃战斗,也不管前线继续厮杀的兵卒,向东方散乱又竭力地奔跑。 汉军都战累了,也没有继续追赶,四方的战阵继续合围,将不及逃走的鲜卑士卒们围困在一处,他们杀了片刻,鲜卑人抵挡了片刻,随即谁也不想动手了,剩下的鲜卑人中一个小帅请求投降,汉军也就停了手去通报刘备,刘备也就痛快地应允了,令他们放下武器甲胄,安置在原本的汉军营地中。 另一边张飞已杀入平城内,城内百姓得知单于战死的消息,也请求投降,唯一的请求是允许他们安葬单于。张飞本不愿允许,又在城中多杀了一个时辰,等陈冲得知消息,急令魏延叫停张飞,又将步度根整理遗容后,将尸体还给鲜卑人,他们也就如约投降。 如此一来,历时三月的平城之战终于告一段落,鲜卑近两代人披荆斩棘,才有压制汉军的大好局面,竟被刘备陈冲一战摧毁,漠南、云中、五原、代郡的鲜卑诸部都为之震撼。但他们将何去何从,尚不是陈冲刘备所关心的,破城的第三日,汉军恢复消息,陈冲这才得知天下形势已天翻地覆。 此时众人正在用膳,刘备边翻看张杨的传信,边嚼着刚出锅的胡饼,他将书信递给关羽后,皱眉问陈冲道:“你怎么打算?” 第十章 关羽南至河内 新旧之交,传来袁绍起兵讨董的消息。据张杨传说,关东群杰并起,共赴国难,四十万大军包围雒阳,分布在东南北三面,虎卉云集,鹰扬奋勇,九州上下无不欢庆,他已决心加入勤王之师,故向陈冲禀告。在书信末尾,张杨还说道:陈冲作为士族名流,四海仰之,若不与此事,恐失天下之望。 以刘备的想法,讨董一事势在必得,但他顾及蔡邕、钟繇等人尚在雒阳,知道董卓性情暴躁,恐会伤及他人,故而对陈冲有此一问。陈冲翻动着手上地图,对刘备说:“人各有命,若是顾及这些,当年太上皇失于项籍,若高祖因情息战,如何能有垓下之捷?泰山是通晓情理的人,也懂得如何明哲保身。” 于是就定下参与讨董的计划,只是分析讨董形势,陈冲以为殊为困难,他说:“如今勤王之师威势虽大,但能战之人寥寥无几,袁绍、袁术、韩馥、刘岱、孔伷几人未经战阵,多是纸上谈兵,唯一算得上有谋略的,只有孟德一人,但他也只剿灭过黄巾,哪里能与在叛军常年征伐的凉人并论呢?稚叔(张杨)的能力我也了解,有勇武,谋略尚不及孟德。如此情形,袁绍兵数越多,不过是败得越快越惨罢了。董卓就算一时想不明白,等他与联军打过一仗,便也明白谁强谁弱了。” 刘备听得大皱眉头,他饮一口酒水,后仰在案旁梁柱上,随后闭目说道:“我们不与袁绍合进?” 陈冲将手中书信放下,想起每次太学相见时,袁绍故作大度又阴沉的面容,不由谈笑道:“招呼还是要打的,只是合进就算了。”他转首望门外的白登山,思虑接下来的布置,又对弟兄弹指说:“兵数没必要像袁本初那么多,但也不能太少,但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去找些能打的来。” 初平元年正月十七,士卒们过完年关,与家人们拥抱告别,他们将刀剑甲胄整理入行囊,再踏上往晋阳的征程。州牧与中郎将在年前已下令说过,今年年初便有战事,他们都不敢有所懈怠,回营以后便日夜操练武艺军阵,但此时而言,需要先行的部队只有一支。 陈冲表举关羽为振军校尉,将六千骑士拨至他麾下,又让高准、徐晃做他前锋,孟建、石韬为他辅佐,令关羽率军先到河内,再行至酸枣,最后到鲁阳,观察袁绍、袁术各地之间的布置,酌情辅助攻势,以显示陈冲刘备讨董的诚意。也可以此掩人耳目,为并州的进军创造奇袭的余地。 关羽点齐兵马,当日傍晚抵达祁县,十八日再翻越羊头山入涅县,沿路天空湛蓝,春风吹拂,带来西河里黄河解冻的点点水汽,冬寒未尽,山间的狐狼在道间寻觅猎物,见到他们,都纷纷隐入林丛,只留下簇簇梅花如雪,在春花盛开前独自芳香。 快走出山道时,石韬在尽头看见一方碑石,他好奇地上前观看,回来时颇为高兴地对关羽说:“关君,是纪念咱们的文章呢!”关羽便策马上前去看,见一块白岩上一板一眼地刻着篆体,上书说:“中平五年三月,涿县刘君讳备、关君讳羽、张君讳飞,率万余东平义士自此入并,时年州郡大乱,匪寇丛行,胡夷吮血,三君与西河太守陈君讳冲,战抚诸戎,教民耕战,听断以情,信赏必罚,俄而政通人和,举州大治,譬秋枯之晨风,激雹之不掩耳也。百姓怀德,故刻铭于此处,属后世以记之。”在碑文最末用小字记道:“谷远空空道人记。” 关羽露出笑意,他才想起这是自己来时的路,但他转念一想,时光何其短暂,自己来到并州,竟也是两年之前了,期间多少生灵涂炭,自己又经历多少锋镝矢石,又不禁叹惋起来。他回到伍中,对麾下说道:“人生在世,如浮云苍狗,英雄枯骨,也只有武名长存,若能令天下都知晓我关羽,便也不枉此生了。” 于是他们加快速度,从涅县进入上党,再沿着浊水一路南下,过壶关、长子,经过长平古战场,再翻越秦岭到达高都,入并时的天井关就在眼前了。虽说已来过一次,但天井关的险要仍令关羽嗟叹,山峦成锋,松木横悬,近看像是一扇坚实的屏风,刻画着难以描述的花纹,远看仿佛一座座浮空岛屿,在云海中静静漂泊。 只是他们前年来时,天井关空无一人,如今天井关则有兵卒设卡扼守,这三十来名小卒都是张杨的部下,他们闲来无事,正在卡前讨论局势。守关的曲长见过关羽的行牒与陈冲的手书,面上都露出欣喜的神色,他追问说:“陈刘二位使君何时出发呢?”关羽答说:“刚与鲜卑搏杀数月,连刀剑都砍断了不知几千把,总要休养一段时日。”这曲长又露出失落的神态来,关羽指着部下豪言说:“朋友要看轻我这些同袍,这些都是与鲜卑甲骑厮杀的勇士,人虽六千,可抵得数万步卒呢!” 而后他们高举骁军大旗,花一日时间下了天井关,于正月二十三踏入河内郡中。下得太行山,脚下骤然为之一平,向南方瞭望,大地广袤无垠,唯有田野与阡陌沟通着城池村落,只是开春时节,关羽看不见多少农人,反而到处是远迁行走的游子,乡亭里连鸡鸣声也寥寥无几了。 出并后不久,张杨得知消息,便派主簿薛洪前来迎接关羽,将关羽部带至河阳县处,张杨正率部与王匡驻扎在此地。 河阳县地处大河北岸,关羽来时,大河正处凌汛时节,波涛卷起自上游而来的茫茫泥沙,与浑浊的冰棱不断翻滚。而勤王之师的营地扎在隔岸三里的平地上,营帐连成十余里,关羽打量那些在营中往来的军士,多数都只身披布甲,武艺看是寻常,少数有些能看的兵士,又言行桀骜,飞扬跋扈,好似绿林中人,这让他不禁颇为叹气。 关羽到张杨帐中时,张杨正招待四名宾客,只见他们身穿戎装,面上却是纵情之色,帐中金樽美酒,炙肉鲜汤,还有美人艳舞,满是勾人魂魄的气息。张杨见他进来,当即在身侧为他加座,对众人介绍说:“这是刘使君的爱将关羽关君,传闻他能手撕老虎呢!”那些宾客都“喔”了一声,脸上颜色都没变半分。 张杨再为他介绍宾客,这四人分别是王匡手下典军从事韩浩、骑都尉胡母彪、主簿羊冰、温县名士常陟。但显然四人未曾听闻关羽名声,也对此毫不在意,只和张杨谈论最近河内的奇闻异事,如原冀州刺史李邵隐居,温县司马氏长子回乡迁族,野王有人家生出两头婴儿,这都是不详的征兆。 关羽听他们谈了一个多时辰,全程一句未说,只在一旁不停吃肉喝酒,等到那四人都向张杨告别离去了,他才放下碗筷,对张杨说:“稚叔,你传书催我们出并勤王,便是这般勤王的吗?” 张杨知道关羽殊为不满,只能自我辩解说:“关兄,如今身在外地,哪里能由得自身呢?他们都是王使君的近臣与本地的望族,不结交好关系,将来作战怕是多为掣肘。”关羽闻言不由嗤笑,他起身拉开帐帘,与张杨同看营阵中甲胄不齐,军纪不整的兵卒,再转身问张杨说:“便是没有掣肘,稚叔欲以此迎战董卓?不亦笑乎?” 这番话令张杨一时哑然,良久才说:“到底只是偏师,能防董贼渡河即可。况且,若我今有必胜之能,又何必向明府求援呢?”,他与关羽只在平匈奴之乱时见过几面,只道他是百战猛士,此时才领教关羽的刚直傲气。 关羽听他如此说,便请张杨为自己引荐河内太守王匡,询问河内布置详情,张杨却摇首说:“王使君如今正在怀县,不理前线战事,河内布阵,皆由韩从事主张,方才关兄你已见过,若非如此,我何故宴请呢?”此言一出,关羽便收拾行装,准备出帐离去,张杨挽留不及,只听关羽背身告别:“身为三军之帅,却不明三军之任,不正三军之志,我关云长虽不惧身死,但与此人同战,也怕是嫌自己命长,稚叔好之为之。” 他来时匆匆,去时也匆匆,话不投机,他很快便率众离开河阳,沿着泛滥的大河向东而行,大河之南北邙山轮廓,满山的乌鸦从枯林中飞起,在并州骑士们头上盘旋一阵,又往南方飞去了。石韬迎着春寒,大声问关羽说:“不再在河内看几日形势吗?”关羽笑回道:“哪有猛鸢整日打量腐鼠的道理。” 声音抛在穹幕下,又被河水所淹没,河南的百姓茫然地望着对岸飞驰的行伍,但他们不能停下搬家的脚步,凉人们用刀剑驱赶着他们西行,又皱眉打量着对岸快马的旗帜,但他们终究未看清,也分辨不出来,更不知晓对岸将领的名字。 但他们终会将这个名字铭刻在心。 第十一章 鸱鸦之会盟 到达汲县时,大河凌汛湍急依旧,关羽只能在河北等待三日,方才在正月二十七日渡河。甫一渡河,便遇见漫野的旗帜,料峭春风中红的黑的白的绿的飘扬在一起,旗下亦是数不尽的兵戈与甲士,关羽率部南下三十里抵达酸枣,仍未看见营寨的尽头。 一旁的孟建感叹说:“戎马如云,骑甲耀目,军容之盛,世所未见。”石韬也赞成说:“便是匈奴倾国作乱,也远不能及此。” 关羽心中亦是认同,他一路打量军阵,虽说仍有相当军士身披布甲,但较河内之军而言,却当得起一句众豪军壮。刚开始时,他每过数营,便能见行伍演练军阵,以他看来,也算是熟稔,只是又路过几营时,他见得好些未曾见过的战法,令他颇为心痒: 如一骑士竟可如山松般斜挂马身,于驾马飞驰时来回翻滚,好似与坐骑浑然一体;又如一武士手持钩剑,他躯干如蛇形般来回扭动,剑势难以琢磨,远望好似残月横照;还有数十武士在拆装弩机,他们操作娴熟,能于十息时间连发三矢,箭矢穿百步之缟而入木。 只是行到最后,关羽心想,此处军容旺盛,河内却那般不堪,可见诸侯进退不齐,用心非一,虽然不乏豪杰勇士,可若主帅不能协调各方,赏罚信法,虽有四十万大军,又何如于百万黄巾?不过旋起旋灭,复效中平初年故事罢了。 诸侯联军的主营设立在酸枣城东五里处,关羽令部下停在酸枣城南,自己则与徐庶一同前去求见袁绍。 在主营前守门的乃是军司马张郃,他远远地看见关羽身躯如峰,行步如虎,睥睨如鹰,不禁起身问属下道:“这是哪部的奇男子?”等到关羽上前与他通报身份,他才恍然笑道:“原是力破万军的关老虎。”黄巾起义时,张郃也参与征讨,因作战机敏,善于巧变而受王芬重用,被提拔为军司马,因此也听说过关羽的名号。 得闻张郃也曾在河北同袍作战,关羽也稍为亲近,他两人一边回顾中平战事,一边往主帐而去,联军的主帐以绛布搭建,高达两丈,方圆六丈,远较一般行营宽大,帐前竖着数十杆大旗,都写着与会诸侯的官职,而旗林下立有一座祭台,上面立有两行七座牌位,分别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汉世祖光武皇帝刘秀、太宗文皇帝刘恒、汉世宗武皇帝刘彻、汉中宗宣皇帝刘询、汉显宗明皇帝刘庄、汉肃宗章皇帝刘炟。 牌位一左一右置有黄土与稻谷,牌位下以六牲献祭。关羽对祭坛颇为瞩目,张郃便介绍说:“十日前联军诸侯在此盟誓讨董,共赴国难,当日臧子源言辞壮烈,万人同呼,立言生死,实是千年难得的景象,想必汉室列祖列宗有灵,也会庇佑我等罢!”关羽缄言良久,对其行三拜之礼后,感叹说道:“但愿如此!” 张郃先进帐通报,等他再出来时,对关羽笑说:“刚好诸位使君都在,刘陈二君若有什么交代,此时都可以跟说,我主君韩冀州一直对两位非常敬仰。”关羽这才随他进入帐内。进帐便是一阵扑鼻的浓暖熏香,让关羽喉头发扬,两眼发热,险些留下眼泪来,他捂了好一会眼鼻,才看清帐中的布置:地上铺有羊毛织就的长毯,帐门两侧与正面都置有高台,高台上再置有炉火熏香,其间站着四十来人,他们大多做文士打扮,一身素色儒袍袭地,头裹缣巾显示风度,脚踏木屐自展潇洒,只有六人身穿甲胄,每人都额缠白巾,以示对弘农王驾崩的哀悼。 在正中的那人身穿漆金明光铠,腰挂长四尺的单手剑,手持一根竹仗,正坐在马扎上笔直地注视自己,面容虽白,眼神中却有一股高门独有的居高临下,关羽一看便知道,这就是联军盟主袁绍了。 袁绍看了关羽一阵子,问他说:“关校尉从晋阳远道而来,想必是非常辛苦了,只是我听闻陈庭坚与刘玄德治并,颇受成效,麾下兵众不下十万。陈庭坚海内名士,身负九州之望,而先帝在时,又以刘玄德为倚重,如今国家蒙难,却会盟失期,只有区区六千之众,恐不适合罢?” 在陈冲还担任博士祭酒时,他与袁绍不睦便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陈冲虽说知名,但除去学子与老友外,很少主动与人结交,故而在座诸侯多倾向袁绍,转首看关羽的笑话。关羽对此早有准备,他抱拳说:“九月时,国家任陈使君以州牧之任,又敕令中郎将收复雁门故土,受天子之令,复国家故疆,身为臣子,该以什么理由辞退呢?只能率全并六万志士,与鲜卑苦战三月,年前方得退兵,现下能派六千精骑会盟,已是穷尽民力,再派不出一兵一卒了。” 冀州牧韩馥听罢,便说:“我率众南下时,是听说过陈并州北上的消息,却不知战事如何?刘陈二君做何安排?” 关羽便照实说:“平城一战,我军斩首九千余级,俘虏三万余众,尽复雁门,又降服云中、五原两郡约十六部鲜卑。只是此战艰苦,我军也损失惨重,陈使君此时仍在并州善后,而中郎将则在安抚西河匈奴,若要恢复元气,非要四五月不可。” 说罢,座上诸侯面面相觑,显然都未曾料想,一年之间,并人竟能连战连胜,再复雁门,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言语。袁绍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便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又就两人未参与会盟一事,对关羽诘难说道:“即便如此,也当知事分缓急,君父遭蒙尘之难,如今身死贼手,身为臣子,便遇万刃加身之难,也当慨然趋之,如何能作壁上观呢?” 关羽挑眉答说:“袁车骑此言何其谬也?儒曰修身齐家治国而平天下,又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袁车骑饱读《诗》《书》,想必当是明白的,赵国廉颇蔺相如的美谈,袁车骑想必也是知晓的。我常听闻说袁车骑是安国的大材,可如今一见,却如此刁难关羽,想必是因与我兄长常有间隙的缘故。 关某身虽校尉,但侥幸与刘陈二君结为兄弟。我出发前,我兄长陈冲叮嘱我说,他在朝中与袁车骑素来不和,但在此国家危难之际,不能因私废公,故而州郡虽屡有怨言,我仍率六千骑士来此,还望与袁车骑冰释前嫌,奋力杀敌,待休整完毕,他再与中郎将举大军南下。袁车骑如此言语,不知到底是以讨董为大?还是以排异为大?” 这番话关羽说得不徐不急,但言语姿态都在挑衅袁绍,偏偏袁绍却不能恶言相向,否则便做实了关羽说他携有私愤的言论。诸侯们本都小觑关羽,以为是陈冲派来敷衍袁绍的小卒罢了,此时见他面对高门诸侯,气概恢弘,又自称是陈刘的结拜兄弟,都将他牢牢记住。 奋武将军曹操与骑都尉臧洪与陈冲素来友好,此时便出来打圆场,对关羽说:“袁车骑不过是心忿君父之难,言辞激烈而已,哪里有这种事呢?”袁绍便也趁机道歉说:“袁某一时不慎,还望关君莫要介怀。”关羽还礼,这事便算是揭过了。 因为这件事,关羽被诸侯另眼相待,得以参与联军军议,也因此结识联军诸多幕僚。联军谋主为奋武将军曹操,他对关羽非常欣赏,常约他到营中饮酒,又与他讨论天下形势,述说自己对讨董的构想: 如今董卓兵精而寡,联军杂而众,野战并无十成胜算,因此他准备以联军三面进军,徐徐图之,分三步威吓董卓。 首先王匡使河内之众南临孟津,令董卓与王匡隔河对峙,牵制其大众;再令酸枣诸将占成皋,据敖仓,塞轘辕、太谷二关,全制其险,使董卓进退两难;到那时,最后使后将军袁术率南阳之军夺下丹、析二县,效高祖入武关故事,威震三辅。如今陈冲又加入联军,只要他从河东出兵,三辅再起兵响应,董卓腹背受敌,便是有项羽之能,也只能复效垓下之败了。 以纸上谈兵论,曹操的布置不可谓不是大手笔,诸侯因此都深敬曹操谋略,关羽揣摩胜负,总也觉得有七成以上。曹操此时又劝说关羽,南方袁术尚在募兵,短日内不能参战,不如留在酸枣,随大军主力一同东进。 毕竟联军军士虽多,但缺少骑士,而董卓多有骑士。曹操还记得巨鹿战事,凉人在黄巾中来回纵横的景象,几万人的大军,千骑一荡之下便没了踪影,仿佛割草一般。曹操因此极好骑兵,自己手下不过五千人的军队,他竟耗费重金建了四百人的甲骑部队,取名叫做“虎豹骑”,而关羽这六千骑士,他正打算委以重任。 关羽听得心动,决定汉室兴废的大战里,他亦想建立不朽的功勋,便对曹操欣然说道:“敢不从命!” 二月初九,袁绍在酸枣发令,着令奋武将军曹操领兵东进。 第十二章 敖仓之争 初平元年初春时节,渤海太守袁绍自命为车骑将军,在酸枣会盟山东诸侯,以奋武将军曹操为谋主,矢志东进讨董。相国董卓见联军势大,则鸩杀弘农王,复逼迫公卿迁至西都长安,烧雒阳为白地,欲与联军一分高下。 到二月初九,诸侯自觉准备周全,优劣悬殊,于是发兵进攻董卓。 曹操领陈留太守张邈、济北相鲍信率军六万,攻河南原武、阳武;豫州刺史孔伷率军四万,取新郑、苑陵、密县;车骑将军袁绍则领冀州诸军,攻开封、中牟,以三路围剿之势,直取敖仓。 而在董卓方面,自从听闻袁绍举兵叛乱,董卓深感兵力不足,连月调遣三河军队,但他一来要以重兵监督京师,二来要防备西凉叛军入寇,三来要分兵扼守武关,能调来御敌的仅有四万之数,董卓对守下雒阳已不报期望,唯盼能以雒阳八关拖延时日,等联军粮草耗费殆尽,他再伺机反攻。 在曹操谋划中,联军不会与董卓决战,但仍有两处要点,是联军不得不直面解决的。董卓再如何兵力窘迫,也不会平白放弃险要,联军若要逼凌雒阳,便必须攻克敖仓与雒阳八关。 雒阳八关乃是初平黄巾时,先帝令大将军何进拱卫京师所设,函谷关设于秦岭、谷水间,隔绝东西;伊阙关设于龙门、香山间,以防荆襄;广成关设于汝水、河谷,可伏重兵;太谷关设于歪咀、万安,轘辕设于太室、少室,可遮蔽豫州;孟津与小平津两关一东一西,正好扼守黄河;最后旋门关设在成皋,独防兖州。八关皆地处要地,独破一关则仍受他关掣肘,雒阳因其险要,号称天下之中,帝王之宅,真名至实归也。 而敖仓位于荥阳敖山,地当黄河和济水分流之所,始皇帝统一六合,在此筹集漕粮,以应山东反叛之急,高祖立国之后,仍尊祖龙旧例。此时敖仓已为董卓搬空,但敖仓正可转运山东河北的粮食辎重,山东联军人数众多,每日耗费粮米不可计数,若是占据敖仓,便能大大俭省粮草,这也是联军首次出击,便志在敖仓的道理。 董卓也深谙其中要害,他在雒阳做如下布防:以董璜为函谷校尉,领三千之众独守归路;李傕为伊阙校尉,郭汜为广成校尉,华雄为太谷校尉,拢共一万五千之众受中郎将胡轸都督;樊稠为轘辕校尉、张济为孟津校尉,贾诩为小平津校尉,辅以吕布并州军共两万人,由董卓在雒阳亲领;以李蒙为旋门校尉,王方为敖仓校尉,万人受中郎将董越都督,而徐荣统率余下一万凉骑,在阳武、原武之间观察敌情。 联军的先头骑兵约有两千人,由陈留孝廉卫兹带领,他们打着奋武的绛色旗帜出营,向东十里抵达阴沟水,正撞见西岸的凉人骑兵也在水畔,约有两百骑,显然是来打探敌情的斥候,这些日子卫兹已见得多了。 两军碰面,都不敢擅自交锋,便隔着阴沟水对射几个来回。东岸的骑士不善骑射,西岸的凉人却能马上拉弓,左右齐开,结果西岸的凉人毫发无损,东岸的骑士却被射伤三十来人,他们只好后退十丈,引起凉人肆意嘲笑。 卫兹见麾下面目发涨,显然是气得急了又不敢再向前比射。他心想,未战先伤军心,后面便不好接战了,还是得鼓舞士气。于是他上前对对岸凉人说道:“我军在酸枣有王师百万,马上就要进围京师,我看你们都算是善战之士,但可能以一敌百吗?不如此时泅水来降,做几年挖矿的铁官徒,说不得还能留下一命呢!” 这等蔑视之言,是武人最难忍受的,对岸果然有人叫骂起来,又有人朝着卫兹射箭,但他身着两铛铠甲,五六支箭在甲面擦出火花,却未能伤及卫兹。凉人又骂了一阵,但军情紧迫,他们很快转身离去,留给东岸骑士们以背影。东岸骑士们又开始喧笑,互相说:传闻凉人最为善战,世人都以为是索命的鬼物,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西中郎将徐荣不是凉人,更自知凉人也无法以一敌十。他得知联军东进的军情,判断在原武、阳武无法对敌,给雒阳传去消息后,当即收敛部队,放弃原武、阳武,徐徐向西撤退。 北退途中,东南的斥候们又陆续来报说:开封东面与新郑南面亦出现大军,想必今夜便要被攻占了,只是却不知意在何处?徐荣久经战阵,对他而言,联军的意图过于明显,他写信给董越说:联军三路并进,约有二十万众,显然是志在敖仓,我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君欲如何? 信中徐荣未写明策略,也未即刻前往敖仓,而是率军驻留在汴水东岸,边修建工事,边继续派遣斥候,日夜打听三路大军的进展。 二月初十,曹操取阳武,袁绍取开封、孔伷取新郑;二月十二,曹操取原武;二月十四,曹操取卷县,袁绍取中牟,孔伷取苑陵;二月十七,袁绍率军跨过鸿沟水,与曹操在卷县之南汇合,孔伷刚占领密县,距离曹操袁绍尚有百里。徐荣得此消息,当即渡河往敖仓求见董越。 董越自从听闻二十万大军进围敖仓,心中大为恐惧,可谓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他向相国董卓求援,相国也不知如何是好,回信说实无援军可派,让他先于敖仓固守,二月之后自有三辅援军。战事千变万化,二月之后的事谁知道呢?董越更是焦虑,唯一的救星便是在信中夸口的徐荣。甫一见面,董越便抓住徐荣袖腕,问他说:“不知徐兄三策为何?” 此时尚是夜里,徐荣面露自信神色,如胜券在握。他拍开董越手掌,笑说:“天气尚寒,董兄先给我一杯热汤罢!”董越只好给他盛一杯热水,等饮过之后,徐荣才说道:“我闻逆军分三路而击敖仓,实乃谬也。若十余万众直逼而来,我等只能坐视敖仓受困。可如今我斥候来报,叛师南路失期,与我相距百里,而城东五十里约有十万众,临河水而列长阵十五里,侧翼虚薄,这正是我军获胜的大好时机,” “如今倾巢而出,绕袭侧翼,乃是上策;诱敌西渡,设伏击之,乃是中策;固守敖仓,深沟高垒,乃是下策。董兄,战机稍纵即逝,还望你勿要疑虑。” 董越颇为意动,他思虑再三,对徐荣叹说:“徐兄上策虽好,可相国令我坚守敖仓,倾巢而出,若不能全胜,敖仓便有失守之虞。我日夜忧虑,也是自觉下策难成,不如便用中策,只是诱敌前来,确是麻烦徐兄了。”徐荣明白董越忧虑,早就猜到他会选择中策,胸中早做准备,两人得以敲定迎战计划。 二月十八一早,徐荣率麾下骑士尽数拔营向东,南行四十里至扈城亭时,看见联军前行的烟尘。烟尘中一杆大旗格外显眼,旗布有三丈之长,绛帛上用金粉烫有四个楷体大字:“奋武讨逆”,在春晖下金光闪闪,即使周围的旗帜陆续进入视野,也不能夺去它分毫光芒。 徐荣并不急着撤退,他下令部下转身列阵,却仍在原地等待两刻,直到两军剩下半里之遥,联军先锋的面容他都清晰可见时,他才下令吹响军号,令骑士们向西快速骑行。半个时辰后,他与联军拉开两里距离,便又停在原地,等联军前锋即将接战时,他又故技重施,令骑士们策马西去了。 如此往来三四个回合,前锋的卫兹忍无可忍,亲自到中军上报袁绍说:“敌军如此施为,如猫戏谷鼠。我军战也不是,停也不是,《左传》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请求车骑遣军作战,否则士气消沉,将士生疑,恐再现长勺之败。” 袁绍不善战事,此前布置都托付于曹操,而曹操也不负他期望,不过半月便连下八城,袁绍颇为满意。此时卫兹请战,他也不自作主张,自然问计于曹操。 曹操心中思忖形势:自己本无意与董军野战,之前谋略无非八字而已,‘以众凌寡’‘徐徐图之’,董军如此挑衅,显然是不愿守城,而欲与我军城外决战,敌之所愿,正是己所不为,不如以骑兵驱赶,仍按旧计行事。 但他转念一想:大功无名,大音希声,我若是如此安排,军中诸侯恐会笑我软弱,日后施令恐怕也多有阻碍,而如今我军有十万之众,且有三万骑士,优势在我,何必如此谨慎?世上本无十成把握,便有九成胜算,就足以开战了。 于是曹操对袁绍说:“敌骑不过一万,军中骑士足有三万,何不如让骑士为先锋,步卒为后援,追敌索战,驱敌于敖仓之后,若敌逃窜过甚,也就无可忧虑了。” 袁绍颔首赞成,又补充说道:“何须三万骑士?虽是我军优势,可董卓久经行伍,说不得另有奇谋,不若将关羽部置于后军,以备不测罢!”曹操知他不愿关羽立功,但自觉说服不了,也就不再坚持。 第十三章 汴水之战 袁绍下令之后,联军变阵作会战姿态。 马鸣萧萧,中军诸多骑士从阵中策马而出,皆从左翼集合列阵,而步卒重新整队,将阵势摆开,战线从河水可望到济水。大战在即,众人检查自己的行囊与武器,行囊里装着干粮与水袋,将士们边走边吃,希望保持最好的状态迎敌。 过半个时辰,两万骑士集结完毕,领阵的是济北相鲍信、骑都尉臧洪、飞廉校尉卫兹。而后曹操身率虎豹骑,与曹仁、曹洪、夏侯渊、夏侯惇等亲族策马前来阵中,曹昂在后位高举奋武大旗,曹操对诸将说:“速战速决。” 于是出发追敌。徐荣见联军变阵,仍停留在原地不动,待到联军即将拉开战线,他回问裨将说:“此处距汴水还有多远?”“三十里。”“足够了。”徐荣传令诸部,待叛师追击,他们便回身敖仓,只是莫要过快,与敌军保持一里距离。 两军开始在平原上追逐。此时已是晌午,却看不见太阳,天空云层密布,空气阴沉凝重。过得一段大河拐口,雨雾弥漫,从天上飘洒下细细的雨珠,把骑手们戎服的袖子都湿润了。 大河滔滔的水声令曹操发急,他不断地抹去脸上的水珠,瞪着眼睛望着不远处的董卓骑军。己方已在尽力策马,但凉人依旧维持着距离,好似留有余力。前锋有几百骑好不容易赶上去,凉人回身以轻弓骑射,三发箭雨便轻松打退了。己方追得稍累,令马速稍缓,这些凉人便也放慢马速,饶有兴致地回顾追兵。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两军在大河边竟一口气追出二十里,却仍未开始缠斗,凉人饶有兴致地在原野上绕了半圈外弧,反倒是联军骑士颇为疲累。 军司马夏侯渊环首四顾,见不少骑士都气喘吁吁,面色苍白,而身后的步卒也与骑军渐行渐远,拉出五里的差距,不由颇为担忧,他深吸一口湿气,对曹操建议说:“将军,这般不是办法,不如仍旧缓下,等待后军罢!” 曹操此时骑虎难下,他拒绝道:“军令已下,却不能临阵反复,后军本就对举战狐疑,若是我也退战,三军士气低沮,又各自为战,凉人只需回首一击,大事便不可作为了!”他说到这里,又不禁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这群狼崽子是把我看做羔羊啊!” 狼群猎捕猎物时,便是这般窥伺猎物,尾随而不杀,令猎物警觉又难以跑脱,直至猎物精疲力尽,无力抵抗,狼群再露爪奔杀,一击毙命,曹操有此感受,故而以狼类比。 他思虑一番,又有所得,当即策马到最前,问鲍信说:“鲍兄,可还有气力?” 鲍信不断用马鞭抽打马臀,眼望前方凉骑,瞳孔几欲喷火,他回答曹操说:“又未曾厮杀,如何没有力气?”“还能跑马几里?”“我坐骑神骏,今日便能跑进东都!” 曹操知他是心中憋闷,便说出心中谋划:“我军马匹不及凉人,在此纠缠无益,不如直扑敖仓而去,所谓攻敌必救,凉人必然接战,若他等再不接战,我等便能以大军围困敖仓。敖仓一下,这些凉人都是跳梁小丑!” 鲍信点头称好,两万骑军径直向西而行。而凉骑见状,果然也不再戏弄,快马同往汴水。 汴水本名丹水,因水中丹鱼有丹红色而闻名,后魏王为漕运沟通,在此处拓宽河面,修筑汴渠,丹水便也更名作汴水。春日的汴水尚未涨潮,只低低地流淌着,但两畔堤岸青葱,荆藤开出金色的花朵,越衬出水流的湛蓝。 如此良辰美景,但军士们都无心欣赏。凉骑分为三列,不顾身后追兵,率先踏过汴水,联军骑兵随后赶到,他们对渡水稍稍犹豫,汴水虽浅,可渠壁高达三丈,足以使凉人据险杀敌。 曹操果断下令说:“如今水浅,凉人仓促渡过,我们如何不行?我们也过去!若是他们在河边接战,大不了隔岸对峙,袁君来时,看他们又能逃往何处!”于是也都向前追去。 骑军靠近汴水的渠坝时,凉骑堪堪渡河,他们果然不守堤岸,继续向西行军而去。联军的先锋骑士踏入汴水,水流堪堪及马腹,以至于顺利踏上西岸时,很多人足底都未曾沾水。 曹操渡河后,又指着北方的山丘说:“那便是敖山。”众将士精神为之一振,敖山已近在眼前,敖仓自然也就在不远处了。而那些戏弄了他们一路的凉人,如今身在敖山之下,果然也不再后退,而是展开阵型做会战状,敌将显然打算先破曹操、再破袁绍。 终于到死战之时,曹操亲自拍马到各部激励说:“诸君远道而来,一路追敌三十里,不可谓不疲累了,但是我军跑马三十里,敌军跑马也三十里,他们纵然马术超群,可失了人心,也不过是叛逆,而我勤王之师,以顺讨逆,背后又有援军,坚持一个时辰,便是必胜之势!死战!死战!” 鲍信的胞弟鲍韬做先锋,他在马上蒙甲,左手握长槊,右手持马缰,响应曹操对手下说:“这里是汉楚争霸的古战场,当年高祖在此与霸王鏖战,诞生了多少名将,我等便是今日死在此处,也是与英雄同墓,了无遗憾!” 前排的骑士发出震天的吼声,策骑向前从阵中冲出。他们的马蹄踏起翻飞的泥土与尘埃,很快一层黄黑色的尘雾就从地上升起来了,但又因为空气中湿气的作用,他们又渐渐地黯淡下去,这个时候,冲锋的骑兵渐渐地向中间收拢,形成了一个前窄后宽的锥形形状,向前伸展。 于此同时,凉人的骑士也终于出阵,两军追逐时的蹄声犹如鼓点,但此时东西两边的骑兵都冲在一起,地上的声音就宛如打雷一般轰隆隆作响。唯一的区别是凉人的先锋罩了铁甲,冲锋声更为沉闷有力。 两军快速接近时间很短,双方将士都没有射箭,而是保持力气,尽量将槊尖向前突刺,想借助战马交错的巨大冲力,将对手置于死地。在这最后的空档里,两军没有人再高呼,在这种时刻,所有人都拥有了一种默契,那就是用最强硬的铁刃才能做出最有力的回答。 终于,两军先锋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撞击在了一起。 飞驰的战马很敏捷地穿插在地方的空隙中,很多人几乎浩发无损地就从敌人的马阵中冲了出来,但在他们身后,充满了此起彼伏的脆响,那是槊杆碰撞和折断的声音。 有的人被飞奔而来的长槊刺穿,带着脱手的槊杆从马鞍上向后翻,而他的马由于在瞬间失去了背上的背负,飕的像阵风,从他的胯下钻了过去。但更多有经验的战士,则是俯低身子,抬高槊尖,尽可能躲过敌军的突刺。 很显然凉骑要有经验得多,第一次接战,四百多人倒下了,凉骑的损伤却几乎是联军的六分之一。可联军没有停下脚步,鲍韬抬首吆喝着身旁的骑士,让他们再度汇拢,向西绕了一个大弧,这才掉过头来与后续的联军骑军汇合,而凉骑们也掉头回归大部,要与他们继续作战。 双方的距离已经拉在一起,继续对冲已不可能,到这时只能用实打实的肉搏决出高下。只是肉搏之时,联军骑士经验也不如凉人,他们老想着拳怕少撞,以众凌寡,却没想凉人的目标压根不是骑士,而是他们座下的战马,尤其是他们的战马大多还未蒙甲。凉人们手持长槊,用两边开刃的锐利边刃划过马腹,稍一接触便向后撤战,不给敌人反应的时机,战马们吃痛之下,先是发狂,再是瘫倒在地,很多人便摔落在地上了。 卫兹同一个凉人照面之后,他的马就明显开始慢下脚步。他低头才发现,一条血口从坐骑的左前腹部向后伸长,直到马鞍处才停下来,鲜血汨汨而出,将马腹和马腿都浸透了。他在马倒下之前跳了下来,正要找部下换一匹战马,但他的甲胄艳丽,还贴有显示身份的羽毛,凉骑们见了都聚拢过来,而联军骑士都畏惧地离去,卫兹无人相救,便被凉人们活活刺死了。 这些情况都被曹操收入眼底。他身在奋武旗帜下,见凉骑不过万人,却将局势逐步掌控。而联军骑士二倍于敌,节节败退,还有不少人被战场的恐怖所吓,试图脱离队伍逃离远处。 曹操大为失望,他命曹仁捉了几名逃兵回来,当众斩首杀了,又在身边划线说:“有过此线者,杀无赦!”接着杀了十来名以身试法的,这才将形势稳定下来。联军骑士们已绝了马上战胜凉人的想法,他们七八骑聚成一团,前者拿槊尖对刺,后者则张弓引箭试图将近身凉骑射退,模样非常难堪,但凉骑此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双方因此而陷入僵持。 终于,汴水东岸又扬起一股沙尘,曹操望见背后扬起的袁字与勤王旗帜,呼出一口热气。他心想,虽说场面上差强人意,但总算是胜了。 广袤的平原上,蒙蒙细雨里,联军一字排开,正显出军容强盛,兵力无际。袁绍得见曹操战事不利,当即令大军过汴水支援,众军自觉胜券在握,无不高声响应,步卒们纷纷下堤涉水,从及腰的汴水中翻过汴渠。 关羽部排在后军的左翼,打量着战场形势,他忽然低声说:“不对劲!” 徐晃也察觉出几分不对来,他问说:“凉人竟然不撤?”关羽则打量南方,他皱眉说:“敖仓的守军在哪?他们将何处而来?” 说话间,南方响起穿透雨幕的号声,联军所有人向声源处望去,他们见到那景象,无不大惊失色,几乎同时生出一个念头:我军败了! 在北面,一支万人骑兵越过敖山,沿着汴渠向东岸杀来,但这并不骇人。骇人的是,汴渠之北,两丈高的水浪正沿着渠壁飞泻而来,水洪声胜过千军万马,也快过千军万马。 第十四章 孟德渡河 徐荣在汴水时,日夜思量如何对敌,他望向汴渠,忽而记起相国在美阳之战时以堤坝退军的故事,当即决定在汴渠上游建一座堤坝。 为使计策成功,徐荣精心选址,将堤坝建在敖山阴面。对岸的张杨与王匡不能得见,曹操袁绍更是难以知晓。而正在此联军涉水之际,董越依计毁堤,再派李蒙王方率伏兵从敖山杀出,联军望见后,转瞬间就士气崩溃。 大河的汹汹波涛沿着汴渠滚滚南下。劫杀的凉人还隔着两里,但浪水已涌至联军面前,渠中的将士就如同蝼蚁一般,他们正不断争抢拉拽,试图在大潮来临前先跑出水渠,有马的驾马踩在前面攀壁的小兵,有甲的则在尽快解甲,希望入水时少些累赘,但这不过是半刻钟的事情,一个浪头盖过水渠,他们都便尽数淹没了。他们就像是泥沙一般在水中翻滚,相互碰撞,直至高潮消失在汴渠尽头,几乎万余将士就这么漂没在河水中了。 惊涛拍岸后,水中还有些侥幸未漂走的士卒,不断向两岸挣扎呼救,但他们大多身穿铁甲,没一会便失了力气,也沉到水底淹死了。见到这幅景象,皆两股战战,胆汁都被吓破了。 而大水切断东西,联军指望不上,西岸的骑军哪里还敢战?也不管曹操斩立决的军令,四散奔崩,仓皇逃溃。鲍韬率前锋时,身穿黑色铁甲,佩钉金腰带,他试图拉回部下,却被凉骑所盯上。 一排乱箭从侧面飞过来,一支箭从鲍韬坐骑的右边侧腹部射入,箭杆尽没,只留下被马血染成红色的箭羽端,他的马横向向左歪倒,把他摔了下去。 鲍韬率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正头昏脑涨间。凉骑们已经争先拨马拥过来,一下子来了十余骑,马头并着马头挤在一起,前面的人纷纷跳下马,扑上来割头。抢在前面的人捉住气息尚存的鲍韬,提起他的兜鍪,短刀顺着脖子来回切割。不料另一个人从后面抢过来,一把将鲍韬还未掉下来的头扯过来,挥舞斫刀乱剁,顿时血花四溅,硬是将头活生生剁下来抢走了。 鲍韬死得如此凄惨,骑军的前锋更是彻底崩溃,再没有联军骑士抵抗凉人。 徐荣策马到前锋里,催促他们不要在意首级,继续向前厮杀。而再往前一里,赫然便是曹操的奋武旗帜。 曹操此时被众亲族簇拥在一起,大声呵斥着逃散的骑士,但无人听从。雨雾里,他觉得身上的铠甲湿热烦闷,言语没有气力,只能像块被雨水泡烂的黄土般低头沉默。 曹仁劝他说:“已经败阵了,便还是想法逃命罢。”曹操说:“如此情形,能如何逃呢?”骑士们都涌向他身后,试图在平息的大水中泅渡过江,可水内多有暗流,北人的水性向来不佳,加上他们策马半日,很多人气力都用尽了,他们在水中走出两丈,大多失了准心,在波浪中上下沉浮,很快就没了声音。 此路不通,凉骑却是来得近了。前方的骑士们见到凉人,就像帛布过刀般裂开一条道路,曹昂赶紧将大旗也扔进人群里,任旗布被马蹄践踏,他对曹操说:“此处不能泅水,便往北去,那里人少,等水势过去了,找个浅滩踏马过去便可。” 一行人便往北而去,只是曹操队伍在散兵中煞是显眼,而曹操又在甲胄外罩了一层绛红的镶金长袍,显得身份非凡,不少凉骑识得他是贵人,多拍马朝他追来,好在曹操亲兵都身披铁甲,便是凉骑赶来,一时间也不能突破骑围。 三个时辰前曹操追逐着凉人,三个时辰后则是凉人追逐曹操,世道变的是何等之快啊!几名凉骑快马在侧,绕了个半弧圈子,终于在前方截住曹操一行,前面的骑兵无法将凉骑逼退,一会时间,身后的三十余凉骑也追上来,将曹操一行人包围在河畔。 这时在前列的一名凉人将槊插在地上,右手取出弓,左手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重头箭。这种重头箭,虽然也是尖头,但两翼很宽,箭头粗厚,掂在手里要比普通的穿甲箭要重得多。他夹紧马腹,勾弦拉弓,对准右前侧的曹操小腹,啪的一松弦,重头箭呼啸而去。 箭头太重,结果射的稍低了一些,未能打在曹操的铁甲上,反而是射中了身下战马,沉重的箭头轻易射入马额,敲碎了战马的头骨,继而透脑而出,穿在曹操的裙甲前。战马四蹄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轰地一下倒在地上,曹操被马身埋在地上,脸上都是坐骑飞迸的鲜血,身旁的骑士们一阵喧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曹操这时高声叫曹仁的名字:“子孝!子孝!”,但曹仁正与尾随的凉骑厮杀,斫刀都换了一柄,哪里顾得上曹操?这时曹洪策马过来,令自己亲兵到前方阻敌,又下马将曹操拖出马尸,把自己的马辔递到曹操手里说:“我的战马是凉州的青骢马,孟德你先骑上罢!” 曹操感动非常,刚想推手辞让,曹洪果断把曹操扶到马前,说:“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便亲手把曹操扶上马。 曹洪在谯县曹氏中最为富有,因而亲兵持有强弩,此时对挡路的凉骑发弩射箭,皆穿甲射杀,这才使曹操一行人继续沿水北上,行了一里,却见一艘无主的小船在水面飘荡,曹昂便用槊尖将那船钩到河边,曹操才得以渡过汴水。 尾随的凉骑见不能捉到大官,也就对剩下的硬茬没有兴趣,转而去斫杀东岸那些散乱的骑士们。 曹操一行人再踏上东岸时,东岸的董越等人也在追杀袁绍部。前方的溃兵一如凉人们所料,将整个大军的队形完全冲乱,袁绍不通军事,而身后的诸侯见如此景象,也没了战意,只想着后退再后退,无人阻止全军的大溃败。 李蒙在前锋高喝说:“活捉袁绍!生剐刘岱!”麾下的步骑将眼前的溃兵向后不断驱赶,溃兵们高声悲呼,脚步比来时更急,踏得土雾烟尘四处弥漫,军中各路招募的勇士如沛国周旌、下邳雍武、济阴潘梁等人悉数被杀。溃卒们再散逃一会,刀剑交击之声都小了,更多的是听到兵刃入肉的声响,以及死者魂散时的叹息。 他们忽而从身侧听到一阵相向的马蹄声,薄雾里是一群策马的身影掠过,马匹矫健,骑士高大,最边缘的步卒们高呼说:“是并州骑士!” 追杀的凉人们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左翼的溃兵里闯出一名骑士,他骑马破开烟尘,身着两铛铠甲,外戴有深绿罩袍,头戴兜鍪也遮盖不住他眼神如刀,最前方的骑士们看到他便觉脖颈一凉,不禁举刀防住身前中线。可那人对他们视若无物,单骑从马匹之间的空隙中穿插进去,仿佛一阵狂风,李蒙尚不知有何变化,那人已策马冲至眼前,身旁的亲随们追的太深,阵型也不再紧密,周围竟也没人能替他护卫。 李蒙高喝出刀,可已晚了三分,斫刀的刀刃抬至胸前,那骑士的刀锋顺着他的刀背砍向他的脖颈,堪堪砍在兜鍪和铠甲的缝隙之间,又快又准,李蒙最后觉得谁拽了自己的发梢,骑士便连他的头颅与兜鍪一起提在手上,策马从凉人中转了出来。 这时徐晃他们才堪堪赶到凉人前,并骑们的出现令凉人措手不及,更令他们胆寒的是,旋门校尉李蒙的身躯栽在马下,他们还未看清骑士的身影。那骑士慢步踏在逐渐聚拢的并骑前方,身后是四散逃窜的联军大部,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另一只手握着滴血的斫刀,在人群中他如鹤立鸡群,但见他淡然说:“关云长在此处,是豪杰便与我一战。” 凉骑中不少人参加过河北战事,此时都认出他来,不禁失声说道:“是关老虎!万人敌!” 并骑们则高声呼喊壮大声势:“万人敌!万人敌!” 徐荣等人此时已杀到汴水一边,将西岸的联军残兵驱赶向汴水里,志得意满,他却见东岸的烟尘渐渐消沉下来,那是纷乱减少的缘故,他讶异自问说:“李蒙怎么不追?” 过了少许,烟尘彻底黯淡,他才看见东岸的凉人列成整齐的阵型,正与不知何部的骑军伫立对峙,更远处的溃兵们开始止住溃势,这不是利于追击的情形。 等对岸凉骑主动来与他禀告情形,说到李蒙为关羽所阵斩,徐荣皱眉说:“龙首已经出手了?我竟不知道消息,这是失策啊。”于是下令让对岸凉骑撤回西岸,自己则渡过汴水,亲自到关羽对面问说:“关君远来至此,是刘陈二君的意思吗?” 关羽也识得徐荣,他抬着眉眼看他,回说:“兄长的意思,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徐荣笑道:“两军对阵,哪有什么替天行道,如若袁绍有道,今日之战又作何解释?”他不待关羽发火,又说道:“李蒙乃是家中孝子,他家眷十余口,全指望他过活,今日死在关君刀下,并不冤枉,只是我欲将首级还其家人,还望关君将首级留下。” 关羽闻言默然,他将李蒙首级抛给徐荣,徐荣接下,亦随麾下渡水撤离。 这时曹操一行归来,便入到关羽部中,与他一同撤回酸枣。曹操淋了一日细雨,浑身都湿透了,他颇为迷惘与颓废地对关羽道:“云长,此战之后,我看讨董一事,怕是没有指望了。” 关羽从马鞍中掏出装酒的水囊,递给曹操,他笑说:“不过是一时挫折而已,人尚得存,怎能就此言败?”他决定战后稍稍休整,便即刻前去南阳。 真正的善战之士,如今才正要出场。 第十五章 孙坚北上南阳 初平元年正月,关羽南下河内的同时,长沙太守孙坚收到桥瑁的檄文,终于从长沙临湘起兵,缓缓北上。 孙坚字文台,世代仕宦于吴郡,而家住于富春,自称是兵圣孙武之后。因家世缘故,他从小便在富春当县吏,虽然年轻,但他性情宽广豁达,武艺精湛,吴郡豪杰多与其深结交好。 在他十七岁那年,他随父沿浙江前往钱塘,途中,正碰见海盗胡玉等人抢掠商人财物,在岸上分赃。十来人身着黑色戎服,背着长弓,手里挥舞斫刀对货物一阵挥砍,三具无头的尸体仍在脚旁,首级被他们挂在河畔的枝杈上。 商旅行人,过往船只,一见此情景,都不敢行驶,大江两岸,只有孙坚上前说:“这些强盗可以捉拿住。”他不顾父亲孙钟劝阻,手提斫刀,大步奔向河岸胡玉处,一面走,一面大声吆喝,用手向东向西比划着。 海盗们远远望见一青年男子身形魁伟、仪表炯秀,在吴人中好似孤松立于灌丛之间,光耀夺目,而他所指之处,人群之中人头攒动,好似有伏兵穿梭,不禁惊道:“这是哪里来的郡将?”于是惶恐失措,扔掉财货,四散奔逃。孙坚尤不肯罢休,追杀了一名海盗后,方才提着头颅回来。 在场众人无不惊叹,对孙钟说:“想不到天地之间,竟有君家这样的奇男子,想必孙氏光兴,就在不远了。”孙坚因此事显闻全郡,而为郡朝假行校尉之事。而后他屡平叛乱,展现出过人的军事才能,到中平元年时,他又被时任中郎将的朱儁所看重,从此一步登天,屡参国家大战,进而成为海内知名的将领。 去年,他得闻先帝驾崩,大将军何进与十常侍争权同归于尽,董卓进京窃权,改立陈留王为帝,掌握朝中大权,在京城横行跋扈,恣意妄为。孙坚先是拊膺长叹:“若是当年张太尉听我忠谏,朝廷哪会有这场浩劫!” 他在平叛黄巾时便与董卓不睦,征战西凉时更是互为责难,常劝言统帅的太尉张温道:“明公亲率王兵,威震天下,有何依赖于董卓?”而后进言诛杀董卓,可惜董卓在西凉战功卓著,反倒是孙坚作战不利,因此被诏回朝廷,又外放在长沙为郡守。此时袁绍号令起兵,他与董卓素来势不两立,自然也要积极起兵响应。 但在此前,他仍有他事要做。 荆州同时举兵响应讨董的还有荆州刺史王叡,他在起兵前考虑到,武陵太守曹寅与他不和,而武陵位在荆州腹地,若是曹寅站队董卓,则后方有失,于是打算先出兵征讨武陵。王叡幕府中治中从事黄武与曹寅乃是旧交,得知消息后便传信于曹寅。曹寅大惊失色,他便伪造朝廷使者光禄大夫温毅的檄文,发送给孙坚,命他处死王叡。 孙坚欣然领命,大军先乘船入洞庭湖,随后进入云梦泽,一路漂泊至江陵城下。正月十六,王叡远远望见军队乘船而来,对幕僚奇道:“我与孙文台约定到襄阳会军,怎有军队到江陵来呢?”于是派使者到城边问士卒缘故,统领前部的祖茂回答说:“我们长久奔波在外。劳苦不堪,所得的赏赐,尚不够做一身军衣,如何打得了仗呢?这次来,不过是想请您开恩,再赏些财物。” 王叡得知后颇为为难,他又派使者说:“这有何难,我做刺史的,难道还会吝啬吗?是真的没有财物了。”于是亲自下楼,大开城中库藏,让士兵们进城来看,若有剩下的,尽可以拿去用。 等到孙坚随千余人行至王叡面前,王叡不禁大惊问:“士兵求赏,孙府君何至于来此?”孙坚令士卒将王叡等人围在一处,答说:“奉案行使者温大夫的檄文,特来取你的首级。”王叡遭此飞来横祸,不知所以,他欲要驳斥孙坚,又见周身刀剑生辉,只能忍声问说:“我有何罪?” 孙坚明知檄文有蹊跷,不能服众,所以也懒得读了,他欲杀王叡,只因王叡常轻视于他,于是他答说:“我也不知。”他如此回答,王叡知自己必死,他只能请求自尽,自己在酒中刮入金屑,叹说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当即饮金而死。 王叡死后,孙坚兼并他的军队,部下顿时达到三万余人。二月初三,他行至襄阳,袁术听闻他远道而来,便奏请孙坚为中郎将,提议孙坚与他合力北伐,并派麾下鲁阳校尉李旻前来,将自己的虎贲中郎将印绶赠予孙坚,孙坚颇为欢喜,他对桥蕤笑道:“不料汝阳袁氏也有招揽我的一日。” 李旻乃是前八俊之首李膺的族子,与李瓒并为襄城李氏的后起之秀,此前他担任苑陵令,在袁术逃京之后随他南下,被袁术表为校尉。他与孙坚饮宴一番,而后说:“行军大事,首重军粮,后将军有众数万,孙府君又拥军数万,合以近十万之众,可钱粮用度,从何而来?” 孙坚狐疑说:“南阳乃是光武帝乡,一郡之富,堪比豫州一州,我听闻南阳太守张咨也参与讨董大事,难道还短了我们军粮?”李旻却说:“人非圣贤,各有自私,张太守留侯之后,世代显赫,若是轻视我等,不愿供粮,你我又能如何呢?” 听完这句,孙坚果断答说:“若是如此鼠辈,我必杀之。”他当即令长史公仇称书写一篇公文,又遣使送至宛城,请他为大军供应军粮。 张咨早收到袁绍命令,不得供粮于袁术孙坚,手下主簿亦说:“孙坚邻郡太守,如何调南阳库藏?”张咨以为有理,便直接回绝使者,任凭孙坚写书传使,他也拒之不见,恍如世无此人。 三月初一,孙坚率大军至宛县南十里,便驻军不行。到此时,轮到张咨不断向孙坚遣使催促,问他何时离去,但使者去时,亦不能得见,只听闻他手下部将程普说:“将军前几日吃生鱼,忽然得了急症,吐虫不止,只能在此歇息。”虫症乃不治之症,张咨闻言大喜,又得见孙坚部下在南阳四处追索巫医,又在遮山道观中祭祀山神,愈发信以为真。 这时孙坚派长侄孙贲前往宛县,以牛酒为礼物拜访张咨,又对张咨落泪说道:“大人身患重症,命恐不长,只可惜讨董大业未成,心有所恨,欲亲身托付军众于府君,府君意何如?” 次日张咨亦携牛酒,身带五百步骑,乘车前来孙坚军中,孙香现在营中设宴款待步骑,而张咨独步入孙坚营帐,只是他一入帐门便察觉不对,孙坚胡坐在一马扎上,正在案上比划地图,他身穿黑色甲胄,头戴赤色厨帻,眼如刀枪,面色红润,无半分生病模样。 他吃了一惊,心中顿感不妙,但他还未有所反应,孙坚主簿姚纪进门说:“禀告使君,一月之前,军中便有文书前移南阳太守,让他休整道路,备足军资,以行讨董大计,但至今道路月余,无一可成,请将使君逮捕张咨,交付于我问其意图。”” 孙坚尚未说话,张咨赶忙转身出帐,不料帐外尽是兵士,将主帐包围数匝,方言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根本望不见归路,只听帐中传来孙坚的声音说:“论罪唯论迹而已,问何意图?” 姚纪继而说:“既如此,南阳太守稽停义兵,使贼不时讨,请收其出营,案军法从事,斩!”两人一唱一和,便敲定张咨的生死,张咨大惧,他厉声说:“我乃朝廷亲命太守,你无权定之!” 孙坚走出营门,以鹰隼之目凝视张咨,张咨浑身战战,不敢再言,孙坚再负手对众人说道:“如今国家大乱,朝廷何为?军卒正当以军法明顺逆,诛叛贼,方有救国之效,正要借你头颅,成我匡扶之志!” 他亲自用绳索将张咨捆了,带到营门前,号召四地的百姓都围聚观看,而后他踏住张咨脖颈,往钢刀上喷上一口酒水,往下一挥而就,头颅切完,刀锋连血都没染上一分。周围兵士百姓一阵喝彩,都议论说:“好快的刀法!干净利落!” 孙坚又遣人将头颅送回宛县,找剩下的郡朝官员索要军资,郡朝官员大为震栗,凡是孙坚索要,无不立获。袁术得知消息,立刻自领南阳太守,派使者到南阳各县打点接手,并再以李旻请孙坚北上。 三月二十六,孙坚率军行至鲁阳,袁术出迎三十里迎接他,并携手同坐一车,一路上,袁术对孙坚谈起袁绍曹操汴水之败,他问说:“文台有不世之勇,亦有超群之智,只是董卓猖獗,兵卒恐怖,今日内清君侧,实是难事,敢问文台可有把握?” 孙坚自若答说:“孙坚昔时不遇明主,行军布阵常有掣肘,故而声名落于人后。今我立志奋武,举鞭讨贼,正要让袁君晓得,举目宇内,无我一合之敌!” 第十六章 荆豫城头变幻 王叡张咨被杀后,消息传到雒阳。相国董卓刚为汴水大胜的消息所开怀,却又听闻袁术在南阳聚起过十万兵众,不由大为头疼,拍案感叹说:“天下贼子真如风吹草长,袁绍刚退,又来袁术,简直杀之不尽,草窃不止。” 五官郎将蔡邕便上前献计说:“天下贼子若让董公一一诛杀,那自然是杀之不尽的,但他们其心不纯,道术不正,都有称王称霸的野心,王叡张咨本是袁绍一党,如今为袁术孙坚所杀,便是明证了。如今荆州刺史一位空悬,不如派一宗室名流继任,袁术若与之争利,便不敢全军北上,袁术若不敢争利,则会为其所乘,南边的祸事便不足为虑了。” 董卓虽得知陈冲也参与讨董,但蔡邕为他谋划时,用人调度,令他常觉眼界大开,心服口服,迁都一事能顺利进行,也离不开蔡邕的支持。偌大的士族高门,愿意真正为他效力的不过寥寥几人,因此他仍信任蔡邕。闻弦歌而知雅意,他问说:“蔡公所言可是刘表罢。” 于是任命山阳刘表为荆州刺史,刘表接受此任命后,大喜过望,对长子刘琦说:“天下大乱,我此去荆州,虽是身赴险地,但又正如当年世祖身往河北,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纵不能成帝王之业,亦能成一方之霸主。”领了印绶诏文之后,当即举家南下荆州。 是时袁术驻军鲁阳,大肆招揽荆州诸郡盗匪,自造印绶,表举校尉多达十七人,各领有数千人;又表举苏代为长沙太守,孙坚为破虏将军,整个荆州都为袁术声势所吓,转而奉袁术为主。 袁术听闻刘表上任荆州刺史,一时颇感棘手,既不敢下杀手,也不愿他上任,便下令手下兵卒拦截刘表车队,又不让其离开鲁阳,变相软禁。安排完毕后,袁术又投身于豫州刺史之争,以期掌控两州。 刘表知道时不我待的道理,斟酌损益,便将家属留在鲁阳,自己隐姓埋名,只带了印绶诏书,身着黑色戎装,头戴斗笠,打扮做游侠模样,单骑间道从叶县南下,日夜兼程穿过南阳郡,他过襄阳而不入,而是先进入宜城,谋划如何夺回荆州。 此事刘表行得异常隐秘,袁术全不知情,因为豫州之争正入紧要关头。 自从汴水一战后,袁绍联军退回酸枣,这一战联军损失近三万人,折损的还多是精锐骑士,这让联军对董军大为畏惧,不再妄想进军得胜,反而诸侯之间相互诿过,迁怒于曹操,说他谋划不周,轻军冒进方才有此大败。 曹操不胜其扰,干脆离开联军,往扬州重新招募士卒。随后诸侯又计较说,豫州刺史孔伷失期,不与大军同进退,亦才导致此败,不然近二十万众,怎会不胜呢?又转而怨怼于孔伷,上下议论纷纷,讥谤不止。盟主袁绍全程不置一语,则任由诸侯攻讦。 孔伷因此与联军大生间隙,当即率军退回颍川阳翟,宣布退出讨董。袁术本以为此时乃是拉拢孔伷的良机,便派苌奴前去慰问孔伷,孔伷得知袁术前来招揽他,却不屑一顾,嘲笑说:“我虽与袁本初不和,可袁公路什么人物,也想招揽我?整日与匪寇老革厮混在一起,也能领清流讨董吗?” 袁术闻言大为忿恨,将准备表举孔伷为司隶校尉的文书都撕碎了。当夜,他在帐中招来一名刺客,对他说:“若能得孔伷头颅,可允君五百金。” 那刺客是袁术从虎贲军中带来的,名作成户,他本是颍川阳翟人,对城中环境了如指掌,又擅割喉杀人,因此被袁术委此重任。 四月十六,成户化身河南难民,逃进阳翟城内,他花了两日蹲在郡府前乞讨,观察孔伷进出府邸的时间,又在宵禁时以钩爪秘密潜入府中,花两日摸清孔伷府邸布局,随后他出城发信于袁术,通知他打算在四月二十五日时动手。 那夜子时,他在怀中藏了一柄精铁小刀,身穿一身玄色,嘴围黑巾,从木梯翻墙出门,一路摸黑走到郡府角落,那里有一颗百年槐树伸枝出府,但那夜乌云紧密,没有月光,成户扔了几次钩爪都未能挂上,只好自己点了火折来看,这才翻过墙来。此时正值初夏,树枝上恰有几只莺鸟栖息,但成户翻上墙来,却毫无声响,没有一只莺鸟惊醒。 他如猫一般在墙檐上蹑足,连过七八间厢房,直奔孔伷的卧房——孔伷的府前挖有一清池,极易辨认。此前孔伷刚与侍妾云雨一番,倦累得厉害,但他嫌天气燥热,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便打开窗户,任凉风习习吹往床榻,这就昏沉睡去。 这下连成户开门的功夫都省去了,成户翻进听闻他的鼾声,心中顿时大定,一手拿小刀,一手拿麻布,捂着床上两人口鼻,一刀一个,很快两人就都死透了,直至天明时苍头敲门打扫房屋,这才发现两人的身体都凉透了。 阳翟因而一团乱麻,城内城外一片纷纭。 此时李旻带两万步卒长驱直入,当夜包围阳翟,以袁术名义宣布接管颍川郡府,郡朝群龙无首,原颍川太守徐源不能担当,郡朝最终只能就范。 袁术便表举孙坚兼领豫州刺史,李旻为颍川太守,舒仲应为汝南太守,又以朝廷名义招募豫州各地黄巾余部,如何仪、何曼兄弟等皆前来响应,不过一旬之内,袁术传檄而定豫州,账目上又扩军近六万,真可谓大出风头。 袁术以自己计谋得授,又身握两州之地,还洋洋自得地催问孙坚说:“文台,如今袁绍汴水大败,天下失望,而能勤王讨董的,只剩你我而已,举世瞩目。董卓虽有雍、司,我亦掌握荆、豫,户民多董卓何止百万?关中黎庶望王师欲穿,不知君何时方能北上讨董呢?” 孙坚见袁术之时虽对他夸下海口,说董卓不值一哂。但如今涉及军事,他却又较起真来,对袁术分析说,如今兵士秽杂,不晓军令,莫说十万之众,便是百万之众,也不能当凉人之一合,汴水之战便是先例。他须要练军砺战,令三军令行禁止,晓畅鼓阵,而后方能北伐有成。 闻孙坚言论,袁术大失所望,但孙坚并非推诿之语,确在鲁阳日夜操练士卒。孙坚刚来之时,军容声势浩大,声沸山野,袁术自以为是雄壮之军,可是五月初时,袁术再来鲁阳阅兵,军队大为迥异,他策马行伍间,虽说偶有嘈杂之声,但三军士卒多有肃然之色,严立军姿,干戈立如长林,袁术骑马其中,颇感杀气充盈,他神色不禁为之一变,下马后,他对孙坚由衷钦佩:“是我短见,不晓军事,军中诸事便拜托文台了。” 北方又渐传袁绍联军在河内接连败战的消息,袁术愈发志得意满,他自幼便争不过袁绍,族中处处以袁绍为先,此时袁绍表现大失众望,才显得他袁公路的能耐。想到自己手握名将大军,又有钱粮军资无数,袁术似已得见自己在讨董中独占鳌头,先入西京的场景。 他全然将刘表忘得干干净净。 到五月初四,有盗贼到鲁阳来,他以帆布为袍,半赤着胳膊,腰中带着三把长刀,一看便是荆州独有的江贼,只见他高举校尉印玺,跪在营前求见袁术,这印玺是以粗银铸造的,下以隶书写有“校尉”二字,这印玺不似官印一般有精美花纹,一看便是私人仿造的。 但侍卫见了不敢怠慢,只因这印玺他识得,正是袁术在宛城所造,并在荆州大肆派发的。他忙将这江贼领到袁术处。此时袁术正与苌奴对弈,手中抓着一堆算筹,眼前就要通吃,忽而闯来一人打扰他兴致,理由还莫名其妙,他边吃蜜饯边奇道:“江贼能有何事?”。 这江贼一见袁术,立马跪地痛哭,对他直述说,荆州就在这十余日内,剧变骤生,他首领汲进在上月赴刘表之邀,在宴席上被刘表袭杀,部众都散尽了,还请袁术领军为首领复仇。 袁术闻言大惊失色,急忙问他详情。 原来刘表单骑入宜城之后,以诏令宾服宜城令,随后暗中联系襄阳蔡氏、中庐蒯氏。此两家乃是南郡大族,占地万亩,门客近万。两族族长蔡瑁与蒯良、蒯越兄弟商量说:“袁术虽出高门,却毫无名流姿态,招抚宗贼,轻视士人,孙坚身杀国家重臣,他竟然委以重任,正可比沐猴而冠,到底不可以倚靠。而刘景升宗室之后,又名在八俊,单骑入荆,可以说是气冲斗牛,我们助他安抚荆襄,自然远胜于袁术治下。” 于是两族都依附刘表,为其暗中沟通荆州各族,刘表也投桃报李,提拔蔡瑁为别驾从事、蒯越为治中从事、蒯良为主簿,娶蔡氏女为正妻。 四月二十一,蒯越以献财交好为名,诱十五大贼帅到中庐赴宴,宴席之上,蒯越在侧房安排刀斧手。酒宴正酣,他以摔杯为令,将宴上贼帅尽数枭首,而贼帅部众也被蔡瑁率兵袭取,俘虏归降者生,拒降者死。 二十三日,死者的头颅被襄阳庞季在城下筑成京观,蒯越再入城说降占城的江夏贼张虎、陈生,两贼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当即负荆请降。 刘表得以进入襄阳城中,随后他在州郡发布檄文,言说若有与宗贼勾结者,立斩不饶。荆州的郡守县长见此霹雳手段,两腿飒飒,逃亡成风,而刘表便任用荆州各高族为官。眼前这江贼假意投诚,见刘表忙于政务,这才逃脱襄阳的封锁,到达鲁阳来传达消息。 袁术得知原委,心头冒火三丈,脑门直欲生烟,连口中蜜饯也嚼之甚苦。他赶忙让人去追拿刘表家眷,想作为人质逼迫刘表。孰料刘琦精通人情,这一月来与看守打点关系,在十日前就离开鲁阳,绕路沔水,乘船去与父亲相会了。 这讨董的戏码,天下本以为诸侯将共唱雄壮的《天作》之声,孰料北边唱的是忧心殷殷的《北门》,南边唱的是交乱四国的《青蝇》,到底何时才有人奋发振作呢? 五月初六,关羽拒绝袁绍招揽,南下至鲁阳。 第十七章 陈冲布局讨董(上) 汴水之战后,联军回到酸枣,继续置酒高欢恍若无事。但战时全军大溃,各路诸侯惊慌失措策马后奔的景象,实则每人铭记于心,会上再无人谈入雒之事,这让袁绍懊恼不已,他又想起关羽逆势逼退凉人,不禁暗恨:士人平日嘘枯吹生,到战事时百无一用,自己不晓军事,只能以曹操为倚重,可竟比不过陈冲的部将! 养望以来,袁绍素来自傲威名,可如今接连遭受挫折,使他心境渐平,明白要成大事必须还得靠自身韬略,于是他在酸枣苦修军事。又派门客寻觅联军中的能战之士,以高官厚禄许诺拉拢。 最先拉拢的自然是关羽。袁绍外宽内忌,此时还常记起关羽讥讽自己的话语,但低谷时他克心忍性,到底能够容人,发下指令后,许攸等名士常来与关羽宴饮,言语之间常透露出,只要关羽改换门庭,亦可拜关羽为将军。 可惜关羽无心功名,亦厌恶前倨后恭,袁绍这番施为,令他颇为轻蔑,而诸侯中能入他眼界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如今曹操出走,诸侯内讧,关羽无意在此停留,只是传信于晋阳,将此间诸事尽数告知刘备陈冲,又催问战事准备如何,五月初三他收到回信,当即向袁绍告别。 出发前臧洪前来送别。他随骑军南送十里,是一直到阴沟水畔,是时万里无云,日光明媚,天风苍苍,水中波光粼粼,荷叶圆圆,菡萏亭亭,天地景色分外醒目,臧洪举目四顾原野间的萋萋芳草,口中说的却是哀叹之语:“见天地之寥廓,方知人世之渺茫,云长,连你也南下,酸枣之中哪还有人奋战呢?” 关羽至水边,在一棵柳树下折枝,赠予臧洪,诸侯中他唯独欣赏臧洪,因此鼓励他说:“酸枣中还有子源你,便不能说无人奋战,何况我此次南下,正是要联络孙文台,再起讨董之兵,只要心中有报国之念,总会有遂愿的时日。” 两人就此告别,关羽率军出陈留,入颍川。颍川太守李旻得知消息,从阳翟亲自到长社来为他引路。过许县时,听闻是陈冲的结义兄弟率军前来,当地的游侠竞相争附,被关羽婉拒了,关羽对他们说:“为国尽力自然是好事,只是战事并非儿戏,做事当自明自量,我前来与后将军商议讨董之事,所言所行,无不事关大计成败,实不能在此招致猜忌,若大家有心报国,可往并州而去,我愿写信为各位引荐。” 颍川留下的大族长者们听闻此言,都赞赏说:“待民亲切,不以位高而倨傲,关云长行事有国士之风啊,无怪庭坚结为兄弟。”于是又赠予关羽一些财物,关羽倒是来者不拒,与名士们告谢一声,就以讨董急切为由,先往南阳去了。 此时袁术正为荆州之事恼怒,他先派人遣书于襄阳,责问刘表为何无故斩杀他手下部将,而后清点属下军队,责令孙坚不忙北伐,准备率豫州之军与孙坚军队一并南下,趁刘表立足未稳,将他驱逐出荆州。 孙坚得闻此命令,只能急忙赶到宛城,亲自求见袁术,劝他息怒说:“如今正是大战将其的时候,我们手下兵众虽多,但还未多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南阳豫州皆是四战之地,北有董卓,后将军又刚从袁绍口中夺食,占领豫州,此时却想全军而下襄阳,是觉得他们会作壁上观吗?这几日我在鲁阳,常有凉骑斥候打探消息,以董卓的阴狠,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时机的。 何况我在荆州两年有余,深知襄阳城防之巨,蔡邕蔡公曾言说襄阳‘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陇坻,下接江湖,导财运货,懋迁有无”’,所言正称得上恰当了,襄阳环有汉水,四面环山,绝不是能轻易攻下的城池。 而且如今后将军号令诸军,皆是以匡扶社稷为名义,可至今为止,我等尚未与凉人一战,而刘表名列八俊,是闻名四海的名士,后将军不除国贼,反先与名流操戈,这如何能叫天下心服,士卒争先呢?为战须有大义,请后将军三思啊!” 这番话说动了袁术,恰好刘表又遣使回信说:他从未杀过什么袁术部将,只是剿灭了些许为害州郡的宗贼罢了,想必两方一定有什么误会,他愿主动与袁术结好,谈和休兵,表举袁术为南阳太守,并为袁术讨董之事提供钱粮军资。一路上并就此事大肆宣传,士兵们听了这消息,愈发不想南下,袁术没有其余办法,也只好与刘表应允和好。 但经过此事后,袁术整日闷闷不乐,往日他常催问孙坚何时北上讨董,如今却日夜在宛城中饮酒作乐,不时盯着荆州地图愣愣出神。 这时李旻引关羽入宛城,到府中求见袁术,袁术忽然见关羽这般魁梧大汉,不禁吓得浑身一抖,连手中蜜水都洒了少许,他望着关羽问李旻说:“这是何处请来的志士,望着比猛虎还要怖上三分啊。” 当他听闻是晋阳来的使者,又不禁笑道:“陈庭坚硬如楚石,如今终于学会识时务了,知道如今天下里,能挽回大局的人,只有我袁公路吗?” 这话说得关羽直欲转身离去,但他想起刘备与陈冲在信中嘱托,只能强压怒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转交给袁术,说道:“兄长言论,尽在此信中了,还望后将军仔细斟酌。”随后他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斜眼门外。 袁术对此看在眼里,他因身处名门缘故,向来自傲,生平最看不得有人对自己白眼。他做河南尹时,有宦官亲属白眼于他,当场被他抓入牢中挖了眼睛,事后安了一个“妖言”罪名,因此也被时人以为他不惧权贵。 若是放在往常,他定然对关羽勃然大怒,但陈冲主动与他来信,实是前所未有的稀奇事,使他一时心情大悦,将这些末节抛之脑后,转而审阅信件。 信件在平城写就,有煌煌三千余字,袁术还是首次读这般长的书信。何况经历数千里奔波,字迹有些模糊了,纸张也有些破损,但袁术越看越兴奋,最后他起身徘徊,在案边走了七八个来回,方才停下身问关羽说:“并州牧此信,可是当真?” 关羽这才正眼看他,涉及大计,他肃然答说:“为国尽忠,哪敢有半分虚言呢?” 原来陈冲信中所写,正是他谋划近两月的伐董谋划,抛去信中对袁术的寒暄与吹捧,他将计策详细剖解,为袁术细细阐明他东和诸侯、西联韩遂、三路夹攻的大体战略: 他的策划基础构想与曹操在酸枣的谋划相差不大,但总体来说,他的讨董策略将重心西移,不再是以雒阳为单一的争夺枢纽,而把长安也列入同等的战争要地。 陈冲认为,虽然雒阳为国家京师近两百载,但雒阳作为京师统筹天下有余,平叛天下则显地利不足。董卓久经战事,对此异常明了,故而他迁都长安,将雒阳与河南郡近乎烧为白地,只是以此为诱饵,利用雒阳八关的险要消耗反董势力实力。即使攻下雒阳,董卓也能及时止损,将军队主力收在函谷关以西,即使函谷关失守,他仍能扼守华阴潼关,如此将兵力浪费在险要关卡下,即使是六国纵横合攻,也难以取胜,何况现在一盘散沙的关东联军呢? 因此,集全军而攻雒阳,实是不智之举,兵法历来讲究批亢捣虚,声东击西,若要想讨董功成,必须在雒阳之外另辟蹊径,因此陈冲决定分军直捣长安。 长安乃是身为高祖定鼎之地,东据崤函之固,南有汉中崇峻,北乘山河之险,西隔陇阪狭原,从先秦诸战事便可知晓,关中实在是天下绝有之要地。要想攻克长安,实在是千难万难,联军诸侯对此了然于心,因此宁愿以三面包夹之势围攻雒阳,也不打算进攻关中。 但陈冲不这样想,首先如今董卓已行迁都之举,天子与公卿都尽数迁往长安,无论政治意义上还是军事意义上,长安都已远远强过雒阳,即使联军攻下雒阳,除了得到一片白地外,实则毫无益处。而进攻长安,虽然看似困难,但董卓朝政的时间不超过一年,虽说吸纳了很多司隶军队,但兵力仍然捉襟见肘,长安中仍有许多公卿不满于董卓,只是畏惧于董卓强暴,仍表面顺从而已,一旦兵临城下,董卓恐怕连安抚内部都恐怕力所未逮。 如今董卓做着秦抗六国的美梦,认为只要关东之地各自纷乱,便能分而化之,各个击破,最少也能坐观天下成败,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与秦国至少有三大不同: 一是秦国在孝公之前,为魏国屡屡打压,一度尽失河西之地,有亡国之危。只是因为魏国失政,导致吴起出逃,三晋分裂,魏国为众矢之的,这才让秦国得以喘息,而后经历商君变法,编户齐民,西鄙之战后夺回河西之地,这才走向一统之路。而如今河西之地亦为陈冲刘备占据,居高临下,而董卓麾下却无人能如商君般改制变法,并不能动员关中军力。 二是汉朝并有凉州后,凉州历来便是朝廷的用武之地,民风彪悍,羌胡遍地。如今韩遂马腾等人在凉州作乱,威胁远较秦时为大,董卓必须将大量兵力安置在雍、凉边境,这使得他的用兵较秦国时更为紧张。 三是世祖刘秀定都雒阳后,关西治理日见松懈,秦时关中为千里沃土,而至如今,户数尚不如平帝治下半数,各种水渠边防年久失修,董卓将河南百姓迁往关中,却还要应对各地战事,定然无法安置侨民,这般情形下,关中极易生乱。 有此三大不同,董卓纵使迁都长安,也难以如秦王那般旁观天下局势,而讨董联军入关直接征讨董卓,也绝非想象的那般困难。 因此,陈冲打算化河南之小三路夹攻,为关中之大三路夹击。 第十八章 陈冲布局讨董(下) 所谓三路夹攻,便是将勤王之师分为北路、中路、南路,三路夹攻关中。 陈冲策中的北路乃是统称,实际上北路又分三小路:一路沿汾水攻安邑,南下进取大阳,控制茅津;一路从吕梁山脉走小路,出奇兵攻汾阴、蒲坂,控制蒲坂津与采桑津;一路从雒水出上郡,攻取临晋,再渡河抢攻华阴。茅津、蒲坂津、华阴,每一处都是雒阳与长安交通的必经之地,因此三路进攻,每一路都旨在断去东西二京联系,但凡一路功成,司州便被一分为二,东西不能兼顾。 北路可以说是谋划的核心,只有北路功成,董卓主力困在渑池、雒阳之间。而关中兵力已然不多,蒲坂与长安之间又是平原,直攻长安已不是空话。但北路进攻必须要足够隐蔽,令董卓不能察觉,这就需要再派一支军队佯攻吸引董卓注意,陈冲将佯攻布置在中路。 陈冲所谓的中路仍在雒阳,仍率军从天井关出河内,如今河内半郡已被董卓攻下,接触雒阳北面威胁,因此必须先攻下河内,要点在两处:一路进攻箕关出王屋山,围东垣而不攻;一路进攻河阳、温县,在孟津修建河桥,进而占据邙山,做雒阳决战状。 无论是自箕关入河东,还是渡河兵临雒阳城下,皆是董卓当下所不能接受的,无论两处胜败与否,董卓都必然将军团主力留在函谷关处,以为函谷关天险之地,绝难被反董势力所攻克,但却也因为联军势大,不敢将军团轻易撤出,这就给北路的突袭创造了时间与空间。 待中路佯动,北路奇袭之时,南路才是讨董的收篇之笔。 北路切断东西联系之后,董卓定会做最疯狂的反扑,即使背有中路军团,他也会不顾一切,征召关中所有军队,向北路军团发出最猛烈的攻击,直到打通通道为止,就好比一柄刀马上要插入敌人胸膛,那武人定会用尽全力去拨开刀刃。这时若再有一刀直刺心脏,那他怎还有生路可言呢? 陈冲策中的南路便是如此。他这点与曹操相近,南路从襄阳出发,重走高祖刘邦的入关之路,沿南乡、丹水夺武关,接连进攻商县、上雒,直至蓝田。遣使联络杜陵、茂陵、霸陵等地的大族,兵临长安城下。长安乃是大城,兵力若少于三万,便难以坚守,而那时董卓绝难在长安留下两万兵力,南路只需抵达长安,便如斫刀切纸一般轻松。 出兵日期三路各不相同,首先是佯动的中路大军。此次用兵规模非同小可,粮草军资的消耗都甚是巨大,因此陈冲选在夏收时出动,尽量不影响并州今年的收成,同时也为北路军出动做铺垫。 北路军在冬天出战。一则此次参与战事多有骑兵,待到秋高马肥之后,骑士马匹才能长途奔行;再则冬天大地冻结坚硬,也易于骑兵驰骋,另外,因为北路大军进退都要马渡黄河,也必须选在冰封时节,如此这般,才能有出其不意,千里奔袭的奇效。 南路军出动的时间则在春时,开春河水解冻,中路军正可倚靠地利拖延董卓。而董卓为筹军资横征暴敛,关中百姓度过年关后,正是最困苦的时候,关总到处是流民窜动乞活,正可使南路煽动流民,包围长安。 军力调配方面,抛去关羽带来的六千骑兵,并州还有兵力七万余人,因为防备鲜卑缘故,他还须在雁门留守二万,剩下可用者兵马五万余。而这两月间,他已说服幽州牧刘虞,徐州刺史陶谦,遣幽州精骑四万,徐州甲士一万,还有时任平原相的族父陈纪遣来一万郡兵,合计十一万众,陈冲打算北中两路各分一半。 两路看似平均用力,其实不然。北路五万五千众,将投入军中绝大部分的骑兵和军马,配备的步卒也尽是甲士。北路的战线过长,抵达目的后,还需要在采桑津、虞城中留下一支骑兵,确保辎重和退路的安全。这样估算下来,能正面迎敌的北路军约有四万人左右。 但如此一来,中路的兵卒就只剩下淘汰下来的步卒,皮甲尚且不足,骑兵只有不到八千人,马匹不超过一万匹,若想完成在中路佯动吸引董卓军团的任务,是仍显不足的,更别说再派兵从南路进攻长安。 因此陈冲在信中对袁术说,他已与刘虞陶谦说好,奉袁术为盟主,表举其为骠骑将军,希望袁术派孙坚领三万精卒,与他合力进攻雒阳,在中路牵制董卓兵力。而后加派关羽些许兵力,毋须太多,只用一万步卒即可,关羽以此为南路军,北上长安足矣。 最后陈冲又在信中透露消息说,在此三路外,他也联系西凉的叛军马腾、韩遂等人,约好北路军出动时,他们也随之出兵,但韩遂等人到底叵测,不可尽信,因此未把他们列入进攻诸军中,但凡他们稍有动作,多少也能再牵制些兵力,以确保讨董谋划万无一失。 袁术看完陈冲谋划后,大为激动。陈冲的谋划不可谓不大手笔,虽然所用兵力尚不及酸枣联军之数,但笔墨间纵横万里,笼盖四方,偏偏又细节详实,思虑周全,使人不得不笃信,此次讨董,定能毕其功于一役。 更难得的是,信中陈冲说以他为盟主,表举他为骠骑将军一事,这让他欣喜若狂,即使关羽对他有些许无礼,他居然也既往不咎了。他反而问关羽说:“南路入关由校尉率领,却不知另两路将领如何安排?” 关羽拱手答说:“中路直面董卓,却又要不落下风,还要与后将军同进同退,如此思量人选,只能是并州牧亲自率兵,来与您协商了。而北路事关胜败,又兵分三路,乃是征西将军,他率兵取桑津,奋武将军取蒲坂,白波将军取华阴。”征西将军乃是刘备,他原先官秩较低,难以统帅各部,陈冲便请刘虞表举其为征西将军。 如此一来,袁术再无疑虑,他当下召来孙坚,将陈冲的谋划与目的尽数说与他听,也不问他的意见,就语重心长地说道:“陈庭坚素来便有谋如吴起的称号,这几年南征北战,无有不克,可此次拿出如此谋划,却也不敢说必胜之理,还求我居中调度,可见讨董一事何其艰险!文台,如今连刘虞这样的名士,都尊盟于我,可见讨董一事已经迫在眉睫。 我还记得,你我鲁阳初会时,文台便豪言说:‘无我一合之敌!’其声贞贞,武人勇者之魂,令我热血沸腾。而如今已是五月,估摸时间,陈冲下月便将率军南下,你可能如你言语般,为国杀敌呢?” 他本欲听孙坚一番表忠言论,孰料孙坚却说:“我在吴郡历任县丞时,便与龙首相识,龙首的谋略胆识,我都深为敬佩。他来谋划讨董一事,董卓又哪能逃生呢?这不过是龙首自谦的言论罢了。” 这番话让袁术心中骇然变色,孙坚为人何其自傲,便是张咨王叡这般郡国牧守,他如同杀鸡一般便杀了,只因他们对自己有轻视之行。而如今他竟然大举夸赞陈冲,言语之中毫无做作之感,显然是对陈冲诚心膺服,孙坚是他手中唯一堪称精锐的战力,若是他在战中投向陈冲,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他抱着这样的心思,脸色故作寻常,对孙坚问说:“听起来,陈庭坚如此英雄,难道就没有缺点吗?” 孰料孙坚摇首太息说:“陈龙首此人外表和善,常人与之言谈,都说如沐春风,但实是与他不熟的缘故。实际上陈冲待己苛刻,待友更是无情,容不得半分藏污纳垢之事,若是与其深交,实是自找没趣,我也很久未与他往来了。” 袁术这才打消疑虑,附和孙坚说:“确实如此。” 谈话结束,孙坚便回到鲁阳继续练兵,关羽则领着部众到武关一带打探地形。而袁术每日根据陈冲的信件,自己研究地图,时时念着陈冲出兵的时间,以至于每隔两日便派斥候北上,在养人一带打探河南河内的消息。 五月以来,董卓军团在阳武留下万余人继续关注酸枣动向,阳人留下万人关注鲁阳动向,雒阳留有二万人居中调度,剩余的三万兵马由王方、张济率领,攻略河内。小平津渡河之后,王方在河内连战连捷,接连将王匡主力向东逼退,已经攻下野王、州县、怀县、武德四座重镇,王匡不得不迁移郡治至获嘉,整个联军内都是一片惨淡愁云。 因此袁术的斥候每天回来,给袁术禀告的尽是些坏消息,总是王匡败了,张杨又败了。以前袁术听袁绍盟友败战,总是颇为高兴,但此时没有其他信息,倒让他觉得索然无味,还带了几分担忧来了。 董卓军这般气焰滔天,若是陈冲派斥候打听,结果不敢出并作战呢? 他这般想着,一天一天的数着日子生活,直到夏荷枯萎,柳叶飘落,转眼便到了七月初三。一个霹雳消息传遍了整个京畿。 并州牧陈冲身率五万大军,号称十五万,竟从沁水出山,连夜攻下沁水、波县、轵县三县。河阳告急!孟津告急! 第十九章 南越太行 经过近六月的联系与调配,幽州与青州徐州的将领陆续率军抵达晋阳,这其中既有闻名已久的老人,也有声名鹊起的后辈,但皆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才。 幽州方面有奋武将军公孙瓒、裨将军魏攸、讨虏校尉田楷、建义校尉鲜于辅、乌桓校尉严纲、振威校尉单经、军司马田豫、阎柔、幽州别驾从事田畴等人。这些人除去魏攸、鲜于辅、田楷三人跟中路军外,其余人皆随北路军行动。 青、徐方面稍少,有典农校尉陈登、轻舟校尉臧霸、泰山校尉昌豨、徐州别驾从事赵昱、军司马太史慈、平原主簿陶丘洪等,他们率领的部众多以步卒为主,其中不少是泰山贼,但是陶谦来后,将他们都招安委以边防重任,他们又与东平军相熟,因此也被陶谦派遣过来,这些人都随陈冲加入中路军。 如此多的才俊汇聚于一城之中,即使在雒阳也极为少见,参与讨董的士兵们还不知讨董的具体谋划,但见此场景,都不禁感叹说:群英荟萃,智勇咸集,董卓就是三头六臂的鬼怪,又怎能挡得住这乾坤一击呢? 到六月初,并州的夏收初步走向正轨,中路大军也已准备多日,陈冲便开始交接杂务,把手上寻县审查一事交予孙乾,夏收一事交予徐庶,其余诸事交给西河太守杨会,让他主要处理后勤。至于雁门防务,他以秦宜禄、令狐渊两人持重,便让他们驻扎平城,而雁门太守孔融也已在马邑处理政务,陈冲颇为担心,便叮嘱他说:军务要紧,不可以轻视,若是军情有急,不要擅作主张,可径直传书于晋阳,自有援军御敌。 六月十七,一切准备就绪,并州牧陈冲率中路兵马离开晋阳。刘备与张飞南送陈冲十里至梗阳城,刘备对他笑说:“此去龙腾千里,能否拨云见日,就看庭坚你施为了。”陈冲手持马鞭,拱手答说:“我不过是打个前站,能否成功还要玄德你来决定,等我传信罢,那时你率军出发,记得要多听旁人建议才是。”三人在此处折柳告别。 此前,南下所需的辎重已先期由主簿简雍押往上党,准备运到上党长子,这也是中路军南征道路的起点。辎重主要是粮食、马料、冬衣以及武器,其中干粮五万斗,还有麦饼和干酪等物,另备盐和咸干酱菜供给人畜。马料包括马杆草和刍豆,用麻袋分装,交由驮马运输。武器除甲胄之外,还有弩千五百张,备用弓袋两千五百副,备用弓弦五千条,各种箭矢六十五万支,长矟和大刀各五千。这并不包括中路军随身所带弓矢斫刀等物。 随简雍押运辎重南下的,就是中路军仅有的一万骑军,他们一边押运辎重,一边作为斥候,打探天井关直辖的董卓军部下消息。 同样的,如此多的辎重运到此处,山下的凉人也不可能不察觉,都道是并人不日便将参战了。在前线的王方得知消息,也带人尝试过一次上山,试图袭击辎重,但从山下走了一半,王方便放弃了,说山坡太抖,并人又不缺马匹,若是居高临下一冲,自己这两万人能如何抵抗呢?于是便在山下的邘城与葵城中各留了五千人时刻扼守。 等五月二十一,中路军的大军主力开进长子,陈冲听到王方已有准备,便对众将说:“全军的第一仗,我想打得简单些,如今凉人堵在山下,我军又多是步卒,若是一时攻不下,容易损伤士气,我们还是另辟蹊径吧。” 于是他下令所有步卒拿了半月的干粮,剩下的辎重暂且由骑军押送至天井关前,布为疑兵,实则领步卒们从长子向西行,一直走到沁水河畔。这不是因为陈冲不想多带辎重,实则是天井关虽然险峻,却也是上党与河内之间唯一能走车马的道路,但同理而言,他此行改从沁水出太行山,也就增加了突然性。 只是随行的将领都颇有疑虑,讨虏校尉田楷与公孙瓒并肩作战多年,是幽州有名的武人,他狐疑说:“山路陡峻,我军此行又多是步卒,这般翻山越岭,恐怕损伤非小,即使从沁水出山,但士卒门气力都用尽了,还如何作战呢?” 陈冲摇首笑说:“现在累一些,与战场上多死一些,那是完全不同的。而且战场之上,拼的就是勇与智,能行他人不能行之路,能为他人不能为之举,不才能体现我们为将者的智与勇吗?何况我早就有准备了。” 所谓准备,便是在最前面开路的魏延一部。如今魏延跟了陈冲三年,也十八岁了,仪表堂堂,身材高挑,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他被陈冲升为军司马,手下领着千人有余,因作战勇猛,敢于拼死,因而在军中颇为闻名。 陈冲这三个月让他带部下日夜在龙山上练习攀山,等到了五月中旬,又让他在沁水边摸索出路,一月下来,已经初步找到一条能行的小路,路上虽说有些常人不能通过的地方,他们就系着绳索徒手攀岩而下,在山间的平台上以木桩、铁钩搭建索道,用朱赭石做上标记,清晨白雾朦胧,他们就好似在白云与白云间来回穿梭,夜里山间篝火,远望似天上的繁星。 大军就沿着他们开辟的那条小路前行。并州的军卒相信陈冲魏延,但幽州与徐州的军卒初时仍是心惊胆战,毕竟有的索道横跨两山,将性命交给一条绳索,未免将自己看得太轻了。但他们见并人们面色如常,武人的尊严使他们不想输了胆色,都还是硬着头皮越了过去。 于是心情越来越静,山路越走越平,士卒们在山间看林涛山海,听大雁长鸣,嗅山岚云气,都觉得心胸开阔,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不仅不觉得山路艰险难行,反而连劳累都感受不到了了。陈冲转述庄子的名言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便是小年不及大年。如今大家算得上逍遥天地了,那些凉人又怎能与我等相匹呢?”士卒们听了,都觉得有道理,便自称为大年之师。 不过即使如此,中路军士在山间也足足行了十日,到了六月初二,前面的士卒们终于踏上平原,他们正要为迈过太行山而欢呼,却又被将领们都叫停下来,这时正是夜晚,周围一片静寂,因为战乱的缘故,这里连流民也没有多少,但能看见月光下沁水犹如一条漫长的银色丝带,它向东南蜿蜒而去,河对岸正赫然环绕着一座城池,那正是沁水城。 这便是陈冲计划攻下的第一座城池,但陈冲并不准备大举进攻,他对随他来的卫翄说:“凉人力量不够,他们在邘城、葵城二城布防就是极限了,所以我们攻陷沁水,并非是难事,但是这里与邘城隔得不远,大约也就四十里,若是有凉人斥候在这,打探到消息便不好了。我们此次翻山如此辛苦,难道是为了攻破一座小城而已吗?你带三千步卒到前面先去堵住他们往东南两处的归路,我再率军与他们谈判,想必能不战而下。” 卫翄领命而去,他率步卒渡过沁水,在西南方向绕了个弧线,一个时辰后,陈冲估摸他们已到达位置,便率剩余大军轰然南下,四万军队的脚步声足以惊醒城中的居民,沁水令慌忙登场观看情形,才发现沁水北岸与南岸都被陈冲派人占领了。他们也确实没有想到会遭到突袭,黎明前的短暂骚动以后,他们决定投降,陈冲顺利入驻沁水。 进入城中的兵卒们都异常欣喜,无论山间的景色如何壮丽,他们总算可以在遮风挡雨且没有蚊虫叮咬的房屋里睡个好觉了,但陈冲不这样打算,他便在城楼中立刻召开军议,将所有的将领叫到一处,对他们说:“我知道各位都辛苦了,但此时我们即已下山,便要把握良机,在凉人未反应过来前,我们多占领一城,便多一分声势,也才能更鼓动南阳袁术的信心,希望诸位再坚持一日,再多跑上五十里!” 他当即安排城中烧起热水与火食,让兵卒们在行军前再饱餐一顿,士卒们不是没有怨言,但也知晓这一去并没有多少恶战,因此都还是强自振奋精神,去火头营排领羊肉与汤饼,毕竟热气腾腾的饮食最能振奋武人的心情。 陈冲在此时也给众人分配好任务:卫翄守备沁水,田楷率一万部众往波县、魏攸率一万部众往轵县、自己亲率余下部众直取河阳与孟津关。 六月初三一早,天上刚刚从黑幕里透出一束红紫色的琼光,四万步卒们已兵分三路,陆续从沁水向南奔出。他们急着睡个好觉,于是数着路程赶路,等到日落将再次降临时,凉人的斥候们还未反应过来,一支队伍还照常从孟津运送补给,打算运到邘城去。 但刚出四五里,便正撞上奔驰而来的陈冲大军。他们远望见并人的旗帜在余晖下闪耀,无不大惊失色,悲问道:“这里怎么能遇到敌军?难道是邘城、葵城的守兵都被杀光了吗?”然后匆匆扔下辎重,逃到孟津关内。 陈冲得以包围河阳县与孟津关,并抢走大河在北岸的所有船只。 第二十章 对峙河阳 孟津关虽说是关,到底也只是一个渡口。当年大将军何进命人在大河南北岸的滩涂上各修建一座小城以扼守渡口,所设想的是,一旦有敌人袭击,便将河岸船只烧毁,关防士卒龟缩在小城之内,敌军若是不攻城渡河,便将侧翼暴露,可遭小城守卒袭击,敌军若围城不渡河,便可让南岸的守军渡河来援。小平津关设计也与之无异。 只是陈冲时机拿捏得太过要命,孟津校尉张济此时尚在邘城布防,孟津关守军哪里有半分准备?毕竟关中的守军尚不足三百人,他们派出一队使者到南岸传信,剩下的士卒徒劳地站在关墙上守备。 夕阳余晖,浑黄的河水渡上一层金色,这是河水今年最后的涨潮,岸边的走舸随着水涨在河浪里缓缓漂流,被并人们一一移上岸,陈冲分兵三千徐州兵乘上船只,由臧霸带领去夺下对岸的关城,臧霸本就是徐州的水贼,他上船后操弄船桨,感受河浪的波涛汨汨,对麾下笑谈道:“都说此处湍急,可大河的湍浪尚不及淮水之半。” 于是他们如雁行般陆续摇船渡河。诚如臧霸所言,淮水的水面常有三百丈之宽,而此处的大河河面仅有有两百丈,河中虽有沙洲耸峙,但徐州兵在大河上摇船南下,仿佛水面上的游鱼般自在,视水流如清风,两刻钟左右,他们便穿越沙洲,直抵南岸的孟津渡口。 南岸的守卒更为稀少,他们见北岸沦陷,操船的敌军又异常娴熟,显然难以阻挡,顿时都没了主意,一时间都去找能定策的将领。 镇守南关的乃是军司马张绣,他是张济的侄子,士卒们因此都来问他的意见。张绣沉思片刻,对士卒们说:“虽不知北岸是何情形,但相国还镇守在雒阳,总不至于出大乱,我们人数不多,强守此处也不过白白送死,不如去小平津处,贾校尉镇守在那里,只要小平津不失,南关不过一座孤城,想必能很快夺回。”他说服了部下,于是扔下城关找贾诩求援去了。 只是南关士卒的动向,尽数看在北关士卒眼里。孟津南北双关,隔岸为援,缺一则孤立难守,北关士卒连后路都被切断了,城下又被大军紧紧包围,只有乌鸦尚能出入,但他们可生不出翅膀。 这时陈冲亲领了三百甲士到城下,他先自报姓名,而后劝降说,只要他们献城,不仅可以放他们生路,甚至可以让他们保留兵器离去。说罢,他命士卒在关城东边让开一条小道。 凉人们虽然英勇,但听闻这个条件,也都一阵骚动,几个曲长商量说:“陈冲以守信宽仁闻名,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北关如此又守不下去,何苦让将士们葬在此处?不如去找王校尉吧。”,如此说定了,他们便回城头回应陈冲说,愿意献城离去,陈冲便如约放他们离去。 另一边河阳城的守卒也是相同反应,陈冲得以领军入驻河阳城中。 以步卒狂奔一日夜,接连急行军八十里夺城,对普通士卒而言,这实在难以忍受,更实在难以想象。想必普天之下,除了陈冲也不会再有人如此布置。士卒们都困顿极了,他们进了城,很多人也不想再用晚膳,只嚼了几口干粮,半眯着眼睛等上司们分配营房,进房后倒头便睡,很快,满城都是士卒们响亮的鼾声。 但陈冲尚且不敢入睡,他自己在道旁拔了根稗子草,把根茎嚼出苦涩的汁液,用来保持清醒。他还在等待另外两路分兵的消息,他非常清楚士卒们都达到极限,但他更清楚只有逼迫极限才能完成战略目的,战场上的成败是一丝一毫都不能打折扣的。 到了夜里丑时,两名使者打着火把摸黑来报,说波县、轵县同样无血开城,都被田楷、魏攸拿下了。陈冲这才长抒一口气,他让信使去用膳歇息,自己马上写信盖印,又找来两名信使,让他们回去传新的军命:两军各休整一日夜,留下戍守的队伍,后日整军出发,田楷去攻打邘城,令天井关的骑军下山,魏攸则来河阳与自己汇合。 直到看见信使的火把再次消失在天野,陈冲才从城头下来,他也倦的厉害了。临睡前,陈冲吩咐门卫说,若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把他叫醒,但上了床榻后,窗外忽有乌鸦鸣叫,哀鸣嘶哑又悠长,让他心烦意乱难以入眠。 这时魏延从卧房里出来,弯弓松弦,一箭将那乌鸦从桃树上射下,乌鸦的尸体掉在地上,弄出好大动静,陈冲披了外袍与侍卫们都来看,这乌鸦竟有一条黑狗大小,大家都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鸦,不知是不是什么凶兆呢。陈冲却笑着说:文长能射中这般大的乌鸦,可见是一名福将呢!魏延颇为羞赧,大家也就不再慌乱,笑着把魏延打趣作落鸦司马。 第二日陈冲醒来时,已将近午时。艳阳高照,满目金光。他草草漱洗了一番,把魏延叫醒,然后一并策马到孟津北关,他观看对岸动静,问守关的泰山校尉昌豨说:“夜里有无凉人来过?” 昌豨这夜值守在大河旁,吹了一夜的河风,河风带着点沙尘,吹得他直揉着眼睛,他答说:“来过一些斥候,但他们就在远处看了几眼,很快又撤退了,天刚白时,我看西边的小平津也撤了些船只到南岸去,想必那里也在收缩兵力,算算时间,董卓也该知道消息了。” 董卓确实刚收到消息,他睡醒便收到孟津与河阳此前发布的告急信,这让他颇觉荒唐。 这三月来。凉人可称得上战无不胜,数次战役里,凉人皆不过两万人,便能河南河内纵横无敌,纵然联军往往五倍十倍于凉人,也只有丢盔卸甲的结局,此时河内联军的兵马已不足五万,而对峙的凉人接近三万人,这如何能让联军打到孟津? 一个时辰后,贾诩又派使者来通报说:叛军已经攻陷孟津南关,他打量叛军旗帜,恐怕是颍川陈庭坚亲至,虽说此时控制孟津关的叛军兵马当不多于两万,但是北岸其余诸县形势晦暗,皆有告急的传书,可见敌势汹汹,兵数绝不在少,但他已无暇确认,船只建造不易,贾诩以保住船只为先,将小平津的所有走舸运回南岸,守兵也已撤走,以待后续。 得知是陈冲到来,董卓才霍然而惊,他又把贾诩的回信看了两遍,问信使说:“王方张济没有传信来吗?”得知确无消息后,一个问题首先摆在董卓面前,陈冲此次前来,到底来了多少人? 以常理估计,陈冲既然来了,刘备也一定在军中。贾诩在孟津关处看到约两万兵马,也只打着陈冲的旗帜,那就说明这只是并人的前锋,毕竟孟津与天井关之间,足足相隔上百里,路上有八座城池,若是并人长驱直入,也必须攻克三座城池才能抛去后顾之忧,因此并人中还未抵达的兵马便至少有五万之数。 如此算来,刘备陈冲此次最少领有七万人来参战。 在明确了这一点后,董卓焦躁分外焦躁,只因他对北岸的损失一无所知。董卓在河南现有近九万兵马,有三万人要在前线监察提防袁术袁绍,不可轻动。还需调拨两万要驻防各关,可机动的兵马仅有四万,而这四万兵马中正两万停留在河内。 若是邘、葵二城的兵马尽没,北岸的王方余部又能逃掉吗?陈冲征战多年,哪怕兵士稍有不如,但到底不比联军那些唯长清议的米虫,决不能小觑,如今他又该如何以两万之众抵御叛军呢? 李儒征询董卓意见,问他是否要带军去争夺孟津关。董卓虽一时心乱如麻,但到底很快镇静下来,他思考两岸形势,先答说:“不忙,他们如今虽只有先锋临河,但已夺下南关,南关的坚固你我都知晓,只要兵员充足,也非一时强攻便能攻克的,到那时兵疲马倦,敌军大军渡河救援,我们兵马不多,反易败退。” 说到此处,他决心以不变应万变,决策道:“把余下的军队进驻到邙山上,我们居高临下,俯瞰南岸,便是把河岸尽数让给陈冲又如何?”随后又遣使身在敖仓的董越,渡河打探河内的具体形势。 河内的形势当然没有董卓想得那样坏。 张济得知沁水、波县失陷的消息时,田楷还在休整,但张济斟酌形势,明白自己已被切断后援,天井关上又有并州骑军虎视眈眈,他若是原地坚守,生者当十不存一,于是在初四时,张济领部下抛弃邘、葵二城,沿沁水直奔武德县而去。 恰好东中郎将董越前来遣使打探消息,见河内凉军东有王匡、西有陈冲,已处在左右为难的境地,继续死守在河内,实在是不智至极。于是他一边给董卓回信,一边自作主张,令三万兵马从怀县于初八尽数渡河南归。 修武的联军见前线的凉人骤然消失,都莫名所以,但他们也不敢深追,到七月十一,他们才派斥候到武德城打探形势。斥候踏马到城郊,远见城门大开着,黄黑的硝烟在空中很是显眼,但他们靠近了,城中依然寂静无声。走入城内,所见一片炭灰火痕,不少房屋都还有余火燃烧,不时爆出一两颗火星,等斥候走到城中心,一股浓烈的焦肉味令人作呕,他们举目看去,正见一座被烧焦的二丈京观。 第二十一章 沙洲筑城 得知河内军团并未受创,董卓大喜过望,但他随后也陷入了懊恼中。不到十日间,河内郡的土地便丢失殆尽,那都是部下们浴血两月方才攻下的土地,如今不仅被陈冲尽数占领,就连孟津关也为他轻松攻破,这都是自己畏敌过剩的缘故。 自己手里重新有了五万机动兵马,董卓的胆子又大了起来,他绝了退回函谷关的心思,好整以暇地打量北岸陈冲的动静。毕竟他也颇为好奇:如今袁绍、袁术各坐拥近二十万大军,却皆止步不前,可他陈冲却敢陈兵河岸,与他在邙山对峙,他到底有什么倚仗?还是他有不为人知的外援? 陈冲当然不会这么想,哪怕中路军大部已陆续集结到河阳。王方退出河内后,他又接手了野王、温县两城,并且重新调整布防,邘城、野王、温县、轵县约留有一万两千人看守,将河阳呈四方形保护起来,又用三千人负责从天井关运输辎重到河内,能够用于在大河对峙的仅有四万人。 这比董卓预想的七万人要低得多。但陈冲策中,中路军本就是牵制作用,从来也没有指望四万人能够大败董卓,只是牵制就必须要行险,他如今将战线一口气拉到孟津关处,跨河对峙,以寡凌众,不可以说不险了。但正因为计策过险,董卓不清楚陈冲底细,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而陈冲要做的是利用这一时机,稳住在孟津的防线,将董卓军团钉死在雒阳。 现下陈冲攻克孟津关,与董卓军团在北邙山遥遥对峙,孟津南关孤立在南岸,形成了一个极为微妙的局面。董卓或许不好攻克南关,但陈冲也不能渡河会战,而且要驻兵坚守南关的缘故,陈冲不能轻易移动军团,董卓只需要在邙山留下少量兵力扼守,便可用剩下的主力寻找战机,若是渡河攻击陈冲侧翼陈冲还能坚守,若他转首先攻破袁术孙坚,中路军便彻底失败了。 因此他打算在孟津建造黄河浮桥。 黄河浮桥古已有之。在秦昭襄王五十年时,因赢下长平之战,秦国在三晋之地大肆扩张,为确保秦晋之地往来方便,昭襄王便于河东蒲坂津处建造河桥。只可惜王莽乱政之后,赤眉军入主长安,关中大乱,蒲坂河桥无人修缮,因此而损毁,至今没再重建。 可在孟津之处修建河桥,却又与蒲坂津不同。雒阳北面河面水势复杂,河岸时宽时窄,特别是河阳至巩县一段的河道,形成末瘦中圆的形状,好似一条吞象之蛇。这是说大河在两端骤然收束,宽度仅有约两百多丈,但在河段中间却忽然拓宽,宽达近七百丈,按理说河面宽阔,水流也会因此放缓,但河水饱含上游泥沙,水流放缓后,上游的泥沙在此处沉淀,千百年来日积月累,竟在河中央堆起一大一小两座沙洲,大沙洲长约五里,小沙洲长约三里,继而导致大河从沙洲处分流成两条更为狭窄的水道,水流因此反而变得更加湍急。 相传大禹在划分九州时,定鼎伊洛,一度也想于此处建桥,沟通大河南北。但他三次建桥,每次建到一半,桥桩便被河水冲垮。他感叹说:“我治水功成,向来是顺水而行,因为我明悟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至理,如今我建桥失败三次,可见是天神警示,不得让此桥建成。”于是他放弃建桥。三代以后,定都雒阳者不知凡几,但都自认治水造桥不如大禹,也就再无人在雒阳北面建立河桥。 可一旦河桥建成,带来的地缘影响将是翻天覆地的,黄河天险将化为坦途,雒阳对河北的险要将不复存在。若是陈冲军团在孟津北关,从河桥出发,一日之内便能直抵雒阳城北,两军之间仅有北邙山作为雒阳的唯一屏障,董卓除非放弃雒阳,否则绝不敢,也不能转移军团,放任陈冲越过北邙山。 陈冲因此在北关召集所有随军将领,为他们讲述自己的计划,诸将都为陈冲大胆的设想所震撼。陶丘洪对此质疑说:“大河东流千万载,修建河桥不知凡几,但从未听闻有在孟津修建的。何况历朝历代不乏能人智者,也从未有人提出要在此处修建河桥,可见在此处修建河桥。龙首如此作为,难道不是不智吗?” 陶丘洪乃是与北海华歆齐名的俊杰,被举为孝廉后一直不仕,因此有高洁的名声。陈纪担任平原相后,再三拜访他请他担任府中主簿,不久听闻陈冲参与讨董,又派他前来襄助,军中上下都对他十分尊敬。 听完他发言,陈冲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先望大河东流,等众人都静神屏气,他才说道:“陶丘兄这话有失偏颇,所谓不智,是不知道自己做不到,还要强求去做,所谓杞人忧天、刻舟求剑,莫不如是。古人知晓自己力所不及,故而不筑河桥,这确实称得上智,但古今岂能一同呢?古人所不能,并非今人所不能,我知晓如何修建河桥,方才有此提议,如何能称为不智呢?” 陈冲又以出太行为例说:“此前诸将出太行,正是另辟古来未有之径,世殊日异,今人强于古人,莫非还要多论吗?”此前陈冲将陶丘洪安排在天井关,与骑军一同下山,因此不能理解。而其余随陈冲下山的将领,想起攀山下云的景象,无不以陈冲所述有理。 随后是泰山校尉昌豨质疑,他是直接以军事为要点提问说:“且不说如何修建河桥,南岸的凉人难道会坐视我等修成吗?浮桥修建困难,摧毁却简单,若是他们渡河袭扰,又大军围攻南关,我等没有立足之处,又该如何筑桥呢?” 这是直接点到了要害,陈冲对昌豨大为赞赏,他拍着昌豨肩膀笑说:“昌君此言正中要害,所以我们现在还不能修河桥。”他微微一顿,手指领众将眼神向河中小沙洲,继而说道:“我们先在此处筑城。” 七月十六,天色还处在浑浊与明亮之间,北邙山的凉人斥候们依稀看到对岸一片响动,但他们看不真切,只能在黄黑的小沙洲上模糊地看见团团黑影。于是他们又等了半个时辰,等天琼沦为浑蓝的色泽,斥候们才看清:三里长的小沙洲上并人正陆续登陆,他们在砂石上整队列阵,长戈与旗帜屹立如林,而沙洲北面停满了小舟,密密麻麻仿佛沙洲的毫毛,随着白浪在大河中来回摇摆。 斥候们急忙去禀告相国。董相国得知后大为诧异,亲自领幕僚到北邙山上观看。他到时,只见北岸仍在往沙洲上运人,远望来,并人多如城角蚁群,董卓粗略估计,岛上已不少于万数,他也不为难蔡邕,转而问宗正加侍中兼相国府长史刘艾意见:“刘长史,你如何看?” 刘艾揣测半日,最后皱眉说:“莫非是打算在此处筑城固防?” 董卓则摇首笑道:“若是寻常将领,我倒会如此以为。但以陈冲谋略,不会不知,以孟津南北二关之坚,只要守卒充足,便是我率兵强攻,也一时难下,何苦在沙洲中再筑一城?徒然浪费军士气力。” “他定然是以筑城作为幌子。”说到这里,董卓稍顿,扶额梳理思绪,随即更笃定地说道:“陈冲作战多诈,他如今率万人渡上沙洲,沙洲与南岸相隔不过两百丈,将士操舟两刻钟便能渡过黄河。等我们信以为真,放松警惕,以为他当真要固守孟津,他再故技重施,俄而率军渡河涌上南关,我军没有时间反应,只能看他从容渡河,而错失半渡而击的良机。” 这番猜测颇有道理,充斥着将领间各种博弈,刘艾听闻只觉眼界大开,对董卓大为钦佩,他又疑问说:“相国英略,能看穿陈冲计谋,只是却不知我等该如何应敌?” 听到此处,一旁的虎贲中郎将吕布上前请战:“我在并州见过刘陈二贼,一个是不能厮杀的书生,一个是自负弄险的浪子,唯有麾下关羽、张飞还算有些本领,其余的都不过是些饭囊小人罢了,他们如今自困于沙洲上,一旦交战,将无路可逃,不如让我领部将乘舟上岸,赶羊般将他们都杀绝了,” 董卓本不想答应,但他转念想到,自己竟还从未与陈冲正面交手过。如今陈冲领兵阵前,自己怎能十余日不交战?他一念及此,又颇为手痒,当下应允吕布,让他先带两千甲士,上沙洲厮杀一阵,探探并人的深浅。 吕布便挑了自己两千旧部,大摇大摆地下山往小平津处。小平津的贾诩听闻吕布请战,要到沙洲上厮杀,担忧说:“我观陈冲麾下多有操船之士,你要小心些。”,吕布蛮不在乎地答说:“能有多大区别?不过百丈河面而已。” 他在小平津挑了八十艘小舟,每艘小舟由两名船夫操船,载十名甲士。船舷松开缆绳,船头随着波浪上下起伏,吕布迎着河风,当仁不让地站在最前,他身穿环锁铠,背负牛角长弓,头戴银色虎胄,双手迎风挥舞长戟,他不禁意气风发,对身后的部将笑道:“今日为诸位试言勇武。” 第二十二章 吕布落水 虽说对董卓立下军令状,但吕布轻嗅水芳,心中并非平静。他从小自负武艺,军中同袍均不能望他项背,他便也以卫青自比,立志为国家栋梁。故而常抱怨说:千里马难有,伯乐亦难有,何时才有赏识他的武帝,让他飞黄腾达,为国效力呢? 到他三十有二,被丁原任命为刺史主簿,宦途在常人中已算可观。但念及匈奴乱时,他驰骋疆场,比刘备不知强上多少,可刘备却已名列二千石的仙籍,这让吕布颇感蹉跎。于是他背叛丁原,认父董卓,升为中郎将。但他归顺以来,虽说身为董卓麾下七大中郎将,却事事受凉人挤兑,听高顺说,凉人那边都瞧他不起,说他是卖主求荣,无耻之尤。 他心中几欲发狂,却又不便发作,此刻听闻陈冲率军争锋,满腔怒火终于有宣泄之地,又带着几分急于自证的意思,故而主动请战。 吕布不是粗人,他出发时也不是一味莽撞,也存了点心思。他从小平津出发,耀武片刻,便收敛起来,对船夫们一一下令说,小船当贴沙洲边缘缓缓而行,而后他又对甲士们说,先躬下身子趴在船侧,匍匐在沙洲的灌丛间,等走舸们顺流而下,趁并人不备,直登沙洲。 七月正是河水最急的时候,走舸漂得极快,吕布坐在船舷上,只觉身如骑马,不到半刻钟便漂至大小沙洲之间。但出乎他预料的是,隐蔽并无多大效果,从灌丛中探出身影后,眼前不是一片措不及防,倒是颇多甲士正在往此处集结。 显然并人早有准备,此时已有三百来甲士驻扎在沙洲西南部,他们携有牛筋做的强弩,已装上弩箭,正对着船头的凉人们,等他们继续靠近。吕布见奇袭无效,倒也干脆,他拿起长戟嚯地起身,以戟刃遥指甲士们,做挑衅姿态。 这些甲士多以徐州兵为主,他们不知吕布的武名,见吕布这样挑衅,都说:“哪里来的莽汉,是怕自己当不成刺猬吗?”于是等吕布靠近到五十丈,接连朝他射箭。吕布立在船头,见弩箭如线般朝他飞来,屏气凝神,双手持戟在空中左右拨动,同船的随从们目不暇接,只能耳闻一阵叮叮当当的撞铁声,继而是箭矢落水的噗通声,原来吕布在风中拨了三十来支箭矢,再除去那些落空的箭矢,竟只有两箭射到他铁甲上。 徐州兵未曾见过这般技艺,一时犹豫是否要再射,吕布见状,颇为自得地对随从们自谦说:“武艺有些生疏了,这阵不过刮起东风,我竟就有两箭漏下。”随从们都敬佩说:“将军真乃神人也。” 吕布尤不满足,船橹摇动,徐州兵愈来愈近,他却笑说:“射艺不精,才会以弩箭示人”。于是吕布将手中长戟放在船头,自己从船舷角落取出一杆三石牛角弓,又单手从箭囊内掏出五支锥形箭,尽数握在手里。只见吕布在船头扎马沉腰,持弓张弦,弦上搭箭即发,发后又有箭羽落弦,手指曲张间,五箭于须臾间尽发,而沙洲上不多不少,堪堪倒下五人。 这手连珠五箭箭射五人的技艺,无论敌我双方都看呆了,后方的魏越高声喝彩说:“逆风箭,五穿花!”部下们如大梦初醒,都跟着欢呼起来,而沙洲上的敌军被夺了声势,一时也有几分低沮。 前列的走舸与沙洲眼见只有十丈了,吕布得意非常,他背上弓矢,又重拾长戟,等到船头再稍近八丈,他从船头一跃跳上沙洲,所在的船只骤然受力,前后摇晃不定,以致船夫险些掌控不住,过了小半刻钟,其余甲士方才陆续跟上。此时吕布已杀出十余步,跟敌军的甲士们缠斗在一起。 远望时徐州兵为吕布的箭术所震慑,近身时才发现他贴斗更为可怖。虽说身高九尺,但他身手极为灵活,近百斤的铁戟,他挥舞如风,众人正面不能靠近,只能绕后砍他的铁甲,毫无作用,又有几人侥幸刺入甲片缝隙,才发现吕布铁甲之下,关节还包了一层牛皮,根本不能入肉。按理说裹得如此严实,常人早就不能动作,可吕布偏偏还能左右厮杀,这不得不说是咄咄怪事,徐州兵们看吕布仿佛在看怪物,十来人同进同退,方才将吕布纠缠在原地。 这正中吕布下怀,他暗自打算,自己只要纠缠一阵,待部下们都杀上沙洲,这些不知哪来的兵卒们如何能挡?这一行他带有八百甲士,久经战阵擅长步战,只要在沙洲站稳脚跟,撑到第二批甲士前来,胜负不言自明, 又鏖战两刻时间,沙洲上他处的武人都聚拢过来,约有两千多数,吕布身边也聚齐了四百甲士,他们战术果然都如吕布所料般平常,吕布军聚成一团,稳稳占住沙洲一角,任凭对方如何刺击也不后退半分。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吕布迟迟没有等到后方的部众登陆,他回头去看,眼前景象却大大出乎他预料。 凉人们摇橹而来,八十艘小舟才上了半数,这时沙洲南北岸边忽而钻出五十来艘小船。与凉人顺流而下不同,这些小船逆流而上,最终游至大小沙洲之间,将凉人来回的船只们都截住了。 凉人不会驾船,寻来的船夫不过是普通的摆渡人,送人上岸或许足够,但对水战却是不懂分毫。但徐州兵却并非如此,这些人多还是泰山贼出身,常在淮水打劫过往船只,结阵厮杀他们弗如凉人远甚,但论水上控舷,双方同样不可以道里计。这也正是陈冲选择徐州兵来此的缘故。 单论船只上兵众数目,双方都一样,一船十二人。只是徐州兵逆流而上,需要船中所有人摇桨向前,船尾一人把住船舵,只有一人在前方交战。但水战与陆战大相径庭,徐州兵手持长杆,杆头挂着一杆镰刀状的钩刃,他将钩刃挂在凉人的右舷上,把杆身穿给身后的同袍,四五人来回齐力推拉,走舸在激浪中骤然翻转,舸上的凉人们下饺子般掉入河水里,哗啦声不绝于耳。 如此翻了十来艘船只,凉人这才反应过来,泰山贼有长钩来钩,他们就趴在船舷边用斫刀砍,孰料泰山贼们便改用长钩钩住他们的发髻、脖颈,钩口锋利,几个回合下来,凉人们头上颈上手上都是切开的血肉。他们没有回击的武器,在船上也射不稳箭,很多人空有一身武艺,此刻却连敌人的手都够不到,很快就被戏耍死去了。 后方的船只见状都纷纷避让,但他们一船只有两个船夫,哪里避让得及?除了最后的船只早早靠岸逃难,前方的走舸无一例外,要么弃刀投降,要么被泰山贼杀了打入河水中。 吕布目眦尽裂,他请战时哪里会想到这般景象?纵使沙洲上敌人源源不断,但他怒火冲冠,竟接连又刺死了六七人,又打退了敌人一波进攻。但部众们体力渐尽,士气也低沉下来,估计再坚持三刻钟,阵型也将不攻自溃。 宋宪在两丈外对吕布高喝:“军侯,还是撤罢!”吕布不甘地怒喝道:“这如何撤?到水上不也是死?”宋宪则高声回说:“总还有一线生机!军侯,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此言说中了吕布的心思,他决心已下,当即动身如雷,他一言不发,飞速折身跑回小舟上,部众们所料不及,很多人根本来不及跟从,只有三十来人上了船只,其余人都在沙洲上被敌军困死了,无法脱战。 吕布一人占住一船,当即用长戟拨开滩涂,朝河岸边开去,河上正缠斗的泰山贼都不及反应,只有臧霸船只游在最后,与吕布相撞,轻舟校尉看他一人一舟,锁子甲上镶有金边,手中还拿着一杆名贵的长戟,急声对部下道:“这定是个贵人,捉了他,正可彰显我的功绩!” 然后他们也拿长钩去钩吕布的船只,吕布见状,抽出斫刀,当即将泰山贼们的钩杆都斩断了,这令追他的泰山贼都颇为惊叹,毕竟他们都料过如此情形,所以用枣木制成钩杆,常人劈砍十来刀才能留下一道折痕,这人便是拥有宝刀,也是个天下无双的大力士。 眼看是活捉不了,臧霸便改说:“锥破他的船底!”泰山贼们便又拿出三根丈余长的长杆,杆头固定着两尺长的铁锥,深入水底,对着吕布的船底一顿猛凿,吕布挥刀入水去砍,结果却是徒劳,眼见着船底被铁锥破出几个孔洞。 黄浊的河水涌上船舷,淹没了吕布的腿角,冰凉的温度让他一阵惶恐,他转而向臧霸举手示意,自己愿降,但臧霸哪里敢收降他,嘻笑着看他缓缓下沉。吕布也不再看他们,用铁戟继续向岸边划去,可离着河岸还有近二十丈,他的走舸便彻底沉了。 泰山贼最后一眼看见吕布时,他在河中翻滚了两个上下,手中还抓着长戟与斫刀,士卒们都笑说:“他若是扔了这些,说不定还能再翻几下,好勇武的大力士,可惜,可惜,就这般死了。” 臧霸又在吕布落水处盘旋了几个来回,以示默哀。臧霸记下落水的位置,心想他穿着这般沉重,死了也当还落在附近,不如夜里再来打捞,兴许能打捞尸体。就在此刻,一个部下指着河边失声说:“他还活着!” 众人不禁一齐望去,只见河水中冒出一个人头,在激流中缓缓南行,仿佛一块漂泊的葫芦。又过了片刻,他露出身上的铁甲来,水流不断地从甲片的缝隙涓流而下,人们才看清,吕布还抱着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他竟是抱着石头,一步步从河底步行上岸的! 他扔下巨石,回过头看了泰山贼一眼,抽出斫刀对他们隔空挥砍,随即抱着胸颤抖离去了。 陈冲在沙洲新建的一座望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笑道:“好一个吕奉先,有隔岸横刀之霸气!” 第二十三章 凉军声北击南 “所以我们到底要怎么做。” 虽然一口答应下来,但巴巴尔还是有些不放心。 在他看来光之国虽然现在只剩下一个伤残奥特之父,即使完全状态也不过和他们在同一水平,但宇宙里是个人都知道,光之国,安杜鲁星和u40几乎是连携在一起的,就算他们再弱智,也不会觉得连他们都知道这种事情了,安杜鲁星和u40会不知道。 u40虽然巨人的人数少,但每一个都是万里挑一的战士,实力极强,而且他们在走向进化侧的极端之时,科技侧同样发展,大贤者乔尼亚斯拥有半究极的实力的同时,在科技侧也同样拥有足以抗衡半究极的实力。 安杜鲁星虽然在进化侧没有光之国和u40那样极端的发展,但在以举全球之力发展安杜鲁军团的情况下,依旧能够依靠安杜鲁制式装甲和诸多特异装甲,依旧能够让他们这些半究极生命体望而却步,甚至安杜鲁警备队曾经让几乎站在半究极这个档次最顶点的古阿兄弟束手无策。 “呵呵。。我们足足八个半究极生命体,去他们哪个不能碾压?” 祖利安冷笑道。 巴巴尔却依旧觉得有些不太可靠。 “那奥特之王呢。。那种力量,可不是我们能够面对的,若不是那个老——” 巴巴尔刚想说那个老东西,却只觉得后背突然一冷,当年在奥特之王手下瞬间被打回原形的样子历历在目。 “那个老人家,光之国早就不存在了,现在我们这般进攻光之国,怕是奥特之王也不会坐视不理。” 普莱多特狞笑道。 “如果光之国遇到我们他都要管,光之国被覆灭的时候,他又为什么不管,说不定他已经快不行了。” “奥特之王没有管这些事情,只能说明光之国和奥特之王出现了什么隔阂,奥特之王作为最顶尖的强者,自然不可能已经快不行了,不然那些老怪物又怎么可能没有动静呢。” 诺斯撒旦·多拉格冷冷的说道。 “好了,不肖再说了,直接去光之国吧。” 加恩的大独眼之中闪出点点凶光。 “现在没有谁能够拦得住我们灭亡光之国。” 说罢,加恩率先化作一团光球,飞向光之国的方向。 剩下的六人对视一眼,也纷纷跟上。 。。。 光之国。 “唉。。” 奥特之父再度叹息。 “肯,你已经叹了很久的气了。” 乔尼亚斯说道。 奥特之父缓缓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么久了,赫利那小子还是没有回来,我这个做长辈的却只能在这里坐着叹气。。” 乔尼亚斯站起来,看向远方。 “你要相信他,毕竟你们光之国的小辈,都是名字说出来就代表着奇迹的人啊。” 奥特之父缓缓站起来,和乔尼亚斯看向同一方向,目光凝重。 “是啊。。在这之前,我们也该活动活动了。” 奥特警备队宿舍,这里是u40和安杜鲁军团的战士们暂住的地方。 正在和战士们一起训练的沃尔夫突然站起身来。 “所有人!戒备!” 。。。 奥特之父,乔尼亚斯以及所有前来支援光之国的战士们一同站在城市中央。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七道黑红色的光芒从天而降,缓缓化作八个模样各不相同的宇宙人,唯一相同的,却是这七人同样做好了战斗准备,而气息极强。 八个半究极生命体。。。 奥特之父凝重的看向他们,声音有些不善。 “你们这些人,如今来光之国想干什么。” 多拉格上前冷笑道。 “当年你们光之国的奥特兄弟第七位,雷欧,在地球的时候杀了我们这些人的子嗣,我们,今天是来讨个说法的。” 乔尼亚斯和奥特之父都知道确有此事,回以冷笑。 “如果真是为了报仇,你们也不至于现在才来了,不过是想师出有名罢了。你们这些老妖怪,什么时候也开始讲究这些了。” “懒得和你废话!深渊视线!” 只见加恩厉喝一声,硕大的独眼之中,一道紫黑色的光束喷涌而出,射向乔尼亚斯身后的泰塔斯,洛特等人。 奥特之父飞快的挡在众人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哑铃,耀眼的白光闪耀之间,将深渊视线完全消散掉。 “上!” 只闻乔尼亚斯和沃尔夫一声大喊,主动战士们一拥而上。 背靠等离子火花,他们完全不需要顾及能量的问题! “拓!!” 乔尼亚斯一声低吼,数枚绿色的普兰尼姆光球纷飞,砸向加恩。 加恩被奥特哑铃的闪光弄得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被普兰尼姆光球击中,独眼上血丝一时间也多了不少。 “混蛋!你快要突破了?!” 乔尼亚斯冷哼一声。 “来这里就是等你们这些老怪物送菜的!” 下一刻,因为在光之国行动而特意变成55米高的乔尼亚斯体型暴涨,恢复到原本的70米,随后巨大的拳头猛然砸向加恩的独眼。 “我来助你!” 只见寒芒闪过,两柄锋利的剑刃猛地挡住了乔尼亚斯的巨拳。 “祖利安,联手!” 另一边,巴巴尔手持月牙铲猛地刺向奥特之父,而奥特之父手上的哑铃却不知了去向,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柄王者之刃,只见奥特之父剑刃转动,轻松将这一击卸了开来。 巴巴尔冷笑一声,却见整个铲身扫过,末端的钉锤猛地砸向奥特之父,奥特之父连忙抽身躲开,下一刻,大角之上一道月牙光线甩出,却是又被一条法杖挡住了去路。 “老当益壮啊,肯。” 奥特之父不曾言语,却是转手从剑刃身上爆发出一道金光,斩向两人。 “大队长!我们来帮忙了!” 只闻天空狮虎齐啸,两道如同流星一般的火焰从天而降。 雷欧直冲巴巴尔星人而去,只一脚便将其震退,阿斯特拉一脚踹向普莱多特。 “你们两个。。” “我们拦得住他们!” 阿斯特拉回道。 巴巴尔看向雷欧,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没想到你们兄弟也到了这个层次了。。” “还不需要你这个狗杂种来评判!咿呀!” 而四人缠斗之时,奥特之父再转身却见卡隆和斯洛兰又围了上来。 “真多啊。。” 缓缓叹出一口气,奥特之父再度做出战斗准备。 而另一边,百布洛特也和洛特,泰塔斯,阿瑞斯,沃尔夫以及一众战士们拦住。 若是加恩,安培拉这种半究极,仅凭他们确实拦不住,但奈何百布洛特也只是刚刚突破,还不擅群战,却是硬生生的被这些骁勇的战士们拦了下来。 “一群蠢货。” 诺斯撒旦·多拉格轻蔑的看了一眼下面战成一团的众人,慢条斯理的走向等离子火花塔核心的方向。 “糟了!” 乔尼亚斯和雷欧等人立刻就察觉到了偷家的多拉格,但被眼前的敌人缠住,却是一时间难以脱身。 而加恩一众也是惊怒不已,哪里知道多拉格这混蛋居然背信弃义,但同样也抽不出手。 众目睽睽之下多拉格轻松写意的走向等离子火花核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多拉格凄厉的惨叫声从里面传出。 第二十四章 血战序幕 河南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会战了。 此前凉人与联军的会战,虽说战果是惊人的,但从过程而言,却又是无趣的,称得上是老将教训新卒,新卒自命不凡,且人多势众,结果被老将打得满地找牙,这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而战争之所以能为后世誉美为艺术,是因双方将领间智慧火花的碰撞,意志极限的比拼,这些被认为是国家英雄的人,用数万人挥洒的鲜血,在古人曾奋战过的旷野上,用一场接一场惊艳的会战中决定数十万乃至数百万人的命运。 这场景冷峻又令人迷恋,悲怆却又充满希望。 孙坚看见董卓大军时,他刚率军渡过汝水。这几日清风渐起,又刮过两阵小雨,故而朝日升起时,苍天与大地间还有层若有若无的浅白薄雾,这浅白杂着金色的光辉,环绕在南北寥廓的山峰间,可见无限的萧条之色。 浅草泛黄,群树染红转黄,就连刮过的山风也带着与往常不同的干枯声。在远方凉人铁蹄的践踏声中,化为了大片大片震落的秋叶。而在远处汝水的白浪,也随之迭出千百朵更稀碎的雪花。 两军在相隔十里处察觉,前锋当即止步,火速向两军统帅汇报,双方均未料想过竟会在此处相遇,但都不约而同的选择就地结阵,显然是打算就地进行会战。 孙坚原计划是趁董卓被陈冲牵制,乘夜奇袭广成关。广成关乃是大军从荆襄北上雒阳的必经之路,南处是外方山、北处是箕山,两山夹关,关卡所设的崆峒山,古时传闻是上古仙人广成子的修仙之所,因而得以闻名。 只要攻下广成关,便打开通往雒阳的第一道南大门,孰料崆峒山近在眼前,凉人的大军也相距咫尺了。 孙坚却非常高兴,他对关羽说:“便是攻下广成关、后方还有太谷关、伊阙关,等打到东都,都不知道要几时,如今董贼遣主力而来,正给了我一战功成的良机,到那时,毋须庭坚出手,仅我一部便能直到函谷关下。” 董卓在广成关前,也在与部将们进行临时动员,他说:“我方本来做好谋划,要在鲁阳剿灭孙坚,可如今孙坚竟自蹈死地,这是我等没有料想的。可这也是好事。” 他略微停顿后继续说:“孙坚一方的军阵,我们都看到了,数目两军都是仿佛,可能他稍多一些,但多是些步卒,而我军有骑众三万余,看他最多不过两万。此处虽为两山所夹,但山间地势平坦,正好让我等跑马厮杀。” 伊阙校尉李傕守关良久却毫无战事,只听闻徐荣、王方等人在两河大杀四方,早就心痒难耐,他拔出斫刀,主动请战说:“我军正打算在鲁阳围歼孙坚,孰料他这般识趣,连我们赶路攻城的时间都省了,孙坚常常自比为虎豹,不杀死猎物便绝不松口,我们正可以利用他这脾气,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随后归到各自阵中。只有徐荣留在最后,露出踟蹰之态,董卓见状,手挥锦马鞭,与他并肩问说:“中郎将有什么话想说吗?” 徐荣便说:“如今会战在即,计划已然大变,张济那一路分去阳城的奇兵没了作用。我在想,是否要派人把他们叫回来,毕竟他麾下的骑士在凉人里也算精锐。” “他们现在也该在阳城下了,相隔约有百里,赶得及吗?” “张济所部每人配有两匹马,可以换乘奔驰,还是赶得上的。孙坚毕竟不是袁绍那样的土鸡瓦狗,说不得这一场会战,要杀上好几日。” 董卓觉得徐荣说得有理,便挑选出五名斥候,给他们每人配三匹马,下令让他们翻越箕山山脉,到相隔百里的阳城召回张济。 便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孙坚已经完成了作战部署。全军五万人被他分为十二部,除去本部六千人外,其余每部四千人。先锋是别部司马韩当,其后便是直领本部的孙坚,右翼由骑都尉吴景率领六部,左翼由威军校尉孙贲率领四部,客军关羽则隐藏在后军。 考虑到汝水在身后,为避免背水而战,孙坚刻意令大军抢先挑战。而在孙坚左侧刚好有一条汝水的支流,他便令大军沿着这条支流平行列阵。此时薄雾都散尽了,孙坚自己将本部暂停在一座小丘上,与崆峒山遥遥对望,两山之间数万人战线变幻,脚步频频,又升起阵阵灰黄的尘雾,这既是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奏响前奏,也是为其拉开序幕。 在这最后的空档,董卓中军立起两丈高的麾盖,再竖起两杆紫底白边的大旗,一曰平乱、一曰讨逆。孙坚看到这麾盖旗帜,哪里还不明白,不由笑道:“原来是董贼亲至!天下大事,正可一战而定!”他回头对祖茂说:“传令下去,能生擒或阵斩董卓者,赏赤金一万!”而后他更将自己的破虏大旗也立在身后。 董卓本是打算先动,但因为连过山关的缘故,他的队伍不得不缩减队伍宽度,以至于队伍首尾拉得过长,足足有二十里之多。这便导致孙坚完成变阵时,董卓还有一万余人刚刚进入战场,因此失了先机。但时间不等人,韩当快马长枪,这就领着先锋已杀至眼前了。 董卓军的前阵先锋乃是李傕,他与郭汜在凉人中并称是最为善战的骁将。他见韩当的军阵先动,身体却如铁塔般毫不动摇,对身边的亲兵说:“留点力气,区区数千之众,不过是我刀尖余血,我还要到对面山上去,生擒孙文台呢!” 韩当随孙坚南征北战十数年,数次冒险犯难,陷阵擒敌,屡立战功。因而他知晓如此规模的军势,是难以一击凿穿的,于是他计划斜切进去,将分割战场,董卓的前锋与主力剥离出来。 虽说董卓再三对众将们叮嘱不可轻敌,但凉人连着胜了半年,怎可能没有几丝傲气?韩当本来还以为前阵会有些许阻挡,结果是凉人想的却是,放他进来厮杀,正好一决高下!韩当这四千前锋几乎是一路驱驰,直接在凉人大军中切了一条醒目的斜线。 这场景在崆峒山上看得分明,董卓胡坐在马扎上,被气得不断用竹杖敲打山岩,他大声对身边的胡轸骂道:“这是什么战法?他指望这般带全军冲锋吗?” 但他也只能在山上咒骂了。大战一起,战事的走向便不再依靠统帅,而遵从前线军官的判断,董卓没有临战插手,他知晓临阵反复是大忌,此时他也唯有继续相信李傕,同时催促后方的军士快速入阵。 等韩当的首次冲击结束,凉人因为避开的及时,故而并未遭受多大损伤。 李傕看敌骑半数没入阵里,而后方的孙坚主力还在观望,不由沮丧道:“孙文台也这般谨慎?”随即抖了抖肩膀活动筋骨,浑身的甲片因他杀气激荡,座下的马匹也高声嘶鸣起来,即使所部被韩当切离主力之外,他也无半分慌张,反而振奋起来。 凉人的千骑终于涌动,旗帜迎风,如同一条土黑色的巨龙在大地爬行,马蹄翻飞,不止泥尘腾空,旷野间的林鸟纷纷振翅,在两军交战的天穹下形成一朵浩大的乌云,它们盘旋又盘旋,给战场带来一片阴影,仿佛末世万劫之日,就在今日来临。在鸟群散开的那刻,阳光更炽烈地照射下来,战骑相撞,顿时甲光耀目,刀刃生辉,人呼马嘶,乱作一团。 韩当这次冲击,足足在凉人中拉出一条一里长的战线。他自己也为如此顺利感到诧异,但他见到眼前敌军不仅毫无惧意,反而咋呼着朝他杀来,面上尽是讥讽之色,韩当这时恍然大悟,他对儿子韩乘笑说:“凉狗们狂妄到这个地步了吗?”,当即策马上前,与凉人进行肉搏。 他的铁甲上漆成明黄色,兜鍪带着红缨,坐骑也包有防刀矢伤害的野牛皮,一看就是孙坚麾下的非凡猛将。十来名凉骑都争着向他奔来,韩当看他们身着简单,当即大喝一声,把住丈许长的长枪,用枪头对着最前的两人急点。这两骑一左一右,先中枪的是右边的骑士,韩当一枪点破他喉头,随即第二枪擦过另一人腋下,那人刚要动作,韩当一抖枪杆,正敲打那骑士的肩胛上,那凉骑肩头剧痛,驱马也慢下来了,韩当当即调转马头,一枪洞穿他的胸膛,血与肝液沿枪杆淋淋地滴下,韩当就这般当众挑着这人的残躯,对着凉骑们耀武显威。 李傕本在敌军中来回冲杀,一时间无人能当,他颇觉快意,但此时远远望见此处凉骑胆怯,他又愤怒起来,当即率亲随冲到犹疑的人群中,一马鞭一马鞭地笞打他们,口中且喝骂不断:“有何可惧?!有何可惧?!” 他就这般走到韩当面前,露出自己漆做大红的铠甲,顿项紧紧抱住颈部,兜鍪下伸出一个铁片,自眉心一直护到鼻骨,他的坐骑高大矫健,亦是浑身披有甲片,在护头的面帘上还插着白色羽毛。勤王之师看到这片景象,如何还不知这是凉骑中有数的猛将? 韩当将枪上的尸体抖落地上,擦拭枪杆的血液,笑问说:“你是李傕还是郭汜?” 李傕对他冷笑道:“无名狗贼也配说我李傕的姓名吗!?”说罢,他操起斫刀向韩当砍去,韩当也从腰间抽刀相迎,刀锋碰撞摩擦,竟闪出灿烂的光华。 第二十五章 熊胆抵刀剑之光 孙坚见韩当部顺利地杀进敌阵,不由有些吃惊,也有几分犹豫。按理来说凉人骑军更多,应该派更多骑士与韩当对杀才对,出了意外情况,让他焦急地思虑道:“呀!莫不是董贼有什么阴谋?”因此孙坚稍稍停顿,没有将中军紧跟着压上去,而是继续观望韩当部的战况。 但随着战事的进一步发展,孙坚敏锐地反应过来:董卓的后部还未完成列阵!这个消息令他激动与雀跃,却没在他面孔体现半分,孙坚反而用一种冷峻的声调,催促令兵说:“敲进军鼓。” 孙坚麾下的战士在年前多是新卒,但经孙坚训练半载后,与精锐相差的,只绳鲜血灌溉罢了。他们这时列成方阵,都眺望着远处的战事,心弦忐忑,但胸潮又因前方的喊杀而澎湃。此时二十面大鼓响起鼓声,骤然如同暴雨般刮过小山上下,敲打入士卒耳膜。 这时一骑士快马下山,穿过人群,高声呐喊道:“杀!杀!杀!” 战士们的视线紧随着他,口中也不由自主地高喝:“杀!杀!杀!”这杀声简单洪亮,跟随着那匹快马,战阵中形成一片起起伏伏的声潮,中军主力们终于开始迈动脚步,由静转动,由慢转快,孙坚也策马下山,但他处在军阵中,仍似在山上,只是这山峰随他一起移动。 前方厮杀的大阵中,韩当与李傕厮杀得难分高下。韩当砍落李傕斫刀,李傕反手斩杀韩当坐骑,以至于韩当不得不另换一匹同样高大的黄骠马,但两人缠斗了半个时辰,均不能突破对方甲胄的防御,心中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天下一等一的武人。 见孙坚主力开进,李傕也就不再与韩当纠缠。他的马匹比韩当好,韩当追不上他,他身前四名荆骑汇拢起来,试图夹击在他身前,李傕不顾刀戈,俯身攀住马颈,这具装马高声嘶鸣,竟如鹰鸣般,荆骑为之一震,但他们坐骑蒙眼塞耳,仍不管不顾地向前狂奔,与这具装马生生撞在一起,一匹接一匹被李傕全撞翻了,李傕直起身,他不敢停留,心下此时流露出几分悔意:实不该托大到这个地步。 但低估荆人的代价将要让全军来支付。 就在他打算重整阵势的时候,同一时刻,荆人们的白色箭羽,已经像横飞的雪片,纷纷从他的身边飞过,打向凉人被切割的骑队,把他们七零八落地打向腾满了马蹄的烟尘中。 在承受了第一波的箭羽后,凉人夹住枪槊,在马上拉弓反击。由于荆人是迎着箭羽冲上来,凉人的利箭就更容易射穿他们和他们坐骑的胸甲。一排排的穿甲箭像冰雹般将前面荆人一一打落,不少骑士不得不勒马躲避前面倒地的人和马,这样他们就慢了下来。 军司马朱治原本在骑军中督战,不知不觉就策马到骑军的前列,他大声鼓动说:“韩司马就在前方厮杀!难道我们要落于人后吗?”于是拿了一柄长刀,带着亲随向敌阵冲杀而去。 朱治是县吏出身,也被察举为孝廉,因此常为孙坚任以督军之任,士卒们都只当他是一普通儒生,孰料如今他迎着箭簇首个杀入敌阵。落后的荆骑见此情形,心中都颇感羞愧,于是再次振奋精神,策马崩腾,完成最后的冲刺。 他们沿着韩当的后路,从侧翼掩杀,试图在董卓的前阵中再凿出一条斜线,而后扩大战线,径直冲击到后方还未结阵的凉人中去。 但这并不是一次冲击就能完成的,荆骑的先锋们先破开一小段战线,便不得不止住脚步,与眼前的凉骑们进行血战,将破开的战线稳住,在他们身后,中军的骑士们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积蓄到一定力量后,对凉骑再次进行冲击,再从破开的战线后方继续破开一条战线,如此反复,如同是斫刀反复劈砍木干,不见树心不肯罢休。 此前韩当闯入李傕阵中时,前阵的郭汜、华雄也岿然不动,坐视韩当与李傕阵进行厮杀。这不仅是对李傕的信任,更因孙坚大军未动,若因一支先锋便打乱阵型,极易暴露侧翼的弱点,不如继续等待时机,等待孙坚露出破绽。 到此时朱治领兵再次入阵,荆骑的阵型因冲凿阵线被拉长,变为一道锋锥。郭汜意识到战机来临,当即策马扬蹄,在兵众中高举斫刀,随从们心领神会,随之举起斫刀,此时已是午日,阳光吸附在刀刃下,磨砺的刀面相互照映,竟形成一片闪亮的光辉,令人不可逼视。郭汜先动,部下紧随其后,骑士们便高举着这片刀芒,奔向荆人战线的左面。 这般耀眼的攻势吸引了战场所有人的视线,董卓在山上看到郭汜的旗帜列在最前,不由大声喝彩道:“好郭汜!好男儿!”山上军士当即擂鼓呐喊,如雷鸣般为郭汜助威升势。而孙坚看到来将是郭汜,也为朱治生出几分担心来,他对外甥徐琨说:“你快去助朱司马,战机难寻,切不能让凉人阻断攻势!” 徐琨连声答应,但他带着亲随上前一里有余后,远望凉人刀光如潮,一时心中胆怯占了上风,反而慢下马蹄,对部下们找理由说:“凉人此时气势正旺,不如待其稍衰,我们再上前反击,必能取胜!” 如此一来,所有压力压迫在朱治部上。朱治从未想过后援,他远远望见郭汜奔来,当即暂停攻势,督促所有骑士稳住战线。随后他草草纠集百余名荆骑,从战线中踱步而出,一阵旋风般跑起,竟反而向郭汜发起反冲锋! 朱治身上披着漆成黑色的两档铠,铠甲上又外披一件白袍,黑白相间,煞是显眼但他本人身量着实一般,还不足七尺,左手握了一张弓和三支箭,腿中夹有一杆长刀,显得极不协调。 两侧的凉骑见他穿过,不待他与郭汜相撞,便多对他张弓放箭。但朱治战马的身前也挂着铁甲防箭,他隐身鞍甲之中躲避箭羽,只有寥寥几箭射在他身上,皆不能穿甲入肉。郭汜见朱治将要冲来,当即率众打算先将其聚歼,不料这百余荆骑行到离他百余步,突然立起身来拨转马头,让战马侧面对敌横跑。 朱治向左侧转身,右手箭持勾弦,一箭射出,正中一凉骑面门,那人当即仰面落马。身边的荆骑如此随他反复冲了几次,凉骑们才终于追上他们前方,与之贴身肉搏,朱治便抽出大刀来砍。郭汜见朱治善射,便亲身用槊挑刺,朱治缩身马鞍之间,借两马相错之际,突用大刀前斫,大刀狠狠地砍在郭汜地胸甲上,在甲片的的空隙中入肉,滑过右乳,刀口当即就卷了起来。郭汜痛呼出声,同时也趁机刺中了朱治脚踝。 两骑相错而行,郭汜捂住胸口,朱治却强忍脚上剧痛,仿若无事般。凉骑们见到这般情形,不由惊呼:“此人甚是厉害,要离他远点。” 徐琨在远处看凉骑平息下来,这才率部前来支援。朱治见有后援,当即驾马横冲直撞,凉骑拦他不住,任由他回到徐琨面前。朱治将大刀往地上一扔,说道:“此刀已不中用,与我换刀。”徐琨见大刀血迹斑斑,刀锋上缺口连连,而他所骑之马,前胸铁甲上插满了箭羽如同刺猬一般,惊叹道:“见此刀就知杀敌多少,男儿身怀熊胆,何惧刀剑之光?”他为自己行为羞愧,将自己爱刀换给朱治,又与之盛满五十支破甲箭的箭囊,朱治接过刀和箭囊,重又冲入阵中。 有徐琨这股生力军加入,荆骑得以继续向凉人阵中开凿,凉人的前阵已为完全凿穿,中军的吕布部也开始接敌,荆骑再往前冲刺半里,便陷入了力竭的境地。因为战至此时,除去孙坚关羽部的骑军外,荆人的骑兵已尽数投入战场,只能用步卒缓缓推进。 董卓的本阵距离荆人的前锋已只剩一里,他松了一口气,颇为忌惮地对随军的长史刘艾感叹说:“孙文台练军半年,竟能造就如此强兵。莫说李傕轻敌,便是我也低估他了。”但言及此处,他又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战胜强敌的愉悦,他以金铁声继续说道道:“可他究竟不能再进,他不能进,便轮到我军反进!” 最后入阵的骑军也终于整阵完毕,董卓在崆峒山顶以旗鼓号令徐荣出动,率骑军绕敌右翼奔袭,又命胡轸配合吕布,往前接应前阵,把荆骑的兵锋打退回去。 徐荣抬望天色,日影已经西移,由荆人一侧逐渐偏移到凉人一侧。两军厮杀至今,已足足有两个时辰,前方的战士都已疲累得狠,他知晓自己身负着一击决胜的作用,因而他再三告诫手下军官说:“跟着我的旗帜,我若快,你等再快,留够杀人的力气。” 这支万人骑军啃完手中的干粮,又喝干水囊中的水,终于徐徐向左开始移动,很快就在大地上拉起一道新的烟尘。 第二十六章 黄公覆耀阵 徐荣率军加入战场时,意味着凉人已渡过最困难的时刻。他带着万余凉骑在两山之间划出一条显眼的弧线,这条路线并不短,几乎穿过整个战场,这导致他的动向为战场的所有人明了,但这本就是阳谋,荆人的侧翼皆是步卒,只能眼睁睁着凉骑飞驰而来。 徐荣在凉人中虽以多谋出名,却不是那种端坐椅上发号施令的武将,他向来身先士卒,勇往直前。他此时已四十三岁,但刚猛之气毫未见衰。他一身漆黑盔甲,跨在漆黑战马上,手握长柄大枪,像阵黑色旋风直直杀进荆人中军侧翼。 他声若洪钟撞裂,势如白虹贯日,军卒们都以这样智勇双全的统帅为傲,因此都以生死相托。孙坚早料到会有这般景象,因此把军中弓矢多放在右翼的吴景部,吴景也毫不吝惜,箭矢们连发连射,在空中好似一阵黑色的飓风,吹打在凉骑甲上面上。 有一箭透过铠甲缝隙,射入徐荣的肩胛,但他仍牢牢把住大枪,抱着马颈向前冲,身后的将士也随之踏入敌阵,将吴景的阵势撕开一条长口,荆人们几度试图稳定战线,但是终究没人挡住,让徐荣部纵横其中,接连攻破孙香、孙静、祖茂三部,眼看就要杀入到吴景本阵中。 孙坚显然也未料到徐荣突破的如此之快,攻破孙香、孙静还在他预料之中,但祖茂阵被攻破却是他未曾想到的。祖茂是孙坚的爱将,在战斗从不会惜身惧死,还常作为孙坚的替身为孙坚吸引敌军,因此孙坚对他信任有加。 可如今祖茂也被战败,敌军之可怖可见一般。 到了这个时候,孙坚思量情形,如若再让徐荣突破向前,莫说不会引起全军崩溃,便是自己也有性命之忧。但他也不是没有准备,他连忙指示令兵朝空中射鸣镝示意,令各阵向后传令,请后阵的关羽加入战场。 后阵关羽看见徐荣入阵,对此刻已等待多时。六千并人们跟着步卒走了半日,此时翻身上马,如同荆人大军中忽然多了一片茫茫的黑色森林。董卓在山顶看到这片骑军,不由慌张道:“糟了,孙坚哪来这多骑军?” 他自然不会知道陈冲已与袁术秘密联手,关羽也无意手下留情。并人们将骑军化为三个大阵,徐晃在前,关羽在中,高准在后,每个大阵又分为左右两个小阵,相互联络协助,第一段截断徐荣的中军,第二段阻挡徐荣的后援,第三段斜向冲锋,帮助荆人稳住阵脚。各队皆以大火燎原之势前进,并骑们与凉骑们厮杀在一起,荆人在一旁以长枪冷箭照应,在这一刻,整个战场都陷入了大混战状态。 徐荣看到并骑冲过来时,他并不慌张,反而冷静地分析形势断:自己已攻破三阵,敌人的奇兵最多分割两军,一时也难以赶上先锋,而自己身边还有三千骑士,他们此前养精蓄锐,此时还留有余力。仍能向前进行冲击。他往前看二里处的破虏将军旗帜,玄菟人的热血使他的武魂躁动,徐荣很快做出自己的决定:“继续前进!杀到中军,便是我军胜利!” 到了这般事关生死存亡的时刻,凉骑们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们不再理眼前的荆卒们,不再理头上的箭羽,不再理身侧的长矛,也不再管身后的战线,唯有一个目标:那面黑底红边的破虏大旗!不少荆卒们试图上前阻拦,但凉骑迎面踏蹄,无人不在西凉大马下化为碎骨,各部只能在两侧以弓矢削减凉骑进攻的力度。 凉骑们的进军速度实在超乎孙坚预料,他见状也生出几分慌张,但随即也戴上兜鍪,对身边亲兵说:“战场厮杀,本就是勇者才胜,等会凉人过来,尔等随我向前,记住,绝不能退一步,退一步便有死无生!” 这时零陵人黄盖黄公覆站了出来,他是孙坚在长沙征辟的郡吏,常放在身边传达军令,不料他此时对孙坚说:“孙子曾说:‘不动如山’‘三军可夺气’,明府如今身在山中,三军皆心系此处,而凉人欲以破之而动山,明府怎能自动而破气呢?我愿领兵向前,为明府解围!” 孙坚听得感动,自责说:“黄君好汉!我平常竟未能看出,是我失职啊!” 他便让身边的三百骑兵都跟随黄盖,自己又从马鞍中掏出一袋酒囊,下马斟满一碗,将酒水双手捧给黄盖,黄盖一饮而尽,将酒碗扔在地上,对众骑呼喝前进,又挥刀高呼说:“苍天在上,大汉列祖列宗在上,我黄盖此去破敌,生死两忘,唯有不破不还之志,实请鉴之!”骑士们听了也皆觉奋发,随他一同跃马陷阵。 徐荣一众正所向披靡,忽见前方出现一队骑士,以为是孙坚前来决死,无不振奋欲战。可等对面骑士稍近,为首的骑士只穿着普通甲胄,麾下坐骑也平平无奇,显然是一个未曾见过的无名之辈,凉人们大为失望,但徐荣又鼓舞说:“杀了他们,孙坚便再无可用之兵,勉之!勉之!”他们这才又提起精神。 孰料黄盖领头杀进凉骑后,却是无人能当。他浑不在乎自己生死般,招招都是搏命之势,与他对战的凉骑稍有犹豫,便为他斩杀。更要命的是,黄盖酒劲渐渐上来,出刀更为凌厉,凉人见一对一不能杀掉他,便聚集起来,一齐向他举槊戳刺,黄盖格挡不及,接连在身上划出了几道创口,但手上挥刀仍丝毫不变。 徐荣看得着急,便在一旁大声说:“刺马!刺马!”有人反应过来,当即用长戟刺马,戟尖自上而下,沿着马颈一直戳到黄盖的裙甲,沿着裙摆与铁甲的缝隙,一下子就捅入黄盖的小腹之中,随着戟尖往外抽出,一截肠子也跟着从创口留了出来。 黄盖连人带马倒在地上,后面一人赶紧下马扶起黄盖,把自己的袖袍撕下来,给黄盖包裹伤口,但他不敢触碰黄盖的肠子,黄盖颇不耐烦,用手捧着肠子便往独自里塞,竟把创口撕大,一口气塞进去了,这才用布把他的肚子缠起来。这荆骑扶黄盖乘上自己的马,黄盖对他道一声谢,居然又拿了斫刀去迎战凉人。 徐荣等人在一旁看得全程,魂魄皆散,不禁失声说:“这人莫非是刑天转世,竟是杀不死的吗?”其余荆人也大受鼓舞,人人奋勇向前,不惧生死,徐荣自知军心已散,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只能转而率部下转向突围。荆人终于在孙坚本阵前将凉人击退。 等黄盖捂着肚子回到孙坚面前时,孙坚笑问他:“凉人兵刃不利乎?”黄盖皱着眉头答说:“酒酣时未觉,此时尚晓凉人兵利。”在场众人无不大笑,徐荣破阵的紧张气氛此时已然烟消云散。 孙坚安排了几人照看黄盖,回过头来审视战场:徐荣被打退后,陷入与关羽的缠斗,损失颇大,凉人看在眼中,他们的士气与作战意志也随之受挫,原本韩当、朱治两部已陷入停滞,此时竟又开始向前缓缓推进。 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但孙坚再打量天色,阳光渐冷,天色逐渐显出几分暮意来,他们竟然已从天明战到了黄昏!两军之间疲态尽显,很多人之间的厮杀已经慢了许多。是时,长史公仇称问他说:“明府,士卒这般疲累,我看今日是否要先设法鸣金歇兵?” 孙坚断然拒绝说:“两军士卒确实疲累,但我本部今日尚未战过!”他拔刀遥指崆峒山上董卓麾盖,又说道:“董贼本阵亦是如此!我岂能休战!” 策马回旋,孙坚在本阵的骑士们面前说:“大战胜负,本就看那方更能舍命拼搏,方才黄君击退凉人,便是如此。我知晓诸君想早些歇息,但如今正是决出胜负的最好时机,还请诸君随我死战!” 说到此处,他又用刀尖虚点日暮处的讨逆旗帜,朗声说:“随我冲上崆峒,枭首董卓!” 本阵骑士无不为统帅的设想所震惊,但随之升起的是抑制不住的豪情,他们皆高声回复:“为国尽忠!敢不从命!” 他一声令下,剩余的骑士尽数上马,喊杀前冲,孙坚作为统帅,则冲锋在骑士们的最前列,一路越过孙贲、韩当、朱治三部,向与董卓最后的一里路程发起凿击。 在冲锋路途上,孙坚还挥舞马鞭,敲打那些渐渐不支想要偷懒的部下,口中斥责说:“这么一点敌人都应付不了,你们是胆怯吗?没有战死的觉悟,上战场就一定会死!你指望对方也和你一般松懈吗?” 这些战士遭他责打,又愧又怒,不觉勇气百倍,奋身向前。 就在这般全军齐心协力下,孙坚越战越勇,正面的吕布一部难以支撑,终于再被他撕开一条不小的口子,孙坚趁机往前冲刺,又一口气冲出半里。而在半里之外,崆峒山顶的董卓麾盖,几乎清晰可见了! 第二十七章 董卓中军失陷 至落水以来,吕布颇受风寒,连日身体不适,头脑肿胀,手脚酸痛,连觉也睡不安稳。但相国董卓下令全军南讨孙坚,指名让他做中军统帅,还给他送来美酒药物,以示重视态度,吕布深受感动,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勉力接任。 妻子严氏得知后,拉着他的臂挽劝他:“战场上刀枪无眼,既然尚未痊愈,就莫要逞强厮杀,你若战死,那些凉人会为你流泪吗?伤心的只会有我们母女而已。”,言语动情至极,她随即在一手捂脸啜泣。 吕布女儿才七岁,当时也在一旁儿戏,以摆弄木案算筹为乐,她既见生母流泪,即使不知缘由,也在吕布身侧呀呀哭泣起来。 吕布听得心烦意躁,他掰开妻子的柔荑,尽量用平和语气说:“男儿本就该驰骋沙场,哪能整日僵卧榻上?何况我以相国为父,相国待我如子,让我统军出战,这是看重我啊!而那些凉人素来看轻我,上次沙州之战,我虽显勇武,但到底是败了,这次若不竭力厮杀,我还能在相国麾下立足吗?” 临行前,吕布又对严氏说:“我且去搏一个大大富贵,说不得还能给你封个君呢!”继而随军出征。初时倒也无甚不适,吕布只觉手脚稍有些乏力。他原想不过再奔走几日便能缓过劲,孰料竟在广成关前撞上孙坚主力,眼下便要展开会战。 战前,他讨论行军布阵,陷阵校尉高顺看他额头冷汗涔涔,担心问说:“将军若是不适,莫不如安坐阵中。”吕布当众拿出长戟,对高顺笑道:“些许小恙而已,毫不碍事。”他这支长戟足有百斤之重,他却单手举动,抛掷在空中,随后捡起弓矢,“啪”的一声松弦,众人先听见一声脆响,随后看见那支铁箭竟然透过长戟小支,在空中将长戟钉挂在梁上。 将士们见状,无不惊叹于吕布勇力与射艺,接连高呼“将军神威”,高顺也放下心来,对吕布祝贺说:“有将军这般神力,想必大破孙坚,惊怖凉人,也不过等闲耳。”高顺这般克己待人,原来也对凉人生出怨怼。吕布听得大为满意,便如往常般奔赴战场。 前阵为荆骑突破后,先突入到吕布阵中的乃是韩当部,韩当之子韩乘一马当先。 韩乘方才及冠之年,勇武却不逊乃父。他领着十余骑士在人群中驰骋,时而在人群空隙中张弓骑射,时而近身挥刀,远近皆有所得,竟逼得凉人结队围杀。可他明明冲在前阵,身上却只披有皮甲。坐骑因而跑得飞快,凉人几次骑射追杀都未能功成。 吕布见状大为恼火,他用戟尖指着韩乘说:“如何能奈何不了一个小儿?糟践我吕奉先的颜面!”于是亲自上前搏杀,他翻身上赤兔马,策马向韩乘而去,赤兔奔跑起来,在战场上令人侧目,纵使身披马甲,赤兔高大的体型宛如一块奔腾的巨石,偏偏其势迅猛无匹,旁人便是看吕布一眼,就觉得自己被狠狠一撞,好像想要飞到天上去。 这般声势惊人,韩乘自然察觉,他自知不能力敌,策马转身入荆人阵中,打算以骑射阻退吕布。怎料他跑起马来,才发现身下这匹乌云骥与赤兔相差甚远,吕布驰马而来,不管自己如何转向,距离仍在不断缩短,四周荆骑见状纷纷闪避,连一刺的勇气也无。吕布待到距离在一丈之内,一戟去刺韩乘的背部。 不料戟尖穿过皮甲后,手感竟忽而一滞,吕布很快反应过来,这小子这皮甲下还包了块铁板!他还未收戟,韩乘竟从鞍下摸了一把强弩,强弩上寒星点点,吕布还未及反应,他已然射出弩矢。 如此近的距离,吕布的裙甲也阻挡不及,弩矢穿过铁片,又穿过一层牛皮,正中吕布大胯。吕布吃痛之下,仍斜持戟刃,勾着韩乘的甲胄,强行拖其下马,韩乘无力反抗,便被吕布两三戟戳穿了胸膛,整个人很快就死透了。 吕布收回长戟,心中却暗自恼怒:自己反应还是慢了些许,若是在往常,他即使一刺不中,仍能抽戟而出,打落这人的强弩,可如今身在战场,吃了这一箭,后续便难有作为了。他趁荆人还不敢靠近,自己咬牙拔出弩矢,大胯间的袍布都被血水浸软,湿濡濡的,他赶紧从袖角扯了块长布包扎,又驱马回到阵中,虽说仍旧奔驰如飞,但到底少了四分自如。 荆人见状又鼓起余勇,重新整队向吕布部发起冲击,吕布又与高顺成廉等人飞身入阵,来回打退了好几波荆人的进攻,对面的荆人见骑士不能奏效,便让骑士们去维持战线,转而让后方的步卒结厚阵前来,步卒们一手持盾,一手把枪,如乌龟般向前缓缓推进,以人数优势压缩凉骑来回冲击的空间。 凉骑无奈,他们唯有以骑射应对,但多为荆人的木楯挡下,成效不佳。而作为回礼,荆人的箭像不期而至的骤雨突然飞了出来。 箭矢打在吕布的兜鍪上,顿项上,肩膀,胳膊,胸前的明铁,战马的铁面,前胸,马腿,他顶着箭雨四顾周围,骑士从马上被射下,战马被射得左右乱跳。不少箭还穿过马腿的缝隙,穿过马尾,穿过骑手的腋下,飞向后面的目标。 荆人箭手射箭并不瞄准明确的敌人,他们搭上弓弦,只要眼前有一个活动的目标,不管是人还是马,马上放箭,然后低头弯腰,伸手到背上的箭囊取下一支箭,而此时,正好可供后面的人射箭,所以,第一波的箭刚出去,第二波的箭追着就赶过来了。甚至他们的箭还在空中撞击,好像互相追逐似的。 吕布部的骑兵们就像是暴雨中的枯枝落叶,噼噼啪啪地被打落。不少密集的箭矢合拢到一块,直接在人体中穿出一个大洞,后方的箭就从这个孔洞继续钻进马背,将人与马一同钉死在地上。 在这块局部的战场,双方的兵力在达到了三比一,在前阵的骑士被处理掉后,后方的步卒们这才一拥而上,马上的长槊与马下的长戟开始相互击打、对刺,凉人的战马没有冲击力,反而成为了巨大的刺杀目标,荆人们先刺死马,再踩着马的尸体去追杀落马的骑士。 好在如此场景下,赤兔仍能驰骋,他跨越在血水和尸山之间,摆首、踏蹄,来帮助吕布杀敌,但他亲率的四百骑士几乎全灭,又找来高顺的陷阵营,才重新将几乎溃散的阵线稳定。长时间厮杀,加上胯间伤口流血不止,吕布脸色已苍白如纸。 他把长戟插在地上,叫来骑都尉宋宪说:“荆贼倾力打我一个,就快撑不过去了,你带人去找左军求救。” 宋宪犹豫说:“都督胡轸向来看不起我等,与我部又多有言语冲突,我等找他求救,恐怕不会有援罢。” 吕布大怒,冲着他吼说:“相国就在我身后!他凭什么不救?!你就跟他说,相国败亡,难道他就有好日子过吗?!” 宋宪连忙拨马往北,一路高举虎贲军的旗帜,冲进左军,高声喧嚷着求见左军都督东中郎将胡轸。胡轸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派亲兵答复说:“都是征战沙场,谁不艰难呢?还是各安其是罢!”宋宪无奈,在胡轸阵中踟蹰片刻,又不敢耽误军情,只能又回中军回复吕布。 返程中,他看见前面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尸体,荆人的长戈只能从尸山后面伸过来,同这边凉人的长槊在空中互相拍打,血水汇成一条溪河,在草地上缓缓漂流,倒在地上的白色战马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这时,荆人的阵营中忽而骚动起来,在渐渐平静的土地上又开始有砂石抖动,凉人们不禁失色猜疑:荆人竟还有骑军未动吗?尸山的后面有人大喊:“破虏将军来了,快把尸体拖下来,给将军让条道!”尸山下的荆人便都停下来,不断地向两旁搬运尸体,试图清出一条厮杀的道路。 搬了两刻,荆人将尸山清出一面斜坡,孙坚也不再等待,当即拍马登上尸山,正迎上观测周遭的吕布,吕布不识得孙坚,孙坚也不识得吕布,两人见面便下意识地挥刀相迎,孙坚久蓄精锐,吕布完全抵挡不住,被孙坚信手打下斫刀,又跟着打落他的兜鍪,顺带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划痕。 吕布当即驾马后退,赤兔两跃之下便下了尸山。孙坚见赤兔矫健,吃了一惊,随即由衷赞美道:“好俊的宝马!可惜主人徒有其表。”吕布生平何曾受到过这般侮辱?他羞恼至极,脸色涨红如火,脸上鲜血沿着伤口迸裂涓流,但他深知自己力疲,绝难敌孙坚,当即驾赤兔绕开。 孙坚见状哂笑,但他随即神色肃然,因为崆峒山就在眼前。 他停留原地少许,等身后的亲随们稍稍聚拢后,他最后对亲随们说:“尔等随我上山,为我掠阵,诛灭国贼,大获全胜,就在此时了!” 第二十八章 破虏功亏一篑 破虏将军孙坚在山下望着相国董卓,相国董卓自然也时刻关注着战场的动向,他从山岩间往下看,接着依稀的暮色,能看见那面隐隐约约的破虏大旗。 他身为全军的统帅,知道此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董卓先想退,却又极不甘心。因为他是军心所在,若是退了,正在厮杀的部众望见麾盖消失,定然将一溃千里,莫说是广成关不保,人心动摇之下,便连函谷关都难以坚守。 若是自己先退,就将麾盖置于此处,当如何呢?董卓很快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到了战场上,麾盖就是他,他反而不是他,若麾盖倾倒,造成的影响恐怕更甚于他战死。 他向来不是一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统帅,但数年的心血与谋划毁于一旦,也是他不能接受的。正在他瞑目思量间,随军的刘艾对他耳语说:“相国不必如此,我们兵数虽少,但好歹占据高势,孙坚以下攻上,怎能轻成呢?何况他作为主将,亲身犯险,只要我等将他杀了,定能反败为胜!” 这话让他安稳不少,于是用竹杖撑起身躯,亲身点燃山间的第一簇篝火。在一众亲兵前,董相国面色如水,用平淡的语气说:“不过是寻死的扑蛾而已,正好彰显我董仲颖武威。” 山上的守军以步卒为主,多是从羽林军中选取的健儿,虽说是天下闻名的羽林健儿,但这般残酷的大战,他们也是首次见到,俱都胆寒心悸,但此时他们听闻相国言论,俱都转首望去,见其身躯虽已显得老迈臃肿,但面色仍旧刚毅如铁,如闻陇上的苍风呼啸,心弦也都宁静下来。 孙坚看山上亮起篝火,焰火炫过麾盖下飘摇的旌尾,他畅快地笑说:“真是罕见啊!那个战必料败的董仲颖也要搏命了吗?”他转头对部下说:“我亲自向前死斗,若两边有阻拦的敌军,你们帮我拦住。” 他说罢,驱马奔上山坡,贴着山壁与林木的阴影,如鬼魅般在羽林军中穿行。羽林军本想居高临下抛射,如此天色下弓矢却难以瞄准,只能眼见孙坚旋风般从身边驰过,若是靠得近了,孙坚一刀斫头,连着六人为孙坚斩首分尸。 羽林军只好转而阻拦随之而上的骑军。军司马程普背着破虏旗帜的大旗,带着本阵的骑士向前追逐,与孙坚始终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山脚的步卒为孙坚所惑,丧失了最好的阻击时间,很快就为程普等人杀至眼前,很快被马侧的长槊斫刀刺砍至死。 但他们沿着山道往上时,山上的羽林军便沿着山壁往下推掷滚石,山道狭窄,前方的孙坚还有回旋空间,但跟随的荆骑们人挤着人,只能硬顶着冲上去,滚石砸在披甲的头上,身上,滚石虽未见血,但一下砸断了人的骨头,比刀枪威力更甚,那些中了滚石的人和马如同喝了酒般摇摇晃晃,一个失足跌落到山坡下,也算给了个痛快。 孙坚边拉持马缰,助座下夜毛驹躲避滚石,边打量山上的地形。本来杀近董卓,他颇为愉悦,但此时他听闻身后一片惨叫声,心想起数年来与董卓的不睦,又涌上几分恼火,以至于紧勒浑身肌肉,在齿缝间来回吞吐,最后喃喃道:“人生不过如朝露般短暂,有几人能如我今日这般单骑赴险,身托国难呢?” 他找到一处凸起的山岩,隐蔽在其下,脱下易反光的兜鍪,从铠甲中抽出两块黑绢,一块裹住头脸,一块塞住马匹的双耳,他拔出四尺二寸长的长柄斫刀,贴在马鞍上,等上方的滚石稍息,他便单手持缰,往最后的距离冲刺。 夜毛驹往前急奔,转瞬他到了最后的缓坡前,孙坚一振缰绳,它当即飞跃而出,那一刻如黑龙在空中飞舞,手持长枪的羽林军士们涌上来迎战,孙坚向后两步,再向右两步,斫刀顺利砍出一道缺口,竟似毫无阻碍地冲进董卓的本阵。 羽林军受挫片刻,还想再挡一挡,但说时迟那时快,孙坚人已冲到董卓面前。 他一眼就看见董卓那老态又宽阔的身躯,身上披着特制的皮甲,想必是铁甲已穿不上了,董卓没有带兜鍪,火光下他的脸色不再刚硬,反而是一张惨白又肥胖的老脸。 孙坚怒斥道:“董贼!受死!” 他挥刀向下,其势如电,董卓连站起来的时间都没有,遑论抽刀。他便坐在马扎上,以竹杖抵挡,孙坚的锐利刀锋将竹杖斩为两截。 “杀!” 孙坚再斩,董卓再挡,孙坚直接沿着竹理劈断了竹杖,他再斩,董卓向后仰身翻躲,刀锋砍在了董卓肩膀的皮甲上,划开一条长口,血水冒了出来。但孙坚根据手感就知晓,只切开了他的皮肤而已。 羽林军这时赶来,一人朝孙坚射箭,但孙坚灵敏地躲过,不仅未射中,反而射中董卓座下的马扎,于是剩下的士卒都不敢射了,围成一团向孙坚刺来,孙坚只能策马从董卓身边跑开,但此时后面的荆骑也追上山来,眼看董卓已绝无生理。 可偏偏奇峰突起,凉人指着山北面的平原说:“看,是援军来了!” 在场众人无不气息一屏,都往北方看去。月亮还未升起,群星也未闪烁,此时正是天色最暗的时候,但北面一条火把组成的火龙看得分明,他们正急速向这里奔来,黑底红边的张字大旗在火炬的光辉中来回摇摆,显然是张济、张辽的那支骑兵。 这支骑兵大亮火光之下,完全看不清来援的人数,破阵的荆人不知所措,顿时阵线出现几分散乱。此时的荆人阵线又拉得太长,若是处理不当,很快就会形成溃败。 董卓在山顶,将此情形尽收眼底,他终于自信地笑了起来,捂着受伤的肩膀,对不远处的孙坚坦然说:“孙文台,你是要与我同尽于此,还是要就此撤兵?如今三军力竭,你若撤兵,我也不会强追。” 孙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当即策马飞入亲随中,对负旗的程普等人下令说:“随我下山整军。”骑士们上山快,下山更快,来时像一阵雨,去时像一阵风。刘艾上前扶起董卓,问他说:“这正是击溃贼军的大好机会,真的不追吗?” 董卓见孙坚离去,终于放下矜持,他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整个人都仿佛苍老了几分,他一边安排人绑扎伤口,一边对刘艾解释说:“张济他们一日之间来回奔驰近两百里,哪里还能战?他们在路上亮起火光,不过是恐吓孙坚撤退而已。” 说到此处,董卓不禁感慨道:“真是险啊!孙文台为一军统帅,用兵竟洞察如此,我看他已不逊色于皇甫义真了。” 骑在疾驰的马上,孙坚非常愤怒,手指紧握刀柄,竟从中掐出了血。亲随也为此情形而义愤,追问统帅为何不先杀董卓。 “那些步卒拦在他身前,要想杀董贼再下山,最少也须两刻钟,这两刻间,我若不下山整军撤退,战线拉得如此之长,厮杀又如此之久,士卒早就心神疲怠了,一见凉人援军来袭,全军溃散就在眼前,我便是杀了董卓,这一仗也输得干干净净。” 他这般说着,招呼着麾下的战士聚拢起来,缓缓向后撤退,可心里想着的,还是那一刻刀锋入体的手感。真可惜啊!孙坚心里这样暗恨,为什么我不能再深几寸?但此时想来也无用了,他抛去杂念,率本阵殿后,让令兵在阵中鸣金收兵,崆峒山上也适时的传来鸣金的声响。 这是大战结束的尾声。 远方的凉人援军当真就在战场外停驻。而战场上各个伍长曲长在呼唤着自己幸存的士卒,更多的人都倒在血泊里。这时月亮从山间升起,在血腥的战场上洒上一层清辉,大家便把甲胄都脱了,扔在泥地上,在尸体中翻动着还有气息的生者。 其中不少凉人和荆人都夹杂在一起,他们都穿着被汗水浸透的戎服,在人群中相互穿行归队。不少相互打量着,认出对方并非自己人,但是对于疲乏口渴至极的士卒们来说,谁都不愿意再动手厮杀了。 最后两军都在汝水旁饮水,水光粼粼,岸边的人群肩膀挤着肩膀,脚挨着脚,如同见到金子般捧着河水狂饮。太谷校尉华雄见有一人试图下水清凉,便把他推到一边,咕哝说:“休如此,先让人喝个够。”随即华雄只觉浑身燥热不适,他俯身靠近水畔,如牛饮般将头伸入水里。不知是何缘故,华雄忽而松了气力,在水中接连吐出一连串气泡,整个身体受谁推动一般,自然滑入汝水里,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真可悲啊!凉人们见状也不敢再喝,反而感叹说:华雄铁一样的汉子,曾经随着相国连杀三十余人的虎豹之士,今日也奋勇杀敌,杀了二十来个逆贼,竟就这么沉没在他乡了。他们试图去捞起华雄的尸体,但谁也没有力气,也都怕自己淹死在水中,只能就此作罢。 又有十来人这般死在汝水中,宣布广成之战的结束。 往常战时,军阵只要损伤过两成,军阵便会丧失战意。但今日广成一战,凉人死伤一万七千余人,荆人死伤近两万余人,战损皆达到四成左右,参与战事的生者回想起来,都颇感不可思议。 七月二十五,夜,听闻孙坚率余部退往梁县后,董卓终于也率残军退往伊阙,他以兵力大损为缘故,撤去广成、太谷两关的守军,尽数回雒阳休整。 第二十九章 南关攻防 七月三十日,董卓率军返回雒阳,雒阳留守官吏依惯例出迎相国,只是眼前的景象却令他们殊为不安。 出师以前,凉军号称精锐云集,猛将尽出,上林苑、显阳苑养马几十年,雒阳武库囤积天下郡国甲兵,都尽数为他们搬空了。出行之时,凉军几乎人人带马,脚力好的马匹被他们用做换乘的从马,各种杂色的驮马、母马则为他们驮背杂物:兜鍪、全身铠甲、长矟、斫刀,还有穿甲、蹶张弩、角端弓等物,以及满载得让驮马发颤的米、粟、干粮、美酒、换装的衣物,等等一应俱全。 可还师而来事,全是人人带伤,又饥又渴,浑身伤疤身心疲累,辎重几乎空了不说,还死了大量的马匹,以至于这些凉人骑士要轮流骑乘一匹马。 等那些官吏们走上最前,迎相国董卓下车,才见相国肩上也裹着麻布,其上还带有大片暗褐色的血迹,显然也受了重伤。这下几乎人人悲伤失色,只不过是阿谀董卓者为未来忧虑,厌恶董卓者故作矫情而已。 董卓无心与他们纠缠,只冷哼着说道:“小伤而已,死不了人。”随即遣散雒阳官吏,让各将领各自率部回显阳苑,休整补给,又下令把最近的机要搬到府上,最后遣使到北邙山中,招呼董越、贾诩到府上议事。 董越、贾诩来时,董卓正躺在榻上,一名侍妾在一旁给他按摩头穴,两名侍妾则在屋中煎熬药汁,以至于房屋中尽是一股苦涩熏人的气味。董卓听见声响,眼见是他二人,开门见山地问说:“这几日孟津有什么异况?并人有无动作?” 董越老实答说:“相国吩咐,我每日都亲至河岸远观孟津,但远近观来,并人这几日仍在沙洲中筑城,尚无渡河攻城的迹象。” 这时侍女熬好药汁,将黑绿的药汁倒入玉碗,她吹嘘片刻,再喂入相国口中,相国苦得连连拍榻,吓得按摩的侍女不敢动作。董卓好容易将药汁咽下去,又睁眼示意侍女按摩继续。董越这也才继续往下叙说。 “但北岸的异动,确实是有的,而且不少。” 董卓提高声音“嗯”了一声,以示自己对此事很是关注。 “北岸在大量搜寻和建造船只,远远超过了渡河所需的数目。据斥候来回打探,北岸光孟津汇聚的船只便不下五百之数,在北岸上建造的,更不知有多少,据我估计,并人手上的船只,恐怕已超过七百了。” 这番话说完,董卓立即起身,他不小心扯动了伤口,以至于面色颇为狰狞,良久才平复下来。相国让侍女们都退到侧厢,他端起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这才问说:“他竟要这么多船只?莫非是刘备援军将至?” 董越摇首说:“我起初也如此猜想,便日日派斥候到北岸偷渡侦查,但却一无所获,无论如何打听,都没有援兵到来的迹象,也没见辎重从天井关运下。” 怪哉。董卓与董越都这般想到。 平津校尉贾诩在一旁沉默良久,此刻发声说:“应该并非援军到来。”他说出这几日自己见闻,“我也随中郎将前去看察形势,一开始我也这般想,但这几日我再去河岸时,还见并人漂船于大河之中,在浪上敲打事物,我摸着蒲草靠近去看,才发现那都是些木桩。” “那些并人一丈一桩,桩入河中,竟然遇浪不倒,到昨日已打下三十余根。依属下看来,并人大概是打算造桥,造大河浮桥。”贾诩说到此处,语气一顿,他自己也觉荒谬,但他最后还是肯定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董卓闻言,稍作沉默,他沉吟道:“若是如此,倒可一谈,孟津河桥自古无人能成,陈庭坚自恃才高,轻视古人,确能做出这般事。只是他若不成还好,他若建成” 联想到北岸大军过桥后,雒阳周遭的军事形势,董卓不寒而栗。他站起身,快速给董越下令说:“拔除南关!尽快!现在我军主力大损,若是让陈冲建成河桥,北岸诸关形同虚设,雒阳将据何而守?” 当日深夜,董越便在邙山山脚扎营,砍伐林木,集结工匠力士大肆制作木楯、云梯、冲车、头车、漏车等攻城器械,到八月初一,董越亲自督战,令部下三面围攻孟津南关,但他们率军至南关之前,却都不由心惊道:“如此坚城,怎能轻易丢给北虏呢?” 当年大将军何进设孟津、小平津两关时,以为河防不比山关,毕竟大河千里,难以处处关照,因此便着重修缮河边关城。 天下城关,修缮时以夯土为主,少量不实之处便包附砖石。可在孟津、小平津这两处关城却格外不同,立夯土为基后,何进则全面裹以砖石,用米浆沾黏,并将城墙立有三丈之高,墙形是一道内凹的弯弧,以至于凉人欲要蚁附,竟不知从何着手。 而在董卓率军南下的时日,南关士卒也未松懈,日夜在河畔挖掘水道,将河水引至城关底部,沙洲新城可派援军漂船而来,直达南关城中。而挖掘出的滩泥则在滩涂上营造壁垒,为渡船做遮掩。凉人想要攻克南关,还得先将这些壁垒一一拔除。 围城当日,秋雨蒙蒙。凉人自东、南、西三面围住南关,北面是滔滔河水无法包围,他们就从上游漂来松木,试图将南关挖出的水道堵住。但沙洲中建成新城,很快就有并人乘船入河中,用长钩来钩开松木,层层叠叠的松木在河水冲击反复翻滚,如同断开了不知多少截的丝线,在细小的针引里一一理顺,很快被冲往更下游去。 凉人知道这样不是办法,只能转而先去攻拔河岸的壁垒。他们集体推着头车往前,头车的两面都是木壁,用来遮挡来自壁垒与城中的箭矢,效果虽好,但头车太过沉重,推到距壁垒几十步前,便深深陷入河滩的淤泥中,推车的士卒也不好用力,只好出车作战,很快就被守卒打了回来。 唯有南方的头车顺利抵达关门之下,但并人早就将关门用泥石填死,他们无法攀上关墙,拿砖墙也毫无办法,最后便用头车做为屏障,自己在城角下堆起土山,试图用土山连上城垣,然后攻入城中。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董越指挥人马轮番挖土,用头车顶着箭矢运送到城角,只是头车运送过慢,两日下来,虽未损失多少人马,但土山也才堆至两丈,他们堆土,守卒便在关墙上堆木为架,将关墙拔高了一丈有余,凉人们见状都向上级抱怨道:这般下去何时才能破城?董越便在军议上安慰说:敌军如此守城,显然是畏我军如虎,他在墙上能堆多高,破城不过是迟早而已。 就在当夜,北关偷渡来一支三百余人的骑军,从下游沿山林而上,突然闯入董越前营,守卒们猝不及防,被这支骑军在营中大肆纵火。 而前营堆放着各式云梯、头车、楼车,角落里还放有绳索、桑麻,都是攻城必用的器械。按理说遭遇秋雨,前营又毗邻河岸,空气湿润,纵火也殊为不易,只是土地上散有木匠刨削的木屑,骑军扔下火炬,木屑染上火星,转瞬便燃起大火,半个时辰内,火势便从前营一路烧到中军,黑烟滚滚如潮,连洛阳城中都依稀可见。 好在骑军自知人少,纵火得手后即刻离去。凉人们各自逃难的逃难,救火的救火,通报的通报,营中嗡嗡乱成一团,很快波及全军,人群往来不断,在北邙山的彤彤火光中,人影显得异常苍渺,但好在未发生营啸,一夜过去,董越派人清点人数,军中只有五十余人死于火灾,这让董越松下一口气。 但回望南关之下,南关守卒们趁着凉人救火,尽数出城推土挖壕。他们把土灰装进竹篓,用篓盖封好,而后顺斜坡将竹篓滚入河畔,河畔的士卒将竹篓倾倒清洗,过后再搬来装土,如此反复,一夜之间,凉军三日间立起的四座土山,就这般为守卒尽数推平。 而凉人前营中的各式器械,此刻徒留有一地灰烬。几日苦功沦为白费,这下连董越也颇为泄气,等董卓次日前来视察,他直接向其禀告说:“董越征战南北,多为高山平原驰骋,到底不善水攻,还请相国另遣他将。” 相国董卓眼看军心低靡,却也没有他法。其余诸将血战余生,短时间都难以再战,而且他手下不是凉人就是并人,又哪里有擅长水战的将领? 他只能安慰董越说:“胜败本是常事,世上岂有生而知战者?昨日城中有占卜者预测胜负,震下巽上,卜得一益卦,说我军利有攸往,利涉大川。可见天日照我,终将得胜,此亦不过小挫而已。” 军中士卒迷信,听了此言,也都又振奋起来。他们相互议论,说孟津自古未成河桥,可见是圣人都不能做到,陈冲再如何善战,又哪里能超过圣贤呢? 第三十章 孟津成河桥 自陈冲开始筹划北段河桥,已过去十六日。 在沙洲新城即将建好之际,他便开始安排河桥修建,但考虑到事关重大,即使有新城照应,可一旦意图为凉人所察觉,修建一事仍会横生诸多变数,所以他从隐秘角度出发,先安排诸军在岸上造好所需用料,造好之后,再在短期内修建河桥。 最先用也最要紧的物料乃是河桩。孟津河水湍急,单凭船锚难以令船只稳定,这也是此处难建河桥的主要原因,陈冲从此考虑,便决心在河水中立下河桩,只要河桩稳固,船舶有了锚系之处,河桥自然就能顺利建成。 于是他亲自乘船,携魏延于两城之间。他在河畔漆红一石以作方位标记,船上众卒根据朱石摇橹维持船位,而魏延则身处船头,手持一根两丈三尺木杆,在水流中直插河底,而后向陈冲报出木杆上的数值,陈冲则坐在魏延身后,手拿纸笔,在相应位置标注水深与河床地质。 花两日整理数据,陈冲心中有了底气,大河虽说湍急,但是水深处也不过两丈,浅处仅有半丈,他完全能够建成河桥。 他先在河水最深处打下一根河桩。这河桩宽一尺,长三丈五尺,乃是杨木制成。与寻常河桩不同,陈冲将河桩下部削成三角形,并裹上牛皮,斜插入河床内达一丈深,借助河水的冲力将河桩卡在河床内,再施以重锤与压石,结果也符合他预期,河桩迎流而不倒,足可系船停泊。 到八月初五,北关与沙洲之间的第二百一十六根河桩打入河床,第一段河桥的河桩全数落位。 此时,南关攻防渐入焦灼,陈冲见董卓已猜出他意图,也便不再隐藏。当即令昌豨率部下驾船入河,先以绳索初步维系,再在船只上铺设木板,等勉强能够站人后,再用楔子、榫卯、铁锚相配合,将河桩与船只连为一体。 两日之间,并人便借助河桩,成功建成百丈浮桥,直抵沙洲新城。为确认浮桥确实可用,先是百人轻甲于桥上通行,随后是百人重甲踏过,最后陶丘洪试领着十辆载有辎重的车马穿过浮桥,也安然无恙。 感脚下沉沉浮浮,看桥边白浪簇簇,陶丘洪感慨万千,他对陈冲拜说:“我在北海时,曾嫉妒龙头华歆,以为他徒有虚名而已,后来他助我趋利避害,我才知晓是自己浅薄,由是克心忍性,处事莫问人先。孰料今日见到龙首,才知晓事在人为,不可以江河度汪洋。”并人们听闻陶丘洪此言,心中对陈冲更为钦佩,因而都称此桥为汪洋桥。 但河桥到底才建成一半,剩下的百丈河桥,才是重中之重。 南岸的凉人眼见河桥建成百丈,无不惊骇万分,又看军士在河桥上来回巡游,心中更是惶恐,都说对岸将领非是凡人,有上天保佑,才能建成此桥,相国的卜言,说什么利涉大川,恐怕是应了对岸才是。 又有人说,当年黄巾百万汹汹,海沸九州,便是并州牧率军讨平。那逆贼张角号称大良贤师,百病不侵,治愈万民,方才聚起百万教众。末了,一见并州牧便身患绝症,可见陈龙首当真是天生圣人,不是我等能抵抗的。 这番话很快在凉人中传开来,军中有不少人都甚为笃信,甚至有军官向董越进言,希望董越向相国进言,让朝廷招抚龙首。董越口中连骂荒唐,将这些人都撵出帐外,心中却也颇以为然,但他一想到龙首与相国之间的种种不睦,又无可奈何,便干脆收敛南前攻势,专注构建北邙防线。 小平津校尉贾诩得知后,猜出董越心思,当即来北邙面见董越,劝说他道:“将军为何糊涂?陈冲纵然聪明绝世,但也不过是常人耳,否则,他何故在朝堂三起两落?如今相国麾下,各部残损,唯有将军一部独全,这正是将军鱼跃龙门的良机啊!将军如今却放纵良机,怠战闻名行伍,这是自绝于相国啊!” 董越吓了一身冷汗,连连向贾诩道谢,又求问道:“只是南关着实难破,不知文和有何良策?” 贾诩紧皱眉头,缓缓说道:“若是北虏沙洲新城未成,我们或可以先占据沙洲,以弓矢隔断北岸,再从陆上三面包围,断其外援,正可徐徐破之。可如今我军失了先手,坐视北虏先占沙洲,且筑成新城。我等一旦围城,北虏便可自沙洲而出,自河中相互为援,北虏又善水战,我军难以匹敌,如今看来,要用外力攻破,已无半分可能。” 董越急道:“那某当如何施为?” 贾诩叹息说:“便无法破城,也要阻拦其修筑河桥。一旦河桥建成,北岸大军过桥而出,将军以区区万数,当真能当北岸七万之众耶?到那时陈冲筑营山下,另遣一军袭取旋门、敖仓,引袁绍之众前来汇合,相国又为之奈何?最后只能放弃东都,固守函谷。” 说到此处,贾诩考虑到前些时日,他受命在小平津大肆造船,时至如今,已造好约有两百余艘,正好可派上用场。于是暂且给出两策:“北虏筑城修桥,想必已用尽人力物力,难以防范,我军一可遣派精锐渡河,屡屡袭扰,牵扯其军,令其不能一心筑桥。” “二可以船只多载薪柴,自上游纵火烧船,那火船顺流而下,漂到下游就将北岸浮桥焚毁了。如此反复,北虏不能久持,待到各军休整完毕,再倾力攻之。” 董越深以为然,当夜就撤去围军,先从平阴处派一军司马领两千骑士偷渡过河。这支骑军在轵县与河阳之间游弋,试图寻找浮桥的物料堆积之地,但未能得手,反倒路上了截获了些许辎重,轵县与河阳得到消息,当夜封锁城门,全城戒严,大营处也日夜有岗哨严加巡视。 八月初九,骑军尝试从侧翼袭扰河阳大营,但仅靠近至四里处,野林里便有暗哨发现凉骑行踪,他以号声向明哨示警,明哨再以锣鼓声通晓夜巡队伍。夜中号锣声响成一片,使马匹都为惊惶,但骑军仍不死心,为坐骑以布塞耳,再往前进发两里,这时大营处已有兵卒集结成阵,火把丛丛,秩序井然。 为首的军司马见状颇为犹豫,对部下说:“今令北虏不能安睡,已然功成,何必将性命葬于此地?”因此徐徐退去。 八月十一,待骑军返程之后,贾诩在小平津下水船只。午时,船只上干柴堆放完毕,凉人们点火推入水流之中。火船顺流而下,烈焰腾空,直往下游河桥方向而去。 中路军士见上游河中浓烟滚滚而来,三城中的士卒都出来观看,眼见最先的数条火船已然靠近,而后面烟柱冲天,似更有大量火船驶来。河畔将士皆顿脚大呼,声音激荡在大河之上回响。陈冲、魏延、陶丘洪先至,臧霸、昌豨、田楷等人随后赶来,众人在城楼上登高望远。 陈冲先前对此做过准备,令三城士卒都配有长钩,驻留在沙洲最西端,见到火船经过,便用长钩将其拉至岸边。 如此三四艘还罢,等火船群靠得近了,火船与火船撞在一起,烈焰腾天,近处异常灼热,加之浓烟熏人,很多士卒都坚持不下,只能任由火船经过。两艘火船先撞上浮桥船体,桥体一阵摇晃,士卒们又提桶从河水里舀水来灭火,堪堪将火势扑灭。但后方还有百来艘火船,大家一时都没有办法。 这时军司马太史慈对他言说:“明府,何不将城中预备修补浮桥的小艇都取出,令人乘坐划向火船。再把锁浮桥的带钉头的长锁带上,一南一北,铁索横于水面即可。” 陈冲听到傅干之言,不觉眼前一亮,连声说:“好主意!好主意!”就叫上臧霸与数百兵卒,一齐督办此事。 臧霸领兵乘船于大河之上,身后士卒拼力划船,而河畔士卒都为他们加油喝彩,等他们行至火船群前十丈处,就把船只靠在河畔,叫来岸上士兵一齐来拉铁索,将铁索立在河面上两尺之处。索头则用大石压在一起,糊上砂泥,勉强将这些熊熊火船拦在沙洲中。 而后陈冲指挥士卒去拿凿船的长锥,没有的便在地上寻拿大石,往火船又锥又砸。到了天黑的时候,半数火船沉在河中,半数火船已燃烧殆尽,浑身漆黑地堆积在岸边。再望大河上游,哑然漆黑,更无火来,唯有滔滔河水之声不绝于耳。 几日后,贾诩又故技重施,好在这次众人更有经验,依旧未让他得逞,但这下也确实干扰到了筑桥的进程,筑桥效率几乎减半,到八月二十六日,南岸的河桩才尽数完成。 到九月初一,南岸河桥搭上孟津南关后门,宣告为其近两月的孟津河桥完工。陈冲引着青隗从大河北岸行至南岸,用时不过半刻而已,而平日关口渡船,最少需要两刻,河水急时,甚至需要半个时辰。 众人都过桥来,一起回望这座宽一丈,长近三百丈的河桥,在大河中仿佛飞来一柱,将东西隔断,田楷感慨说:“孟津成桥,从此以后,中原争霸,雒阳以北,便只有一座险关了。” 陈冲闻言,执鞭向水,对众人笑说:“我只望后世之人身见此桥,便可知,世上本无不可成之事。” 第三十一章 夜游邙山冢 九月初二,河桥建成后,并州牧陈冲以裨将军魏攸统领北岸事宜,自领太史慈、魏延为先锋,田楷、赵昱、陶丘洪、鲜于辅为中军,昌豨、臧霸为后卫,率中路军四万军卒过桥。 南关关门大开,北岸的军卒们踏上河桥,草履与桥板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声,在河水声中也格外清晰。但这声音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后,像是乳母睡前的呢喃,将士们安心不已,全程渡完,亦无波澜。 渡过大河,再派斥候上山打探消息,斥候们回来向陈冲报说,北邙山上的营寨空空如也,没有一名士卒留守,但篝火的炭木还留有余温,营中也还剩有些许辎重杂物,想必是昨日夜里匆忙撤走的。 斥候们还递给陈冲一封帛信,说是他们在山中主营里搜寻时,还顺路摸进了帅营,想看看有无财物,结果看见这帛信正置在桌案上,想必是刻意留给陈冲的。陈冲打开帛信,只见其上用隶书写着两行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下书一个字:诩。 石韬好奇地打量帛信,讶然道:“这是何人所留?”陈冲将帛信收好,放入怀中,对弟子说:“我曾打听过董卓麾下布防,据我所知,小平津校尉姓贾名诩字文和,多谋善断,董卓麾下少有能及者,这封帛信恐怕是他留下的。” “是为何意?” “在我军过河之际,留下如此言论,却不得不仓皇难逃,想必是心中不忿,留此书讥讽我军,略逞口舌之快罢!”田楷想当然道。 陈冲摇首,他沉吟一二,反对众将说:“非是如此,贾诩是对我抱怨,董卓对他并不重用啊。”众人听闻大感奇特,纷纷问陈冲理由,陈冲笑着解答说:“这首诗歌又名《箜篌引》,乃是妻子哀悼亡夫之作,亡夫乃狂夫,他以此自比,是说自己虽有谋略,但不得重用,才让我得以渡河啊!” 徐州别驾从事赵昱笑说:“龙首天下闻名,士族领袖,贾诩何许人也,也敢与龙首相比?” 陈冲止住部下议论,郑重说:“天下英雄,何其多哉?切不可因名高而畏惧,更不可能因位卑而轻敌。”而后他指挥众将,令前锋徐徐上山,占领凉军旧营,又让田楷别领一部,前去探测小平津关情景。 未久,田楷派人回报说,小平津关也人去楼空,想必是全撤回雒阳了。 这下连陈冲也不免有几分诧异,董卓撤的这么快?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忙将军司马太史慈唤来,拨给他步卒一千,令他速去占领旋门,太史慈因勇武闻名军中,但闻言也不禁踟蹰,他对陈冲问道:“只领一千步卒,恐怕难以攻克一关罢!” 陈冲向他解释道:“如今敌人已弃置北邙、平津,旋门孤悬在外,凉人如何还能顾得?此时定然已为其弃置,你速速前去占领,而后就地驻防。”太史慈为之一愣,听陈冲继续往下说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几日过去,董卓要撤离雒阳,回军函谷了。” 太史慈当日果然占领旋门,而陈冲则继续打探雒阳消息,传回情报说:东都西门大开,官道上熙熙攘攘,人群犹如牛羊般缓缓向西,牵马执车,扶老携幼,远隔五里尚能可见。南方还时有骑士赶来城中,一日之间,恐不下三千之数。 陈冲此时才确定,董卓已下定决心撤离雒阳。这确实是明智的决策,如若继续在北邙对峙,等孙坚再于南处攻克一二险关,他再想撤,也不能撤离了,壮士断腕,还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很显然董卓选得恰到好处。 南方孙坚还在休整,而董卓手中诸军汇聚,大约有七万余众,暂时还控有东都,这般情形下,陈冲也不愿率军强攻,便干脆一边占领北面诸关,一边与袁术联络,让孙坚再次北上,一时间京畿形势平和了下来。 到了夜里,陈冲左右无事,便与陶丘洪、赵昱等人约好,在北邙间游览墓碑,凭吊古人。白月凄冷如霜,他们每人手持一火把,穿行在落叶枯林之间,眼看四周荒草成堆,土道倾颓。山岚从山脊贴身而下,吹得众人衣诀飞舞,颇感冰凉。 而每走数十步,便能看见残破的墓碑祭具,还有被掘开的棺木土包,偶尔还能见到委顿于地的尸骨,有的包皮,有的露骨,陈冲蹲下查看,还有被野犬啃食的痕迹,也不知这尸骨是棺中扔出的,还是被劫道弃地的。陈冲靠得近了,骨殖上还冒出蓝白色的冷火,同行人魏攸赶紧拉开他说,怕是干涉了安眠的鬼魂。 陈冲笑道:“若人地下有灵,哪能不知扰他清梦的另有其人呢?”话虽如此,他还是诚心与众人向其祈祷,愿此死灵安眠,若当真如世尊所说,人有来世,希望他五百年后再转生。 礼拜完,建义校尉鲜于辅问说:“北邙景象向来如此?”他乃幽州渔阳人,初次来到雒阳,如此景象颇为触目,与他所想的繁华景象大相径庭,故而有此一问。 北邙景象当然并非如此,陈冲回忆往日:“北邙所葬多为贵人,故而墓道以白石拼接,有专人打扫,石阶净洁不见片叶,道侧繁花似锦,春兰草,夏牡丹,秋黄花,冬血梅,虽祭祀之客往来不绝,却自有一片清幽空境。” 众人环顾四周,各自无言。 继而沿着西走,下了山道,再往南行三里,月辉里隐隐可见二里外有一座山包、一座村庄。靠得再近些,才发现也是一座荒村,村前徒有一块大石,刻着这一里的名字——宜春里。陈冲不禁嗟叹起来,这便是他们今夜此行的终点了。 这里是灵帝的陵墓文陵。陈冲早听说先帝将陵墓设在此处,但他也从未来过,上次与先帝见面,还是在四年前,他记忆中的先帝面孔,都有些模糊了,但亲自此地,先帝的面孔,伴随着种种往事,忽而又变得清晰,陈冲嗤笑出声,随即又有几分伤感,好像遇到了一名老友,双方又无话可说。 先帝国库充盈,因而帝陵也造得很宽很大,但极目望去,只见院墙倾颓,断裂适配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半人高的艾草沾满陵园,听到动静的老鼠在高出的石阶上乱窜,间或还能砍价一两只狐狸探身出来张望。一阵西风吹来,蒿草顺风倒伏,发出哗哗的响声。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几声不太动人的鸦叫了。很难想象先帝去世才过去一年。 “董贼毁祸先帝陵墓,竟到如此地步,可笑还自立为相国,世上荒谬之事,莫过于此了。”众人就这般绕着丘冢环行,置身此处,不由得不发出这般感慨,便是显赫如帝王,权势与富贵达到人世之极,最终却仍是一座荒凉的土坟,众人口中斥责董卓,心中念想的却是:功名利禄,俱为土灰。 这个时候,走在最前的石韬说:“先生,这里有一个大洞,怕不是遭了盗!”众人忙寻声聚拢来看。只见一丛等人高的蒿草里,又被人为地塞了大堆草絮,但仍可从缝隙中见到些许破损的土壁,显然草后有一块空洞,有人把这些草絮全扒了,把洞穴露出来,才发现是一处高六尺,宽五尺的大洞。 一股腐烂的潮湿之气从洞中飘了上来,两只老鼠窥见光亮,呲溜一下从洞里穿了出去,人下有人把火把往下稍探,黑隆隆的土道照亮出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积水与脚印,还有几块零散的玉片在水洼里一闪一闪,一行人四顾苦笑。 魏攸踟蹰问说:“我们……下去看一看?” 鲜于辅摇首道:“到底君臣一场,臣子如何入帝陵一览呢?” 石韬直接说:“文陵已为凉人所盗,我们不盗不偷,过几日还要为先帝修缮陵园,不过是先视损伤如何而已,有何可犹豫的呢?” 众人都说应然,便举着火把走进墓洞。一路上,脚下全是积水污泥,想必是前些时日秋雨绵绵,全流入洞穴所导致的,呼吸间全是水汽,颇让人不适。往里走了三十步后,空间骤然开朗,显然是已抵达墓室,但眼前场景更让人触目惊心。 盗洞直通墓室回廊,回廊前的木壁被斫刀砍开一处两人大的缺口,黄肠木从洞口处倾倒出来,扔的七零八落,泥水中还有不少破碎的瓷器瓦片,众人走进缺口处去看,内里更是不堪入目,壁室颓唐,脚印里到处是扯烂的书卷、竹简、帛禁、丝绢,但却没有一块金银,想必凉人将墓葬的金银全部带走,其余的都觉得不甚值钱,都弃置于地。 众人再沿着脚印,越过便房、乐库、钱库,一路走到放置棺椁的东室,先帝的棺木就在眼前,但棺盖也为凉人掀开了,腐烂的味道令人窒息,陈冲没有去看棺椁中的人,只是与同行一起为先帝盖上棺盖。 几人不忍再看,匆匆出墓,在闻墓室外的清新气息,也不嫌荒凉了。众人都说,连先帝的陵墓都是这个样子,也不知世祖的陵墓是否得保。 陈冲心说莫说刘秀,恐怕邙山帝陵无一能保全。他站立良久,想起与鸿都门学的过往辩论,又念起先帝做的辞赋,心潮难定,最终口占一诗曰: “谁解鸿都客,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白玉楼。行乐常及时,欲言已忘忧。西风过帝陵,北邙下轻舟。” 第三十二章 南北会师 东西议和 帝陵自古是皇室兴衰之象征,光武以来十三帝,至今共建有十一陵,其中有五座在邙山之中,分别是光武帝原陵、安帝恭陵、顺帝宪陵、冲帝怀陵,灵帝文陵,但如今无不衰败。 夜游文陵后,陈冲胸怀凄切,他先领三千甲士到文陵修缮陵园,又遣人去查看邙山中其余帝陵,果然也都为凉人破陵取财,纵使光武帝原陵也不能幸免。守冢的人家都为董卓尽数迁走,阙门、碑廊遍生蛛网,尘埃遍地,更有狐狼出没,士卒们在原陵内捉了半日,先捉了十来只,又杀了二十来只,才将它们驱赶出去。 只是整顿园林时,士卒们都颇为忧虑,说汉室乃天佑之家,可如今连祖宗陵寝都不能保存,是汉室将亡的征兆吗?我们如今作战,真能功成吗? 好在陈冲随来的弟子傅干也来怀古,对士卒说:“董卓仰仗刀剑之利,危害天下,确实是值得憎恨,但说天命毁祸,不顾汉室,则为谬然。董卓派人取走的不过是财物,破坏的也不过是骨殖,于天地山川有何干?君不见二十八将仍在此地,护卫我汉家长存吗?” 他所说的二十八将乃是原陵中的柏树。从陵冢到门阙修有神道,神道两侧原排列有石象、石马等石雕和整齐葱茏的柏树。这其中有二十八棵高耸入云的柏树,守陵百姓察起位置,正应天上“二十八宿“,于是传说这就是跟随世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云台二十八将“。士卒们抬眼望去,见秋日已深,但柏树仍是苍郁一片,绿浪招徕长风,枝桠微微摇晃,如同是先辈在对后人低语。 九月十二,凉人已尽数撤离雒阳。但南方的孙坚大军已回信说,他们刚抵达广成关时,后将军袁术听闻董卓撤军的消息,欣喜非常,当即留李旻镇守宛城,单骑向广成,要亲自领军向雒阳而来。 这在陈冲预料之中,所以他也未着急先进入雒阳,而是在各处帝陵分发粮食招揽难民,让他们按旧制为帝陵守灵,并在此做常驻打算。军中将领多忿忿不平,对陈冲抱怨说:“明明是我等吓退董贼,怎么平白将此大功让与袁术?” 陈冲安抚他们道:“先前我们不知缘由,以为董贼怯战,但如今我往来信件,这才明白,董卓不敢与我等会战,乃是孙将军在广成与董贼苦战后,凉人损失惊人,无力施为,我等方能顺利筑桥,直据北邙,虽有巧计,但岂能贪天之功呢?” 到九月十五上午,陈冲移军到偃师,在明帝显节陵南十里与袁术会师。袁术大军显现在地平线上,先看见的就是他的麾盖,在秋风中摇摇晃晃的开过来,而后才能看见几面旗帜,在前的是骠骑大旗,在后的是破虏大旗,等过了好些时候,才能看清旗帜下的人影。 也不等袁术过来,陈冲先对身后的几名嫡系低声叮嘱:“可以笑得难看,却不能不笑。”而后领着魏延他们主动迎向袁术,刚到麾盖之下,他就先对袁术先说:“雒阳之望骠骑,如旱禾之望甘霖也。”把袁术的揶揄之言都咽在喉中,而后又是一阵吹捧,袁术颇为受用,良久才想起身边孙坚,对陈冲说道:“这岂是我一人之功,也是文台善战。” 孙坚在一侧一直打量陈冲,这时陈冲看过来,孙坚策马身前,颇为感触地叹息道:“庭坚,你变化太大,我险些不敢相认了。”陈冲自然地与他相拥,随后笑说:“怎么?文台,是我老了?我看你还是当初那般英武。”言语间浑不见有一丝间隙。 孙坚本欲与他寒暄,但看到身边袁术,心中不禁一凛,转而说:“是我和你太久未见,都快记不得你模样了。”随即便不再多言,袁术颇为满意。 袁术又与陈冲到中路军中,同幽并、青徐诸将草草见了几面,再也按捺不住即将收复东都的喜悦,连连催促说:“诸事纷杂,皆不如雒阳要紧,祖宗之灵在天,我等还是快些动身罢。”这其实也是众人心声,当即南北大军并列雁行,向雒阳缓缓开进。 当日黄昏,大军接连穿过阳渠,圉乡,至士乡聚,终于停驻在雒阳郊外。这里本是京畿最繁华的马市与粟市,但如今空无一人,只有空荡的断壁残垣,往前骑马两里,雄伟的雒阳城赫然在望,中东门大开着,但在城门上挂着些黑乎乎的事物随风飘荡。 袁术一马当先直抵门下,执鞭对后来者笑说:“天下复雒而兴汉者,汝南袁公路也!”众人又是一片恭维,只是韩当忽然说:“这门上怎有头颅?”大家往上看去,城门上原来用绳索悬挂木笼,木笼里三尺高宽,里面堆着十来个干枯的首级。 孙坚控弦发矢,绳索应声而断。众人聚到木笼旁,陈冲看了一眼,也不禁失色,对在一侧的袁术说:“公路,你且过来,这恐怕是君家亲族。”他已认出最上一颗头颅,这么多日过去,头颅的肌肤都风干了,但还能隐约看清太傅袁隗的轮廓。他让众人向后退,让袁术自己来辨认。 袁术闻言一滞,但他走上前来,分别认出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及同辈族亲六人,次辈族亲五人,最小的不过九岁年纪,其中还有自己的母兄。他一时神情凄切,但最终令部下们去取来一块金色帛布,将木笼盖住,自抱其入城,全程不发一言,其余诸人尾随其后,本来言说重游雒阳,此时也全都不提了。 入雒阳后,袁术自携亲族首级回太傅府居住,而陈冲、孙坚分别带兵士进南北宫。往日能容纳数十万人的大都市,如今荒凉破败,代表汉室尊贵的南北两宫,更是遍地毁痕,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多少,陈冲让将士们草草打扫出一片能够住人的地方,自己马不停蹄,带人急往开阳门而去。 轻车熟路,等他抵达太学故址,竹林清幽依旧,但眼前既无学生,也无博士。走卵石道往里去,杂草不止溢出阶廊,也长满了广场上石块的缝隙,唯有四十六块熹平石经仍停留在广场中央。 陈冲见石经尚无多少缺口,字迹依然清晰,心中甚慰。而后走回自己旧屋,这里倒只是显得陈旧,进门满屋的灰尘,还钻出几只拳头大的老鼠,其余的家具床榻倒还完好,大概是因为没什么财物,太学在凉人刀兵下躲过一劫。 他与属下收拾一番,当夜便在太学睡下,但物是人非之感慨,仍萦绕心头,陈冲回想这几日见闻,情绪千万交织,最终化作一个感想:此次讨董,必须功成。 次日,袁术命人邀请陈冲等人前往太傅府,陈冲到时,太傅府白幡四立,素布裹梁,大堂里停满了棺木,还有幽幽柏木清香。原来袁术为将亲族身体补全,令人以柏木为躯,同首级一同入棺,陈冲眼看牌位立满桌案,袁术身穿孝服,跪立在一侧,神情肃穆。 陈冲上前跪倒三拜,又到每一座棺木前再拜。袁术未料到他礼节如此齐全,面色也和善了不少,他对陈冲说:“董贼屠我满门,此仇此恨,便是上至九天,下至九幽,我也必报之!西进长安一事,便多多依靠庭坚了。” 陈冲又是一阵宽慰,正说话间,突然府外有人来报说,上林苑自西边来了一行人,自称是朝廷使者,想求见此间首领,如今已随军士到雍门,为破虏将军拦下,前来问骠骑将军的意见。 袁术闻之,即刻冷笑道:“称什么朝廷使者,不过是董卓的鹰鸽而已。让他们来,且看他等如何让枯骨复生?” 说罢,他端坐席上,双手置于膝上,闭目不言,但陈冲分明能感受他怒火冲顶,他也不便多言,便也如袁术般坐在厅堂左侧,思量董卓遣使的意图与人选。 等半个时辰,士卒们拥簇着六名老者前来,陈冲认出他们是大鸿胪韩融、执金吾胡毋班、少府阴修、将作大匠吴循、越骑校尉王瑰。他们皆身着朝服,头戴进贤冠,手持节杖,脚穿长履。袁术睁眼看向他们,不由嗤笑说:“诸公如此威仪,是来我处上朝吗?” 为首的韩融看厅堂中如此布置,顿时知晓袁术情绪,此次和谈的下场怕是凶多吉少了。但他与陈纪乃是世交,与陈冲也多有交情,因此他望向陈冲,露出哀求的神色,陈冲微微摇首,开口说:“董卓派诸公前来,有话便直说罢。” 阴修开口劝说道:“相国派我等前来,乃是想与诸位罢军议和。” 袁术冷笑道:“董贼不敌我麾下精锐,便想罢兵议和,世上可有这等便宜之事?” 此言一出便占据上风,出使六人面面相觑,阴修强辩道:“将军何出此言?天下形势岂是斫刀就能定下的吗?相国身受天子重托,不顾龃龉,愿与将军共安汉室,罢兵休戈,内外相得,天下休戚,皆在于此,将军何能因私废公呢?” 袁术当即起身,对孙坚厉声说道:“且把他剐了!”阴修准备反抗,却为甲士一掌击晕,孙坚麻利地将他带出府外,随即是一连串刀斧移动的声响。 袁术走出案席,对韩融淡淡说道:“韩公,我母兄叔伯尽在此地,你与我家乃是世交,还望韩公念在几十年情分上,在此敬一杯酒水罢。” 韩融抬望这满堂灵位,满腹言语皆不敢出,竟将这杯酒水饮下去了。 第三十四章 风雷不及掩耳 前来议和的六人,俱是海内闻名的名士。便是为袁术下令所杀的阴修,也曾担任颍川太守,他曾举五官掾张仲方正,察功曹钟繇、主簿荀彧、主记掾张礼、贼曹掾杜佑、孝廉荀攸、计吏郭图为吏,可以说颍川年轻一辈的才俊,多为他旧臣。可如今遭遇身死名辱的境地,又有谁能料想呢? 陈冲最后挥袖说:“我们既然提兵上雒,不迎回陛下,是决计不会罢休的。诸公便回报董卓:二月之内,有山东将士二十万众,心怀忧愤,感念君恩,必赴国难!他若有胆,可尽提山西之兵,与我等会猎函谷!” 说完此言,陈冲不等袁术反应,下令将送韩融等人出城,自己亲自跟随。等到出得袁府,不再有刀兵跟随,韩融长舒一口气,他存了一丝侥幸,再问陈冲说:“庭坚,公路悲恸不能视事,如今当真不能休战吗?” 陈冲与这位世交伯父直言说:“元长公,刀戈即动,岂能轻弃?若我当真罢兵,赤血再流百年,后人将如何看待我等呢?事已至此,不死不休。” 韩融大为沮丧,他便和陈冲谈起如今长安局势,董卓坐镇前线,长安朝堂全是左将军董旻做主,但对朝中公卿尚算友善,便是荀爽、蔡邕等人都青云直上,因此朝堂尚算安稳。只是京兆迁去数十万河南百姓,大多无力求生,只能四处流散乞活,沿路来四处都是难民。 问他何时回命,韩融则说他还需往酸枣一行,除去与袁术的议和外,他还肩负与袁绍议和的众人,从此看来,董卓是打算全面示弱了。陈冲还在沉思董卓后续布置间,韩融已然上马,与陈冲拱手告别。 回到袁府前,阴修已被剐了一百余刀,显露出两根深白的肋骨,阴修近五十年纪,已眼见不活了,却受这般苦难,陈冲看了不忍,对大汗淋漓的刀手说:“不必如此,给个痛快罢。”他又说:“我自与骠骑将军去说。”刀手闻言松了口气,对阴修颈部干脆开了一刀,阴修很快就失血致死。刀手则蹲在地上歇息,毕竟活剐对刀手的要求也很高,他也割得大汗淋漓。 让魏延等人将阴修尸骨收敛好后,陈冲再进屋与袁术言论,袁术果然质问他说:“阴修如此小人,你竟也包庇他吗?” 陈冲只说:“公路,此时非是复仇时机,讨董未成,汉室未安,阴修毕竟社稷重臣,杀之已过,奈何剐之?便是心有所念,也得等讨董事成之后。” 虽觉陈冲所言有理,但听闻后仍是闷闷不乐,袁术追问他说:“既如此,北路军准备何时行事?我等即下雒阳,总不能如你所言般,仰攻函谷罢。” 此时时机仍显稍早,距离河东大河封冻,少说也有一月之久,但陈冲为安袁术之心,也说可以开始准备了,只是仍有三事要做。一是在箕关虚张声势,再牵扯些董卓兵马;二是与袁绍等人交涉,避免入关时为其袭取后方,三是再与西凉韩遂马腾联络,与他们确认出兵的时日。 这三事都并非难事,与袁术合军后,中路军膨胀至十万兵马,孙坚领三万进驻至谷城,三万由袁术亲领坐镇雒阳,陈冲亦率军两万在雒阳协调,令魏攸别领两万,与田楷进驻箕关。为了壮大声势,魏攸特意多建营房,令部众夜里退后,白昼举旗拖尘而来,箕关的凉人见之丧胆,竟直接放弃箕关,撤军至邵亭。斥候来报说,邵亭之众已据有近两万之人,领军主将似是南中郎将牛辅。 而与袁绍等人接洽,陈冲亲自往之,袁绍等人不知所措,唯有臧洪欢迎他到来。陈冲当众与袁绍立下誓言,以犬血再写盟约,望两军为讨董齐心勠力,若唯此誓,天人共戮之!事后,陈冲又与众诸侯一一谈心,便连袁绍,都与他寒暄了两日,言及袁氏满门为董卓屠戮之事,还邀请袁绍到雒阳拜祭,袁绍勉强应之,陈冲见他口是心非,索性便住在酸枣,每日与雒阳书信联系。 如此一来二去,时间很快到了十月底,韩遂得知如今雒阳形势,很快便托信使回复说:“刘君至蒲坂,凉骑至槐里。”槐里距长安六十里之遥,言下之意也已准备齐全。 万事周全,陈冲当即遣使传信晋阳,信上内容不多,是两人早已约好的暗语:“白马下潼关,西风过茂陵。” 刘备接到信件后,按原计划做出部署: 奋武将军公孙瓒率军一万五千人,以幽州别驾从事田畴为辅,乌桓校尉严纲、振威校尉单经为先锋,阎柔、公孙越等人为中坚,走吕梁小路直取蒲坂。 白波将军郭大率军一万五千人人,徐庶亲入其军中为辅,其余四帅除胡才留守,李乐、杨奉、韩暹皆随军出征,他们绕路上郡,出雕阴直取华阴。 征西将军刘备自率两万余众,分为前中后三军,以东平校尉张飞与赫连凡莫领前军、并州治中从事虞翻与军司马刘德然领后军、军司马田豫、公孙范、孟建等随自己入中军,此路拒董卓最近,因此兵力最多,他们将先取安邑,再取大阳。 十一月初三,大军终于卡东,犹如雷霆。公孙瓒自中阳先动,他们带了十日干粮,出中阳,绕通天山,接连越过蒲子、北屈,于十一月初七直抵采桑津,留下千人后,他随即从冀亭而出,沿汾水直下汾阴。 谷</span>  与此同时,刘备一行飞河跨山,连下永安、平阳、临汾,于十一月初九兵临至安邑城下,河东太守王邑正在城中,他虽服从于董卓,但因与陈冲素来交好,又听闻并人大军出河南,因而未曾对并州设防,刘备这才得以驰骋河东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刘备亲自策马至安邑之下,到城前呼唤王邑。王邑上城楼前说:“我与刘君虽素未谋面,但与陈君则有世交之谊,今君率军出州,无故犯我疆界,是何居心呢?”刘备仰望城楼,抬首高呼,字字沏清:“我率军勤王讨贼,需何居心呢?” 一句勤王讨贼,掷地有声,王邑无颜回答,周遭也一阵纷乱。只听刘备在城前继续承诺,只要王邑随军讨董,大军沿路不杀一人,不取一物,不扰一民。他如此承诺下,王邑斟酌形势,终究决定开门投降。 入城以后,刘备留三千军士驻守,将安邑郡兵遣散归乡,执意留下的则让他们北上闻喜驻守。而后他马不停蹄,更换旗帜,假借王邑的名号,走吴山翻越颠軨坂,直至大阳城下,王邑亲自叫开大阳城门,领一万士卒入驻,而刘备踏马大河,踩坚冰至陕县之北,陕县令远望旗帜,误以为是董卓自河东调来的援兵,也开城让刘备入驻,刘备于十一月十二,成功占领茅津,并继续向东西夺取险要。 此时董卓正屯兵于东部一百里处的渑池。自兵撤雒阳以后,他派董越领万人守函谷关,胡轸领两万守新安,牛辅领两万守东垣,自己领五万众在渑池休整。 十四日得知刘备占领陕县、大阳的消息,董卓勃然大怒,他在军议上叱骂道:“我待王邑可谓推心置腹,他便是这般回报于我?”说到这里,他挥手折箭,对众人郑重道:“我不杀王邑,有如此矢!” 但如何对敌,众人却一筹莫展。此时众军休整数月,多已恢复战力,但渑池与陕县之间,却是一条极为狭长的山道,两县相距仅有百里,但跋涉之难却不逊于千里,凉人又须自低处仰攻,被并人占据高处,加以箭矢石雨,便是数倍于敌军,也难以速克。更何况陈冲、袁术十余万大军正在函谷关东虎视眈眈,所谓进退维谷,前后失据,说得便是凉人此时的情形。 这时侍中李儒献计说:“刘备远道而来,翻越一郡,所用兵力并不能多,我军虽难以西行,在京兆却还有兵马,胡骑中郎将段煨拥军三万,羽林中郎将杨定率众二万,各自在扶风、冯翊。何不如诏他二人领军往东,渡蒲坂,断刘备之后,刘备四面受围,久不能持,其围自解。” 这计策大受众人赞许,但董卓使者走小路至华阴时,望见城墙上唐突飘起黑底红边的白波旗帜,又见不少黄巾打扮的士卒往来,观察打听之后,这才得知西河的白波军已夺下城池,到临晋时,使者遇到流窜的难民,听闻蒲坂一带也为人攻占,打出的正是大司马刘虞的旗帜。 蒲坂以西,与长安只有三百里沃野,快马两日便至,一时间关中谣言四起,人心浮动,朝中公卿多有暗中遣使至蒲坂者,为公孙瓒提供信息,鼓励他直捣长安。 被董卓牵往关中无处安家的难民,也都相互传说,大司马温恤黎庶,在幽燕安生流民,德化贼乱,天下皆为之归心,我等无处求生,何不去聚众归顺呢?于是长安左右,难民结伴依扶,东向成云。 段煨、杨定接到相国命令,不敢怠慢,只留一万军卒继续驻留长安,剩下四万军卒直趋蒲坂之前,但在临晋之前,他们便不得不止步了。雒水以西,难民在城下多如蚁群,道路两侧多是冻毙的尸体,寒风如刀,乌鸦乱飞,疫病正飞速滋生,凉人军卒也接连出现咳嗽高热的症状,段煨与杨定商量后,决定先在此暂歇。 但与此同时,十一月二十六,韩遂率兵马四万出陇西,接连攻克汧县、渝麋,在三十日进围陈仓,陈仓令梁双率众五百死守,但兵力悬殊,恐将不日沦陷。 接连的坏消息传到渑池,董卓军心大乱,不少人都悲叹说:春夏时纵横大河,横扫万军,怎么半年以后,便到如此境地,是天意丧吾吗?如吴匡等在雒阳政变中倒戈向董卓的,此时也向雒阳暗通书信,但为董卓抓获信使,相国毫不客气,将这些人拖至军前,五马分尸。 军中方才一时安稳下来,但如何破局呢?董卓拿不出主意,又不愿与陈冲死战,他日夜摩挲那柄项羽之刀,心想若是兵败如山倒,自己也当如霸王般自刎。 十二月初五,李儒下定决心,对董卓谏言说:“相国,如今我军身陷绝地,已到死中求生,乱里求活的境地,韩非曾言:安危在是非,不在于强弱。存亡在虚实,不在于众寡。我等实无这般堪破是非,辨别虚实的才能,所以才到如此地步。” 董卓“哦”了一声,他拍甲上尘埃,面无表情地问李儒说:“文优,如此说来,你是有人举荐于我?” 李儒跪地三叩首,而后郑重说道:“我举荐城门校尉皇甫嵩,出任司隶校尉兼车骑将军,都督关中总军事!” 第三十四章 皇甫嵩复起 合众将军韩遂率军在陈仓下顿兵五日,终于将这座坚城攻破。 陈仓位于汧水与渭水相交处,向东向南向北皆是陇上高山,一城夺三面之险,可以说是关西重镇之最,凉州叛军崛起以来,攻势接连受挫,多是因为此城的缘由。 韩遂今率马入城,登墙望远,视线沿着渭水一路向东,结冰的渭水在冬日里化作一条银色的光带,将关中的千里沃野勾勒出一条迷人的曲线,直教韩遂沉醉。 他不禁对同行的马腾感叹道:“并州牧真是好手段,以多算胜无算,以先谋诈后谋,虽调拨大军千万,却能不战而胜,我视之胆寒啊。” 骑将军马腾颇为赞同,但他更怀壮志,此刻笑道:“先帝在时,视我等如毒,必先除之而后快,孰能料想,今日我等能以勤王为名,替天下张目呢?并州牧谋术难测,但确是难得的妙人。” 他们一想到攻克长安在即,皆胸潮澎湃,不能自已。这时李叁牵了陈仓令梁双来,韩遂上前问他说:“我今受大司马之令,为国勤王讨逆,你何故顽抗?” 梁双为士兵五花大绑,站立不得,但他硬挺直脊梁,对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望着韩遂骂道:“凉狗!你既是为国勤王讨逆,何故攻我疆界?” 韩遂一时回答不得,随即下令军士,将梁双拖至城门枭首示众,心中颇为厌烦,对部将们说:“像这等不识趣的,杀了便是,如何带到我面前。”城中坚守的三百余人,在攻城时战死了百来人,剩下的也尽数枭首,由骑军携带在马鞍上,用以自夸武功。 韩遂又带军在陈仓休整了三日,等右扶风诸县都听闻陈仓城破的消息,他再领兵徐徐向东,郿县、武功、美阳、杜阳等县中官吏,远远见到大军前锋,又听闻陇人马首悬头,无不魂胆俱裂,要么弃城远去,要么开城投降,再无敢守城顽抗之人。 等十二月初十,韩遂抵达槐里之后,他距离长安仅剩五十余里,遍数天下讨董诸侯,唯有他与天子咫尺之遥。可在这最后一步上,韩遂忽而念起长安是天下坚城,竟又犹豫起来,他决心先派遣斥候打探长安消息,观察其风向形势。 当夜,斥候回来禀告,说长安全城戒严,常人不得入内,而入夜之后,城墙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城外正有军官组织士卒砍伐林木,深挖壕沟,他绕城一周,揣摩城中守卒不少于三万。而在长陵、平陵一带,还有军士张贴布告,说左冯翊已募得一万丁壮,不日便将入城戍守。 这与韩遂先前的消息大为不同,长安按理应只有万人而已,这令他颇为迷惑,韩遂自问道:“关中如此形势,董卓当真沉得住气,不派兵前往蒲坂?”一同议事的泥阳校尉马玩则反问:“会否是董旻虚张声势?” 韩遂谋主成公英则笑答说:“将军多虑了,这定然是拖延计策,若是董卓兵马充裕,我等在陈仓便不能寸进,何必在此处固守?有上策不用而用下策,董卓不是庸才,这定然是假象。”… 众人都说有理,又听成公英继续分析说:“如今要紧的乃是另一个消息,冯翊是否当真有援军,若是确有其事,我等便不宜攻城,长安毕竟西都,墙高坑深,非一日能下,若是我攻城之时,冯翊绕袭我后,确有败军危险。” 说完分析,他又给出计策:“不如暂缓几日,先去冯翊打听消息,若是冯翊真有一万援军,我们先断其援,再攻其城,破之必矣,若是确认其虚张声势,我等再攻长安,亦不为迟。” 众人听闻后,都大敢佩服。凉乱之初,韩遂以人质之身迫入乱军,如今却统帅群雄,除去本人狡诈多智外,亦多赖成公英襄助,时人故比韩遂为豺狼,公英为狼窟,两者相和,方能力顶朝廷多次征剿。 韩遂便依成公英之计行事,暂缓攻城,先派斥候到冯翊打量消息。而麾下群雄一时无事可做,便各自四散,到茂陵、平陵、安陵等地掠民夺财,便是韩遂自己,也趁机到茂陵处行事,亲自掳掠十余名美人,部下向他贡献敲诈当地大族所得,光金银便有三百余箱,快活逍遥,不足与外人道。 四日后,斥候回报说,虽然冯翊也有征兵传言,但未在冯翊找到什么援军。韩遂闻言,对成公英煮酒说:“先生所谋,正所谓也!”只是联络各部时,各部士卒仍贪恋抢夺财物,军心一时难以收拢,连着唤了两日,还是未能整军。 韩遂无奈,只能亲自到各部巡视,勉强将马腾部、马玩部、成宜部、候选部聚拢起来,还有张横部、李堪部盘踞在平陵尚未回军,而李叁部更是深入到长安以东的长陵去,一时难以联系。 如此情形,让韩遂怒不可遏,他叱骂道:“若长陵如此自在,李相如何不与高祖同眠耶?”他当即点齐兵马,对各部说道:“当真令天下耻笑!董卓与二刘争夺崤函正烈,我等在长安之前,却贪眷些许陵财,今日我必严惩李叁,以正军令!” 谷十七日,韩遂联军沿渭水北岸一路向东,往东六十里,他们在长陵之南望见一座大营,营上飘着青底白边的李字旗帜,但营前空寂。韩遂停大局怒在营外两里处,却不见营中遣人迎接韩遂,只能隐隐看见营中有人影,韩遂更是烦闷,面色上也露出几分不耐,他对众人说:“李叁松懈至此,营前连卫兵也无,还欲与我相斗耶?” 于是派遣女婿阎行领一队人前入营内,孰料阎行一去即回,神色张皇地对韩遂道:“大人,李相如已死!其部众也被筑成京观了!”联军群雄无不相顾失色,韩遂当即亲自率众入营,只见前营空地上立着百来个草人,在草人后方,七百来个人头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座高台,散发出无法掩盖的腐烂恶臭,高台前,一颗人头单独挂在军旗下,露出并不瞑目的涣散眼神。… 正是李叁。 韩遂措不及防,他颇为失态地问众人道:“当是何人为之?” 联军群雄也皆一筹莫展,但心中都为此深感可怖。到这时,中军又有使者忽然来报:渭水南岸十里处出现一支骑军,他们速度奇快,背后烟尘漫天,气势惊人,直奔联军腹地而来,将士人心惶惶,因而请韩遂速速主持大局。 也不用使者多说,渭水对岸滚滚烟尘好似浪涛,众人尽收眼底。韩遂勒马叩鞍,良久不语,脸上惧色更重。良久,他才缓缓说道:“上当了!不知长安是何人为将!陈仓无防是虚,长安严密是实,我军进退失据,竟要在此为人殄灭了!” 联军各将匆匆回到本部,但显然为时已晚,没有一部能及时列阵迎敌,眼看敌军就到眼前,军中又产生了一阵畏惧的骚乱,但诸将弹压之下,也不敢就此返身,作战多年,他们都深知未战先撤的后果。 孰料对岸骑军到达与联军三里处,忽而在南岸停滞不前,唯有十三骑脱队继续向北,其中十二骑身着漆成银色的铁甲,各高举一面绛色的旗帜,前方一骑身着金色明光铠,头戴玄缨高顶盔,下骑一匹无一丝杂色的冰白雪月骥。联军的骚乱停息下来,他们知晓这是敌将有意议和的意思。 等十三骑进到一里前,众人才看清旗帜上的名号,其上只有两字楷体,陇上群将见之,乃是堂堂皇甫二字,他们无不失色惶恐道:“无怪用兵如此难测,原来敌帅竟是皇甫义真!” 金甲骑士最终停在渭水之南,反派一银甲骑士上前朗声说道:“汉槐里侯,车骑将军兼领司隶校尉,使持节行都督关陇总军事,皇甫嵩,欲在今日与诸君一叙,还望诸君略施薄面。” 韩遂回首望与众人,见他们眼神又是畏惧又是高兴,心知此战无论如何是打不了了。当即与马腾、成宜等军中八部头领一齐,策马踏入渭水冰面,金甲骑士也率十二骑向前,二十骑于坚冰中央会面。 见到金甲骑士的威严面容,韩遂连在马上行礼道:“见过车骑。”皇甫嵩则岿然不动,他手抚长髯,对韩遂感叹说:“文约,一别数载,你好生威风啊。”韩遂加入乱军之前,也曾数入雒阳履职,因此也与皇甫嵩相熟。 冬日之中,韩遂冷汗如浆,低首不敢直视。皇甫嵩则面色淡然,继续说道:“天子托嵩以讨逆重任,嵩不敢不尽心竭力。只是忖度再三,尔等势众而心散,嵩破之不能尽,剿之不能已,形势如此,故欲与尔等休战,而后转攻蒲坂,不知尔等以为如何?” 他不等韩遂回话,对左侧一骑虚挥马鞭,那骑士当即从马背后扔出一人,那人被捆做一团口眼遮布,但韩遂等人都认出那是李叁之子。皇甫嵩又说:“梁双乃是忠志之士,我以此人换他首级,不知尔等意下如何?” 韩遂等人连连允诺,忙派人从军中取出梁双首级,而后韩遂亲自到皇甫嵩马前,以双手奉上。皇甫嵩露出满意神色,他令人收下首级,随后注视韩遂等人。皇甫嵩一言不发,韩遂等人却不堪重负,只听他良久后才开口问:“文约是欲与我同用晚膳?” 韩遂连说不敢,联军群雄落荒而逃,自领部众引兵向西,他们连在京兆掠得的财货也不敢整理,多抛在原地,大军连日退回到渭水河谷一带。 退回陇西后,陇人们这才敢稍有松懈,后怕地感叹说:世上善战者无算,能无败者无几,仅皇甫义真与陈庭坚二人而已,今日两人对阵,好比双鹰击于长虹,非是常人能参与的。 只是如今两人争锋,到底谁胜谁败呢? 。。 第三十五章 长安诡谲 车骑将军皇甫嵩停留在原地,直至坐视陇人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视野里。 此时他终于改变姿势,双手脱下兜鍪,露出斑白的双鬓与满额的皱纹。他试图策马回身,结果浑身为寒风吹僵,险些因此摔落坐骑,好在皇甫郦眼疾手快,于一侧赶紧贴上,将叔父扶正,他这才发现,皇甫嵩手套已然湿透。 皇甫嵩将兜鍪递给他,缓缓说道:“险计啊!稍有不慎,便葬身在此了。”他适应了些许时间,又对部下说道:“回京罢,接下来由得忙哩!” 说罢,十三骑履过薄冰,回身烟尘之中。见车骑将军回来,骑士们解下绑在马尾上的枝条,让来回奔跑的马匹都歇息下来,这八千骑士便是长安仅剩的兵力,他们此前依皇甫嵩计策,先奇袭李叁部,此时又在远处虚张声势,成功将陇人吓退。但此计能够成功,多半还是归功于皇甫嵩的威名。 将这八千骑士领回长安城后,皇甫嵩马不停蹄,立刻穿越雍门、北关,径直奔向未央宫内,向尚书台进行叙职。左将军董旻在一别院内等待多时,他坐在案间,焦急地拍着膝盖,见到皇甫嵩入内,他嚯得起身,随即明白危机已去,露出放松的神色,向皇甫嵩行礼道:“车骑力挽狂澜,真乃国家柱石。” 皇甫嵩不顾这些细枝末节,他径直问说:“叔颖,先不说这些,前日劫持天子之事,你可已弄清原委?” 原来就在十五日夜,尚书郎种劭夜宿台中,与侍中刘范、刘和及羽林郎阴瑜相勾结,试图在夜中趁乱劫走天子,去投奔蒲坂的公孙瓒部。孰料此时皇甫嵩上任车骑将军,此时进未央宫述职,知晓内情的羽林郎马岑误以为事情泄露,当即向皇甫嵩告密。 刘和乃刘虞之子,刘范乃刘焉之子,虽然此两人身份非凡,但事不宜迟,皇甫嵩当机立断,将涉事人员全部捉拿入狱,并转移天子至长乐宫中,以天子染病为由,暂不见朝中公卿。 此事他行得隐秘快速,以至于次日一切如常,但他与董旻皆知晓,如此大事,绝非此数人便能成事,无论城中,还是羽林军中,皆当有公卿涉事其中,不过隐而未发而已。但皇甫嵩以御敌韩遂为先,将此事暂瞒下去,只有董旻仍在宫中秘密追查此事。 董旻摇首道:“没有人手,如何能有消息?便是那两个贼舍儿,打折了腿,也不承认此事,那羽林郎也有义气,都说是见财起意,想进宫偷盗,而后自杀于狱中了。”皇甫嵩闻言沉默,忽而又问说:“马岑最近如何?” 愣神片刻,董旻才缓缓问说:“他能有何作用?他既然主动告密,自然是知无不言,还有何可问?” 皇甫嵩不答,他派人去招马岑来,结果回报说,马岑已两日未来宫中了。皇甫嵩心中暗叫糟糕,急忙又遣人去他家中寻找,也未能找到马岑。皇甫嵩得知这个结果后,默然片刻,对董旻说道:“叔颖,此事就不要继续追查了,再查下去,不仅徒劳,反会令西京大乱,如今情形,西京已不能再乱了。”他语气平淡,言语却坚硬如铁,董旻不敢有半分反驳。 接下来,在皇甫嵩建议下,董旻自领卫尉之事,又再次裁换宫省禁军,与天子每日更换行宫,居无定地,如此下来,无论劫帝案幕后有何人,短时间内也无可奈何了。 处理完宫中事宜后,已是十八日夜里,皇甫嵩打算在宫房中暂歇一晚,次日卯时赴任临晋。公孙瓒自到达蒲坂后,流民接连附庸,壮大到近十万人,声势浩大,段煨军中又多感染疫病,一时间告急的牒报堆积成山,皇甫嵩也知不能再有所拖延。 但他刚刚躺下未多久,便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 皇甫嵩心中一动,他掀起寒衾,悄声趴在地上,聆听门外仍有守卫巡岗的脚步声,这才放下心来,问门口人说:“何人?有何事找我?” 那声音非常熟悉,他说:“义真,是我。”皇甫嵩听出来人是尚书令王允,他赶紧披了袍衣开门,把他迎进来,边打火点灯边同他笑谈说:“都这般晚了,子师你还不歇息?” 尚书令王允身披火红狐裘,头顶进贤冠,手握一封信笺,显然刚从尚书台出来,他坐上马扎,对皇甫嵩说:“如今朝局这般紧张,我哪能歇息呢?尚书台诸事堆积难定,我作为尚书令,责无旁贷。” 他不等皇甫嵩开口,先问他说:“义真你今日可有面圣,天子病情如何?” 皇甫嵩正坐王允对面,谈说:“天子精神尚好,我看不日便能痊愈。”他不愿在这个问题多谈,直接问王允来意,王允沉吟片刻,将手上信笺交予皇甫嵩,说:“这是封贵人来信,事关重要,我故此前来问你的建议。” 接过信笺,皇甫嵩面露疑惑,他拆开信笺,先看书信开头,却是“伯安”二字,这令他陡然起身,望向王允,王允不等他出声,先劝他说:“义真,你先看完再说罢!” 皇甫嵩注视他良久,才缓缓将视线收回信笺上,他细细看了两遍,而后将信纸投入烛火中,看纸张蜷缩着燃成点点灰烬,皇甫嵩对王允说道:“子师,今日之事便当从未发生,你不过是前来探友,我不过是偶尔一叙,更无他事。” 皇甫嵩拒绝地如此之速,如此不留余地,是王允未曾料到的,他沉默少许,低声对皇甫嵩说:“如今天下瓦解,四海倒悬,国家陷入这般境地,董卓罪不可恕!朝堂上下,欲食肉寝皮者不可胜数。可我等苦于无有兵众,因此才让董卓如此猖狂,如今他昏聩不治,以义真为车骑,这正是救国的稀世时机啊!义真怎能坐视?” 皇甫嵩闻言便知,此前劫持天子一事,定有王允指使,他不愿参与其中,但他也不愿与其交恶,只说道:“子师,事情不是你想的这般容易,还未到时候。” 王允见他面露敷衍意思,心中不忿,纵然低声说话也带了三分怒意:“能夷篡国之贼,除邪害之患的,除去车骑外,还有谁人能为呢?尔食汉禄,却不忧心君父吗?” 这番言辞大为诛心,但皇甫嵩仍然心平气和:“嵩本凡人耳,但为人臣尽人事,何敢妄测天意?” 他见王允怒色更胜,继续解释说:“如今长安上下,宫省内外,皆是董卓私军。嵩虽名为车骑,又能调谁襄助呢?无非出谋划策而已,实则无调兵之能啊!子师,谋杀董旻一事,确是难为至极。何况董旻待我等尚算有礼有节,若你当真刺杀成事,城中近万兵卒不从军令,愤杀公卿,涌攻朝堂,长安城中又有几人能得生呢?” 王允常以为兵卒不过木偶,令行禁止不过等闲,此时受皇甫嵩一番点拨,这才恍然大悟,也听得大汗淋漓。他再思量片刻,想不到驳斥皇甫嵩的言语,又担心他前线大破公孙瓒军,于是问他道:“车骑此去,若是扫平六合,廓清宇内,有几分把握?” 皇甫嵩即答道:“平心而论,实无把握。” 王允闻言甚是满意,但神色仍做忧愁状,他便与皇甫嵩告罪,匆匆回尚书台去了。 次日,皇甫嵩披甲牵马,正要与侍从们出城时,忽为一人叫住,他回首看去,正是五官中郎将蔡邕。 蔡邕匆匆下马,到他面前问道:“车骑今日到何处去?” 皇甫嵩见他神色紧张,不由笑道:“天子委都督关中军事,我当然是往阴晋御敌。” 蔡邕闻言颇为羞赧,但还是尽力说:“我有一事,还望车骑帮忙。”他取出一封信笺,交给皇甫嵩道:“若车骑有时机得见小婿,还望将此信转交给他。” 他看出皇甫嵩有几分为难,急忙说:“都是老朽的些许絮叨罢了,无有军国大事,车骑如不信,可自行翻阅。” 皇甫嵩这才将信笺收下,对蔡邕苦笑道:“伯喈,你这又是何苦呢?” 蔡邕嗟叹良久,终于又对皇甫嵩说道:“车骑,我蔡伯喈今年已五十有八,在文坛略有薄名,但仔细想来,于君我不能匡补过失,于家我不能护卫周全,实是一事无成。” “如今我与小女分属两地,也无能告老归乡,侥幸受相国看重,得以有如今高位,却不免与女婿刀兵相见,心中伤情,言辞如何能尽呢?” 听此感伤,皇甫嵩也有几分情动,他叹说道:“跋涉遐路,艰以阻兮。”此句出自蔡邕于党锢时写作的《述行赋》,他回应道:“即是伯喈嘱托,我尽力而为罢。” 他正要转身离去,又听蔡邕在身后问说:“车骑用兵,向来如神光电影,不知此去阴晋,能以为何?” 皇甫嵩沉默少许,流利答说:“若是附平群雄,盛诛叛逆,吾不能为。若是扫清崤函、闭阖山险,逐北于西河,吾能为也。” 第三十六章 轻取公孙 自公孙瓒攻入蒲坂以来,按照陈冲设计,他先是大张刘虞旗号,随后派遣使者到大河东西各县广做露布,声称他将效仿大司徒邓禹出河东故事,安民剿贼,明顺辨逆,不日便将进攻长安。 陈冲原意是指望公孙瓒宣传之后,关中留守军团得到消息,即刻倾力来攻,为南路军入武关创造条件,却未能料到,董卓迁民残暴过甚,流民遍地流窜,各郡大族不得安宁,也与董卓离心离德,关中的局势便如同一堆柴薪,只需要星火即能成燎原之势。 结果旬日之内,关中各地纷纷响应,不止难民归之如云,如河东卫氏、闻喜裴氏、平阴左氏、华阴杨氏等大小士族,也接连渡过蒲坂,络绎不绝地向公孙瓒献礼送粮,对他谄媚逢迎,到十二月十八日,围在蒲坂的难民已多达十三万,各地归附而来的士族子弟也不下千人。 如此景象,以至于段煨、杨定望而生叹,止步阴晋不敢向前。 但公孙瓒也遇到了计划之外的苦楚:他并无多少余粮赈济灾民,此次北路军快马奔袭,令从马先带了为期一月的食粮,占领蒲坂之后,西河又陆续运来二十万斛粟面,本足公孙瓒军四月之用,但对于难民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公孙瓒将半数的军粮拿来赈济,也不过撑得十余日便见底了。 河东也不是无粮,但此前刘备向王邑承诺过,不取河东一米。公孙瓒迫于无奈,只能转而向投奔来的士族子弟索粮,孰料同来的幽州别驾从事田畴计较道:“我等此来,是为解关中之难,如何能向关中子弟索取米粮?若是他们闻之而走,又该当如何?” 公孙瓒闻言,只觉田畴是腐儒,口中答说:“走则走矣,以龙首之计,我们不过是在蒲坂拒敌,如今凉人已在阴晋与我军对峙,计策已然奏效。若是不能得粮,大不了我等遣散民众,固守蒲坂,以待南路成效。” 田畴闻言大感膺愤,他驳斥公孙瓒道:“明府仁名,天下闻之,且重之,方有如今附者不竭。若将军言行相违,驱逐众庶,将置明府之名望于何地?须知将军领命在外,身受明府重托,明府信任,可谓昭然,将军岂能只见眼前小利,而轻慢君上之荣辱呢?” 这番话并不能说动公孙瓒,他回说:“若是能擒获董贼,攻破长安,护卫天子,方为真正扬名,田从事重小名而轻大名,或为不妥罢!” 田畴说他不过,只能忿忿离去,临走前又对公孙瓒说:“将军若失小名,则难有大名,正所谓千里始于跬步,沧海成于江河,我言尽于此。” 公孙瓒便去向各族索要钱粮,以作民资,各士族果然如田畴所料,提起粮米便遮掩难言,大部分人说稍后供给,未久便各自离去了。公孙瓒便又对难民们宣传说,军中已无米粮分发,随即断去赈济。 此时正直寒冬最盛时,难民们聚在一处,却在冰天里四处刨食,树根、田鼠都为他们剥掠一空,却仍然无济于事,每日都能看见大片的难民倒毙在风雪之中,很快又被白雪所掩埋了。 于是又有多人在大河上凿冰捕鱼,大河的冰层厚达三尺,很多人还未凿出孔来,便用尽力气,冻毙在风雪之中,少部分凿出冰孔,也确实抓到几条鲤鱼,但周围难民早已饿红了眼,很快都来争抢,又闹出大量死伤。到最后,竟出现人食人尸体的可怖景象。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蒲坂聚集而来的十余万人口,在十日内很快又散尽了。公孙瓒对族弟公孙越叹说:“这皆是董卓之恶,岂是我等所愿,只愿攻破长安后,我等当以董氏全门祭奠百姓。” 再说皇甫嵩,他于二十日上任阴晋,他亲携十数骑到达段煨营中时,疫情已颇为严重,感染疫病的士卒已难已计数。皇甫嵩先在营中巡视一路,四处可见病倒在营榻内的军士,他们浑身生疮,浓水四溢,熬药的药浆气味尤其刺鼻,却也盖不住他见到段煨时,先问他如何打算。 段煨老实答说:“如今军中困窘,全军皆无战意,敌军又扼守坚城,实在是不能获胜,但相国军令在前,又难以后退。”皇甫嵩问:“为何不能退?”段煨愕然不知所以,皇甫嵩笑说:“既然进退两难,说明时机不对,那不如先退后进,调他出城便是。” 段煨不明所以,他问道:“如今公孙瓒遣散民众,显然是一心打算扼守蒲坂,毕竟局势不利于我,他立于不败之地,车骑如何能让他出城迎战呢?” 皇甫嵩笑道:“战事本就是批亢捣虚,我攻敌必救,形势便由不得公孙伯圭了。” 当夜,他令军中尚未染病的军士聚集在一处,清点人数,大约还有两万四千余人。皇甫嵩只留下千人,让杨定率领,将这些染病难行的军士聚集一处,并大张旗鼓地送进阴晋城内,对外宣称说,军中疫情大盛,只能暂做休养。 公孙瓒见对岸凉人后撤,本来颇为怪异,听闻凉人的说辞后,又派斥候前去凉军旧营查看。 斥候顶着风雪与河冰穿过大河,沿路望去,两畔不时能见到僵硬如棍的人尸,还有苍白的骨殖,只是大部分尸体都赤裸无衣,偶尔还能看见有人在扒取僵尸上仅剩的衣布。斥候们不敢在路上过多停留,急速策马赶到凉军旧营,营中自然已是人去楼空,筑营的木梁多为难民们取去烤火,剩下少许他们不拆的营帐,只因里面多是病死的凉军战士,旧营北部也留有一片土冢,以及未能部分未填埋的土坑。 斥候们挖开一座土冢,土冢里没有棺木,以至于木锹一铲便铲断死者大腿,斥候们去看冢里死者的脸,脓疮的孔洞使尸体的面孔仿佛一座蜂窝,这令他们毛骨悚然,赶紧又将土冢填埋好,心中祷告向逝者祈求原谅。 他们回去向公孙瓒禀告说,凉军疫情甚是严重,旧营之中尸骸成林,绝无虚假。公孙瓒颇为满意,心中暗道:“凉狗遭此天谴,可以说是上天襄助,蒲坂安危,可以说高枕无忧了。可惜!我手中缺兵少将,但凡有三万之众,我必乘良马,自攻长安去也!” 谷</span>  因此,公孙瓒对凉军动向稍作松懈,反受疫情影响,他转而令麾下各部严守营中,不得轻动,若军中有染病者,即刻送至安邑。 而于此同时,皇甫嵩则率领剩余将士向北疾行,连过七十里后,他挑选地点,将一万五千军士隐藏在夏阳稍北的群山间。自己亲领八千余骑士,堂皇地踏过大河,于二十三日夜兵临汾阴城下。 汾阴城本是小城,城防高不过三丈,守城的士卒亦不过千余人,此时猝不及防下,皇甫嵩本当轻松拿下,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城前公然扎营,把董旻的左将军旗号打出营中,在城池周遭砍伐树木,做势要围困汾阴。 汾阴守军先是大惊,但见城外并无攻城动静,便从城上远观凉军情形,见其军众也非无敌,心弦便又安定下来,一边整顿城防,一边派遣使者,将消息传到蒲坂。 七十里路程快马不过半日,到达蒲坂时,公孙瓒正在用早膳,他边饮肉糜边听使者言语,等使者说完,他面不改色,继续问说:“你说凉人兵马多少?”使者连忙回道:“不满万数。” “他们在城前修缮工事?” “属下出城时,他们在城郊砍伐林木,似在制造云梯冲车,显然如此。” 公孙瓒露出几分笑意来,他讽刺道:“凉狗病昏了头了,打汾阴还需冲车吗?你看凉人打的是何人旗帜?” 使者回忆片刻,笃定说:“是左将军旗帜。” “原来是董旻亲至。”公孙瓒恍然,随即冷笑出声:“董旻不过迟慢儿,哪里如董卓一样上阵厮杀过?这番奇袭汾阴的计策尚算得当,可惜他不知机变,竟不一鼓破城,那他必败无疑。” 于是他点齐手下一万骑军,打算当日便向汾阴救援,在他穿戴甲胄时,田畴又来问他说:“将军此去汾阴,可有必胜把握?” 公孙瓒笑道:“从事无忧,若我所料不差,凉人已技穷矣。待我全胜归来,长安已无可用之兵,我正好带从事去拜见天子!说不得,还能赏从事一个尚书郎哩!” 说罢,他振缰上马,踏到军士最前,亲随也自觉靠拢过来。这些亲随皆骑高头白马,披漆白锁甲,持红缨长枪,在雪地之上行走,威风长存,有如神人一般。这些随从与公孙瓒在幽州连战连胜,因此公孙瓒被鲜卑、乌桓称作白马将军,这些随从被称作白马义从,随他远来的幽州将士看他们入场,便都高声欢呼起来。 白马奔腾起来,骑士们在雪地上踏出一条漫长的黑痕,从蒲坂一直向北,大河东岸的地形渐渐由平坦转为小片丘陵,大河西岸的地形则由丘陵化作绵延的群山,山岭染上苍莽的白顶,等山岭的山脚也依稀可见时,汾阴城就在眼前了。 这时,燕人们都看见凉人正在绕城放矢,城角下倒了一地云梯,显然是攻城不顺,且侧翼恰好暴露在南面,公孙瓒大喜过望,山间奏响进攻的角声后,他亲自领军向凉人身侧杀去。 凉人也当真是一触即溃,远望公孙瓒白马到来,纷纷弃置辎重,乘着马匹向大河西面奔逃。公孙瓒在其中望见有大将麾盖,又有一金甲骑士置身其中,煞是耀眼,他不禁喜道:“那便是贼将董旻了!将其杀之,关中大事皆平!” 于是率军继续追击,从汾阴一直追到河冰之上,踩着冰纹的裂响奔入大河东岸。白马义从也确实勇猛,追逐之中,接连算斩首七百余人,但始终未能赶上那金甲骑士,让他们散乱着奔入山林中。 公孙越稍有迟疑,问公孙瓒说:“大人,是进是退?” 公孙瓒毫不犹豫,策马入山,对族弟说道:“逐敌于尽,不死不休!” 二十五日晨,公孙瓒中皇甫嵩伏,大军覆灭,麾下公孙越、阎柔等人多战死,唯有白马义从单经、严纲等二十余骑,护送公孙瓒逃往安邑,汾阴当日沦陷。蒲坂田畴得知消息后,也不敢继续停留,将剩余五千部众尽数带往安邑。 皇甫嵩稍作收拾,即领余众南下华阴。 第三十七章 白波军陷伏 汾阴战后不久,皇甫嵩将俘虏就地活埋,即引兵南移,进逼华阴。于此同时,董旻又从北地募得一支七千人的羌军,派北地傅巽率领,令日夜兼程,重新在阴晋会师,皇甫嵩战中损失不过两千余人,如今得了援军,兵威更盛。此前关中诸族私下会见公孙瓒,如今见三万旗甲驰骋渭水,无不偃旗息鼓,心惊胆战。 华阴的郭大最先得到消息,颇为震惊,他对韩暹杨奉等人说道:“此前在晋阳,我也常与奋武将军谈兵论战,只觉他练兵了得,虽不知临场机变,但他心性刚绝,为将当是上上之选,如今竟一战而没,董贼麾下,难道尽是天将吗?” 但败了就是败了,他们必须迅速思考如何应对,李乐分析说:“蒲坂虽破,但安邑犹在,并州军粮仍能供给,只是如此一来,我等扼守华阴,身为孤军,却占据险要,可谓为凉狗眼中之刺,必先除之。若论凉狗今日动向,定是朝我等而来。只是却不知,我军是守是退?” 韩暹颇以为然,在守退问题上,他先亮出观点:“我军虽占据险要,但毕竟是孤军,难有作为,我虽不知敌军数目,但既然能大破奋武,总当多于我等。地利虽险,却不应死守。不如我等与征西将军汇合,全军近四万兵马,纵使凉狗东西夹击,也难以建功。” 郭大稍作沉思,见随行的军师徐庶对此不发一言,又问他意见,徐庶说道:“尚不知南路军是何消息,因此不敢多言。” 此话点透郭大,他对众人说:“决不能退!” 陈冲策划北路军时,对众将皆交代过,之所以分三路扼守大河,本意便是牵制凉人,阻拦董卓西归。如今三险已失其一,若是郭大自与刘备汇合,便是再失一险。到那时,凉人东西对攻于茅津中,他等守备或许无忧,却也只能坐视城外两军接应,放董卓主力安然西撤,那北路之设计便全然无用,南路之进军自然也将无功而返。 想通这一点,郭大加急在华阴营造壁垒修缮城墙,又遣使分别去通报刘备、陈冲消息,着重催促南路军提前出军,并希望陈冲领中路军进攻函谷关,逼迫董卓主力回援。 十二月二十九日,正是除夕之日,皇甫嵩大军抵达华阴之北。 华阴地处华山之北,渭水以南,大河以西,名为弘农、河东、冯翊、京兆四郡交界之处,实则为关中第一要地。大河穿过吕梁太行,自华阴之后,两岸的中条山与秦岭自骤然收紧,向东形成一条逼仄又漫长的两百里走廊。直至渡过茅津,大河才飞流直下,激扬而出,将上中游泥沙沉积在雒阳之北。 而在华阴之西二十五里处,有一处桃林古塞,乃是古晋人所设,其处幽谷秘邃,深林茂木,白日成昏,被时人称之为绝险之地,后世所谓潼关,正在此处。郭大令李才率众五千,守于此处,又领余众万人守于华阴城内。 如此防御,皇甫嵩大军在北面渭水处稍驻半日,皇甫嵩亲自与斥候打探华阴城防,华阴原本不过小城,但郭大入驻以来,已有月余,他日夜修缮工事,将城高由三丈加高到四丈有余,城外挖有三层壕沟,又在壕沟外筑了一层木墙,一层鹿角。 皇甫嵩回到军中,对众将道:“此处非是能战之地,我等继续东行。” 羽林中郎将杨定问他说:“车骑,华阴乃是两河险地,岂有望而不战之理。” 皇甫嵩笑道:“敌军孤军深入,又失蒲坂之援,如此虽占据险要,不过是一座孤城而已,我军既非缺衣少粮,也非受令攻城掠地,何苦去打他?且走便是。” 于是骑军堂皇东行,此时大河仍未解冻,他们弃置南岸的华阴与桃林塞,径直过河,从北岸往大阳而去。 郭大等人这一日都驻足在城楼上,看凉人的如林旗帜到达渭水北岸时,他连忙全城示警,用喧嚣的锣鼓声绕城一周,以令全军戒备,未过多久,城上城下,壕沟木墙,皆是全副武装的战士,这些黄巾的余孽翘首,以仇恨注视隔岸的大军,手中的斫刀刀柄上皆是汗水,紧张之余,他们的内心也渴望复仇。 孰料,凉人只在渭河北岸观望,久久不做进攻,等战士们皆疲惫了,才望见凉人之处出现动作,诸帅皆是精神一振,孰料那些人马仍未向城池攻来,而是调转马头,川流般径直向东方奔去了。 大军行进,在冬日带起雪尘,华阴的白波军士眼看这雪尘奔流在平原上,不敢出城行动,毕竟谁也不愿脱离修缮多日的城防,而与方才大胜的凉人进行会战,结果众人不知所措,坐视凉人的踪影消失在视野,战士们为冷风吹得遍体生寒。 郭大忽想起一事,这才暗叫糟糕,此时天寒地冷,大河封冻,以前可为天险的大河如今已成坦途,凉人大可不顾华阴而迅速东进,而郭大等人也难以阻拦。 若是出城拦截,白波军要冒失城风险,可若是坐观凉人东进,则刘备军团有覆灭之危。几帅在华阴商讨一日后,最终决定弃城追击。 郭大等人主要打算,要是路遇凉人,骑军便止步不前,与凉人继续对峙;要是凉人欲与骑军会战,他们便领军退回桃林塞,只要拖延时日,一直到凌汛时节,大河解冻为激流,南北两岸不能沟通,他们死守桃林塞,仍能达到困死凉人的效用。 初平二年,正月初一,白波军从华阴而出,于南岸沿大河向东奔行。这时穹幕又飘起大雪来,雪花大如柏叶,一片一片地堆叠在骑士们的甲胄上,也盖住了旷野上偶尔露出的黄土,即为骑士们铺上一层雪绒,也为大地重铺上一层白衣。空气中本有一点雪水融化的湿冷,此刻反而都消失了,这让郭大不禁有些忧心。 谷</span>  他们追着北岸凉人的踪迹走了半日,但风雪很快将其掩埋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到了夜里,雪深厚达两尺,几乎将人腿全埋没了,马匹也疲惫不堪。白波军只得在山林间匆匆歇息一夜。 夜里,军士们在林间升起篝火,但仍不能驱除寒意,徐庶去检查物资,而元帅们聚在一起烤炙干肉,一边商议军事。郭大先问杨奉说:“凉人当到何处了?”杨奉沉思了一会,说:“他们比我们早行一日,但此间天寒地冻,山路又难走,他们至多比我们多行三十里罢!” 郭大颔首赞同,他折了根木枝,用枝梢在雪地上绘画地图,边用热气哈手,便分析说:“凉人这般东行,定然是一往无前,直奔着迎接董卓而去,但刘使君占领两县,隔岸相夹,不是能他们能悄然绕城而过的。我料想其必然会在弘农稍息,而后一鼓作气,直扑大阳,你们以为如何?” 韩暹想起凉人的旗号,这时提出新的建议,他说:“如今凉人主帅乃是皇甫嵩,皇甫嵩不是如此鲁莽之人,他用兵以精算闻名,此时虽将我军抛在身后,但皇甫嵩不会不考虑我们这支追兵,他说不得会在弘农回旋,伺机与我等会战。” “那便如前计,他若会战,我等便后撤,只要拖延时日便成。”说到此处,郭大看着山林外仍在堆积的雪绒,不禁叹道:“只是今日还有如毛大雪,恐怕今年大河解冻的时日,要晚上不少。” 杨奉颇不以为然,他笑道:“拖过一日,便是一日,何必如此烦忧呢?即便作战不成,大不了我等退守州内。春日饮酒,夏赏繁星,秋猎麋鹿,冬日烤火,也是一般快活,何苦为此操心呢?” 郭大的眼神颇为不悦,但杨奉仍说道:“我在晋阳时,看龙首为朝廷这般尽心,每日从卯时忙到戌时,年纪尚不到三十,头上的白发就颇为醒目了。郭兄,天下大事,本就不是一夕能成的,当年王莽乱政,世祖重振汉室,尚需十余载,何况今朝呢?” 郭大只说:“我是因大良贤师说,要重造清平之世,这才加入太平道的。” 这番话下来,几人都默然无语,匆匆结束军议,各自回营想着心事。 次日一早,白波军再次出发,他们踏着深雪,给马蹄裹了巾布们,继续艰难地向东奔行,大雪在次日辰时停下,但郭大估算距离,自己只行了十余里,他不由得有些急躁,传令将士加速前进,午膳便在马上食用。 白波的士卒们早就吃惯了苦,也不向军官抱怨,皆严格地执行军令,但郭大心里知道,士卒们如此状态,一旦遇敌,恐怕难以接战,但凉人想必也同样如此,从大局考虑,他仍是狠心向前。 下午他们行得稍快了些,走了约有二十里,可弘农县仍不见踪影。郭大正为赶路不及而发愁,忽而听同行的徐庶喃喃说:“不对,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郭大问。 “踪迹呢?凉人的踪迹呢?” “都为昨日的雪盖住了罢。” “那今日的踪迹呢?” 郭大一愣,往远方看去,前方的雪地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迹象。可他们已经走了三十余里,按理说已追上凉人昨日的脚步,风雪今日便停了,他们今日的踪迹总该显现出来才是。 可眼前除去白雪与天地,只有大河与两岸山野。 郭大悚然而惊,他以最快的速度下令道:“列阵!列阵!” 但已然晚了。他忽然发现,地面的雪绒正微微颤动,渐渐地,颤动在雪地发出了声响,好像是远处的雷声顺着山野滚过来,山野中本有一些沉睡的狼群,这时也慌乱地发出悲嚎之声。 那雷声还未至眼前,南岸的山林上突然火光大作。飞飞扬扬的千百个火点从天而降,一些打在雪地里,化作一律清白的水烟,一些打在人和马的身上,人的惨呼和马的悲嘶交织而起。原来这是绑上了松明、点着了火的箭头。火光和浓烟围绕着白波军的马队,跟随无数的暗箭飞奔来的,是凉人骑兵的突袭。 第三十八章 郭大李乐战没 原来皇甫嵩本意是伏击白波,在弘农县内稍作歇息,且看白波军如何打算。若是白波军继续守城,他便退回再攻华阴,若是白波军追击在后,他便转头会战。 孰料行至半路时,天降丰雪,他远望秦岭上的亭亭积雪,心中突生一计,当夜令全军渡过大河,踏上南岸的枣木山中,让将士们勿要生明火,并在原地进行歇息,静等后方白波军追来。 到第二日傍晚,凉军果然见到白波军从大河南岸走过,皇甫嵩大喜过望,等白波军全军入伏以后,他先下令放火箭,再奏起奇袭的角声,角声回荡在枣木山间,配合骑军滚滚的脚步声,将悬挂在枣木、松木、柏木枝叶上的积雪纷纷摇落,露出黑褐色的枝干,再卷起一阵雪尘,在白波军眼中,这些西凉骑士就仿佛冬日的山魈,如妖怪般出现在自己侧翼,无人不为之畏惧。 但三万设伏一万,白波的首尾皆被包围,对于他们而言,逃命已是绝无可能了,只能奋死一搏,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但最令人绝望的是,他们在冰雪中赶路一整日,如今手腿早就为冰水冻得僵硬,很多人抽出斫刀,手脚都因寒冷不住地发抖。 因此这注定是一场脆败。 郭大见凉人如潮水般向山下涌来,心中懊恼无比,但随即产生的是一层明悟,过往的时日仿佛流水一般迅速浮现在眼前:在土中刨食的土腥味,饮用符水时的苦涩,首次驰马扑面而来的劲风等他想起童年时,他记起在郊野偶遇的一匹孤狼,它的瞳孔有如烛火,他与它对峙了一夜,天亮了,孤狼就转身离去了。 此时凉人已杀入阵中,最南侧的白波勇士反抗不及,切瓜砍菜般被利落杀了。韩暹知道已不能战,拉着郭大的裘领,对他大声道:“快走罢!郭兄,再不走便来不及了!”郭大问他说:“走往何处?” “向北走,翻山回河东,山间险峻,只要我们多绕几个圈子,总是能过去的。” 郭大将马鞍的酒囊取下,自己痛饮一大口,又递予韩暹说:“此战战败,我身为主帅,难辞其咎,不能就此弃之而去,韩兄且去罢!”又对一旁不知所措的徐庶说:“军师且随韩兄去,他马术高超,定能护你安危!” 韩暹看了他一眼,接下酒囊,对郭大拱手致意,随即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酒囊被他扔在雪地,而后将徐庶拖至自己马上,自领亲随们向大河北岸驰去。在远处,也能看见有不少骑士策马往北而行,阵型如同散乱的雁行,很快就为凉人们追上,将空隙填补切割,轻易地留下大部分人。 酒意渐渐涌了上来,手握斫刀的手指也开始发热,郭大不禁驱马向前,对那些溃散的部下们怒说:“死则死矣!且厮杀便是,作何小儿态!”他在混乱中聚起一些人马,但大局已难挽回,能坚定跟在他身边的,也不过仅有两百余骑而已。 郭大心想突围是不成,不如趁乱冲杀到枣林山上,若能阵斩皇甫嵩,即使战死也算不枉此生了。他就挥手策马,带领众人向敌人进攻的方向冲去。眨眼之间,凉人的两拨骑兵都与他们交错而过,毕竟天色渐暗,而且凉人对突然冲来的人马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让他们突了过去。后面的西凉骑士多如过江之鲫,滚滚流过,有些人马被截住了,郭大全不理会,只顾仰头寻找敌人的中军,不一会便穿到了枣林山腰。 天色此时完全暗了下来,但他未能找到皇甫嵩所在,身边反而暂时无人管顾。于是他回头召集跟来的人,看看只剩了约有百余骑,往日随他征战的白隆、于丑、李横等人都不见了身影。 值此情形,郭大悲愤冲冠,顿有万念俱灰之感。这次随他前来的,多是白波军多年积累能征惯战的将士,他一次中伏,竟将精锐完全丧尽!他问他们说:“与我战死,尔等可有怨言?”剩下骑士皆答说:“与郭帅同死,不恨!” 郭大连说几个“好”字,便又领着他们摸索向前,这时林间又响起一阵角声,那角声源头就在不远处,清晰可见,郭大不由大喜,原来他们与敌中军已不过百来丈,当即向声源处奔驰过去。 然后走不过百余步,山林间忽而点起火光,让郭大看清山中夜景,这才发现,他们身前是一面悬壁,除去身后,两畔都是岩石,而在悬壁之上,皇甫嵩大旗招摇,他们相隔确实不过数十丈,但却绝无可能攀上。 在悬壁左右,无数箭士负弓直立,手中拿着挂有松明的箭矢,很快,无数的火光从头上飞来,夹杂着两侧密集的马蹄声,这是皇甫嵩预留下来的,专为收拾漏网猎物,行险孤狼。便连郭大也不得不心生感叹,皇甫嵩真是用兵如捕猎,闲庭信步间,看似要将其网开一面,实则要赶尽杀绝! 迎着火光,郭大立刻抽弓搭箭,奋力迎着火光向上射去,跟从在他身边的人,也都纷纷向火光射箭。谷 箭杆在空中撞击的啪啪声响起来,星星火点中窜出密集的飞矢,数量岂止是他们射过去的十倍。郭大他们没有屏护,人和马中箭栽倒,立时就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也没有还击再射的力量了。 凉人又射了一轮,方才飞马驰近,见不再有回击,也不再射箭。数十骑举火奔来,环绕这些人和马,将他们围在当中。 白波军没有死的人也都或坐或跪,不做挣扎。只有一个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似在请求。 一个凉人策马绕到他身边,用弓稍抽打他,冲他喝问。 他却指着旁边一匹中箭死马,马身下的暗处似乎压着的一个人。他对凉人说:“他还没死,请救救他吧!”见凉人无动于衷,他又请求道:“他是我们白波的主帅郭大,救他一命可请赏!” 凉人听得此言,不禁大喜。几个人跳下来拖走了压在上面的马。就看见下面躺着的一个身材高大身中数箭的人,他没有披甲,身穿轻便的羊皮裘衣,鲜血把白绒都渗透了。有人上前拽住他的发髻,把他的头提起来,在火把下端详。这些西凉来的汉子,没有人认识郭大,却被这人的俊朗坚毅的面庞所吸引。甚至觉得,能纵横并州数载的白波主帅郭大,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过此时的郭大已然双瞳散开,早就没有了气息。 凉人不忍心斫去他的头颅,便抬着他的尸体去面见皇甫嵩,皇甫嵩见状,也不禁叹说:“虽是反贼,但观其面相,分明是个义士啊,我为朝廷破局,屠戮过胜,后世当如何看我呢?” 可他到底将这些情绪抛去,心中暗道:乱世已至,人命多如草芥,我不过求活而已,若能安渡晚年,便也无忧了。他仍下令,将这些白波军士都尽数枭首,将首级们都挑在矟尖上,其中郭大的首级顶在最前,他们就这般高举着头颅,回攻向桃林塞去。 且说李乐等郭大带兵追击之后,一直心神不宁,只在塞上巡查守望。渐渐地东边天色发白,晨风吹来,冷得人浑身瑟瑟。李乐焦虑疲惫之极,往甲胄外又批了件长袄,走到城下一处篝火,坐着慢慢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之间,城上城下喧哗声起,他骤然惊醒,看见军士们都在朝城上跑。他赶忙扯掉长袄,也攀上城墙,从垛口朝外面看去。 这一看,他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城外玄旗招展,围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知多少西凉步骑大军。这下该如何是好?他发了一会愣,急令部下们去取弓矢火油,自己又回房去拿斫刀长戟。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就在这个时候,军候周隆领着十几个人奔过来。显然周峻也是找了他一阵子了,看见李乐,赶紧跑到近前。李乐见他们人人手持弓矢、斫刀、长矟等武器,身上沾满了泥血与雪水,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得周隆哭诉道:“李帅,你还不知道吧,郭帅被害了!凉狗们带了郭帅与兄弟们的首级,都扔在东门,有好几千颗!守门的几个狗贼,见大势已去,已经开了门,凉狗们涌进来,我们已经挡不住了。” 李乐顿觉脑袋里嗡的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虽然一直担心,但突然得知郭大遇害与城门失守两个无法忍受的噩耗,让他根本无力承担。恍惚之间,被人架了,抬上了箭楼。他靠在木头柱子上坐了一会,慢慢缓过劲来。 箭楼局促,身边也就二十余人,周隆等人都背了满满的箭囊,朝下面射箭。 李乐可能是因为眼中充满血丝,他感到四周模糊,看什么都是血红色的。既然知道没有逃命的机会,心中反而镇静了下来。他站起身拿起弓矢,对周隆等人说道:“我与郭帅名为同袍,胜过兄弟,他既死去,我也不会独活,但你们不必,还是趁乱逃走吧!” 周隆却扭头说:“李帅!郭帅待你如弟兄,待我等何尝不如亲子呢?我等皆视郭帅如父,也愿以死相报!” 他们便一同向楼下引弓射矢,凉人强攻了一会,见伤亡不小,便对箭楼射火箭,火焰滚滚而起,不一会就吞没了木质的箭楼。楼上的人不愿为火烧死,便尽数拔刀自刎。 正月初三,皇甫嵩即汾阴大胜后,将华阴之敌尽数拔除。 第三十九章 鸿鹄燕雀 不过半月时间,陈冲谋划的北路攻势,三座险要,蒲坂与华阴相继陷落,近两万军士为皇甫嵩所杀,战死军士的首级都筑为京观,为皇甫嵩堆在大阳城下。 这座京观空前高大,近万人头堆在一处,足足高达三丈,宽十余丈,段煨在京观上浇了一层水,冰天之中,所有头颅冻结在一起,皮肤凝上一层分明的白霜,仔细看他们没有血色的脸庞,好似死去,又好像仍有魂灵禁锢其中。 茅津两岸的并州军士见之无不胆寒。唯有刘备说:“勿要惊慌,我等坚守坚城,东面必有援军!” 也就在这个时候,在渑池驻留的董卓军团开始西移,攀过崤厎,沿谷水向上,直向陕县(今三门峡)而来,誓要将这要命也是唯一的阻碍打通,但他们行进到狭窄的青龙涧,随即遭遇张飞在此新设的营垒,侧翼又受到匈奴人在山野间不断的袭扰,一时再度受阻。 董卓闻之,当即遣使到皇甫嵩军中,令他别派一军与主力配合,尝试打通通道,会师于大阳城下。但皇甫嵩回信拒绝说:“逆贼两城夹逼,又在两城南北多设小营,实难分兵援之。”他又建议董卓,说可“间行砥柱,自大河另辟蹊径,绕后破之。” 董卓从善如流,当即令徐荣依计行事,他领三千人成功走到砥柱,但沿大河西行时,竟也在河山口遇到一处营垒,此处由公孙范镇守,营中约有千人,徐荣尝试稍稍进攻,丢下二十来具尸体后便知难而退。 主力军团因此在青龙涧动弹不得,而皇甫嵩军团亦不能巧破刘备防线,只能按部就班,填土造山,先用强攻逐步拔除外围据点。局势再度陷入僵持,但总体而言,形势已开始向董卓一方倾倒。 若说皇甫嵩的得胜是凉人的久旱甘霖,但对于陈冲而言,则无疑是晴天霹雳。 这些时日,他常驻于酸枣城中,整日出入于诸侯各营,与讨董的郡守们谈天论地。刘岱等人喜好清谈,陈冲便与其谈自己翻译的佛学经典《阿含经》;桥瑁等人喜好辩经,他便与其论《公羊传》与《左传》大义之别;张邈等人热衷论史,他就又谈秦制与汉制之演化。旬月以来,诸侯莫不感叹陈冲博学,都与其友善。 期间联军举行三次大型军议,陈冲也出席其中。 第一次会上,是听闻袁隗等人尽数遇害,诸侯激昂陈词,历数董卓罪恶,且诸侯多在太傅府上担任椽吏,与太傅有君臣之谊,一时会上披麻戴孝,孝盖如云。陈冲便问,如今函谷难攻,诸侯打算何时动身复仇,袁绍便说,此前损失惨重,还须时日休养。 第二次会上,乃是韩融等人议和之事,袁绍将其留置营中数日,而后才商讨此事。诸侯在酸枣已驻军近一年之长,消费靡损,全军又毫无建树,一时间颇为意动,其中以兖州刺史刘岱为首,主张暂修民生,来年再战。 听闻此言,东郡太守桥瑁当即出身驳斥。桥瑁深知身自己为传檄倡盟之首,已无法在朝廷中立足,若诸侯休战,自己在山东恐也尴尬,事关生死,他言辞颇为激烈,指责刘岱心无君父,乃是负恩负养之茅石,当场不欢而散。 袁绍也不愿诸侯分歧过剩,有损自己权威,当即将除韩融外的所有使者尽数枭首,以明反董之坚决态度,让韩融一人回去复命。 第三次会上,便是陈冲得闻公孙瓒战败消息,再次请求联军西进出兵。他对诸侯阐明战况,言说董卓受困已极,危如累卵,只需稍加兵力,便能克复关中,安定社稷。他收到的答复没有太多悬念,仍和此前一样。 在早些时候,袁绍已与府中谋士商议过讨董形势。其中郭图直言说:“若是此番平定关西,弹灭董卓,明府功居几何?”袁绍闻言,了然答说:“当在公路、陈冲、刘备之后。”由此,袁绍再不谈讨董一事,开始另有筹划。 陈冲虽说心中早有预料,但还是倍感失望。等收到郭大也全军覆没的消息,他坐立不安,也不再于酸枣浪费时日,当夜便要离去。临行前,他去找骑都尉臧洪,问他说:“子源,我此去强攻函谷,不知你可愿同行?” 臧洪颇为为难,他委婉说道:“我自是愿意,只是孟卓为我府君,眼下陈留诡谲难测,我不能轻弃于他。”陈冲闻言,只对他说:“且自珍自重。”随后策马往雒阳。 雒阳之事,如今悉由袁术接管,他任命师宜官为河南尹,在雒阳南宫鸿德门前立碑自褒,吹嘘自己收复京畿的功业,师宜官本是鸿都门学出身的郎官,文学出众,辞藻丰腴,成功于十二月制成,碑文全文并序如下: “庚午九月十五,天气澄和,风物闲美。是时董卓新败,而骠骑将军袁术、并州牧陈冲、破虏将军孙坚等忠臣克复东京。又欲乘胜追贼,将士奋发,报国者甚众。徐州刺史陶谦发轻舟之士,大司马刘虞遣幽燕之骑,群贤奋死,一心怀国,终有雒报。天道周星,邪不胜正。后将军念越王之尝胆,感三闾之衷情,遂托此行,述而成碑。”谷 “后将军袁公讳术,累世高门,近秉戎律,讨贼京畿,师之所临,风行电击。阳人、广成,随机荡定;轵县、箕关,俄然送款。陈庭坚已平河内,刘玄德又破大阳,海内英雄,咸来回应。公孙瓒取蒲坂之津,孙文台据荥阳之仓,李颍川虎视于轘辕,田讨虏鹰扬于上党。各拥数万之兵,俱期牧野之会。沧溟之右,函谷以东,牛酒献于军前,壶浆盈于道路。” “诸君等并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灵绎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变鹊起,今也其时,鼍鸣鳖应,见机而作,各鸠率子弟,共建功名。耿弇之赴光武,萧何之奉高帝,方有金章紫绶,华盖朱轮,富贵以重当年,忠贞以传奕叶,可谓盛哉!” 陈冲回到雒阳时,已是正月十一,这《贺袁骠骑复雒阳碑》筑好未久。他一见袁术,袁术便强拉他前来欣赏,陈冲打量碑石,见石材选用花岗岩,碑高二丈,宽四尺,碑面打磨细腻,显然是耗时匪短。只是在这依旧破旧的雒阳南宫中,一眼望去,颓陴破败,只有这块石碑醒目非常,显得格格不入。 袁术显然甚是满意,他立于碑石下,笑问陈冲道:“庭坚,你觉得这碑文如何?” 陈冲答说:“碑是好碑,文是好文,只是稍有缺憾。” 袁术不料陈冲竟出此言,他先“哦”了一声,又捋着胡髯问陈冲说:“如何缺憾在何?” 陈冲伸出两根手指,笑道:“缺憾有二。”他微微一顿,见袁术侧耳倾听,先手指西方,继续说道:“一是天子未归,功业未成,正如白壁微瑕,先行立碑,恐有庸流讥谤。” 而后,陈冲又指脚下,环顾四周说:“二是京畿无人,可惜师宜官文采锦簇,竟无能令天下士人所共赏,何异于锦衣夜行耶?” 袁术听出陈冲暗讽,这是说他如项羽般胸无大志,沐猴而冠。心中当即有了几分恼火,反问他说:“那庭坚在酸枣带了如此时日,有何建树啊?” 这句话令陈冲哑然,只能收拾情绪,又劝谏袁术道:“酸枣诸公,若与公路相比,自然皆是南丘之砂砾,不足与谋。如袁本初之徒,口中凿凿,却无一事可成。如今看来,能倾挽时危者,唯有公路啊!” 袁术这才露出满意神色,问他说:“听闻关中战事不顺,庭坚此次归来,可是要出兵关中吗?”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不等陈冲言语,袁术便又笑道:“仔细想来,庭坚你谋划虽细,布局虽广,可手下兵将却是不堪战,北路军足有五万之众,可以皇甫嵩区区三万之众,竟两战皆北,可见是远不如我麾下众将了。” 说到此处,袁术得意起来,竟又主动对陈冲说:“事已至此,中路军不能坐视,还是需得与董卓决一死战。就在前日,我已亟令文台领军西进,你正可率军随后,为我军呐喊助威,且看文台是如何讨贼破虏!” 此话让陈冲哭笑不得,腹诽袁术极不知兵。但袁术主动遣军,却是陈冲从未想到的,不管用意如何,他对此倒也感动,这回又诚心诚意地向袁术拜谢了一次,而后立刻前往河南县点兵,与孙坚相互联系。 出发前,陈冲写信给关羽。他在信中说,如今北路军接连败绩,令讨董形势大坏。北路三险只剩一险,残兵只余半数,也不知玄德能坚持多久。若想此战获胜,则中路与南路必须变策。 为此,他打算与孙坚领兵强攻弘农,逼迫董卓主力回援,若董卓不回援,便一直攻至渑池,与其会战于崤底。 但这耗时非少,尤其是他远离酸枣之后,袁绍意向不明,易有异动。 陈冲在信中强调,袁术性格“闻言则喜,常无远虑。”,今因自负出兵,他日便会因慌乱令孙坚撤军,所以关羽必须从速北上,最好在一月内沿丹水攻克商县、上雒,直逼长安之下,这样既能缓解刘备在大阳的压力,也给袁术增添信心。 将信笺传出后,陈冲念起北路惨死的将士,在心中默默祷告:但愿他们的鲜血不会白流。 第四十章 破函谷 正月十六,除去仍在箕关对峙的田楷部,陈冲将河南的两万将士编为一军,短时间仍驻留在谷城中,他自己则前往孙坚部。 孙坚部此时仍在攻打函谷。自十月以来,他便领兵停在函谷关前,只是当时中路军受命只是佯攻,因此士卒攻打并不搏命,多是在城下与凉人对射而已,连蚁附攻墙也未有几次,只是在关东多设了几处箭楼,草草挖了五六座土山而已。因此函谷关一直未破。 陈冲赶到孙坚营中时,孙坚正在勘测函谷关周边地形,他为此头痛非常。此时的函谷关与秦时函谷关不同,秦函谷关正在如今陕县西南,为刘备所掌控,而眼前的函谷关,乃是前汉楼船将军杨仆所造,此地虽不及秦函谷关险要,但也足以扼断东西。 函谷关城建在山道的一段顶坡上,一旦要靠近关城,无论东西,皆要走一段不短的斜坡。而放眼南北,函谷关北靠涧水,南接龙尾山,涧水之北便是高耸入云的火虫岭,两山之间距离不过百丈,而关墙靠又高达五丈,如此逼仄的环境,大军施展不开,也无法包围城关,只需要三千军卒,便可在此挡住数万乃至数十万的敌军。地势险要至此,真不愧为雒阳八关之首。 等回到营中,孙坚见到陈冲,第一句便是:“无从下手,若要破城,只能强攻。” 实际上,对函谷关前的强攻已持续两日。眼见关西形势逐渐好转,城中粮草辎重也足用半载,东中郎将董越也毋须忧心,每日只在城墙上来回巡视,鼓舞城中士气,便借助地利,将孙坚的数次攻势轻松化解:荆人用云梯蚁附,一面墙上,兵力却不占优势;荆人建造冲车撞门,但发现关前斜坡过陡,笨重的冲车根本推不到墙前;荆人加填土山,试图以土山填至关墙,可结果是凉人学习陈冲在孟津做法,在关墙上加筑木楼,导致荆人始终无法追上关墙。 两日下来,荆人便已损失过千,而孙坚所谓强攻,便是没有办法,只能默认继续如此强攻城墙,直到用人命堆出一个结果。 陈冲对这种做法大为反对,他对孙坚说:“函谷关易守难攻,是我们都知道的,但是关城是死物,人是活物,以生平死,岂能如此呢?何况我们若是在此处就消耗大量兵力,是无法逼迫董卓回援的,更无法在破关后与敌会战。” 陈冲如此说,是以两点为由:一是董卓在新安还留有驻军,若是董越在函谷关兵力吃紧,新安的胡轸兵团可以前来协助戍守,完全足以阻拦中路军西进;二是若是硬攻,仍旧耗时耗力,恐怕的刘备军团根本无法支撑到关破之时。 这两点孙坚安能不知呢?但他只是无法破解而已。陈冲当即令人拿过随身的司隶地图,对孙坚分析地势道:“依我看来,新关远不及旧关险峻,便在于新关非是独险重地。”他手指从谷城出发,沿雒水划到宜阳,又把宜阳与新安点了两点,说道:“去年董卓违令入京,便是从此路绕行,若要攻破城关,我等必须先于此处切断外援。” 孙坚沉吟少许,他缓缓说道:“庭坚,此处有间路小道,我是知晓的,当时董卓进京,携众不过三千,又都是快马,所以能从此过,但我军数目过众,在此遣军易为其堵截,只能分遣少量奇兵,以寡敌众,想要阻截新安援军,恐不易为啊。” 这说的都是实情,陈冲却已有解决之法:“我麾下有善登山者千人,由军司马魏延率领,可先令其开路,藏于山林,再别领五千人随后,吸引新安守军注意,若他等派军来阻,魏延便可领军从山林中夹击,定能打通险阻!” 说到这,陈冲又对孙坚解释说:“我军中多是青徐中人,能野战的不在多数,这诱敌的五千兵马恐怕还需文台你来调拨。”这番话语成功说服了孙坚,他笑道:“这不是难事。”便下令让祖茂进来议事,对陈冲介绍道:“祖司马乃是是我多年近卫,多次替我殿后诱敌,敌锋常为其所挫,此事正好由他来做。” 对陈冲说完,他又改变神色,对祖茂郑重说道:“广成战时,你为徐荣所破,险失中军,有失你的勇武之名啊。”祖茂随孙坚多年,听出是要对他委以重任,当即涨红了脸,对孙坚抱拳请战道:“将军但有所令,祖茂必往战之!” 交代完毕后,祖茂当日便领兵五千离去,陈冲却仍留在孙坚营中,孙坚颇为奇怪,笑道:“如此大事,我还以为你会随军亲自调度。”陈冲闻言,摇首笑笑,随后说道:“那你是小看我了,用人不疑,我相信你的判断,何况我也不擅长跑马厮杀,去了也是累赘而已。” 说到这里,陈冲走出营门,抬头仰望天色,日暮渐生,他忽而对孙坚说:“文台,我有一个想法,你陪我再到关前看看吧。”孙坚闻言,顿时了悟他驻留的原因,原来是另有攻城妙法,他当即欣然应允。 孙坚的大营距离关城不到四里,如此距离,皆因道路狭窄,无人能够突出奇兵袭营的缘故。因此,陈冲与孙坚骑马到关前时,士卒在道路上往来不断,来者抱着弓矢与木锹向前,往者则抬着正不断呻吟的伤兵,好似潮水一般。 关城前还在来回攻防,如今在前线指挥的乃是军司马朱治,他正都督辅兵们,将掘出的土用推车装了,或用麻袋装了驮在马驴的背上,人马爬着斜坡轮番扑到土山前,将泥土都堆积起来,继续往上填,土山与土山之间,依稀还能看见壕沟的影子。 陈冲打量土山,城前的土山共有十二座,其中有八座与城墙贴在一起,四座在城墙相隔百十丈处。显然靠墙的皆是这两日强攻所造的,远隔的是此前对峙时挖掘的。陈冲走到后四座土山山脚,眯着眼睛打量关城上士卒的视线,等他每一座土山都走过后,陈冲面色自若,对孙坚说道:“此次攻城,我已有办法了。” 孙坚闻言大奇,但他知晓奇计从密的道理,强忍下询问的欲望,回到主营中才问道:“庭坚,不知是何计策?” 陈冲便蹲下身,取一根树枝,在帐中土地上画图。他先是以一横代表关城城墙,又在城墙前标出各个土山的位置,而后指着后四座土山说:“我方才打量关城城防,蚁附攻城是决计行不通的,不如用地道破城。” 听闻此言,孙坚有些失望,他质疑道:“函谷关作为八关之首,在城中设有地瓮,我等挖地道入城,很快便会被发觉吧!到时城中官兵居高临下,以热汤灌地道,也不知能活几人。” 陈冲摇首说:“我并非是让君从地道入城。”他这才将计划向孙坚详细阐述,原来他见如今城墙边荆人高堆土山,墙上凉人又高积木楼,而函谷关本就是巨城,对地基而言,可谓是不堪重负。他打算带领五千军队,从四座土山背后直挖地道入关城城角,在城角下挖出空洞,再用柱子抵住城墙,以保空洞暂不塌陷,等空洞扩张到足够大后,再防火焚烧柱梁,可令城墙直接随地基塌陷。 孙坚未想到这种战术,大为惊奇,揣摩再三,又觉得甚有道理,不禁对陈冲笑道:“庭坚,你当真是智深如海啊!” 次日,陈冲调来臧霸的五千步卒,在土山后方进行掘土,一座土山后挖掘三条地道,共击有十二条地道同时开挖。上面有步骑巡护,用以遮蔽,挖出来的土就让荆人们带至城前继续堆填靠墙土山,城里城外战士也萃集此地,反复厮杀。 如此过了三日,只见城上的凉人们忽然生出些许骚动,显然是有什么事情影响了军心。孙坚猜想,可能是祖茂他们得计,成功截断城关后路,便下令城前暂时休战。 长史公仇称一身儒服,只带数名随从骑马来到城前土山上,对山上的高楼高呼道:“请东中郎将答话。” 城楼上士卒都停下来,冷眼看着他,却也未放箭攻击。过了一会,只见楼上探出一头来,正是东中郎将董越,他在楼上朗声说:“大汉东中郎将兼领八关都督务乡侯,董越在此!尔等有何话讲?” 公仇称听闻,忙在马上揖手说:“如今我大军为国靖难,以十万之众围城,又遣兵截断将军归路,将军进退维谷,董卓也未能为也。以尔危城却螳臂当车,只落得满城涂炭而已。不如早降,与我军并力讨贼,正可谓改邪归正,迷途知返,尚不失性命富贵,还望将军三思!” 话音刚落,董越便答说:“尔等遣军绕至关后,确为奇招。但我新安尚有数万大军未援,尔等不过一时侥幸,也妄想诓骗我开城吗?相国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以此相报呢?除非我死,否则尔等休想破城!” 公称仇闻言,便按照孙坚事先吩咐的,高声说道:“将军既然意志坚定,那就再战一场吧。请留一个时辰,让我们将死者的尸体搬离,以便再战!”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此时土山之上,尸积如山,如不清理,确不利于双方交战。董越抬了一下手,喊道:“尽管来清理,如果要再战,我西凉勇士奉陪到底!” 公仇称回去报告孙坚,孙坚方食,停奢喜道:“看来祖茂已然功成,如今破城与否,便看庭坚何时掘成了!”他又派公仇称去土道中询问陈冲进度,陈冲站在土道间掐指默算,最后答说道:“再给我四日,函谷关必破!” 到正月二十五日清晨,陈冲快马回到主营,对孙坚答道:“快些整军,今日我等必破此关!” 城关上的凉人很快看到一副奇怪的景象:只见城关前两百丈之地,荆人正在整军,密密麻麻的人群塞满了整个入关道路,好似秋收伏地的稻穗,可偏偏这两百丈地之间,又空无一人,好似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忽然间,凉人感觉到一股轻微的摇晃感,仿佛自己喝晕了酒。可不是,他们很快发现,是脚底的城墙在摇晃,这种摇晃仿佛突破了一种极限,忽然剧烈起来,以至于凉人们狂呼道:“是地龙翻身!” 大地上突然由下而上崩出一道裂纹,沿着城边土山的轮廓迅速拓展,随之而来的是地陷的巨大声响,城墙倒塌的撞击声,士卒跌落的惨叫声,土山崩解的碎裂声,俱都交织在一起,最后将随着一地烟尘画上句号。 尘埃落定,露出城墙倒塌后的处处空隙,最先的韩当终于反应过来,他返身举刀,对士卒高喝道:“杀!” 城前的荆人方如大梦初醒,举刀齐齐回应道:“杀!”茫茫多的荆人如同潮水,踏着关城的废墟接连涌入城中,凉人则如失魂落魄般,沦为一具具行尸走肉,看待荆人都宛如看待天神,任由荆人宰割。 杀了小半个时辰后,东中郎将董越自缚请降,中路军夺下函谷关。 第四十一章 下新安 攻破函谷关后,孙坚马不停蹄,立马与麾下诸将召开军议。众人都说,函谷关攻取如此之速,想必是贼军难以想象的,这正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当火速领兵前攻新安,一旦新安攻破,董卓受困于渑池一县之地,大局将定。 孙坚也是持此意见,函谷关已破,而大阳尚未破,全局的主动权再次回到己方。他与陈冲商议一番后,决定自己先率军前进,而陈冲在函谷关转运物资,又将城中的俘虏押送回雒阳,只有东中郎将董越,他要带至前线。 事前,他把自缚的董越带到军帐中,笑问道:“伯超兄,此前公可有言,说若非公死,则我军绝不能拿下关城,怎么如今关城已破,公还在此地啊?” 营中众将一阵嘲笑声,惹得董越满面涨红,好在他披头散发,整个人委顿在地,无人看见他的脸色,好半天他才说出话来,只听他勉强道:“在下有眼无珠,自以函谷绝险,凡人绝无能破,不晓得将军如此天威,恍如神人,方才出此狂悖言论。” 众人闻言又放声嘲笑,孙坚也觉痛快,但他没有出声,给董越留了几分颜面。他走上前去,为董越松绑,将他扶起来,董越仍不敢窥视,只听孙坚道:“我欲让伯超兄为我前驱,对西凉诸君晓明大义,助我匡扶社稷,不知伯超兄以为如何?” 董越连忙拜倒,颤声道:“将军但有使命,董伯超岂敢不从?” 中路大军便于正月二十六日继续西行。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走了近二十里路,到了下午,方才看见两山向南北方散去,眼前豁然开朗,前锋在山脚看见一处营寨,一片勤王旗帜飘扬,显然是祖茂部所新设的,而在他们往西北远处的山丘上,亦能看见旗帜如林招展,不过旗帜不同,打的是讨逆旗号,显然那里是凉人的营寨。 两军相隔涧水对峙。 孙坚就在前锋处最前方,他见状,立刻下令全军,让他们在山道中停止前进,隐藏身形。而后派遣信使,快马到祖茂营中去打探消息,半个时辰后,使者又策马回来禀告,正如陈冲计策,他们从宜阳沿小道进入函谷关后,果为新安守军发觉,戍守新安的胡轸先遣一万步骑前来阻截,正中魏延伏击,祖茂趁机将其击溃在涧水南岸,在损失三千余人后,凉人不得不在北岸扎营。 胡轸听说战事不利,又知晓函谷关的紧要,急忙加派六千步骑前来,这几日凉人数次尝试渡河强攻祖茂,皆不能有所收获。 孙坚闻言大喜,对随行的众将道:“我原本还担忧如何破城,孰料新安的守军尽在此地了,诸位勉之,此战一胜,便能直捣渑池了!”众将轰然允诺,随后孙坚又对董越笑道:“伯超兄,我战胜之后,招降新安一事,便交予你了。”董越苦笑拜手。 安排完毕后,孙坚再遣信使,让祖茂做好渡河出击的准备,约好于晚膳时间共同出击,信号便是晚膳的炊烟。吩咐完毕后,孙坚亲自策马,到道中诸部下令,说今日击溃敌军后,当即在山下用食。 此时孙坚一身绛红劲装,头戴赤罽帻,骑着他那标志性的夜毛驹,奔行在军众之间,士卒眼见统帅策马扬鞭的自信身影,无不露出仰慕之色,他们私底下议论说:所谓武人之神,怕也不过是破虏将军的模样了。 对岸凉军统帅乃是轘辕校尉樊稠,接连三次攻营失败后,他正筹划对南岸的第四次攻势,麾下几位军司马都不愿再战,劝说他道:“函谷关尚有存粮,足供三月之用,眼前不过些许藓芥小贼,此前也不过小挫,只是军士接连作战,都有些疲惫了,校尉不如令将士休憩几日,何必如此急切呢?” 樊稠则气愤拒绝,他答说:“军心不振,虽有万里山防,又当真能以之为贵吗?”话虽如此,他思虑再三,也知晓众意难为,强令进攻,也只会令士卒更为厌战,最终还是同意让士卒们歇息两日,他自己则在原地研究下次从何处主攻。 到得傍晚,天色早早地便昏暗下来,火头营给主将端了份熟彘肩,樊稠边咬边想着战事。忽然间,有令兵进来说:“校尉,对岸的荆贼动了!”樊稠闻言,忙披了甲胄拿了斫刀出营,他将营寨驻扎在高丘上,出营几十步便能远望对岸的动向。谷 荆人营中依稀可见点点星火,以及暮日里朦胧升起的炊烟,显然是营中正在造做晚膳,但在涧水岸边,确分明有荆人高举火炬,兵分三列,从涧水涉水过河。观其人数,当是倾巢而出了。 如今初春时节,涧水已然解冻,但大河凌汛未开,导致涧水水位低浅。荆人徒步便能涉过水流,但到底天气寒冷,春风料峭,樊稠此前过河时,不少士卒便上报说,涉水后脚足冰冷,故而行动无力,才导致屡战屡败。如今荆人人数较凉人为少,还主动涉水过河,摆出进攻姿态,显然是事出非常,另有奇招。 樊稠冥思了片刻,忽然想起,此前阻拦荆人时,有奇兵从侧翼山林间杀出,他们身着轻装,也不持弓矢,只拿了杆斫刀便杀下来,可他们在在丘陵峭壁间穿行也如履平地,凉人为此吃了大亏。樊稠琢磨战事,缓缓露出笑容来,他喃喃道:“想故技重施,难道我会二次中计吗?” 他随即下令各部下山迎敌,只是他多留了个心眼,在丘上的营寨中又留了三千人,以备荆人从后突袭。 很快便进入黑夜,月亮随即从西山缓缓升起,清冷的月光使视野稍稍清明,执火的荆人们过河后,先缓缓聚拢成三块较大的方阵,再逐渐向山上逼近。南山腰的凉人们等他们再靠近些,便朝山下接连射箭矢,可惜夜间视线不佳,虽然他们瞄着火炬,但还是有不少人误判距离,很多箭矢都落空了,剩下的也有不少钉在了前排荆人的木楯上,受伤的声音就如同湖泊中投入几颗碎小的石子,并没有打起多大的浪花。 还是要持刀见红,凉人收起弓矢,转而拔刀等待荆人靠近,时间渐渐流逝,荆人行进到距离凉人百步时,一阵的前锋忽然停了下来,其余两阵前锋也随之停驻,双方隔着几处灌木对峙,都能依稀看见敌军眼中的火光。 反倒是凉人先按捺不住,不知是谁在黑夜中高喝一声,凉人皆随之响应,他们手持斫刀,沿着山道向下冲杀过去,如同水银泄地般,整个丘陵南面的荆人军势很快便为凉人包裹,厮杀声与金铁声响彻山谷。 樊稠从丘上往下看,只用两刻时间,凉人便在战场上占据优势,这让他倍感欣慰,也更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荆人十有八九留有后手,且大概率是那千人绕袭山后,他下令让剩下的三千人隐藏在营寨里,等敌军出现,他们便一拥而上,他自己也手握斫刀,与二十余名亲随隐藏在一处林荫下,时刻准备搏命。 又过了三刻钟,北面的山林间传来点点声响,再过片刻,逐渐变为一阵窸窸窣窣的踏叶声,声响愈来愈近,直至樊稠看见几名弯腰的荆人从丛林间露出轮廓,他心中一喜:果然等到了!当即挺身而出,举刀笑道:“尔曹寡智,我已等候多时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主帅自信出战,其余士卒也随之而上。但出乎他们预料,见到他们的荆人虽然面露错愕,却只是稍稍一滞,立刻与伏兵纠缠在一起,荆人脸上毫无惧色。战端一启,便不能轻易休战,樊稠也只能携众完全杀入阵内,这时他才发现事情异在何处:荆人竟然源源不断,远远多于己方! 等他们终于醒悟过来时,很多人都惊惶莫名,战意很快便如江河般迅速泻去,荆人轻松地占据丘原,只要发现有抵抗的凉人,就集中数倍的力量包围狠打。等到董越的身影出现在荆人军中时,丘原上的凉人彻底崩溃,再也无心恋战。 山腰上厮杀的凉人也发丘原上的异样,回头看去,只见茫茫多的人影在营寨中摇动,随后在山丘与也渐渐出现荆人的身影,他们在丘原上重新整队,很快,从丘原中传出一阵欢呼声,传到丘原边,凉人们这才听清了,他们说的是:“敌将授首!敌将授首!” 当孙坚拎着樊稠首级,出现在南面山坡上时,凉人们大为恐慌,他们不再作战,纷纷扔下被困的荆人,往新安的方向溃逃过去。荆人现下缺乏骑兵,只能用步行着在后面追踪射杀,凉人弃尸无数,一路向西夺路奔逃。 孙坚和众将一直追杀溃兵直至新安城下,胡轸不知晓情形,开门接收溃兵,孰料被荆人立刻涌入城内,荆人们杀红了眼,军官们也失去了控制。他们在夜里搜索整座城池,无论在墙上墙下,他们见人就杀,还攻入县府,公然放起大火,硝烟冲上星汉。县民们只能用梁柱死死顶住房门,希冀祈祷,一直等到太阳升起。 城中终于安静下来,逐渐有百姓大着胆子,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打量院外。只见水道上血液凝结,尸体相互枕籍,还有几名荆人在街道上如幽灵般游荡。他们又赶紧阖上了院门,仿佛这些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第四十二章 决战之前 初平二年二月初一,函谷关与新安接连失陷的消息传到渑池,董卓久久不能言语,他连叱骂都骂不出来了,最后只让长史刘艾,去传令正强攻大阳的各部,尽数撤回渑池,整顿军队,便连在东垣的牛辅部也弃城南下。 相国董卓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但等众将重回渑池时,他却一反常态,只用美酒美食款待诸将,自己却藏身城中,既不现身与诸将会面,也不派遣使者与众人叮嘱,以至于众将心怀惴惴,思绪繁多。 到了初八清晨,军中校尉以上将领,无论是本属于董卓的旧部的凉人,如牛辅等,还是原属于朝廷的老将,如朱儁等,都忽然收到命令,说令他们整理行装,到城外随相国拜祭天地。众将皆不敢耽误,匆匆穿戴衣衫,再披上甲胄,当即乘马出城,随使者往东前行十五里,接连穿过柏树山、梅花山、池底山,直至尚德山下。 尚德山并非是渑池左右最高之山,在他东西南北处,皆有雄山耸峙,高伟远胜之,但它恰好处在一片旷野之中,身处尚德山上,远眺四方高山,好似天神掌指托举,而人身正在掌心之中,令人存有天人之思。 众将走到山脚下时,才发现山上已修有石阶,石阶皆用花石修成,二十八阶一折,共有十二折,暗合星宿地支。等登上山顶时,他们才见山上正高举祭台,一座三足圆口雷纹凤首鼎坐落在台中,鼎后一座高案,立有两座牌位,左为“大汉冠军侯霍去病”之位,右为“西楚霸王项羽”之位。鼎案两旁罗列五色山石,将山顶围成一座天坛。 相国便跪坐在鼎前,一手持项羽之刀,一手握相国之印,对着灵位祈祷。而长史刘艾站在一旁,身着五色沙袍,头戴通天冠,见众人到齐,便小步上前,躬身对董卓轻声说:“相国,祭礼可以开始了。” 董卓回头看了一眼麾下众将,随即下令说:“那便开始罢。”他在坛边持刀相待,令左右苍头去签来牺牲,分别是一头四尺高的小白牛、一只有五色冠羽的白雉、三只白犬,他亲自持刀,为这些牺牲放血,献入鼎中,随后他又招呼众将,用五色土为坛基涂抹。最后由长史刘艾主持,令在场所有人对鼎案三拜九叩。 最后,董卓一手捧染血的项羽之刀,一手捧大汉相国金印,走到桌案前,将二物献上祭坛,转身扫视跟随自己多年的将领,缓缓说道:“尔等知道此处是何地吗?” 董卓麾下部将多是粗人,除去战术与前代有名的武将,其余大多一无所知,所以无人答出,还是弘农人杨懿通晓家乡故事,上前解答说:“在下曾闻,五百年前,此处乃是秦昭王会盟于赵惠文王之旧台。” 秦朝时昭襄王进攻赵国,赵国损兵失地,但最终还是击退了昭襄王,昭襄王转念想攻打兵弱地腴的楚国,便决心与赵国重修于好。 赵惠文王畏惧秦国,不愿前行,此时赵上大夫蔺相如说:“大王不去,便显赵国怯且弱。”,赵王听闻有损国格,还是强忍畏惧前去,他又问蔺相如说:“寡人实是畏惧,还请先生与寡人同行。”于是蔺相如与赵王同行。 到得渑池之上,秦王数次侮辱赵王,赵王也不知所措。秦王请赵王鼓瑟,蔺相如便持刀向前,强令秦王击缶,秦王令赵王割十五城于秦,蔺相如再大声呵斥,令秦王割王都于赵,如此往来数次,虽然赵王软弱,到底也没辱没赵国国体,最终安然东归。 听闻这段缘由,众将低头不言,唯有董卓继续说道:“如今樊稠战没,董越、胡轸被俘,西面通路为刘备所阻,迟迟不能攻破,我所面临的局面,比赵王还要危急,却不知尔曹之中,可有人能如蔺相如般,不损我凉军颜面,又保我周全呢?” 相国如此恳情,众将赶忙上前大表忠心,但相国不置可否,转而对着祭坛的灵位再拜,随后缓缓道: “此地除去是秦赵会盟之地外,还是一处古战场。当年王莽乱后,赤眉军从长安东归,亦是在此处遭遇汉军,征西大将军冯异指挥调度,大破赤眉,新莽乱政十数载,才从此奠定大局。” “如今大战在即,我心中伤感,念到古往今来,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猛将,无有超过霸王、冠军侯二人的。因此世人都传闻说他二人都是武人之神转世,可我身为大汉相国,偶得项羽之刀,却被东西夹逼,困于一隅,将以一战来定生死。我只得借此祭祀,祈望两位神人在上,保佑我等渡过此关。” 众将面面相顾,皆见对方满头大汗,董璜上前说:“相国自有天命,关东群小,不识天数,负隅顽抗,岂能于相国并论?” 董卓摆手,示意侄子退下,随后对着众人缓缓道:“我前来此处,不是来听尔等阿谀的,如今形势危急,孙坚连破函谷、新安,与此处相距不过二十里,若非他接连行军,稍需休整,想必他大军都已攻入此地,我大好头颅,也将与王莽头一般,藏于宝库哩!”谷 王莽事败后,尸体为人所割裂,连首级的舌头都为割去,后为世祖光武帝下令,将其头颅风干收藏,以显示叛臣贼子不得好死,作为汉室永得天命的象征。董卓以此自喻,极为不吉,也可见对麾下众将失望到极点。 但他随即又说道:“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望诸君尽心竭力,与我奋战到底,如今天下能为患者,无非是孙坚、陈冲两人,但得二人首级,天下之事何足道哉?”他微微一顿,对众将断然承诺道:“能杀二人者,赏千金,封万户侯,都督河南总军事,开府仪同三司!”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 所谓万户侯,纵观前汉及如今,能名列者无不对大汉有再造之功。汉初仅有萧何、曹参两人,而近五十年内,能受封万户者,唯有前太尉段颎,他以收复凉州之功,受封新丰县侯,食邑万户。所谓开府仪同三司,意思是地位尊贵等同三公,而都督河南总军事,则意味着此人可一跃而为朝中仅次于相国的实权人物。 河南尹朱儁心中感慨:“董卓命值危途,如今要提振士气,竟做到如此地步,看来是打算做最后一搏了,却不知文台、庭坚能有几分把握?” 而李傕郭汜等人都是感动不已,想的是:“相国待我等如此恩重,我等如何不敢奋力拼杀呢?”他们又默默向霍去病心中祈祷:“我等随相国在凉州征战多年,所见多是霍将军的遗泽,请霍将军助我等武运昌隆!” 虎贲中郎将吕布冷眼看着这群凉人,虽然脸上也做感动状,心中却是想到:“这群凉狗,不识战局大体,低眼看我等并人,竟然也想位等三公吗?实在是令人作呕。”他又想到胡轸被俘,不由有几分快意:“胡轸这痴狭儿,在荆人营中,却不知是何下场。” 但吕布最后想到广成之时,孙坚对自己的轻蔑之言,又触摸到自己脸上的疤痕,他转手触摸腰间斫刀,心想到:“若战场上再遇此人,我当一雪前耻,叫世人知晓,我吕奉先才是世上第一!” 而武威人贾诩位在后列,他心中却是忧虑:“相国此计激励将士,倒不失为良策,但恩不及士卒,又显露出三分怯战,这其中得失,却难以明说了,若是生死都难以预料,赏赐再多,也不过是井中浮月而已。” 祭礼结束,董卓又对众将言说道:“我已传信孙坚,便在十日之后,我军与他在此地会战,你们各自回去好好准备罢。”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正在众将将散之时,听见空中有扑腾翅膀的声音,一股灰尘自一侧的松林掉落下来。众人抬首观望,只见有一只黑色的雕,正在慢慢收缩振动的翅膀,将双爪停落在松树上面。此雕似乎浑然没有察觉林下坛上人的存在,它挺稳后,将头傲然望向东方,此刻彤云破晓,初春的暖阳在云层洒下光辉,正使黑雕沐浴在春光之中。 董卓身前的校尉如董璜、张济等人,见有大雕落于眼前,不加思虑都抽出箭羽,要弯弓射之。刘艾忙上前劝阻他们,说道:“不可!我等既然在此地设坛,祭祀天神,怎可在此搭弓射箭!” 侍中李儒也说:“此雕非比寻常,我等祭祀武人神将之时,它竟落于坛侧,而且目光如炬,傲视骄阳,岂非是上苍知我将与贼寇交战,故而明示之?” 相国董卓问:“天之所示为何呢?” 李儒笑说:“雄鹰怒视东方,正是‘用武东方’之意,此天劝我战,战则必胜之兆!” 董卓闻言大喜,令从人取来一杆金弓,双手捧举,对着黑雕躬身施礼道:“若得神助,击破荆贼,必在此渑池之台上修建冠军侯祠堂,设万户供奉,刻录石碑,以彰显天神恩泽,我凉人将士之武!” 说罢,毕恭毕敬地将金弓放于祭坛之下。正待再拜,突然听见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众人抬头,只见那大雕展翅而起,朝向南天池山方向飞去了。 第四十三章 祸起萧墙 孙坚在弘农连战连捷之时,袁术正在雒阳置酒欢宴,如今他贵为骠骑将军,又有收复京畿之功,天下十三州,有幽州、并州、豫州、荆州、徐州、青州五州尊他为盟主,眼见便要将国贼董卓诛灭,所谓复明社稷、再造国朝,也不过如此了。 而与之对应的,则是兄长袁绍的无所作为。虽然名义上,袁隗死后,身为袁成继子的袁绍当为袁门族长,事实也确实如此。如今在酸枣的众多诸侯,泰半是袁门故吏,他们自发环绕在袁绍身边,并拥立其为反董盟主。但自起兵这一年多时间以来,袁绍接连损兵折将,对阵董卓无有一胜,在袁术看来,两人可为高下立判。 收复雒阳时,他本想邀请袁绍同来祭祖,趁机将他火并,如此一来,关东群雄只能唯他首是瞻。可惜袁绍警觉非常,收信之后,只以军务繁忙为由,派长子袁谭前来代为拜祭,令他的计划落了空处。不过袁术也不以为意,随着讨董战事发展,他声名远扬,不少酸枣诸侯也适时审时度势,暗中与他来信交往。 其中最令他高兴的,乃是东郡太守桥瑁也暗中派人来信,信中言说袁绍“量狭气短”“性伪志浅”,进而说袁绍有负公卿托付,朝廷重任,而桥瑁自己为朝中公卿所托付,首倡讨董,传檄州郡,理当为国家兴复矢志不渝,故而愿意放弃袁绍,改尊袁术为上级,继续讨董大业。 而在襄阳的刘表,自从听闻袁术收复雒阳,也遣长子刘琦前来贺喜,并接连送来十余万斗米粮。二月初三,刘琦面见袁术,当面对袁术三拜九叩,恭敬道:“将军神威,削平区宇,康济万民,荆州上下,唯将军是从。”于是又声称,荆州将派遣治中从事蒯良前来雒阳襄助袁术讨董。 袁术闻言大悦,但转眼想起刘表滥杀自己部属的过失,又对刘琦揶揄道:“乃父身为八俊之一,却受董卓所重,外任为一州之牧守,残诛义士,如今以董卓将倒,便倒戈相向,是以信义何在啊?” 刘琦闻言神情惶恐,良久才答说:“大人襄助骠骑,乃是顺从大义,如何能说无有信义?”袁术哈哈大笑,赏了刘琦一卷《屈原贾生列传》,示意其当有报国忠君之志。 刘琦回襄阳后,刘表问他在雒阳见闻,刘琦答说:“东都凋零,宫墙残破,蓬蒿四起于街巷,而偶见伏尸,朽不能闻。两宫内外,只见功碑采采,龙门熠熠,然往来车马萧然,门外白丁零落。” 主簿蒯良闻之,转而对刘表贺喜道:“使君何其幸哉!雒阳本乃帝王之宅,坐有八关之险,兼有中原之盛,自古乃用兵抚民之要地,天下之所望。如今袁术驻扎其中,一不能安民归土,二不能坐拥招纳贤才,可谓入宝室之中,却不取用一钱,与草木有何异哉?我看他是难有作为了!” 于是又让刘琦品评袁术麾下人物,刘琦沉思片刻,缓缓答道:“袁术麾下,我多见其幕僚,未见其武将。其幕僚为重者,无非有阎象、师宜官、舒邵、韩胤、惠衢五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刘表“喔”了一声,脸上露出笑容来,对刘琦说道:“不必再说了。”他转首又对蒯良笑道:“这五人皆是我的老相识,袁公路重用此五人,定然无有所成,汝弟收复南阳,已不为难事了。” “使君何出此言?” “阎象老成谋国,多为持重之言,但我与其交往,却未闻高论,或可为平世之郡守,却难为乱世之谋才。” “师宜官鸿都门学出身,不过是舐痔小人罢了,或有一二文学伎俩,但只会舞文弄墨,能成甚事?” “舒邵心善贤者,乐善好施,素有名望,百姓拥戴之,我也深为敬重。可他不识大体,不明顺逆,拘于小节,生在乱世,徒然为拖累罢了。” “韩胤、惠衢两人,擅长鼓唇弄舌,迷惑庸众,实则腹中空空,徒有虚名罢了。” 刘表最后总结道:“袁术重用此五人,竟还能连战连捷,收复雒阳,看来皆是孙文台与陈庭坚的功劳啊。” 蒯良听完,不由拊掌欢喜,道:“使君有如此的眼光,看人如此的准确。袁公路碌碌之辈,与使君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看来,与袁本初结盟一事,却是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刘表抚髯应许,他当即唤来幕僚庞季,手书一封密信,令其急行酸枣,交予袁绍。而后又令人传令于蒯越:快马加鞭,率军沿沔水西行,速取邓县、山都、筑阳、阴县、武当等地。 襄阳虽为巨城,但每日想到襄阳以北,毫无遮蔽,袁术大军自宛城开拔,能朝发夕至,刘表便感芒刺在背。此次若能功成,蒯越为襄阳西面取得屏障,那襄阳城防才算彻底巩固,刘表也才能安枕无忧。 庞季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立刻带了三匹快马出发,中途也不敢歇息,马累了便换乘,口中饥渴便在马上吃喝,竟在一日两夜间,接连狂奔近五百里,终于在初十清晨时赶到酸枣。 袁绍收到收复,当即让手下安排庞季休息,随后将府中幕僚尽数召集,讨论接下来的动作。众人都还未用早膳,袁绍便安排人熬了鹅肉糜粥,与幕僚一边用膳一边商议。谷 他喝了两口,先问身旁的许攸道:“如今刘景升愿与我等结盟,那公路南面也将为我响应,可以说诸事皆备。你是怎么看的?” 许攸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想了想回答说:“都到了这个地步,本初你便不能再犹豫了,若是等孙文台当真讨平董卓,袁公路当权,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吗?事宜从急,应该立刻诛杀桥瑁!而后陈兵颍川,逼迫孙文台撤军!孙文台一撤,陈庭坚也不能孤军深入,自然万事皆休。” 袁绍默然不语,他用竹筷轻敲粥碗,叹道:“只是如此一来,我养望十数载,可谓是毁于一旦了。” 郭图在另一侧闻言大笑,他指着袁绍道:“使君何必犹豫?须知名望者,分乱世之望与治世之望。治世之望者,上结公卿,下施黎庶,护君主之盛名,成古今之仪轨。乱世之望,王霸英略,运筹谋算,外能力克群雄,内能剿灭凶寇,但问明略,不问节行。” 说到此处,郭图又手指西方,道:“如今正乃大乱之时,使君若胸怀洪业,当行王霸之道,展超世之韬略,显非凡之雄识!使君若能先大破袁术,一统关东,再荡平关陇,复通西域,能指责使君者,又有几人?” “当年光武成于河北,未尝不赖更始谢躬之强援,而光武破约袭杀,强夺邺城,以致谢躬无路,反为吴汉所擒杀,方才成就帝王之基。可如今何人敢说,光武是背盟无信之小人?” 荀谌得闻,放下粥碗,对他笑道:“陈庭坚曾言之。” 郭图一愣,脸色变得刷白,众人见状都笑了起来,袁绍摆手笑道:“陈庭坚腐儒一名,不足与论!公则说的乃是正理。”他终于下定决心,正色道:“只是诛杀桥瑁一事,不当由我来做,刘公山身为兖州刺史,有监察郡守之权,他与桥瑁素来不睦,这件事便交给他罢。” 众人都没有异议,只是颍川辛评问道:“只是东郡位置紧要,大河中流,毗邻三州。如按我等此前计划,使君夺取冀州后,要先平幽燕,再取青徐,腹背安危,尽在此地。何况此后用武中原,东郡亦是根本之地,桥瑁一死,东郡无主,使君当以何人守之?” 袁绍沉吟片刻,他答说:“既让刘岱杀桥瑁,东郡太守一职,恐不在我等之手,只能先夺都尉一职了。孟德从信中说,他不日便将重返陈留,而孟德素来与陈留张邈友善,不如便让他以协防黑山为名,率军暂留东郡罢!” 诸事议罢,众人皆领命而去。 这一天,酸枣的天空无云。碧蓝的晴空只见春日金黄的光辉,这些光辉似如丝缕般纤细,却绵绵地遍洒群山,令陈留的旷野更显开阔。 东郡太守桥瑁见此景象,欣喜非常,便率十余名亲卫出城踏青。一路上,桥瑁见大地田野逐渐染绿,大河两岸柳林成行,杨花、榆荚纷飞,野兽飞禽也都成群出没,令他心旷神怡。 他此行的目的乃是大河南岸。还远隔两三里,他便能听见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声,等靠得近了,这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原来是黄河解冻,冰层开裂,冰块与冰块在激流中相互撞击着,破碎着,翻飞在滚滚的浪花之中,从而发生震耳欲聋的声响。 在桥瑁看来,这声响宛如唤醒万物的雷声,他对亲随笑道:“黄河凌汛,乃是生灵复苏的预兆,如今时局好转,想必在三月之末,我等便能重见天子,复安社稷了。在酸枣待了尽一载,无所事事,后日我还是到雒阳去吧。” 他折了一节河岸的柳枝作为纪念,在午时往回走。 孰料回到酸枣时,他眼见刘岱站在城门口,心中顿生一阵不虞,他因粮草一事与刘岱多生龃龉,又在战和一事上意见相悖,实不是同道之人。于是他想装作未曾见到,绕至西面进城,却为刘岱派使者拦下,刘岱踱步上前,戏谑问道:“元伟避我,是为何故?” 桥瑁冷笑道:“路在我足,我欲往何处,便行何处,有何缘故?” 他说完,立刻从人群中走出,刘岱也不言语,等桥瑁露出后背,他忽而抽出侍卫斫刀,暴起一击,刀尖从桥瑁胸口破出,刘岱再抽刀,一个一尺大的豁口内不断喷洒血水,桥瑁立毙当场。 随后,刘岱以桥瑁贪污军粮、无心社稷为罪名,将其尸体枭首公示众,并趁机受降其旧部。 是时,袁绍表举会稽人周喁为豫州刺史,与其兄弟周昕、周昂三人,共率三万兵马,南下直扑颍川而去。 第四十四章 抉择一 初平二年二月十二,骠骑将军袁术卯时便起。他先在府中洗漱一番,又唤下人来细细修了胡髯,而后换上一身用熏香烘烤一夜的绛色袍服,头戴三柱通天冠,脚踏浅色柏木屐。袁术容颜本来伟岸,如今一番打扮下来,高冠博带,光彩照人。 等他走出门外,已是辰时,门外诸幕僚皆正装朝服,侍立两旁。袁术见到臣属中师宜官在最前,便笑问他道:“长史,我如今视之如何?”师宜官拜说道:“风采如玉,懿德胜金,好比御风之先圣也!”袁术闻言大笑,即使自矜如他,也不禁推辞道:“过之矣。”。 他今日如此盛装,正是要到旋门关出迎桥瑁,以示对桥瑁的尊重。为此,他还准备好蒲轮安车,安车上置有束帛,玄纁,拉扯的马匹乃是四匹不含杂色的雪月骥,这皆是礼待士人的最高待遇。朝野内外常诟病袁术不能与士人交流,他心知肚明,便打算皆桥瑁远来的机会,彰显自己的容人之量。 抵达旋门后,袁术便立在关前,不时向关东观望。 不料的是,先让南边突然来了一个信使,那使者身穿一件破旧的冬衣,骑了一匹独眼黄骠马,风尘仆仆地赶来。袁术见了他非常高兴,不问他军情,反问他吃饭没有,随后又取出自己的酥饼来,让他暂且果腹,这才对他笑道:“是刘景升派的援兵到了吗?你让他们稍等,我迎了桥元伟,便回去款待他们。” 那使者听闻后越发食不甘味,欲言又止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刘景升派的兵马确是出发了。”顿了一下,他低下头,不敢看袁术,小声说:“只是…只是却并非援军,他们打着车骑将军的旗号,偷袭邓县,接而闻沔水西进,在下来报时,他们正强攻山都,此时恐怕也已攻下了!” 袁术勃然大怒,他用手折柳,用柳枝鞭打使者说:“尔再白一遍!刘景升意欲何为?!” 使者忍痛低首,朗声答说:“刘表令部将蒯越打出袁绍旗号,如今正领兵急攻沔水诸县,我军寡不能敌,还望使君早派援兵!” 他声音如钟,周遭的幕僚尽数听闻,都不禁纷纷议论起来,袁术听闻这一片如蝇虫般的嗡嗡声,脑中混涨不已,他气得将柳枝摔在地上,对众人怒斥道:“噤声!” 四周顿时又清净了下来,袁术面色低沉如水,他良久才道:“此事需从长计议,刘表执掌荆州不过半载,能有何战力?南阳亦不会一朝丧尽。且等我接到桥府君,再计较此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话虽如此,袁术也不再有原来那般心态,他叫苍头提来一张胡床,自己便在柳荫中坐下,闭目养神,敲击指节,如此又等了一个多时辰,他终于等来了去陈留与桥瑁沟通的使者。 他已颇不耐烦,一见面劈头便问:“桥元伟还有多久到?” 这使者默然片刻,显然在斟酌字句。袁术见状,顿时有了预感,他怒极反笑,站起来说道:“莫非桥元伟也欺我,打算事后反悔不成?” 这使者先是摇头,而后缓缓说:“前日桥府君回城时,为兖州刺史刘岱所围,刘刺史以桥府君贪墨军粮为名,将其枭首示众了!” “就这些了吗?” “在下还听闻,车骑将军派发了十余万大军,攻往颍川去了。但以属下看来,十余万为虚,但总不少于三万之数。”说完,使者重重叩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袁术听完,却很平静,缓缓俯首坐回胡床,两眼愣愣地直视前方。良久,方说出一句话:“袁本初!好贼子!”立觉心中刺痛如同针扎,眼前骤黑,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颓然倒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在无边黑暗的水中浮游。但冥冥间有什么指引着他一直向前游行,他便继续向前,一直向前,忽然,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他看见微微一点光亮,他便朝那里游去,光亮逐渐放大,明亮又柔和,当袁术以为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时,那团光亮骤然爆发,像是一阵风涤荡了所有黑暗,把他吹离水面,扶上半空,在他下方,有一片朦胧的光影。 他的上半生,就在这光影间历历闪过。 在他童年时,袁氏有两兄弟受人瞩目,正是他与兄长袁基,他们并为司空袁逢的嫡子,此时伯父袁安无子,叔父袁隗诸子无能。是时,普天之下皆道,只有他兄弟二人能传承袁氏高门,领袖士族,成就推翻常侍的壮举。谷 画面一转,等到他少年时,形势陡然一变。伯父袁安过世,庶出的兄长袁绍因母亲早逝,便被过继给伯父名下,一跃为与他并列的嫡子。伯父生前为左中郎将,深受桓帝重用,本乃族望所在,如今他魂归九泉,而袁绍作为袁安名义上的嫡子,忽而集全族宠爱于一身,往日汇聚在袁术身侧的士人子弟,如今尽数围聚在袁绍身旁。而袁绍也不负众望,十余岁便出任郎官,自上而下,人人交口称赞,都称他能为李膺第二,将来必是天下楷模。 转眼已是青年,袁绍养望六年,收养宾客,死士满堂,争赴其庭者,不下数千,而辎軿柴毂,填接街陌,袁绍得以声动天下。而自己虽然早早出仕,举孝廉,历任河南尹、虎贲中郎将,但仍常能听闻流言,如举办月旦评的许劭许靖兄弟,便曾言说袁术道:“袁公路门高道远,贵而能下,有仲由之风。”品评袁绍却说:“袁本初英雄之器,居人之中,若举炎火以焫飞蓬,昭然兴盛也。”两番品评,对袁术蔑视之意可见。便连叔父袁隗也如此认为,诛灭宦官之事,诸多筹划尽数出于袁绍之手,以至于自己沦为打手而已。 率先出逃雒阳以来,他夺去荆、豫,招揽孙坚,在袁绍连战连败时,又听从陈冲谋划,收复雒阳,攻入弘农,眼看就要讨灭董卓,成就不朽之伟业,此时袁绍却发兵袭取豫州,又联手刘表阴攻南阳,基业就要沦丧,他当要如何抉择呢? 回忆至此,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撑开眼皮睁开了眼。在眼前先出现的,是长子袁耀的脸,他正抓着自己的手,一脸紧张地注视自己。见他清醒,袁耀松了一口气,又跟着要问袁术近况,袁术微微摆手,沙哑着嗓子问道:“这是哪儿?” 袁耀回答父亲说:“这里还在旋门关,是舒公将大人背上来的,二妹正给大人煎药,马上就端过来了。” 袁术闻言,看着长子还稍显稚嫩的面孔,心中稍稍一暖。无论如何,他家中儿女都算友爱,家庭也算作美满。但看见窗外彤云,他才发现,自己竟因此昏睡了一个多时辰,随即又是一阵怒火燃烧,他强挺着身子从榻上坐起,对袁耀说:“你去把随行的叔伯们都叫来房里,如今大事紧急,稍有迟缓便满盘皆输,快去!” 袁耀去了,袁术便又闭上眼歇息了一会,听见房内人的移动声,再睁眼看时,看见袁耀及他身后的阎象、师宜官、舒邵、韩胤、惠衢五人。 此刻已是黄昏,屋内的光线有些暗了,外面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隔壁女儿煎药的水沸声,袁术朝袁耀伸出左手,袁耀将父亲的手掌攥在掌心,掌心的余温让他有些许心安。 袁术先问阎象道:“我昏睡的这段时间,可还有什么消息。” 阎象老实答说:“南路的关校尉传来捷报说,他已经攻下上雒,正往蓝田县进军。” 袁术闻言摇首,淡淡地说道:“若是南阳都丢光了,他攻下长安,又与我有何相关呢?” 他转而问惠衢道:“德禹,如今我东南两面受敌,依你看来,该当如何是好?” 惠衢沉默片刻,说道:“以在下看来,应令破虏将军撤军回援。” 袁术闭上眼,轻声问道:“三日前,文台来信说,他不日将与董卓会战,一旦功成,则关中尽平,朝廷天子,尽在我手,依你看来,我不能效仿高祖入关吗?” 惠衢答说:“董卓世之名将,与其会战,胜负实在难料,使君不可以言说为必然。何况,纵然破虏将军得胜,关中经此一战,民生凋敝,又南有刘焉,西有凉寇,北有刘陈二人,岂是朝廷之令便能安之?” “如今关中诸郡,尚不及南阳一郡繁华,而豫州千里沃野,古来中原用武之地,如何弃膏腴而择穷壤呢?当务之急,是使君先回宛城,河南尽皆赤地,又无天子,不过拖累而已,还是先击退刘表,再派孙破虏击退贼军罢!” 惠衢话语说完,房中一片寂静,袁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好似睡着了一般,但袁耀分明感受到父亲的手掌在自己手中握拳挣扎,显然是极为痛苦,等到他女儿袁节君端药入门,袁术终于睁开双眼,他木然地对师宜官道:“且去起草军令,让孙文台撤军罢。” 这时韩胤又忧虑说:“孙坚向来目无君上,又有陈冲在侧,若是他不愿撤军,我等该当如何?” 袁术摇首说:“我自有安排,定让他大军东归。” 第四十五章 抉择二 陈冲占据函谷关以来,一边给孙坚转运粮草,一边修缮函谷关。 关墙的地基被中路军挖垮后,清理的工作进行得并不轻松。因为其中不止有城墙倒塌的砖石,还有董越增高用的木材,乱七八糟地和夯土堆积在一起,其下还压着不少凉人的尸体。为了防止生疫,陈冲便在道上生起常燃的火堆,每挖出一具尸体,便扔到烈焰中,焦香又腐烂的气味飘荡足足七日,以至于清理完后,一度出现沿路士卒皆嗅着鼻子,打着喷嚏的怪象。 清理完后,陈冲又安排人将地陷处重新夯实,既然入驻函谷关,陈冲不愿其再被同样战术攻破,因此他十分重视此事,先让人去山林间挑选碎石,后去涧水边筛淘细砂,将两者混在一起埋进地陷处,再让人挑来水,洒上一遍再夯实一遍,如此反复五次,方才将地基重新填平。 从清理到夯土,来回花了十日时间,城墙的修缮还未开始,这时,修城的士卒都叫起苦来,轻舟校尉臧霸出身草莽,心疼手下的兵卒,便向陈冲抱怨说:“修城本就是苦差,如今又是初春时节,又冷又累,将士们光搬石头就脱了一层皮。函谷关位置如此险要,小城便足以克敌,何苦这般折腾人呢?” 陈冲劝慰说:“宣高,我知道将士辛苦,但我之所以如此修城,正是因为此地险要,生死存亡之地,无论如何谨慎都不为过,须知人力有时而穷,再如何用功,也不过能成七分胜算而已。” “何以不得十分呢?” “天意难测,不可强求。” 初六,等他打算重修城墙时,在箕关的魏攸传来消息,说就在二月初三,他察觉东垣凉人出现异动,派斥候侦查发现,与他对峙的牛辅军团正火速南下,不知是何缘故。故而他向陈冲发信询问,箕关守军当做如何应对。 陈冲读完信件,立刻对将士召开军议。陶丘洪分析说:“看来董卓决心已定,是打算在渑池绝命相搏了。”陈冲颔首赞同,笑道:“这也是好事,此战一了,至少关中一带无须再动刀兵了。”当即写回信,要求魏攸军团南下,与孙坚部进行会师。 陈冲这样一说,众将便也听出滋味,很显然他也打算率军参加会战,于是都高兴起来。毕竟众人至南下晋阳以来,先是于沙洲筑新城,再是架立河桥,现下又是修缮函谷关墙,除去孟津关守城外,一路上竟未有过大的战事,如同劳役工人般,这让他们大为不满。私下里说:武人当于疆场挥刀斫头,哪有在砂土间成就伟业的。 如今终于能参与会战,还是决定天下归属的战事,实是武人一生的梦想。陈冲话音落下未久,不少人便推攘着出前,向陈冲请为先锋,并问他何时西进新安。见众人士气高涨,陈冲颇为满意,他回答说:“关城何时修好,我等何时发兵。” 这下再无人抱怨修城之事,全军两万人上下携力,六日之间,剩余关墙便尽数完工。新关城并非是赶工之作,城墙高四丈,宽三丈,外部砌有两层青砖,关墙前还设有四座石质望楼,在城前又挖了一条深宽一丈的壕沟,将士们修筑时虽说辛苦,但修成之后观看此城,都深为感叹,说固若金汤也不过如此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陈冲令将士们休息一夜,次日便整军往西,只是函谷关还得派人留守,这并非是好差事,其余盟军必不肯干,他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勉强自己的本部,于是去和西河出身的卫翄谈心,希望他不要因此心怀芥蒂。卫翄答应得很爽快,他笑道:“出生入死本非我愿,只是等使君事后,也要记我一份功劳啊!” 到了次日,函谷关的前锋已然开拔,陈冲也在房中收拾行礼,他知道自己不能厮杀,因此房中除了一柄曹操赠送的青釭剑外,没有其他兵器,多是一些书卷笔纸。陈冲将其中战阵、各郡地图、城防设计等图纸细细归类,正折叠入木箱时,城卫忽来通讯说,有袁术的使者入关,问陈冲要不要见一见。 陈冲听出一点异样,他问城卫说:“他们一行有几个人?为首是谁?没说要来见我?” 城卫想了一想,答说:“他们一行有六个人。应当只有一人是贵人,其余五人都是杂役。他们只说是骠骑使者,有急事通禀破虏将军,没打算亲见府君。但被魏司马拦下了,魏司马说如今大军开拔,正是非常时刻,一定要等使君命令,才放他们通行。” 听罢,陈冲立刻放下手中事物,整理一番仪容,便对城卫说:“那你带我去罢。” 他下了城楼,正见一行人被魏延堵在关门口。为首一人身着素色袍服,正对着魏延指手画脚,不断言语。但魏延不发一言,手握斫刀,如一颗青松挺立原地,任他唾沫横飞,也不动分毫。 陈冲走上前去,识得来使是袁术门下功曹,在汝南的族亲袁嗣。正如城卫所言,他们一行六人,带有九匹马,马背上的包袱装的鼓涨,除去为首的袁嗣外,其余从人皆衣着简朴身材雄壮,显然是卫士或仆役。 袁嗣见陈冲到来,眼神不禁四下闪躲。但他随即意识到不对,强自整容,对陈冲礼拜说道:“在下见过龙首。” 陈冲摆手,示意他免礼,开门见山地问道:“子昌,骠骑遣汝前来,所为何事?是关东出何变故了?” 袁嗣不料陈冲正中要害,身体不由为之一怔,而后慌忙答说:“关东一切安好,只是明府听闻破虏传信,说不日要与董贼决战,便让我到破虏军中督军,还带了些金银财货,用以分发诸将,鼓舞士气。”说罢,他拍了拍马背上的包裹,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响声。 这却是一个好理由,但陈冲心中不信,他与袁嗣又寒暄了几句,袁嗣便央求陈冲放行。陈冲没有理由阻拦他,也不好与袁术公然决裂,沉吟片刻后,还是让袁嗣一行过关了。 魏延望着袁嗣远去的身影,面带狐疑,他对陈冲说道:“这人说是去督军振奋士气,可我看他行动猥琐,言语动摇,分明是心中有鬼罢!先生,当真让他过关?” 陈冲拍了拍魏延肩甲,摇首苦笑道:“文长能看出来,我自然也能看出来,拦是拦不住的,主要是看他意欲何为,所谓犒赏三军自然是假。”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说出自己的猜测。 如今关东定然生变,能让袁术突然变卦,有且只能是袁绍影响。若自己所料不差,想必是袁绍已遣军去攻打豫州了。 一念及次,陈冲便不免叹气:自己此前驻留在酸枣,正是为提防袁绍背盟。可事态变化,北路失利,致使他不得不亲自率兵西进,这才给了袁绍背盟的机会。他本打算分秒必争,抢先讨平董卓,孰料袁绍竟这般等不及,不到一月间便能搬弄是非。 那而袁术派遣使者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除了命令孙坚撤军,让他火速回援豫州,已再无其他可能。 在腹中完成推演后,陈冲当即做出决断。他先去面见陶丘洪,将调度各军西进的事宜尽数委托于他,叮嘱道:“行军从速,不可怠慢!”陶丘洪听他说完,才缓缓问道:“龙首将往何处而去?”陈冲答说:“不可言说,但为万民之所生,社稷之所立。” 陶丘洪应下此事。 陈冲随即换上一身轻装,他将手绘的图集草草打包,装上青隗的驮背。又唤来魏延,令他将手中事务转交给太史慈,并对他说:“事态紧急,我们要快些去新安,最好在袁嗣之前面见破虏将军。” 好久未与陈冲同行,魏延欣然应允,等他们准备完毕,从函谷关出发,算算袁嗣一行人离开的时间,大概晚了两个时辰。 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但陈冲顾不上那么多,他与魏延踏马从关道奔出,一路上尽是举火慢行的前锋。两人的马蹄答答,身影仿佛是一阵风,前锋的士卒们好奇地打量着,才发现原来是主帅出奔,不由得又在军中引起一阵议论。 明月煌煌,淡金色的月光洒下来,将夜间的所有事物拢上一层浅白的薄纱,像是泪水,又像是眼眸。踏过关口,天地豁然开朗,前几日的战场出现在眼前,战场已为荆人们打扫干净,前锋的将士们也为陈冲甩开,如今身旁只有潺潺的涧水,仿佛一条溪流,而两山传来狼群与山猿的呼啸声,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与魏延。 可这浩渺造化,此刻不能在陈冲心中占据分毫,他只焦急瞭望西方,在月光下寻找荆人的灯火,寻找新安城池,又寻找着走在前列的袁嗣一行。 他在十四日丑时抵达新安东部五里处,孙坚部便在此处扎营,到得此处,陈冲一路上皆未看见袁嗣,心里不禁凉了半截,他知道对方已经先到了,只能在心中祈祷孙坚尚未下定决心。 等和新安营卫招呼后,军司马朱治来接他入城,朱治颇为诧异地问他:“龙首怎在此处?” 陈冲暂缓心绪,喘着气笑答说:“我有要事与破虏商量,实在不能等了。” 朱治也笑了,他非常敬佩这位年纪比他稍小的士族领袖,边带路边说道:“将军恐怕睡下多时了,龙首大可以天明来,何必如此操切。” 听闻孙坚已入睡,陈冲稍稍放下心,他问道:“没有他人到来吗?” 朱治答说:“我刚刚换岗,这么深的夜里,哪里会有人来呢?” 两人在城府前止步,房屋灯火通明。陈冲心沉到底,显然孙坚已然醒了。 朱治通报一声,待陈冲与魏延走进屋,正见孙坚坐在胡床上,以手扶额,袁嗣与四名随从站在一侧,孙坚听闻脚步声,再抬首打量陈冲,眼神异常颓废。 他叹息道:“庭坚,我打算退军。” 第四十六章 抉择三 孙坚说出这句话后,面容上肌肉松弛,坚毅的神情中瞬间堆叠出几道皱纹,为他的面孔平添上几分沧桑,显然对他而言,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但他说完,并不过多解释,随即便下达逐客令,字句说道:“今夜已深,我已累了,诸位好好歇息罢,若还有什么事情,我们明日在军议上再说罢。”说罢,他招来军士,令他们带陈冲袁嗣等人去歇息。 袁嗣看了一眼陈冲,神态紧张,但与在函谷关时不同,他已完成使命,胸中有底气,故而虽紧张而不慌乱,向陈冲微微鞠躬,便领着仆役随军士离去了。 陈冲眼中没有袁嗣,他直站在原地,宛如一具死木,无论身边军士如何劝慰,他仍牢牢地钉在营帐内,用能杀人的眼神看着孙坚。直到身旁的军士哀求说,若他仍留在房中,自己便会受军法责罚时,陈冲道了一声抱歉,随后走出营帐。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孙坚全程不发一言。 立定在营帐之前,陈冲掏出并州牧的金印,对陪他的军士说:“我只能退到此处,还望见谅,若有人以军法责罚于你,你便以此印交换,让他们来砍我的人头罢。”话说到这个地步,军士哪里还敢劝?只能任由陈冲站在此处。魏延见状,也握刀侍立在侧,他如今将满十八,身高八尺有余,身量魁梧遒劲,一看便是能擒虎的猛士,孙坚的亲卫也不敢大意,如栅栏般与两人对立着。 此刻夜风袭来,颇有几分融融的春意,但仍然寒冷。月光仍在天穹上俯照,淡淡的光华透过营前熊熊的红光,将营前众人染成雪人,巡夜的荆人们从主将营前经过三次,见了这场景,都不禁窃窃私语,猜想是发生了何种事端。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隐去了,营前的炬火也便得黯淡,守门的亲卫都有几分乏累,上前劝陈冲说:“龙首何必如此?先去歇息片刻,再到军议上议事,也是一样的。”陈冲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回话,仍伫立原地直视营帐。 这时候,一人身着轻装地从营帐中走出来,他看了眼亲卫,亲卫们忙侍立两侧,让他得以直视陈冲,陈冲的眼神亮如星辰,孙坚竟一时彷徨,他往日声如洪钟,此刻却破天荒地轻声说道:“庭坚,你莫要使我为难。” 陈冲仍看着他,孙坚终于低头让步,道:“好吧,我们谈谈罢。”于是他令亲卫们到五十步外去站岗,陈冲把青釭剑交给魏延,让他也去歇息片刻,两人便重新入帐。孙坚点亮帐中的灯火,两人的身影拉长到帐布上,恰似两人心中难言的心绪。 孙坚再对陈冲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谈军务,也不是谈大义,却说:“庭坚,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这话一开口,岁月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陈冲恍然记起,这段日子,他还未找孙坚谈过心,两人上次这般对话,已经是十年前了。 不等陈冲回答,孙坚接着说道:“我今年已经三十有七了,你多大?” “将至而立。”陈冲答道。 “是了,我大你近八岁。”孙坚先笑了起来,笑完,他低头看自己的粗壮手指,叹息说:“我出身不比你幸运,你是颍川陈家子,太丘公名扬四海,我不过是县吏小儿。当年你在吴郡与我结识时,你十七岁,我二十四岁,那时你已名扬四海,被称之为熹平龙首,而我不过是下邳县丞。” 他看着陈冲,陈冲插不上话,听得他继续说:“当时虽多受你提携,帮我做了下邳令,但我当时自以为才绝江海,因杀降一事与你起了龃龉,你与我断交而去,我还以为没有大事,现在想来,那时我多天真啊!只因新任的刺史以我喜好自作主张,又出身微寒,就对我十分不喜,从此,我的官运也就到头了。那时我十分懊恼,眼看着自己一日日老去了,以为这辈子都功业无成,又放不下面子找你,转眼就蹉跎了四载。直到黄巾鼎沸,又幸有朱将军提携,我才重新有了机会。” 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最后总结道:“可我每天如此舍生忘死,身上的伤疤有三十来处,如今又攀上了袁家的大树,官位却还是及不上你,庭坚,我真是嫉妒你啊!” 陈冲听着他悠扬的叹息,也是第一次听他做如此推心置腹的交谈,不由得也有几分情动,他说:“是啊,文台,所以我非常敬佩你,你天性刚猛,百无禁忌,勇往直前,是有大智慧的男子,如今你名动宇内,也不会再有人小觑于你。” “只是视人命如草芥。”孙坚接道,见陈冲有几分尴尬,他斟了一杯酒,摇晃着酒杯笑道:“你没必要难为情,你当时说得对,确实如此,想必我出荆时连杀王睿、张咨,天下非议我的人也不会少罢。” 看着他那张坚毅果敢的脸,以及覆盖脸颊和下巴的粗硬黑色连鬓胡须,陈冲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当年他在下邳带自己游猎的场景。那时孙坚眼神不可一世,满是坚定的孤高,脊背又直又硬,好像华山的奇石,如今他却露出这种伤情之态,想必这些年过得十分辛苦。 陈冲一走神,就没注意到孙坚接下来说了什么,突然又听到他说“你知晓我为何打算退兵吗?”,这才一下子回过神。他沉吟片刻,说道:“应当是袁本初起兵攻打袁公路,袁公路无人可用,只能令你回兵救援。” 孰料孙坚却摇首否认,他说道:“你猜的没错,但那是袁骠骑的军令,并非我的,你应当知我性情,我在军事上一向自作主张。”说罢,他回头从案上摸出一张弘农地图,陈冲凑上去,见上面圈圈点点,写满了孙坚行军布阵的考量,世人只道孙坚作战勇猛无匹,方才所向无敌,却未想过,这皆是在他对战事上耗尽心血的结果。 孙坚摩挲着地图的织面,自言道:“我虽三十有七,但这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年纪,如能讨平董卓,想必我定能封万户位臣极,我之武名也能流传后世,我怎会因袁术一纸调令,便放弃这个机会呢?” 陈冲对此也颇为奇怪,他实在想不出袁术以何为由,才能令孙坚如此果决地下令撤军,他勉强问道:“莫非是他以断粮为威胁?若是如此,我可让并州调粮来,再维持两月总问题不大。” 孙坚见他神情诚恳,拍着他肩头笑道:“这我哪能不知呢?你一向是顾全大局的。”他站起身,用背影面对陈冲,良久才说道:“我的妻儿,伯符、仲谋他们,都为骠骑接到鲁阳了。” 陈冲嚯得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孙坚,孙坚面对他的,只有微微颤抖的背影。他强作欢颜,对着帐篷干笑道:“庭坚,我听闻你娶妻,已有五年了罢,怎么至今还没有子嗣?我在你这年纪,伯符可都能骑马了。”谷 陈冲沉默良久,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说什么都变得无力,他只能哑着嗓子问道:“伯符,伯符最近可还好?我上次见他,他还是个玩木剑的小子。” “现在已经能弄八尺枪了。”提起长子,孙坚这才笑得更由衷,他转过身,补充道:“他经常提起你,总问我,你什么时候再来看他。”他微微一顿,又摸着胡须说道:“我跟他说,等我名列九卿,你就会来的。” 陈冲也不禁笑了,他说:“这不是让伯符以为我市侩吗?”他便不谈这些,又开始和孙坚讲最近自己的苦恼,谈他对未来的畅想,两人这样谈天论地,浑不觉时光流逝,转眼间,一束红光照到帐帘上,原来已是破晓时分。 两人都知道,到了话题结束的时候了,孙坚最终问他:“庭坚,你还打算阻止我退兵吗?” 陈冲面色复杂,他斗争了良久,最终对孙坚深深鞠躬,恳求道:“文台,我知道你的苦衷,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如果今日你走了,这一年来,多少烈士的鲜血白流了,多少英魂的壮志枉费,我没有办法,也唯有恳请你留下。” 孙坚沉默不语。 陈冲抬起首,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文台,你若问我,能否一定确保嫂夫人与伯符他们安危,我不敢应承你。但我愿用尽我一切方法,令袁公路不敢妄为,即便是耗费我这一身性命,我也在所不惜。”他将拿起一根箭矢,用力折断,随后字字如铁:“苍天厚土实所鉴之,若我违背此言,有如此矢!” 他将断矢放在面前,不抱希望地看着孙坚。孙坚眉头挣扎,仿佛识海里卷起旋涡,过了片刻,他神色放松下来,对陈冲说道:“你说动我了,庭坚。”他抚摸着刀鞘,走过陈冲身侧,在帐门停下,随后说:“只是我还要想想,我出去一人走走,回来时,我给你答复。” 他一人骑上自己的夜毛驹,迎着春风往东行去,夜毛驹的脚力惊人,但孙坚行得却很慢,他先离开了大营,再往新安城南处走,过了两里,他便到了谷水。谷水北岸是柳林依依,南岸是桃林幽深。在这春日中,桃枝与柳枝都抽出了新芽,空气中有其嫩绿的芬芳,孙坚喜爱这里的清净。 他看着灼灼桃花团团锦簇,又看见黄鹂在枝丛中窜动,心中的压抑情绪缓解了许多。孙坚环顾四周,眼见无人跟随,这才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他轻柔地解开荷包,原来荷包中装有一块方正印玺。 这印玺不过手掌大小,色绿如蓝,温润而泽,只是一角有缺,以黄金补之。其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环刻双龙戏珠图案,上接龙鱼凤鸟钮。以样式而言,正是雒阳政变后不知所踪的汉传国玺! 孙坚于雒阳间整理宫室,偶见一井口有五采气,方才从井中获得此玺,他对此重视至极,便是连身边亲友也未曾告知。 此时,孙坚将传国玺对向苍穹,默默打量传国玺的模样,他心中犹豫,暗自想道:传国玺乃是天命象征,自己在雒阳整理宫室,偶得此玺,是指由我来复兴汉室吗?若是汉室能够复兴,我怎会遭遇如此难题呢? 他想起妻儿,想起陈冲的话语,又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得不出答案。 于是孙坚对传国玺默默道:“若是当由我复兴汉室,继续讨董大业,则望天神显灵,便借此玺为我示意罢。” 说罢,孙坚将其置于水中,玉玺本无变化,孰料云朵漂泊间,朝阳从中射出一束金光,正穿过层层枝干,照射在印玺上,玉质折射下,周遭的湖水渐渐泛出七彩的波澜,以致引来数十条红鲤鱼,它们汇聚在青绿的浅水,如朱砂般来回游弋,场景如梦如幻。 孙坚得了答案,心境也平和下来。他站起身,将传国玺收回胸中,正要转身上马时,他听闻夜毛驹一阵不安的嘶鸣。 嘚嘚的马蹄声响起,一人一马自柳林中走出,那人脸戴黑巾,一身戎服,看不清样貌。但孙坚唯独能看清他手中上弦的强弩。 这人对孙坚叹息道:“可惜。” 说罢,他扣动弩机,弩箭唰地穿破孙坚胸膛,直射入身后的谷水河畔。 鲜血将深衣很快浸透,孙坚也来不及反抗,嚯得倒在地上,仰面看向苍穹。云朵真多啊,他遗憾地想到,可惜却没有富春濡濡的湿气。他最后毫无意义地在泥土中拍打两下,很快便失去了意识。他死了。 那黑衣人解开孙坚的袍服,取出传国玺,喜悦地笑了两声,立刻上马离去。 夜毛驹悲伤的嘶鸣着,它围绕着孙坚来回踱步,用马首轻拱主人流血的胸膛,徘徊两刻钟后,它选择跑回大营。 很快,破虏将军遇刺的消息传遍整个新安。 第四十七章 撤军 孙坚的尸体是在巳时发现的,发现他的乃是值夜的朱治,他当时还有半个时辰换岗,只是心中没来由地一阵不安。这时候,他忽闻原野上一阵熟悉的马鸣,远顾过去,原是夜毛驹的身影,但它却是匹马回来,背上空无一人。 夜毛驹见到朱治,当即奔到他面前,用马首轻拱他胸腹,随后竟似通晓人性一般,眼中流出葡萄大小的泪珠,它仰首哀鸣着,回头又朝谷水跑去。朱治哪里还能不知晓出了大事?当即策马随着夜毛驹南去,身后十几名荆人也连忙赶上。 原地未去的士卒们不知所措,都在猜测发生何事,但意见很快达成了统一,都觉得孙坚遭遇了什么不测。 其中有征战多年的老卒说,老马落泪,多难得的事情,他上一次见到还是在征讨黄巾时,那是一名黄巾渠帅战死,那人的坐骑是一匹黄鬃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落泪,在原地待了三日,竟自己饿死了。众人听闻,都说不祥。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但也有人不信,说破虏将军乃是武人之神下凡,岂是轻易会陨落的?他还要带我们讨平董卓,再兴神器。大概只是遇到些许小恙而已。 很快,消息就在军中传开来。魏延打听到消息,一股巨大的不安笼罩心头,他两步并作一步,一路跑到主帐处,打开帐帘,见陈冲还在帐中端坐,急声说道:“先生,恐怕出大事了!” 陈冲不明所以,但魏延也不多作解释,直接拉着陈冲便往营口去。士卒们都识得他,为他让开一条路,等陈冲抵达营口前,军中军候以上的将领也都尽数到达,陈冲扫视过去,其中还有袁嗣一行六人,他们相互交谈,并用异样的眼神打量陈冲。 这时候,十余骑又从南面跑了回来。到了近前,陈冲看见领头的是朱治,正要上前招呼,不料朱治不等马停稳,就滚鞍下马,踉踉跄跄地奔到众将面前。朱治向来行事稳重,可此时他眼眶泛红,唇齿出血,众人看他神情,情绪受他感染,胸中没来由也生出一股愤懑之情。 “朱司马,你这是何事?”陈冲连忙率先上前问话。朱治语带哭腔地说:“将军,将军被人刺杀了!”这个时候,众人都围了上来,袁嗣走在最前,抢先说道:“谁如此大胆?竟然胆敢刺杀破虏?” 这时候,朱治身后一骑走过来,他手中怀抱着孙坚的尸体,他流着泪,将其放在地上,又从怀抱中取出一矢,说道:“将军乃是被此箭穿胸而死,我看过了,这箭矢是特制的弩箭,在箭头上还有字迹呢!”众人聚拢看去,箭头已清洗过,只见上面刻着“都乡”两个篆书小字。 都乡乃是冀州常山一县,以产铁闻名。袁嗣见状,反身对众人高声说道:“这是袁绍的箭矢啊!可恨啊!他畏惧破虏将军的威名,竟到了这个地步!诸位还不知道吧,就在六日前,他不顾大局,派兵与刘表这个贼子一起,联合奇袭我豫州与南阳,我受骠骑急令,星夜来此请破虏回援。孰料我昨夜刚到新安,今日破虏就为他所杀了!” 众将闻言,无不怒发冲冠,甚至当场有人拔刀立誓,以刃割肤,誓要将袁绍千刀万剐。但也有人问,讨董之事如何呢?如今董卓大军就在不远,我等怎能轻易撤离呢? 陈冲听着四周的喧闹声,一言不发,他只是跪倒在地,看着放置在地上,用麻布包裹的尸体。此时,孙坚的面容没有了威严,也没有了刚毅,他的瞳孔已经涣散,与他对视,也不会有人再觉得被割了一下,他的遗容非常平和。 抚摸着麻布上,凝集起来乌黑状的血渍,陈冲觉得这一切仿佛一场梦,心中空落落,脑海里一片茫然,好久才有一阵绞痛填满知觉,泪水也不禁涌了出来。这时骑都尉吴景走过来,握着陈冲的手,也留着泪说:“龙首,我知你是重情义的好男子,只是今日之事,我们该怎么办?是去是留?” 吴景乃是孙坚的妻弟,孙坚死后,按理当是他做主。如今他来问陈冲的建议,出乎很多人意料,当即就有人说道:“荒唐!都尉难道不知道吗?陈使君昨夜与将军不睦,对峙良久方才夜谈,而将军与陈冲夜谈之后,自己孤身出营,随后便遭遇刺杀,谁说破虏就一定是为袁绍所杀?我看他才是凶手!” 那人说了之后,又有夜巡的几人出来佐证,军中当即沸腾起来,不少人拔出斫刀,冷眼围向陈冲,魏延见状,连忙立在陈冲身后,拔刀正对那些贼子,大喝道:“你们谁敢妄动!”连吴景也不知所措。 这时,孙坚的亲卫出来驳斥道:“休要如此!昨夜虽然略有龃龉,但将军后来与龙首相谈甚欢,我看灯影之下,两人推杯夜话,欢喜无比,便是兄弟之间也难以如此呢!” 这下众口不一,众人都望向陈冲,等待着他如何解释。陈冲默默抱起孙坚尸体,转身面向众人,他扫视了一圈众将,最后将目光投向袁嗣一行人,袁嗣不敢对视,陈冲便收回目光,终于说道:“撤军罢。” 众人不料他先说这句,而后方听他缓缓道:“我之所以来此,是我反对撤军,靖难功成,眼在咫尺,因而我谏言文台,望他继续讨董,军中所有粮草辎重,皆可由并州接应。文台难以决断,说他回来后再给我答复。但出现今日之事,人死灯灭,叶落归根,还是让文台魂归故里吧。” 说完,他缓缓向前,众人为他气势所吓,不禁让开一条路。陈冲得以到袁嗣面前,对他说道:“文台妻儿,如今尽在南阳,还望子昌多加照拂了。若有他们遭遇不测,我陈庭坚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为其复仇!”他这些话语,都是咬着牙说出的。谷 众荆人见陈冲言语如此真切,也不敢再有所质疑,转而纷纷到袁嗣前,与他询问起关东的战事,袁嗣被陈冲言语威胁后,一时不敢多言,只能草草说,等到了撤军军议上再细言。 当日陈冲再不发一言,只有在陈冲放下孙坚遗体时,魏延跟在陈冲身旁,听他低声切齿道:“一时疏忽,我竟铸成大错!” 一夜无眠。 次日,将士为孙坚造好一副灵柩,用冰块堆满棺木,再将尸体置放进去。便在这棺木之前,开始召开撤军的军议,军议由陈冲主持。陈冲也没有做其他打算,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请他们稍等一日,等函谷关的中路军前来换防,他们再缓缓撤去,二是直接发信于董卓,希望能够与董卓议和。 再说相国董卓这边,他们在渑池祭天之后,正为两日后的会战做最后准备。十六日夜里,忽然收到这则消息,董卓一度以为是计,他寻问使者缘由,使者便原原本本地告诉董卓,说孙坚被袁绍派人刺杀,他们打算回军关东,为主帅复仇,不日便将撤军,望董卓不要追击。 除此之外,使者还转述陈冲的要求,希望围攻大阳的皇甫嵩部后撤三十里,放刘备部返回河东,他可以用被看押在雒阳的万余凉人俘虏做交换。 董卓将信将疑,还是不敢贸然答应。他先派斥候去新安打听情形,次日一早,斥候回报说,新安大营人人带孝,全军挂白,四处都在收拾行装,整理辎重,看模样确实打算东归。董卓这才信以为真,心中欢喜间,又重新召开军议,问幕僚当如何回复。 听闻不用大战,众人皆是心中一松,长史刘艾立刻建议说:“如今关东群贼自相残杀,不必耗费我军一兵一卒,便能令贼子大消,相国,这是上苍保佑啊!只要等他们厮杀正热,两败俱伤,朝廷正好坐收渔利,放这些荆人东归,何乐而不为呢?” 董卓军诸将皆是赞成,经过一番大起大落后,有能不战而胜的机会,无论是谁也不想再流血了。 董卓本来也是做此想法,但这时,贾诩冷眼旁观良久,他上前说:“相国!绝不可应允!” 此言一出,众人大为诧异,目光全部集中向贾诩,董卓皱眉问道:“文和,你有何建议?” 贾诩淡淡地说道:“相国,我等之所以遇到如此困境,并非其他缘由,实赖孙坚之武、陈冲之谋,其余小子,皆不过碌碌之辈,终究无所作为,袁绍之杀孙坚,便正是如此。如今陈冲身处险地,刘备又为我所困,正是我将其擒杀的大好良机。一旦得胜,则相国之威,加凌四海,无人能当,岂能畏一时损伤,便放虎归山呢?” 贾诩说完,低首等相国的回复,相国董卓沉思片刻,很快地回复贾诩道:“文和,非是我畏战,而是军心思归啊。我军征战一年,损伤近半,便是强令士卒会战,却也难有胜算,难道你未曾听闻过,智者不危众以举事,仁者不违义以要功。” 他又叹说道:“归师勿掩,穷寇莫追。”以此作为答复,最后同意了陈冲的议和请求。 二月十九日,大阳的刘备部同时收到陈冲与董卓的消息,虽然万般不愿,但他也只能先行北撤,历经近三月的大战,谁也未曾想过,战事会以这样的形式结束,刘备走出大阳城门时,同随行的田豫道:“至今日结束后,想要天下一统,却不知要再等到何时?” 这时,西方皇甫嵩部有一骑跑过来,说是求见刘备,刘备应允后,那骑士将一封信笺交到刘备手中,声称是五官中郎将蔡邕的家信,望他转交给并州牧陈冲。 刘备一愣,随即笑着替陈冲收下,他反问那骑士道:“皇甫将军还好吗?我听闻他被董卓起用,还以为是虚传,如今还留在朝廷,恐怕不是易事罢。” 那骑士默然,随后说道:“车骑尚好,他托我传话说,乱世之下,汉室倾颓,身不由己,与刘君各自珍重罢。” 说罢,那骑士当即离去,望着那人的背影,刘备忽而情不能已。他仰天长喝,呐喊声如龙鸣般惊动军士,回应着四周士卒投来的目光,他愤声说道:“可恨!竟功败垂成。下次我再入关中,当绝不再退!” 第四十八章 不足与谋 三月初二,鲁阳袁术府中。 “这是从孙坚那取得的?”袁术从荷包中取出玉玺,小心翼翼地打量玺制,他将有字的一面翻动向上,正见“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小篆字体。 “禀骠骑,确实如此。在下见他取出传国玺时,还不明所以。”门客成户立于袁术之前,向他描述当时场景“但破虏将此玺置入水中时,谷水七彩,锦鲤环绕,在下见之恍惚,便猜这并非凡物,事成之后,果不其然,正是传国玺!” 袁术甚是满意,他笑道:“本来派你前去,是做不时之需,却未想到竟有这般收获。”他将玉玺小心翼翼地收入另一方漆盒内,随后问道:“只是你行刺之时,可有他人看见?” 成户闻言先是一笑,他先说:“望骠骑知晓,在下也是机缘巧合。”他微微一顿,见袁术露出倾听的神情,他再说道:“到达新安时,为不让他人知晓,在下只让袁功曹他们先入营,在下则牵着装有弩机的驮马,在四周寻地藏身。那时在下看南岸的谷水林木深深,便决心到林水畔藏马,并当夜组装好了弩机,准备次日再等待功曹的消息。” 他说到这里,叹息道:“但是孰料龙首当日便到达新安。袁功曹没了主意,便派人问在下的想法,在下不敢怠慢,原本的打算是,功曹成功说服破虏,在下便不用动手。但龙首一来,在下只能做最坏打算,便与功曹的仆役更换衣物,到营中去打探情形。” “情形如何?” “在下本打算想先窃听龙首与破虏的谈话,所以到营中时,先躲避夜巡守卫,慢慢摸到主帐,但破虏将侍卫摆到百步之外,我无法靠近,更无从得知他们结果如何,破虏是否拒绝退兵。” “你没听到?”袁术吃了一惊,他紧接着问道:“那你怎知孙文台不愿撤军?” 成户答道:“破虏与龙首畅谈近两个时辰,从天黑谈到天明,情厚如此,何须我听个详细?” 袁术听到这里,认可成户的判断,轻轻颔首叹息道:“孙文台在兵阵上确是奇才,杀之可惜啊!” 成户便继续往下说:“孰料破虏畅谈之后,他一人从营中出行,也不带随从,自己骑了马便往南走,当时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破虏的坐骑是有名的夜毛驹,据说能日行八百。可那时破虏走得很慢,心不在焉,我见有机会,便还是追了上去。” “当时我只带了把斫刀,心中非常忐忑,毕竟破虏是有名的勇士,据说这些年征战下来,手刃不下百人的!”说到这,他不禁一笑,继续道:“可破虏偏偏往我藏弩处去了!当时他往后看了一眼,我真吓了一跳,但他却没发现。等我取了弩机来,正见破虏送上这等大礼,可见是天意保佑骠骑啊!” 袁术闻言也笑了起来,他斟上一杯酒,亲自上前,敬到成户面前,说道:“如此说来,此次撤兵,先生居功甚伟,先生可满饮此杯。今夜,请先生与我同宴,不醉不归!” 成户欣然允诺,将酒水一饮而尽。 夜宴上,虽是只有两人饮食,但袁术丝毫不减豪奢之气,接连上了二十余道珍馐,如熊掌、牛舌、蒸羊羔、鲈鱼脍等美食佳肴,应有尽有。期间,袁术又向成户允诺,愿封赏他为豫州刺史,成户大为感动,当即向袁术再三言志效死,一转便吃了近两个时辰,两人都喝得烂醉如泥,谁都起不来了。 这时候,府门忽然大开,几名侍卫身着甲胄走了进来,为首的乃是袁术长子袁耀。袁术还有一丝神智,他看着袁耀,露出笑容,摆摆手说:“夜深了,送成先生去歇息罢。” 袁耀颔首称是,亲率着士兵们上前,搀着成户往府外走,又令侍女们给袁术送来醒酒汤,袁术喝了两口,只觉喉头发痒,胸腹中排山倒海,当即将汤碗推开,对着台阶一阵呕吐,直到将胃中的汁液都吐得干净,他才又瘫坐回席上。侍女取了热毛巾来,轻轻地敷在脸上,他这才觉得清醒了许多。 等袁耀再回来时,已是两刻钟之后,袁术仍蒙着热巾,直接问他:“其人如何?” 袁耀答说:“已按大人谋划,直接将他钉死在棺材里,埋进后山了。” 袁术放下热巾,揉着双眼说道:“我军自讨董以来,从无成户此人,若有人追问起,便说是在随破虏讨董时战没,你记得去叮嘱袁嗣,不要走漏风声。” 袁耀答应下来,随后又想起一事,他便对父亲提道:“大人,就在不久前,关云长部先派来使者,说是后日便能抵达鲁阳,他们想要从此借道,休整一夜后,再原路返回雒阳,要不要安排迎接一下。” 听到关羽的名字,袁术高眉一挑,反问道:“董卓大军回到关中,他竟然能全身而退?”袁耀笑道:“这本也没什么稀奇,他麾下骑军本就不俗,在广成战中也多有建树,破虏生前,也多向小子夸赞过,说并州大马怖杀人哩!”谷 袁术听罢,他扶着有些发涨的头脑,对儿子顺口笑道:“如今豫州局势虽解,但南阳局势还是吃紧,我不妨再为关羽设一宴,将他扣押在此,若他不从,我便火并其众,有此六千并骑,想必刘景升一见,也会为之胆裂。” 他说出口时无心,但随后细细品之,忽觉得此计甚好,当即着人安排去办,但袁耀却面露迟疑,问说:“关羽乃是并州与征西结义弟兄,扣押实难,而大人若取其性命,不怕令并州大怒,遣兵来攻吗?” 袁术摆手笑道:“关云长我见过,不过草莽一勇夫,刘陈帐下一悍将罢了,陈冲颍川名门,刘备宗室远亲,岂会因此人与我兴兵?了不起他们责难一番,我再赔些金银便罢。”他又想起孙坚,叹道:“孙文台早死,我手下也无甚良将了,乱世方知兵将不足用啊!”他面上有悲戚之色,可双手却放在盛玺的漆盒上。 三月初四,袁术令袁耀在城门口遥望。辰时后,见原野上一行人来,骑士只六人,却背着一面红旗,风中招飐,显出一个大“关”字来。等骑士走进,见关羽青巾绿袍,手腕胸襟间皆裹着几道白布,显然是在战事中受了不少创伤,而旁边的孟建徐晃等人亦是如此,他们腰间皆带着一柄斫刀,身上散出血腥气味,显得杀气腾腾。 袁耀见面便是一惊,赶忙将众人接至庭内。袁术与众幕僚都在一起,见面又是一惊,本想先劝他们解刀休憩,但言语咽在口中,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先请他们入席饮酒,举杯相劝,但除去袁术外,众人皆不敢仰视。 关羽见酒便推辞说:“东还之际,一路厮杀,导致浑身是伤,实不便饮酒,还望骠骑见谅。”听闻此言,袁术也不好再劝,但也不便冷场,只好没话找话,寻问关羽一路上征战情形。 关羽便说起去时战事。他沿丹水北上时,先派魏延去联络当地的游侠,当时有上雒人杜允、顺阳人泉修出城响应,结果为上雒守军发现,派军追杀杜允等人。关羽便趁势救援,以二人为向导,攻城十余日,才终于攻破上雒。抵达蓝田城下,他又如此故技重施,再成功攻入蓝田。 只是等他攻破蓝阳后,皇甫嵩已率兵东归。这时又有刘备传信过来,说大势已去,建议他即刻东归,原路返回南阳,再从河南回并州,沿路不要驻留。说到此处,关羽看了袁术一眼,袁术一笑而过,自饮一杯。 但关羽得信时已晚,那时他打出讨贼的旗号,在关中招揽了近三万余难民,一时走不开身。皇甫嵩本打算先等一段时间,不要妄生事端,但中郎将杨定密受董卓令,率众上前挑战,试图逼迫关羽部溃逃。但关羽哪里肯逃,他下令高准,以他领军先带难民东撤,自己则带有五千士卒在蓝田坚守,直至五日后,难民尽数抵达上雒,他才弃城撤离。 期间他身中八箭,五千士卒人人带伤,但终究不退一步,杨定也因此损失惨重,最后见他有退意,也便自行退去,这才让关羽率众返回。 众人闻之,莫不惊叹,以至于舒邵再求证问:“校尉此来,真带了三万难民?” 孟建插嘴笑道:“那是蓝田的难民,算上丹县、上雒两县的,不下六万众呢!” 关羽颔首,众人皆哑然。 袁术见他威武样貌,心中也生了几分爱才之心,一时放下趁机伏杀的想法,反而端酒上前,对他笑道:“云长,真英雄也!不知云长可愿为我效力?将位美女,尽可选之!” 关羽闻言,面不改色,他自斟一杯酒,对着袁术道:“骠骑饮酒过酣,已醉了。怎么说出这番话?某与兄之情,天地可鉴,便是万刃加身,也不损分毫,绝不会弃兄而去。这一杯,敬谢骠骑好意!” 关羽一饮而尽,而袁术脸上青白不定,最后也只能饮罢。他正犹豫是否派出杀手间,关羽一手挽住袁术臂膀,做热情状:“今日骠骑请关某赴宴,且待某如此热情,关某实在受宠若惊,此情不报,某意难平,还请骠骑至我营中,我当亲还薄礼!” 他如此说着,右手却摸在刀上,袁术魂不附体,就如鸡仔般被关羽扯出府庭,李旻、袁耀等人不知所措,明明两道埋伏有弓兵,却又唯恐伤到袁术,最终不敢作为。关羽拉着袁术连走五里路,一直到营前才放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袁术这时打量关羽大营,才发现关羽所言非虚,营寨绵长不见尽头,到处可见身着破衣的百姓黎庶,高准徐晃站在一旁,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关羽从营中取出一块人头大的玉璧,交到袁术手中,袁术如痴似呆,险些抱持不住。只听关羽笑道:“这是某在蓝田所得,美玉送贵人,还望骠骑欢喜呢!”说罢,又让高准送袁术回城。 等袁术的身影彻底消失,关羽轻轻叹息,他回过头来,正撞上从上雒投奔的杜允,杜允好奇问他道:“关校尉,来的是何人?” 关羽轻抚美髯,叹息了一声,随后对杜允笑道:“一个小人罢了。” (关山难越完) 卷末总结 到了这一卷结束,本书的剧情线就开始与原三国大步脱离干系了,这是我第一次写作到五十万字,虽说写作的内容也有些缺憾,但第一次写到这里,大体上我还是满意的,当然我也知道,大概没有几名读者喜欢。 我并非一个自负的人,不认为自己的观点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但是我自认为还是一个诚恳的人,既然很多读者不满,那我就必须再次解释,我不是为娱乐大家来写这本书的,虽然小说不可避免地带有通俗属性,我自认为写的也不是什么说教的内容。 我是为鼓励自己写这本书的,鼓励自己战胜困难。 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理解困难两个字的,对于我个人来说,困难是那种不止让人流汗,还会让人流血、流泪的事物。我从不欺骗自己和麻木自己,说我混一混,麻木躺平,就能够获得一种让人仰望的成功,成为人上人了,即使有,我也不觉得那种成功有多么足以自豪,因为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虚假的自我麻醉,不能够使一个人真正的超越自己。 而读史书多了,你就会发现,上一页风光无限的人物,下一页就去世了,风光是各有不同的风光,但他们在历史上留下的评价,也不会只有圆满的一面。无论是刘邦、刘秀、李世民、朱元璋,都会被评价其缺憾的一面,他们是在成功与缺憾两相对照下,才留下一个立体的形象。 我自认为远不如他们,也无法欺骗自己比他们强,所以我的笔下也一定是充满缺憾的,虽然接下来的剧情和三国大相径庭,但我希望我能用曾经不存在的事件,还原出一个个真实的三国人物,笔下的主角也是用真情实感,平等的与他们相处,并一同面对困难的考验。 这种困难虽然会导致缺憾,但也一定是合乎情理的,因为刀刃碰撞,一定会留下缺口,烈火燎过,一定会留下烟痕,这不会因人喜好而改变。有的人因此死去,有的人因此改变,而我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在经历过这一切后,仍保持初心,至死不渝,所以《季汉彰武》一定不会是一出喜剧,更不会是一本爽文。 我们祖先在这片土地上抛洒了千亿的鲜血,从千古的岁月里传承下来,我只想用这种方式,陈述我们民族最古老也最年轻的一种气魄: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以上人等,除去张良与严颜外,全都郁郁不得志,从这方面来说,陈冲又是幸运的,我也是幸运的。 如果大家觉得以上话语太莫名其妙,我就再概括一下。 我喜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更喜欢《名人传》中这样一句话: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觉得这可太帅了。 最后谢谢追到现在的书友们,我觉得能看到这里,大家都算是我的朋友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第一章 家书抵万金 孙坚死后,转眼间万木成林,夜满繁星,又是一年夏天了。 在河南将诸事安排后,陈冲带着孟建、傅干数名学生回并州。 他们轻骑渡河桥进入河内,上天井关进入上党郡,终于又回到阔别半年的并州。然后他沿着漳水直抵壶关,在壶关处折向西北。行走在两郡相夹的太岳群山之间。极目远眺,湛蓝天空下耸立着苍青碧绿的界碑山头。可等到下山穿越汾河河谷的时候,天气突然骤变,风雨呼啸而来。一夜暴风如脱缰野马沿河谷奔腾,天明风住后,晦涩的天气好似盖上了铁幕,雨水瓢泼般盖下来,数日之间无休无止,以至于汾河河水暴涨,将原本的浮桥都冲垮了。考察缘故,原来是桥头的船只缆绳较细,竟直接冲断了。 但一时之间,也无船夫出来摆渡,土地也泥泞不堪,行旅之人因此裹足不前,都住宿在中都郊外的孙氏的庄园里,燃火煮食休憩。 一日天快亮的时候,雨突然停了,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外面射了进来。 陈冲突然醒来,他披衣出门,看见山间坠满了金黄色喜悦的光芒,这才发现,灿烂的汾河上,已有几尾渔船,原野上阡陌延展,积水似练,泥水里黑色车马印将星罗的村落连接。水汽朦胧,陈冲看不清切,但路上似有人骑马奔走,好像有牛车在载运酒坛,好像有农人扛着锄头外出农作。恬淡宁和,无争于世,仿佛后世五柳先生所言之桃花洞天。 自讨董失败以来,陈冲一直在河南安排善后事宜。诸军聚时艰难,散时更是一团乱麻,少不了一堆纷扰。陈冲因日倍感独行旷野的亲切,恨不得如云雁般飞跃太行,早早停栖于晋阳家中,与妻子闲谈夜话。而此刻,山下大河怀抱之中,正是朝思暮想的太原盆地,辛勤如蚂蚁般的汉民不停耕耘的土地。千年之前,晋人们自关中入晋,耕种于茫茫群山之中,与蛮荒戎夷混同,历经困顿流离,天灾人祸,而却无怨无悔,生根不息。 陈冲不禁肃然生情,感叹地说道: “唯哉!壮哉!愿天佑我土我民,于天不老!永生不息!” 到次日天色偏暗的时候,一行人已经在入城的路上。陈冲看见前面有一乘牛车缓缓而来,车后面坐着一个儒服长髯长者,不是他人,正是原太学祭酒郑玄。 陈冲连忙喝令勒疆,滚鞍下马,立在路旁,毕恭毕敬地拱手弯腰,向牛车行礼。郑玄叫车夫停下来,仔细地端详了站在路边行礼的人,终于认出他来了,不禁高兴地叫道:“庭坚!是你吧?” “正是庭坚,康成兄,你怎会在此处?” “咳,董卓乱政,天下分崩,我带弟子们逃出雒阳,本来是打算回家乡高密,但那里蛾贼闹得厉害,根本回不去。还好遇见了令尊,他便建议我来你处,我卜了一卦,说是巽下震上,利有攸往,我便来了。”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 郑玄见陈冲与随行弟子,都着戎装牵马,马腿上障泥上全是贱起来的泥水。又取笑道:“我和庭坚你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戎装模样呢!”说到这,他问道:“听说你在河南率军主持讨董,战况究竟如何啊?” 陈冲不觉苦笑,他看了看身边弟子,对郑玄说道:“虽克复雒阳,但终究未至西京。勉强算小胜吧。” 郑玄不懂战事,他只觉收复雒阳已是顶天的大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说道:“好,好啊!看来我等不久后又能在东都讲学了!” 郑玄与陈冲约好,过几日到他府上谈经,随后两人作揖告别。 陈冲快马入城,直奔郡府中,刘备已等候他多时了。两人再次见面,都颇感欣喜,但关羽张飞都不在身侧,又有所缺憾,互问缘由。 刘备说河东情形:“如今大事虽败,但河东仍在我手。王府君畏惧董卓征讨,我不得不让翼德暂驻安邑,同往的士卒,只要还有能战的,也尽数留在当地了,回来的都是受伤的将士。” 陈冲则说河南情形:“我撤军时,袁公路觉得河南一片白地,得之无用,竟把河南扔给我了,此地不能放给董卓,我也只能派军驻守。恰好三月时云长率军回来,他竟从关中带了六万难民,我就让他在河南安排难民屯田,并表举云长为河南尹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唏嘘不已,关羽张飞向来与他们在一军中作战,可如今遭逢剧变,他们也不得不开始独领一军了,便是常年随陈冲左右的魏延,如今也领着三千人,驻守在函谷关。 随后又谈起其余盟军的后续。谷 公孙瓒与田畴已率残部返回幽州,田畴临走时,对刘备许诺,明年若是他们还计划讨董,大司马愿意继续遣军同往。但公孙瓒私下里却对他说,董卓势力已成,不是动用刀兵就能铲除的,还是固守疆界,静待天时罢。 “如此说来,幽州的盟军还是指望不上。”陈冲想起酸枣联军已各回州郡,袁绍作为联军盟主回到渤海,恐怕很快就要在幽冀二州掀起一阵风浪,刘虞虽然仍愿为讨董出力,但恐怕很快就将有心无力。 另一方面,陶谦送来信件,说青州的黄巾日见猖獗,还是希望先将兵马调回,等州内形势稍好,再谈如何讨董,这也是人之常情,陈冲不便阻拦,便也答应了。 说到这,陈冲想到郑玄所说的青州黄巾拦路之事,又对刘备感叹道:“看来你走之后,青州黄巾更加壮大了。”想到父亲伯父等人都身处平原郡,半年来却没有家信,也不说让陶丘洪等人撤走,他的忧思之情反而更重了。好在来前,他已发使者去平原送信,信中对陈纪说,若是平原待不下去,不如都到晋阳来居住,如此便也好令他省心。 最后,两人说到最不想谈及的事情,关于白波军的善后,刘备缓缓说道:“随我南下的万余白波将士,如今尽数战没,只有寥寥数十人逃出生天,杨帅韩帅都身受重伤,如今已回圜阳休养,元直也为此自责不已,现在正在离石养病。” 陈冲闻言,沉默良久,他说道:“郭帅乃是北地壮士,我自入西河以来,他对我多有照拂,如今战死弘农,亦是为我而战死,这些大恩大德,实在是我难以报答的,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郭帅战死后,白波那边,又是一次洗牌,便由我去安抚罢。” “你打算如何做?” “今年讨董不成,我看年景又一般,只能先暂且修养一年,等明年再战了。但董卓不会等我们,想必今年还会寇我西境,这少不得要倚仗白波,因此,我打算迁移州府至圜阳,将其整顿一番,去芜存菁,不然,恐怕难当凉兵。” 刘备又问:“那河东如何呢?我看其中颇多大族,恐怕还要你去安抚一趟。” “迁移州府也不是快事,总有时间去的。” 刘备颔首道:“如此也好,这些交给你,我便在太原安心募兵备战了。” 两人谈完,刘备留陈冲在家中一起吃饭,陈冲想起孙坚临死前的谈话,先拒绝了,他笑说:“这些年与昭姬聚少离多,今天回来了,却还未同她见过面,还和你待在一起,不知道她会怎么抱怨呢!” 刘备闻言,也不再强求,起身送他出门,笑道:“你不用如此担心,礼容和我说过,弟妹确实因此多有怨言,不过不是对你,却是对我呢!”送到门口时,刘备从胸中取出一封信,转交给陈冲道:“这是义真公给我的信,托我转交给你,说是蔡公寄给你的。” 陈冲忙接过来,这信件是二月写的,如今已是五月,中间也不知转过多少人,信封已经残破了,纸张也呈陈黄色,但其上的字迹却还分明可见,笔画中丝丝露白,似用枯笔写成,正是蔡邕闻名文坛的飞白书。 策马回府,蔡琰见到陈冲完好地归来,还未来得及高兴,陈冲拉着她走进书房,两人同坐一案,将蔡邕信件展开 蔡邕的信很长,因为不知晓是否还能见面,故而他所述内容非常多,好似是临终托付一般。信件开头,说他在长安一切安好,请陈冲不要担心,他如今深受董卓重用,即使陈冲起兵讨董,董卓也未因此迁怒,但他仍心怀惴惴,一想到自己三个女儿都不在身边,便整日寝食难安,因此向陈冲问蔡琰安,并希望他好好对待蔡琰。 说完蔡琰,蔡邕顺便谈起自己的另外两个女儿,说在他出任西河期间,他将二女蔡贞姬嫁给羊续之子羊衜,羊衜乃是泰山羊氏子弟,陈冲可与其联系,或可成大事,而三女蔡徽姬为他留在陈留圉县老家,蔡邕希望陈冲将其接到晋阳,至于余下族人,若能照拂一二最好,若不能也不强求。 说完家事,蔡邕又说起自己的遗憾,他一生所做文章众多,经学辞赋不可胜数,但仔细想来,还是在东观修写的《汉记》最有意义,于是他打算长修《汉记》,但他如今“满怀霜雪,心衰智竭”,也不知生前能否完成。若是不幸半道身亡,希望陈冲能够继承绝学,将《汉记》修完。 在最后,蔡邕再次宽慰陈冲,希望他努力做事,不要以自己为念,毕竟生死等一,本就是世间常事。随即又劝陈冲不要欧美从自轻行险,很多事若不能骤成,不如徐徐图之。当务之急还是夫妻和睦,早生贵子,他已年近六十,却还未见到孙辈,这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事情。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落款是“太史公门户犬蔡邕”。 陈冲先看了一遍,再读了一遍。听得父亲宛如托孤言论,蔡琰满面泪水,陈冲也觉如鲠在喉,胸中情绪更是难明,他将书信收入漆盒,置在最高的书架上珍藏,而后又宽慰了一番妻子,夫妻两人用过晚膳后,相搂着躺在榻上,说了一夜的闲话,很晚才睡着了。 第二章 重整白波 陈冲在晋阳停了约四日的时间,除去有一整天在陪妻子外,其余的时间,陈冲都待在案牍之间,他先检阅去年秋收的账册,再估算今年的收成,又比对现在武库的甲胄存储,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这并非陈冲乐意去做,只是对他而言讨董的失败犹如一道催命的枷锁,他过于明白,如今并州与关中已成秦赵对峙之势,双方必须时刻做好再战的准备,直至一方彻底灭亡为止。 一番查漏补缺后,陈冲将发现的问题总结成册,分交给分管的官曹,将其中表现优异的予以嘉奖,又将错漏过多的予以罢黜,而有可能贪污的被他标红,发送给简雍让他帮忙查处。命令下去,府中官吏无不惊奇,私下里感叹:近半年的册目,龙首四日便算清了,孟子所谓明察秋毫,我们算是见到了。 但陈冲没空听人的吹捧,在晋阳忙完后,便要在晋阳外忙了。 五月二十三日晨,陈冲领了十余名侍从,从晋阳出发,南下至兹氏,再西进至离石城中。他一向极重效率,往常时,两百来里的路程他所用不过两日,可在此刻,他忽有了几分情怯,破天荒地慢行起来,接连走了五日方才抵达。 入城后,陈冲先去看望西河太守杨会。杨会随他也有四年了,当年傅燮托孤,便是他将傅干送到陈冲府中,陈冲对他非常信任,两人相见,不谈公事,只谈了些最近的往来见闻,聊到最后,杨会和陈冲说起白波动向。 “郭帅战死后,河西诸县人人戴孝,私下里人心动摇,明公要多加安抚才是。” 陈冲默然良久,叹说道:“我正是为此而来,我亏欠他们很多,但局势如此紧张,只能说尽力而为,今年秋收后,说不得还有战事,难啊!”说到这,他想起学生徐庶在离石休养,打算去圜阳前再去看看他。 不料杨会说,徐庶回到离石,便一直在城南的太平道观休憩, 当年陈冲挂印离去后,文学椽刘琰将道观大加改造。中黄太乙像皆被移去,空旷的大殿被他摆上席案,作为讲学庭堂,别院被改造为书院,藏书数千,门墙皆涂以朱漆,院中全种上柏树,陈冲来时,这些柏苗仍然苗条,但枝头柏叶葱葱,也算得上另有一番景色了。 再回到这个是非之地时,陈冲不由自主地想到彭脱,但随即又记起,这是近三年之前的事情了。他向院中的小吏打听,得知徐庶在别院的一座厢房里休养,又立刻走过去,离徐庶房中还有十余丈,便听到他在房中读书,读的乃是终军所写的《白麟奇木对》。诵读声慷慨激扬,又满含恨声。 陈冲开门唤他,徐庶一惊,本想下榻向老师行礼,但一动之下险些跌落,陈冲忙把他扶了起来,原来他逃难时,背后被人砍了一刀,刀痕颇深,哪怕休养近半年,血痂也掉了两次,北上的伤口长出了粉色的息肉,但徐庶行走间仍有不适,腰膀间不时会忽有一阵电流般的刺痛。 “今年怕是骑不了快马了。”徐庶如此自嘲。 陈冲宽慰说:“元直以弱冠之年,怀终军之志,已是世之英妙,为人如此,何处不能报国?” 随后师徒间谈起北路一战的得失。徐庶身在其中经历全程,他自我反省说,当时听闻凉人出兵到阴晋时,北路最大的失误便是各行其是。当时华阴与蒲坂相隔不到百里,往来传信不过一日之事,无论皇甫嵩先进攻谁,另一城都可以从容援助,而两路合军也足有三万人,与遭受疫病的凉人比起来,还小有优势。 但结果是蒲坂与华阴互不联络,公孙瓒自作主张追击,遇败溃逃也就罢了,但田畴唐突放弃蒲坂实无必要。这导致华阴成为一座孤城,只能固守,却无法阻挡皇甫嵩向东进军,结果皇甫嵩绕城而过时,白波军受其引诱,很快也遇伏溃灭。 陈冲听他说完,摇首否认,叹说道:“你想的太多了。”,而后解释说,之所以将北路军兵分三路,便是军队成分复杂,不好统御,若在一处,诸将心思繁杂,反而容易坏事,所以他才令北路军各占三处险地,即使一路被破,另外两路固守险地,也能有所作为。 “所谓险地,既是易守难攻之地,也是生死存亡之地,不可枉视。皇甫嵩纵然能因大河封冻,一时间绕过华阴,却不可能仓促攻破茅津,等到大河解冻,他又能有何作为呢?只能依旧退出弘农,转而来攻打华阴,我所选三地,皆是如此。只要将士下定决心坚守,敌军便束手无策,你们实在不该临阵更改策略。” 徐庶闻言恍然,随即说不出话,他常常自负聪明,有时却钻了牛角尖,没想过最简单的策略往往最为有用,这让他大感挫败。陈冲见状并不劝慰,他相信徐庶能克服成长,反问道:“我要去圜阳拜祭郭帅,你随我去吗?” “郭帅英雄,怎能不去呢?”徐庶听闻果然又振作起来,便收拾行李,他颇为羞赧地说:“只是学生实感无颜相见,只能等老师前来,方敢同去罢。” 陈冲苦笑道:“我又何尝不如此呢?” 徐庶现在不便骑马,陈冲便寻了辆牛车,让他坐了往圜阳处缓行。出了离石,经过蔺县,再北上至曲峪,这些路陈冲早就走熟了,向曲峪卫兵打听动向,韩暹果然还在圜阳,于是陈冲再乘船渡过大河,上岸走二十余里山路,直抵圜阳城下。 此时天色阴沉,圜阳的城头立着十来面白幡,城野的村庄也家家挂白,路人面带哀色。城卫看到陈冲文牒,又是高兴又是悲伤地对他道:“龙首终于也来看郭帅了吗?杨帅他们带残兵回来后,一直争吵不休,真令我们部下心伤,都等着龙首来主持大局!” 说罢,城卫便去通知杨奉、韩暹、胡才三帅,三人得知陈冲远来,无不即刻出迎,陈冲仔细打量韩暹、杨奉,见他们脸上手上也多了几道疤痕,心下非常难过。而后他们结伴往城南去,郭大的墓冢便立在往南两里的黄蒿山脚,因尸体被皇甫嵩作为京观,这里只有他的衣冠冢,与李乐的衣冠冢并列。 两墓制式相同,墓碑却有区别,郭大的墓碑上书“太平道渠帅郭大墓”,李乐的墓碑则是“汉故白波令李乐墓”,问其缘由,原来郭大未娶妻生子,墓碑是由老渠帅王卯所立,而李乐的墓碑则是其子女安排。 胡才问陈冲,是否要为郭大新立墓碑,陈冲拒绝了,他说道:“郭帅在天有灵,想必也会觉得理应如此。”说完,陈冲为郭大与李乐献上祭品,除去普通的胙肉外,他还在两人墓前各埋下一柄斫刀,分别是胡轸与董越的佩刀。孙坚余部东撤时,这两人都被陈冲扣下,留在河南给关羽处理杂务。陈冲希望以此两刀,能暂且告慰白波将士们的在天英灵。 到了晚上用过晚膳后,众人才说到正题,关于今后对白波军的后续处置。白波军作为独立势力,下辖五县,坐拥十余万众,其中半数为久战壮丁,对并州影响举足轻重。而白波军名为五帅,实则郭大为干,其余四帅为枝,如今郭大李乐战死,白波军的政治局面必定要面临重整。 杨奉韩暹这几年先随陈冲北征匈奴鲜卑,又随刘备南下讨董,吃饭时都以言语眼神示意,希望陈冲支持他掌管白波军,胡才倒是不冷不热,只寒暄了几句便不再多言,显然是不打算自讨没趣。 但陈冲路上来时,早已做好打算。他既不准备支持韩暹,也不打算支持杨奉,而是开诚布公地说道: “我军此次讨董未成,竟让董卓稍有喘息。那他稍息之后,必会再与我一决生死,斟酌战事,两军所争的要点无非在河东、上郡一线。” 这番话奇峰突起,韩暹、杨奉两人顿感不妙,只听陈冲继续往下说:“河东险峻可守,但上郡多是匈奴部族,易为董卓所趁,如要保守上郡,则治政重在西河,何况西河位于两郡之间,正是战局之要枢。因此在秋收之后,我便打算迁移州治,驻扎于圜阳,以便安抚匈奴诸部,并都督前线战事,不知三位以为如何?” 言下之意,他打算取消白波军的独立地位。杨奉韩暹当场变色,倒是胡才神情不变,缓缓问道:“龙首移驻城中,却不知如何安排我等呢?” 陈冲如实答说:“我愿表举三位为裨将军,仍领旧部,秩同千户侯。如诸位不愿参加讨董事,我可以令诸位戍守平城,如今鲜卑势弱,想必数年内不会再有大战。” 三人闻言,皆是沉默不语,良久,韩暹先说:“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龙首给我等些许时间,大概在七月底,也就是秋收之初,我等必给回复。”杨奉、胡才也闻声附和。 陈冲也知此事事关重大,他们仓促之间,确实难以决定,也不逼迫,只是先叮嘱他们说:“诸帅位居要冲,切不可松懈军事,便是我不在此,也要多多练兵,提防凉兵。”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最后又进行宽慰:“这两月间我多会待在西河与河东,若是诸帅有何想法,尽可遣使至离石,杨太守会与我联系,好事多磨吧!只要击败董卓,我等再晏清中原,到那时,诸位的武名将为后人传颂,且勉之!” 第三章 隐士 与白波军三帅谈过后,陈冲紧接着赶去河东郡。 河东之事本虽说由张飞处理,但陈冲实不放心。 毕竟河东本非并州所辖,而是刘备因王邑不备,突出奇军兵临城下,再借以讨董大义,方才逼迫王邑投靠。可如今讨董事败,联军接连损兵折将,蒲坂又为董卓所占,凉人朝夕可发郡内,郡中人心惶惶,大是意料中事,而论及安抚人心,又实非张飞所长。 所以陈冲为此思虑后,干脆向杨会讨要了四辆蒲车,先唤来族弟陈群,又召集孟建、石韬、傅干、虞翻诸弟子,以及王凌、郭承、温恢等州中少年俊才,待他们到齐后,陈冲再为每人置办两套袍衣纶巾,一把三尺长剑。 众人皆莫名所以,陈冲只对他们笑道:“且随我一游,遍览河东俊杰。” 六月初三,陈冲一行四十余人出发,车前缰扣黄牛,车户斜挂青旗,悠悠哉南下中阳,他们过通天山,沿着山道直至白源山,随后折返向东南,先后过红花山、芦头山,终于走出吕梁莽莽群山,抵达平阳城下。 平阳百姓见山道中唐突走出一行车队,无不诧异万分。毕竟除去车列间的仆役,随行的人员,不是仪表堂堂的青年才俊、便是朝气烈烈的昂扬少年。一身潇洒的袍服纶巾,显得他们眉眼间多有书卷气,但腰佩的三尺长剑,又衬得他们英姿勃发,看得直教人欢喜。 有人上前打听来历,仆役便答说:“并州牧在西河整军之余,常与王府君通信,近日偶谈天下俊秀,王府君以河东为翘楚。并州牧原为太学祭酒,闻之心喜,便身率弟子,亲往安邑,欲置宴设坛,览河东之英才,知后来之伟器。” 此言很快就传播开来,上至河东高门,下至郡学寒士,远至山间隐士,近至江湖游侠,闻说以后,无不奔走相告。乡野间都流传说:至董卓篡权以来,文化凋零,学风不振,今日有幸,龙首主持宴席,可以与两州群贤一会,沟通易理,谈论正道,也算是快意人生的盛事。 于是十余日间,安邑忽然人满为患,王邑与张飞一时不明所以,而得知缘由后苦笑不得,赶紧派人去联系陈冲,结果发现,陈冲一行人日行二十五里,如今堪堪抵达闻喜县。在他们催促下,陈冲这才稍稍提速,于二十四日抵达安邑。 陈冲见面先对王邑礼拜道:“辛苦王府君为我招待人物了。”王邑颇为无奈,自我解嘲道:“若是龙首能够克复西京,我也就归隐山林,做一云中孤鹄去了。”又对陈冲叮嘱说:“龙首聚人容易,但要令众人膺服,却并非易事,合当细细准备。” 陈冲笑道:“无妨,我在太学授业时,也都平常为之,如今不过宴谈,何必如此紧张?” 这时河东郡椽卫固主动上前,愿以安邑城东的东湖小筑处设宴,作为陈冲清谈之处,陈冲欣然允诺,便请他代为邀请郡中英才,时间定在二十五日酉时。 一切说定,陈冲当即叫上弟子们,驾牛车前往东湖的卫家庄园。在别院里歇息了一夜。次日醒来,白日当空,天气酷热,连水缸的存水都是滚烫的,他干脆留在房中读书。直等到日影西移,阳光转为暗热的时候,他才从别院里出来,缓缓经过游廊,往小筑走去。 说是小筑,实际上是安邑卫氏搭建的一处纳凉庭院,位于清夏湖畔,柳林之中,上面搭上架子,爬满了青藤,叶荫如水,一旁夏风吹过篱笆,暖风中掺杂着清凉的水汽,堂前木头柱子刻着:“恬淡寂漠,虚无无为”八个字,一看便知是卫氏子弟学习诗赋、彻夜清谈的地方。 陈冲到来时,庭中已摆好了桌案宴席,各路宾客也都在左席落座,陈冲弟子亦在右席坐满,而在庭院中央置有三座软榻,显然是留给陈冲、张飞与王邑的。 不过席中有一人颇引陈冲注意,他坐在左侧首席,却身着破烂,浑身邋遢,坐姿也极为不雅,但其眼神非常清亮,众人待其极为有礼,显然名望非常之高。那人也注视着陈冲,对他微微摇头,陈冲则对他颔首示意,笑了一笑。 正要落座间,陈冲忽闻一阵喧闹的呼声,原来是前门外传来的,他转问卫固缘由,卫固颇为尴尬,他答说道:“龙首名声在外,欲登龙门的多如牛毛,而鄙舍寒陋,所能容纳士子,不过百人而已,只能请些闻名已久的高士来此,一些游侠小吏闻之不满,便堵在门口闹事。” 陈冲“喔”了一声,他举起手中卮杯,环顾左席间客人,请卫固为他一一介绍。席中为首的,乃是河东著名隐士焦先,而后是随行的侯武阳等人,其次乃郡中诸县乡望,如闻喜县毌丘兴与裴茂,安邑县范先等人,最后还有一干名族子弟,年未及冠,如卫觊,杜挚、上官崇等人。 陈冲面带微笑,与众人一一问候直至庭中末席,孰料他却杯酒不饮,脚步不停,右席介绍完,他甩掉卫固,一直走到庭门前。守门的苍头看着陈冲不知所措,陈冲对他们温言道:“劳烦诸位开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响动,陈冲迈过门槛,眼前是乌泱泱一片人头,放眼望去,多是写好斗的青年人,他们本大声地吵闹喧嚷着,但一见陈冲出来,便全都噤声下来。陈冲打量着他们,他们也打量着陈冲。很快,有人低声说:“左手四指,是陈使君。” 陈冲闻言,双手捧杯,对众人笑道:“在下正是颍川陈冲。”他微微一顿,见众人的目光都投靠过来,他再继续说道:“陈冲来时,未料想诸君如此抬爱,以致误选宴谈之地,令诸君无席可坐,这是我的过失啊!”说罢,他仰首饮尽卮杯酒水,将卮杯杯底示于众人。 这时卫固赶上来,陈冲转首问他道:“卫君,我忽有一念,人生在世,如粟叶飘于汪洋,有诗云: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能远道而来的,无不是我的友人,拒友于门外,可谓礼数不周,不如我等干脆出院,在湖边宴谈罢。不知卫君意下如何?” 卫固闻言叹道:“龙首有令,岂敢不从呢?” 于是将席案从院中尽数搬出,安置到湖畔,再按院中旧例分成两排,陈冲仍坐在中间,张飞和王邑也都来了,前来的游侠与寒士分立在林间,在场人员多达五百,热闹是热闹,但如此情形,显然与起初设想的宴谈相距甚远,也没了起初的轻松气氛。 谈话终归由陈冲主持,他先劝在场的众人都饮一杯酒,再介绍了自己从西河带来的后辈,随后问王邑道:“文都兄观之如何?” 王邑缓缓笑道:“诸君多有通雅之风,只是宴上带剑,恐失和美。” 陈冲闻言摇首,而后说:“谬哉!文都兄,世之君子,雅为其表,英为其里。”谷 “如今正逢大乱于天下,冰川塞道,渡河无处,恰似春秋之世,周礼崩而钟乐坏。若思作为,正当胸怀宇宙,足涉万里,心丈百载,以王屋之苦功,筚汨罗之荆棘,如此大事,腰间岂能无利剑傍身呢?” “龙首所言误人啊。”出言的乃是隐士焦先,山间湿热,他抓起蒲扇露出胸膛,边摇边说:“我常闻龙首乃世之高士,故而出草庐,下笊篱,试闻龙首之高论,孰料竟是如此昏聩言论。” 陈冲受人抨击,却不感恼怒,反而笑道:“焦君有何高论?” 焦先立起膝盖,斜撑着胳膊笑道:“道之所存,杳杳冥冥,道之所在,昏昏默默。如今虽是大乱之世,实乃人心纷扰,趋利避害的缘故。” 陈冲立刻听出三分味道,他笑问:“焦君是想说,人心因物而动,而我身怀利器,自起杀心,乃是取祸之道?” 焦先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即颔首道:“圣人有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圣人又言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偽;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龙首以英才自诩,存救国之志,可称雄伟。却是小道,人心因而乱之,世道因而徒废。” “小道?何为大道?” “一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二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三曰: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四曰:上善若水。” 说到此处,焦先又自述志向:“如今天下昏乱,我正欲弃荣味,释衣服,离室宅,绝亲戚,而后闭口不言,吞丹食药,渐行辟谷,登山仰霞,临渊采露,渐吸日月精华,以餐风而代五谷,旷然以天地为栋宇,入玄寂之幽,而复入老庄之怀也。” 众人闻言,再看他一身不羁的服装,露麻袒胸,衣衫便是污痕,脚上却穿着破漏草履,但这不减他风流神态,显然所言并非妄语,而是身体力行,心中都由衷钦佩。便连陈群也心底感叹说:这是许由一般的人物啊! 陈冲听他说完,却面露悲哀之色,他长叹道:“焦君竟弃世!实令我伤悲,天下之事,从来是智长昏消,岂能弃今而从古?须知天生亿载乃有人,人生万载而有国,国生千载方有义,义生百载才有今日之大汉。” “皓首不可复青,年老难再年少,光阴紧迫,岁月常急。焦君却以垂垂之老身,求冉冉之新芽,岂不谬哉?” “如今刀剑即出,唯有握持相迎,怀王霸之略,传开智之道,护生民以太平,晓大义于后世。” 众人听闻,无不胸怀激荡,大声喝彩,特别是远来寒士与游侠,心中直比陈冲为伊尹、太公之才。 这时,焦先看着陈冲,微微颔首,而后缓缓说道:“龙首确有大志,我欲与龙首一约。” “何约?” “三十年后,我欲与龙首再言平生。” 陈冲颇为诧异,他笑了起来,颔首道:“焦君欲行佳话,我岂敢推辞?” 焦先也笑起来,他随即拉上好友侯武阳,竟当场踏步离去了。 只见他披头散发,行走时发丝随风狂舞,走了一会,又听他突兀长啸,而后在风中歌唱道: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 “独往独来,独出独入。” “鸿鹄高飞,吞舟之鱼。” “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 身影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陈冲一时听入迷了,他冥冥间忽然有一种预感,三十年后,他们确实还会再见面的。 第四章 妻族 陈冲安邑一行,虽有焦先这样的小插曲,但总体来说仍算顺利。 宴谈拢共三日,第一日陈冲谈古今制度变迁,从先秦直到现下,说国家官制有缺,滥开府门,轻任官吏,方才有董卓篡权之危,郡国分崩之乱,在座听众闻之,无不为他洞识所倾倒。 第二日陈冲谈三晋独霸中原故事,而后由河东古来之战事,引入上次讨董,他与弟子分析过程得失,以及事后的查漏补缺。河东高门听说后,都安下心来,觉得陈冲能稳定大局。 第三日陈冲则谈墨辩之术,他对在座的青年人强调,辩论不是空谈玄学,论证需有迹可循,而墨辩乃是如此,“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唯有如此,才能从辩论中增长学识,格物致知。 三日说完,陈冲名扬河东,再无人提及焦先。特别是第三日的讲说,结束之后,不少青年人请求拜入陈冲名下,学习墨辩,其中不乏裴潜、卫觊这样的大族子弟。陈冲来者不拒,让孟建在此一一录下名字,并让这些挂门弟子先去离石,由养病的徐庶代为授课。 宴谈结束后,陈冲又随张飞视察了一番前线情形。战事结束后,皇甫嵩返回长安,为他攻破的蒲坂汾阴则移交给牛辅,牛辅带兵约有三万,这段时日里接连往城中调运粮草辎重,每日都能看见吃满水的船只往来,前线的士卒早已把弦都绷紧了。 早先,刘备的应对是移军解县,毕竟河东郡南部是一片开阔的旷野,唯有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山麓伴随涑水蜿蜒,将旷野分为两半,而在山麓的末端便是解县。 解县东临柏王山,西临孤峰山,南北各有一座小城拱卫,易守难攻。无论牛辅自两城何处出兵,只要他稍有动作,便会为解县所知晓,也可侧翼打击牛辅的后勤。 陈冲在四城来回检查了一圈,解县大城驻军两万,桑泉城、瑕城小城各驻兵一千,皆由张飞总领,在南面五十里处又有一臼城,由刘德然分领八千驻扎。 陈冲对刘备的布置没有异议。只是往来诸城之间,他总觉到城野平民眼神闪躲,显然对同行的张飞颇为畏惧,他便问张飞:“翼德,你在此没干出什么大事罢?” 张飞笑道:“此地乃是三哥的乡祉故地,俺哪敢做什么大事?都与兄长你平常一般,令兵士城外扎营,对内令行禁止,对外秋毫无犯,县中的那些大族,俺也都有礼有节,一一拜会。” “没有立威?” 说到这,正好挠到张飞痒处,他颇为自得地说:“当然也有。三哥不是常跟俺说,解县有恶族轮氏胡氏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吗?我就把他们都抓了,当街满门抄斩。” 接下来,张飞再说起灭门时两族的种种丑态,以此作为谈资,一脸的兴高采烈。说了半刻,才发现气氛不对,他斜眼去瞅兄长,见陈冲也正斜眼瞅着他,眉头都拧在一起,他这才自知事情不对,声调也小下来。 陈冲见他神态委屈,不由叹气,反问道:“你以何罪名杀之?” “何必知罪?两族臭名昭著,公道自在人心。” 陈冲气极反笑,他踹了张飞一脚,教导他说:“不宣布罪名便诛杀,你是公心还是私心,百姓如何知晓?昏官错判,也能说公道自在人心,养望不易,岂能这般性情做事?”张飞唯有诺诺。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于是陈冲又花了两日,替张飞重审两族罪名,先收集人证物证,再清理文书,最后发布露告,派遣使者去解县乡野重申缘由,解县乡民闻之大悦。再走街上,陈冲方觉自如许多,临走前他对张飞叮嘱:“大战在即,不可因好恶生事,只可以军法为唯一。” 秋收就在眼前了。陈冲出西河慢,回西河却是极快,到七月初四,陈冲抵达离石,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物。原南阳太守羊续长子羊秘,带着将近五百牟县子弟来到并州,其中不止有羊衜蔡贞姬夫妇,也有各路族亲,可以说是举族来投了。 陈冲与羊秘只见过两面,对羊续倒是很熟。但两人上次见面已是六年前,而现在羊续已于先帝驾崩前病逝,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先说道:“一看到你,我便想起兴祖公了。” 羊继闻言想起父亲,也不禁为之落泪,他说道:“家父也常说,朝中能清正为官的不多,他最欣赏的便是龙首。”羊续在朝中以清廉闻名,在南阳这天下第一富郡为官,他竟只有短衣瓢食,朝服一套,常年不知肉味,而陈冲以从不用苍头仆役闻名,因此两人虽相谈不多,但皆以对方为榜样。 上月陈冲派使者去陈留联系蔡氏族人,除去蔡徽姬外,其余人皆不愿走,蔡徽姬想念二姐贞姬,便请使者稍等,写信联系羊氏族中。羊秘听闻此事,便与族人议论说,泰山贼寇众多,青州又多有不平,龙首有经天纬地之才,前年安定并州,鲜卑无力南下,如今又收服东京,我家与其有连襟之谊,不如投之。 陈冲听他说起缘由,笑道:“若想平安,确实好办,只是如今国家战事频发,我为之心力交瘁,想要对汝家照拂一二,却是有些难了。”谷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站出来,挺直了身子说:“社稷安危,正当由我辈担当,何须龙首照拂?在下愿持戈马前,为国家效力。” 陈冲看过去,这年轻人大概十七八岁年纪,头戴红巾,身穿玄色戎装,窄袖紧裤,腰佩一把斫刀,显得十分英武。羊秘为他介绍道:“这是我二弟羊衜,字长节。” 原来是自己的连襟。陈冲笑着走过去,拍他的肩膀,勉励他说:“长节有这番志向,当然是好的,不知长节读过哪些兵书?”羊衜与陈冲第一次见面,一点也不畏生,瞪大了眼睛说:“我在家中,常读《汉记》,多爱其中《朱祐传》、《祭遵传》,欲以为志。” 朱祐、祭遵是云台诸将中有名的儒将,陈冲听闻后连声说“好”,又对他说:“只是欲成名将,光看这些是不够的,还是须得学《阴符经注》,等你稍有所得,我可安排你到雁门略参军事。” 羊衜大声应是,众人都开怀笑了起来。 于是泰山羊氏便在离石定居下来。由于蔡琰的两位族亲都在此处,陈冲便把妻子从晋阳接了过来。蔡贞姬闻之,当夜便把妹妹与姐姐叫到一起,连席夜话。 大姐昭姬年长许多,如今已二十五了,而二妹贞姬年方十七,三妹徽姬更小,才十四岁,三姊妹重聚一处,心情却各自不一。 二妹贞姬已然怀孕七月,小腹高高隆起,行动甚是不便,但她却毫不觉苦累,反而满面笑容地为姊妹沏茶倒水。小妹徽姬颇为好奇地抚摸二姊的孕体,又侧耳贴在腹上聆听,过了一会,她忽而笑道:“二姊,侄儿在动哩!” 贞姬轻拍小妹的头,笑嗔道:“别压着,再说你怎知是侄儿?”“他好动呢!”“阿母说,怀你的时候最辛苦,你也好动哩!” 两姊妹打闹了一会,见大姊在一旁拄臂抬颌,默然无语,眼神直愣愣望着窗外。她们也望过去,只见庭院里明月黄花,几只飞鸟儿在高处的树梢间来回窜动,偶尔发出吱呀的轻鸣声。 小妹便去摇大姊的胳膊,瞪大了眼睛问蔡琰道:“大姊是伤感了么?是在想阿父罢!阿父他名重天下,直到今日董卓都不敢为难他,想必定会没事的。” 蔡琰淡笑着摇首,点了下小妹的琼鼻,随后说道:“你呀,不知道世道艰难,为人处世哪有这般容易?”她微微一顿,又忧愁说:“我却是有几分担忧阿父,但想得更多的,是你的姊丈。” 两位妹妹听了,都吃了一惊,二妹先问说:“大姊也算讨得好夫婿了,怎么这般样子?姊丈的名声我走一路听一路,多少女儿都羡慕大姊呢!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蔡琰闻言沉默片刻,她说:“你姊丈日日不在家,常年奔波在天下各地,去年还好,他在晋阳待了两月,每月有十天能在家。前两年大姊压根见不到他人影。何况我随他近六年了,却一个孩子也没有,怎么能不叫人忧心呢?” 小妹颇觉不可思议,她扯着蔡琰衣袖问道:“是姊丈不喜大姊?” 蔡琰又笑了起来,他揉着小妹的手,叹道:“你姊丈待大姊很好,只是情爱只是他性命的一小部分,或者他性命也只是他性命的一小部分。你大姊只是担心,如今秋收要来了,你姊丈说又要打仗了。大姊总是不知,他这一去之后,还会不会回来。” 小妹听闻,更觉难以理喻,她干脆说:“还有什么能重过夫妻和睦?姊丈出身名门,又不愁吃穿,大姊若是担心,干脆把他绑在家里,生下七八个儿女,我看。比什么都强呢!” 蔡琰被小妹逗得笑起来,她又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道:“男儿志在四方,我要是这样做,庭坚一定会恨死我的。” 而另一边,陈冲则收到了伯父陈纪的回信。回信是由族弟陈忠送来的,他是陈纪的次子,小陈冲十岁,一向与自己非常要好。陈冲见他很高兴,便留他在府中做幕僚,可一读回信,悲伤之情立刻又涌现出来。 陈纪在信中说,青州黄巾确实泛滥,如今他治下已有多县失陷,其余诸郡也多有伤亡,他思虑再三,已让他父亲陈夔还有叔父陈谌领族中子弟离开,踏上来并之路。但陈纪自己身受朝廷之任,还是决心坚守郡中,与全郡共存亡。若他有不测,陈冲便是陈氏之长。 信很短,在灯火照耀下,陈冲一会就读完了,他翻过信纸,才发现反面还有一行小字,只见陈纪用隶书写道:“凤兮凤兮,当思高举,龙兮龙兮,必乘风云。”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读了三四遍,陈冲对信件怔怔发呆片刻,他随即揉揉眉眼,将信件细心收好,又开始重新研究关中与并州的地图。 第五章 游猎在阴子峁 自陈冲圜阳一行后,白波军破天荒地寂静下来。 韩暹本来以为,自己与陈冲多年交情,从匈奴一叛时便同袍共战,他与杨奉争权,自己必能得到支持。孰料陈冲到来之后,不仅不支持他执符白波,还打算将白波军尽数易帜,更数到州府之下。 这让韩暹食不甘味。便是在府中行走时,一想到此事,没来由地,韩暹会生出一种刺痛,嗖地从颈椎蹿到尾骨,让他停留在原地寸步难行。 沉思良久后,他干脆去问几名心腹的想法。 一名心腹先问他:“将军麾下兵数几何?”韩暹答道:“随我久战者,尚存万数。” 这心腹又问:“陈使君麾下兵数几何?”韩暹思量片刻,艰难答说:“雁门两万,河东三万,河南两万,此外还有匈奴为援,听刘征西说,还打算再募得三万。” 心腹最后问道:“将军之才比刘陈二君如何?”韩暹只能嗟叹道:“征西之才十倍于我,龙首之才百倍于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其余几人回答大抵如此,更有甚者,还有人劝韩暹说,如今他执掌不过数百里,若是等征西与州牧讨董功成,以他地位,说不得也能牧守一州,何必如此小气呢? 所听之言皆不顺耳,这让韩暹在房中生了两日闷气,眼看着约定的秋收之日变到了,他也做好了认命的打算。人生如此,几得圆满呢?韩暹颇为恼火地想到。 恰在这时,杨奉遣亲兵过来问他,说如今正是夏秋之际,万物昌盛,鸟兽繁多,可谓是射猎的好时日。因此,杨奉打算带些亲卫,到阴子峁游猎。念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打算邀请韩暹同往,不知韩暹意下如何? 韩暹一下子记起杨奉在雪夜里说的话:春日饮酒,夏赏繁星,秋猎麋鹿,冬日烤火,也是一般快活。老杨确实是过日子的人啊!他这般想着,也想改换下心情,当即便答应了。 杨奉所说的阴子峁,正在三川县西南处二十里,距离陈冲辞官隐居时的三堂里也不过十里。在并州起起伏伏的旱地沙丘中,自黄土高坡流下的走马水与延水相撞,遂成一道细细蜿蜒的小泽,宛如美人的一弯细眉,将此地的小山都敷上人人称羡的绿色,因在一片土黄的山峁里温婉动人,故名阴子峁。 阴子峁下的细泽芦苇丛生,沼泽密布。沼泽之中百草丰茂,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疯狂地生长。水鸟躲进芦苇生儿育女,又掠过水面扑腾水花高高低低飞来飞去;偷蛋的田鼠和喜欢刨泥的野猪则各顾各地在泥里钻来钻去;至于成群结队的麋鹿、花瓣野牛、野牛,更是在此出没。它们把腿浸在水里,一边警觉地竖起耳朵,一边小心地低下头舔水喝;此情此景,也吸引来寻食的野狼,甚至于山中的老虎。真可谓群禽荟萃,百兽毕集。 这天下午,韩暹领亲卫前来,才发现杨奉的身旁还有胡才,原来白波军仅剩的三帅尽在此地。他们此时相视一笑,一行共二十来人便开始射猎。 他们并不射围,而是把先到沼泽中的猎物驱赶到平地,然后纵骑射杀。胡才立马站在山坡上,向下面眺望,他看见浅草覆盖的大地缓缓地向南方倾斜,伸入远处芦苇荡中。微风吹拂,芦苇中隐隐约约、大大小小的水洼闪耀着金色的阳光。水洼点点缀缀,在芦苇的这笔下,成群结队的野鹿在其中忽出忽没。他看到两名侍卫从低风处进到芦苇里,牵马慢行,在芦苇中时隐时现。 当饮水的野鹿忽然抬起头竖起耳朵,焦躁地向四周注视的时候,两人就停下脚步,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如此者再三。突然间,似乎有风拂过,公鹿首领警觉地抬起头,不安地向芦苇荡里张望,紧张地嗅着鼻子。鼓动喉咙,发出低沉的叫声。 岸边的杨奉、韩暹领着余下的亲卫,一直在紧张守候芦苇中的声音。突然闻听沼泽里一阵鸣镝的尖锐骨哨声,见芦苇最深处无数的飞鸟腾空而起。一阵巨大的喧嚣,水花四溅,但见一头雄壮之极的公鹿在前,无数的野鹿在后,突然间从芦苇丛中冲出来,踏水上岸,沿着岸边飞奔。狩猎者们赶紧扬鞭打马,策马追了上去,纷纷从箭囊里抽出箭矢,搭弓射向鹿群。 杨奉追逐在最前,他左手自箭囊中取出一支箭,勾弦搭弓,将那马上所用的双曲长弓慢慢地拉开,一直拉到本来双曲的角弓形成一个尖锐的弧形,向前凸起,弓角的两端都快要并在一起了。 韩暹正在他的后面,不由得暗暗叫好。他想,这可是两石的强弓,拉到极处不知需多大的臂力哩,老杨的骑射之术,可谓是越发精湛,有养由基之风了。而看杨奉上弦之箭,也不是一般打猎所用的猎箭。普通的猎箭,箭头较宽,极像一个小铲子,易与切断猎物血肉。但杨奉用的这支箭矢,周身漆成黑色,箭尖又尖又长,分明乃是用于破甲的破甲箭! 韩暹又不由得暗叫糟糕,他心想:老杨这厮,居然用破甲箭,说不得我今日猎获将大大后于他了。 且说杨奉瞄准一只速度极快的公鹿,该鹿正在他的侧面飞奔,四蹄翻飞似要登空腾飞一般,四肢与身躯几乎拉成一条直线。杨奉稳夹马腹,上身微微前倾,瞄准公鹿肥白的肚子放开箭。破甲箭轻捷地穿过布满光影尘埃的空气,沉闷无声钻进公鹿满鼓的白腹,从另一头贯穿而出,将一点猩红色的内脏残余顶落尘埃之中。公鹿来不及哼叫一声,就一头栽倒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 韩暹心中叫了一声好,但他可不想落后,若是猎获数量追不上,他便打算在猎物雄壮上取胜。于是他盯上最前的那只公鹿首领,他威武强悍与众不同,此时四蹄翻飞,竭尽全力向山上跑去。韩暹纵马在后面紧紧跟随。他不慌不忙,估计位置合适了,稳住飞驰的坐骑,右手将两石猎弓中取下来,左手从马鞍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铲头猎箭来。 他心中存了几分炫技的意思,便瞄准住公鹿首领纤细的脖颈,等到它穿到一处狭道,位在两块壁岩之下时,韩暹放箭而出,他自以为必中,孰料那鹿稍稍顿了两步,竟让他预设的箭矢钉在前方,失了手了。 韩暹大为讶异。这时又有一名骑士追逐上来,显然也是盯上了这只公鹿首领,韩暹好心提醒他:“当心,这鹿甚是狡猾!”这骑士却摇首笑道:“不打紧。” 他躬下身子,将上半身与坐骑马首相齐平,手中的三石弓已悄然拉满,弓弦上的箭头也是新奇,呈倒三角形状,前头宽后面窄,宽数寸有余,比寻常所用之猎箭还要宽上许多,他整个人都似贴在马颈旁,完全躲开公鹿的视线,箭矢从死角里射了出来。 箭矢飞快地追上猎物,像一把铁铲子打在他的一只后腿上。顿时一声悲惨的哀鸣冲上天迹,公鹿首领刚才还雄健有力的后腿,竟然被齐刷刷切断了!雄壮的身躯立足不稳,像山一样倒在青草的坡上。寻着这声哀鹄,后面的人打马追来。他们看见那个强壮的男人翻身下马,抱住那头同样强壮的公鹿,在野草与岩石间翻滚了几下。最后,他们看见像树枝一样粗壮的鹿角剧烈地甩动了几下,接着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好箭法!”韩暹下了马,对这名骑士由衷夸赞道:“论骑射的技艺,我不如你啊!” 那骑士松开猎物,喘着大气回头,显然按住这头鹿并不轻松,他向韩暹回礼谦虚道:“那是郭帅想露一手飞花穿柳,不然是轮不到在下开弓的。” 韩暹这才发现,自己竟不认识这名壮士。但这壮士眼看约四十多年纪,身材威武犹如巨木,眼神凛凛好似冬风,双手遒劲似有神力,左臂间有一道蜈蚣般的疤痕,让韩暹不仅暗自惊叹。这人显然是杨奉或胡才的护卫,他上前笑问道:“你是哪部的?我竟然不知道!” “在下是杨帅新募的部曲,第一次随杨帅出猎,倒让韩帅见笑了。” 原来是杨奉的新兵,韩暹回头看杨奉,他正牵着马慢走过来,韩暹便搭住他的肩,玩笑道:“老杨,老杨,你小子手下又多了一名猛虎啊,是何处淘来的?” 不料杨奉面色自若,口中言语却是惊人:“那是天使与你开玩笑哩,我手下哪能有这样的贵人?” 说罢,韩暹面色骤变:“天使?哪里来的天使?” “自然是朝廷来的使者,这次射猎本也是天使提议,说愿与我们几人一起谈谈。” 胡才在一旁听了片刻,转首问那壮士道:“不知天使如何称呼?欲谈何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那壮士轻拨两下弓弦,低声笑道:“哪里敢称什么天使,不过是太师手下走狗罢了。”他稍顺语言,整理衣装,再对众人自我介绍道:“在下武威张济,新任北中郎将,受太师之命,特来为贵军谋一条出路!” 第六章 中元 到了七月初十,黄花在阡陌间渐渐盛开,仿佛凝在绿叶间的月色,招来了阵阵秋风,酷热的暑气缓缓散了,陇亩中的麦子也就黄了,一岁的秋收也就开始了。 但并州的农人们脸色并不好看,今年的春天来得晚了些,夏季又接连暴雨,虽说麦苗喜水,但积水过多,低田里不少麦苗遭了涝,收成大概只有去年的七成,连前年丰年的一半也不到。 陈冲这些日收到消息,心中也颇为焦虑。他已在晋阳算过一笔账:去年一年的征战战事浩大,即使他事先与刘虞说好,军粮由幽州与并州并分,使粮草消耗已大为减少,但供养六万军队出征近半载,依然耗去不少库存,而今年的消耗更是骤然加多。 首先是云长从关中拉回近七万难民,如今被安置在河南郡内,河南虽多有良田,但积蓄为董卓掠夺一空,这些难民今年只能由并州供养,最少需要两年才能让河南自给自足。 其次是玄德正在晋阳扩军。今年年初讨董不成,导致秋收后又要与董卓接战,虽不知战事具体从何时开始,但仅靠现有的并州军力,显然是捉襟见肘的,可扩军又要米粮,而扩军之后,屯田的劳力又变得更少了。 再加上并州诸郡免赋三载,基本都是今年重新征税,第一年收税便遇到如此年景,征税稍有意外,便可能激起民变。 陈冲与刘备商量过此事。刘备的意思,还是想去冀州买粮。但陈冲听闻消息,冀州牧韩馥因畏惧袁绍声势,已将官位让于袁绍,袁绍与陈冲素来不睦,所以他觉得还是不要做太多指望。因而他打算将并州官吏的俸禄稍拖一拖,再想法去匈奴鲜卑处,以绢布盐铁互市,说不得还能买点粮食,将今年周转下去。 这下说到匈奴,陈冲忽又想起,其实前年在美稷王庭缴获的金银甚多。至今为止,所用尚不过半数,但身逢如此乱世,金银也比不上麦米,陈冲派人去打听粮米市价,即使百钱一石也是有价无市,金银之华贵,于今方显无用。 索性陈冲便以金银发俸,将应发的米粮按最高市价折分给州府官吏,他们总也饿不死,总是有能花销的地方。政令传达下去后,大多数官吏都没有异议,这才算把今年的难题给解决过去。 但如此一来,陈冲却分明感觉到讨董迫在眉睫了。此事每往后拖一年,滥死的百姓便会多上数十上百万,陈冲头次感觉到如此力不从心,他只能加紧战备,在离石与皋狼又新设了两个武器监,招募近三千工官,连日连夜打造斫刀箭矢。 另一方面,陈冲也在按计划,将原在晋阳的官署迁移到西河郡中。 如今他虽名为并州牧,但除去直辖的并州五郡外,但经过讨董之后,他实质上还管理有河南、河内、河东大半个三河地区,治下将近八郡。州府之官僚体系也随之膨胀到一个惊人的地步。 如今其州府结构如下: 别驾从事孔融,从州牧行部; 治中从事姚贡,主财谷帛书; 兵曹从事太史慈,武猛从事高准,典军从事秦宜禄,主兵事; 西河从事徐庶,太原从事陈群,雁门从事虞翻,定襄从事孟建,上党从事石韬,河南从事令狐邵,河内从事王凌,河东从事范先,各主各郡非法; 文学从事孙乾,劝学从事刘琰,主州郡学事; 主簿简雍,录门下众事,省属文书; 门亭长王象,主州正门;功曹书佐虞翻,主选用;孝经师陶丘洪,主试经;律令师张时,平律;月令师温礼,主时节祠祭;簿曹书佐徐干,主簿书; 还有其余典郡书佐,各曹佐吏共八百七十一人。 州府中除去仍在各地巡查的郡部从事及其属官,其余人员将尽数迁入圜阳之内,但陈冲考虑到州府人员出身复杂,迁徙州治一事又影响重大,白波三帅可能还有心有抵触,所以他打算从长计议,先将州府停驻在离石,与韩暹等人商议好后,再于一月内陆续迁入各官署,以体现自己的重视。 为此,陈冲特意将州府内百石以上的官吏召集起来,对他们一一告诫。 对当年随自己上任的西河的徐庶几人,陈冲都非常满意,他们这几年东奔西走,对杂务和大略都已有经验,与白波军相处日久,也知晓如何与把握分寸。陈冲只勉励他们继续努力,将自己名字刻在史册之中。谷 但对晚来的学生如徐干、王象等,自州郡名门征辟的才俊如王凌、张时等,陈冲不得不多加交代。对他们叮嘱说:“如今我等将迁入圜阳,名为为国张义,实乃反客为主。白波军民久不得州府管辖,入城以后,恐怕会多有不虞,但尔等切要曲怒沉燥,以和待人,以诚待人。” 众人多诚心应诺,只有别驾从事孔融大不以为然,当众反驳陈冲说:“性情天之所生,岂是矫伪所能掩盖?为人处世,善善恶恶,皆是浑然天成,何必有此虚情?”最后又补充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话是指责陈冲虚伪,陈冲对此倒不以为意。孔融在朝中一直以难以相处闻名,此前他被董卓任命为五原太守,便是董卓忍受不了他日日讥讽,便假借公职让其来边疆吃吃苦头。 陈冲自然不会这般处置,他尚未收复五原郡,便让孔融暂任别驾从事。不过孔融不喜视事,手下事务多由简雍代劳。即使如此,孔融也时有怨言,今日发言也只是寻常牢骚罢了。但如陈群这般以宽厚待人的,私下里也不禁对他抱怨,陈冲对族弟笑说:“孔文举性情中人,光明磊落,万事不藏于心,处之如照镜鉴,君子见当自勉,小人见而思毁。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话语传到孔融耳中,他坦然受之,又在谈玄时笑言此事:“龙首能习以为常,倒不至于有王莽之失了,说不得因我劝谏缘故,以后还能有个周公之名呢。”众人闻之,无不为之绝倒。 但在大河之西,韩暹等人迟迟没有回复。陈冲本不想急切催促,但时间紧促,再晚些时日,对此后的战事可能会有较大影响,他思前想后,便以中元节名义,遣使邀请韩暹、杨奉、胡才三人前来离石宴饮。 三人应允赴宴,但回来的使者对陈冲言说:“韩帅、杨帅与我言时,神态颇异,唯有胡帅言笑自若,不知是何缘故?”陈冲对此早有预料,他笑道:“肯来就好,如今要他二人割肉,纠结一番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和他二人共事也有三年了,交情匪浅,他们总会识得大体的。” 到七月十四日下午,陈冲特意出离石五里迎接,以示对韩暹等人的尊重。等到了申时两刻,一行人出现在地平线上,陈冲便打马向前,与为首的韩暹、杨奉二帅招呼示意,笑道:“不过一月多未见,对两位甚是想念。” 韩暹、杨奉两人一身戎装,头戴竹笠,他们拱手回应道:“我们久受龙首照顾,龙首有召,岂敢不从呢?” 陈冲扫视了一圈,又问二人说:“怎么不见胡帅?我也当邀请了他赴宴才是。” 韩暹听闻后便答说:“老胡不太赶巧,昨日策马时坐骑受了惊,把脚给崴伤了,现在在府里养伤,只能托我俩向龙首赔礼了。”说到这,他还指着下颌一片淤青,对陈冲道:“当时连我坐骑也吃了一惊,结果撞到了这,可吃了苦头。” 这样啊,陈冲颇为遗憾,他便关怀说:“我府上有些许治疗跌打的膏药,韩帅可稍试,如若有效,韩帅也可替我送些给胡帅。” 说罢,两人都笑了笑,陈冲便踏马转向,为他们引路。 此次宴席设置在西川水边的一片枣林中,州府高官尽皆陪宴。只是因为粮食紧张缘故,宴会上都是些寻常饮食,最丰盛的便是当场烤炙的鹿肉,不过最近盐也不够,导致烤出来的鹿肉膻味较重,只有酒管够,但酒的味道也淡而寡味,好酒的宾客多有不满,陈冲向他们解释说:“酿酒浪费粮米,今年并州歉收得紧,州府中再也不便再办酒食,这恐怕已是今年最后一次畅饮了,诸君且珍惜罢!” 说到这,陈冲又面露哀色,他伤感地说道:“我今日设宴,何尝不想与诸位欢乐此光阴。但一想到董卓未灭,有近两万将士为国捐躯,我哪里欢喜得起来呢?”得闻此言,众人无不讶然,他们放下杯盏,听陈冲继续往下说道。 “今日是中元节,用太平道的说法,今日是地官赦罪的日子,也是地宫开门之日,世间众鬼都要离开地宫,有主之鬼回家去,无主之鬼徘徊各处,自觅饮食。我听大良贤师说过,他们会在当夜为亡魂超度,在道观举行盛大法会祈福吉祥道场,普通人则点亮河灯,为亡魂照回家之路。” 他竟遣人取出五百来盏河灯,转头走到韩暹杨奉之前,问他们说:“我不是太平教众,但想必韩帅在圜阳也年年放河灯罢。” 韩暹颇有些尴尬,他回说:“郭帅确是年年如此,但我加入军中,实是生活所迫,并非太平教众。” 这倒出乎陈冲预料,他随即低首感慨:“那便请再为郭帅放一次,来日方长,我实也不知何时才能在他墓前告捷哩!”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此时天上已是满月,陈冲将剩余酒水尽数倒入西川水里,将水月打成涟漪里的碎花。众人连忙将河灯尽数点上,小心地置在水中,水流轻轻,朵朵金色的焰火在水面微微漂泊,它们消失在视线中时,人们恍惚间真觉一团魂魄随之而去了。 宴饮结束后,韩暹杨奉前来告辞,陈冲留他二人过夜,他两寒暄一番,推辞过去了。陈冲便又试探问说:“十日后,我打算领功曹官署前来圜阳,不知两位以为如何?” 韩暹笑着答说:“龙首有令,岂敢不从呢?我曹扫榻静待。” 当夜他们回到圜阳,急忙找到张济,对他说道:“时不我待,不能再拖了!将军说朝廷大兵将接应我等,不知何时将至?” 第七章 皇甫嵩布局讨并 自与山东战事告一段落,二月二十四日,董卓率大军回师长安。大军屯霸陵后,董卓领诸将入城,特选八千铁骑,拥汴水、河内两战中数百俘虏一齐进入长安。 当今天子年方十岁,由车骑将军皇甫嵩与前将军董旻率京中文武,升南城正南安门入西京,到安门之南龙首原,长安几乎倾城出动,从公卿自百姓,都受命到门前来一睹相国凯旋之风采。 只见骑队如云涌来,当前两百骑都跨纯色骏马,身着戎服,外披红色锦袍,持虎罴各色军旗。军旗迎风招展马蹄轻快地踏着隆隆之声驰过。再来两百骑,仍跨骏马披锦袍,鸣角而进。紧接着八百精骑成纵队本来,身披铁兜鍪,身披明光铠,持戟槊,坐骑马首待铁面甲,身披犀牛皮甲,似天神降落,长长的队伍威风凛凛地一路奔过。然后无数带刀捉仗武卫骑士涌来,冬日下,一片铁刃寒光闪闪,夺人眼目。 虎贲军居中簇拥相国董卓,只见相国乘坐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虎贲中郎将吕布身骑赤兔马护卫左侧,新任东中郎将董璜身骑飞黄马护卫右侧,当真是气势汹汹,如彩云拥日而出,令人顿生敬畏仰慕之情。 关东联军俘虏数百人,多是关东有名有姓的大族子弟,此刻全都身着素衣,被无数背弓矢持槊戟的军士压制,站在驽马挽车之上,缓缓通过大街,在他们身后,还有上千个死不瞑目的头颅,被步卒挑在长枪上,人群中连忙发出欢呼鼓噪之声,一路目送俘虏斩级们远去。 等八千骑士尽数抵达安门前,相国的车驾在两行的百官公卿前停稳,董旻与皇甫嵩领着百官向相国下拜,随行的百姓见状,也赶紧屈拜,长安城南齐刷刷地拜倒一片。 董卓踏步下车,往四周望去,见低伏的人头仿佛秋收后的陇亩,目不能尽,不禁豪心潮汹涌,他先踱步走到车骑将军皇甫嵩面前,双手将其扶起,接着敲着他的手腕做厉色道:“义真可有惧耶?” 皇甫嵩起身笑道:“相国以圣德辅佐朝廷,大庆方至,皇甫嵩何怖之有?若相国强逞淫刑,则天下皆惧,又岂独皇甫嵩一人?” 董卓不料皇甫嵩如此回答,竟为之默然片刻,他颇不甘心,又问道:“义真,前载你我共征边章、韩遂,时人以为你优我劣,不知如今你再看来,谁为其上呢?” 皇甫嵩知他心结,只好顺着他说道:“自然是相国在上,我为其下。在下智识短浅,不能预料相国能有今日,这自然是我的短处。” 董卓听到顺耳之言,面色放松少许,他下令众官起身,又对皇甫嵩强作冷脸说:“这便是鸿鹄固有远志,但燕雀自不知耳。”皇甫嵩自若答道:“昔与相国俱为鸿鹄,不意相国今日变为凤皇。” 听到此处,董卓的冷面终于不能维持,他当着百官之面,哈哈大笑,显然芥蒂尽去,只见他握着皇甫嵩的双手,感慨地笑道:“我今天还能够不坠梧桐,多赖有义真你的功劳啊!” 皇甫嵩闻言低首,仍以恭敬回复:“倘若相国心存社稷,朝中愿意肝脑涂地者,又岂止皇甫嵩一人?”一番问答下来,他处处示弱,又不失风度,还多有劝谏之言,董卓也为之动容,夸赞他说:“义真确实是辅国良臣。” 凯旋礼后,朝廷论功行赏,以相国董卓击破逆贼,功盖周、曹,可比古之太公望,如今又值国家逆乱,当重赏以显朝廷明德,故封相国为太师,位在诸王之上。 而后又录前后功,太师以皇甫嵩第一,徐荣第二,张济第三,各赠封邑两千户至千户不等,拔擢徐荣为建威将军,张济为北中郎将,段煨与杨定为偏将军,其余参战将领各受赏金不等。 而后太师又为此赏宴,将太师府幕僚与诸将汇聚一堂。会上美酒佳肴,轮番端上,美姬蛇舞,令人目眩,众凉人不懂礼仪,劫后余生之下,在会上狂欢不止,四处可见太师旧将在会中来回串席,端着酒杯找人喝酒。 太师董卓高坐在主席之上,也对着身边的蔡邕与皇甫嵩两人劝酒,两人不好饮酒,董卓劝了两杯也觉无趣,他虽知礼仪,也有凉人旧习,权衡之下,他想起自己养的两只大雕,羽翼已经非常丰满,站起来有半个人那么高。他便叫舞女都退下去,让人把雕放出来,割下几块生彘肩,扔到空地上喂给他们食用。那两只雕张开翅膀扑扇着,扑过去抢食,它们腿上都挂着沉重的坠铁,只能飞到半个墙高。两只雕一边扑腾,一边争食,扇起的风像旋风一样,殿上的灰尘都随风飞舞起来。 众人都观赏两只雕争肉,连太师的孙女董白都走出来观看,一旁的侍女劝了劝,太师便说无妨,将孙女抱在腿上,让她在自己怀中笑看。董白看了一会,俏脸忽而流下泪来,她说:“这两只鹰都是阿父买的,他生前最喜爱看鹰隼相争,可却永远见不到了。” 董卓听闻,也非常伤感,他转而对众人说:“我一生为国家东奔西走,平羌,讨黄巾,破韩遂,入东京平常侍之乱,如今又与关东诸寇对峙,便连亲族也因此遇难,可谓是忠心耿介了。可我如今年过五十,天下汹汹,却不知何时才能平定啊。” 说到这里,他举起袖子擦拭眼泪,干脆便把双雕又收回笼房,对众人问说:“当下不过暂和于诸逆,我既负有太师之任,还当为国扫平关东,雄踞天下。只是放眼四海,皆是叛逆,我欲求一策,以复社稷,诸位可畅所欲言。” 这是把宴席改为军议了,若谋划能令太师满意,想必青云直上,建功封侯也不过等闲。于是各司纷纷上前奏议,不过太师听取下来,多数人的想法都是只鳞片羽,不成体系,唯有侍中李儒、尚书令王允、光禄大夫杨彪三人可以一听。 侍中李儒之言是,如今山险闭阖,山东纷扰,实无必要与其争锋,能为祸关中的,无非是并州刘陈,陇右韩马。如今刘陈扎根并州已逾数载,众近十万,不可仓促而下,而陇右韩马割裂,号令不齐,正可逐个击破,待凉州一平,相国尽复凉州铁骑,再下刘陈,则天下不足定。 尚书令王允之言是,如今山险虽平,却不可阖关自守,关西贫困,关东富庶,自世祖以来便是如此,更始自南阳灭王莽,光武从河北而平天下,正是这个道理。如今南阳乃天下第一大郡,拥口三百余万,为袁术所窃。而孙坚已死,袁术麾下,无善战之将,正当遣军攻之,而后南取荆益,以强秦之势,必能胜之。只是南阳乃光武帝乡,名族云集,当择高士为帅,故而他推举新任执金吾士孙瑞为南阳太守。 光禄大夫杨彪之言是,如今太师奉天子之令以讨不臣,正当广除奸贼之名,另遣忠志之士,再予郡守之重任,委以军国之大事,与贼子战之。若有取胜,则朝廷正可东出,便是不胜,叛军也当大受其扰。 这三言皆有可取之处,但董卓并不满意,以为想以此平定天下,总是有所不足。他见皇甫嵩在一旁沉默不言,便问他道:“义真,以你之见,我当如何举措?” 皇甫嵩本想韬光养晦,但董卓细问起来,他也不便沉默,只好说道:“以在下之见,明公若要平定四海,如今之策,唯有西抚诸戎,招纳韩马,南诏巴蜀,供以军资,而后主平晋地,方能重一华夏。” 董卓闻言颇有兴致,他再问道:“义真且细说之。” “禀明公,朝廷如今仅据关中一隅,却养兵十万,实非长久之计。因此朝廷用兵,需得以急鼓狂戈,速平群小,盛诛蜂逆。明公若攻陇西,诸羌虽散,难以骤定,明公若攻汉中,秦岭天险,不可轻逾,而关东之贼,如今势大,又难以争锋。唯有并州有异,正是明公用武之地。” “如何用武?以义真之言,并州山险环绕,皆是坚城,如何能速破?” “此非众前明言之事。” 董卓顿时令宴席如故,他则与皇甫嵩到别院内交谈。皇甫嵩见四下无人,这才放心说道:“并州虽有山险无数,实则人心不定。毕竟河东为其新下,匈奴本乃朝廷属国,其中又有白波等黄巾余孽,如何能与刘陈一心?只要明公先平西南两面,再将并州诸郡一一招揽,分而化之,便能一击攻取并州。” “义真且试言方略。” “陇西群小,胸无大志,太师可以高位迎之,则其自然欢喜,祸弥顿平。而刘焉重用巴蜀贾龙、任岐,方才安坐益州,虽奉朝廷之命,仍有不臣之心,太师可令一蜀地高士,以益州之事诱劝贾龙,则益州不足虑。” 说完西面与南面,皇甫嵩再说并州事宜:“而河东之地新附陈冲,我等只需以盛兵威吓便可,所需用心的,乃是白波与匈奴之事。匈奴如今为刘备所遥控,麾下多见匈奴狼骑,我攻大阳之时,极为棘手。”他语气稍顿,显然是回想起战事,“可匈奴本乃朝廷属国,朝中可遣一匈奴旧识,晓之以大义,令匈奴反复。” 董卓颔首赞成,他笑道:“人选我一有了,只是白波之事如何?” 皇甫嵩闻言,露出得意的神色来,笑说道:“这便是天意庇佑朝廷,在下在弘农大破白波时,幸斩贼首郭大。郭大一死,想必对白波军心震撼极大,白波一军地处险要,毗邻离石,此时又群龙无首,正是我等乘虚而入,将其招揽的大好时机啊!” 这一言令董卓犹如拨云见日,他为之拍案大笑,紧握住皇甫嵩的双手,高兴道:“若此番事了,我能成千秋之霸业,皆是义真之功!此番事宜,我便尽数交予你了,事成之后,义真便是想裂土封王,又有何难?” 皇甫嵩露出苦笑的神态来,推辞说:“为国效力,何敢念赏呢?只愿明公能效霍光之故事,使神器幽而复明,社稷危而复安,在下也就无所求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董卓本想让皇甫嵩再次做征并统帅,但见他如此神色,不免心中有了犹豫,于是私下里又去问李儒的意见。 李儒说:“在下此前推举车骑,乃是形势危急,无人可用,非车骑不可。但如今车骑位置微妙,又深得将士爱戴,如若再让他平叛立功,太师将赏无可赏,太师若想善终,不如启用徐荣为妙,他善断形势,为人谨慎,从无大败,太师让他做事,想必也放心得多。” 董卓颔首抚须称善。 由是按他谋划,令徐荣总领讨并事宜,徐荣接受命令后,先以张济负责联络白波事宜。张济再以其属吏李贽为使,扮作商人,秘密北上。 第八章 白波反水 李贽初次求见时,是扮作冯翊商人,领着十余辆满载丝绢金银的轺车,从莲勺出发,追溯雒水北上,从云台山进入上郡。一路过雕阴,经高奴,而后进入肤施城中,与赫连部买了少许羊马,再打听白波诸帅的喜好。得知杨奉最为好财后,李贽再缓缓东行,进入到圜阴城中,以重金求见圜阴令杨奉。 当时正值三月中旬,杨奉大战之后,满心颓废,整日纵情于酒马声色之中,得听有商人前来,他当即予以召见。李贽先为其献上西域特产的葡萄美酒,又赠以丝制绫罗二十匹,自称说在冯翊多有人脉,希望到白波来开辟一条商路,他可为白波运来关中丝绢,也望白波能卖马于他,所获钱财,愿分杨奉三成。 杨奉自然乐意应允,李贽在两月间再往来两次。摸清了杨奉的喜好后,他第三次进入圜阴,又带来五名美姬,皆是来自扬州的软语吴女,杨奉见之喜爱非常,当即留李贽一起同宴玩乐。 一番狂乱后,李贽问杨奉道:“杨帅,今夜可算快活?”杨奉赤着胳膊,躺在案几边,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涨红了脸对李贽笑道:“多亏了李兄,才晓得过去枉自为人啊!” 李贽见杨奉这放浪姿态,对他拱手笑道:“在下还有一条财路,还能令杨帅更加快活,不知杨帅可有意乎?” 杨奉闻言,双目放光,醉醺醺地靠过来道:“美人佳酿,我都尝过了,李兄还能拿出什么宝贝,让我大开眼界?” 李贽从怀中掏出一方银印,塞到杨奉手里,对他说:“这是西河太守的官印,不知杨帅是否喜欢?”杨奉陡然酒醒,他向后仰开,问他道:“你这是哪里来的?” “自然是朝廷来的,太师以为杨帅人才难得,欲委以重任,不知杨帅意下如何?” 杨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到底没叫来侍卫,他穿戴好衣物,只催促李贽赶紧离开圜阴,分别时说感谢太师好意,但龙首恩重,白波上下军心归之,绝不会叛。 李贽将此言转告给张济,张济闻之大笑,说道:“若是绝不会叛,何故送尔回来?是以太师价贱啊!无妨,六月时我与你同往,必叫他归顺朝廷。” 于是到六月初,李贽仍旧前往西河,张济扮做护卫随行,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圜阴。他如往常般求见杨奉,杨奉果然也不拒绝,反而出门相迎。张济与之长谈一夜,便有了阴子峁游猎之事。 张济如此游说白波三帅道:“陈庭坚非是与太师相争,而是与朝廷相争,大汉养士数百载,为国尽忠者不可胜数,岂是并州一州所能相抗?”这是些冠冕堂皇的自擂之言,三帅皆不为所动,但接下来的话却正中要害。 只听张济继续道:“诸君皆乃国之贤才,与太师并无私怨,何苦为陈冲前驱?我闻贵军纵横并州数载,陈冲来后,却止步于西河一隅,年初郭帅身死,陈冲便有并军之念,可见诸君遇胜,毫无所得;遇败,则部曲渐丧。三帅皆人间英杰,怎能任其摆布,让数年心血一朝沦丧呢?” 这几语说中韩暹心事,他反问道:“却不知太师欲以我等何为?” 张济拍腿笑答说:“若几位愿意归顺朝廷,太师有言,皆可为郎将,自辖一郡之地,可令韩帅守河东,杨帅守西河,胡帅守太原,自成一国,每年进赋即可,朝廷不加干涉,诸帅以为如何?” 这条件着实让人心动,韩暹与杨奉对视一眼,已下效力决心,孰料胡才却抢先答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我等还想商量一二,容天使稍待。”好事多磨,张济对此也早有预料,他当即摆手笑道:“那我便静坐圜阴,等几位回复了。” 于是各自散去,三帅再回到圜阳旧堂中议事,杨奉先对胡才说:“以各部万余之兵,能获两千石之封,再欲索求,可谓无度了!有何犹豫可言呢?” 孰料胡才答说:“我双目不盲,双耳仍聪,自知龙首待我如亲友,董卓待我等如狼犬,两者相距仿佛天地,怎能背亲而近伪呢?财帛动人,但情义无价,老兄可要慎思啊!” 这番话大出两人预料,他们十日间又与胡才商议数次,胡才皆坚持不能投董。一直拖到陈冲邀请韩暹等人至离石赴宴,张济听闻后,当日便来催促说,朝廷已暗派大军自上郡入并,若诸帅不降,则便在这西河一决高下罢! 杨奉闻言,顿时回想起雪夜中伏时,凉人如浪潮般包围,白波军无处逃生的场景,一时间冷汗涔涔,索性对韩暹说道:“不如将老胡绑了,先投了朝廷再说,木已成舟,若等他事前告密龙首,我等便是强留下,也难以为人了。大丈夫怎能日日仰人鼻息?只要能割据一地,获个清净自在,也就不枉此生了。” 韩暹思量一番,喟叹道:“人生一世,真是难得自在,只望今日之后,我等还能在故土逍遥放马吧。”言下之意,是赞同杨奉计划。他俩当即再去邀请胡才,说就董卓招揽一事最后进行一次商谈。 胡才单人前来。因此事事关重大,他们讨论时排除亲卫,只有三人身处一室。阖上房门后,胡才仍旧再劝韩杨二人,说:“我等本是黄土牧羊儿,无心富贵,起兵造反,不过求能行得正,站得直。郭帅在时,张懿数次率数万大军攻我,大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绝不投靠,而龙首以诚前来,便愿铸剑为犁,就是这个道理。我等若真投董卓,郭帅九泉之下,将如何看待我等?”谷 杨奉此时已懒得多说,他干脆道:“今日之事已定,胡兄勿要多言!”说罢,眼神暗示韩暹,两人正打算行动间,不料胡才极快地抽出斫刀,正搁在杨奉脖颈间,满面皆是讥讽之色,对两人哂笑道:“同袍间往来十数载,还是不要伤感情罢!” 韩暹攥着拳头站在一旁,他犹豫良久,最终叹息着对胡才道:“老胡,人各有志,确实不该强求,同袍十数载,老杨如此行事,只是不想我白波之名,至此兵分两地罢了。既然你意已决,大不了今日以后,我们各走各路,在战场上再相见罢。” 胡才看了两人半刻,最终放下斫刀,说:“可以,但我们要召集全军,当众说明缘由,愿意随你们去寻富贵的,我全不阻拦。”说罢,他有些颓唐地低头,对两人摆手道:“同袍一场,怎么如此结局?” 就在他低头的一刻,韩暹瞅准时机,豹跃上前,把胡才猛压在地,斫刀被打飞在一旁,发出哐哐的声响,杨奉还正愣着,韩暹朝他大喊:“快拿刀!刀!”期间胡才不断地用额顶撞击他下颌,他险些咬到舌头,杨奉这才如梦初醒,抓了斫刀起来,对着胡才的左膀一刀劈下,顿时血飞如雨。 等胡才力气渐小,韩暹终于从他身躯上起身,杨奉又对胡才猛砍了几刀,等缓过神来,他已蹲坐在地。他这时才见,胡才被斫砍之时,右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裤脚,他现在仍不松开,看着杨奉口齿微张,虽已发不出声,但唇齿间分明是两个字:可耻! 胡才很快流干了血。 韩暹松了一口气,扶在房栋边目眩良久,杨奉问他说:“还去赴宴吗?”韩暹捂着双眼答说:“去,不去便会露馅,要想一战功成,我等必须瞒过龙首。”两人收拾衣装,将胡才尸体收拾好,对外就说他已先去离石赴宴,同时给张济回复,督促他早日出兵。 在离石如坐针毡的待了半夜,两人再回来急问张济,朝廷大军何时能到。张济得知胡才已死,抚须笑说:“不急不急,朝廷大军已不在远,但这并非当务之急。两位麾下仅各有二万众,而五县之中尚有无主之众七万余,两位先当集合诸军,携众起兵才是。” 韩暹冷笑道:“陈冲广施恩惠,民心实附,若无朝廷大军以兵威胁迫,如何能令大众反之?”在一旁的李贽手舞笔毫,笑道:“这也不是难事,将军交给我便是。” 一方面,他让韩暹手书对岸诸县说,打算召集白波军众练兵,这本是陈冲此前造访圜阳时允许的,因此接下来数日,大河西岸一片扰动,但东岸诸县无丝毫疑心,并未上报州府。 另一方面,李贽擅长模仿笔记,当夜便借了陈冲与韩暹之间的通信,伪造出一封书信,称陈冲因讨董失败,打算大肆扩军,因白波五县接连三年不征赋税,便打算将白波男子尽数充军,并自备军械军粮。又拿出朝廷本有的并州牧金印,在书信上盖下印章。 七月二十一,近十万众聚集于圜阴城中,大众蜿蜒近二十余里,皆不知大帅将作何公告。这时韩暹派部下手持伪造文书,将征兵消息公之于众,大众一片哗然,很多女子都流着眼泪,抓着丈夫的衣袖说:“怎么才过几年好日子,就又要被人盘剥呢?又要与凉人作战,那不是自蹈死路吗?” 于是群情悲愤,有父子一起号恸的,有兄弟一起痛哭的,还有全家一起抱泣落泪的,号啼之声,惊天动地。有人疑惑说:“龙首一向爱民如子,怎么会出此昏聩之令?”更多人则骂道:“到底是狗官罢了,他高门子弟,假作一时慈悲,又哪里真懂什么民间疾苦!” 这个时候,有人望见韩暹杨奉麾盖,就高喊:“郭帅来了!杨帅来了!”只见一人当先骑马从麾盖中走出,用绣袍抹着眼泪说:“郭帅杨帅体谅大家生死离别之苦,想来他日相聚也无多了。特向陈使君请求宽限,让尔等再团聚几日。” 旁边几个军官听了这话,就说:“此令下达已有多时,州府早就宽限数次了,如今再多几日,又能如何?无非还是要做牛马罢了!”众人听了,更勾起仇怨,又抱头痛哭起来。 这时韩暹、杨奉终于策马出来,一时间被白波军众都围住了。韩暹立于马上,对众人说:“我等流离失所,在并州辗转数载,早已义同一家了。今日看见众兄弟去受罪,我于心何忍啊!”说道这里,他已泣不成声了,他接着说:“可这是龙首命令,无法违抗啊!如今南下冯翊,九死一生,不去,恐怕便与龙首刀兵相见了,更是死路一条。横竖是死!为之奈何?” 众人一阵沉默,突然有人在人群里高呼:“反正是死,不如反了!”听到这话,很多人都如梦初醒,高声附和说:“我等本就是乞活逆民,还怕反了吗?反了!反了!”更有人直接对韩暹、杨奉说:“郭帅已死,还望韩帅、杨帅、胡帅扛起大旗,刑罚升赏,运筹帷幄,力克大敌。” 这时候才有人反应过来,问说:“胡帅呢?怎么不见胡帅?”韩暹面露悲伤,对众人道:“几日前,我等与老胡前去离石赴宴,他力劝龙首,希望收回此令,熟料龙首酒醉之后不省人事,其下有典军从事秦宜禄,曾随张懿此贼数次入寇我白波,故而恨我等入骨,当场便以其不从军令,将其斩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胡才极得人心,秦宜禄之名众人也皆知,听胡才身死消息,白波军民无不愤懑,当即高声呼唤复仇,呼喊之声在山谷间回荡不止。 唯有老渠帅王卯身处其中。他听闻消息后,带旧部在喧哗声中默默离开,等步行十余里后,他才缓缓说道:“胡才为人谨慎,怎会有如此言语?杨韩所论定是虚言,龙首冤枉,并州怕有大难了!你们当速去离石,通报龙首消息!” 这旧部几十人当即往曲峪而去,结果曲峪渡口早有人把守,正是被张济带来的百名甲士,除去这十余人外,还有百来名欲要投奔离石的,都被张济所抓,他将这些人尽数枭首,最终无人能往离石报信。 第九章 人发杀机天地反复 宣布起兵后的两日,白波诸部一直在圜阴分发军械,重整军制。 自陈冲招降白波以来,白波每战必胜,在匈奴与鲜卑战事中也多有收获,三年间休养生息,南北皆有流民羌胡来投,已逐渐由归顺时的七万众扩充到十二万众,即使在华阴之败后,仍有十万余众。成功煽动军民后,众人推举韩暹为白波主帅,杨奉为副帅,各领五万余人,去其老幼妇孺,能战者也足有四万。 只是接下来如何行事,两人举事仓促,并无周全谋划,北中郎将张济此时终于拿出皇甫嵩的完整布局,对他们交底道:“朝廷已派骑军两万,正于吕梁山间穿行,昨日已直抵肤施城下。” 这与杨奉所想大相径庭,他为之失色,并拍案责问张济说:“匈奴诸部中以铁弗部最为善战,铁弗部拥三万之众,骑兵又素有狼骑之称,尔等怎能轻下!是欲使我等入死境吗?” 张济颇为淡然,他轻轻按手,笑着说:“杨帅如何糊涂了?如今并州雄军一在河东,一在河南,皆为王师所牵制,陈冲可用之兵,唯有匈奴援军,与刘备新练晋卒。而朝廷援军正能当匈奴之众。两位以四万之众,面刘备新练之卒,又有何惧呢?” 韩暹闻歌知意,笑道:“想必是援军之中,还有奇人招抚匈奴吧!张将军何不透露一二?” “韩帅真是智士!”张济拍手笑说:“随军而来的,正是新任并州刺史,故度辽将军、凉州三明之一,然明公(张奂)之子,张昶张文舒!两帅莫急,肤施不足为虑,便在今夜,朝廷兵马就到了!” 到了夜中,果然有一队人马举火自西方奔来,领军的乃是张济之侄张绣,他这一行约有一万人马,皆是精挑细选的军中勇士,在白波军民中显得格外雄壮,白波军民不知他们是何来头,无不诧异万分,只见张济领着韩杨二人上前,询问张绣道:“路上如何?” “王校尉与张使君抵达肤施后,孤身与赫连凡莫夜谈,铁弗匈奴二部赫连部与独孤部得知叔父说降白波,无不变色,如今已开城降了。张使君正在肤施召集铁弗诸部,估计会稍花些时日。他与右贤王赫连凡莫说好,等召集完后,他会领军直奔美稷,再立单于!” 韩杨二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而张济更是竖起大拇指道:“好!如此一般,我等出兵,便无后顾之忧了!”他又问道:“你来时建威将军有无叮嘱?” “兵占西河,锋向晋阳,即刻出军,刻不容缓!” 次日寅时,韩暹领三千先头部队渡过大河,从曲峪入口进城,曲峪城本是韩暹与西河郡府所共管,在韩暹回圜阳这段时日,县中的衙役城卫皆由县丞郑延管辖。此时郑延早已歇息,城卫见县令韩暹深夜归来,身后带着三千甲士,都觉颇为怪异,询问韩暹缘由,韩暹便拿出伪造的陈冲公文,说这是陈冲秘调的南下援军,城卫信以为真,便大开城门,让韩暹领兵进城。 此时正是宵禁之时,韩暹公然兵分两路,一路由自己亲率进入县府之内,将原属西河郡府的所有官吏揪出梦乡,而后一刀一个,将他们尽数杀了,便连共事三年的郑延也不在话下,两人未见最后一面,更未说上一句,白波军将他拖出房间,塞入麻草,一挥之间,人头落地。 另一路则是张济带领,他混入军中,直奔曲峪南门而去,以公文骗开城门后,他当即下令,扼守南门,将南门百来名城卫尽数控制,很快也都在荒野里杀完了。曲峪地势险要,往来之间唯有通过城门,此时南门一断,渡口又为白波军所占领,城中剩下的留守郡兵,所面临的也只有一场屠杀罢了。 事成之后,张济在南门点亮两把明火作为信号,东岸的军士纷纷渡河,兵马的脚步声、喧闹声很快扩散到整座曲峪城,城中的平民迷迷糊糊地惊醒,才发觉城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而街巷之间密密麻麻挤满了兵马。 他们还不知道是何缘故时,杨奉又对张济说道:“此城墙院之中,乡野之间,多有人受陈冲恩惠,不是曾受陈冲引诱叛出白波的乱民,便是陈冲从匈奴招抚的杂胡,若有人叛应陈冲,我等绝无力安之,不如皆杀!” 张济沉吟片刻,颔首说:“善!”于是白波军与凉人联手合力,手持刀剑,挨户敲门,不愿开门的就以蛮力破户,进门后便搜刮一番,将活人都驱赶到街上,如此花了半日,城中百姓被尽数逼出城巷里,而后被绳索捆了,连成一串串长队。这些军士像牵着牛羊般将他们牵到大河河畔,用刀戟指着滚滚的河水说,跳进去吧!谷 谁愿跳呢?双手被缚,下水必然一条死路,不少男子大骂白波军忘恩负义,白波军卒对此也颇为疑虑,但凉人不管这些,将叫骂的人都砍了头,又对白波军士们说道:“既然为朝廷做事,杀些乱民又有什么犹豫?要想富贵,这都是常事哩!”于是将剩下的万余城民都逼入水中。 随着投水之声络绎不绝,哭喊声也由喧嚣逐渐微小,最后十余人被投入河内后,已经是再次天黑了,水面上已有尸体发胀漂了起来。而回望曲峪城,全然成了一座军营,明明军士执火来回,却分明又觉晓这是街道空旷,追溯原因,原是曲峪内外再无半分市井之气了。 另一方面,韩暹拿下曲峪之后,等大军半数渡过河水,他边领兵南下,直奔蔺县而去。他随陈冲这几年,学的最多的便是时不我待,用兵必速的道理。 曲峪破城的动静匪小,不少城野的牧民见到城中乱起,便急忙南下,往蔺县去报信,蔺县令已不是刘鹄,而是前县丞祖贡。可是他们不明所以,说不明白曲峪究竟发生何事,只说夜里有军士在城中杀人,恐怕杀了几百人,但既说不出作乱的有多少人,更说不出有谁领头作乱。 祖贡当即和县府贼曹的人商量,得出结论,大概是韩暹久不在城,曲峪郡兵无人弹压,出现了啸营之事。虽然这几年并州没有营啸发生,但张懿在时,营啸常有其事,联想到今年收成不好,发饷也有所拖欠,营啸实是可以预料的。 于是祖贡边向离石通报,边调集县中六百余兵士,打算由贼曹椽张干带领,到曲峪县去查看情况。若曲峪有大乱未平,则封锁道路,等待离石的援军,若曲峪已然平乱,则询问县丞郑延是否需要兵卒善后,能助则助,不能助便回。 张干领了兵众,于午时向北进发。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路上聊着天,话题很快由营啸转为到今年的年景,各自问起家中的收成,一阵唉声叹气后,最后又谈到州府以金银发俸,去黑市中买哪些事物最值。 过了一阵子,有人指着河畔对张干说:“陈君,你看那是什么?”,众人顺着看过去,见河畔的青草中有什么灰黄色的事物在挪动,张干带了七八人走过去,原来是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在河畔呕水,显然是掉入了河里,刚刚爬到岸边便没了力气。 张干见状便上去帮忙,把他放平后,再按压了几下胸膛。那人“哇”地一声,便连河水与胃液全吐了出来,他清醒过来正要道谢,转眼一见张干等人携有斫刀,不禁大叫出声,当即准备逃跑。张干看得奇怪,一把把他拉住,问了半刻,这人才明白情形,将曲峪现状告知张干:原来曲峪正为大军屠杀,白波军已然反水了!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正惊惶间,他们又感知到大地逐渐开始震动,这震动熟悉又陌生,但张干很快反应过来,他大喝道:“白波贼要来了!快撤!” 此言一出,众兵士顿时乱做一团,说是快撤,可一行人中只有五十来人骑有战马。反应快的直接骑马脱离队伍,反应稍慢的则被同袍哄抢着,拖拽着,难以离开。张干在队伍里暗自焦急,转头看,已经能望见远处白波的旗尖,他转而对部下们说:“没马的往芦苇里跑,有马的分成几路,往山里跑!” 剩下的人这才作鸟兽散。张干与七骑踏马奔上东山,回头看,茫茫的白波骑士如奔流般填满道路,几个跑慢了的步卒被其前锋以矢雨射杀,而后头也不回地向蔺县处涌去。身旁的骑士都为其声势所慑,口不能言。 良久,有人问张干说:“我们还回蔺县去吗?” 张干摇头说:“白波贼军军势长达十余里,蔺县哪里守得住?等我们赶到,说不得永和县也破了,那里连一千郡兵也无。”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其余七人都沉默下来,这时张干勒马转向东南方,对仅剩的部下们说道:“走吧,我们去离石,龙首还在离石,他总是会有法子的。”他们闻言,精神为之一振,都跟着张干往离石奔去。 七月二十四,白波五县皆反,又接连破蔺县、永和。陈冲在夜中得到这个消息,张济兵锋所向,与离石已不到三十里了。 第十章 一步也不会退 张干抵达离石后,州府幕僚在深夜里得知白波叛变消息,莫不惊恐莫名。杨会勉强把幕僚都召集府堂随,现场仍是一阵慌乱无序,等陈冲终于身披薄衣,踱步走入堂室,幕僚们便一齐聚拢过来。 西河太守杨会对陈冲说:“郡内的郡兵多为明公调往河东了,如今城中仅有两千郡兵,而且多是未参过大战的新卒,不堪一战。而白波叛变,其军势何止为我十倍?明公当速退太原!” 陈冲看了杨会一眼,一言不发。西河从事徐庶则满怀疑惑,上前道:“我与韩暹、杨奉常有往来,他们怎会如此行事?我看其中定有蹊跷,还是再打探打探罢。” 太原从事陈群则摇首说:“如此大事,岂是区区曹椽敢谎报的?观此前韩暹、杨奉在宴席举止,分明是早有反心,否则族兄留其夜话,他等怎会拒绝?必是受了董卓招揽,不能自持,这本是小人常有作态,何怪之有?” 主簿简雍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忙上前劝道:“这不是尔等该说的话,如今大难在即,还是听使君作主罢。”他回头对阴着脸的陈冲挤眉弄眼,低声催促说:“庭坚,你快说话啊。全府上下,性命都系于你一身呐!” 陈冲看了简雍一眼,点点头。但他还是没有立刻言语,只因他心中的情绪多到无法言喻,可他偏偏是不能够将这些情绪表达出来的。他多情,但他更加清醒,更懂得克制的必要。如今的情形已不允许他再犹豫半刻,所以他必须强行将这些杂念排出脑外,专注于应对这滔天巨变。 即使如此想着,他还是得借助一声太息,这才将情绪都收敛于胸腹,言语果断地对众人道:“杨奉韩暹叛乱,当然是真事,不能存半分侥幸,他三日前传信于我调兵,我便当察觉,如今看来,已是晚了。”说到这里,他微微沉默,再接着说道:“而且与他同行的,必有董卓兵马,毕竟韩暹杨奉做事,我素素有知,断不会如此滴水不漏。” 还未等言语掀起恐慌,陈冲继续分析道:“河东有翼德坚守,如今却全无消息,可见他们当是从上郡前来,而上郡之间道路多是荒地,不便运送辎重,而董卓此行如此隐蔽,想必所派兵马并不会多,当在二万数左右。” 各幕僚松了口气,若是约六万大军,以雁门与太原的兵力便足以应付了。 但见陈群上前,道:“话虽如此,却无法解当下之急。正如杨府君所言,叛军近在咫尺,而城中仅有郡卒两千,《兵法》有云:‘十则围之’。族兄,今在城中坚守,恐怕将十死无生。趁如今叛军未至,我等当速弃离石,暂退太原,以图整兵再战!” 众人闻言,虽颇为不甘,但都无言反驳,显然是认同陈群所言。陈冲却摇首道:“你说得有理,可我一步也不会退。”众人皆大惊失色,问陈冲缘由,陈冲不予详谈,只说已腹有良策,不可公之于众,接下来便不容分说,连下三道军令。 第一道军令,令杨会统治州府官吏,去劝领离石周边百姓,将他们尽数带入城中,等入城之后,征发其中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到武库分发兵械,划分守城区域。预计城中会有三万余人,征得男子万人左右。 第二道军令,令城中这两千兵卒,先分出一千,由孟建带领,去南北两道山野中,等百姓撤离后,先沿水畔纵火,再于村庄中纵火,最后于山野间纵火,坚壁清野,要将离石周边烧成一片白地。 第三道军令,令城中所有居民登记名录,上缴积粮畜牧,由州府看管,陈冲亲自督办,每人每日到名录前按名领粮,守城男子一日二斤面食,老人女子一日一斤三两,孩童一日一斤(汉末一斤约为当下半斤),无论官秩大小,地位高低,一律按此发放。事起仓促,城中并未积蓄多少粮草,陈冲只能如此处置。 最后,陈冲让五名新入府的青年幕僚留下,说是有信件托他们转送。 几番命令下来,听陈冲布置井井有条,面如静水,州府各人都领得任务,他们心中的几分疑虑都尽数去了。散会时,他们已胸有成竹,还相互勉励说:“使君向来用兵如神,数年来大小六战,每战必胜,而杨奉本也是他手下败将,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于是都放心行事去了。 等人群散后,陈冲脸色转红,他颓坐在案席间,低头问留下的幕僚道:“他们都走了吗?” 一人从门畔向外探头张望,回报陈冲说:“禀明公,诸君都已走尽了。” “把门关上吧,我有要事要说,事关重大,不能让他人知晓。”陈冲低声说着。 剩下五人面面相觑,他们都入府不久,未经大事,原以为使君只是要交代些细枝末节,孰料竟是大事,忙把房门阖上,到陈冲面前跪坐待令。 房中的灯火灭了少许,光线随即暗了下来。陈冲看了他们一眼,在阴影里露出忧愁神色,随即摇晃着起身,在案边点亮一盏油灯,又从案席上取出纸张笔墨,在油灯下边写边对他们交代:“我方才所说,有真有假,但这里有五封信件,需要分别交予你们,其中有三封比较简单,要分别带到晋阳、平城、雒阳,一封较为困难,可能需要突破兵围,送至解县内。” 说到这里,陈冲咽不下一口气,便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但还有一封信,非常重要,事关全局战事,可也非常危险,一路上虎狼窥伺,险象环生。因此须得有非要忘我去忧,舍身为国不可,不然不能成事。我不勉强你们,但还是希望,有人能为我走此一趟。” 说完,陈冲看着这些青年,眼里露出期盼神色。这五人中有一人乃是陈冲族弟陈忠,陈冲本想让他前去,但看陈冲如此郑重,陈忠知他所言非虚,心里当时打起了鼓,眼神躲闪,这下令陈冲颇感失望,他再望其他人,剩下四人中,有人是畏惧不敢赴险,有人是自觉能力不足,几人相互看了几眼,都见眼中带有犹豫。 就在陈冲以为无人应声时,一个青年上前道:“明公既有所求,又事关全局,我岂敢不奋死效力呢?”陈冲看过来,认出他是新任的议曹从事田豫。田豫本是公孙瓒部将,如今年方二十,但在军中久有智名,刘备与他一见,颇为投缘,便从公孙瓒手中要了过来,塞入州府里做事。 陈冲见他挺身而出,心中欣慰,便先将其余四封信写好,又问谁愿前去解县,这下他族弟陈忠连忙出身,接了过来,陈冲这菜高兴起来,又勉励了他一番。等各人分配好后,陈冲令他们快速出城,信到之后,随军行动即可。 很快,房中只剩下田豫与陈冲两人,陈冲收好笔墨,见田豫端坐地有些拘谨,便对他笑笑说:“国让,放松些,虽是家国大事,可你既然应下此事,要有一身望绝壁之淡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 田豫愣了片刻,将这两句话微微咀嚼,随即明悟道:“明公是言,大绝之于大望,不过一念之间,一线之隔。” 陈冲微微点头,为田豫倒上一杯热茶,递给他,赞叹说:“玄德常夸你有大智慧,不是虚言啊。”他回到坐席间,见田豫此时神态已淡然不少,当即考校他道:“国让,你觉得我会交予你何事?” 田豫茫然地摇头,陈冲便说了两个字:“美稷。”田豫闻言,立刻道:“明公是让我去美稷求援?”但他随即察觉不对,若是如此,如何称得上难事?低头沉思片刻,他悚然起立,问陈冲道:“莫非是朝廷已在招降匈奴?” 陈冲默认,随即补充说:“我深知杨奉韩暹,杨奉胸无大志,韩暹为人谨慎,若非铁弗部归降董卓,他们绝不敢过岸来,了不起烧船自守。也只有铁弗部归降,董卓派兵才能悄无声息。” “但美稷本为匈奴王庭,自收复以来,王庭无单于而有诸王,一时之间,意见芜杂无定,不管他们是否会投董,但决心定然不会坚决。现在还没有董卓大军消息,想必他们还未说动诸王,国让,我希望你效仿班超,前往王庭之中,令匈奴诸王不敢反叛。” 田豫闻言沉默。 知他心中仍有畏惧,陈冲便转问田豫:“国让,今日长文提议撤军,你知道我为何不撤吗?” 田豫揣测片刻,答说:“是为征西将军拖延时日罢。” 陈冲摆手否认,叹气说:“太原地势险峻,不至于需要我拖延时日。我在此不退,还是因王庭缘故。” 见田豫仍是不解,他笑了起来,继续说道:“今我坚守离石,你便可与匈奴诸王言语,说我陈冲堂堂男子,身在离石,一步也不会退,身在城在,身亡城亡。他们便不会轻易投董了。” 说到这里,陈冲不再言语,等田豫思量。田豫又是沉默良久,他已知这是何等重大的事宜,若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先道:“班定远以夷制夷,非一人之力所能为。” 陈冲顿首以示理解,随后建议说:“你可去找杨府君,带三十人去美稷,每人带两匹马,但最好只带斫刀,勿着战甲,否则易于露怯。” 田豫又说:“只是这事还少不得征西将军,明公可有安排?” 陈冲笑了起来,他说:“看来此事交给你,是不会有错了。”他最后肯定道:“要对玄德说的,我已寄出去了,你先去美稷,先撑过几日,她随后就到。”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陈冲将州牧的节杖信物赐予田豫,对田豫承诺说:“若此战我军能胜,国让当居功第一。” 等田豫退出房门,身影消失在夜幕里,陈冲的面色放松下来,继而急剧变化,他不断地低头咳嗽,似是要咳出自己的喉管,等他终于向袖袍咳出一口猩红,他才觉胸中痛快,头中清醒。回头照铜镜,镜中自己脸色惨白,陈冲对他露出苦笑,他亦回以苦笑。 他默默吟诵:“朱弦悄,知音少。”随之又念道:“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第十一章 离石围城 肃清曲峪两日后,张济在城中留下一千驻军,随后起兵南下,与永和、蔺县的白波军汇合。抵达后,他向杨奉、韩暹问起前线军情,杨韩二人给他带来一个绝好的消息:原来他们破城以来,已从拷问守卒中得知,离石城中只有约两千守卒,粮仓不及一月之用。 如此情形,想必破城不过等闲而已,但他们不敢独占功劳,故而一直在等张济前来。 张济闻言大是高兴,他对两人说:“如今大家已是同袍,如何这般客气?”而后又笑着推测道:“既然我军行踪已露,想必这区区两千之众,万难阻挡我军,说不得陈冲都已西逃了,最后留我们一座空城而已。当务之急还是占据全郡,再南下河东,与车骑将军会师后,我自为两位表功!” 这番话说完,韩暹与杨奉的神情都好了不少,他们再度向张济拜谢,继而整顿兵士,打算按计划缓缓向东开进。孰料刚刚开拔,前去离石打探的斥候回来了,向他们禀告,说离石仍有人戍守,并且不见慌乱,似有久战之心。 张济便问守将为谁,斥候又答,观其门楼旗帜,乃是陈冲著名的“于赫有命”“始兹革新”旗帜,自平定匈奴以来,这八字旗便闻名并州,即使西河人不知自己姓名如何写,也都能认出这拗口的旗帜,因为这意味着,颍川陈冲必在此地。 杨奉闻言,神情颇为异样,韩暹看出他有几分畏战,低声鼓励道:“我等起兵反复,便当有这一日,无非早晚而已,如今我军十倍于他,便是项羽复生,也只能困死垓下,何必忧虑!” 张济倒更是高兴,他想起太师在渑池战前动员,说杀陈冲者封万户侯,虽说事后未能大战,但太师对其重视可见一般,如今陈冲坚守离石,在他看来,陈冲这是自寻死路,更是喜从天降。 当即令大军快进,路上还对韩暹笑道:“若不行得快些,等陈冲再逃了出去,恐怕我三天三夜都睡不着了。”为了确认陈冲未走,张济接连派斥候去城前探看旗帜,每过半个时辰便通报一回,其余什么也都顾不上了。 大军这才东进,他们沿着山道将队伍拉开,前后长达二十里,接连经过新胜山、柏树山、钟楼山,一日走了五十里,夜宿在北山之下。到了夜里,张济又见过一波斥候,说是城野的居民都被迎入城中,其余并无变化,他便模模糊糊睡着了。 结果未过多久,忽而有亲卫唤醒他,他一个打挺起身,开口便问亲卫说:“怎么,是陈冲逃了吗?” 亲卫连连摇首,而后说:“将军,是远处似有山火,好像烧得厉害哩!将军是否去看看?” 掀开帐帘,张济环顾四周,见天上残月如钩,星空闪烁,夜幕如海水般笼盖四野,哪里有什么山火?他叫来亲卫,亲卫便指给他看,原来是在为栅栏的死角挡住了,在山林远处与地面靠近的地方,隐隐有一点红点,稍不注意,便会误以为是有一颗星辰为山峦阻挡,故而放出了点点余辉。 张济久经战事,很快看出这山火离自己越有十余里,而且火势正在不在蔓延,只过了一刻时间,那火点就逐渐扩散,像是一团蓬草了,天边也渐渐有一片为其点亮,将夜幕烘托成冉冉的粉红,他不禁诧异道:“竟有这么大的山火?” 如此难得景象,士卒们也都相继被同袍叫醒,出来观看,军营中三五成群,对着火红处指指点点,几乎所有的军士都为这山火惊醒了。这时杨奉前来求见,对张济说:“这定是陈冲拖延时间的计策。” 张济这才反应过来,山火燃烧,而山道又狭窄,如若山火不熄,他们便只能止步道中,直到熄灭为止,只是这样一来,便违背皇甫嵩所定的刻不容缓之策了,他颇为恼火地问道:“那我该如何呢?”杨奉为之哑然,如此山火,已不是人力所能扑灭的了,他们也只能眼见山火纵横。 一夜过后,大部分士卒们都回营歇息了,山火还在燃烧,只是随着太阳升起,火势反而变得更大,浓浓的黑烟在天幕来回翻滚,东风又劲,以至于山火正熊熊向北山处靠来,而空气中弥漫着灰烬的焦糊味。 张济只能让士卒轮番砍伐北山东面的密林,防止火势蔓延。此举虽然成功,但他们仍止步北山整整三日后,方才继续向东前行。一路走来,左右皆是荒废的黄土与炭木的残骸,往日还有蛙鸣的时节,如今连鸟声也都消失了,士卒们见此场景,小心翼翼地走着,虽然已看不见火光,但脚下却好似还有燃烧的余温,白波军士都颇为畏惧,私下里说:龙首守城,能烧百里为赤地,与之为敌,实不知如何胜之。谷 他们终于走到离石城下,此时已是黄昏,张济在大军前阵,正见西门上,两面青色的旗帜仍在飘扬。于是他派侄子张绣到城前喊话,看能否瓦解城中士气。 张绣身骑一匹白马,只身到离石城墙之下,仰望着城楼高声道:“朝廷北中郎将张济之侄,军司马张绣在此,请陈龙首答话!” 他又如此高呼几声,只见城墙上一片骚动,一披甲男子从墙边探出头来,他向下与张绣对视一眼,很快便说出话来,声音不大,但分外有穿透力,张绣清晰地听他道:“大汉并州牧陈庭坚在此!若张司马有什么客套话,便不必说了,若是张司马要弃暗投明,我倒是欢迎。” 说罢,城上的人都笑了起来,一时间纷纷扰扰,让张绣脸色颇为难看,等清静下来,张绣才继续道:“龙首不畏死,我历来是知道的,但如今龙首却不顾城中百姓生死吗?如今韩暹、杨奉两位大帅以大义投诚朝廷,助我军平定上郡,兵临离石,皇甫公又自河东出兵,包围安邑,龙首固然智识惊人,此刻也满盘皆输了,何故仍螳臂当车,落个满城涂炭呢?不如早降,以龙首之才,太师必厚待礼遇,请龙首三思!” 话音刚落,就听得上面又是一阵笑声,只听城上人回道:“我陈庭坚乃是堂堂男子,怎会软骨做降人呢?”他又道:“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东西各有强援,又可谓攻者自劳,守者安逸。我陈庭坚守城,从未有破城之时,怎会向尔等投降?我还担心你们,虽不知你们如何说服韩暹杨奉,但如此反复之小人,一旦尔等攻城不下,我外援抵达,他们又将如何作为?到时候,恐怕尔等凉人都会血洒并土,再回不去了!” 张绣被说得无言,只能无奈说:“既如此,那就在战场上分高下吧!”正要转身策马,只听城上人又道:“且慢!我向来待韩暹、杨奉不薄,他二人反复,我意实在难平,不知张司马可否让二人上前答话?” 张绣还未回话,城上守卒皆大声道:“让韩暹、杨奉前来答话!”言语声汇聚成一股浪潮,传到大军中阵,白波将士闻言,皆顾望韩暹、杨奉二人,希望他二人义正言辞,上前怒斥,孰料韩暹、杨奉只对周围士卒说:“战场之上,岂须如此饶舌?等我们破城之后,自斫去他人头,为胡帅复仇!” 见他们不来,城上发出一阵嘘声,白波军心大为之丧。张济却不管这些,他等张绣回来,急问说:“确认真是陈庭坚?”张绣说:“我看过画像,他确实还在城中,只是观城墙人数,怕是连城中丁壮男子,都征募上去了。” 张济不以为然,摆手道:“不过是临时征募,弓刀都握不准,能守多久的城?牛羊千只,不如猛虎一爪,我带来的都是久战之士,白波军中也都熟稔锋刃,破城必易!” 当夜,前来的军势在离石城下扎营,如林的旗帜在东川水畔划出一条圆弧,在南岸将离石城团团围住,但他们随即发现一个问题,周围的林木竟已烧光了,士卒们不得不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寻找扎营之物,结果徒劳无功,只能转而到十余里外去砍伐木材。 陈冲站在墙上,看城下的士卒明火执涨,正在搬运竖立高鼓,显然张济打算以此扰人清梦,使士卒不得歇息,但这也意味着他今夜不会攻城。坚壁清野到底为陈冲拖延了珍贵的时间,但他没有半分得计的喜悦,反而在城上来回审视围城的旗帜,他盯着熟悉的白波旗,眼中流露出悲哀的神色来。 到了亥时,陈冲随着刚刚响起的鼓声下楼,到街巷里去夜巡维持秩序。路上遇到羊密。羊密未曾料想到,刚来投奔陈冲便遭遇如此战事,如今逃难的族人都为陈冲征辟了,到城墙上去整顿城防,安置防箭的渠答,他颇为忧心地问道:“龙首,这次战事要打多久?”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陈冲回答说:“最多不过两月。”羊密见他如此笃定,只道是两月内必胜,这才又安下心,嘱咐陈冲照顾族人,这才又离去了。 随他的侍卫问其两月缘由,陈冲笑而不答。 他未说出的是,即使重新收粮,城中也仅有两月之粮,无论如何攻防,不管是何结果,一过两月,城中则必死无疑。 但往好处想,至少今年不会再像往年一般,在年夜也在紧张备战了。 第十二章 骨肉亲情 次日,环绕城垣三面的数百只牛皮战鼓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张济的第一波攻城开始了。数百名鼓手轮班休息,鼓声彻夜不休。巨鼓的敲击声震慑心魄,令攻者振奋,而令守者惊悸。鼓声刚下去的时候,连带着地上的浮尘都震动起来,在秋风中化成一股可见的金黄尘浪。在尘浪之下,如尘埃般的士兵开始向离石城墙靠近。 张济的攻城安排非常奇特,第一日的攻城其实是三面佯攻,虽说城中多是临时征募的壮丁,但既然是陈冲守城,他也不指望一日破城,而是想先试探出陈冲在城中各处的布置,特别是原有两千士卒的方位,而后再针对强攻。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离石城已做了多年的郡治,这四年又经陈冲杨会先后修缮,已高达五丈,又分外郭内城,外郭之前也有壕沟与护城河,因此张济先安排填埋沟壕。白波军士将掘出的土用推车装了,或用麻袋装了驮在马驴背上,人马轮番扑来,把土都倾倒在深沟里面,好似排山倒海。 不过多时,壕沟就被填满。随后凉人开始倚城填土,推积土山。城上落矢如雨,张济军便用排盾护送,继续推土不肯稍歇。被射中之人倒在地上,先还有人冒着箭矢将之拖回来,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也就顾不了了,张济干脆下令,把尸体一起埋在土山里,上面继续倾土。到了晚上,战鼓之声丝毫不减,城下的松柏火把宛如漫天繁星。如此持续了两日,三面的土山便填了两丈,已到可以蚁附的高度。 但张济到此为止,到了凌晨,他问三面填土的军士,看哪一面遇到的抵抗最强。孰料都回答说,城上的守卒都不射远箭,等己方到城下五十步才一起放矢,分辨不出哪里有区别。这让张济大为失望,他与韩暹杨奉商量缘由,韩暹说:“陈冲用兵,通常都余留最强一部,以备不测,等紧急之时方才起用,将军今日三面佯攻,恐怕陈冲也是三面虚守,未尽全力。” 这让张济大为头疼,便只好放弃取巧,转而将兵力集中于南面,在次日从一处填土攻城。于是陈冲便也相应的将兵力集中在南面,其余东西两面则安排剩下的壮丁上去,用木头先立起高楼,而后绑缚连接相邻的两个高楼,搭起木台,层层加高,而后在上面布置弩手。 攀城的前锋攻了半日,忽觉墙上箭雨减小,于是抓紧时机纷纷登上城墙,孰料等他们登上城后,才发现外郭的城墙内侧已被改造成一道平缓的斜坡,斜坡上能容纳近两千人,他们等墙边爬上了三百来人,南北两侧忽发弩箭,将后续的攀城军士压得抬不起头,而斜坡上的守卒则一拥而上,与先登的攻军们厮杀在一起,攻军们很快寡不敌众,战死的尸体都被扔下城墙,引起不少惊恐。 接连攻了三日,张济竟毫无收获,这令他颇为懊恼,此前他本已向徐荣传信,夸下海口说:“济破离石,如刃劈竹节,其势必成!十日之内,济当亲执陈冲头颅,与建威会师于安邑。”结果却是不得寸进,这必会影响朝廷整个征并计划的成败,他只好硬着头皮,又给徐荣传信,说:“陈冲守离石,变化无常,好比陈仓之巨防,非是速克之事!” 等信发出后,张济出营继续看离石,他想着陈冲历次对朝廷的大胜,不禁对着张绣咬牙切齿道:“纵然陈冲有通天之能,我也必穿山过云,取他首级!” 这时候,前军的一名司马忽然来报,说城中守军开始向城下射手书,在军中已掀起巨浪,请将军过目。张济颇为诧异,赶忙将手书接了过来。 原来陈冲在城墙上抓了白波军活口,已然得知韩暹杨奉声称的理由,他当即将两人叛变的理由用手书一一驳斥,声称说纯属杨韩二人所用文书皆为伪造,为此他特将自己所用官印印在纸上,让白波军回去找杨奉韩暹一一对峙,勿要为奸人所骗。 张济看得一身冷汗,他随即意识到不妙,立马领着亲军去找韩暹、杨奉。还隔得老远,他便看见韩暹营帐已为将士们围成一团,杨奉也在此处,正与他们来回激烈争论,不少人都说:“若是龙首未欺我等,我等以何为战?是要我们做背信弃义之人吗?” 韩暹见已无法隐瞒下去,当即混淆说:“乱世之中,本就是乞活图存,若要求活,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诸侯四十万大军尤不能胜之,而如今诸侯散去,朝廷大军一往无前,连郭帅如此善战,也不过殒命当场,我等又首当其中,若欲活之,如何能不反正?何况我韩暹常冒弓矢,岂是畏死之人?不过是欲活诸位耳!” 一旁的杨奉也劝道:“如今离石弹指可破,美稷也归顺朝廷,我等何苦违逆大势呢?” 众人闻言都沉默下来,这时张济闯进,环视众人说道:“朝廷大军已经进驻圜阳,照顾诸位家小,还有何值得疑虑呢?赶快回营罢!”这一言一锤定音,众人闻之皆为之丧怒,只好各自散去。 等人都散尽了,天色暗了下来,黄土中狂风来回穿梭,张济感觉有些冷,他这才察觉到,确是秋日到了,他回头看韩暹杨奉两人,相顾皆是无言。他们作为久战之士,都知晓这一番风波的后果,今日以后,是难以指望白波军奋力拼杀了。 又过了四日,这几日攻城依旧毫无进展,反倒是河东的徐荣传来信件,并不催促张济破城,而是先叮嘱他团结军心,不可薄待白波众人,徐荣强调,当务之急是说服美稷诸王归顺,只要南匈奴倒戈,此战必胜。而若要攻陈冲之城,强攻实难,不如用巧攻,他特派来一名神箭手,可堪大用。谷 但那名神箭手却晚来了两日。原来他并不是一人而来,而是十余名重甲骑士,还带有一名穿白色布衣的年轻人。 张济本来等的颇为不耐,但一见那神箭手,当即大喜道:“有你在此,陈冲不足惧了!”,原来神箭手名为胡车儿,本是湟中义从出身,其勇力惊人,武冠三军,与张济颇有旧谊,张济几次向太师请求调其入部曲,太师都颇为不舍,不料竟在今日相会了! 胡车儿显然也很高兴,徐荣对他许下重诺,若是他能射杀陈冲,太师能奖万金,封千户侯,此时已是摩拳擦掌,这时张济说:“且稍等一等,我还未知如何寻个理由,让陈冲现于城头。” 胡车儿笑道:“此非难事,建威已为你想到了。” 次日未时,天空上飘来几朵乌云,将阳光遮蔽了,挡住了战场上的鲜血和黄土。 南面的土山进攻又暂告停止。但在土山下面的空地上,一行人走过来。着重铠的骑士在后,前头是几名凉人步卒,当中押解着一个白色布衣的年轻人。白色衣物污痕斑斑,年轻人蓬头垢面,用布条束住头发,煞是狼狈。 后面的一名马上骑士,解开顿项,冲着城上高声大喊:“请并州牧出来答话,你的族弟现在城下,要与你说话!” 城上默然良久,忽有一浑身甲胄的男子从木楼上伸出头来,望着下面的人群。前面的步卒见楼上有人,当即提住犯人的头发,让他抬起头。犯人很吃力地抬头,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痛苦地闭着眼。 不待东人再说话,城上的男子突然大喊道:“元德,你怎在此处!” 陈忠闻声,随即对城上做高喊状,口中却只能呀呀出声,原来皇甫嵩为了不让他吐露河东军情,早已割去了他的舌头。 马上骑士听闻,不禁笑道:“并州牧不如问我,正好告知龙首,如今河东已破六城,只剩下解县一城了,围城之时正好捉了令弟。建威将军徐荣先让我前来,等他攻破解县,不日便将北上会师,若龙首怜惜家人,怜惜州郡百姓,还是早日投降罢!” 那男子大声呵道:“你即割我弟口舌,显然所言皆虚!我陈庭坚如今乃陈氏族长,正当行家祖训诫,为国何能惜身?他落在你们手里,刀戮火烧都随便你,若要劝降,呵,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骑士听闻,也不客气,当下拔出斫刀,抠住陈忠的下巴,抡起刀把就往嘴里砸去,顿时满嘴流血。骑士一松手,陈忠的嘴里立即吐出砸碎的牙齿,和着血一起掉到土上。一时间他涕泪满面,哼哼呀呀地嘶喊着。 骑士停下手,继续向上喊道:“我听闻说,陈氏在龙首这一辈,人丁凋落,这陈忠自小跟你住在一起,和你比父子还亲。龙首就没有一丝骨肉亲情吗?我们现在要削去他的耳鼻了!” 却见城上男子抬手取出一张弩机,对城下继续喝道:“休要多说!人生在世,堂堂正正!你们何必如此折磨?不如一刀砍了!再不动手,我就亲自射死他!陈庭坚和众志士身在此处,早就立志献祭此身,死都不怕,还念什么骨肉之情!” 就在城上城下喧嚷之时,胡车儿终于动手了。 第十三章 陈冲中箭 且说那骑士当着城上男子的面,捣碎了陈忠的牙齿,又扬言要将他削耳去鼻。楼上的男子却不为所动,还叫他们赶紧动手。双方将士,都被这一幕所吸引,而忘了注意其他事情的发生。 阳光穿云射出,照在正南的土山和城楼。连城上的男子,也因反射阳光而显得清晰。此刻,行刑军士的短刀在阳光下闪出夺目寒光,慢慢地逼近陈忠的脸。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行刑者后排右侧的一个骑马武士,他的左手向后一抄,拽出了事先压在马鞍后的一把弓和一支箭。他的左臂抓住弓矢,顺着马鬃悄悄地抬起,把它们藏在马脖子的一侧。 他伸出右手抓住弓弦,左手腕一转,箭就搭在了弓弦上。他略微坐姿后仰,把弓轻轻拉开了。为了拉弓,他的双脚用力夹住马腹与马鞍。战马稍稍动了一下蹄,扬起一丝尘土,承受了这个下压的重量。 在行刑军士挥刀的那一刻,突然,他抬起弓,让它从马头上露出,对准了楼上的探头男子,啪地一声松弦,利箭迅疾飞射而出,直奔楼上。 这是一支削得极尖的穿甲箭,锋利的箭头毫无声息地飞上城楼,射入了探头男子的左眼处。就听得一身闷哼,探头男子顶着箭杆,仰面栽倒下去。 城下围攻的白波军士,顿时响起一片哗然。而探头男子倒下后,城上的守卒一下子没了声息。 但城楼的死寂不过只是片刻,突然之间城上锣声大作,城上弩手突然纷纷从楼上露头,勾弦搭箭,面对着城下的人一阵乱射。 胡车儿收了弓,对此早有准备,立刻用力拽辔调转马头跑走了。其余众人也丢下陈忠,朝后面奔散而去,任凭守卒的箭头噼噼啪啪地射下来。 不过一会,城下就只留着一具反绑双手,身中数箭的尸体,侧跪着倒在插满箭头的地上。 当日双方未再交战,入夜后的离石城上,可以看见守卒们执火警戒,而张济为了庆祝此事,连扰民的鼓手都拉去欢庆了,他们已觉城池不日可破。但离石城内仍是一片寂暗,平静如常,没有出现什么不安和骚动的迹象。 在短短十余日的备战里,陈冲已将离石城改造成纯粹的军事堡垒,城中所有民房府邸都为其拆除,作为建造器械的木料,而又在城中以郡府为中心建立了一座大木营,是预备外郭与城池被攻破后,当做内城继续抵御。而木营之中,便是储备粮食物料的仓库。 守城者的住所低矮,沿着木营中唯一的主街两排排开。煮食的大锅在燃烧的柴火上冒着热气。部分白天与黑夜,守城者轮番进食和休息。 除去城内被改造外,陈冲也为此临时进行了官员编制,将所有官员的负责的任务排好,如若谁阵亡,后续事宜该由谁负责,也都一一在木营前的布告上标明了。 而陈冲居住的州牧住所,也不过是几个连在一起的简陋木屋,比其他住所稍高而已。 此时入夜已深,但州府中十余名紧要幕僚皆站在州牧府前。不少人刚刚卸去重甲,身上发出浓重的汗馊臭味和血腥味,不过众人早都已经习惯这种气息了,所以彼此闻不出来。 杨会站在最前,制止人群相互议论,令大家安静等待。过了一会,众人终于看见门开了,蔡琰一身布衣,缓缓从里面出来,脸色平静地望着大家。顿了一会,她对众人说:“庭坚没有什么大碍,箭头锋利,好在只中了眉骨,却没伤着眼睛,他连日操劳,你们就让他静养一下罢。” 说到这里,她鼓起嗓音,朗声道:“他令我传令!”说罢传令,众人都屏息而听。蔡琰接着说道:“陈群听令!自明日起,你每日身穿铠甲,以布遮眼,到城上巡游鼓舞士气!” 陈群诺令之后,众人即使心中对陈冲的伤势还有疑虑,毕竟是看着他顶箭抬进去的,军中医师也有进去,估计也是去取箭的。只是杨会严格执行军中律令,任何人不得对此议论,遵命行事就是了。 等众人散去了,蔡琰退回房中,陈冲正躺在榻上,左眼已裹好纱布,右眼也紧闭着,脸色惨白如纸,而一个陶盆盛满了血水置于一旁,盆中放着取出来的箭矢。 她上前握住陈冲的手,这手掌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而盖着的寒衾也因冷汗而湿透了。握到妻子的手掌,陈冲嘶哑着嗓子慢慢问道:“他们,都散了吗?” 蔡琰贴到他耳边,轻声说:“嗯”,然后又对丈夫道:“快歇息罢。”陈冲这才松懈下来,但他微微摇首,嘴角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对蔡琰说:“好痛。”言下之意是痛到无法入睡。 蔡琰听到这里,泪水再也无法抑止,立马滴落在陈冲手上,陈冲睁开右眼,微微摇着蔡琰的手,笑道:“不要哭,不要哭,今日元德,因我而死,我还未哭哩!” 蔡琰闻言,哭得更甚,她一向淑雅淡泊,此时却不断咒骂投董的韩暹、杨奉,乃至咒骂白波士卒愚昧,陈冲还是对她摇手,笑道:“是我失策罢了,没什么好委过于人的。”他轻轻地抚摸妻子的柔夷,慢慢说:“阿琰,说些开心的吧,我现在痛得厉害,喜能止痛呢!” 这才止住蔡琰的抱怨,蔡琰拭去眼泪,哽咽着回道:“在这时候,能有什么好事呢?”不过她忽而想起一事,这下沉默下来,缓缓对陈冲说:“庭坚,我怀孕了。” 陈冲不可置信地睁开右眼,看着她,见她神色哀怜,但眼神坚定,这才慢慢消化下这个事实,柔声问她说:“几个月了?” “快三个月了,我也是十几天前才知道,不敢让你分心。” 陈冲笑了起来,他缓缓颔首道:“谢谢你,阿琰,谢谢,这个消息,我很高兴。”是啊,怎么能不高兴呢?在战火里,他的族弟去世了,自己也受了重伤,但即使这样,也有生命出世,这是上天在说,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都会过去的。而且无论什么样的喜事,都比不上自己后继有人来得更让人高兴。 于是陈冲对蔡琰说:“阿琰,我想任性一夜。”所谓任性,就是他让蔡琰坐在榻边,自己枕在妻子的双腿上,左耳听着妻子小腹血脉的跳动,他的颤抖缓缓平复下来,很快,在妻子怀中入睡了,蔡琰就这样抱着他坐了一夜。 次日,陈群身着陈冲的明光甲,头戴圆顶胄,领着徐庶在城楼上走过,他身材与眉眼本就与陈冲仿佛,此时又用纱布裹住左眼,用特制手套遮住手指,众人都以为陈冲未受重伤,也就如往常般守城。这令张济大为失望,猜想到陈冲并未身亡,不由对李贽抱怨道:“陈庭坚是铁打的吗?便是头部中箭,城中军心竟也不减分毫?” 于是只能继续攻城,顶着守军箭如雨下,张济令诸军手持五丈长杆,在杆头绑上松明,再浇上火油,点燃之后,数十个数百个一起朝东西两面靠过去,想以此焚毁木楼。 但守卒对此也早有准备,他们也准备了长杆,只不过在长杆杆头绑着锐利的钩刀,等燃火的长杆稍稍靠近,他们便伸杆向下,将其一一割砍,松麻大多落地熄灭。即便有个别勇者冒死冲杀到了跟前,而侥幸用松麻点在了木楼上,守卒便立刻倾土覆火,终究没产生什么危害。 到了这个地步,张济已经接近技穷了。又过了四日,他顿兵离石之下已经接近两旬,白波军为此伤亡已经过万,自己携带的一万部曲也损失近半,他不得不再次召开军议,商量接下来如何办,剩下诸人也一筹莫展,韩暹问道:“美稷之事还未有结果吗?” 此言皆是众人关心之事,于是都看向张济,张济闻言颇为恼恨,他之所以召开军议,便是不想谈论此事,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继续瞒下去也没有必要,他也知晓,这个问题也事关全局,便如实对众人说:“张刺史已去美稷十余日,初见时匈奴诸侯本已起意,但他们过了两日,又反悔说,只要我们攻下离石,他们才领兵加入,此时仍未有结果。” 这下众人皆是沉默,未曾料想,如今离石之围才决定了整个战事的结局,而太原郡的刘备部还未有动作,恐怕不日便将抵达离石,等新锐之兵卒与老困之疲师会战,谁将胜利呢?答案不言而喻,韩暹与杨奉也不寒而栗。 他们试探性地问说:“事已至此,朝廷不能再派援军吗?” 张济微微颔首:“太师已下令建威,让他先暂且撤出河东,调集麾下四万北军,以李傕郭汜为辅佐,正往上郡而来,好威逼匈奴王侯。”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如此兵力应当能使战事大大倒向朝廷,韩暹杨奉为此皆松了一口气。只是张济脸色难堪,他本想先擒陈冲,以成就前所未有之功,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太师能不怪罪他,便是喜事了。 而与此同时,身在美稷的田豫终于等来了救兵。 第十四章 田豫入美稷 田豫从离石出发后,先从深山密林中远观曲峪,但曲峪渡口仍有人把守,他只得先绕路前去河曲。 河曲渡口前有不少匈奴人放牧,张昶考虑到说服匈奴投诚,不宜动武,所以此处不至于有重兵驻守。但田豫并没有贸然渡河,而是藏在河畔芦苇中观望。经半日观察发现,其中有一些人行踪诡秘,在渡口既不渡河也不放牧,显然是有人安插在此处的探子。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他便找了些东岸的胡人,用重金打赏请求他们带领自己到美稷去,胡人听闻他是陈冲的使者,连忙把金银拒绝,说:“龙首有难,我们不能尽力已是自责,岂敢要钱呢?” 于是田豫一行扮成胡人模样,混入胡人行列中,身前身后一堆牛羊马匹,做渡河回美稷部落状,他们一行三十人又分做六批,田豫在第一批里,渡过河时,领着他的胡人仰喉放出悠扬的歌声,怡然自得的鞭打牛羊,那些朝廷的眼线只淡淡看了一眼,便不再关注,田豫得以渡过大河。 等最后一批人过河后,他离开离石已有三日,随行的人员问他,是否要直接去美稷。田豫颇为犹疑,他说道:“此时董卓之使当已在美稷,我等不好亮明身份,妄入美稷,还是先去城外寻一胡部首领,以为援助,轻其带我等入城,再与诸王会面。” 只是说来容易,当找哪一位首领呢?田豫正要打听,孰料领他过河的胡人却笑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高鼻褐眼,对田豫笑道:“此事不难,我带你们去见石桑大人便是。” 原来他是一名羯胡。 自从经历匈奴两次内乱后,匈奴王庭一部元气大伤,这使得并州杂胡的生活日渐宽松。而石桑因为与陈冲颇为熟稔,这两年颇受西河太守杨会的支持,被加任为石部骨都侯,也得以在美稷有一席之地,石部也逐渐受纳杂胡,成为一个多达六七千人的大部落了。 当日深夜,田豫便被领着到美稷城南十里,那里便是石部的王帐,得见石桑,他一进帐,便看见一个中年人,他身着简朴,高鼻深目,但颇具威严,田豫还未言语,反而是他先问道:“龙首现在何处?西岸形势如何?” 田豫便将陈冲的吩咐转述给石桑,石桑得知陈冲仍坚守离石,神色放松不少,他说:“只要龙首还在西河一日,我部便仍忠于龙首一日。” 说到这里,他便和田豫说此时美稷城内的情形,原来张昶已然于昨日抵达美稷城内,他以张奂之子的身份与美稷诸侯联络,又有赫连部帮忙穿针引线,得知白波反水,即使左贤王刘豹与左日逐王刘宣虽然仍旧反对投董,但已导致不少骨都侯动摇,但威望最高的大且渠尚未表态,所以大局尚且未定。 田豫闻言,问说:“是哪些骨都侯心动?” 石桑便为他一一历数:“除去已封王的赫连凡莫外,独孤部前骨都侯死于中郎将之手,心有耿介,而他们两部合为铁弗部,铁弗部之意,已无可挽回,不过他却待在肤施未至;而宇文部、先贤部向来见风使舵,赫连部历代在诸部中最强,故而他们也主张改换门庭;尸逐部、渠复部、呼衍部与然明公有旧谊,听闻张昶将就任并州刺史,也都乐意支持,其余支持诸部,皆不足为论。” 田豫微微皱眉,这比他想的要复杂许多,他又问道:“还有哪些王侯一心支持使君?” 石桑先笑指自己道:“石部自然唯龙首是瞻。”而后又细数道:“除去左贤王与左日逐王,还有何萘部,须卜部,当于氏,郎氏,栗籍氏,但态度不甚坚决。” 田豫问道:“只有这些?”石桑奇道:“莫非龙首对田君还有何嘱咐?” 田豫笑着摇头,他说道:“自然不是,只是方才大人说,大且渠尚不表态,因此大局尚且未定,这岂不是说,他也是支持州府的吗?” 石桑闻言,颇为迟疑,他说:“大且渠为人一直谨慎,从不骤然押宝,在先王在时,便不轻易支持储王之争,如今更是事关匈奴大局,他应该还是在观望局势罢。” “按大人所言,他威望最高,牵扯到多部态度。可不表态不也是一种表态吗?如今局势本与我不利,他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自然不会表明态度,可不表态之下,却是拖延时间,试图让王庭中立,这正是利于州府的事情啊!可见他还是心向州府的。” “所以田君是想先找大且渠?”石桑明白田豫的意思了。 “正是,若我与其联手,想必令王庭中立,至少不是难事了。”田豫想了片刻,终究没把另一件事告知石桑。 一旦打定了主意,田豫自己再戴皮帽,穿了身灰色袍子,骑了一匹普通黑色的坐骑,打扮做石桑护卫状,当夜随石桑进城,直接到大且渠府上求见。 石部本是且渠部的附庸,如今虽然独立出来,但两部关系仍然很好,且美稷城中也无宵禁,石桑求见大且渠也是常事,因而也就没引起注意。 且渠智牙斯正在房中推敲并州大局,他因张昶的游说颇感为难,反复思考化解的法子,一直到深夜,此时听闻石桑的求见,他便批了身薄衣,出门来相迎。 田豫跟在石桑深处,见房中一老者开门出迎,便知道那是大且渠了,当即走到前面,单膝跪地,对大且渠俯身拱手,恨声道:“在下州府议曹从事田豫,从使君之命,特来此向大且渠求救!” 且渠智牙斯大惊,搭手来扶。而田豫则略带哽咽道:“并州生民危在旦夕,使君正望王庭,如焦民之望急雨,还请大且渠一定答应施救!” 大且渠只得应说:“龙首对匈奴诸部恩重如山,谁敢背恩?快请起。” 他用力拽起田豫,引他进入房内,安排他坐下。田豫不待坐稳,急急说道:“如今白波韩暹、杨奉不顾恩义,携兵造反,与国贼合流,西河半郡因其破,而使君坐守离石,以区区六千之众,力当四万之军,已经是危机万分了!中郎将还在太原整顿兵马,还有半月才能出兵,只要大军一出,白波必没!但如若诸部背弃,则并州谁人能生?” 在田豫到来之前,大且渠本就打定主意,如今听他说陈冲仍守在离石,当即正色道:“龙首待我国有大恩大德,蒙龙首两次平乱,方有两年太平时日,人心思定,我智牙斯深为之膺服。明日,王庭诸王便又有一次议会,你随石桑先至会上,通知各部龙首仍在离石的消息,大声驳斥张昶,我一定会拼死为龙首力争。” 他见田豫与石桑前伏身子倾听,又补充说:“龙首前年议定诸事,只有诸王,再无单于,对诸部而言,虽是修养声息的好事,但如此一来,最多只能令各部中立,若从事想要各部参战反董,支援龙首,则还需要一人前来才是。” 田豫不料大且渠如此好说话,又喜又怕,喜自然是自己已有强援,怕的却是后日匈奴诸王会议,自己是否能完成陈冲的任务,毕竟他未带重兵,对匈奴诸部也不相熟,张昶又是闻名文坛已久的大家,既善言谈,也善书法,自己不过是渔阳一寒士而已。 但田豫又想起临行前,陈冲对他的叮嘱:“一身望绝壁之淡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他很快又淡然下来,事已至此,成败在天,只能勠力争取了。 他便对大且渠笑道:“龙首已有安排,在下只是先来稳定情形,如若木已成舟,便是她来也自然无用了。” 次日,石桑在城外果然收到邀请,说应新任并州刺史张昶与右贤王赫连凡莫邀请,召集国内诸王侯到城中王帐议事。城中王帐至于夫罗被废后,只有陈冲与刘备前来谈论国内大事时,方才在此讨论,张昶在此处议事,显然是精心考虑过的。 与会诸王侯,都是常驻美稷王庭的大部骨都侯与诸王,其他部族在五千人以下的小部骨都侯压根没有资格参与。 在帐中,四角王与六角王围一个圆圈落座,这样不会特别突出某一个人,其余骨都侯在诸王外分坐两圈,每人身带一名侍卫,侍立在身后,而大且渠因为名望最高,坐在圆圈之中主持会议,朝廷派来的并州刺史张昶站在他身旁,微微闭目,显然是在想如何说服中立的匈奴诸侯。 在田豫看来,张昶是一个颇为文气的中年人,他在匈奴诸王之间,身着上朝用的袍服,手持节杖,浑然上下打理的一丝不苟,显得非常雍容,匈奴诸王在他面前,都失了三分贵气。他不禁在心中腹诽:然明公一生简朴爱民,平易近人,其子倒似宦世子弟了。 等众人终于到齐,张奂这才缓缓开口道:“今日虽国家混乱,四海崩析,却只是暂时之事。诸位也都应听闻,关东四十万叛军,亦不足以胜,而后各自争斗,无心社稷,正可见其所言荒谬,非国家之忠臣,只能猖獗一时。如今白波响应朝廷大义,已连克三县,离石不过两千之众,也已弃城东逃,太师之神威,凛然可见。我不知诸位有何犹豫?汉匈之亲,已逾百年,家翁与诸部情谊,也有数十载,诸位何故亲逆贼而远朝廷?” 众王侯听到离石城破,无不大惊失色,不由得爆发出一阵嗡嗡议论来,田豫打量四周,只见围坐的匈奴十王一言不发,脸色阴沉,而大且渠转头看着自己,意思很明白,希望他在此时打断张昶。 看着四周冷漠又犹疑的目光,田豫双手握拳,额上逐渐露出冷汗,但他终究在议论声停止下来前,挺身而出,对着匈奴诸王侯高喝道:“谁言离石已破!”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他。 第十五章 人心归何属 见众人或惊奇或莫名或赞许的目光,田豫忽然领悟到陈冲所言,何为“一身望绝壁之淡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他一旦下定决心,浑身微微的颤抖都消散了,与之相反的是,有坚实的力量从脚底涌出,使他挺立如松,望着张昶再次问道:“谁言离石已破!” 张昶皱眉看他,眼里露出诧异的神采,很显然他未曾料到,反驳的会是一个年轻人,他正想问道:“小子乃何人?”不料田豫抢先说道:“在下乃州府议曹从事,渔阳田豫,特受陈使君之命,特来王庭,向诸位求援。” 会中王侯一阵哗然,只见田豫从胸中取出陈冲亲自盖印任命的帛书,从石桑背后走到会议中央,将帛书交给大且渠,大且渠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帛书,对众人说道:“却是龙首的玺印无疑。”而后将帛书交予左贤王刘豹,让众人一一传看。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在传看期间,便是张昶与田豫在中间对峙。张昶不意张济在渡口如此布置,还能让他潜藏入美稷之中,不由得有几分恼火。但他虽是将门出身,却是文质个性,说不出尖酸言论,一开口,便是想缓和氛围,对田豫说道:“小子,看你年龄不大,胆气却不小,何故为叛逆张目?” 田豫回以哂笑道:“若龙首为逆臣,天下谁人可谓忠呢?文舒公闻名清流,所说的忠臣莫非是董卓吗?” 张昶一时哑然,若是只有匈奴诸王,他还能言谈自若,但见田豫如此逼视的眼神,他反而说不出那一个“然”字。 “小子伶牙利嘴,难道为朝廷天子做事,非是臣子本分?”张昶良久才如此回说,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随即又劝说田豫道:“为人处世,不过是顺势应天。今尔受陈冲之命,冒生命之危来此,已谓诚哉,不如入我府中,此战之后,仍有重用。” 田豫听出他出使并非本心,不过是勉为其难罢了,心中顿时大定,面孔上却仍冷笑以对。 等诸王都看过帛书后,气氛便得怪异起来,很多王侯都不知该如何言语。而赫连凡莫为王方率兵所逼,如今领张昶入美稷,已无反悔余地,当场便越过田豫,对众王侯道:“如今龙首被困于离石之中,并州驻军散居各处,皆无高明统帅,南北又各有边患,不能骤至。虽说离石未破,可时至如此,离石一座孤城,龙首无路可逃。一旦城破,龙首必然身死,全州大惧之下,朝廷收复并州则成定局。事关国中兴衰,还望诸位勿要疑虑。” 左日逐王刘宣这两年随陈冲征战,已不再是两年前那般没有主见,他起身说道:“凡莫兄言语何其无情?陈使君两平国乱,助国中平安兴盛,如今他正有倾覆之危,我等便趁乱背弃,国人将如何看待我等?何况离石未破,刘君尚在,何能有定局之断言?” 张昶说:“谁强谁弱,一目了然,日逐王未免诡辩了。” 几人如此辩论了一番,田豫看出来,虽然众王侯心中都敬仰州牧,但对于朝廷大军更为畏惧。特别是赫连凡莫也参与过大阳战事,当众说出陈冲布置之下,北路军被皇甫嵩一一击破,以致讨董功败垂成之事,众王侯都颇为动摇,而且董卓派张昶作为并州刺史,显然对匈奴极为重视,他们也因此不觉得投董一事不可选。 也正是如此,田豫才更明白大且渠的重要性,他转而注视大且渠,希望他对此据理力争。大且渠微微颔首,转而对场上众人说:“且静一静,且静一静。” 他一开口说话,众人果然都沉默下来,看了一眼大且渠,各自回到座位上。 大且渠起身环视四周,缓缓说:“我有一言,正可解诸位之争。” 他先转首问张昶道:“张使君之意,乃是离石小城,王师必破,对吗?”张昶颔首。 而后大且渠又问刘宣道:“左贤王之意,乃是龙首与国中有大恩,我等匈奴男子,重诺言,轻生死,怎能因此而背义呢?”刘宣刘豹都回说:“理应如此。” 大且渠便说:“如今龙首被困孤城之中,我等就算不能相帮,也不能因此背义,出兵击后。不如这般,国中可再等几日,等王师攻破离石,擒获龙首,我等便发兵襄助,随王师平定并州,以换取龙首生命,如何?如此一来,我等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番话下来,众王侯议论纷纷,很快就达成一致意见,赞同大且渠提议。张昶颇为无奈,他问说:“若离石不能攻克,尔等又当如何?” 此番话一出口,他随即后悔,若是四万余众也不能破城,那匈奴必然随刘备反攻朝廷,大且渠果然只喝笑两声,不做正面回应。 散会后,田豫对大且渠拜谢道:“会上多靠大且渠照应。” 大且渠摇首说:“从事不必多礼,我也不过是略尽薄力罢了,龙首在离石险象环生,我才能说服众人继续观望。但从事也不要高兴。” “为何?” “朝廷如今才派了二万兵马入并,显然留有余力,若想要平复一州,则显然不止有如此,若我所料不差,便是龙首恪守离石不破,朝廷也有后续大军入并。到那时,朝廷以兵锋相逼,王侯畏惧之下,恐怕也顾不得什么使君了。” 田豫为此沉默片刻,叹说道:“确实如此。” 余下几日,田豫便在石桑帮助下与各王侯会面,坚定他们决心,另一方面,各部明白大战在所难免,也在不断集结各部壮丁,美稷城前旗帜如云,扎营成海,只是不少部族被迁徙到雁门郡后,这里到底只能聚集近五万部众,其中尚不算已经投靠朝廷的三万铁弗部。 等到了八月中旬,离石还未传来城破的消息,甚至已有人前去探视了一趟回来,对众王侯说:“离石之防,如阴山般稳固,我看朝廷兵马也就寻常,再过几日,郎将兵临城下,说不得就溃败过去了。” 但匈奴人还未高兴多久,这时,张昶也带来一个消息,说朝廷已派出援军,四万大军将自上郡抵达平定县,而后愿与美稷大军汇和,直攻雁门郡,若是诸王不愿,也可在城外一决生死。诸部闻之果然大惧,以五万对四万,他们实无获胜信心,何况铁弗部旗帜鲜明,只有靠大且渠又劝慰一番,这才勉力维持下来。 到八月十八日,田豫经历了最困难的时刻,陈冲中箭的消息也传到美稷,几乎一夜之间,所有王侯的态度都发生转变,便连大且渠也长时间沉默不语,这让田豫心力交瘁。他这才意识到,陈冲在匈奴王庭中的影响之大,他只能近乎徒劳地来回奔波,却一无所获。 等他夜里回到石部,石桑与他分别,让他回到帐中歇息,随行之人气愤非常,对田豫建议说:“何不效仿班定远之举,袭杀张文舒,以逼迫诸部归附。” 他断然拒绝:“张文舒并无死忠之心,只是时势使然,方才令诸部忧心,我今可杀他一人,可如何能杀尽董卓四万援军?敌师不灭,则匈奴反复依然。” 他斟酌良久,仍未想出良策,便在此时,安排在渡口的斥候慌忙进来,还未等田豫文化,他脸带惊喜神情,主动对田豫道:“禀从事,夫人到了!” 这时,帐门外响起嗒嗒的马蹄声,清脆又简单,显然来的只有一匹马,它停在帐门前,田豫看清楚了,是一匹枣红马。 红马上一人头戴风帽,穿着绛红色的皮袍与骑马特制的长裤,且用布巾蒙面,但其身形婀娜娇小,一望便知是女子。她翻身下马,快步走进房中,田豫见之又惊又喜,连忙跪拜道:“夫人来得正巧!” 原来,骑马来的女子,正是刘备的妻子刘笳。 他本想先问刘笳,征西将军何日率军赶到,孰料刘笳反而先问说:“国中是何部欲反?谁是其首?” 田豫被问懵了,他想了一想,便说:“为首者乃右贤王赫连凡莫。” 刘笳闻言,布巾之下传来冷笑:“五年之前,赫连凡莫不过一区区家奴,如今竟也能做右贤王,再三反复了!”她又问道:“如今他身在何处?” 田豫在美稷待了大半月,对此已经烂熟在心:“右贤王领五千兵马,约在西三里之处。” 刘笳对田豫问说:“从事可能随我往之?” “夫人有令,无所不从!” 当夜,田豫率领从离石带来的三十骑士,随刘笳直抵赫连部大营,赫连部营卫见一行人气势汹汹,不明所以,正要通报间,只见刘笳飒爽下马,取下布巾,对其中一人展颜笑道:“速离叔,可还识得我?” 营卫面色无不大变,为首那人立刻领诸人跪礼道:“见过居次。” 她当即牵马入营,田豫等人连忙跟上,沿路众人看到刘笳,无一人敢拦,让其一路走至主帐前。 这时候,赫连凡莫正在帐中与张昶议事,他听到帐外一阵喧闹声,莫名烦躁,当即拉开门帘,结果正撞上行至帐前的刘笳。两人见面之下,赫连凡莫神色讪讪,他笑道:“居次怎在此处?” 夜色昏暗,刘笳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赫连凡莫毫无防备,正要行拜礼,他突感心口有什么割了一下,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刺痛,是有什么刺入了自己的心脏。他猝不及防,往下看去,原来是刘笳在皮袍中藏了一把袖剑,此刻剑身入肉,只有剑柄露在身外。 这位从小在美稷长大的居次抽出剑柄,血水涓涓流满右贤王衣襟,她无视了帐中呆若木鸡的张昶,也无视倒在地上的赫连凡莫,转身面对包围来的赫连部众人,在灯火里,她手拿染血的袖剑,露出半边娇颜,轻声说:“我栾提蒲真梅录,乃国中居次,我夫君虽为郎将之名,实坐单于之位,今赫连凡莫欲反,死不足惜,不知国中诸部,谁为其继?” 鸦雀无声。 她回头又对田豫说:“请从事放心,我夫君身率五万兵马,五日之内,必至美稷。” 第十六章 离石解围 八月二十三日,美稷发兵的消息传到离石城下,张济大营一片死寂。 这几日,张济仍然不放弃进攻离石,他派骑士靠近城楼,以纸书附在箭上,向城中射去赏格。上书:“城中众将士:陈龙首与太师为死仇,离石一破,倾家隳灭,死守城池,或该如此。而自外诸军士,何事相随入汤火耶?太师曾任并州郡守,麾下又有吕奉先、张文远等并人广为重用,可见其待并人之厚。守则死如蝼蚁,降则生获富贵。凡降者,皆班次勋职财帛。若能斩龙首降者,拜将封侯,邑享千户!” 又有赏格上书:“陈庭坚已中箭,眼伤甚重,朝不保夕,众人不信,可直向城主府去看便是!”一并射入城内。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不过一刻钟,城楼上冒出许多弓箭手,将赏格绑在箭上反射回来。有拾到的凉人,展开一看,不过是在张济的赏格后面加了一行字,其上写的是:“若有斩董卓者,十倍于此!” 而所提陈冲命在旦夕的赏格下,也加了一句话,写的是:“美稷王庭已发兵南下,西岸诸县唾手可得,汝若不信,可回兵西岸一观!莫叫汝等再三反复,却无家可归!” 城中守卒被困近一月,哪里知道什么西岸消息,但此言却正中要害,很多白波军士听闻,都在私下议论,渐渐地,逐渐有军士背离大军离队,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 此时张济已经决心退兵,虽然有众多不甘,但他也不得不由衷佩服城中守城的主帅,这么多年来南征北战,他早就自认心肠如铁,但能向这位“龙首”般一步不退,团结众心,他自问也无法做到。 当夜,张济召唤齐军中诸将,一起议事。韩暹、杨奉等人走进来时,他正披着熊皮袄子,抱着斫刀,对着地图指点西河西岸,众将顿时都松了一口气,显然也不愿再在城下久待了。 果然,张济看众人到齐,开口说道:“美稷发兵的消息已为实,据说刘备还带来了五万兵马,叛军合计已有十万人,不日就将南下,但建威得知消息,已经将四万北军带回夏阳,不日就将抵达上郡,太师也下令于我,让我尽快赶往肤施,汇合之后,方好与贼军会战。” 说到这里,众人都明白还有一场恶战,杨奉问道:“解围非是小事,只是我等当派谁断后呢?” “无须断后。”张济摇首解释说:“城中多是临时上阵的壮丁男子,能做追击的只有两千守卒,这一月来,也不知道折损了多少,他们定是无力追击的。” 于是就此定下大略,准备了一昼,到了次日夜里,他们突然解围而去。到了天明时分,城中的守卒向外望去,城外的土山空空如也,四周建造的营垒正随烈焰燃烧,化作一片狼藉的废墟,在天际线上,还隐约能看见敌方后队的人影。 徐庶见了,连忙到州牧府前去报喜,一路小跑,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房门前,正见夫人蔡琰在门前挂晾着白色的布巾,虽然可见洗了很多次,但布巾上仍有淡淡的血痕。听闻城池解围的消息,蔡琰非常高兴,她放下巾布,回屋连声唤道:“庭坚,庭坚。” 过了一会,蔡琰又出来对徐庶说:“庭坚唤你进去,说话小声些,他这几日一直歇息不好。”徐庶颔首,又对师母拜过一礼,这才慢步走进去。 一进屋,徐庶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草药味,他才发现屋中的岸上还有一罐药汁,但显然已经凉了。而桌案旁,则放有一盆炭火,火苗冉冉,不时翻飞着丁点火星,而陈冲就斜躺在火盆边,手持一根木杖,胡坐着,对徐庶笑道:“元直,凉军是几时走的?” 徐庶见陈冲的左眼正被包扎着,只露出一颗右眼,面庞毫无血色,不由为之悲伤,他拜礼之后,缓缓说道:“老师,凉军是夜里走的,现在后军离城中约五里左右。” 陈冲想了一会,他说:“这几日城中损伤如何?” “这几日贼军不敢硬攻,只阵亡了三十来人,这一月来,城中损伤约有一千六百余人,可以说很是轻微了。” “城下的损伤如何呢?” 徐庶一时语塞,他问:“城下是指?” “当然是指白波军,你估计他们损伤几何?” 徐庶想了想,回答说:“我这几日有观其灶烟,减少了近两成,想必损失至少近万。” 陈冲闻言叹息,他说道:“大概玄德的大军已经如我所言,抵达美稷了,大战在即,我们不应该再在此处。元直,你去召唤众人去门楼,我们正好过去商议军事。” 徐庶闻言大为为难:“老师你如今身体有恙,不便如此罢!” “若是诸军大败,全军覆没,你我连不便都没有了,快去!” 等徐庶走出房门,蔡琰走进房内,看着陈冲一言不发。陈冲知她生气,拄着木杖起身,对她温声说道:“我走之后,你好好歇息,最好与贞姬她们多待一会,我会很放心。” “我不放心。” 陈冲无法回答,他只好抱着妻子一会,等她稍稍软化,再用一个吻作为回答。 蔡琰轻锤他的胸口,叹息道:“你实在不是好夫婿。” 两人就此告别,陈冲便拄着木杖往前走,但他很快就没有力气,走了一会,只能在道上歇息,等徐庶叫集了人,他还在城楼下慢行,索性众人便向下迎住他,在城下与他谈话。 陈冲长话短说,大意是挑五十人与他同行,其余的人留下,一是仍不放松城中防守,防止张济军杀回城下突然破城,二是安排人到太原郡去,先到昭余五县调兵调粮,做长久打算。 吩咐完毕,陈冲又问陈群说:“可曾抢回元德的尸体?”陈群闻之抹泪,他答道:“凉人把他埋进土山里了,我记得他们埋的位置,等会便带人把他挖出来,整理一番衣冠,再好好安葬。” 当日中午,陈冲一行人带好了干粮,便沿着北边的山道,往美稷方向奔行,陈冲身子疲累,骑不了马,只能乘着轺车,速度快不起来,估计需要两三日才能赶到美稷。 离开了被烧成荒原的离石城,山道左右的树林渐渐又茂盛起来,陈冲靠在车壁上,被颠簸得头昏脑涨,左眼的伤处隐隐一阵刺痛,但他没有出声,反而是用右眼去看山间的林木,看见秋叶萧落,天上飞过一群南行的雁群,林叶间隐约还能看见猛兽的身影,他不由得想起过去的时光,叹息道:“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这时候,前方山脚处突然出现了一团火光,担任斥候的骑士大声呵斥,纷纷策马扑了上去。顿时响起嘈杂的人声,夹杂着狗吠。陈冲见轺车停了下来,不解地询问车夫原因,过了一会,车夫回来禀告说:“是一个老人,带着八名中年人,他们说有要事要见使君。” “他们有说是什么人吗?” “我问过了,他们不肯说,但是也搜过了身,他们手无寸铁,没有携带利器。” “那就见一见吧。” 不多时,骑士们在陈冲身边簇拥成一团,而九名身披着羊皮衣的中老人走到车前,被将士们用斫刀白刃顶住脖子胸肋,看上去都像是多年劳作的农夫。 领头的是一个老者,约莫六十上下,须发花白,面皮黝黑干瘦,陈冲用右眼打量着他,觉得他颇为眼熟,似在哪里见过。那老者也上下打量着陈冲,看着陈冲被纱布包裹的左眼,他一声叹息,带领众人向陈冲下跪行礼,连声说:“罪过罪过。” 陈冲这时候想起来了,他在洼石往来时见过这名老者,他看自己的眼神与其余人相比,既不仰慕也不愤怒,显得颇为奇异,所以自己记住了他。于是他开口说:“老公是白波的老人罢。” 王卯颔首说道:“在下不仅是白波的老人,细究起来,还曾是并州黄巾的渠帅。”此言一出,周围骑士大为紧张,纷纷握住刀柄,陈冲连忙制止他们,仔细打量王卯,拄着木杖下车,将他扶起,问道:“王公来此等我,所为何事?” “特来找龙首讨一张赦令。” “赦令?” “望龙首免去我部众反叛的罪过,他们实是无知受骗,并非是有心叛乱。若龙首肯赦免他们,我能领他们迷途知返。” 陈冲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左眼,对王卯笑道:“如今我因此险些丧目,还为此折上我族弟元德,此事众所周知,我便是敢赦,你们敢降吗?” 王卯自然说道:“龙首宽宏大量,我等自然是愿降的。人生乱世,毕竟如龙首一般者终是少数,常人不得不搏命相待,以狭隘推人,故而举措失常,还望龙首谅解。龙首因此怀恨难消,我愿以我性命,换龙首宽恕。” 说罢,他叩首在地,等待陈冲的回话,他听头上沉默良久,终于回话说:“此事我只追究韩暹、杨奉,王公可放心。” 王卯大喜过望,他抬起头,只见陈冲掏出一张木牒,上写“颍川陈冲”四字,他接到手中,看其字迹色泽黯淡,显然有一段岁月了,他听陈冲慢慢道:“四载之前,我以此与白波百姓为约,今日依然,此即为赦令。” 第十七章 王师与王者 刘备的大军在抵达美稷之前,美稷的匈奴军士之间已经为他卷起掀然大波。毕竟刘笳刺杀赫连凡莫时动静极大,其中居次称呼自己丈夫为“真单于”,这话在短时间流传开来,匈奴诸侯都颇为信然,故而格外看重这次刘备再入王庭,私下里都称呼他为“汉单于”。 刘备对此倒一无所知,他一心只想着快速平定叛乱。不过与此前的军队相比,他这次带领的军队颇为不同,此次刘备在太原新整部队,放弃了大量轻骑兵,转而学习孙坚,大量整顿重装步兵,这当然不是说军中没有骑军,与他随行的还有一万骑军,都是陈冲传信边让,让他在雁门招募的鲜卑骑兵。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秋收时节,夕阳特别艳丽,红彤彤的,落在山原连绵的树梢上,这里有很多的地方的庄稼还没有收完,有些庄稼已经干枯在地里。近几天来,匈奴不参战的部民们都听说了,朝廷有大军要来,太原也有大军要来,双方估计在美稷进行大战,大战一起,常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而且“单于”这个称呼,实在勾起了很多人的不好回忆,所以他们都赶紧迁徙奔走,躲开了大路,往山野里本去了,故而地里的庄稼也就耽误了收割。 但还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他们都是见证过刘备与陈冲领兵进美稷的,对周围的人劝说,中郎将的兵马并不扰民,而且还与诸部约法,可见确实是爱民如子。大部分部民颇为怀疑,因为他们听说,南边的白波人造反,就是被牧守所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都还是慌忙地撤走了。 这时,有一群正逃乱的部民,在夕阳的余晖中,在大路的烟尘中,在渐渐浓起来的暮色中,赶着平时畜牧的羊群,从远处向北逃来。他们正好撞上刘备军的前锋,躲避不及,只好离开大路,站在田中。他们来自于一个并不知名的杂胡小部。天已黄昏了,小孩子们早就因奔波而哭闹起来,老人们也在因劳累而呻吟,两年前的战乱浮现在眼前,他们不禁忧愁。 这群部民想看看路过的军队,却又不敢正面去看,眼色中充满了畏惧、诧异与好奇。畏惧的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征收羊群,今年过冬便没得过了。诧异的是,从来没见过这样整齐的队伍,经过时竟然没有对他们做任何可怕的举动,也没有辱骂他们,甚至连凶狠的眼色也没有。因为他们心中感到诧异,便更加忍不住好奇地眼光偷偷地观察这支队伍。 他们看到队伍中有几位披甲的将军,正骑在马上对南方指指点点,他们的背后打着“刘”字大旗与“汉”字大旗,中间有一人双臂颀长,面留短须,相貌沉静,正在争辩的将领中沉默不语。他们便认出来了:这就是护匈奴中郎将了!也就是梅录居次的夫婿,胡人们相互暗使眼色,却没有人敢说话。 过了一会,胡人们的诧异之情更深了。原来过往的队伍中开始出现大量骑兵,不过却不是一般的骑兵,这些骑兵身批翻领羊皮长袄,一看就是鲜卑人的穿着,有些鲜卑人身旁带着从马,从马上驮着铁质的骑甲,显然就是威名赫赫的甲骑具装。但这些鲜卑人除了穿着与语言外,倒也没任何不同,马身上流着汗,腿上带着尘土,也没有一队骑兵敢走入田中,践踏庄稼。 队伍过尽了,人们开始议论起来。有人说,郎将看上去真是面善啊,无怪居次会心怡于他;有人说,这人马看着真让人亲切哩,连一只脚也不踏进田里;还有人说,郎将不仅能击败鲜卑人,还能驯服鲜卑人,这是历代单于都没能做到的啊!这么一说,众人都对刘备有了不少好感。 正在纷纷议论,有一名军中的司马骑马奔过来,到了部民面前,问部首是谁,首领还以为要征收牛羊,心里暗叫糟糕,孰料那司马说: “各位乡亲,你们不要害怕。我们大汉内乱,去年战事未平,导致今年不得不在国中大战。这实非我们所愿,这一路走过来,郎将见沿路到处都是没收的庄稼,心中非常可惜。今年年景本来就不好,连这点吃的都不收,明年还怎么过呢?此次会战,我们必会拼死保得诸部安全,也会将敌寇驱逐出境,若大家信得过郎将,就这般回家去收粮吧。若军中有人违纪扰民,你们便以此物到美稷城内,我们郎将必为诸位主持公道。” 说到这里,那司马递了一个符印过来,部首识得汉字,上面是“与民生息”四字,司马又说:“若是诸位还有认识逃难的部民,麻烦也劝他们返回。” 说罢,他就又策马跑回行伍中去了。 一路上,刘备就以这种方式劝回了近八万部民,于是产生了颇为壮观的场景,在绵延十里的军伍两边,随行的是更多的匈奴部民,他们穿过定襄郡,自桐过架起浮桥渡过大河,而后缓缓行至美稷城东十里,自行在湳水北岸扎寨,令麾下众人不得随意走动后,刘备这才领了百名亲卫与部分将领,随之前往美稷。 走到美稷城外时,诸王侯都出来相迎,刘备面带浅笑一一招呼,着重对大且渠说:“并州无失,赖有君啊!”而在王侯后的人群里,他在其中看见田豫,笑道:“好啊,国让,你年纪轻轻,功劳却已经超过终军了。”,田豫不好意思,说:“这都是夫人功劳,我哪里敢居功呢?” 刘备这才发现没见到刘笳,他于是问:“礼容呢?” “夫人说这不是女子该在的地方,于是到左贤王屋中休憩了。” 寒暄完,一行人往城中走。刘备这时发现,美稷集市此时仍在,其中还有不少酒肆,肉香扑鼻。他回头对王侯们说:“在路上行军七八日,我是很累了,不如这样,我们便在城外集市里用晚膳,我请客!”部下们都笑了起来,颔首应是。 开馆的店家是个老胡,手下有五子一女打下手,他听说来的是护匈奴中郎将,大为惶恐,他对刘备推辞说:“我听闻将军贵为大汉宗室,如今又护卫一方,想必从小都锦衣玉食,吃不惯这里的腥膻。” 刘备闻言则笑说:“这可抬举刘备了,大汉的宗室数十万,可顾不上我啊。我小时候早失父爱,与母亲相依为生,哪里有什么锦衣玉食呢?老哥你不知道,我十岁时还在街上卖过草鞋,都是我自己编的呢!” 说到这,他回忆起童年,感慨道:“那些日子我日日喝稀粥,以致无论吃何物都觉得可口甘美,老哥你只要有些许肉食,今日就算丰盛了。”回过头来,他又与王侯们笑道:“我童年寒微,还望诸位不要见笑。”王侯们一片“岂敢岂敢”。 店家这才给他们上菜,自从离石蒸过馒头,胡人也非常喜爱,称之为白饼,刘备此餐所用的便是白饼加羊肉。他就着葱蒜,边吃边与店家闲话,时人都以能吃为勇士之状,他就连着吃了三斤羊肉,店家见刘备吃得高兴,也笑道:“将军乃真力士!” 等他吃完离去,围观的部民们都聚拢进来,问刘备与店家说了些什么。最后众人感慨说,传闻中郎将寡言少语,我们看不出来,但是他平易近人,心怀仁德,又不奢资靡费,我们今日都知晓了,如若是这样的人做国中单于,我们都是求之不得。 饭后,刘备与国中王侯开了个短会,他也没问各部对朝廷态度如何,只是简单确认现在美稷能有多少军力,而后约定明日到城东整军,很快便散会。 会后,刘备又去见了一个人。赫连凡莫死后,新任并州刺史张昶便被田豫等人软禁在城中,等待刘备的发落。刘备前来见他时,张昶吓了一跳,面容上很快显示出尴尬又悲哀的神情,他垂下头,对刘备拜说:“张昶见过刘使君。” 刘备见他神色不安,便玩笑说:“我听闻文舒在城中颇善言辞,怎么在我面前如此拘谨?” 张昶叹了一口气,他说道:“我本无意来此,只是家中兄弟在朝,老母尚在,为董卓效力,实为不得已。若是刘使君宽宏,还请放我回朝。若死,请速决!” 刘备听他言语中敌视之意,脸色暗了下来,随即沉声问说:“如今国贼当道,文舒竟无意与我讨之?” 刘备随即一剑砍在桌案上,案角落地,张昶为之瞠目,只见刘备责问他:“国家养士,所图为何?今我持三尺剑,与董贼一决生死,所为无非国家安宁,社稷康定。而文舒今日宁死,也不愿与我共赴国难,然明公在天有灵,当如何视之?” 他最后总结说:“几日后我自当与凉人分胜负,若我得胜,当回城再问文舒,若我败亡,文舒便怀抱我首,自向董卓去请功罢!” 张昶见他言语忽如霹雳,须发皆张,双目乍亮如火,整个面孔仿佛笼罩了一层叫人畏惧的摄人神光,心中不禁大为惊悸,下意识地把头低下,对刘备说道:“将军以大义教昶,昶岂敢不从。” 第十八章 凉军方略 且说另一边,在张济与王方的不断求援下,建威将军徐荣领军四万,终于抵达肤施城南。在他的身后近四百里的地方,牛辅部三万大军也刚刚从战事中撤离,正在粟邑领取辎重粮草,但他们不会北上,将继续在河东与张飞部对峙。 王方亲率城中步卒出城迎接,随行的还有铁弗部各路首领,他们身着最贵重的狐皮长裘,配着金腰带,脚穿牛皮长靴,恭敬地立在道路两旁,等待朝廷大军的检阅。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徐荣接连走了十余日的山路,一路除了山岭便是丘陵,走到肤施城南,只见三座高山将肤施城环抱,山影在日辉下遮盖满道路,又有流水潺潺,将两侧本不过数百丈的道路分为两截,他向道路左右看去,只见出迎的队伍整齐地列在城前,但他却大皱眉头,以致迎上去的王方颇为诧异,他上问道:“禀建威,可是礼节有所不周?” 徐荣闻言却是失笑,对王方说:“我虽与你们不同,是燕人出身,但燕人也是边人,哪里讲究什么礼节?”他看向那群铁弗部首,再问王方:“我奇怪的是,怎么只有这么些人?我听闻铁弗部本是匈奴第一大部,部民近十万众,如今怎只有贵人出来,却不见部民?” 王方这才恍然大悟,他解释道:“建威有所不知,如今美稷诸部已反,只有铁弗部还在我王师掌握,但右贤王也为人所杀,张济又攻离石不下,眼看着刘玄德已经要到美稷了,我等便商量着把大军集结在白土一带,部中的壮丁也都随之去了白土城中。” 知道王方会错了意,徐荣只好点明说:“此事我已从军报中知晓,我方才所言,是问你民心如何?如今大战在即,王师深入客境,腹尾露于外,如若民心不可用,则我等是在自蹈死地,决不可与敌接战。” 王方闻言大是尴尬,他放下礼拜的双手,抚摸着坐骑的鬃毛,良久才说:“陈冲治并州二载有余,治西河则近四载,其得民心,实不是我们能比肩的,这些时日,常有牧民北逃,我禁之而不能绝。” 徐荣来时,一路上牧民皆对军士有所敌意,徐荣对此有所察觉,此时听闻王方证实,他更是大为叹惋,感觉此次征战困难重重,他又问:“那招来作战的铁弗人军心如何?” 此次招揽铁弗部,董卓非常重视,不管铁弗匈奴有何要求,钱财帛谷还是名位权力,他都下令尽全力满足,王方与张昶也得以进展顺利,王方振奋说:“我与刺史以单于之位许诺右贤王,又广散金银贿赂部中诸贵,虽说右贤王凡莫意外身故,但独孤部骨都侯去卑被推为铁弗部之首,仍愿支撑朝廷,来应征的勇士,我也多赏赐,虽说对美稷叛乱之事多有议论,但多还是心向朝廷的。” 徐荣面色这才缓和下来,他身为玄菟郡人,既不像王方、张济等人与董卓同为乡亲,也不像李儒、牛辅那般与董卓有联姻之谊,此时却能受董卓重用,以至于停用皇甫嵩时,李儒首先保举他都督此战,这都是因为他谋划谨慎多思,作战又勇猛无私的缘故。 他这才与王方徐徐向前,向铁弗部诸首领一一问候,当日又宴饮一番,与众人笑谈曾经征战黄巾与韩遂的往事。徐荣口才了得,铁弗人听他描述,只觉战事栩栩如生,一会在河北巨城之下,一会在陇上高原之间,金戈铁马,纵横驰骋。说到酣畅处,徐荣脱下自己的上衣,当众露出自己的上身,就着一道道疤痕说起他们的来历,他上下约有疤痕三十余道,其中险些要命的也有五道,只是有一道疤痕颜色尚新,显然是刚得不足一年。这道疤痕从臂肩横到胸乳,显得极为可怖。徐荣对其避而不谈,但经不住有人好奇,只听其中一都尉问徐荣此疤痕来历,徐荣稍稍一愣,随即自若笑道:“这是广成战时,我冲锋在前,身陷重围,关云长亲自与我骑战,他挥刀破甲,险些令我丧命,我至今尤觉伤痛!好在关羽现在弘农对峙,你们是撞不上了。” 听徐荣如此说,铁弗人都松了一口气,对其领兵已不再有疑虑,纷纷上前与其祝酒攀交,徐荣见独孤去卑前来,还特地说:“凡莫为国尽忠,朝中因其唏嘘,且勉之!汝既公推为王,早晚登单于位,临大胜之后,还另有赏赐。” 独孤去卑倒表现冷静,不因徐荣许诺而动。他恭敬回礼,只说自己“忠心朝廷,无有所求”,朝中但有使命,铁弗部皆为前驱,言罢,他反问朝廷作何打算,徐荣还不了解前线军情,只能推迟一番,说军议上再细论。 宴席散后,徐荣把王方留下,与其私谈军机,开口便问:“纪成,你觉得此次战事,我等有几分胜算?” 王方不料徐荣有此问,他说道:“王师以雷霆之威,先招白波,再抚铁弗,虽不克离石,亦不过小挫而已。但我军今已有十一万之众,大军浩荡,敌众也不过十万,且多有新卒,以建威用兵之能,远胜于刘备,如何不能大胜?” 徐荣听得他这一阵吹捧,反而面露出不虞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微抿了一口,而后微微摇晃酒水,对王方笑道:“纪成,你这可就说错了,你我征战多年,哪还能不知晓,战场胜负,岂是人多人少便能定数的?不然关东五十万众叛乱,我等早就化为靡粉了。” 王方闻言,诧异道:“莫非建威不看好此次征战?” 徐荣缓缓摇首,他放下酒杯,正襟道:“此次征战本是车骑谋划,太师将此委任于我,自是对我的信任,我本也看好此次出击,故而积极参与,希冀能一举破并。但如今形势已变,实在不该带兵来此。” 他详细分析说:“车骑之谋划,乃是白波反水之际,以电光神影之势,全据山险,逼降困刘备于太原,而后大军南北夹击,收复河东,再以泰山压顶之势,直逼晋阳。如今车骑之谋划,可有一项功成?” 王方闻言默然,他说道:“张济未能攻下离石,确实是我等未能料到的。” “是啊,既然计划不成,我便上书太师,说不如先掠河东之民返朝,再派一别师驻守圜阳与上郡之间,与刘备陈冲对峙,令其坐耗钱粮,亦不失为大胜。至少并州重创之余,两年之内,难以再征发大军了。” “太师如何回复?” “太师其实颇为赞同,但不打一战便撤,他颇不甘心,这才命我领大军入上郡,与尔等汇和,谋划与刘备会战。” 王方对此心知肚明,他既有几分被徐荣说服,但心中还有不甘,于是反问道:“可我军到底更为能战,只要全军压上,我军摧朽破腐,岂是难事?建威为何如此畏战?” “你还是没想明白啊。”徐荣再次摇头,他问道:“刘备岂是痴儿?若是我大军势胜,他岂会应战?到那时,他深沟壁垒,与我在上郡对峙,我十余万众,辎重粮草悉数从山径远运,岂能长久,若刘备分派奇兵,扰我后路,民心不附,军心奔散,就在眼前啊!” 王方为之悚然,他这才衷心拜服,行礼致歉道:“建威雄才,我远不能及,只是太师既已下令,我等只能迎战,却是个怎么大法才好?” 徐荣起身,他断然道:“我们不能等了,时间越久,与我军越不利,干脆便摆开阵势,让刘备挑战,若有机可乘,我军便一决胜负,若无机可趁,我等草草应付一番,便火速退军,总而言之,决不能久驻!” 他又问王方:“此地逼仄,能守而不能战,纪成可知何处开阔?” 王方立刻答道:“我已看过了,在白土之北,便是一片大草原,正适合跑马厮杀,如今军中各部,多汇集于此处,只带建威前去了。” 徐荣笑道:“那在明日一早,我们便拔营出发。” 两人这才结束议事,一起出得肤施城外,徐荣看着山川逶迤,做出最后的感叹:“如此险地,我竟不能据此待敌,实在可惜。” 次日一早,他们招来铁弗部众人,当众宣布决定,铁弗部众人心中都有所腹诽,但也不敢违背命令,都尊令行事,而后全军向白土城开拔。 再往北三百里,山岭逐渐低平,视野逐渐开阔,一条银色的水带从西北方的草原划过,向东南流入吕梁群山中,那便是圜水。在圜水的北方,一座小城显眼地耸立在旷野里,四周扎着灰色的营寨,并有各色的旗帜在风中招摇。 徐荣抵达军中,召集诸将领进行军议,并阐述了向刘备设阵挑衅的意见。张济等人大为意外,但他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方案,也均为徐荣所说服,同意此方略。 最后徐荣对各军分派任务,做出部署:徐荣本部为中军,张济与白波军为右翼,王方与铁弗部为左翼,李傕郭汜部置于全军之后,作为奇兵。并下令让出白土城,全军后退十五里,让刘备军渡水来战。 第十九章 圜水列阵 陈冲赶到美稷时,美稷城南到处可见拔营的痕迹,但城外的集市虽然仍开着,城野还有不少农民在劳作。数十骑护送着陈冲驶过路边,农民们看了一眼,很快又都低下头来,专注在垄亩里。 此刻的王庭,仅剩刘笳还在,她一见到陈冲时,吓了一跳。因为陈冲一路颠簸,眼眉的伤口都裂开了,布巾和伤口粘在一起,不住地飘出脓液的腥味,整个人都快昏死过去了,刘笳忙给他安置到榻上,用热水敷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给旧巾布撕下来,给陈冲换上药。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等陈冲躺了一个时辰,精神稍好,一开口便问刘备走了几日,到了何处。刘笳颇为无奈,又给他换了一副湿布,才说:“玄德前日领兵开拔,现在应该在南边的桢林城。”陈冲立刻挣扎着坐起说:“那看来我还赶得上,时间不早了,我还是赶紧去。” 刘笳怎么劝都劝不下,只能扶着门楣叹气,眼看着陈冲又乘车离去了。 路上,随行的骑士见陈冲面白如纸,都劝他要不要稍歇,都为陈冲拒绝了,他回答说:“我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尽力而为吧,即使倒在路上,我也才能倒得踏实。” 结果颇为不幸,陈冲一语中的,自己在半路上又昏睡过去,骑士们也不敢把他拉回美稷,只能硬着头皮往桢林走。当夜到了刘备大营,刘备本来听闻陈冲到来,还以为他平安无事,结果真到眼前,陈冲高烧不醒,浑身发烫,把他吓得一个激灵,当即叫来医士给陈冲熬药退烧,自己守在一旁,直到陈冲烧稍稍褪去,他才回去稍息。 陈冲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独轮车上,前面一匹驮马拉着,身旁刘备骑马,正和诸位将领们争论着,众人都与独轮车同步前行。陈冲招呼了一声,刘备满脸惊喜,便停下讨论,对众人笑道:“好啊,我的慈姑(媳妇对婆婆的称呼)醒了,他生怕我打输这一仗,专门到这里给我摆脸色了!” 陈冲没心情开玩笑,直接问刘备:“我们这是去哪儿?” 刘备这时候才严肃下来,他说:“随从已经和我说了,不是说有个老渠帅,准备安排白波在凉军中再反水吗?这是个好机会,我们的斥候回报说,南方的徐荣已到了。如今正在白土整军备战,我准备趁他们大军不齐,先逼他们会战,这样总好过两军在上郡对垒,时日一多,总会有些变数。” 陈冲点点头,躺回木板上,勉强吃了些东西,头脑一阵胀一阵空,很快就又睡去了。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陈冲发现自己已在营帐里。他这次感觉好了很多,浑身衣物被汗湿透了,但身子还是一阵阵地发虚,好在头脑清醒,还能听见帐外士卒捶打木桩的声响,一声一声,好像命运的脚步。 陈冲躺在寒衾里,开始不由自主地冥想此时并州的局势,如今上郡南北精锐云集,战场上已经容纳了近二十万大军,但既然离石与美稷都还在并军手中,那上郡的凉军也就无法借助城池戍守,毕竟其余皆是小城,无法容纳三万以上的部队。而且对于关中而言,上郡补给困难,若是成旷日持久的对垒,则劣势还在关中一方,所以一场决定上郡归属的会战是不可避免的。 若是并军大胜,甚至能裹挟败军,尝试再入长安,若是并军败退,就只能放弃上郡,困守美稷与离石了,而一切的一切,都在于王卯自称的白波反正一事,他将决定这场会战的胜负,他当真能成功吗?陈冲这么患得患失的想着,如若在往常,他当然不会产生如此疑虑,但经历了杨韩叛变之后,他对此变得举棋不定,甚至有几分怀疑。 这时刘备走进来,见陈冲身体好转,便告诉他一个消息:“庭坚,我们今日已到了白土城北,已经和凉人近在咫尺了。”他遇战不怯而喜,笑说道:“我本来还以为,凉军会再拖延时机,退到肤施再战,不料今日却不退了,就在圜水南岸与我对峙,还传来令使,与我约战呢!” “你准备何时应战?”陈冲听得出来,刘备已经等的颇不耐烦了。 “就在明日!” 陈冲起身问他:“会不会太急了些?” “不急。”刘备看出陈冲是想参与指挥,便直接把他按回榻上,劝他说:“你这般模样,上了战场,只会影响士气,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了,明日你就待在这里,听我得胜的号声!” 陈冲本欲再与刘备争论一番,刘备却拍拍肩,肃然说道:“庭坚,我自少怀有大志,求胜之心岂逊于你?社稷大业,又岂能真系于一身?你且好好歇息,如今军中良将辈出,高士满座,即使你歇息片刻,我也仍能胜之!” 这番话说出来,陈冲自知他心意已决,便改口说:“那我明日,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次日天还未亮,陈冲便被召集军士的鼓号声吵醒,随之便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仿佛一场狂风骤雨敲打在地面上,过了两刻,声音便渐渐隐去。陈冲挣扎着起身,觉得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但他到底卷起帐帘,抬头便看见满天的星斗与隐在山麓间的月亮。 两名少年士卒站在帐口,见他走了出来,忙问他有什么不方便。陈冲见他们较为年轻,便笑着摇摇头,转而问他们的年纪,这才得知他们都才十六岁,两人是同乡,都是今年受征募参的军。毕竟今年一看年景便不好,家中又听说军中管粮,便送他们到晋阳去。刘备见他们年纪小,便一直放在亲卫营中,此时会战,他们不便作战,便在这里守着陈冲。陈冲问他们会不会射箭,他们都笑道:“并州的人家,哪有不会弯弓的?” 三人寒暄了一会,天穹逐渐暧昧,陈冲估摸着大军应当已经集结完毕,开始向南列阵了,他便对这两名少年提议道:“敢不敢随我去看两军会战?” 这两名少年面面相觑,他们虽然眼中跃跃欲试,口中却还是犹豫道:“使君身体有恙,如何能去前线,箭矢无眼,若是让流矢射中,我们怕是要军法从事。” 陈冲宽慰他们说:“自找一座小山,在一旁远远地看便是,我如今这般模样,还能去自寻死路吗?”而后用一句话说服他们:“你们刚刚参军,若不多看看两边行军布阵,以后是当不了将军的。” 两人当即找来两匹马,将陈冲扶上去,而后出了大营,向南边赶去。 向南策马越十里,他们远远地看见并人的后军了,便绕开大路,往一旁的山沟中跑去,等他们又翻过三座山,登上第四座山头,这才看见并人的前阵。 天已经大亮了,天空湛蓝无限,空气萧瑟清冽,沿圜水两岸落叶苍黄如尘土,衬映着黑褐色的点点树干,延展直至天际。并州军整军向南,铁甲兵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陈冲身在数里之外,只用右眼视物,依然能望见明亮的一片。 辰时刚过,两军即相遇于圜水之边。两军都以骑兵朝前列阵,并军背靠圜水,凉军则面朝圜水。不过凉军毕竟席卷了两京的武库,披甲的人数极多,便是随行的白波军与铁弗部,都分发了不少甲胄,当然是以皮甲为主。 两个年轻人一个个头七尺,一个个头六尺,七尺的那个名叫吴昱,他很奇怪地问陈冲道:“使君,我听征西将军说过,会战的大忌便是背水而战,为何我军却主动背水,这不是自陷劣势吗?” 陈冲看不太清切,便干脆听吴昱转述,他笑着摇头,对他解释道:“你只看见我军背水,却没看见凉军背山啊!何况圜水非深,可徒步涉过,并不算什么绝地。两军在地势上,只是五五之分,但如此一来,无论是谁胜谁败,这一战都很难善了。” 话虽如此,但念及这次会战之紧要,陈冲心中也不免沉重。 习习秋风自圜水对岸吹过。两军的军旗都猎猎作响,显然两军在战前还有动员要做。 这时,矮个的少年忽然叫起来,他名作田昭,陈冲听他说:“使君,凉人出来一骑,在两军阵前巡回呢!他手里拄着长枪,枪上像挑着什么哩!” 陈冲心一沉,他问道:“挑着什么?” 田昭摇摇头,说:“看不清啊!但我看白波军那边,动静很大啊!” 陈冲便拄着木杖站起身去看,白波军士在凉人的右翼,离陈冲较近,陈冲隐约看见他们军形不整,一片哗然。其中有一人一马行在军前,高举着什么,而后面跟着一辆大车,里面金光闪闪,显然装满了财货,过了好一会,骚动才停下来。 陈冲立刻了然了,想必是王卯串联事发被杀,如今和金银一起,被徐荣用作恩威并施的手段了。 等金银散尽在军中,凉军的前列中又踏出一名骑士,手持长槊,策马对着并军来回奔驰,显然是在耀武扬威。 陈冲看不真切,很快就又坐了下去,他心里颇为悲哀,又颇为狐疑,王卯没有骗他,他想到。可王卯说他能策反大部白波归正,言辞凿凿,犹在耳边,如今他却死了,那现在左翼的白波将士,到底是何态度呢? 第二十章 两军交错 凉军的那名骑士在两军阵前耀武,他身穿漆金铁甲,手持丈八长槊,座下亦是铁甲大马,即使相隔书里,陈冲几人也看得真切。显然是打算先邀战打斗一番。 陈冲站了一会便累了,很快坐回地上,听吴昱说那骑士得意模样,叹道:“凉军这是知晓云长、翼德都不在此,所以才敢如此嚣张。”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田昭问道:“我听说征西将军马上剑术绝佳,凉狗也不能胜罢!” “哪有主帅上去做斗将的道理,主帅一上,凉人万箭齐发,直接将主帅射死,这仗还怎么打呢?”陈冲听到这懵懂言论,哪怕心中担忧,也不由得笑起来。 田昭大为丧气:“那我们军中,就没有能阵前斩将的勇士吗?” “自然是有的,我可把太史子义都留给玄德了,他弓马娴熟,又勇胆明义,想必你们很快便能见到他了。” 这话让两名少年很快高兴起来,田昭嫌位置不好看不真切,便到找了株柏树爬了上去,他站在树顶,对下面恶陈冲说:“陈使君,真有一个骑士出来了!” “什么模样?” “也是披的黄甲,不过他身骑的是匹红马。” “那就是了。”陈冲颔首道。 田昭在树上看两个黄点纠缠在一起,时而分开,又时而汇聚,他看不清两边勇士如何出招搏斗,但两边的将士渐渐有了呼声,很快就变成了如浪潮般的助威声势,两军十数万人在为两人助威,这样的场景,不禁让他脑中遐想,眼前似乎全是刀光剑影,耳边也仿佛响起了金铁之声。 过了片刻,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仿佛这变成了两边将士的比拼,便是陈冲也有点坐不稳了,他开口问:“当下是谁占上风?”话出口他就后悔了,隔这么远,田昭哪里看得明白谁上风呢? 孰料田昭说:“我看凉人的马有点跑不动了,太史从事的马还跑得急呢!” 就这时候,陈冲听闻呼声一滞,两军都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但随后,北边爆发出滔天的欢呼声,他立刻反应过来,问道:“是太史从事赢了?” 旁边的吴昱高声说:“凉狗的骑士落马了!被凉狗拉回阵中去了!”他的声音是如此高昂,好似战胜的就是他本人一样。 “好!”陈冲笑道:“接下来就要会战了!” 正如陈冲预料,两边同时擂起鼓声。凉军两翼的战阵微微向前,显然是做试探想法。 并军开始也是如此,但两翼缓缓靠近时,并军出现了些许变化。只见右翼的骑士向两边微微散开,从中奔出百余骑,当中有两人身着锦衣,显然是军中的显赫人物。骑在中间的,正是常年随刘备征战的族弟刘德然,分列一边的,则是原本留在河南的徐晃。 两人立马两军阵前,刘德然清了清喉咙,冲白波军喊道:“各位白波将士们听着,杨奉韩暹作乱,罪只是他们二人,同他人无关,何苦为他们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卖命呢?跟着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如今两军对垒,你们便是胜了,又有几人能活着回去呢?而且凉人残暴,是看得见的,他们对待曲峪百姓如此暴虐,对你们就会好吗?若是输了,迟早要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多少妻儿父子就此离散,活下去岂不悲哀?使君与征西都愿意赦免你们。” 喊话完毕,白波军中鸦雀无声,这时,徐晃又策马出来高喊道:“我是徐晃,你们都认识,你们反叛,征西对我反而委以重任,还说了,只要你们反正,不会对你们有任何处置!” 眼见白波军阵中微微骚然,刘德然突然闪身,伸手牵住身后一匹马。他害怕马突然奔出,一边拽住缰绳,一边侧身下马,恭敬地将马牵出,周围的骑士纷纷下马,立在马头一旁护卫。马上端坐一人,正是刘备。如今白波军中,凡是近几年出征过的士卒与军官,都识得苦于诶,霎时军中响起哄然之声。刘备不慌不忙,摘下圆胄,举剑至头说道:“我刘玄德对天发誓,只要今日你等归顺,既往不咎,官勋如旧。如果再执迷不悟,休怪我刀剑无情。我若有谎言,必死在刀剑之下!” 徐晃接着大喊道:“听征西将军的,都跑到东边去,往圜阳圜阴跑,在那里等待我们整编,只要脱离战斗,就算做归顺!” 这时又传来一个声音道:“老渠帅以死换我等生,难道我们还要违背他意愿,终生做背信弃义的小人吗!”出乎意料,这个声音唐突出现在白波军之中,继而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白波军本已对杨奉韩暹颇为不满,对背离陈冲颇有疑虑,战前王卯的首级被当众展示,反而起了反效果,导致他们更加对凉人反感了。如今见刘备等人现身发誓,又有王卯的老部下趁机煽动,指引他们东去归家,顿时哗然响应。只见骑兵先动,后面的步军也丢弃军旗,轰然东奔。 宛如春水洪潮冲碎坚冰,原本严整的徐荣军阵碎裂开来,右翼很快溃散,只剩下杨奉韩暹本部一万人不到,孤零零地立在一边,直接将后阵用作奇兵的李傕郭汜部也露了出来。中间是徐荣的本阵,保存较好。也没有因此受很大影响,但左翼有三万多铁弗人,他们见白波无事,也都骚动起来,但很快又被同行的独孤去卑所安抚下去。 刘备这时再回到本阵。并军军阵中鼓声大作,前列的鲜卑骑兵策动而起,自东向西,从凉军右翼斜插进去。铁骑踏地,地动山摇一般,杨奉韩暹力不能当,对此情此景魂飞魄散,军旗和兵器扔了一地,很快就形成了溃军,让鲜卑的甲骑具装冲击到张济部。张济部对此猝不及防,竟也没能当主,让鲜卑铁骑一路踏着肉泥,直接冲杀到中军之中。 原本用作奇兵的郭汜部无见此情形,破口大骂道:“叵信儿!战后我必尽屠之!”但骂归骂,当下他只能提前参战,填补战线,将鲜卑人的攻势遏制在中军前,但两军的战线已经出现了大段的空档,并军多出的战士很快反应过来,在刘备的指挥下进行转向,逐渐向凉军的侧翼挤压,凉军的左翼遭受数倍的压力,很快就开始崩溃,韩暹杨奉为名利投向董卓,此时自然也不愿意死战,当即后退往身后山岭中奔去。 徐荣看到这番景象,大叫糟糕,他原本只是打算试探一番并军战力,布阵布得极散,压根没准备决战,但此时已经由不得他了,往左翼看去,只见左翼的铁弗人也被并军优势兵力挤压,处在下风。 他当即判断,这仗已顾不得侧翼与奇兵了,全军的指望只能在自己了。可接下来的问题是,自己到底该如何作战呢?这里有五万凉人,决不能轻易扔在此处,否则一败之下,说不得让并人杀到长安之下了! 背后是茫茫群山,退不能退,只能进军。生死时刻,徐荣他立刻下定决心,随即令人传达全军进军令,鼓声一变,他立刻身先士卒,高举着斫刀向北冲杀。 陈冲听田昭说凉人不退反进,不由赞赏徐荣说:“徐荣对战机的把握确实果断,此时的一线生机,确实只有前进才能求得。”但他又笑道:“只是玄德久经战阵,这点他也是能料到的,他在军后多部下铁甲步卒,绝不是这般容易被击穿的。” 果然,凉人将阵型变为一道锥形,试图冲破并人的重围,他们冲过并人的骑军后,遭遇到后阵的步卒,步卒们列出盾阵,对前来的凉军连发箭雨,很快便将锥点凿平,凉军丢下一些尸体,只能往后退去,而后再次组织锥形攻势,一次次地向步军发起冲击,又一次次被打退回去,就像是一个铁锥不断地锥击砧板,反而一次次被砧板敲软,如果再过几次,铁锥没了锥击的空间,凉军就只能被并军压碎成靡粉。 凉人这下已折损了不少人手,两边的侧翼在持续崩溃,一部分人已经被驱赶到山里,被并军用弩箭与斫刀进行虐杀,不退即死,不少凉人只能硬着头往圜水里去。 就在凉军上下以为要走投无路时,徐荣镇静地眺望四周,观察并军的变阵,他忽而敏锐地发觉,并军左翼的阵型配合有一丝滞后与松动。有一阵走得太急,另一阵走得较慢,记过导致出现了脱节,并且产生了一个较小的空档。 他及时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大声对亲卫说:“看我旗帜,随我尾后!”,当即就如黑风般冲了过去,随行的骑士也不问理由,他们充分相信自己的将领,尽全力策马跟上,边冲边令各军随之发起总攻。 一时间声势如山崩,在即将与兵阵相碰之前,前锋的骑士们心有灵犀,在马上张弓拉弦,将箭矢停稳在弦上,等到前方有一人大声道:“放”,百步之时,一道铁幕从天上盖下。箭矢纷飞着落入并军的阵型中,虽说并军多是重甲,并不畏惧箭矢,但这般情形,他们听着甲胄与箭矢乒乒乓乓地碰撞着,不少人像个刺猬一般,别说受伤的,就是未受伤的,也觉得身上臂甲重如巨石,根本无力还以反击,只能眼睁睁看凉人占住这片空档。 徐荣竟真抓住了这道口子,并将两阵割断,后阵的并军未料到会出现如此情形,阵将也没有发出号令,竟这般眼睁睁看着凉军从中将大军割为两半。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便连并军的鼓声也为此停了少许。陈冲听出不对,问田昭发生了什么事,田昭看不明白,只对陈冲说:“好像是凉军冲出去了。” 第二十一章 三箭 在右翼丧尽的劣势下,徐荣率领中军铁骑突阵,倾力一击后,刘备大军竟然为其撕为两截,这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破阵之后,最先撞上凉骑的乃是在河岸擂鼓的鼓手,他们见铁骑冲了过来,魂胆俱丧,慌不择路,丢下鼓槌便四下奔逃,但凉骑对他们兴趣不大,他们一边在马上攀射着箭矢,将四散的鼓手如鸡兔般射死在河滩上,一边等待主将新的号令。 徐荣这一击得手,大是得意,他开口先问身边亲信说:“诸君视我如何?”身边亲信无不仰慕道:“将军用兵如神,实非凡人能料!”因白波军当众脱战缘故,凉军士气本已跌至谷底,但徐荣抓住了并军变阵不齐的一个空隙,便将局势翻转回来,反包围了并军的左翼,凉军士气顿时为之复振。 与之对应的,则是并军大为惶恐,刘备从中军抬首看去,只见左翼被切割开后,旗帜东倒西歪,显然是军心已乱,而在右翼追杀凉军的士卒们听闻鼓声停息,也不禁渐息攻势,揣摩是哪里出了纰漏,渐渐地有人骚动说,凉军这一击威视无匹,怕不是连征西将军都被凉军斩于阵中了。 刘备见到前方士卒也随之骚乱起来,不由大怒,他先对身边人怒道:“怎么这般不顶用!刀剑不过是死物,你不怕它,它就怕你!”而后对身后的旗兵说:“把我的旗帜都打起来,让全军都看到我在这!”身边的旗兵慌忙应诺,立起一杆颜色极为鲜丽的绛红色旗帜,旗上高书四字隶书:“为国靖难”,这杆三丈高的旗帜一立,无论凉军还是并军全都醒悟,刘备身在何处了。 如此一来,并军中的骚乱才慢慢平复下来。但凉军也得知了敌方主帅的位置,不少人跃跃欲试,如胡车儿便对徐荣请战道:“刘玄德自寻死路,建威何不倾力攻打,只要他大旗一倒,此战我等便能全胜而归了。” 徐荣也颇为意动,只是他本来就无意决战,此时又念及兵马刚刚破围,割出的并军左翼尚未吃下,稍有不慎,便会又变为劣势,他下不了决心全力扑杀刘备,便对胡车儿说:“我只能给你两千骑,你可敢入阵斩首?” 胡车儿大喜,他拍手笑道:“敌军铁骑尽在南方,能当我者寥寥,只要能有两百铁骑,我定斩首刘备,献大捷于军前!” 徐荣闻言,当即调来两个军司马,让他们随胡车儿一齐冲杀。 刘备此时尚不知徐荣决策,此时军心虽已稳定,但无助于左翼被凉军撕裂的事实,他打量战场情形,猜出被凉军切断的布阵乃是边让部,心中不禁暗骂边让无能,但却不能放任他被凉军歼灭,不然左翼全溃,中军与右翼士气也难以维持。 他一时没有妙计,只能向身边诸将问道:“如今新生危情,诸位谁能为边府君解围?”身边将领如顾益等人皆面露难色,不敢应声,毕竟军中骑军多以冲杀至山脚,刘备身边多是步卒,以步卒冲骑军,岂有可行道理? 还是田豫忽出急智,他对刘备说:“征西,若分兵解围,实在是难事,但敌军集重兵于北,南边必然兵弱,不如下全军总攻令,全军皆往南去,自可重整兵势,再掉头击贼!” 刘备闻之大悟,连声称“善”,如今没了鼓阵,他便下令身边亲卫高吹总进攻令,嘹亮的号角声高扬起来,绛色的靖难旗帜也开始向南缓缓移动,左翼的阵将们都反应过来,也都随之向南移动。 而此时的胡车儿听到号声,亦是大喜,他对随行的司马说:“先有将旗,再有军号,那里定是刘玄德本部无疑!诸君勿要惜命,建功立业正在此时!若尔等皆死,我亦死于敌阵!”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言毕,与将士一起策马奔向并军阵中,他果然如其言论,他自己策马在最前,双腿夹住马腹,手持两柄长刀,双手挥舞大肆嚎叫,宛如野兽。并军此时刚听从进攻向南号令,还以为凉军会先剿灭左翼,因此并无多少准备,也根本没想过敌人竟然先攻向中军来。面对疯子一般的胡车儿部,一时不知所措,前方所当皆死,中军的阵型也逐渐变形混乱。 只是胡车儿身先士众,策骑陷阵之时,却不想流矢飞来,打断了他坐骑的脖子,他落马后刚站起来,立马便有数名并军士兵围杀过来,提刀便要扑上来斫头。胡车儿大怒,面对众多敌人,他先扔出一把长刀,而后该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身体左右移动,长刀短刀相互交应,将来敌都驱赶开来,而后他见两人落单,当即抡起短刀上去一顿猛砍,将两人脖颈都砍烂了。吓得其余人都不敢靠近,各自回到阵中去了。 胡车儿这才找随从要了一匹黄骠马,重新向绛旗处杀去。这时刘备才反应过来,问身边众将说:“此贼凶猛,谁能为我当之?” 从晋阳参军的汪岑高声道:“在下愿往。”他本是河东的勇士,见刘备在茅津抵挡董卓大军,心中敬仰,便一路追随到晋阳,刘备见他力气过人,能举八百斤之重物,便把他带在身边,用作护卫。 刘备见他请战,便拨给他本阵仅有的百余骑士,叮嘱他说:“观其阵势,只要杀其贼首,其势必破,你勿要多想,攻杀他一人便是。”汪岑慷慨应是,等骑士到位后,他当即策马向前,手提长槊口中大喝道:“贼子敢来领死!” 胡车儿见状面露不屑之色,他驱马加鞭,提着长刀便迎上去。双方仅相交一击,正直双马交错之时,胡车儿突然探身伸手,抓住了汪岑的槊杆,往回猛拖。汪岑的力量不小,但胡车儿的气力更大,加之他马战经验不足,竟被胡车儿连人带槊的上半个身子拽到怀里,而下半身却还扣在马镫上没有拖出来。两匹战马的力量也因为胡车儿的力量,由交错改为原地打转缓走。车儿不容汪岑挣脱,左手抽出腰间短刀,利落地切下他的头颅,将首级朝空中一抛,带着血珠坠落到并军骑士之中。而汪岑无头的身子,尚自端坐在马上,随着马儿的缓步而摇曳,近处的并军士卒见此情形,无不惊骇而退。 这使得胡车儿又连破二阵,并军士气大为之溃,便连举旗的兵士也不由再三摇晃,胡车儿距离刘备本阵仅有三百步之遥,刘备几乎能看见他脸上的血污,他不惊反勇,转而拔出双剑,对身边亲卫笑说:“如此男儿,定是敌军猛士,杀之必夺其气!”说罢双手挥舞剑花,显然已是手痒难耐。 这时候兵曹从事太史慈劝阻说:“征西千金之躯,何必以身犯险?”刘备见他神色沉稳,反问太史慈道:“莫非从事有退敌之策?”太史慈笑道:“如此莽夫,何须用策?征西且看我三箭破之!” 说罢,他从弓袋里取出三石弓,又从箭囊里取出极为尖锐的破甲箭,将其搭在弓弦之上,右手拇指带上防割的玉玦,用尽力气将弓拉至极满。他眼看胡车儿又近得百步,心中暗叫一声“放”,他一声闷哼,右手松开弓弦,对准敌人坐下射去。 箭身没入黄骠马马额,只露出黄白的箭羽,黄骠马当场停住脚步,仿佛僵住了一般,一个趔趄轰然倒地,连胡车儿一起颠在地上。胡车儿摔倒之下倒并未受伤,正要起身与随从换马,随即警觉大作,只听空中一声极为轻微又极为尖锐的“嗖”,他右臂顿生一阵穿透之感,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去,原来右臂已被一支穿甲箭射穿,连长刀都握不住了。 胡车儿沿着箭羽的方向看过去,正见百步外一个黄甲武士立在人群之中,又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穿甲箭,太史慈深深吸气,显然三开三石弓极为困难,但他仍有条不紊地瞄准住胡车儿的头部,胡车儿大为警觉,在太史慈第三箭射出的一瞬,他左手立刻拔出短刀,护住自己的面孔,只听到“铛”的一声,他左手手腕又是剧痛,这下却不是被射中了,而是刀面与三石穿甲箭矢相撞,令胡车儿用尽腕力,手腕险些承受不住。他放下短刀,短刀“噌”的一声,竟直接断为两截。 这下他双手俱使不上力,也不能再冲杀了,随行的司马问他:“可还能进?”他摇首回答说:“已不能寸进”,于是凉骑们都掩护过来,护送他往回走,并军士卒们骑士不多,只能尽力射箭,部分凉骑露出后背,被射得如同刺猬,大多数也就都倒下在这里,但到底没拦下胡车儿。 刘备见状,大为赞赏太史慈,道:“子义,你先前阵前耀武,我只道你马战高超,如今才知晓你弓术更是超人哩!” 太史慈将三石弓收回弓袋,对刘备低首惭愧道:“此前马战耗费气力,第三弓未能全开,竟放跑了此人,下次见时,不知又要牺牲多少壮士。” 第二十二章 不败如败 将胡车儿军击败后,凉军对刘备本阵的攻势很快也缓了下来,他们一边聚拢部队,一边重整阵型,追着并军左翼的尾巴,不断地用骑兵与弓矢进行撕咬,拖缓他们南进的步伐。 而刘备则仍旧下令,吹响全军进攻的号角,用自己的将旗指引全军缓缓南下,而在最南方的山脚,鲜卑的甲骑具装也追着凉军右翼的尾巴厮咬着,杨奉韩暹部已经彻底溃不成军,纷纷逃入山林里,只有张济部与李傕部汇聚在一起,还在苦苦抵挡。 凉人的马匹向来好过并人的马匹,因此初战之时,李傕还以为能轻松抵挡,孰料来的居然是鲜卑骑士。鲜卑人速来爱马,更会养马,此时随刘备来的甲骑不过三百,轻骑不过八千,但几次对冲下来,李傕竟发现麾下马力颇为不及,两军相互周旋中,军中不少马匹已经慢下脚步,但敌方骑兵竟还健步如飞。 眼看着就到了不得不撤退的地步,但李傕向来对勇武极为自傲,视战场失利为生平极大耻辱。上次广城之战,他因让韩当冲入阵中,令董卓出现生死危机,战后更受董卓极大批评,但终究没有受到惩罚,此时他怀了极大的仇恨,势要在战场上一雪前耻,哪里肯甘心后退?竟硬撑着劣势与鲜卑骑士捉对厮杀。 几个回合下来,原本用作奇兵的骑士们死伤大半,李傕的斫刀也砍坏了两把,但鲜卑骑士们也大为之惊叹,相互感叹说道:“汉人都这般不惧死吗?”这时候他的军吏宋果撑不住了,上前劝说道:“校尉,再战下去,将士们多是枉死,还是徐徐列阵北进,与建威汇和罢。” 李傕哪里甘心,可就在这里,鲜卑骑士又是一轮放箭,还未等他驳斥出口,其中一箭正中宋果咽喉,宋果呼吸了几口气,面色极为扭曲,当即倒在地上,眼见是不活了。 身后的人马因而一阵骚乱,李傕即使不愿撤退,此时人心难以为继,他也只能勉强归队了。但如此一来,给并军的归路也打开了缺口,徐晃等人忙领了千人向前,顺着李傕撤退的路线追击,边追击边帮助前来的边让诸阵归队。 一时间,战场中段乱作一团,边让等阵往南边走,李傕等阵往北边走,两阵混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两边又各有追兵追在后尾,只是如此一来,却是没办法放箭了,双方都高举着长槊与斫刀,向阵边一边砍杀一边向前,骑兵一进来便被斫刀砍断了马腿,步卒稍不留神,槊刃便割开了他的喉咙,尸体在战场中堆积起来,碎裂的刀刃与断开的槊杆落了一地,金色的草原完全沦为血肉磨盘。 但这仅限于中央一隅,两军对阵从南北改为东西,由于北水南山的阻隔,战场的宽度变得异常拥挤,大量的兵力被隔断在中军之后。无论是刘备还是徐荣,见无法将所有兵力投入到正面厮杀后,不约而同的做出决定,让军阵继续运动,不断地让各部轮流到阵中厮杀,一部进,一部出,好似两条衔尾之蛇,一条蛇头咬着另一条蛇尾,相互盘旋毫不放松,却又迟迟分不出胜负。 在刘备一旁的张昶头次见到这样场景,从战场中撤出的兵卒几乎人人带伤,断手残足的大有人在,血腥味与汗酸味纠缠在一起,令他直欲呕吐,甚至还有人拖着战友残缺的尸体,这让他更难以忍受,径直问刘备道:“征西,我军伤亡如过荆丛,如此战下去,我军真能取胜吗?” 刘备紧盯着正鏖战不断的前方,满手都是汗,听他此言,不由怒斥道:“既入战场,谈何胜负?唯有舍生忘死而已!如今两面无路,怎能有退撤之念?” 话虽如此,但刘备已成功将左翼重新收拢,继续在中段如此作战,凉人铁骑完全施展不开,只能转变为兵力的对耗,失去大部分白波兵力后,凉人在兵力上反而处于劣势,若是徐荣执意与刘备血战到底,刘备有自信,最后赢的一定会是自己。 徐荣也是这般想的,他见刘备收拢回并军左翼,心中立即做出判断,获胜的战机已经失去了,既然不能获胜,徐荣接下来想的就变成怎样保持不败。最大的问题在于两军纠缠之下,难以撤退,一旦后撤失败,极容易形成总崩溃。 他想了片刻,有了主意,当即调来损伤较为轻微的郭汜部,问他道:“如今我须铁骑大用,李傕、张济部损失殆尽,你阵中还有多少?” 郭汜心中有底,很快回答说:“我带来时有万骑,如今折了不到千人,其中铁骑几乎无损,还有三千。” “够用了”徐荣大喜道:“我军中还有两千,两军合并,安愁不能安退!” 于是众将士在徐荣调度下,改换阵型。军号响起,厮杀着的凉军步卒开始缓缓撤退,他们之间露出空档,五千重甲骑兵从中鱼贯而出,徐徐踱步进入战线。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们手持木楯,进入战线后立刻下马,在马侧立起木楯,而后立起强弩,千张弩机同时齐发,一道铁雨从天而降,打退了并军的第一波攻势。 与此同时,战线之后的凉军开始重新整队,最先动的是最北处的旗帜,刘备见其开始在后方绕出一个弧线,缓缓地进入南边的群山中,他这才反应过来,徐荣这是要撤兵了!他急忙打出旗号,令前线的士卒发起总攻。 但方才凉人这一换阵,很快便重新建立了一条稳固的战线,并军试图上前破阵,反而被凉人箭雨射得七零八落,而并人试图反射回去,但这些凉人都穿了重甲,很多箭矢打在他们盔甲上,把他们扎得像刺猬一般,可破甲的总是少数。 见放箭无用,鲜卑骑士们跃跃欲试,其首领大莫干须瞻主动请战说:“既然凉狗让出空地,不如让我们甲骑冲上两次,必叫他溃阵而走!” 前线的并军得了命令,立刻为鲜卑骑士们又让出五百步的距离,方便他们跑马驰骋,大莫干须瞻亲自领兵,鲜卑骑士们把马匹都拉了出来,当众为坐骑披上全身甲,自己又都戴好兜鍪,兜鍪上贴着彰显勇武的青色羽毛,一根羽毛便代表着经历一场大战,这其中不少都贴了六根以上的羽毛,甲胄上还残留着此前厮杀的血痕,前线的并军新卒们打量着说:“所谓铁军,想必就是这样的吧!” 三百甲骑们装备完毕后,大莫干须瞻怪叫一声,骑士们顿时出发,在满是血肉的血原上奔腾起来,马蹄嗒嗒,没有尘埃,最前列的骑士们高举长矟,矟尖的光亮如同寒星一般,直教人胆寒。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直面鲜卑骑士的凉人们本身也是重骑,深知箭矢对他们作用不大,干脆便不再射箭,转而用长矛严阵以待,好似要针尖对麦芒,但等到重骑们进到五十步时,他们一转木楯,主动让开防线,令鲜卑骑士顺利杀入阵中。 大莫干须瞻还未高兴多久,另一群人围了过来,他们利用甲骑人少,重甲也行动不便,便高扔帐布,将这些人都盖住,鲜卑人没了视线,正要挣扎,又有一群凉人围了过来,用几根套索将鲜卑人一个个绑了,拖下马来,跟着便摁上去对着腰间与脖颈处不断扎刀,直到帐布中的躯体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 如此损失了八十余甲骑,首领也战死了,剩下的鲜卑骑士大为惊恐,只能狼狈地往回逃,凉人们不加阻拦,只是在他们背后发出嘲笑的怪声,令鲜卑骑士们极为羞愧,回到阵中后不敢抬头面见汉人。 这一番折腾下来,凉军又撤下数阵,连徐荣的旗帜也开始往山中移动。陈冲听吴昱讲述战场情形,心中暗叹:“玄德的智略到底略逊徐荣一筹,凉人一旦后撤,他便该立刻追击上去才是,如今凉人以重骑殿后,结阵已成,已然留不下了。” 刘备此时也明白局势,但他颇不甘心,至少打算吃掉这股殿后的重骑。但这重骑坚持了近两个时辰,等轮到他们后撤时,他们扔掉木楯与重甲,按序乘上休战半日的战马,随后飞也似地逃向山径。徐晃等人拍马想追,但凉人们早在山上占据有利地形,放箭阻拦他们前进,徐晃也不知道他们在山中的布置,领兵在山前犹豫半日,最终刘备派人来颁下命令:退兵。 刘备将兵力分为两部,一部以刘宣为主,北渡圜水入驻白土城,另一部停留在原地,防止山中的凉军杀个回击,等刘宣一部渡完后,他方才领着余部缓缓沿着圜水向东行去,在圜阴圜阳,还有反正的白波余部等着他去接收。 陈冲见状,对身边的两个少年说:“回去罢,想必过不了多久,玄德就会接我到圜阳了。” 吴昱田昭两人都应是,田昭面上露出兴奋神色,显然为看见如此浩大的会战不能自已,吴昱则皱着眉头思量,他走了几步,问陈冲道:“使君,此战是我军胜了?还是凉军胜了?我实在想不明白。” 陈冲见他认真模样,鼓励地一笑,说道:“此战一波三折,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他稍稍停顿,给出自己的评价说:“凉军以战术胜,我军以战略胜,胜负实在四六之间。” 但说到此处,他想触摸自己的伤眼,却最终又放下手,太息道:“只是以全局论,我已一败涂地。” 第二十三章 东游圜水 陈冲前脚刚回到军营,后脚徐晃便领人行至帐前,说是奉征西指令,送他到圜阳城中。 这是自白波叛乱以来,陈冲第一次会见徐晃,结果甫一见面,陈冲大吃了一惊。他还记得第一次夜探圜阳城时,是这个熊虎般的汉子用言语认出自己破绽,并亲手勒断了自己两根肋骨,事后又谈笑自如,毫不以此为意。孰料如今他面见自己时,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不止是脸上的颧骨变得分明,连那双曾经威严可怖的豹眼,此时也因眼角松弛而显得柔和了。 他看着陈冲的眼伤,眼中更酝酿着悲伤的光彩,陈冲格外受不了这个,他对徐晃说:“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还活着,你还活着,这还有什么值得说的呢?活着的人要对得起死去的人,这就够了。” 他说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想起陈忠,眼泪就流下来了。徐晃不知为何,站在一旁,竟也流下眼泪。他在河南时,陈冲和他谈及郭大的死讯,这个汉子仿佛铁做的一般,他只淡淡应了一声,便接着在军中磨刀。此刻他想起了什么呢?跟随他来的白波军士们都说:郭帅刚死,一家人便如同仇寇般,相互残杀,血染疆场,这自然比生老病死更让人伤悲啊! 次日,徐晃赶来一辆牛车,让陈冲坐在车上缓缓东行。陈冲看着青牛的脚步缓慢,两侧的山岭徐徐后退,山岭的秋色更加深沉了,原来已经是九月晚秋时节。只是圜水两岸已经不复此前的繁忙景象,沿路能看见不少房屋,只是既没有炊烟,也没有人声,倒是有几支火红的狐狸在草丛中时而探头时而隐藏。陈冲知道,他们现在大多在圜阴、圜阳两城中,等待着自己的处置,而且还有一些人,已经永远地埋在了离石城脚,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而且,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经历过此事,并州的其余郡兵恐也有了成见,与白波军卒到底还能和好如初吗?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牛车行得慢,陈冲的思绪也就飘零了很久,直到天黑了,他就在牛车上,就着山魈的鸣叫声,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时,离圜阴城已不到二十里。路上陆陆续续能看得见人影,而后能看见军营与旗帜,不少人认出驾车的徐晃,很快也都猜出车中的是何人,但无人敢上前招呼,都只用一种忧愁的眼神看着车内,陈冲探出车窗望向四周,于是这些注视的人都慌忙散去了,不知在秋收之后还在忙活什么。 抵达圜阴城前,陈冲拄着木杖下车,田豫正守在城门前,见到他便赶忙来搀扶,陈冲摆手拒绝,笑道:“我伤的是眉骨,还没有瞎,何况我便是真瞎了,也不是瘸子,要什么人扶。”他又称赞田豫道:“你在美稷的作为我都听过了,少年英才,以后说不得我也要仰仗你了。” 田豫连说不敢,正要领着陈冲上楼间,忽闻旁边有一人大声呼唤陈冲,声音悲伤至极,陈冲转过身来看,只见一个人领着十来个人走过来,为首的那人手中拿着什么事物,身后十余人抬着一座黄木棺材。 他们腕系白波军惯有的白色巾布,这是郭大规定的,显示时刻不忘大良贤师之遗愿,棺木上也盖着一块白布。城卫们都是晋阳来的新兵,已经接管了城防,此刻见他们靠过来,下意识就举起长槊,越到陈冲之前,令那群白波士卒不得靠近。 那群白波士卒立马匍匐在地,再次呼唤使君,陈冲对城卫们微微摇首,越过枪林,走到这些人面前,还未问话,便见为首一人低着头,双手高举手中事物,递到陈冲面前道:“王师死前委托我,务必将此物还给使君,说他已完成承诺,还望使君看他履约的份上,善待白波各县。” 陈冲见他手中木牒,默然收下,随后那男子又从衣袍中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小木盒,又递到陈冲面前,说:“这是郭帅留给使君的遗物,王师托我转交给使君。” 陈冲都收下了,他这才知道,原来王卯说服众人时并没有事发,而是私底下完成串联后,担忧事后,白波会因此次叛变饱受歧视,于是决定主动求死。一则是以此与杨奉韩暹决裂,二则是希望换取州府的谅解。这人说罢,让同行打开棺木,在陈冲眼前的是一具干瘦的无头尸体。陈冲一声长叹,对他们说:“大不必如此,我陈庭坚所说的,绝不会更改。” 见这些人又抬着棺木离去,陈冲这才与田豫入城。田豫边走边说,今早徐荣派了一个使者过来,征西将军正在与他会面,也不知道在谈些什么,问陈冲对如今局势怎么看。 陈冲一时有点心不在焉,又被田豫连喊了几声才反应过来,他笑道:“这能有什么局势?徐荣是打算撤军了,八成是过来卖个体面,让两军都过得去。” 果然,等他们踏入城中的县府,就听见刘备谈话的声音。此时县府房门大开,随行的官吏不断往来,显然有很多杂务亟需处理,而一人持节站在大堂间,正对着主座上的刘备,只听刘备对其冷笑道:“徐荣当我治下是何处?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站着的那人便是使者,他回答:“刘使君谬论了,建威不过关怀军中子弟而已,叶落归根,魂归旧土,从来就是人之常情,若刘使君遇此事,便不会收敛战场上同袍的尸骨吗?” 刘备沉默片刻,面色缓和下来,说:“这确实是人之常情,但杀贼更是人之常情。我并非妇人,你如此吹捧于我,我也不会因此留情。”但他很快又正色道:“你可以回禀徐荣,他大可以派兵士来收拾尸骨,若他想趁机再战,我日日枕戈,等他过来,再一决生死。” 那使者“诺”了一声,扫视了一遍两侧的刘备幕僚,问说:“龙首如今伤势如何?若是伤重,建威托我带了些许药物,或许能派上用场。”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陈冲走到堂上来,他左眼仍带着纱布,用右眼斜看向使者,淡淡地说:“陈某还死不了,便不劳建威费心了。” 使者见陈冲如此打扮,立即要下拜行礼,陈冲直白地令他停下:“我向来不喜欢这些虚礼,想必尔等也不过逢场作戏,何必如此?”他问道:“建威如果当真有心,陈某只想像建威索要一物。” “何物?” “杨奉韩暹的人头。” “龙首说笑了。” “确实是说笑,无本的买卖确实做不得。”陈冲自嘲地笑了笑,他随后又说道:“可既然说叶落归根,那名被你们战前立威的白波老者,可否把他首级还与我军呢?” 使者为难道:“这不是在下能作主的,还望龙首容我回禀。” 陈冲到来,话题草草地便结束了,使者临走前还是对陈冲拜了一拜,刘备不由取笑陈冲道:“庭坚威名如此,胜过千军万马啊。”陈冲摇首说:“若是一个虚名便能胜过千军万马,我们也就不用打这一仗了。” 要忙的事还有很多,那使者一走,幕僚们也都散光了,刘备看了一天的案牍,此时有些乏累,便和陈冲在堂中聊天,陈冲见人都走尽了,才低声问刘备:“这一战折了多少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我招的新卒死伤四千余人,匈奴各部损失近五千,再加上雁门招揽的鲜卑人,怎么也有一万余人了。” 陈冲掏出怀中木牒,看着上面的字迹叹气,他又问:“玄德,你觉得如今该如何处理这几万白波呢?” “如今徐荣打算退军,杨奉韩暹两人,估计还会待在上郡吧,如果我们不言行一致,想必这些白波人还是会离去吧的。” “你的意思是?”此事陈冲破天荒地完全由刘备决定。 “乱世之下,对百姓哪有这般苛求,不过求活而已,愿意从军的留下,不愿意从军的遣还,我觉得徐晃识得大体,便将此事委任给他吧。” 刘备又提醒他道:“白波虽平,上郡未平,如今徐荣虽然撤军,但我们也无能攻打肤施,战线已停留在圜水一线,可见你当初说移府到圜阳,很有先见之明啊!庭坚,此事不能再拖了。” 见刘备如今思虑事情已面面俱到,陈冲也不禁为他高兴,当下两人就开始闲谈着处理着政事,一直忙到深夜,到了夜里,两人就在大堂里和衣睡着了。 次日,陈冲让徐晃留在城中,开始对白波士卒进行整编,愿意留下的皆直属州府,从今日起,他们不再叫白波军,被陈冲改名叫太平军。 又等了几日,王卯的首级被徐荣送来,陈冲把他交还给王卯的旧部。随后他继续东行,渡过圜水,抵达圜阳城中,州府中已有幕僚赶了过来,正领着杂役,在城中逐个清理房屋,陈冲沿着旧忆,走入郭大原本的房屋里,郭大死后,他没有子女继承,却也没人敢使用,因此陈冲来时,这里遍结蛛网,他走到卧室内,房中井井有条又满是尘埃,在卧室之后,陈冲打开了房门,灵堂顿时冒出一股土雾,引得他连连咳嗽。 一片昏暗,灵位前的灯油都烧尽了。陈冲点燃一根蜡烛置于案上,立马就看到了张角的灵位,他笑了笑,将灵位都拭去灰尘,再从怀中取出郭大的灵位,将他放在张宝的旁边。 旁边的墙面上还有他写的“生”字,血迹过得太久,都变成褐黑色,陈冲轻轻摸过,这字就变成尘埃落下了。 走出灵堂,陈冲打开王卯留下的木盒,果然是他当初入城时切下的小指。 正惘然间,城中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胡才的尸体被挖出来了。 第二十四章 粮荒 整个九月,刘备都还不敢放松警备,虽说在肤施的探子每日都传回来消息,说凉人的军队已经开始陆续南下,旗帜一日少过一日。但他知晓前线的薄弱,仍维持大军驻扎在前线,对白土城日夜进行修缮,先为其加筑了一层外郭,再挖掘水道,将圜水引作白土城的护城河,一直忙到十月中旬,等白土城彻底完工,他才领兵返回晋阳。 而另一边,此时的徐荣确实如他所言,已经撤回关中,但丢掉的上郡不会因此回来,韩暹杨奉二人也没有离去,而是直接在肤施以北的龟兹城中驻留下来,用徐荣留下的钱财收拢旧部,作为朝廷收复并州的前线。不过龟兹的位置不够险要,杨奉韩暹便将这座老旧的小城废除,又在城南约三十里的地方另筑新城,仍叫做龟兹。 至少今年以内,双方都没有再战的意思,于是边界就这样在白土与龟兹之间稳定下来,但这并不代表困难就结束了,或者应该说,很多困难现在才显现出来。战死士卒的善后,白波军的整编,因战乱导致的各县流民,还有西河诸县的重建等等问题,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居然是粮食问题。 本来在陈冲的精算下,今年虽然年景不佳,但勉强还能周转过去,但董卓此次发难的时机过于毒辣,他瞅准在秋收之际大战,本来今年的收成已经颇不乐观,结果大战之下,河东、西河、上郡三郡都来不及抢收,大量的粮食烂在田野里,尤其以河东最为严重,这也是拜徐荣所赐。 河东郡户口多达百万,在陈冲治下最为富庶。但在白波反水之际,徐荣带兵与牛辅合军,忽然进攻河东,牛辅部领众三万包围解县,与张飞部对峙,而徐荣则如蝗虫过境一般,逐寸逐尺地在河东扫荡粮米。 河东太守王邑当时驻扎在安邑,见有难民来报,有凉人来袭,立刻试图领兵袭扰其侧翼,但出城不久,即被徐荣分兵击退。而徐荣却不因此变计,而是一如旧计,对安邑等大城一律绕城而过,先在村庄中搜罗粮食,又到小城中搜刮财货,无人能稍加抵挡。以至于短短一月之内,徐荣在河东制造出近三十万难民。 而对于这些难民,徐荣或放任或驱逐地让他们前往安邑、临汾,飞速地消耗着城内存粮。等他直至平阳时,又忽然南下,带兵快速包围安邑,城中难民不得而出,好在此时,董卓因张济离石破城不成,下令徐荣率兵转战上郡,河东的战事这才结束。 这时已是十一月初,陈冲取下了左眼的纱布,他的眼伤已经好了,但在眉骨处留下了一处狰狞的十字疤痕,还有些许后遗症,比如他的左眼睁不太开,视力也下降了不少,有时候还会没来由地一阵头晕,但总体也增加了陈冲的威严,刘备就笑话他说:“像是只笑面虎。” 但陈冲对此倒不在乎,河东的灾情此时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他不得不更为注重。仅在十月一月,河东郡连发了八道求粮的文书,陈冲伤势一好,立马便领着州府官吏南下,沿路所见,触目惊心。三河本是国家精华所在,去年大战,河南河内二郡已为废土,而今年凉人一过之后,这三河仅剩的繁华之地,也已沦为阿鼻地狱。 天气一直是阴沉的灰色,气温却骤然凉了,北方的草原带来冰海的风息。陈冲沿路所见,流民漫山遍野地游荡着,他们正沿着山野,一棵树一棵树地剥着树皮,眼神都是饿没了气力的空洞,身上都是不能蔽体的麻布短褐。等他们见到陈冲的车队,眼神中忽而又放出希望的光华来,口中吐出呃呃的响声,像是地狱饿鬼的呻吟,又像是尸骨里最后一丝生机,于是像蚁群般靠拢过来,追随在陈冲装载粮食的马车后,不少人眼中不怀好意,但陈冲来得太晚,大多数人连抢粮的力气也没了。一路上,不断有人靠过来,也不断有人倒下,就这样拉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等陈冲抵达安邑时,随着他的队伍已有十余里长,陈冲从太原勉强调来的七万石粮,就已经分发掉一半了。 他将剩下的粮食交给王邑时,王邑见到粮食连半月都维持不了,整个人都颓废下来,陈冲只能对他勉励说:“我回去想想办法,无论如何,这个冬天一定能过过去的。” 话虽如此,但他实在调不出多少粮了,再调粮,就只能动用明年的春种,即使勉强渡过了今年冬天,又该怎么熬到明年秋收呢?这是绝对不能动的,那就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陈冲先是拿出许多金银来,雇佣当地可靠的佃户农民,以及分派手下士卒,让他们打扮成粮食小贩,骑着毛驴,到冀州各地去买粮。但这能买来的粮食有限,每人一头驴,两条长口袋,往往十来人结队而行,能带来差不多百人的粮食,看上去不少,可却要翻越太行山。太行山里盗匪横行,黑山贼对大军不敢动手,但往往最爱劫掠这种小商队,但若要州府派大军进剿,则实在已经没有钱粮动员了。 好在今年黑山军也穷困,他们看不上并州这没有油水的地方,也不大愿意与州府起冲突,如今正带大部南下河内,进攻兖州夺食。因此这个法子虽然没有大用,但多多少少还是带回来一些米面。 第二个法子就是借粮,如今州府没粮,白波的粮草也被韩杨带走大半,但匈奴积蓄了两年,勉强还有一些,太原、上党、河东的大族也还有不少存粮,陈冲派幕僚一一去府上筹集粮草,只是效果却不佳,不少人都推辞说,乱世之下,没有一粒米是多余的,倒是美稷看在陈冲的面子上,还是筹得了一些,约有八万石左右。 但这远远不够,陈冲干脆和刘备打了商量,安排一部分流民,分发给他们兵器,让他们先到河东的大族府中去闹,他们装聋作哑得了。 可这个法子很快落空了,倒不是因为没有兵器可调,而是河东忽然下了一场大雪。 好大的雪!好早的雪!阴沉了一月的上苍,似乎仍然没有任何怜悯,它残酷地落下如斗的雪花,一夜间将天地盖上一层冰冷的帛布,空气中笼罩着冻结的氛围。这场雪让陈冲措不及防,他赶紧拉着借来的八万石粮米往河东运,但是雪太大,反而堵塞了山路,以至于他只能一边派人清理,一边给车轮都裹上皮毛,在泥泞中艰难的前行。 如此走了一旬,陈冲终于领着车队从漫长逼仄的吕梁山道里走了出来,他先抵达的是平阳,可是平阳的惨象已使他目不忍视了,更是不敢置信。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十余座粥棚在他的厉声督责下已经搭好了,十余口大锅也正在大火上熬着粥,活着的人却并没有抢着来排队,而是到处散坐着或是躺在雪地上,这些人已经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说什么让他们劫粮呢? 更有惨者,离活人不远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这时正让平阳县内招来的人从车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将他们裹起来。 陈冲满目凄然,回头向一个粥棚望去,目光立刻严厉了。 平阳县令也来了,这时披着厚厚的鹿皮大衣,居然还有一个苍头替他搬来把胡床,摆在一口大釜的灶火前,在那里烤火。 陈冲对身边一个州府的幕僚说:“把平阳令叫过来。” “是。”那个幕僚走到了篝火前,“县君,陈使君请你过去谈话。” 平阳令站了起来,走到陈冲身边:“陈使君。” 陈冲问:“这么多死了的人怎么掩埋?” 平阳令答:“眼下正在找人,准备挖一个大坑作义冢,一处埋了。” 陈冲又问:“还有那么多活着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间睡哪里?” 平阳令叹了口气:“我也犯愁。这么多人哪有地方让他们睡。” 陈冲急问:“那就让他们冻死?” 这个平阳令乃是出身南阳,朝廷任命的大族子弟,本来跟着王邑叛乱,心中就有所不虞,此时看陈冲急颜厉色,心中更是生气,顶着说道:“使君莫要胡言!谁想他们冻死了?” “粥棚不设在城里,让这么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让他们冻死吗!”陈冲的目光倏地刺向平阳令,他受伤的左眼此时显得格外锐利。 “这么多人,都进了城,怎么安置?”平阳令脾气上来了,毫不示弱。 陈冲呵斥道:“你睡在哪里?你的家人睡在哪里?不是都住在城里吗?你有地方睡,就没有办法安置这些流民!” 平阳令一怔:“陈、陈使君,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陈冲“呵”了一声:“你要我怎样说话?我将平阳交给你管,不指望你有多大的操守,也不指望你出钱出力,只希望你记住,平阳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对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吗!我告诉你,粮食我已经给你运来了,不够我还会想办法运,哪怕去偷去抢!但从今天起,这里再饿死一个人、冻死一个人,你就不要再在这里干了!” 平阳令听得这一阵疾风骤雨,这才想起已身处乱世,不由有些气馁了:“那陈使君给我一条明路,要是使君来当我这个县令,该如何办是好?” 陈冲重重说:“把县府腾出来,把武库米仓腾出来,还有庙宇道观,还有一些大户人家,县里所有能腾出来的地方都腾出来,让难民住进去!他们没有衣服,你就多发点柴,让他们生火!生得越旺越好!” 平阳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荒谬事:“有、有这个道理吗?” 陈冲冷笑:“我告诉你,我在雒阳当祭酒,在西河当太守,从来就是这般!施了这顿粥,把粥棚挪到城里去!” 说完这句,陈冲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流民走去,大声说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乡亲能坐的都请坐起来,能站的都请站起来,再躺着就会起不来了!喝完了粥我们都搬到城里去,你们县君给你们安排了屋子!听我的,都起来,起不来的,请别人帮一把!”说着他自己先走到一个老人身边蹲了下去,将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将他半抱半搀扶了起来。 扶起那位老人,陈冲的目光向平阳令和那些县吏这边望来:“你们还站着,是要我一个一个请吗!” 县吏幕僚人等都奔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谁为我亲友 这一幕并不仅仅是发生在平阳,也不止是发生在河东,大量的百姓因这突然的暴雪而陷入窘境,除去河东之内的难民外,连大河以西的流民,听闻陈冲在河东施粥的消息,也都纷纷过河来看。 而陈冲从平阳走到解县,平阳令这般的做法也绝不止他一人。甚至平阳令还算好的,有一些官吏,听闻陈冲训诫之后,竟当即挂印离官。陈冲倒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以渎职为名,将他们的财货当场收缴,这才刹下了这股歪风。 但这无助于河东的情形,陈冲带来了八万石粮食,再从河北回来的商贩陆陆续续带了二万石粮食来,这对于数十万的灾民来说,仍旧是杯水车薪。陈冲只能规定粥棚录名,每县四十粥棚,一座粥棚录名三百人,每人一日一餐,勉强将赈济维持下去。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少灾民仍然无法得到安置,他们不识字,消息闭塞,白日里在荒野里挖菜觅食,夜里就收集枯草做窝,浑浑噩噩地活着,一咋眼过去,要么冻死饿死在原地,要么撞见狼群或老虎,沦为野兽的冬食。 唯一能够让陈冲自我安慰的是,在他的全力规范下,还没有出现人吃人的惨剧。但灾情是如此严重,又接连爆发出官吏贪墨灾粮的事件,以至于陈冲不敢再离开河东,转而将迁府的事宜尽数转交给陶丘洪,自己则日夜巡回于各县之间。 到了十二月初,大雪停了下来,但天气却更为冰冷,大河较往年提前半月封冻了,地上天下一片僵直,云朵仿佛天日的垂霜,连烟火都好似是虚妄的幻象。 一天早上,陈冲从猗氏巡视出来,坐着牛车到解县城内,即使如今灾情紧急,但大河封冻之下,长安骑兵随时都能出兵侵入,他准备问问张飞最近的边事形势。结果走到解县县府时,他进门一看,只有两个小吏还在看守府门,县府里倒是其余一个人也没有了。 这两小吏一个三十来岁,一个五十来岁,在府门旁的小屋里烤火,看到陈冲过来,连忙整顿衣冠向他问候。陈冲见他们两个诚惶诚恐的样子,不觉摸了摸左眉的疤痕,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们县君呢?” 这时年老的小吏弓着身子,仔细答说:“禀告使君,周县君尊使君的令,正在县仓给流民放粮。其余人也都在那里记名登册,周县君嫌每日来回麻烦,就干脆先把县府搬过去了。但府中还有些案牍不便搬迁,就留下我两人在这里看守。” “张都尉呢?”(张飞负责河东军事,被表举为河东都尉。) 这下是那个年轻些的小吏回答,他显然对此很关心:“自从大河封冻以后,都尉就开始忙起来了,时常出城,到很晚才回来,还时不时点兵,好像准备做什么大事,县君也问过,但都尉说他所行事关重大,让县君勿要声张。” “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 “那使君要去城南大营去问,据说现在都尉把杂事都交给主簿杜允,前日去了营里,现在都还没回呢!” “胡闹!”陈冲听得一头雾水,很快就和这几月的焦虑结合在一起,让他不由起身,背着手在房中左右行走,气道:“我就在河东行县,他怎么做什么事情也不和我说一声!简直是乱弹琴!” 他连忙又带着向城南大营赶去,只是好巧不巧,抵达城南大营时,正是午膳时候,军营中飘起炊烟来,以至于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饭菜的香味,随行的幕僚嗅到这气味,都不禁抽着鼻子咽下口水。陈冲还听到了随行的门亭长王象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嚎啕,大家都看过来,王象颇为羞赧,用手摸着后颈缓解尴尬。 陈冲转首过来看他们,问道:“都饿了?”他们都猛点头。 这些日子陈冲颁布命令,灾民们做何饮食,官员们就作何饮食。因此也是规定一天一餐,餐餐饮粥,地方看不到陈冲的时候还好,还有徇私的余地,但与陈冲随行的人算是吃足了苦头,一点油水也没有,不少人都浮肿了起来。 但军队除外,如今并州上下除去春种动不得,就是军粮动不得。尤其是在河东,谁也不知董卓何时再派兵出击,而饿兵是无法打仗的,因此军队中还留有相当的粮食,能支撑全军一日两餐,偶尔还能喝上一顿肉汤,以至于不少人求着问州郡县府,什么时候再招兵,答案当然是不会。 陈冲话刚问出口,便知晓自己是多此一问,他看着几十人企盼的眼神,只好无奈地摆手道:“你们去火头营分点吧,只有今天一天。”话音刚落,随行也不需要人带路,他们闻着香味,须臾间就散尽了。 陈冲自己一人走到主营,打开营门。正撞见主簿杜允端了一碗汤饼坐下,右手里在案牍间翻拣出一卷书本,显然打算边吃边看。他见到陈冲,先是一愣,随后连忙起来摆礼,陈冲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寻了一台胡床坐下,等杜允吃完汤饼,再慢慢问他话。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原来张飞月初见大河封冻,便亲自带人过河去,打探敌情,孰料正撞见凉人运粮的队伍,张飞抓了个俘虏,这才得知就在昨日,将有一队十万石的粮草将会运到蒲坂,时间仓促,张飞便没有告知陈冲,自己打探了两次运粮的路线,在前日领了三千骑士,就于深夜出击,到河对岸去劫粮了。 这行动大出乎陈冲所料,陈冲听得急了起来,他问道:“那里离蒲坂有多远?”“往西约有四十里。”“那时间早够了,翼德怎么还不回来?” “或许是劫到粮了,回来的自然就慢了。”杜允说。 陈冲无语,他有深层的担忧没有说出来,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董卓在冬日调粮,何尝不是兵马有调动的倾向,若是董卓是在往河东继续增兵,张飞这一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低下头,双手扶额,越想越是心焦。脑中不知怎的就又想起孙坚的遗容,又想起王卯断开的身躯与首级,一年来接连的不顺使他心中的郁结越来越深。加上他这些日子接连受饿,身体虚弱,杜允正低着头等待陈冲继续训诫,忽然听到一声响动,竟发现使君跌落在地,整个人已经昏过去了。 陈冲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在逃跑,在一条无际的暗黑小道上,却不知道在躲避什么事物,但他分明感觉到那事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的呼吸很快就像丝绸般附上自己的脖颈,一股寒意从上到下包裹住全身,这让陈冲一惊,他醒了。 陈冲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自己躺在榻上,案边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抱着什么大口撕咬,膻味重得陈冲直皱眉,他闻出来是羊腿肉,起身坐了起来,寒衾也随之落了下来。 张飞听到身后的动静,知道是兄长醒过来了,连忙转身去看他,极为高兴地说:“兄长,你没事吧,俺回来时见你躺在这里,你吓死俺了!” 陈冲见他吃得一嘴油,擅自行动也不和他说一声,脸上笑嘻嘻地像个痞子,没来由一阵心火,手掌下意识就打在了张飞脸上,接近本能地对张飞训斥道:“翼德,我说过几次,现下如此困难,怎能这般浪费!” 张飞莫名其妙挨了一掌,显得极为委屈,他端端正正坐好,也不吭声。一旁杜允也在,才向陈冲解释说:“都尉身冒箭矢,亲入陷境,大胜凉狗,已截获了五万余石粮食回来,只是身上受箭三创,这才吃些肉食养身体罢了。” 陈冲闻言,顿时知道自己说了错话,一时面色尴尬,显然下不来台,但听到张飞身受三箭时,他连忙探开张飞的胸襟,这才发现张飞左肩、小腹、右腕都有箭伤,此时都用巾布裹了,但小腹处的巾布还隐隐湿濡,显然还未能结痂。他一时更为心疼,摸着张飞的脸说:“还疼吗?” 张飞看他担忧的神情,顿时笑了起来,摇头说:“兄长从来没力气,打俺从来就没痛过!” “我说箭伤。” “都是前日的伤了,早就痛过劲头了。” 陈冲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但也笑了起来,心中忽然又很开怀,胸中梦中那些沉重的郁结与压抑,此时都尽数消散了。无论如何,他确实有能托付性命的兄弟朋友在,只要这群人在,他相信,无论什么样的险路,他都能坚持到底。 这时候,簿曹书佐徐干极为高兴地闯进营来,气喘吁吁地对陈冲报喜道:“使君,好消息!好消息!” “什么消息?” “关府君来信说,使君族亲已平安抵达河南,他正安排人手,将诸贤送往晋阳。” 陈冲“噢”了一声,对他来说,这却是一个好消息,但他更需要的是对并州的好消息。 孰料徐干继续往下说道:“关府君还说,使君族亲是东郡太守,曹府君,亲自送来的,他听说州府困难后,亲自在兖州筹集了四十万石米粮,第一批已经运到河南,马上就要沿箕关送来了。” 陈冲霍然起身。 初平二年十二月,因讨董战事缘故,河东大饥,而此时的曹操,刚刚击退试图掳掠兖州的黑山军,被袁绍刘岱一齐表举为东郡太守,而后他在陈留太守张邈济北相鲍信的支持下,向兖州全州筹粮合计四十万石,赠予并州州府,使并州成功渡过寒冬。 (即鹿无虞完) 第一章 密谋 初冬天气的长安,劲风不息,满庭的树叶都落干了,只剩下干枯的树梢在狂风中摇曳着,唰唰作响。灰暗的浓云低垂,使得下午的天色极其黯淡,好似不久就要天黑了。在司徒府的内庭,因为关上房门避风,更加显得黑暗。屋内两侧,是从雒阳宫中搬来的精美铜制鹤形烛台,但却只点了寥寥几支蜡烛,这昏暗的光影照亮了屋内,显出参会的人影来。 参会的一共有九个人,一人坐在中央,八人分坐两侧。 居在中央榻上的乃是大汉司徒兼领尚书令王允,烛光照到他日渐松弛的皱纹上,使他阴沉的神情更令人生出几分畏惧。 两侧的人都身着儒服,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只不过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他们都还在外侧披着羊毛披风,将手脚都拢在里面,不断地搓揉着,其中有两人显得颇为紧张,不时向窗外张望着。 这八人分别是光禄大夫黄琬、侍中杨勋、护羌校尉杨瓒、左尚书仆射士孙瑞、二千石曹尚书郎荀攸、客曹尚书郎张种、户曹尚书张喜、民曹尚书郎第五儁。 荀攸看了眼坐立不安的张喜与第五儁,拍着膝盖笑道:“两位,既然来了此处,何必再担忧呢?王司徒让我等来,便是有十成把握,不会让董贼发现的。” 闻言而第五儁看向荀攸,只见他神态怡然,嘴角与眼角含笑,不由得满是惭愧,自嘲道:“养气功夫尚不到家,让公达见笑了。” 而张喜则仍旧面带忧色,他坐稳在原地,回过头对着众人叹道:“我不是担忧董贼,我是担忧公业(郑泰)啊!”众人闻言,脸色也都黯然下来,议郎郑泰足智多谋,既是党人中的中坚,也受董卓的重用,此前每次密会他都亲自参加,但在此时,他已染上了风疾,躺在府上不视事三日,这让众人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张喜站起来,双手从披风中伸出,对众人比划说:“不知不觉,董卓已经窃权两年之久,当年愿意随我等一起为国尽忠的志士,坐满了屋子,我还历历在目。” 他指着屋中一些空置的席位,一一点数道:“德瑜(伍琼)、申甫(种邵)、安成(刘和)、元固公(盖勋)、伯慎公(张温)、慈明公(荀爽)。”他点数了一半,言语停下,一声长叹,对众人说:“不过两年,或是病逝,或是被囚,或是诬死,再这样下去,恐怕董卓未死,这屋内倒已空空如也。” 这话一出,屋中温度又凉了几分。半晌,王允拍着桌案说:“子悦,越是如此,越要齐心协力,越要振作奋发!在这里说晦气话,就能刺死董贼吗?” 张喜这才缓过神来,连连对诸人道歉,话虽如此,但这个开场很显然给屋中添了极坏的气氛,座中诸人出去荀攸王允外,无不面带阴色。王允心中也不是没有受到触动,他不由叹气,但很快又如自己言语般振作起来,重新主持会议。 他们这个团体从袁绍出逃之后就秘密成立,每半月便举行一次密会,密会的主题一直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何刺杀董卓,但是自从伍琼失败以来,董卓身边的防卫森严了许多,董卓也不再与党人单独会面,时至如今,他们仍未能找到刺董的机会。 于是他们转而走向另一个目标,在董卓麾下,在长安城中,拉拢一个掌握军权的将军,以此发动针对董卓的政变。但时至如今,他们努力了三次,全部遭到了失败。 第一次是公孙瓒攻陷蒲坂,他们拉拢了十来个羽林郎,打算劫持天子直接投奔公孙瓒,但是刚要行动,便被董旻察觉,结果一夜之间,拉拢的大部分羽林郎尽数消失,刘和刘范种邵等骨干尽数被压入诏狱。但好在他们找出了叛徒马岑,很快将这个案子所有线索扼杀。 第二次是听闻皇甫嵩受到重用,王允听闻后大喜过望,皇甫嵩素来与董卓有矛盾,想必他必会支持政变一事。在深夜联系皇甫嵩时,孰料皇甫嵩竟严词拒绝,但事后皇甫嵩也未向任何人透露,所以王允以为,皇甫嵩是可以拉拢的。但皇甫嵩当众为董卓谋划,掀起秋季对并州的攻势,这让王允大为失望,心中知道此事已不会成功。 第三次则是在最近,他们尝试拉拢段煨,段煨虽为董卓麾下七郎将,却难得的与党人友善,平时也少与同僚为伍,这让党人极其欣赏他,几次邀请他来参加宴席,可段煨虽说保持友善,却也非常警惕,每次都推辞掉了,因而再一次,政变的计划进入了停滞。 想到这里,士孙瑞又恨又气,捶着桌案道:“皇甫义真着实该死!段忠明也就罢了,先帝如此重用于他,他不仅不思报国,反而助纣为虐!如今无人可用,奈何?”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王允面上是并不在意,他头也不抬地答说:“皇甫义真自爱,我们原先也都是知道的,他没有将我等出卖于董贼,也就算对得起我们了。” “司徒岂能如此说?”听到这里,光禄大夫黄琬插话道。“皇甫嵩先领兵连破义师,而后又为董卓谋划攻并,如今河东大饥,并州元气大伤,我看庭坚即使有匡扶之心,如今也无力施为了。如今朝野上下莫不震恐于董卓兵威,其中泰半都是他的功劳吧!” “董卓文有蔡邕刘艾,武有皇甫嵩,前月便连赵谦也接下了伐蜀的任命,再这般下去,朝野人心思定,董卓执政的位置,便算是彻底坐稳了,那我等还能有何作为?” “大夫意欲何为?” “纵是诛杀董卓不成,我等可诛杀皇甫嵩,以正天下视听!” 话说到这个地步,王允也不能再安坐下去了,他转首对黄琬道:“子琰所言,我何尝不知。只是如今讨并,董贼已有小胜,皇甫嵩正受董贼重用,而他又向来离群索居,不与人攀情结交,往来又多有护卫,我能为之奈何呢?”原来他心中,也早有除去皇甫嵩的想法。 荀攸听到这里,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道:“子琰公所说不无道理,但在我看来,想要以此成事,却未免略显荒谬了吧。” “公达何出此言?” 荀攸听得露出一个笑容,也不知道在笑谁,他说:“请诸位细想,皇甫嵩等虽为董卓谋,却也未尽全力,不过自保而已。如此便为我等诛杀,多数公卿将如何想?董卓窃权已有二载,谁还未给董卓做过事呢?如我等诛杀董卓的,接连失败也就罢了,如今反而刺杀起同僚来,那诛董一事,定然会丧尽人心!” 众人闻言皆默然不语。但王允显然颇为赞同,顺着荀攸的思路,捋须问道:“若如此,我等如何重得朝野人心呢?公达可细言之。” 荀攸走到屋中,对众人都行了一礼,虽说荀攸非常年轻,但众人皆知他才智,都对其郑重还礼,才听他说道:“虽说人心偏向董卓,但天下到底大乱,董卓一日不平关东,人心便一日不定。我等身居朝野之内,岂能整日用刀刃做事?现下该做的,更应是挑拨离间,使朝野上下失和,人人猜忌。” 众人皆大感意外,却又深觉有理,只听荀攸又说: “司徒贵为尚书令,朝野上下诸政,无不经于司徒之手,司徒正可以职位便利,假借议事之名,行公叔痤之事。只要朝中吴起出奔在前,还怕朝野不乱吗?” 当年公叔痤在田文死后,担任魏国相国,却非常忌惮西河太守吴起,想害死吴起却又没找到罪名。于是便对魏武侯说:“吴起贤明,应该以公主许配。”魏武侯答应了他。而后公叔痤找吴起宴饮祝贺他,在会上,公叔痤妻子也是魏国公主,当众轻贱公孙痤,以至于吴起不敢与王室联姻。 如此一来,公叔痤没有找到吴起任何罪名,却让吴起与魏武侯上下相疑,吴起出逃楚国,这也是魏国由盛转衰的标志事件。 王允越想越觉有理,他击节笑道:“公达所言之吴起,还是皇甫嵩吧!” 荀攸颔首。 “这倒不是难事。”王允想了片刻,心中已经有了判断,笑着对众人说道:“亏得公达所言,我心中已有了一个计策,你们与我细细参谋,看可行与否?” 说罢,他让众人靠到身前,与他们轻声述说。荀攸听完,不禁感叹道:“司徒何其自谦!荀攸所想不过离间而已,司徒竟然环环相扣,想了一套连环计,想必诛董一事,必然能成功了!” 王允叹道:“只是如此一来,需要你们有人受牢狱之灾,不知你们中谁愿为此难事?” 荀攸立即答说:“司徒既有妙计,荀攸何惜此身!” 士孙瑞疑问道:“只是事成之时,还是须拉拢一将,才能立政变成事罢?” “这却是不难。”王允沿着新思路,很快答道:“我心中已有人选了。” 其余几人也都得了任务,很快就散会了。 等众人散尽,王允回到书房,问苍头有没有什么异常,苍头摇头说一切如故,王允放下心来,他拿起毛笔蘸上墨水,开始处理起堆成小山的案牍。 未久,长安城中忽然传唱起几首歌谣来,说:“皇皇儁如月,真天罩长安。”又说:“高山不推崩十日,童草不扶伤玉人。”还有:“痴肥老公背上下大斧,妻儿牛李皆升天。” 这些歌谣用言通俗,朗朗上口,很快就在西京传唱开来。 第二章 新春 得到消息后,陈冲便一直停驻在安邑,等到十二月二十四,兖州的第一批粮食终于抵达城外。 运粮的部队还是曹操的步卒,他赶忙出城去迎接。开了门,陈冲看见一道长长的队伍,穿着玄色兵甲的武人们正上下打量着城池,不断地跺着手脚,为首的乃是一个身高六尺的挺拔汉子,他把遮雪的斗笠摘下握在手里,腰间佩刀,脚下的鹿皮靴子全是雪泥。那人见陈冲走过来,连忙低头拱手说:“在下东郡太守帐下,陷陈都尉乐进,见过陈使君。” 陈冲见他容貌短小,行礼谦恭,但言语间却不卑不亢,安稳如磐石,能够感受到是个既有胆气的男子。陈冲问他最近曹操的近况,他说道:“曹府君刚刚击退黑山于毒,又南下迎击后将军袁术,如今兖州多乱,刘使君不能安之,于是诸郡都仰仗府君,所以才能募得这些粮草。” 曹操已经开始展现才能了啊!看着足以用到三月的米粮,陈冲感慨万千,往日结交过的大汉才俊,如今都开始在黄河南北驰骋了。令他高兴的是,在此困难之际,曹操居然不顾与袁绍决裂的风险,如此旗帜鲜明地选择帮助自己,他心中很是高兴,也对乐进说:“都尉回去可转告孟德,若他遇到困难,可与河南云长联络,若是事出非常,我与玄德也不会坐视。” 话虽如此,但多亏了曹操的帮助,他今年才能过上一个好年了。 接收完粮食后,陈冲给州府人员放了假,自己只与张飞同行,从马两匹,自平阳小道返回西河。过通天山之时,正值除夕当日。雪虽早停了,但天空彤云密布,如滚滚浊浪,飘荡在山岭之间,积目四望,四野之内云海翻滚,无有尽头。 陈冲回头南望,哪里看得到来时的路。四周的百千山头,就像巨浪间的小岛,时隐时现于云迹。天地之壮阔,使得行人马匹,好似蚍蜉漂浮于瀚海,显得渺小至极。 待到了圜阳,已经是新年了。州府已经全部移至此处,随之而来的,还有颍川陈氏全族,刘备本来打算让他们安居在晋阳,但叔父陈谌严词拒绝,说陈冲如今是陈氏族长,无论如何情形,今年都当与其同过才是,于是还是执意到了圜阳城中。 陈冲到来时,陈谌与陈夔已在城郊觅好住所,并且建好祠堂,两百来名陈氏族人还在清扫整理房间。见他们占下了近千亩的田地,陈冲当即感到不妙,私底下去问陈群,这些地是怎么来的,陈群答说是按市价买的,没有强买强卖。陈冲看了眼账目,又问怎么价格这般贱,陈群答说饥年市价如此,陈冲无语,当即令陈群按平时年价给人一一补齐。 此事安排下去后,张飞自去晋阳寻刘备,陈冲才与父辈见面。父亲陈夔本想如往常般对他威严一番,但见到陈冲眉角上的箭疤,立刻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有叔父陈谌还与他交谈,两人先谈起青州的事端,青州几乎全为黄巾余党所据,朝廷派去的守相与刺史都全都难以御守,他们离开时,黄巾已经转而进攻泰山郡,周边州郡不能当,也不知陈纪还能坚持几日。 两人唏嘘片刻,陈谌又叹气,这两日族中还有几件大事等着他去办。 首先是进行祭祖大礼,正式完成陈氏族长位置的交接。 其次是荀彧之女阿娥与陈群有婚约,如今荀彧女儿已到及笄之年,按照婚约,应该由陈冲亲自下聘书,遣使到兖州去,去把荀氏阿娥聘请过来,为陈群完婚。 而后是希望陈冲抽调出时间来,考校一番族学水平。 陈忠乃是陈谌之子,孰料全程谈完,陈谌只字不谈陈忠之事,这让陈冲颇感难受,他应承下来,两人说完,陈夔看了他半晌,终于说:“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希望你以后做事还是稳重些。”最后拍了拍陈冲的肩膀,就慢步离去了,留给陈冲一个背影。 结果这几日下来,陈冲不仅没有闲下来,还不得不抽出相当时间理清族务,这实在是非常让人困扰的事情,时光过了很久,他少年时便在各州郡间游学,在家的时间很少,除去幼时与他朝夕相处的亲人,很多族人他都觉得非常陌生了,有时候他得寻思两刻,才能叫出名字,显得非常尴尬。有些族人想委托他进入州府,陈冲皆都进行严格考核,不过关的都拒绝了。 夜里归家,陈冲对蔡琰感叹此事,不禁说道:“族人不思国难当头,反而以为我这州牧当的轻松,可以鸡犬升天了,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把他们带进州府,到时董卓大军前来,我是在为他们好呢?还是在害他们呢?” 又指责陈群说:“我本以为长文随我已久,当知晓体恤民情,可现下看来,尚不得真啊!”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蔡琰此时已怀胎六月,小腹已明显的鼓起来,行动极为不便,便穿着素衣整日待在屋内,由陈谌派婢女来操持家中杂务,自己则在榻边用阵线缝着婴儿的衣物,她听到陈冲的抱怨,只能劝诫说:“人非圣贤,孰能无私呢?族人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入了州府也能支持你呢。” 陈冲阴着脸没有答话,蔡琰知道他压根没听进去,也不好再劝,她叹了一口气,想起二妹托她为羊密寻个前程,此时也只能把话咽回去,转而问他说:“你年后可还去河东?” 陈冲把蔡琰搂入怀中,轻声说道:“几日后就去,大河解冻我就回来,一定陪在你身旁。”蔡琰“嗯”了一声,靠在他胸膛上,良久才说道:“没有女子会喜欢一个圣人。” 陈冲知道她言下之意,笑道:“我当然不是圣人,我还喜欢你。” 等他勉强忙完族中事务,忽然得到刘备消息,刘备携刘笳、刘德然、张飞抵达美稷,请他与蔡琰到美稷一同欢宴,陈冲非常高兴,当日便又乘着牛车,与妻子花了三日往美稷而去。 在城前迎接陈冲的乃是右日逐王刘宣,他以弟子礼为陈冲牵牛,陈冲则笑着为刘宣引见蔡琰道:“这是你师母。”刘宣见到蔡琰怀孕,不禁欢喜道:“原来老师也终于有传人了。”陈冲听出他话里有话,这才知道原来刘备迎娶了刘笳才一年,就在前月也怀孕了。 等入了王帐,宴席已经开始了,但人数却是不多,除去刘备夫妇外,只有张飞、刘宣、刘豹、田豫、大且渠、张昶、石桑几人而已。陈冲与他们一一问新年好,又赠予他们以礼品,全是蔡琰闲暇时整理摘抄的书卷,除张飞外,众人都很是高兴。 说是宴席,其实也非常简单,最昂贵的地方,也不过就是烤了两只羊羔,但在刘备和陈冲的习惯里,这已经是殊为奢侈了。自八月以来,并州已经全州禁酒,此时便也没了酒喝,于是陈冲便煮茶代饮,一群人一起吃着干果闲聊。 先是谈关东最近的局势,几人不约而同地谈起青州黄巾,刘备说:“我走时青州有三郡为黄巾全有,如今听风声,大约青州六郡全部沦丧,泰山与琅琊也有过半不得保全,看来今年大灾,逼得各自为战的几部,都联合一体了,也不知如今谁是领袖?” 田豫对此说:“不管谁是领袖,终是要在河南河北争食的,据说现在青州黄巾军中能战者近二十万,如此大军,中原有谁能将其降服呢?” 刘宣听闻有二十万战兵,不由咋舌道:“岂能有二十万战兵,当是虚言罢。” 陈冲闻言摇首,说道:“若是逼得急了,谁人不会作战呢?兔子尚会以命相搏,何况妇女婴孩?黄巾所乏者,无非是治政与兵甲而已,他们起兵已有七年,总是会有长进的。” 参战的几人都陷入沉默,随即岔开话题,转而聊一些上古战事,如信陵君击退秦军的邯郸之战,吴起兴魏的阴晋之战,最后谈着谈着谈到了当年三晋攻赵的晋阳之战,说起当年以汾水水淹晋阳城的场景,再想起如今汾水水量低小,真是难以想象当年汾水是何模样,于是众人都一齐感慨造化之伟大。 谈到最后,刘备忽然想起一事,对陈冲说:“过年时,我本想拜见康成公,孰料去时,其弟子对我说,他于十一月间,木杖芒鞋,携三弟子,仅骑一驴远行,声言将独自上大漠,寻访奇山异川、珍药稀草。但不知何时得返。” “天地世间,若真能如此逍遥,倒也不失为一则美谈。”陈冲听闻郑玄远游,也不禁感叹不已,他因此联想到焦先,又想到自己还有很多困难亟待解决,一时间,真有一种倒不如木杖芒鞋,斗笠蓑衣,归隐山林的冲动。但他很快又想起很多死去的人,将这冲动散去,使他开口吟诵道: “羽檄起边庭,烽火乱如萤。是时张博望,夜赴交河城。马头要落日,剑尾掣流星。生平未得报,何论身命倾。” 回去的路上,蔡琰对陈冲说:“你和他们在一起,开怀很多。” 初平三年就这样开始了。 第三章 离间第一 初平三年元月,天气仍旧寒冷无比,车骑将军皇甫嵩从未央宫开完朝会,他见天色不早,自己又在宫中待了多日,便向尚书台告辞离宫。时值黄昏,他带着八名甲士护卫,乘坐牛车出了太常街,向北绕道到横贯驰道之北,先到市集里买了七只母鸡,而后又向西行往家走。 雪后初晴,长安的道路上到处都是雪,城中的居民刚扫出来一条可供车通行的道路。由于雪水太多,扫出的道路也仅供两车通行,弯弯曲曲地通向直城门,而在直城门往东约八十步,便是车骑将军的府邸了。 皇甫嵩所在的府邸并不大,是一出三进的宅院,基本还在一片皑皑白雪的包裹之中,仅有几条稀稀拉拉的脚印点缀其上,四周空无一人。为了防雪,皇甫嵩与甲士都是穿着鹿皮靴子,一路嘎吱地踏过雪地,到了府门前,苍头打开门,皇甫嵩便让护卫们跟苍头去烤火,又让苍头把鸡炖了,今晚府中喝些鸡汤了事,而后他才到正堂的皮毯前,脱下靴子,摘下佩刀,由妻子换了套羊绒长袍,自己便往书房走。 书房里地上生了盆炭火取暖,独子皇甫坚寿正着一身粗布衣裳,一脸倦容地在火盆边持卷读书,侄子皇甫郦则在书案前蘸墨挥毫,神情极为认真。天气晴朗无风,窗格都打开了,可以远眺外面火色的烟云。 皇甫嵩走进来,两人都起来向他行礼,皇甫嵩看皇甫坚寿手中拿的书,却是本《庄子》,再看皇甫郦抄写的文字,原来是张衡的《归田赋》。皇甫嵩见状,对他们训诫说:“你们有时间在这里云游物外,不妨先带人出去,把门口的雪扫一扫,我回来时,沿路只有我府上未清积雪,恐怕邻坊左右都会诟病我家家教啊!” 孰料皇甫郦却说:“叔父见谅,这是我的主意。”原来皇甫嵩自知自己风头过省,这一年都在韬光养晦,不止自己深居简出,连儿子皇甫坚寿与侄子皇甫郦,都辞去了朝中的官位,赋闲在家里。 但他到底身居高位,前来试图攀交之人还是络绎不止,只是皇甫嵩态度坚决,这才让来得人少了些,到了新春时分,又有些人到府上送礼,皇甫郦干脆就没有扫雪,以表明不迎客的态度。效果自然好得出奇,除去亲家射家还来拜了个早年,倒再没人上门过。 皇甫嵩听皇甫郦说完,沉默良久,然后才感叹说:“你想的没错,但是为人处事不必如此生硬,我所做是为防董卓猜疑,而不是不近人情。” 皇甫郦对叔父所为颇为不满,顶了一句说:“大人身居如此位置,哪里能防得了猜忌呢?”皇甫嵩知他厌恶现状,只做没听到,又问皇甫坚寿,射家送来何等礼物,得知是百石米粮,皇甫嵩便安排说:“我们家中人也不多,米粮光我俸禄便绰绰有余了,你们干脆这两日运到城外去,搭一个粥棚施粥,不要说打我们家的旗号。” 皇甫坚寿应了一声,便放下书本,换上皮靴,与皇甫郦一起出了门,皇甫嵩看他们远去的背影,又是不禁叹气,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给后辈们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却没有任何办法,身处乱世,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他在炭火旁坐了片刻,随手拿起儿子的书卷,正翻到《秋水》里庄子与惠子就游鱼之乐辩论同知之情,心想,若人真能知晓他人之乐,也便能知晓他人之苦了,自己也不知有多少的苦水想要倾倒啊,他想了片刻,忽然念起自己已经出嫁的女儿阿咒,这才想起还没有给亲家回礼,这才去找妻子,商量着送些绢帛过去,给女儿也置办些首饰,问她最近过得怎样。 过了一会,家中的饭食熟了,皇甫一家八人聚在一起用晚膳,这时候忽然有苍头来禀告说:“大人,王司徒来拜贺了。”皇甫嵩闻言一惊,立马问道:“司徒带来了几个人来?” “有七个人,除了司徒大人,其余的都是些年轻人,应当都是族中的晚辈。” 皇甫嵩松了一口气,他身为车骑,王允身为司徒,俱是朝中举足轻重的角色,不知有多少人眼里看着,若是王允一人来密见,皇甫嵩当即会严词拒绝,可如今王允能带族中子弟前来,想必不会说些见不得人的话来,他若拒之门外,反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于是他披了件羊皮披风,领着府中男子到府门前迎接王允,王允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袄,正转首训诫着身后的后辈说:“车骑乃是国家栋梁,辅国良臣,你们随我前来,要严守礼节,可不要丢了太原王氏的体统。” 他转首看见皇甫嵩过来,原本严厉的面孔马上改成笑容,说:“义真,新春叨扰,还莫要见怪。” 皇甫嵩口称“哪里哪里”,很快把他们带到屋内取暖,两人寒暄一番,王允见屋内桌上还摆着饭菜,不由笑道:“是我来得不赶巧了。”见其中多是些素菜,最奢侈的也不过一碗鸡汤,他很快又感叹说:“车骑有禄万石,饮用却如此简朴,实在是我等楷模。”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皇甫嵩笑道:“比起悬鱼的羊太守,我还差得远呢!”两人都笑了起来,而后王允为皇甫嵩一一介绍自己的子弟,分别是其子王景、王定,兄子王晨、王休,还有族中后起才俊王宏、王懿。他们一一向皇甫嵩问候,献上贺岁的礼品,礼物都不贵重,但显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如王景献的是一罐药膏,据说是前年从南阳名医张仲景手上讨得的,对箭簇之伤颇有奇效。皇甫嵩常年身冒箭雨,自然留下不少伤痕,一到雨季便抽筋发痛,他见之非常高兴,但也深知自己与王允无这般深厚交情,不由对王允道:“子师,这我哪里消受得起呢?” 王允笑着道:“义真马上又要受到重用,我送些礼物又算如何?” 这话让皇甫嵩莫名其妙,他不由得奇道:“我今日才从宫中回家,怎么没听到消息?” 王允眨了两下眼,慢慢说:“你走时,太师刚好来问我,说徐荣不日将回京受赏,但战事却不能放下,他打算另行组织东征南阳一事,但去年广成一战他对荆人战力印象深刻,不知当选取何人为将,我们私下商议,都觉得这是大好时机,当即向太师举荐你主办此事,太师也觉得好,估计不日天子就将下达诏令了!” 王允话一说完,皇甫嵩的脸色当场就变了,浑身一阵发冷,特别是听到“我们私下商议”“天子就将下达诏令”这两句,头发都要立起来了。但他从未将王允说他反董一事告之家人,皇甫郦等人闻之,反而非常高兴,都当场恭贺于他。他只能勉强笑道:“子师高看我了,所谓战事成败,在庙算不在临战,在军卒不在将领,在士气不在诡计,我虽略有薄名,此三者皆不能由我,岂敢言胜?明日我就去禀告太师,让他另选将帅罢。” 这段话说完,王允颜色也变了,他问道:“事关大业,车骑当真不去?” 皇甫嵩微微颔首,其余后辈也听出不对,但其中有何缘由,他们也不知晓,只能迷糊中装作无事发生,余下的时刻,大家都心不在焉,只能草草结束宴谈。王允临走前又小声对皇甫嵩说:“军中我等多有人手,若车骑一去,汉室必兴,还望车骑多加考虑。” 皇甫嵩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心里只是想,世事变迁,人物两非,莫说是奢求知己,便是与一个人畅快谈话的时光,自己也不剩多少了。等王允走后,皇甫郦又来找他,口中说:“大人,天下倒悬,能安危定倾者,唯大人与董卓耳。如今难得有自由之日,还正可平复社稷,怎么反而瞻前顾后了?” 皇甫嵩已是满头冷汗,当即斥责侄子说道:“如今天下分崩已成定局,岂能指望杀一人而平天下呢?当今好乱乐祸者不可胜数,我若为此事,将为其群起而攻之,难得善终。不如蜷缩于一城之内,任他们去争罢!”说到最后,他浑身无力,挥挥手说:“你这些话,不要再说与他人听。” 次日乃是大朝会,而建威将军徐荣果真从上郡返回长安叙职,太师董卓问徐荣并州形势如何,留多少军队能够戍守,徐荣答说:“上郡与刘陈势成水火,不必担忧,蒲坂、汾阴两城又增筑外城,只需万人便能坚守。” 于是董卓沉吟片刻,在朝会上说出打算,他计划从徐荣军团抽调四万人,又从弘农处抽调两万人,组成新军团自武关东出攻略南阳,说到军团主帅,他当真望向皇甫嵩,问他道:“我打算以义真为帅,不知义真意见如何?” 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皇甫嵩心中一凛,暗自看向司徒王允,王允面色如常,他只好为难推辞说:“禀太师,战事生死之处,乃是使兵将相知,上下一体,而嵩久离行伍,实不能任此职。” 董卓“喔”了一声,也不强求,转而提拔圜水之战中表现出色的李傕郭汜为郎将,让他二人各拥兵三万,南下配合作战。但散会之后,皇甫嵩分明感觉到,凉人上下,都对自己有所疏远。 第四章 太平新军 回家待了十日,陈冲很快又投入到公务之中。 首先要解决的仍然是河东之事,张飞竟在河西劫得多达五万石的粮草,这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讯息,这说明关中正有大量的粮草调动,大量的粮草调动必伴随着重大的军事行动,这便意味着董卓对河东对峙的牛辅军团下达了新的军事命令,但至于是如何行动,攻略何处,却不是陈冲能知晓的,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在上一次的战事中,已经证明了解县的防御体系是凉军不能速克的,但作为战事的最前线,河东郡内有大量的非战人口,极易被凉人裹挟,从而败坏前线与郡内各县的战士士气。从这一层面考虑,陈冲决心逐渐将郡中难民迁移出河东郡,经箕关迁至河南郡中,也正好充实河南户口。 好在凉人似乎没有继续进攻河东的意思,哪怕损失了不少数目的粮草,他们也没有派军队进行复仇,反而是加多了粮食护卫仍旧运粮,但却是将粮草堆积在夏阳与临晋两地,没有送入蒲坂与汾阴城内。一直到大河解冻,两城开始陆续有兵士渡河,整军往南方汇集。 陈冲得知消息后,与张飞到前线视察情形,见两座城池都已今非昔比,城墙被加高到五丈,浑厚的外郭已经贴上一层青色的砖墙,而四角的望楼守卫也颇为严密,在城脚处,依稀能看见一道河渠从远处引来。而等了些许时日后,他们也确实看见有士卒出城的迹象。 为进一步确认,直等到一批骡马拖着辎重出城西行,陈冲才确定道:“看来董卓在南方有大战事了,竟连此处的兵士都调走部分,想必所图匪小,却不知他是打算攻取汉中,还是攻取南阳?” 张飞对董卓将攻何处不感兴趣,他望着两城,兴奋地低声问说:“董卓既然在此时撤军,岂不是我军反夺两城的大好时机?” 陈冲不禁失笑,他指着城垣道:“翼德,哪有拿脑袋硬撞石头的道理?”他劝张飞以河东迁民为重,此时尚不是反攻的时机,在去年大灾的前提下,今年的春耕才是重中之重。 于是又回到圜阳,圜阳的州府已经在着手春耕一事。由各郡部从事督促,各郡郡守皆开始分发春种,这些事宜经过几年经营,各级官僚都已精熟,无需陈冲再嘱咐。但事关民生,陈冲不敢怠慢,仍然细细检查各级官员上报的账目,出现纰漏的一律派府吏审查。并且借助分发春种的时机,陈冲首次令全州核查陇亩面积,一时间全州上下官吏都在乡野间来回奔波,接着又引出了新问题,并州历次战乱,导致许多县乡亭界错综复杂,难以划分,州府不得不重新进行划界。 这一忙一直忙到了三月底,这时,河南的关羽忽而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董卓麾下大军六万众,忽出武关,与宛城袁术军大战,袁术军本与刘表对峙半载,接连攻城不胜,士气低沉,结果在两面受敌的情况下,全军崩溃,士卒大部仓皇逃回豫州,竟这般将南阳直接扔给董卓了。 为将的乃是李傕与郭汜,他们兵分两路,李傕一部南下襄阳,耀武汉江,向刘表勒索米粮财物,郭汜一部追逐袁术的溃军直入颍川,李旻与吴景居父城拒守,郭汜便如在河东一般清扫乡野,袁术军莫衷一是,以至于大量流民涌入河南。而关羽已领军前往广成关,又分高准驻扎轘辕关,时刻观望凉军动向。 刘备本在雁门招募鲜卑义从,得知消息后,他连夜前来圜阳。与陈冲讨论起此事,他眼神发亮,也如张飞般问说:“如今董卓大军东进中原,是否是我用武关中的大好时机?”显然这些时日刘备心中也憋了一口闷气,时刻念怀着报去年董卓奇袭的一箭之仇。 陈冲何尝不想早日讨灭董卓呢,但他深知此时还不是时候。董卓虽发六万大军,但观其作风,却毫无治土理民之念,仿佛流寇一般,根本不受城池所困,若是并州征发大军,恐怕还未至长安,南阳凉军就已断绝河东归路,到那时进退两难,才是得不偿失。他只能规劝刘备道:“再看看吧,一战讨董的时刻已经丧失了,当务之急乃是收复上郡,这只可徐图,不可速攻,玄德你切要戒骄戒躁,杰出的将帅当时刻牢记不动如山才是。” 刘备闻言长叹,他说:“庭坚,俯仰之间,常有物是人非之感,只觉时光难握,争在朝夕啊。” 他从善如流,放弃了大举进攻的计划,但又颇不甘心,临时起意,问起徐晃整军的近况,随后又觉言语不如亲见,徐晃本来就在城北进行练军,当即拉起陈冲往太平军营中去。 他两人骑了坐骑,一身素衣便向黄蒿山去。此时已是申时,可见圜水北侧,黄蒿山下,一片绵长的营垒沿着圜水驻扎五里,每一块营垒上都飘着三张明黄的旗帜,上面画着一只云中鸿鹄,在晚春的清风里,仿佛有数百只大白鸟在营垒中飞翔,不少莺鹊都以其为真,也聚集在帐顶上,蹦跳着,叽喳着,鸟叫声不绝于耳。 刘备远看着这景象,便知道军士们大多不在军营,不由问陈冲说:“最近是有什么操练吗?” 陈冲每日都过问太平军的近况,自然对他们的操练了然于心,颔首笑道:“公明每十日出三操,一日操练兵器,一日操练行军,一日操练战阵,想必此时正在山那头领军操练行军,酉时才能回来。” 算算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刘备这几日来回奔波,已感到有些累了,便干脆说:“既如此,那我们先到营中坐坐,等他们回来吧。”说罢,便与陈冲一起驱马至营门之前。 营门前站着十来名全副武装的士卒,沉默地伫立在两侧,中间横置着三个可移动鹿角,将营门封锁住。他们见刘备陈冲过来,其中一人出列,跑步走到刘备陈冲面前立定,向两人行礼问候。 刘备与过往白波军见过多次,对他们的印象是作战悍不畏死,但军纪散漫,极难管束,但眼前这甲士却让他眼前一亮,此人身姿提拔,举止得体,眼神不卑不亢,与以往截然不同,他不由对陈冲笑道:“公明练军能教人脱胎换骨啊!” 说罢,他转头对这军士说,他想进营休息片刻,等徐晃操练回来视察军队,不料那军士却问道:“征西可有军令?”,刘备一愣,问军士道:“你不识得我,也不识并州牧吗?”,那军士笑道:“在下自然识得,只是使君早有令下,军中当令行禁止,如今军中除非本部,无军令不得妄入。”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刘备用异样的眼神上下审视了他一番,那军士汗毛被看得直立,刘备这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若是执行军令,纵是万仞加身,也要岿然如山,小子,你还差得远呢!”而后摆摆手,示意他归队去,这甲士松了一口气,又一路小跑回到原位。 “不进去了?”陈冲笑问。 “你是故意不带军令的吧。”刘备也笑回道。他干脆找了块凸起的大石,胡坐在石面上。陈冲耸耸肩,坐在他一侧,打趣说:“在这里看看他们行军的模样也好。” 天色很快就昏黄了,等太阳的光晕如同水波一般,陈冲开始听到行军的脚步声,等到鸟儿都被脚步声惊起,黑压压地从帐顶腾飞起来,陈冲便从山头的那一角看见太平军的前列了。他看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眼中还是非常欣慰,虽然队列中仍有一些杂声,但脚步声已不像纷乱的波涛,而像是敲打着大地的鼓槌声,走到近处,守门的军士挪开鹿角,而归来的军士目不斜视,稳步走回营垒里。 这些军士都经过徐晃细细筛选,原本三万余众,如今筛得只剩下一万,稍有残缺的,年过四十的,未满十五的,都被劝离军队回家务农,因此如今太平军看来格外精神。 陈冲转过头来看刘备,刘备已站起身来,仔细地审视着军队,眼中露出满意的神光,忽而他指着军中一处说:“庭坚,那是何营?”陈冲放眼望去,见他所指处人人带有长弓,腰间挂着两处箭囊,远看好像一群人都长了翅膀般,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恍然笑道:“那是新编的穿杨营。”原来徐晃整军后,又把剩下军队优选出两营,一营是身高高过七尺的孔武之士,约有六百余人,被作为持重戟的精锐放在中军,名为重器营。还有一营是耳聪目明的敏锐之士,约有四百余人,被编入穿杨营中,日夜练习远射,以用作战场奇兵,便是刘备所指之军士了。 过了一会,陈冲从军中看见徐晃,他身骑一匹紫鬃马,与几个属下处在队列外侧,正低头谈论着这次操练的过失。他忽而察觉出陈冲刘备站在道边,连忙对属下们挥手,让他们先入营中,自己则下了马缓步向前,向二人行礼。 刘备看着他雄武模样,转首对陈冲笑道:“我本来还打算,若练军不成,我亲率万众来收复上郡,但现在看来,是用不着我操心了。” 第五章 宗庙大火 东汉初平三年,春二月,长安城,一个非常寻常的夜晚,月亮已升上西山,群星也渐渐璀璨,晴朗的天光下,长安城外的渭南平原显得无比开阔,油油的草地泛成幽蓝的水色。 如今已是宵禁时分,城内的灯火都散尽了,只有宫中和城墙上还有军士来回巡游,但在城外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在长安城东北西三面,火光点点,仿佛蜉蝣一样在天地间游曳着,这里原来与洛阳城无二,是一片繁华的市集,但董卓迁都以后,市集都被强制迁入城中,这些地方便成了一片荒地,但到底留下了一些建筑,从河南迁来的无处可去的游民,不少便寄居在此处。 寒冬已然过去了,但对衣不蔽体的他们而言,春日依旧是清冷的,游民们在这里间点起篝火,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取暖,他们数着时辰,等待着寅时到来,到那个时候,就会有些城中的高士在城外赈济施粥,但也有很多人等不到那时,化作街旁的路倒尸,然后在几日后为城卫所清理。 但长安城的南面却不是这番景象,出了安门,一片寂静,再往南走两里,便能看见两座小台与一座宽广的庙宇,在平坦的原野上高高耸起,那便是高祖时便设立的社稷、辟雍与宗庙。世祖定都于雒阳时,再雒阳新设两台一庙,但供奉却有所不同,以显示自己再兴大汉的壮举,可如今董卓迁都后,应蔡邕建议,又将高祖以来到先帝的汉朝诸帝尽数供奉于宗庙中,以显示太师对汉室的赤胆忠心。因此在宗庙里也派有少量军士,以保证宗庙安宁。 在此刻,两名守卫正手持火杖,在高祖庙里来回巡逻,他们刚刚换岗,夜中巡逻枯燥且无味,两人面孔都显得颇为无聊,好在这里并无长官巡视,军纪也因此松懈不少,他们也就随便了许多,只把宗庙游过一圈后,便在一处桂树下闲聊起来。 作为武人,他们开口聊的便是最新的战事。 一人先说:“你听说了吗?郭李二位大人在南阳所向披靡,袁术的荆军不能当一合,当年险些杀得我军溃败的孙坚余部,今年却直接败退到汝南去了,连颍川太守李旻都被生擒,不日就将送回长安来献捷!” 另一人笑道:“这谁没有听过?我早上到城中买胡饼,军中都传疯了,都在盛赞郭李二君作战骁勇无匹呢!”他停了一下,又低声神秘道:“我还听我姊夫说,太师也大为高兴,不日便要提拔他们做将军了!” 说到这,两人想起同袍在前线建功立业,自身却无所事事,和一些并人们在这里守着宗庙,都不由一阵伤感,于是转换话题到益州战事上:“却不知益州战事如何,听闻赵使君远去联系益州贾龙任岐,已经起事二月了吧,怎么没有消息?” 另一人则说:“不太顺利,我姊夫说,赵使君顿兵剑阁下,迟迟不见贾龙任岐的援军,如若这月还不能攻破剑阁,想必赵使君也要撤军了。” 两人又开始唉声叹气起来,论及战事失败的缘由,他们都觉得是主帅平庸以及兵源芜杂的缘故,虽说此次取蜀的主帅乃是太尉赵谦,素来有名望,但非是凉人将领,故而两人都颇不信任,便又议论起何人能领军再战。 先说起吕布。“卖主求荣之徒,便有勇力,太师又如何能让他单独领兵?” 又说起徐荣牛辅。“并州压力极大,太师每十日都问一次前线情形,如今哪里还能从那里调人?” 再说起段煨、杨定、牛辅等将,两人都觉得各有缺陷。最后说,还是车骑将军皇甫嵩最好,可惜车骑将军身份敏感,太师不敢重用。 正议论间,一人忽然低声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另一人一惊,摇首四顾,但见同伴满面严肃,他也不禁低声道:“在何处?” 话音刚落,他们便听到不远处有一声异响,似在院角的蓬草之处。莫不是有游民进来偷食?他们两人打了个眼色,便蹑步往声源处去,等到了越有三十步的距离,他们快步向前,拔出斫刀大喝道:“什么人!出来!” 正当两人紧张间,一只矮又长的黑影从蒿草中挪动出来,缓缓地在火光下露出又黑又脏的狗头,对着斫刀呜呜地低声求饶,原来是条快饿死的野狗,这一下实在出乎两人意料,一人笑道:“好丑的狗。”另一人则说:“炖了也没几两肉。” 没事踢了狗头两脚,两人便说笑着往正门去了,浑然没注意到,在三室之外的中宗庙,一缕黑烟在晴夜里飘起,接着又是冉冉的火光,很快卷起熊熊的热风,将宗庙快速的吞没,一发不可收拾。 等宗庙的守卒聚集门前时,焦黑的烟味已熏到门前,守卒们连声咳嗽,对火情却莫衷一是,为首的都伯自知宗庙起火,事关重大,以至于踟蹰半刻,方才对部下们缓缓说:“火势如此之大,光靠我等怎能平息,还是去城中请大人来吧。” 去请哪个大人,却是个问题,按理来说,应该直接去禀告太师,但不止都伯忧心,守卒们也担心太师盛怒之下,自己将受到重罚,故而也没人愿做使者,这时其中一人说:“不如先禀告车骑,让他来主持大局罢。” 此言一出,都伯大为赞赏,当即派他去皇甫嵩府上去请示。 这士卒一路跑到城中,对着皇甫嵩府门便一阵猛敲,苍头听他说是军情,也不敢怠慢,当即就去禀告皇甫嵩,皇甫嵩莫名其妙,但仍草草穿得一件袍衣,便快步出府门,到士卒面前,问道:“是何事紧急?” 得知是宗庙大火,他大为惊讶,又是温和又是责怪地说:“你应该直接去宫中禀告太师啊,怎么到我这来了。” 士卒低着头一言不发,皇甫嵩知道他害怕责备,一时怜悯之情占了上风。心想也罢,我边向董卓通报,边处理此事吧,一时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当即把独子皇甫坚寿叫起来,让他先进宫禀告,自己则带着这名士兵前去找城门校尉,勉强借了八百兵士,寻了些水桶木铲,还有些专门灭火的皮袋与溅筒。 众人忙活了大半夜,直到辰时,他们才终于将大火扑灭。天已经大亮了,皇甫嵩撸着衣袖站在着火的中宗庙处,这里到处是黑色的炭木,但余热却还未散尽,将灭火的井水焖成一股股焦臭的蒸汽,这让皇甫嵩感到又湿又热,全身都为汗浸透了,湿漉漉的极为难受。但宗庙已经一片狼藉,有三处帝庙被烧断房梁,已经崩塌了,四处帝庙也沦为危房不堪使用,余下的帝庙也都需要修缮。 他正歇息间,门外的卫兵进来禀告说:“车骑,太师来了。”皇甫嵩连忙吩咐余下的士卒继续清理,自己则用剩下的井水抹了把脸,匆匆披上扔在石碑上的袍衣,到门前去迎接董卓。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门前立着一名高大武人,乃是吕布,在他身后,几百人簇拥着一辆皂盖车,车上隐约可见一个硕大的身影,皇甫嵩先向吕布行了一礼,而后走到车前,向董卓行礼问候。 董卓从车中站起身,他这一年来,老态得极快,肚子和脸庞都发福的厉害,他颤巍巍地走下来,看了皇甫嵩一眼,只见他一身的灰污与水渍,而周围护卫,莫不对其露出仰慕神态,心中不禁大为嫌恶,但脸上却还故作亲昵地对他笑道:“义真,有你所在,宗庙没有什么损伤罢。” 董卓身为凉人,平日里直来直去惯了,此时违背心意做此亲昵神态,显得极为做作,皇甫嵩心中大感不妙,脸上却只能苦笑着将宗庙损伤如实道来,并当众请罪道:“在下来得太迟,以致宗庙损伤严重,这是在下的罪过,还请太师责罚。” 孰料董卓击掌说道:“义真以我昏庸不察么?宗庙起火,乃是上天预警,也是朝中有公卿失职所致,义真平日所为,素在我眼中,能有何失职?现在想来,大约是赵公攻蜀不利,上天示意我撤军吧!” 说到这里,董卓立刻对随行的蔡邕说道:“即刻下令给赵谦,令他班师回京,且免去太尉之职,改以马大夫(马日磾)任职。” 言及于此,他竟也不进庙观看,就又对吕布说:“公务繁忙,算算时间,今日李傕的军报该到了,我们且先回吧。”随即就又走回车上,最后对皇甫嵩说:“修缮太庙一事,便交给车骑了。”说完,他挥手示意车夫,就这般调头回城了,只留下皇甫嵩一脸愕然地立在原地。 宗庙本由太常负责,皇甫嵩只好去与太常刘嚣商量事宜,等到傍晚,皇甫嵩坐车回家,在路上见到几名稚童在玩耍,一时兴起,便施给孩童些许糖块,稚童们言笑晏晏,他也放松下来,正要重新启程时,他听闻“皇皇儁如月,真天罩长安”之语,大惊失色,回身问孩童,此语是何人所教,孩童皆说不知,是从别家孩童处听来的,还说此言早已传开,大街小巷都在传唱。 皇甫嵩回到家中时,立刻召集家中亲属,直白道:“有人要害我性命!恐已难逃了!” 第六章 搬开拦路石 皇甫嵩将路上所听童谣皆告知家人,又谈起这些时日董卓对自己多加疏远,众人很快便明白皇甫嵩之意,眼下定是有人在挑拨是非,以借董卓之手,将皇甫嵩从朝堂除去。 只是会是何人所为?皇甫嵩先想到王允等反董派,是因为自己屡次不肯加入,因而欲除之而后快?随后又想到李儒等董卓近人,是因为自己身居高位,拦住了他们升迁之路?他想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只能颓唐地想,这大概就是不结党的坏处了,人人都能欺你辱你。 皇甫郦深知如今朝局诡谲,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便规劝道:“大人,君子不处危墙之下,既然朝中不能容你,大人应当火速离开才是。” 皇甫嵩苦笑道:“这长安上下,谁不识我?关中三辅,谁不知我?若是出逃在外,恐怕未走十里,我便为亭长所擒,不日就受太师监斩了。” 皇甫郦知他说的有理,但他仍不甘心,又问说:“可大人广施恩惠,仁名远扬,天下之人未尝不分黑白,不定有义士为大人所放行,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岂能坐而等死?” 说到此处,他见叔父神色悲哀,仿佛已知晓几分天命,只听叔父慢慢说道:“我这一生,为朝廷办事,公正无私,行己无愧。只是自黄巾乱世以来,我屠戮过甚,有伤生德,至今有八年了,家中再没有增添一口,可见是我获罪于天,若因此受害,也是理所应当的。” 周围族人还要再言,却被皇甫嵩一一打发走,只留下皇甫郦与皇甫坚寿两人,皇甫嵩叮嘱他们说:“你们多加检查房屋,勿要有什么违禁,更不要与人交往,我有预感,最近定然有大事发生,而且将要栽赃我家。” “如此能有何用?” 皇甫嵩笑笑,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说,不能对孩子们讲:如此一来,破门灭族的惨案,也只会涉及我一人而已。夜里他睡不着,便走到庭院里,坐在走廊里,抬头看向天穹上的月亮,心想,千百年来它在这里,而我将要故去了,真是可惜啊。 四日后,在同一片夜空下,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队正走在渭南平原上,百余辆大车分坐两列,并行在官道上。他们正在前往郿县的路上,在郿县东处六里处,朝廷新建了一处坞堡,乃是专为太师所建,如今已经完工,现在,整个太师府都将搬进郿坞内。 此时虽是万物休息的时刻,可车轮与泥沙的摩擦声仍想个不停,像是有人不断搓弄着人的耳垂,伴随着颠簸灌进耳洞里,这让董卓分为心烦,翻来覆去的无法歇息。干脆便叫一名美姬入车,他躺在美姬怀中,让美姬边按摩着头部,边想着最近的事情。 朝中一直有反对他的逆流,董卓是知晓的,从伍琼刺杀后,董卓更是知晓,他们的目标是至死方休,但他身为大汉实际掌权人,却不能如此。他先是借助迁都与征辟名士等手段,增加自己的名望,后又用暴力,将张温崔烈等先帝重臣或处死或逮捕,以此震慑反逆,时至今日,朝中已如原上青草,再无刺木,但最近的事件却让董卓预感到,朝中逆流们在酝酿最后一击,这一击将耗尽他们所有的力量,度过之后,他才能算得上高枕无忧。 想到这,他不禁想起先帝经常抱怨的言论,口中也跟着说道:“天下何苦而反乱如此?”美姬听太师唐突出言,还以为是在问自己,按摩的手指稍稍停下来,轻声说:“贱妾听僧人们说,是世人人心贪念过甚,不知节止的缘故。” 董卓闻言睁开老眼,细细地打量眼前这美姬。她是司徒王允秘密献上的侍女,名做貂蝉。她既知书达理,又举止贤淑,而相貌更是绝美,眼如含烟,眉如轻羽,唇角似笑非笑,仿佛不可捉摸的云彩,董卓对她非常满意,故而令她常伴左右。而常人却不知貂蝉来历,只因她的美丽好若夜空的明月一般,私底下都称呼她为明月姬。 此时听她所言,言语如薄纱般撩人,董卓把那些乱事都抛在脑后,对貂蝉调笑道:“喔?美人还崇佛?” 貂蝉瞪大眼眸,董卓向来宠她,她便没有忌惮地往下说道:“贱妾在雒阳时,曾进白马寺祈福,也曾听僧人唱经,自己左右无事,也曾抄过些经书,经书的道理晦涩,但确有修身涅槃的大道理。” “什么是涅槃?” “斩断六欲烦恼,脱离生死业力,以达到寂灭安乐的大自在。” 董卓闻言,又问貂蝉什么是六欲,貂蝉解释之后,董卓不由笑道:“若是戒断六欲,那与死人有什么区别呢?”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灵魂超脱物外,与天地混一,那不正是圣人的境界吗?” “如此说来,若是人人崇佛修佛,那人世间便无争斗了。” “正是如此。” 董卓本想嘲笑一番貂蝉天真,孰料一个抖动,皂盖车在这时停下了,董卓起身坐起,问驾车的侍卫道:“到郿坞了?今日车这样快?”侍卫回说:“禀太师。还未到,是前面的车停下了。” 过了一会,前列的车队来报说,前路不知为何堆有巨石,把路拦住了,他们正在派人搬动,请太师再派些人来,董卓听得糊涂了,渭水北面一片平原,哪里来的巨石,但他还是答应,将随行的几名大力士都派向前面去帮忙。 派人出去后,董卓掀开车窗的帘布,泛着波光的渭水出现他眼前,秦岭巍峨雄伟的轮廓下,隐隐约约能看见河对岸飘扬的柳枝,一阵和煦的春风吹进车厢内,让他从睡意中清醒了些,他再想起路上拦石一事,骤然升起一股寒意,连忙起身从车厢中走出,对留守的两名卫士说:“快,赶快把他们叫回来。” 话音刚落,董卓听到一阵脚步声,不是从前后,而是来自河畔,转过头,正看见四名黑影缓缓从河畔挪动出来,一名黑影抽出一根长条状的事物,从中渐渐露出银色的锋芒来,显然是来取董卓性命的。 董卓大惊失色,当即便钻进车列之间,不断地向前方的侍卫呼喊道:“有刺客!救驾!救驾!”他喊话间,一名刺客已与侍卫拼杀起来,皂盖车中传来貂蝉惊恐的悲鸣声,紧接着两人已经闯入车列中,追着董卓前来。 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弩机,他在黑夜里瞄准奔跑的肥硕身影,扳机一扣,弩箭唰地飞过去,正中董卓小腿,太师稍有停滞,但仍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终于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眼见另一人持刀就要赶上,却听闻一声刺耳的破空声,那人微微一顿,很快倒在地上,痛苦地发出呜呜的呼声。 正是虎贲中郎将吕布,他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他当在董卓身前,扔掉手中的长弓,从腰间拔出斫刀,大喝着迎上刺客,没两个回合,另一个被砍断了拿刀的手腕,翻倒在地上,正要下杀手间,董卓喝道:“留他性命!”吕布一愣,随即弃下这名刺客,走到皂盖车间,护下貂蝉,很快将另外两名刺客也制服了。 过了好久,董卓才喘着气被侍卫们扶起,他让人用火把照在自己小腿上,松弛的腿部肌肤下,一支弩箭头已经没入肌肉里,流出的血水令董卓一阵阵发昏,他稍稍想拔出箭头,血肉里一阵刺痛令他明白,这箭头用的开口倒钩箭头,如此情形也不便多做处理,他转而被人抬着走到那断手的刺客面前,低声威胁道:“说出主使是谁,我给你个痛快。” 那刺客被侍卫压在地上,闻言根本不做回话,只在地上一阵阵地摩擦挣扎着,过了一阵,董卓察觉到不对,对侍卫说:“把他头抬起来。” 侍卫揪着刺客的发髻,露出他的脸,这时众人吃惊的发现,他口中满是泥巴,正艰难地往下咽,董卓忙叫人把他嘴中的泥巴抠出来,结果他用最后的力气,还咬断了侍卫一根手指,这样没人敢上了,只能看着他在地上抽搐,慢慢地咽了气。 另外三人都是如此,都当着众人的面,两人撞车,一人咬舌,皆死去了。董卓几乎是怒不可遏,他怒斥道:“尔等莫非草狗?竟打算让我白白受罪吗!” 等回到了郿坞之后,他当即招来府中众人,将四人尸体面孔一一清洗干净,问他们在长安有无见过,等他拔完箭头,裹了伤口出来,太师府主簿田景向他汇报说,府中有人认出两人身份,这两人都是关中本地的侠士,都与侍中荀攸的友善,不久前还有人在荀攸家宴上见过。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董卓听完通报,当即下令秘密抓捕荀攸,关押到诏狱中,细细审问。 次日,长安全城戒严,不许任何人往来出入,而一队凉兵公然闯入荀攸府内,将正用早膳的荀攸捉拿归案,府中一切人员全部入狱,一切书信往来全部封存,交由侍中李儒审查。 一切正要开始的时候,太常刘嚣忽然上报李儒说,看守宗庙的士卒有两人失踪,请求补员修缮宗庙,李儒隐约察觉到有些许不对,当即派人询问,失踪的士卒是何模样,又是何出身? 结果很快查出来了,都是原属丁原的并人,相貌与另外两名刺客完全符合,而且极其不凑巧,其中一人在五日前,刚刚通报过车骑将军皇甫嵩,请求他出城救火。 第七章 皇甫嵩之死(上) 在荀攸书房的夹层里,李儒也从中找到了四封信件。一封是袁绍的回信,勉励荀攸继续谋划诛董一事。而另外三封信件是尚未发出的,分别寄给冀州袁绍的,并州陈冲,幽州刘虞。信中说自己在长安谋划已久,朝中多有大臣响应,即将行动,不日便能诛杀董卓,希望他们能够重领大军,到长安来安定形势。但对是朝中内应大臣是谁,信中却语焉不详。 没有别的线索,李儒便在狱中拷打荀攸:向他逼问同党有谁,主使有谁,若他说出,或能少受受刑之苦。孰料荀攸一口咬死,自己是夸大其词,也不承认自己谋划诛杀董卓,毕竟死无对证,除了信件外没有任何物证证明他与刺杀案有关,结果就是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鉴于荀攸是唯一的人证与线索,李儒恐怕用刑过度,将他生生打死,只能暂停行刑,亲自到郿坞去,向董卓汇报已知的结果。 董卓此时箭伤未愈,稍有动作,化脓的伤口便是一阵刺痛,连带着他的思路也尖锐起来,一度对李儒发火,但他听说皇甫嵩似乎有关后,言语却迅速平静下来,斜躺在榻上,对李儒说:“荀公达为人我也知晓,为人处世有静气,你别说是三根肋骨,就是全打断了也难得实情。” “太师的意思是?” “先留着吧,等查清其余同伙再一齐处置。” “可他若不招,哪里查得清其余同伙?” 董卓却不答李儒之问,心中只想着皇甫嵩与刺客有交集一事,愣了一会,便直白问他道:“荀公达与车骑的往来,你查清楚没有?” “车骑除去往常朝事,与荀攸并无往来,荀攸前去拜访,也为其闭门谢绝。如此看来,应当是没有联系的,便是有联系,也没有任何证据。”说到这,李儒小心问道:“太师是怀疑车骑参与?” “皇甫嵩声望极大,若他参与此事,后果不堪设想。”董卓给自己倒了杯烫酒,反问李儒道:“你既然查出蹊跷,难道不怀疑吗?” 李儒为难说:“禀太师,车骑虽说稍有牵扯,但没有物证的情况下,这些都只能是诛心之论,可若是诛心,车骑平日素来为国尽忠,这人尽皆知啊!”言下之意是若无罪拷打,会极大影响地董卓威望。 董卓沉默着饮酒冥思,等他放下酒盏,才长叹着对李儒解释说:“非是诛心之论,我此前欲重用皇甫嵩,若他真心投靠于我,当欣然应允才是,但他却无故拒绝,心中是有异志啊!” “前些日宗庙大火,如今看来是有人策划。如今到处都有谣传说,我是篡汉贼子,宗庙大火是上苍对我不满。”董卓眯着眼睛望向一旁的烛火,叹道:“可偏偏擅自救火的,还是皇甫嵩。” 他敲击着床榻道:“若我被刺客诛杀,朝中能稳定局势的是谁?” “尚有左将军(董旻)在。” “前载时我尚在雒阳,朝中便有人劫持天子,若我不在人世,叔颖哪里斗得过别人。” 说到这,董卓停下敲击,将双手抱回胸前,眯着眼,慢慢说道:“我之前还没想清楚,但现在看来,不管皇甫义真参与不参与此事,他都已不能不死了!” 李儒汗水涔涔,他未料到皇甫嵩在董卓心中已有如此猜忌,只能斗胆问道:“那太师的意思是,抓捕车骑归案?” 董卓一抬头,突然微微一笑。他直起身子,虽然这一年来他不经战场,身材发福的厉害,但是到底高大,一挺直胸膛,满是白须的脸庞居高临下地望向跪坐在一侧的李儒,眼中的威严却如乌云般压过来。 他上身微微向前倾,说道:“既然是诛心之论,抓捕就太大张旗鼓了。派一个使者去劝劝他,让他在家中自裁吧!只要他自裁,其余的人都可以慢慢查,也不至于有损声望。” 原来太师已就下定决心了!李儒自问政治上他从不心慈手软,可此时心中也有几分犹豫。 毕竟皇甫嵩不是常人,而是军中公认的第一名将。董卓掌权前,凉军在陇西平乱,也都受皇甫嵩节制,皇甫嵩用兵如神,爱兵如子,吴起吮疽之事他也常常为之。而且其为人简朴自谦,军中上下对其无不景仰万分,便是李儒自己也对其由衷钦佩,不然也不会在危急之时,请求董卓启用皇甫嵩。 此时太师却令他派人劝皇甫嵩自裁,这等要事,岂能委之他人?言下之意,是让他亲自去劝啊! 可如果事情传出去了,同袍将如何看他呢? 李儒犹豫片刻,一时没有回答,却不料太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文优,你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就不留你了。”随后两名仆从便领李儒出了郿坞。李儒在郿坞外站了很久,忽然骂自己道:“何苦多嘴?” 但他也知晓,他身为董卓的谋主,又是董卓的女婿,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早已没了选择。 惆怅了片刻,他立刻策马回到长安,但也不立刻去皇甫家,而是派使者约定会面的时日,说是要事相商。 他妻子董淑笑道:“皇甫家向来门可罗雀,只管登门拜访便是,何必拘于礼节?”李儒只叹气道:“你不懂。” 到了次日下午,皇甫坚寿亲自来回复说,请他速去面见皇甫嵩。 时值下午,李儒登门入见。他见皇甫嵩闲居家中,正在读书,眼神气息非常平和,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太师锐利的眼神,与董卓如今肥胖的身躯不同,皇甫嵩一直控制饮食,虽说身材高大,但容貌却显得清癯,加上他打理的非常干净的白须,一见便觉得是儒雅君子。 看见李儒入内,皇甫嵩一边招手让他坐在身侧下首,一边将正在读的书放下来。 李儒无以开口,随口问:“车骑在看什么书?” 皇甫嵩微微一笑,说道:“闲来无事,看看《道德经》。” 李儒想:上善若水,和光同尘,这确实是皇甫嵩一生的信条,只是这样也逃不过这次大劫了。 他毫无心情与皇甫嵩讨论学术,反而按照事先的准备,突然抛出说:“我这次来,是受了太师的意思。” “哦,”皇甫嵩面无表情,似在用手抚书,但实际心中激流澎湃,只是按耐住了。 半晌听李儒不往下说,他便缓缓地问道:“我看前两日全程戒严,是出现了什么事吗?我这几日在家休沐,也没有外出打听。” “是出了事情。”李儒说:“宗庙大火当是有人故意纵火,以此来损害相国威望,相国对此气愤非常,故而让我严查此事。” “是吗?”皇甫嵩心中咯噔一下,心知陷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不知是眼前此人所为,还是他人所为,他便报了万一的侥幸问道:“查出了什么?” 李儒一声长叹,说道:“在下无能,未能查明真相,只知晓纵火之人,正是当日来找车骑的小卒。” 皇甫嵩闻言沉默,良久才苦笑道:“真是巧啊!”他抬眼看向李儒的眼睛,李儒心虚地低下眼睛,偶尔抬首扫视,只见皇甫嵩眼中之火已虚弱许多,又听他慢慢说:“所以太师是想拿我全家治妖言罪吗?恐怕没什么证据罢!” 李儒低声说了一句话:“恶止其身,善及后世,实在是金玉良言啊,还望车骑细细思量!” 恶止其身,说的是只追究皇甫嵩一人,善及后世,是指还会对皇甫嵩后人厚待。 皇甫嵩顿时明白了,默然不语,李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都沉默。 过了良久皇甫嵩抬头对李儒说:“烦请禀告太师,我已明了。但我还有一些家务事要交待,你晚上再来吧,带上见证人。”说罢拿起书,不再理会李儒。 李儒从未觉得这般心虚过,慌乱间起身告辞,狼狈出门,正好撞上皇甫坚寿。原来他一直在门外偷听,两人见面,也无有言语,李儒慌乱出门。 等到李儒走后,皇甫嵩从案上取出横吹,缓缓吹奏起来。他吹的乃是《陇头流水曲》,这是凉人离开陇头为国征战,久久不能回到故乡时,一起合作的思乡之曲,也是边塞骑士远行的别离之歌,曲风和缓苍凉,有如朔风下起伏的高山草原。 其曲有词,全文如下: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一曲吹罢,皇甫坚寿才流着泪跪坐在下首方,原来他也明白了父亲与李儒对话的含义。 皇甫嵩放下横吹,面色平和,对自己身边的独子交待道:“宗庙起火后,我就已经预感到会有这一步了,哭有何用?好在你们听我所言,没有参与进这漩涡里,我皇甫家尚不至于家口覆没,也算是万幸了。你且听我说吧,我死之后,朝局定然动荡,反董一事又起波澜,你与成英(皇甫郦)千万不要参与其中,否则大祸必然临头。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要多忍耐,不可有怨言和诽谤,尤其不要招惹贾诩,此人才能不逊色于我,好在未受董卓重用。若是董卓能平息大乱,必是此人的功劳。可若是董卓事败,你们立刻去投刘玄德与陈庭坚,刘玄德素怀鲲鹏之志,陈庭坚常有悬济之能,若将来有成就大事的,定然是他二人。” 他说了这些,马上又交代说:“我死后,你要多庇护你妹妹阿咒,若阿咒在射家过得不好,你就把她接回来,再找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对她好便是。” 最后交代的是:“家里存有五百石粮就够了,多的都散出去,财货够用即可,既要对自己善,也要对别人善,你对这个度把握的很好,我很放心,但是要好好把握家风,不要让下一代走了歪路。” 皇甫坚寿跪伏哭泣说:“他们并没有要您马上死啊,您为何要李儒晚上就来?” “早晚是死,长安还在戒严,何必让全城因我不得自由呢?” 第八章 皇甫嵩之死(下) 当天晚上,皇甫嵩特意换上了一件黄色圆领的武服,腰缠锦带,外面批了一件皮球。服侍他更衣的是苍头皇甫适。他是皇甫嵩担任北地太守时,与战乱后收养的孤儿,无名无姓,故而皇甫嵩给他亲自取名,两人感情深厚。皇甫适跪倒在地说:“您将要去九幽之地,怎能没有服侍和捧刀的人呢?请允许我随您一起走吧。” 皇甫嵩叹了口气,劝他说:“这又是何苦呢?我知道你忠心不二,但灵魂所系,是在人心之中,若你有心,就为我守灵三年吧,再有人因我而死,我泉下有知,也不会心安的。” 皇甫适沉默良久,心里想:“守灵自有大人子嗣去做,何必多我一个呢?可大人落到现在境地,是有贼人陷害,若是能知晓陷害大人的是谁,我定要舍去一身性命,为大人复仇,那时若还侥幸不死,我便为大人守灵至死,也不为迟。” 不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而淅淅沥沥的雨声渐起,一场春雨不期而至,李儒等人进来的时候,只有皇甫嵩一人坐在书房之中,桌案上摆着纸笔,但信件只写了一半,此时他手中却拿着一杆长弓,正低头自调弓弦,抚弓之时,脸色感慨万千,显然正在追忆往事,叹息良久。 外面雨点打在树叶上,唰唰作响。来的人立在廊下,都摘下斗笠,在门口脱下被雨水打湿的皮靴。跟在李儒后面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师府主簿田景,一个是左将军董旻。从身份上看,田景代表太师府个人,董旻则是太师掌控朝廷的代言人,而李儒,则是处理整个事情,平衡太师麾下内部矛盾的执行人。按理应该他来主持仪式,不过皇甫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此时皇甫嵩放下弓矢,正打算继续在灯下写信,因其仅次于太师的身份,三人都站在门口等待招呼。皇甫嵩看见了,只是停笔抬手说:“诸位稍待,待我写完遗书吧。”言罢继续行笔,他迅速落笔,顷刻完成,抬头看三人望着自己,他微微一笑,从案下取出一枚金制的印章与一枚石制的印章,仔细端详了一番,原来这金制的印章便是“车骑将军印”,石制的印章乃是皇甫嵩本人的私印“臣嵩上书”。房中的众人都被勾起不少兵戎岁月的回忆,皇甫嵩抚印在手,心中无限感慨,终于取出印泥,在信件一一按上印章。 皇甫嵩收好信件,对他们咳嗽一声,李儒三人这才脱了木屐,进来跪坐在对首,三人中,李儒和董旻都只挂了一把短刀,而田景却带了大刀,横放在大腿上。 气氛十分沉闷,倒是皇甫嵩表面上看仍如平常一般。董旻在长安时多受皇甫嵩照顾,此时看着皇甫嵩,不觉生出敬慕之情,但顾及自身身份,只能开口说:“车骑有何话要对太师说吗?” 皇甫嵩与董旻共事一年,知道董旻为人沉闷,能先问已是不易,便对他微微一笑,将桌案上的两封信件拿出一封,对他说:“这一封是转交给天子的,都是老臣的肺腑之言,还望叔颖你转交。” 又将另一封转交给田景说:“我对太师想说的话,都在信里了,请君收好。” “是。”田景答话后,立刻恭恭敬敬地立身接过。 他们本以为皇甫嵩还有些遗言要为自己申辩,都屏息等待。哪知皇甫嵩并无此意,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他抽出腰间的短刀,在灯下仔细观察寒光闪闪的刀刃,然后把刀放在案上,他将皮裘脱去,露出白色的武服,在座的人才恍然发觉,原来皇甫嵩是这样一个威严的美男子。 他拿起刀,三人注目着,心不觉提了起来。看他拿刀的手,平常稳重,没有一丝抖动,都在心里暗暗佩服。但心中也都不由悲痛地想到,皇甫嵩今年才五十出头,军政娴熟,颇得军心,天下深为之惧,如果为太师出力,岂不比李傕郭汜等人强许多倍? 可惜,皇甫嵩一死,不仅损失人才,而且也不知会在朝堂上掀起多大的波澜。李儒想到这,见他手中短刀闪烁冷光,心中感叹世事无常,一代人杰顷刻间就将化作冰冷的尸体,更加无比难过。 皇甫嵩将刀尖反转,提到胸口,停了一下。此时阖府上下,静谧无声,只听得顺着屋檐滴滴答答不断坠落的雨点声。 他留下最后的遗言:“令天下瓦解,四海不能一者,我之罪过也。” 言罢,双手用力,用刀尖直刺入心,直没刀柄。但没有完全刺中心窝,气息尚存。他用尽生平最后的气力,将刀柄一绞,血水立刻流满了衣襟,身子也软了下去,侧倒在席子上,口中涌出股股鲜血,双脚仍在抽搐。 田景见状,霍然起身,就要将他的头砍下来。李儒眼疾,伸手拦住他,喝道:“车骑国家重臣,非比常人,不可以造次!” 转眼再看皇甫嵩,手脚仍微动了几下,渐渐停了下来。 三人立刻朝皇甫嵩的尸体躬身一拜,然后急转披衣出来,穿了皮靴戴上斗笠,走入冰冷雨夜中的庭院,皇甫坚寿站在庭院口,正仰头看着天幕,雨水淋满了他的脸,分不清他眼眶中有没有泪水。 李儒上前,对他叮嘱道:“明日你上书朝廷,就说车骑淋雨偶感风寒,请假休沐,三月之后,太师自会派人厚葬车骑。切记,不要发丧!否则有灭门之祸!”皇甫坚寿只得点头。 举目府中房间,全都漆黑一片,府前大门敞开,如同鬼屋。可能都在默默为主人祈福祷告吧。也许,也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吧。 走出府门,三人上了马车,将皇甫嵩的遗信打开。 他写给太师董卓的信件乃是一封自白书,声称自己“倾心社稷”,绝无任何谮越之心,此次董卓降罪,如同“燕王之迫乐毅,二世之杀蒙恬”,但他“念重用起复之恩德,怀清贼扫逆之壮志”,不敢违抗,但心中实有“难倾之苦”,希望太师不要再责问自己全家,并努力进取,扫除中原,事后休养生息,还政天子,如此,“名可垂于竹帛也。” 他写给天子的信件则是一篇政论,说如今天下大乱,原因看似是因为常侍乱政,实则是中央虚弱,地方权大的缘故,郡朝只知府君而不知天子,只知乡党而不知朝廷,若天子想要重振权柄,当分割臣职,广做教化,若大汉能得以复兴,皇甫嵩在九泉之下也不甚欣慰。 其言恳切,三人都为之沉默,而后董旻拿着信与两人告辞,先行回宫,李儒与田景则是直接乘车至郿坞中。 抵达郿坞时,已是次日清晨,李儒等田景去通报太师时,自己在侧房内假寐了一会,等可以再见太师时,雨水已经停了。 董卓仍躺在榻上,拿着皇甫嵩的遗信看了一会,又问李儒田景两人道:“他临死前没再说些别的?” 李儒说:“车骑死前颇为懊悔,说如今天下大乱,乃是他的过错。” 董卓明白皇甫嵩的意思,将信件放下,慢慢说:“他是后悔为我启用啊。”若是常人这般对他说,董卓定然勃然大怒,可如今如此轻松地除去皇甫嵩,反而让他内心生出几分愧疚来,他只能自我宽慰道:“皇甫嵩得人心太重,无论是否参与谋逆,都非除不可。” 皇甫嵩的事情告一段落,他再想追查刺杀一事,转问李儒道:“文优,要找出刺杀我的主使,你如今可有什么法子?” 李儒答说:“原本没有,但车骑这一死,倒有一个法子了。” 董卓奇道:“什么法子?” 李儒想了想说:“如今看来,宗庙大火案、民间传谣案、与太师刺杀案当是受一人指使,而车骑即使不是其中幕后主使,也当是极其重要的一环,我们正可以借车骑之死一事,行“钓情”之计,正可明了幕后之敌。” 董卓问:“什么是钓情?” 李儒解释说:“拨草而蛇动,敲山而虎奔,以人、物为饵,钓幕后之实情。昔日齐王欲立王后,令大臣议之。孟尝君欲中王之意,献十珥于齐王,唯有一只富丽华美,异于其它。第二天孟尝君偷问内侍美珥之所在,遂得知齐王所宠为何人。然后劝立为后,齐王大悦,遂重孟尝君。此即为‘钓情’也。”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田景拊掌叹道:“妙哉,只是如何得以钓情?” 李儒道:“我已派人盯住车骑府门与荀攸府门,并且严令不得透露车骑死讯,看都有哪些人上前打听消息,并且追查是哪些人传播车骑死讯,再筛选与荀公达交好之人,答案自然得出。” “好!文优不愧是我的智囊啊!”董卓闻言大喜,立马坐起,以至于牵动了伤口,脸上一阵青红,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但他仍饱含恨意地笑道:“以皇甫嵩之死为饵,我倒要看看长安这潭深水里,有几条鱼儿想咬钩!” 次日解严,司徒王允在尚书台视事时,翻到一封奏疏,他看署名是“臣皇甫坚寿表。”,缓缓将其打开阅览,双眉不由露出一抹喜色。 他叫来议郎何颙,与他密语片刻,随后就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审批其余书表。 第九章 天下形势 初平三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在太行山以西,局势暗流涌动。太师董卓在郿县修建郿坞,于三月底建成,并将太师府迁移至郿坞之内,将这数年来掠夺积累的粮草也尽数搬到郿坞之中,粮食多达四百万石。郿坞高达七丈,占地面积不逊色于长安城,而其中物资足用三十年之久,董卓对此非常满意,自言说:“便是不能平定天下,拥有此地,我也足以安度晚年了。” 在此期间,太尉赵谦受太师董卓之命,成功煽动起益州贾龙叛乱,而后带兵向南进攻益州,攻克汉中郡。不料在进军剑阁之时,刘焉一边派兵在剑阁阻挡,一边调来广汉属国的羌兵,成功平灭贾龙叛乱赵谦在剑阁久持不下,只好留下汉中太守苏固,而后带兵自褒斜道返回长安。 而在凉州的韩遂马腾等联军,见董卓这一年连胜数仗,心中恐惧不已。而二月初,董卓适时地派遣谏议大夫温毅前去陇上招抚,封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其余首领等皆为中郎将,除去河首平汉王宋建外,凉州各军阀皆为董卓所招安。招安之后,韩遂等人也都投桃报李,当即向太师献上贡赋。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在并州方面,徐晃整军完毕,受陈冲委任,开始尝试收复上郡。他以三川县为起点,屡屡派遣少量骑兵作为奇兵,绕过龟兹与肤施,不间断地骚扰走马水以南的匈奴各部,将遇到的铁弗部部民尽数迁回西河。独孤去卑几次尝试设伏,结果都以失败告终,这让他大为恼火。进而上报建威将军徐荣。 徐荣得知消息后,试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领万人走小路进攻三川县。但白波军耕耘离石西南部近十载,徐荣稍有动作,便被徐晃领军设伏袭击,结果损伤近两千余人。进攻不力,凉军只好退兵,并令独孤去卑多建坞堡,减少游牧。但如此一来,铁弗部牧民对部中王侯极为不满,多有主动逃往离石的,上郡的防线因此孱弱不堪。如此情形下,徐荣在当地扩军备战,不出意外,双方在秋收后定然会有一场大战。 而在太行山以东,各势力纠缠纷错,一会儿和解,一会儿死斗,形势更为复杂。 首先是河北,原冀州牧韩馥在让位之后,屡屡被袁绍部将逼迫,韩馥最终不堪其辱,于陈留郡中自杀。消息传到冀州,继而引起大规模的韩馥旧部叛乱:赵浮出平乡侵略巨鹿、程焕于襄国而占赵国、李历入高邑而囊中山,各有万人,与黑山军联合呼应,声势浩大。 而对袁绍更为要命的是,韩馥之子韩纯领韩氏余族北逃幽州,请刘虞出兵为韩馥复仇。 好在早在初平二年年初,袁绍就听取长史逢纪的计策,假意倾心于刘虞,屡次派遣故乐浪太守张歧为使者,向刘虞进贡,一边打探幽州虚实,一边声称希望刘虞于幽州称帝。刘虞虽并无称帝想法,但见袁绍如此做派,也不便与袁绍为敌,派使者还礼时,袁绍还朝北向使者下拜,这使得刘虞敌意大大降低。故而韩纯来投时,他多加安抚,却毫无南下之心。 但奋武将军公孙瓒却对袁绍大为敌视,他劝刘虞说:“袁本初为使君上尊号,是对朝廷不忠,又逼杀冀州牧,是有窜逆之实,这是国家大贼啊!如今韩纯以为使君仁义,才前来投奔,使君怎能坐视呢?”但刘虞仍不愿意与袁绍为敌,故而公孙瓒自行领兵,二月,他在范阳发布讨袁檄文,细数袁绍罪过,领步骑二万南下中山国。 此时袁绍刚集结大军平灭赵浮,正于赵国剿杀程焕,战事正到要紧时刻,听闻公孙瓒南下的消息,他大惊失色,不得不分兵颜良、淳于琼各率军一万占据中丘、柏人二城,抵挡南下援助的公孙瓒、李历等军,自己则亲率四万大军,以张郃、麹义诸将为爪牙,加紧攻打襄国城。这场战事如今已席卷河北,眼看就要继续升级。 而在大河以南,征战更是频繁。 袁术在与凉军的征战中,先失南阳,再丢颍川,一时不敢再与凉人交战,因此向占据颍川的郭汜部献出重金千万,希望能以此换取两军和平。这正中郭汜下怀,攻入颍川之后,忌惮正在轘辕关虎伺的关羽部,当即应允,只留下朝廷新任命的豫州刺史郭贡,转而与李傕部汇和,南下继续向刘表施压。 袁术稍得平和,既不敢向东收复失地,也不敢与曹操开战,便转而南下抄掠扬州。扬州刺史陈温素来与汝南袁氏友好,未料到袁术突然发兵攻打,竟被徐琨带兵围困在舒县,不就便被破城枭首,袁术便自命为扬州牧,接连夺得庐江、九江两郡,招募得张勋、桥蕤、纪灵等将领,试图转攻江南诸郡。 可对凉军而言,此时的重心尚放在荆州刘表处。 李傕部攻克南阳后,上至襄阳,下至江陵,荆州各郡无不震恐万分。李傕在南阳挑选名士如邓禹之后邓玄之、岑晊之子岑洪等人,到沔水之北耀武,诸如阴县、筑阳、山都等县纷纷投降。只是抵达邓县之前时,刘表已派新军入驻,为将者乃是新任江夏太守黄祖。 黄祖一反沔水诸县的疲软作态,对李傕使者强硬说:“若想要黄某投降,非得拿李傕的首级来换不可!”李傕闻言大怒,遂全军围攻邓县,未料到围攻十余日,竟然不克,襄阳又派出蒯越领军从岘山出,从侧翼屡屡袭扰李傕部,李傕接连不利,只好暂时撤军。 稍稍修整后,李傕与郭汜并军,再次率六万大军南下,包围邓县,兵锋直指襄阳,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不逼迫襄阳臣服绝不撤兵的主意。 刘表受黄祖邓县之战的鼓舞,也做好了长期拉锯的打算,一边从荆南各郡调兵增援,一边往河南关羽处派使求援,希望能南北夹击凉军,事后南阳之地以淯水为界东西平分。 孰料使者抵达河南后,却无法得见关羽,反而得知了一个令天下震惊的消息。 就在三月底,青州黄巾军已完全攻破泰山、琅琊两郡,陶谦与泰山贼败退回东海郡内,这本也是寻常之事,不足为道。只是不料黄巾军在攻破琅琊之后,琅琊王刘顺刘熙父子被黄巾余部所获,但黄巾不仅不凌害两人,反而对其礼遇甚加。 到四月初时,黄巾军领琅琊王父子至泰山封禅处,向上天祷告说: “今天下损伤甚矣,朝廷横征暴敛,官吏假公济私,豪强兼并不止,盗贼横行郡国,徭役失时农桑,水旱披靡天下,这都是国家失政,道德沦丧啊! 当年高祖立国,至哀帝失政二百载,天命将尽,就是这样一番景象,而世祖起于绿林,吊民伐丧,再受皇天之命,才得以重整我大汉社稷,距今也有二百载了,可知大汉又到了再受命的时刻。 不肖子孙刘顺(熙)见此乱世,心中忧惧,虽然德行浅薄,但今日我受到百姓推选,希望我为民做主,刷新政治,我念及黎庶涂炭,靡所控告,故而免为其难,衔胆栖冰,暂从群议。” 于是刘顺被黄巾立为皇帝,以刘熙为太子,建元更苍,定都临淄。而后以张饶为大将军、管亥为大司马、徐和为司空、管承为司徒、吴霸为太尉,并在占领各郡分置太守后,更向兖州冀州徐州豫州四州传檄,令各地郡守向临淄朝廷归顺。 兖州刺史刘岱得到檄文,不顾长史陈宫劝阻,当即带领州中郡兵进攻黄巾治下巨平、梁甫、博县等地,结果与张饶部遭遇在汶水南岸。两军大战,刘岱全军覆没,黄巾趁机攻取济北国、鲁国、东平国、任城国四郡。 曹操被张邈、陈宫等人临时推举为兖州刺史,边收拢刘岱残部边阻击更苍军,勉强将战线止在巨野泽,而关羽见曹操困难,郭汜撤军,也便率河南主力前往山阳会师,一边勉强聚起四万军队,一边逐渐汇聚十余万大军,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此次黄巾立帝的影响非同小可,传檄所到之处,民众一片骚然,不少在张角病死后残存的黄巾余部,纷纷起兵响应,投往临淄的路上,人车盈塞。一月之间,来投临淄朝廷者不下于四十万众。 而许多名士在得知黄巾拥立新帝的消息,又见此情景,心中也不免动摇,他们私下里议论说:“当年世祖所出,便是在绿林军中,而能与之抗衡者,也不过赤眉而已。如今黄巾能立琅琊王为帝,已不能视其为俗流,或许定鼎天下的,就在他们中了!”于是又有名士如王翁、刘政、王度、承宫、滕耽等相随入军。 这八年之中,大汉遭遇叛乱无数。声势浩大如张角者,也不过在一年间失坠;割据之久如韩遂宋建者,至今仍局促在陇上一隅;如张纯般自称天子者,却从未建元称制。可如今更苍军集三者之大成,改元立帝,兵向四州,天下响应,俨然是逐鹿中原,争锋天下的姿态。 自此山东大为震恐。 第十章 来与去 “庭坚,起身吧!” 陈冲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听见这样柔和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知道是妻子蔡琰。 初夏清晨的和风吹进摇摆的门帘,带来外面金色灿烂的阳光。这是陈冲办理公务和读书的书房,房内的各种物品收拾地井井有条。蔡琰跟随陈冲以来,一直勤俭持家,无论在雒阳晋阳还是在圜阳,她都一直如此。 只是,妻子已经有了九个多月的身孕,很快就要临盆了,怎么还亲自动手操持家务呢?陈冲连忙坐起来,他见到家中给他配来的两个老妪抬来几案,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碗碟。这都是父亲陈夔给他安排来帮忙的,还可以照顾蔡琰和负责接生。 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向妻子道歉:“昨夜对账对的太晚,让你操心了。”春种的发放衍生的问题太大太多,昨夜他和幕僚们核对了三遍账目,直到丑时才散会。 蔡琰摇摇头,手里攥着一封信递过来,“是兵曹递上来的”,蔡琰说。 陈冲抬手接过信一看,原来是兵曹从事太史慈寄过来的,这些日子他一直跟徐晃负责对上郡的战事,莫不是战事出了波折?他顾不得梳洗和吃饭,只将头发用发髻固定,就急忙展信信是五天前写的,而上一次寄信大约是在击退徐荣后四日。 出乎陈冲意料,太史慈的信很短,他在信中只说了一件事。便是最近一次他们接受铁弗部民时,得到传闻,说是月初时车骑将军皇甫嵩重病不起,眼看就要病逝了。但与此同时,他们又得到一折消息说,皇甫嵩并非是重病,而是遭到太师董卓猜忌,只因他心念汉室,便被董卓秘密派人赐死,如今的车骑只是还没有下葬而已。 陈冲当即引起重视,他立即写回信说,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查清事情原委,确认事情的真假。回信完毕后,他又书写州府令给各郡太守与从事,将此事告知他们,并强调说,既然凉军中有此传闻,就要不遗余力扩散至关中,这既能大为打击关中凉军的士气,也能振奋并军各部的士气。 将这些事都办妥后,陈冲细想此事,越想越觉得蹊跷,皇甫嵩老当益壮,怎会忽然病重?定然是出于意外原因,而他为董卓效力于危难之时,又怎会被董卓赐死?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但无论如何,长安城内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明争暗斗,却不知董卓这一次挺不挺得过去,而自己将作何应当? 正想得入神,忽然有县吏来报说,雁门太守边让前来求见。 陈冲诧异万分,匆匆用巾布抹了把脸,穿了靴子,戴了幞头,便出门前去迎接,只见边让一人站在府门口,穿着一身儒服,缠着紫色的腰带,脚下的靴子布满了泥点,手里提着印绶,正背对着府门百无聊赖地抖着肩膀。 “文礼,你怎么来了?”陈冲轻拍他的肩膀,边让转首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他向陈冲行礼,说道:“龙首。”但说及想谈何事时,他面露犹豫,显然是正在纠结困扰。陈冲见状,明白他想谈的是私事,刚好昨夜处理完大事,左右现在也不忙,便说:“那我们出去走走,边走边谈吧。” 边让颔首,两人就各自从牵了一匹马,出了府门,然后就出了城。这个时候,夏日的太阳早已跳出东边群山的遮掩,照耀着滚滚群山前头的青黄色低缓山坡。山坡顺势而下,向前连接起一片弯曲延展的棉树和白杨树的树林。平缓的麦田就在树林的边上展开,一直到波光粼粼的圜水旁边。麦苗都长出了,此时正是它们拔秧的时节,想必今年秋天能换来丰收的回报了。吹过起伏麦浪的初夏晴风,打住两人脸上,干爽温和,让人产生起一种惬意的喜悦来。 两人停驻在麦田边,下了马观看农人们在阡陌之间劳作,不少农人认出陈冲来,对他打招呼,随后又回到劳作中。看到这番景象,边让脸上的不安也都渐渐消失了,露出平和的神态来。他悠悠吟道:“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陈冲闻而答歌道:“谁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织。本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 两人都笑了起来,边让这时才吐露出他的来意,他说:“使君,我想辞官,东归故里”说罢,他举起手中印绶,把它递到陈冲面前。陈冲随他走了近一个时辰,心中对此已有预料,却没有接下,反而问边让说:“文礼欲去,总要给我个理由罢,不然我可不甘心。” 边让话说出口,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不少,他笑道:“只是知晓自己能力浅薄,不能胜任太守之任而已。”他见陈冲正要说话,自己立马打断说:“非是边让自谦,而是事实如此。” 陈冲听他慢慢叙说道:“当时大将军新丧,让本想辞官而去,孰料董卓篡权,我仰慕使君之德,又觉国家危难,故而明知自己不能胜任,还想前来助使君一臂之力。但国家大事,不可重之又重,年前战事,我已然犯错,若再累士卒身死,实非我意,故而春种之后,我便想回乡休憩。” 说到这里,他再将印绶塞给陈冲,陈冲沉默少许,将其接下,用辞赋回道:“思夏禹之卑宫,慕有虞之土阶。举英奇于仄陋,拔髦秀于蓬莱。” 这是边让的名作《章华赋》中词句,边让以此劝谏先帝,名满京都,此时陈冲以之表达失去英才的惋惜。不料边让笑道:“有使君你这样的英才,何愁大汉不复?让在兖州,静候佳音。” 说罢,他骑上马匹,直接就往东去了,太阳也逐渐照在头顶上,陈冲手捧着印绶,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知道边让直接离开了,他感到非常遗憾,边让其实是个言辞极为锋利,骨子里极为高傲的士人,但他又并非看不起百姓黎庶,而是对浊污的世界感到愤怒。与这样的人同伍,可以自我反省,可陈冲也不便强留,只好就这般打道回府。 以何人为新任雁门太守呢?路上他正想着这件事,一直走到府门口,遇到了前来串门的陈群。陈群上月正式与荀彧之女荀娥成婚,如今新婚燕尔,面带春色,他见到陈冲微微低头,陈冲随口问起陈群是否愿意去雁门,他当即露出为难之色。陈冲也就做罢。 回书房坐了少许,他打算破格提拔田豫为雁门太守,这也算是对他在去年战事中的奖励吧,陈冲这么想。 这时候,府中护卫的士卒忽然闯进帐中,对自己禀告说:“夫人不舒服,好像是要生了!” “什么!”陈冲大惊而起,这个时候跟着士卒一起进来的老妪连忙说:“算算时间也该到了,没有什么奇怪的。”见陈冲一时间手足无措,老妪又宽慰他道:“这些年我接生不下四十余个孩子,大人不必担心,就交给我吧!”说罢转身出去,回到陈冲与蔡琰的卧房之中。 陈冲和士卒也跟了出来,站在房外,能看见房中来回移动的人影,却听不见人声。过了一会,很多人都闻讯而来,除了徐庶、虞翻、陶丘洪这些府中幕僚外,还有连襟羊衜蔡贞姬夫妇等羊氏族人。 陈群去城外通知族人,过了一会儿,不止是全城,连周边的几个匈奴骨都侯知道了,都派人来打听消息。很快就到了入夜,父亲陈夔和叔父陈谌都来了,他们拍着陈冲的肩膀,恭喜着他当父亲。陈冲望着父亲,心里忽然想起儿时的种种过去,他祖父说他出世时,风雷大作,仿佛天神助产,也不知道为何此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玄德的孩子也快七个月了,他降生的时候会有天地异象吗? 很快就入夜了,就在陈冲思绪凌乱,漫无头绪的时候,仿佛突然间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在摇曳昏黄的房内灯火中,飘飘然荡出了卧房。陈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去看众人,却见大家有的睁大眼睛,有的张开嘴巴,都齐齐地看着自己,好像是要把婴儿啼哭之声与自己分享似的。 夏夜的风起来,拂过陈冲的身上,凉飕飕的,他这才意识到贴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婴儿的哭声更加清晰地穿出,众人都舒了一口气。却见一个老妪从房中出来,脸上也是汗水涔涔的,笑着对陈冲道:“生了个儿子,夫人无恙!” “孩子健康吗?”陈冲想进去看,最终又想到孩子刚刚出生,恐怕胎盘都还未完全脱落,于是停在原地,嗫喏着问道。 “夫人身体稍虚,但孩子分量还是足的,想必将来一定健康长寿。”老妪笑着拣些吉利话说与他听。 “唔!”陈夔在一旁点头,上前对陈冲说:“你可要好好培养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随后又拈须沉思片刻,对陈谌问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看不如给他取名叫陈时吧!” 众人闻听,都点头称是。陈冲知道父亲是看自己行事操切,故而以此劝谏自己,也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将来成为自己的助力,弥补自己的缺点。陈冲对此非常感动,不过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番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自己终于有了孩子,但却是在这个战乱时候,在将来也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那时自己真的能有时间对孩子负责吗?这在陈冲心中留下一个阴影,不过他现在仍沉浸在为人父的喜悦之中,尤其是当他看见妻子苍白虚弱的脸色时,更多将来的事情,此刻也暂时都不去想了。 第十一章 捕鱼 话说皇甫嵩身死之后,长安朝廷一片震荡,即使李儒下令不得公开皇甫嵩死讯,但是车骑将军被太师赐死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很快就闹得满城风雨。 即使朝廷上无人敢对此有所议论,但散朝后,各级官员都在打听消息,暗地里交流意见,然后传出更多离奇的风言风语,诸如皇甫嵩受诏诛董、关东诸侯与皇甫嵩密约西征之类的谣言更是禁绝不止。 与之对应的则是军队斗志大为下降,在前线的将领如徐荣李傕等人,在得知消息后,全都飞信郿坞来问消息真假,并说军中因此士气低迷,作战更是接连不顺。 加之豫州郭贡在此时上报,陈述蛾贼在泰山立帝称制消息,朝廷大为震恐,为此接连进行四次大议论,谈论接下来的应对举措。 其中如司徒王允、谏议大夫赵谦、太仆赵岐等人都一力主张平叛。理由是关东诸侯虽然举兵反叛,但还承认朝廷为正朔,是皮肉之伤,而蛾贼称制,已是大逆不道之举,堪称入骨之疾,当立即除去,一旦旁观其做大,将成生死大患难。 而如京兆尹司马防、司空淳于嘉等人却说,如今形势,已与蛾贼初起时不同,山东诸侯叛逆心怀二心,不服号召,若朝廷出大军征讨蛾贼,露侧背于叛军,叛军不明大义,稍有不慎,便会将大军葬送于关东,朝廷又该如何立足? 双方都僵持不下,但也使得朝野格局更为诡谲,不少人都对朝廷完全失望,开始秘密结党谋划前途。如此情形与皇甫嵩病重相结合起来,甚至传出了皇甫嵩杀戮过胜,故而上天降下惩罚,以显示西衰东盛,汉室将在山东再兴的流言。 董卓对此不胜其烦,但他的重心仍放在此前与李儒商议的“钓情”一事上,这一月来,李儒在城中布下众多眼线,对试图接触皇甫嵩府中的人员大加追控,很快便锁定了传播流言的人选,等李儒再三确认后,终于在一日上报给太师董卓,供他定夺。 董卓细细审查名单,边看边听李儒诉说追查的详情:“最先打听皇甫府的乃是何伯求(何颙)府上的一个苍头,他得到消息后,回到何伯求府上,未久何伯求便行至郑公业(郑泰)之弟郑文公(郑浑)府上,随后就有数人到府上集会,但他们行踪隐秘,当时人手不足,追查有所遗漏,但好在他们上月又聚会三次,我这才得以将人员一一查清。” “光禄大夫黄琬、侍中杨勋、护羌校尉杨瓒、左尚书仆射士孙瑞”董卓将这些名字字句念出,很快便没了兴致,他抖了抖书写名单的布帛,又用手指微微一弹,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对李儒道:“好啊,我倒没想过,尚书台里有这么多反贼!文优,你干得好啊,只不过,可还有遗漏之处?” 李儒恭敬道:“禀告太师,逆党有如此之多,其中亦不乏身居公卿之人,有遗漏也是在所难免的。但以我之见,只要太师突然带兵入城,封城戒严,用兵卒抓住逆党大部,而后拷问党羽,相互比照,也定然能寻出蛛丝马迹,何愁不能将这些逆臣一网打尽?” 董卓甚是赞赏这个计策,他想了片刻,说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说不好乱党在军士中也有埋伏,用的兵士都当是可信之人才是。” 李儒问道:“虎贲中郎将(吕布)在城中有八百宫军,中军校尉(董璜)又有三千禁军,城门校尉(董承)处也有三千卫军,还不够用吗?” “堪堪封锁城门而已。”太师摇首道: “吕布与董承麾下多非凉人,董承乃是太后亲族,实与我无亲,怎能信任?奉先还尚算忠心,但其部曲多是并人,心念故土,难保没有逆党安插,我也放心不下?还是从杨定处再调三千凉人来,再把左将军(董旻)叫回来,让他镇守郿坞,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及时相救,如此一来,才能说万无一失。” 他思忖了片刻,便挥手让李儒后退,并嘱咐道:“你先回长安等我消息,若是城中稍有变数,你即刻书信与我。” 等李儒走后,他便在桌案上写起调兵的手令,一时兴起,他竟自己磨墨,两刻钟后,方把手书写完。刚想盖印,才发现印玺未在房中,于是呼唤来美姬貂蝉,这几日都是她在房中侍寝,也都是由她负责收拾卧房,太师对她问道:“你可知道我印玺放在何处?” 貂蝉扶面回忆,未久便笑道:“昨日我家大人来送表书,您亲自到侧厢迎接,和他谈了半个时辰,想必是把印玺忘在那了。”说罢,她立刻去侧厢,回来时果然带来印玺。董卓见她身姿妩媚,神态可人,不禁将她揽入怀中,细细抚摸她光滑的肌肤,正显出自己身上的肥肉满是黑斑与褶皱,他感慨道:“岁月不饶人,我都这么老了。” “太师昨日还说自己年轻,怎么今日便老了?” 董卓没有和貂蝉调笑,他拍着自己的肩膀,带着感伤说:“往日我纵横陇头,策马狂奔,略阳至河关三百里的路程,我一日便到了,还不觉得劳累。可如今我只是端坐案头,写一张手令而已,稍稍磨墨,便觉得肩酸神乏,怎么能不服老呢?” 貂蝉见他心神忧伤,便起身为太师按揉肩膀,董卓最喜欢她这份知心。不过这时他收下心来,用印章按了印泥,盖在手书上,而后展开重新审视。审视间,他忽感肩上一痛,便对貂蝉说“轻些”,貂蝉“嗯”了一声,见太师没有回头,赶紧调整好情绪,眼里却反复审视着这篇手令,将内容牢牢记在心里。 等到董卓去传唤使者时,貂蝉识趣地退出书房,回到自己的寝房里。关上房门,冥思片刻后,貂蝉在一张纸条上写道:“事露,将有大兵入城!”,快速吹干后,她将这张纸条叠成一小卷,装入一支木钗内。貂蝉唤来自己的侍女,让她带上木钗,以购置夏装的名义,速速回到长安城内,将其转交给王允。 亲自送侍女走到坞堡正门,侍卫们还是搜查了一遍,见侍女没有什么违禁物品,这才放她离堡。等侍女远去了,貂蝉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在路上撞见一名浑身衣锦的曼妙少女,正是渭阳君董白。 貂蝉知道她是太师最喜欢的孙女,当即对董白弯腰行礼道:“见过渭阳君。”,董白则是打量了貂蝉两眼,一声不吭地往一边走去了,显然对她十分嫌弃。 貂蝉心里清楚,这名渭阳君常说她们这群侍妾是污秽之物,如是赵飞燕般的无端祸水,话语早就传遍了。但她却对董白生不出恶感来,因为她自知自己做的确是污秽之事,但乱世之中,又有几名女子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呢? 貂蝉回到房中,双手合十,心里想着:希望大人能逃过此劫,若大人能平定乱世,自己便去白马寺,跟着天竺大师们终日诵经,渡此余生,以求得来生可去往生之净土。 另一边,去通报的侍女并不知道通报为何事,只骑了一匹骡马,慢悠悠地往长安城赶去,两百里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五日,方才回到长安此刻中午午时二刻,王允还在尚书台中视事,而杨定的凉兵日夜兼程,距离长安已不到四十里了。 到了酉时,王允结束一日的杂务,与虎贲中郎将吕布话别,乘上轺车踏上回府之路,想着这一月的成果,心中不由得非常得意。 自从他主使,传出皇甫嵩身死的消息,朝野上下一片恐慌。尤其是那些对袁氏充满恶感的公卿,原本打算和皇甫嵩一般明哲保身,可此时唯恐被董卓无罪而诛,在自己接触以后,都纷纷投向自己门下,其中不乏有黄门侍郎张种、北军中侯宋翼等这些要害官员。这些日他忙于此事,以至于与何颙等人的会议都未曾参加。 这不由得他不重视,毕竟每多一人,诛董一事便多一分胜算。 而其中最成功的,还是他在刺杀董卓前,便成功策反了吕布。 皇甫嵩不愿意领军东征时,吕布踌躇满志,满以为自己能够独自领军东征,却不料董卓竟越过自己,提拔地位比自己还低的李傕郭汜为主将,这让吕布大受挫折。王允瞅准时机,又令貂蝉色诱,成功令吕布加入了谋划。 吕布身为虎贲中郎将,与董璜共管宫中守卫。而他麾下禁军,全是早在上党便跟随他的旧部,只听他一人号召的,就多达八百余人。虽然在董卓军中,八百人似是微不足道,但在长安城内,却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只要使用得当,诛董一事便大有可为!不过此时吕布一事尚是机密,王允还未与其余同党透露。 心中暗自衡量如今胜算,王允不觉时间流逝,很快便抵达府门,下了轺车,行至主堂,他正要脱下靴子更衣,忽见次子王景急步上前,拽着自己的衣袖,低声说道:“大人,郿坞有急信到!” 王允一愣,也顾不得更衣礼节,立马随王景走到中院的侧厢,见左右无人,方才低声问道:“有什么消息?” 王景将木钗中取出的字条递给王允,又举了蜡烛在一旁给他照亮,王允看到貂蝉所写,大惊失色,他问王景道:“这是何时所写?” 王景说:“当是在五日之前。” 王允眼神呆滞,好久才缓过神来,他想起此时情形,不由得大为忧虑:“凉军行军向来如疾风烈火,如今已过五日,恐怕凉人铁骑已不远矣!” 他做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你们不要四处走动,我今夜回尚书台!”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便在当夜,杨定带兵封锁长安各城门,而在三十里外,董卓正乘皂盖车抵达槐里。 第十二章 清洗(上) 在一片不知所措中,两千凉军分作十二股,自西向东,先后将章城门、直城门、雍门、西安门、安门、横门、厨城门、覆盎门、霸城门、清明门、宣平门、洛城门尽数封锁,余下的一千人去控制城南的辟雍与宗庙,不到半个时辰,长安城所有城门已被杨定封死。 随后他们都严守原地,等待太师进驻长安,太师是在次日的巳时抵达雍门,他身穿宽松的袍服,但袍服之下却又有一层厚重的内甲,脚穿着鹿皮靴子,从皂盖车慢步踏到地上时,前来迎接的人们仿佛感觉地上摇晃了一下,随后便看见太师手持腰间长剑,大踏步地从城门前走入。 侍中李儒一人迎上去,董卓问他:“今日安排如何?” 李儒俯首拱礼道:“禀告太师,昨夜我已告诫虎贲中郎将吕布与城门校尉董承,让他们在宫中按兵不动,而后令中军校尉董璜带人封锁街道,严禁城民上街,除去宫中还有四位留宿在尚书台的公卿外,朝中百官皆在府邸。如今西京之中,上至陛下,下至平民,除去在下,皆无人知晓为何封城。” “喔”董卓听完,捋须问道:“是哪四位还在台中视事?” “王司徒(王允)忧心青州蛾贼一事,昨夜回台中重理事表;刘侍中(刘艾)在清整修缮郿坞的花销;赵车骑(赵谦)率军回来后,这几日正与五官中郎将(蔡邕)对核征蜀一事的用度,此四人皆未在名单上,为保行事机密,在下也不敢将四公遣送回府,如今他们仍在宫中。” 太师听完,脸上稍稍和善,以至于李儒觉得僵化的空气都松动了几分,他听太师感慨道:“若是朝中人人都像四位这般忠心体国,何至于我今日于西京大开杀戒呢?” 他轻抚剑柄,显然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他骤然迈步转身,而后对随从急令道:“随我进宫面圣!” 于是这三百余人皆身配铁铠,执弓矢刀槊,人马喧腾地行至白虎门前,宫里宫外,城南城北全都惊动了。但碍于街上巡逻的甲士与宫中的禁令,也不敢出门,只在自己门檐上趴着观望,揣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会牵连到自己。 王允一夜都在尚书台里,装作无事发生般誊写着书表,写到一半他疲累交加,就趴在桌案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批了件袍服,宽阔的台阁中,除去他之外,只有一人,他在自己左侧下座,正在翻阅文表。 他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才看清是尚书郎钟繇,他身着一身戎服,不时搓着手掌,显然觉得有些寒冷。王允这才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取下身上的袍服,走到钟繇面前,重新给这个后辈披上,问他道:“在看些什么?” 钟繇抬首看了司徒一眼,把手中的文书递给他,王允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建威将军徐荣前日上报的,乃是上郡最新的军报,他恍然笑说:“你看这个,不怕太师说你心念逆贼?” “我又无过失,太师若以看文书判罪,那满朝公卿又有几人能逃得过呢?”钟繇自若答说,他站起身,将这个话题绕过去,转而说:“只是太师封锁西京,却不知到底发生何事?” 王允心知肚明,可如今口中却不敢说出来,他也只好继续转移话题,问钟繇道:“其余宫官呢?” “太师传来手令,说是事出非常,让我等最好待在房中。不过台中除去虎贲卫,其余中军都似乎有事征发,我便出来看看。没想到司徒竟睡在台中,实在令我羞愧。” 王允得闻只有虎贲卫在台中,眼睛不觉一亮,他和钟繇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台,正打算出台间,他看见台下太师领着三百甲士走过,吕布也在队列中,他们所行方向正是向天子所在的殿所。而他们身后的宫廊中,依稀可见两千中军正整装待令。 天子如今年满十二,董卓掌权的两年过去了,变乱无数,但没有耽误他的成长,现在天子已身高五尺,个子长得很快,也在尚书台王允等人的教导下,念了不少书,如《汉记》《尚书》《诗》等,都已经滚瓜烂熟了。他此时本在殿中读《庄子》,忽而见得董卓剑履上殿,不由诧异,问道:“太师许久不见,所为何事而来?”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董卓昂首持剑走到阶下,跪伏在地对天子刘协上奏道:“京中有逆臣结党谋反,先欲行刺于臣,而后行大逆于陛下,臣侥幸得生,知其势大,故秘而不发,连日密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恭请圣裁!” 说罢,他递上写有名单的表书,天子接到手中,只见这表书上写着三十余个名字,不是朝中的柱国大臣,便是台中的机要郎官,心中顿时感到一股不安。他沉默少许,问太师道:“如此一来,朝中恐为之一空吧!” 太师跪在阶下,朗声道:“禀陛下,除恶务尽,否则祸及国家啊!臣当时便是不识二袁面目,方使国家大乱,以致有今日之忧,还望陛下明察!” 说罢,他身后的几名甲士蠢蠢欲动,天子无奈,便正色道:“那便请太师速速查明此事,严惩不贷。”说罢摆手退走,去找姐姐万年公主谈话,只留下太师及其党羽在殿内。 待天子退出,太师立马持剑走上御座一旁,转身对众人道:“至此非常之变,我当全权处置此事!董璜听令!” 中军校尉董璜走到前方,下跪听令。 “你与田景率领中军,将名单中人尽数抓捕归案,相关亲属,也一律抓捕,而府中书信物品,一律封存,善友与审问皆交由董旻李儒处理,若有抵抗,格杀勿论!” “再替我传令,令城门校尉董承领原城中守卫到龙首原待命。” 须臾之间,宫中的中军将领便走得一个不剩,只剩下吕布与董卓随行的亲卫,吕布见只有他无事可做,此时心中又一阵发虚,不由上前问道:“义父,此事不需我出手吗?” 董卓叹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且守卫宫中,以防意外之变。”他说到这里,觉得需要对吕布提个醒,便说道:“奉先,切记好好约束你的部下,此次群臣谋逆,非同小可,我当以雷霆之势处之,即使你部有人牵扯其中,我也定斩不饶!” 吕布闻言大汗淋漓,很快就走出殿来。他边走,边不断想着董卓所说的这些话,又想起这些时日自己与王允交往,密会所说的相关言论,后悔几乎塞满了他的胸臆。一个趔趄,他没有站稳,竟在殿前的阶下摔了一跤。 周围的甲士都看过来,吕布一时僵住了。 好在这时,旁边有一只黄毛的猫正看着他,他装作是猫绊脚的样子,轻踢了那黄猫一脚,随着黄猫一声喵叫,众人便也看向它处了。 见离开众甲士视线,中军又尽数离宫,吕布心中挣扎少许,当即便往尚书台中走去。不料刚到台门,便被王允拉到一旁,从侧门一直走到无人的林苑角落里,王允问道:“事情如何?” 吕布顾盼左右,低声说道:“司徒,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谋逆名单上,多是你同党的名字?此事你有无参与?若是参与,事到如今,我们可还能逃过此劫?”纵使小声言语,也掩盖不住他的焦虑。 王允心中非常诧异,但他仍故作镇定,说道:“想必是有人泄密了。可他应当所知不多,所以,没我的名字,还能暂且拖缓些时间,但只要抓的人多了,我也就瞒不下去了。” 吕布闻言大为绝望,他叹道:“那该如何作为?” “都亭侯,事不宜迟,现在只有做拼死一搏了!” “如何拼死一搏?” “都亭侯尚有八百甲士,而中军正出宫捕杀,宫中能抵挡都亭侯的不过是三百湟中义从而已,都亭侯只需斩杀董贼,再向天子请诏书,以诏书示城中诸军,诸君群龙无首,怎敢违背诏令?到那时,自然全城乱平,大事可成了!” 听到王允的计划,吕布稍稍沉静,但是他心中仍是犹豫,这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不由得他不郑重。此前他与王允密谋,乃是不满凉人上下对并人都极为歧视,无论他如何勇猛作战,也不能获得单独领军的机会,反而在禁军中蹉跎岁月,李傕等人如今都提拔为郎将,而他还原地踏步,这大大违背了他杀丁原投靠董卓的初衷,故而他才愿意参与诛董的密事。 可现在想来,董卓对他只是不能提拔而已,但用人谋略无不是上上之选,若是他平定天下,自己也能富贵终老,也不至于身冒锋簇寒光之危。他加入王允密谋不皁,与他密谈过的也只有王允一人而已。若是此时杀掉王允,说不定便无人能供出自己,何必冒临时起事的风险呢?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右手不经意间已握到腰间的斫刀上。但不料王允见他神情变幻不定,淡淡说了一句话:“都亭侯岂不见皇甫嵩之事乎?” 吕布一愣,心中狂风骇浪顿消,只见他立刻转身拜向王允,诚心拜说道:“多谢司徒指点,我竟险些弃生路而走绝路!” 他当即离开尚书台,到宫中点齐虎贲甲士。 第十三章 清洗(下) 且说另一边,何颙听到董卓骑士入城的消息,正惴惴不安地揣度长安形势。 他想:莫非是荀攸在狱中坚持不住,吐露了他们同党的名字?又想,也许又是董卓因朝中这几日不顺心意,想要给公卿一个下马威?无论如何,都是对自己不利的消息,故而他越想越是慌乱,但在此时此刻,他只能被封在府邸之内,对局势毫无办法。 于是他做了最坏打算,对妻儿们说:“我先有事回厢房,谁都不要打扰,若是有甲士进府,你们不要惊慌,就叩门四下,我就知晓了。” 过了一个时辰,有人来敲门,何颙之子何绪前去开门,果然是一群甲士,为首的人手持斫刀,入门就拿着刀尖抵着他的胸口,厉声急问道:“谋逆罪人何颙在哪!若是敢有分毫隐瞒的,全都与他同罪!” 何绪心胆俱裂,他也不敢违抗,绝望地领着甲士往父亲的厢房走,在门前定住后,如父亲约定般的敲了四下房门,但却没有任何响应,身后的甲士大声喊道:“如果你再不出来,就把你儿子砍成四段!” 还是毫无动静。甲士们索性以斫刀劈开门栓,屋内的场景豁然敞亮,他们一窝蜂涌进去,却先闻到一股浓烈的纸灰味,后看见一人倒在桌案上,微微抽动着,为首的甲士用刀面把他的脸挑起来,发现正是何颙,他的眼神正渐渐涣散,而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血渍沿着刀口流满胸襟,很快就死去了。 遇到这番情景,凉人们如何不晓得自己白走一趟!在场的无不大怒,为首的甲士更是血往上冲,当即斫下何颙的头颅,大声喊说:“逆贼何颙负隅顽抗,太师有令,如此者格杀勿论!”转身挥刀劈过何绪的胸膛,其余甲士也就趁机在府中收刮抢掠,何颙满门皆被斩首,以作为凉人们平叛的功勋。 如此情形正在全城中大规模进行,除去何颙自杀府中之外,诸如左尚书仆射士孙瑞、护羌校尉杨瓒等王允同党满门尽皆被抓,直接押送入诏狱之中,李儒一边对其人用刑,一边审问其妻子家眷是否知情,就在拷问至张温之子张陶时,张陶终于忍受不住,将王允谋害皇甫嵩的谋划合盘托出。 李儒闻言大为震惊,再三确认后,他转首问身后的小卒:“现在是几时了?”答说是申时二刻,一股不安立刻涌上李儒心头,此时田景刚抓人回来,李儒对其说道:“谋逆的主谋竟是王允!不妙啊!他如今还滞留在宫中,太师以之为重臣,全然不知其为主使。今日之事,必将逼得他鱼死网破,我们出来这段时间,宫中怕是有变了!” 田景闻言也大为失色,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如今要紧的还是通晓太师此事,其余的都是细枝末节,当即领着一千甲士往长乐宫中赶去。 而与此同时,吕布派魏续别领五十甲士,堵住未央宫的百虎门,曹性别领五十甲士堵住东阙,成廉带领一百人去劫持天子,高顺带领两百人去围堵后门,自己则领着剩下的四百虎贲军,气势汹汹地往前殿走。 前殿的甲士有一百人立在阶下,见吕布过来,都颇为诧异,其中一名都伯上前问道:“不知中郎将有何事启奏?” 吕布笑了一声,走上前做言语状,突然拔出斫刀,从他下巴处砍下,瞬间将他的头颅砍成两瓣,白的红的都流了下来,那都伯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说出,这些护卫太师的凉人都征战多年,也未见过如此惊骇的场景,一时间都被镇住了,而吕布则挥舞着满是血浆的斫刀高声喝道:“诛杀逆贼董卓!” 身后的将士们都早已蓄势待发,听得这一声大喊,他们都拔出斫刀,向董卓的亲卫们厮杀过去,前排的十来人当即就被卸成肉块,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大部分人都开始抽刀反击,兵甲与刀刃的撞击声如同雨水冲刷一般,顿时响彻在前殿之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此前太师董卓披甲入宫,徒步行一路,面圣之后便颇感疲累,用过午膳后,他预计李儒等人晚上才会回禀,当即便在龙床下假寐歇息,此时听到殿外的金铁之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初时他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一个金戈铁马的梦,但金铁之声越来越清晰,可宫中怎会有战声呢?正当他疑惑之间,几名亲军跑进来说:“太师,太师,虎贲中郎将反了!要带兵杀进来了!” 董卓几乎不敢置信,他又让他们说了一遍,当即穿上靴子快步走到前殿正门,正见在阶下的甲士们节节败退,但当他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战况又顿时改观了:凉人们的勇气顿时大涨,而并人们的士气瞬间低落下去,这是他作为帝国最高掌权人的积威,他无论被多少人记恨与咒骂,但见到他时,仍然会有人感到抬不起头,那就是大汉帝国在人心目中的分量。 吕布见状心中忧急如焚,继续高喝道:“诸位,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等死,难道我们并人,这些年受尽了凉人的冷眼,死后还要让他们踩在骨头上嘲讽吗?” 这些话正命中并人的心坎,于是他们又重新战胜了恐惧,继续推攘着往上挥砍,而吕布则高举长槊,用槊尖槌杀前面抵挡的凉人。没有一人是他的对手,但是这些凉人却仿佛不知道害怕般,仍忍受着骨头被槌断的剧痛,挥刀上前反抗,而后面有三个凉人见他挥槊下来,便一齐抱住槊杆,仿佛拔河一般,拉着往上走。 董卓见状大骂道:“叵信儿!我以亲子待你,你就如此回报我吗?” 吕布高声说:“我只闻为国除逆,不知如何回报!”他说着,用力将手中槊杆一抖,那抱着槊杆的三人,竟也站持不住,被他拉倒了,如此神力,令那些阻挡的凉人甲士也不知如何是好。 董卓见了这般景象,便对身边的侍卫说:“取我弓来!我要将这贼子射杀殿前!”侍卫不敢怠慢,立刻从弓袋里取出一支两石的牛角弓,低头递给太师。董卓大为不满,他抱怨道:“我纵横陇头时,常用三石弓,如今用此两石轻弓,岂不失我身份?” 他这么说着,接过一支穿甲箭,用玉玦扣着弓弦,缓缓瞄准吕布,用力将弓拉开,但太师未想到自己竟拉得这么吃力,才拉到半满,就感觉自己全身的筋肉都已经绷紧,更别说射将出去了。可他仍不服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与谁较量,或许是时间,或许是死去的人,或许的年轻的意气,但他很快就什么都不想了,他只想把手中这该死的箭射将出去。 当董卓的脑中出现这个想法时,他感觉自己没来由生出一股力气,终于将弓弦拉满,在拉满的那一瞬间,他将箭矢射了出去。但却失了准头。那穿甲箭对着西下的余晖里飞驰,很快消失在看不见的林苑里。 这一下令董卓大为受伤,也使得抵抗的甲士们大为沮丧,吕布高声嘲笑道:“老贼无力矣!诸位随我向前!”众并人高声响应,震耳欲聋,又接连向上进攻,一口气攻到殿门之前,而董卓则失魂落魄地退回殿内。 护卫们都对太师说:“快请太师从殿后离开,我们再阻挡片刻,只要出得宫门,平定吕布,不过转瞬之事耳!” 董卓看了他们一眼,随即木然地往前殿后门走去,孰料刚打开后殿殿门,便有一阵箭雨射进来,将最前列的几名甲士扎成了刺猬。原来高顺已经领兵赶到,将大殿后门封死,而更令凉人感到惊惧的是,天子竟也在他们的队伍中,而拉着天子站在并人中的,正是太尉王允。 王允高举手中诏书,对殿中人高声说:“董贼你祸国乱纲,擅自废立,逼杀太后,秽乱宫廷,罪无可恕!今我奉诏讨贼,你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结果董卓没有出现王允想象中的惊惶,反而很平静。他知道现在对王允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结局就是双方中的一方被消灭殆尽,而且现在显然是自己将迈入死路。他只转身回到殿中,对将士们感慨道:“是我老了,竟连累你们也到这般地步。” 他随后问道:“尔等因我而死,可有怨言?” 甲士们都流泪说:“为太师死,不怨!” 正说话间,忽而见两侧的殿门亮了起来,原来是吕布见董卓将自己封锁在前殿内,仿佛陷入鸟笼之中,而他还要保存兵力,以应对后续的战事,故而让部下们在箭头上绑上松明,点燃了射在殿门上。这些都是木制的殿门,很快火舌便席卷宫殿,将整座前殿化作一片熊熊的烈焰,将殿中甲士都燃烧殆尽,而黑烟滚滚地腾向落幕的夕阳,引起了长安城中所有人的注意。 而在长安城的所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那一夜雒阳的火光,同样的火光冲天,但是人已截然不同,那次雒阳的大火彻底改变了大汉的命运,这一次呢? 第十四章 长安流血 李儒田景带兵正要走到未央宫北阙,正看到宫中浓烟滚滚而起,估摸位置,正是太师所在的前殿,李儒见这幅景象,心中暗叫糟糕,他知道自己是晚来了一步,宫中的王允已经动手了,而且造反的还不是他一人,如此景象,一定是虎贲卫与吕布一齐反了,自己此时入宫,还能挽回大局吗? 他心中瞬间想到:太师下落不明,但天子还在宫中,若是此时自己后退,将天子拱手让给王允,自己这些正在城中大肆收捕王允党羽的太师府旧人,定然会被王允清算,此时尚有挽回的机会,若一退,便是将生死置于他人之手了! 他想通这点,立刻对将士们说道:“宫中有奸人作乱谋逆,好在太师身边还有甲士护卫,一时不至于危险,只要我等奋勇上前,杀尽贼子,便有护国安驾之功,千金万户之赏赐,亦可得矣!诸君勉之!” 将士们也齐声举戈回应,快步往前殿赶去,但刚走到北阙之下,阙门上忽而传出一阵嗖嗖的箭声,将要进阙的凉人们射倒十余人,李儒往阙门之上扫见几十人,高声道:“他们人少!快跑过去!” 就在这时,阙门上的逆贼们又将一根滚木朝门阙下扔下来,滚木从四丈高的阙墙下落下来,在进阙门的凉人们中猛然一压,一片惨嚎之声,足足有八人被这滚木压住,虽然不甚见血,但一人已经满色涨红,昏死过去,其余七人则在滚木下呼嚎着,显然感到痛不欲生。 更要命的是,这滚木高达五尺,披甲的战士想要翻越过去,显得极为不便,后面的凉人只好扔下兵器,一齐先将这滚木给挪动出去,而这时候,门阙上的逆贼就开始继续放箭,又射伤了不少人。李儒认出守阙的人乃是曹性,他高声说:“曹都伯,京师内尚有六千甲士,皆忠于太师,你们再如何能战,能够以一敌十吗?还是趁早迷途知返,只要你反正,我李文优用性命担保,不仅不追究都伯的责任,还可让太师封你做校尉!郎将!” 曹性在上面听完,只说了一句话来回应:“那敢问李侍中,车骑将军在否?” 凉人对皇甫嵩的传言也早就听闻,此时大为窘困,都看向李儒等他回话。李儒本来想回敬说:“这与车骑何干?”,但还未出声,又听曹性说:“只要你请车骑前来训话,只要得见车骑,我二话不说,立刻反正!” 李儒哪里敢答应,凉人见他这番反应,也不由对继续进攻犹豫起来,就在这时候,宫中有一人手持诏书,飞马奔驰至北阙之前,迎着锋刃的寒光走到滚木之前,将手中的诏书再三挥舞,朗声道:“宫中有诏!天子有诏!” 人们都识出他是尚书郎钟繇,阙上的曹性也停下手。钟繇不等李儒等人反应,当众展开诏书念道:“国家受董卓之乱,分崩数载,割据遂起,伪制遂称,以致百姓涂炭,兵家纵横。司徒王允、虎贲中郎将吕布今奉辞以讨不轨,只诛首恶原从如牛辅、李儒等,不责军士,望天下知吾好生之德。” 他念完诏书,大踏步地走到凉人之前,将诏书上展示给他们看,凉人都认出诏书最后的皇帝信玺印,一时间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有人问说:“不知太师如今如何?” 钟繇指着远方仍在熊熊燃烧的前殿,缓慢又清楚地答说:“董卓率众负隅顽抗,已被都亭侯烧死在前殿内。” 良久的沉默,一些人扔下了武器,又有一些人手持武器想向前继续作战,但随后被更多的人拦了下来,场面最终被控制下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李儒田景见势不妙,当即带着三十来名亲信往诏狱跑去了。 曹性走下城阙,问钟繇道:“不追吗?李文优虽然助纣为虐,但也是明智之人,若是让他等重整城中董卓余部,我们也不能以一当十啊!” 钟繇说:“司徒有天子在手,只是有大义而已,无助于手中兵力,眼下拦不住他们,当务之急还是要搬来救兵。” “哪里还有救兵?” “城门校尉董承!” 与他说罢,钟繇很快骑马往南赶去,而不少巡游的凉人得见宫殿中的大火,此时也都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向宫中前进,任由这一人一骑在城道上奔驰,很快就出了章城门,在来前,他从吕布口中得知董卓生前的布置,知晓董承与三千原戍守军如今驻扎在龙首原上,于是直接往那里赶去。 城门校尉董承也望见了城中的浓烟,但他知道自己被排除在此次清洗之外,城中无论发生什么,本都与他无关,所以也不费力去想,只是部下们都因此骚动不已,他只好出面一一安抚,对其说道:“我们这些武人,在乱世时不过是箭矢而已,任人发射而已,哪里由得到自己做主?且静看便是。” 正说话间,已到了晚上戌时,这时一小兵领着钟繇走进来,对董承说:“校尉,陛下有诏令于你。” 董承敏锐的察觉到这并非董卓的军令,抬头看向钟繇,钟繇对他说道:“形势紧急,还望董校尉能够体谅大局。”说罢,他将手中的诏令直接递给董承,董承走到火光下打开翻阅,不禁失色问钟繇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钟繇急声说:“校尉本是天子戚族,值此危难之刻,岂能袖手旁观,难道校尉愿意坐视汉室灭亡吗?” 董承闻言犹豫,他回头看向自己的部署,拉着钟繇到一旁,低声说道:“凉人悍不畏死,而我手下多是关中招募的新卒,如今仓促率军勤王,怎么作战得过?” 钟繇正要劝说,这时军中又响起一阵喧闹声,他们纷纷指着城中大声说:“又起火了!又起火了!”两人闻言也不禁向城中望去,之前的长安城中只能看见黑烟夹杂着隐隐的红光,仿佛蕴含着伟力的破晓前兆,可此时的城中火势越发庞大,火舌朝天席卷,像是无穷的呐喊,中间夹杂着来回穿梭纷飞的火箭,原来是后来的凉人开始与虎贲卫对射了。 钟繇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说道:“校尉,如今形势便是如此,绝容不得半点犹豫,双方火并,只有一方能活,而坐视不下者,必被视之为逆党,我等数年被董卓掌控生死,今日董校尉能自决而不决,是想在死后再后悔吗!”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董承想起自己方才说的“武人身如箭”的话语,顿时如霹雳灌顶,他连声说:“受教!”而后立刻召集部众,火速前往城中勤王。 此时城中一片大乱,吕布已率七百余虎贲卫抵达北阙,而李儒又领了四千凉人到来,双方在未央宫前互射完火箭,造成了极大的火势,火情很快影响到四周的民居,居民们原本想待在屋中等战乱结束,可如此情形下,他们不能不逃出居房向外逃难,而这时凉人在宫外,并人在宫内,这些百姓直接冲乱了凉人的阵型。 恰在这时,董承等人高举着火把从南方赶来,百姓们只见到一条火龙正好要撞上凉人的右翼,都惊慌失措,大声喊道:“凉人败了!凉人败了!” 这一喊直接导致了战局的失衡,李儒明知前来的是董承的新军,没有多少战力。可如此情形下,并没有多少人听他的指挥,原本知道太师已死,作战意志并不坚定的凉人们就此彻底崩溃,如雪崩般向北方奔去。而这次,李儒无法再逃走去呼唤援军了。 吕布趁势从宫中发起反击,连着城中百姓与凉人们一起向北驱赶,一连过了一个多时辰,他才封刀回来,手上正提着李儒、田景等人的人头,而剩下的七百余虎贲卫人人带血,俨然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饿鬼修罗。而这一路上,踩踏死去的人与被火灾烧死的人,要远比被刀剑砍死的人多。 城中的火势还在烧着,尸体填满了街道,砖石上到处都是哀鸣之声,但现在没有人顾得上这些。 司徒王允牵着天子出来,先面见吕布董承等人,当场任职吕布为奋武将军,假节,仪比三司,进封温侯,又任职董承为建平将军,假节,仪比三司,进封郑侯,同时任职钟繇为廷尉,前往诏狱中解救被逮捕的诛董党羽。 诏狱里在白日里已被塞满了,李儒将大部分凉人都抽调出来,诏狱里仅剩下了四十余名狱吏,他们发觉形势不妙后,立马溜之大吉,连牢狱的钥匙都带走了,钟繇发现这点后,非常无奈,不得已又找董承借了五十名甲士,在诏狱里叮叮当当斫了一夜,才把所有被抓的清流都解救出来。 荀攸也在其中,在诏狱中关了一月,打断的肋骨都自己长好了,只是留下些许后遗症,就是走起来胸口隐隐作痛,他见到钟繇时笑问道:“地上之事如何?”钟繇答说:“董贼已除。”荀攸闻言大笑,他高兴说:“大汉尚可兴也!” 但很快,当他走出诏狱,眼中看到的是接近沦为废墟的长安城,一个疑问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大汉当真可兴吗? 这个答案只有历史才能回答。 第十五章 董氏灭族(上) 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三,在董卓进京面圣除去逆党之际,王允与吕布绝地反击,先杀董卓,再斩李儒,成功掌控西京。但这对于王允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长安西面的郿坞还盘踞着董卓残党,在东面的华阴有段煨贾诩军团,在东北面的蒲坂有牛辅徐荣军团,在南面的上林苑有刚抽调回京的赵谦军团,而在武关以东还有多达六万人的李傕郭汜军团,他必须将这些势力一一摆平,此次政变才能算真正成功。 好在赵谦军团多是原丁原所部的凉人,也都是吕布在上党的旧识,如今赵谦正在长安城中履职,也给了吕布重掌大军的机会,王允当即派遣吕布前往上林苑,而后顺从赵谦的建议,将这二万人收归朝廷后,立刻东征郿坞。 郿坞乃是董卓耗费巨资修建的坞堡,坞中有坞,堡间连堡,占地数百亩,囊括千余屋。如今王允掌控长安,可武库萧条,国库贫穷,连就地募兵的米粮也没有多少,这都是因为董卓生前以国财为私财,将国家财富都收之于郿坞的缘故。即使是军队出征,也都必须让朝廷遣使,到郿坞向董卓汇报后,方可将军资转移到长安,再分发到具体的军团。如今郿坞内囤积的粮草军械皆堆积如山,足够十万大军在此中用度五载,而财宝奇珍更是不计其数,其中不少都是董卓从北邙山帝陵中搜刮而出的。如今郿坞之中还盘踞有近万凉人,又有左将军董旻在郿坞中主持大局,只有先将郿坞攻克,取其军资,才能改善局势。 但郿坞并不易取,吕布王允多次出入郿坞,对此心知肚明。郿坞虽说不比长安城,但外郭也全用砖石修筑,内修的木屋所用木料,无不是最为坚固耐用的枣木、柏木,坞堡堡墙又高过五丈,其中又设置有三层射箭孔,若是正面硬攻,别说两万人,便是三十万人,顷刻间也难以攻下。 更要命的是,郿坞筑在渭水之滨,智取无法截断水源,也无法深挖地道,吕布出发前与尚书台公卿商议一番,觉得此番进取,只能用攻心计。 在二十四日晚上,有长安游骑飞奔至郿坞,向左将军董旻叙说道:“长安城中司徒与都亭侯叛乱,太师失踪,李侍中战死了!中军校尉战死了!都亭侯说是太师也死了!现在西京已落入王司徒手中,将军,我们该如何是好?” 董旻被兄长换至郿坞之后,一直觉得不安,但此时听闻这个消息,却也不敢置信,他知晓兄长的计划,也觉得周密无缺,怎么会突然遇此大祸呢?但过了一日,又有几十人逃来向郿坞报信,言语与前者一模一样,不由得他不信,但他听到董卓只是失踪而已,还是抱了侥幸的心态问说:“你们真的看见兄长身死吗?” 当然没人看过,董卓被烧死在未央宫前殿,凉人被击溃之时,前殿仍然在燃烧着,虎贲卫自己都没能进殿确认。因此归来的凉人都答说,没有看见。董旻便抱了侥幸,对守卫郿坞的凉人们说:“西京虽有逆贼作乱,但无人得见太师身死,可见逆贼唐突作乱,以虚辞威吓我等罢了,太师足智多谋,临机善变,定能逃脱此难,还望诸君勿要疑虑!” 他这般将坞堡中的人心都安定下来,一边在郿坞中整顿房屋,一边派出多名使者,前往上林苑、弘农、河东、南阳等地请求援军,他身边没有智囊出谋划策,故而除此之外,董旻没有其余动作,便在郿坞中静等事态变化。 很快,他就又得到上林苑并人归附长安的消息,这并不出人意料,董旻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而后命郿坞自封,让兵士们日夜在堡墙上守备。结果一连过了十日,坞堡前却等不到前来进攻的并人,这让他们分外疑惑。 董旻还在猜想,是否是兄长逃出生天,引得长安叛军大肆收捕,于是又派人出坞堡打听消息,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吕布率军两万,并非先硬攻郿坞,而是先北上直扑左冯翊去了! 左冯翊的守官原本是董卓亲自任命的张音,但他得知董卓身死后,当即弃官离去,而吕布则轻松掌握郡中六千郡兵,并任命王允幕僚宋翼为左冯翊。事成之后,吕布又渡过泾水接连控制漆县、杜阳、雍县、陈仓等地,将扶风各县的县令一一更换,留守的驻军都编入军中,将军队迅速扩充至四万余人。 等吕布抵达郿县之时,距离郿坞已不过十二里,而郿坞四面皆被其所收服。董旻困守郿坞之中,远近所闻的,到处都是向吕布倒戈的消息,惶惶不可终日,却也不敢有任何异动。直到这时他才想明白,如今他才是叛军,而长安的叛军才是王师。 五月初八,天色昏冥,细雨蒙蒙,远处的树林、河岸慢慢的都不见了踪迹,但此时,在郿坞坐守二旬的凉人们终于看到了他们等待已久的敌人,敌人们打着火把排开,散成一条近十里长的火线,在朦胧的黄昏里仿佛是一场红彤彤的薄雾,在一片昏暗里,自北向南缓缓地将郿坞包围。 但走得近了,郿坞的守军们才发现,敌人们不止高举着火把,另一只手都还拿着一个圆滚滚的事物,他们像是云雾中酝酿出的妖魔,从细雨中脱胎而出。而敌人们也不负期望,将世界的真相残酷无情地展示给他们看。 前列的敌人们手中都提着人头,他们将火把和人头放在一起,用火光照亮死人们的脸庞,守卒们惊恐地从中看见,这些人头他们多都熟识,有侍中李儒、长史田景、中军校尉董璜、卫尉王度、中郎将杨定等人。在这些人头中,还有一颗烧焦的人头,看不出模样,但他放在中间,显得最为重要,守卒们都隐隐猜出他的身份,都又不敢置信。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时一个浑身绣红甲胄的骑士踏马向前,对着坞堡上的众人,高声喊道:“这些人头,众位都见到了,里面的人,大家大多也认识,想必也不用我多说,如今董卓授首,三辅归顺朝廷,东方各军也都听朝廷号令,你们何苦陪董旻送死呢?天子已经颁下诏书,只诛杀随董卓谋逆的首恶元凶!其余人等一概不查,你们快速速开门!” 这一番话胜过千军万马,让守卒们心动不已,这时候,董旻站到坞堡间,扬弓对准那骑士便是一箭,那箭矢正中骑士鼻骨,直接透脑而过,骑士当即倒地,而后他高呼道:“尔等逆贼休想诓骗于我!你拿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头,也敢冒充我兄长吗?何况李傕、徐荣等人,皆是随兄长近十载的老臣,情深过海!岂是你一封书信就能煽动的!我已修书告援,待他等回军之日,便是尔等逆贼覆灭之时!” 正激扬间,又是一名骑士走过来,他身后用绳索捆着二十来人,每人旁边都站着一个士卒,那些士卒将这些俘虏的脸都抬起来,雨水濛濛的,在俘虏们脸上粘上了一层薄纱,但董旻还是认出来了,这些都是他派出去求救的使者。 一名儒生骑马走到俘虏后面,对着坞堡上的董旻说道:“左将军,在来之前,我们已经封锁了霸陵到黄白城的所有通道,你的那些书信,都被朝廷拦下了。想等援军,你想的未免也太好了!” 董旻认出这人的身份,原来是原黄门侍郎荀攸。 此次攻心计乃是荀攸策划,他一出诏狱,狼吞虎咽一番,便重回尚书台,为此次行动策划细节,并执意随行吕布入军,众人听他谋划,无不倾心感慨,说他堪比虞诩,于是任命其为军师。 董旻见自己使者大部被拦截,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慌,但他仍强撑道:“我派出使者多有三十余名,你不过拦下三分之二,如何能说我毫无援军!我固守郿坞,必能看你们惨死堡前!” 荀攸闻言冷笑,他自若说道:“左将军,我这些不是给你看的,是给堡中这些军卒看的,他们都是国家支柱,不应在此处白白折损,而左将军你,在我眼中看来,已经是尸体一具了!” 董旻大怒,再次举起手中的长弓,想要当场射杀荀攸,他刚把弓身抬起,一道尖利的黑影穿过雨雾,嗖地射进来,守卒们反应过来时,转头望向惨叫呻吟的左将军,只见他的左手死握住弓身,这也由不得董旻不握,一支穿甲箭射断了他的中指,而后将弓身与他的掌心穿在一起。剧痛之下,董旻整个面容扭曲变化,口中不断地嘶嚎着,也不敢去拔左手的箭矢。 射箭的吕布从人群中缓缓策马走出来,他坐在高硕的赤兔马上,夹着骇人的五石长弓,在人群中仿佛一只噬人的猛虎,守卒们皆知道其勇武无敌,军中少有人匹,此时见其弓术如神,也都惊骇破胆。 这时荀攸又对守卒们说:“诸位,我好言已尽,如诸位还要打一打,我们也可以打一打,只是郿坞如此坚城,我们也不会硬攻。不如这样,我等在渭水边筑造堤坝,水淹郿坞,诸位何时愿降,都可以。只怕水淹久了,疫病丛生,到时候我等想救诸位,也无能为力了。” 这次也没有人再反驳了,也不用董旻下令,沉默的声音下是崩溃的心防,郿坞大门自发地打开,王师顺利进入。 第十六章 董氏灭族(下) 当天晚上一片错乱,由于董旻手腕中箭,痛昏过去后,守卒们无人指挥,坞门自然便在守门的都伯致使下打开,无数的并人士卒涌了进来,从坞堡内部爬上坞墙,将他们一一缴械,而这些守卒不敢反抗,都低着头,靠在堡墙上站好,任由这些人处置。 这些守卒们能在郿坞之中居住,自然也受董卓看重,董卓麾下十余万众里,他们地位最高,而此时,他们只能如同羊羔般,任由往日轻贱的并人们上下打量着,其中不少基层军官都为其嬉笑着摘掉盔胄,拍打着脸颊,若是有往日仇怨的,当场便被并人们拖出去痛打,其余凉人们就在一旁看着,双目发怔。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反抗,但很快的,也不可避免的,骚乱发生了,并且迅速蔓延,很快又变成大的暴乱,渐渐地,硝烟从坞墙上升起,火光也随之点亮了。 董白听闻祖父的死讯后,一直便待在自己的院属里,神魂若失,她听到大军包围坞堡的声响,但未料到,只过了几刻,坞墙上便亮起火光,董白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从自己的房间内拿出一柄镶金剑柄的宝剑,又背上董卓赐给她的玉弓与箭矢,走出自己的院门,正撞上十几名董卓生前任命保护她的侍卫赶进来,哭着对她说道:“白姑娘,现在坞墙已经破了,还有些将士在与逆贼死战,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董白冷着脸说道:“不过是一死而已,有什么值得哭的?阿翁常说,生死本是常事,唯有武名长存。即使今日被挫骨扬灰,也不能让并人看到这等模样!” 她如今年方十六,正是女孩正青春貌美的时刻,世上大部分女子都在她这个年纪谈婚论嫁,但董卓听从她的意愿,尚未与任何人结亲,平日不是读书便是习武,以至于有时董卓都感慨说:“可惜阿白是女儿。”故而坞堡上下都对董白十分尊敬,私底下叫她“若男姬”。此时董白大声训斥着仅存的侍卫,让他们随自己一起赴死,侍卫们闻言,也都大声回应,整理甲胄便往坞门处走。 孰料才行得数十步,接着又遇到了坞堡中其余的女眷,为首的正是她的母亲姜氏,姜氏见她一身戎装,忙拉着她的手腕,落泪说道:“自三代以来,哪有女子握剑厮杀的?女子虽说命贱,但也有好处,拿不起刀剑,也能以姿貌求存,我们只要在屋内等男人来看,虽说略受屈辱,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你若是直接出去厮杀,哪里还能有活路呢?” 也不待董白反对,姜氏又对那些侍卫们说:“大难临头,还是各自求生罢,望诸位珍重。若侥幸不死,我等都会为你们祈福的。” 侍卫们看了这些女眷几眼,向董白拱拱手,默默地退去了,董白大为恼火,他看着母亲大声说:“阿母的意思,是要委身于他人吗?这岂不是成为天下笑柄?我宁愿为刀剑分尸,也不愿沦为玩物!” 她本想接着说:“何况若是乞怜于敌,勉有人彘之生,尚不如死!”但看着阿母的泪水顺着眼眶流淌出来,她又说不出来了,顺着女眷们一齐被拉入到最偏僻的侧院内。 董白这院内看到了许多族人,除去二十六名女眷外还有一些未成年的孩童,其中有两名是她的幼弟,三名是她的堂弟,这些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院中,衣裳都为细雨沾湿了,但他们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是好奇地抬头观望着远处的硝烟。问着阿母与阿婶们说:“那里在干什么?” “乖,没什么事,很快就过去了。”全是答非所问。 三十来人就打算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命运将她们一一审判。喊杀声渐渐近了,但又在某一处停了下来,揣摩方位,进来的凉人们看到了郿坞的仓库,那里堆积如山的粮食与财宝晃花了他们的眼睛,于是便开始在仓库里抢掠分赃,那些留在仓库里的杂役与女仆纷纷被杀,发出嘶声力竭的惨叫。 女眷们听着这些充满了血气的声音,浑身都在发颤,而这时候,这院子里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这让她们更为恐惧,又唯恐惹怒了那些凉人,忙又上前去开院门,孰料站在眼前的却不是什么士卒,而是常为董卓侍寝的美姬貂蝉。 貂蝉面带薄纱,穿着一身绛红绣夹裙,手中拿着竹伞,露出她纤细的皓腕,在细雨中显得靓丽动人。 姜氏说:“呀,你怎么找到这儿了?我们连自保都来不及,是没空管你们这些人的,何况像你这般美的女子,想必一定会被贵人所看重,何必与我们牵连在一起呢?” 她说完就要关门,但貂蝉连忙握住姜氏的手,一双美眸流离片刻,而后低声说:“禀告夫人,夫人不知晓,我在并人中还有些亲戚在,多少能够庇佑一些人,太师生前对我恩宠有加,我不敢辜负,若是夫人有人想托付,我应该能想办法庇佑她们平安。” 姜氏不敢置信,但她见貂蝉言语笃定,眼神中尽是悲悯,心中却不由得信了几分。她知道时间紧急,立马问道:“此言当真?我们这些人想必都被叛军盯上了,即使如此,你也能庇护吗?” 貂蝉低下头,不忍心看姜氏,微微点头说道:“贱妾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只能庇护二三人而已,若是人多了,也不是贱妾所能了。”言下之意,其余诸人的命运恐怕都不会太好。 姜氏却顾不得这些了。她回身到人群之中,二话不说,一手把董白牵出来,又牵了两个三尺高的孩子,一个四岁叫董仓,一个六岁叫董曜,是董氏族中最小的两个男孩。她先对董白说:“你跟着她,她一定会保你们几人平安的。”而后又对那个男童道:“从今天开始,要听阿姊的话。” 说罢,她最后抱了董白一抱,董白不知所措,还未来得及回应,便见阿母关上了院门。貂蝉扔下伞,左手牵住董仓,右手又拉住她的手。董白则牵着董曜,亦步亦趋地跟着貂蝉,快步走到她的别院内,而在几百步外,已经能够隐约看见叛军的身影了。 别院内除了她们四人外,再无他人,貂蝉让她们藏在自己的侧房的一个隔间里,叮嘱董白说:“白姑娘这几日千万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看到什么。我每日都会白姑娘送饭,时机到了,我会亲自送白姑娘出去。” 董白将信将疑,但她也想不出貂蝉害她的理由,还是听话地躲在侧房内。很快,从院门外逐渐响起脚步声和敲门声,她对董曜董仓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小心翼翼地从窗牖间的纱布往外看去,隐约能看见貂蝉火红的裙装。 只见她打开门,门前几个士卒举着斫刀指着她,正要对她调笑,又有几个士卒四散着要开始搜刮财货,貂蝉冷声说道:“我是王司徒的养女,吕将军的侧室,尔等们休得放肆!” 她话语一出,进门的士卒们都惊呆了,貂蝉又从取出一枚玉玦,将其递给一名士卒,对他们说道:“你们拿着这个,去请吕将军来,吕将军得知我平安无事,一定对你们重重有赏。”这些士卒将信将疑,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若她所言当真,自己若有无礼之处,未免是自找祸事,于是就一批人留在院门附近守卫,一个人拿着玉玦去寻吕布。 过了三刻钟后,吕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董白的视野里,隐约能看见他打量四周,董白呼吸一窒,连忙低下头来,但耳朵还贴在墙边,仔细聆听着院中吕布的话语声。 只听吕布对自己的亲随吩咐,让那些入院的士卒领些钱财,而后把院门关上后,他笑着抱起貂蝉,急不可耐地在她面颊上亲吻一口,貂蝉娇羞着拍打他的胸膛,好半天才挣脱出来,她低声问道:“奉先,义父有说如何处置太师余族吗?” 吕布笑道:“董卓祸及四海,罪无可恕,司徒都已安排好了,为给死去的那些志士报仇,董氏全族,不论男女老幼,一律就地枭首。” 貂蝉微微一抖,低声问道:“不会太伤阴德吗?” 吕布正想笑她妇人之仁,这时候又有侍卫敲门来报告,对吕布说:“禀告奋武,我们在别院内找到董贼的家眷。” “不是早有安排吗?直接杀了便是。” “属下自然知晓,只是我们清点人数,却发现少了三人,其中两人还是董贼的嫡孙。该怎么办?” 吕布闻言大怒,先对貂蝉说:“你就待在这里。”而后迅速与士卒出了院门。未久,董白躲在侧房里,冥冥间听见几声惨叫,熟悉又陌生。这让两个孩童都不安地挪动着,扯着姐姐的裙角,而董白则木然地抓着墙壁,一动不动地倾听着。 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过了很短,等董白恍然反应过来,惨叫声已经消失了,而自己的手指抓在墙壁上,指甲间已经渗出了鲜血。 乱事过了两日才结束,朝廷军队在坞堡北边挖了个大坑,将破堡时杀死的人们都扔进坑里,草草埋了。而后将坞堡中的财货粮草陆续运往长安,运送的车队长达二十余里,军卒们都说,有了这些,天下何处不可去得? 车队夜里休息的时候,在没人注意的一处,貂蝉把董白三人送出行伍,递给她一个行囊,低声问她道:“白姑娘,当真不在我身边吗?” 董白本不想接过行囊,此时她早知道了所有原委,因而对貂蝉感情复杂,但看貂蝉诚挚的眼神,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接了下来,口中仍是不饶人道:“我们董氏余孽,哪里敢劳烦贵人?” “那白姑娘要去哪呢?” 董白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断指的男子,但口中却说:“这与你无关。” “白姑娘,打算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好好过。”说完,她带上带纱的斗笠,拉着两个孩子,往黑暗中去了。 第十七章 兖州 五月,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但对于曹操而言,他却心冷如冰。 如今他端坐在阳平的军营里,营门前挂着一杆旗帜,旗帜上的字是他去年亲手写的,“兵常无势,盈缩随敌”,八个字写的墨浓字遒,显示出书写时的万分豪迈。只是因了大半年风雨的浸染,字里行间本有的那一股充盈而出的春风得意与睥睨豪气,却依稀有些物是人非了。 自初平二年初曹操就任东郡都尉以来,先迎战南下的黑山军,大小共六战,以六千之众击破杜长、陶升、于毒三部约四万人,而后被推举为东郡太守。随后又应张邈邀请,抗拒北上的孙贲、徐琨部二万人,这二万人乃是孙坚留下的劲旅,但也不能攻克陈留,僵持三月后只好退回豫州。接连的胜利,让兖州上下皆对曹操刮目相看,渐渐州中有了以诸事以曹操为尊,而忽视原兖州刺史刘岱的迹象。想必如此继续一段时间,兖州的军政大权就会全落入曹操的手中。然而,就在今年,事情出现了极大的变化。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刘岱不甘心大权被这样夺走,强硬地命令他固守东郡,同时召集州郡主力,尽数集结在济北,一边监视济北相鲍信,防止他与曹操联系,另一边则着手进攻青州黄巾,试图以此强化自己的威权。恰好青州黄巾又在泰山封禅,刘岱便领兵试图收复泰山,他听从长史的计策,兵分两路,一路在梁甫与敌对峙,一路试图绕过尤来山攻敌后背,结果被正撞上前来增援的管亥部,大败一场,刘岱当场身死,兖州六万兵力,此战竟沦丧四万。 刘岱一死,而曹操也在陈宫、张邈等人的支持运作下,临时被推举为新任兖州刺史。只是此时形势大坏,黄巾乘虚而入,已夺得兖州之半,曹操手中能调用的军队也不过是万人而已。 他先是令夏侯惇、曹仁等人进驻定陶与成武,在此处牵制住攻城的更苍军主力,自己则领兵三千至阳平,渡过黄河屡屡袭击更苍军的后方。一旦更苍军从派兵追剿,他就渡过黄河回到阳平,几次下来,更苍军渡河追击不成,干脆收缩防线,退回亢父寿张一带,曹操得以暂时收复山阳郡。但更苍军仍没有退去的意思,放出话来,他们将从平原郡到河北,与曹操会战于东郡。 这不由得曹操不谨慎小心,东郡算是他的大本营,一旦东郡失守,想必其余郡国也人心动摇,自己能否还停留兖州,这也就难以言说了。 他只好同时向关羽与袁绍修书求援,在给袁绍的书信中,他建议袁绍先与公孙瓒议和,而后合力击退更苍军,不然唇亡齿寒,更苍军夺得兖州更为势大,恐天下将不可制。 给关羽的书信就简单很多,曹操只说自己眼下困难重重,希望关羽能看在同为汉臣的情况下同来抵挡更苍军。 不过五日,他就收到了两者的回信。 袁绍的意思是让他收缩兵力,放弃河南各郡,专注在东郡防御更苍军,河北的战事已到了紧要关头,他即将攻下襄国,等攻下襄国后,他再与公孙瓒议和不迟,到那时,他便会率军南下前来支援,令曹操千万守住东郡。既没有援军的兵力,也没有援军的时间,字句之间仿佛是曹操的主君而非好友,这让曹操大为厌恶。 而关羽的回信则比曹操的去信还要简单,他答说:“已在点兵,请君稍待。”信件发出后的第四天,关羽领河南驻扎的三万军士,过河桥,借道河内抵达顿丘,不日就将到达阳平。这个消息让曹操喘了口气,但是对于大局来说,到底有多少作用,曹操心里没有底。 “明公?” “噢,文若怎么来了?” 曹操正在出神寻思间,侍卫们领进了一人。年约近三十岁,状貌俊美有仪,身量修长如松,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醒神的熏香味,以至于一进军帐,帐内好似有清风流动。这便是目前颍川荀氏的族长荀彧荀文若了,党人公认的后来领袖。 自雒阳政变以来,他先挂印逃出雒阳,随后举族搬迁至冀州避难,到去年,曹操在兖州大放异彩,荀彧便又离开袁绍,前来投靠曹操。曹操心中对于一般党人,其实都是持蔑视态度,尤其是如荀彧这般喜好打扮仪表的,反衬出曹操的样貌短丑,但他对荀彧却是由衷的敬佩,对幕僚们常说:天下能名副其实的寥寥无几,荀文若被称为王佐之才,却是名副其实啊。于是任命其为别部司马,如今他升任兖州刺史,也拔擢荀彧为别驾从事。 荀彧为人诚谨,哪怕如今周围并无外人,他也撩起衣襟,恭恭敬敬地对曹操行参拜礼。 曹操一笑,将之扶起,道:“文若何必多礼?”见荀彧手上带有竹简,拍了拍脑门,道:“文若,你找我来,是有什么情报吗?”荀彧抵达兖州这一年来,除去梳理曹操州府下的各种人事,还一手组织了情报系统的构建,用来收集天下各地的军政消息,而曹操凭借于此,在河南无往而不利。 荀彧将手中的竹简递给曹操,而后静默地立于一旁,等曹操看完后,他才开口说:“我和戏忠已经核对过了,逆贼已将大军汇聚于泰山、济南一带,而平原的一带逆贼正在收集船只,声称不日就将渡河,这些消息都千真万确。但我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曹操将竹简放到一旁的案上,他问:“文若觉得哪里不对劲?” “逆贼假作渡河之态,可却不见有军粮辎重渡河,岂不是怪事?” 曹操来回踱步,慢慢说:“文若说的有理,自古运粮,都以漕运为上,陆运为下。可逆贼大军却集结于泰山、济南一带,可见军粮也都在此处,事出反常必是有诈!以我看来,想必逆贼进攻东郡是虚,他们大概是想趁我出兵接收山阳时,他们再回戈一击吧!” 不料荀彧却微微摇首,他说:“明公,逆贼进攻东郡自然是虚,但却未必是想攻打于我。” 这倒出乎曹操预料,他问道:“文若有何高见?” “逆贼能够称制改元,可见贼中定有高人谋划,明公不可以小贼视之。如今逆贼先破刘公山,后占四郡,纵是十余万大军,其众虽多,其势也尽。而我军有关府君之新援,其军虽寡,其气也锐。加之天气酷热,攻者必不耐久战,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方,若贼军明智,此时便该整顿新土,以待明年了。” 曹操明白荀彧的意思了:“文若是说,逆贼是在虚张声势,想威吓于我,我若胆寒,自然向他屈膝称臣,即使仍有战意,也只能固守城池,不敢妄自出战。” 见荀彧颔首,曹操思量片刻,说:“这个主意,倒是蛮精明的。按理来说,那他想终止战事,我不仅不该休战,还当主动出击才是。可如今我看穿他计策,但想收复任城、东平,却也是难上加难。要是逆贼还有什么别的图谋,我们的境地也太过被动了。” 说到这,他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或许能改变局势的计策。但其中细节尚待打磨,于是他便留荀彧在营中用膳,两人一边吃汤饼,一边讨论接下来的军事计划。结果一时间两人都讨论入了神,把晚膳都置于一边,讨论近半个时辰还没有结束。 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停在营前不远。 曹操还沉浸在自己的畅想里,恍然无觉。但荀彧敏锐知礼,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一眼,来的却是曹操的妻弟秦邵。只见他面露焦急,接连使了好几个眼色。荀彧心中知晓,秦邵定是有急事来报,不慌不忙,等曹操将自己的设想讲完后,他适时地咳嗽一声,道:“明公,此事我还要再派人去平原确定地点,等我收到消息,再与明公禀告吧!” 曹操被这一打断,却也没急着说话,他把计划又在心头过了一遍,这才说:“那就有劳文若了。”眼光微转,这才发现了秦邵,沉了脸色,对妻弟道:“伯南,我不是说过,我和文若谈话时,不要打扰!你却有何事?” 秦邵急步上来,奉上一封信笺,道:“西来急报!” 曹操展开,看不得几行,霍然起身。吓了荀彧一跳,赶快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袖手侍立一旁。千言万语,不如一默。他心中奇怪,嘴上却是不问。曹操颠来倒去,细细看了两遍,在营中来回踱步,喟然叹道:“董卓如此枭雄,竟这般烧死了!” 也不等荀彧相询,他主动把信递了过去,道:“司徒王允公与吕布暴起发难,竟袭杀了董贼,朝廷如今又获自由了!” “王司徒?” 如今天下大乱已有两年,荀彧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长安朝廷的消息,更多的则是各地州牧的攻伐消息,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在现下的境遇里,朝廷已经威信扫地,若不然,又何至于能让黄巾称制改元。 “若我所料不差,王司徒这次诛杀董贼,只是开始而已。董卓执政三年,麾下将士十余万,分布在关中各地,其中必有不甘心之徒。但群龙无首,朝廷又有大义在手,局势还在掌握之中。” “明公是说王司徒能够安抚其众?不见得吧。” “文若不知,我曾在董卓幕府中共事过,董卓麾下多是猛士,善战而不善御人,堪称智者的只有李儒、徐荣、段煨、贾诩、杨定五人罢了。如今李儒、杨定皆死,徐荣本是辽人,贾诩不得重用,段煨为人谨慎,只要司徒稍加安抚,对其略微拔擢一番,他们都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说完,曹操笑了起来,荀彧也跟着露出微笑,曹操便接着道:“只要王司徒安抚余众,再传诏天下,共剿临淄逆贼。天下围剿,逆贼必平,朝廷尤可作为!我们兖州也能喘一口气了啊!” 他说到高兴处,回头去看荀彧,不料荀彧的微笑却散去了,转而露出忧愁神色,他斟酌着说:“明公对董卓之事可以说是明断了,但却不了解司徒啊。” “司徒?”曹操不解。 “我与司徒久有交往,对他最是熟悉不过了。他屈身事贼时,还能暂作包容姿态,可司徒心胸狭隘,行事操切,目中不能容片羽,有天子在时,尚可为忠正三公,若是做辅政大臣,必然是梁冀一流啊!” 梁冀为人一意孤行贪乱无已、故而既废立天子又谋害贤臣,荀彧将王允比作梁冀,显然是夸张了,两人的道德不可以同日而语,但这显然是提醒曹操,王允执政是随心所欲,必然不会从大局考虑。故以荀彧之见,董卓余部必反,而关中必有战事。 曹操意识到这点后,脸色也转为铁青,他低声道:“关中即将再乱,关东却无力插手,难道又一次,要坐视振兴汉室的良机丧失吗?” 他忽而想到刘备,又想到陈冲,自己已经受到消息,他们身在并州,岂会没有消息?放眼天下,现在唯一能插手关中局势的,恐怕也只有他们这一方势力了。虽然并州的兵力远不如关中,但一想到他们,曹操的不安很快消失了,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成功,于是转而产生的,竟是一股心爱的事物被人抢走的酸楚。 他在帐中遥望西方,口中说道:“云行在天,浪行在川。” 一时间胸中激荡,竟拔刀当众舞动起来,胸中的金铁之声化作刀尖凛然的杀气,边上的侍卫都感觉吃不消,打了个寒颤,悄悄退后几步。 等曹操横挥三刀,竟又停止下来,他转而以手指试探刀尖锋芒,慷慨激烈,以至于触景生情,竟涌出几分诗情,使他低声吟诵道:“饮马渡汶水,水寒壮士刀。平野战尤未,黯黯遮奉高。”荀彧听出来,他诗中说的是刘岱汶水战败一事,心里想的却是自己面对坎坷,如何渡过。 不料曹操忽而一转:“昔日千秋事,咸言复圣朝。白骨累今古”他这是回忆千秋亭屠杀一事,当时都说黄巾灭绝,以至于改元中平,却不料如今战乱更甚,白骨不绝于野,哀情已经过甚了。曹操一念及此,拿走手指,提刀下劈,轰然一声响,桌案断为两截,他一转为激扬,对自己结语道:“鹏翼上扶摇!” 荀彧将他吟诗决断的姿态尽收眼底,心中想道:“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终结乱世。” 第十八章 昏招 自政变以来,司徒王允一直留在尚书台视事。 根据吕布在前线的推进进度,他不断地更换三辅地区的各级官员。短短一月之间,三辅的官员更迭多达二百余人,而其所用所出,多是出自于原司徒府。王允日以继夜地安排这些政务,也终于可以说,他对三辅地区的掌握,恐怕是董卓也不能比拟的。 等到月末,司徒终于收到他想要的消息:吕布成功攻占郿坞,并将董氏族人尽数族灭。这使得他长舒一口气,马日磾、士孙瑞等人也对司徒恭贺道:“攻破郿坞,董氏灭亡,总算是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但不料王允丝毫不见欢喜,表面严声厉色,竟说道:“董氏执政三年,为祸的岂止是这些人而已?我们身为国家重臣,正要除恶务尽!请诸公千万莫要懈怠!” 王允这番话自是有他的道理。吕布已在书信中向他说明,攻破坞堡后董氏还有三人失踪,不过三人年龄太小,难以成事,也不足为虑。重要的还是在河东的牛辅军团,牛辅身为董卓仅存的女婿,是剩下的凉人天然的首领,一日不除牛辅,凉人便可能拥立牛辅为主,继而造反复仇,朝廷也便一日不能安宁。 只是当如何除去,这却是一个问题。司徒与百官商量此事,他的本意原本是想让公卿与他联名上表天子,宣布牛辅为叛逆,而后商议计策,如何派兵征讨。孰料朝会上他还未说出意见,诸如赵谦等人的大部分朝官都说:牛辅在朝野里对我等还算和善,不如先招抚一番,若其识得大体,又何苦妄动干戈呢? 众人议论之下,很快连使者的人选都商议好了,等他们询问王允的意见时,看见的却是一副极为冷漠的脸色,这才让人反应过来:朝会开始后,司徒还没有表明态度。 显然王允不同意与招抚一事,但他看见众意难违,就说:“此事关系重大,先让我好好思量一番。”言下之意是此事暂且推后。这让参会的朝官有所失望,但转头想:好恶乃是人之常情,司徒既然敢冒生命危险,为国铲除祸患,可见心怀社稷,终究还是会以大局为重的。 但他们料想不到的是,王允一回家中,便又招来自己的亲族与亲信,与他们商议说道:“董卓经略朝堂三载,威行天下,满朝公卿皆受过董卓恩惠,心中真正怀有天下的,可谓寥寥无几了。 如今董卓虽死,可朝中余党却如竹根盘踞,他们如今虽假作投诚,可终究心念董氏,今日便想招抚牛辅,明日又意欲何为呢?一旦牛辅率兵过来,他们必将继续为祸!如今朝廷已下三辅,又有郿坞钱粮在手,已不惧外敌,当务之急还是要消除内患啊!” 一旦司徒除去更多政敌,提拔的还能是谁呢?故而他的幕僚们对此都深为赞同,只有其子王景质疑道:“大人,如今是非常之时,大敌未除,我们还是当以安抚为先啊。正如大人所说,董卓党羽众多,可越是如此,就越容易激起内乱,到那时又用什么抵御凉人呢?还请大人三思啊!” 但王允手捻胡髯,果断地答说:“我连董卓都能诛杀,他的那些党羽,才能不能及董卓十一,又能有何作为?小子多虑了。” 于是定下了先铲除董卓党羽的方针,王允以为,董卓能够驾驭群臣,正是由于他们畏威而不怀德,自己正当暴起立威,令他们不敢再做二想。但从何开始着手呢?这确实让王允头疼了几日,但很快,有人给他送来一个极好的理由。 六月初二,皇甫坚寿向朝廷上书,自陈车骑将军皇甫嵩非是病重,而是两月前为董卓赐死,逼令他不得发丧,如今董卓既除,他向朝廷请求为父亲发丧,并希望朝廷能够赠予父亲一个谥号。 这件事整个长安城都心知肚明,并且都因此惋惜不已,甚至可以说整个长安政变能够成功,也都是因皇甫嵩被董卓赐死,而王允说服吕布兵变的缘由,也正是“皇甫嵩”三字。现下皇甫坚寿挑明此事,也是希望接这股潮流,能够给父亲留一个好的身后名。 百官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之事。毕竟皇甫嵩虽短暂为董卓所用,但任职期间,尽职尽责,董卓每每与人产生龃龉,他都持正相劝,不少士人因此才得以保存。且又有重创黄巾与西凉叛军的军功,虽有自爱过甚之嫌疑,但对朝廷,也算仁至义尽了。因此,京官们在朝会上讨论,觉得追赠一个如景、昭的美谥也不为过。 但司徒却不同意,他坐在天子身侧的席位上,淡淡说:“景、昭未免过矣,应当再议。” 这是在朝会之上,士孙瑞、张喜等人事先都没有与王允商议过此事,此时听闻王允如此言论,心中都想,莫非司徒想给个平谥?于是第五儁先上前问说:“不知司徒欲以何为谥?” “不如缪字妥当。” 这话顿时掀起轩然大波。名与实爽曰缪,意指言名美而实伤也。众人本以为王允最多取一个平谥,却不料他竟直接选取了一个恶谥。这让许多朝官都难以接受,如司空淳于嘉就激烈反对说:“车骑虽有小过,但有大功于朝廷,如何能于死后诽谤?我等能够延续至今,诛灭董贼,难道就没有车骑的遗泽吗?司徒过矣!” 可王允竟露出冷嘲的颜色,当众批评道:“若当真是皇甫义真的遗泽,我哪里还敢起兵诛杀董贼呢?尔等可知道,我为除去董卓夙兴夜寐,可皇甫义真坏了我多少大事!” 于是司徒将自己这三年来,与皇甫嵩的往来一一陈述,说到皇甫嵩数次拒绝时,他言辞激烈,显然对此耿耿于怀。而后更将自己陷害皇甫嵩与诛杀董卓的计划细节公之于众。 他说完,朝会众臣鸦雀无声。 沉默了好一会,五官中郎将蔡邕走上殿中,哀声前道:“君子为人处事,当光明正大,而百官身居高位,更当做天下之楷模。司徒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除暴戾,兴忠孝,天下之人无不钦佩,都是因为司徒心怀社稷。但如今大业方兴未艾,正是要给天下显示品德的时候,司徒如何能以申白之术乱天下人心呢?还请司徒慎言啊!” 他本欲再说多些,说大臣之间如此中伤构陷,太过影响军心士气。凉人原本颇受皇甫嵩之死影响,都以为是董卓昏庸滥杀,故而士气随之低落;可如今司徒自己将这些公之于众,他们便会认定是朝堂黑暗,士人欺辱太师,继而同仇敌忾,导致大义之名反在叛逆手中。 可他直视王允那熊熊烈火般的眼神,终究将这些话咽下去了。 但这些话蔡邕不说,王允也能明白他想说什么,他拍着桌案,冷然道:“蔡公如此言语,是说董卓与皇甫嵩罪不当诛吗?” 蔡邕还欲分辩,王允一声断喝:“够了!”朝中百官都是一抖,众人惊愕间,他急声骂道:“董卓猖狂,就是你这样的人太多!我每日出入幕府,见尔等借着董卓的威风登上高位,尸位素餐,不思报国,反而助纣为虐。竟到现在还不悔改,尔等莫非以为,吾之刀剑不如董卓之快?” 说罢,他当即呼唤宫中侍卫,下令将蔡邕关入诏狱。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剩下那些本来还想劝谏一番的大臣们,如今也不敢言语,就转而注视着蔡邕。蔡邕年岁已大,发髻已是半白,身体也较为虚弱,如今戴上镣铐,才走上几十步,整个人便显得疲累不堪,以至于跟随侍卫走下殿阶时,还需要侍卫搀扶,众人心中顿生一种悲怆之情,不少人都低头不忍再看。 趁此机会,王允又禀告天子,下令追责,将那些进入过董卓幕府,而又没有参与反董事宜的朝臣,一并革职问罪。而后又多拔擢被董卓罢黜的原袁氏掾吏,以表明自己对董卓旧党绝不姑息的态度。 当夜,太尉马日磾前往司徒府上,对王允劝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司徒这样苛求同僚,只会让人人自危,人心沦丧,这又是何苦呢?即便如此,也不能在朝上直接逮捕蔡公啊!蔡公文坛领袖,士人仰慕,怎能如此处理?又有陈庭坚为亲,司徒如此处理,是想与并州结仇吗” 王允听得大不耐烦,看在马日磾也算是与他长久共过患难的情面上,他只是微作斥责道:“翁叔怎么也说这种话?蔡伯喈若非文坛领袖,我还真不会如此处置,文坛领袖,天下楷模,竟心怀董贼之旧恩,天下人当如何看待我等?刑乱国用重典,我必杀其以正天下!君勿复多言!” 到次日,又有大量士人上表求情,希望王允能够暂缓对昨日朝臣的处置,最少也要从轻发落。而蔡邕自己也上表道歉,希望暂受黥首刖足之刑,以续汉史,修史功成之后,再受死刑不迟。其中又有钟繇上书说:“蔡邕与陈冲有亲,司徒杀之,恐结仇于并州。”王允受此压力,这才略有转意,但他对于其余人等,就说不上仁慈了。 即不将书表全部驳回,也不公开处刑,但蔡邕还是下定决心,继续将相关人等关押在诏狱之内,在狱中断绝饮食,又加以鼠虫侵害。 董卓生前常用诏狱关押犯人,入狱之人多达百计,但多还能在狱中生活数月,政变之后,生还者十之八九。 而在王允治下,未过五日,除去蔡邕外,还有二十七名董卓幕僚入狱,皆死于狱中。 第十九章 贾诩私会段煨 在前年的讨董战事中,弘农一带接连遭受战乱,重创了当地民生。但在段煨的军团进驻这里之后,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这在董卓治下,可以说是极为罕见的。 河东上郡的徐荣牛辅军团治下,流民遍地;南阳颍川的李傕郭汜军团治下,尸骨盈野;唯有从华阴到黾池一带,田亩中还有不少农人躬耕的景象。如今的段煨军团分为三部,分别驻扎在华阴、陕县、新安,他们都不抢掠,和百姓们公买公卖。原本函谷关在被陈冲占据后,已经断绝了通路,可去年平安一年后,如今又开始通了。 自河南陆续迁来近十万难民后,并州州府源源不断地运送米粮与钱财进行重建。不少弘农的商户见到这般情形,不敢从函谷关过,便沿着雒水,从熊耳山间运送米粮丝绢,再到河南的雒阳去贩卖,个别心思活络的,贩卖货物后不要金银,在河南买了特制的龙首纸,又运回京城去卖,很快形成了一条商路。 过了不久,河南尹关羽在雒阳放开公告,开放函谷关,允许弘农商人从此过,并且免征赋税。而段煨得知消息后,也对部下下令说,不得对此进行阻拦,并且私遣亲信混入商人之中,也进行贸易图利。如此下来,两郡之间虽名为敌对,对实际上颇为和睦,天下各地都有灾荒战乱,但黾池、崤山之间的大道上,商人、百姓络绎不绝。还有些白马寺的僧人,原本被董卓遣散了,此时便干脆在新安住宿下来,对着往来的行人讲经,一时间竟也多了不少佛教信徒。他们在路边搭起草棚子,用石头堆起浮屠,近千人在浮屠下唱经修行,引得路人们都侧目相看,实在是世间难得的景象。 这一天早饭后,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清爽得好像春天。段煨没有事,率领一群亲兵出陕县西门射猎,射得几只大雁,几只野鸡和两只兔子。随后,射猎的兴头过去,他纵马向北,到下阳城的郊野处,才翻身下马,走到一个小摊前,占据一张方桌坐下。亲兵们有的同他坐在一张桌上,有的坐在别的桌上,有的站在街边,还有几个牵着身上冒汗的战马在街外遛跶。 大阳城的南边是茅津,下阳城的北面是颠軨坂,都是关中与河东沟通的要道,在于河南的贸易恢复之后,这里也渐渐一般兴盛起来。因此,段煨在这里派遣了些许驻军,每次打完猎后也总喜欢到这里来看看。 他来得多了,这里的商户百姓都认得他,也不怎么怕他。今天他因为一出城就猎获了不少东西,心中愉快,到摊中坐下后,一边饮薄酒一边向殷勤招待的小贩问长问短。那些从河东来的商人们乍一看郡兵到来,不免惊惶。随即看见段煨对小贩的态度不坏,心中稍安。但等他们悄悄一问,知道他就是董卓麾下旧七郎将之一的段煨时,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段煨回头看见身旁的商人,又见道前停着三辆马车,从车辙的痕迹来看,这三辆货车中应该被货物装得满满当当。他一时好奇,不由得又站起来,上前与这几个商人笑谈问,他们从哪里来?运了些什么?一趟能有多少收益? 商人们诚惶诚恐,货物就在旁边,他们不敢隐瞒,一一如实回答。原来他们是河东卫氏的远亲,如今河东缺粮,他们便从河东运了三车绸缎来,希望在弘农换成米粮,再运回河东,高价卖出去。若是在往常,这一来一回下,得利当在六倍左右。可现在朝廷滥发小钱,全国各地物价飞涨,以至于民间集市只接收五铢钱,利润也就减半了。 段煨闻言非常感慨,上前看了他们丝绸的品质,入手清凉柔顺,都是上等的织品,于是跟他们商量,用市价买了一车下来,商人们没想到这位凉人的军头如此好说话,慌忙拜礼谢恩,段煨只挥着手说:“算啦,算啦,这不过本分而已,有什么可谢的呢?”但商人们仍是谢恩,又说了些歌功颂德的话,然后离开。私底下又感叹说,段郎将为人谦和近人,真可以说是凉人中的异类了。 但段煨的心远不止表面看似的那般平静。长安政变后,他每过几日便要向长安派几个斥候,去打听三辅最近发生的消息。有的尚未回来,而已经回来的则没有真确消息,只知道太师被烧死了,然后又知道郿坞已被攻破了,但对于长安对凉人的政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这种情形下,朝廷迟迟没有派遣使者过来,而他派使者到城中汇报军情,军报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反应,这使他分外忐忑。于是他干脆到下阳城来,实际上是想打听北方刘陈的动作,这一月间,他们也一定收到了消息。而如果他们与朝廷有联系动作,自己与陈冲也算有旧谊,如果可以,他打算借助陈冲的路子,与朝廷保持关系。 但是问了几批路人,都说并州州府一片静默,显然也在观察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这让段煨颇感不安,纵使脸上仍面带笑容,但心底已经在不自觉地构思以后的退路。 “莫非太师的大业就这样全完了?”他心中暗问,随即悲伤地想:“可能确实如此。” 骑上战马,离开下阳城,他转而向陕县走了两三里路,他勒住马回头看着那些络绎不绝的来往路人,在心中想着:如果没有这些勾心斗角,没有战事,天下人都能够安居乐业,该有多好! 回到陕县,他正准备给自己的爱马修整马蹄时,亲卫来告诉他,驻守新安的贾诩来看他了。这让段煨又高兴又纠结,高兴的是,贾诩在军中一直以多智闻名,眼下这局势错综复杂,段煨正需要他的帮助。但纠结的是,他自觉贾诩心沉如海,是少数他看不透的人物之一,纵使他现在算是自己的下属,段煨也只在公事时与贾诩接洽。贾诩也明白这一点,直到今天,他才头次密见段煨。 到得书房,段煨见贾诩一身轻装,正跪坐在桌案前,不过他显得非常疲惫,两只眼睛紧闭着,一手扶着额头,好像已经睡去了。但他听到段煨的脚步声,很快用手指揉了揉眉眼,转而对段煨行礼道:“见过郎将。” 虽然明知贾诩的来意,但段煨还是先客套关怀说:“文和,若是疲累,不如先休息休息,何必如此为难自己。” “生死攸关,些许疲累又有什么紧要呢?”贾诩却不和段煨客气,他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直白地对段煨说:“忠明兄,如今形势危急,若不先下手反制,朝廷很快就要对我们动手了!”他为了取信段煨,直接透了底,“这几日我已去长安一趟,亲自打听消息。确认消息后,我片刻不敢停留,先去上郡河东,见了建威他们,而后就来找你了!” 这不由令段煨大为惊喜,急问道:“西京现在形势到底如何?” “很坏!太师的旧部被清洗一空,全族的脑袋被挂在长安门头,而三辅的官员尽数被换,我在西京时,王允正在更换朝官。而在街道上,不少袁氏的旧掾吏派门客放出话来,说要让我们的人头都挂在龙首原!我看王允的意思,是不会差太多的。” 段煨脸色微微变化,又说道:“朝廷没有就此事议论吗?” “当然议论了,但是王允将相关书表羁押不发,至今没有结果。显然,他的想法就算不是砍了我们的人头,也少不了一杯毒酒。”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沉默,沉默的含义就是赞同。贾诩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嗓子后,显得精神了不少,这时他又听到段煨问道:“朝中受太师恩惠的不少,总还会有些替我们说情的吧?” 贾诩笑了起来,他将手中卮杯放下,慢慢说:“我本来不想说这个,但确实有公卿为我们说情。” “谁?” “自然是蔡公。” “蔡公文坛领袖,深受太师重恩,在党人中也多有清名,而且,并州牧还是他的女婿。王子师铁了心了,连蔡公的面子也不卖?” “王允是条吞象之蛇啊!他平时僵卧在地,让人误以为他毫无威胁,可一旦咬起来,却是要和人拼命的,不死不罢休!忠明兄以为他会因为谁人的劝告而松开口中的猎物吗?那是不可能的!我告诉你吧,蔡公因为为我们求情,已经被王允关入诏狱了,而且随他一同求情的,大半已经死在诏狱里了!” “当真?”段煨闻言大为色变,他站起身直视贾诩,想从他眼中看清有没有诓骗。 “当真。”贾诩坦然回应着段煨的目光,他淡泊说道:“若非如此,我何至于到此与忠明兄商议呢?” 段煨又缓缓坐回到位置上,他这时已经猜到贾诩要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是,只剩造反一条路了。” 说到造反这个词,两人都是心中一颤,但面上仍然假作无畏,贾诩正色说:“忠明兄,如今能够统揽大局的,只有你一人了。我希望以你为首,倡义各军,合众群力。” “带我们打回长安去!” 第二十章 分道扬镳 “带我们打回长安去!” 贾诩说出这句话时,段煨正用手指揉捻着胡须。他话音一落,段煨捻须的手猛然抖了一下,竟把好些胡须捻断了。 无风自起惊涛,段煨把手松开,颇为惊讶地望了贾诩一眼,他想看透贾诩的心思。但贾诩说完话语后,已经伏拜在地,肢体显得极为诚恳,看不清他的神情。段煨只好向前扶起贾诩,贾诩再把头抬起来时,满是对他的期望与信任,这又让段煨手足无措起来。 段煨好半天才又镇静下来,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而是淡淡地问贾诩道:“文和为什么选我?” 贾诩见他没有那么抗拒,心中自觉胜算已有了六成,于是正襟危坐,斩钉截铁地说道:“只因除去忠明以外,其他人皆不足以成事!” “哦?西中郎将(牛辅)才是太师的女婿吧!于情于理,不都当是他来坐这个位置吗?” 贾诩闻言一笑,他知道段煨还未下定决心,便为他细细分析道:“为人先者,须德才兼备。牛辅虽为太师之婿,但一来智术短浅,二来不能容人,唯有一身勇武而已。若是牛辅只有前者,尚有可为,可牛辅不能容人,那就无药可救了,所以太师在世时,只以牛辅为斗将,而不以为统帅,便是这个道理。” 段煨沉默少许,他又问道:“即使如此,我才能不如建威将军,如何能叫人心服呢?” 贾诩对此显然思虑已久,他很快接上话说:“这更是简单。建威虽然才能出众,但到底是燕人出身,若是以他为首,决计不能让士卒心服。但是让忠明兄为首,建威素来与兄友善,诸将兵士也无有异议。更重要的是,兄在朝廷内也多有善名,一旦打回长安,只有兄能主持大局!这也正是我特意前来的原因啊!十数万性命的前途都在兄手掌,还望兄勿要推迟!” 话说到这,段煨显然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了,但他心中仍是犹豫,于是对贾诩说:“文和,此事太过突然,还是需要从长计议,不如你先在此歇息,宴席上我们边吃边谈。” 贾诩知道他已经非常动摇了,心中很是高兴,当即说:“何止是边吃边谈,我还要与兄昼谈夜谈,谈上好几个日夜!”他将右手张开,对着空中猛地一抓,到胸口前手掌已捏成了拳头,仿佛拳头里有什么了不得事物,他说道:“兄若肯从我计策,别说是渡过此劫,便是成就太师未竟之伟业,也未尝不可!” 说罢,他对段煨又是一拜,便跟着领路的苍头出去了。未久,段煨便听见一阵鼾声,原来贾诩疲乏得狠了,一上榻便昏沉睡去了,连寒衾也没盖一件。等苍头关上门后,院房内才又清净下来。 房中已没有了他人,段煨却丝毫不动,他静静地坐在主席上,看着院外土地上的阳光,心中已完全冷静下来。 贾诩确实说动了他,但最后一段鼓舞的话,却也是画蛇添足了。若是李傕郭汜等人听到,或许会感到热血上涌,但对段煨而言,只会让他感到恐惧。他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因为他一直深信:社稷非凡人能掌控。古时贤良如周公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掌权如霍光亦在死后灭族,更别提世祖开国以来的历代大将军,自己虽有些许才能,但却不能说超过太师,而他想到太师的下场,一瞬间浑身发冷,说什么也不敢答应贾诩了。 段煨所求的也不过是活命,若是听从了贾诩的劝告,眼前的灾祸或许能够免去,在以后却又平添了许多灾祸。贾诩此时还能坦然入睡,可一旦应允了他,段煨以后还能有几夜安眠呢? 到了夜里,贾诩休憩起来,他换了一身衣裳,清洗一番便去赴宴。 段煨的宴席比较简朴,就是点寻常的酱菜与胡饼,再有半碗羊肉。此时天气湿热,两人虽说平常交情不深,但也是共同征战了近十载的同袍,也都没有什么架子,都解开衣襟敞着胸膛饮食。 饮食间,贾诩自觉此前表态已然足够,干脆说起自己对战事的规划:“如今王允虽说重掌三辅,但人心已然背离,麾下能用的军力虽说已有四万余众,但真正能战的,都是当年虽吕布转投的并人罢了,也就六千余众。这些年历经战事,又损失了千余人。我们只要歼灭其众,余者皆不足忧虑。” 段煨虽说心中已下定决心,但到底是军人,挥斥战事已是习惯,贾诩此时分析局势,他颇为赞同,随即就谈起战事的困难:“可是他们到底掌有西京,又握有粮食辎重,吕布若是见我军势大,干脆守城不出,又能为之奈何呢?”他没有说双方久战不定的后果,但两人都明白,内无大义,外有群敌,溃败不过是早晚之事,是故不战则已,战必以速。 贾诩笑道:“因此当示敌以弱。” “我军众而敌寡,想示敌以弱,未免太勉强了。” “非也非也。”见段煨一时没有想明白,贾诩也不卖关子,他点明道:“太师已死,天下震怖,无论怎么说,在声势上我军早就是弱势了。只要我等散布出军心不定,士众逃亡的消息,再上书乞赦。他们怎么会不信呢?” 段煨倒未想到这层,贾诩这一说,他就通透了,一阵冷汗涔涔而下,他向贾诩看过去,见他淡然自若,自己心中却是恐慌不已:此人对人心的把握已入化境,简直如同水漫金山般无孔不入。他自然推演道:“到这时,再汇聚全军中精甲铁骑,假作老弱疲累之兵,以数千孤军上前,朝廷若要速战速决,必尽派吕布麾下精卒,以求全胜。这便是全胜的时机了!” “然也!”贾诩身子微微向前倾,问段煨道:“以段兄之见,此策有几成胜算?” 段煨苦笑着答说:“若是我在朝廷,文和已经在把玩我的脑袋了。” 贾诩哈哈大笑,他后仰回去,脸上随即露出轻松的神态,自谦说:“雕虫小技而已,段兄过奖了。”他此时也觉得铺垫已到,段煨必然不会拒绝自己,便开口问道:“时间紧急,不知段君以为,何时召集同僚为上?”言下之意,是默认段煨已参与举事了。 段煨闻言,知道已经到了摊牌的时候,他斟酌着言语,缓缓说道:“文和所言甚善,但兵者,国之凶器,若不能为,还是以不为为上。以我所见,还有一条退路,还可以不启干戈,化解劫难。” 贾诩的笑容停住了,如湖面的涟漪般慢慢化去,转换成平静的神情,他饮下一杯薄酒,做出倾听的姿态道:“愿闻其详。” “王允虽有杀人之心,但他毕竟只是臣子,没有太师那般的权位。他身为司徒,只能驱使三辅官吏,政令不过霸陵。而在朝中,王允也不能力排众议,以文和所言,他只能搁置其事,以拖待变,这便是我等的机会。” “什么机会?” “议和的机会!” 贾诩的嘴角微微抖动,很快又克制住了,他淡淡地说:“可他视我等如仇寇,恐怕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吧。” “不会给我们机会,我们可以找一个人,让他不得不给我们机会。” “谁?” “并州牧陈庭坚。” 贾诩闻言霍然站起,他看向段煨,语气却愈发平和了:“忠明兄,朝廷与并州连战两载,也不知战死了多少同袍义士,你今日畏惧王允,却说要引陈庭坚入朝,未免也太让人心寒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段煨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已不会再动摇,他笑道:“若是为了千万将士活命,忍一时之屈,却也不算什么。陈庭坚与刘玄德皆是守信之人,我们只要以自保为由,引其联合入朝,王允又能奈何?” 两人对峙片刻,贾诩又坐下来,缓缓道:“陈庭坚素来与段兄友善,段兄才敢这般想吧。看来此次祸事,段兄是打算抛弃军众,独善其身了。” 段煨这时候倒没有反驳,他自己原本就与陈冲友善,几次交战下来,他除去跟随皇甫嵩时,便一直在弘农驻扎,手中并无多少并人的血债,自然可以投靠并州。但上郡、河东的牛辅、徐荣部,以及在关东征战的李傕、郭汜部,显然都不愿也不敢投靠。如此说来,他确实是如贾诩所说一般,只谋自身不虑同袍了。 到这时,贾诩又问道:“段兄打算何时北上?地下有灵,我们又同袍一场,但愿不要太师一死,我等便兵戎相见,令死者心寒吧。” 段煨心中一凛,也不免觉得自己无情,便对贾诩承诺道:“我即使不为大事,也不敢令亲者痛,仇者快,既然大家各有打算,那就各走各路吧。今日之事,我不会说与他人,也希望文和联系诸位时,不要怪罪于我。” 用膳到此时,两人都有些索然无味了。 贾诩最后提出一事,弘农的凉人虽属段煨统领,但他要想改换门庭,恐也不能尽得人心,为免以后军中冲突,干脆将此事公之于众,大家各奔前程,段煨思虑片刻,也赞同此议。 次日,段煨召集军中军官,细说自己规划,愿意随他投靠并州的站在右边,愿意随贾诩反攻的站在左边,结果是左四右六。 到傍晚,贾诩将斗笠戴在头上,领着跟随他的军官们,向段煨齐声告别,随后他们匆匆上马,去集结自己手下的士卒,他们将赶紧走山路小道,翻越熊耳山南下南阳,去与李傕郭汜汇和。 按常理,虽说两人分道扬镳,段煨还是应该送贾诩等人至城门处。但他却直接回到院里,重新修起坐骑的马掌。 老掌被蹄刀剃得干净时,他心中的愤懑已然消散。这让他悠悠起身,观赏四周。夜幕低垂,明月已经照下来了,把尚炽的热风温度缓缓沁凉,其中的蝉声令人烦闷,闭上眼,段煨想起陇阪放牧的幼年时光,不禁悲叹道:“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陇头流水完) 第一章 挽回 董卓身死,王允掌权,这样大的消息,一月之间便传遍九州北至涿县、南至交趾,东至临淄,西至枹罕,无不为之震惊。董卓执政三载,在朝中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在最艰难的时期没有灭亡,反而在节节胜利时忽然崩溃,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便无法再挽回,再三嗟叹也只是徒费光阴。知晓时势的智者们都说,改变天下局势的时机到了,若是此次有人能入朝稳定局势,安抚凉人,平灭更苍,汉室未尝不能复兴。但如今关东之人皆受制于更苍,能有所作为的,无非是益、并、凉三州而已。 凉州联军久为割据,从无进取之心;益州失汉中,路途遥远不可得;并州为凉人重兵环绕,面临重重苦战,三者各有困境。但较其根本,人心不可骤变,道路难以更改,唯有战事可以克服,因此近乎所有州郡都在打探并州的消息,看他们打算作何动作。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并州州府保持了惊人的沉默。无论是长安政变前后,还是蔡邕死于诏狱,并州州府一切如常,所颁布的政令也多是在为夏收做准备,仿佛长安的消息完全没有传入并州。 事实上,长安政变不过十日,在圜阳的并州州府便收到了消息。州府得到消息之后,府中幕僚纷纷请战,说这是收复上郡、勤王平乱的大好时机,刘备也心动不已,但陈冲却持相反意见,对众人说道: “如今王司徒新执朝政,根基不稳,这不是好事,反是祸事啊!如今凉人骤失统帅,意正犹疑,我等贸然参与,反而可能令朝局复杂,逼反凉人。不如先修书一封,与司徒联络,安抚凉人,若能以此招抚,消弭国家大难,自然是善之善也。若是不成,我们也要等秋收之后再战,去年大灾,百姓甚苦,勿伤今年农时。” 说罢,他连夜书写表文,上表阐明形势,上报给西京朝廷,全文如下: “臣闻‘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意非言不宣,言非笔不尽,今天下动荡,乱贼蜂拥,是臣所以含忧积虑,不能默已者也。窃唯陛下天生圣聪,司徒高得伟节。昔因董卓乱政,龙潜西京,屡战不破,关东绝望,以为天命毁祸,事不可为。朝中志士持以久志,不谓道难,仍行健意。而后夷凶剪乱,克雪家怨,终佐陛下,以成翱翔之志,臣于圜阳远闻,欣喜之情,虽倾三江亦不能已。 然则治国之道,包藏万机,屈心劳身,在所难免。贼首之颅虽悬,连战之忧仍存。凉人百战,旋克四郡,兵指沔、汉,旗扬巴中,威震三晋,所谓纵横江河,难有匹者,正如是也。故臣所以踊跃于一隅,望西风而叹息,凉兵名与实副,质纯本初,乃国家生死之器,陛下不可不慎而察之,谨而思之,臣自州府妄议国事,虽有失代庖之嫌,然一片保国安民之心,不可不为陛下陈之: 司徒虽除董氏,忠臣鼓舞,狐佞胆寒,然论成败,乃司徒事起闪电,锋刃先发,而有枭臣授首,郿坞隳灭。然则董氏执掌神器,近有三载,征辟公车,往复千乘,君臣旧义,昭然于怀,可谓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朝内恐以此不宁,此臣所虑一也。 河东牛辅、上郡徐荣、弘农段煨、南阳李傕、颍川郭汜,此皆善战之臣,久随董氏,十有余年。身为爪牙,屠戮万民,其罪当诛!臣夙夜思之,切齿长痛。然其拥兵如海,戈戟生辉,非可轻视。乐毅伐齐,止于即墨,高祖合众,溃于彭城。陛下若以其无首而兴兵,其胜难料,此臣所虑二也。 夫牧守政治,国有常法。韩馥之让袁绍,河北纷纭,袁术之攻扬州,江左恐慌。昔者子玉小败,见诛于楚王,王恢失律,受戮于中宗。今更苍起于关东,而无联伐之人,可知郡国独走,私心自肥。陛下若以之为期在前,恐有失望在后,此臣所虑三也。 见此三者,可知董氏虽亡,遗泽甚重。《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陛下奋发,切不可因大义而骛远,见小利而忘形。圣贤良人,不当刀剑,斗不能胜,不若怀之。臣度司徒刚直,有虎贲之声,无渊薮之闻,恐过犹不及,故上此谏表,以尽臣节。陛下但有诏令,臣必星夜应之!” 陈冲这封表书,名义上是上表给天子,但实际上是写给王允。他与王允也有交情,知道他性情刚直,若是直言谏议,只会适得其反。故而说话只能顺着他来,因此陈冲斟酌语句,在信中痛骂董卓,肯定王允剪除董卓党羽的行为,只是提出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操之过急可能会适得其反,不如暂且怀柔,徐徐削减,如有需要的地方,并州州府也必会响应号召。 但陈冲还是低估了王允的决心,王允收到表书后,心中大为反感,将陈冲的表书和朝中群臣的求情表一并扣押在尚书台,并对太尉马日磾说:“陈庭坚虽是忠臣,却并非是直臣、贤臣,除恶正如擒虎,今我上虎背,岂有与其较力之时?正当以刃加首,断其喉舌。此正我除董之所得,陈庭坚岂能得之?” 可王允也自然知道,陈冲此时的表态,已然是雪中送炭。天下各州府里,并州是唯一向朝廷上表的州府,而且朝廷也确实需要并州的帮助,这不容他轻怠。于是王允干脆提拔钟繇为谏议大夫,任命其为案行使者,持节至并州州府,令陈冲刘备领军接管河东、上郡防务,并看管牛辅、徐荣军团,事成之后,驻扎在临晋,等待朝廷调遣。 命令一下,钟繇不敢怠慢,领随从十五人,于五月十七从长安出发,沿渭水北岸一路向东,从下邽北上到莲勺,转而至临晋,正打算从蒲坂津过河时,已是五月二十二,但钟繇却在这里遇到了麻烦。 蒲坂渡口处这几日忽为牛辅戒严,除去兵士以外,不允许任何人渡河。并且对于任何接近渡口的人员,都予以扣押看管。钟繇此行本就是为取缔牛辅徐荣,如何敢大肆声张?一路上隐姓埋名乔装打扮,但也因此不清楚牛辅布置,在抵达蒲坂津时竟被凉人全部拿下。 至此,朝廷与并州州府音讯断绝,反让凉人先得了讯息,而王允与陈冲都不曾知晓。 在陈冲等待朝廷回信的时间里,在晋阳却传来消息:最近黑山军似受更苍军的影响,有大量人员与物资出入,显然是准备如同去年一般,将派大军下太行山,但是这次他们的动向却极为不明。 玄德在晋阳与幕僚商议后,推断说,黑山军若要响应临淄,出兵的方向只有三处:一是攻河北直至平原;一是经河内进攻东郡;一是进攻太原与上党。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如今冀州的大战已入高潮,公孙瓒几次进攻柏人城,不得胜,而襄国程焕坚持两月后,终于破城,袁绍将程焕等十余名韩馥残党尽数处死,随后集结兵力,北上进攻李历,而位处高邑的李历与公孙瓒合军,双方在千秋亭对峙,双方的在济水南北的兵力已经达超过十五万,会战即将爆发,黑山军虽有六十万众,但能战壮丁也只有十万左右,显然绝不会进攻河北。 而东郡方面,云长已经带河南之众前往驻守,若是响应更苍军,黑山军也应该收到消息,加上去年他们在曹操手中吃了苦头,今年有无勇气再战也着实令人生疑。 由此推断,此次黑山军行动,十有八九便是打算进攻并州。虽说按常理,并州这些年南征北讨,以强军闻名,黑山军舍弱攻强实在难以想象,但如今非是一般时刻,并州的军团主要集结在雁门、河南、河东、西河四地,雁门防御鲜卑,西河与河东防御董卓余党,河南的云长又前去兖州助阵,并州的兵力虽多,此时也颇感捉襟见肘,倘若黑山军一面扰乱太原,一边占据上党,调云长回河内,那么对更苍军而言,兖州的战事就又有可为了。 刘备入并时曾与黑山军合作过,知道他们军心不齐,将士平庸,倘若黑山军当真来战,他对守城一事也并不担心,但值得忧虑的是,只要他们出兵,无关战力,今年的秋收又会再生波折,州府去岁才勉力渡过饥荒,实在受不起波折了。 在此情形下,刘备与陈冲斟酌形势,觉得黑山军诸将各行其是,张燕虽为领袖,但也难以约束,不如以重金先行贿赂,黑山先得其财,士兵不肯用心,自然也就化解此次攻势了。 于是敲定人选,认为王允如今执掌朝政,其长子王盖正在太原郡中为县令,若想显示诚意,正可做为使者前去,想必黑山诸部见到司徒之子,也会动容三思。 到此时,已是七月初了,过了一月还收不到朝廷回信,陈冲也察觉出蹊跷来,就在他一边准备动员一边打听凉人动静的时候,一名弘农的使者来到圜阳,他为州府带来两个消息。 一是胡骑中郎将段煨请愿投靠州府。 一是关东凉人撤军东还,五日前攻克武关,直驱蓝田。 第二章 先声过武关 此次凉人的动作异常之快,既没有贾诩与段煨所言的示弱之举,也没有原先计划的精兵先行,六月十四日时,贾诩到达宛县,与李傕郭汜会谈,李傕郭汜赞成贾诩,当以最快的速度整军西进。结果六月十七日,关东的凉人大军俱皆集结完毕。 只是有一个问题,出征半载,凉人携带的箭矢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刀剑也多有损失,若想以此入关大战,恐力有未逮。 但贾诩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此次他自弘农火速南下,携有万余人,从熊耳山中翻山而出,与邓县的凉人主力汇和后,他以一部直接抵达襄阳城北,耀武射书城中恐吓刘表,试图逼迫刘表开仓议和。贾诩在书中声称说,他们愿意将南阳卖与刘表,但需要刘表支助箭矢十五万支,兵器三万余柄,粮食五万斛,如不然,现如今后路断绝,他们无家可归,万众等死,势必将孤注一掷,哪怕落尸填江,也必将使麾下七万余众,尽数拼死在荆州。 刘表闻言而胆寒,这数月来,黄祖仍驻守邓县,但凉人兵力占优,几次攻守下来,无论是邓县守军,还是在岘山的援军皆损伤惨重,斟酌一日后,刘表最终同意凉人请求。 接下来,凉人退后五十里,将山都、筑阳、阴县先还与刘表,以展示凉人诚意,双方则在顺阳交易物资。刘表提供寻常箭矢十万支,穿甲箭一万支,斫刀五千柄,长矟万杆,稻米四万斛,马三千匹,小船两百只,工匠一百名。凉人们见之欣喜非常,特别是荆州的稻米,自带一股清水的香气,故而极受将士欢迎,便是有数目不足的地方,他们也都不计较了。而是赶紧抛下这些时日抢掠得来的财货,将所有的驮马集结在一起,将这些军需的辎重与粮草装的满满当当。 此时,贾诩在军中勉励将士道:“天地虽大,可容身的地方却少,放眼宇宙,只有陇坂是我等家园,昔日我等随太师出家园,征四方,此时竟无有尺寸之地容身,何其谬哉!此去西京,成则富有四海,死也要死在家园!” 凉人将士本来征战日久,都颇为疲劳了,但听闻贾诩此言,无不奋发振作,都高声唱《陇头流水曲》,心中也想:无论天下成败如何,死也要死在家园! 六月二十二日刘表送来物资,二十三日凉人便离开顺阳,沿着丹水直向武关而去。一路上,李傕郭汜已对贾诩心服口服,又问计于他说:“武关难攻,我等当如何作为?” 贾诩显然了然于胸,他迅速答说:“赚人而已。” 此时的武关由武关校尉杨儒镇守。他原本是董卓所派驻守在此,但并非是凉人,而是受盖勋生前在京兆征辟的郎官。董卓死后,他见三辅变色,郿坞破城,当即便向朝廷上表,以表归顺之意。 王允虽厌恶他为董卓效力,但也知晓武关位置至关紧要。如今函谷关为关羽占据,凉人知其险要,不敢强攻。如此一来,能使凉人联系内外的,唯有武关一途。杨儒投诚,正可将凉人断为两股,令关内关外不能相呼应,朝廷平乱便把握大增,故而他虽对关中询问意见的徐荣牛辅等部不置一词,唯独接纳杨承,并为其加派三千兵卒,加上原有的三千兵卒,武关内已有六千守军。 派援兵时,王允还派使者对杨儒许诺,只要他守下武关,不止赦去他罪过,而且将来封侯千户,位列公卿。杨儒大喜,立刻向使者保证,说无论李傕郭汜攻势如何,武关最少可守一载。 他这倒也不算夸下海口,因为在前年武关被关羽攻破,董卓心有余悸,任命杨儒为武关校尉后,拨重金命他重修武关,一年加筑下来,武关城墙厚三丈,高三丈,城门皆用梨木,以铁销相连,还在武关前加挖了深达两丈的护城河,规格直追雒阳与长安两京。加之关城物质充足,杨儒所谓可守一载之言,绝非是信口开河。 因此杨儒毫无忧虑,一边派出斥候在关东打探消息,一边在关城里纵情声色,上雒民众萧索,他就自京兆寻来五个美妾,日夜玩乐。 这一日中午,天气炎热,他饮酒尚酣,忽有兴致,便脱光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膀子,又脱下木屐赤着脚,拿起一把斫刀,踏踏踏地走到宴席中央,命四个美妾弹琴吹笛,一个美妾缓缓唱起歌谣,他自己则手拍斫刀和着拍子在宴席中舞蹈。 美妾唱道:“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她的歌喉婉转,曲调却清脆,杨儒听得大为高兴,舞到兴头发髻都散开了。 这时候,一人快步上楼走到门侧,对门框轻敲几声,等房中的音乐声都停下来了,他才毕恭毕敬地走到门口,对杨儒请示道:“校尉,探查敌情的几名都伯回来了,说有事要向校尉禀告。” 兴致被断,杨儒倒也平和,他重新披上袍服,从房中踏步出来,问道:“是有李傕郭汜的消息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是。” 杨儒便让他们到堂中等待,自己换上一身明黄的犀甲,配上王允赏赐的玉剑,以此来显示自己备受朝廷重用,回来的斥候们见状,也都毕恭毕敬地行礼,等他坐归主席,为首的斥候上前禀告情况,对他说了两个消息。 首先是凉人的大军正在向武关进发,看他们前锋已经抵达丹水县,约有万人,而且全是骑兵,大约是关东凉人已倾巢而出,孤注一掷了。预计今夜亥时,便能兵临关城之下。 杨儒闻言大为忧虑,他原以为李傕郭汜占据两郡,如今当顾念性命徐徐图之,岂料如今是一副不要命的拼死作态,纵使武关坚固,也难挡十倍之敌啊!想到此处,杨儒坚守之意有所动摇。 这时候斥候又告诉他一个消息,他们在刺探时,遇到一股凉人来投,约有三十余人,这群凉人说不愿随大众赴死,想投靠杨儒麾下,斥候们拿不定主意,便带他们停在关门之前歇息,此时请杨儒决策。 听闻有凉人来投,杨儒极为高兴,他对麾下说道:“李傕郭汜一意决死,可如今尚未有一战,麾下却已有离散之人,这是人心不定的表现,我此前还有所畏惧,如今看来,守关当有八成把握了。” 说完,他立即率众出城,亲自去迎接这群凉人。 城门打开,杨儒身骑一匹黄骠马缓缓踱步出来,为显示威武,虽然天气炎热,他背上仍背着弓,马鞍旁绑着用桃树皮裹的箭囊,鹿蹄皮靴登在马镫上。这群凉人此时就在城门前不远处,正一边吃着干粮一边聊天,见杨儒过来,都知道他是大人物,于是整队列阵,对着杨儒齐齐行礼说:“见过大人!” 杨儒见他们每人都带着马,而且都长相雄武,纵使站在马旁也能显得他们极有武力。杨儒自觉不如,心中警惕起来。他骑在马上,拿着马鞭问道:“你们是哪一部的?” 其中一人上前拱手,说:“在下杨密,原是郭郎将手下军候,如今郭汜欲反,我欲率众投诚,敢问大人便是武关校尉吗?” 杨儒见他礼节周全,暗暗点头,问道:“我就是杨儒!我问你,你可知晓东面李郭二人的虚实?” 杨密答说:“李郭二人闻司徒反正,心中恐惧,不从将士之劝,一意西归陇坂,而部下久锉南阳,疲累不堪,此时又逢战事,多有不满。此时虽尽起六万之众,但以在下观之,实无能也,为保全性命,还望大人收留!” 杨儒听到自己想要的话,非常高兴,但他看这些人一身的风尘,心中却又有了计较:王司徒如今厌恶凉人,是众所周知的,自己若是将他们收留,会不会令他心生间隙?既然知道凉人只是虚有其表,似也没有必要收留他们,莫给自己仕途增添阻碍。 于是他假意又问:“军中如你们这般的人多吗?” “与在下一般的还有不少,不过时间紧迫,在下只带了信得过的人过来。” 杨儒做出思考状,过了一会道:“如今你投入我军中,也不过做一个都伯,实在可惜。不若如此,你先回军中去,再说服一些人反正,等到你再到城前时,忽然反水,我再出城迎合,那时大破逆贼,朝廷必然大有赏赐。” 杨密露出为难颜色,显然不太情愿,但杨儒却丝毫不顾情面,高声喝道:“若想搏取富贵,岂能妄惜性命?” 杨密环顾自己身后的将士,他们看了看开着的城门,与他打了一个眼色,都点点头,杨密这才镇定下来,回过头对杨儒道:“既然是大人吩咐,我也不敢不为,只是说服同僚,还需一个信物,因此我想向大人借一样东西。” 这倒是应有之义,杨儒笑道:“什么东西?” 杨密向前两步,忽如雷霆边变色,一双大手捉住杨儒右腿,生生将他拽下马鞍,杨儒没有防备,只觉人飞在天上,短暂的失重感后,他哐当一声摔在地里,震起一团烟尘,烟尘里杨儒身上剧痛,但意识尚未回转,杨密拔刀如电,刀刃对着他脖颈一擦,血水顿时飞喷出来。 周围的随从们被这场景都吓呆了,他们还未来得及往回逃,那三十来个凉人都已骑上马匹,呼啸着奔向城门,顺手将这些随从都砍了。而城门处,见没了主官,守门的小兵们被大马吓得魂不附体,很快也落荒而逃。 这得以让凉人安然把持城门。随后,杨密手持杨儒首级,信步入关,他高举杨儒头颅,对四周混乱的士卒高声宣传说:“太师冤死,我等进关复仇,谁与我等同路!” 武关就此投降。 李傕郭汜当夜抵达武关,杨密领他等视察关库,关库之中,米面成山,箭矢堆积,这些都是王允从郿坞调来的守关物资,李傕大为感慨,对一旁的贾诩道:“文和智计,仿佛天人。” 贾诩对此不置可否,他望着北方手捻胡须,心中显然在想着些什么,他松开手指,露出一个下定决心的笑容,很快说道:“兵贵神速,分领物资,我们继续向西!” 第三章 汇和 二十五日武关一破,贾诩也不守武关,只在关中主持分发物资,每一个军卒领下物资,便当即起行向西,不过两日,关中的物资分发尽了,而在此时,凉人的前锋已经越过商县,直奔上雒。 武关破城之快,无人能料。而商县距武关百有余里、上雒距武关又有百余里,他们连武关破城的军报也未收到,自然也未作防备,孰料一夜醒来,上城巡视,便忽然发觉,城下已出现大量凉人,并为其团团包围。 二县的兵卒不堪用,加之前年战事中,二县民众大量随关羽迁往河南,导致他们想强征民夫也无从说起。而作为前锋的郭汜毫不犹豫,在拂晓发起攻城,他们自带有云梯,从无火光处一跃而入,城中无人能够稍加抵挡,结果两县都不能坚守一个时辰,均被凉人火速攻破。 结果是在六月三十日夜,郭汜穿过蓝田谷与冢领山,抵达灞水东岸。回望月夜下的苍茫大地,道路两旁的山谷如同瀑布般向身后涌去,而天上的星辰如瀚海般流向西北。而在这天地之间,凉人们的队伍蔓延近百里,马蹄声与金铁声如同一条不息的河流,山林中的猿猴们被惊动了,不断在旷野里啼叫着,而凉人的内心却异常沉静。因为前方的天地豁然开朗,他们已经进入关中,在灞水与潏水之间,蓝田城仍然毫无知觉。 但他们却不是没有防备。与之相反,如今的蓝田城正一片灯火通明,新任蓝田令徐揖正在紧张备战,只是备战的不是远处的凉兵,而是城中正哗变的难民。 原来此前上一任蓝田令张浩虽是董卓任命,但为人也算爱民简朴,颇受当地百姓爱戴。但王允掌权以来,对三辅官员大加沙汰,张浩也被视作董卓党羽,一并裁撤入狱,大鸿胪韩融为他求情,说他于民中颇有声望,杀之不利。王允却回书说:受命董卓,本已是大罪,为董卓施恩,更是罪加一等。竟以此荒唐理由直接否决,而派门生徐揖担任蓝田令。 徐揖知晓自己责任重大,稍有不慎便可能引起民变,但不料一来县中便遇到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张浩在二月招抚了部分难民,在城南开垦荒田,与难民约好由县府发放春种与粮食,秋收所得四公六民。但张浩被免职后,县库粮食也被调走,这些时日难民吃用无着,便围堵县衙讨要说法,徐揖如何能将搬走的米粮再调回来?只能再三拖延,实在逼得急了,便用董卓发行的小钱应付了事。结果拖到今日,难民们积怒之下,竟哗变围攻县衙,徐揖只得率城中郡兵弹压。 难民们以树干为矟,身不披甲,虽然人数众多,但哪里是郡兵的对手?为首的几人被砍杀后,剩下的难民们没了组织,很快就被郡兵打得节节败退,眼见得就将命丧城中。在这个时候,几个见势不妙的难民直接一路向东逃难,恰巧遇到了在灞水休整的郭汜部,郭汜拦下他们,得知蓝田此时一片大乱,大喜过望,当即以难民为向导,率众向蓝田城继续急行军。 徐揖堪堪率众将难民驱逐出城外,隐隐间见他们逃难的方向又来了一拨人,还以为是难民从哪里勾结来的商洛山山贼,对着郡兵直接嘲笑难民:“我本来还有几分愧疚,以为是县府无能,才容忍这群乱民取闹一番,可他们如今不思县府仁义,还勾结山贼反复,真真该杀!等山贼过来,你们勿要留手,战后按首级领五铢!” 郡兵们听闻赏格不是小钱,气势顿时激扬,当即追着难民一路向东,可他们哪里想得到,迎头撞上的却是天下最精锐的凉州大马!前头的凉人几乎一个照面,便把出城的郡兵截为两段,后方的郭汜指挥两个部曲展开战线,连带着出逃的难民们网在一起,那些盛夏的蝉鸣蛙叫,齐齐被黑夜里一阵夜枭般的喊杀声盖过去了,等网中的猎物都精疲力尽了,凉人们便张开弓,在黑夜里随意射杀着,等到了天明时分,引路的难民们从尸骸堆中找出徐揖的尸体,这一战便告一段落,而城中剩下的守军也不敢力敌,直接从北门北逃长安去了。 六月三十日,凉人占领蓝田,距离长安已经不到一百里。 等长安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全朝一片恐慌,司徒王允匆忙问计于从郿坞班师的奋武将军吕布。吕布颇为无奈,他此前多次劝导王允,军国大事当与他相谋,特别是京兆的人员任免,他对张浩与杨儒的任免也多有建议,但王允皆不能听,如今大错已然铸成,却还是需要他来妥善后事。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短暂思虑后,吕布决意先再次向益州与并州发书,请求他们出援长安。向益州发出的使者乃是益州牧刘焉之子刘范、刘璋,刘范在诏狱里一待年余,一直未被董卓处置,如今正好与刘焉交好。而与向并州发出的使者乃是谒者靳详,他本是太学出身的并人,也是陈冲的门生,临行前,吕布特别嘱咐靳祥,即使不能出兵,也务必让庭坚拖住上郡河东之敌,但靳祥随即也遭到和钟繇一样的遭遇,这就不是吕布所能预料的了。 派出使者后,吕布告别王允,亲自领军进驻杜陵。杜陵乃是中宗孝宣帝的陵墓,地处蓝田与长安之间,其城位居鸿固原,地势高亢,整个原面由西北向东南呈阶梯状上升,明显地分为三个台阶,各级之间以陡坎相接。位于城中,正可俯瞰长安城,东西又分别为浐水,潏水所环绕,不仅是易守难攻之地,也是登高望远的名胜风景。故而后世李白有诗云:“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 此时正是风景最秀丽的时候,碧蓝的苍穹中一轮炽热的太阳,官道两旁有无边无际的绿林,仿佛团团的云雾,把太阳晴朗的光焰都化为翠色,好像风也是绿的,水也是绿的,而远处的朦胧的山谷中缕缕清白的玉烟缭绕,那里便是蓝田。 吕布没有心情欣赏风景,这里看不见蓝田城,但与蓝田也相隔不到五十里了,凉人一天便能赶到,他望着城东的山麓,胸怀里已经全是金铁之声。他把高顺与宋宪叫过来,让他们一正一副领四千人在山岭里扎营,作为呼应,又派张辽等人在城前修缮营垒,自己则是与杜陵令窦休询问敌情。 “凉人已到了三日,他们还没有动静吗?” “昨日回来的斥候说,西南方还不断有凉人前来,大约都是武关过来的。贼军如此神出鬼没,显然是勉力行军,不顾疲累,这些时日方才行进得如此之快,想必现在肯定乏得紧了,多少要休整一些时日,才能再做打算。” 吕布沉思片刻,认同了窦休的判断。凉人在休整,这几日当不会发动攻势,他们还有一些坚守的时间。只是大敌当前,在城中待敌易伤军心,考虑到蓝田小城,不能容纳数万大军,必然有部分凉人在城外扎营休息,吕布决心在夜里尝试轻袭蓝田,用以稍振军中士气。 是夜,他点兵三千,沿着鸿固原与骊山之间的密林,向着南方迅速奔袭。对于骑兵而言,五十里的山路不过是两个时辰,但吕布还未走出山林,不过在经过一个山坳时,前方忽然传出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些箭矢随着夜风就射了过来。原来凉人早有准备,竟在林中也布置了营垒与暗哨,夜袭顿时成空。但吕布还想拔了这座营垒再撤,可很快原野的凉人也赶来了,他只好丢下几十具尸体,赶紧撤回杜陵。 初战不利,吕布也就绝了袭营的想法,转而与张辽一起整顿防务,清扫城外的林木,以备凉人来袭,这般一连过去四日,吕布揣度凉人已修整完毕,恶战将在所难免时,凉人终于行动了。 但出乎吕布预料的是,凉人兵锋所向,却并非西北方向的杜陵,而是东北方向。这次打头阵的乃是李傕部,他领着八千先锋,竟沿冢领山与骊山之间的小道,直奔郑县而去! 郑县兵力空虚,被李傕须臾而下,随后凉人渡过渭水抵达北岸。马不停蹄,七万大军接连攻破下邽、莲勺、重泉、万年,最后兵临临晋,临晋半日而下。 而此时的吕布堪堪带兵赶到高陵,面对冯翊郡内一片糜烂形势,吕布大感绝望,他未能料到如此优势之下,凉人竟然不先攻长安,反而是放弃归路,尽数前来与徐荣等部汇和,如此作态,自陷并州与西京之间,乃是搏命之举,若不能一次功成,也不知关中将有多少人横尸旷野。 这个战略自然出自贾诩之手。入武关之后,贾诩对李傕郭汜分析说:“此次战事,成败非在西京,而在并州。秦地纷争,要害在晋,若不败刘陈,则我等纵有长安,亦为粪土!”于是定下了舍弃后路,先与徐荣、牛辅等人汇合的战略,这其实也是他早先就有所构思的。 如今贾诩一入临晋,分派使者到上郡、河东联络牛辅、徐荣、张济各部,他在面见段煨之前,便与他们有所联络,此次会晤,更是水到渠成。到七月初十,除去段煨以外,董卓尚存的各部将领,皆汇聚于临晋。他们商议一日,于十一日打出旗帜,张贴露布,声称国中奸贼当道,窃权谋政,欺君罔上,滥杀忠臣,故而起兵勤王,清君侧,必诛王允为止! 各部凉人皆撤出防区,河东、上郡之地尽数放弃,原本依附董卓如独孤部、白波军残部也随之行动,而后徐荣推石阻塞山道,牛辅渡河后火烧运船,到七月二十三,凉人大军尽数集结于大河以西、雒水以南,渭水以北的百余里之地内,细数人数,约有十五万之众,且俱是征战多年的久战之兵。 旌旗连天,甲胄曜日。自世祖建国以来,未尝有此盛大军容。 第四章 后动 凉人如此孤注一掷,是所有人都未曾料想到的,其中也包括陈冲。 陈冲收到段煨的消息之后,立即令州府开始动员,他自己整顿徐晃的太平军,又传书刘备,调动雁门军与部分鲜卑军,先都集结到圜阳来,打算等集结完毕后,由刘备率领进攻上郡,张飞则率河东军进攻蒲坂、汾阴,两相合击之下,先缓解朝廷北部压力,再求破局灭敌。 但军队方才初步集结,关中的局势便已天翻地覆,李傕郭汜突兀地出现在临晋城下,而上郡的徐荣、张济与河东的牛辅,也几乎不约而同地放弃城关,带所有兵力与李傕郭汜汇合,这令已经准备进攻上郡的刘备扑了个空。 而在大河西岸的斥候回报说,凉人驻扎在去河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戎马如云,骑甲耀目,军容之盛,世所未见!问他敌军的数目,竟无一人能说得清,而陈冲自己估计,怎么也不会小于十三万之数。 随后于七月二十二召开军议,陈冲在商讨出兵与否时,说出了自己的预计,与会众人闻之无不胆寒。毕竟凉人与关东不同,这些士卒并非是临时充数的辅兵,而是随董卓皇甫嵩征战多年,踏平边患的边防菁华,即使是上一次讨董之役,陈冲集结并、幽、徐、豫、荆五州之力,最后也功亏一篑,如今西京真正能战的兵马不过两万,并州上下能够动用的兵力也仅有六万,且都不若凉人堪战,如何能与凉人一较高下? 但如今朝廷危在旦夕,天下间能够救援朝廷的,恐怕也只有并州一州。如若坐观朝廷蒙难,并州拒不发兵,那刘备与陈冲积攒十余载的声望,也势必将大受影响。州府幕僚念及此处,无不噤若寒蝉,都偷偷地看坐首的陈冲与刘备。 刘备面色极为难看,他按刀正坐,胸膛起伏,显然心中正在做剧烈的斗争。而陈冲手持军报,正一下一下地敲打桌案,仿佛在敲打幕僚的肺腑。沉默了好一会,陈冲望向初次参与府会的段煨,笑道:“忠明初次参加府会,不知有何提议?” 段煨前日方抵达圜阳,与陈冲私下谈过几次,此时陈冲让他谈话,显然是助他融入府中,段煨心知肚明。见众人的眼光都看过来,他先起身玩笑道:“我来之前曾闻,天下苍生望三晋,三晋苍生望龙首。今日一见,所言不虚。” 府中的气氛微微缓和,但他随即说道:“但由此可见,使君声重天下,四海仰慕,在此报效国家之时,切不可犹豫迟疑。信义乃立身之本,使君以忠臣自诩,但其声虽高,其失也速,若不救援,使君将失信于天下。” 不等人反驳,段煨继续说:“况且朝廷与州府,本是同根同生,同存同亡,若是朝廷为叛军所倾覆,再以朝廷之名发兵,进图州郡,使君将何以自处?” 两问之下,段煨表出主战言论,这令刘备振奋不已,击掌赞赏道:“段君无愧英豪,言语正中我心!发兵一事无可置疑,纵使是凉人有百万天兵,我等匡扶汉室,也义不容辞!” 话虽如此,但雁门从事虞翻却不敢苟同,他提出疑问道:“可兵法有云,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又云,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 如今我军即为军寡,受命且重,如若发兵,又要舍地利而逐敌之后,兵家大忌,我等尽犯,岂能料其胜者?大败而回,兵士死伤,又有何面目以见乡老,将军有心,可对此却不可不深思啊!” 虞翻此语也是持重之言,刘备本想反驳,说为国尽忠,虽死何憾?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虚伪,便又咽了回去。这时候,陈冲站起来说:“仲翔,你说的确有道理,却不可取。” 虞翻抬头看陈冲,见他神态庄重,眼神明明落在自己身上,却又仿佛在更远方,他不由低头道:“还请老师指教。” 陈冲环视一周,慢慢说:“此战确实成败难料,但须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年南容(傅燮)以数百之军守冀县,围城者何止十倍?但他宁死不走,以身殉国。南容岂非智者?是以护国安危,但尽所能,固有一线之望,也绝不能轻言放弃。屈子亦有言,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南容正是屈子一样的人物,而我等又岂能落后呢?” “如今董卓暴毙,凉人云集关中,势要与人一决生死,其势虽大,却也是我等恢复朝纲的大好时机,如若错过今日,下一次恢复朝廷,又要等待何时?天下已经征战数载,此时不战,分崩日久,国家瓦解之势岂能止之!为天下苍生计,为后世百年计,我等若坐而视之,非止是一时之失望,亦是社稷崩阙之罪人。岂可为乎?” 说到此处,府中幕僚无不胸潮澎湃。尤其是傅燮之子傅干,如今他已年满十八,这些年随大军南征北战,多有智名。此时听闻陈冲如此夸赞生父,他当即击节说:“国家养士,正待今日!合当击之!” 徐庶也出言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千万人吾往矣!老师所言盛哉!” 虞翻见此情景,不由动容道:“若如老师所言,则人心可战,翻请从之。”虞翻向来以持重与直谏著称,州府中人见他也赞同,心中的怯意也都尽去了,纷纷表态,皆说愿战。 只是说服军心只是第一步,愿战不代表胜战,虽说是号称不惧生死,但无论如何,决战是为了胜利而并非赴死,故而庙算至关重要。 陈冲不了解长安城防,他询问段煨道:“忠明,以你所见,若是凉军进攻西京,以如今西京兵力,能抗几何?” 段煨很快回答:“长安城墙虽高,但吕布兵力不足,难以久守,若是李郭直扑西京,恐不过十日而下。吕布若是高明,当先驻守高陵,或可坚守一月,但高陵一下,长安便无险可守了。” 陈冲闻言沉思,王允虽不善战事,但看吕布收复三辅的行动,似有高人指点,他应当也能知晓如何行事,这对于己方而言,应当还有一月左右的时间,念及此处,他开口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二十日之后开拔。” “二十日?”与会的众人都闻言愕然,方才陈冲谈吐如此慷慨激昂,众人皆以为会即刻发兵,孰料竟听到缓战的言语。 陈冲知他们所思,解释道:“凉人合兵一处,自陷死地,正是与人决战的态势,人心沸沸,赫然一体,亦非离间诡计所能奏效。若欲取胜,唯有合战一途,今州府兵少,兵少则不利,恰如秦赵决战长平,需尽发州府民壮,以成大事!” 说到这里,他当即对到场的各郡从事下令:协助各郡太守,凡民间男子,过往有入伍经验者,一律征召入伍,对其余十六以上,五十以下男子,作为辅兵民夫运送物资。 而所征得的士卒民夫,皆由郡从事带领,于八月初十集结于晋阳,八月十二于晋阳检阅后,州府正式出兵。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话音未落,陈冲又叮嘱道,征召之前,当对民众说明,此次临时征召为期两月,结束之后,征召之人尽皆遣散回乡,无论战事胜败,全州免税一载,有功者皆有赏赐。 除此之外,陈冲又让刘备再次往匈奴,说服匈奴接收上郡,做威胁凉人侧翼状,而田豫于雁门招抚骑军,无论招揽多少。 最后,段煨身份敏感,不易率兵同往,而并州倾巢而出后,雁门太原两郡空虚,陈冲令其率弘农之军驻守晋阳与平城,不让黑山与鲜卑趁机得利。段煨欣然应允。 一番命令下来,众人既去畏惧之心,又去浮躁之心,所有的唯有时不我待的紧张之感,府会结束,幕僚们都有自己的事务,很快就散尽了。刘备与陈冲招呼一声,便直接往美稷去了,而陈冲则是亲自送段煨出府。 两人走在道路上,段煨牵着马问他:“此战有几成把握?” 陈冲笑说:“军阵合战一事,岂有把握一说?若是五千之众,我事事小心,倒能言胜;若是数万之众,叮咛将士,以身作则,也可以不败;但如今征发民众,兵逾十万,又战十余万之敌,所能赖者,唯有一往无前,胜败,则问天命耳!” 段煨沉默少许,又眯着眼光望向太阳,隔了一会才说:“那天命为何?” 陈冲不料段煨有此问,他看了一会穹幕上的云朵,又回答说:“但尽人事,又岂敢问天命呢?” 段煨离开后,陈冲转身回到家中。一进卧房,便见蔡琰正抱着儿子轻轻摇晃,嘴中哼着淡雅的曲调,轻声哄孩子入睡,这景象安详,陈冲上前,不禁捏了捏陈时的胳膊,低声问妻子:“阿父他们在家吗?”蔡琰疑惑地看了陈冲一眼,微微点头,说:“大人在后院。” 陈冲闻言,风一阵地走过去,见陈夔与陈纪正在后院的池水旁读书,自从陈冲生子后,他们经常来此看望歇息,见陈冲到来,正要招呼,可陈冲抢先问陈纪说道:“大战在即,我身为牧守,正当以身作则,大人,我族中尚有多少男子?当尽与我参军。” 第五章 凉军军议 贾诩这日起得很早,天色刚刚昏白的时候,他便卷开幕帘,在营帐前打量着四周的形胜。 他的营帐驻扎在营垒中最高的一处山坳上,上下要经过一处陡坡,颇为不便,但贾诩不以为意,坚持要住在此处,对他个人而言,原因很简单,在此处一是能吹拂破晓的晨风,二是观察营垒中所有军阵的动向。 被夜沁凉了一晚的风最为清爽,贾诩最喜欢这个时候,容易让他想起陇坂干凉的山岚,只可惜这里还是有几分水汽,这提醒他此处还不能久留。遥望四周,十五万人的营垒望不到尽头,但他心中对这些都了如执掌:眼前的是自己从弘农带出的本部,北部二十里处是郭汜与张济部,西部十里处是李傕与徐荣部,再往东十里,便是王方部、白波与铁弗残部,可谓目光所及,皆是凉旗。 贾诩取水洗了把脸,随即叫来亲卫,问东方有无斥候归来,答案一如既往,说是没有。贾诩闻言沉默少许,挥手让亲卫退下,亲卫们知道他在思考大局,半月来凉军接连破城,威势骇人,已没有人对他的智计敢有所质疑,他们只是在猜测,校尉是在思考如何进攻高陵,还是在谋划如何直取长安,或是其他什么惊异的计策。 但贾诩并没有想这些,他只是在想今日中午的军议。凉人的行伍过于庞大,蔓延达数十里,连各部的联系也变得麻烦,所以各部之间约好,三日进行一次军议,每次军议都在位于中军的贾诩部进行。而这正是各部汇和后的第二次军议。 到了巳时,李傕、徐荣等人都先后来了,只有韩暹、杨奉隔得最远,来得稍微慢了些,虽说众人都不以为意,但白波二帅作为降军,又是并人,在这种全是凉人的会议里,显然有些坐立不安。 李傕先开口问说:“诸军会师临晋已过三日,按照上次军议的结果,时不我待,当是进军的时候了,诸位准备如何?” 毋庸李傕多言,事关生死,各将早都安排妥当了,等众人都回答完毕后,建威将军徐荣忽而问杨奉道:“并州有无消息?”杨奉与韩暹率领的白波残部正驻扎在临晋城中,随时可见河东动向,他故而有此问。 “在下这几日日日打探,却没有什么收获。张翼德接收蒲坂后,亦如我等封锁渡口,但我于河畔远望,既未见士卒出入两岸,也未见有其余军队调动,连造船的人手也不曾见到。” “如此说来。”牛辅稍松一口气,说道:“并州尚无勤王打算。” 徐荣很快否掉这个结论,他说:“事出非常,必然有非分之想,若只是无勤王打算,但我十余万善战将士集结于此,岂有不加派固防的道理?便是刘备主使,也不会行此无谋之举。看来正如文和之前所言,并州当是在征召大军,一旦集结,便将与我等决一生死。” 韩暹闻言,也赞同徐荣判断,只是一想到真要与并人一决生死,心中不免蒙上一层阴影。这时候,贾诩淡然说:“刘备素有鲲鹏之志,陈冲多有枉死之执,当年平叛蛾贼时,他孤身入贼军中说降,便可见一般,如今能有执掌神器的良机,他如何会坐视呢?这都是预料中事。” 说到这里,此次的军议主题也就定下来了,战事是东西皆敌,西敌守而东敌攻,因此凉军的布置也要相应的派人进攻与防守。 东面之敌为高陵的吕布。高陵非是帝陵,仅因建城处有高塬,四面陡峭,顶上平坦这种罕见的地貌,故而称之为高陵。地势险要之下,加之高陵城本是左冯翊的郡治,城坚墙厚,绝非是轻易能拿下的。 对待这种城池,必须以重兵合围,但如今的凉人里没有公认的领袖,只能靠军议来各领任务。一番商议后,李傕自领攻东面,徐荣自领攻北面,王方自领攻西面,张济自领攻南面,以郭汜之兵当长安援兵,扫荡渭水北岸。 而对西面之敌,虽说并州正大举调动部队,却并非迫在眉睫,在贾诩提议下,以白波军残部守临晋,牛辅部守莲勺,自己则亲镇万年,居中联络,组成对并州的三道阻碍,即使并州唐突渡河,凉人也都能及时反应,绝不至于处于腹背受敌的窘境。 计议已定,正好是午膳时间,但将领们都知道时间紧迫,早一日拔营,便少一分危险,因此也都没有留营用膳,而是骑马领着随从们快速回营。只是在牛辅将要离去的时候,贾诩叫住了他,扯着他红色的马缰上前问:“将军,我听闻你前后截住了两名朝廷使者,此事当真?” 马停得太急,牛辅先拍着马颈安抚了一会,方才转首与贾诩言语,他诧异道:“确有其事,不知文和有何指教?” 贾诩笑道:“这可是此战的利器。将军不至于已经斫下两头罢!” 牛辅先是摇头,然后奇道:“我与那两人并无仇怨,何至于用斫刀?却不知文和你有何打算,若是用得上,下午我便派人把他们都带来。” 贾诩松开马缰,自然道:“当然是先问问朝廷布置,若是使用得当,说不得还能破城诛心。” 牛辅耸耸肩,他最后说:“那你不要期望过大,这两人都是有名的硬骨头,我什么都没问出来呢!”说完,他一拱手,很快就挥鞭走了。 钟繇和靳祥是晚上送过来的,这时候,贾诩部还未拔营完毕,但夜已经黑了,所以凉人们广举火把,明朗又冰冷的月色里,人与火把就像是会漂浮的荧光,在平原上照出营垒嶙峋的支架,而贾诩就在自己的营帐前洗马。 贾诩刚看见他两人的时候,他们都被铁镣箍住手腕,被几个牛辅的士卒扯到营前,披头散发,上身衣衫也大多烂了,露出不少被鞭打红肿的皮肉。不过两人的眼神依旧很亮,光看这个就能想象,牛辅所说的骨头很硬是怎么一回事了。 士卒给贾诩递过钥匙,然后给他介绍说,这个年纪稍大,形态更消瘦些的是谏议大夫钟繇,个子更高,身体稍壮些的乃是谒者靳祥。贾诩挥手示意他们散去,而后给两人都松开镣铐,一一行礼,缓缓说:“二君杳至远来,随军飘荡,真是受苦了。”说罢,他让侍卫取来自己的两套常服,让两人换上。 钟繇与靳祥也不推迟,自若地换上衣裳,钟繇认识贾诩,也不用介绍,还笑说道:“牛将军小气,这几日没有一顿好饭,不知文和舍不舍得?”全然不是囚犯作态。贾诩倒也简单,他洒然道:“吃饭的时候已过去了,不过我夜里还剩几个胡饼,元直不嫌弃,我就给拿过来。” “聊胜于无吧。” 他接过贾诩递来的饮食,直接坐在地上享用,贾诩站在一旁,静静地等他吃完,钟繇吃完胡饼,又问贾诩道:“文和,哪里可有床榻,我这浑身酸乏,困得紧了,让我先歇息一番吧。” 贾诩笑道:“元直不会以为,我是来供你白吃白住的吧。” 钟繇也笑了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脖颈说:“如果你是要我的命,我的头颅就在这里,尔自己来取便是。”一旁的靳祥更是直接,愤然道:“何必虚情假意?要杀要剐,对我等也不过等闲而已!” 贾诩等他们说完,丝毫不为之动怒,慢慢道:“两位何必装糊涂呢?两位的命与我有何加?我请两位来说话,不过是想救朝廷性命,也是想救关陇各地百姓的性命罢了。二位却只想着自身荣辱,未免太过狭隘了吧!” 如今朝廷与凉人势同水火,贾诩出口却是救朝廷性命,又言救关陇百姓,这大大出乎两人预料。钟繇盯着贾诩看了一眼,沉默不语,只有靳祥冷笑道:“若是你有这等好心,又何至于兵行此处?” 不料贾诩反问道:“以靳君的意思,我们十余万军众,为国家戍边平叛十数载,如今因王允一人缘故,就该束手待擒,尽数等死吗?”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靳祥不料他有此言论,一时噎住,随后又想出嘲讽言论道:“朝廷何时有此命令?你等蓄意谋反,以戚戚之心度坦荡之腹,不觉得羞耻吗?” “照君所言,想必伯喈公(蔡邕)下狱理所应当。义真公(皇甫嵩)遭诬是死得其所吧。” 靳祥闻言又愕然,很快又低下头了,即使他嘴上不想认输,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王允的施政确实有失当之处。钟繇见状打断他两的对话,直接对靳祥说:“还是让我来谈吧。”又回过头来对贾诩说:“文和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钟繇终于开口,而贾诩的话语便直白起来:“朝廷两次派使者前往河东,无非是指望龙首出兵援助,但两次传使皆被我所拦,即使龙首现在调兵,恐也为时已晚。我军拿下西京,十已有八九。” 钟繇笑了一声,问:“既然十已有八九,你与我有何可谈?” 贾诩微微摇首,他回说:“人生非唯一时,拿下西京,对我等并非好事,但不拿下王允,我等又恐无安生之日。不瞒元直,我军合兵仓促,所图唯救命而已,至今尚不知以谁为首。可一旦进京,上下必分,而后争利难止,极有可能祸起萧墙,不可收拾。” 说到重要处,贾诩着重道:“念及此处,我寝食难安,为我凉人前途计,也为朝廷安危计,故想出一策。” 这一点确实是钟繇从未想过的,董卓一死,凉人至今没有主君,一旦获得喘息时机,极易因争权夺利而相互攻伐,心中顿时信了三分。而贾诩目光如此长远,也让他心生钦佩,脱口问道:“文和有何策?” “我欲与朝廷谈和,只要能罢免王允,再赦我等无罪官复原职,我愿指雒水为誓,归顺朝廷!” 见钟繇与靳祥露出明显动摇的神情,贾诩最后问道:“不知二位可愿为我使者?” 二人面面相觑,都陷入沉思。 第六章 高陵初战 钟繇斟酌再三,想起朝中危机形势,又想起一路上仿佛无穷无尽的叛军,心中想道:西京大乱,已经经不起这样一场兵灾了。自己在凉人军营中所见所闻,也可知贾文和所言非虚,如果真能议和消弭祸事,倒也并非坏事,再让司徒辅政下去,天下也不知何时才能安定。 于是他对贾诩允诺议和之事,又问他:“此事我定与朝中说明白,只是这段时日,你能否让凉人驻军不前?” 贾诩以指指胸,对钟繇摇首道:“元常兄莫怪,军中无有主君,也没有赦令,我如何能说服诸将?”见钟繇还欲分辩,贾诩直接道:“况且我问元常,罢免王允一事,元常又有几成把握?” 钟繇哑口无言,前后言语皆为贾诩所拿捏,最终只能认同贾诩的观点,议和从速,一旦时机改变,即使前途未明,凉人也将硬攻西京。 商议结束,贾诩交还钟繇以及靳祥的印绶和节杖,并为两人配了马和通行的令牌,两人最后与贾诩对视片刻,很快在夜中策马飞驰,直向西方去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正值七月二十七子时,在长安朝廷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高陵东面的时候,原本驻守在重泉的王方率领所部七千骑兵,突然渡过泾水,在北岸向西急行军,于夜间狂飙一百五十里,而后再次南下,接连渡过泾水的两道支流。 渡河的地点经过了精心选择,北岸渡水处是一边树林,方便隐秘行踪,而且他们往来多次,对泾水非常熟悉,渡水时不需船只,直接从最浅处踏过去了,水深堪堪没过膝盖。而且支流之间只有一座早被废弃的黄白城,没有人能够阻拦他们。而他们渡过第二道支流时,正是午膳之时。可能是由于兵力不足的缘故,吕布的游骑巡行范围很大,所以一般只在一天中的几个时刻,泾水南岸才有斥候活动。 王方得以成功渡到南岸,强行军了一夜,走了近两百里路,士卒都累了,于是他令军队在树林里休整半个时辰,换上没被打湿的下衣,再吃上少许干粮。他们这次行军约有六千骑兵,带了约七日的补给,为的就是这一日的突然袭击,所以稍稍休整后,王方继续向南。 不过再往北走了约五里,他们还是撞上了一小队高陵斥候,他们都是无甲轻骑,显然是来侦查来袭凉人规模的。发现斥候后,王方让自己妻弟池功领数十骑去追。在烈日的照耀下,两支人马一前一后穿梭于树林与荒田之间。有个斥候的马蹄受伤了,只好换乘别人的马,留下一匹受伤的马儿给敌人。除此之外,王方并没有任何收获。 到了晚上,王方抵达制定位置,也就是高陵城的西面。既然知道自己的踪迹已被吕布发觉,他就让人点起无数的篝火,以恐吓敌人。熊熊篝火下,他们开始安营扎寨,打算在这里等待其余三面的友军。 吕布站在城墙上,望着西面地上连成一片的火光,脸色非常难看。随行的张辽分析说:“将军,寻常攻城,都是围三缺一,以希冀守方弃城。可如今敌军居然先到西面,这恐怕是做聚歼我军,不放走一个活人的打算啊!” “我知道。”吕布也看出来了,他切齿说:“那群凉狗,兵力多我数倍,肯定以为我软弱可欺,哪里还会把我放在眼里?”不过他又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里面却又酝酿着恨意,他对张辽说:“如今只有一面有敌,正是我军出城先战的时机,把凉狗都打痛了,这城才能守下来。” “只是斥候没探清楚贼军数目,如今夜里也看不清有多少人,贸然出击,恐不太好吧!” 吕布摇首说:“如果贼军真的人多,也就没必要驱逐斥候了。文远,放开胆量去杀,别忘了,我还在城外布置了一道伏兵,有陷阵营相助,还怕杀不赢营垒未成的凉狗?敌乏我逸,正是时候!我去点兵,你去点燃烽火,让高顺和我立刻斫营!” 吕布之所以有斫营的底气,正如他所说,他一如往常,令高顺率三千骑兵隐藏在城南的山林里,以作奇袭之用,此时动用,正是绝好的时机。 王方也确实没想到吕布有如此胆气,他自认为一路上所行全按军议的安排,并无疏漏,又想到李傕的兵力也快到了,便没有在意防守,公然在高陵城西五里处扎营。但过了半个时辰,他望见高陵城有一些异样,塬上的城池亮起红黄色的火光,被一层白密密的烟雾包裹着,好像烽燧里成千上万的蒲草在空中升腾。 随后便是一阵隐隐约约的咚咚声,王方非常熟悉,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是进攻的鼓声。他连忙呼叫道:“整军!迎战!”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他安排令兵去帮忙扎营了,一时不在他身边。他只好一边自己喊,一边收拢身边的军士,好不容易找到令兵,可已经晚了,高陵的城门已然大开,守城的凉人从城门鱼贯而出,直向营垒杀过来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时候的王方,才勉强集结千余人,他临时把这些部队都交给胞弟王况,让他们先依靠半成的营垒抵抗,而自己则继续去整饬军队,王方想,只要王况抵抗住了,给他些许继续整军的时间,定能把这些并狗都打回城去! 王况对这些情况倒也见得多了,在陇坂平叛时,不知有多少羌人夜里斫营,只是这次是吕布而已,他把这千余人都带到最东的鹿角前,让新兵们先走到最前面,老兵们都翻身上马,在营门后百步等待着。 在最前的并人乃是魏续部,他见凉人大营虽然后方一阵纷乱,而且鹿角扎的仓促,不少地方都有缺口,可前方的士卒尚算秩序井然,于是当即下令,先过去抛射一轮。 最前列的骑兵在即将接近鹿角时,他们忽而抓紧马缰,领着身后的骑兵分别拐向左右两边,对着鹿角之后的凉人抛射箭矢,夜里的箭矢无影无踪,只能听见一阵又一阵的箭簇破甲的响声,许多人闷哼一声,随后就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征兆,像是夜里的梦魇袭击,也无人能够抵挡。 凉人随即也用弓矢还击,但他们终究慢了一些,魏续的前队射过两轮,随即调转马头,飞速向后方退去,凉人只来得及射过一轮,不少都落空了。只有一些撤得慢的并人,被飞矢射中了马匹,连人带马翻倒在地,也同样没人能看清他们的落魄模样。 等并人的骑兵们又整队完毕,后续赶来的骑兵更多了些,吕布也乘赤兔赶到了,他手持长槊,对魏续斥责说:“还等什么,直接杀过去就是了。”魏续虽说知道他习惯如此,并非真的生气,但心中还是有一阵不适,勉强笑说:“有将军在这里,我岂敢抢去风头呢” 吕布不以为意,只是对即将的厮杀敢到热血沸腾,一声号响,他身披着铁甲,就如同一块空中的大石滚落向凉人阵中。前列的凉人见一团近两丈高的黑影压了过来,顿时都反应过来,这定然是吕布! 他们对此早有准备,主动让开一条通路,放先攻部飞身直入,而对其后的骑兵们拉绳索绊马,又轮发弓弩,长槊刺击,只有百余骑跟了进来,其余后队则被他们挡在营外。王况率老兵在后阵等候,等的就是此刻,他们驱马飞身上前,与吕布他们纠缠在一起,这是凉人守营惯用的战术,先放一部分先突进来,然后分割绞杀,以震慑人心,徐荣在圜水列阵时也是靠此安然撤退。 不过此时来的是吕布,他一马当先,将槊杆横扫过来,前面一骑措不及防,左臂硬吃了这一下,虽有甲胄保护没有流血,但感觉使不上力,手中的斫刀也脱手落地,显然已经是骨折了。一旁的凉人无不惊叹,但吕布也就到此为止了。 十数骑都包围过来,将吕布团团围住,前面的五骑轮流刺击,后面的骑士伺机突施冷箭,吕布完全活动不开,纵使马力远超其余凉骑,也只能小心翼翼,左右横当,后面随他进阵的百骑也多有损伤。 王况见状大喜,出言嘲讽道:“并狗不自量力,也敢来斫乃公的营垒,今日就叫你横尸在此!” 吕布冷笑了几声,他虽不能进,但凉人屡发冷箭,也不能击破明光铠,他身后有五千将士,岂是眼前这千人能当?但王方也在不断拉回军士,不时有小队汇入阵伍之中,两军僵持了一会,随着凉军整军完成,一些凉骑竟从营垒缺处冲杀了出去,这都是吕布麾下精锐不足,经验也不足的缘故,结果被包围的吕布还在苦战,反倒是其后的大部有些不稳了。 好在他还有高顺这一支奇兵。 王方整军完毕,见并人陷入苦战,极为高兴,对长子王温说:“此战拿下吕布,我军的功劳恐怕便是第一了!”说罢,策马将领全军压上。但是这时候,南方忽而传来一声如夜枭般的号响,他们才赫然发现,南面也有骑兵袭来,马蹄如雷,驰来也就是一刻钟左右,王方两面受敌,临时在左翼变阵已有些来不及了。 高顺率三十骑在前,高声呼啸着,狼一般冲入凉骑阵中,身后的骑士随即飞马跟上。 在高顺加入战场后,他一击击溃了凉人的侧翼,战局得以向吕布倾斜,身旁的凉人纷纷向北面逃去,而吕布乘胜追击,将围战他的十来名凉骑亲手杀了八名,而后与高顺汇和,两军合击之下,一连将王方往北赶出十五里,斩获近千人。 吕布本打算一路追到泾水,将王方部尽数覆灭。但这时候,高陵的城头再次点燃烽火,这次用的是黄白色的狼烟,不是此前的响应含义,而是带有城中遇险的意思。吕布放慢脚步,内心挣扎一番,还是选择将军队都带回城内。 刚返回城中未久,他便听见城东一阵响动,向东面望去,果是有大军到来了,他们驻扎在塬东五里的地方,大量人马在平原上规划营地,有人忙碌地搬运着辎重,有人在清理林地,也有人整军在前,防止城中的袭营。 就在吕布王方于城西交战的时候,李傕的三万东军也赶到了。 第七章 战场无少年 第二日早上,天上忽而有了一叠叠碎絮的云彩。等到了中午,高陵的北面与南面也出现了凉人的时候,这些白云拥挤在一起,成了一道阴灰色的云海。他们来回翻涌着,原本燥热的气温很快就降下来了,空气中逐渐泛起一股闷湿的土腥气,攻守双方都明白,恐怕马上就要下雨了。 吕布瞅着这天气,高兴地对城中众将道:“凉狗攻城,先被我军小破一阵,夺其先声,如今又要遭逢大雨,恐怕他们这几日都攻不了城了,这是上天在庇佑我们啊!” 大家都很高兴,高陵城位处奉正塬上,不仅是城高,而且四面土地松软多沙,一旦下起大雨,地面便化为泥沼,泥泞难行,凉人若是此时攻城,势必行动缓慢,自己在城上放箭如雨,顿时便是伏尸如草。更重要的是,此时天降大雨,诚如奋武将军所言,如有天助,故而士气旺盛,也没有什么畏敌情绪了。 只是宋宪想起一事,他对吕布道:“禀将军,虽说下雨是好事,但雨下下来,我们在城下设置的几处陷阱,恐怕也都暴露了。” 吕布这时想起来,他们这些日除去在城下修缮一些栅栏鹿角外,也还修了些陷阱,等雨下下来,恐怕就用不成了,不如现在先用上,于是他说:“既然如此,不如你去阵前勾引一番,若有成效,凉人恐也丧胆了。” 宋宪得令,立马低身应是,到城中点了十余骑,就打开城门,从塬边的栅栏出来,到东面的凉人处做挑战状。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李傕得报,冷笑道:“吕布心眼也不少,竟也使出缓兵之计了。”其侄李利闻言,劝谏李傕说:“即使如此,也不可不应战,不然昨日王方小败,今日又不敢应战,恐伤军中士气。” 李傕想了想,赞同李利的观点,于是让他也带十几骑去应战。他嘱咐他说:“虽说并人中多有新卒,但能来挑战的,必然是并人中的猛士,不可轻敌。”他同时带了十余个亲信其实,在营外观战。 宋宪见李利出来,并无立即交战之意,反而轻振马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乘一匹灰银色俊俏战马,马鞍上还镶有几块闪亮的宝石,马首上套着挡箭的铁面帘,面帘上还插有几支灰色的羽毛。而他自己身穿一身淡黄色戎服,外披犀牛披甲,而弓矢斫刀都横放在马鞍后面。他抖缰策马,走得不徐不疾,缓缓向凉营逼近,一看就是此行的领头人。 渐入箭程,宋宪勒马停下,没有拿弓,反而是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吾乃是仪比三司假节奋武将军温侯麾下池阳校尉宋宪,奉奋武将军之名,来请贵军领兵的将军说话!” 听说对面来敌是校尉身份,李利就单骑超出应话。为了便于驰骋,他和坐骑都不披甲,他头缠陇上风格的布巾,身穿白色圆领窄绣戎服,骑一匹黑脊白色的陇上骏马,腰鞬两弓,挟着一把长矟,慢慢地向对面的宋宪靠过去。 离宋宪半箭距离,李利停下马,对他说:“俺是湟中中郎将李傕麾下校尉李利,你有和话,只管对我说。” 宋宪见来的只是一个校尉,不免有所失望,所以他翻了一下白眼,嘿嘿一笑说:“李校尉并非带兵主将,还是请李将军过来答话。” 李利哼了一声,指着他与马上披的宝贵铠甲,说道:“宋校尉这一身宝贝,都是从郿坞得来的吧!我主深受太师重恩,如何能与你这般弑主无耻的人说话,能让我来应你,已经是再三容忍了,你要说便直言,也想学王允那狗贼煽动人心吗?” 宋宪被这一般骂,脸色涨得通红,也不知心里砍了李利多少刀,良久才把这股气咽下去,慢慢说道:“实在是只有主将才能禀告的言语,校尉既然坚持,那就请就近说话。”说罢朝李利招手,他自己也提了提缰绳,慢慢提马靠近。 这里说话都听得到,为何还要凑近呢?莫非真如他所言,有什么隐秘言论要说?李利歪着头瞥了宋宪几眼,觉得此人言语轻浮,实非善类,必定是有些手段的人。他心里暗自防备,表面上却很平静,没有丝毫害怕的意思,也慢慢提马靠近。 两马相距不过十来步,李利心想,再往前走,我和他两人中就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了!他随李傕南征北战,对须臾决出生死早已有所觉悟,暗自提神用劲,心里毫无丝毫的负担和紧张。 正在此时,他忽然发现有一块石头横亘在两骑之间,与自己不过五六步之遥。这块石头不小,常人也得双手才能抱起。他幻视一眼四周,都是泥土地,没有与之相似的石头。这石头来的好奇怪?要不是人为,怎么会放在这儿?豺狼般的战场嗅觉提醒他,这块石头和宋宪的举动一定有关系! 他抬眼瞄了一下宋宪,见他面容平静还在缓缓提马。就在这一瞬间,李利双脚夹住马腹,突然一转手,从身侧弓袋中抽出弓,从马鬃的侧面抽出一支箭来。这是他惯常藏箭的地方,不用伸手够后面的箭囊,常常令敌不防。就在他飞快地拉弓搭箭的时候,对面的宋宪露出惊诧错愕的表情,他右手翻到后面抓弓,左手却横拽辔头,把马头拨向后面。他的意图,显然是要拨马回跑,然后转身射箭。这是对的,因为对手已经抢了先机,如果也立马对射,必定要吃亏。 无奈的是,李利的箭来的太快了。就听得一阵似鸥鸟般的怪鸣,一支穿了骨哨的鸣镝呼啸而来,闪电般击中了宋宪的额头,箭尖自左耳上太阳穴射入,没入箭羽。宋宪后仰翻身落马,左手还死死拽住马的缰绳,把马儿拉的前蹄腾起一个半转身,尸身这才重重地栽落在尘土之上。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双方将士没回过神,新任池阳校尉宋宪就已经死在马下了。 李利地两个从骑,眼见主人射杀递降,急忙催马上前,要去抢割敌人的首级。李利见他们两个奔出,连忙伸手制止,但只来得及说了句“小心石头”,凉人已然飞马扑出。就见他的马头猛地一沉,仿佛地陷,接着哄然一声,仁和马都堕入陷阱之中。惨号声带着坑内的尘土,顿时腾空而起。透过烟尘飘起出,可看到坑里密密麻麻插满了削尖的木头,任何人掉进去,都绝无生还之理。 果然有诈!用石头做标记,诱使凉人军将上当,以此打击士气,并延缓凉人进攻。李利想通设计,浑身冒出一身冷汗,但此时正是厮杀的时候,他赶紧调整心绪,怒吼一声,高扬长槊,飞马绕过陷阱,直入后面的并骑。随行的骑士见状,也催马大呼追去。并人见计策无效,都纷纷拨马逃命。但到了栅栏前,因后面的追骑迫近,里面的人也不敢再开门。外面的并骑只好沿栅栏横走奔命。李利等骑也沿栅走马,逼近并骑侧翼,频频放箭,啪啪扣弦之声如霹雳不绝,慌不择路的并人纷纷坠马。 到了只剩两个人的时候,一人跳下马匹,摔伤了腿,在地上一时间爬不起来。李利一手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提起来绑上一根绳子,又把他从马上抛下去,那人惨叫一声,铠甲刮动地面,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李利这才听出来,他抓的竟是一个少年。 又策马远离栅栏百余步,李利翻身下马,把俘虏的兜鍪、顿项都摘下来,发现果然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他身高约有六尺,脸型方正,眉目疏阔,透出一股武猛之气。即使腿脚发疼,他还是竭力站直了,瞪大了双眼看李利。 李利一时好奇,问他:“你小小年纪,为何上战场?” 那少年听他问话,傲然道:“我随我父上战场,被你射死的池阳校尉,就是我的父亲!” 话刚出口,他从腿脚掏出一柄短刀,忽然猛扑上来,李利以为他无力反抗,没有防备,猝不及防下,竟被他压在地上,被一刀捅入小腹。但这少年一扑之下,已经用尽了力气,还未来得及继续用劲,跟来的从骑们赶过来,两刀利落地砍下他的头颅,鲜血喷了李利一脸,李利却顾不得这些,他只死死握住少年的短刀,脸色苍白。 很快,凉人把李利抬回军营,李利虽未身死,但短刀入腹,也着实受了重伤,好容易才止住血,很快又发起了高烧。李傕看了非常心疼,赶紧拿牌他在营中修养,但如此一来,此战他也是不能再参与了。 而在高陵城内,得知宋宪父子尽皆战死,吕布大怒至极,这都是随他在上党征战数载的老友,孰料竟折在这里,他下令,把不开栅门的士卒军法处置,负责的都伯行五十鞭,小卒行三十鞭,打得皮开肉绽。旁观的士卒见这鲜血淋漓的模样,又想起凉骑的勇猛,本来颇有激扬的斗志,此时又有些低沮下去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大雨果然下下来了,东面的凉人们吃了这一亏,在雨中寻找着遗留的陷阱,并人们也不敢懈怠,在栅栏下加紧修建望楼与土台。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八章 血战陵上(上) 大雨瓢泼,一连下了三日,把凉人的心都浇寒了。这三日间,风雨不断地浇灌土地,大片的沙土化为浊流,大片的道路化为泥沼,浑水在大地上肆意横淌,天上的云层不见微博,举目所见,皆是阴暗。 这种情况下,凉人一直没有发起进攻,只是有少量人在雨中清扫陷阱,在塬边挖填出几条道路,道路小而难行,很快,塬上的一些泥土倾覆下来,又将这些掩埋掉了,攻城的时机遥遥无期。 贾诩于万年得知消息,冒雨策马四十里赶到李傕营中,一进门来,身上滴水的蓑衣都未脱下,他便扔下斗笠,露出被淋的苍白的脸,对李傕说道:“生死关头,岂能因雨水耽误时日,赶快召开军议!” 半个时辰内,凉人的统帅再次齐聚一堂,贾诩也没有往日的客气与恭敬,直接对众人说:“反攻西京,军情本来就仓促,再拖下去,部众见事情无成,士气定然低沮,若放任下去,纵然有十余万众,又有何用?恐怕未战就先溃了,说不得,还有人会拿诸位的头颅去领赏呢!事已至此,绝不容缓,一旬之内,我们必破高陵不可!” 王方初战吃了一亏,麾下很多人还在休养,此时颇有些不愿战,他便在会上直说道:“可如今大雨泥泞,道路难行,军卒无法速行,强行攻城,也不过是徒伤人命,恐怕败得更快,还是再等一等吧。”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贾诩闻言斥责:“若是雨停了,路便不难行吗?若等路也干了,粮草可还够用?如今大雨之下,敌人视线也不及远处,射箭也不精准,更无法火攻,长安也派不了援军。君只见其弊,未见其利,如此不如请降,哪里还留在此地!” 徐荣很赞同贾诩的言论,但又替王方觉得尴尬,便出身缓和气氛,说:“战固当战,但道路泥泞之下,确实还需要做些准备,不然士卒身冒大雨,只觉得枉送性命,人心不和,军令也就不行了。” 众人闻言,也都出声赞同徐荣所讲,兵贵神速,讲的不仅仅是行军,会战中也是如此,这也是大雨带来的最大阻碍。贾诩却说:“这个好办,我已有法子了。” 于是次日攻城的决心就定了下来。 可能是上天也受到影响,次日一早,雨水便明显小了些。凉人在午时进食,未时不到,就全军出营逼近栅栏,城上的并人见状,号角齐响,很多人涌上栅栏后鼓噪而立。这些时日,他们在栅栏里建造望楼,又在栅栏后面堆埋土石,形成一个个小丘,使他们得以居高临下,便于射箭和刺杀。 天上乌云低垂,直压战阵之上,低压的云层,在靠近地表的地方形成飘渺的轻雾,使得栅栏若隐若现。已变得纤细与冰冷的细雨坠落,打在陇马的睫毛上,马儿微微一动,马上骑士的铁器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如雨中轻响的风铃。 随着号角声的响起,东面李傕部的部队开始缓步向前,一点点靠近栅栏,不过在守城的并人看来,前列的步卒手中拿着什么一大卷的事物,也不知道是什么,边走边在地上铺盖。原来这都是些树皮与草料,贾诩让步卒抱着这些探路,遇到稍微好走的路,就把树皮草料铺在地上,为骑士们踏马铺盖出一条快速的通道来。 这个战术确实有效,虽然跑马仍比不上平时方便,但一是为骑士们指出一条道路,二是也能填平一些路障,差不多一个时辰,前面的步卒已经抵达塬下,在塬上与塬下之间,只剩下一道可容五骑并行的石路,策马通过,就进入并人的箭程了。 到了这个时候,军旗也动起来了,马队们踏着新扑出的道路,快步走到石路之前,眼看要上塬了,军将的呼号此起彼伏,马儿也都顿地停下。这时,前排骑士下马了,站立在战马旁边。他们把弓和箭囊背在背上,手持长矟,很多人腰带上不单挂了斫刀,还有一把马上近战用的手斧。雨水湿冷,人们用皮靴跺着脚,发出“呀呀”的挤水声,他们走上石路,在距离最后一点的时候停下了。 李傕的马队多是轻骑,头戴突骑皮帽,身上用皮甲覆体,足穿皮靴。行动非常敏捷,但对付前面的长矟森林,防护就远远不够了。反观并人,约有小半都戴铁帽披铁甲,夹杂在其他戴头巾、穿皮甲甚至不穿皮甲的人众之中,显得非常扎眼,看得出来,并人由多支部队组成,但其中少部分是从上党就随军的百战精锐。 战前,李傕曾鼓励他们说:“高陵城就在眼前,攻破高陵,长安也就不远了!”此时,鼓声大作,前锋冲锋的时候到了。前排的军将们也都在鼓舞他们身旁的军士,有人说:“今日先攻破栅栏,明日就拿下高陵,大后天我们就去长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我们!”也有人说:“为太师报仇!把这些叛徒都统统杀光!”前排的将士此起彼伏地呼喊着,手持着武器冲上奉正塬,直朝数十步开外的栅栏飞奔而去,千百双皮靴踩在湿润的地上,溅起无数黄红色的泥点,噼噼啪啪地打在人们的靴子上,腿上和衣服上。 凉人狂喊着朝栅栏冲过去,迎接他们的是栅栏后一阵一阵的箭雨,一排箭打过来,就有一拨人踉跄着倒地。皮甲无法挡箭,这里也看不到广成恶战时,披重铠的将士身上插着几十支箭,像刺猬一样地挥刀厮杀的场景。守军的箭矢像是割草一般,射倒了一片一片的凉人。 军议之后,贾诩没有离开,他走上李傕部在雨天里堆建的土山,眺望着凉人的攻势,看着将士们被一片片射倒,他面无表情,实际上双手紧握栏杆,几乎要将其攥碎了。他盯住冲锋将士和栅栏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有一个点已经冲到了栅栏前,随后有更多的点,点之间开始连接起来。这是因为北面与南面的凉军也冲上来了,西面的有些损失,所以到的最晚,但这时候,各在东面与北面,约有三五十步的正面上,凉人已经抓到了栅栏,后面更多的人一拥而上。 这是凉人事先的计划,准备在几十人宽的正面上突破栅栏,然后放骑兵进去。这样就不用了也无须突破横排数里之宽的栅栏,双方交战面不大,如果能从天上看下来,双方接触的曲峪,不过是这长城般栅栏的一个点而已。防守的并人兵力本来就不足,真正能战到这交战面上的也不过百八十个人,其他人都只能在后面、外面旁观射箭。当然,对凉人来说也是如此,不过他们的目标是破坏栅栏。 栅栏是在几天之内仓促搭造的,周回二十余里,因为凉人兵力众多,搭的时候必须平均使力。这样在每一个具体的地方,栅栏的防御力量其实都不算牢固。它由竖立插入地下的木头和横排连接的木头组成,为了稳当,后面有一根木头抵住,不过这不构成阻碍。木头间的间隙可以射箭和攒。作为防御骑兵冲击的屏障,这已足够了。但一旦步兵贴身进逼,集中力量轮番攻击一点,那它肯定无法持久抵挡。 凉人现在做的,就是不顾死伤,轮番用短斧斫砍一小段的栅栏。主要是砍断横向连接的木头,接着就可以推倒、踢断或者拔出竖立的木头,然后进入栅栏内交战。 突到栅栏前面的是李傕的从弟李应所部。李应是凉人军中稍有的军政全才,不止善战,而且还曾在谏议大夫赵温名下求学,颇晓文学,故而在军中威信较高,手下也都是从平羌乱就参军的老兵。 并人不能射箭了,但无数的长矟从栅木间和栅栏上乱刺下来。被刺中头、颈、胸腹等要害的凉人立时倒在栅栏下。更多的人在挥手挡拨,甚至抓过矟杆,用斧头砍断他,所以人们的手臂上都是血红的划伤。并人的矟尖、矟杆都被染成了鲜红色,但仍然禁不住近前的凉人挥斧猛砍栅栏上的横木。抡斧人的背后,层层的长矟也如森林一般伸出来,同并人的长矟在栅栏上下间碰撞和对刺。 不一会,多处栅栏就已歪斜开,去掉横木后,凉人朝左右拨开竖立的木头,侧身钻进栅栏内,迎接他们的是乱刺的长矟。但凉人毫不退缩,校尉李应就是前几个钻进栅栏的人,他举起鲜血淋漓的手,把短斧狠狠地劈入身前一个并人的面门,而后从腰间拔出长刀,上下挥舞着杀入敌阵。他身后的几个情随,则用力拔起摇摇晃晃的几根竖木,扩大了漏洞的面积,随即跳入栅栏内厮杀、 很快,垮塌的面积愈加扩大,涌到里面的凉人已有几十人之多。后面的人暂离了危险,都纷纷搭弓朝栅内及左右乱射,并人的新卒们为了躲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这更加扩大了被突入的空间。 很快,高陵的外围栅栏已有五处被破坏。 第九章 血战陵上(下) 李傕在望楼上看见了,左手狠狠握在刀把上,好像要把刀一下抽出来似的。他身旁的令兵急忙下楼传令,让全军最精锐的湟中义从披挂上马,他们是从羌乱中反正的胡人,战力都非同凡响,在历次大战中屡立战功。此刻,他们摩拳擦掌,一旦突破口足够大了,李傕一声令下,他们就将立刻策马杀入,把并人踩为肉泥。 这个时候,为了堵住缺口,并人组织起精兵反击。由于李应部的缺口最大,他们率先从此处开始。反击的并人都带铁兜鍪,身披明晃晃的铁甲,且每人都猛灌了一碗烈酒,借着腾起的酒劲,提起沉重的斫刀或是长槊扑向前,迎着凉人突破的方向猛然冲来。 就像突遭一拨涨潮的江水,突前的凉人将士遭在长矟乱刺和斫刀猛砍,顿时便是血肉横飞。并人很快嵌入到凉人之中,把他们切割包围成几块,围住砍杀。校尉李应部以下数十人战死,而其副将北宫征拼死将他送出栅栏,自己则深陷并人包围,只求能够借机自我了断,或是抓住一个并人同归于尽。不过头上的鲜血顺额头留下,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除了四周明晃晃铁甲、铁器的反光之外,其余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北宫征徒然乱舞长刀,做临死前最后的挣扎。直到一个并人狠狠的一刀,劈断他的左臂,他这才一个趔趄倒在满是血污的烂泥地上,奄奄一息之时,他最后问道:“是何人杀我?”那人朗声回答:“你安心去吧!杀尔者乃马邑张文远!” 看见突破栅栏的将士们被纷纷杀毙,李傕和贾诩都心如刀割。贾诩看形势变坏,拍着李傕的手说:“不能再等了,不然今日又是无功而返。”李傕则皱眉摇头说:“缺口不大,就算马儿进去也跑不起来,要被并狗围住杀死!”贾诩还没说话,几个望楼的亲随却抢先说:“我们是骑士,请让我们死在马上吧!” 贾诩继续劝说道:“如今栅栏虽没有完全攻破,但如果不放骑兵一搏,那些缺口很快都会堵上,将军,这些年我等走过尸山血海,不要再等了!” 李傕看了他一眼,随即同意了。 霎时间并人军阵中号角齐鸣,李傕爱将张苞、张龙率千骑湟中义从跃向混战中的栅栏口。涌在缺口处的下马骑士见援兵到来,纷纷朝两侧退开,让出中间供其通过。 缺口狭窄,仅容两马通过,栅栏内的凉人已经所剩无几,都退到缺口侧,而率领该部的李应也身中数刀被抬了出去,指挥着栅栏外的凉人射箭以及攒刺支撑战线。湟中义从挤进去后,就势提鞭向前猛冲。地面经过无数人的反复践踏,已变成一层直没靴面的烂泥地了。战马在泥地里奔跑,马蹄还打着滑,带起的血泥四处翻飞。不过就是这样,有数骑奔向并人,仍然给并人造成一定的恐慌。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几骑很快就停滞在并人之中,并遭受左右方向的乱刺,血淋淋地倒了下去。但后续的骑兵接着进入栅栏,尽管一次仅两骑而已。从远处看,就像溃了一个小口的堤坝,一方面挡住了滔滔洪流,一方面又无法阻止洪水缓缓从缺口处涌出。 随着有几十骑进入缺口,战马在一片烂泥地上来回打圈。跑起来后,并人就很难轻松给予致命一击,这就给后续更多骑兵进入赢得了时间。缺口处奋战所剩的数百下马骑士,他们在李应指挥下,借机合力进一步摧毁栅栏,向已经精疲力竭的并人发起一轮轮地短途冲锋,将他们刺倒、踩倒,或是将他们向后驱赶。 不幸的是,张苞的马蹄陷入了一个横向的沟中,一时间动弹不得,近旁的一个披甲并人抡刀朝他猛砍。他不顾并人的乱劈,举起长矟朝并人回刺,并人受了重伤,弯腰跪在地上起不来。但并人的乱刀,斫伤了张苞的左腿和腰腹等处。他感觉不到剧痛,之间鲜血汩汩从身侧流出,马的肚腹都被染成一片血红色。坐骑没了主人驱驰,便坐在泥地里挣扎不出,精力耗尽,带着张苞一起侧躺着倒在了泥里。 经过这段短暂的僵持,胜利的天平似乎又向进攻者倾斜。约有上百骑凉人骑兵已经冲入栅栏,并军被高大的凉州大马朝后驱散,渐渐招架不住,很多人都掉头乱跑。他们相互挤在一起,溃乱开来四散奔逃。 在望楼上指挥作战的李傕与贾诩都长舒了一口气。 眼见得局势渐渐好转,凉骑们已经追逐着溃兵们到有望楼的区域,望楼之上的守军居高临下,不断用箭雨阻退敌人,给楼下的同袍一些重整的时间,不过凉骑们都不以为意,他们骑马散开阵型,在地上来回回旋,不时用短斧挥砍望楼的支柱,而楼上的弓手射不中目标,只能眼看着望楼摇摇欲坠。 但就在这时候,溃散的并人们重整行伍,一路跑到望楼后的大道上,这条道路是一个斜坡,上面对着一大堆草料,还用蓝布盖着,这让凉骑们颇为奇怪,一时间停下脚步,诧异地打量着。很快,他们就为自己的冒进以及迟疑赶到后悔了。并人们掀开蓝布,扒开草料,在细雨中露出其中事物的真容,原来里面装着十余块五尺高的滚石。滚石后面安放着撬棍,四名并人握住一根,齐心协力往下一压,滚石被撬出草堆,顺着斜坡慢慢滚起来,很快,它们由慢变快,由快而飞,飞溅着泥水一路冲下来。 凉骑们其实非常灵活,按理来说很容易就躲过去了,但是凉人们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马匹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呆了,完全受不了滚石飞来的巨响与威势,都惊惶失措,四处乱奔,马上骑士想要勒住坐骑,却哪里勒得住呢? 受惊的凉骑四散奔逃,这就给了并人们机会,并人们知道阻敌不易,早就在此处预备了骑兵,在前线厮杀的张辽看形势变坏,立即跑回来换上马匹,此时便号令并骑们,随着滚石们向凉骑冲过去。 并人的滚石顺坡而下,有几名凉人骑士非常倒霉,被滚石撞个正着,一下子就飞了出去,而滚石们也丝毫不停,如快刀切入干酪,将进来的凉人们断为两截。但也不停止,径直撞破栅栏,一直沿着石道上滚了下去,在石道旁守着的凉人措不及防,直接被滚石压成了肉泥,直到坡下约五十余步的地方,滚石们才停下来,它们在泥地上刻下了不深不浅的坑道,坑道上的很快涌起积水,泛着或深或淡的血色。 这一下下来,凉人士气与阵型大坏,张辽率部追杀在前,两侧的并人夹击在后,一片杀声震天,重打精神的并军不分步骑,一起急涌而出。原本栅栏内和栅栏近旁的凉人,很快就被淹没在并人反击的洪流之中。如果有少部分人能活下来,也彼已成为并人的俘虏。 可怜伤重无法动弹的张苞,不知是被滚石压成了肉泥,还是流血过多而死?若果真如此,就实现了出行前大家死在马上的誓言了。 本来凉人前来多有骑兵,旷野作战本合心意。无奈的是此时马匹不听指挥,其庞大的体型,结果却成了负担。居前的湟中义从闻名天下,此时被冲的七零八落,反倒成了狂蜂般杀出的并人的猎物。虽然没有准备更多的滚石,但并人信心由此大增,继续朝溃乱的凉骑穷追猛打。此时如果不能重整队伍,挽住颓势,凉军必将大溃! 在这种危难时候,也不用贾诩多言,李傕明白,是到了自己亲自振奋士气的时候了,在北面的徐荣军也遭到了如此情景,他看见徐荣的建威旗帜已经打了出来,直接往栅栏奔去,显然是要身先士卒,他自己也必须如此。 他下望楼戴上兜鍪,翻身上马,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大喝一声,拔出斫刀,单骑便催马冲向前线。 原本亲信们在望楼下等待李傕发令,此时却见他单骑入阵,有些不知所措,贾诩也走了下来,扛着大旗对他们道:“能杀敌否?”亲信们血往上冲,纷纷也策马朝李傕追去,如狂风般呼啸而出。贾诩所擎的军旗,不是李傕的旗帜,而是董卓还在凉州征战时,好用的黑底陇山黄马图,此时旗帜迎风招展,好像黄马在风雨中奔驰一般。 这支百余人的骑兵,翻起草皮湿泥,如一支离弦之箭,很快奔至奉正塬上,逆着并人的攻击和凉人退却的方向飞速向前。在同退却的骑兵交错而过的时候,有人立身大喝道:“你们逃走吧!都等着被这些并狗挫骨扬灰吧!”说罢飞马掠过。 很多其实见状,担起倍增,纷纷拨转马头,跟随着朝主帅入阵的方向冲去。四周远处的凉州其实看见军旗飞奔入阵,都大惊道:“是将军冲阵了?”他们原本对突发的混乱局势不知所措,产生了犹豫与害怕。此刻见黄色骏马入阵,顿时明确了方向,无非就是与主君一起入阵厮杀,什么生死,都一股脑抛于脑后。更多的人集合起来,向并人发起反冲锋。 转瞬之间,局势又发生了反转,吕布在城上看战事情形,栅栏的东北两面都已经千疮百孔,眼看是阻挡不了了,若是继续接战,己方没有地利,陷阱也用的七七八八,实在没有优势。再纠缠不能脱战,后面便难以继续坚守,于是下令说:“今日已小胜,鸣金收兵吧!” 随着休战之音的响起,城门打开,并人们抛下一堆尸体,纷纷进入城内。在最靠近城门的徐荣与李傕也知道,此时并非攻城的好时机,于是适时休战,一边拔除栅栏,一边为同袍收敛尸体。 到了晚上清点人数,这一日的损耗出乎所有人预料,并人死伤三百余人,而凉人或死或俘五百余人,还有六百余人伤重不能作战,轻伤者无数。虽然千余人的损失在凉军中不到百分之一,但没有任何人再敢轻视吕布部。 晚上军议时,便是对吕布最为轻视的牛辅也不禁感叹:“此城非同小可,非全力不能取之。” 第十章 酒宴 次日,凉军一整日都在拔除城外的防御工事。除去并军修建的栅栏外,并人还在城池前,挖了不少深坑,这些深坑阻挡不了凉人前进的步伐,但是对于之后的攻城多少也有些影响。所以诸军都安排人手一一填平,但雨水之下,速度仍是快不起来,按贾诩的设想,如此下去,在外围浪费的时间就有三日,攻破外郭也按三日计算的话,主城和瓮城更不知道要花多长时日,耗费的时间仍是太多了。 商议之下,观察长安动向的郭汜部又多了一项任务,他率部大肆掳掠池阳、阳陵一带的百姓与难民,以绳索绑缚,以刀剑逼迫,将浩浩数万人带至高陵城下,临时作为搬土与填压的民夫,而一日劳作所得,也不过一顿稀粥罢了。 而且掳掠之时,郭汜毫无顾忌,一度直逼长陵城下,距离渭水南岸的长安不过四十里之遥,百姓被捆绑牵引,哭喊求救之声,何止传遍整个三辅,但长安为敌情所慑,竟按兵不动。 由此高陵围城一事大为加快,在两日之间,凉军不仅拔除了原本吕布设置的障碍,还超额完成了攻城的准备。他们先整平土地,将高凸的沙地掘了,去填平那些遍布泥水的坑洼,以方便凉骑在塬上跑马,而后又在城墙四面高起百道土山,每道土山立于与外郭相隔四丈处,高达三丈,正好可让射手们与守军对射。 并军对此也不是没有反应,守军在城上对着修填土山的民夫矢飞如雨,民夫没有多少战力,自然也不会披什么甲胄,在箭雨之下伏尸遍地,但凉人却毫不心疼,无论死了多少人,他们也能很快推出新的民夫,像蚂蚁一样不知疼痛般的麻木地劳作着。很快并人也发现了这一点,箭矢虽多,但也不能这么用在民夫身上,不然这样射下去,恐怕凉军攻城之时,能射的箭矢也就不多了。 于是吕布又尝试带骑兵冲击民夫队伍,但他下这个决心时已经迟了,凉军诸将对此早有准备,他们在四面城门处后越五十丈的地方修了鹿角与望楼,并且派精兵在此驻守。 吕布带骑兵出城,他斟酌后,选择先尝试进攻兵力较为薄弱的王方部,民夫自然是不堪战的,在骑兵面前就好似羔羊一般被四处驱赶,并人也无心在他们身上耗费体力,而是如同猎人们捕猎一般,不断调整调整驱赶的方向,试图把溃散的民夫组织成一股溃流,好把后面备战的凉人都尽数冲散,只要敌阵一散,便是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了。 但溃流抵达鹿角前面,便怎么也越不过去了,凉人倚靠鹿角,用长矟捅杀这些涌来的民夫,此时的鹿角就如同一道铁壁,无论民夫们恐惧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但在鹿角缝隙中闪亮的矟尖面前,就好像是一股水流撞了上去,不得不停止回流,溃散的势头也被强行止住了。 并人们见民夫们停下,也毫无办法,头上顶着望楼抛射的箭矢,可眼前拥挤的人群却没有给他们策马飞掠的空间,便是硬冲过去,也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于是只好调拨马头,快马冲回城内,只留下城野之间一片片尸体,但没有任何人哀伤。 王方部没有追击的意思,放任吕布回到城内。随后很快,民夫们也重新开始填埋土山,他们就像是蚂蚁一样,背着硕大的篓筐,缓缓地踏过同伴的尸体,很快,城野间又到处是他们忙做的身影了。这些人仿佛不知道劳累,没有情感,实际上他们劳累已到了极致了。 土山就这样修好了,凉人还留有余裕,让民夫们继续在塬下开路,他们嫌原先的石路狭窄,既不能快速进军,也不能快速撤军,对骑兵的影响极大。 工事修成后,凉人们信心大增,贾诩还用白绢写了一篇文书,让人誊抄数份,绑在箭杆上,让李傕派人射入城中,里面的文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堂而皇之地向吕布宣告,凉人将于明日辰时开始攻城,另一部分则是劝降。当然,射书进去后,城中也并没有什么回应。 这时候,雨也停了,在明日攻城之前,各部的将领又汇聚起来,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是召开军议,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布置已定,也没有什么可以临时更改的地方,所以他们聚在一起,是用膳联络情感。 作战至今,功劳最大的当属李傕与徐荣部,所以他们两个坐在最前。牛辅身为董卓女婿,功劳不高,但是身份重要,不可不尊重,而起兵以来,大军的战略谋划基本出自贾诩之手,众人对他非常钦佩,于是同列次席。王方与张济所部最少,功劳也一般,所以位在末席。 位置排得讲究,但大家都知晓,如今正是同心协力共渡难关的时刻,也没有因此生出疏远,都是身穿常服,各自饮食,欢笑如亲。不过谈笑间,都各有一股纠纠武人之风。 双方交谈之初,都先寒暄了一番,贾诩随后就问道:“李兄,令侄与令弟伤势可如何?如今可还好?”李傕哈哈笑道:“没什么大事,无非身上多了几条疤,又要修养几日罢了。我看打下这座高陵城,这两个小子就又能骑马,随我们直入西京之下了。” 在此前的战事里,李傕的侄子李利与从弟李应都受了重伤,但大难不死,也都挺过去了。其余诸将对此都深感钦佩,张济就说:“如果我们下一辈人,都像他们两个这么不怕死,那别说打到长安城,就是一统天下,也不是不敢想的事情。” 徐荣在一旁笑了起来,他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辽人,其实颇有些尴尬,需要不断地说话缓解气氛,于是他和张济碰了一杯酒,笑着说道:“我看张绣那小子也不错,作战的时候一直冲在最前面,现在已经是条好汉了!” 张济把酒饮尽了,随后连连摇头,说:“说不得说不得,那小子哪里比得上?我兄弟和他一般年纪的时候,身上的疤比他三个还多,若不是我兄弟死得早,我又没儿子,我怎么会带这个臭小子!”话虽如此说,但张济神态中满是对张绣的自豪,他又对贾诩敬一杯酒道:“文和,我张济除了太师外,向来不服别人,但现在,我是服了你啦!等此战结束,文和你多看照他一番,我张氏兄弟三人,如今只有这一根独苗啊!” 贾诩连称不敢,先将酒水饮下,然后说:“大家都是自家弟兄,同舟共济,还分什么你我呢?但有所请,我一定竭尽所能。” 牛辅昔日常是酒宴的中心,董卓身死之后,往日恭维不断的场面没有了,妻子也都在郿坞中被杀了个干净,如今孤家寡人,心中非常难受。哪怕明明知晓自己能力不足,确实不能担当统帅,但还是有一股闷气,就一个劲地在位置上自己饮酒,郭汜见状,也上前劝了几杯,说:“大丈夫生在此世,只要此身尚存,总还有卷土重来的一日。” 众人闻言,都高声起哄,说什么“明日破了高陵,后日便入了长安”“到时候一人一个将军,一人一个三公”“再抢几个高门闺秀做妾”“公卿公卿,犬骨彘精”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众将都喝得非常酣畅,都醉倒了,只有贾诩说自己胸腹烦闷,出营吐了一遭,这才感觉好了许多,回过头来,贾诩赫然发现徐荣正站在身后,他面色如常,对徐荣说:“我平时不常饮酒,让徐兄见笑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徐荣摇首笑道:“酒令人智昏,少饮是好事。” “那徐兄为何如此善饮?” “燕地苦寒,我们辽人常常饮酒御寒,并非是喜好饮酒。” “原来如此。”两人说完,一时间无言以对,双方都认为对方是军中仅次自己的人物,心中其实都有些戒备,但是他们也知道,如今只有团结合一,方能渡过难关。 徐荣先开口说:“我听说,文和要去了两个天使,却又将其放了,心中非常好奇,不知文和有什么布置?” 原来是因为此事,贾诩心中衡量一二,他对钟繇与靳祥的话语全是密谋,没有告诉于他人,主要是避免动摇军心,但他觉得徐荣还是识大体的,不至于泄密,便如实说道:“我借他二人之口,对朝廷提出罢免王允重新议和的提议。” 徐荣闻言极为高兴,他压抑着语气,言语中却满是激动,他赞许说:“好想法,如此一来,朝廷走投无路之下,也只能招安我等了!”说到这里,徐荣又不禁感慨,对贾诩倾述道:“方才诸君所言,实在是酒后醉话,真这般做事,能活得了几日?” 贾诩笑而不答。可实际上,他从未考虑过招抚一事,他的这个计策,只是托词议和,扰乱长安朝廷的人心罢了,一旦兵临西京,不愿与王允为伍的,就是临战倒戈也不为怪事。 但徐荣却不这般想。贾诩想着酒宴上的各人表现,心想,这般下去确实不能长久。 但贾诩还想不了这么长久的事,他先想的是把握自己的命运,这需要攻克长安,也需要战胜并州。 陈庭坚竟然还未发兵。贾诩颇为阴郁的想着。 第十一章 老凤有声 就在贾诩思咐下一步对策的时候。长安城也在紧张地议论之中,自从钟繇与靳祥从凉军中回城,朝堂之上就吵翻了天,贾诩提出的建议正如同他所设计的一般,掀起了轩然大波,不少朝官都被贾诩的条件打动,上言直呈王允,希望他顾全大局,暂放个人荣辱,以维护天子威仪。 但王允自然是不肯让步,他公然说,这是凉人的乱心之计,正好比七国之乱时七王的清君侧之号,自己若让位,正如同景帝之杀晁错,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又将朝廷陷入大乱。当日,他便以钟繇靳祥两人未完成出使任务为由,将他们全部拿下诏狱治罪。但显然,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百官,毕竟道路为凉人所断绝,谁能完成任务呢? 好在马日磾、士孙瑞等人与王允同谋政变,虽对他作为多有诟病,此时也不得不同心协力,毕竟凉人口称不算旧账,但他们对董卓之死都脱不开干系,一旦生死操于他人之手,谁生谁死,也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 只是联络并州不成,还是让王允深感挫折,这意味着此时能应对凉军的,仍然只有朝廷手中的四万余人而已,其中两万还在高陵,身陷重围之中。自己该如何做,才能渡过这一劫呢? 他想到郿坞之战后,就一直在府中养病的荀攸,他在政变中表现出色,郿坞之战里也堪称智囊,于是便派次子王景去荀攸府上,向荀攸请教奇策。 王景去荀攸府上时,天才刚刚亮,金色的阳光从东南方照射出来,夺人眼目。天气逐渐转晴,就不会那么湿冷,土地也会干硬一些,这对于朝廷的近况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荀攸此时还没吃早饭,正在院子里洗脸,突听说有司徒之子王景拜访,这倒让荀攸吃了一惊,急忙出门。王景和他寒暄了一阵,便走进荀府,这才发现荀府中有十来匹马儿站着,背上都装着驮运的麻袋,而府中的仆役们也都身穿远行的戎装,更让他在意的是府院中央停有一棺,他不用看也知道,这棺中所装的乃是六龙先生荀爽的遗体。 王景直白问道:“公达是要离开西京吗?” 荀攸领着他在马队里穿行,口中也不否认,笑道:“暂避是非罢了。” 见荀攸这幅模样,王景脑海中瞬间想了很多:是觉得朝廷必败?是也对大人施政也感到不满?还是觉得世道无望,干脆想隐居山林?但他心中对荀攸一向敬仰,这些话语都问不出来,连父亲的交代都险些忘了。 荀攸看王景神色拘谨,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自然笑道:“司徒这些时日执政,我虽无不满,也确难乐观,既然不能阻止,不如暂且避难,以留有用之身,或许还能再为朝廷效力。” 王景连忙说:“大人派我过来,就是向公达问计啊。如今与并州道路断绝,外援无望,朝中又无重兵,总不能眼看凉人攻来,覆灭社稷吧。” 荀攸闻言失笑,摇首道:“十余万大军汇聚一处,并州怎可能收不到消息,以陈冲与刘备个性,必然会出兵救援,你让司徒毋庸担心,只要能坚持下去,总会有救兵的。” “此言当真?” “当真”荀攸到了书房,开始整理房中的书册与竹简,边说边笑道:“我唯一忧虑的,便是朝廷等不到那一日,所以暂且外出避难。” 王景哑然,他沉默片刻,随后说:“当真没有别的法子吗?” 荀攸看他忧愁的面容,低声叹气道:“也罢。”随后将手中书册放下,向前对王景正色道:“自然是有法子的,那就是将计就计,接受凉人的意见。” “这” “司徒虽为辅政大臣,实则是党人领袖,今日虽退位于后,但尚书台中尽是司徒亲友,便是舍弃位置,又与三公何异呢?三公之重,重在人心,司徒已得人心,便不需要这位置了。想当年太丘公不过一个区区县长,可却被认为世之贤人,就是这个道理啊!” 王景听出荀攸的言下之意,是让王允幕后辅政,这确实是个法子,但是知父莫若子,他这也知道王允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但说到这里,荀攸也无话可说了,王景只好告别,向王允回禀。 王允得知荀攸的回复后,颇有犹豫,最后还是拒绝了,他说道:“大丈夫岂能向外道屈膝。”他也如同荀攸所料,将希望给予并未通讯的并州援军上,只是如何坚守下去,却不是他擅长的了。 护羌校尉杨瓒对此说:“如今朝中还有一位老将,司徒何不去问他的建议呢?” 杨瓒所说的老将,乃是前右车骑将军,现任太仆朱儁。也是当年朝廷用以平定蛾贼的四大主将之一,如今卢植隐居,皇甫嵩隐诛,董卓横死,只有他算得上是硕果仅存了。这三年,他被董卓以闲职放任,从不给予兵权,陈冲领军讨董时被董卓亲自看管,战后便放任闲职,如今也好几年没有带兵了,王允闻言颇为犹豫,疑问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可王允也没有别的选择,还是将朱儁征辟入台,问他对坚守下去有何想法。朱儁已经快六十岁了,说起来,他比卢植和皇甫嵩都还年长几岁,如今他两颊及颌下长须斑白,但仍精神矍铄,两目深邃,既富有让人凛然不可直视的武人风采,又有滔滔不绝热血喷发的满腹激情。他得知自己被启用带兵,上朝时身穿朱黄色夏季朝服,头戴褐色双鹖冠,以显示自己对上阵厮杀的渴望之心。 两人落座而谈。王允年龄比朱儁小些,但官职却比朱儁大些,故而见面不以官职地位称呼,仅以字相称罢了。正好体现出王允对朱儁的殷殷期许。 王允极力称赞朱儁的过往功绩,又谈及这几年他不阿谀董卓,表示他是功德双全的人才,在如今不可多得。朱儁则是直接得多,直接问高陵如今情形如何,朝廷到底有无援军,王允这些在朝上语焉不详,他作为将军,也难以做出判断。 王允面色如常,快速说:“我正要说与将军。”于是将现如今的情形如实相告。朱儁听闻高陵已被合围,问道:“司徒打算何时援助呢?” 长安如今只剩下两万余士卒,便是全上城墙都尚嫌不足,王允哪里想过去援助高陵,他疑惑道:“我如今自守尚不及,如何能去援助高陵。” 朱儁闻言大为叹息,他分析说:“奋武将军舍生忘死,为护卫西京,死战十倍之敌,这是义士啊!若是朝廷只想用他拖延时日,别说高陵如何,便是长安军心也有所不振。如今高陵未破,凉人又已合围,仓促进攻长安实不可能,此时正要援助高陵,才能振奋军众士气,又使凉人心中畏惧,以为我等皆欲死战,不敢拼命。” 两人畅谈战事,转眼就到了深夜。 派人送朱儁回府,王允已经下定决心,他对杨瓒说:“论智识与魄力,朱公算得上是奋发之士,唯一让我疑虑的,就是他如今还有几成勇武,不过我也无人可用了,万事便都托付给他吧。”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于是让尚书台撰写诏令,任命朱儁为前将军,持节,仪比三司,统帅长安北军五校,负责长安防务。 朱儁受命之后,当日便在渭桥前召集北军五校,集合之后,朱儁身骑紫黑骏马,披两档铠,却未戴兜鍪,露出半是花白的发色,眯眼看着自己的部下,北军将士也都清晰地看见他的脸庞,虽然已经苍老了不少,露出他凸显的眼眶。但一上马匹,朱儁的神态张扬起来,满是纵横疆场的睥睨神采,这让众人极为心折。 这里的北军五校并无多少老兵,与当年纪律严明的北军五校不可同日而语。朱儁见士卒虽齐,但笑闹不止,便一言不发,策马在军阵前来回巡视,众人看他面色严肃,这才收敛神色,场面终于安静下来。 这时候,朱儁令一人抬出一面旗帜来,那面旗帜挂上旗杆,很快就随风飘扬,在白云下展示出一只伏于丛中的猛虎。这正是朱儁独有的军旗,他指着军旗说:“北军五校,向来都是朝廷的精锐,天子的神器,也是叛军的天敌。你们没有经过大的战阵,今日却要随我援助高陵,知道害怕吗?” 众人都不敢回答。 朱儁便大声说:“知道害怕就把害怕藏在心底!老虎捕食之前向来静如处子,只有野猪丧胆之后才拼命嚎叫!你们身在北军,便是朝廷之伏虎!” 现场气氛顿时肃然,人人都昂首挺胸,紧闭唇舌。 朱儁满意地点头,随后调拨马头,露给众人一个背影,高声唱《无衣》战曲,歌声苍老又壮烈,洒脱又雄伟。接连征战,朝廷已经无马可用了,北军五校的将士都穿着从郿坞搜刮来的铠甲,但他们并不习惯,勉强地跟着朱儁向前。一起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朱儁心中则想道:“即使马革裹尸,也定要再争得一二时日。” 第十二章 泾水之战(上) 朱儁先领军经渭桥过渭水,稍作整军后,方才沿水向东行进,不过二十里,眼前便是泾水与渭水的交界之处,孝景帝的阳陵便坐落在此处,而在渡过泾水后十里处,郭汜大军便在此地扎营久等了。 朱儁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他也知道,想要救援高陵,就必须攻破郭汜部,但这却是个极难的问题。 此次出征的士卒质量参差不齐,难堪大用,不止朱儁知晓,王允自己也是知晓的。而且如马匹等被多次征用,朝廷所有也所剩无几,且吕布出守高陵时也将多数带走了,等到了现在,长安军中只有曲长以上才配有坐骑。为解决这个问题,王允在长安强征剩下的所有马匹,连他自己也弃用双马轺车而改用牛车,这才勉强调拨给朱儁五百匹马,但还是杯水车薪。相比之下,别说凉军如今还有五六万余匹战马,就是郭汜一部,也有近八千骑军。 自世宗以来,世人皆以骑兵为上,步卒为下。如今朱儁兵势非优,骑兵不足,郭汜又扎营已久,占据地利,单纯从局势上讲,朱儁是极为被动的。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马匹不可骤得,但兵械尚算充足,出发之前,他请求王允大开武库,广配精甲,多发弩矢。士卒经验不足,他就多挑选老将作为帮手,其中以破敌都尉魏杰、威虏都尉杜楷、鹰鹞都尉盖顺、鸟击都尉焦矫、清寇都尉荣邵为首,这些都是前任谏议大夫盖勋的旧部,自董卓掌权以来多被弃用,此时都被王允编入军中。 渡过泾水之前,朱儁与他们召开军议,商量说:“我军渡河后,想要御敌不败,如今精甲利器在手,并非难事,但是想要突破郭汜一部,直解高陵之围,却又是千难万难,诸君以为,我等是上前主动会战,还是再令想他策?” 这话说得众人一头雾水,魏杰问道:“将军既然以救援为难事,又何必出兵呢?” “救援为难事,不出兵则为必败,若是迫不得已,也不得不与为其难事。诸位不要疑虑,便是不能解围,我们也要想法鼓舞士气,以令奋武坚持日久。” 说到这里,朱儁忽然停下话头低头沉思,他心中一直隐隐约约有个主意,但却不够贴切,此时和麾下召开军议,他一下子想通了关节,已有一个完整的计策了。 当日巳时,朱儁率麾下大部渡过泾水,仅留一小部在西岸,由鹰鹞都尉盖顺指挥。而郭汜早在岸边部署了游骑,立刻飞骑回报。郭汜得到消息,轻蔑地说:“这群老将新卒,前些日子干什么去了。而且没有马,竟也想解围吗?不必放在心上,等他们渡过泾水了,我再策马出兵,在我斫刀之下,看他们如何得活!” 这个决定让朱儁在未时完成渡河,若非朱儁疑虑郭汜会半渡而击,说不定渡河时间还能大大缩短。稍作饮食及休整后,朱儁令将士背水列阵,而后派出使者至郭汜营中,邀请他前来会战。 郭汜早有准备,此时当然慷慨应允,并领麾下三万众尽数出列,他们骑兵为先,步卒在后,很快抵达在北军阵前,阵线展开达六里之长,而这般大的调动景象,凉人多沉静不语,除去行军的鼓声之外,就只有默默踏行的脚步声。北军将士见到这番景象,都不由想起主帅在出行前所说的,真的强军在进攻之前,都如猛虎伏山般静如处子,凉人的表现可以说是最好的体现了。 郭汜骑马观察敌情,见北军多有惧意,不由以鞭指之,对部下们说道:“这都是些没有经过大阵的人,如何比得了我方健儿?如今虽然兵甲锋锐,也不过是送予我等罢了!”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显然深为赞同。 按照郭汜事先的安排,凉人并不急于猛扑决战,而是如乌云般逐渐向栅栏逼近,停在两个箭程之外。朱儁见状,对身边诸将笑道:“这是想在气势上压过我们,逼我们进攻呢!都不要着急,我们此来本就不是求胜。”于是北军各部也都传令下去,让他们沉心静气,不要轻举妄动。两军就这样在会战的边缘静等对面躁动。 眼看着已经要申时了,最先沉不住气的反倒是凉人。郭汜心想,反正朱儁背水列阵无路可去,我军中又多有骑兵,敌军的步卒根本跟不上来,便是自己先动,也大有胜算。于是对自己长子郭羡说:“你带两千骑士,先在侧翼射上一射,激激他们。” 郭羡得令后,公然在前阵领了部下,从两军之前堂而皇之地奔向北军南面,确如郭汜所言,奔到箭程之内向北军骑射,北军一旦以弩矢还击,他们就立马撤离至箭程外,让弩矢们纷纷插入雨后尚且湿软的泥土里,像是忽然长了一地灌木。几番下来,郭羡部射中者甚多,也一度在开始造成了一定的骚动,但负责南面的杜楷很快将这股骚动压制了下去。毕竟中箭者虽多,但真正破甲受伤的却少。杜楷自己亲自示范,到最前迎着中了一箭,又将其从甲衣上拔下,对士卒们鼓舞说:“贼军不敢死战,在远处抛射,如何能射死人呢?不用担心。”于是军心复稳。 郭汜见没有成效,也就把长子叫了回来,其长史扈靖上前建议说:“如今天色已然不早,我们若是就此退去,难免会受其余各军轻视。将军,战事本就是一鼓作气,既然不易巧攻,还是当速战速决为上。即使伤亡不小,但想来这也是西京里最后的军队了。” 郭汜稍有犹豫,但最后还是认同了这个观点,于是传令敲全军进军鼓。 鼓声响起,最先动的还是骑军,只不过此次在前的却不是以射箭为主的轻骑,而是浑身铁甲,顿项覆颈的铁衣骑士,他们不过三百余骑,但汇聚在一起,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一条从天上奔下的银流,而人人都是浑身发光的神人,直奔中军而来,顿时与北军短兵相接。 北军的前阵按照魏杰吩咐,罗列长矟三重,试图以此来阻拦铁骑。但郭汜敢用来冲击前阵的,都是剽悍善格的铁猛兽,非比寻常。北军士卒们见到其一往无前的声势,多少都有些腿脚打颤。怕什么就越打不过什么,第一轮冲锋,凉军的铁骑直直撞进了北军军阵里,第一列的骑士被长矟刺伤倒地,但铁马倒地撞了进去,打乱了北军的阵型。次列的铁骑紧随其后,顿时就将兵锋伸入阵型的缺口里。后面的轻骑军也随之赶来,不断射箭作为掩护。 可无奈阵型的缺口还是太小,北军为防止阵线崩溃,很快也投入兵力殊死抵挡,后列的士卒也用强弩进行还击,这样极大地限制了凉人后续兵力的进入,只能变成两军之间阵线完全贴近后的肉搏战。 郭汜看到这层层叠叠的情况,立刻令步卒赶上去换阵,把最前列的骑兵换下来,他说:“敌军的精锐都被吸引了,无暇他顾,我们赶紧整军,再从左右打开一个缺口,这仗就好打了。” 这个决策几乎是阳谋,朱儁指挥着各部维持战线,但对此情况却无法阻拦,毕竟骑兵就是快于步兵,而凉人步卒接换阵线的配合默契无比,远不是北军的新卒能够比拟的。他想调拨精锐跟随其后,却也施展不开。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短暂的时间内,他下定决心,将中军的指挥交给荣邵,嘱咐说:“哪里有势弱之处,你便率兵救之,若是力不能及,便收缩侧翼阵线,但不可使中军后退。”说罢,他领着十余名亲卫,直接往北面去了,他自知那里的兵力最弱,凉人攻过一轮后,必然会从此处再攻。 果不其然,那些铁衣骑士重整之后,兵分两路,主攻的地方正是最北面的魏杰部。魏杰应对非常狼狈,阵型几次露出溃散的前兆。但朱儁身穿银白色的铁甲,从中军赶过来,竟亲自加入厮杀。士卒们见主帅也如此舍生忘死,军心大振,一时竟奇迹般的顶住了。 朱儁此时手持两杆长矟,更准确地说,是右手一把长矟,左手一根短矛。长矟用于远战,短矛则用在贴身近距离拼刺。朱儁虽说已年老,力气远不如以前大了,但动作还是很灵活,且出手又准又狠,长短武器在他手中就像两根小棍一样乖巧听话。凉骑的长矟刺来,他用灵活的身法和左右矛矟轻松地挡开了,若是有人想到他后面去,就会被他斜刺一击戳死。 率领凉人铁骑的乃是羌人月支胡邪褐,他领军杀了一会儿,忽而发现自己的部下已少了十来人,其中大半都是被一个老将刺死的,这极大地鼓舞了敌军的士气,也让自己损失惨重。 若是想要快速赢下此战,就必须杀掉这个老将。他有了这个觉悟后,片刻也不停留,立即催马杀了过去。 第十三章 泾水之战(下) 邪褐已是凉人中有数的勇士,此时策马上去与朱儁缠斗,本以为是手到擒来,但一交战才发现,此人宛如一条游鱼,力气不大,但闪转腾挪却出乎预料,自己一时也占据不了上风。 郭汜也注意到了,他立刻叫来亲信骑士葛丰,此人以善射知名。他指着前方对葛丰说:“看见那个穿白甲的人了吗?”葛丰点头应诺,提弓策马奔出,仔细观察了一下,其实朱儁身上至少插有十余支箭。这是因为朱儁的甲胄很厚,里面衬有熟皮等物,不易穿透,所以要射死他,一定要直射面门。 葛丰随即进入箭程之内,抽箭拉弓,瞄准朱儁的面门射去。但朱儁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左右移动搏杀,他又身在一个高坡,故而面门是朝下俯视的,可以射击的范围极小。葛丰的箭飞来,却从他的头盔侧面飞过,并未射中。 葛丰连搭两箭,接连射出,却都在朱儁低头时候,打在他的铁兜鍪上。就在这短短功夫,那朱儁已经摆开邪褐,又连连刺倒数人。 葛丰觉得面上无光,他深吸一口气,就待要再次搭箭射之。突然迎面飞来一物,他久经战阵,即刻本能地一缩头,噗的一声,一支箭射落了他的皮帽。幸亏他及时低头,才躲过了致命的一箭,毕竟他与朱儁保持有一箭程的距离,朱儁的亲随也不会一直漠视他的存在。葛丰来不及找寻地上的皮帽,急忙拨马奔出箭程。 郭汜见部下接连不利,颇为大怒,他作为主将,本来应该是安坐中军稳定军心,但此时却是再也坐不住了,他斥责说:“一群猪肠儿!看我去取他性命!”说罢,他持起一杆长矟,飞速拍马入阵,亲信骑士们见状,不敢耽误,也都举旗呼啸着冲进敌阵。 这一瞬间,凉军的攻势抵达顶点,士气也随之大振,左翼原本局势就大坏,靠朱儁以个人勇武才能勉力支撑,此时凉骑以主将本阵发全力,那些苦战良久的士卒终于坚持不住,先是有一人退了下去,没有再往前,随后便是二人、三人,阵线不断地向后崩裂,很快便形成了一次大溃散。 朱儁试图组织起反攻,拉住了一些士卒,但阵线崩溃的速度更快,结果还是失败了。士卒累了,他又何尝不累吗?他早就过了该亲自厮杀的年龄了,和邪褐缠斗一番后,邪褐觉得他油滑,他何尝不觉得邪褐勇武呢?刚刚脱战时,还是有一支流矢划伤了他执短矛的手,暗红的血液流出来,此时他感到左手有些脱力而逐渐发抖,也愈发感到力不从心。阵线退后,原本在次列的他被动地移到最前线,身边留下的士卒无不战战兢兢,心中惶恐。 郭汜原本就是奔着他来的,此时见朱儁暴露在外,一刻也不停留,领着亲众持长矟冲来,就像是一条铁流,他们奔流过来,尘埃被卷到天上,将所有人视线都变得模糊了。朱儁听着这如雷鸣般的踏铁声,虽身在高坡,却感觉自己仿佛一只低谷的枯草,他脚上生了根,死死地钉在原处,可胸腹却在不断地起伏,仿佛随时会被狂流卷倒。 他挣扎着挺直了身子,将矛矟的尖锋都对准敌人。 人在死前总会想一些有关或者没关的事情,朱儁很显然已在这个时刻了。他忽然记起一件事,三年前的夜里,一个年轻人淋着雨来自己府上,请求自己诛杀一些人,自己拒绝了他。他的思绪一下子乱了,等郭汜的铁流杀到身前,他才怅然地想到:史册上会怎样记载我的名字? 于是他被淹没在铁流里,没有一丝浪花。 凉人见状,发出雷鸣般欢呼,纷纷扑上去勇猛进攻,而被夺走气势的北军几无还手之力。留在中军的荣邵不知道主将已死,还在根据战况不断地指挥收缩阵线,但局势基本已经向凉人倾倒。按照郭汜预料,等后撤变成溃逃,战场立马就会沦为一场无情的屠杀。 可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在不断后撤,即将被凉骑逼到泾水岸边的北军忽然士气回转,向凉骑发起反冲击,这个反差令郭汜摸不着头脑,他正纳闷的时候,他听见身侧的郭羡惊恐道:“大人,快看!”听郭羡的声音,郭汜知道他在回望背后,这更令郭汜诧异,他心想,如今正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还能出什么大事? 但回过头来看,郭汜也愣住了,此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散了大半,天色有些黯淡了,可也因此清晰地看见,浓浓的黑烟正在平原上缭绕升起,黑烟的底部是雄浑的火光,在黑夜到来前闪亮着,给人一种明月将在此处升起的错觉。 这火光的范围之大,不止是泾水之旁的他们看见了,在高陵城下的凉人也看见了,高陵城中的守军也看见了,方圆二十里的人家都看见了。而火光所燃烧的地方,不是他处,正是郭汜的大本营! 原来在出战前,朱儁觉得自己背水一战,无论如何都难以获胜,但在军议时他忽有灵光,想到既然正面会战难以获胜,郭汜也必然轻敌,不如以主力步卒渡河引敌,而后以仅有的骑兵袭营,放火烧之。郭汜必然不敢全力应战,而高陵守军见到火光,也必然会军心大振。 而今日的发展也果然如他预料,在渡河之后,凉人果然出营对峙,留守西岸的鹰鹞都尉盖顺乘机从南面渡过渭水,绕路奔袭郭汜营寨,一举成功,只是路上花的时间仍然长了些,以至于朱儁自己看不到这一幕了。 但荣邵不知道朱儁已死,他见状立即高声大呼:“朱公的计策奏效了!快去叫朱公来主持大局!”阵线太乱,他不知道朱儁在何处,只是一边大呼一边令令兵寻找,魏杰刚刚稳住战线,听到荣邵呼唤后,立马赶了过来,流着泪对他们说:“朱公为拖延时间,抵御凉人,已经力战而死了,就连遗体也深陷凉人阵中。” 荣邵闻言不禁怒骂他说:“朱公身为主将,见尔方战力不支,甘冒锋矢之险以振军心,可结果尔等不仅护不住朱公,便连遗体也夺不回来吗!”魏杰大为惭愧,当即回头对将士说:“我愿冲锋在前,抢回主将,不知诸位如何?”将士们胸怀仇恨,又知道凉人军心不稳,原本的恐惧也就都被盖过了,转而向凉人发起反击来。 魏杰第一个入阵,入阵瞬间,他把弓套在肩上,胳膊肘夹紧长矟,飞刺向当前的一个凉人。噗的一声闷响,像是捅破了牛皮鼓,槊杆一直没入到马腹之中。陡然停下的巨大惯性,让魏杰的坐骑前提腾空而起。马上的凉人惊疑不定,还不及还手,那匹野兽般的坐骑已经扑下,将凉人连人带马一起撞到。而马死之后,魏杰也不做休息,当即从行伍中起身,领着军阵向前推进。 随后入阵的是中军荣邵部,而后是杜楷部、焦矫部,他们一边向前,一边寻找着主将的尸体。凉军摸不清后方情形,也全然不敢再与他们死斗,只有让精贵的骑兵先撤,步卒挡在后面,结果就是留下的步卒阵脚凌乱,被斫刀抡砍得很快散去。 凉人也不是不知道撤兵的后果,但比起一开是就溃退而言,先赢后溃退是更难以接受的,他们基本丧失了对战局的判断能力,哪怕明明知道这时撤军会有大量伤亡,如今也不敢停留了,纷纷向后退去,而北军追了一阵后,到底赶不上凉军的快马,还是让他们撤走了,只是凉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赶不及撤走的步卒沦为阻挡北军追击的炮灰,其中死者多达两千余人,重伤失去战力的也多达三千,死伤接近北军的三倍。 但北军也没有战斗获胜的喜悦,他们在战场上找了许久,到底在一堆尸体中找到了主将的身躯,又在相隔五百余步的地方找到了他的首级,身躯的胸前插着三根槊尖,银白的铠甲早已晦暗得不成样子,众人见到他这幅模样,都流下泪来,荣邵悲伤地说:“没有朱公,我们接下来将何去何从呢?”,众人都沉默不语。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等到放火的盖顺回来汇和,他是盖勋的长子,在军中也以急智闻名,故而朱儁对他委以重任,他感叹一番,很快拿主意说:“朱公马革裹尸,我们也当先让他回朝下葬才是。方才放火的动静太大,我看高陵的贼军都有所动作,想必奋武将军也能有所感召,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当务之急还是退回长安,别等贼军会合后咬我们的尾巴,不然我们就退不出去了。” 这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他们收拾战场一番,又渡河返回长安,只留给凉人一片狼藉。郭汜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伏兵,只在回营之后见到一片废墟,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们上当了。可是事已如此,他也只好如实把战况告知各部。 贾诩得知后,却没有丝毫抱怨,直接派人问郭汜道:“有没有抓到俘虏?” 郭汜当然还是抓了些士兵的,贾诩要,他就交给贾诩,贾诩当即领这些俘虏到高陵城下叫城,声称长安的援军试图解围,被他用营垒作为诱饵,设火计,将其尽数歼灭,让吕布就地投降。又屠杀三辅难民,在城下以首级筑成京观,声称这就是被郭汜歼灭的援军。 高陵守军顿时大为惶恐,吕布已在做突围打算。此时方才八月初二,距离并州计划出兵的时日,还有整整十天。 第十四章 晋阳修戈 恰恰在八月初二的这一天,陈冲抵达晋阳。 此时的晋阳正是一片繁忙景象,虽说往日的八月也是丰收的繁忙景象,但却与今日的景象不能相比。 往日的八月,田陇金黄成浪,劳作了一年的农人们打着赤膊,在金浪里弯腰挥割,将麦穗整理成一捆捆,一垛垛。雁鸟等候鸟已经开始准备向南迁往更温暖的地方,麻雀、杜鹃、乌鸦等过冬的鸟儿就在阡陌间的树梢上停驻着,想趁农人们不注意,趁机啄取些食物,但妇人们对此早有经验,她们早早地吩咐了孩子们,让他们守在麦堆里,麻雀们一下来,他们就挥着竹竿把它们又赶回去。这繁忙景象忙碌又让人温鑫。 但今年的八月却并非如此。一年灾荒后,可能是上天怜悯,初平三年的收成有了些许好转,虽说关东正鏖战的好些地区可能颗粒无收,但在并州的领土里还是收获了喜悦。只是在田陇里忙碌的却没有那些成年的男子了,都改为那些平时不敢露面的夫人女子,作为在田地里渡过童年的人,她们也都是割麦的一把好手,只是她们在收获的快乐之余,眼神中还带有点点担忧,特别是当道路中有军士经过的时候。 这些时日,每过小半个时辰,道路上便能看见男子们成队而来,每日都是如此,好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只是男子们年龄各异,体型各异,有的人眉毛都透出白色,有的人胡子都没长出来;有的人神色肃杀,有的人则满脸稚嫩。但妇人们都知道,他们受到州府的征召,将要到晋阳郊外入伍,分发兵器,而后到南方出征。他们的丈夫、孩子、父亲,都在其中,看着路过的这些人在路上讨论着什么,眼中都透露出些坚毅的神采。她们就都想起了亲人,默默在心中为他们祷告着,希望上天能够保佑他们。 陈冲原本是领着西河的士卒到的。之前西河的郡兵加上新建的太平军,勉强能有两万之数,但他发令之后,竟又从白波部众中动员出近两万人来。四万余人浩浩荡荡,如同河流一般从兹氏淌下吕梁山,又北上昭余泽,结果他所看见的,是更为壮观的一番景象: 晋阳城南,晋水以东的平原上,尽是刚刚驻扎的营寨,他们如旷野一样绵延到天际,像是森林,又像是石头,又像是风,到处都是男子们训练的声音,而陈冲带领的西河兵已经没有了驻扎的地方,只得直接在祁县驻营,整个营寨绵延的长度已经达到近百里,各部之间往来通讯都需要一日的地步。 与之对应的是,并州各州郡府的运转已经濒临极限,进晋阳城后,陈冲走入郡府内,来往人员没有低首对他行礼的,他们都眼色昏黑,步履轻浮,显然都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陈冲本人也是如此。一路上,他都是乘坐马车,一边在车中校对武库数据一边行军,在凌晨时才勉强在车上眯了一会,如今头脑也有些发昏。 先用沁凉的井水洗了把脸,陈冲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然后抱着那些算好的案牍就去找治中从事姚贡,此前姚贡先一步抵达晋阳负责调用物资,陈冲找他是来算算武库原存的账目与分发军队的账目能否相符,顺便对一下如今太原已经聚集了多少人。 “除去原本就征募的六万四千又七十七人,段将军自弘农带来的一万五千又十二人,此次征召已征得五万七千九百四十七人,加上庭坚你又征召的一万九千七百二十九人,合计新增七万七千又七十六人。” 说出这个数目后,姚贡极为兴奋,他握着竹简对陈冲笑道:“如今还有鲜卑与匈奴的从军未到。但即使不算他们,庭坚,此次我们能出动的兵力,已经能达到十四万众!”说到这里,姚贡双手激动地微微发抖,仿佛手中已握有类似于天命般的事物。 此次动员的成果实在出乎所有人预料,其所调之速,所征之众,可谓成果斐然,并州今年年初大力整治的检地划界录籍诸事,在此时恰好发挥了作用。如不是检出隐户与流民近两百万人,谁能想到并州能有如此的潜力? 陈冲对姚贡笑笑,他知道姚贡久居朝堂,其实不懂军务,此时如此兴奋,是觉得对战凉人已有胜算,但事实并非如此。说是十四万人,但实际上这新招的七万七千人里,有大半是不会上战场的,而是作为后勤部队与卫戍部队保证大军的后路以及后勤,能够直接参与大战的,估计在九万人左右。但凉人却无此顾虑,他们一路强征民夫,抢掠粮食,走到哪便烧到哪,手下的士卒皆是可以直接参与会战的。但这些话陈冲不会说出来,军心正因为人数众多而士气高昂,他需要大家都相信胜利。 又在郡府内忙到了午时,门外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与马鸣声,陈冲又听到两个“吁”字,一个人便闯了进来,他进门便开口道:“姚公,前日说的一万件秋衣到了吗?”陈冲头也没抬,直接说:“到了,我运过来的。” 刘备大喜,大步走过来,用长而有力的双手拥抱陈冲,胸怀中透出一股暖意,他欢笑道:“庭坚你也到了!那我们并州五郡的部队,可算是都到齐了!”陈冲也笑了,松开怀抱打量他,只见他风尘仆仆的,裤脚和皮靴都涂满了一层黑色的泥浆,不由得笑道:“你这是从哪儿回来?” “昨日去了雁门,和两个鲜卑小帅谈了谈,他们就算不出兵,也有两千匹马,我都要过来了,都是好马呢!”说着,刘备把陈冲强拉到门前,原来他自己也要来了一匹好马作为坐骑,如今正好给陈冲炫耀。这是一匹纯黑的夜骊马,四足粗壮地好比三年的树桩,背脊高耸如龙,脖颈脂肉如象,陈冲见之也不免感叹道:“真是一匹好马,叫什么名字?” “正要让你来取。” 陈冲想了一会,忽然想到后世欧阳修有一句:“吾有千里马,毛骨何萧森。疾驰如奔风,白日无留阴。徐驱当大道,步骤中五音。”如今看这马毛漆黑如夜,便说道:“不如叫留阴,如何?” 刘备闻言很是满意,又进屋和姚贡说了两句,盖印了一些调令,便拉着陈冲到最后院去。刘笳早知道陈冲来了,也估计刘备差不多今日回来,必然都在家里用午膳,便早早准备了饭食放在屋里,自己在门口等着。一见到刘备,她便把换洗的衣裳递上来,又给他把靴子脱了,这才对陈冲说:“庭坚,今日做了些羊汤,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陈冲站在一旁,看他们夫妻两人琴瑟和鸣,心中很是欣慰,摇头说:“有劳礼容费心了,有肉吃还有什么可挑的呢?”刘备则说:“他连树皮都吃得下去,你多此一问了!” 一进了温暖的屋内,坐在铺了皮绒的地上,刘备也不和陈冲谈什么军事,就是天南地北地闲聊,从鲜卑的趣闻谈到各部的风土人情,一直到吃完了饭,他才说道:“你来了,我们人也就到齐了,如今只剩看在匈奴和鲜卑哪里,还能借得多少人了。你觉得现在局势如何?” “凉人的动作比我们想象得快,原定的十日后出兵还是太晚,不能再拖了,他们愿借多少便是多少,我觉得既然征召得如此顺利,五日后便当出兵,你觉得如何?” 刘备拍案道:“我也是这般想的,靠人不如靠己,越是这般时候,越要迎难而上,世祖昆阳之战时兵不满万,也能胜三十万众,我等兵力相持,如何还要保守?” 陈冲看出他内心的急躁来,规劝他说:“无论勇怯急缓,都当面有静气,且不可意气用事。” 刘备果然蛮不在乎,他想起一事,站起来拉着陈冲的手说:“说起来,你还没见过阿鉴呢!”于是他带着陈冲直到卧室里去,一个妇人正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对他轻轻唱着北地的歌谣,陈冲见那孩子不哭不闹,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孰知走进一看,才发现他正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见到两人靠过来了,那孩子发出“艾艾”的声音,从襁褓中伸出小巧的手掌,在四周晃动着,那妇人这才看见刘备来了,抱着孩子起身笑说:“公子真是聪明,这才三个月大就认得大人了。” 原来这孩子便是刘备的独子,而这妇人便是孩子的乳娘,妇人把孩子抱给刘备,刘备小心地调整着姿势,直到这孩子发生悦耳的笑声,他也笑了起来。走到陈冲面前,指着陈冲对孩子说:“小子,这是你庭坚叔。” 陈冲知道他的名字,这孩子是提前一个月早产出生的。刘备当时写信来问他,说只起了小名阿鉴,至于名字,他当询问陈冲意见,陈冲以大汉为火德,又想起死去的好友傅燮,便建议刘备为其取名为燮。 刘备将刘燮还给妇人,对陈冲感叹:“真希望他能生活在一个太平年景。” 闻言,陈冲想到陈纪,想到自己的族人,又想到陈时,沉默一会,他沉重地回说:“愿天下人都能生活在一个太平年景。” 第十五章 高陵突围战 再说泾水之战结束后,凉人在城下筑起残酷的京观,且把难民的人头、耳朵、残舌、眼珠都扔进高陵城内,让泾水之战的俘虏在城下宣称,长安北军倾巢而来,但又大败而回,损失近万人,高陵已经彻底成为一座孤城,已经无兵可救了。 这给高陵城中的军士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吕布看到这幅景象,一日没有言语,阴着脸色,在城防上来回巡游,督促士兵继续守城。 只是高陵城目前的形势太坏了,在城上举目四望,每周数十步便能见到一座三丈高的土山,与城墙齐平,而在土山上又建有一座丈余高的箭楼,箭楼上的射手反而居高临下,放矢射箭之余,还对城中情形一览无余。攻城的工事如此庞大,简直是建立了一座城外之城,士兵们不仅要提防城下蚁附的敌人,还要躲避来自头上的箭矢,都叫苦不迭,俗话说攻城难守城易,可如今的形势,仿佛正在守城的不是吕布,反而是城外的凉人。 又是一日过去了,勉强打退了凉人今日的进攻,可高陵的外郭部分也已基本沦陷,主城也已被数次突破,吕布领着陷阵营四处救火,即使神勇如他,此时也感到颇有些疲惫了。用过晚膳后,长史韦兰向吕布通报今日的伤亡,总结下来,今日死三百余人,伤六百余人,伤亡其实还能接受,但是对士气的影响是致命的,再如此下去,恐怕只要再坚守六日,军中的士气就会濒临崩溃了。 吕布思考了一会,召开每日惯行的军议,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打算后日突围,不知道你们有何意见?” 高顺是个忠厚的人,他闻言露出犹豫之色,说道:“虽然失了外郭,但城中还有瓮城,若要坚守,十日总还是能坚守的,后日突围,是不是太早了些。” 曹性则说:“若是进了瓮城,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将军说的是正理,趁现在还有气力,突围回京,还能依靠西京巨防坚守,可若是再过几日,我们被逼入瓮城,那就是想要突围,也无路可去了。” 吕布其实没想到这层,只是苦战日多,面对围城,不免有几分摇摆不定,方才如此言语。且说出突围言语时,他心中其实也有几分羞耻,仿佛自己的勇武不过是水上浮萍,脸上的伤疤也隐隐作痛,但此时听到曹性所言,他这才又放下心来,对众人说:“正是如此,只是如何行事,我心中尚无良策。”言语间,突围一事已经定下了。 于是众人纷纷出言献计,主要的意见汇总起来,大体就是在黎明时分,趁凉人将醒未醒的时候,从西面快速突围。但张辽想了想日间的所见所闻,说:“白日时,凉狗数次险些破城,都是来自西面,可见无论救援成败与否,凉狗在西面已有了提防之心,我们从西面出城,无意于自投罗网。” 这番话当真是真知灼见,顿时说服了众人,于是改变计划、他们讨论了一番,觉得南面的张济部是最为薄弱的,而且南面是渭水。一般来说,往水处是自找死路,往北面的上郡山野里才往往能活,但军中多有本地人,知道渭水有一处浅滩,能够不用船只徒步涉过,而凉人是决计不知道的。 最后,又是张辽出主意说:“我们虽然不打算从西面突围,却可做一个样子,先开西门,假装要从这出去,等凉狗调重兵过来,我们就从南门出去,他们怎么提防得到?” 众人都拍手叫好,吕布对他笑道:“好啊文远,我都没想到,你见识长进得这般快!” 一夜过去,次日,高陵的守兵依旧抵御如常,但暗地里,吕布在巡逻的时间边观察各段城墙的凉人布置,边亲自告诉麾下各部明日突围的消息,以防止被凉人所警觉,并且早早地安排轮休,特别让骑兵们在白日里休息,他们是突围的尖锋,能不能成功,实际都看他们了。 与此同时,贾诩在一座土山上的望楼里观望城中的守城局势,他敏锐地发现,凉人守城的力量出现了变化,明明守城人数出现了些许减少,但守城士卒却无不精神奋发,士气有一个明显的上扬,在自己用计威慑的情况下,明显是有问题的。 他知道城中的守军有行动了,但是是夜中袭营还是突围,他有些拿不准,便存了个心眼,把自己在万年的一万部众调至城东军中,随时准备动作。 等再到了夜里,贾诩再次登楼望城,只见高陵城除去城墙守军还执有火把以外,城中一片漆黑,显然是为了隐蔽行动而故意不点火。贾诩对吕布有动作一事再无疑虑,直接下令,命部下饮食备战。 到了寅时的时候,天上没有月亮,星辰也逐渐黯淡,无论人如何准备,这都是一天最困乏的时候。高陵城中的凉人用井水洗面,稍作清醒,而后果断开始行动。 在夜里,西面的闸门逐渐开启,这令值夜的哨兵们警觉起来,他们吹响号角,将休憩的士卒们都唤醒,陵上的骑兵最先组成阵列,将上下陵原的道路封锁起来。可是先出城的却不是守军的骑兵,而是此前让他们大吃苦头的滚石。 这是城中仅剩且未用完的滚石,约还有二十来块,在夜里被守军们全部挪到西门口,此时闸门一开,他们便一块一块陆续撬出大门,化作一阵雷霆般的轰鸣声。 夜色昏黑,凉人们看不清滚石,只能听到轰轰的巨响,等他们看清的时候,就已经无处可逃了。血肉飞溅,不少人连马带人一起被压死,没死的只剩下半截身子,在地上哀鸣痛嚎着,显然痛苦至极。如此看来,死得痛快倒成了一件好事。后阵不知道的人赶过来,看到一副地狱般的图景,还以为城内的凉人请来了鬼神,一时间畏缩不敢向前,只向南北两面呼叫援军。 而南面的守卒见到凉人往西面去了,赶紧吹响进攻的号角。等待已久的并骑如松弦发箭,噌地冲出城门。冲在最前的还是高顺的陷阵营,他们约有两百人,皆持有捆绑松明的火把,尽数扔到城门前的望楼下,很快堆成一团,剧烈的燃烧着,很快,如狂风般舞动的烈火吞噬了最要害的四处望楼,将其燃烧崩塌,两侧的道路扫清了。 而这个时候,高顺一个劲策马向南,转眼已经占据了下陵的道路,张济此时还没反应过来,路前只有区区三十余人镇守着,被高顺一冲即溃。高顺达到了初步目标,后面的并人也赶紧蜂拥而出,可供他们突围的时间并不长,这种情况大概只有三刻钟,两面的援军便要包夹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已经看到了奔逃的道路,但高顺却拨转马头,率领陷阵营直奔另一侧,那是张济的营垒,刚刚意识到情形的凉人刚刚试图聚拢反击,但高顺来得更快,直接冲入营垒里,凉人完全没有防备,只看到一群高头大马冲撞而来,一下子就让他们突了进去。有些凉人尝试射箭反击,有些凉人持矟向前,但高顺全不理会,只顾低头在营房间穿行,将能看见的一切火光打翻在地。 等他从营垒杀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横穿了张济的整座大营,身后一片火光,而身后也只剩了不到百骑,很多熟悉的人都不见了踪影,而高顺自己也身中十数箭,其中有三箭扎进了肉里,让他感到隐隐作痛。 不过这也成功为后续的突围主力吸引了注意,后续赶来的凉人见到张济营寨火光冲天,还以为有大队人马在其中冲杀,大多往营寨中赶去救援。一来二去,城中近两万人已经基本突围而出,冲下陵园了。 见已无牵制的必要,高顺立马率剩下的精骑与吕布会和,吕布领军走在最前面,看见高顺就欢笑道:“好男子,能做龙虎斗!”。 回望高陵,凉人们在城下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人声马嘶,短时间内恢复不了秩序,更不敢向前追击。这让连吃了几日苦头的吕布大为快意。他又对高顺许诺说:“等回了西京,我定找司徒给你要个二千石做做!”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说完,他们飞速行军南下,往东南二十里的地方,便是他们寻找的涉岸之处。转眼到了辰时,可出乎他们预料的是,他们赶到了渭水岸边,却没有找到士卒所说的浅滩之处。 还没来得及与人细细理论,后队忽然来报,凉人已经赶过来了! 怎么来得这般快?这个念头闪过所有人的脑海,但此时也来不及细思了,让他们调转马头,此时与自己数倍之敌的凉人一决生死,那完全是十死无生,还不如现在硬着头皮淌水过河! 吕布骑着赤兔率先进入渭水,水高漫到了赤兔的背脊,但对赤兔这般的神驹而言,涉水也不过等闲而已,几个起跃,竟度过了近百丈宽的渭水。 可对于其余骑士而言,这却非常费力了,他们只能扔去身上的盔甲,勉强让坐骑轻松一些,不让水淹没到马头,在起伏的波浪里沉沉浮浮。而普通的士卒就更是苦不堪言了,他们在水中划动着臂膀,似是拥抱什么,又似是扔掉什么。一个浪头过来,盖过一些人的头部,就把他们抹平了。 贾诩领着部下看着这一幕,也不知有多少人就这样永远的消失了。以至于大部分并人见渡河太过危险,皆不愿意涉水过岸,而是选择在北岸聚成一团,不知所措。 他嘲笑道:“暴雨之前,若有浅滩,往南突围未免不是一件妙计,但是暴雨过后,还想涉水逃生,未免太想当然了。不过,这倒是省了我的功夫。”说到这里,贾诩的笑容转冷,对麾下发令道:“传令下去,他们既然想渡河,就让他们渡过去,不愿渡河的,就要做马蹄下的烂泥!” 麾下凉骑响应如云。 是役,并军大败,吕布损失过万,仅率众千余人逃回长安,于渭水中溺死的、被马蹄践踏而死的,不可计数。 八月初五,凉军兵临长安。 第十六章 星飞翼轸 吕布逃回长安时,司徒王允正在亲自给天子讲学,今日主讲的乃是《孟子》,朝中侍中汇聚一堂,坐在堂下,聆听王允细谈《万章》一节。 《万章》第一节里,讲的是孟子与万章关于帝舜的讨论。舜出生不幸,父顽,母嚚,弟象傲。家人都虐待迫害于他,但舜却仍然孝顺地侍奉瞽叟,不敢有半点不敬。舜因此名扬四海,可随着舜受到帝尧的重用,家人不仅不尊重舜,还妄图伺机杀死舜,最后舜假死复生,仍然如往常一样爱护家人。 万章就此事问孟子说,舜往于田,号泣于天,是什么样的情感。孟子回答说,这是又怨恨家人又渴望家人的关怀啊!无论家人如何虐待自己,但希望家人和睦乃是人之本能,舜能够不因怨恨而放弃孝顺,所以才可以说是大孝啊。 天子听了片刻,问王允道:“司徒所教,是教朕不要因恶弃善吗?” 王允闻言,抚须笑道:“陛下能领会这点,自是难得。”然后他顿了顿,又慢慢说:“但是臣子方才所讲,是在讲臣职与臣道。希望陛下能够因此分辨谁是忠臣,谁能担当大任。” 天子听到这里,主动发疑问道:“司徒的意思,是能够忍怨而忠君的,才是忠臣,那些因怨则生忿的,便不是了。可是,这不是太有违人情吗?夫子也曾说以直报怨,这不是相矛盾吗?”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王允露出欣慰之色,他仔细说:“禀告陛下,对待百姓不可如此强求,但身处朝堂之中,就另当别论。国家教化万方,必以身作则,才能社稷长久。中宗明白此道,故而挑选人才,多赖以察举,而察举孝廉为官,正是以此示朝廷之有道。可自孝桓帝始,察举失道,孝廉不顺,故而朝中纷争不息,这便是我想讲给陛下的,希望陛下元服以后,能够在此处匡补过失。” 两人这番对话看似寻常,但对一旁旁听的侍中们来说,则用意非常明显,司徒是在攻击正要围攻西京的凉人。泾水之战虽然获胜,但是主帅朱儁身死,吕布虽然自高陵中掏出,但是高陵之战又战败了,他在舆论上极为不利,只能用为天子讲学这种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声誉,并且坚决不向凉人退让。 讲完学,天子向司徒等人告辞,侍中们也逐渐散去了。可这时候,侧殿里忽有一女子缓步翩跹而出,她面带薄纱,穿一身繁复且华丽的宫裙,缓缓向司徒躬身行礼,王允也还礼道:“万年殿下。”原来是当今天子的独姊——万年公主,自弘农王死后,先帝的血脉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万年公主如先帝一般喜好文学,每次天子讲学时,她便在侧殿里旁听。不过这一次,她倒不是专为谢礼而来。 此时的长安城下陆续出现凉兵,万年公主也知道了,她向前低声问说:“敢问司徒,有些话,天子不敢问,但我不得不问,如今西京被围,你实话与我说,到底能有几成胜算呢?” 王允听见这话,脸色并不慌乱,他回答说:“无论胜算如何,叛军们总不会损伤汉室,殿下又何必忧心呢?” “司徒如此回答,便是毫无胜算了。”万年公主沉默少许,如此劝说道:“这又是何苦呢?若从凉人之议论,司徒也不过免官而已,可若是等他们攻进城来,恐怕便是族灭之祸事。” 王允闻言也略有黯然,他说:“殿下,臣所为者,非为富贵,而乃社稷。今若因贼军兵盛而示弱,则汉室颜面何存?而贼军势必更为猖獗,纲毁纪灭,就在眼前,若是臣等死战到底,还有能令贼军有些许忌惮,而谓天下忠臣杀不可绝,这才能有所保全啊!投降议和之言,臣可以说,但殿下与陛下,却是万万说不得的。” 万年公主见司徒言语如此诚恳,对汉室如此尽心,自己尽良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王允又说:“何况,若是并州肯出援军,也未尝是一盘死局。” 先帝在时,万年公主曾随其几次前往太学,对时任博士祭酒的陈冲印象深刻,她不禁疑问道:“可朝廷两次遣使,皆被凉军拦下,龙首未收到消息,当真会出兵吗?” 王允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答说:“若是他人,我不敢断言,但并州牧实乃国家肱股之臣,社稷有难,他必往之,无非早晚而已。” 得到这个回答,万年公主心绪稍安,他对司徒再次行礼,而后退入殿后。 而后,司徒乘牛车到雍门看望奋武将军吕布,道目所及,皆是连连哀叹的伤病之人。吕布在军帐里也在治疗外伤,他在高陵突围时,也中了几箭,不过好在铠甲厚实,都是些小事,不影响他的气力。此时脱去外衣,抹上些止血的草药,没过几日就好了。 摒去外人后,王允与吕布直言道:“如今城中兵不过三万,奉先你可还能守城?”吕布披上衣服,言语非常洒脱:“能守不能守,还是要打过才知道。能守则守,不能守则走。司徒你放心,若我离开,必定带上你一起。” 这哪里是王允想听到的话?但他也只能在心中太息。 巡视过城中的军队后,已是夜晚了。吕布提议说,此时夜色深沉,正好可上城墙,观看城外凉人的动向,王允心中担忧,也就应允了。 登上高大的长安城墙,总给人一种莫名的感动,长安城高达四丈有余,宽达八丈,四面城墙,最长的一面长达十八里,最短的一面也有过十里,在关中这片伟大又古老的土地上,长安城显得庞大又神秘,其古朴又雄健的气质,仿佛是上古神话的产物。它在此处,人就显得如蚂蚁般渺小,但它确实是人造的,是华夏文明千年进取的证明。这让人不禁产生出一种本能的崇拜感,拜着这座城池的统治者,相信他确实是上苍之子。连带着,也促使长安这个名字产生魔力,让人魂牵梦绕。 王允与吕布骑着马在城墙上漫步,看望城下的火光星星点点,那都是凉人的篝火与火炬,北面的凉人经渭桥渡过渭水,正在城下扎营,不过他们的大部队显然还在后面,一条条火龙在渭水北岸逶迤而来,依稀可以看见渭水的反光。 长安城如此庞大,王允与吕布在城墙上走了一个时辰,从北面的横门走到东面的清明门,才走了不到长安城墙的四分之一,但眼前的人数更为庞大,他们站在清明门望东方望去,还看不见原来火龙的尾巴。虽然看不见黑夜中凉人的模样,但王允依稀可以想象,这群人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攀上城墙的景象是怎样的,而更令他恐惧的是,这些人一心要自己的命。 好在凉人还没有进行合围,随行的光禄大夫杨彪建议说,应该趁此机会,速征左冯翊宋翼,右扶风王宏征兵勤王。可此前剿灭郿坞之时,朝廷已经征召三辅的郡兵,如今再做强征,恐怕也不见得有多少成效,故而王允并不上心。 又走了一会,约在覆盎门左右的地方,灯火变得明灭不定,一阵狂风灌过来,将此处的光亮都吹尽了。还未等人再点上,王允抬首望天,见一道蓝白色的线条在天穹划出痕迹,一开始还比较短,但它很快拖长,从东北方向西南方缓缓划过。在灿烂的星汉里,这条光痕如珍珠般耀眼,只是过了一会,它就消失在天际。 王允觉得这段时间很长、又觉得这段时间很短,良久方才回过神来,而身边的火炬已经都点燃了。他回头问杨彪说:“今日天象做何解?”杨彪此前担任过东观郎,与蔡邕等人一起负责编写《汉记》,记录天象也在职责范围内,故而也善解天象。 杨彪双手扶着女墙,叹息道:“客星入翼、轸,尾扫太岁,这是国家还要动荡多年的意思啊!难道此次大战,我们已经必败了吗?” 此言一出,王允就立刻斥责道:“休要胡说,贼军无道,天命怎会属意于他等?”话虽如此说,可身后跟着的随从与苍头听了都很害怕,有几个侍女甚至掩绣哭泣。王允见状,又严令他们不要外传此事,并对吕布说:“奉先,我马上从宫中调金银出来,奖励三军,你领军坚守城陴,想必并州的援军,不日就到了。” 吕布口中说好,但他眼神闪躲,显然也因此颇受触动。 但自古以来,客星显现的天象是遮蔽不住的,而长安城内会解天象的并不只有杨彪一人,自世祖应阴符经之语,复兴汉室以来,天下好图谶天象者不可胜数,他们也都得出了和杨彪一样的结论,很快,汉室天命已尽,行将毁祸的谶言再长安城中流行开来。 又有人说:代汉者当途高,如今凉人尽皆出自陇坂,陇坂之高,横绝中国,恐怕代汉之事,便应在此劫之中了。 第十六章 星飞翼轸 已加入书签 下载免费读 第十七章 长安围城 凉军的前锋虽已兵临长安城下,但却没有立刻合围。 长安城周长近六十余里,城池高峻,常人靠蚁附完全无法攻破,这在前文已有赘述。除此之外,长安城外有两丈深三丈宽的壕沟,作为防御敌人的第一道屏障,在城东又有王渠隔绝,这是中宗修建上林苑时,从南山开沟引水,此时也可作为遮蔽,阻挡凉人骑兵在此处纵横。 更为要命的是,长安在城内又有子城,为皇室百官和禁兵居住。即使攻入长安,凉人也不定能立马擒住王允。这又给追求速战的凉军带来了一层阴影。 贾诩对此倒不着急,他原本就没打算硬攻长安。只是和诸部协商之后,次日一早,依旧在四面将长安团团包围。而派张济去攻打槐里,槐里空虚,很快被张济占据,而后张绣领数百轻骑,沿着渭水一路往扶风而去。其间可见无数荒山萋萋,直到一整片化为焦炭的坞堡废墟前,张济稍停脚步。 或许郿坞造的过于伟大,虽然吕布率军在此抢掠一空,但是郿坞是毁不干净的,断壁残垣里,尽是肃杀寂静之气。张济派人寻觅了一番,找到了吕布破堡后填尸的地方,随即在坑前祭拜一番。只短短三个月,这座尸坑已经冒出了片片杂草。 但张绣的任务并不是在此祭拜,他率军继续西行,往西百里,直奔陈仓城下,他向城中射出劝降的箭书,陈仓城的守军多受过董卓恩惠,看到射书,当即投降开城。 等贾诩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八月初七的早上,他收到消息,非常高兴,传令对众人说:“陈仓已下,我们已有了归路了。诸位不要担心后方,只管一心攻城,此次进围长安,我们进可执掌神器,退可回归陇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何况前日上天降上征兆,是说我们必能战胜,请诸位不要辜负天意啊!”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军中士气更为大振,于是快速开始对长安的合围。 与高陵城不同,以凉军十四万之众,对长安也不能四面围攻,考虑到城北有藕池,城东有渭水,城西有王渠,这三面都不利骑兵机动,于是军议之后,凉人决定在三面留部分兵力封堵城门,结栅栏防止守军外逃,而后将主要兵力放在城池的南面上。 长安城的南面是一片微微起伏的山原,名叫龙首原,又叫龙首山,传说上古有黑龙自长安樊川蜿蜒北行到渭水饮水,它的行迹化为龙首原。而顾名思义,是这片山原的西端至渭水处突兀而起,势如龙首。长安城坐落在龙首原的北坡,而凉人将大营扎在龙首原的最高处,骑兵沿坡而下,正可所向披靡。 城中的吕布将他们的意图看个分明,在其余三面正在结栅栏的时候,突然开门袭击,随即与筑成栅栏的凉军展开激战。城外一片杀声震天,原本都在城里惴惴不安的市民与王公大臣们颇为不安,遥望杀声传来的地方,心中想象着血战的景象。王允则是急忙批了秋袍上城观看,看了一会,他又面色不变地下来了。大家纷纷猜测着门外大战的成败,可听了一会,厮杀之声不见减弱,反而又愈演愈烈的趋势,这让城中之人愈发畏惧。 此时的长安城已经戒严了,除去王公与朝官之外,其余人一律不得外出上街,并且若有临时征召,百姓皆不能推辞。可这般紧张的时刻,他们岂会不想知道城外战事的结果呢?于是都搬着梯子,从院墙里望向城墙,希望能够亲眼目睹一二。 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左右,城外的厮杀之声终于小下去了,靠近霸城门的百姓们望见城门大开,突出的骑兵们又从城外撤了回来。 这次出击吕布大约带了五百骑兵,本以为留在这里结栅栏的不过是些许杂兵而已,没想到凉人反其道而行之,精兵没有放在龙首原上,反而放在城门前绑结栅栏。这些人战术娴熟,并且由伤好的李傕之弟李应带队,以三重枪阵配合强弩,令吕布除了第一次冲阵外,很快便陷入无处下手的窘境,无法扩大战果。 可他不甘心就此撤军,于是就率骑兵在此处来回盘旋,希望能够调动更多的凉人来围攻他。吕布身骑高大矫健的赤兔马,自己又身穿黑红色的两档铠甲,用白色羽毛点缀铁兜鍪,在城下非常显眼,很多人都猜得他是吕布。果然,周边的凉人抵挡不住擒获敌军主将的诱惑,都往此处靠了过来,而李应又呼喝不住。 阵型一变便露出破绽,吕布抓住这个机会,策马从一个松散的地方冲击过去,那些凉人不料他竟然还敢反冲锋,都吓了一跳,朝着吕布胡乱放箭。吕布的从骑多被射伤,余众散开。吕布身上也中了十余支箭,但因为甲厚,没有受到大的伤害。 但这再次导致了吕布阵型又拖长了。鹰鹞都尉盖顺跟在后面,想去支援吕布又不可得,这时候李应抓住机会,提矟上马,单骑与盖顺挑战,盖顺不敢大意,也持矟迎击。两马对冲之际,两人迎锋对刺,第一次却都刺空了。这个时候,两匹马已经贴在一起,李应飞快抽刀,闪电般拍刀拍在盖顺的兜鍪上,把兜鍪打歪了,发髻散开下来,正好遮住了他的面目。李应顺手拽住他的头发,把刀尖捅进他的口中,捣烂了牙齿和舌头,一直贯穿到喉咙,再用力拔出,鲜血顿时从口中汩汩外涌。李应顺利地割取了盖顺的首级,又牵走了他的坐骑。 这给出城的骑军巨大的军心打击,吕布本来杀得兴起,见状不禁在心中大骂,只好又策马突破重围,将众骑团为一团,又杀了回来。凉人们看到吕布来去自如,知道留不下他,也就不去追击了。 王允得知盖顺的死讯,心绪非常沉重,他对随行的人员说道:“我现在这个位置,原本应当是元固兄的(盖勋),可他去世得早,没能见到董卓身死,只能由我勉强担当重任。可如今我却连他的孩子都没照顾好,九泉之下,他可会怪罪于我吗?” 除去其父的遗泽外,盖顺本人也颇有智名,在泾水之战中负责袭营纵火,功劳不小,故而朝中对他都寄予厚望,命他如荀攸般辅佐吕布,不料第一次出城反击便惨遭横死,百官都为之叹息。 吕布退得仓促,还有十来骑身陷重围,没来得及随他回城,故而都当了俘虏。贾诩命人拷掠,获知了不少城里的情况。他还从俘虏口中得知,今日李应斩首的副将乃是议郎盖勋之子盖顺。于是贾诩对李傕恭喜道:“李兄,令弟如此神勇,想必城中的贼人已经丧胆了。” 李傕满脸自豪之色,口中却还是谦虚:“小胜一场,入不了长安皆是虚名罢了。” 贾诩一笑,随即开始写招降的射书,他觉得趁此机会,应该进一步打击城中的士气,只要城中守军士气跌到谷底,不用硬攻,也能自然落城。 正想着,忽然郭汜手下的军候葛丰进来说,抓到一个俘虏,问贾诩要不要亲自审问。贾诩颇为奇怪,回复说,自己正有要事要忙,没空审问一个城中的守卒。不料葛丰说,不是城中的守卒,而是他们在城西面抓住的,他想穿越栅栏,到长安城里去,结果被斥候们发现了,初步审问一番,他说自己是河东人,所以葛丰觉得事情非同小可,立马来向贾诩郭汜报告。 听闻是从河东来的,军帐中的诸将一下来了精神,贾诩挥手让人赶快把俘虏带上来。这俘虏身穿平民短衣,但是身量却不低,脸上一片血痕,显然刚刚被抽打过。 贾诩见到他,也不绕圈子,直接问道:“龙首亲自带兵来了吗?” 这俘虏一愣,随即仰着头回答道:“如此大祸,陈使君不亲自出兵,又怎么能被称为龙首呢?” 贾诩闻言一笑,把他放在一旁,自写劝降信,等写完之后,就把信交给自己的长史,这才转首对葛丰说:“他说的是假话,你立马把他推出门外斩了,不要让他祸乱军心。” 葛丰不知其中深意,他分明觉得抓住这俘虏,乃是好大的功勋,故而才前来求见,孰料贾诩竟说这人是假的。他在营中也不敢违逆,出了营就拉着俘虏去找郭汜,对他进言说:“都说贾校尉敏锐,可却也有糊涂的时候,这明明是并州的使者,怎么就是假的呢?” 郭汜说:“真假有什么所谓,反正不是我们的人,杀了也没什么大碍。” 孰料这个时候,他的长史扈靖上前献计说:“将军难道忘了,贾君在高陵诓骗吕布的计策吗?如今西京仍旧坚守,不过是还相信陈冲能发援兵而已。我们威胁此人,让他到城前说并州已然战败,可不就能骗下城池了吗?” 郭汜闻言大悦,便令葛丰着手办理此事。 葛丰去威胁那俘虏,那俘虏也答应地痛快,于是葛丰率十余骑,护送俘虏到安门之前,让他向城上喊话。 长安守卒不知凉人想玩什么花样,都纷纷手持弓弩,到城墙上严阵以待。 这时候,那俘虏大声说:“我乃并州河东郡府兵曹掾卫升,今奉大汉并州牧陈冲之命,特来此向诸君宣告,我并州州府已集结全州壮丁三十万,明日便兵过大河,用武西京,旨在勤王讨贼,不死不休!望诸君多为朝廷尽忠,坚守西京,我身为汉臣,死而无……” 那个“憾”字还没有说出口,身旁的葛丰已知自己办砸此事,气急败坏地用刀柄敲在卫升的嘴上,将卫升的牙齿一连砸碎七八颗,卫升被打倒在地,吐出一口血唾沫,本想张口再说,紧接着就被身后的几名骑士乱刀砍死。 但这些都为时已晚,即使卫升只说了一遍,但城上的守卒已大抵听清了,他们沉默片刻,忽而爆炸般高声欢呼,就像压抑了一整个冬天的种子,终于接触到新春的第一滴雨水。欢呼声震耳欲聋,直冲云霄。而身后围城的凉人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见此情形,无不面色苍白,掌指无力。 贾诩得知此情形,半日未曾言语。 第十七章 长安围城 已加入书签 下载免费读 第十八章 因果 且说葛丰在长安城下斩杀邓升,长安城中士气大振,无复被凉军刚刚围城时的低沮模样,而凉军得知并州即将出兵后,本以为的必胜形势出现了变数,这让军心颇受震动。葛丰和郭汜如何能不知道自己犯下大错?急忙召开军议,来向贾诩问计弥补。 贾诩颇为无奈,他向郭汜解释道:“我此前在高陵,令那些士卒叫城,是因为他们出身低微,被王允临时征召而来,对朝廷并不忠心,只要少许利诱加威逼,自然愿意为我叫城。 而那邓升虽身着短衣,但谈吐分明是名士人,出身也必然是大族。如今他家属皆在河东,又知孝悌,识礼仪。利诱不成,自然更无法威逼,所以我才让你将其斩首,不要横生事端。也是我的错,竟然没向你讲个明白。” 郭汜闻言极为羞愧,他只能致歉说:“可是木已成舟,如今却当如何是好?” 贾诩沉吟片刻,分析道:“我原本打算用计煽动城中人心,令其不攻而落。但如今之计,也只能与硬攻结合了。敌军守卒毕竟多有新卒,不能久战,并军即使明日出兵,我们也还有些许时间,只要我们占据长安,坐拥天子,陈庭坚也只能望城兴叹!” “些许时间,是多长时间。”李傕问。 这次回答的不是贾诩,反而是徐荣,他缓缓说道:“我们在临晋还放有一万守军,只要杨奉他们按命令阻敌渡河,以保守计,总能阻挡一旬。”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不能做此指望。”贾诩打断徐荣话语,断然说:“白波纵然与并州为死敌,但如今众寡分明,他们未必敢如何阻拦,只是他们此间要连渡大河渭水,抵达长安,怎么说也有五日路程。若想占尽优势,我等必在五日之内破此高城!” 各部心中凛然,当日在龙首原上大起百道土山,是夜开始猛攻长安城。 而长安城中,援军上路的消息传到朝廷里,朝廷心中大定,原本反对王允的浪潮顿时消泯不少,毕竟传达此议的钟繇,本也是并州牧陈冲的好友。钟繇得知消息后,也果然不提议和之事,只是趁势提出释放诏狱中的蔡邕,不料王允竟不允许,说蔡邕有过无功,如何赦免?不如留到陈冲援军抵达后,等陈冲主动要求,再行商议。这说法令不少朝臣寒心,原本有些缓和的氛围又再次紧张起来。 一夜过去,有使者前来回报说,凉人的第一波攻势停下来了。可细问其损失,死伤令人咋舌。凉军进攻时似是拼了命,近万人从土山上直扑城墙,而守城的军士多是新卒,完全拼杀不过。好在吕布亲上城楼指挥,亲冒锋镝,加上有援军的信念的支撑,乃将生死抛却,与凉军做殊死拼杀,所以死伤虽众,但凉军到底未能够突破南城。 这本是好消息,但要命的是在暂时休战后。 凉人朝城中士卒射书,大肆宣扬自己过往的战绩,又说什么他们为国家卖命十数载,如今却落得一个叛臣的下场,这难道是他们的错吗?今日朝廷不顾他们性命,明日也不会顾你们的性命。想想车骑将军的下场,再想想蔡邕仍在狱里,你们何苦为王允卖命呢? 说到这里,凉人在城下摆出沿路掳掠的金银百余箱,公开声称。前日有天象显示,此战朝廷必败,他们也只是顺从天意而已,并不想多杀性命,只要城中守军弃城来投,这里的金银都任由他们选用。 这些话对随吕布多年的上党军没什么影响,毕竟他们早与凉人势同水火,如今吕布一步登天,想必也少不了他们荣华富贵。但对那些三辅士卒而言,则大有成效,他们本就是王允政变前,董卓授意新征的军卒,还未来得及实战,便又被朝廷所掌控,参与了郿坞之战。但此时接连两次与凉军战斗,即使知晓有援军,他们也不想再战了,不少人都蠢蠢欲动,试图从土山上逃出长安城。吕布察觉出异常,领着陷阵营先杀了几个领头闹事的,这才勉强镇压下来。但对后续的战事来说,吕布自己心里也没底了。 王允听完后震怒道:“国家毁坏,正是有这群无心无肺之徒!食国家俸禄,竟不思报国,国家怎能安宁?战后,我必严惩尔曹!” 可此时愤怒于事无补,王允身为辅政大臣,必须要安抚军心。 有人提议分赏财货,但王允此前已赏过一次金银,而且他素来节俭,积蓄并不多,分到士卒头上也没有多少。王允又不愿意调用天子的府库,此事只好作罢。 于是又有人提议说,不如提拔一些杀敌的勇士做校尉将军,如此也可振奋人心。但王允对此怒斥说:“国家要职,岂可仓促私授?先帝当年滥发官职,才有今日之祸,如今外援将至,却反而要我近败朝纲吗?”又作罢。 释放蔡邕之事此前已经议过,也没有人再提。最后只好说,皇甫嵩的遗体至今尚未下葬,司徒不如前去皇甫嵩府上拜祭一番,以示朝廷对其尊重有加,皇甫嵩在军中毕竟声望颇重,如此多少也能军卒心安。 这回王允倒是没有拒绝,他对暴露自己诬陷皇甫嵩一事其实颇为后悔,此时便说:“皇甫义真一生有功有过,虽不肖于先帝,但也曾有功于社稷。我与他本是私人好友,只是因为董卓缘故,才闹成今天这个地步。可若非董卓猜忌,他又岂会身死呢?我想起这些,就心中感慨,去拜祭一番,却也无妨。” 当日未时,他公车出行,领着八名司徒官署抵达上前皇甫嵩府前。此时的皇甫府里仍然一片批白挂孝,在戒严的街道上显得颇为显眼,王允这是自皇甫嵩死后第一次来此,此时才想起,皇甫嵩已经死去近半年了。 这让他转首问长史:“发丧已经这么久了,怎么还挂着缟素,服丧也不必如此。” 长史抬头瞅了他一眼,很快低下头答说:“车骑毕竟还没有下葬,他们哪里会不挂呢?” 王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尴尬的问题。自己给了皇甫嵩一个恶谥,皇甫坚寿等人不服,拒不接受,故而也不将皇甫嵩尸身下葬,以表抗议,没想到一拖竟拖到了今日,他们还不服软。 这一时间让他犹豫起来,竟不想再入皇甫府上。可自己既已就此事向天子上报,又亲自走到府前,若是在此处返回,未免显得荒唐。故而王允整顿番心理,仍旧叩门求见。 皇甫府上早就得了消息,在府里等候多时了,此时打开府门,族人如林木般分站两行,低首向王允行礼。皇甫坚寿和一名苍头在前面为他引路,皇甫府府院不大,走不过数十步,便看见停棺的堂屋。王允远远地在大门处望见了一口棺材,心中生出一股寒意,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眼前的是一口寻常的松木棺材,高不过五尺,长不过丈二,与寻常百姓家仿佛,对于官至万石的皇甫嵩而言,这可以说是极为简朴的葬制了。在棺前停放着祭祀的祭台,却没有祭祀的牌位,王允知道原因,他们还是在等自己改谥。 “司徒想再见大人一面吗?”简单祭拜后,皇甫坚寿忽然问王允。 王允一愣,随即摆手拒绝,说对尸身不敬,皇甫坚寿则说自己每日都在棺中更换冰块,以确保尸身不坏。王允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明明还是秋伏时节,堂屋之中却如此寒冷。他沉下心,反而劝皇甫坚寿说:“车骑停棺已久,放置如此之久,已是对其不敬,你身为人子,理应速速下葬才是。” 说罢,不等皇甫坚寿答话,他立刻宣读天子诏令,以天子感念皇甫嵩平蛾贼功绩,赏赐朝服一具、衣一袭、钱三十万、布百匹。 宣读完毕,王允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待了,转身就要离开皇甫府,可又被皇甫坚寿叫住,原因竟是想向他求借几石米粮。原来皇甫嵩死前,家中未留余财,也未囤积粮食,平时也不与其余人家往来,到此时大战封城,家中日日食粥,到现在已快到无餐可用的地步。 王允不知他竟困难到这个地步,也不知说何是好,当即吩咐一个苍头,让他去家里取十石麦面来,这才礼拜告辞,回往宫中去了。 两者全程未谈及谥号一个字。 回到车上,王允松了一口气。但他闭上眼,立马回想起自己在皇甫嵩府上的所见所闻,心中的压抑丝毫没有消散,仿佛一道幽魂仍然缠绕在自己身上,扼紧了自己的喉咙。我错了吗?王允破天荒地这么问自己,但他随即肯定地对自己回答说:为国除恶,何错之有?皇甫嵩小节高尚,大节有亏,有此结局,理所固然! 正这么想着,忽然他听到一声惨叫,前方的马匹又是一阵嘶鸣,紧随而来的,是车厢一阵剧烈地颠簸,王允正要有所动作,就随着车身一起侧翻,额头磕在车梁上,让他双目险些一黑,但也暂时横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王允看着车门前透过来昏黄的光线,照在自己的朱衣朝服上,眼前时而朦胧,时而清晰,一片说不清楚的响动后,他发现一个人闯了进来,炽烈的阳光从那人的身躯的缝隙里照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体不听使唤,只能勉强看见车厢外刺眼的光芒。闯进来的人提起他的脖颈,从腰间抽出一片寒光,这寒光很快盖过了日光,王允在这片寒芒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随即失去了意识。 由皇甫嵩抚养长大的孤儿皇甫适狠下心,一刀割破王允的喉咙,随即踉跄着从车厢站出来。车厢外,两名随从已然中箭身死,拉马的两匹马儿,腿都被砍断了,马儿此时还活着,不断地晃动断腿发出嘶鸣。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皇甫适抬头,侧耳聆听,南面正重新响起凉军与北军的厮杀之声。听了片刻,皇甫适忽然笑起来,对着上苍大喝一声,声音喑哑至极。随后,对着自己的面目连划三刀,第四刀抹颈自刎,倒在王允的身侧。 赶过来的士卒急忙将此事上报,但没人能查出个因果来。毕竟刺客面目全非,没人能认清刺客的模样,打开他的口腔,发现这人竟连自己舌头也割了。负责此案的官员私下说:好狠的人啊,即使此人刺杀不成,事后被抓,想必也没有任何人能认出他来吧。 第十八章 因果 第十九章 公竟渡河 等到匈奴与鲜卑共两万赶到晋阳,陈冲与刘备终于决心出兵。 经过近一个月的前期准备,此时的十六万大军一旦开拔,声势如同地动,在祁县的徐晃先行沿汾水南下,与河东的张飞部先期会和,而后在大河边砍伐树木,建造舟船,准备造浮桥渡河。 随后州府各军渐渐聚集,陈冲与刘备这些年南征北战,手下随他们征战过的将领,如河东都尉张飞、上党太守张杨、雁门太守田豫、西河太守杨会、太平校尉徐晃、东平校尉刘德然、雁门都尉顾益、定襄都尉令狐渊、武猛从事高准、兵曹从事太史慈、典军从事秦宜禄、骑都尉卫固等人,尽数毕集。除此之外,还有前来助阵的匈奴左日逐王刘宣、赫连骨都侯赫连赤后、鲜卑小帅拓跋匹孤,一时旗帜连天,兵戎映日,军容之盛,无以复加。 整个并州,可以说是倾巢而出,只有段煨新投除外。他麾下多是凉人,不愿与李傕等人相残杀,故而陈冲任命段煨为太原都尉。以万余众分守晋阳与马邑。 在临晋驻守的杨奉韩暹等人,每日都派斥候去蒲坂观望,他们看见张飞部与徐晃部在河对岸造船造桥,当即回城上报。杨奉得知后大惊,与韩暹独孤去卑等人商议说:“三四万大军渡河,临时用竹筏船只便已足够,但对面竟然想造桥渡河,这恐怕不是一般的数目,难道兵数能达到十万以上吗?” 这个猜测不需要得到其余人的认同,很快斥候就又来报说,抵达蒲坂的军士络绎不绝,时不时就能看见有全新的旗帜,明明在蒲坂前已展开近四里,但却远远望不见其队伍的后阵。 来军的数目绝对已经超过十万,这令他们感到恐慌不已,以至于独孤去卑本打算点兵破坏浮桥,韩暹还犹豫说:“陈庭坚对敌,从来都是以寡击众,以少胜多,用兵布阵恍如神人,实非我等所能敌,何况如今我等兵力悬殊,如何能与之对阵?稍有不测,便把性命也交代在这里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独孤去卑对这个意见则嗤之以鼻,他说:“此前军议已明,让我们在此拖延时日,如今若不稍加抵御,岂不是有违承诺?何况并人虽多,可也多不过我军,若是对阵不利,大不了往后退便是。我看你是跟陈冲太久,熊胆都被他驯做狗胆了。” 这话着实伤人,但独孤去卑也确实占了道理,无论怎么说,不战而退都有失武人本色。韩暹也不好拗着他,最后答应与他一起出兵。点完兵后,众人在城中找了些松明和干草,还有一些牛辅留下的小船,打算带到上游去,等到对岸初步搭好浮桥后,他们就在上游放火船,如此能拖延些时间,也算对得起军议上的任命了。 孰料他们领兵才往北走了十余里,竟在颌阳处迎面撞上一支两千人左右的骑军,两军都吓了一跳,显然都没准备在此处遭遇。这支并人的骑军乃是自采桑津率先过河,到下游护卫浮桥的,此时见到敌众我寡,也没什么纠缠打算,当即调拨马头,回身撤到采桑津去了。而白波军见行踪已经泄露,合计了一番,觉得火船之计此时施展不开,也就撤回临晋去了。 火船不成,对于如何阻敌,众人一时间没了主意,韩暹这时候又出来说:“在这里直面大军,实在不是好主意,不如舍弃此地,退到郑县去。陈冲若围城,郑县不知比临晋险多少,即使守不下来,我们也有退路。如若他不围城,我们就尾随其后,也算尽了一分心力了。” 这时候便没人反对了,只是独孤去卑看着城中那些无用的松明,心中不甘,忽然他有了一个点子,说:“我在族中便常常听闻陈冲收买人心,说他事无论大小,人无分贵贱,皆平等待之,以显示自己道德高洁。” 韩暹杨奉莫名所以,但他们与陈冲相处约有四年,对此倒没有异议,皆颔首赞同。 独孤去卑说:“既如此,我们何不若将这些松明薪柴都放在城里,早早撤出城外,只留少部分人于城内,等他们大军要接收城池时,我们留下的人在城中纵火,必然令他们大受损伤,即使陈冲不中计,以他的秉性,见此情形势必要派人灭火救灾,怎么也能拖延一日时间。” 他说得轻松,但韩暹杨奉闻言无不悚然,这把火一放,也不知道要烧死多少人。尤其是韩暹,腹诽道:眼前这匈奴人曾说自己是狗胆,而他则可以说狼心了。 但斟酌损益,两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出了一个好计,不仅可以放火拖延并军的行进时间,而且大火毁坏城防,也能方便他们以后抄袭并军后路。 此时东岸,陈冲身骑青隗,正与刘备及一众州府幕僚同行,刚打马抵达解县。此时的解县已成为前线渡河的枢纽,大军在此处接领物资,然后渡河,时间紧迫,陈冲以为光从一处渡河还是太慢,不如兵分两路,在蒲坂和汾阴都搭设浮桥。大军分两路过河,争取将渡河时间控制在一日内,但他今日抵达解县后,却惊愕地得知,汾阴的浮桥还未搭起。 “公明,这是何缘故啊?前锋已经抵达渡口了,此时却无法渡河。他们停住了,后方各部渡河的时机也要因此而延后。” 负责汾阴津搭桥的本是徐晃部,陈冲本来对他寄予厚望,却不料刚出兵他就出了纰漏,所以徐晃来报时,他半是关切半是忧急地问。 徐晃没有推脱,只是解释说:“我在搭桥之际,本如计划遣军援助蒲坂,不料在半路遇见了杨韩二贼,他们似有北上袭击之状,我不敢冒险,只能暂停搭桥,又派斥候打探消息,等他们返回临晋,就已耽误了两个时辰。这是我的失职,但请使君放心,我已经收集好船只,搭桥尤有剩余,想必一个时辰内便搭好了。” 陈冲这才放心,再嘱咐徐晃几句后,再反过来与幕僚们商议。他笑说:“看来杨奉韩暹他们还是有些胆子,我本以为我大军如此声势,他等身在西岸,必然心生惧意,便是不当场弃城而逃,也会固城自守,如今看来,还是小瞧了他们。只是他们既不打算走,我们该如何打算?” 正要商议计策,蒲坂的使者传信来说,对岸的敌军回到临晋之后,已错过了毁坏浮桥的时机,此时东岸开始渡河,并已渡过五千余人,敌军似乎颇为惶恐,匆忙率军撤出,而向南方去了。张飞见他先出城又撤走,一时间对是否接手临晋拿不定主意,故而派人来问计。 徐庶闻言也笑了,对陈冲说道:“老师刚刚还说他们有些胆子,结果稍有不利就撤了,只能说贼气已丧。”陈冲并不在意这个,他的关注点反而在白波军离去的方向上,沉吟片刻,先对使者说:“你回话给翼德,让他先派一伍进城查看,若是安全再接手不迟,并记得勿扰百姓。” 使者谨诺离去。随后陈冲展开地图,刘备显然也在思考此事,他当即指着图上南处的郑县说:“看来他们欲往此处,以背靠骊山、熊耳山之险要,令我不得围城,又好窥我侧翼,蛮精明的想法。” 陈冲微微颔首,又摇首说:“他想得很好,但我们本也没有围城打算,如今要紧之事乃是救援西京,他让开道路,倒省了我们的事了,正好按原定计划行事。” 所谓原定计划,就是分两路渡大河后,大军不走渭北,直接渡渭水至南岸。毕竟渭水北岸水网纵横,易被凉军所阻击,而在渭南行军,便是路途稍微坎坷,却无此阻击忧虑。如今白波退守郑县,无非是多设一营垒与其对峙,而并军如今并不缺人。 休憩结束后,陈冲与刘备暂别,刘备要去监督北路汾阴渡河,而他则去蒲坂催促张飞,双方约定在明日午时前,一定带全军渡河,而后在芮乡渡渭水。 当夜,陈冲顺着军阵赶到蒲坂,远远地就看见渡河队伍一片紊乱,秩序松懈,这让他大为奇怪。但稍微靠近大河,才发现原来是对岸出了火灾。昏沉沉的夜里,远在十里外的天幕亮如白昼一般,仿佛城中有一轮烈日。光远远观望便能感受到其中炙烤之热。 “怎么回事?”陈冲对岸边的士卒问,却没人答得上来。“张都尉今在何处?”他又问,这次有人答上来了:“都尉领亲随到东岸去了。”陈冲便自找了一只船,与几名幕僚先渡过大河,一直到临晋城前才找到张飞。 此时的临晋城仿佛焦热地狱,空气弥漫着炙烤血肉的焦臭味道,且到处都是哭喊之声。张飞正领着渡河的士卒疏散难民,但更多的人则因为事起突然,被困在城里,他们走投无路,只能无助地向上苍祈祷着,直到被熏死烧死。 这正是独孤去卑的计策,他在城门与闹市里隐藏干柴,又留下约三十名死士,只等并军入城,便放火烧城。见张飞并不上当后,他们也不犹豫,先烧集市,再烧城门,城民们想逃也无路可去,张飞反应的也慢了,临时仅扑灭了东门的大火,逃出来的城民不足十之二三。 第十九章 公竟渡河 第二十章 纷争 且说长安城中,司徒王允本欲借拜祭前车骑将军皇甫嵩一事,以振奋军心,孰料竟在出府后不就,竟被刺客设计绊翻轺车,随后入车刺杀,司徒因而身死,刺客也当场伏诛。 此事传到本在商议劳军的朝廷中,顿时横生波澜。城外的凉军还在昼夜不断地攻城,不时有死伤的士兵被抬下城池,正是万分危急的时刻,加上此时天子又年幼,尤其需要有人来掌控大局。可如今诛杀董卓的辅政大臣却意外横死,由谁来掌控朝局呢? 不少人本想请奋武将军吕布回来,但光禄大夫杨彪当场驳斥:“如今战事吃紧,且凉人凶悍,军中颇为畏惧,而我军尚能守城,唯赖奋武一人而已,只因奋武乃是军中之胆,朝中在此时召唤奋武入宫,北军将士便将丧胆,如何还能抵御敌人?” 这个话语说服了年方十二的天子,他面色沉静,对杨彪问道:“以卿之建议,当以何人主政?”杨彪当即回答说:“禀陛下,司徒猝卒,自然当由其余三公辅政,也就是马太尉(马日磾)、淳于司空(淳于嘉)、以及恩赐仪同三司的奋武及建平(董承)两将军,奋武不能亲至,便该他们三位商议主次。” 按理来说确应如此。但孰料马日磾与淳于嘉因王允横遭刺杀,对抵御凉军一事已然丧胆。心中恐惧自己也如王允一般下场,当即推辞,又以董承本是董太后远亲为由,推荐董承主政。但董承何时担任过如此重任?虽然有心为朝廷出力,也不敢接受,还是在杨彪再三劝说,并答应作为其幕僚的情况下,勉为其难地答应。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等他们在宫中这么一番往来后,一日就过去了,朝中百官见此情形,无不忧心忡忡,私底下感叹:都说昔日崔武因情杀弑齐君时,晏子有云,君为社稷死则随死之;为社稷亡则随亡之。齐君非为社稷而亡,故晏子不死君难。如今王允身死,其同党却无心于君难,何其凉薄啊。 董承显然也有此想法,到了夜里,便求问杨彪赵谦刘和等人,说:“我本凡才,侥幸以皇亲为官,随董卓征战,素来不识政务,唯知厮杀而已,有赖苍生造化,今竟有辅政之位,却不知社稷有难,当以何保全?还望诸位有教。” 在场诸人相视一眼,此事他们已商量过一次,这是看由谁说出来合适,最后还是幽州牧刘虞之子侍中刘和上前说:“明公,当今之计,还是在稳。” “稳?” “稳朝局,稳北军,稳人心。” 他先说出三个“稳”,然后解释说:“如今并州牧既已出兵,我等并不须担忧如何击败叛军,心急反而易错,只要能稳住长安,一切便皆能挽回。所谓稳朝局,便是稳住朝中议和一流,如今司徒丧命,他们必定建议天子与凉军议和,此绝不可为,徒负天子而已。所谓稳北军,便是北军战意不定,明公当赏重金,封勇士,令士卒知国恩,报天子。所谓稳人心,其实便是民心,司徒生前执政失之于严,明公行政便要匡补过失,以宽仁示人,民心可尽附矣。” 董承闻之大悦,他便应承下来说:“皆如刘君之言。” 当夜已是子时,刚刚经历了长时间的恶战,长安城南,城上城下都是一片死寂,不管是凉人还是北军,都已经颇为劳累了。攻城的凉人退了下去,只望龙首原山脊处的营垒退去,那里一片明亮,也能看到不少正涌出来的人影,显然此时只是一个短暂的歇息,过不了两个时辰,进攻就又要开始了。 刚刚脱战的北军则不顾城门的脏苦,大多都带着血腥味和汗臭躺靠在城墙上,很快就疲惫地进入了梦乡。耳吕布正不顾劳累,强撑着在长安城楼上巡视,以免凉人在夜里有什么布置,然后从别处偷袭上城。 过了一会,朝廷的使者在城上找到了他,可是远远一望,使者心中惊惧,不敢向前。原来今日他杀的忘我,身上的铠甲都被敌人的血浸透了,跟随他的亲随说,他今日一日,恐怕杀了有三十余人,只可惜没能斫下头颅请赏,不然至少能换粮百石。 倒是吕布回头先看见了他们的火光,转而策马走回来,上下打量一会服侍,才认出是朝廷的人,问道:“朝廷有何事?” 使者强忍着吕布身上血肉的腥臭味,向他传达王允遇刺,朝中改由董承辅政的消息,吕布闻言大怒说:“诛灭董卓,本是王司徒献计,我亲冒锋矢与敌力战,方救汉室于危难。董承为何人?不过我身后所执而已,今日竟能得辅政之权。且如今司徒为贼人所害,朝中一不发丧,二不追查,未免太过薄情了吧!”说罢,吕布当即便要骑马下城,去宫中面见天子。好歹被使者拉住了。 使者好言安慰说:“将军说的朝廷如何不知呢?只是公卿皆称道将军说,守城不可一日无将军,正如人不可一日无肺腑,是生怕将军一走,城防便会失守,故而才没有立即告知将军。建平令我转告将军,明日一早,他便亲自来城上犒赏军士,将军但有所求,建平无有不允。” 吕布这才转怒为喜,笑道:“若如此,你们倒还算知道轻重。”但提起战事,他方才热昏了的脑袋又冷静下来,叹息说:“可是凉人实在人众,北军的新卒也实在太多,如此困守下去,士气也实在坚持不了多久。”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去摸自己的斫刀,忿恨道:“可恨有人胡乱进言,害我误走死路,竟把大半精锐都丢在渭水,要是我二万将士皆在,凉军就是再多十万,又有何惧?”他生平从未受过如此大败,对城外凉人的怒火,都已超过在他脸上留疤的孙坚。 双方定好犒赏的时辰,这一日才算结束了。 到了辰时,天子再次召开朝会,董承向天子上表,请求大赦天下,不仅将王允生前抓入诏狱的朝官释放,还下令对困死狱中的官员进行昭雪追封,且令剩下的两千来名死罪囚犯充军,只要他们活过此战,便也能重获自由。 天子准奏。 这时候,轮到群臣发言,先出言的是袁氏门人,他们唯恐董承放出那些官员后,事后与他们算账,极力主张应当除恶务尽,显示朝廷强硬,否则叛军便会以为朝廷软弱可欺。随后,又有人上表如刘和前言所说,主张此时王允已死,正和此前钟繇所说的凉人条件,不如暂且与凉人议和,等并州牧大军临近再做打算。 没了王允,双方互相攻讦毫无顾忌,很快这方骂那方软弱国贼,那方又会骂这方偏激无策,越来越多的官员参与进来,朝会上乱做一团。 还是董承以失礼为由,让宫卫拿了五名官秩较低又挑头闹事的官员下去,朝堂这才又恢复平静,心念大局的臣子们见状无不在心中悲叹:建平的反应还是慢了,这个时局之下,双方隔阂都已挑在明面,想要团结也无从说起了。 董承最后的意见是,不议和,但赦免之事仍要进行。又对天子请求说,请天子朝会后移驾,与他一同到城墙之上犒赏军卒。 这个提议倒出乎刘和等人预料,他们只是提议董承自己去振奋人心,没有想过让天子去做。毕竟当今天子年幼,又是先帝仅剩的血脉,稍有不测,汉室便可称有不救之虞。显然这是董承自己想出来的,杨彪担忧天子安危,以眼神示意天子拒绝,可天子稍有犹豫,竟还是答应下来,说愿与董承同去。 天子移驾,百官也自然要随行,诸位大人们一听要亲临战场,无不沮丧露怯,杨彪私底下问董承为何忽生此策。董承沉默了一会,回答说:“文先兄腹有谋略,却没上过战场,在下不治幕府,却也还在战场上走过几遭,知道军心所需为何。此时士气低弭至极,仅靠钱财,尚不能举士气,只有天子亲临,尚有作为。”杨彪闻言,无言以对。 很快,十二岁的天子换上一身稍显宽大的红色戎服,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从宫中出来。他对于骑术尚不精通,只是威严挑了一匹好马,由刘和走在一旁,亲自牵着马缰领路,以防忽生意外。而天子的身后,一群虎贲卫为天子执掌着明黄色的麾盖,以显示他天子的身份。 杨彪赶过来时,从随行搬运赏赐的宫人中看见一名男装丽人,他认出是万年公主,她正端着一案蜀锦,检查有什么不当之处。杨彪见状,赶紧上前低声问:“殿下何故随行?若是让常人知晓,恐有损殿下名节。” 万年公主却不肯走,执意说:“这本是我家事,杨公何必多虑?若天子有损伤,我自也不会独活,名节又有何重?”杨彪拗不过,只得吩咐其余宫人,让她们多多掩护公主。 准备完毕,定好的时辰也到了,天子的行伍从宫中慢慢启程,向着城南的厮杀处走去,一路上,不少官员两腿打颤,面色如纸,但天子却面色安然,自若地向四周顾盼。以至于忠臣们在心中感慨:天子年纪尚轻,便有如此胆色,若在从前,天子便是成就不了中宗那样的大业,想必也能成为显宗那样的明主吧。董卓在这方面倒未曾看错。 可对天子而言,臣子们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他此行的最主要动力只有一个:这是他登基以来,首次自己有主动出宫的机会。 第二十章 纷争 第二十一章 约为挑战 凉军攻城的时间来到第三日,凉军也有些疲累了,由于此前郭汜部坏事的缘故,这几日的强攻皆由郭汜部负责,郭汜麾下两万余人,几乎人人都等过城墙,即使是身为主将的郭汜,也两次持矟上城厮杀,三日下来,其部中因死伤失去战力的约有两千余人,负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但他们并不因此而颓废,久经战场的战士都能自己分辨战场的情形:他们累,敌人不仅更累,而且心有畏惧。战争不仅仅是对肉体的折磨,更是对精神的摧残,守城的守卒眼中没有杀气,也没有坚持,这样的士卒是撑不下去的。而对于凉人而言,很多比这更苦更累的仗,他们都打过,故而对士气影响不大。 只是为应对之后带来的并军考虑,今日主攻改由徐荣负责,两部之间进行交接,让郭汜部稍做歇息。徐荣身穿黑色铠甲,如一座铁塔般屹立在士卒之中,他对将士们鼓舞道:“今日战事,尚不及广成之战十一,当时我连破数阵,直抵孙坚本阵,吕布何许人也,不能当其一击,今日难道我们反打不下一群新卒吗?”士卒闻之大悦,紧接着又对南城发起攻势。 骤然换了一股敌人,城上的北军守卒顿时颇感不适。如果说郭汜部如同一把锐利的猎刀,完全不畏惧与人碰撞,并且反复地将敢与他撕咬的部分切下,那么徐荣部就好像一杆软鞭,行动迅速且难以捉摸,常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发起进攻,但还未等人反击他又卸去攻势,这种战法若说撕破防线,那自然远不如郭汜,但对于敌人的损耗以及精神上的打击,却是其余人难以比拟的。 这一战到了申时,守城的北军叫苦不迭,凉军虽然没有攻破防线,但却在城墙与土山之间稳稳占据下一片空间。攻守双方皆死伤累累,尤其以西安门最为激烈,土山上下,城墙里外堆满了白衣麻服的凉人尸体。那都是军中精心组织的先登部,以矢志为董卓报仇的精锐整编而成,如今大多死伤在这里了。奋武将军吕布在此处浴血奋战,如今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苦战多日,吕布也由原本的所向披靡,到如今的且战且退,他心中也不确信还能坚持多久。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正当凉人在战场上的优势越来越大时,西安门后忽而传来一阵钟鼓声,这让凉人们极为惊异,连战了近月,他们对北军的部曲、旗帜、号令已经非常熟悉了,这钟鼓声既不像是有援军出动,不然会伴随有号声,也不像是打算撤退,不然不会有鼓声。徐荣也一时摸不清敌人的动向,干脆下令让攻上城的士卒结阵自守,观察形势。 他们很快得到了答案,钟鼓声响了九次后,十余名金甲骑士冲上城墙,在厮杀的人群间来回奔走,大声呼喊:“天子驾到!”虽然骑士们已经竭尽全力,但他们的声音在厮杀声中还是显得微小。可是他们说出的话语仿佛有一股不可思议的神力,缓缓地将这些厮杀声压下去了,渐渐地战士们收下武器,各自归队,在宽大可跑马的城墙上分出分明的队列。这时候,就只剩下那些虎贲卫们的声音在腥风中飘荡了。 此时无论敌我双方,所有的将士都呆滞地望着上城的阶梯,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都有些难以置信的神光,显然都为这个消息所震慑。但天子的麾盖不会骗人,它们如一个竹笋破土般缓缓升上城楼,之后便能看见一群人从中走上来,其中一个少年身着戎服,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最为显眼,后面跟着身穿朝服的满朝公卿们,秋风正烈,且是南风,把战场的血腥气迎面吹过去,随行的不少人都面色发白,喉头涌动,他们一直走到西安门的门楼前,距离厮杀的最前线不过五十余步,这才停了下来。 在这里,天子与朝中公卿第一次看到凉军的营垒,龙首原上的营垒如同一片旗帜的大海,而其中的人数多如深秋的积叶,城墙上下的断肢残躯数不胜数,看着这幅景象,公卿里能够直视并且站立如常的不超过三分之一。 侍中刘和在诏狱里见过可怖的场景,对此景仍然说得上镇静,他只是担心天子露出怯态,这一定会影响到军心。于是他暗自转头窥探天子神色,发现天子仍然面色沉静,双手如铁般持住马缰丝毫不动。 刘和心中诧异,但又很快想起,雒阳政变时,天子正是当事人之一。常侍们死在大河里,其景何其可怖,以至于少帝口不能言。孰料年纪更小的天子不禁不为所动,反而在董卓大军面前侃侃而谈,才让董卓下决心,改立登基,这种场面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了。 等众人站定,董承作为辅政大臣,上前询问吕布何在。奋武将军吕布手持长槊从人群中走出,到天子面前站定,还未行礼,天子先对吕布说:“将军为国厮杀,身披甲胄,不必行礼。”而后又从宫人中拿出一杯御酒,下马仰首敬道:“久闻将军善战之名,今日但见将军身上血水,便可知名不虚传,将军可谓国之鹰鸷,朕不能饮酒,仅为将军贺之。” 吕布身高近有九尺,而天子年仅十二,身高不过五尺,两人靠近显得相差极大,因此吕布还是得单膝跪下,接过天子的酒水,一饮而尽。天子随即又赐予吕布一柄先帝留下的中兴剑,吕布双手接过,置于腰间,然后抽出剑刃,对身后的士卒们展现御剑之锋芒,士卒们这几日都被吕布的勇武所折服,见此情形,无不高声欢呼喝彩。而那些结阵防御的凉人看在眼里,也有些手足无措,胸中的杀气不觉少了几分。 吕布自随丁原入京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尊重,心中极为高兴,当即对天子承诺说:“有陛下在此,臣虽死也不令贼军入宫一步。”天子也露出笑容,又令吕布选出这几日作战最为勇猛的十名壮士,他当众赏赐金银帛布。吕布便挑了十名并州老人,他们分别是:马邑张辽、阳邑高顺、九原严成、楼烦侯成、狼孟曹性、界休魏续、中阳成廉、涅县郝萌、长子张禽、壶关刘朝。他们每人都被封为关内侯,并赏赐锦绣百匹、金两百。而后董承又上前对士卒们宣称,无论士卒生死,战后皆可赏米粮十石。 其实这十人的挑选大有问题,毕竟凉人在高陵一战后损失大部,如今守城的多是三辅新卒郡兵整编的北军,而并人不过三分之一而已,但吕布却挑选了十名并人,没有一人出自三辅,虽说确实是并人最为善战,却不利于北军的团结。但好在后面董承补发了赏令,也算安抚了人心。 按理说,这时候赏赐完毕,守军士气大振,该是天子回宫的时刻了。但天子忽而别出心裁,先问吕布,此时攻城的是哪一部,吕布知道,如实答说是徐荣部,天子便令刘和走到凉军之前,宣徐荣入前觐见。 早先徐荣看见天子麾盖,而后又看见天子在城楼上赏赐,一时怔住了,他几次进朝,自然也识得天子的面容,但正是因为识得,故而有些犯难:如今天子近在百步之内,他下令进攻,或许一战可擒,天子在手,长安自然唾手可得。但凡事也有坏的一面,若是他进攻之时不能成功,反倒伤了乃至于杀了天子,那么他就将为天下所不容,无论投去何处也难以存活。他思考又犹豫,终究是没有动手。 这时候刘和上前宣令,说天子欲见建威一面,徐荣颇有些犯难,但他挣扎片刻,终究是答应下来,临时将指挥权交给其弟徐贵,自己一人走出部众,又穿过北军层层阵列,直抵天子麾盖之下,并自觉向天子行礼。 天子上下打量徐荣,没有先与他说话,反而问吕布道:“将军,此人用兵在凉人之中如何?” 吕布本想先贬低一番,但他回头看到自己麾下如此狼狈,而徐荣身处眼前波澜不惊,一时又有些气馁,最后如实回答说:“董卓生前与我有言,其麾下有三甲,郭汜善其刚,李傕善其利,徐荣善其谋。单论用兵变化,徐荣当为凉军第一。” 天子“喔”了一声,转头直视徐荣,问道:“徐卿攻城,是因朕德行不修,故欲行兵谏之事耶?” 徐荣满头大汗,他缓缓答道:“在下非是诚心叛逆,只是恳请陛下为我等指明一条生路罢了。” 天子又说:“若是如此,倒也好办。” 这个少年顿了顿,先对吕布说:“我听闻将军武艺无人可及,当真?”吕布颔首。 天子又问徐荣:“我常听闻凉州大马,纵横天下,勇武无人可当,当真?”徐荣也颔首。 他便提议道:“既如此,不如麻烦徐卿回军中商议,选出凉人中最勇武之人,与奋武将军身决生死,尔等若胜,我便赦免尔等,尔等若败,也便弃戈投降。” 吕布闻言当即叫好,而徐荣则望向天子身旁的一众大人,不言之意是,真正需要表态的还是他们。董承杨彪等人商量了片刻,都表态支持,徐荣便也答应下来,约定当夜便有所回复。 是时两军暂且休战,两个时辰后,凉军派人回复后,答应天子的提议,于明日卯时三刻,在城前进行挑战。 第二十一章 约为挑战 第二十二章 穿两层厚甲之箭 得了天子的提议,徐荣带部众退下城来,回到营垒里与各将商议对策。而他的身后,凉军与北军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在城墙上下收敛同袍的尸体,血肉在烈日下腐烂的气味,终于在这时候消散了些许。 城下观战的各部见徐荣部本来占尽优势,忽而又在三刻内撤军,心中颇为不解,但得知是天子驾到后,他们也都默然了。 牛辅听着徐荣转达天子的提议,颇为愤慨,直接质问他说:“怎么不把天子夺来,有天子在手,还怕赢不了此战吗?” 还未等徐荣回答,贾诩先出言辩驳道:“徐兄并无大过。天子,乃天下至尊,若是当众劫持天子,我等不忠不孝之名,恐怕更甚于太师,如何能有善终呢?”他在这里笑道:“何况,天子此议对我来说是正中下怀,若是利用得当,想必明日我等便能破城了。” “这是何解?”李傕闻言眉头微动,诧异问道:“这分明是拖延时日的计策吧!若是胜了,天子不认,我等还是要攻城,若是不胜,我军士气大沮,更攻城不下。并州大军抵达长安,也就在这几日之间了,再拖下去,岂非自陷死地吗?” 贾诩微微摇首哂笑,随即收敛笑意,指着徐荣说:“想必建威答应下来时,应该也有了计策吧。”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众人的目光都望过来,徐荣颔首称是,他坐在席上,慢慢说:“天子这个提议,确实能拖延时日,但是他毕竟年少,不明白一个道理:将乃军之胆。敌军能够守至今日,多赖以吕布勇武无当,若非他战于军上,恐怕敌军早就溃败了。若是天子只派寻常将士挑战,我自然不会答应,但他派的却是吕布。” 说到这里,在座的都是久经战场的人了,自然都心领神会,张济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今日夜里,我们定要设下陷阱,趁吕布出城挑战之时,忽发奇兵,定让他有来无回。敌军群龙无首,西京自然也就落入我手了!”众人心中得计,得闻无不眉头舒展,心中舒畅,都说然也。 于是便派人去城下回复,愿意于明日派人去与吕布一决生死。 等到次日,卯时三刻,城墙上下的尸体已被收拾干净了,但城墙和土山间的血色却是抹不去的,它们像一种印记浸染渗透,显然不止是流在泥土里,更渗在人的魂魄中。 城上城下几乎同时响起号角声,他们都出动了。 这次挑战决定着两军的生死,故而城上的士卒倾巢而出,沿着城墙尽数排开,他们的人数还剩下不到两万,但士气却很高涨。显然这些时日内,吕布之善战已深入人心,无人觉得他会在比试中落败。在城楼间,守军们立起十余面大鼓,让大力士们裸衣鼓动,鼓声在城上咚咚如天雷。而光禄大夫杨彪受天子之名,特意在鼓阵前观看挑战。 城下的凉军士卒结长蛇阵在龙首原一字排开,旌旗遮天蔽日,干戈的锋芒在朝阳之下闪闪发亮,初步看过去,整面南墙都为他们尽数包围,保守估计有七万余人。他们齐声舞动着干戈,将长矟扬上天,随即又落在地上,伴随着“咚”的一声,地上升起一阵暗红色的烟尘,士卒们齐声高喝道:“万胜!”,如此再三,城上守军为之变色:原来他们竟是以龙首原为鼓面助威! 在城上与城下的鼓声中,凉军各部首领除去贾诩外,皆骑马缓缓出阵,抵达土山与城池间的空地,而阔大的安门也缓缓提起,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闸门的阴影里浮现出来,那正是吕布。 吕布身骑火红色的赤兔马,内穿一身赤褐色的戎装,外披的铠甲被漆成银白色,仿佛一团烧红的剑。而他手中持有约两丈高的长槊,配上他壮硕的身材,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便是连牛辅等人见他威武模样,也不禁呼吸一滞。即使他们看不起吕布的操守,但这一月来的战事也使他们不得不承认,若论勇武,吕布确实是当世卓绝,少有人匹。 吕布慢悠悠地走到牛辅等人面前,对他们笑道:“不知尔等欲以何人应战?” 几人早有商议,若论马战,诸将中无人能比得过牛辅,故而由牛辅出战。牛辅同样身高九尺,与吕布相近,身骑一匹棕褐色的宝龙驹,身穿浅蓝色的戎服,披有一副明晃晃的金色明光铠。两人相互交错,策马盘旋,晨光照在两人身上,显得颇为耀眼,两人都如同有天神庇佑的神人一般。 但吕布的身材到底高大一些,看起来牛辅落了一些下风。牛辅知道这点,也知道在两军之前对战,心气更为重要,故而想抢先贬低对方,说道:“吕兄武力卓绝,便是我也是极为钦佩,但如今我身负将士生死,不得不勉强与吕兄决之,刀剑相向,诚为可惜。但今逢量级,还是得诚实相告,以表敬仰之情,吕兄,牛辅最为钦佩吕兄二事,吕兄可知为何?” 吕布不料牛辅出此言论,哪怕明知话里藏话,一时间竟也有些飘飘然,下意识问道:“为何事?” 牛辅拱手笑道:“自然是东都之杀丁原,西京之诛太师了。放眼天下,除去吕兄外,还有谁人可及啊?” 吕布听了,顿时面皮发红,他本想立刻踩蹬提缰出战,但想了片刻,觉得似有露怯之态,竟硬生生忍了下来,赤兔马忽而腾起前蹄嘶鸣,鸣声令周遭的马匹都一阵骚动,等赤兔又站稳,吕布斜持长槊,用槊尖指向牛辅,缓缓道:“今日我必杀汝,剜眼割舌,把首级插在这大矟尖上示众,”语气平缓无常,听来却令人感到莫名的寒意。 说完,赤兔马奔飞如电,瞬间进转至牛辅面前,牛辅早有抵抗,将槊杆横置当下吕布突如其来的一刺,两人一触即分,旁观的骑士们只觉得一点火花插过,但随即又消失了,两人已分开至数十步外,但那点火花的残影分明还留在瞳孔里。 第一击只是开始,两人很快驱使马匹,并驾齐驱在一起,边飞驰边挥舞武器,那点火花很快又频繁地出现在抨击声之中,让人眼花缭乱,以至于觉得眼睛被灼伤了。而更令观众们惊异的,则是巨大的长槊在两人之中迅速舞动,让人也产生了错觉,仿佛他们拿的不是长矟,而是两条长鞭。 两骑撞击了十来回合,终于又分开来,牛辅奔在城门,吕布奔在土山,两人沿着这个距离慢慢盘旋,观战众人这才又看清两人神态,此时吕布一手振缰,一手握槊,面目如铁波澜不惊,而牛辅稍稍气喘,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是这一连串的碰撞让他有些乏力。 但即使如此,两骑相互盘旋着,仍然似有共识般缩小盘旋距离,两人越靠越近,马速也越来越慢,正当两人相隔十余步的时候,牛辅忽然振缰,周口持槊迎上吕布,吕布以为他要再次刺击,便持槊杆去挡,孰料牛辅竟然朝他扔出长槊,槊尖破空而来,吕布急忙侧身闪躲,竟险之又险地躲了过去,只是他再正身事,眼前却发现又有一柄刀刃闪着寒芒。 吕布此时已经没有闪躲的空间,但他遇此绝望情景,在转瞬之间,竟选择也扔掉长矟,反伸出双手,在半空中紧握住斫刀的刀芒,他的手上带着衬有铁环的手套,但此时抓住刀锋,也不禁感到一阵刺痛,指节之间显然已经出血了,但也令这致命一刀受挫,不能再进分毫。 牛辅见状想抽刀,可他这时才发现,吕布的双手如同铁熔的一般,自己竟是刺不得也拔不出,只见吕布又用流血的右手扣住刀背,骤一用力,牛辅的斫刀便被吕布夺了过去。 扔出长槊后,牛辅的武器只有斫刀,可如今斫刀竟为吕布所夺,牛辅便无兵器可用了。他当机立断,立马扔下斫刀,策马回身往军阵中去,吕布好容易占得上风,哪里愿意放他逃,大喝道:“胜负未分,你是已认负了吗?”口中说着,也紧驱赤兔,往凉人军中驰去。 往前策马约五十余步。牛辅忽然停住了,吕布见状,下意识地也令赤兔缓步,但还未来得及多想,自己已经走入凉人前列的箭程。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看见对面的士卒缝隙里有点点寒星。 有箭士!吕布心中一惊,但又很快放下心来,因为对于此战,何止是凉人花有心思,他也同样如此,此次出战,为防止凉人偷袭,吕布在戎装之内还穿有一层铁甲,他征战多年,从未见人能射出穿两层厚甲的箭矢,于是有恃无恐,站在箭程里,依旧对凉军讥讽道:“凉狗,技止于此了吗?” 徐荣冷笑道:“对付豚犬儿,还需要更多计吗?” 话音刚落,一支箭矢从阵中飞射而出,正中吕布腹部。 吕布笑了两声,正要嘲讽说我身穿两甲,话不出口,小腹有一股热流涌出来,用受伤的双手下意识一抹,满是湿濡的感觉,往下一望,才发现鲜血正从箭矢处汩汩而出,他感到不可思议,下意思叹道:“竟有穿两层厚甲之箭?” 趁着意识还清醒,他立马调拨马头,往城门撤去,更多的箭矢射了出来,叮叮咚咚地撞在吕布甲上,都没有像第一支箭那样直插进去。 不少人做势要追,孰料闸门开启,高顺率领陷阵营从中突然杀出。他们原本是设计吕布获胜后乘胜突袭,此时只能将吕布接引回去,并阻挡那些试图拦杀吕布的追兵。陷阵营的武勇确实惊人,很快将追赶的凉人都打退了,顺利回到城内,但转首来看,吕布已一头栽倒在地。 城外的徐荣则重整军势,命部众当日再次攻城。 回过头来,徐荣对胡车儿笑道:“离石你射陈庭坚不成,今日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胡车儿抱着五石弓,双手犹自在为刚才一箭发抖,但他脸上满是满足之色,他对徐荣回道:“都是弓矢之神保佑。” 第二十二章 穿两层厚甲之箭 第二十三章 长安破城 午后,天空逐渐变得晦暗不清,渐渐地飘起了秋雨。远处的树林、水岸以及无边无际的凉军营垒都不见了踪迹,势力所及,渺若无人,长安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寂静之中。 凉军又开始攻城了,南城的沟壕早已被土山所填埋。凉人如蚂蚁般向沟堑后的城墙涌来,刚刚被洗去血水的大地瞬间被无数的皮靴踩成黄黑色的烂泥。细雨仍在空中密密地飘落,远处城垣无声,宛如巨大的坟冢。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很快,安门响起了厮杀之声,接着是西安门、覆盎门。搁着如丝如缕的秋雨,杀声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冲霄而起,反而变得极为微弱,好似从极遥远处飘来的。 城墙上的大鼓们还在敲击着鼓声,未央宫里也敲起钟声,悠扬的皇宫巨钟声仿佛天外之音穿透雨幕,传递到长安城每个人耳里。长安城的街道上也是一片寂静,说是戒严,实际上街道上巡逻的卫兵也没有了,剩下的要么去城上加入厮杀,要么已经调入宫里准备工事,导致整个街道空空荡荡,什么人也看不见。 剩下的长安居民们都蜗居在家里。为了保命,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一些人用石块、巨木、水缸等一切想得到的事物堵住院门,又开始想方设法地在家院里隐藏粮食财货。一些人则是把家中值钱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希望凉军攻入城池时,把这些献上去后,向凉人们祈求,总能保得全家性命。 当然最为着急的还是那些官吏们,除去还在宫省中守备的宫省公卿,底层的官吏们看到重伤的吕布被拖入宫中,当即便明白城池坚守不了多久了,纷纷改换衣服,做贫民难民打扮逃出府院,到穷人聚集的寺院与道观里,祈求可以骗过凉人的耳目。虽然行动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他们都在心里祈求祖先庇佑,让他们渡过此次劫难。平日里跋扈、暴戾的人,作威作福的人,此刻面临的生命的威胁,却恢复了鼠兔般的懦弱。苍天也许会怜惜这些可悲可怜的人,但却无力拯救任何人。 此前朝廷给益州刘焉、并州刘备陈冲发信求援,益州牧刘焉收到诏令后,其实也说要发兵勤王,命张鲁突然出军汉中,汉中的兵卒早就被调光了,为张鲁一举所收复。孰料收复之后,张鲁四万大军便一步也不动,滞留在阳平关处。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并州刘备与陈冲,但今日他们是决计到不了的。 满城剩下的都是无心再战的伤兵与新兵,奋武将军吕布还在宫中急救,靠什么抵抗凉军的猛攻呢?或许是这缭绕全城的钟声吧。这个时候的长安城,与其说是在抵抗,不如说在祈祷天降奇迹,但上天降下的,只有杳杳而落的秋雨。 到了申时,西安门处的喊杀声突然大了起来,凉军终于攻破了第一个城门,将他们的怒吼转变为每一个长安人的恐惧。当时,吕布被陷阵营和杨彪拉回宫中后,负责指挥戍守安门的乃是侍中闵贡。 三年前他是从常侍手中救回天子,辈封为都亭侯,但此后一直被董卓闲置,终于在此次被重新启用。王允一死,他便以曾手杀常侍为由,向天子请命到阵上督战,董承知他忠诚可用,便答应了。但此时吕布一伤,能够指挥军队的也就是闵贡了,他不缺少胆气,效仿吕布,手持长剑亲自上阵杀敌,用以鼓舞士卒,但是凉人到底不比常侍,几个人见他衣着华丽好似高官,便抢着围攻他,闵贡顾此失彼,被凉人连刺五矟,当场身死,军心也就随之崩溃。 公卿们对这个消息是有所预料的,但是当破城真的到眼前时,他们也不免为之心惊。尚书台的大人们又派出一些人到城门处打听,结果打听的人还没回来,败兵已经开始涌入未央宫。居民们见状也颇有些失措,跟着往宫门内跑。有些人想要打听消息,但很快就见到了尾随他们进城的凉人,正沿南北向的街两侧行进,人数之多望不见头尾。 此时未央宫内兵不过千余,顿时内外大骇。当时宫城值宿的乃是新任虎贲中郎将李肃,董承就命他收罗败兵,阖上未央宫各门防御。但络绎不绝都是逃入宫中的官吏和难民百姓,各门都难以关闭。李肃只好狠下心来,令亲信督守各门,只准放有武器的军人进城。一时内外大哭,一直穿到尚书台所在。尚书台诸公都面色纠结,有些悲悯的人甚至躲到宫内听不到的地方,以欺骗自己,没有这等悲惨景象。 酉时,天色昏冥,细雨飘扬,远处的城南与城西相继有火光窜出。随后,张辽、曹性等守城将士也相继败归宫中。此时不光西安门被破,安门、覆盎门的守卫也都溃散了,凉军们逐渐从城南各门涌到城西、城南甚至城北处,把守城门后,把围城的栅栏撤去,再以重兵守卫。 未央宫内一片乱哄哄的,入宫军士至少有三千余人左右,却因为编制已乱,一时无统一调度。诸将都向建平将军董承汇报情况,董承再转告天子。天子身陷如此情形,也不由得面怀悲伤,他却不是因为自己而悲伤,他问董承说:“今日破城,京师隳没,乃是朕在城上胡言的缘故吗?” 董承看着他尚显稚嫩又显青春的脸庞,心中升起一股同情,他劝慰道:“陛下不必自责,奋武与各位公卿都不曾反对,这怎会是陛下的过错?” 然后董承又去问吕布的伤势,太医说奋武将军命大,挺了过来,但是什么时候能够伤愈,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听完这句话,董承感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他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挺直着脊梁去整顿军队。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于此同时,各部凉军首领正式进入西安门,各自指挥着部署趁夜入城。凉军大部正源源不断地从三面进城,并开始进一步合围夺取城中宫殿。此时恶战大体已经结束,但各门各城尚没有完全接管。因为未央宫完好,尚待攻城,凉军仍勒令军纪,并无大的烧杀发生,只是严禁城中人出城,并收缴俘虏与投降的北军武器。 在贾诩的安排下,诸将入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皇甫府。皇甫坚寿与皇甫郦在得知王允已死后,对诸事都已想开了,府门之间的缟素都已撤去,打算用一些钱财向凉军买个平安,孰料凉军破城之后,不仅对他家秋毫无犯,而且竟又见到了凉军的首领几人,这让他们措手不及。 贾诩与徐荣等人恭恭敬敬地对皇甫嵩的遗体行礼,而后又见皇甫嵩府上二十余人,家用不过两车而已,这让他们备为感慨,都说车骑真是清官,又想分给皇甫嵩家一些财货米面,被皇甫坚寿给拒绝了。 贾诩问其缘故,皇甫坚寿直接回答说:“大人生前曾教导小子,不可受不白之财,尤其是军中之财。” 见皇甫坚寿抬出皇甫嵩,贾诩不由苦笑,他问道:“侍中也曾在朝中为官,总不会也以为我等是包藏祸心吧?世事艰难,为人也艰难,车骑的下场就是我等的前鉴啊!若非求活,又何必走到这一步呢?” 皇甫坚寿没有回答,看了贾诩片刻,说道:“此次贵军行动无影,作战如神,应当都是贾君的手笔吧。” 贾诩吃了一惊,他左右环顾,见其余同袍都看着自己,显然也很吃惊。贾诩平时深居简出,也不亲自领军冲锋,最多是策马旁观而已,并无人知晓他军中谋主的身份,长安朝廷至今还以为凉军领袖乃是牛辅,孰料竟在今日被皇甫坚寿叫破,贾诩心中顿时起了杀心。 皇甫坚寿倒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如实说:“大人生前曾说,他死,朝廷必生乱事,若是董公能平息乱事,定然是贾君受到重用的缘故,因为朝中只有贾君才能与他仿佛。我等见董公已死,还以为便是贾君也无力回天,不料贾君才高如此!我等也不得不佩服大人先见之明。” 贾诩听得冷汗都下来了,感叹说:“我能料生,车骑能料死,怎能说与车骑才能仿佛呢?”随后又顺口问道:“车骑可还有其余言语交代?若有困难,我等不吝财宝性命,也必尽力助之。” 皇甫坚寿犹豫了片刻,还是答说:“谈何性命?我为家中大人求名,故延缓离京之事,如今心愿已了,只求贾君放我等离去。” “今日我等破城,必不伤及侍中,侍中何必离城呢?” “既是贾君问起,我便斗胆直言,大人生前还有言,贾君今日虽能攻破朝廷,但天下尚未定,人心尚未定,在大人看来,能成大事者,终为陈庭坚、刘玄德二人。将军今日虽胜,将来却不可知。” 一旁的李傕郭汜闻言大怒,直欲对他挥刀,却被贾诩拦下。贾诩回头直视了皇甫坚寿片刻,仍笑着说道:“车骑说的自然有理,但是侍中也不必急着离去,并州大军前来,就在这几日了。” 他稍闭双眼,整顿气息,又变了副冷淡脸色,字句说道:“至于谁胜谁负,在这几日内,也就见分晓了。” 第二十三章 长安破城 第二十四章 抵达 八月初八,并军尽数渡过大河,但摆在他们面前的,乃是一连片被烧毁的废墟,还有数不尽的难民。 这几年里,临晋的百姓们早已见惯了辱人的士卒,见惯了滥杀的刀剑,甚至见惯了散落在四处饿死的死尸与白骨,也想过或许有遭一日,或许自己会身处在同样一个场景里,为斫刀利刃们干脆杀害。但他们却从未想象过,会如同今日这般,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蔓延了整个临晋城野,将他们所曾拥有的一切在眼前都付之一炬。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化为灰烬之后,便是他们都沦为难民的现实。临晋大火中活下来的人,发现自己居无定所,甚至缺食少衣,都想起了许多被凌虐至死的河南难民。在这个情景下,很多有勇气的人干脆自杀了,他们不愿如蝼蚁一样苟活着。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活着,活着有时候便是一切,哪怕他们自己也不知晓如何活下去。 但出乎他们意料,他们终究是活了下来,救下他们的自然是陈冲。 陈冲知道时间紧迫,大军不能在此处长期停留,只做了最简单的处理。他在早上招来一些壮丁,问壮丁中有没有愿意参军的,愿意的就留下来作为守军,自己挪出一部分米面与刀剑留给他们,让这些人在本地立刻开展重建,陈冲准许他们推出首领全权处置,又留下两名幕僚作为监督,不至于出现有滥权害民之事,便继续指挥大军南下。 重建很快就开始了,等大军在渭水也搭好浮桥的时候,临晋周遭也陆续建起了临时的草庐,用以遮蔽风雨和熬煮粥汤,皆赠予临晋难民。临晋难民不可思议,都问须要做何事补偿,监督的幕僚按陈冲的吩咐说:无须补偿,征西将军刘备为国靖难,这些都是本分而已。临晋百姓由是大为感动,纷纷流泪感谢说,不料张然明之后,复能见此仁义之师,将军仁名实为不虚。 过了一会,听闻刘备率大军从临汾渡河南下,沿路不少难民不再害怕兵士,便跪在路旁,为他们屈身祈祷祝福,希望大汉列祖能够保佑他们得胜归来。又有传闻说,军中有张奂之子张昶随行,大家都非常高兴,一些孩子追在后面高声唱《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童声稚嫩,沿途的军士都笑了,于是一些人和着唱起来,只是他们一出声,就激起胸中的慷慨热血,更勾起了所有人的美好记忆,童年梦想。他们高高低低地唱起来,但第一声后,像是火山口的第一股热浪,紧跟着的,是铺天盖地的滚烫岩浆。秋雨潇潇,但他们胸口滚烫,不少军士都相互鼓舞说:“凉人多来并州河东屠戮,和我等仇深过海,但和汉室社稷相比,又能算得上什么?我们今日前往长安,可谓是举身赴国难了,勉之!勉之!” 前锋的张飞在当日直抵渭水,继续完成渭水浮桥,浮桥往南十余里处,便是白波军残部所在的郑县了。 杨奉韩暹他们昨日刚刚抵达郑县,没料到次日并军就开始筑桥,颇有些措手不及,不由惊诧道:“刘备陈冲竟恨我们到这种地步?连信义之名也不在乎了啊!”因此大为恐慌,对士卒加大鞭策,让他们赶紧去固防。 可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一个问题,此前凉人从武关入蓝田,转而穿过骊山进入郑县,再从郑县进入临晋,沿路劫掠,郑县物资早就为其搜刮一空。他们此时勉强派人到城中继续抢掠物资,可百姓无物上缴,且全都对他们怒目以待。 更为要命的是,郑县中有千余人是前年从上雒等地强迁来的,他们对白波军和凉人都深恶痛绝,又都见过关羽入关时的军纪,也从白波军中知晓了并州州府正有大军前来的消息,私下里便串通联络,商量决定反抗杨奉等人,并派人去渭水边迎并军入城。 事不宜迟,这些人当夜便在城中发难。白波军才入城一日多,其中有一半时间在歇息,故而城中防务并算不上严密。四十来号人做商人打扮,在车中藏有武器和刺客,趁守卫检查货物时,车中刺客突然袭击守卫,周边的人也拿出武器,将北门的军士都杀死了,同伙们隐藏在周边民居,此时见状都蜂涌而出,瞬间将北门占领,北门一开,三人骑了马便立刻往渭水边跑。 杨奉收到这个消息时,浑身如坠冰窖。一旁的右贤王独孤去卑得到消息后,还打算派兵前去镇压,杨奉直接质问说:“北门贼徒虽止百余,可城中形势大坏,暴民已多矣。我等岂能仓促而定?不如赶紧撤去!否则并州兵来,我等欲逃也无路了。” 独孤去卑却问他:“逃,逃能逃到哪里去?丢了此处,天下可还有容得我等的地方?” 这下也把杨奉问住了。是啊,他们已经离开了家乡,投靠了凉人,若是这时候再出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韩暹这时候答说:“我们从武关出去,过南阳兖豫,去投青徐临淄。” “临淄的黄巾?” “我等本就是黄巾余部,好歹也是太平道出身。此刻去投黄巾正统,临淄岂有不接纳的道理?而临淄朝廷现在兵向三州,也正是用武之际,说不得还能再受重用!” 这个提议迅速得到了杨奉的认可,只有独孤去卑颇有犹豫,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们匆匆收拾行装,直接召集兵马往南去。士卒们见召集得如此仓促,猜出有大事要发生,于是便问首领们要去往何处。 这个提议是韩暹提出的,自然也是韩暹回答。听闻要离开关中,到数千里之遥的临淄去,士卒们露出了犹豫之色。此时,远处已经隐隐能听见并军前来的马蹄声,韩暹知道时间快来不及了,而士卒们还有思乡之情,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呢?于是他对士卒们发誓说,无论他们在中原如何发展,都是为了能回到故乡,无论最后是成是败,有朝一日,他也一定会回到西河。 部众闻言,又见韩暹神色慷慨,于是坚信无疑,重新开拔起行。离开时,这些白波人与匈奴人回望黑暗中的郑县,看天上的一轮残月,心里想着的,却是在渭水之北,秦岭之北,大河东西,被同一轮残月普照的家乡。 张飞这时已赶到郑县北门,见他们远行的山路狭窄,如今黑夜里又不能视物,便没有派兵去追,而是选择加紧入驻郑县。等陈冲到来时,他向陈冲愤愤然道:“真是便宜了这群奴狗!也不知他们这一去,何时才能复仇。” 陈冲则说:“若是想要平复天下,无论他们逃到何处,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们都还会再相遇的。” 郑县一下,并军通往长安的最后一道阻碍也消除了。陈冲在郑县留下四千人转运物资,并接应后续部队,自己则与张飞领前锋,转而西行,通过骊山与渭水之间的狭窄道路,在八月初十凌晨抵达鸿门亭。 在鸿门亭处,陈冲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侍中荀攸自出长安之后,便一直等在鸿门亭内,至今已有一旬有余,他看到并州大军从亭外路过,到处都是并州玄底红边的旗帜,便找到一名曲长亮明身份,请求带他面见陈冲。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陈寔去世的时候,至今已有五年了,那一次陈冲只来得及和他在葬礼上相见,连话也没有说上,而后就直奔京城请赴西河,不料再次相见,两人的形貌都变化太大,两人都有些认不出对方了。 “公达,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荀攸年长陈冲五岁,在陈冲的记忆里,荀攸一直是个丰神俊逸的佳公子,也没有什么能使他忧愁。可如今荀攸神采依旧怡然,但半年来的牢狱之灾终究使他憔悴了许多。 荀攸对此倒蛮不在乎,他握住陈冲的手笑道:“庭坚,你看起来更为操劳啊!”陈冲相貌不如荀彧许多,但和荀攸其实也仿佛,可两人现在站在一起,反倒是刚过而立之年的陈冲更显老一些。 两人都知道如今不是寒暄的时候,长话短说,荀攸直接说道:“你来得有些晚了,按我预计,恐怕凉军今明两日内便能破城,他们不劫持天子便是幸事,想要内外夹击,恐怕是做不到了。” “公达,你了解我,我一向是按最坏的情况打算,此次我倾力而出,是定然要毕其功于一役的。” “但愿如此。”荀攸也破天荒收敛了笑意,改露出惆怅神色,五年之前,谁也不曾想到,朝廷的局面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先帝被人嘲笑荒唐,可如今看来,也正是他维持了朝中脆弱的平衡。 “你准备如何取胜?” “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会战。”陈冲没有犹豫,郑重答道:“一场结束与开始的会战。” 次日,他们抵达霸陵,渡过灞水,先锋的两万人驻扎在铜人原与白鹿原之间,后续的部队,将在次日依次抵达。 这样的动静当然瞒不了长安的贾诩等人,他们已攻下长安,又暂缓进攻未央宫事宜,而是全军休整了一日,为这次二十万人规模的大会战做最后的准备。 第二十四章 抵达 第二十五章 贾诩陈冲论战 凉军将领得知并人的前阵抵达白鹿原后,当即于长乐宫中召开军议,商议该如何应敌。 牛辅麾下长史王淑说:“如今我等虽已占领西京大部,但未央宫尚未攻下。天子还不在手中,是否要先缩军于城内,依靠长安巨防以拒强敌,先迎回天子再做打算?” 这番话立刻被建威将军徐荣所否定,他说:“现在大局未定,宫中公卿一定会拼死抵抗。若想要硬攻未央宫,不但不容易得手,纵然得手,天子与公卿也不一定相从。若是闹出个好歹,反而对军心不利。不如留下千余士卒,封锁各宫门,出城与并人决战,胜负之后自有定论。” 牛辅闻言,还是更倾向于自己的幕僚的意见:“不妥吧,我等现在明明有西京高墙,何必自己放弃地利去与敌军决战,岂非是扬短避长?” 李傕倒想得明白:“我们军中尚有五万骑士,正适合在城外纵马奔驰,如果我们固守城池,未免有些自废武功了。何况我们此前攻城大立土山,一时也难以推倒,无所谓所谓高墙巨防了。” 郭汜的长史扈靖则不以为然:“当时我们能冒着箭雨堆出土山,也不过两日便成,拆楼总易过拆楼,大不了花一日时间,还能推不平吗?我军连战一月,已是疲惫之师,如今有高墙可用,为何还要与并军合战?” 然后是张济皱着眉头看了众人一圈,高声说:“我们大军鼎盛,兵强马壮,在就是丢马鞭过去,也能将渭水断流。而且我们自陇上从军以来,征战十余年,也从来没有攻不破的敌人,陈庭坚的眉骨尚有我们弓矢的疤痕呢!怎么还有人畏手畏脚?” 各人说完意见,结果都看向贾诩,这一月来,贾诩已经在凉军中建立了极高的威信,哪怕这种威信是他所不想要的。 贾诩看着地图,做捻须沉思状,他心中分析各人的话语:王淑此言必有牛辅的示意,他们常年直面并军,虽然不负,但也没有取得多大的战果,心中还是有几分怯意的,不能当真。徐荣讲的是有道理的,城中还有未央宫未拿下,如果在城中固守,总还是有几分变数。郭汜部下先受挫于泾水,后在攻城时主攻,多有损伤,想多多修养,也是人之常情。李傕轻佻好战,张济倒是一直持重,意见可以做参考。总的来看,他心里也倾向于出城会战。 但话却不能这么说,如今凉军并没有真正的领袖,还是要看军心如何,于是贾诩干脆出主意,让曲长以上的军官都聚集一处,赞成出城会战的站左边,不赞成的站右边。一时间,大部分人都站在了左边。贾诩便对诸将们笑道:“人心思战,可作战!”诸将也无异议。 最后商定出战的布阵,还是由贾诩主张,他分析说:“据说并军空巢而来,兵数虽号称三十万,但我看过并州户数,即使空巢而出,也不过七万之众,就算能征募些许匈奴鲜卑,可他们此次远赴千里,征调定然不会超过三万人,其中更有不少新卒,论兵力,是我等优势,论兵精,还是我等优势。” “而今日斥候来报,并军尚未到齐,占据白鹿原铜人原,居高临下,我等抢先进攻并不有利,但他们士气不和。我们大可以先占据龙首原,先派一步沿龙脊做势主动与其合战,只要并军前阵已退,后阵不济,我等大可以沿渭水之南,骊山之北,令其尽溃于山河之中。 若是并军不退,我们便安坐龙首原,以久逸之兵藏于少陵原深处,等他们主动来攻,等其锐气耗尽,便以奇兵破其新卒,新卒一退,敌军自然溃败。诸君,只要此战得胜,何止天子在手?我等还可乘胜以复二州!诸君勉之!” 说完,他与诸将约定,全军除去监视未央宫的军士外,沿潏水呈品字排开,从西向东分为三列,最东列是张济部,其次是徐荣部、李傕部,最西列是郭汜部、贾诩部、牛辅部,王方部作为预备队。当夜,各军早早在城中休整,于次日卯时从各城门陆续走出长安,每部之间拉开距离,各有四五里,阵线长达近三十里。 在两军出城的同时,陈冲也在抓紧时间督促各军进入白鹿原,如今抵达的已有张飞部、卫固部、田豫部、杨会部、太史慈部、徐晃部、刘备部、令狐渊部、高准部约有八万人,身后尚有刘德然部、顾益部、秦宜禄、张杨部、鲜卑与匈奴义从等四万人未到。 他们得知凉人抢先出城做决战状,很多将领都大为恐惧,令狐渊派人向陈冲与刘备询问说:“如今大军尚未集结,尤其是鲜卑精锐未到,是不是先向后退一退,等全军集结完毕,再与凉军决战。” 刘备直接对使者骂了回去:“如今大军抵达已至半数,哪有未战先退的道理?平白坏军心而长凉狗志气!你回去告诉他,不要怕,此战战胜,我亲自为他请赏京兆尹!”使者讪讪不敢出声,正要回去时,陈冲把使者叫住,对他低声说:“你告诉定襄都尉,不是不想退,实在是无路可退,我军后路全是狭道,信息难以传达,一旦后退,后军误以为溃败,我等便当真是自求死路了。”使者这才面色肃穆,躬身行礼快步回去了。 转过头,陈冲与刘备站在铜人原上向西展望,铜人原之下,先是白鹿原,再往下是凤栖原,而后是鸿固原,最后是龙首原,五大土原自东向西一直蔓延到长安城下,这里没有多少高大树木,多是灌木和青草,只是鸿固原和龙首原已经淹没在天际里。 渐渐地,他们看见隐隐的有人影出现,好似一阵灰风下又蒙上了一层黑雾,凉人们慢慢踏上少陵原,原上青草逐渐转黄,又衬得他们好似从秋土中生出的蝗灾,将大地逐渐淹没。 这景象着实令人惊骇,但陈冲面色不便,他和刘备商量了片刻,让最近的张飞部先下白鹿原列阵,并让后面的部众陆续进驻在铜人原与白鹿原之间。 张济部与张飞部最后对峙在白鹿原与少陵原之间,张济见张飞之后的高山上,并人们旗帜如林,最为眨眼的还是两张白底四字旗帜,虽然隔得太远,字迹有些模糊,但他也猜得到旗上的字迹,他在离石城下已经见过太多次了。这让他有些失笑,对身边胡车儿说:“想要让他们未战先溃,还是想得太好了些。” 于是张济部稍稍停驻片刻,又缓缓领军后退,张飞本想先上前挑战辱骂一番,不料对方退得这样快,而且布阵极为得体,没有尾随冲阵的机会,这让他心中积蓄的战意一时间无处发泄,只能单骑上前叫骂道:“燕人张翼德在此,凉狗,是丈夫上前与我死战!”张济部充耳不闻,依旧策马西还。 凉军来得突兀,退得更突兀,让并人完全不明所以,但在这一来一退之间,一支五千人的骑军在凤栖原的极南处隐藏下来了,而整队仓促的并人们并没有发现异常。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当夜,并军终于尽数渡过鸿门,抵达铜人原,士卒在原上稍作休整,将领军官们则聚集到一处,紧急召开军议。刘备先说:“敌军在龙首原列阵,显然是不愿迎上强攻,我等如今虽占据地利,按理应与敌对峙,但我军倾国而来,耗费成堆,不能长久,而且城中的天子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放弃地利,早日强攻。” 荀攸此次也参与了军议,他直接问道:“攻自然是要攻,只是如何攻,攻何处,却是重中之重。” 陈冲点点头,说出自己的规划:“凉军虽说声势浩大,且士卒骁勇善战,天下无人能匹,若是董卓尚在,我不敢言胜,可如今董卓已死,我便有机可乘了。” 荀攸闻言,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军中有诸将,将多无帅首!” “正是”陈冲指着西方,沉声说道:“凉军能够战至今日,可以称得上团结,但毕竟人有利害之心,没有主帅调度指挥,在占尽优势之下,或许能够团结合作,可若是先灭其一部,其余诸部必惊而乱之,不可收拾。我等当今之计,唯有先灭其一部,先诛其心,方能灭其军!” 这番话说服众将,都无异议,于是陈冲定下布置: 全军分为左右两大部,左部由刘备带领,麾下有田豫、太史慈、卫固、杨会四部,并辅佐以鲜卑匈奴骑士,约有五万人左右,负责突破凉军的左翼所在龙首原南段。 右部由陈冲亲自坐镇,麾下有令狐渊、徐晃、高准、秦宜禄四部,并有大量新征的民夫新卒,约有五万人左右,负责右翼战事,但以守为主,坐镇白鹿原,接应并阻挡凉军的斜击。 剩下大军由张飞带领,麾下有张杨、刘德然、顾益三部,约有二万人左右,留在右翼侧后方,实际上是作为预备军,陈冲没有给出具体的任务,而是与其约定战场上等待的地点,希望在合适的时机将其投入战役,作为改变局势的奇兵。 计议已定,所有人把自己的任务都复述了一遍后,军议便结束了。直到回到自己所属的营帐,很多军官还是说不出话来,今夜的谋划已经让他们意识到,这次会战并非是梦中的呓语,而是确实迫在眉睫,一触即发了。 第二十五章 贾诩陈冲论战 第二十六章 野战争先赴 次日一早,朝阳东升天上,正显示出万里无云,碧蓝如洗的干净天色。日光如同橙黄的水流涤荡下来,扫去了战士们心中战争的阴云。在战争来得越近的时候,压力反而会越来越轻,最后反生出一股浮力,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渴望战事。 他们集结在铜人原。 铜人原的得名来自于始皇帝的十二金人,当年始皇帝收缴天下兵器,铸成十二座千石重的铜人,便置于此处,被人称之为铜人原。只是如今十二座铜人已被董卓拆除十座,用作铸造小钱,以至于此处只剩下十座空台,和两座高立三丈的持戈铜人。 约定的时间到了,卯时二刻,并军士卒们纷纷穿过这座四百年之久的遗迹,在铜人干戈的指引下,在连绵的号角声中于白鹿原集合。此时的白鹿原上没有周平王东迁时尾随的白鹿,只有北边的雁鸣池还有许多在此地停驻歇息的雁鸟,雁鸟们见到大军缓缓地从高处走下,密集的人马向两翼展开,如林的战马骑士走到凤栖原,黑压压遮住了东边有光亮的天空,雁鸟们不知所措,皆惊悸着腾飞向天,如同一朵黑色的浪花扑到了苍穹之上,然后盘旋着,看并军继续向西进发。 凉军也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如昨日一般在龙首原上如品字型列阵,这种列阵的好处是易于防守,中军极为雄厚,随时可以支援两翼,但凡事皆有利弊,坏处就是两翼兵力薄弱,接战时多处于劣势。 并军最终停在鸿固原处,与凉军留有五里的距离,沿着龙首原的山脊东西对峙,双方的战线都长达近三十里,如同一条绵延无尽的山脉,横亘在对方的眼里心里。 入阵之前,做先攻的左部刘备命长史张昶上前宣读檄文。 张昶领命,骑着一匹深青色的快马,与八名全副武装的骑士奔驰到凉军之前。 在最前阵的张济看过去,张昶此时一身素青色的文士长袍,下穿武人骑马用的长裤,浑身也未披甲。按理说这种打扮颇为不伦不类,但此时看来既有儒雅之气,又有武人的英勇色彩。而他身后的八名护卫骑士都穿着漆成白色的全套战甲,坐骑也都如铁兽一般披满了马铠,铁蹄踏足青原之上,铁甲振空而响,羽毛、弓箭一起摆动,宛如天神下凡。 张昶走到离张济部一箭程的距离,清了清嗓子,从胸中掏出帛布,展卷宣言道:“你等本是国家重器,社稷倚仗,戍守西疆十余载,深得先帝重用,皇恩可谓深厚。孰料先帝身死不足五年,先有董卓篡权,令天下崩裂,后有你等发兵西京,隳灭三辅,逼凌天子。事理昭然,可谓罪恶已极!而我等大军勤王匡正,奉辞伐罪,领百万铁马金戈而来,岂是尔等不义之师可以抵抗。今并州牧仁慈,中郎将宽德,特令我宣读此旨,凡临阵弃弓矢投降者,一律不究,事后屯田五载,为国家赎罪,罪止李傕、郭汜、贾诩、牛辅、徐荣、张济、王方七人,有斩其首级者,可为国请封,获乡侯之享!” 张昶说罢,凉军中先是鸦雀无声,而后又哄然大笑。为首的张济抽出斫刀,策马上前嘲笑道:“两军对阵,谁更兵强马壮,一眼便可察之!你让陈冲刘备立马投降,我们也不吝惜赏两个九卿,如若不降,就等着做我家的苍头奴役吧!” 张昶对此早有预料,他也不说过多的话,只淡淡回了一句:“那就刀剑上见真章吧!”于是又率骑士撤回中军。 此时已是午日,明亮的天空下,两军各自执弓按刀站立,相互对视,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方,他们的胸臆里只有胜利。 终于,并军的鼓声渐渐响起,将士气渐渐调动起来,伴随着一声如霹雳的长号声,鼓声也响如雷鸣。随后,铁甲破空的脆响汇入鼓声的海洋。长矟与矛戈如阴森森的森林伸向天空,刘备部的云纹伏虎旗也随风挥动,左部的并军如同一条洪流,从鸿固原滚滚流向龙首原,在最前方的,正是自檀石槐时期就闻名天下的鲜卑骑士。 此次招来的鲜卑骑士约有四千左右,为首的精骑约有八百人。皆是刘备亲自前往五原,与拓跋鲜卑的首领拓跋诘汾和谈得来的。全军由拓跋诘汾的长子拓跋匹孤【1】亲自率领。 他们矟尖上绑着红色玄鸟小旗,铁骑涌动,山崩地裂,仿佛一群火鸟在龙首原低空掠过,转瞬间绕过张济部,竟直直冲入次列的李傕部内。此举出乎大大凉人的预料,前几日的积水还在原上,此时水花四溅,乱泥翻飞,人呼马嘶,乱作一团。 李傕部最前阵的李应首当其冲,但他们却没做好相应的准备。战前,各部之间也曾商议过并军从何处发起过进攻,可能是从张济部,也可能是牛辅部,但唯独没想过敌军先进攻的乃是作为侧翼中腹部的己部,于是李傕对部下说,战前让骑兵在前锋,见前后有哪里不应,便接济哪里。这导致鲜卑骑士冲过来时,李应只来得及堪堪射一轮弓矢,便不得不与敌军接战了! 李应身穿白色戎服,披漆成浅黄色的两铛铠,身背两尺长铁环首刀,向前来的东骑铁甲高喊:“好个鲜卑男子,与你等厮杀快活,也算不枉此生了!”说罢入阵,挺槊与敌对刺,将挡前的鲜卑人一一挑下马来。不久,他就看见拓跋匹孤甲骑具装,领十余骑士冲杀而来。 拓跋匹孤挺槊左右横击,跟在后面的则是骑士则一支一支不断地纵箭狂射。射箭的骑士都是快马轻骑,而拓跋匹孤则有所不同,他身穿漆成灰黑色的铠甲,头戴护有眉心鼻骨的兜鍪,剩下的面孔都隐藏在顿项之下。其所骑的骏马高大矫健,浑身披黄色铁甲,马头的面帘上插着白色羽毛,比一般的甲骑具装,还要威武七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凉人见到他都拨马相让,非但他马槊翻飞不可抵挡,即便给这浑身如铁的高头大马撞上,也要人仰马翻。 李应见他逼近,心中也不由产生了几分惧意,转头问诸将说:“刘玄德竟能从鲜卑借来如此骑士,实在是超人预料。眼前这人定是鲜卑军中之胆,若能斩他首级,贼兵定然大沮。” 其侄李利说道:“既如此,还等什么?我们出其不意冲上去!” 说完策马迎上去,李利当天也穿漆成黄色的铁甲,是攻入长安中缴获的,但坐骑没有铁甲,只用犀牛皮披上防刀矢伤害。他取左弓搭箭向拓跋匹孤社区,当胸穿甲而入,卡在铁板和皮肤之间的空隙上。拓跋匹孤大怒,腾出手一把就将箭杆折断,用鲜卑语骂道:“牧猪奴寻死!”策马踏草向他奔来,横槊乱击,李利忙用槊格挡。 此时两马靠近,拓跋匹孤反转长槊,低腰埋头,突然伸出左臂,自李利的两手之间穿过,抓住他的右肩,借着战马向前的冲力,一把将他从马鞍上掀了下来。李利顿觉天旋地转,两脚踢飞了马镫,四处找不到扶持,一跤摔下,重重地摔在泥地里。箭囊也翻了,箭矢撒了一地,弓矢斫刀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晃晃悠悠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不想拓跋匹孤的从骑已经轻骑绕到他的后面,突然从马上跳下来,用刀背横击他的脑后,把他打晕在地。然后趴在他身上,将首级割了下来。这从骑提起李利的首级,用头发打了个结栓在马鞍上,兴奋又揶揄似的高喊:“公子斩一贼将,无名贼一个。” 可惜他是用鲜卑语说的,很多凉人听不懂他在叫些什么,但看到李利战死的场景,他们只觉得这鲜卑语宛如鹰隼的鸣叫,其声凄厉无比,以至于心生恐惧,可恐惧很快就如风般消失了,随之而生的,反而是更多的愤怒。 李利是李傕兄子,军职虽是区区一个军候,但因他作战骁勇,待人和善,部众都将其视为凉人的后起之秀,孰料今日竟死在这里,所谓主死臣辱,其部众无不欲为其报仇雪恨。只有李应保持冷静,对部下说:“不要硬拼,放轻骑上去耗他的力气,等他力穷了再杀!” 在鲜卑铁骑冲进李傕部后,陆陆续续的,并军左部的其余各部都开始与凉军右翼接战。鲜卑骑士与李傕部纠缠住后,田豫、太史慈部在其身后,立马越过这部战场,由中卫改任前锋,一头扎入凉军的牛辅部与贾诩部之间的空隙里,试图将两部切断。 而对于凉军其余各部而言,并军的战术也都出乎意料,张济眼看着敌军的先头部队从自己侧翼绕过去,还在思量敌军是何意图,自己该如何行动,未思量出结果,眼见并军已有一部兵马正行到他部前方。 只是这部兵马着装与鲜卑不同,也与普通并军不同,没有那么多的铁甲与炫耀勇武的羽毛。只是用皮甲将马匹护住要害,自己则穿着极轻便的皮裘,手持长弓,在马鞍左右各装有特制的箭囊,一只箭囊足以装箭七十支,仿佛他们上的不是战场,而是在原野中捕猎。 来的正是大且渠且渠智牙斯与左贤王刘豹带领的匈奴部,他们要在此牵制张济,给刘备领军歼灭牛辅拖延时间。 【1】拓跋匹孤:史书上记载为秃发匹孤,乃是秃发鲜卑的始祖,但本出自拓跋鲜卑,与拓跋力微同为拓跋诘汾之子。拓跋力微继位后两人分家,秃发匹孤迁移自己部众至河西、陇西以北,逐渐发展壮大,成为鲜卑史上绕不开的一部分。 其后代有秃发树机能,在晋武帝时攻克凉州全州,又有秃发乌孤,于十六国时建国南凉,立国十八年,传国三代。秃发与拓跋读音本相同,只因拓跋鲜卑建立北魏后显示尊卑区别,在史书上称其姓氏为秃发氏。 第二十六章 野战争先赴 第二十七章 鸷鸟之击猛兽 在刘备率领左部军冲击凉军的同时,陈冲也相应地率中部军向西缓缓挺近,全军能用的骑军约有四万余人,近三万都交给刘备,剩下的也分给了作为预备队的右部军,陈冲麾下所有的骑兵,不过是徐晃太平军的三千人罢了,所以他们行得较为缓慢。 可大军行动虽缓,但凉人各部无不严阵以待,不敢稍有放松。毕竟不管如何,右军的兵马声势最为浩大,旗帜成海,步履如潮,如同一座自天上逶迤而来的巨大山麓,每一步都在龙首原上惊起巨大的烟尘,在它没压到人身上前,无人知晓,这座山麓究竟重量几何。 但陈冲只进军到鸿固原与龙首原的边缘,便就在此处停住了,他的前阵成一条斜线,与凉军的左翼在距离堪堪五里的时候,竟就这样停住了,然后做出与之对峙相持的态势,浑然不顾左翼已然杀成一团。 尚未接战的凉军现在就面临着这样一个选择,是要不顾眼前虎视眈眈的并军,去援助厮杀的左翼,还是要主动改变守备的策略,变阵进攻眼前的陈冲中军。 过于宽大的战线已经不能再由一个人来拿定主意,更依赖前线军官的判断。除了作为预备之外的王方部与贾诩部外,凉军右翼各部很快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选择变阵,直攻眼前的陈冲中军。 而在变阵的这个时间内,左翼的两军已经进入空前惨烈的肉搏战里。 张济部见到并军派匈奴来与其接战,颇为不屑,对麾下冷笑道:“自世宗皇帝屡破匈奴以来,从未听闻匈奴狗能与汉军相提并论,如今刘备派匈奴人前来送死,是怕我杀得不够爽快吗?” 说罢,张济当即命麾下的骑兵集结,以张绣为首,向匈奴骑兵发起冲锋。号令一下,只见一股旋风从军中刮起,马蹄声也响起,张绣立马领军从右阵发起进攻,想要将眼前的这股匈奴骑兵一分为二。 但冲击尚开始没多久,张济就发现敌军的战法与自己设想有异。 张绣领兵靠近匈奴人的时候,发现这群匈奴骑士完全没有正面迎敌的意思,反而主动疏散开来,将本就宽松的战线拉得更加漫长,往往二十余步才有一人而已,这让凉骑浑若无物般地穿插进匈奴人的军阵内,却没能与任何匈奴骑士进行交战。 眼见入阵的凉骑足够多了,这些游牧骑士就策马到约与凉军一箭程的地方,张弓射出一轮箭矢。因阵型疏散的缘故,这轮箭矢也显得并不密集,仿佛一阵秋风刮过林荫,摇下些许落叶而已,但打到凉骑身上,却并非如落叶一般轻飘了。不断有骑士在箭雨中中箭,虽然并不致命,但足以摧毁士气。见冲锋肉搏不成,凉骑便也改以箭矢回应,可匈奴骑士们因轻骑便捷的缘故,往来迅捷如风,凉骑射出的箭矢因此大失准头,十者不能中一二。 原来,这支匈奴骑兵与此前的匈奴骑兵都不尽相同,乃是且渠智牙斯在历次大战后总结重新组建的新军,因其操练在河曲的缘故,名为河曲之师。河曲之师的建军思路旨在以快打慢,以轻打重,以满天箭雨破铁骑冲锋,此战正是这支新军的初战,一战之下,果然大有成效。 张绣冲锋勇猛无前,很快冲到并军维持阵线的步卒前,但与他随行的部下因箭伤而落马者已不下百余,一些铁甲骑士虽没有伤痕,但身上插着数十支箭,好像刺猬一般,这大大影响了马上的动作。 且渠智牙斯见最前列的张绣陷入困境里,便指着他们说:“这群铁衣骑士定是敌军中勇士,围猎先射猛兽,作战当射贼首,我们先将其围杀!”说罢,两百余轻骑如乌鹊般围了上去,箭矢此时当真是纷飞如雨,黑色的箭矢一支连着一支,一支挨着一支,张绣等人从未受到这么密集的箭雨,不说人马身上的箭矢,连原地上的青草都被箭簇扎碎了。 张绣身边的甲士因此死伤惨重,但这不是说他们没有应对的法子,征战多年的经验,使他们见过太多新奇的战术。这些铁甲骑士纷纷下马,立刻以马甲为掩护,快速结成圆阵,就继续往的步兵阵列里杀去。围射的骑兵见他们纠缠厮杀在后方的阵列里,也不便开弓,只能转而去围杀其余凉人。 但张绣既然稳住阵脚,张济自然也相应地做出调整,他另遣三千骑士继续自右阵接应张济,自己则亲率大部,从左翼徐徐入阵。他打算以慢打快,以步制骑,这种想法看似无谋,但却是张济深思熟虑的结果。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已从河曲之师的战术里看出些许破绽。 河曲之师的战术以游猎为主,需要保证一箭程的距离,并不断地骚扰敌方,这需要极快的马速,匈奴人为达这一目的,全军皆着轻甲,一旦近身,便无多少招架之力。故而想要破敌,还得从如何近身一事上着手。 张济做出了决断:对于这种如同捕猎一般的战法,就当以捕猎一般去回应。故而在骑兵继续维持战线,自己则领着步兵从最左侧迂回,缓慢又坚定地向前进军。 河曲之师故技重施,上前抛射箭雨,一发即撤。但前列的凉军士卒高举木楯,任凭箭矢在耳边头上咻咻飞过:有的打在四肢上,有的打在胸膛上,更有甚者,有箭矢擦落耳朵,箭簇刺入眼珠,箭羽没入头骨,血花掺杂着样貌各异的肉块掉在龙首原上。而即使如此,张济也不为所动,他不断催促着部下,无视身边不断有人中箭倒地,让大军踩着血肉,向前推进了近三里之远,直到与刘备的右部主力近在咫尺,张济才传令下去,让部众们稳住战线。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且渠智牙斯本来对张济的应对颇为疑惑,但等张济将要停驻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间,凉军的步卒与右翼入阵的骑军形成包夹之势,将大半河曲之师都围在一个半圆里了。 张济见初步达到目的,心中绷紧的弦终于稍松了些,他对部将们说:“若是野战仓促遭遇,天大地大,任由这群胡狗往来,我等就只能束手就擒了,但现在两军对垒,生死之战,岂能让他们随意驰骋?他们既不能退,又入我围中,便是任我们宰割的时候了。” 说罢,他亲自擂起随军的战鼓,鼓声激荡如浪,步卒们亦快速向右移动,宛如一字排来的铁墙,把眼前射箭的骑士不断地向右翼挤压,他们向己方射箭,己方就也立刻用弓矢回以颜色。 但是与之前不同,每过一次对射,倒下的匈奴骑士就越多。经过二十轮对射后,从马上倒下的匈奴人约与凉人相当,射到第三十轮时,匈奴人由于没有披甲的缘故,已经损伤比凉人还多了。到处能看见没了主人的马儿,它们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凉军们从自己身边狂奔经过。 且渠智牙斯身在一群骑士的护卫之中,看到此景极为自责,他身为指挥,只顾着围攻张绣,竟疏忽了张济的动向,以至于捕猎的猎人变成了入网的猎物,这时候张济压缩两翼,正如猎人收紧网口,要把网中猎物一网打尽。随军的不少当户看出不对,对他说道:“大且渠,是否先退到后阵去,稍整军势再战不迟。” 左贤王刘豹就在一旁,他闻言怒斥说:“我军揽下阻敌先攻此任,岂能遇挫而返?征西正往南强攻,龙首正与敌主力对峙,我们稍有后退,我军便有两部不接的窘境,如此作为,岂非是以一部之安危累计全军吗?” 此言一出,众人不敢再反驳,但还须得想破敌之策才是。刘豹没有主意,还是且渠智牙斯决策说:“左翼虽是步卒,但阵势深厚,不易破之,当集结精锐与贼骑士缠斗,破敌右翼,再绕袭其后,便有胜算了。” 有了目的,众当户立刻分散出去,稍稍聚拢四散射击的匈奴骑士们。在凉军两翼彻底合围之前,有近千骑士团结起来。稍整阵势,刘豹向天射鸣镝为号,那声音犹如布帛骤然开裂,骑士们如脱兔般向右疾驰。 此时的凉军右翼由张济妻弟邹明率领,他正领骑军在并军步卒中肆虐,试图救出被并军重重包围的张绣,就在两人刚刚会和的时候,他们就听到刘豹发令的尖锐鸣镝声,皆转目斜视,这才发现松散的匈奴骑士中,有人不知何时聚起了骑阵,向己方飞驰而来。 这群匈奴人皆指夹三箭,口衔一箭,仿佛天生箭矢于体上的野人。只待进入骑军箭程时,双手如电光火石般交错,弓弦似乎动了一动,留下些许残影,一行密集的箭雨就从天上压迫下来。但还没等凉军反应,他们竟又射两箭,三箭,只是在换下口中箭矢时稍有停顿,但在凉军反击之前,也顺势射出了第四箭。 任凭怎样厚重的甲胄,在四重箭雨之下,也没有不受伤的道理,正面对的凉骑几乎是转瞬之间,尽数被射落,在漫长的战线上立刻被打出了一个缺口。 匈奴骑士不给凉骑反应的机会,他们扔下弓矢,拔出唯一的斫刀,高呼着杀声,奔入箭矢淹没过后的荒原。 第二十七章 鸷鸟之击猛兽 第二十八章 日中必彗,操刀必割 随着两军左翼的战事逐渐走向白热化,并军与凉军在右翼的争斗也开始展开。 在凉军出战的乃是徐荣部、郭汜部,在陈冲大军逼近的压迫下,他两人都选择放弃支援左翼,不约而同地将部曲向东压上,在长达近十里的战线上,向鸿固原上的并人们发动冲击。 凉军的五万骑士中,其中约有两万在这两部中,此时一旦奔驰起来,立马就像无边黑色的潮水从龙首原卷过来,他们在清凉山旁打出少许浪花,很快又汹汹地朝原上奔来,并且在鸿固原下激荡出圈圈波纹。那是厮杀开始的意思,渐渐地,厮杀声也蒸腾起来了,从前线传播到整个军阵。 从并州征召来的民夫们此时正在鸿固原上扎着帐篷与栅栏,听到这声音,都不禁昂着头向远处眺望,试图看见最前方的战事,对他们来说,这一日是改变他们命运的一日,哪怕只是作为民夫,他们也想亲眼见证战事的成败。遗憾的是,大多数人只能看见己方无穷无尽的人头,远方的厮杀声就像是在地底中冒出来的,只有在最高处为陈冲扎营的民夫才能看到大体景象。 最先展开攻势的自然是徐荣部。董卓掌权以来,就属他的骑兵战功最为显赫,便是陈冲自己也屡次吃过苦头。此次冲锋,他们最精锐的铁甲骑士依然冲在前面,丝毫不顾鸿固原与龙首原之间较为陡峻的斜坡,纵使浑身铁甲,这些马匹依然如履平地般飞跃上来,在原上直面他们的并人都看呆了,直以为他们是天人,所骑的都是天马。 初一上原,这些骑士也没有停顿歇息的意思,在步卒中挥舞长矟,矟尖毫不留情地在人群中捅刺,很快就为血水浸透。这时原上的并军们才如梦初醒,纷纷用长矛反刺回去,凉人的甲厚刺不穿,就反去刺他的坐骑,逼他们下马作战,不再借助战马的冲力。 领着这群骑士的乃是王昌。王昌是凉军中少有的辽东人,因作战勇猛,又是徐荣同乡,故而被徐荣提拔为前锋的都伯。他此时战了一阵,发现身后的援军还没有上来。这导致他们压力大增,战友的很多战马被并人们刺死了。唯有他不同,在并人中来回冲锋好几个回合,导致战马浑身出汗如雨,累得口吐白沫,全然跑不动了。 到了这个地步,王昌也没有办法,只好跳下马来,和同袍们边战边往后退去,与身后的援军汇聚到一起。 徐荣向来身先士卒,此时便在先登部里,正指挥着各部向原上猛攻,寻找并军的薄弱点。本来王昌攻上鸿固原,他颇为高兴,可没多久王昌又被压了回来,徐荣便变了脸色,把王昌叫来身前询问:“退下是何缘故?” 王昌老实答说:“马不耐战,不然必不会退!” 孰料他说出此言后,徐荣当真让人牵来一匹红色的骏马,对他说:“这是我备用的宝马,与我常用的乌龙驹脚力相当,我把这匹马借给你,你可能为我再战?” 王昌看着这匹红色骏马,喜爱非常,当即承诺说:“此马甚好,我必骑它上原破军!”也不等徐荣再说,他自己就按耐不住,翻身骑上这匹红马,连连夸赞。徐荣也不跟他计较,又加派了一些骑士给他,让他们顶着箭雨即刻再上鸿固原。 再冲阵时,鸿固原上的并人都注意到了他,王昌穿着徐荣特赏的战甲,衬里是红色戎服,外面披漆成红色的明光铁甲,如今再骑着红色战马,就如同一团火一般,反射着太阳的霞光,格外耀眼。 箭雨仍然拦不住他,但登上鸿固原时,得益于战马神骏,它竟仍有余力,加快着速度冲入敌阵内,两个并军甲士靠过来,各持一根长矛,试图扎向这匹宝马,孰料这马着实太快,一个唐突的转身,两人完全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侧过身的王昌持槊捅过来。 被刺的那人只穿了一层皮甲,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穿刺力,顿时噗的一声,槊尖穿腹而入。王昌感到手腕一紧,知道进去了,赶紧用力往上抬槊杆,啪地一声,槊杆已经折断了。他赶忙抽出斫刀砍死另一人,抢过两根长矛,又往回厮杀去了。 在这里对敌的乃是秦宜禄部,其中一个军候看见王昌如此神勇,立马对士卒们喊道:“别用矛,用破甲箭!”王昌立马盯住了他,在并军士卒还在找弩机的时候,他取下马鞍上的三石强弓,跳下马,站在地上,朝着那正说话的军候瞄准。 那军候见到王昌如此反应,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惧意,正要潜藏身形,孰料王昌动得更快,他霹雳一声松弦,军候就如同雷击一般硬生生倒了下去,而一旁的士卒才刚刚找好弩机,正要射杀,却看王昌已经骑马往另一处去了。 这近百步的并军没有了指挥,很快就被蜂拥而至的凉人驱散开来,徐荣见部曲在鸿固原上站稳了脚跟,当即亲自上原来观看陈冲在原上的布置,正见陈冲的两面革新旗帜插在距他五里处的一座小丘上,心中澎湃难止,对等他命令的王昌鼓励道:“骏马配英雄,这匹马我送给你了!” 王昌闻言大喜,上前谢礼,徐荣却摆手说:“勿要懈怠,今日战事离结束还尚远呢!” 哪怕看见了陈冲的本阵所在,徐荣也不急着冲破阵线,反而是想起了广成大战时的情形,那次他孤军深入试图阵斩孙坚,结果被孙坚优势兵力包夹,在孙坚本阵前功亏一篑。这次他牢记教训,不断向鸿固原南北驱敢逼迫并军的阵线,并接引后方的大军奔上鸿固原,打算等待时机足够成熟后,再行那致命的一击。 眼见得奔上鸿固原的凉人越来越多,从一个点逐渐向南北蔓延成一条线,那条线又逐渐变成与龙首原中一般的黑色潮水。陈冲看着这幅景象,面上毫无恐慌之色,一到战场之上,他的内心就会破天荒的宁静,这是他在这些年战事中锻炼出来的本能,只有越宁静,不为外物所动,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决策。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与他一同观看形势的还有三个人,分别是侍中荀攸,以及他在圜水之战时结识的吴昱与田昭——陈冲在初春时从刘备军中将他们调了过来,并让徐庶教他们读书写字。 这两个少年看着原中金戈铁马,已经为战场的肃杀之气吓呆了,荀攸则追索着敌军的旗帜,依稀分辨出郭汜部也冲到原上后,他对陈冲笑说道:“庭坚,很不凑巧啊,看来他们把宝压在你这了。”言下之意,是凉军打算在此处决战,与陈冲选择的主攻方向完全不同。 “这不是坏事。”陈冲分辨着敌军此次进攻的数目,边对荀攸回答说:“我本意就是以下驷对上驷,磨其锐气,以上驷对其中驷,令其破胆,留中驷对下驷,一锤定音,他们主攻此处,整合我意。”说完,他令吴昱田昭过来,让他们把他刚刚所说的传达给各部令兵,并让秦宜禄部分为六部依次穿过高准部,到令狐渊部与徐晃部之间重组阵线。 两个少年见主帅不动如山,荀攸也对他们含笑点头,胸中的恐慌之气终于消散了些,一溜烟跑下了小丘。 见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荀攸笑笑,转过头看了看陈冲,见他正把目光投向南方。那里匈奴人与张济部激烈厮杀,可是隔得太远,看不清具体的场景,也看不见什么人影,只能依稀看见四条灰色的黑色的长龙在天野里盘旋,接触又散开。而再往西的方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那里就是刘备正在猛攻的地方。 荀攸思虑片刻,最终把口中的话咽了回去。在他看来,陈冲这番话全然是为了安抚军心。战场并非赛马,形势千变万化,稍有不慎便会使胜负逆转。若是凉军此时孤注一掷,将鸿固原固守的右军一举击穿,便是刘备的左军取得大胜,战线拉得如此之长,反而是人数更多的凉军更有优势,更别说陈冲个人百战百胜的威望在军中起着灵魂旗帜作用,一旦失利,后果不堪设想。 五里外,凉军的骑军正在重新整队,显然是在积蓄力量,准备再发起一次突破阵线的攻势。看到这幅情景,陈冲不为所动,他还有一支作为预备军的奇兵可用,张飞正领着他们停留在白鹿原的雁鸣池里,时刻准备出战。 但眼下远远没有到达最好的时机,陈冲想到,他还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预备的闲子。 对于已在鸿固原站稳脚跟的徐荣与郭汜来说,确实有这么一枚闲子。 在发起冲锋前,徐荣部在原上点燃篝火,并扔狼粪焚烧。白日的火焰并不明亮,但白色的烟云升腾起来,烈日很快为其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仿佛天地之间多了些许金丝勾连。 那正是联络凤栖原上凉骑的讯号。 第二十八章 日中必彗,操刀必割 第二十九章 凤栖鸿固 在凤栖原的南坡二十里处,到处是葱葱郁郁的树木。既有诸如楠树、柏树、松树、榆树之类的高大乔木,也有牡丹、月季、丁香、山茗等各式低矮灌木,但最多的还是当属梧桐,宽阔的梧桐叶面上带有微微绒丝,在这埋葬故剑的陵原上织成一片黄绿色的云朵,在云朵下面,可以看见很多仍旧翠绿的梧桐子,如同风铃一般来回摇曳。 在中秋已经不远了,梧桐的叶子多少有些泛黄,如同金丝在叶脉上临摹,一些早熟的红叶落了下来,但还不是许多。一群麋鹿从这里经过,鹿蹄踩上这些落叶,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它们如往常般进入梧桐林,想行到北面的雁鸣湖处饮水,但为行得多久,它们在前方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他们的手中都拿着恐怖的斫刀,寒芒流转,生性胆小的鹿群见状极为恐慌,急忙转向往东,朝白鹿原上奔去了。 胡车儿把视线收回来,继续在人群中巡视着,以保证周遭的静谧,但还是有些人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绪,忍不住与人小声说话,胡车儿就上去拍拍他们,这些人也就又沉默了。 胡车儿知道他们很紧张,但他没有苛责,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只是他的表面却看不出分毫来。从昨日开始,他们已在此处隐藏了一天一夜,即使眼前看不见大军的动向,耳中却仍能听到敌我双方的厮杀声,只是那声音很小。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在那很远的地方,这厮杀声一定是冲霄直上,令人耳聋头昏。 胡车儿知道,自己是这次会战凉军的生死手,不出则矣,一出必须要取得全功,只是自己将要进攻何处呢?他自己却全然不知晓,只能望着梧桐叶之间的苍穹,等待前线的徐荣等人决断。 这时候,有人忽然高声说话:“校尉!快出击!” 这声音像一阵电光窜入胡车儿的脊髓,让他一个激灵,立马高声问道:“消息来了?” 不用等回应,他转头间,就在西北方的林叶间看见了这样一幅景象:三条腾腾的烟云在蒸腾着升起,最终融汇在一处。那正是指引冲击的讯号。胡车儿立刻往队伍最前方跑去,一边跑一边对身边的士卒高喝道:“上马!上马!” 他跑到最前方,利落地翻身坐上坐骑,回头望去,骑士们都以如标杆般挺坐于马鞍上,口中一言不发,但眼里尽是火光。 号声嘹亮,五千骑士立马向北奔驰,马蹄翻飞间,层层的梧桐林震落下尚未红透的秋叶,落在骑士的头上,身上,马上,随后又落入泥地中,被马蹄踏成碎泥。 他们发起攻势的时候,距离鸿固原的并军还有约二十里路,此时对于陈冲来说,更有威胁的还是眼前徐荣郭汜两部的合击。 徐荣部稳住战线后,在鸿固原上停了小半个时辰,直到郭汜部也基本抵达原上,他才再次发起冲击。数千骑士列成锥形的阵势,仍然用铁甲骑士做为前锋,轻骑为两翼,步卒整军在后准备接应。 等阵势稍成,徐荣便亲自策马到前阵的骑士中,鼓舞军中士气说:“今日胜败,决定天下未来数十载的归属,若是战胜,荣华富贵当享之不尽,若是战死,我们也与天家合葬一原,有何憾事!且纵武厮杀,成我等勇武之名!” 近七千骑士闻言先一声高亢地响应,随后怒发三声高吼,向陈冲的旗帜处发起怒涛般的攻势。另一边的郭汜部与徐荣同战多年,早已有默契,几乎是一刻之内,也以六千骑士向小丘冲锋,南北两道铁流如同钳形般刺入了令狐渊部的防线。 令狐渊部原本是原上的第二道防线,但奈何秦宜禄部已被冲破,转而退到身后休整,他只能硬着头皮与凉人搏杀。 前列的步卒们在凉人上原的时间里,临时挖了一道三尺浅的坑道,将木楯插入坑道里以为掩护,此时凉人们奔驰起来,他们只能以此为依靠,在其后张弓驻射,希冀化解凉人的第一波攻势。 凉军的铁甲骑士早已见惯了箭矢横飞的场景,纵使浑身沐浴在咚咚当当的金铁撞击声中,他们握着长矟的手却一刻也没有放下,若有人倒下了,便立刻有人填补倒下的位置,仿佛军阵中毫无变化。 万马奔腾,矟尖如林,并人们眼看着这群枪林从遥不可及不断蔓延到整个视线,不少人都动摇起来,但好在背后隆隆的鼓声稳住了他们的心态。一些老兵看着凉骑的身影,嘴里一直嚼着杨树叶子,直到快两百步时才吐出来,不慌不忙地对身边的新兵说:“不要把矛杆拿得太前,看上去可能安全,真对刺时,都使不上力气。” 很快,凉人的第一波骑兵涌到了阵前。由于有木楯的缘故,一些最前列的骑兵不得不稍稍减速,先与阵前的并人对刺。又有一些人调转马头,横向沿着军阵跑马,然后从薄弱处策马跳过障碍。但更多的凉骑极为勇敢,无视木楯,直接纵马从木楯上一跃而过,尽管不时有战马被木楯上的尖刺刮得血淋淋的,但大多数骑兵都越过了最初的阻挡。 冲在最前面的王昌越过木楯时,眼前亦是一片钢铁的丛林,他与身边的骑士同时刺击,两道森林撞击在一起,开始相互击打、对刺。凉人的战马都拥挤在一起,失去了冲击力,更是一个巨大的刺杀目标,这在对刺时极为不利,但凉人的甲胄到底更好一些,王昌感觉到身下的红色骏马往前一顶,他手中的矟尖便劲了几分,一口气捅穿了对面并人的腹甲,而对方的矛尖只在自己的胸甲上留下些许凹痕。 只是马匹的冲击范围大大被收缩了,很多骑士没有受伤,但马甲终究不能覆盖全身,很多马匹都被刺伤刺死,倒在木楯与并人之间,堆积在一起,后方的西凉骑士就踩着这些马匹的尸体进来厮杀,但也没有纵马驰骋的位置,就只好先把马匹放在一旁,把缰绳系在一起,然后提了斫刀、长矟冲上去不战。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两军的将士纠缠在一起,很快,接触的线就扭曲起来。一方是勇不可当的陇上老兵,一方是视死如归的太行勇士,厮杀之下,谁也愿意后退半步。一旦有人被刺倒,后面的人就冲上来补上。血水漂流,倒在地上的战马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徐荣见到这幅场景,心中十分焦急,骑兵是不能在此久做停顿的,否则就失去了最大的机动优势,但仓促之间,哪里突得过去呢?他望见并军御敌的木楯坑道,忽然灵机一动,把百余步内的木楯都拆了,将并人挖出的土堆和木楯掩埋在一起,临时堆出一座丈余高的高台,让身边箭术奇高的卫士轻骑冲了上去,对着前方纠缠的并军连发箭矢。 高台附近的士卒被头上的箭矢压得抬不了头,想还击时,才发现日影已然西斜,正照在高台的背上,并人们想要瞄准敌人,就不得不直视敌人身后耀眼的日光,这让他们分为眼痛,射击也失了准头,这段战线很快演变成为单方面的屠杀。这让并人们士气大为沮丧,终于被凉人们突破一个口子,继而沿着这条口子撕开阵线,继续往东突进。 其后一里,便是刚刚重组阵线的秦宜禄部。秦宜禄部人数较令狐渊部稍少,且之前被凉人击退过,按理来说是挡不住凉人的,但此时他们已休整了近两个时辰,很多人还就近补充了些许热食,恢复了不少体力。与之相应的是,凉人厮杀太久,很多人体力都有些透支了,纵然兵甲上占据优势,可此时与并人厮杀,死伤竟也是在五五之数。 荀攸望见凉人的攻势逐渐停滞,转而对陈冲说:“可以动用中军了。” 陈冲微微颔首,但他一开口,却和荀攸想得完全不同:“确实是时候了,只要让翼德去占领龙首原的原脊,此战定能全胜!” 荀攸一怔,低声问道:“庭坚,是否太冒险了?贼军先前纵烟做讯号,显然必有后援助击,现在后援未至,敌军露出颓势,我们正当用中军迎头痛击,令其冲垮后援,如何令中军绕击其后?若是敌军后援到来,你我危矣!”说到最后,即使静如荀攸语气也带了几分火气。 但陈冲不为所动,他显然早就想清楚了利害,边写军令边回答说:“公达,如按君之计策,今日之战,恐只有小胜而已,我前军步卒难以追击,让凉人保存实力,来日还需大战,若想毕其功于一役,就必须兵行险招。至于敌军外援一事,我还有一阵未用,不必担忧。” 说罢,他立刻把军令交给身边的令兵,令令兵飞马去雁鸣湖通知张飞。 令兵片刻不敢耽搁,骑上马便往凤栖原北坡奔去,才两刻钟,他便策马跑到鸿固原与凤栖原的交界处,能依稀看见雁鸣湖澜澜的水光,但他的心情还没来得及兴奋,便感知到身后有隐隐的震动感。 他回过头去,眼见一股铁流从凤栖原上方滚滚而来,直向鸿固原的并军瓢泼而去。 第二十九章 凤栖鸿固 第三十章 以成威神 胡车儿来得太快,从背后看到其大军的背影,到眼见他们冲入高坡,也不过是片刻的光景,在后阵的民夫完全没有准备,防御自然也无从谈起,西凉骑士们就好似旋风从中扫过,快速将后方的并人们一分为二。 这些西凉骑士正是凉军最精锐的湟中义从。说起湟中义从的历史,闻名已有百年之久,当年邓禹之子邓训担任护羌校尉,为安抚西凉羌乱,便从湟中月氏、卢水诸胡中少年健勇者作为义从军。在其后的百年汉羌战争中,湟中义从功勋卓著,只是在随段颎征战时,其部多有损伤,战后几乎重建,后在光和七年的战事里,几乎尽数投入羌乱,中平年间又为董卓所重建,虽然历经数次重建,但毫无疑问,他们仍然是天下最有力的几支强军之一。 董卓掌权以来,湟中义从为其打散,分别散入各部之中,而这次战事,贾诩说服了其余诸将,重新将全军的湟中义聚拢一处,以作为进攻的生死手。也正是如此,徐荣等右翼才毫不犹豫地选择直接进攻,他们只是掩护,而这才是致命的箭矢。 陈冲当真没有料想到,凉军的伏笔竟然在自己身后,反应过来时,湟中义从的前锋在后阵中横冲直撞,直面他们的并人被冲得七零八落,转眼间就凿开一条巨大的裂口,后续的凉骑如狂蜂般四处追逐着奔溃的辅兵,一些人尝试着想停下来站住脚,但这些凉人毫不停歇,猛冲猛打,根本没有人能够停下溃败的脚步。 在这种危难情况之下,陈冲明白,如果不能挡住背后凉人的攻势,这场二十万人的大会战将以自己的惨败告终。那自己怎么办呢?用少数精锐突围返回并州?如何去面对失去亲人的乡亲父老呢?自己三十年来苦心孤诣才有如今奠定大局的机会,难道就到此为止?莫非还用留得这条性命度过残生? 答案都是不言自明的。他配上青釭剑,举起一杆黑底汉字大旗,立马对身边最近的田昭说道:“跟着旗帜走。”说罢,他没有再与任何人招呼,单人高举着旗帜走下丘坡。 田昭本来已经怔住了,他的瞳孔里满是凉人在人群中肆意挥刀的景象,断肢横飞,血落如雨,仿佛自己身置阿鼻地狱之中,周遭黑暗不见天日,陈冲对他说了一句之后,他才恍然醒转,急忙跟了上去。 他这一动,如同冰河解冻,一传十,十传百,周围的士卒顿时热血涌上头,纷纷拿上斫刀与弓矢,聚拢到陈冲身边,朝着东方的凉骑大步迈过去。很快,陈冲身边聚集了四百余人,其中为首的有:荀攸、虞翻、刘宣、陈群、陈湛等人,陈冲擎着大旗走在最前面,宛如一道铁壁顶着狂流前行,身后的人也擎着几面军旗,黑底上都绣着龙飞凤舞般的朱红色汉字,在凉骑卷来的狂风里迎风招展。 这支四百余人的方阵,在即将崩溃的人流中显得格外渺小,而人们纷乱地奔走时,不断翻起草皮尘埃,在鸿固原上腾起偏偏红黄色的烟尘,愈发将这支方阵掩盖住了,惨嚎之声在四处传播,如丝缕般绵绵不绝。 有的人对朝他们溃逃的兵士们说:“向两边逃,别碍着路!”又有的人对退却的士卒说:“你们逃走吧!我们要和主帅死在一起!”其中陈群还认出了几名自己从族中带来军中的族人,大喝着让他们回来。 但这个时候,兵线已经被打乱了,没有人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都低着头如苍蝇般往西跑,哪里想过西面也有凉人在与并人作战。甚至连带着秦宜禄部的步卒看见这边的景象,阵线也开始出现不稳的迹象了。 这个时候,陈冲忽然让身边的两个少年高声唱《大风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随行的人闻声一怔,都逐渐将目光看向他,陈冲没有跟着唱,他只是竭力用最大的声音,接近怒吼地对周遭说道:“诸君,霸陵在此处,杜陵在此处,阳陵、长陵亦在此处!大汉灵魄就在此处!今日我等远涉六百里至此,岂是让先祖一窥丑态?正当以身为铁,赤血砺锋,兴我炎汉!” 而后,陈冲自己也不断地吟咏《大风歌》。最先明白他意思的是荀攸,随后是陈群,跟着整支方阵也一起高歌,他们反复地吟唱着高祖留下的歌谣,声音很快大了起来,如同阳光锥坡了黑雾,盖住了其余奔跑的声音,陆陆续续有人停下来了,就算背后有羌人骑兵在不断砍射,他们也不为所动。 这时候,很多人方才看见有一支方阵正在缓缓向东,横亘在不断溃退的人潮里,而回望丘上主帅的营地,除去两面素色四字旗以外,已经空空如也。他们大惊道:“主帅领本队冲阵了?”听着主帅本队的军乐声,他们也想起来了,他们正是唱着这样的歌谣,渡过大河,抵达此处,怎么能像现在一样,如同羊群般为敌人驱赶呢? 想到这里,由于突发混乱的不知所措,继而产生的犹豫与害怕,都在此时消失了。既然已经知道了主帅的位置,他们都明确了方向,没有甲胄也不算什么,只要有斫刀弓矢,无非就是同主帅一起入阵厮杀,什么生死,都一股脑抛于脑后。更多的人集合起来,向方阵的两翼汇拢过去。 等到阵线稍稍稳固后,陈冲又问:“猛士何在?!” “在!都在!” 兵众高声回应,又大喝道:“兴我炎汉!” 转瞬之间,反击的并人步卒就遭遇了羌人砍杀的大队之中。为了追上陈冲,很多人是狂奔过来的,一时间气喘吁吁地持戈应战,但对湟中义从的刀林戟丛,他们已视同无物,前方的人立起枪阵,后方的并人纷纷抽箭搭弓,朝冲来的湟中义从抛射。 湟中义从们也立刻回之以箭矢,比起仓促回击的并人,他们的箭更稳、更劲,加上这里的并人多连皮甲都没有,几乎是两三箭下去,便有一个人随之倒下。陈冲手持旗帜站在最前面,自然也不能幸免,他还在对左右鼓舞士气,话音未落,一声鸣响打断了他的话语,他转头发现一支箭已钉在自己的胳膊上。荀攸看见这一幕,颇有些慌乱,陈冲只拉住他,低声说:“还好,不是铲头箭,不然胳膊就保不住了。” 主帅如此模样都不退,士卒们也没有退的道理,反而涌起了同仇敌忾的情绪,他们继续向前冲击,一些湟中义从把住长矟上来穿刺,刺死了一些并人,但一些并人反过来抓住羌兵的长矟,不放手的就把他拽下马,放手的就顺带去砍劈马匹。一名羌骑朝陈冲冲过来的时候,三个男子从陈冲背后冲出来,与那羌人纠缠在一起,羌人戳穿了一人,又用斫刀砍断了一人的手臂,这才被另一人拖下来,两人在草原上来回翻滚,陈冲忍痛抽出肩上的箭矢,瞅准机会,猛地插入那羌人的耳朵里,这才将他杀死。在尸体的一旁,无主的战马蹲下身子,用马首拱着羌人头上的箭矢,眼中落下泪水。 胡车儿本来正在左翼驱赶溃兵,孰料并军的溃势竟止得这般快,他策马寻找原因,很快发觉敌阵凝聚的原因就在前阵,望向陈冲的旗帜下,他看见有几人身着儒服,立马反应过来:陈庭坚在此处!也只有这个原因,并人才会拒守反抗。 一股热流从胸腹涌向头顶,他策马对周边的同袍高喝道:“跟紧我,千辛万苦,就在此时了!” 转瞬间,就有三百骑士跟着他发起冲锋,试图合围陈冲所在。 说来这个时候也巧,也有五百骑士自右翼疾驰而来。这是陈冲所领的五万人中,仅存的骑士,而领着他们的,正是太平校尉徐晃。徐晃在远处看到后阵情形变化,便知道此战生死的要害乃是陈冲的安危,一旦陈冲身死,形势就万劫不复了。故而舍了麾下大部,亲领了所有骑兵前来。 两股骑兵相遇,就如游鱼般迅速交错,胡车儿不顾其他,自往旗下赶去,而此时徐晃已横马在陈冲身前,见到一个八尺汉子立在身前,胡车儿则不为所动,领着身后数骑朝他举槊刺击。徐晃眼疾手快,挥手捉住胡车儿的槊杆,大叫一声,想用力把他扯过来,孰料胡车儿力气也不小,凉人都低估了对方,猛地用力,却是坐骑都受不起重压,长嘶着前蹄腾空而起,把两人都掀了下去。 徐晃浑身没披铁甲,地上又多是草泥,故而虽摔了一个仰面朝天,但他很灵巧地一翻身蹲跪在地上。胡车儿同样头昏,但他好歹穿了甲胄,稍微晃了晃脑袋,就站起来了,徐晃见状想起来赶紧厮杀,甫一用力,就感觉左膝盖疼痛难忍,身子犹如灌铅般不听使唤。他咬牙用斫刀拄地,待要忍痛再起时,胡车儿已经高举斫刀,正要走到他面前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就要死了吗?这个念头闪过徐晃脑海的一刹那,他看见胡车儿的身躯一僵,好像被什么伟大的不可抗力控制了肉体,随即硬挺挺地倒下去了。一支箭矢正牢牢地钉在胡车儿的眼眶中,箭羽犹在左右摇曳。 胡车儿穿的乃是一副明光铠,一眼便知他是敌军中的重要将领,如今倒毙阵前,在场并人无不大声欢呼,欢呼声远比此前的哭喊声要响亮。 徐晃胡觉身上一轻,被人托住腋下,一把给提了上来。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左日逐王刘宣,他手中拿着一张牛角弓,面上露出极为自豪的神光。 这堪比养由基的一箭,可能改变了这场战局。 第三十章 以成威神 第三十一章 朱色旗帜 在龙首原的战场上,则是另一番景象,刘备领军全面侵入凉军左翼,由鲜卑与匈奴人纠缠住张济、李傕两部,自己则领着余下的大军,直接在牛辅部面前展开战线。 右翼由田豫部展开,极速插入牛辅部与贾诩部之间,左翼由杨会部展开,拦住其部南下的道路,刘备自在卫固与太史慈军中,从东面直直压来。三万余人驰骋的声势如同一张包向凉人的大网,迅速张开,烟尘弥漫成浪,不断地盖向凉人,以成三面包夹之势。 牛辅很快就反应过来,毕竟并军合围牛辅的意图过于明显。作为应对,前阵的骑士们跟着鼓声迎战上去,抢先在并人阵列展开前进行搏杀,想用血肉阻挠合围的进行。 领着这群骑士的乃是牛辅从弟牛诞,他知道最要紧的地方乃是右翼,只要保证右翼安全,等贾诩部过来援助,军中便能保证优势。但他想得虽好,可刘备的决心更为坚决。为了保证这一击能够获得足够的优势,他将军中最精锐的骑士都配予太史慈, 绝非牛诞所能匹敌。 两军骑兵冒箭矢相向冲阵,铁马往来撞击, 力有不及者迅即被撞歪, 更有甚者, 不少马匹生生被蛮力撞倒,骑士们也随之倒翻在地, 那些后来跟上的敌军,就伸出槊尖,对着地上的人和马反复刺击。 比较而言, 还是并军的骑兵更多,哪怕有些凉兵人高马大,撞翻一两匹骑士,也会陷入力竭的窘境, 随后被后至的并骑撞倒在地,等两军骑兵相互错开,再回转时, 损失却是相当。并人骑兵也没有反复冲撞的打算, 因为后面还有更多的援军相助, 他们直接往侧翼奔去。 牛辅见状无奈,对身边部众感叹道:“可惜支胡赤儿等人不在此处,不然如何能拦不住这些庸狗。”话一说出, 周围的部将都变了脸色,在战阵前如此言语,岂非抱怨诸将都没有勇武?好在牛辅又说:“我愿亲自破阵, 你们可随我同去?” 麾下都肃然说:“愿随将军共生死。” 于是牛辅重新收拢骑兵,果真领军往右翼杀去。牛辅如今在凉军中地位下降, 但之前作为董卓亲族,尊贵非常。身穿的是金色的明光铠甲,且围缀有金钉的腰带, 光彩夺目, 极显示其身份尊贵,加上其一出场, 凉军士气大为振作, 很多人都反应过来了,出阵的定是军中贵人! 刘备在中军中远望到这一场景, 又望见其绛红色的熊头旗帜, 不由笑道:“能在战场上如此夺目, 恐怕也只有牛辅了。” 杨会在一旁不解地说:“他虽说身骑宝驹,来去如风, 但如此招摇,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吗?” 徐庶说:“我听老师说过,虽然论军略应变,牛辅远不如徐李郭三人,但他随董卓征战时,每为先登,横行西凉,从无对手,董卓这才看重他,对他委以重任,并妻以长女。当年美阳之战时,董卓能够全身而退,全赖此人的死战。今日想来,他大概是当真自恃自己勇武吧!” 刘备将鞭尾投地,冷笑说:“匹夫而已!我帐下都是擒虎勇士,今日遣集精锐,管叫他覆灭于此!”随即命令道:“太史慈、刘密、卫固、赫连赤后、王胜、温祐各部,领本队冲锋。有斩牛辅首级者,我上禀天子,表为县侯!” 刘备看见太史慈的人在旁边换马治装,他就策马过去对太史慈说:“圜水之战,有赖君箭护我平安,今日斩杀牛辅一事,我多寄希望于君,望君勉力!” 太史慈和帐下将士听闻,勇气倍增。骑士们猛把长矟顿地,怒喝道:“不杀牛辅!誓不回师!”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如今凉军兵数不过刘备麾下半数而下,又遭遇合围,并军可谓是占尽上风, 士气极为旺盛,又听到斩首的赏格后, 更加兴奋,争先打马向牛辅处狂奔。顿时雷鸣般的马蹄声夹杂着滚滚黄尘浊浪,向着暴露出来的牛辅本队冲过去。 牛辅的本队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对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都不用牛辅指挥,也不用牛辅鼓舞,不为所动地继续向北奔行。等这些并人靠近了,完全没有征兆地,他们忽然驻马回射,箭矢像不期而至的骤雨突然飞了出来。 他们明明没有仔细观察,可一射之下,这些箭矢却又快又稳,有几个骑士心口刚中了一箭,还未来得及惨叫出声,竟又有一箭顶着前面的箭矢飞进来,将他们的左胸扎穿了。 而牛辅自己则背着特制的弓矢,除去各种常见的破甲箭、猎箭外,竟然还带有铲头箭,且为之配上极长的六尺长弓,他在刚刚用这长弓射出了一支铲头箭,铲子重箭从空中飞过来,竟将一人的脖颈射断。头颅掉下来后,血水像喷泉一样涌出,而身体还如常般握住马缰向前驱行,周围人看了这幅场景,都涌起些许恐惧情绪。 太史慈这时赶了过来,他见此情形,知道自己破不了牛辅的铠甲,便取下自己的三石弓,先射牛辅左右亲兵。第一箭下去,从一马耳中贯入,他驱马移动,再射第二箭,正中一凉人手肘,而后稍稍后撤,第三箭直中一凉人口喉,其间躲过数支箭矢。 牛辅知道自己遇了对手,便对身边的军候范端说:“并人中倒有好男子,我们轻易胜不得,他们目的在我,你先率人杀出去,让贾校尉率部来救我,不然我部一溃,左翼就全溃了!” 范端立马答应,领着半数骑兵就与牛辅分别。只是他存了个心眼,先是假装往南回到本阵,等大部分人都杀向牛辅,他才又忽而转变方向,向龙首原山脊上奔去,这个回马枪让守阵的田豫部猝不及防,当真让他突了出去。不过其余人倒也毫不在意这支部队,他们急于围杀牛辅,三面的合围也越来越紧,牛辅军中已经全线交战。 等他们到达贾诩部时,贾诩与王方本来在向东前进,期间不断派兵遣将援助张济,寄希望于先击退匈奴人,将敌军左右翼切割,再击破取胜。而此时范端前来求援,与他们的策划大为违背,贾诩一时也陷入犯难的境地。 他心里想:“我军之前布阵,便是取中军固雄以做长久的意思,如今战线拉长达数十里,我作为中军,当与张济同进同退才是,不宜偏帮一翼以致战争失衡。但我军毕竟为联军,若放任牛辅不救,被击溃一翼也确实影响战局,只是我军若击溃敌军右翼,胜负也还在五五之数吧,该如何做呢?” 他反去揣测陈冲的想法和决策,忽而灵光通透,毛骨悚然:若牛辅先亡,军心丧尽矣!决断瞬间也就做出来了,他高声对王方道:“快往南,往南!牛辅决不能败!” 近三万大军脱离战线离开山脊,逐渐向南靠拢。而范端这一来一去,便花了约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回来时,天上的日影也隐入云中了,不知不觉,原本如洗的天空又飘来了大片云朵,在傍晚时分将夕阳揽入怀里,没有昏黄的霞光,只有一片淡淡的青色。 在这段时间中,牛辅每时每刻都在苦战,铠甲上插有十七根箭矢,胸背前后又遭遇了七次刺击,就算再好的甲胄,此时也有些血水渗出,他回望高坡时,见到青色的天野下,黑色的凉军犹如天上的秃鹫,从山野里飞掠下来,他欣喜至极,大笑道:“贼军已破矣!” 田豫部本来对贾诩部的到来已做好了准备,但面临冲击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准备远远不够,三万大军从山野上压下来的时候,几乎是刀切薄纸般瞬间将他的阵线撕碎,贾诩留作预备队的部队一直养精蓄锐,加之战斗经验更多,两军的差距不能以道里计。没有任何阻碍一般,右翼中的并军之前还在围攻厮杀,两刻钟之后形势便焕然一变,只剩下围攻牛辅的那些精锐了。其余的并军只能勉强在敌军中结小阵自保,田豫的身影和旗帜在这个过程中已然消失了。 刘备对此景大为愤怒,他骂道:“怎这般不顶用,看我亲自把凉狗杀回去!”说罢,就要亲自领军破阵,好说歹说才被徐庶拦住了。 正当敌我双方都以为战局的态势正大幅度朝凉军倾斜时。山脊上又出现一些响动,起初没人在意,但很快这响动便如地震般震撼了所有人:竟又有一股军队抵达战场! 此时天色完全暗下来,他们能分辨出来人影和旗影,看不清来人的甲胄和样式,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片茫茫的影子,在半昏黑半青蓝的光色里摇晃着。他们在上面稍作停留,似乎在审视战场,很快,上面的黑影点亮几支火炬,火光在一面旗帜下舞动,时而明时而暗,很多人都看不清旗帜上的字体。 但有人看见了,最北面的并人和凉人都看清了:是一个张字!不是玄底白边的张字,而是红底褐边的张字!不是张济的张,是张飞的张!1 第三十一章 朱色旗帜 第三十二章 五年 张飞带领中军出现在此处,几乎已经宣告了战事的结局。 在两军全线交战的情况下,并人的右翼抗住了凉人的致命一击,稳固住了阵线。而在贾诩率部南下的时候,刘备部歼敌一部的任务已然失败,但这使张飞顺利占据了龙首原最高点的山脊。在此时此处,张飞部就如同一把匕首,直抵所有凉军的后背,无论如何处置,凉人都没有任何还击的手段。 贾诩在南坡看到这个张字,一瞬间就明白了现在的局势,心中所有的情绪都如退潮般飞速消逝,再涌上来时,则是对陈冲的赞叹之情:他以为自己领悟陈冲歼敌一部的意图,却没能明白山脊于此战的要害,结果是自己轻易让出了山脊的位置。明明率军解了左翼之围,却反使自己陷入了更大的包围中,这位熹平龙首对于地利的运用,已经达到了“率然如常山之蛇”的境界。 明白自己身处必败之境,贾诩没有丝毫地气馁,也没有片刻的犹豫,当即下令道:“右翼已经败了,再战已无希望,快撤,撤到陈仓去!”话音一落, 他自己最先行动,安排十余名亲卫去鸣金示意, 又分派使者去通知王方牛辅, 随后调拨马头, 自己由前队转后队,殿后掩护自己麾下撤退, 毫无牵挂地领军向西奔去。 黑暗之中,贾诩撤得过于迅速,王方收到消息的时候, 他正在指挥向北结阵,听闻贾诩话语后,他回望贾诩原本所在,只见军阵之中已经露出一个巨大的空缺,凉风从中出来, 更吹凉了他的心。王方大惊之下, 竟自己丢下部曲, 单骑就往西面跑了。 如果说贾诩撤军还算得上有序,那王方的撤军就是一场灾难, 主将弃军而逃的情况下, 很多士卒还在与并人交战,结果身后的军鼓声如落鸟般快速停下, 回头看时。主将本队没有军令, 反而出现旗帜来回摇晃, 人头不断攒动,一副没有主心骨的模样。 然后很多人知道了这个消息, 原来主将竟然逃了,不见踪影了。 整个军队如同雪山开始分析雪块,然后慢慢演变成雪崩,大片大片的军队跟着开始撤离,只是这种撤离是无序的, 狂乱的, 与绝望的。只有少部分凉人做了决死的决心,他们说:“与其逃着如同羊群般被追咬至死,不如战死在这里。”于是他们结了一个小阵,在并军的浪潮中宛如一座孤岛。 为首的正事王方的胞弟王况, 当年曾随董卓进入邙山,领亲卫护卫天子。如今再戎装外披褐色两铛铁甲,将腿上用白布缠起来,跨在马上用斫刀近战。并人用长戟刺他的马,乱矟齐下,马胸上面扎满了血窟窿。他连忙从马上跳下来。甫一落地,就有暴起斫断了眼前的两条马腿。 马上的人一落马,不等爬起来,被王况扑上去按在了地上。落马骑士乃是军候刘密,他被王况摁在地上,脸浸在满是鲜血的泥沼里,虽然用力挣扎,无奈对手力气太大,无法挣脱。好在这时候有援军赶来,数骑围着王况不断地刺击,生生将他刺死了。 刘密逃过一劫,回头去看,王况的兜鍪被打掉了,鼻上嘴上都是伤口,早已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但这种情况下,他竟一声不吭,这让刘密动容说:“都说凉州猛士,此人应该就是吧!” 王况一死,剩下的反抗就更是寥寥无几了,张飞的大军全面压下来,到处都是放下武器坐在地上歇息的俘虏,他们既跑不远,也不想跑,便干脆闭上眼睛,麻木地等待死亡的降临。而一些原本是被董卓兼并而成的步卒,则纷纷解甲, 高呼着自己原本的身份, 以此向并人请降。 牛辅怎么经得起这种大起大落?等贾诩的信使到来时,牛辅麾下的士卒已然没有战意,但他们与并人完全纠葛在一起,跑也没法跑,牛辅只对信使苦笑说:“我哪里还撤得了呢?” 说完这句,他让信使撤走,自己又带着身边亲随发起冲锋。此时,还活着的亲随已不足三十人,一旁虎视眈眈的并军诸将们很快又围了上来,他们仍然都惦记着杀牛辅立功此事,只是吃了此前近身不得的亏,他们都如太史慈般,先对牛辅左右乱箭攒射。 牛辅身边很快就空无一人了。但牛辅见状仍不畏惧,纵使身中三十余箭,仍策马向并军奋力靠拢,各将都略有胆寒。只是张飞已策马靠过来,右手持长矛,接着马力捅过来,硬生生将矛尖刺穿马甲,插入马颈之内。牛辅坐骑痛苦不堪,即刻奔跳痛嘶,竟把牛辅颠了下来。 张飞紧跟着持左手矟上前,牛辅尚未起来,张飞的槊刃已沿着金甲的缝隙擦过脖子,但想更深却是不可得了。牛辅捂着流血的脖颈站起来,想再与人搏斗,但却无人靠前了,众人们围观着他,直到他渐渐坐下,胸口也没有了呼吸,张飞便上前割了他的头颅。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后阵一乱,中军及前阵的下场也不必多言。张济稍稍有退后整军的想法,结果一下令,全军将士都争先后撤,不复行列,将其后的李傕部也裹挟在一起。阵脚顿时大乱,不及退者,都被鲜卑匈奴人追至潏水杀毙。 望见这幅景象,在鸿固原的建威将军徐荣也绝望了,他眼见自己不能突破阵线,绕袭后方的湟中义从竟也遭遇脆败,却更未能料到,连后阵也完全奔溃了。凉人们虽说骁勇善战,但在这种情况下,又如何能保持战意呢?很多人见大势已去,都一哄而散了,只有王昌赶过来,向徐荣问道:“建威,我们如今撤回陈仓吗?” 徐荣沉默片刻,对王昌说:“我戎马一生,如今已四十有九了,此战一败,若想再回故乡,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恐怕已无机会,既然如此,倒不如战死此处。” 言及此处,徐荣颤抖着从腰间解下铁钉带,交到王昌手里,又说道:“你逃吧,你还年轻,所以我把这腰带交给你,等你有朝一日能重回辽东,请去一趟襄平延平乡修义里,把这腰带交给我的亲族。”说到此处,两人泪如雨下。徐荣不再与他言语,策马直入并人军阵里,高喝道:“辽东徐荣在此!”刺杀几人后,很快被并人围拢乱刺,徐荣悲愤痛呼,自知难免,于是忍痛扔掉长矟,自念燕地民谣,感叹道:“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念诗未毕,声音渐微,已然气绝身亡了。 并人见状都奋勇跃进,追斩凉人败兵,徐晃在击退湟中义从后,又策马领军杀了回来,直冲入郭汜军阵中,遇上郭汜之子郭羡正督军后撤。两马突然靠近,郭羡不及放箭,就摘下长槊向他横击。徐晃暴喝一声,伸手就捉住了槊杆,借着两马交错的时候,一下把他拽了过来,摁在马背上切下头,随即抓起那个尸首分离的人头,举在空中,策动血流满身的战马,对敌兵喝道:“我乃西河徐公明,想死的就过来一战!” 郭汜部下的兵卒见到这番情形,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许多人都扔下武器向他投降了。 陈冲本来还在后阵抵御湟中义从,现在见凉人退走,本来就无多少战意的湟中义从,此时也四散奔离了,陈冲没有骑兵,也没法追击,就聚拢队伍,反过来收缩西边的阵线。 不料走了几步,他就因胳膊上失血过多感到无力,进而摔倒在地,荀攸坐在一旁,让人找了巾布过来,这才给陈冲把伤口包扎好,等包扎结束后,荀攸想和陈冲讨论善后事宜,孰料陈冲枕在自己膝盖上,已经睡着了。 天此时已经全然黑了,吴昱打着火把走到一旁,问荀攸要不要把陈冲带到营里去,荀攸摇摇头,笑道:“不用了,我知道他,他一定想在自己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战事已经结束了。” 说罢,他保持坐姿,一动也不动,生怕把陈冲惊醒了。 现在的战场里,厮杀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遥远,陆陆续续地终于有火把点起来。这些都是因为有人结束了战事,在原上打扫战场。点点的火光在原野上就如同天上正闪烁的群星,这些火光里,依稀可以看见战马的影子。它们失去了主人,故而在原上驻足游荡,四处都是。马鞍旁的弓袋里还装着涂了漆的强弓,箭囊里还插满了白色的箭羽,它们在火光下也朦朦胧胧地映射着微弱的月光。只是他们的主人早就成了九泉之下的厉鬼,血腥气息从鸿固原一直弥漫到龙首原,血水造就的低洼血池正泛起乌色的血泡,缺头的残肢俯拾皆是,观之令人作呕不已。 陈冲此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直到天亮的时候,太阳很早就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来,金灿灿地洒满关中大地,他才从梦中醒来。 他看见荀攸正睁眼看着自己,刘备拄着斫刀正在一旁指挥着什么,虞翻、孟建等学生们则围着自己,身上脸上都是干了的血泥巴。回头看西边,宿卫的将士们持武器或站或立,没有一个人睡着。 远方,黑压压的俘虏正被人看押清点着,而不少战士正在朝阳下打扫战场,更远方,天际线苍苍郁郁,没有了敌军的踪迹,只有一座宏大又渺小的长安城,正处在一片静谧里。 “死了多少人?”这是他问的第一句话。 “不太好说,原本损失应该不大,但夜里有些追击过深,又被先撤的凉人打了个埋伏,雁门太守田豫,还有匈奴的大且渠,都阵亡了。” 陈冲沉默少许,又问道:“尸体都找到了吗?” “找到了。” “把他们都葬在这里吧。” 说到此处,陈冲起身,正要亲自巡视战场时,徐庶领着一人上前,对陈冲笑说:“老师,你看是谁来了?” 这人的笑容让陈冲觉得很高兴,但口张开时,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竟一下叫不出来这人的名字,好一会他才笑出来,道:“元常,好久不见!” 龙首原之战里,并军以死伤过四万人的代价,歼灭凉军五万余人,俘虏四万余人,近两万人失踪,仅以贾诩领本部万人逃亡陈仓。 八月十四,在中秋节前一天,并州牧陈冲抵达长安,此时距离陈寔去世,陈冲返回颍川奔丧,刚好过去了整整五年。 第三十二章 五年 第三十三章 得失之论 陈冲与刘备进城之前,钟繇建议他们让军士在城外歇息,陈冲拒绝了,他回说:“将士们苦战终日,如今都已经累了,已经没有再在城野宿营的精力,还是让他们都进来歇息罢,西京繁华,却与将士无缘,若说出去,多让人齿冷。”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钟繇在担心什么,于是派人守在城门前,对军士们一一警告说,不得杀人,不得欺民,不得偷盗,若有犯三事者,将从重处理。宣传下去后,陈冲与刘备及诸幕僚从安门进入长安城。 走过甬道,长安城内的破败景色透露在陈冲眼前,他举目望向左右街道,皆有断墙碎石,烟痕燎迹,浑看不见以往车水马龙, 六车驰道,摩肩接踵的繁华盛况, 只有眼下空空如也的街头, 驰道旁的水渠里还能看到些许断肢, 两厢对比,宛如幻梦。这时候才让人想起, 长安已先后经历两次大乱,一直到昨日,留守城中的凉人见大事不妙, 从直城门仓皇逃出,即使有什么繁华,也早已被破坏殆尽了。 但好在天子与朝廷仍在。等众人抵达未央宫前时,陈冲听到一地的鼾声。原来这三日里, 宫内军士日夜守御宫门,皆未睡眠,昨日等凉人撤去, 他们的精神也疲乏至极,有人向董承提出追击的计划,但还未商讨出结果,大部分军士都倒头睡过去了,一直到此时都还有人未醒。 此时负责宫门的正是张辽, 他与陈冲刘备一见面,就想起以往在西河平叛的时光,心中不胜唏嘘, 口中只说:“陛下与诸公等待诸位已多时了。”他一边派人向天子与尚书台通报, 一边为陈冲一行人往侧殿领路。这是太尉马日磾的建议, 他为并人们准备了朝服冠冕,清水以及盥洗盆壶,让他们稍作洁面,卸去甲胄后穿着朝服再见天子。 刘备得知缘由, 不等陈冲说话, 上前对来迎接他们的京兆尹司马防笑说:“司马公,洁面自然应当,只是卸甲却可不必。” 司马防知道陈冲本与马日磾有隙, 以为刘备打算借此机会示威,犹豫片刻,还是上前规劝说:“如今朝局危难, 重臣之间当以大局为重, 望玄德不要妄生龃龉, 也对陛下示几分诚意吧。” 刘备却摆手摇头,示意司马防会错了意,他正色答说:“正是因为朝局艰难,才更当如此,请司马公将我话语转奏天子,如今天下大乱,四海骚然,正是朝廷举兵用武之刻,臣子皆思以身报国,我等不欲卸甲,是示臣等匡扶之心,也望陛下振作奋发。” 司马防转而望向陈冲,陈冲笑说:“若陛下不允,我等再卸不迟。” 司马防无奈,只能先让他们稍等,自己去东阙向天子禀奏。等一行人稍稍盥洗一番后,司马防快步走回,对他几人说:“天子已应允了,诸位若是准备周全,便随我入台中面圣吧。” 而此时,尚书台中的众人行至台下,默默等待陈冲一行人到来的时候,心中想法也各不相同。 临时辅政的董承此时已经松下一口气,他对如今的地位并不热衷,甚至心怀恐惧,如今能够撑到大乱消弭,他已心满意足, 已然在考虑激流勇退。 而马日磾士孙瑞等人则心怀不甘, 他们自认怀有诛杀国贼的大功,但最终却因王允不听劝告, 自己身死也就算了, 还导致将这挽天大功交到了陈冲手里,得而复失,这感觉怎能不让他们不快? 其余公卿如赵歧赵谦等人倒是淡然自若,这数年东奔西走,经历了太多波折,如今他们只想早日恢复平静,对何人执政毫无芥蒂,甚至有不少人已然想好,等几日后朝局分明,他们便告病请辞。 只有少部分人往好的方面想到:“朝廷到了今日,可以说衰微至极了,原以为长安一破,汉室沉沦,孰料天可怜见,竟能重回忠臣庇护!有陈冲刘备辅政,想必汉室复兴,也可期许了。” 而年方十二的天子在后殿里与长姊万年公主交谈,他们谈了一会,没人听到对话,但交谈很快结束了,天子又走回到众人前列,仍显稚嫩的面庞上神色已变得极为平静,浑然看不出心中想法。 很快,转角一行四十来人抵达台前,杨彪领着天子上前问候,那行人也跪拜行礼,等众人站起,天子识得司马防,也知道他身后的便是陈冲刘备及其官署。他虽未见过陈冲,但见为首的一人身穿儒服左手四指,便上面说道:“你便是陈卿?” 这是陈冲首次见到刘协,他微微颔首,笑着回应说:“天子的贤名,我早在三年前便听过了,今日一见,确实是敏察善识。” 说罢,陈冲让刘备为天子介绍麾下的众人,随他们入宫的官署,都是州府里六百石以上的官吏,除此之外,还有拓跋鲜卑王子拓跋匹孤,匈奴左贤王刘豹、左日逐王刘宣三人,天子见其中多有青年人,不似尚书台中多是暮年老人,心中非常高兴,便征询董承建议,为他们每人分发一条玉带。 谢礼之后,众人一齐进入台内。天子坐主席,董承在主席下另置五席,由司空淳于嘉、太尉马日磾、并州牧陈冲、护匈奴中郎将刘备四人与自己并坐,其余人分坐两旁。 董承本欲立刻与陈冲相谈辅政让位一事,不料陈冲却说:“如今西京大乱方定,我等也是初入京师,正是稳定人心的时刻,今日若谈军国大事,未免仓促,不若在外朝商议,聆听百官意见后,再做打算。”董承只好暂且做罢,转而问起并军的损失,陈冲也如实告知,战事结束不过一日,陈冲所知也不过是大概而已,肯定有所偏差,但众人得知战损靡费,也都不免咋舌,心想这种战事,可能三四年内是不会再兴起了。 刘备又出口问吕布的情形,董承则回说还在修养,受伤之后,太医为其拔出了箭头,但这几日间仍然时昏时醒,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好转。刘备闻言太息,他对当年吕布在祁县冲杀的情形印象深刻,心中是颇为佩服的。 不料这时候,天子忽然开口问道:“陈卿,先帝在时,曾对我谈及群臣,对陈卿评价最佳。极言陈卿博学,又通达治国之道,我深为仰慕。如今国家连逢大变,毁祸频生,我担忧至极,不知陈卿可否教我,一谈治国得失。” 众人一愣,都不料天子会说出如此话语,陈冲更是始料未及。转眼看了眼刘备,刘备对自己微微点头,陈冲这才低头沉思,片刻后抬首,对天子娓娓说道:“陛下,治国乃大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绝非一时能言语明白的,若陛下有好知之心,不如谈人物得失。”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天子闻言深以为然,便改问说:“陈卿以为司徒执政如何?” 陈冲说:“司徒执政,徒有识人之明,却无用人之量,臣此前已有上表。” “卿表委婉,不如在台中明言。” 陈冲扶额片刻,说:“司徒有能,知晓何人忠心,知晓何人可用,能将其一一揽于麾下。而其难在,司徒更知晓董卓好恶,令董卓无疑,故而能以诈术得人和,暴起而灭董氏,兵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便是如此了。” 天子点头,又问“用人之量又从何说起?” 陈冲答:“司徒得势之后,不能以才能品性用人,而以亲族党羽为重,更以恩怨好恶为重,所用之人皆为亲信,虽有忠谏之言,亦弃置不用,故而有当下之乱,亡身之祸啊!”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心中感慨,若王允能够赦免凉人,又何至于此呢? 天子沉默片刻,心中想到王允对自己教授的《万章》一节,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突然又问陈冲道:“陈卿以为,比司徒而言,太师执政如何?” 气氛一时冷清起来,天子是由董卓所立,董卓虽对朝廷百官多有无礼之处,对天子却也算是毕恭毕敬,若非他毒杀兄长,天子对董卓其实并无恶感,故而言语中仍称呼其为“太师”。但他是天子,可以不必忌讳,陈冲就要考虑再三了。 陈冲沉默片刻,答说:“董卓有用人之量,无识人之明,与司徒五五之间。” “陈卿此言何解?” 一片愕然里,陈冲说:“董卓前后用人,不拘亲疏,能抑好恶,其军中既有徐荣等燕人,也有吕布等并人、皇甫嵩等仇人。前雪陈蕃之案,后昭党锢之白,便是臣之并州牧一职,也是董卓授予。董卓之用人,可以说是上品了,单论用人气量,当今天下恐无人可及,故其能行伊霍之事,成废立之举。” “但他虽能用人,却不识人。前授袁术后将军之职,后迁袁绍于渤海之地,广封袁门于关东各郡,不知诸侯割据之志,也不知朝中群臣怀忿久矣,酣然如醉,以致诏书车载,恩宠斗量,却使关东割裂,四海分崩,进而遇吕布之刺。这皆非其无道的缘故,而是他识人不明啊。” 陈冲最后总结说:“董卓失之于司徒之长,故而为司徒所诛,司徒失之于董卓之长,故而受余部凌迫。因此臣说,两人治政在五五之间。” 众人闻言,陷入良久的沉默,天子很感慨地对陈冲说道:“陈卿确是说真话的直臣啊。” 当日,众人都在未央宫用膳,并安排了房屋歇息。陈冲经过天子问话后,心中有很多想法,一时间无法入睡,到了深夜,便干脆出屋,站在宫台上观看夜空,夜空上有一轮清白的圆月,加上隔壁刘备的鼾声,很难想象,昨日他们还在城外浴血厮杀。 这让陈冲想起很多已死去的与仍活着的人们,又不禁问自己,我品评识人之明,用人之量,难道一定能做得比王允董卓都好吗?我做得是否尽心竭力?还要死多少人,才能完成我的理想?在千年之后,世人又会怎样评价我?他沉吟良久,竟变得有些患得患失,浑没注意有人从阶下经过,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陈冲没想出答案,他想,万事只能尽力去做罢了。于是对着圆月吟诵道: “世乱同南去,时清约北还。他乡生白发,旧都见青山。满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寒禽与衰草,偕飞断愁湾。” 又仰头片刻,他退回房中。 正要歇息时,忽有一人前来敲门,陈冲打开房门,见一名老妪怀抱一壶,对他弯腰行礼。陈冲莫名所以,那老妪才说明来意:“万年殿下赏月时,误闻陈君感慨,心中仰慕,故遣我为陈君送一坛酒。” 陈冲措不及防,只能仓促回礼说:“殿下关怀,冲感怀莫名。” 那老妪又笑说:“殿下还有一句要赠予陈君。” “何句?” “云行在天,浪行在川。陈君名为龙首,正当以振兴汉室为己任,怎能如女子般为春秋轻易感怀呢?” 说罢,那老妪再一躬身,就缓缓离去了,留有陈冲一人在屋内,面对着他的只有一壶温酒。 (云行在天完) 第一章 临淄 大汉初平三年的冬天,天气骤然冰冷,来自西北高原的冷风,在两岸群山的夹迫下,刮过燕赵之地,随即在华北平原纵横驰骋,直在大河南岸的东岳泰山处来回盘旋。寒冷的忽然到来,使得一支在泰山山岭间穿行的人马骤感意外。 正是杨奉韩暹一行人。 当他们从郑县出发的时候,还有些许的暑气,一路上时常能遇到不期而至的大雨,雨水过后,天地便为灰暗奥热的湿雾所笼罩。这幅情景,使原本在家乡备好的秋衣显得过于累赘,行旅他乡的行人们浑身都热透了,于是便又重换上轻衣,沿着水流一直东行。 只是路上的坎坷与辛苦总是出乎韩暹等人的意料。抵达武关时,武关已为刘表所占据,因此他们不敢堂皇过关,只好间行山路,花三倍的时间绕过武关,但近万人的队伍隐藏不了踪影,武关的荆人在丹水发现他们渡河的痕迹后,立刻上禀襄阳。 经过年初的战事后,襄阳对凉人可谓深恶痛绝,闻之立马发兵追剿。两军在顺阳相遇, 白波军毫无战意,只好停止休整, 从顺阳北蹿到伏牛山里。 但即便如此, 荆人也一路追踪, 在析县、郦国一带来回徘徊,使白波军不得出山, 也不得补给,几日下来,白波军只好放弃就地夺食的打算, 跋山涉水近百里直至西鄂,这才甩掉荆人的围堵。草草洗劫过两处乡野后,他们片刻不敢停留,从望花湖北岸入前转山, 经中阳山直入颍川。 照原本预计,他们约耗费三日穿越南阳进入豫州。但经荆人的袭扰后,白波军耗时二旬方才抵达昆阳。而与消耗的时间来说, 军中兵员损失更为惨重, 因围困山中, 军中缺衣少食,约有四千余人因饥渴掉队逃亡。剩下的行人们为此都颇感前途渺茫,连号召东行的韩暹心中也蒙有阴翳。 好在到了颍川后,白波军的日子好过了些。此时的袁术正于沛县萧县一带集结重兵,以抵御兖州更苍军, 顾此失彼之下, 颍川汝南一带不免空虚。 汝南诸县承平日久,也全没料想到, 荆州竟能凭空蹿出一支人马, 以至于白波军路过西平县时,发现城门四开不守, 防御如同无物。 白波军惊喜非常下,当即入城拷夺钱帛粟面,所获足一月之用。更令杨奉韩暹满意的是, 汝南中多有黄巾遗民,他们听说白波军要去前往临淄,纷纷前来投靠,仅西平一县之地,依附之民便多有六千之众。韩暹大喜过望, 干脆在当地黄巾指引下, 先后强掠定颍、召陵、征羌、西华四县,短短一旬之内便扩充至四万余众,形势如此顺利,以至于三人私下商量,是否先占据一地观望形势。 但好运终有尽时,到了九月中旬,袁术的大军还不知何处,但陈王刘宠却忽率陈国之兵率先南下与白波接战。 刘宠乃是著名贤王,麾下虽只万余人,却多是精兵猛士,而白波这十余日的扩军,增加的也不过都是些无甲饥民而已。双方在西华交战一场,白波军两个时辰便遭受脆败,抢掠所得也旋即丢失,最后仍是六千余人往东北逃窜。 等他们逃到虞县稍作休整,才发现自己已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北方的济阴诸县正有兖州军驻防,东面的沛国又早有袁术大军云集,西面陈王刘宠仍对他们穷追不舍,三者虽无联系,却将白波军东进的道路尽数堵死,几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全军对此情形绝望至极,最后不得不做与刘宠拼死决战的打算,但在这濒临死亡的前夜,上苍心生悲悯,竟又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白波军这一月行动涉及豫州三郡,影响自然非小。以至于临淄朝廷也耳闻说,在豫州有一支黄巾余部崛起, 临淄朝廷虽摸不清这支黄巾源自何处,但仍派遣使者来试图招揽, 其使者便是在这个时刻找到了他们。 这名使者姓吴名通,年龄不过三十岁左右, 但为人却极为老成。他打听清楚白波军的情形后, 当即做下决定:亲领白波穿过济阴。 三人闻之大喜, 他们之所以如此困顿,正是短时无法找到可信的向导,如今既有使者接引,他们便大可放心了。 当夜又是一场秋雨迎头而下。军人们慌忙取出行礼中的牛毡蓑衣披上,他们在雨夜里出城穿行,遥望四野,乌云盖住天幕,夜空里黯然一片,很多人都看不清周遭,只能茫然地跟着队伍向前行进。但他们的草鞋踩过满是落叶的大地,耳边尽是沙沙的雨水声和漱漱的碎叶声,他们便知道了,头上都是萧瑟枯萎的枝干,秋天也快要结束了,而他们在这异地他乡,只能无助地相信一个他们并不认识的人物,跟着他走在这无边无际地泥泞世界之中,发抖着等这场雨下完。 他们赶了一夜,等到了天明的时候,六千人在一条河流旁稍作歇息,经吴通介绍,他们这才知道,自己竟在夜里赶了一百里的路,如今已经穿过济阴郡,抵达东缗县野。往东北再走一百里,便是更苍军驻扎的亢父所在了。 全军闻之,士气大为高涨,只歇息了半个时辰,便开始继续行军,六个时辰不停,他们终于在九月二十七抵达亢父。吴通安排白波先在亢父城野歇息,等他先回临淄禀告详情,待朝廷诸臣商议之后,再对他们做具体安排。 等吴通再回来时,已是十月初七了。只是眼前的景象却出乎他意料,处境平安后,在白波将士中绷紧的弦终于松下来,但孰料竟又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较关西干凉的风土而言,关东的天气更为潮湿阴冷,许多将士时有吐泻,病倒在地的更是不在少数,便连独孤去卑这般硬朗的男子,也调养了四五日。 好在没有瘟疫发生,他们这几日便这般聊以自慰。 吴通一直待到初十,等他们缓过劲来,才传临淄诏令,让他们三人先将军队留在亢父,随自己到临淄去面见临淄天子后,朝廷再对他们委以任命。 起初,三人对暂离军队颇有疑虑,但考虑到自己千里来投,也不得不表达诚意,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只领着二十余名护卫,就随吴通出发了。 他们沿着泗水北上,从鲁县而达卞县,眼前逐渐从平原崛奇为山麓,并人们在太行吕梁之间,其实早已见多了绵延不绝的山岭,但眼见一座座山峰如出鞘剑锋般拔地而起,对他们也是新奇的体验,此时已无生死之忧,他们也就放松心情,欣赏起周遭的风景。 吴通领着他们从梁父山与蒙山之间穿过时,尾随的寒风终于跟踪而至。抬头看,昏黄的太阳依旧挂在天上,但山谷间风声肆虐,柔弱的阳光照在身上,没能感受到半点温暖。人们都已穿上了皮袄,头戴兽皮的帽子,顶着风一路深入沂水源头的深谷。深谷逶迤而上,所谓沂水也不过脚下数不清的小溪流,在黄土与石头之间像蚯蚓一样蜿蜒流走。到了晚上,四周的山头都不见了踪影,天空中只留有一两个昏暗的星星。 这时吴通对客人们说,在西北边能挡住些许星光的高山,你们看见了吗。并人们的新奇劲过去了,虽然抬头看了看,却都有些不以为然,说并州的山能挡住子时的月,这不足为道。吴通却摇了摇头,对他们说,那便是泰山。 并人们顿时都不说话了,他们知道那是封禅的泰山。传闻三代之前,先有无怀、伏羲、神农、炎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皆封泰山,三代之后,又有禹、周成王、秦始皇以及本朝世宗封禅泰山,这都是流传万世的美谈,因此泰山也有“岱宗”之称,远非其余名山可比。并人们再次看过去,心中剩下的只有仰慕而已。 两日后,吴通一行人自妫山出群山,再往北十里,一座占地近方圆十余里的巨城赫然入目,吴通指着这座城道:“这就是临淄,几位自关中来,不知临淄比起雒阳、长安如何?” 他这话问得非常不凑巧,虽说雒阳长安都先后处于在董卓陈冲掌握之下,而杨奉韩暹先随陈冲征战,又转投董卓麾下,可雒阳与长安始终无缘见得,他们见过最大的城池,也不过是晋阳城而已。他们只好转而说:“晋阳弗如远甚。” 吴通“喔”了一声,韩暹见他脸上不动声色,但话语里还是听出了几分失望来。 一行人下得山来,直奔临淄南门而去。远看觉得临淄壮观,但靠近后,并人才发现城池仍在修筑,堑壕、护城河、道路很多都未能建好,乃至于南门的城门都还在更换。他们私底下估计,要完全建好这座城池,恐怕还得几月。可虽然有许多缺陷,但在韩暹看来,这里确实像是一座国都,因为这里有拥挤的集市,往来如流的人群,以显示此地充满了勃勃生机。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刚刚入城,吴通正要带一行人前去大将军府,忽然一匹快马从南门飞驰而来,从泥泞的驰道直向宫中冲去。杨奉看见快马上的骑士背着一面绛色的旗帜,旗上的黄雁好像在风中挥翅。他向吴通询问含义,吴通笑答说,那是捷报的意思。杨奉又问是什么捷报,吴通摇头说他也不知晓。 但杨奉也没有疑惑太久,一个时辰后,一个捷报在城中迅疾传播:大司马管亥攻破下邳,讨取陶谦,东海、彭城、下邳三郡皆降。举城欢腾,城民山呼万岁。 第二章 更苍张饶 起初杨奉听闻南来捷报的内容,实在不敢置信。 这倒并非是他以为更苍军战力平庸,只是黄巾泰山建元以来,至今也不过区区一年。结果竟能连破泰山、琅琊、济北、任城、鲁国、东海、下邳、彭城八郡,这是董卓陈冲都未能做到的战绩,而更苍众将原本是两人的手下败将,故而他听闻之时,颇有荒谬之感。 但消息既然传遍全城,其真假自然是无可争议。韩暹还与杨奉商量说,这是好事啊,他们远赴千里投奔临淄,当然是祈盼临淄朝廷愈加强盛,如此才能抵御关中的强军。虽说不知陈冲刘备何时出关,但杨奉心中晓如明镜,这一日一定会来的。 只是临淄如此强盛,杨奉对自己能否受其重用,又没了几分把握,他私下里问韩暹,韩暹倒是洒脱,他答说:能活命至今已是上天眷顾,又何必如此思虑?随遇应变就是了。 也确实如此。杨奉这么想着,绷着的情绪逐渐放松,也不再去想这些琐事。一行人随着吴通抵达大将军张饶府上。不意张饶对他们颇为重视,他们一入府,随即便获得召见, 这显然是张饶为他们特地腾了时间。 如今临淄虽有朝廷与天子,但世人也都知晓, 天子也不过是傀儡罢了, 而张饶名为大将军, 实际上则是临淄最大的掌权人。因知道他的身份重要,杨奉、韩暹、独孤去卑三人进门之后, 都忍不住好奇打量他的模样。 张饶四十岁左右年纪,着一身红紫色宽袍,外披有焰红色的狐裘, 身边又放有一块正跳着火星的火盆,跃动的火光下,张饶手持一册,正皱眉翻阅着, 显得其鬓角须发打理得极为干净,虽说张饶体型健硕,可这副场景下,却显得他像一个文人胜过一个武人。 好在他抬首一开口后,众人心中的隔阂就去了。张饶也打量了他们几眼,笑说道:“这几年龙首横行天下,军中一直争论不休,说是并人的功劳,还是龙首的功劳, 今日一见,我便知晓, 以后再没有争论了, 有像三位一样的擒虎勇士, 何愁大业不成呢?” 三人连连说惭愧,都说自己一路狼狈,哪里当得起大将军如此谬赞。张饶仍是客气,与他们寒暄了几句, 又询问起他们离开时关西的具体情形,以及这几年刘备陈冲的所作所为,听说陈冲招抚白波的事迹, 他不由失笑:“几年下来,龙首倒仍记初心。”这话让杨奉韩暹颇有些惴惴,毕竟他们反叛陈冲,已有不忠之名, 而张饶此言颇有欣赏陈冲之意。 张饶看出缘由, 又出言安抚道:“三位不辞劳顿,千里奔波而投大宗,不可谓不诚,我必委三位以重任,也可成我尊教爱道之名,三位勿要疑虑。” 只是委以何职,张饶沉思片刻,释卷缓缓说:“今日大司马有捷报回传,已克陶谦,新获三郡,想必三位都知晓了。可陶谦虽死,郡中仍多有匪患,广陵又为袁术所乘,正是用兵时刻,若我派军留守,则兖州之兵稍显不足。不若如此,三位移军至淮阴镇守下邳,有抚剿征收大权,而我供给军资至开春,以后所得,半留半缴,如何?” 这个条件可谓宽容至极,远比三人想得要好,他们相互打个眼色,当即向张饶拜谢。尤其是韩暹,他对张饶豪言道:“既蒙明公赏识,此去淮阴,我定为明公擒四兽以报恩遇。” “四兽?” “三狲!一鹿!”张饶闻言大笑。韩暹所言三狲,那是孙坚子侄孙贲,孙香与孙辅,俱为袁术手下大将, 而一鹿自然是指的袁术袁公路。若韩暹真能擒得这三狲一鹿,豫州淮南也就唾手可得了。张饶将他们一一扶起, 心中颇有些宽慰,他想:若是人人都有关西的这股豪气,天下也就不足为定了。 杨奉他们当夜便在大将军府住下,等到了次日天还没亮的时候,张饶亲领着他们前往宫中面圣。 说是宫中,实际上宫墙也没有完成,很多地方还非常简陋,只在黄土上扎些藩篱。持戈卫兵们来回巡游,向张饶一行人行礼。杨奉注意到,卫兵们神态都很放松,并没有多少庄重的情感,再往里面去,终于看见一座大殿,大殿一旁有一座水池,很多士卒正在池边移栽杨柳,也不知来年能有多少存活。 在殿前等待少许,陆陆续续地又有一些官员到来,约有八十来人。不过他们并没有统一的朝服,文人自穿儒服,武人自穿铠甲,各依喜好,颜色各异,三三两两地在殿前聊起最近的时局。 杨奉在一旁竖耳恭听,可惜没听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而后他又细细打量这些临淄高官,这些高官都大约三四十左右年纪,没什么架子,相互间谈及徐州的战事,都露出欢喜神态。唯一让他奇怪的是,他们中有一个青年人安然自若,百官隐隐有避让之态。还未问得此人是谁,殿中有一名文士出来说,天子已经准备完毕,可以开始朝会了。 群臣进入殿内,只留下他们三人在殿外等待,这是君臣之礼未明,还需张饶引荐的缘故。杨奉本以为会等很久,不料只一刻钟的时间,便有人带他们进殿。 还未看清殿内分布,他们便听到天子的声音,急忙跪下行礼,听人宣读对他们三人的任命。诏令任命独孤去卑为匈奴单于、杨奉为镇东将军、韩暹为征东将军,责任一如昨夜张饶所言,读完之后,三人起身谢旨,张饶便示意他们退出,而后继续今日的朝会。 对张饶而言,白波军的加入固然是意外之喜,但更重要的还是徐州一战的善后,以及如何应对关西变阵的大局。 说起来,更苍军能够如此轻易地拿下徐州三郡,主要还是兖州战事不顺的缘故,本以为阵斩兖州刺史刘岱之后,更苍军能够一举拿下兖州,却不料曹操抵抗的如此坚决,接连几次进攻均没能取得理想的战果,白白浪费了近半年的时日。于是张饶与管亥、徐和几人商议,改变策略,以大举进攻兖州为幌子,一面在大河收集船只威吓曹操,一面在往徐州的山林间疏通道路。 到七月准备完毕时,管亥率更苍军忽然南下,十余万大军突兀地穿过大柘山,越过彭城国,于四日间将陶谦包围在下邳城中,其余各郡亦无力招架,纷纷沦陷。而陶谦在固守下邳两月间,几次突围求援无果,城中粮食也接近用尽,内外交困之下,终于自刎身亡,由其子陶商捧其首级开城投降。 这次胜利之大,远远超出众人预料,除去疆土物资的收获外,还与下邳间掠得多位名流,其中不乏颍川钟氏、南阳阴氏、河南刘氏的望族。 最令人可喜的是,管亥还发现其中有现任兖州刺史曹操的父亲曹嵩,曹嵩此前高居太尉三公之位,可以说是更苍军俘虏之中官阶最高,此战被擒,无论政治意义还是战争意义上都非比寻常,管亥来信中如此描写道:“曹嵩体肥如猪,胆衰如蚁,一见我便低头求饶,不知其中竟有几分三公风流。”这些揶揄之词固然传神,但对曹嵩的蔑视与不屑,也可以说透于纸背。 此次朝会上所商议的,便是如何处理这些名士。 内府王度提议说:“陛下既然于临淄继承大统,正是一展怀抱的大好时机,为人处事,便要卓然于桓灵二帝,亲亲君子,远退小人。若是有清名于外之人,就当留入宫中,委以重任,若是恶名远扬之人,便让他们以钱财赎身。” 太尉吴霸听完,张口便问:“若是君子佳人,我们自然有用,可若是戚戚小人,又何故放他们性命?百姓黔首恨硕鼠入骨,皆剥皮杀之,只因硕鼠偷窃粮食,危及温饱,如今抓住国之硕鼠,我们岂能纵容呢?” 王度说:“太尉的道理放在太平时不无道理,但如今天下未定,群雄并起,我等身处齐鲁,四战之地,正当以宽仁交友,而不易四处树敌,还望太尉谅解。” 但这说服不了吴霸,一时间两人就这个话题僵持不下,张饶见状,便上前主持,先讨论下一个议题。 八月底的时候,凉军覆灭,陈冲刘备入主长安的消息传出函谷关。关东各郡一片哗然,很多人料想过他们获胜,却不能料想他们赢得如此利落,可与之比较的是,从二月便开战的袁绍与公孙瓒,至今仍未结束战事。关东州郡尚忠于汉室的,无不为之欢欣鼓舞,纷纷派遣使者前往关中打探消息。 而对临淄而言,这个消息显然也不可小觑,张饶亲自接见韩暹杨奉,正是要从白波军处了解到关西的详情,他此时做判断说:“关西大战,两军皆倾尽全力,纵使龙首获胜,胜亦惨胜,短时间内也不会大动干戈了。” 话音一落,司空徐和当即说道:“那又如何呢?龙首之能,我们都是亲身领教过的,当年他与刘备以寡敌众,尚能逼降大良贤师,今日他入主朝局,又怎会逊于当时?若令其稍得发展,率兵出关,恐怕便无我等的容身之地了。” 此言实在是刺耳至极,但偏偏在场诸人无人反驳,还是张饶继续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固守不能成事,连战才能求存,只是如今如何战,往何处战,才是应当思量之事。”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时,他招呼一个青年人走上前来,对众人行礼,众人都识得这个青年,纷纷向其还礼。 青年在殿中站定,慢慢说道:“高祖以关中之险得天下,世祖以河北之富得天下,今关中为刘陈所得,河北为袁绍所得,却偏偏互视为仇雠,这便给我等发展壮大的机会。二者我等可择一而敌之,择一而友之。既然公等以为,刘陈威胁最甚,我等便当北结袁绍,而后倾尽全力,直扑兖、豫,下雒阳以封山关,而后徐图江左,成霸王之基业,而窥天下之局。” 众人闻之大悦,皆言该当如此。 朝会散后,张饶拉着刘晔笑道:“我得子扬,真是如虎添翼啊。” 第三章 司隶校尉 时光如白驹过隙,流年似陇头的流水奔流不止,转眼间秋去冬来,自龙首原之战结束,已是两月过去了。 初平三年十一月初,大雪已经飘飘扬扬地飞落下来,至大散岭到首阳山的山岭间堆满了积雪,山间峡谷与渭水平原白茫茫的一片, 偶尔有一两只觅食的狐狸,哆哆嗦嗦地从冰硬的河冰上跑过去。 魏延带领的百余骑,就如同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黑线,在这荒凉凄冷的白色天地间穿行。他们用牛皮裹住坐骑的四蹄,攀上荒无人迹的高山,从齐腰深的积雪深谷中穿越,一路过敖仓入函谷, 经由渑池新安,穿越弘农崎岖的山道,翻越桃林白雪覆盖的山头,终于踏上关中大地。 又经过三日的奔驰,魏延终于经渭桥渡渭水,南下抵达长安城北的长信宫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长安城,宏伟的城墙促使他稍稍停留,好奇地上下打量一番后,不禁感慨道:“真是天下坚城。”随后又喃喃自语道:“听说将军与陈君是在城南大战,也得抽时间去看看才是。”做好打算后,魏延这才收下心,向城门处的卫兵问路说:“司隶校尉府在何处?” 得了答案,他立马穿过西市,从横门入城,经华阳街一路往南,走了三里, 便赫然可见西侧的桂宫与东侧的北宫。北宫与华阳街间修筑着卫戍将士的居所,而桂宫与华阳街间坐落着大片官邸, 远看仿佛是皇宫的鳞羽。 不过官邸大部分都闲置着,只有少数几座官邸都极为忙碌,往来人员络绎不绝,因此也非常显眼,魏延很轻松就找到了司隶校尉府。 司隶校尉府坐落在华阳街与横贯驰道的交界处,往西南处走五百步,便能看见未央宫的北阙。不过魏延对此并不在意,他只是让人进去通报后,饶有兴趣地欣赏起府门的布置。其实布置与其他官邸大致一样,只是其右面的门上挂着一块桃符,上写着四个大字:“来日愧短”,左面也是如此,桃符上写着:“去日恨长。”魏延这些年听从陈冲教诲,一直读书不辍,看桃符上字体思缕如飞,识得是蔡邕闻名文坛的飞白书。 正欣赏间,司隶校尉长史徐庶走了出来,见到魏延这幅模样,不由笑道:“文长,这些年熟读经典,可还能提刀吗?”魏延见他出来,也立刻笑了出来,不顾自己戎装上满是风尘,提着马鞭便和他拥在一起,松开后才回笑道:“不论是兵法还是斫头,你现在都比不过我十一。” 陈冲自己虽不善武艺,但徐庶私下里却极好剑术,在西河处事时,他常用闲暇时光与魏延比剑,加上年龄相仿,又喜好相同,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说起来。自讨董失败后,魏延一直随关羽坐镇河南,与徐庶分别有两年了,此时相见,两人心底都分外高兴。 叙旧一番后,徐庶看了眼魏延身后,问:“老师要的人都带来了吗?一路上都还顺利吧?” 魏延笑说:“先生要的事,我从来不打半分折扣,放心吧!陈君现在有空吗?” “说有空也有空,说没空也没空。” “这是什么话。” “你且去看就知道了。” 说完,徐庶看到很多魏延的随从都揣着手在雪里跺脚,赶紧叫来一名小吏,带没有差事的人先去住宿,百余骑瞬时只剩下三个人,徐庶点了点头,轻声说:“都跟我进来吧。” 几人走进府内,先脱下披风,然后换上准备好的圆领锦袍,这才往府院深处去。过了前院,这个司隶校尉府一下静下来了,后院有一小湖,此时的湖面结了一层薄冰,湖岸边有一小筑,小筑前后皆是梅林,此时梅花盛开,沾染点点冰雪,艳白相间,让小筑如同遗世仙境。 一走进屋,魏延先看见堆得三尺高的案牍,然后才看见陈冲埋在案牍间的发髻。徐庶先唤了陈冲两声,陈冲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见进屋的几人,他起身笑道:“来得好巧,到旁边的胡床坐一坐吧,那里正在烧茶。” 魏延见陈冲还是如往日一般,心中极为高兴,随着陈冲坐到胡床上,喜悦之情也抑制不住,连递上的茶水很烫也没有顾及到,一口喝到嘴里,滚烫得不行,又不忍吐出来,就含在嘴里把舌头都烫麻木了。陈冲则如父亲般打量着魏延的身形,见他体量高大遒劲,眼神坚定又清澈,既有武人之勇,又有文人之定,心中不禁暗道:“两年不见,文长已像是国家栋梁了。”魏延看着陈冲,陈冲冲着他笑,他发觉陈君的眼角多了许多细细的皱纹!算起来,他也已经三十二了。 魏延有满腔的话语要说要问,但为了体现自己的定力,他还是忍住了。陈冲让其余几人也坐下来,也给他们递上茶水,这才转过来问魏延说:“来路时都还好吗?” 魏延摇头说:“我们几人在此,怎么会不好呢?” 陈冲知道他会错了意,又给他递过一个烤过的巴蜀芋头,笑说:“我自然知道你们好,我是问你过来路上,有没有看赈灾如何?有没有什么冻死饿死人的地方。” 魏延这才明白,颇不好意思,答说:“来时赶得急,未曾注意,不过一路很通畅,未见有什么劫匪,也见过几个施粥的棚子,想必没什么大灾吧。” “想必哪行呢?”陈冲摇头叹息,叮嘱他说:“做事最怕想必二字,无论是行兵作战,还是治政处事,都要事事注意细节,一丝不苟,才能没有大错。” 魏延听罢,没有答话,只默默啃着芋头,在心里反驳说:我负责战事时还是非常小心的。不过这话只落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陈冲看着他低头的样子,知道他没听进去,略有些失笑,不过这本也不是他入关的事宜,便也不强求,转而问正题说:“云长给我写信说过兖州的战事,但是很多事笔上毕竟难言,你今年随云长征战,应当见识过更苍的战力,比以前东平对战时如何?” 谈到这个话题,魏延明显健谈了很多,他放下芋头,快速答道:“自然是强过以往不少,但要说多难敌,也是自欺欺人,大多敌军不过寻常郡兵水平,别说比起凉人,就是比起白马义从,也还是远远不如。” “那照文长说来,更苍也不算强军,又如何能在这一年之间,屡屡得胜呢?” “强攻自然还有精兵,与曹使君的虎豹骑仿佛。但若说难对付,自然还是因为其人多势众。关将军与曹使君合兵一处,兵力也不过更苍四分之一罢了,不破更苍实是常事。” 说到这里,魏延顿了一顿,很是佩服地说:“可敌军兵士战力虽寻常,敌将的用兵调略却超乎想象。关将军与曹使君不可谓不知兵,可猜测敌军用兵,好时十中四五,坏时十中一二,敌军调度好比天马行空,无迹可寻,徐州一事,我军便浑未料到,得知之时,想用兵也晚了。” 陈冲听到这里,想起云长在信中也是这般写的:“敌军巧诈至妙,动若发机,应同急箭,实难应也。”一时间极为诧异,心想临淄朝廷中到底有什么样的人才,竟能戏耍关羽曹操到这般地步。 这时候,魏延狠狠“唉”了一声,叹出一口气来,问陈冲道:“陈君,如今曹使君上表朝廷请援,十万火急,依你之见,我们何时才能发兵,平灭青徐贼军呢?”陈冲还没答说,徐庶先回说:“文长,今年才用大兵,善后之事至今没处理完,一时半会急不来的。”魏延立马露出失望之色。 陈冲倒没有顺着徐庶的话说,他饮一口茶,又哈出一口白雾,才笑道:“我已在设法解决此事了,不然何故让你带胡君、董君来此呢?” 说罢,陈冲转首朝一旁坐了良久的胡轸、董越二人说:“二位这两年在河南做事,都还好吧。” 此前讨董时被孙坚俘虏的胡轸、董越连连颔首,虽说心里想挺起胸膛,但见到大破凉军的陈冲,又不自觉地弯下腰,窘笑道:“蒙龙首不弃,我等这两年率众屯田,颇有心得。” “那就好。”陈冲把茶盏放下,对他们慢慢说:“原本河南时我们约定,只要你们屯田五年,我便保你们无罪。如今过去两年了,云长也给我来信,说你们处事无咎,我也很放心,所以上月,我上禀天子后,天子愿给你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是干得好,官复原职也并非虚言,你们可愿干吗?” 董越、胡轸互视一眼,不敢立马承诺,稍作犹豫后,还是董越先问说:“敢问龙首,不知是何差事?” “八月大战之后,凉军四散,大半为我俘虏,还有不少沦为盗匪。现在有一大部凉军,退在陈仓至武都一带,在那里收拢余部,据说又在与韩遂马腾等人联合,颇有隐患。所以我希望你二人到郿县一带,招揽旧部,负责屯田与御敌相关事宜,如何?” 二人再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动的神色,于是不再犹豫,下拜行礼道:“必不辱使命!” 陈冲又与他几人聊了几句,让他们先去侧厢休息,准备明日随他进入中朝,详说关东情形,随后自己又埋首于案牍之中。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出门后,魏延问徐庶说:“陈君在处置何务?怎么累积如此之多?” 徐庶耸耸肩,答道:“都是些董卓与王允留下的诏狱案牍,其中牵扯人员甚多,容易得罪公卿,老师只好把别的杂务都委托给我们,亲自处理这些事端,好了解前后详情,以示诸公他处事公正,这两日下来,才重审了三十余案。但这三年前后下狱的,还有五百余人,老师有得忙呢!” 胡轸与董越在一旁边听边想:之前听说,刘备被任命为大将军,并州牧,祁县侯,持节都督天下诸军事,于晋阳开府,陈冲受司隶校尉,封侍中,录尚书事。关东都以为长安政局已彻底稳固,可现在看来,恐怕还未尽收人心。 第四章 东征之议 次日一早,陈冲从小筑自然醒来,门外的天色还没亮,雪花也依然在飘扬,出门向上望,天上的阴霾依旧很重,也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陈冲顾着赶时间,忙换上一身玄色长袍, 匆匆用热水盥洗一番,便裹了披风,拿了竹伞,去侧厢唤醒魏延、胡轸、董越。 三人都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眼看门外的天幕还是昏黑一片,皆不太愿意出门,还是在陈冲的反复催促下,他们才梳洗完毕。要出发时,陈冲刚好从路边的摊子里带回来几个胡饼,四人便分着边吃边往不远处的北阙走去。 过宫门时,守门的羽林郎与陈冲打招呼,魏延认出他是石韬,笑道:“广元,你现在发达了。”石韬笑着锤了他一手,回笑道:“当然,你可别再招惹我,小心我把你抓到诏狱。” 两人玩笑了一番,陈冲才制止他两人,问石韬说:“尚书台的大人們来了几位?” 石韬摇首说:“老师一向来得最早, 今日也不例外,尚书台中也就有留宫歇息的十六名尚书郎,七位侍中。老师要开中朝,恐怕还得等上两刻。” “两刻也不算多。”陈冲这么答着,抬眼稍微打量了下四周,又问道:“吕奋武昨夜还是留在宫中吗?” “学生没见他出来,也问过公威,东阙也没有动静,想必是还留在宫中的。老师今日要见他?” “是,之前他的事情拖了快一月,以他轻浮的性子,再拖下去,也不知要横生多少事端,说起来他也算是救驾的忠臣,两度立有大功,于情于理都不该亏待。”说到这,他对石韬以目示意身后的董越、胡轸二人,又说:“好在昨日我要的人都到了,就把这个事情做个安排吧。” 魏延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 但胡轸、董越都参与过朝政, 已经隐约知道此行的安排了。 一行人告别石韬, 继续往宫内走去。往南走两百步, 再右拐过两个阁楼,眼前就是尚书台的院落。陈冲领他们直接进了议事的主殿,殿中现在还没有人,甚至连烛火都没人点亮,殿内黑魆魆的显得既冰凉又空寂,陈冲安排他们在两侧的尾席坐下,自己去取火镰,先点蜡烛再点碳火,火光一亮,整座大殿就为光芒所填充,显得光明了不少。陈冲便坐在左首的席位上,拿了些案牍默默翻越。 过了一会,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了,前后是光禄大夫杨彪,执金吾士孙瑞,左尚书仆射荀攸,右尚书仆射钟繇,太尉马日磾,大鸿胪王邑,光禄勋杨会,少府伏完,大司农韩融,太常黄琬,户曹尚书简雍,司徒赵岐,侍曹尚书孙琰,司空淳于嘉,御史中丞皇甫郦,三公曹尚书陈群,京兆尹司马防,卫尉赵温,主客曹尚书王景等人。其中王邑、杨会、简雍、陈群等人,乃是大战之后,陈冲为其请功求赏,故而拔擢入台,以致中朝诸臣,泰半出自并州州府。 建平将军董承与奋武将军吕布来得最晚,他们都入席落座后,刚好是卯时两刻,天子在其姊万年公主的陪伴下缓缓入台,一直走到侧殿,两殿只有一墙之隔,他们将在那里旁听中朝的议论。 陈冲见众人都已到齐,便放下案牍起身,对众人缓缓说:“今日朝会,与上次朝会的议题无异,还是商讨东征蛾贼一事。”说到这,他稍稍一顿,打量马日磾、黄琬及王景等人的脸色,回顾上次的朝会说:“四日前,我提及此事,马公、黄公等以为,关西之事尚未安定,关东情形不明,当详细谋划后再做打算。对此我亦赞成,因此这几日间我思虑大略,已有所得。” 没等陈冲继续往下说,马日磾打断道:“陈君错怪了。我的意思,是国家之急,仍在凉患。天下患凉久矣,先有羌乱,再有王国韩马,又有董卓乱京,陈君虽胜贼于城南,逐敌于汧水,可贼余众尤有万余,若其勾结韩马,南连羌氐,岂非又成大患?如此,则西京危矣。蛾贼虽然势大,不过是手足之疾,凉人固然战败,却是心腹之患。在收复凉州之前,如何能够用兵关东呢?” 话一说完,如淳于嘉、赵岐、董承等人皆点头称是,他们自恃有函谷关天险,对关东之事皆漠不关心,却唯独对凉人围城的可怖场景记忆犹新,因此虽无意与陈冲作对,但也愿附和马日磾此议。 陈冲对此倒也想得明白,他让坐在尾席的魏延上前来,向众人通报徐州沦陷,陶谦身死,辽东公孙度向临淄称臣的最新消息。说到最后,魏延按照陈冲此前吩咐,特意说:“曹使君得知我入京求援,对在下反复叮嘱,蛾贼今非昔比,若朝廷不发援兵,兖州之存也难过后载。” 众人闻言皆骇然,自八月以来,长安朝廷一直忙于稳固秩序,重修政理,关东战事皆只有陈冲知晓,徐州沦陷一事陈冲十日前才得到的消息,但一直等到魏延进京,方才在此时抛出。 “若连兖州也沦陷,敢问陈卿,河南尚可守耶?”在侧殿的天子听闻后,也派黄门郎前来问话。 陈冲答说:“我军有八关之险,一时不可骤失,但纵容贼军如此,关东人心定然不附,稍得号召,中原一统,则贼军势不可制,大坏汉室之根基。”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阻止东征,便是不智之举了。马日磾当即闭口不言,反倒是少府伏完问道:“只是贼势如此之大,若想平定,所需兵力必不再少,若发大兵出征,一则损耗国力,二则西京空虚,这岂非给凉人可乘之机?兹事体大,不可不慎重行之。” 陈冲点头笑道:“伏公所言,正是我所谋划之事。” 他等众人都看向他,再慢慢说道:“今年并州举州救驾,极伤民力,若明年出兵东征,恐也只有四万之众,不能再多了。以此东征,虽不至败,也恐难言胜。所以我打算以朝廷名义,传诏冀州、幽州、豫州、荆州、扬州,各发援兵物资,合关东之物力,由大将军率领,救援兖州,征讨临淄。” 司徒赵岐闻言,有些诧异地说:“若是能成,自然是妙计。可关东如此混战,袁本初与公孙瓒大战未已,袁公路之攻掠淮南,张子云之侵扰武陵,想让他们出兵襄助,无异于自乱阵脚,他们如何肯应呢?” 陈冲说:“赵公所言亦是有理,所以我以为,欲令关东出兵,先得使关东停战,所以朝廷当派德高望重之人,持节出使诸州,为诸侯解斗罢兵,而后共伐青徐。如何?” “这倒是一个法子,只是德高望众之人为谁?” “正当是子柔公、邠卿公、翁叔公。”陈冲之意,是让赵温安抚袁术,出任扬州牧,赵岐调解袁绍公孙瓒,马日磾调解刘表张津。 赵温赵岐马日磾三人闻言皆是一惊,但细思一番后,赵温没有意见,赵岐马日磾野则想要推辞,又闻陈冲说:“自桓帝以来,累受党锢之害,名声重于四海,而又留存于世的,唯有赵公一人而已。而袁本初一向以除宦首功自居,必不敢亏待党锢名士,若往冀州解斗,舍赵公其谁?” “而马公乃是大儒族孙,经学名宿,刘景升乃八俊之一,必不至于无礼。马公又与何大将军有旧交,张子云乃其旧部,也不至于不卖几分薄面。荆州之行,又舍马公其谁呢?” 说到这个份上,马日磾与赵岐若是不接受任命,反倒显得自己不为朝廷着想了,他们只好把推辞的话语咽回去,说道:“既如此,我愿成此行。” 说完对关东的安排,陈冲说回对关西的安排:“至于凉人一事,确实不可不虑,只是陇坂群山万壑,仓促不能平定,需得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收拢四散的凉人,重固三辅之防。” 他让董越、胡轸两人上前来,说出让他们招揽余部,固防郿县的任命,这个任命再次掀起轩然大波,此前的诸臣皆强烈反对说:“凉人叵信,若是他们再次反戈,岂非又让京师蒙难!”责难的声音太大,以至于董越、胡轸这两个八尺高的汉子不禁弯腰低首,不敢与他人直视。 但陈冲安之若素,他拍手示意众人肃静,说:“我自然不止这些安排。”继而转首望向一旁盯着他的吕布,说:“奋武此前屡次上表,希望外镇一方,依我所见,便任命奋武外镇凉州,受凉州牧之命,兼领西域都护之事,如何?” 吕布在养伤痊愈后,知道自己在中央执政无望,于是一直请求外镇,但陈冲却一直拖延,双方闹得并不愉快,此时突然有任命降下,吕布大喜过望,当即起身说:“削平叛逆,一直是布之所望,若能得镇凉州,布必竭尽所能,以效犬马!” 这个任命一下达,原本的争议又消失了,此前荀攸一直旁观不言,此时心中也不免赞叹道:好高明的计策!吕布对凉人恨之入骨,若派遣其为征凉主将,则必无倒戈之忧。且吕布一去,宫中能出言反对陈冲的公卿,无疑就更少了,正可谓兵不血刃,一箭双雕。 陈冲面露笑容,又说道:“只是仅以招抚之兵,抵御凉州尤有不足,奋武,除去你的旧部外,我还可将此前守城的万余北军都调拨于你,如何?” 吕布自然是满口答应,只有董承犹豫片刻,问道:“若将北军调于奋武,那京师防务又当如何呢?” “建平不必忧虑,到下月,大将军自会进京商议东征事宜,同时也将重建北军,必不至于影响京师安危。” 至此,无人再有理由反对,中朝也至此结束。但很多人心中都想道:陈庭坚花两月时间谋划,先是将自己官署提拔至台内,如今又将反对派尽驱长安,加上北军军权在握,真可谓将朝中大权揽于一身。但天下之事,当真如他谋划的那般轻松吗?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陈冲倒不想这些,他等众人都走完了,还负责进殿给天子讲学,天子见他进来,连忙遣侍从出去,先对陈冲行弟子礼,而后向他问道:“先生今日还是讲史不讲经吗?” 陈冲颔首说:“是的,史为经之本,经为史之末。讲史就是讲经,陛下若能熟知史事,经书也就不用我来教导了。” 两人坐下畅谈,不觉时光如流水。 第五章 后来才俊 很快到了十二月,诸事都进展地颇为顺利。 马日磾与赵岐赵温已先后持节出使关东,吕布也领旧部与北军前往武功一带,边整军边招募新兵,为攻略凉州做准备,魏延则出函谷,回报关羽朝中决议。 而至于其余的赈灾安民诸事,在这三月里, 都已经处理妥当了。渭水南北,多是重建新筑的房屋,积雪皑皑,遮不住原野山谷的人烟。即使是万籁俱静的深冬,人们现在也跺着脚,随着朝廷官员在田野里来回奔走着,并不觉得有丝毫疲乏之色。 这是朝廷的新政,下令至各县乡亭,以男子四十亩、女子三十亩的份额为百姓分配田亩,田亩不得买卖,百姓授田之后,当先十税四缴税五年,年满之后,田税降至十税二,百姓闻之都感叹说,这是百年难得的仁政啊。一时间,三辅田野里尽是殷勤奔走的百姓, 比往年的年市都还要热闹几分。 见民众逐渐安定,三辅乃至三河的商人们也就陆陆续续赶来长安,在城北的旧市里开展新集, 不过关中大乱近一年,还留有积蓄能够买卖的人已然不多,这让商人们颇有些失望。好在有司隶府的长史徐庶出面,派均输官与商人商议,承诺三辅三河之内不收关税,商人便将货物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予官府,一来一去,双方获利皆高于往年,消息传出后,前来长安的商人不减反增,也逐渐有关东的大族迁来关中定居。 陈冲的岳父蔡邕看到这幅兴旺景象,非常欣慰,他感慨说:“当年召伯治政,人民怀念,故作《甘棠》以表缅怀,今日之景,又是召伯治政复现了。”长安的百姓听说了,都说甘棠这个名字好,于是渐渐地,他们将陈冲入主长安称之为甘棠执政。 到初七这一天, 雪停下来了,城门校尉魏杰派人通报陈冲,说今年三辅举荐的孝廉到了,问他怎么安排。陈冲想了想,回说直接带到府里来,他亲自见一见,今夜就安排在司隶府上歇息。 等使者回信去的时候,陈冲就放下手中的公务,把身上的羊绒袍子换成一套朝服,又把作为弟子的傅干、王象叫过来,一齐在书房里收拾一番,放下火盆和茶壶,干脆煮起雪水来。 茶壶呜呜做响三次时,载人的牛车赶到了府门口,三辅举荐的孝廉也就到了。这次举荐源自于十月的朝廷诏令,是陈冲以国家大乱后朝中匮乏人才为由,要求天下郡国皆举荐孝廉入朝,关东对此还没有回应,只有三辅按时举荐,一郡举荐两人,此次前来的一共有六人。 陈冲出门迎看打量,发现这六人都是年轻人,大的不过二十五六,小的才元服二三载,但身上满是自信与朝气。陈冲心中很高兴,于是问他們名字与乡祉,得知这六人分别是:扶风法正、扶风孟达、京兆杨修、京兆韦康、冯翊李义、冯翊郭凯。 其中五人皆出身当地高族,法正是名士法真之孙,孟达是常侍余党孟佗之子,杨修是光禄大夫杨彪之子,韦康是长安令韦端之子,郭凯虽族声不足,却也是云阳大族,故而都得到三郡郡守照顾。只有李义一人是小吏出身,因其器性重厚,办事得力,故而受其上司器重,这才推举为孝廉。 陈冲得闻后,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禁对李义亲近了几分。 这时候,他领众人进入书房,都坐下后,又为每人倒上一杯茶水。孟达本以为这是热酒,端在手中便豪饮一口,这才发现茶水滚烫,又是满口的苦味,差点没吐出来,舌头在口里转了好半天,这才把茶水咽了下去,但茶盏里还是洒了一些。 陈冲见状,给孟达递上一条布巾,笑道:“这茶水稍苦,是我用来静气凝神的,冬日里多少有些作用。” 孟达颇为汗颜,手拿布巾不断擦着桌子,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好友法正给他回护说:“子敬居边地日久,多生豪气,故而脍食不善精细,举止不善详谨,还望明公莫怪。” 陈冲心中自然没有偏见,他只是对法正的快言赶到惊奇,转而问他道:“孝直与子敬乃是同乡,也是浑身豪气吗?” 法正一怔,立马答说:“在下所愿,乃是效终军之旧事,辅遇明主,画谋奇策,请长缨,持长剑,以缚天下之贼臣,清六合之叛逆,而成淮阴之奇功,留青史之美名。” “好志气!”陈冲笑着点点头,又问其余四人说:“你们的志气是什么?” 杨修低首行礼,而后说:“家祖父皆乃国家栋梁,天下名望,修所愿不高,唯期言行无咎,不坠家声而已。” 韦康想了一会,说道:“若能为一州刺史,造福一州,庇佑百姓无恙,再留下些许薄名,我就心满意足了。” 郭凯则说:“愿学如季长公,上能谏讽拾遗,匡补主上过失,下能寓教于学,传名教于后世。” 李义听了半刻,才发现轮到他了,但他却涨红了脸,显得非常惭愧的样子,好久才说道:“禀明公,在下为吏数载,繁于常务,如燕雀而已。只知眼前之微末,不知九天之高志。况且在下才能有限,平日多有疏漏,侥幸为长官青睐,才得举孝廉。今日能为国家做事,已是恐慌,又哪里敢言谈志向?只求凡是尽心竭力,无愧于己便是了。”说罢,他低头不敢看人。 陈冲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若能无愧于己,倒也是大志向了。便是如周公、张良,恐怕也不敢说无愧于己。” 正要回到席上时,孟达见自己没来得及说话,心中非常着急,嚯得站起来,对陈冲行礼说:“在下的志向,便是要效仿耿弇、吴汉,为王前驱,助国一统!”说罢,便一动不动,等着陈冲的评价。 陈冲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将孟达扶回座位,说道:“好志气!今日我记得你了!过几日大将军来京,我就将你安排到他府上,只要你有真才实学,他一定会重用你的。” 孟达大喜过望,一时间又有些不知说何是好了。 说完志向,陈冲又转而考察他们所长。 先谈经学。六人各有所长,但以法正与杨修最为优异。 法正因家学渊源,修《谷梁传》、《鲁诗》、《欧阳尚书》,又修《老子》《庄子》,但他本人却独爱《公羊传》,崇尚眦睚必报,复九世之仇。 杨修出身弘农杨氏,世代精研《欧阳尚书》,又博通五经诸学,家学深厚,其中被供奉在雒阳太学的《熹平石经》便出自其祖杨赐与蔡邕之手,到了杨修这一代,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不通,便是陈冲的一些述评,杨修也倒背如流,而他年方十八,是诸人中年纪最小的。 而后谈文学。 文学一道,优劣便明显起来。 法正、孟达、李义三人虽字理清晰,但到底言辞寡淡;韦康稍好,但也好得有余,只是其书法实在赏心悦目,楷书草书相错,如同飞刀入目,刻字有神,以至于陈冲忍不住多看了两遍,心中暗自称绝。 而郭凯、杨修的文章堪称上乘,单论文风,郭凯清凉,杨修艳腴,可谓伯仲之间,但杨修下笔如江河,不绝如思缕,两刻间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比郭凯多出一倍,最后自然是以杨修为最佳。 最后谈到政事时局,陈冲沉吟少许,说明了自己对此次征伐关东的谋划,转而问六人对此次东征的看法。 这次是杨修先说,他言志时虽口中谦虚,但实际上已出尽了风头,隐隐有六人之首的趋势,他说:“明公布置自然妥当,但大略却有些不对。” 陈冲“哦”了一声,自斟上一杯茶水,说道:“请德祖言之。” 杨修也不推辞,直接说道:“自三代以来,周灭商纣,秦灭六国,高祖定鼎,多以关中之兵将,结巴蜀之物力,夺山河表里,而成帝王之基。今明公已有关中、晋地,何不挥师南下?破南郑而收三巴,成强秦之势,则关东之敌何足道哉!” 说罢,他看向陈冲,陈冲沉默少许,转而问其余人说:“你们有何看法?” 法正说:“既有秦岭横绝,又有剑阁天险,德祖言之虽易,却不想巴蜀岂可易得?” 杨修说:“故而当时日必争,以刘焉立足不稳,发兵早破,迟疑则失其机也。” 李义则说:“奈关东忠臣如何?” 杨修说:“值此国难,正当忠臣为国尽力,何出此腐儒之言?” 韦康说:“奈关东百姓如何?” 杨修说:“人力有时而穷,当先图伟业,再尽人事。” 说到这里,屋中一时有些僵持不下,陈冲击掌,示意众人都安静不语,而后慢慢说:“杨德祖口若悬河,法孝直语出如风,李孝懿厚达淳朴,韦元将冰操德雪,郭文休笔下锦簇,孟子敬志怀映灿。今诸贤会于一堂,几可见未来之中国,我颇感幸甚。”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而后以午膳为由暂停讨论,陈冲开展宴席,为诸人撤茶倒酒,举座欢然。 第六章 人生如枝上之落花 十二月二十一,新任大将军刘备带着三万军士返回长安,为明年即将开始的东征做准备。 当他的前锋在城北扎营的时候,长安的百姓看到前头的云纹伏虎旗,一下就认出来了。即使时隔两月再见,他们都记得这支不侵扰百姓的军队,也知道这位年仅三十二的大将军乃是整个汉室的希望, 于是都争相拥堵在横门前后,想一睹刘备的风采。 只是刘备的亲军在较后处,一直到了日中,他才与百余骑士幕僚一同进城。为了表现亲民,刘备一行人都没有穿戴甲胄,只是身穿寻常戎服, 外披以一条羊绒披风, 头戴挡风的斗笠, 两旁的百姓知道他是刘备后,都对着他起哄,想看看他的脸,刘备便摘下斗笠,在马上对众人微笑。 刘备面容周正,双眉如刀,笑容和蔼而不失英气,但不是个长须美髯的烈男子,这多少令周边的百姓有些失望。这时候,有一些从白马寺逃来的天竺僧人说,大将军双手长可过膝,耳垂大可顾见,这皆是佛相啊,莫非大将军是佛陀转世吗?说罢,他们便低头念着阿弥陀佛。长安的百姓大多听过白马寺的传说, 知晓佛陀是西方的神人,听这些僧人们如此说,也都欢喜起来,说若是如此,天下便不足定了,再看刘备容貌,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陈冲此时早已出府,就在横门后骑马等待着刘备。等他走过来,两人自然并驾齐驱,陈冲对他笑问道:“玄德,最近没我在晋阳,想必有一种鸟上青天,虎脱藩篱的感觉吧。” “那我现在是重入藩篱吗?”刘备脸上虽带着笑意,但神色却显得颇为疲惫,他对陈冲感慨说:“人生短如枝上之落花,天下形势又于须臾变化,出并时我携举州十四万男儿,回并时却不足十万了,面对并州父老,我颇为汗颜啊。庭坚,如今带兵返京,反而有离开藩篱之感。” “是出什么事了吗?” “国让(田豫)战死沙场后,他的老母无人赡养,我派人去幽州接她来晋阳,打算像对亲母一样侍奉国让的母亲,孰料老人家得知消息后,悲伤过度,在来晋的路上就病逝了。我只好把她葬在晋阳城南的龙山上了。” 陈冲闻言也有些默然,他太息说:“若是想让天下太平,如何能没有死伤呢?也只有让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才能对得起死去的这些魂灵。” 两人走了一会,刘备又把斗笠戴上,跟陈冲谈及另一个消息,他说:“得到开府之权后,我本想第一个告知老师,并把他迎回晋阳,赡养其万年,于是也派人去涿县老家,打探老师的消息,但” 谈及卢植,陈冲脑海中立刻浮现起那个太学里刚直又倔强的老人形象,他见刘备不往下说,便问道:“是没打听到吗?” 刘备慢慢说:“打听到了,老师他辞官之后,一直在上谷黄龙山卧牛山一带隐居,去年袁绍曾拜他为军师,但老师不受,已于今年九月过世了。我派人到涿县时,老师刚刚下葬,不过土穴薄棺罢了。” “卢公没留下些什么话吗?” “没有。子家(卢毓)只跟我说,老师临终之前,常读《橘颂》,以致落泪泣血,临终时,双眼已不能视物了。” 陈冲默然,也明白了刘备的感受。他从小亡父,在叔父刘德然的资助下到卢植门下学习,虽然卢植对他并不关照,但刘备对卢植却深深敬仰,口中虽不言语,心底里却视其如父,如今卢植既没看见他功成名就,也没对他留下寄语,想必刘备心中,应当有深深的遗憾。 而卢植反复吟咏屈原的《橘颂》,想必也是心有不甘吧,他常年以匡扶社稷要求自己,最终却只能避难山野,坐看国家崩坏,又怎会没有锥心之痛呢?临死之时,恐怕除了对自己的深深懊恼,也什么都不剩下了。 到未央宫面圣之后,刘备将卢植病逝的消息告知百官,以学生的身份为卢植请求谥号。百官公卿闻之都分外悲伤,他们相互感叹说:卢植、朱儁、皇甫嵩、董卓,原本都是国家的北疆栋梁,如今在短短一年间,竟然全部都过世了,有的客死深山,有的战死沙场,有的晚节不明,有的死为叛臣,可见都是上天的意思啊!从今往后,恐怕再也回不到乡野清议,朝堂品评的时代了。最终决定以道德博闻曰文、由义而济曰景的含义,追赠卢植为文景先生。 当夜,刘备在司隶校尉府落脚,陈冲将前些时日三辅推举的人才都带了过来。除去杨修、李义被他留在司隶府中做事,法正、孟达、韦康、郭凯四人都被他安排入大将军幕府。 席上,他对四人鼓励说:“这几日诸君随我在府上做事,才能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若在太平时节,诸君皆是九卿之才。只是如今遭逢乱世,武在文先,便是匹夫,也要为国靖难,何况诸君高门出身?诸君随军出征,只要尽心竭力,大将军都会看在眼里,赏赐重用,亦不在少!” 四人皆高声应诺,刘备见他们年轻气盛的样子,仿佛记起了自己在卢植门下求学的日子,一时心情也平复了不少,含笑对他们说:“好啊,有你们在,想必国家复安,也就在眼前了。” 等宴席都散去后,刘备立刻让刘德然给这些人在军中安排住所,他自己则留在席间,陪陈冲一起收拾东西,陈冲问他:“赶了这么久的路,不先去歇息吗?” 刘备摇头说:“还有事情未完呢!” 此时已是亥时了,能有什么事情要在这时候做?陈冲心中诧异,但也不出口去问。过了一会,有小吏来报说,度辽将军张飞策马领着十余辆车马,停在司隶府的后门。 陈冲不明所以,便与刘备一齐到后门出迎,只见每辆车都有人下来,天气寒冷,每个人都带着风帽皮袍以御风寒,陈冲从最前的车里看见一人,且用布巾蒙面,但身形婀娜,怀抱一个襁褓,一望便知是刚生子不久的青年女子。 那女子两眼望着陈冲,陈冲心中生疑,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只见她缓缓举手,将脸上的布巾摘下来。陈冲望着她,虽已猜到,却仍然又惊又喜。 原来这人,正是陈冲的妻子蔡琰。而其余前来的人,有陈政陈夔几名陈氏长辈,也有原本在云游的郑玄及其学生,他们是来帮助重建太学的,还有一些太原王氏的子弟,专程前来给王允奔丧。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都笑了一下,随后陈冲迎上父亲陈夔,对他说:“我不是说京中形势未定,先等我消息吗?” 陈夔则说:“如今你坐镇西京,身为天下表率,哪有将妻子家人置于他处的道理。”他看了一眼蔡琰,抚须笑道:“何况,阿琰也想见见你岳丈啊!”陈冲闻言,一时也无话可说。说起来,他们父女确实已四年未见了。 蔡邕自出狱以来,已经辞了官,一直在司隶府上调养生息,陈冲正准备派人去叫岳丈,但却被刘备拦下了,刘备一边招呼下车的人赶紧进府,一边对陈冲低声说:“还有人不易露面,你等他们都进去后,我们再细说。” 和郑玄几人打过招呼后,大部分人都进府去了,很快,巷道里只剩下陈冲、蔡琰、刘备三人而已,刘备左右相顾,见街道确无旁人,才走进蔡琰原本所在的马车,对里面低声说:“董白姑娘,出来吧。” 陈冲闻言一愣,但见一个身影弯身从马车上走下。纵使裹着两层皮袍,但也遮不住少女窈窕的身形,她踏上雪地,又向车内招招手,缓缓抱下一个孩子来。待少女站定,这才慢慢转身,如蔡琰一般摘下布巾,露出一张堪称绝色的面容,她对陈冲婷婷行礼,而后低声道:“见过陈君。” 陈冲一眼就认出,她是董卓的孙女董白,而她身边的孩子,当是董卓的长孙董曜。他满面愕然地回望刘备,一时不知当说何是好。 刘备也露出苦笑,也不待陈冲询问,即刻跟陈冲说出原委。 原来董白逃出郿邬之后,一心打算投奔陈冲,于是先向西河赶路。但这是她第一次孤身出远门,连南北方向都不识得,还带着董耀董仓两个孩子,结果可想而知。一路上走了多少冤枉路,又受了多少欺凌,其实都不算钟繇,最令董白难过的,还是她于鲁中走丢了董仓,其中酸楚,实在难以与外人道。 等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上郡绕路到西河,陈冲早已率军赶至晋阳,而等她再赶到晋阳时,陈冲已与刘备率军南下了。 董白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段煨。段煨当时镇守晋阳,身为董卓旧部,一眼便认出董白董曜两人的身份。但他知晓这两人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处理,于是半是照顾半是软禁地看守,将他们住在府内,一直等到刘备回并,才把这个难题交给他。 刘备得知后也深感为难,一旦让朝堂知道自己有收养董卓遗孤的事迹,后果不堪设想。但让他杀人灭口,他也实在做不出来。纠结再三,刘备决定将其带到长安,让陈冲做决定。 陈冲闻言沉默,他再次看向董白,见董白螓首微低,正看着脚边的雪绒,妩媚的面容上有丝丝英气,但她的眼神中没有神光,只有一股无助的死气,想必丢失亲人的愧疚仍在折磨她。 她也在等我的回答,陈冲明白了。他回过头去看蔡琰,蔡琰则撇过头不说话。 经过片刻的考虑,他问董白道:“天下之大,你为何要来找我?” 少女抬首看他,犹豫一会,慢慢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个痴人,天下虽大,我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陈冲笑了起来,他对这个回答非常高兴,他说:“谢谢。” 陈冲最终决定将董白董曜姊弟都收养下来,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决定,但陈冲没有犹豫,毕竟怎么说,也终究只是两个孩子。 他拉着妻子与岳丈通了风,让董白、董曜就随蔡邕生活。董白更名叫蔡芷,董曜更名叫蔡洪,对外称呼此两人是蔡邕的从孙,如今中原战事四起,特从陈留前来投奔。蔡邕本就对董卓心有愧疚,得见这两位董卓遗孤,欣然接受此任。 事实上,他作为董卓旧臣,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如今他政声已绝,常人为了避嫌,是绝不会造访的,便是偶尔有老友登门,蔡邕便安排董白遮面,董曜躲在里屋歇息,也就无人发觉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第七章 关东诸侯 陈冲在前十日里又去看了蔡邕两次,见董白的行迹没有暴露,也就渐渐放下心来,转而着手准备东征的事宜。 而对于东征,陈冲刘备自己能做的,其实并不算多。 早在入京之初,陈冲与刘备私下里便有所规划, 确认大战得胜后,最为重要的便是东征临淄一事。只是如何去做,却要看形势而定。毕竟经过这样一次恐怖的血战后,无论并州百姓多么敢于牺牲,也不得不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因此,刘备此行从并州返京, 终究只带来了三万人马。其中一万还要作为重建北军的班底,真正随刘备东出函谷作为东征主力的人马, 只有两万而已。 而且凉并连年大战之下,战马损耗极为严重,前后约损失战马近六万匹,以至于陈冲把种马留下后,能凑给刘备的战马不到八千之数,驮马也就万匹左右,龙首原上近八万骑士来回冲杀的场面,恐怕是再也无法复现了。但这也无可奈何,唯一的好消息是,战马虽不够,甲胄却多,分发下来,准备东征的人马基本是做到人人带甲了。 在十二月二十三日,陈冲把五万斛麦面调拨到城北大营后,军中所需的粮草辎重武器甲胄就都分发完毕了。 临近年关,刘备早已应允过, 一旦准备完毕, 年前士卒们可以进城歇息一段时间, 士兵们自然喜不自胜, 清点完物资后,都陆陆续续地入城游玩去了。看着空旷的军营,陈冲刘备张飞三人一时间无事可做,干脆在渭水南岸策马散步。 积雪皑皑,两岸的枯干上也爬满了雪花,稍有阵萧风刮过,杨柳枝条便抖落出一阵雪屑,流露出冬天独有的萧索气息。但三人并不在意,他们谈论之后的发展,任马蹄在积雪上留痕,露出积雪深埋的枯草茎叶,些许蚂蚁从中爬了出来,仰望着这伟大世界,在此刻竟显得如此晶莹。 陈冲正谈收回小钱重铸大钱的想法时,刘备望向渭水上深厚的河冰,忽然兴起,便策马踏上去,马蹄踩上冰层,发出支棱支棱的脆响,这让刘备极为感慨,对陈冲说:“你我便像是这冰下的鲤鱼,虽然知道逆流顺流,却看不见冰上的天日啊!” 陈冲张飞都会心一笑,知道他是在想前些日子关东诸侯的回复,于是也都策马踏上去,直至他身边,陈冲以马鞭指向东方,对刘备鼓舞说:“只要天日仍在,冰层就一定会有解冻的时候。” 刘备顺着陈冲的眼光望向东方,此时天气极好,艳阳高照,连雪地也似是日色的,山林间到处都是雪气的芳香,不由让他想象着关东宽广无垠的土地上,是否也是相同的情景。 这几日,出使关东的太尉马日磾、司徒赵歧与新任扬州牧先后向朝廷回信,述说他们在关东的所见所闻,可谓说皆不顺利。 首先是司徒赵歧,他从上党出壶关抵达邺县,先得见坐守邺县的审配等人。审配得知天使降临,不敢耽搁,立刻派人护送,使赵岐从魏郡一路北上至柏人县中,这才得见冀州牧袁绍。 此时的公孙瓒与袁绍在常山巨鹿边界来回拉锯,公孙瓒以其兵锐,先胜数战,但袁绍兵力雄厚,终究没吃什么大亏,且数次交战后,冀州诸军日益善战,如今已渐占上风,使公孙瓒不敢轻易动作,双方在汦水隔河对峙。 得知赵岐到来后,袁绍果然如陈冲所料,对赵岐礼加备至,言必称赵公,行必居下礼,为赵歧准备吃穿用度,也堪称奢华。 只是当他得知朝廷令他两人罢兵的消息后,袁绍终究露出犯难之色,毕竟他苦战一年,眼看已握有优势,正要收复失地的时刻,朝廷却让他就此和谈,这让他实在难以甘心。 好在其别驾从事沮授劝谏说:“明公本是郡守,却得以有州牧之任,这是因为明公信义重于四海,忠名广为人传的缘故啊!可韩公一死,大乱四起,公孙瓒趁势起兵,令我等征战至今,且不得平乱,这又是为何呢?皆是因为明公虽得州郡拥戴,但毕竟非是朝廷任命,名不正则言不顺,才有这些祸事啊!如今朝廷命明公与公孙瓒罢兵,实是承认明公州牧一职,这是救急之水啊,明公又为何拒绝呢?” 如此一番分析,当即令袁绍回心转意,答应赵岐与公孙瓒和谈。而后赵岐过河去北岸面见公孙瓒,公孙瓒如今军情困顿,得知和谈建议后,自然是欣然往之,双方在汦水边相约达成协议,袁绍任命其弟公孙范为中山相、其子公孙续为常山相,双方各自罢兵,无故不得妄起战事。 但就东征更苍一事,双方都说要回去清查物资再做商议,当在一月后再向朝廷做回复。 另一边,太尉马日磾从武关入南阳,沿着丹水直抵阴县,刘表得闻马日磾到来,当即出襄阳于城北四十里处的邓县迎接太尉。会面之后,两人相谈甚欢,最后刘表与马日磾同舆而坐,共入襄阳城内。 谈及与张津议和与东征更苍一事,刘表声称是张津屡次入境劫掠,非是自己妄开祸端。且张津又与长沙太守张羡密有勾结,两人相约密问谶语,似有封王割据,效仿秦赵佗割据交越之心。 这等国家大害,自己身为荆州刺史,岂能坐视不理?除恶剿贼乃是分内之事,故而他与其征战乃是为国尽忠啊,若就此罢兵,恐于国家不利。若朝廷执意议和,先请设法去此忧患,自己既无后顾之忧,自然也会派兵帮助东征。 马日磾本来将信将疑,打算再南下交州去与张津议事,但他到底年岁大了,受不了南方的湿气,到了江陵就开始不断地打摆子,最后在孱陵病倒,不能再前行,于是只好派人回信朝廷,让朝廷再设法处理。 最晚的是赵温的回信,陈冲任命赵温为扬州牧,原本是做两个打算,一是令袁术停下擅攻扬州的荒唐之举,二是令赵温重整扬州秩序,这两者对东征而言都极为重要。若袁术还能顾大局识大体,转而北攻青徐,陈冲还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赵温过汝南抵达寿春时,袁术仍然在猛攻扬州,半载之内,他已攻下九江与丹阳二郡,此时正在南北夹攻庐江,只是庐江太守陆康深得民心,一力守城,竟让袁术半年没有进展。 陆康放言说,袁术无信无义,且才能低下,坐拥十倍之众而不能克一城,这等欺世盗名之徒,羞为袁家子。袁术闻言大怒,又派桥蕤、张勋、孙贲、吴景、孙策等军继续攻打庐江,至今仍不克。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种情形下,赵温刚一拜见袁术,只来得及提及来意,袁术便堂而皇之地软禁赵温,并抢下赵温的州牧印玺与天子节钺,对外自称得到朝廷任命,下令部将加紧进攻舒县、居巢。赵温无奈之下,只好手书扬州情形,印下指纹,派随从先回长安报信,他在信中强调说,以袁术表现,不仅扬州战事难止,便是他自身恐怕也难以保全。 应该说,袁绍、公孙瓒的反应符合刘备陈冲预期,刘表之事虽然事出意外,但尚有可为,而论及袁术的所作所为,则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了。按陈冲原本计划,是打算趁关东人心未定,借征伐更苍来收拢人心,恢复朝廷声望,逐步收复州郡,但如今形势还是大大低过两人预期。故而刘备策马渭水时,发出如此感慨。 刘备转头问陈冲说:“冀州幽州说年后答复,你说他们是否会派兵援助?” 陈冲耸耸肩,答说:“刘伯安是忠厚长者,他听闻诏令,必然会发兵来援,只是冀州就不好说了。” “袁本初好名之人,不至于一毛不拔罢。” “是啊,或许会送些辎重粮草,但让他派兵襄助,我估计无有可能。” “那荆州地方如何回复?” “不难办。”陈冲皱眉分析道:“刘景升不愿与张津议和,看似是忌惮张津,实则是忌惮张羡。毕竟荆南乃腹心之地,长沙北上江陵,不过一日而已,他难以安寝,实属正常。毕竟刘景升单骑上任,与荆北大族交好已是极限,想影响荆南,就只能假借战事。“ “倒与我们策划东征,有异曲同工之妙。”刘备先是赞叹,随后犹豫片刻,又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征辟张羡入朝,送刘表一个人情?” 陈冲微微摇首,说:“那我等就好似黄牛,让他穿鼻而走了,玄德,你率军到雒阳后,径直南下襄阳,耀武汉水,等刘表出城相迎时,你先诺征辟之事,再以朝廷大义问罪于他,一抬一贬,刘景升才识得你我武力。” 刘备闻言笑道:“好损的主意。”他摸着下巴细思,慢慢说道:“只是袁公路那里,是没有办法可想的了。” “那就只能放弃了,国之叛逆,有何可惜?”陈冲想起讨董旧事,心中强忍怒意,字句说道:“明日我当上书天子,先为其定罪量刑,而后向天下公告,罪责袁术,似他这等愚痴儿,我等不加片羽,他又岂能苟活!” 第八章 炎兴之年 除夕之日,也就是初平三年的最后一天,整个朝堂的官员都随天子到宗庙祭祖。毕竟先帝过世以来,朝廷接连辗转流离接近三载,数次遭遇倾覆之险,直至今日才堪得保全,百官庆幸之余, 以礼也当禀告先祖,希望九天之上,冥冥之间,祖宗们也能保佑汉室,使汉室否极泰来,天下重享泰平。 经过一番繁复的礼节后,天子身穿十二旒龙纹冕服, 上着玄衣,下着朱裳,缓缓走上明台,向天地朗读陈冲亲写的《告社稷祖宗安汉文》,而后将表文焚入书表,见台上一缕青烟消散后,陈冲与刘备领群臣向天地社稷三拜,再向天子三拜,而后太常三敲巨钟,以作礼毕之音。在澄澈钟声的涤荡下,百官毕恭毕敬,跪伏阶下,听天子宣布改元,将明年年号改为炎兴。 改元从来都是国家大事,根据《汉书》记载, 元狩元年十月,世宗出去狩猎时,亲自捉到一只独角白麟, 群臣见过后,都认为这是吉祥的神物, 值得纪念,故而立年号为元狩。 自此之后,国家以年号为纪年,而若非国家经历大事,都不得妄改年号。 只是时过境迁,在三百年后的今日,国家动荡不安,先帝频繁更改年号,诸如建宁、熹平、光和、中平,希望以此祷告上天,使其恩泽大汉,但哪里有片刻作用呢?先帝之所为,真可谓是本末倒置了。 此次国家改元,百官先后提出三个年号,分别是永平、汉寿、炎兴。 提及永平之时,陈冲与刘备商议片刻,对公卿说:“世上岂有永平之年?中平有黄巾海沸,初平有董卓篡逆,永平又当有何害?不吉。” 然后又有汉寿,两人却还是不满,刘备说:“汉寿之名虽佳,却非是此时年号,国家尚且昏乱,天下尚未平定,我等以何称寿?此乃治世之号,再换。” 最后是陈冲自己提出炎兴年号,解释说:“炎汉火德,连遭祸水,以致有倾覆之忧,这正是我等志士奋发之。何为炎兴?我等以身作薪,而兴火德,共建新世,诸君勉之!”百官闻言皆无异议。 而关中的百姓听说新年号后,都非常高兴,相互传着说:“拿人做薪的小吏天下到处都是,要以己做柴的使君,我们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祭拜完毕后,天子留陈冲与刘备一起在宫中用膳。天子平时向来沉静,但在刘备陈冲面前,话却格外得多,他先是问两人对先帝的态度,随后又问先帝对两人的态度,两人都据实相告。 等天子得知刘备手中有一柄先帝赐予的中兴剑,他忽发奇想,请刘备在宫中舞剑,刘备思量片刻后没有推辞,当即派人去取剑。 剑到之刻,陈冲借来一支横笛,坐在刘备一旁,为其鼓吹《甲士列阵曲》,笛声清越激扬,似直抒甲士胸臆,宫殿之内遍是热血沸腾的征伐之声,天子明明见过战场尸骸,但此时见刘备剑光舞闪,一时间竟气不能已,冷汗涔涔。陈冲见状,只好停下奏乐,对天子说:“征伐乃是臣子之事,陛下不必介怀。” 这次宴席就这般结束了,会后,刘备与陈冲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他感慨说:“陛下虽然心性胆量都是非常,但到底是文质之躯啊。”陈冲在一旁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有爱人之心而无杀人之心,也就少了许多争端了。” 两人说着话走出宫门,直接就往司隶校尉府赶,毕竟除夕之夜,两人都还是希望与家人齐聚一堂,不料一个转角,他们迎面撞见三个武人。这三人头戴突骑皮帽,身穿戎服,外面套着皮裘,腰带上挂着短刀,一看就是军中高官,陈冲认出为首的是高准,便停下脚步等他们过来。这个时间还来找他们说话,显然是有军情要事报告。 高准看见陈冲刘备身影,非常高兴,拱手对两人说:“大将军,陈使君,东边的雒阳传来喜讯了,说是幽州的刘州牧使者已经到了,说是能派出两万援军协助东征,二十天后便能抵达雒阳呢!” 这全然符合陈冲的预期,他与刘备对视一笑,转而问高准说:“只有这些事吗?这还用不着你来传信吧!我看到你过来,还以为是凉人又打过来了。” “那怎么可能?奋武将军前几日不是说,陈仓的凉人不敢接战,望见大军就逃往武都了,哪还能杀到这儿?” 说到这,高准颇不好意思,笑道:“其实是军中兄弟寂寞,今日去城南打了几头鹿回来,又不想独享,便希望将军与使君能到军中过夜,士卒们也会高兴些。张将军已经被请过去了!” 听他如此说,几人都笑了起来,陈冲接过话头:“那要看你们的鹿肉做得如何。如果难吃,我还是宁愿在家,多陪陪我的昭姬与小儿!”话如此说,但他不做犹豫,先到府中跟妻子家人告罪一声,当即骑了青隗,与几人一齐到城北大营。 此时已是深夜,但大营中一片欢腾,篝火与肉香几乎弥漫到整个渭水南岸,营中的火热气息似连冬日的清冷都驱散了。 在陈冲安排下,军中向来是禁酒的,自然平日里也就无酒可饮。但今日是例外,士卒们便从长安城内带出来了这些酒水,也不知搬了多少坛,以致于到处都是比拼酒量的士卒。而主营里正如高准所言,烤着几只剥完了皮的麋鹿,血水和着黄亮的肥油滴答滴答地落在焰火上,冒出阵阵白烟。一见到两人到了,士卒们便开始起哄,簇拥着陈冲与刘备挤到张飞身边,三兄弟极为感慨,心中非常可惜关羽不在此处。 过了一会,军营中陆陆续续传来打更声,这是一个征兆,告诉大营的所有人,初平三年已然过去,炎兴元年正式开始了。 一些人将目光投向刘备,刘备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想到便说,他手持一盏酒,轻轻站起,但现场已然是一片肃静,众人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空气流动的声音,刘备慢慢说道: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古人常说因人成事,也常说因事废人,刘备历经战事,有胜有败,对此可说深有感触。若说天下英杰,我用兵不如庭坚,胆气不如云长,武勇不如翼德,博学、家声、智谋,亦皆非长处,行走至今,唯赖有一股奋进之气罢了。” “但天下奋进之人何其之多,无论鱼鸟禽兽,虫草花木,皆有欲成之事,将发之志,又何况天下英雄呢?刘备得以有今日辅政之位,而将行匡扶一统之举,这都是有诸位支持辅佐的缘故啊!” 话到此处,他将酒水一饮而尽,而后又斟满,接着说道: “诸位随我征战,时间不论长短,交情不论深厚,皆是慷慨义士。毕竟割舍天伦之情,抛却挚爱亲亲,又舍生忘死,托性命于刘备,非真义士,孰能如此?今日想来,战场之上,诸位没有抛弃刘备的,战场之下,诸位也没有诋毁刘备的,念此深恩如海,刘备每自思量,无不感彻难安,虽有黄金千两,绢帛万匹,又何能报哉?”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答说:“将军何故如此,天下凋敝,百姓饥寒,若非将军倡义执剑,我等皆是道间枯骨。等死而已,若能马革裹尸,总胜过病死榻上!将军之恩义,与我等如同父母,为将军战,虽死何憾!”这番言语道出士卒心声,皆高声附和。 等声音再静下来,刘备再迈前几步,缓缓说:“人之性命,岂是如此贱物?念我们死去的同袍,又岂是为死而死呢?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故而刘备每念天下百姓,每念烈士英灵,一心所愿,唯有匡扶汉室,平天下之乱世,还百姓以太平。” 他高声道:“刘备志大才疏,不度德量力,唯有此言此志,犹如天日朗照,虽百世流转,尤不忘也!” 说罢,他将三次将酒水洒下再斟满,先后说道: “敬大汉天子!” “敬大汉社稷!” “敬大汉英灵!” 刘玄德言辞慷慨,神采鸿飞,众将士神色皆动容,皆高举酒盏,以应大将军。而后欢宴如故。 宴席一直持续到辰时,士卒与军官们一夜尽兴,都回营歇息去了。而刘备与陈冲缓缓走出营帐,正好撞见炎兴元年的第一次日升,它从骊山山巅出现,金灿色的阳光将雪山、冰河、长安一并囊括,虽然是萧索的景色,但他们都感到沁人的温暖。 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桃阳里的时光,转眼间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刘备笑问陈冲:“炎兴之年,会是怎样的年份?” 陈冲感受着日光的温度与东风的清凉,在他心中酝酿起一股别样的豪情,他以马鞭指长安说:“会是千年之后,亦为四海传唱的岁月。” 说罢,他与刘备告别,策马快步踏上入城的官道,他知道妻子一定还没睡,正在家门口盼他归来。 第九章 东征序曲 炎兴元年元月十一,冀州袁绍也派使者抵达长安,作为东征更苍的回应。 使者乃是冀州治中从事郭图,他在朝堂上说,冀州去年连战一岁,直至十一月才堪堪休战,士卒疲累不堪, 正需要歇息。而岁初时,魏、赵各郡国又时有黑山贼军侵扰,以致百姓奔走,田野荒芜,冀州牧不敢大意,只能先以剿贼安民为重,实无力再派大军襄助,只能输送十万斛米面以作粮财,供朝廷东征之用。 既无兵械甲胄, 也无马匹船只,只有十万斛米面,陈冲虽然心中早有准备,此时也免不了失望,毕竟如今东征最不缺的,便是粮草,出征的人马不多,这么多米面也只会成为累赘罢了。 等郭图离开后,刘备对陈冲说:“袁绍还是蛮精明的,这样一来,好像是给了什么,实际上又什么也没给,还抓不住他的把柄。” 陈冲则说:“往好处想,无论是用作今年的春种, 还是提防灾荒, 到底是有些用处的。” 等到十七日时, 幽州的援军穿过冀州, 即将抵达河桥的消息传到关中,刘备当即向关羽传令,令他先派人到雒阳迎接幽州军,自己稍作整军,随后就到。 与之前数次征伐相比,此次刘备出征的兵员并不算多,论数量只有两万余人,但这也是不得已,毕竟大战之后,各地都出了一些不得不休兵的考量。比如匈奴骑士年年随刘备东奔西走,龙首原一战又折了且渠智牙斯,部族中多少有些怨言。又比如有晋阳等地亦受黑山军侵害,田野正须人员需要人戍守开垦。而且还有传言说,鲜卑首领轲比能这几年迅速崛起,取代了原本的鲜卑单于蹇曼,并且有重新发兵并州,夺取平城的迹象,故而雁门军刘备也不好抽调了。 但自进京以来,朝廷菁华尽入刘备囊括,虽然兵数不振,但其中良将如林,谋臣如云,极为可观,又胜过从前几分,其中知名的有: 度辽将军、蒲子县侯张飞所部, 偏将军、长平亭侯段煨所部, 上党太守、关内侯张杨所部, 西河太守、关内侯秦宜禄所部, 弘农太守、关内侯射坚所部, 京兆尹、关内侯司马防所部, 东平校尉、董亭侯刘德然所部, 左尚书仆射、戏亭侯荀攸所部, 刘备开大将军府以后,在陈冲建议下,设置谏议从事与军师从事二职,多从年轻辈中遴选,阵容盛极一时,其中闻名州郡的就有: 扶风法正、孟达、耿纪,泰山羊秘,敦煌张猛,安定皇甫坚寿,京兆韦康,弘农董遇,冯翊郭凯,会稽朱皓,河南种邵等。 除此之外,还有拓跋鲜卑的小帅拓跋匹孤加入。在部族之中,他无法与拓跋力微竞争单于之位,故而也绝了继承大位的念头,于是想自领八百部众,加入刘备军阵里领立一番功业,刘备对此自然是欢迎备至。 便是刘备自己也未曾料想过,今日军中人物能有如此丰茂,对此他喜不自胜,对陈冲夸口说:“国家英杰汇聚一堂,岂是黄巾旧部可比?此去关东,我必一鼓而复失地!” 陈冲知道他此时志得意满,正在兴头上,也不去打搅他的兴致,但心中还是不甚放心。这是因为占领长安后,必须有人在朝中主持大局,再想像之前那样,出现两人同时策马军中,指挥同一场会战的情景,恐怕已是难以复现了。最后分工的结果是,陈冲在长安稳定后方,刘备在外负责征战。 可决议虽定,但陈冲对成败还是有几分忧虑。 于是在刘备拔营前,陈冲把徐庶叫到小筑里,问他说:“元直,你跟随我身边,有多长时间了。” 徐庶闻言,知道陈冲要说一番深入肺腑的谈话,于是郑重坐在陈冲前,点头说:“我十五岁跟随老师学习,距今已经有八年了。” “这些年你都学到了些什么?” “老师教导我史学、经学、术数、地理、天文、兵学、名学、墨辩。学生虽不敢说全部掌握,但还能说是从不懈怠。”徐庶说到这,抬头看了陈冲一眼,又说:“但我从老师身上学得最多的,还是人本之道。” 陈冲听到后面几句,非常满意,敲着桌案问徐庶道:“何为人本之道?” 徐庶整顿片刻语言,字句答说:“无非是八字,术为道用,道为术本。术无是非,而道有焉,世人以道非术,或以术非道,皆是谬误。而世人皆道老师臧否孔孟之术,却不知老师心许孔孟之道,若能令孔孟复生,与老师亦为知己。” 说完,徐庶低下头,听陈冲评价。 陈冲显然非常开怀,他从腰间取下一块玉韘,放到徐庶手里,对他说:“我曾在八年前买下一块玉石,因其玉料剔透,通体无暇,一直放在身边。但因为玉料极软,我怕匠手出错,坏掉这块璞玉,故而迟迟不敢让人雕琢。可是玉石不经雕琢,终究只是玉石而已。我昨日下定决心,将这块玉石雕成一枚玉韘,今日送给你。” 徐庶打量手中这块玉韘,见翠绿的玉面上雕有游龙盘云,样式精巧绝美,令他爱不释手,而更让他感动的,是陈冲话语中的殷殷期望。他一时哽咽,竟不知说何是好。陈冲则笑着说:“从今日起,你便是大将军府的军师祭酒了。” 正月十九,陈冲与百官到渭桥上为刘备送别。 车马萧萧,春风沉醉,原上的积雪已化去大半,但露出的黑土中还未有绿芽,倒是两岸中有一些杏花已然开了。陈冲站在百官之前,立于渭桥西侧,先听五十余人在桥边齐奏《甲士列阵曲》。 与横笛吹奏不同,这里有钟鼓齐响,似层层铁骑踏地而来,飞鸟惊起,猛兽骇奔,激起热血昂流。众人细听其中曲调,颇有西戎之韵味,只因这是古代秦军流传下来的军歌。 刘备领着与他的新幕僚们从官道上走过来,与陈冲握了一下手。刘备的手,有力而粗糙,这是长期使用斫刀弓矢留下的痕迹。而刘备的身后,全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有那么一瞬间,陈冲觉得自己有些老了。但他随即又感到欣慰,国家有更多的青年,才有更好的未来。 临行前,陈冲叮嘱说:“若能收降他们,还是当以收降为上。”他从胸中取出一块灰黄色的帛布,双手交到刘备手里,帛布上面透着红黑色的痕迹,显然都是用血写就的。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刘备知道,这是张角投降前写的血书黄天符,他很快想起那段与黄巾交战的时光,神色一时间也有些恍惚。他郑重收下,点头道:“我知道的。”而后又问陈冲说:“庭坚,当年我们在巨鹿分别时,你作诗相赠,我非常喜欢,今日可还能作?” 陈冲这时候没什么兴致,但他知道刘备喜欢,便随口吟后世南朝鲍照的名句相赠:“双剑将别离,先在匣中鸣。烟雨交将夕,从此遂分形。一为天地别,岂直限幽明。神物终不隔,千游傥还并。” 刘备极为满意,他上马拨转马头,抖擞缰绳,正要策马,又转回头来,冲着陈冲大声说:“等我捷报!”说罢回头打马而去,张飞徐庶路过时,也同他挥手,领着两万人马踏上渭桥向北面跑去,陈冲站了一个多时辰,直至所有人都消失在昏涩的天地尽头,他才领官员返回长安。 这次东征人数虽少,但时间一定不会短,陈冲对此心中有数。当年能在半年内逼降张角,是因为对方起事仓促,毫无根基可言,陈冲只要追索粮草断敌补给,纵使不足万人也能让黄巾窘困至极。 可如今的更苍军与之不同。他们先在青州肆虐多年,根基深厚后又建制改元,物资民心皆已充足。可见绝不是如赤眉军那般能够短期内消灭的对手,最差也当是隗嚣公孙述一流。但好在关东有曹操、公孙瓒襄助,想必刘备也不至于吃亏。 不过想到这,陈冲也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太远了,刘备此时要做的,还是先按照此前自己的计策,到襄阳刘表处诓出兵来。 从二十三日开始,东征军的军情陆陆续续传到长安,进展非常顺利。 二十五日,大将军刘备领军抵达雒阳,与幽州的援军汇合。不过这次的幽州统帅并非是公孙瓒,而是刘虞派来的别驾从事田畴,其带有五千骑军,一万余步卒。但刘备并不失望,因其还多带了八千匹战马,田畴毫不藏私,将这些战马都尽数赠予刘备了。 稍作整军后,刘备按陈冲谋划,带大军经伊阙、广成南下,于二月初三突然进入南阳郡内,沿路不攻城池,不掠奴财,堂而皇之地路过鲁阳、博望、棘阳、育阳、新野、朝阳、邓县,直到襄阳城下。而沿路城池得知这支军队乃是朝廷军队,皆心存疑虑,不敢稍加阻拦,只向襄阳不断报信。 襄阳对此一头雾水。毕竟朝廷事先没有通告,他们毫无准备。若说朝廷要发大军讨伐,但是观其大军作态,孤军深入境内,违背兵家常理,也不似要大动干戈。可若说朝廷没有敌意,终究是发兵入境,怎能不叫人心生警惕呢? 但最终在蒯良建议下,二月初六,刘表领州府幕僚尽数渡过汉水,于汉水北岸设宴,犒赏刘备全军。 第十章 汉水之会 刘备进入南阳后,一路越过熊耳山、伏牛山、桐柏山,沿着淯水南下,南方的山岭此时已变得低矮,仿佛一座座山包,而更多的则是一望无际的乡野与平原,天地之间仿佛因此也宽阔了许多。 这些北疆武士们穿行在溪水河流之间, 多是第一次感受到南方的温暖湿润,因此既有几分不适,也有几分新奇,更多的则是对春日回归的欣喜。这几日间,杨柳吐芽,春风沉醉, 到处都是新绽的花朵, 如桃花、杏花、梨花、玉兰、迎春、牡丹、槐花等不一而足,经过几年的战乱后, 山野间人际罕见,春颜竟因此更灿烂了几分。 而对此更感到新奇的是南阳的百姓,他们见这支队伍打着官军的旗帜,着装与口音都不似本地人,一开始还还以为凉人又打过来了,于是纷纷封门躲藏。但他们很快发现,这些北人并没有抢掠的意思,有些许牧民的牛羊跑到队伍中,他们也只是又把牲畜赶出来,照旧南行。等到北人在邓县南方二十里驻扎下来,南人们这才弄清楚,原来这些都是朝廷东征平叛的军队,他们感慨道:“没想到朱将军(朱儁)离去之后,今日又能看见王师了。难道太平时日不遥远了吗?” 但相比于百姓的欢欣之情,过江迎接的刘表则极为忐忑。他与州府幕僚们乘坐十余条艨艟渡过汉水时,看北岸旗帜如云,军中将士正在安营扎寨, 刷马砺兵, 一副将长期呆在此处的模样,刘表为之色变,问治中从事蒯越说:“北人南来,似不怀好意啊!异度,我们当作何打算?” 蒯越搁着汉水打量对岸的情形,捻须片刻,便对刘表笑说:“无论作何打算,明公都无须担忧,这些北人虽做久驻模样,但看其神色轻松,多有笑谈者,并无有半分杀气。想必是大将军不满明公此前的态度,想以此耀武示威吧。” 刘表闻言再看北岸,果然看出些不同。只见刘备军中布置虽密,但将士却行为松弛,有比赛射柳者,有委地休憩者,也有下水嬉戏者,一片平和之态。而在军营两旁,还有一些南阳的农民过来,大着胆子到营前卖梨和桃,很快就被北人围起来抢买,如此景象,仿佛此时是太平时节。 襄阳的艨艟靠到北岸时,刘备已经领着幕府人员在船前等着了,等船板从艨艟里放下来,谏议从事郭凯立即令人奏乐。这是一首音韵悠长的雅乐,乐风好似风过平林,足涉流水,群鸟嘤咛其中,自有一股清凉淌过。 刘表此时漫步出船,缓步走下。只见他身穿一身浅蓝色的儒服,头戴进贤冠,手持塵尾,脚踩木屐,腰缠代表刺史身份的银印青绶,加上其打理精致的发髻须髯,以及白皙如妇人的皮肤,俨然是孔孟话语里走出来的儒士形象。众人中不管是见过还是未曾见过刘表,此刻都不禁为他的风流心折,心想不愧是名列八俊的天下名士。 等船上的人都走下后,岸边的奏乐也结束了,刘表领众人向前,对刘备缓缓行拜礼,而后笑说:“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将军奏《苦叶》之声,是想告诫什么?” 刘表所言诗歌,正是方才所奏的乐曲歌词的前两句。《匏有苦叶》是一首求偶之乐,歌谣之意是说女子在河边等待心上人前来求婚时,对天地述说自己满心期盼的幸福之情。 刘备闻言一笑,他慢慢吟道:“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印否,卬须我友。我就是在等待使君啊,使君明明心知肚明,又何必来问呢?”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各自引荐其麾下的杰出士人。刘备麾下诸人前言已尽,而刘表此时府下也不稍逊色,既有德高老者,也有后起俊秀,多有儒雅之风,与之相交,皆如春风,其中已经成名的有: 别驾从事蔡瑁,治中从事蒯越,议曹从事刘望之,文学从事庞季,簿曹从事韩嵩,兵曹从事张允,五经从事王粲,师友从事司马徽,都督从事傅巽,襄阳从事伊籍,南郡从事来敏,主簿刘先,襄阳都尉赖恭,南郡都尉吴臣,襄阳令文聘,江陵令刘磐等人。 引荐过后,当即在岸边设宴欢庆。宴席上,刘备以两人皆是汉室宗亲,不易生份,便称呼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刘表为兄长,殷殷之下,刘表不好拒绝,则直接称刘备为玄德。 双方先谈党锢旧事,又谈南北人物风貌,再谈起刘表单骑入荆州情形,刘备做感叹姿态,对刘表说:“兄长谋机如电,变策成风,真乃社稷栋梁,汉家龙凤。此前听闻兄长之名,我还颇有疑虑,毕竟名难符实,但现在与兄长畅谈一番,我才可以说,兄镇江南,国家无忧了。” 而后他又假作沉思姿态,对刘表问说:“我接任大将军之位以来,夙夜忧叹,唯恐失职,今日得见兄长,实乃天幸,故而不得不请教兄长,以兄长之见,国家之大敌为谁?” 刘表说:“自然是蛾贼余孽,其祸乱人心,如秋草烧之不尽,如今竟又立帝自尊,虽董卓之患亦不能比。” 刘备点头说:“兄长正说中我心事,故而我此番东征,正为除此大患!”说到此处,刘备言语稍止,看了刘表一眼,而后说道:“只是在除患之前,我还有些许忧虑,不除此忧虑,我绝难成行。” 刘表沉默少许,抚须问道:“玄德有何忧虑,不如与我一言。” 话音刚落,刘备便说一声“好”,一手拉着刘表的袖口,起身大步走到帐外,此时帐外众将士也在饮宴,但刘备一声令下,众军士立刻披甲列在两旁,手持斫刀利刃,长矟猬集,又张弓引箭预射,然后刘备拉着刘表从中间走过去。 斫刀寒光闪闪,矟尖锋利尖刺,弓矢咄咄逼人,刘表随着刘备从中间走过,只觉心惊胆战,股栗汗出,但刘备就在身前,他也不敢反抗,只能硬撑着走完这段道路。等走出剑林时,他如释重负,背后青衫都尽数湿透了。 刘备令众军士收刀下箭,而后转身问刘表说:“兄长过此路时,可觉忧虑否?” 刘表苦笑道:“刀剑在侧,虽不加身,岂有不忧之理?” 刘表颔首说:“兄长说得正是,我将举兵东征,而兄长态度不明,我岂有不忧虑的道理?还望兄长为我解忧。”随后要求刘表依刘虞旧例,最少派一万荆人参与东征,另加五十车军械辎重,百艘漕运船只。刘表惊魂未定,哪里还敢拒绝,当下连连应允,刘备大悦,又亲自携刘表之手,重回宴席之中。 但乍经此事后,纵然席中有珍馐美酒,刘表觉得自己为刘备所迫,又念及方才刀光剑影,心中实是不快至极,一时间闷闷不乐,只动筷饮食,不出一言。 刘备见状,又与刘表举杯笑道:“今日兄长为我解忧,我亦当为兄长解忧。” 刘表不明所以,狐疑道:“玄德将为何事?” 刘备又以拍掌下令,只见其谏议从事羊密拿出一封早就写好的诏书,上前当众展开,而后缓缓念道: “诏曰:自董卓乱政以来,祸乱四起,天下骚然,而有荆州刺史刘表,德操高盛,品行洁持,削平贼寇,抚化文章,行为百官之表,言在众卿之先,考其功绩,当委以州牧之任,而成大化焉。”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念完这封,羊密又拿出另外一封诏书,继续念道:“《六韬》曰:王者帅师,必有股肱羽翼以成威神。今有长沙太守张羡,久任地方,多平乱事,可为东征之股肱,故召其部曲军备,委安东将军之任,从大将军之征。” 两封念完,羊密退出帐外,帐中众人还未缓过神来,好半天才反应到,这确实是朝廷送给刘表的一份大礼。先是加封刘表为荆州牧,而后又征召不服从刘表的张羡入军,如此一来,荆州便是刘表的天下了。 刘备再次笑问刘表道:“不知如此一来,玄德是否解了兄长之忧?” 刘表问道:“若张羡不从,玄德该当如何?” 刘备淡然说:“我麾下勇士连凉人都杀得,而兄长如今莫非以为,我麾下杀不了区区叛逆吗?” 刘表感慨道:“玄德之能,我今日知矣。”于是恢复饮宴,双方欢笑如故。 宴饮之后,刘备亲送刘表入襄阳,当夜在襄阳城内歇息。次日,刘表大开府库,调拨所应物资与兵马,于三日内尽数交付刘备,刘备这才施施然返回北岸。 见船上刘备的身影渐渐远去,刘表在岸边伫立良久,他回想起这几日的经历,面沉如水,于是再问蒯越说:“你觉得大将军如何?” 蒯越感叹道:“观其言行,可知其口出千言,而莫知深浅,一举一动,又仿佛本心,所谓胆大如斗,心细如发,不外如是。而观其志向,不问财帛,不问美色,唯论人物长短,天下形势,可知王霸英略,尽在其心,而高祖之风,正如是也。” 刘表颔首沉思,忽然说:“唯其所图甚大,又不自思自量,早晚必以自负而遇祸事。” 此后刘备一直在汉水北岸练兵,其间耗费全由襄阳供应,待到二月二十四,长沙太守张羡接下诏书,举全郡郡兵万余前来会合,刘备大喜,除安东将军职位外,又加封其徐州牧一职,这才与刘表告别,重率大军北上。 第十一章 蛾贼行豫州如无物 刘备还在汉水耀武的时刻,在东郡的曹操得到牒报,说南下攻克徐州的更苍军已然整军向北,从下邳移军至东海兰陵一带,似准备继续北上,与泰山贼汇合后重启与兖州的战事。 曹操丝毫不敢大意,立刻与关羽商议, 双方先在东武阳集结三万大军,驻扎于大河之北,又派两万军队分守范县、巨野、金乡、昌邑,时刻准备接下来的战事。 兵圣孙子曾于《兵法》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这是兵家至理。但极为怪异的是, 虽然明知敌军动向,但兖州诸军却没有丝毫进取之举, 这岂非与兵圣名言大相违背?若是将领不知兵尚还能理解, 可兖州诸将无不是新崛起的将星,又怎能在战略上这般被动? 这还得从这半年的兖州战事说起。 早在去年八月末,曹操与关羽合军之后,兵势复振,当即对更苍军开展反攻。曹操首先从大河北岸出击,率军直扑平原,攻克平原、安德、鬲国、高唐四县,将更苍军在此处囤积的数百船只尽数烧毁,而后迅速退回阳平。 这是更苍与刘岱开战以来,兖州取得的最大胜利,也是曹操深思熟虑后,对临淄朝廷精心策划的一次奇袭。毕竟此前,临淄声称要征发二十万大军,与曹操在东郡会战,曹操此时烧毁船只, 临淄朝廷便只能望河兴叹,暂停战事。 孰料临淄朝廷根本无意渡河,他们集结船只只是一个幌子, 不仅骗过了曹操,更骗过了徐州刺史陶谦,结果管亥大军忽然南下,包围下邳,将陶谦等人尽数围困在城内,最终二月无援,城破身死,徐州落于临淄之手。 等曹操再收到下邳被围的牒报,这才醒悟到,自己已中了计。曹操向来自诩聪明,眼高于顶,天下能放在他眼里的寥寥无几,如今却中了蛾贼的计策,怎能不叫他怒火攻心? 曹操将计就计,于九月初三领大军渡河,至南岸试图收复东平、任城二郡。本来初战连捷,曹操先后攻克须昌、寿张、富成、章县,以二万主力包围无盐,关羽率一部屯住章县,以御济北之敌。 眼看无盐城破在即,将收复东平全郡之际,更苍军忽出奇兵,他们派出奇兵,不救援无盐,反倒奇袭东阿苍亭,一战而克,随后将曹操渡河的船只尽数烧毁,曹操见敌军深入腹背,而自己渡河道路断绝,只好解围撤军,转而以求在东阿与敌会战。 孰料敌将仍不恋战,在曹操北上之际,敌将自西南处奔行,与兖州军交错而行,直抵巨野泽北侧,而后浮舟于泽上,一日间穿过大泽,忽然出现在巨野城北侧。 巨野守卒见到大军兵临城下,顿时大惊失色,更苍军又大肆宣传曹操于东平战败,主力已然丧尽。于是城中守军战意全无,为敌军半日而下,金乡、东缗诸县皆恐慌,慌忙召告曹操请援。 曹操只得再次调转兵锋,转而南下救援山阳郡,等他到达巨野城下时,巨野已沦为一座空城。而更苍军再一次与他交错而行,杀了个回马枪,径直攻入东平郡内,一举收复原本被曹操攻占的各县。 到了这个地步,曹操已然怒火滔天,浑不顾军中士卒连连行军,身心皆已疲惫至极。再次领兵杀回东平郡内,势要与更苍一决生死。营垒未成时,身在濮阳的荀彧得到军报,亲自前来军中,劝曹操立刻撤军,曹操极为不甘,但最终还是听从了荀彧劝谏,撤军返回东郡,只留下两郡一地狼藉。 二月之间,兖州毫无战果,三次调度,曹操尽失先机。全军的士气、动向都如牛马般为敌军穿鼻而走,最后只能坐视徐州沦陷,这样的结果让曹操难以安枕。以至于关羽与他一起用膳时,他不顾颜面,以筷敲碗,对荀彧忿恨说:“文若,若今年战事这般结束,我又有何面目安坐在刺史之位上?贼军如此狡猾,屡次辱我,我必亲持大刀,剥其面皮,以泄吾恨!” 荀彧安然听他说完,慢慢道:“明公不必忧虑,贼军虽然狡猾,但观其攻城拔寨,与我军相较,仍多有不足。之所以丧失先机,是因为明公攻城在先。自古攻城者不利,为何?皆因进退两难啊!贼军即知明公之所在,便知后方空虚,自可肆意往来,调公奔走。明公兵力不足,地基狭窄,一尺一寸皆弥足珍贵,又怎会不受制于人呢?” 曹操本欲反驳,但深思片刻,又低头向荀彧太息道:“文若所言,字字珠玑啊!” 关羽闻言,对荀彧也大为钦佩,心中称赞他是不逊于兄长的奇才,而后又出言问:“既如荀君所言,我等将如何做呢?” 荀彧笑说:“唯等而已。”他稍微卖了个关子,等两人都急不可耐时,他再郑重解释说:“我军兵少且精,不战则已,战需必胜,不然兖州难守。贼军兵多且劣,又有教众无数,可数败而无殆,故而我军先攻,则难免捉襟见肘,敌军先攻,我军才可择机取胜,后发制人。” 自此,兖州便采取守势,广发斥候于济北,兵马于北岸枕戈待旦,更苍一旦举动,曹操再发兵截击,如此数月,果有成效,更苍数次受挫,也不复入寇侵略,双方边境一时趋于平和,直至今年二月。 收到泰山将有大军举动的消息后,曹操不敢懈怠。一边向朝廷求援,一边又如荀彧旧计,收缩兵力,固守城池,观敌军主攻之向。 只是后续发展却令人难以理解。一连三日,泰山斥候向东武阳发送牒报,说泰山有大军出动,但无论是任城、东平还是济北,敌军却毫无进取姿态,三郡的斥候也回信说并无援军,这让曹操关羽大为迷惑,完全看不出敌军的布置。 莫非敌军是做了掩护?三郡看似无援,实则大军潜行于山林之间,等抵达前线后再忽然发难? 曹操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兖州地处中原,少山林而多泽野,若是有大军穿行,便是昼伏夜出,踪迹也极难隐藏。 莫非又是一次幌子?贼军狡诈,说不定是又如攻克徐州一样,先谎称进攻兖州,实则故技重施,转而进攻豫州,打击袁术。 这个想法颇令人信服,但曹操随即也否决了,毕竟袁术虽然愚笨,却也不是傻子,他攻打庐江之余,在沛国也布有重兵,镇守的将军也是孙香、纪灵等名将,更苍军想速克沛国诸城,也不可得。 曹操在州府内思来想去,来回徘徊,最终仍得不出一个答案,只能又与荀彧去信商议。荀彧思量良久,竟也不得要领,最后回信道:“敌众我寡,战机在敌不在我。《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以如今之情形,我等也只能先为不可胜,以不变应万变了。” 曹操对此也表示同意,又遣使严令南岸的夏侯惇、曹仁等人固守不出,自己则在苍亭一带,日夜等待东方的消息。一时间食不甘味,卧不安眠,整个人都瘦了几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就在二月十六日的时候,山阳金乡终于传来消息,说任城贼军似有出城集结之向。曹操即刻回信,让驻守金乡的陈宫继续侦查,如消息属实,他必率军来救。 正在曹操对摸查到敌军动向而感到大喜的时候,更苍主力正在豫州飞速的穿行。 在二月初五前,更苍军就在泰山完成集结,十四万大军一直在南城休整备战,到了十日夜里,他们昼伏夜出,分批抵达彭城留县。而在距离他们西北六十里的地方,有二万豫州兵士驻守,在他们西南七十里的地方,也有三万豫州兵士,统领他们的分别是孙坚子侄孙香与孙坚外甥徐琨。 但更苍军不止对此毫不在乎,更是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们无视了南北的豫州兵,竟径直领着十四万大军,从两军之间穿插过去了! 十一日一早,徐琨与孙香都发现了更苍军的大军迹象,但双方兵力悬殊,不敢出城追击,只能在城墙上观看这人流穿行不息,一连过了两日,大军的尾巴才消失在西方的天际,更苍军踏过的春土,都如同被犁过两遍,露出了杂草的根须,而豫州军士也茫然无措,不知这人流将去往何处。 四日间,在本地黄巾的引领下,更苍大军向西狂奔四百里,先后穿过杼秋、下邑、睢阳,最后停留在蒙县以北,薄县以西的狭小地带。在薄县东方,是兖州济阴郡,在薄县西方,是兖州陈留郡。 而在这个时候,兖州的大军尽数集结于山阳、东郡二郡,陈留与济阴几无守军。 结束了作战前的军议后,更苍大司马管亥与司徒管承感叹说:“绕开曹军,以大军借道豫州,再至此处抄敌后路,真是任谁也猜不到的奇策啊!大将军多揽人才后,竟能智谋迭出如浪,不竭如海,我等也当仿效才是。” 二月十六日辰时,更苍大军兵分两路,直入陈留、济阴二郡,到二月二十一日,管亥击破张邈,管承击破张超,尽占其地,二张仓皇逃入东郡,而山阳腹背受敌,危在旦夕。 第十二章 不知何来何往 曹操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阳平州府内晚睡,是他的妻弟秦邵赶过来,从榻上把他叫醒。 曹操本来素有头疾,故而睡得极浅,此时秦邵半夜将他叫醒,他精神更为萎靡, 以凉水洁面后,仍然头目恍惚,直至秦邵详说状况,曹操从榻上鱼跃而起,失色问道:“何告如此之迟!既如此,则河南危矣!” 说罢, 他仓促穿衣披甲, 到城外召集帐下诸军士,又派人去通知不远处的关羽,点齐兵马,也不等河南军赶来,自己便风驰电掣般朝濮阳行去。曹操此行亲领虎豹骑先行,四百里的路程,他一日夜便赶完了,终于赶在更苍军之前先进入濮阳。 只是刚到濮阳,句阳令任峻又给曹操带来一个坏消息,说济阴太守张超不敌贼军之下,率众向北奔逃,竟为贼军射中两箭,一箭在背脊,一箭在脚踝,虽没有当场毙命, 但其长史臧洪护送其到句阳时,张超便因流血不止,渐渐死于马上。 张超本是广陵太守,是曹操挚友陈留太守张邈之弟, 因讨董之事主动迁于济阴,前年酸枣各军联合,多是他居中联系,故而声名极盛,曹操能入主兖州,其与有力焉。因此,曹军上下得闻张超的死讯,心底都如有苦水泛出,悲伤不已,又纷纷自发地为张超恸哭哀悼,以至于濮阳上下一片惨淡。 曹操对这种情形极为不满,他把军士们都集合在城南的高台,高声说:“昔年,马伏波曾云: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今日,张使君为平乱殉国,正是英雄的死法,若要纪念他,应该是男人的鲜血,而不是女人的眼泪!” 士卒们都觉得有理,这才重整士气。但曹操知道此时敌情不明,尚不是决战时机,便留大部在濮阳等待关羽,自己则南下离狐,迎回张超残部。此时曹操弃马,亲自扶棺步行四十里,与济阴数百残卒北还濮阳,等他到时,关羽部与张邈残部也都抵达濮阳。 几日之间,天翻地覆,三人相顾无言。张邈细看张超的遗体,见胞弟躺于棺椁内,穿一身赤色戎装,戴虎卉冠,配铁钉带,双目紧闭好似沉睡。张邈搓揉着张超失去温度的手掌,落泪说:“平日常说为国捐躯,在自己身上倒不觉如何,但孟高一走,我也觉得自己死了一次了。”这番言语是多么哀伤啊,曹操闻言也为之落泪,对他承诺说:“便是不惜这身性命,我也定然为孟高复仇。” 于是又召开军议,与众人讨论如今形势。以当今形势,大将军刘备尚在南阳整军,而东郡太守夏侯惇与山阳太守曹仁被围困于东缗昌邑二城,除去东郡之外,兖州已称得上举州沦陷,而若要尝试反击,敌众我寡之下,则未免显得有些无稽了。 这番情况下,治中从事陈宫进言说:“孙膑有云: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而如今敌进如风,侵略如火,骤破二郡之下,兵锋如海,举州震撼,可谓其势已成。依我之见,我军先须避其锋芒,再做打算。” 众人闻言,都觉得有理,这时候济北相鲍信却说:“敌军如此声势,兵数岂止我军两倍?围攻之下,又岂是我等欲避可成?当今之计,唯有趁敌军未合,先为力胜!我军先破济阴之敌,救出元让、子孝,再回击陈留之贼,必可全胜!” 曹操闻言热血沸腾,连声说:“正该如此!男儿当做鹰搏之态,即使不成,又岂能做守户之犬?” 陈宫听了这话,只能上来又劝道:“明公慎重,如今若失一招,军心丧失,兖州则无有立足之地啊。” 曹操闻言大为不满,想起去年数月来的战事,又想起陈冲刘备这数月的功绩,胸中一股意气无法抒发,竟怒道:“若公台如此畏战,便可坐留此处,于城头看我等国家忠臣出战,到底是如何破阵杀敌的!” 如此话语,简直是直骂陈宫不忠不孝。陈宫也是好强之人,脸色顿时涨红,强忍着怒气才没有在众人面前发作。而曹操话一出口,自己也后悔了,他知道陈宫说得也是忠正之言,加上自己能够在兖州站稳脚跟,陈宫可谓功不可没,而平日随军征战,陈宫也从不畏难,自己刚才那番话未免太伤人心了。 但曹操极好面子,便是明知自己错了也不吭声,还是荀彧出来缓和气氛。他上前说:“公达所言有理,如今贼军兵众,不可硬折其锋,当以守城为上。然明公之意,乃是守城虽可,却非固守,敌军数倍于我,待其包我四面,军中唯有落败,又当如何求活?势必出城先分其势,而后轻兵袭之,如此才可保东郡无虞。有何相争之处呢?” 曹操这才借着台阶说:“文若所言,正是我方才所想。”然后又对陈宫道歉道:“公台,我为人轻率,还望你莫怪才是。” 陈宫这才面色如常,缓缓说:“只求明公知我一颗赤心,便别无他求了。” 当夜,曹操与鲍信、关羽率六千骑士再次南下。他们从句阳越过濮水,南下到定陶一带。此时定陶城上已插满了更苍的旗帜,曹操在城下仰望,自知无力攻城,只能退而求其次,抓了些本土的黄巾打探消息,才知道管承主力已去围攻昌邑。 攻城不得,觅战也不可得,曹操心中无奈,只能又退回濮阳,根据敌军形势再看下一步的策略。 又过了三日,两郡如石沉湖水般渐渐地没了消息。既没有敌军攻克昌邑、东缗的消息,也没有敌军前来攻打白马、濮阳的消息,这令人极为费解。曹操觉得不能继续坐观变化,于是尝试改打陈留。 孰料刚过燕县半日,双方就在封丘北面的林野间相遇了。 这是一场完全意外的遭遇式野战,管亥携六万之众正往酸枣前进,而曹操领六千骑士出现在他的侧翼,并且遭遇的地点是一片密林,双方军队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硬碰硬地接战。 此时,管亥作为依仗的武阳营此时在大军后尾,直面曹军的大多数更苍军士都是步卒,且在林野里,弓手们难以瞄准马匹,军官们也难以指挥包抄。 与之相比的是,曹操此时所带尽是轻骑,每人都携带有斫刀与弓矢。奔驰在林地里,骑兵的箭雨犹如落叶般拍到敌军的脸上,很快便是一地的哀鸣呻吟声,这时候,他们再用斫刀切断尚未咽气的喉咙,在大部队变阵完成之前,他们已把滴着血的头颅挂在马鞍上,只丢下了寥寥几十具尸体,便飞一般地撤走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斩获近千人后,曹操极为高兴,兴起之下,竟在马上跳起了舞蹈,让众士卒为他喝彩,以致于不小心被一根树枝刮伤,在下颌处划了一条口子。但他毫不在意,只在出林之后,令部下在道路两侧埋伏,若身后有追兵追击,他们便可以利用这个时机,再杀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但管亥并没有派军追赶,他只是指挥军队收敛死者遗体,而后加速离开林野,自己则与武阳营亲自殿后。出林之后,他们宁愿多走弯路,也要绕开深山密林,于次日入驻酸枣。此后也毫无北上东郡的动向。 如此举动令曹操大为不解,他回到濮阳,又与荀彧商议,说道:“若贼军无意进取东郡,则当派兵留守陈留雍丘,而后与济阴贼军合力,并拔昌邑、东缗。若敌军志在东郡,则当兵围燕县白马,包围濮阳。如今他屯兵酸枣,不进不退,岂非不智至极吗?” 荀彧这几日揣摩更苍意图,却品出几分味道来,他分析说:“明公何故言论止于兖州?放眼兖州,酸枣确无大用。但放眼天下,当年屯兵酸枣,联合天下义士,策划进取京畿的,不正是明公您吗?” 曹操闻言大惊,当即拿出地图反复观看后,良久后才迟疑道:“若是如此,亦有难解之处,贼军若图河南,岂能视东郡如无物,置刀剑于颈节?” 荀彧伸手拿过地图,手指豫州说:“兖州有今日之患,正是我等以为豫州有袁术庇佑,贼军必不能自此而攻兖州,方才庙算失策。如此可知,贼军中定有奇士,观其谋篇布局,无不包藏四海,元机孤映,岂能以常理视之?” 说到这,荀彧将手指移到冀州,对曹操郑重说道:“若我所料不差,贼军与河北尚有援军,不久便将南下兖州,主攻东郡,彼时,我等不仅自顾不暇,甚至有倾覆之危,请明公思之慎之。” 曹操看向荀彧手中所指,一时间汗如雨下,本欲张口反驳,说自己与袁绍亲密无间,必不至此,但话未出口,脑海中顿时浮现雒阳乱前,袁绍的所作所为。若是袁绍与更苍沆瀣一气,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一时间,曹操手握腰间倚天剑,默然无语。 第十三章 鲁肃出使邺城 荀彧猜测的极对,就在管亥进驻酸枣之前,临淄已有一支队伍乘车出发,自高唐渡过解冻的大河,在一片冰棱中抵达平原,然后沿清河水下清渊,从魏县跨入一片青葱的河北平原, 在太行东部,彰水南岸,便是如今冀州的州治——邺城。 虽说在后世,邺城以古都之名如雷贯耳,但在如今,它尚没有这样的底蕴, 但却也不妨碍其位置要害。 当年齐桓公遵从宰相管仲的建议, 九合诸侯,尊王攘夷,亲率诸侯大军抵达此处。望见此处地势平坦,白云悠悠,西面可遥望太行山峰耸峙,东北面天野苍茫一片,眼下彰水如一条白带闪烁日光。齐桓公看到这幅景象,耳边冥冥间响起箫鼓之声,他向身边询问,随从都答未闻天音。 于是齐桓公对管仲说:“天有遗音,唯我得之,这是什么预兆呢?” 管仲答说:“此地是黄帝之孙颛顼孙女女修之子大业之居所,今日主上闻有天音,可见是古之圣人为主上示警,此地非比寻常。臣以为此地南带六水,西控山川,土丰地裕,主上在此筑城, 必可为诸夏之福地, 洛邑之屏障。” 齐桓公闻言大悦, 便在此地修筑邺城,长期驻兵护卫诸夏。击退戎狄后,又以此严禁诸侯相互攻伐,继而名声日隆。远国之民望齐桓公如父母,近国之民从齐桓公如流水。 齐桓公之后,邺城落入晋国之手,战国属魏,至魏文侯时为魏国陪都。秦并天下后,邺城一直为河北险要。新莽之时,世祖刘秀便是骗取谢躬出城后袭取邺城,这才一统河北,进而夺取天下。 到了今日,邺城归属袁绍所有,袁绍便定邺城为州治,打算效仿世祖之旧略,而成新朝之倚仗。 袁绍虽听从沮授建议,与公孙瓒休战,但到底心有不甘,又一想到刘陈得关中之地,胸中更为郁结。故而他处理政事之余,常常以读兵书、舞刀剑自励,希望自己能够不坠青年志向,成就大业。 等袁绍收到临淄有使者来的消息,他心中欣喜若狂,但面上仍然高密如云,不见声色,只对随行的簿曹从事辛评说:“南方有使者来,你去秘密处置此事,莫让他人知晓。”他的话语隐藏极深,以至于辛评不明所以,等离了邺城去魏县迎接使者,他才知晓自己的职责,辛评因此感慨说:“使君胸中城府,已高至天上。” 袁绍的吩咐辛评自然明白,如此隐秘行事,主要是为躲避赵岐,以免将通贼之名传出。故而他给临淄的使臣都换了身服侍,他们身穿玄色深衣,头戴斗笠面纱,从一个雨夜里默默入城,而后间行小路,从后门进入州牧府。 此时的州府内一片寂静,只听得春雨敲打新叶的沙沙声。辛评带使者们往里走,绕过三个小院,才走进袁绍的书房。袁绍就在这里跪坐等候。 更苍的使者人数不多,不过寥寥五人,且都是青年。袁绍问他们的名字,得知他们分别是东海王朗、琅琊赵昱、下邳陈应、东海麋竺、下邳鲁肃。论及名声,以王朗为最,但观其言行,五人间却隐隐以最年轻的鲁肃为重,这让他不得不对鲁肃另眼相看。 袁绍问其缘由,鲁肃却也毫不避讳,又谦虚又诚恳地对袁绍说:“这都是因为我好友刘晔的缘故。我原本世居东城,幼年丧父,由我祖母带大,一直以来,虽然接济贫困,但也没有什么大的名声。按理说不当居使臣之高位,只是因为好友刘晔深受大将军重用,这才被委以交好的重任。今日得见使君,正是为两国交好而来,在下不才,却愿为使君说交好之道。” 袁绍得知他是因关系受重用,不免稍有些失望。这时候,在一旁旁听的审配哂笑道:“若说是两国交好,鲁君未免有些无稽了。袁君清流领袖,社稷栋梁,乃天下名望之最,今又居河北之地,握有九州之富。贵国虽扶持琅琊王,但脱胎蛾贼,本为天下所共知。两者之别,如烈火之于枯草,沃汤之于霜雪,岂有互存之理?” 鲁肃闻言,面容不加惶恐,反而愈加沉静,他躬身问道:“以审君之所言,是欲斧加肃身吗?” 审配说:“此乃使君之权柄,配不敢妄言。” 鲁肃又问:“以审君之所言,是以灵帝有道吗?” 审配审视袁绍神色,不敢回答。 鲁肃当即说道:“灵帝之无道,本是公论。汉室倾颓,多是其治政之祸,又何必讳言呢?今我主虽从黄巾,但祸出有因,又从琅琊迎奉天子,是为迷途知返。今大军吊民伐丧,所向披靡,以至有三州之地,而威震天下者,是为神武英明,英雄之为也。今与使君结好,正是知晓使君名重天下,是天下有数之英雄,英雄与英雄之交往,非比凡人,又岂是沃汤霜雪能比?” 审配一时不能言语。 袁绍闻言,立刻对鲁肃大为改观,挥手让审配先退下,改称鲁肃子敬,与他谈论临淄朝廷之人物,青徐兖豫之战事,鲁肃皆对答如流,令袁绍更加欣赏,自以为麾下之人,只有沮授能比。不禁起了招揽之心,对鲁肃说:“子敬如此人才,何如入我府内,我必委以方面之任,以图大事也。” 鲁肃面色安然,答说:“使君如云上之龙,肃如渊中之水,风云际会,虽有相交之时,却终不比龙飞九天,水流沧海,各得其所。”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袁绍对此深感遗憾,却也只能收回前言,进入正题,他问鲁肃说:“既如此,子敬为临淄之使,声为结好,便当知两国相交,不为空议,唯以利往,子敬可为我言。更苍举国攻兖,兵临大河之南,胁我肱股之后,有何利可予呢?” 鲁肃笑道:“使君未免明知故问了。刘玄德将征关东,已是皆知之事,我军兵势虽盛,莫非能胜过他?十余万北疆精锐,都为其所尽灭。以致关中之地,尽在骑手,再得使君之助,秦扫六合之故事,又将重现于今日了。使君四世三公,莫非去当一个卖履舍儿的臣子吗?” 袁绍对此一笑了之,只饮了口浆水,而后慢慢说:“若临淄天子想以此一张空口便说动我,未免也太轻率了。兖州刺史曹操,本是我儿时好友,故而我一力保举,以其为河南屏障,今日你们大军夺取兖州,还要与我相互交好,不会觉得太过荒谬吗?” 鲁肃早就料到此言,他从陈应手里取出一副地图,站起身缓缓走到袁绍面前,先说:“使君所言,未免多虑了,我军即攻兖州,刘备大军一到,河南之争必不可免,又如何胁取河北?与使君交好,又岂不是为使君屏障?何况现在关羽与曹操合军,曹孟德是为使君之屏障,还是为长安之屏障,犹未可知。” 说到这,鲁肃打量袁绍面色,见他面色仍旧沉静,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其手指敲打桌案,可见其心中多有考量。鲁肃知道火候已到,便展开手中地图,献于袁绍说:“将军请看此图。” 袁绍不明所以,接过这幅地图,只见这地图并非是九州地图,也非是州郡地图,只是一条狭长的山岭,密密麻麻的标着要道与山堡。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太行山的舆图,心中震惊不已,放下地图,向鲁肃迟疑问道:“这是何意?” 鲁肃说:“使君既然言利,朝廷如何能不应允?我出使之前,大将军谈及使君忧患,以为使君近日必为黑山所扰,又无山川之险,故而畏惧长安,不敢与朝廷交好。大将军之意,便是以朝廷名义,召回黑山诸部,以黑山之所辖,换取兖州之地,以求使君之情谊啊!” “黑山诸部如何入兖?” “借使君河内之道,出壶关,过朝歌,经黎阳,先破东郡,而后渡河南下。” 袁绍瞑目片刻,而后说:“兖州可予你,东郡则不可予。” 听言下之意,鲁肃知道交好的使命已然成功了,他欣然道:“使君之言,无非是想全据河北之险,又何必整个东郡?不如这般,我军只要濮阳、白马、燕县这河南三县,其余东郡河北诸县,皆归使君。” 袁绍微微颔首,又说:“可。既如此,我可与临淄天子密结盟好,我图河北,贵军图河南,互不侵犯,违约者当诛。” 鲁肃微笑应是。双方互立盟约,约定双方互遣质子,袁绍遣其女,张饶遣其子。但这盟约应袁绍要求,并不公开,那有几分效力,也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鲁肃心中也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结好本质是一个反长安盟约,只要有关中不破,更苍军又能于兖州稳住战线,双方就必定不会毁约。 说到底,其成败到底如何,还是要看接下来的战事。 到二月二十七日,黑山军诸部应临淄朝廷诏令,借道冀州,攻入东郡境内。袁绍则遣使对刘备宣称,黑山军六十余万众倾巢而出,冀州力不能止,举州凋敝。 第十四章 濮阳之围 黑山军攻入东郡的时候,曹操已听从荀彧建议,将东郡所有兵力集合在濮阳,大河以北的地方没留任何士卒驻守,故而穿纸一样,非常利索地就为黑山军所占领了。 这时候,斥候们受曹操之命, 在南岸打探北岸的景象,他们在南岸待了三日,每日都见北边的黑山军如同东流的河水一般无穷无尽,第四日时,黑山军开始在苍亭渡河,斥候们不敢再待在南岸, 便回去向曹操复命,说北面的蛾贼和八月的蝗虫一般多,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怎么说也不会少于三十万吧。 曹操听闻后,知道这种数目不可能只是战兵,大约是黑山军携黑山父老军民,都尽数搬迁到兖州来了。他对荀彧说:“河北有百万黑山横行,这哪里是军队,明明都是些百姓啊!百姓迁徙,岂是本初不可阻拦?只要数千骑兵尾随其后,日夜袭扰,他们必不能行。看来本初确实是背弃朝廷了。” 说罢,曹操登城顶远观河北,长吁短叹。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是眼见事态果真如此,也不禁心寒感叹。毕竟两人儿时好友,同共患难, 今日却这般分道扬镳, 又令国家蒙难, 他坐守孤城, 又想起自己族人姻亲被困于昌邑东缗,悲哀之情当真是难以言说。 乱世之时,可信的亲朋好友确实是弥足珍贵的。但即使是最亲近的骨肉兄弟,也难免有背离失望,就好比繁花灿烂,终有落尽之日,竹叶长青,亦有凋零之时。 自此以后,曹操北临黑山军,东面管承,西迫管亥,麾下能治理的只有濮阳、白马、燕县三县而已。未过多久,斥候又传来消息,说黑山军已渡过大河,隐隐有向濮阳进军的态势,而管亥开始进攻河南,与魏延对峙于荥阳。 到了这个时候,曹操与关羽协商,召集麾下各军官,再次商议今后大略。 关羽的幕僚杜允说:“如今我军为四面所包夹,东南西北皆是强敌,好比是笼中之雀,网中之鱼,若不趁早坏笼破网,等敌军前来收缩兵力,我军就只有困死一途了。” “杜君之意,是望我等突入河南啊!”曹操知晓杜允的意思,如今大将军刘备正率大军往兖州而来,与他汇合,朝廷顿时就有近十万大军,与更苍军也就有了一战之力。 但曹操一时间极为犹豫,毕竟他身为兖州刺史,按理不当擅离所辖。在接连失地之下,自己突围向河南求援,未免落人弃职负民的口实。且他自视甚高,让他接受刘玄德指挥,未免心中多有不甘。 众人其实大多同意杜允的意见,特别是关羽,他一力主张弃城西行,说:“我与兄长也有许久未见了,只要我们兄弟齐心,任凭贼军如何猖獗,也没有什么事是我们做不成的。” 但荀彧见曹操很久都不说话,心有灵犀般猜到了他的想法。他心中也觉得实在不是弃城的好时机,也不愿离去,便当众说:“弃城合军固然是一计,但到底只是下策罢了。”众人闻言,都感到十分新奇,于是望向他等待高见。 荀彧则说:“更苍军侵我土地,已有旬日,围东缗昌邑,也时日未短。可见敌军虽众,当仓促间不能破城,这是我等去年便知晓的。今日我等弃敌军难攻之城,去投奔大将军,固然可以保全性命,但于大局何用?我等今日在此,稍御敌数日,带大将军兵出成皋,更苍腹背受敌,必然不敢强攻。若更苍恋战不去,则可复昆阳之故事,而大破贼军,进而兖州可复,贼患可平。” 众人闻言,都觉得有理,便不再强求弃城,转而去休整军备,好为日后的守城做准备。但曹操还是对更苍的布局心有迟疑,私下里对荀彧说:“文若计策虽好,但贼军若再有妙策,我等该如何施为?” 荀彧则安慰他道:“如今我军困守小城,虽难胜,亦难以败,敌军再有妙计,也无非是诈城,劝降二计。明公只需死守城池,他等又能奈我何呢?”曹操心中衡量,也想确实如此,便安心修城去了。 等到三月初三,河南有使者泛舟渡河而来,他为濮阳带来大将军刘备进军成皋的消息,说两军正于敖仓对峙,请诸君坚守城中,不出旬日,大将军必迫走敌军,解围东郡。守城的士卒都很高兴,大家都以为此战已胜券在握,众人的性命也不至于白白漂没了。 到了这时候,黑山军才终于率军前来。 他们于一个下午抵达濮阳,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包围城池。曹军们从城墙上往下望,见人数茫茫到失去了震撼的感想,只觉得天地间或许本来就该有这般多的人们。只见这些人披甲的极少,许多人还穿着单衣,不少人手中只有一把斫刀,但极少成多,远望尘埃四起,烟尘里又有刀光闪烁,甚是壮观。 但让曹军们极为疑惑的是,敌军大军虽到,也不做攻城准备,反而围三缺一,大有纵容曹军东奔河南的姿态。以至于曹操见此情形,哂笑说:“贼军当真少智!西有援军,贼军又不能破城,仅以为放我一面,便能影响军中斗志吗?”说罢,他还打量敌军营垒布置,而后鼓舞军士,打算于夜里出城袭敌薄弱之处。 这个时候已是申时,日影渐西,却未至黄昏。围城的黑山贼突然有了动作,引起了濮阳守卒的注意。 东面的黑山军逐渐向南北两面分开,让出一条足够四马奔驰的道路。而后有一队黑甲骑士,领着一支车队前来。这车队里的马车模样颇为奇怪,不似舆车,也不似轺车,车型方方正正的,然后在上面盖上一块黑布,从车顶一直盖到车脚,混看不见里面装了些什么,只是都由两匹杂色马缓步拉着,随黑甲骑士们一直到濮阳城前。 最前方的黑甲骑士打着一支玄底旗帜,上画有黄云飞燕。那是黑山军首领张燕的旗帜,眼尖的曹军都认出来了,这不禁让他们略有失色。毕竟张燕自中平元年以来,在太行山间纵横无敌,朝廷屡次征剿不得,只能对其招抚,任命其为平难中郎将,领河北诸山谷事,开天下招抚之先例,以致声威远扬,无不以其为人杰。 那黑甲骑士等车队尽数到齐后,令他们横列一排,而后在城下大声说:“曹使君在吗?兖州牧张燕麾下陈留太守张方在此,有些话想与曹使君说。” 曹操此时刚刚赶过来,他听到城下人言语,不屑自己出面,便让白马令程昱探出墙头,搁着十数丈远,朗声道:“我乃东郡白马令程昱,负责此处防务。曹使君还有公务要忙,哪里有暇与你们这些贼军相见,你有什么话,便对我说罢。” 孰料城下张方策马大笑,笑声清跃令城上诸人不适。等他笑完,张方手指身后的七辆马车道:“程县君见笑了,我等奉天子之命,特来招抚曹使君,有些话,是只能与曹使君说的,而有些事物,也是只能与曹使君看的,曹使君今日若不与我答话,恐怕日后悔过也难以自安啊。” 程昱闻言大怒,大声斥责说:“天下之事,无非忠君爱国二事。而先帝授张燕以重任,张燕不思报恩,竟还反胁忠臣,不怕令天下人耻笑吗?孝子赤诚,亦不可为心!任你有何物何情,我君上也绝不会动摇半分!” 他话音落下,满城士卒皆为之喝彩,便是曹操也不禁颔首,对一边的关羽满意道:“平时程昱就能言善辩,但不料此时竟能说得这般好。” 城下沉默少许,而后传来张方回答说:“既然程君如此说,那我就让别人说罢。”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曹操莫名所以,又不好探头去看,只好站在原地以待后续,等了片刻,才隐隐约约听到有哀嚎的声音传上来,那声音是个女声,令曹操非常的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过了好一会,那女声才停下哭泣,说出了一句令曹操魂飞魄散的话语:“阿瞒,乃父在此!快救他性命!” 这一句仿佛惊雷,劈了曹操一个战栗。他连忙令身前士卒让开,自己探下头去看,正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被绑缚着扔在地上,几个刀斧手站在一旁,旁边是一辆掀开了黑布的囚车。 虽然那女人披头散发,但曹操认得她,那是父亲曹嵩最爱的一名姬妾。 张方策马在那女人身后,昂着头继续对城头上说:“曹使君,你的亲族兄弟尽在此地,当真不愿意归降吗?” 曹操本来有许多话想说,但想起程昱刚刚说的那些话,结果全都噎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张方颇为失望,他退而求其次,下令将剩下几辆囚车的黑布也拉开,而后将囚车中的人一一拉出来,与那女人并列而跪。 曹操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他已全数认出来了,这八人分别是他的父亲曹嵩,胞弟曹德、曹玉,从弟曹淳、曹汾,族侄曹琳、曹琼、曹铭。 第十五章 父与子 时光荏苒,温和的河风从北方拂过来,让曹操忽而感察到岁月的流逝。阳光从背上斜照下来,分明是暖热的,却又在城头下临摹出一个阴冷的身影。而在他身影之前的,便是他年老的父亲。 虽然隔了十数丈,但曹操看得很清楚, 他的父亲,大汉前太尉曹嵩被人剥光了上衣,打着赤膊捆缚着双手扔在地上。这位年逾六十的老人非常肥胖,肚子高高的鼓起来,胸膛在绳索里不断起伏,气喘吁吁的,身上尽是些黄黑色的污土泥痕,面上胡须里也都是些尘屑, 看上去即狼狈又可笑。 曹嵩听说长子在城下, 挪动着身躯想往上看一眼,结果只看见城头耀眼的金日,只好又失望地低下头来,抖着肥肉喘气。一旁的黑甲骑士踢了他两脚,让曹嵩安静下来,他顿时都不敢动作了。身旁的几个子侄也是如此。 张方又在城下仰头问道:“曹使君!你的生父、胞弟、子侄尽在此处,所谓人之大孝莫过于赡养父母,我听闻曹使君是孝廉出身,应当是爱家亲亲,孝德表率,如今你不降的话,这些国家蛀虫都当斩首于此,你当真不降吗?” 曹操难以回话。 张方又大声说:“我等招降曹使君,是曾听闻曹使君的美名。当年曹使君为济南国相时,毁坏济南城阳景王祠屋六百余所, 止绝官吏民不得祠祀,使政教大行, 一郡清平。这正与我太平道教义相合啊!故而大将军看重曹使君, 欲与使君联袂以定天下。若非顾及使君美名,就曹嵩这等国家害物,我等如何还能留到今日!” 众人看向曹操,曹操仍是难以回话。 到此,张方也知劝降无用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而翻身下马,指着那个姬妾,对随从微微点头,三个黑甲武士上前,在女人的尖叫声里动作。 先把她的舌头割了,然后剃去她的头发,露出惨白的肌肤,再然后刺瞎她的眼睛,用斫刀一根一根剁去她的手指脚趾。这过程惨不忍睹,城上城下的士卒都咬牙闭眼,好像受刑的乃是自己。哪怕是行刑的黑山军士,脸色也变得铁青, 强忍着不适,终于用最后一刀刺穿了那女人的心脏,总算把她了结了。 程昱看着这番情形,斥责他们道:“我也曾阅读尔等露布,尔等号称是王者师,便是这般残刑虐民的吗?” 张方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他指着城头说笑道:“程县君未免太过虚伪了。大良贤师被带到东京处死时,活剐千刀,不知道程县君作何感想呢?” “张角祸国殃民,罪该万死!” 城下黑山诸军闻言无不哂笑,张方一脚踏在曹嵩背上,一手抓住曹嵩的头发,对着城上士卒说:“所谓祸国殃民,罪该万死的,舍曹太尉其谁呢?”说罢,他一把将曹嵩踩在泥里,高喝道:“狗奴!把你与乃父的罪过说给他们听。不然就和那女人一般死!” 曹嵩看着自己爱妾惨死的模样,几欲昏死过去。听了张方这言语,更是肝胆皆破,浑不在意身上被人踏着脚,忙将自己的过往经历一一说来。只是他到底年老,几日里喝水也少,嗓音都嘶哑了,城上的人压根听不见,张方只好让他四子曹玉在一旁大声转述。 曹嵩先说自己出身,乃是夏侯氏寒门,从小丧父丧母,即使有族人接济,生活也朝不保夕,常有乞讨之举,直到养父曹腾至族中后,见他善于察言观色,便将其抱养至曹氏门下,他这才否极泰来。 而后曹嵩谈及养父曹腾。曹腾乃宫中常侍,与大将军梁冀关系匪浅,当年梁冀毒死质帝,拥立桓帝,曹腾与有力焉。桓帝继位后,曹腾又舍梁冀而从天子,先定策诛杀梁冀,又参与党锢,前后鱼肉百姓,贪侈奢纵,竟所获耕田近万亩,财货以千万计。 等到曹嵩自己入朝为官时,依靠养父关系,先后担任司隶校尉、大鸿胪、大司农等朝中要职,期间敛财张狂,远胜其父。中平四年时,他出钱一亿万,向灵帝买得太尉之职,结果任职半载,后因平叛不力而被罢免。至此便在家中纵情声色,狎妓狂欢。 说到此处,张方再令人大肆宣传自曹嵩府中抄没所得,足有珠宝二十车,米粮十万斛,姬妾七十余人,还有数箱奇珍异宝,其价值不可估量。 城上士卒闻言,无不哗然,他们只道刺史出身名门,才略非凡,却不料其父其祖如此。如今名士尚且要自诩清流,百姓更是憎恶腐败至极。在城上的士卒里,何人不是普通百姓出身?如今皆目视曹操,且看他如何作答。 曹操沉默良久,终于出声大喝道:“蛾贼!你休想乱我军心,我曹孟德虽出身有瑕,但自我入仕以来,得罪的朱门权贵不知多少,一心所向所念的,也只有报效国家四字,我父虽德行有亏,但是儿子焉能言父过,你若想以此骗城,我宁举家以赴难,也绝不让你分毫!” 说罢,他将头上铁胄扔下城头,以作头可断,人不可降的表态。 张方闻言,又用斫刀拍曹嵩的背,冷笑道:“狗奴,你再说说我们曹使君儿时有何劣迹,说得好,我们也能放你一条生路。” 曹嵩冷汗直流,但听到方才长子言语,心中更为悲伤。曹操年幼时何其荒唐,与袁绍劫新妇,与欺男霸女之事不过寻常耳,可曹嵩此时却一字也说不出,他嗫喏片刻,以极低的声音说:“我儿好男子,虽兰台钟鼓,五原铜人,亦不足比。” 张方大怒,高声道:“好奴狗!”于是令三人上前,以锈刀劈砍其身。锈刀钝刃,每十余刀断其手脚,曹嵩痛哭流涕,便溺尽出,口中连呼“我儿”,待其头颈分开,气息消弭,曹嵩共身受六十七刀。血水从伤口汩汩流出,但更多的是油脂肥膏,黑山诸军见状无不高呼万岁,而城上士卒虽然沉默,但心中也觉快意,毕竟如此巨贪,手中无不是民脂民膏,也不知逼死了多少人,竟然能享福至今日才死,也算是上苍无眼了。 而后张方扔下曹嵩,走到其余曹氏子弟面前,一一宣读其罪证,每说完一人,刀斧手便上前去,一刀将其首级砍落,黑山军也便欢呼一声。诸曹氏子弟见此地狱景象,早就吓软了身子,任凭黑山军砍杀。 只有曹德一人说:“我名家子弟,死便死耳,又有何惧?然不可死于贼手。”说罢,不待张方宣读,自己一头撞死在坚石上。曹德乃是曹操幼弟,久以胆识闻名,便连黑山军见状,都不禁感慨:是个壮士。于是张方下令将其厚葬。 在这个时候,张方再抬头看向城头,正要与城上人说话。但见城墙上惊人的沉默,忽而又有一阵喧哗声,紧随着一阵骚动,只看见墙头一阵涌动,随着那人流散去,很快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到了深夜,医生去看了曹操出来,对荀彧等人说:“使君是哀怒过度,犯了头风,无生死大碍,但这几日恐怕都要修养,做不了什么了。” 曹昂闻言,赶紧进屋看望曹操,见父亲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手紧握成拳头,胸膛正不断地起伏着。伴随着曹昂进屋,曹操睁开眼。他睁得这般快,以至于长子吓了一跳,等他平复下来,看见父亲熠熠生辉的双眼,他觉得父亲有些许不同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曹操慢慢说:“城外怎么样了?” “那些贼人把祖父伯父兄弟们都埋了。” 曹操听出曹昂言语迟疑,意有未尽,又问:“还有什么?” 曹昂说:“还有个人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在城下炫耀,说他是祖父的苍头张七,之前弃暗投明,如今被临淄朝廷重用,已然成为一个军候了,他挥舞着旗帜,让军士们赶紧投诚。” 说起李七,曹操想起来了,他扶着头恨声说:“我记得他!我记得他!”这声音如同枭鸟,其中仇恨之情令曹昂寒毛战栗。说话间,曹操的头风再次发作,他痛苦不堪,又于榻上反复辗转。 再次平复下来后,曹操浑身都是汗珠,他慢慢说:“我这副样子,恐怕无法视事了,接下来的事,皆全交给荀从事决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勿要犹豫。” 曹昂微微颔首,等曹操睡后,缓步出去与荀彧谈话。荀彧问完曹操的情况后,心中衡量情形,嗟叹说:“我未料敌军有此策略,是我的失策啊!如今我军士气消沉,主将重病,敌军又士气高昂,想要固守在此处,恐怕是不可得了。即使我心中不甘,此时也只能先弃城远走,与大将军合军了。” 关羽说:“敌军围三缺一,势必是打算在撤军时追击,便让我来殿后吧。我保证不让敌军一人追来。” 荀彧便把安排定下来,告知于曹操,曹操没有反对。 次日夜,濮阳打开西门,大军从城门鱼贯而出,向西方河南奔去。曹操躺在一辆马车上,听着车轮与马蹄交错的声音,一时睡不着觉,只能举头望向天野上浩瀚的星海。 第十六章 旧情 曹操军与关羽军遁入河南时,已是三月初九。撤军路上黑山军也曾尝试追击,但见殿后的关羽列阵严整,便也放弃了,只是一路尾随西进,看对方穿过阳武、原武,直至荥阳与刘备主力汇合后, 黑山军便与更苍军合军,与汉军在鸿沟水处对峙。 荀彧弃城前,已先遣使向刘备传信,故而刘备早有准备,在管城修建好营垒,并准备了短时间备用的粮秣,在此等待曹操的到来, 但等他亲自见到曹军时,仍是不免惊异。 关羽与他写信时,常说曹操治军严整,士卒肃然,虽不及孙坚,但亦有韩、白之风,可等曹军渡河过来时,他亲眼看到,这些渡河的士卒人人神情沮丧,步履虚浮,将甲胄兵器随意委弃在地上,很快自己也散乱地蹲坐在泥壤上,倒了好一大片,好似他们的魂魄也散落入尘埃里。 徐庶看到这幅景象,对刘备极为严肃地说:“明公,虽不知敌军所用何计,但兖人如此颓废声色, 必将影响军心士气。请明公即刻下令,让这些人将兵器拾捡起来,把甲胄穿戴齐整, 若有不从的,都处罚以鞭笞。” 刘备颔首称是,便准备派魏延着手督办此事。不料这时候,他看见一支兖州的甲士行伍,正打着旗帜在兖州人群中穿行,用刀背拍打那些倒下的士卒,大声地呵斥着话语。那些士卒见甲士里为首的军官,露出非常害怕的神态,很快又站起来了,在那军官的指挥下各自站成一排,大约半个时辰后,这些士卒虽然仍旧沮丧,但竟然又大多恢复了秩序,重新在西岸列阵。 刘备对此十分惊奇,便把魏延叫下来,一起上前去问那军官的名字。那军官三十来岁,体量修长, 虽身着一身牛皮甲, 在人群中也如孤松挺立,方脸长髯,相貌极为威严。见大将军前来问话,他握着斫刀立正了回答,说他姓于名禁字文则,是直属于曹操的一名都伯,被曹操委命负责军纪。 于禁回答得不卑不亢,见刘备无事后,便又去军中巡查,没有流露出丝毫自豪或懈怠的神情。刘备便派人打听他的作为,原来于禁为曹操任命后,无论犯法者为谁,皆严行军法,所杀犯禁者过百,自此士卒不敢有不从者。 刘备对此大为赞叹,对一旁的张飞说:“孟德帐下有如此人才,可见其确实治军有方啊。” 一旁的谏议从事法正听到了,忽然说:“明公,即使帐下有如此酷吏,可曹公军中却仍是军纪懈怠之状,可见此次受挫之深。当务之急,是要整顿兖人士气,否则之后战事,兖人不堪一用,则为祸大矣。” 此言正说中刘备心中所想,他诧异地看了法正一眼,随后拍着马颈笑道:“孝直说得很好啊!但是这毕竟是孟德的兵卒,我们还要先见过他才是。”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刘备终于又见到曹操,时隔多年再见,刘备几乎认不出他了,几年的军旅让曹操变得精干,但丧父的惨剧也让他消沉,加之头风发作,他几日吃不下饭,瘦得极快。刘备看到曹操这幅模样,几乎以为风一吹拂,他就要飘起来了。 刘备正想与老友寒暄几句,孰料曹操抢先说:“大将军,操身为一州刺史,受朝廷守土之责,却屡屡亡师丧土,如今又弃城求存,所谓百罪莫赎,正是如此了。为明是非顺逆,还请大将军责罚,免去曹操之职,另择贤明。” 这言语过于生份,以至于刘备皱眉不语,良久才说:“孟德这说得是哪里话,兖州虽失,非君之过。但你尽心竭力,众所周知,云长也常与我来信提及,如今大战才开,正是国家用武之时,岂能临阵换将?” 曹操仍要请辞,刘备又按住他的肩膀说:“孟德毋须多言,君家之事,我已知晓,国家岂能让忠臣寒心?我已传书朝中,以君为兖州牧,还望孟德勿要推辞。” 曹操仍旧推辞,还是荀彧陈宫等幕僚过来,齐声劝说道:“兖州上下,无不视明公如父母,兖州百姓尚在釜中,明公便要弃之而去吗?”曹操这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任命。 此番事了,刘备心中大为不快,勉强和兖州众人寒暄了几句,便策马离开,在河岸等关羽归来。这一等便到了子夜,天色极为黯淡,月亮与星星都隐藏了踪迹。其余幕僚也都回去休息了,只有张飞陪在他身侧。 随行的亲卫说:“今日大军渡河,一整日都很平安,想必关将军也无恙,明公何必担心?这么晚了,明公还是早点歇息,等关将军到了,自然也会去寻明公。何况今日夜深了,关将军就是来了,又哪里看得见呢?” 刘备则打起火炬,照在自己脸上,对侍卫说:“云长渡河之时,若是看不见我,定然会失望的。你若累了,就先回去歇息罢。” 几人便又站在河边,聆听了半个多时辰的流水声,渐渐的,渡河的人也少了许多,眼看大队人马要撤完时,忽然有人在对岸高声说:“是大哥和翼德吗?”刘备极为高兴,挥舞着火炬对对岸摇晃道:“云长,我在此处!”没有什么事比三兄弟重逢更让人开怀的了,关羽乘上船只时,刘备与张飞便策马下到水里,任水流打湿了马腹与靴子,等关羽的船只靠近时,他们便上前抓住缆绳,一把跳进船中,竟把船只打翻了,三人一同落在水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刘备穿着重甲,不方便再站起来,这时两双手拉住他,一下将他拉起身,然后他就看见了两双明亮的眼神。三人见对方都没多大变化,无不开怀大笑,都仿佛是三四岁的孩童,以至于最后的士卒们都看过来时,都感慨说:“即使是亲生兄弟,都尚且有不和的时候,为何却有结义兄弟能仿佛一体呢?” 有些真心就是如同明月朗照,是不需要去假扮或者伪装的。也只有真心能够换得真心,人或许在别的地方愚昧,但唯独在这点上都是敏感的。 三人便携手回营帐里叙话,一直到天明,三人都还意犹未尽,精神抖擞,只可惜如今仍在战场,陈冲也不在此处。不然他们可以如青年时那样,在清晨时去郊野射猎。那时三人各有长短,陈冲则次次都射得最少,可每次仍是与他们同行,四人去得如此频繁,以至于桃阳里的人们说:“少去些吧!别说山里的鹿,就是燕雀都快被你们打光了。” 回想起这些往事,三人都不胜唏嘘。刘备对关羽张飞说:“当年我们在一起闲聊时,虽然一起指点英雄,品评豪杰,但哪里能想得到今日场景?现在我们都身居高位,有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重任,你们都不要松懈。待到得胜之时,我们兄弟四人再在长安痛饮!” 另一边,曹操正躺在榻上,与荀彧谈论一日的所见所闻。刘备离去后,他们去打探东征各部的情形,先后看过了段煨部、田畴部、张羡部、荀攸部,一日下来,心中十分惊叹。 曹操说:“都说凉人并人燕人骁勇善战,我在汴水之战时还不觉得,只觉得是自己中计,谋算落了下乘,故而战败。可现在我久经战事,再亲眼看他们,才知晓何为善战之卒。”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荀彧则想起与族侄荀攸所言,谈及此次刘备东征的目的说:“大将军先征发张羡,又许诺其为徐州牧,想必此次东征,是旨在灭国临淄,尽囊有河南之地,再鞭策南北,恢复朝廷威行,倒确实是一条好计。” 曹操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问:“文若,你觉得玄德此行,有几成胜算?” 荀彧笑道:“大将军久与青州蛾贼斗,且能保青徐久安,可见其确有非凡之处。后先帝调大将军入并,则青州蛾贼大不可制,可见其自有对策。况且,明公是当真忧心战事吗?” 曹操沉默少许,随即失笑说:“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文若啊!我自幼矢志报国,却于此时遭灭家之痛,心中对蛾贼忿恨已极,若不能将其亲手屠灭,恐我九泉之下,亦有不甘。昔日匡扶社稷,我落于玄德之后,今日我报家仇,也要假借于他人之手吗?” 言语间,他切齿吞声,双手握拳,目眦如裂,露出一副愤怒至极的神态。荀彧闻言也不禁默然,劝慰曹操说:“若是如此,战场上请战便可,明公何必今日要在众人之前,演那样一出戏呢?我看得出来,大将军今日对此颇为不快。” 曹操闻言默然,过了一会,他才叹息道:“文若,世事无常,人皆善变。董卓昔日也有匡扶之心,本初也曾是赤诚孝子,孰料能有现在情形?我与玄德已然三年未见了,我今日若不先洗清罪名,他日他若加罪于我,我又当如何自处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荀彧一时间也无法反驳,最终只有一声太息。 他吹灭烛火,掀开帐幕缓缓离去,心中有些许悲哀,他知道曹操定然有一些话语没有说出来,他已然变了。 第十七章 僵持 河南的战事很快朝着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展。 兖州军渡过鸿沟后,汉军虽整顿军队,却没有做反攻姿态,反而是在西岸修理城池营垒,在荥阳至开封一带连营近两百余里,更苍军见状也在东岸随之连营,从扈城一直连营到陈留, 约有三百里,双方皆高垒深沟,不做对战状。 在这个两军对峙的时刻,大将军刘备先后向河内豫州发布两项罪责令。 第一项罪责令是命河内太守王匡前来荥阳述职,说明其不能阻挡黑山军的缘由。待王匡抵达荥阳后,刘备即刻令京兆尹司马防前去河内修武,只身接管王匡军队, 暂行河内太守事。 第二项罪责令是贬斥后将军袁术的。陈冲此前已在朝堂上专呈天子, 讲述袁术在讨董一事上的是是非非:他虽在讨董上有功,却又在讨董垂成之时擅自撤军,期间私领豫州、荆州,并私自刻印。这种种僭越之举,若说尚能功过相抵的话,那现在他发兵扬州,私杀一州刺史,攻打国家郡守,又扣押朝廷使者,其罪行骇人听闻,已达到无可恕免的地步。因此,朝廷号召袁术治下的各郡国相守,弃暗投明,奉迎正朔。若其讨伐袁术有功,还可加官进爵, 大有封赏。 随后, 刘备遣郭凯至豫州诸郡宣传此事。又派有刘德然率领两千兵马进驻颍川, 以大将军名义接管颍川防务, 袁术任命的颍川太守桥允见北方有大军毗邻, 不敢反抗,颍川郡也随即落入汉军手中。 陈王刘宠得知消息后,也于陈县向荥阳发书,表示其麾下兵数亦有万余,愿于陈国起兵响应。刘备欣然回书,赐其征兵节制豫州诸郡之权。 这些举措多出自军师祭酒徐庶的谋划。曹操弃城来投时,他分析形势,说既知兖州坚城已尽陷敌手,又知其不愿与我军合战,可见是要死守城池,以待我攻。若大军攻城不利,士气殆尽,敌军又以逸待劳,攻守之势便瞬时逆转。当今之计,不如拉长战线,将敌军主力尽数牵制于此,坐耗粮秣资财,进不能进, 退不能退,则军心易乱, 破而可成。 因此,汉军主动拉长战线,在河南之外,又在河内、颍川另辟战场,双方战线进一步扩大为四百余里。在这漫长的战线上,西岸汉军已整合幽、兖、荆三州兵马,人数已至十万。而东岸的更苍一方更为夸张,管亥部、张燕部、吴霸部皆已赶到鸿沟前线,加上仍在看守夏侯惇、曹仁的管承部,前后兵力接近三十万,说是倾国之军也不为过。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两方堆积的兵力都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但战线上却极为平静,除去陈王刘宠不时率军入兖州袭扰以外,双方就这样在鸿沟东西一直僵持,至少是士卒在岸边来回放箭,也一直没有多少伤亡,双方的士卒甚至开始在防地上屯田耕种,战事一直持续到了夏麦收获的季节,也看不出有结束的迹象。 到六月初八,陈冲等夏收步入正轨后,开始着手收拾国内经济。 自从董卓执政以来,董卓大肆收集国中铜器,铸成小钱,便连始皇帝留下的十二铜人也不能幸免于难,最终只剩下了铜人原上一座铜人。而铸成的这些小钱既小且薄,不仅分量轻,连其中字迹也模糊不清,不知掺了多少杂质。但董卓以武力逼迫,让麾下以小钱强买强卖,收集物资以充作军资。 三年下来,董卓郿坞恢宏富丽,百姓却饱受其害。世人皆知小钱轻贱,因此要么折价贱买,要么干脆弃之不用,以至于全国各地物价飞涨,米粮帛布均为寻常百倍。到了如今,关西各地几乎已不用五铢,转而以米粮为货币交易。 在此前,陈冲在长安重置均属官,先调少府金银至太仓,而后又调送匈奴王庭的金银至太仓,而后于三月之际,派人至关东各郡国传令,言称六月之前,商人若至长安买卖货物,国家当以金银收买,且沿路郡国均不收关税,各州商人闻言皆骚然,不远万里前来长安西市,即使是隶属于更苍的徐州商人,也有至长安贩卖布帛锦绣的。 三月间,均属官边卖官纸、官锦、官盐,边以太仓金银购买货物,前后得布匹十四万匹,马匹三万余匹,粟米等粮食二百万石。 等到了现在,陈冲觉得万事具备,转而令长安均属官奔赴三辅各地,宣布换钱令。即以新钱换小钱,用百枚董卓五铢换一枚炎兴五铢。 此令一出,各地大族皆哗然,此次朝廷新发的五铢虽说样式精美,分量足额,董卓五铢也确实轻贱,但岂有新钱以一值百的道理?黔首虽受小钱之害最甚,但无甚积蓄,拥有最多小钱的,还是大族豪强,一时间各地上表不断,都请求陈冲撤销换钱令。 于是在均属官于三辅各地买粮之际,各地豪族一边囤积粮食提高粮价,一边派人换钱去均属官处兑换粮食,希望借此使均属官无粮可换,换钱令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孰料各县均属官皆手持二十余万斛储粮,无论三辅豪族如何囤积粮食,县府总有粮食兑换,以至于当地的粮价却不升反跌。直到七月之初,秋收已然开始,朝廷于各县征收赋税的同时,又用新钱从农人手中购买余粮,各地豪族唯恐粮价继续下跌,只能将手中小钱全数换为新钱。 到了这时,粮食市价已稳定在二十余新钱一斗,均属官再以三十新钱一斗的价格向各地大族买粮,无有不卖者。直到八月底,三辅各地的换钱令都基本落实,陈冲收回董卓五铢近四十亿钱,发行炎兴五铢仅约有三亿,各地小钱回炉再造,又可得数亿新钱。 借此机会,陈冲更在关中与并州各县建立起义仓。义仓由均输官掌管,按规定,若是遇丰收之年,各县均输便可买粮入库,若是遇灾荒之年,各县均输便可卖粮赈灾,如此便可预防灾难,救民之急。 半年之内,关中风景大为改观,百姓皆欢而歌曰:“汉家兴,有坚庭,莫道黄河何时清,昔败婵娟也升平。”以此来歌颂炎兴元年的景象,往日那些反对换钱令的地方豪强名士,也不得不承认:“齐国管仲治政,亦不过如此。” 而与之相衬的是,关东的战事依然没有大的进展,一直到七月底,战场的形势才终于有了些变化。 自曹操至河南后,常与刘备言语,夏侯惇与曹仁等二万军卒尚被围困于山阳,若坐视不救,一伤军心,二损兵力,当速速出兵解围。刘备则一直说时机未到,拒不发兵,又在河桥处造艨艟百余艘。 直到六七月河南大雨,河水涨潮。刘备派关羽率六千余人乘船忽然顺流而下,更苍军不善水战,也未料到有此奇招,竟让关羽成功突围,也追之不及。 关羽再入兖州之后,自濮阳处泛舟南下巨野泽,又自巨野泽往西南处绕道,从菏泽入济水而直趋昌邑城下。昌邑城依水而建,管承部只能围城三面,此时忽而看见有大船从水上乘波而来,仿佛水上巨兽无人可当。沿岸的士卒为船上射手以箭雨射杀,而却难以还手,最后只能溃围,眼睁睁地看着已围困近三月之久的兖州兵随船只离去。 汇合之后,关羽又立刻东进,故技重施解围东缗,将曹仁部也救出,随后南下沛县,堂而皇之地从袁术所治的沛国处弃船上岸。 在广成之战时,留守沛县的孙香徐琨便与关羽颇有交情,此时再相见时,他们自然也把酒言欢。毕竟罪责令下后,孙坚旧部对跟随袁术一事都心怀疑虑,但袁术对下属着实大方,孙坚旧部被提拔为郡守者不下六人,导致他们迟迟不能下反正决心。此时见了关羽,他们便想两面卖好,哪里还会亏待关羽呢? 于是关羽率近三万人在沛县夜宿休整两日,于第三日辰时饱餐一顿后,这才施施然从沛县离开,从临睢、谯县绕道陈国,与陈王刘宠交谈一番后,他们又在陈国休整了五日,这才从颍川回到河南。 双方对峙接近半年,其实都已经有些疲劳了,但此时关羽的一趟兖州之行,却促使双方做出变化。关羽虽没有大胜敌军,但他于两州之间肆意往来,救出两万必死之众,令汉军士气大增,也令更苍军士气沮丧,各部隐隐有请求撤军休兵的言论。 主军的管亥压不住内部意见,只好发兵临淄,请大将军张饶前来主持大局。 张饶经过深思后,领本部幕府前移至定陶,并前察前军情形。刘晔看双方驻防皆固,绝非兵士轻易所能逾越后,便同意让各部军士在兖州内轮休,也只留十万人在鸿沟东岸。除此之外,他又建议张饶在濮阳城北设置铁索,横断大河,以防止汉军再次从此处突破河防,张饶皆从之。 汉军见有大军撤离鸿沟,尝试性地发动追击,但更苍营垒防御严密,汉军未能有所斩获,只好又沿原路撤了回来。 双方看似陷入了僵持。 第十八章 白马大营 试探性的进攻结束后,刘备与众人商议攻城之难易,众人都以为敌军固防已久,恐难轻易破围,因此都说只能另想他策,但到底以何策应之,众人都莫衷一是。 说到汉军不能速克的缘故, 其实众人都明白。主要还是敌军先发制人,在大军抵达前就先抢占了鸿沟,汉军欲要破敌,就势必先要渡过鸿沟。 当年项羽于彭城破高祖五十六万大军,携全胜之势进军河南,自以为天下就此平定。结果却被阻挡在鸿沟之前, 顿足两年不能突破,可见鸿沟之险。而如今更苍军约为汉军三倍左右,欲要破防则就更难了。 就在众人都以为,一年的战事即将以无果而结束的时候。还是偏将军段煨出来建议,他在凉州久经战事,这种情形已遇得多了,他说道: “大将军莫急,秋日已至,正是养马肥膘的好时日,我们已经在此等待半载,又何惧再等两月? 等到十月时,冬日降下冰雪,到时候大河与鸿沟封冻,我军以万余大马精骑,可自河冰上踏蹄而过,猛攻其围。而贼军寒衣单薄, 手足卧僵不能举止,又如何当之?鸿沟一破, 擒获伪帝,破灭伪朝,皆如反手耳。” 刘备闻言,赞叹段煨说:“庭坚常对我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忠明此谋,深通天时地利,可以说是名将了。” 于是下令将军中战马集中一处,尽由段煨负责喂马练兵,准备此后的战事。只是这时,曹操又提出异议,他说:“这一年来,我在兖州吃尽了蛾贼的苦头,深知其作战非甚骁勇,但用计极为狡诈,段将军策略固然有理,但若冬日之时,敌军派人沿水凿冰,我军又当如何处置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不过一旁的荀攸却回说:“这并非难事, 只要能调贼军重兵于他处,无人有暇来凿冰便是了。” 张飞闻言大奇,问道:“我军既然冲不破鸿沟,又如何分兵调贼呢?莫非让陈王殿下入兖,未免太冒险了吧!” 荀攸笑道:“倒不是如此,而是明公此前让关将军从大河泛舟入兖,恐怕心里也已有了腹案吧。” 众人将目光投向刘备,刘备握剑颔首,笑说:“就知道瞒不过公达,倒不是我有腹案,这都是元直的设计啊。” 徐庶此时尚在成皋,不在此处,刘备仍当众归功于他,详细解释说:“元直早先与我有商议,说敌军声势虽然浩大,却似无善水军之士,这是我们的机会啊!” 众人都恍然大悟,想道:原来于月初时,关将军从大河上往来,看似是为了解救夏侯惇、曹仁二位将军,但更重要的是看待更苍水军的虚实啊! 关羽作为水军的主将,评价敌军说:“我上月乘舟东下,敌水军船只匪大,驾驶难称精熟,只能说堪用漕运而已。” 曹操继而大喜道:“既如此,何不泛舟侧击,绕袭敌后呢?操身为兖州牧,愿为大军前驱!”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刘备却摆手说:“方才忠明已经言及对策,已经不必如此冒险。军中现在所需的,是有人能于敌军之后修建大营,以调集敌军重兵,而后固守至冬日,孟德你军中没有操舟的经验,我觉得此举还是当由德明担任。” 他所言之德明,正是原长沙太守、现任安东将军张羡。张羡毕竟久任荆州,手下常在云梦泽操练水军,多是精熟水战之士,张羡平日还常为手下不熟马战而忧虑,此时听闻刘备安排,大是松了一口气,起身应诺说:“既是大将军所命,在下自无不从。” 计议既定,接下来的便是准备了。徐庶此时在成皋驻留,便是为了负责再造船只,半月下来,他建好二百四十五艘艨艟,每艘可容纳七十人,船舷与船板皆以牛皮包裹,在船头又开一大孔,装有用来撞破敌军的铁桩头,张羡见状非常满意,率部下熟悉了两日后,于八月十四乘船从河桥启程。 恰好在此时,上苍又下了一场潇潇秋雨,两岸的黄叶被雨滴纷纷打落,浊流因而变得更加浑浊,大河里尽是黄澄澄的,但岸边送行的众人却极为兴奋,他们都知道,最后的秋潮期来了,这正是乘船东进的最好时机。 临行前,刘备握住张羡的手道:“十万将士成败与否,便尽在君之手中了。”说罢,他又对上船的荆人们说道:“诸君只要能坚守至大河封冻,无论斩级与否,皆可授爵两级!”全军士气大振,俱向刘备表坚守之意,张羡也非常感动,对刘备承诺说:“此事若败,大将军但见我头而已。” 于是船队起锚东下,顺着秋潮直流向东,不过半日便连下三百里。路过更苍驻扎的卷县时,更苍军经过上月战事,心中已有了准备,纷纷朝艨艟射挂有松明的火箭,但在秋雨之下,皆未能射穿牛皮,自然也无法点燃艨艟。而艨艟上的汉军回以箭矢,如落叶般打向南岸,留下好些尸体,甚至还俘获了三艘运有粮食的小船。 自此,无人再在岸边拦截。张羡得以在当夜直抵濮阳城北。按原计划,他们本打算在濮阳城东十里处扎营,但再往东一里,张羡才发现更苍军在此处设有三道铁索,短时间内无法突破。可若是在此顿足过久,敌军兵力前来合围,驻营一事也就不可成了。 张羡当机立断,选择调转船头,返回白马城北二十里处,背靠大河,下船修建营垒。此时已是卯时,张羡知道时间紧迫,于是先让一部分人上岸,在河岸处修建几座容纳千人的小营,营成之后,他再打算在营垒周遭挖掘壕沟,然后从大河处引水入壕沟,以保证有初步防御。 过了两个时辰,南方果然出现了更苍军兵士的身影。他们与那些在前线的普通士卒不同,竟身骑褐色的马匹,也穿着厚实的皮甲,手中的长矟在秋雨里也仍然闪烁着寒芒,显然是更苍军的精兵。而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些人背上绑着一杆黄土色的云纹小旗,在风雨里宛如在空中滚动的山石。 这些人大约有千余人,是由更苍司徒管承亲随所组成的精兵,以其背有黄旗闻名,被更苍军内部称之为“马旗军”,由其部将吴巨骑率领。在东缗解围之后,他们移兵白马,准备在此休整之后再至原阳换防,此时遇到汉军来袭,他们主动请缨,势要将汉军的营垒尽数摧毁。 张羡看到他们到来,又眼见自己尚未有一座营垒修好,心中非常焦急,便把手底下的军官都叫过来,问他们说:“我在长沙时平贼寇,平的都是些山贼蛮夷,若有百匹马都算是了不起了,可今日遇到的贼人非比寻常,竟有千骑冲阵。若说水战步战,我其实都无所畏惧,但在平地上应对这些骑士,我却又无可奈何。事已至此,我愿求助于诸位,谁有能阻挡他们的?我愿在大将军前为其表功!” 他帐下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说话。这也难怪,张羡不善骑战,莫非他们便擅长吗? 正当张羡失望的时候,忽有一壮年男子上前说:“这不算难事,我平时练兵时,便时常设想如何在江北对敌,制骑之道,我也小有所得。府君若不嫌弃,便让我前去应敌罢!” 张羡闻言大喜,对这男子感谢道:“不意今日有汉升这等壮士!好!我把我最精锐的九百甲士派给你,你看可否?” “九百太多,府君只需给我六百甲士,八百强弩,我便敢言必胜!” “好!好!汉升真猛士也!” 他说的汉升,乃是刘表赠与的军官之一,名作黄忠,是南阳人,被刘备派遣到张羡军中。张羡本与刘表不和,无意重用黄忠,但此时要紧时刻,也顾不得许多,匆匆点齐六百甲士交予黄忠,看他如何对敌。 此时马旗军已从营垒缺口处杀了进来,一些汉军试图对敌刺杀,但比不上马旗军的快马,几个冲杀便将营垒中的汉军冲得七零八落,难以组织有效的反抗,一些汉军准备往河岸上逃,但没跑出几人,出口也被堵上,被更苍军驱赶至墙边刺死。 其首领吴巨骑正杀得兴起,忽而听到部下说,北面有人冲过来。他北望过去,这才发现有数百明晃晃的甲士踏步迈了过来,他们手持大木楯,走得很慢,以至于似乎是在蠕动,但他们的目标很明显,正是想将他们骑军中断。 吴巨骑见状大为不屑,对属下说:“我看敌军是昏了头了。”,随后又兴奋起来:“这都是些甲士,必是敌军精锐,等我们将其射杀,敌军便无可奈何了!”说罢,当即集结麾下骑士,向黄忠他们包围过去。 而黄忠不慌不忙,指挥甲士们结成一个圆阵,依旧缓步向更苍军走过去。 马旗军知道硬拼不一定能胜,便散开来,围着圆阵在外又划出一圈滚动的大圆,不断地向汉军射箭,汉军开始并无反抗,只是不断收缩阵型,马旗军也随之收缩阵型,不知不觉,大部分骑士已入了步卒的箭程。 在此时,黄忠忽而一声大喝,汉军纷纷扔下手中木楯,露出木楯下的强弩,在敌军纷飞的箭矢里,一轮密集的箭雨反射了出去,落入没有防备的马旗军中,顿时杀伤两百余人马,而后他们皆高声大喝,奋力向受伤的骑士们追杀过去。 仓促之下,吴巨骑吃了一个大亏,厮杀了两刻后,发现占不了上风,为大局着想,他丢下百余具尸体,匆匆败回白马。 荆人也不管这些私人,他们抓紧时间,继续在原地修建营垒。 第十九章 佛国 八月之后,陈冲终于清闲了一些。 毕竟今年要紧的事务都已经结束了,剩下的都是些闲杂琐事,加上新入府的官吏也都熟络了事务,需要陈冲操心的也就少了。 说起来,杨修与李义被他留在府中后,表现也一直不错。李义被他任命为农曹掾, 负责今年的征粮,他处事兢兢业业,与他接触过的各郡官吏无不交口称赞,都说其为人温和,做事也滴水不漏,是难得的人才。 而杨彪之子杨修则更好, 他天资可谓上上,熟悉和处理事务都极快。陈冲故而任命其为簿曹掾吏, 将一些均输官的账目交给他,他往往能快他人三倍完成,且陈冲事后检查,竟也发现不出错处。唯一的问题,就是府中渐渐传出他恃才傲物的言论。陈冲劝诫了杨修一番,不料杨修却说:“这都是庸人之言,明公何必在意呢?我对这些言语,都当做清风过耳,任尔东西。”陈冲闻言苦笑,知道劝不动他,也就不再多说了。 清闲时光多了些,陈冲就开始在家中晒书读书。陈冲的藏书极多,虽然有不少是陈氏本身就私藏的,但更多的则是陈冲与蔡琰自己辑录的,其中有诗集歌赋六十卷,史书一百又七十二卷,诸子经论七十三卷, 陈冲自己写作的典论四十二卷,收集的各地民俗民谣三十四卷, 与太学各博士争论的通义二十六卷,全国地理图志十九卷,兵法十五卷,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法墨宝。 陈冲将二十余张竹席顺着铺在地上,然后把藏书一一在席上摊开,自己则搬了一把胡床坐在中间,在摊开的书页间慢慢翻阅些没用的闲书,对陈冲来说,这就是浮生之乐了。有时候阳光温暖,他拿着书卷睡着了,再醒时,耳边竟是清风吹拂书页的声音,忽而自言自语道:“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虽无人理会得其中真意,但陈冲也颇为自乐。 不久,他的这个癖好被人传了出去,被郑玄笑说:“庭坚书中痴儿, 非如此不可得王佐之才啊!”于是长安贵人多效仿之,便连宫中天子也向陈冲请求说,想将陈冲平时收藏书籍抄录一份,送宫中阅览。天子好学,陈冲自无不允,请了十个人在家中抄录书籍,每得五十卷,便送往未央宫中。 不过这样一来,他在家中便呆不住了。陈冲不担心关东的战事,这时候便想着左右无事,不如到岳父蔡邕家里去,谈谈自己最新的一些文学想法,顺便看看董白董曜生活得如何。 结果甫一出门,撞上一个小沙门,他找上门来,邀请陈冲到圆觉寺去。 原来董卓烧毁雒阳后,白马寺的僧人也跟着被迁到长安来了。但关中一直大乱不定,也没有官员管理他们,很多僧人衣食得不到接济,便逃往关中各地隐居,边传教边观望时局,直到去年陈冲刘备击败凉军,他们才又回到长安来。 只是旧人虽在,却没有栖身之所,更不复雒阳时译书念经的闲暇光景。这些天竺人便找到陈冲,希望能让朝廷修建寺庙以供栖身。 陈冲在城西给他们划了一块地,但事先说好,修庙的费用得让他们自己承担。天竺人本来承担不起,好在他们找到了前太常刘艾,请他在长安名族间募集钱财,还是在这块土地上新建了一座寺庙,以圆满觉悟之意,取名为圆觉寺。四日前刚刚建好,此时便邀请陈冲前来观礼。 陈冲自无不允,便干脆与岳父相约,两人一起到圆觉寺里去漫步。陈冲到时,圆觉寺的僧人们都在寺前等着,而众沙门的首领是一位碧眼的高大男子,名叫康孟详,他本是康居国的婆罗门,所学在沙门中并非最为渊博,但是他最为精通汉学,故而在大汉内反而如鱼得水。 陈冲和康孟详聊了一些经学和佛学,康孟详都对答如流,这让陈冲颇为佩服,心中也渐渐生出些好胜之心,于是几人便一边在圆觉寺内散步,一边谈佛学与汉学的异同之处。 走过七座浮屠,看过二十诸天,几人最后站定在韦驮尊天之前,而陈冲与康孟详的话题,也慢慢谈到最后。陈冲说:“佛学之妙,在于论道精微,入于五蕴实相,出于恒河沙数,虽无庄周之汪洋恣睢,却独有理之幽玄洞明。若论文学,我以为汉学为上,但论及谈理,倒确实是佛学独步天下。” 蔡邕闻言颇为惊异,他斟酌着说道:“庭坚之意,是以为佛学才是人间正道咯?”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不料陈冲摇头说:“佛学谈来世太多,谈涅槃过细,我以为都是虚妄而已,谈什么正道?” 康孟详也是诧异,问说:“那在施主看来,什么是正道?” 陈冲打量着护法的韦驮天神像,慢慢答道:“自然只有现世才是正道。所谓经学佛学,无论孔子世尊,皆是现世之人,孔子谈旧世之大梦,世尊发来世之感慨,然其受困于现世,与你我无异。现世之人当释现世之道,毕竟只有当下才能救赎。” 康孟详听罢,摇头笑说:“使君之意,未免太过着相了,世尊传佛学,是使世人心中觉悟,无喜无悲,不惧死亡,笑对万苦,又怎能说没有救赎呢?” 陈冲也摇首失笑,回道:“若世上当真有能者,当应该使百姓安乐,人民富足。岂能说让世人在流离失所时,能笑对苦难呢?若真有此事,我有失职,大将军有失职,天子也有失职啊!” 康孟详闻之,良久无言,最后感叹说:“康巨兄说使君生而有佛性,却自绝涅槃机缘,我以前并不理解,今日得见使君,才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听闻康巨的名字,陈冲顿时想起来,自己从雒阳上任西河时,康巨手持《问地狱经》,在白马寺前为自己送行的情景,故而陈冲追问说:“长老认识康巨,他也在这边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谈到这里,康孟详露出悲哀的神色,对陈冲缓缓说:“使君还不知道吧!在使君上任西河后两年,也就是十常侍之乱的时候,康巨收留一些被官兵追杀的难民,记过被官兵们砍了几刀,其中一刀把他的右手砍断了,康巨兄在寺里躺了两日,然后就圆寂了。” 陈冲得知康巨已然身亡,不觉心中酸楚。康巨是白马寺里为数不多他熟稔的好友,他虽是婆罗门,但对平民百姓皆非常友好,有世尊所言的大慈悲。想当初两人是在城外一起施粥时认识的,康巨生前喜欢和他谈家乡的风土人情,又谈自己传经于四海的志向,陈冲用笑他有执念,违背世尊教诲,康巨则说:“心中以其为执,才是真正有执,我所言所行,皆自然而然,乃佛性也。”如今他这般去世,也算是佛性作为吗? 良久无言,陈冲便在寺里为康巨上了柱香,拜祭一番。期间,康孟详得知陈冲爱书,又将自己这些年译注的《太子本起瑞应经》、《兴起行经》、《梵网经》、《舍利弗目连游四衢经》、《报福经》都赠送予陈冲,陈冲便以两块金饼答谢,这才与蔡邕一块离去。 路上,蔡邕留陈冲在家中过夜,说要给他看一些最近新写的史书,陈冲自无不允,在蔡邕拿书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小孩走了进来,巴巴地望着他,正是董曜。 原来蔡邕家除去董白董曜外,就一个哑巴老苍头陪伴,平日里非常冷清。此时见到陈冲到来,他好动的心性又忍不住了。陈冲蹲下来和他说了会话,发现董曜好像瘦了不少,便问他们平时吃些什么。董曜答说,他们平日里就只有一些麦饭和青豆吃食。 虽然董白董曜在路上受过苦难后,现在饮食也不挑些什么,但董曜回答陈冲的时候,眼中还是隐约透露出点希冀来。陈冲也是挨过饿的,哪里不知道小孩的意思?于是他便跟蔡邕说了一声后,自己去集市上买了一只母鸡和半篮橘子。回来后把橘子交给苍头,自己则杀鸡拔毛,在釜上炖了一锅鸡汤。 案食之时,陈冲把董白董曜与苍头都叫了过来,五人一起饮食。期间董曜吃得十分开怀,连着吃了两碗饭,蔡邕这才反应过来,拍着脑袋说:“我都忘了,人老了没什么胃口,还以为你们一样,却忘了小子正是抽条的时候。”这又吩咐苍头平日里买些荤食来。 到了夜里,陈冲与蔡邕点灯长谈这十几年间的大事,从第二次党锢之乱一直谈到王允长安政变,品评其中的人物高低,主要谈论如何总述比兴,董白一直看他们谈到子时,才熄灯昏昏睡去。 次日一早,陈冲告别回府,在路上又看见几个僧人在城中传经。忽然想起了自己在肤施遇到的那个僧人,好像叫支室那拏,他说要在肤施嘉陵山的山窟里雕刻佛像,至今好像也有四年了,不知道他还在那里吗? 回到府上,他便把养子傅干叫了过来。傅干这些时日说要去并州各郡游学,陈冲之前一直没答应,此时便对他应允了,只是让他顺带再去一趟肤施,一是去看看铁弗部最近是否安好,二是让他去嘉陵山上看看,看那支室那拏是否还在山上。 一转就到了十月份,关东的军报开始多了起来。陈冲的清闲时光到了头,又开始在尚书台连日主会,一次他翻阅军报的时候,才发现前几日里,傅干的回信已然到了,正夹杂在一堆牒报里。 傅干在信中说,他在并州一切都好,铁弗各部也都对现状满意,只是据说原单于于夫罗的身体很差,活不了很久了,各部都在议论。 而在嘉陵山上,那个支室那拏还在山窟里雕刻。如今已刻有佛像九十七座,年底便能成就一百之数,山下的匈奴人和汉人见其心毅如铁,寒暑不侵,都遵其为神人,不少都已皈依佛门了。傅干感慨说,若佛门人人如此,其能够大传于天下,指日可待。 第二十章 西蜀故人 这几天,军报来得极多,有很多事情要陈冲来解决。 首先是关东的军报,刘备早先定下先设营濮阳,待鸿沟封冻再骑兵渡河的策略,陈冲很快也收到了,推敲一番后, 他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也同意刘备的战略。只是刘备觉得手中的万骑破营可能不够保险,听闻陈冲此前又买了一些马匹,又找陈冲来要。 陈冲此前已把刚刚筹集的一万匹战马都送了过去,又告诫了刘备一番要注意行事隐秘。但等到白马大营设下后,刘备才发现事态远比想象严重。 更苍军对白马大营的设立极为敏感,在一旬之内,便在大营三面调动了近十万大军, 其倚仗人数优势,分为三部,昼夜不停地袭扰大营,早上做锣声,晚上做鼓声,以至于全营上下难以休息。 张羡部倚靠营垒向其回击,初时颇有杀伤。但更苍军意识到不能速破后,随后造大木楯缓慢向前,在大营周遭反造营垒,以攻城之势在周遭营建土山,有不破不休之势。好在营垒虽被包围三面,但张羡水军尚能通行,于是刘备多派士卒从水上救援大营之内,又急运十万箭矢进入白马大营中。 这下正中更苍军命门,他们虽然人数众多, 但兵器箭矢甲胄皆是短缺, 两军在营垒上对射久了,最终反而是更苍军先陷入窘境, 只能坐困白马大营。到了这个地步, 刘晔抵达现场,亲自定策说,当务之急,还是要封闭水路。 于是张饶下令,命豫州来投的何仪何曼兄弟在濮阳渡过大河,带兵进攻河内,在河内汲县南方,他们如同白马大营一般,也修缮了一座大营,而后与南岸修筑了一座浮桥,将大河水路封锁。 刘备一时突破不过去,便用荀攸计策,从上游放火船,这才将浮桥烧毁。但期间花了接近半月的时间,冬日已然来了。大河虽未封冻,但已然落潮。汉军没法再给白马大营援助。这导致张羡部的情形极为艰难,带进白马大营的箭矢消耗得极快, 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陈冲得知后,加紧调去新造的六万支箭矢,又督促河东军新设三座铁官府,但更多的事情也就无能为力了,只能发信刘备说:“封冻之前,骑军行事当隐秘,突袭的地点也当隐秘,不要提前公布,骑军周遭也不要让百姓进入,以防有间。” 遇挫的也不止是关东,吕布负责的关西战事也不太顺利。 汉军去年击退凉军后,凉军残部盘踞在陈仓一带,休养生息后,他们放弃陈仓,转而占据了武都郡。而历时三月后,吕布在今年二月整顿三万北军,试图先行收复武都,计划以此为据点,逐渐占领凉州。 但凉军占领了散关与故道等地利,而吕布兵力不占优势,对地势也不够熟悉,半年下来都没有进展。 在六月时,吕布失去了耐心,采用杨瓒的激进建议,铤而走险,花重金招抚了一些本地氐胡,试图绕路小道直奔河池。结果行至半路,凉军先获知了消息,移军前来截击吕布。双方在上苇山相遇,一场大战,结果吕布大败,丢下数千具尸体逃回陈仓。 败仗之后,吕布痛定思痛,打算先放过凉军,转而攻打马腾所在的汉阳郡。他沿渭水西进,直接攻打上邽,上邽的凉人猝不及防,被吕布迅疾拿下。但还未等他高兴多久,西凉各部联合而来,吕布打听到对方军数近十万,心中有了惧意,最终放弃上邽,又退回了陈仓。 一年下来,吕布损兵折将又徒劳无功,心中极为愤懑,发信朝廷要朝廷加派援军。陈冲手下并无多余兵力派遣,只好去信劝慰吕布说,让他先在陈仓修养,等来年陈冲再派人前来襄助。 更吸引陈冲注意的是雁门的关报,说北方的鲜卑又有异样。轲比能占据弹汗山后,与拓跋诘汾产生龃龉,渐有各自整兵发生大战的意思,雁门的令狐渊来信询问陈冲,雁门军当如何处置此事。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陈冲回信令狐渊说,步度根死后,汉军与拓跋鲜卑结有盟约,这几年拓跋鲜卑也无有过错,且拱卫并州北疆,不宜坐观。若是拓跋诘汾派人请援,应当应允并发兵襄助,不可有半丝敷衍之心。 即使陈冲事无巨细地做出处理,但是如今他不在前线,很多事情也只能用言语警告,自己话语是否真的有用,前线是否能因此而受益,都是未知之数。他如今应当且能够保证的,还是三辅与并州的和平。 等到了十一月初,天气骤然冷了下来,穹幕的云朵阴翳,眼看不久后就要开始下雪了。与此同时,关东的战事也将要进入关键时刻,那边的军报一下子又少了下来,这些时候,前线的战局只能让刘备自己去做决定。陈冲所能做的只有操练新成立诸军,练兵讲武,会猎狩射,既是选练将士,重振军武,也为接下来的变局做准备。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有一队使者赶到了长安。他们来自于益州,为首的是益州牧刘焉之子刘璋,随行的乃是益州名士张松、任安、周舒、董勤等人,号称是遵从益州牧刘焉的使命,特前来与朝廷述职并交好。 陈冲在尚书台会见了刘璋一行人。 刘璋其人削瘦,体态清隽,虽身穿朱色朝服,戴青色进贤冠,仍不免显出几分清雅。陈冲还未说话,他便执弟子礼,以后辈自称,而后又往天子方向缓缓跪拜,所行所言,皆一板一眼,仿佛古之君子。 陈冲虽大刘璋几岁,但也不便摆长辈架子,此时亲自为刘璋斟茶,毕竟刘璋的父亲刘焉曾任太常,是陈冲任博士祭酒的直属上司,按照当今礼仪,说是陈冲的旧君也不为过。事实上,陈冲能在太学里肆意传学辩经,也确实多有刘焉的容忍和支持。 故而陈冲称刘璋为季玉,称刘焉为君朗公。两人先寒暄聊起家常,陈冲问道:“我与君朗公也有数载未见了,他现在身体可还好?背上的旧疾可还经常发作吗?” 刘焉担任冀州刺史时曾与人射猎,结果误被鹰隼抓伤,从而在背上留有疽疮,连治多年都没法根治,故而陈冲有此问。 刘璋恭敬地答说:“托使君的福,自从平定马相及贾龙的叛乱后,益州安逸,大人在绵竹调养身体,神思和泰,去年我们几兄弟和大人相聚后,大人更是高兴,背疽虽还有发作,但已经好了许多了。” “这样啊!”陈冲闻言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慢慢说:“去年我和君朗公都收有朝廷求援的诏令。我本以为能与君朗公同救社稷,心中宽慰至极,不料蜀军收复汉中后,也不知因什么缘故,忽然止步不前,我还以为君朗公遇到了什么祸事,今日得闻他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这话语含有对刘焉不救朝廷的责难,刘璋自然听得出来。他对此也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复说:“使君不知,这是汉中米教哗变的缘故啊!汉中地势险要,我家大人本以为不易收复,故而派当地米教首领张鲁为将,攻打汉中,孰料其占领汉中之后,叛杀副将,割地自守,大人几次发兵都难以攻克,故而不得救君啊!” 说到这里,刘璋又诉苦说,刘焉正是心怀社稷,故而虽北路为张鲁所断,仍旧派使者与朝廷联络。他们这一行人,从夷陵出南郡,再从荆州北上绕行武关,多绕行了近三千里,这才抵达长安,益州忠介之心,赤诚可见。 刘璋这么说,陈冲也不反驳,只是从书表中翻出一封表奏,递给刘璋,刘璋不明所以,陈冲示意他自己翻阅,而后说道:“最近,荆州牧刘表对朝廷上书,说君朗公在绵竹造作乘舆车具千乘,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季玉可否坦诚告知,是否确有此事呢?” 刘璋闻言大惧,他连忙把表书奉还陈冲,心中思量如何回话。 刘表这封上表不可谓不诛心,所谓子夏在西河疑圣人,子夏是指刘焉,西河指益州,圣人自然指天子。刘表的意思,便是指刘焉在益州有称帝的打算。 他沉默片刻,忽而灵机一动,回复说:“荆州牧闻言而表朝廷,乃是正当之举。但就是专政如董卓,尚不敢如此造作,大人不过外镇一方,哪里有如此胆量呢?” “季玉之意,这都是些谣言咯?” “乐毅王翦在外,亦有朝野讥谤之忧,燕王弃乐毅而齐乱,秦王重王翦而一统,这本就是世间常理,并不稀奇,以使君之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当年燕昭王任命乐毅伐齐,乐毅连下齐国七十余城,只剩下即墨和莒没有攻克。名将田单在燕国造谣说,乐毅在齐国有称王之心,于是燕惠王将乐毅召回,以致齐国复国,燕军功败垂成。而始皇帝命王翦领六十万众伐楚,亦有王翦欲在楚国称王的谣言,始皇帝终不改任命,而使楚国灭国,天下一统。刘璋以此二例回复,比刘焉为乐毅王翦,暗指若朝廷擅自召回刘焉,益州必生大乱。 陈冲闻言大笑,他感慨说:“数年不见,连季玉也这般会说话了。”于是对刘焉僭越一事就略过不谈。 次日,刘璋一行人在朝廷上向天子述职,并承诺来年将举孝廉入朝后,天子赐予刘焉太傅之位,加官特进,行镇西大将军事,并寄语刘焉,望其能行窦融故事,为朝廷披肝沥胆,而复有太平。 第二十一章 雪夜破原武 大汉炎兴元年冬天,刘备下令,以大汉偏将军、长平亭侯段煨率万骑过鸿沟讨伐更苍军。众将皆对此计感到满意,但唯一不满的就是主将的人选,很多人都私底下找刘备说:“段忠明一介凉人,又是背主投靠将军,其行其德都不甚可靠, 是否换个人选。” 刘备对这些言论都付之一笑。他先说:“我们为朝廷做事,地无分南北,照君所言,难道是让备弃置凉州吗?”等对方哑口时,他又宽慰道:“忠明在董卓麾下,并无残民之举, 董卓死后, 也不过欲平息事态,故而从我罢了, 要是他当真二心,在晋阳时便反了,何必等到今日呢?” 于是仍保下段煨的主将之位,只是为安众心,他还是设立了两名副将,让曹操与张飞俱往,监督段煨处事。委派张飞的理由自不必说,委派曹操则是因为其请战心切,说是复土乃是州牧本职,刘备拗不过他,便答应下来了。 即使如此安排,众人仍是心有疑虑,但段煨本人却安然自若。自定计以来, 段煨在邙山一带日夜操练兵士,又召集各级军官讲武论兵, 教授凉人在边疆的骑兵战术。两月下来,众人发现他言语诚挚,毫无藏私,且与士卒同起同睡,吃穿用度都与寻常都伯无异,心中无不钦佩,便也不再质疑了。 到了十一月,连喂了战马三个月麦豆,每匹马都显得膘肥体壮,在平原上奔驰,宛如一块滚石在地上滚动,带起一阵风。万匹战马在地上奔驰时,即使邙山周遭数里都不允许旁人进入,但路过的行人也能隐隐感受到地面的颤动。他们都猜测说,是关西又来了几万援军吗? 渐渐地,气温低了下来。这几年的冬日几乎都是寒冬,刘备等人还在担忧,今年会不会是个暖冬,导致河水封冻过晚。但今年的冷风反而还来得更早些,在十一月初, 狂风将一切秋意吹落,将天地沾染成一色萧瑟。 鸿沟很快也结了冰,肉眼可见的坚实,加之两岸坚壁对垒,沿河的草木都被砍光烧光了,连动物也看不见半只。这幅荒凉景象让人迟疑,以至于有人问说:“这么冷的时日,突袭当真能成吗?” 但这是僵持了大半年时间,才定下的破营计划,刘备是一定要冒这个险的。雪停后,徐庶派人去看鸿沟冰厚,河冰已深达三尺,足够战马在上方奔驰了。 时机成熟了。刘备先派人去通知段煨,让他到前线准备战事。自己同时移兵河内佯动,做出要从河内出发,先拔除汲县敌营,再救援白马的姿态。 段煨收到命令后,让大家先用牛皮裹了马蹄,再成纵队沿着山道缓缓在邙山中潜行。走过成皋后,地势渐渐平缓了,还有些山地岩石层层叠叠裸露于地表,但迎面的山岚也就变得越是强劲,到最后所有的军旗都卷起来绑在从马上,由前面的马牵着走。 马队变成一条直线,或者说是弯弯曲曲的一条线,从马和从马都用绳子连起来了。风不仅大,而且极为寒冷。将士们又在马身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羊皮,用突骑帽罩头,用棉巾蒙面,把缰绳绑在手腕上,两只手揣在袍袖里面,抱在腹部,低着头策马逆风而行。 天野之间,苍茫辽远,而穿行之中的人和马,不过像是一只蜿蜒而行的蚯蚓而已。 他们走到荥阳时,山势几乎平了,只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小山丘,徐庶得知他们到来的消息,赶紧送了一批物资来,对他们说:“大将军已经在河内那边开打了,而鸿沟对岸的敌兵大为减少,此战能否功成,就看诸位的了!” 段煨应是,而后又召集将佐幕僚商议进战之事。这个时候,因为寒风的侵蚀,曹操的头风又有发作,整日捂着头部咬牙忍痛。即便是坐在营帐中烤火,也往往在睡梦中突然疼醒过来。段煨见他面颊日渐消瘦,于心不忍,就劝慰他说:“孟德如果实在难耐,我就派人先送你到荥阳修养,等我破了大营,在与你会合。”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曹操摇头说:“将军好意,操心领了。但既是我主动请战,就绝无轻离之理。而且若我擅离职守,而大军进退失律,我虽万死亦难辞其咎!我曹操向来命大,想必还不会死在此处,定能为家父报仇雪恨。” 段煨等人闻听,也都叹息不止。正在这个时候,就听见帐幕顶上细细簌簌地,像是又许多的树叶飞下来打在上面似的。人们打开帐帘一看,顿时惊呆了。只见一场鹅毛大雪,突然之间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 白灰色的天地,霎时易色为一片银白。雪接连不断地下,两天两夜也没有停息的迹象。山川平原的面貌都被积雪掩盖了,目力所及,是炫目的白色。天上地下,前后左右,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人们煮雪化水,水喝起来有一股涩涩的怪味。 到了第三天的夜里,骑军行进至鸿沟西岸,曹操对段煨说:“我们与敌军相聚不愿,若是平常天气,贼军早就发现我们了。如今大雪弥盖,天野晦涩,正是我与敌皆耳目不畅之时。岂不是天赐的好机会吗?前两夜我观看夜景,夜色难以辨别,今夜也一定如此,这就是将军想要的破营机会吧!” 段煨颔首道:“我也正有此意,不想与孟德不谋而合了。” 他随即叫来张飞,三人分配任务,段煨率三千骑士在前,曹操率三千骑士随后接应,张飞则领着余下的四千骑士在西岸等待,见对岸进攻情形再做决断。进攻之前,段煨又传令各部说:“会战时不要在意赏级,大将军已与我承诺了,只要攻破大营,无论生死,每人都做斩十级赏赐!” 厚赏之下,各部将佐都勇气倍增,而后段煨领着前部冒雪向前进发。将士们策马在没膝深的雪地上穿行,飘过的雪花打在眼睛上分外生疼,走了不过书里,人和马从头到脚一片薤白,连眉毛胡子都分辨不清。这么多人马前行,却根本感觉不到别的声音,只听到雪花顺着风势,簌簌地飘落,就像千万树叶打下来一般。就这样一路静悄悄地,一直摸到原武过冬营的西北侧。 四野白茫茫,虽没有月光,己方也没有举火,但他们仍能够看见远方连绵的帐幕和少许火光,更苍军正静悄悄地沉浸在睡梦之中。 夜里的雪太大,段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摸到了哪儿,但他知道自己的运气很多,虽然对面有栅栏与崭壕,但大雪之下,有一部分栅栏已经被积雪压塌了,此时也没有人在修补,而崭壕此时也早被积雪填平,在他们与更苍军之间是一片坦途。 有些士卒已经急不可耐,就要往里面袭击,段煨却拦了下来,低声说:“再等一等,等曹使君他们的部队近了,我们再杀进去,今日关系到一年的成败,一定要一举功成,不要出半点岔子!” 于是他们又在雪地里等了半个时辰,天气很冷,很多人都感到手脚冷得发烫,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等曹操的三千骑士也赶上来后,段煨令部下给马蹄套上牛皮,又捆上绳子增加摩擦,以免在雪地里打滑。他们把多余的武器配饰都取下来昂在地上,连甲胄也都扔了下来,只留下一身戎服,好让自己行动得更快。 他们背上背了一个箭囊,把弓斜背在肩上;斫刀横放,刀鞘紧紧捆扎在马鞍后面。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的,慢慢从栅栏坍塌处迈步进去。周围是那么的静,他们也想更静一些,以至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粗犷了。 由于进去的速度很慢,先进去的人都静静地躲在雪地里,等着更多的人进来,就这么差不多等了两刻钟,进去的人马密密麻麻的,拥挤在一块,也应该有千骑了。段煨估计不能进来更多的人,就挥手低声传令,说:“杀!” 一时间,前面的人翻身上马,纵马冲入更苍军的营帐之中。很快,火光就在大营与大营之间燃烧起来了。这都是些意外,并不是段煨故意纵火,毕竟大雪之中,也燃不起什么很大的火势,但这给了后来人一个信号,即段煨部已经成功杀进去了。 于是他们也不再伪装,高声呼喊着从鸿沟处杀了过去,大雪中到处都是朦胧的喊杀声,似乎哪里都有,但是也并不响亮。只能看见营帐之间渐渐有血迹汇流出来,在洁白的雪地上散发着白色的蒸汽,然后很快就凝固了。 张飞部在西岸也看到了,当即冲杀过去,紧跟着的是在西岸的其余步卒,不过等步卒赶到原武的时候,厮杀声已经慢慢平息了。有骑士递上血淋淋还冒着热气的几颗人头,说是贼首几名将领的。这些人从梦中惊醒,尚未披衣,就已作了刀下之鬼。 此战,段煨率军突破鸿沟,斩首万余级,俘虏三万余人,并乘胜追击攻占原武,更苍军见防线已破,不能再于鸿沟坚守,果断撤军至濮阳、冤句、考城一线,将整个陈留郡还与汉军。 刘备还欲乘胜追击,率部进攻濮阳,却发现更苍军又在濮阳修成坚城。几日下来,汉军折损数千人,仍是难以攻克。 至此,刘备判断全军士气已衰,征战良机已然过去。便将陈留郡交予曹操,自己回河南休整,打算今年战事先到此为止,十二月中旬,他将率两万并人先行回师长安。 第二十二章 轲比能执鞭与幽州之争 鲜卑崛起至今已有一百余载,但自檀石槐去世以后,其影响大大削弱了。檀石槐之孙骞曼与摄政王魁头相互争权数载,叠加封官,令出多门,以至于短短几年内,就令各部离心, 自贺兰山之北到阴山之南,无不在相互征伐,再不复当年檀石槐一声令下,五十万猛士云集弹汗山王庭,九州为之魂摄的壮观场景。 但这并不意味着鲜卑正在衰落,恰恰相反,在各部的争斗与争斗之间, 鲜卑正在酝酿越来越多的英杰。檀石槐的一统伟业给了他们清晰的目标, 而檀石槐的身死又给了他们崛起的机会。从燕然山到鲜卑山的广大高原上,骑马执弓的武人们心怀壮志,上天注定,他们将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其中的佼佼者便是轲比能。 无人知晓轲比能的本姓是什么,也无人知晓他出身何处。鲜卑人第一次认识轲比能的时候,他出现在白山地方,是一个小部族的小帅。 他并非来自这里,他是因为帮助这支部族躲过豺群,渡过冬日,而被他们推举为首领的。别人问他的姓与出身,他只笑答说,鼠兔般的姓并不值得说道,说出来也只会白白遭人轻蔑,他只想用刀与鞭,弓与马,将他轲比能的名字刻在鲜卑人的血里,然后以轲比能为姓, 流传后世。 他口着如此说着, 举止里也是这般做的。鲜卑部族中以檀石槐为贵, 他便处处效仿檀石槐。 檀石槐崛起之初,于外祖部中为小帅,制定鲜卑法度,平断诸部曲直,这才被推举为大部大人。轲比能虽出身不肖檀石槐远甚,亦是如此作为,一旦周遭有大族欺压小族的事迹,轲比能便不顾势力大小之别,亲自去调解纷争。 初时因其势力微弱,其行多为人哂笑。但他为人刚健,处事正直,断法平端,不贪财物,时间日久,竟当真收尽白山各小部民心,继而被公推为白山部大人。恰逢河北大乱,幽冀汉人多有逃奔塞外者,轲比能以田地牲畜大力招抚, 又重用其工匠,开掘山石金银, 由此逐渐兴旺,成为东部鲜卑的有数势力。 骞曼于弹汗山得闻其贤名,下令召见轲比能。轲比能当即率众前往,输送弹汗山刀剑四车,战马千匹,奴仆三百。而面见骞曼时,其态度恭顺,无以复加。骞曼深为满意,当即任命轲比能为东部大人,赋予都督东方诸部之权,好助他对抗魁头。 只是数载过去,骞曼却未料到,他以为的强敌魁头与步度根同时死在雁门,自以为的强援轲比能却逐渐有独立之相。在初平三年,骞曼试图征服新崛起的拓跋鲜卑,与其交战于武泉,竟大败。 无奈之下,骞曼下令轲比能前来助阵。可轲比能再来弹汗山时,携有六万控弦之众,他领军长驱直入,直抵王庭,而后召集各部首领,当众怒斥骞曼:其身为单于,国乱而不平,民灾而不救,处事营私,断狱自肥,以致各部离心,国家崩裂。蹇曼默然而不能答,轲比能继而当众宣布,废除骞曼单于之位,自己迎娶骞曼之妹,自立为鲜卑单于。 自此时,轲比能治下已有六十余万众,统治着弹汗山以西,渔阳以东的广大区域,麾下有十万善战勇士。 炎兴元年十月,袁绍与更苍军议和后,更思北复失地之道。军师祭酒许攸出计策说,如今欲除公孙瓒,单凭冀州一己之力,恐怕还是勉强,不如借助鲜卑乌桓兵马,南北夹攻幽州,公孙瓒左右支拙,必不能胜。 其余谋士也大体赞同此议,毕竟扶植轲比能,不止有夹攻公孙瓒之效,也能牵制并州,使其不敢妄动大兵。袁绍于是派出州牧府武猛从事麹义与侄子高干等人携幽州并州地图,秘赴弹汗山王庭中,欲与轲比能约为盟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轲比能收获图舆后大喜,当即与高干等人盟好,只是夹击公孙瓒一事反被他推辞到明年。轲比能以为魁头步度根复仇为由,欲直接攻入并州,消灭拓跋鲜卑,并邀请高干一行人随军同行,高干等人也想见识这位新单于的勇武,欣然应允。 时值冬十一月,天气寒冻,马儿饥瘦,牧草一片枯黄。轲比能率军绕过雁门,从盐泽北岸偷偷进入云中郡,一路绕过武进、成乐,直指拓跋鲜卑的王庭云中。 此时的拓跋部的主力尚在武泉一带歇息,在云中的只有老大人拓跋邻及其各部老幼,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全无防备。直到轲比能去营三十里时方才察觉。各部众见状,自知绝难匹敌,于是仓皇向武泉出逃,而轲比能昼夜追赶,于次日撞上武泉的回援大军。 双方当即于北舆展开大战。拓跋诘汾结阵仓促,而轲比能不暇饮食,当即以万骑交替冲阵。此时西北风烈,寒风扑打到脸上跟刀割一般,轲比能部下顺风放箭,万箭如蝗般飞入拓跋部阵中。 轲比能又分骑兵包抄侧翼,拓跋人不甘示弱,也张翼抵抗,两军交错,如长龙纠缠,杀声震天动地。冀州武猛从事麹义久经战阵,是袁绍赖以对抗公孙瓒的干将,在此情形下也不禁变色。他见高干用头巾敷面挡风,就拽住他的辔头顶着风冲他吼说:“东虏比西虏更是强煞,今日轲比能必能大胜,但百年之内,国家能否安宁,就不好说了!” 说话之间,拓跋部两翼都被击溃了,战场遂变成一场屠杀。拓跋邻刚回到儿子身边不久,即被乱箭射死,拓跋诘汾自己也中箭落马,他自知大限已到,只叮嘱拓跋力微赶紧东逃平城求援,然后就割喉自戕。其余拓跋部各子女、部落大人大多被俘,只有王子拓跋力微及拓跋诘汾从弟拓跋怠武之子拓跋孤涂带数百骑逃奔雁门平城。 云中、五原、朔方以及漠南的各部鲜卑见拓跋部一战即溃,无不震恐,纷纷向轲比能奉献贡物,承认轲比能的霸主地位。少数不愿归降的,就逃亡西部鲜卑乃至西域之地,逡巡北部荒野不敢归来,颇似几分当年北匈奴为鲜卑逐出草原的悲凉景象。 自此轲比能回归弹汗山,与高干等人约好,于明年秋季夹攻公孙瓒。高干等人虽对轲比能之强心怀忧虑,但也继而对大胜公孙瓒满怀信心,一想到明载州府能占据幽燕之地,又能以强骑逼凌天下,众人皆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而说回幽州,公孙瓒对袁绍的动向虽不明确,但也不是没有丝毫察觉。自停战谈和以来,他亦是时刻做准备应对明年的战事。公孙范与公孙续甫一入主中山、常山二国,公孙瓒即令他们加紧征募兵众,联系豪强。 于此同时,公孙瓒自己则于幽州广招勇士组建新军,让田楷等人一边整顿军队,一边亲身去与乌桓各部谈判,试图索要些战马来。不过半载之间,公孙瓒又得众四万余人,其中骑军两万余,声势威震河北,武名扬于塞外,连辽东太守公孙度也遣使与其交好。当地百姓感叹说:当年凉州三明安抚边疆,声势大概也只与蓟侯仿佛吧。 只是公孙瓒虽得雄军猛士,却逐渐与幽州牧刘虞生隙。 刘虞身为幽州牧,又为董卓加封为大司马,在朝野威望之高,无人能匹,别说是益州牧刘焉,便是如今身为大将军的刘备,也有所不及。 单论德望,刘虞为官清廉,爱惜民力,且不阿附权贵,不崇上贬下,有古圣人之风,在先帝浑浊的朝堂上,可以称之为真正的清流。 加上刘虞不仅是朝中名臣,且是光武长子东海恭王之后,论血脉嫡出,除去当今天子外,就属刘虞源流最近。故而天下不仅视刘虞为辅国良臣,更视其为宗室领袖。 可刘虞如此声望,又为国家委以如此重任,公孙瓒竟数不听命。早先袁绍与刘虞结好,不许公孙瓒攻打冀州,公孙瓒不听。一年无功后归来,公孙瓒仍不听命,不仅擅自征兵,更在与乌桓交易时,以大将军刘备的名义强征乌桓九千匹战马。乌桓单于蹋顿将此事告于刘虞,刘虞大为愤怒,又下令公孙瓒还马,公孙瓒还是不听。 袁绍派在幽州的间者得知这个消息,又趁机于民间散步歌谣云:“白马踏清流,霸燕二孙侯。可怜伯安公,蓟城似沙丘。”又有云:“君无公断臣无顶,十郡何处似幽州?”这些歌谣意指刘虞为公孙瓒公孙度二人所架空,幽州上下无人听命于州府。 刘虞得闻之后,心中对公孙瓒更是忿恨。他与州府幕僚商议之后,先上表朝廷,斥责公孙瓒种种乱纪违法之行,望朝廷主持公道,而后又以大司马名义下文,令公孙瓒弃军归府。 公孙瓒哪里肯从命,刘虞发二文,他也复发二文。先以自己有奋武将军一职为由,向刘虞还书,说自己有独断不听命之权。同时也发信刘备,极言袁绍之反心,望刘备能为自己加官冀州牧,一旦袁绍谋反称乱,自己必能为其肃清河北之患。 结果陈冲收到刘虞信件,刘备收到公孙瓒信件,两人都陷入沉思。 第二十三章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炎兴元年十二月,一个深夜,上弦月已经落去,山影昏黑,树色如墨。 在故道西南大约四十里远的万山丛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山头上,叁面是悬崖峭壁, 只一面有曲折的小径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小村,如今已经荒废了,被凉军所占领,控制着叁岔路口。 显然,在若干年前,这座村子的前边原有一条山街大市, 几十户居民, 叁四家店铺, 是南来北往客商行人的歇息地方,并且隔日逢集,能买卖些油盐杂货。只是因为凉州连年战乱,如今这山街完全成了废墟,瓦砾成堆,荒草满地。而村庄的房屋有的被烧毁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叁四百凉人有的住在尚算健全的房屋里,有的将就躺在危墙边,有的住在帐篷中。 此刻,十几个帐篷已经拆掉,打成捆子,准备驮走。将士们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风的地方烤火。战马正在啃着半枯的荒草,有的吃着豆料。鞍放在马的旁边, 随时可以上鞍。火头军分在几处做饭。临时的灶台下木柴在熊熊燃烧,大锅上冒着烟雾。 而此时, 山寨中的一个大厅里,燃着柴火,点着桐油灯,一次汉人与羌人的会议已经开过很长一阵了。 在凉州大乱后,汉人逐渐离开凉州,到叁辅或者益州等地居住,羌人虽屡次被击败,但生存空间却逐渐扩张,在董卓擅权之后又少了许多战事,生活更是逍遥。这座山寨的羌人部落就是在前年搬迁来的,他们有六百多人,占据这里后,重新开垦山下荒废的田地,又在山林间放羊牧马,且没有官府催逼赋税徭役,自在逍遥,快活非常。而贾诩此来寨中,便是为了招抚他们,而后向他们买些粮食,并招募些壮士。 “大人你也看到了, 我们羌人在这里居住叁载,衣食无忧。平日里没事便在山林间射猎,饿了便烤些兔肉狼肉,渴了便从山溪间取水,是何等的自在?若是有敌人来了,我们打得过,便下山迎敌,若是打不过,便封锁山道,结寨自守,寨中存粮足够五年饮食,天下虽大,却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大人对我说什么朝廷天兵,实在是没什么用处。” 这所山寨的氐羌首领用羌语如此回复贾诩。显然,贾诩此前以朝廷将有大兵征伐凉州为由,欲与羌人结盟交好,已为他们拒绝了,武都郡已有近十年没见过朝廷大军,不少在山中的羌人都已忘了大军杀伐的模样。让他们为此而奋战,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贾诩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他作为凉人,本也通熟羌语,此刻用羌语慢慢答说:“我今日此来,并非是对老兄说什么朝廷天兵,而是想与各位交个朋友。我们汉人常有言说,身处顺境的时候,就要考虑未来的风险,莫非老兄真的以为,如今的准备便足够了吗?” 那首领闻言极为诧异,反问说:“那大人以为有何不足呢?” 贾诩笑问:“能让我看看贵部最强的武人吗?” 羌人们商议一阵,最后推举了一个肩背宽阔的男子,他上前瓮声说:“我就是了。” “你的射艺也是你们中最好的吗?” “自然。” “那我想见识见识。” 那男子一笑,从寨中拿了榆木做的硬弓,又拿了一支箭,在寨前拉满,对着枯树林松弦一射,霎时间,一声刺响划破寂静,随后缓缓传回箭簇刺木的脆响,还有几只被惊扰枭鸟的振翅声与怪叫声。 “好箭法!”贾诩击掌赞叹,羌人们闻言也洋洋自得。可贾诩随即从身边叫来一人,对羌人们介绍说:“这是王昌,他来自极东的幽燕之地,是辽东有名的武人。” 众羌人见王昌腰背如虎,都十分惊叹,王昌向众人告罪一声,然后向那射箭男子借过了弓,又借了一支箭,站在那男子原先射箭的地方,眯着眼睛向枯林中望去。 此时月色因乌云而变化,他拉弓准备的时间稍长了一些,以至于羌人们有所不耐,但还未有所非议,王昌忽然放箭,其声如闪电刺过,直到一声极为清脆的“叮”声回传过来,众人才回过神。派人上前看去,原来王昌这支箭矢,直直射穿了那羌人的箭杆,撞击在箭簇上,才有金铁相击之声。 众羌人见此射术,无不以之为神,对王昌大为仰慕,而方才那射箭的高大羌人,更是不敢收回榆木弓,一意要把此弓送予王昌。王昌推辞不下,只好收下了。 这时贾诩又对首领说:“老兄以为这上山的当真只有一条路径吗?” 首领奇道:“此地我已居叁载,确实只有一条路径上山,莫非大人初来乍到,还能比我更知晓地势吗?”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贾诩笑着摇头,令旁边随从吹号,号声如流水之声潺潺而下。过了两刻钟,当一众羌人还在云里雾里时,有四十多名身着戎服的凉人从大寨后方绕了出来。这令羌人们大惊失色,他们明明在寨前放了守卫,可如今却没有任何讯息,这不禁让首领惊叹说:“竟还有上山的捷径吗?” 真相并非如此,这只是贾诩事先安排,让手下听到号声后,就从后山的断崖上攀爬上来。可如此一来,羌人更为叹服,当即同意与贾诩结为盟好,双方宴饮一番后,又派一些部中青年随行,以作为向导,引领凉人继续寻觅附近的羌人部族。等贾诩结束宴席,从山径中缓步下来,已经是子夜了。 荒村里的士卒们看见贾诩的身影,都不禁站起来,对他投去询问的眼神,贾诩一边颔首一边招呼他们坐下,说:“今日大家随我走了叁处寨子了,想必都累了,就再歇一会吧,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说完,他让随从也都散去休息,自己与王昌走到荒村中心的篝火处,那里还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烤火,为首的正是张济之子张绣。张绣此时正与其余人抱怨着酒水寡澹,贾诩便解下一袋酒,用酒袋碰碰张绣的肩膀,然后坐下来,把酒袋递给他,笑说:“羌人的酒,你尝尝味道,但下不为例。” 张绣见他回来了,面色一愣,接过酒袋,打开袋口灌了一口,面上顿时涌出欢喜的神色,笑说:“文和叔,这是什么话,只是冬夜冷寂难耐,不喝酒暖暖身子,这日子怎过得下去?” 贾诩见张绣做轻佻状,心中太息,提醒他道:“我们经了这一场大败,折损了不知多少弟兄,士气低沮,正是将帅要以身作则的时候。喝酒误事,我听闻如今朝廷军中便已然禁酒,你当向其学习才是。” 说起此事,张绣顿时说不出话了,去年龙首原之战大败,凉人们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在战场上久了,谁也不是没打过败仗,可在合战下如此脆败,对凉人而言却是头一次。以至于事后想来,很多人都不敢置信,也不愿提起,逐渐成为了凉人口中的忌讳。此时贾诩再提起来,一时间篝火旁静的可怕,好像又有风雪落下来了。 贾诩只好转而同一旁的李暹说话:“这几个时辰里,你李应叔那边有消息吗?他去了陇西已有月余,按理来说这阵子该有消息回来。” 李暹摇头,面上露出沮丧的神色,缓缓说:“文和叔,还没有,我叁叔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怀疑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至于。”贾诩宽慰他说:“韩遂此人以狡诈闻名,并非莽撞之辈,不至于骤起杀心,我们突占武都一郡,西凉诸侯有所不快,也是常理。你叁叔那边没有消息,本也是我预料之中的。” 只是说到此处,贾诩自己也不禁感慨道:“只是如今我们两万余众,局促在一郡之内,要我们过冬自养,还是太艰难了。” 说到这,他不禁想到了陈冲,这名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的祸首。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在火苗里照看铸铜的痕迹,其中“炎兴五铢”四字极为清晰,看着这枚铜钱,贾诩感觉自己就像看见陈冲了。此时他心中没有多少忿恨,反而是有几分钦佩,心想自己自诩为国家奇才,却没可能像陈冲一样,这般迅疾地改善币政。天下间这般多事,似乎没有他陈冲所不通的,偏偏却这般清心寡欲,真是咄咄怪事! 正当他这般冥思的时候,张绣又饮了两口闷酒,问道:“文和叔,我们当真还有反正的机会?” 贾诩将铜钱放回怀中,看着身旁张绣明亮的眼睛,转过头望向其他人,几乎所有人都望着他的面孔,等他说话。贾诩常持中庸之道,并不想引人注意,可不知不觉间,他已然是凉人的主君了。 贾诩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便绝无悔改的道理,于是坐直了身子,面带微笑,向所有人环顾了一下,将心中遗憾的情绪尽数隐藏,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们在战场上厮杀了十几年,赢过,也输过,这几年赢得多了,就忘了以前其实输得更多。但我们为何被称为天下精锐?因为两军鏖战时,杀得难解难分,血流成河,就看谁能多撑一个或半个时辰。凉人有天下最硬的骨头,能在最苦的时候再撑片刻,所以才有现在的声望!” “去年我们败了,但我们还能撑下去,我们就还有再起的时候!别看刘备陈冲现在风光无限,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多方围剿下,他们也定会有失手的时候!到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而现在,我们只能守在武都郡,继续等。” 最后,贾诩字句总结道:“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凉人们听了都很高兴,心中也都有了些信心,贾诩见他们稍有振奋,便催促他们先去歇息。 等他们都睡去了,贾诩也进入帐篷,自己摸着怀中温热的铜钱,心中想着些未曾说出来的话,他忽而一笑,继而掏出铜钱,对其默默说道: “你已犯下大错。” “你名为龙首,出身高门,心高气傲,自比圣贤神人。几曾想过,人本是凡俗庸流?大江东去,欲壑难填,又岂有人,真能与人心相抗?” 他最后吟道:“薤上露,何易晞。” (建元炎兴完) 第一章 幽州牧伯之议 冬天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时间来到了东汉炎兴二年,齐汉更苍叁年。 去年收复陈留之后,大将军刘备将从幽、荆、兖叁州征收的兵力留在关东,继续与更苍军在济阴对峙,由关羽曹操暂作统帅。自己则率领并人回师长安, 与天子禀明去年的战果,并为一些有军功者表功。 一年下来,汉军虽有胜利,也已收复陈留一郡,但总体而言,却不得不承认更苍军大势已成,绝非是仓促间能够战胜的对手。但对于长安朝廷而言,双方正如水火一般绝不相容, 若想要重振汉室威信, 平定更苍军是刘备当下唯一的选择。 故而等刘备再回长安,与陈冲府中相会时,第一件事便是说,述职之后,他便要回并州整军。并人们已修养了一年,今年再修养到夏末,便是时候又出关东,参与国家大战了! 陈冲并不反对此事,毕竟黑山军与更苍军合军之后,可用士卒已逾叁十万众。而段煨雪夜突破鸿沟,歼敌近四万,俘获敌伪征西将军式成,伪陈留太守秦泰等人,对更苍军而言,虽说大损士气, 但也并非不能承受。若想迅速平定更苍军,必然要从并州抽调更多兵力。 但陈冲以为仅以调兵尚有不足。他看过战报,知道去年成对峙之势的原因, 看似是因为汉军兵少,但归根结底,其实而在于河北。黑山军自河北东出,继而南下兖州,以致曹操叁面受敌,只能撤离。 而汉军不敢大规模调度,也是因为河北态度暧昧,若急功近利分兵袭击,袁绍一旦反水,则奇兵立有倾覆之忧。所以想要功成,必然要确保冀州不会生乱才是。 刘备听闻陈冲分析,大以为然。只是该如何举措呢? 如今袁绍毕竟尚未反水,早在十月便已向朝廷派出使者,表示今年仍将为东征输送米粮四十万斛。倘若直接罪责袁绍,一则理由牵强,朝野未免会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议论;二则如今朝廷已有袁术、临淄两大敌,再与袁绍敌对, 未免树敌过多,有心无力;叁则袁绍在长安仍有不少旧人, 若起战事, 可能会令朝局不稳。 如此考虑下来,他们竟还得继续绥靖袁绍。唯一的制衡之法,只有在幽州一事上做文章。毕竟袁绍既得冀州,欲成霸业,必先效彷光武,一统河北,夺取幽州。只要幽州不平,袁绍必不敢与朝廷冲突。 可坏就坏在,如今幽州上下失和,幽州牧刘虞与蓟侯公孙瓒生隙,双方几乎同时向上书,要求将对方撤官免职。如此情形,若袁绍真有心夺取幽州,真是绝好的机会。陈冲以为,若要在这个关头迅速稳定幽州局势,必须在公孙瓒与刘虞中征召一人回京,才不至于酿成惨祸。 他沉思良久,觉得此事重大,刘虞是宗室领袖,公孙瓒又是刘备同学,不能轻易做决断,故而一直等到此时,才与他细谈此事。陈冲的意见是,从大局考虑,该让刘备召回公孙瓒,让刘虞专断幽州大事。 孰料他一说完,刘备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默然少许,低着眼眉跟陈冲说,回来的路上,他已回信应允公孙瓒,打算召回刘虞,让公孙瓒任职新幽州牧。 陈冲闻言也不禁变色,他打量刘备少许时间,知道他还是属意公孙瓒,便劝诫他说:“同窗之情虽深,但玄德你高居宰辅,当事事以国家大事为重,如今虽已私允,但毕竟尚未上报天子,还有回旋余地。” 孰料陈冲劝之再叁,刘备竟不为所动,最后斟酌言语,回驳陈冲说:“以庭坚之意,是要以幽燕制河北,幽燕苦寒贫弱,正须得善战之将,才能与袁绍抗衡。刘伯安声名虽重,但只会招抚,如何能领大军克敌制胜?” 陈冲见刘备听不进去,心中也是恼火,与刘备说:“公孙伯圭确实善战,但幽州岂是善战便能自持的地方?当年彭宠、卢芳之辈,谁不是能征善战之士?可彭宠为家奴所杀,卢芳士众离心,遁入匈奴,这都是前车之鉴!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公孙伯圭为人处事正与他二人相彷,上次讨董,他便与田畴等人不和,若让他执掌幽州,仍与州府不睦,该当如何?刘伯安在北虏中久有声望,若他一撤职,又让乌桓、鲜卑等部叛应袁绍,公孙伯圭再能征战,又有何用? 玄德,这不是儿戏,绝不能性情用事!” 刘备听得也是火起,一手敲着桌桉,对陈冲高声争吵说:“乱世正当用重典!我怎是性情用事?庭坚你徒以声名用人,却不想刘虞立场不定。伯圭信中有言,说袁绍怂恿刘虞称帝。一旦将伯圭召回,刘虞倒向袁绍,大事又如何说呢?!” 陈冲见他这般油盐不进,也提高音量,针锋相对:“识人岂可论心不论迹?朝廷但有征召,刘伯安无所不从,去年东征,刘伯安仍有派军襄助,而公孙伯圭何在?若论忠奸,公孙瓒不若刘虞十一!你以此诛心之言,去这般揣测社稷大臣,不亦过甚耶!” 说到此处,两人的氛围紧张已极,刘备起身怒道:“我诛心又如何?国家大事,岂能事事以妇仁处事!英雄胆色,本就不拘于常理!”而后也不与陈冲言语,自己踏步出房,寻了卧室便就寝去了,真可谓是不欢而散。 这件事的影响极大,陈冲与刘备结义十余年,头一次产生这样大的分歧。 次日,张飞前来再与陈冲议论此事,说兄弟之间情谊为重,何事不能商量,陈冲只对张飞笑说:“翼德,情谊当然重要,可世上孰能无情,先有生而有情,如今我们身居高位,一言一行,皆关乎千万人生死,玄德若是这个时候犯错,将来想要弥补,恐怕就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了。” 由此双方仍不肯让步,矛盾持续了数日,逐渐从府中传到朝野,以致于长安中渐渐有了将相失和的传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两人都不能任由流言继续下去,于是上表朝廷,让天子领百官到城北犒赏叁军,允许百姓在一旁观礼。期间众人见他二人同坐一舆,并肩而行,谈笑之间,毫无介怀,失和的言论这才渐渐消弭。 大会之后,刘备再次入陈冲府中,对他说道:“幽州一不能久拖,即使你我都不能让步,也总要定下来,否则幽州久则生变。” “你打算如何做?” 刘备便将自己幕府与司隶府中幕僚将佐召集一处,问众人道:“今边疆有患,河北难制,若论镇懿克乱之能,诸君以为,当属蓟侯欤?大司马欤?” 时至今日,陈冲刘备幕府中多是并人,其余人也从军多年,自然是更属意以武功闻名的公孙瓒,加上刘备本人游侠习性,对纯儒之人向来不屑,其幕府中风气自然也极肖游侠,结果不言而喻,支持公孙瓒的是大多数。 而支持刘虞的不过寥寥叁人,分别是段煨、司马防、杨修叁人而已。 陈冲心中对此结果早有预料,但却无可奈何。他虽不同意任命,但也认同刘备所说的,大事必须速决,否则越迟越易生变。但如此决断方式,令他又颇感荒诞,人事任命又非行军打仗,常人不知职责所在,亦不知人之长短,岂有公之于众而问计的道理? 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这个结局。 次日,陈冲上书天子,以今四海动荡,社稷扶摇为由,以为朝中当设有天官冢宰之职,以大宗坐镇安定人心。而大司马幽州牧刘虞功劳卓着,德操霜雪,舍其无人,故而望天子下诏,令刘虞回京,而以蓟侯公孙瓒暂行幽州牧之事。 平日里陈冲上书,天子无所不允,事后才询问陈冲缘由,可谓信任有加。可此书一上,天子破天荒地有所犹豫,他招来陈冲问说:“先生当真是这般想的吗?” 陈冲闻言默然,他破天荒地打量天子,发现一年下来,他长得很快,虽才十四岁,但身高已有六尺,此时身着玄色儒服,举止谈吐,皆文雅沉静,大有先帝之威仪。陈冲想起来,明年天子就当元服成婚了。 他斟酌字句,良久才对天子说:“陛下,治理国家乃是驯服人欲,绝难做到尽善尽美,臣之上表乃是伪言,但所行之举,仍是权衡之后,以国家大局为重,还望陛下应允。” 天子注视陈冲,慢慢说道:“先生为我传道受业,我受益良多,既然是以国家为重,我也自然应允。” 虽然天子面色如常,但陈冲分明感受到,天子与自己之间,也有了少许隔阂。 炎兴二年元月十六,长安下诏刘虞回京。刘虞受诏时大怒,先与使者争论一番,而后既不奉诏,也不留任幽州,竟当即挂印弃职,归隐于广宁。刘虞平素极得人心,此时一去,从他离去的幕僚有如流水,一时间,州府内挂印如林。便是留守于河南的田畴,听闻此事后也毫不留念,当即弃职隐居。 但不管怎么说,公孙瓒经此事后,得以行幽州牧之事,幽州十一郡里,除去辽东四郡之外,幽州十万人马,已尽数归于其麾下。 第二章 再议定凉事 定下幽州之事后,刘备自觉再留在长安,也无甚大事需要处理,便前来与陈冲告辞。接下来的时间,他将回并州主持马政,边打探北方鲜卑的情形,边准备今年七月的战事。 可甫一与陈冲见面, 刘备就觉得面上胀热,原本喉中的言语也卡住了。 毕竟幽州之事以他意执行,但闹出来的风波却实在难看。刘虞身为宗室领袖,弃职隐居,幽州州府也弃职大半,连带着其余诸王得闻讯息后,一月内发书四十七封于朝廷, 质问朝廷将以何自处。 若是这些倒也罢了, 便连乌桓单于蹋顿与鲜卑单于轲比能得知后, 都有书表上呈朝廷,让护乌桓校尉阎秀代为转交,书信内容极言刘虞之仁德声望,要求刘虞官复原职,否则将复当年匈奴乌珠留单于反莽故事。 整个二月,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陈冲身上,陈冲则逐一回书,为他们解释朝廷处事苦心,并承诺将遣人于山中寻访刘虞,又在长安中设置大宰冢府,以示朝廷绝非恶意,必将重用刘虞,这才勉强将朝中异议压制下去。 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陈冲的声望也连之大大受损。市井间已有不少讥讽,说陈龙首自诩无私,到底也免不过根除异己, 其言其行, 已有王莽之状。可这些时日下来,陈冲将过错尽数揽于自己,只字不提这是刘备的意思,以至于刘备此时前来辞行,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陈冲察觉出刘备的窘迫,对他笑笑,直接越过此事,转而塞给刘备一个早春的桃子,两人剥着桃皮在小筑的湖旁散步,一边体感春风,一边细谈马政的细节。 放牧最重要的是水草,故而陈冲先问刘备可选好了放牧的地点。刘备神态有所放松,答说,他打算新设六个牧点,分别在龙山、河曲、圜水、延水、昭余泽、虎泽,由六名胡骑都尉负责。如果一切顺利,他希望到明年以后,有每年八千匹战马的产出。 陈冲闻言笑道:“你有些太急功近利了。”他忽然有个提议,问刘备说:“为何不在马邑与平城放牧呢马邑有沱水,平城有治水,两岸水草丰茂, 还有不少荒田可供耕种,是放牧的好地方啊!” 刘备自然也想过,他说出否定的理由:“那里离鲜卑太近,若是边疆生起战事,牧点就荒废了。” “马儿又不是死物,到那时再驱马南下,又有多难呢?而且你如今回并州,有你大军在,也有幽州大军在,鲜卑人也没有这般大的胆子。”陈冲这样说服了刘备,两人又说笑了些寻常话语,彷佛此前的隔阂已然消失了。 说完马政,刘备反问陈冲说:“今年朝中还有大事吗?” 陈冲看了刘备一眼,先慢慢说道:“安抚完诸王后,陛下今年四月便要元服了。” 刘备闻言,心弦陡然一紧,注视陈冲问道:“天子今年便要亲政吗?” 陈冲摇头说:“我已与他商议过,二十之前,陛下都不会亲政。” 刘备松下一口气,缓缓道:“这样也好。” 陈冲却忽然说:“可元服之后,陛下便当成婚了。” 刘备驻足问道:“已经定好了?是谁家的女儿?” 陈冲答说:“还在定,但估计是少府伏完的女儿,或者是建平的女儿,两人年龄相彷,知书达礼,且都是绝色。”少府伏完乃是前大司徒伏湛七世孙,袭爵不其侯,本人无甚功勋,却娶得桓帝长女阳安长公主为妻,可谓世代贵胄。而董承更不必说,前有救驾大功,又是董太后族亲,本就是天子远戚,今日两人能嫁女于天子,政坛声望自将更为显赫。 刘备闻言嗟叹良久,满脸不忿之色,他受少年经历影响,痛声骂道:“你我能有今日,都是靠多日的拼杀,可这两个庸人,竟因一女子缘故,便能一步登天,世道何其荒谬!” 陈冲见他愤慨模样,心中倒无甚感想,若非与人生死相关的事务,而只是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已经有些麻木了。 刘备知道陈冲的脾气,抱怨完也就不说了,转而问他道:“我记得你说过多次,打算重修法科,准备何时推行?”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陈冲耸耸肩,就在湖桉草丛中坐下,看着湖水涟漪说:“如今天下未定,若要修法立科,我等威望尚且不足,最少等平灭青徐后,才能着手此事。” “那你今年有何打算?” “推广新币,招抚流民,土断核田,试考郎官,修缮东都,新建潼关……”陈冲口中连说了一长串,见刘备在一旁听都觉得费劲,陈冲便停下来,笑道:“不过当务之急,应当还是去一趟陈仓,去年凉州征战一年无功,吕奉先找我要了许久的援兵。” “你哪里来的援兵?” “我哪里有援兵,无非是给他规划大略。吕布自恃武力过甚,可从古至今,哪有与凉人硬拼武勇的?当年光武平定关东关中,尚不能速克陇坂,何况吕布?” 陈冲所言,乃是建武六年之事。 当年光武帝刘秀派云台七将征伐陇右隗嚣,隗嚣于陇坻抵御汉军,纵然隗嚣兵少将寡,但借助陇坂高山,竟令云台七将动弹不得,双方僵持两年有余,直至来歙另辟险径,以二千余人翻越陇坂,奇袭略阳,这才打破僵局。略阳沦陷后,隗嚣有如芒刺在背,不得不调拨主力转而回攻略阳。即使隗嚣斩山筑堤,引水灌城,但来歙却坚守不动达四月之久,等到光武率十余万大军亲征,又合军凉州牧窦融部,汉军近二十万众会战隗嚣于陇右,这才一举大破隗嚣,突破陇坂。 而如今吕布之众,约为光武之十一,西凉诸将又远强于隗嚣,双方强弱颠倒,吕布之徒劳无功,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凉州不克,叁辅就不得安宁,大量的兵马也就不得不屯驻于此,为大局着想,陈冲必须设法解决此事。 二月下旬,刘备向天子辞别,领军返回并州。陈冲随后上言天子,以钟繇等人留守西京,而率部分朝臣亲往陈仓,以慰劳西征军士。 舆驾沿渭水一路向西,走叁百余里,先后经过槐里、武功、郿县,朝臣们多不爱奔波,对出行一事多有怨言,故而走得极慢,日行叁十里,到第十日时才抵达陈仓。一路走来,陈冲倒也不嫌慢,这样每到一县,他还有时间到县府里查阅民政冤狱,虽说多少有些错漏,可总体还算是让人满意,加上春耕大体已然结束了,沿路的田亩里都是青葱的麦苗,可以望见农人们正挑着水担,在麦田里泼洒泥水,这些景象让陈冲心情愉悦。 吕布得闻天子到来,率手下将士出城二十里远迎。他与部下们身着戎服,靴子上占满泥土,风尘仆仆地向前拜见。天子见吕布清减了不少,想起他在长安奋战的身影,心下非常感动,赶紧扶起他说:“西疆战事,真是辛苦将军了。” 吕布这一年战事不顺,心中可谓怒火中烧,抬首望天子,只说:“只望今年能有所斩获,能告慰陛下!” 而后天子带一众朝臣直入军中,在军中召开宴席的同时,又为各部将士分发军资。席上,吕布拿了盏酒,径直走到陈冲面前坐下,直问陈冲说:“陈君,此前我求的那些兵力,估计何时能够拨来?” 吕布问得直,陈冲也答得直,他答说:“将军想要人马,我是知道的,但如今大乱之后百废俱兴,两年之内,关中都无人可征。而关东战事吃紧,并州人马都为大将军调过去了,今年我最多能给将军调拨七千人,战马调五千匹,驮马八千匹。” 吕布闻言极为激动,一把抓住陈冲的肩膀,高声说:“七千人哪里够用?凉狗狡诈,最少也得添兵二万才是!”他手劲很大,一抓之下,又刚好抓在陈冲的肩伤处,让陈冲出了一身冷汗。 吕布察觉到不对,这才把手收回来,对陈冲郑重说:“陈君但给我五万军众,凉州不足定。” 陈冲看吕布此时脸庞坚毅,终于缓缓笑道:“将军有此想法是好,可我确实拿不出更多人了。”见吕布又要再说,陈冲伸手示意噤声,自己接着说道:“但我此来,正是要与将军说破局之法。” 吕布闻言一愣,神色渐渐平静下来,问道:“敢问陈君,是何计策?” 陈冲伸出二根手指,对吕布笑道:“如今将军兵众虽寡,凉人兵势虽多,但将军却有二长,为凉人所不及。” 吕布将手中酒水饮入,将酒盏放下,缓缓说:“还请陈君指教。” “将军身为凉州牧,仪比叁司,有开府持节之权。而凉人身为叛贼,朝不保夕,连年征战才勉强得存,可内部争斗不断,前有北宫伯玉,后有王国,皆因内斗而死,将军若能招抚一二,何愁兵马不足呢?” 吕布略有犹豫,他质疑道:“可我攻打上邽,西凉各部合众而来,显然是团结一心,若要招抚,恐怕没有陈君所言那般轻易罢!” 陈冲摇首笑道:“那是因为将军攻打的是马腾虽在啊!如今韩遂马腾为西凉诸部之首,有号令各部之权,若将军先翦除招揽其余小部,便无此忧虑了。” “原来如此。”吕布恍然大悟,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对陈冲问说:“那还有一长又如何说?” 陈冲将手指收回,含笑道“我虽无法为将军提供人马,但粮草辎重都不在话下。而陇坂高寒,又连年征战,岁收贫缺,这是将军之二长。将军正可以借此开仓赈灾,以收凉州人心。如此斗智不斗力,以数载之功,便可收复凉州了。” 说罢,陈冲召来二人至前,对吕布说:“我特以此二人助将军,与羌胡沟通联络,想必必有裨益。” 这二人正是前度辽将军张奂之子,张昶、张勐兄弟。 第三章 天降灾兆 犒军之后返回长安,陈冲如此前承诺,给吕布运去二十万石粮草,囤放在漆县。 叁月,吕布按照陈冲此前建议,舍弃进攻汉阳、安定的韩遂马腾部,转而从北地郡进行招抚。北地郡偏僻难行, 以至于吕布要从泾水谷口处上陇,而后艰难攀山上陇,越往西山势越是高峻,彷佛登天一般,一直走到漆县,才能勉强在山间看到一片宜居的狭原。 狭原之后还是重重高山, 好似千剑矗立,不少云彩在山峰间来回聚散,就好像高山戳破了云霄。吕布从这里进入北地郡,又继续往北走,走了约六十里后,他们看见了一座空城,城门上写着弋居二字,原来此地失陷过久,已被羌人和叛军废弃了。 曹性建议吕布以此为居城,吕布否决了,他准备修一新城以壮声势。故而又继续向北走,在一处十条沟壑交汇的山坳处停下了。此地有泥水穿过,周遭又有草原与荒田,吕布对此非常满意,便在此地建城设县,取名为宁武。 吕布入驻宁武之后,张昶张勐在周遭与羌人各部交谈,果然有羌人渐渐归附, 等到了五月时,吕布传书于朝廷, 说其已拿下泥阳、郁郅, 半个北地郡已落入他手中了。 只是此时,陈冲却并没有任何欣喜情绪。在五月初二,长安忽遭地震,京师百姓惊惶未定,又于初叁再遭地震,以至于震塌了白渠【1】,其余水渠也有所损坏,被震塌的普通民屋更是不计其数,为此事,陈冲正打算召开朝会商议,初四时,竟又出现日蚀! 发生日蚀的时候,陈冲正在尚书台里与钟繇等人商议,看如何出一个赈灾的章程,又怎么去修缮水渠。同时在座的,还有其余一些尚书和侍中,如陈群、王邑、士孙瑞、伏完、杨彪等人。 天朗气清,阳光普照, 尚书台的门前后大开, 让清风穿堂而过。众人围席而坐, 看着桉牍,一边饮用冰水。 正此时,原本明亮的中庭忽然暗了下去。众人都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云彩遮住了太阳而已。倒是宫中的羽林郎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过来说:“不好了,天上的太阳没了!” 在坐的都是饱学之士,当即明白发生了日蚀。陈冲吩咐下去,要各郎官不要慌张,不要对着天上看,以免伤眼,他自己则拿了根蜡烛,用火石轻轻点亮。不料杨彪放下桉牍说:“还是别点了,天象本就是天意,顺其自然就好了。”众皆称是。 过了一会儿,宫中隐隐传出鼓声,而后缓缓变大,直到整个长安都能听闻。那是日蚀时例行的示警之声。 杨彪听着鼓声,又慢慢说:“这几年日蚀之象频出,我记得是从光和年间开始的,这十余年间,我听这鼓声已有七次了,每一次日蚀便有叁公任免,因此又被成为落贵鼓。当年我第一次听时还觉得有趣,可现如今已经不想再听了。” 说罢,他们一齐起身,按照礼仪在腰间配了赤青色长剑,以做助阳之意。路上,陈冲说:“日蚀只是日蚀,与人物有何干系?无论天地日月如何运作,我们都当愤而自强。” 士孙瑞却不同意,他说:“日蚀乃是阴侵阳之象,有以下犯上之意,也就是所谓地火明夷之卦象,天地示警,我们身为凡人,怎能不在乎呢?只是不知这以下犯上,应在何人身上?” 众人顿时将目光投向陈冲,但陈冲无意讨论此事,还是陈群救场说:“日蚀之意,倒也不一定是指以下犯上。还有一解曰,日主强者,或为一至尊强者将逝,而天下为之变。” 只有伏完低头说:“无论是何解,总非是好事。既然天意愤怒,前又有山崩地震的景象,还是如前例一般免去犯错大臣的职务,以平息天意吧。” 陈冲看了这位未来的国舅一眼,没有任何言语。他干脆一路领着群臣去面见天子,对天子说道:“自帝颛顼派人绝地天通以后,天地日月便各司其职,今日日蚀,不过是日月交汇之象,陛下勿要慌张。只是人心易乱,还请陛下下诏,说劫数当应在东方。” “应在东方?”天子看见日蚀,脸上本来还带有忧愁,此时听闻陈冲言论,心中极为诧异,问道:“先生真是如此以为的吗?” 陈冲颔首笑道:“这是臣算到的,去年贼军在鸿沟与我军对峙一年,我军十万,消耗粮秣近百万石,敌军数倍与我军,强行僵持一载,耗粮必又数倍于朝廷。兖州虽是沃土良田,但去岁只有妇女耕种,必然少收。临淄贼军以两州之地,如何能撑至今日?朝中必然生隙,且去年贼军不利,必然将斩一大臣,以平众心。” 这时候,晦暗的四周又逐渐明亮了起来,看来日蚀很快就要退去了,宫中的鼓声也停了下来,四处都传着郎官们高兴的欢呼声。陈冲眯着眼睛看着光亮重新出现,最后对天子断言道:“最迟至七月,我们便能收到贼军生变的消息了。” 这番话陈冲说得斩钉截铁,但众人却是将信将疑。可陈冲执意如此,其余人也无法违抗,便照他这么去做了。 只是诏令下去后,民间朝野多有质疑之声,以为是陈冲贪恋权位,保结朋党,故而不愿在高官中免官。就连妻子蔡琰在闲暇时,也劝诫陈冲说,天意虽无是非,但民意不可触怒,最好还是按旧例处事。陈冲面上含笑,心中大是不以为然。 好在郑玄倒是支持他。郑玄来京之后,在陈冲的支持下重开太学,如雒阳一般建于长安城南郊。只是毕竟天下大乱,各州都有战事发生,其中破家亡族者不计其数,此时还能有余暇来京师求学的,寥寥无几,如今的太学生勉强不过六百余人,再难有十年前数万太学生车水马龙,堵塞京师的景象了。 不过郑玄也乐得清闲,将讲经的事务都扔给孙炎崔琰等人,自己则带着几个苍头,在叁辅各地遍访名山大川,诸如骊山、华山、枯纵山、雷首山等地,都被他走遍了,一直到此时天气渐热,他才回到京师避暑,又时不时到陈冲府上闲聊。 听闻此事时,郑玄正在陈冲院子里修剪胡髯。年轻时的游学经历,让他习惯于自立处事,此时他便边对镜修髯,边和陈冲谈及前二十年的天灾。 他戏谑说,自己已快七十岁,见过的日蚀有九次,听过的没见过的日蚀有十叁次,每次朝廷为平天意,都罢免一名叁公,至今免官者不下六十人,若天意有常,怎见朝廷仍是江河日下,而灾祸不加稍减呢?要么免官无用,要么所免非人。若以此更迭天子,不亦可乎?说罢,他和陈冲两人都哈哈大笑。 故而对于流言蜚语,陈冲充耳不闻,只一心放在修缮白渠一事上。 世祖定都雒阳之前,关西之地经秦汉六百年经营,建有堤渠无数。光成国渠、郑国渠、白渠、漕渠、龙首渠等大渠总长便多达千里,各县的小渠支流更是不计其数。以此堤渠水利,关中遂旱涝保收,再无凶年,被称为千里沃野,帝王菁华。 只是历经王莽赤眉之乱后,关中民不聊生水利毁坏,堤渠无人修缮多有崩塌。而世祖见关中残破,便干脆定鼎雒阳。世祖之后,诸帝对经营关西一事也不甚关心,时至今日,关中人物仍弗如当年远甚。 如今叁白渠为地震所震毁,虽是天灾无情,但对陈冲而言,却也是一个重修水利的好时机。他便于农闲之余,征召叁辅百姓重修河堤。 很快,叁辅征召了约有十万人修渠,众人如同一条不见头尾的长龙,挨着在白渠边挖土引水。此时天气炎热,天上的太阳好似透过了皮,生生晒入血肉里,让人一阵阵的发昏。有时有大雨瓢泼下来,淋到身上,不是清凉的爽快,而是一股镇痛的针刺感。人们都说,便是在早些年大旱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热过。 但修渠还是进行了下来。陈冲知道百姓辛苦,干脆将尚书台搬到渠边,白日里在渠边行走视事,夜里再在行台中办公。很多百姓说渴热之事,陈冲便令羽林军在渠边煮茶水供人取饮,又令虎贲军在渠边植树搭棚供人歇息。 修渠非是一日之功,一直持续到七月农忙时候,十万人也不过刚刚翻修了一遍白渠而已。但陈冲本来也是做长期打算,始皇帝那样的不朽功业,也不能一载而成郑国渠。于是百姓们又被遣散回乡,约定大约到九月时,再回来修渠。 回到长安后,陈冲又向朝廷上表,说他打算在故武帝成国渠的基础上,在渭水北岸再开一渠。引汧水绕过郿县,直入武功成国渠中,可命名为高德渠,以彰天子之德,天子准奏。 可就在这时候,兖州牧曹操向朝廷上书,说最近兖州贼军多有变动,他多方打听下,发现是临淄贼军中生有变故,似是伪帝被废!伪大将军张饶遇刺身死! 【1】白渠:即泾渠、郑国渠之延伸。战国时,韩国派水工郑国游说秦王政,凿泾水,自仲山西抵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于洛水,渠长叁百余里,可以溉田,韩国欲以此消耗秦国国力,无心东出。但渠成之后,关中成千里沃土,无论旱涝之灾,年年都能丰收。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西汉时依秦前例,又以白公为水工,穿渠引泾水,起谷口,入栎阳,注渭中,长二百里,溉田四千五百余顷,故名曰白渠。 第四章 临淄之乱 世间虚幻常变,人心诡谲叵测,这本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千年岁月过去,多少真相止于死者之口,多少隐秘埋没于史家之笔,这其中曲折虽非是常人所能知晓的,却也是世人所感怀悲哀的。 临淄之乱的本末也是此例。 更苍二年时, 更苍军先攻占徐州,又收服黑山军,随后占据兖州,虽小有挫败,但拓地千里,声势滔天,天下终究无人能比。便是百战如陈冲也不敢断言速胜, 便是望隆如袁绍, 心中也多有忌惮。天下只道更苍军占据三州之地,握雄兵五十万,正是如日中天继续进取的时刻,可孰料在七月初,忽然发生了临淄之乱。 后世对于临淄之乱的描述实是莫衷一是。因其涉及人物极多,爆发又过于突兀,其中的谁是谁非更是难以论述。但其影响之大,影响之深,却又为世所公认。故而笔者写到此处,也不得不抽丝剥茧,如实为人记录。 自刘备率东平军入并以后,青州空虚,黄巾趁势复起,重新占据青州一带。但自张角授首,张宝张梁为皇甫嵩所杀后,黄巾余部各自混杂,无有一人能够统帅群力, 威服众心, 以至有彭脱出走之事, 直至复起之时也是如此。 张饶与张角本是远亲,在张梁死后,张饶继任黄巾道首。但几岁以来,张饶试图尽收各部兵权,但终究不能服众。恰此时,琅琊王世子刘熙自琅琊入齐国,自荐于张饶,建言其效彷绿林刘玄故事,与其共谋天下。 刘熙,本琅琊国世子,好读书,习骑射,以朝廷无能,而自比为田单、赵武。当年田单处灭国之际,以火牛计大破燕军,而恢复齐国基业,赵武遭灭门之祸, 以致为孤儿, 而后又重兴赵氏, 位列上卿, 执政晋国。这二人皆是复国兴族之豪杰,而刘熙以此自比,可见其志在九霄,非类凡人。 与张饶盟约后,张饶于临淄召集黄巾各部,历经二旬,终于说服管亥等人,共尊琅琊王为主,投桃报李,琅琊王一旦得有天下,当尊太平道为国教。双方谈妥之后,刘熙自引黄巾军入徐,遂破泰山、琅琊,令其父刘容建制称帝。 临淄朝廷政局由此而分内外。太子刘熙主于内,招揽人才,建制立法,联络名士,皆其作为,被誉为洞明太子。而大将军张饶则主于外,协调黄巾各部,纵横捭阖,攻城略地,调兵选将,皆出其计较。双方内外相得,才在两年之间成就如此伟业。但世人却不知,刘熙乃是建制元勋,而道琅琊王父子是被贼军所获,称帝乃受迫耳。 只是时过境迁,征战日久,朝中局势也生出些许变化。更苍建制之初,刘熙在临淄内居中调节,稳定政局,扬名平怨,不可谓不居功甚伟。但如今临淄坐拥三州之地,临淄天子的威信却没有伸张,反而是大将军幕府逐渐做大。 自建制以来,张饶收揽人才,先得鲁肃刘晔等淮南俊杰,而后又招揽韩暹、杨奉等西人入麾下,其势渐不可制。徐州之战,本是管亥之功,可张饶先派白波军入下邳,又再三征召青徐名士,以高位收服臧霸昌豨等泰山贼,徐州几为其私地。 除此之外,张饶又借与袁绍盟好之际,先互遣人质后,而后相互结亲。袁绍长子袁谭娶张饶长女为妻,张饶长子张邵娶袁绍长女为妻,自此双方往来信件不断,以至于袁绍使者从不入朝,只入张饶幕府的怪象。 临淄太子对此不是没有发觉,故转而扶植管承管亥兄弟,以维持朝局平衡。出军兖州,便是他力主管氏兄弟为帅。但兖州一战,管亥管承虽占据兖州,但事后论功时反而是无功有过。 毕竟管承围东缗、昌邑不成在前,反为关羽解围,管亥防守原武在后,又为段煨所破。可谓是道胜而力逊。张饶借机发挥,将管亥、管承二人降职,将兖州之地赠予张燕。 张燕初入朝廷,观察政局强弱,判断出张饶稳占上风,便日日遣使去张饶府上商议要事,以示黑山军归顺大将军之意。 到更苍三年五月,除去临淄城中,张饶已基本掌控三州各郡大权,朝内百官无不仰其鼻息。临淄城中已经有传言说,大将军已隐隐有更换禁军,取缔京畿的想法。 临淄太子由是坐立不安,他思量多日,终在朝会上提出一策,他欲拔擢张饶府下军师刘晔为执金吾,外派原执金吾华歆为徐州刺史。刘晔为宗室,也是张饶智囊,若拉拢为朝廷所用,则可削减张饶势力。而华歆为徐州刺史后,可趁机拉拢白波军,再领军攻打扬州袁术,但有所得,便能宣扬帝室威名,一来一去,便又能使朝局重归平衡。 只是想法虽好,但张饶却寸步不让。在朝会上,张饶将临淄太子提议尽数否决,并提议太子“屈身守分,以明圣德”,而他身为臣首,必将“翦除群凶,隳灭诸小”。朝会之后,张饶越过朝廷,将城门校尉、北军中候等要职换为幕府中人,只有卫尉、执金吾等宫中禁军尚在刘容刘熙父子掌握。 事已至此,张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政局的内外平衡也荡然无存。临淄太子私下里与近臣密谋,以为事不宜迟,必须效彷桓帝诛梁冀故事。 当年大将军梁冀掌权二十余载,究极满盛,威行内外,百僚侧目,莫敢违命。桓帝每日但恭己而已,不得稍有亲政。为诛杀梁冀,桓帝便暗植亲信,以常侍联络禁军,忽然发兵包围梁冀府邸。继而收归兵权,进灭梁冀全族,桓帝由此亲政。 更苍三年六月,临淄太子传信于大将军府,自称欲与大将军联姻,迎娶大将军第四女,而使朝局平复,并借此邀请大将军入宫。张饶闻言既是高兴,又心有犹豫,转而问刘晔的意见。 刘晔说:“明公今已示大业之望,有鹰扬之意,最是令王者忌讳。太子素有大志,又有令名,如今竟不生怨,岂不怪哉?” 张饶则笑道:“今大势在我,州郡上下,军中各级,无不属意于我,今能克有三州,也是我之功劳,太子是有智慧的人,他纵然生怨,也不得不识时务啊!” 他顿了一顿,又说:“我所犹豫的,是他到底会生怨,我嫁阿暖于他,夫妻之间并不恩爱,恐非善事啊!” 刘晔也不反对,只是建议说:“若要与太子相会,不如再稍等时日,待明公换去宫中禁军,再去不迟,否则太子起意,明公恐有垂命之危!” 张饶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必如此,太子明晓时势,若我身死,他几人又安能得活?不过见一面而已,不必小题大做。”说罢,他继而喃喃道:“若太子心有怨怼,阿暖是嫁,还是不嫁呢?” 如此说着,张饶乘车入宫,与临淄太子会面于新成的明光殿。孰料一个会面,刘熙便派人将张饶拿下,不等张饶言语,刘熙又派宫中羽林军千人去包围大将军府邸,派陈登领千人去封锁城门。 张饶入宫时,刘晔便察觉出不妙,派密探在城门处打探消息。这时看到宫中忽有武人奔出,立马反应出不对,于是联系好友鲁肃及十数名属官,赶在包围前,手持印玺夺门而逃,往东十里直奔入东安城内。 东安城内此时约有万余步卒,且皆是张饶部众。刘晔知道时间紧迫,当即以大将军印信,号令东安军迅速返京。 此时下起了大雨,天地一片昏暗。刘晔却不敢稍息,领军冒大雨返回临淄。雨声如震,万人行军的声音都被掩盖,等他们叩敲临淄城门时,陈登才发觉。当天又有暴风鼓怒,水汽漫天,陈登率宫卫射箭,却不得命中,士卒见敌军势大,也纷纷散去,陈登逃离临淄,而刘晔得以重回临淄。 只是此时临淄却已大变,太子已擒获张饶全族,其大将军官署千余人,也尽数已收揽宫中。接下来,太子只须逼张饶传信全国,自认罪状,便可收归大权。 可张饶身处囹圄,身骨却极硬,无论太子如何拷打逼迫,都坚决不肯认罪,并自称若太子杀他,三州士卒必然全反。恰逢刘晔率军围攻皇宫,太子只能以张饶性命为胁迫,令刘晔休兵。而后更以高官许诺,若刘晔倒戈归顺,可封为大司马。 刘晔只回十字:“汉室不可兴!民意不可违!”于是加紧攻城。 眼看手下坚守不住,自己又无路可逃,刘熙愤懑不已,下令将张饶一族尽数屠灭,又将派人手持铁棍,棒杀那些追随张饶的贼臣,一时间宫内哀嚎不断,彷佛群鬼入狱。 由此,更苍大将军张饶被杀,临淄太子刘熙自杀,临淄天子刘容被废,司空徐和亦在乱战中身死。事后,刘晔通信管亥管承兄弟进京,管氏兄弟本在平原整军,得知此晴天霹雳,急忙率军返回临淄,两人主持大局,改立刘容次子刘超为帝,改元黄初。 短短一日之内,临淄朝廷为之一空,三年来招揽的菁英才士沦为枯骨,而一统天下的雄望,也在此时化为乌有。临淄百姓看兵士与尸骨在城门与宫门之间往来,不禁发出悲叹: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张大将军有雄才,洞明太子有奇胆,两人相辅无间的日子,就彷佛在昨日,可如今却一起下了黄泉。这三年有了膏粱黄酒,还以为可以长久,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在这个位置前,到底有谁能够善终呢?” 第五章 黄初失律 相比于此前的雒阳与长安之乱,临淄之乱虽说死伤仅二千余人,但影响却尤为深远。 临淄内外本由刘熙与张饶所共抚,可张饶幕府几为刘熙杀尽。而刘熙一党要么趁乱逃离,要么被张饶余部报复杀死,朝野上下索然无人,以致于三州惶惶, 民心摇曳,皆不知何从何往。 刘晔以为,现下亟需稳定政局。故而建议管亥管承,当传诏各州,申明各州官僚皆与此事无关,各司其职, 以应秋后之战事。 但稳定政局谈何容易?管承管亥在建制时名望虽高,可此前所辖不过平原、东莱、济南三郡, 麾下幕僚不足张饶府中十一。而如今三州人物,多是张饶党羽,尤其是徐州一带。管氏兄弟想要收揽众心,终究是实力不足。 而更让他们为难的是,他们刚入京不久,太尉吴霸与兖州牧张燕亦是随即带兵赶到了。 刘晔本打算在乱后封锁消息,可是如此大乱,城中官员丧尽,人手不足,令不能下,哪里封锁得住?吴霸本在北海高密屯田,发渔民在东海大肆捕鱼存粮,而张燕则在寿张练兵备战,调集秋战的物资。但在七日之内,两人先后收到军报,竟都无有犹豫, 各带万人兵马迅疾进京。 一时间, 临淄城下旗帜如云,营垒成块,数万人马在城郊相对峙。吴霸张燕抵达后,不清楚城中形势,也不清楚政变过程,仓促间不敢进城。便顿足城前,遣使高呼管氏兄弟出城商议。 管氏兄弟见张燕吴霸来势汹汹,无诏举兵,自然不敢见面。亦只派使者往来营帐谈话,使者对两人说,政变皆是刘熙所为。如今刘熙一党已被夷灭,国家无事,两人身为国家重臣,应当坚守驻地,各司其职。国家困难,正须诸位大臣同心同德。 说罢,又下诏加封张燕为大将军,吴霸为大司马,并催促两者返回驻地。孰料两人并不买账, 所谓的加官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虚荣, 一不能参与朝政, 二没有扩大辖地,实难令人满意。 率先发难的是兖州牧张燕。临淄之乱前,张燕占据兖州四郡,拥兵十余万,本是军中仅次于张饶的巨擘,可如今张饶一死,却是管氏兄弟上位,这实在令张燕难以心服。但张燕又深知自己初至新朝,根基尚浅,故不敢公开发难,而是暗地里联络吴霸与徐州张饶旧部,联名向朝廷上表。 表中阐述二事,一是如今朝局既然艰难,就当共克时艰,可效彷泰山建制故事,由张燕、吴霸、管氏兄弟四人轮流执政。二是要清查政变之事,为大将军张饶复仇。 对管承管亥而言,前者还有商榷余地。若当真能稳定时局,四人可以互遣质子,结为姻亲,也未尝不能商议。但谈及后者,他们表示绝无可谈。 如今临淄城中渐渐流有传言,说前太子与大将军火并一事,乃是管氏兄弟挑拨。是真是假尚且不论,但此前刘熙欲以管亥制衡张饶之事,众所周知。而刘熙与管亥私下里有无密谈,恐怕也不在少数。无论管亥如何木讷,在此时也明白,一旦要将两者扯上关系,自己能否得活,都尚成疑问呢! 到了这个时候,最坐立不安的反而是刘晔。刘晔处理此事时,只想除去张饶外,管亥管承在黄巾中资历最老,地位最高,应当能使黄巾各部心服。且管亥又与刘熙部有旧交,也可以安抚刘熙余部,结果却闹成如此僵局。他对鲁肃叹道:“天下盛衰兴亡,无非是团结兴盛而斗争衰亡,我之所以来到临淄,便是看重他们人众齐心,怎么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话语流传到三方耳中,都不免为之动容。于是在刘晔盘旋下,管承留在城内,管亥出城谈和,三人不带甲士,在临淄城南设宴,拜祭天地,约为婚姻,并商讨迁移都城一事。为显示公心,刘晔提议将都城迁至鲁,鲁县地处三州之交,可使三方都参与朝政,不至于一家独大。 若到此时结束,可以说是皆大欢喜,更苍军也未尝不能重整旗鼓。但宴席之上,又出了一件祸事。致使在临淄之乱后,事态发酵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进而酿成了黄初之祸。 当日盟誓结束后,三方在盟誓处开席宴饮,详谈徐州一地如何划分。宴席的酒水本是临淄皇室御用的清酒,但张燕在太行山纵横,与鲜卑匈奴打交道多年,喝不惯如此寡澹的酒水。他便让自己的手下去取来关西的酪浆,欲与吴霸管亥管承等人分饮,酪浆以羊奶制成,腥膻而有异味,管亥面露嫌难之色,但张燕盛情之下,他也只有强饮。 待宴席结束后,管亥返回临淄,竟头昏眼花,吐泻不止。幕府上下得知他身体不适,都不敢离开。有门客怀疑酪浆中有毒,故而建议管亥引粪催吐,一番折腾后,已是半夜子时,管亥这才缓过劲来。 清醒过后,管亥与管承商议说:“张燕有不轨之心,是我等大患。如今他下毒于我,可见其仍有觊觎之心,如今他离开兖州,仅有万余人于此,正是我等铲除祸患的大好时机。” 当夜,管承率城中禁军密开城门,八千人从门缝中蹑步而出,到城西集合。一直到丑时三刻,他们人员集齐,便悄悄绕了个圈子,从南方袭击城南张燕大营。 此时,张燕军因议约已成,以为再无战事,故而撤去岗哨,营门大开,巡夜的士卒不足两百人。加之正是一天最昏黑的时刻,巡卫们也昏昏欲睡,直到管承军已闯入营门,他们才发觉。 警告的尖叫声刚刚响起,很快就被管承军拿下了,许多黑山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以为只是一个错觉,但随即就遭到了管承军无情的刀锋,将他们剁为肉块。少数敏锐的将士赶紧去营救张燕,却无意间为管承军指明了道路,待他们找到帅帐,这些亲卫也没有掀起多大的浪花,很快卸刃受擒。 等到天明时分,原本青翠的草地上,如今已浸泡在一片血水里,死不瞑目的尸首随处都是,而在城东的吴霸大营,此时已是空空如也。原来他们厮杀的时候,喊杀之声一直传到城东的营垒中,大量的将士被惊醒,太尉吴霸不知所措,以为管亥也打算将他清洗,于是仓皇拔营,一路逃回北海国内。 事后,管亥提审张燕。张燕虽受缚于阶下,却坚称自己从未下毒,并声明自己与管亥同饮一浆,是北地的至亲之行。话到此处,张燕知自己必死,干脆当堂大骂管亥,辱其猜忌同僚,背盟弃约,无道之甚,远胜过梁冀。管亥闻言大怒,亲自执刀上前,敲落张燕牙齿,割下舌头,这才断其头颅,悬于城门处示众。 想张燕身为黑山首脑近十载,纵横山林,朝廷五举大军而不能克,不得已委任其高官,闻名九州。可如今竟死于同道之手,不得不叫人唏嘘感叹。 但更为无奈的则是刘晔,他本是一力劝谏管亥,可不杀张燕挟令黑山,可管亥到底不是张饶,最终不用其计。刘晔得望城门处张燕首级,一时嗟叹难已。临淄之乱,是他一力平叛。此后稳定朝局,出谋划策,也是他尽心竭力。可时至如今,他却束手无策,眼看过往心血付诸东流,其中悲哀又怎能言说呢? 事后,他打点行李,对鲁肃说道:“黄初失律,此地已无可救药了。我本欲与子敬同成大业,留名青史,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笑话罢了。还是速速离去吧,关东大乱,也不知何时才能得遇真豪杰!” 鲁肃倒看得开,他笑答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们在临淄待过,恐怕是去不了长安了,不能得见龙首风采,可惜可惜。只是子扬,眼下我们当到何处去?” 刘晔沉思片刻,答说:“不如先到江东,观天下形势变化,再做打算。” 主意已定,刘晔立刻向管亥讨了一个安抚徐州各郡的差事,但他行至下丘时,忽然脱离队伍,与鲁肃遁入广陵,随从几度追索,都不见踪迹。 此时已是七月下旬,消息传到临淄,管亥已无暇顾及此事。在此时,北海吴霸已举起反旗,声称管氏兄弟便是临淄之乱的罪魁祸首,而后联系徐州张饶余部,黑山张燕余部,自率近七万众,兵锋直指临淄。 而兖州的黑山各部,得知张燕遇害的消息,遂公推张燕之子张方为主,誓为张燕报仇。而后发兵东进,进攻济北、泰山二郡,试图打通进攻临淄的道路。 至于徐州各郡,此时骤失主君之下,不少名流逃回故土,占据坞堡,只求自保,再无意参与临淄朝廷中的是是非非。机缘巧合下,白波军因在下邳根植一载,南拒袁术多有斩获,故被徐州各郡所推崇,遂尊韩暹为徐州牧,杨奉为镇东将军,以望暂保徐州平安。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短短两月之间,临淄朝廷分崩离析,一裂为四。朝为朱楼,暮做丘墟,繁华落尽,斯人咏叹,至于谁是谁非,谁成谁败,好似也已不再重要了。 第六章 曹操独走 临淄之乱初,张燕带兵东进临淄时,前线的曹操并未察觉不对。他们猜测说,春耕秋战,临淄可能是召集诸将,要准备今秋的战事了。但过了十余日后,不禁没有援军奔赴兖州, 反倒是黑山军有调兵往东的趋势,种种形势都表明,临淄已然出现了巨大变故。 曹操察觉出不对,立刻派人去济阴捉拿俘虏,一番拷打下,终于得到了临淄政变,诸公火并的消息。虽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临淄大乱一事已无可生疑,这不禁令曹操大喜过望, 他即刻向长安与晋阳发文,并开始收集情报提点兵马,准备趁此乱时收复失地。 刘备收到曹操消息,很快来信询问陈冲的意见。孰料回并州半年,因边境鲜卑猖狂,他对东征的态度大为转变,竟然在信中书写道:“今年之初,本欲起举大兵东征。但近日北患渐起,轲比能猖狂,传闻说,其将于今秋行大寇之事。并州乃我之根本,而贼军又正自相残,是否先抵御北寇,待关东变乱多日,再兴兵征讨?” 陈冲阅罢,当即皱眉批驳, 回信说:“关东变乱, 方镇四起, 兵祸横生,以至于生灵涂炭,百姓嗷嗷。此即君救民于水火,挽朝廷于失信之时,何来根本末节一说?何况雁门险峻,二城高峻,令良将率万众守御,能有何忧?天下战事,良机最为难得,如今军机在前,岂有坐视之理?” 刘备这才改变主意,将段煨留在雁门镇守,点齐河东、太平、上郡、上党、晋阳五郡兵马约五万并军,再南下河内经河桥抵达雒阳,召集去年留驻在关东的各将左商议战事。 此时已是八月二十,关东的形势已渐渐分明。 吴霸虽举兵青州,但终究不能与其余人联合,管氏兄弟趁他势单力孤时刻,于东安与吴霸大战, 吴霸大败,狼狈逃回北海,而管亥领军追击其军,成功将其围困于平昌,又招抚青州各郡,不日就能将其剿灭。 但兖州形势则已无可挽回。张方得知其父死讯,领骑军万人,七日行军八百里,火速占领济北国,而后进军泰山。好在泰山贼臧霸等人无意与其联合,反于巨平、成县一带对抗张方。泰山郡地形多山,不利于骑兵驰骋,张方反被昌豨臧霸所击败,双方于济北暂成僵持之局。 而徐州除去琅琊郡外,各郡名义上还隶属于临淄,实际上已形同独立。管氏兄弟得知公推结果后,承认韩暹杨奉官职,接连下诏,令他们驰援泰山抗击黑山军。但白波军虽受诏令,却不为所动,反而是发兵南下,进攻袁术麾下广陵郡,进而将袁术拉入战局。 袁术于三月初攻克庐江,平灭陆康。为立威江东,他夷平居巢城,并将陆康传首六郡,扬州本只剩豫章、会稽二郡尚未臣服,其太守见此情形,也不得不向袁术称臣。此时袁术正是得意之时,孰料广陵再起战事,他为此恼怒非常,于是亲率大军北上,与白波军对峙夺地。 总而言之,自黄河以南,陈留以东,无处不在混战。但局势越乱,越考究统帅的眼光与能力。 对于攻打何处,众人都无异议,均以收复兖州为上。但采取何种策略,却有各种意见。 张飞先说道:“我军如今势大,更苍又已四分五裂,双方差距有如云泥,有什么值得考虑与迟疑的呢?只需要抓住良机,与贼军决战,必可一战而复兖州。” 但荀攸却持反对意见,他分析道:“当下蛾贼虽然混战,但势力仍不可小觑,毕竟其众各有十余万,仍非仓促所能平定。度辽将军所言一战而复,却不想若敌军深沟高垒,不与我军野战,那我等又该当如何呢?” 说到此处,荀攸反过来对刘备说:“明公若有复土之志,便当知如今紧要,不在战事,在缓不在急。” 刘备奇道:“我在晋阳时便传书庭坚,说今岁不宜大战,但庭坚却说良机难得,故而催我发兵至此。可今日听公达言语,不是正与庭坚之意违背吗?莫非公达也让我返回晋阳?” 荀攸闻言,摇头失笑道:“明公,我所言之缓急与庭坚不同啊!庭坚所言,是让明公不要身处局外。而我所言之缓急,而是临阵之缓急,是指让明公不要大兵压境,而要恩威并施,战抚并用啊!” 刘备思量局势,缓缓露出笑容,对荀攸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敌军虽乱,但首要大敌仍是我军,若我大军压境,蛾贼反倒会暂放仇雠,齐心与我对敌,不如我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既然定下先抚后剿的策略,就要决定拉拢哪些人。在黑山军中,刘备曾与白饶、于毒部有旧交,同攻晋阳城,虽然功败垂成,黑山军临阵倒戈,但到底没有兵戎相见。而在泰山贼中,刘备素与昌豨友好,臧霸也曾在讨董时与陈冲共事,若要招抚,这都是上上人选。 但正在刘备在雒阳制定方略的时候,前线的曹操已经按捺不住了。 八月初时,曹操收到晋阳幕府的通告,言称刘备将于八月开展东征,让诸将到雒阳参会。而曹操身为兖州牧,负责前线战事,不必前往雒阳。 曹操从中看到了一丝良机。 私下里,他与曹仁夏侯惇等亲族商议说:“如今玄德携五万并人来到雒阳,兵威较去年更胜,而蛾贼内讧,相互攻杀,其势较去年而言,又何止是小了数倍,若是等玄德定计发兵,蛾贼定难支撑,便是有些许波澜,但论兖州一地而言,也必然收复。” 言及此处,曹操言语稍顿,但神情上满是不甘,他拍着自己的肩膀,感慨说:“到时候,天下都只会称赞玄德的名誉,以为他是唯一的英雄,又有谁会知道我曹孟德呢?” 曹仁闻言,顿时明白了曹操的意思,他拍着刀鞘笑说:“看起来,孟德你已经做好打算了。说罢,你想要先打哪儿?不管有何强敌,我曹子孝皆会率骑在前,为你噼山开路!” “好!”曹操见曹仁如此豪气,心中大为满意,挥手拿来地图,指着濮阳朗声说道:“这两年我们受尽苦头,屡挫屡败,以至于贼军已然低看我们。这一战,我们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打濮阳!” 话音一落,在座众人无不一惊。如今张方虽亲率万骑向东,但主力仍驻留在东线。特别是濮阳城内,是整个防线的核心。早在上月,他们便打听清楚了,濮阳守军不下四万。而现在曹操麾下所有兵力,也仅有四万而已。若只算现下能调动的兵力,也不过二万之数。以两万之军攻四万之城,真的可行吗? 看众人露出犹豫神色,曹操反显得成竹在胸,他笑道:“不用担心,这一战,我们不用攻城。我已想好计策,只要抵达濮阳,定能让敌军主动出城,与我们野战。你们所该忧虑的,应当是战胜之后,那么多贼军俘虏,我们应当如何处理啊!” 说罢,曹操面色渐渐沉静,开始给众人下达命令:他将全军分为三部,自己一部,曹仁一部,夏侯惇一部。 曹仁部领五千步卒,麾下有曹纯、曹洪、张邈等将。曹操令他们在夜中进军,埋伏在韦乡以东二十里的密林里,等待他的消息。 夏侯惇率万余步卒,麾下有夏侯渊、夏侯廉、鲍信等将。曹操令他们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进驻酸枣,做出有兵马不断从西方到来的模样。 而曹操自己则领五千骑军,麾下有曹昂、乐进、典韦等将。这批骑军每人皆有从马更换,曹操要以此骑军,来大破濮阳黑山军。 命令一下,各人都开始了匆忙的准备,只有曹昂等众人离去后,反问曹操说:“大人,大将军已下达命令,不日就将领兵东征,我们未经大将军允许,自行出兵,是否会毁坏大局?又是否会招致大将军猜忌?” 曹操沉吟片刻,缓缓说:“小子多虑了。乃父身为兖州牧,肩负平贼守土一责。如今我起兵讨贼,不过履职而已,如何能令大将军猜忌?若战胜,我有功无过,若战败,在朝廷里也不过是微末小伤罢了,也坏不了什么大事。” 见曹昂仍是担忧,他又说道:“等我发兵之时,自会给雒阳发信,你且去歇息罢!” 曹昂知道多说无益,给父亲鞠了一躬,匆匆退去了。曹操看他离去后,自己坐回主席,一手指着地图上的山川地理,脑中继续打磨着战事的细节。 到了八月二十三,刘备还在挑选招抚人选的时候,忽然收到一封陈留来的军报。刘备颇为意外,毕竟曹操此前早已来信过,说黑山军无有动作,也不知他此时来信所为何事。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结果一阅之下,刘备大惊失色。 曹操在军报中称,如今蛾贼大乱已近两月,贼首张方似有回援迹象。若等张方回援,则战机尽失,今岁又将徒劳无功。几日前,他在濮阳内通有内应,已约定时日开门破城,故而他将领兵二万,将于二十四日将进攻濮阳。 最后,曹操立下军令状:若此战不胜,他必以死报国! 第七章 奔赴大河 曹操声称是二十四日出兵,实则自八月三日时,他就已然大规模调度军队。 四日,夏侯惇率部先行入驻长垣。他按照曹操吩咐,当日大张旗鼓的率军进城,又布告说,西方将陆续有大军来援。布告完成后, 他又领一部在夜里偷偷出城,再于次日入城,如此循环往复,假作有大军自东方而来。 黑山军在长垣埋有探子,当日亲眼目睹了夏侯惇进城,随后又听了布告。探子一开始极为惊惶,立刻向濮阳发书告急。可过了两日,探子渐渐看出蹊跷来。夏侯惇每日到城外迎军时,领军的援军将左似都是一个人。那将左身高八尺, 腰宽如虎,肩阔似熊,穿一身朱红甲胃,骑一匹纯黑宝马,非常的显眼。 等到了第四日的时候,探子断定是诈,便向濮阳的守军传信。此时濮阳的主将乃是杨凤,先帝在时,他受命为黑山校尉,是军中仅次于张燕的名将。他收到消息后,并未因此而得计,反而先问部下说:“秋粮都收上来了吗?” 得知粮食已征收完毕,他才放下心来,笑道:“敌军先行诈计,看来是要以小欺大啊!不过秋粮已收, 任他有何企图,我也安坐如山。不如这般,我等先假装中计,收揽城野民众,待其出击之时,我等再后发制人,定然出其不意,大破贼军!”麾下闻言,都高呼妙计。 孰料黑山军坚壁清野的消息传出后,曹操不怒反喜,他对曹仁笑道:“贼军还是有聪明人,他若是看不穿,我后续计策也就无用了。” 二十日夜,曹仁从济阳先行,等过了三日后,曹操率骑军自陈留拔营,也是在一个阴夜出发。 秋风沉醉,明月当头,骑军的踏蹄声有如波涛,在夜晚的静谧里卷起阵阵涟漪。曹军两马轮换骑乘, 速度堪比疾风, 陈留与濮阳间的八百里路程, 他们一夜便走了一小半。在长垣短暂补给后, 曹操军渡过濮水,于二十五日辰时抵达一片松林,此处距离濮阳城南只有三十里。 曹操率军隐藏在山林内,又等待了两个时辰,曹仁军的使者到了。曹操问使者道:“子孝到哪里了?一路上被发现了没有?”使者答道:“照明公吩咐,我军昼伏夜出,从离狐处绕行至此,大约还有十里就到了。一路上都没有什么百姓,少数一些发觉的,都被我们斫杀了。” 曹操微微露出笑容,对使者嘱咐道:“你替我传令,等子孝到了,派斥候到北十里处眺望大河,若看到火光,便立刻前来援助!” 说罢,他转身将麾下诸将召集,这才说出此行的目的地。原来他打算以这五千骑军,直攻濮阳北面五里处的营寨。那里是张饶于去年所设下的,营寨中铸有拦河铁链,是黑山军不得不救之处。一旦黑山军出城营救,曹操就率军当面迎击,等待曹仁到来后,再自两面夹击。 这样计划着,明日上午战事就会结束。故而曹操军在当地休整,美美的睡了一觉,直到月亮升起,他们才醒来,而曹仁军也到了。行动在即曹操军便将随身带的干粮多吃了,只留下一餐干粮和满满的水囊,继而在夜里出发,轻装向前。 这一夜的月格外明朗,且丛林外的道路也格外平坦,曹操军子时出发,一路疾行,即使以濮阳为轴绕了个大圈,多走了四十里的弯路,也在两个时辰内抵达大河边。大河边还有个没有迁入城的村落,人口不过百余人,为防止走漏消息,曹操将之禁闭驱赶至一屋内,随后推墙杀之。 村落东边河滩起伏不大,其间的谷地大抵平坦,形成大小不一的坪坝。似是盐地的缘故,河滩高处寸草不生,而除去少量村落外的天地,平坦之处大多是黄沙飞舞,满目烟尘。看得出来,此地的河道已多年没有修浚了。 曹操军在这个村落暂时休息,派斥候沿着河水往西方打探,看距离营寨还有多远。在斥候远去的这段时间里,天气骤然冷下来,虽然没有风,但空气中湿气漂浮,曹军将士头发和身上衣服都变得冰冷润湿。因怕暴露踪迹,不敢点火取暖。众人哆哆嗦嗦挤在一团,或者抱住马匹取暖。曹操劝慰他们说:“去年雪夜过鸿沟的时候,比现在不知冷了多少倍。如今这点冷气而已,又能算得了什么?” 等斥候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开始起雾了。雾气似无边无际的纱罩,遮蔽了山坡、河滩、沙丘、田舍和道路。斥候对曹操汇报,往东约十里,就是贼军的营寨,三条拦河锁链,便有三个营寨,每个营寨约有千余人。可能是坚壁清野的缘故,这些营寨颇为警惕,在夜里仍有人来回巡视,似是分两班歇息。 得知消息后,曹操立即下令全军出战。命令下去,将士们强大精神,纷纷爬起来收拾铠甲武器。却也有人在寒冷的雾中睡着了,知道同伴的捶打才突然醒过来。他们一边活动着腿脚,一边聚集于一处,终于开展了行动。 为了不发出声响,军士们都衔枝而行,战马则用布带绑住马嘴,以防马儿突然嘶鸣。曹军沿着河滩缓缓前行时,将士都牵马步行,已节省马力,同时也避免马蹄声惊动敌军。这些都是曹操自段煨身上学得的兵法。 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了快一个时辰,慢慢摸到了第一个营垒前。东方的天色已隐隐间有所变化,但晨雾更盛。雾中营垒里的火光像是张浅色的朱纸,随微风摇曳,再往前进几步,曹军们嗅到一股朦胧的香味,那是炊烟的气息,看来黑山军们已经起身煨火做饭了。 此时曹操放下心来,看来战事的第一步,已经是十拿九稳了。临行前,他已经将全军骑兵分为三队。第一队先登冲营,逢敌就冲,尽量将成型要抵抗的敌军驱散。冲出敌营后,要回旋回来,改成从侧面横向再次入阵。第二队紧跟在第一队之后,跟进斩杀落单的敌兵。入营之后,要分出若干小队,四处杀敌,使敌军感到四面皆敌,丧失斗志而到处逃窜。第三队绕道后面截杀逃亡军士,尤其要追杀骑马的敌将。 曹操亲率第一队蹈阵,第一队都是此行的精锐,不止马匹更好,打头的更是曹操精挑细选的勇士。他们策马奔入雾中,霎时就冲到铁索营内。可巧的是,这时候正是卫兵换班的时刻,营口的防备并不严密。黑山军军士突见骑兵从雾中冲来,以为是天兵下凡,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四散逃去。 曹操军突入敌营,如虎入羊群,遇敌则追杀驱赶,使之不能结阵自保。黑山军军营突遭偷袭,也基本没有防备,军士惊骇争先避让曹军锋芒,以至于曹军骑兵迅速地就纵穿了铁索营寨。 然后他们朝左回旋,雾气甚重,但凭借嘈杂喧嚣声,曹操又很快找准了位置,再次蹈阵。但这一次,他们遇到了鹿角,也就是尖头栅栏,不得不下马涌到栅栏前徒手把他们拔出来。庆幸的是,黑山军备第一波冲击打懵了,随后又遭到第二波的入阵,完全没有顾及侧向的安全,栅栏四周全无守卫。否则若有百十个弓箭手隔着栅栏乱射,也将给曹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这个时候,第二支由曹昂率领的骑兵正深入进来。同第一支遇到的情况不同,营寨的首领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已经开始集结起部分的力量,准备迎击来犯之敌。可惜昏冥之际,雾气弥漫,只听得杀声震天,不见敌人多寡。既不知敌从何来,也就无法组织起一个可供集结御敌的阵型。 而曹军目标明确,又占据人数优势,只要发现有抵抗的黑山军,就集中数倍的力量包围狠打。在曹操带兵横向杀回来后,两路人马在阵中来回翻卷,封敌就杀。四周雾气漫漫,崩溃的黑山军为了保命,很快就向四方逃命而去。 这正中了第三队骑军的埋伏,昏白的晨日里,乐进等人的身影如同能流动的笔墨,在纸张里来回漂游,惨叫声很快结束了。乐进也突破迷雾,走到曹操身前向他复命。而曹操的身边,典韦的斧上正滴着鲜血,锋刃上冒着白汽。 这次突击实现地极为完美,没有一名黑山兵从营寨中逃出去。 曹操在营寨中找了片刻,很快在营寨中央找到一块铁桩,上面系着一根一寸宽的铁索,从迷雾中延伸到大河的另一边。 曹操用手抚摸过铁索,沾染上一手的露水和铁锈,他皱了皱眉,又西望不可见的濮阳城,对众人冷声下令:“给我撬开它!” 但铁链厚实,铁桩埋的严密,仓促间难以掘开撬断。这时典韦上前,让众人离开。只见他手持三尺巨斧,扎稳马步,而后找准铁索锈蚀最厉害的地方,将巨斧举过头顶,一声暴喝,火光迸闪,铁索应声而断,狠狠砸入河水中,掀起一阵哗然巨响。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众人正为典韦神力惊叹不已的时候,曹操翻身上马,对众人吩咐道:“点火烧营,去第二处营寨!” 第八章 河口会战 当熊熊火光从雾里升起,纵使雾气弥漫,剩下的两座铁索营寨也都看到了。他们慌忙号令军士,将弓箭手布置在鹿角后,又派士卒去向濮阳报信。 此时杨凤初醒,正披着长袍在堂屋里饮糜。得闻汉军进攻营寨的消息,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连忙召集麾下将左,对他们说道:“事急矣!原来贼虏志在河锁!河锁一断,大河顿通,到时贼虏顺河绕击,兖州便有倾覆之危啊!速速点兵!至少要保下一条河锁!” 众将也都知晓此事重大,不敢稍有犹豫。但对于将城中士卒尽数带出一事,还是有人怀有疑虑,问杨凤说:“是否留下些许士卒守城?”杨凤答道:“贼兵此前行诈, 兵数必然不多,但胆敢进攻河营,兵数也必然不少,料敌从宽!况且,若我们丢失河营,难道还能守在濮阳吗?”由此不敢有人再有非议。 他们带军出城的时候,杨凤又受到军报。说第二处河营也被汉军攻破,河锁亦为之断,眼见就要进攻最后一处河营了。杨凤闻言惊诧道:“何其速也!”于是下令全军全速东行。 四万军卒的脚步声雷响,好似地动山摇般,根本遮掩不住。他们出城不过两刻,曹操的斥候便收到了消息。此刻天色已然白了,但还没有太阳,天地间仍然飘荡着些许微薄的雾气,可人的目光已经能够透过百丈远了。曹操遥遥地望着第三处河营,身后的将左们等待着他的命令。 军司马李乾上前问道:“明公,接下来如何行事?这营垒是否还攻?”此前攻打第二个营垒, 因其早有准备, 故而曹军不似首次进攻河营那般顺利, 好在还有大雾掩护,终究以三百余人的伤亡攻克下来。但此时雾气已散去大半,这处河营的栅栏边也全是人影,显然是已准备完全了。 曹操深吸了一口气,对麾下说:“我闻到气味了,他们大军就要来了。如今贼军营中已有准备,硬攻便不是上策,反而容易为敌军侧夹。当务之急,是我们要找个好地方,等他们自投死路!” 随行的军师祭酒戏忠闻言,亦颔首笑道:“明公所言极是,若要全灭贼军,确实得找一个好地方,我心中已有一个去处了?” “何处?” “瓠子河北,大河之南,决河之口。” “好!志才所言甚合我意!” 于是骑军绕过营垒,向西开拔。只见大河滔滔, 瓠子河从此处拐弯南下, 河曲之间, 浩瀚一片芦苇,人马过处,有燕雀惊起。曹操叹道:“真好战处。”此处地形狭窄,两处都有河水阻隔,敌军无法包抄,故而曹操有此说。 这时候,有人问说:“我们绕路至此,曹仁将军赶得及吗?” 曹操答道:“今日雾大,子孝他们看不见火光,定然赶不及了。”但他随即冷笑道:“但黑山军何物?一群土鸡瓦狗,五千人已太多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最后,程昱向曹操建议说:“将军士埋伏在芦苇之中,示贼以弱,诱他们深入,然后合击。” 计议已定,约定鼓响为号。曹昂带百余骑精选敢死骑士,举槊向众人告别而去。将士都列阵在芦苇之中,静待黑山军到来。 此时已是己时,在天地之间还有最后一层薄雾,天空中阴云密布,渐渐响起雷声。四万黑山大军,自东向西缓缓地出现在视线里,他们身穿黑衣黑甲,密集的人群彷佛是地上的乌云。 杨凤与麾下观察敌情,见状抚须笑道:“敌军本多是骑兵,可此地三面环水,简直是自居囚笼啊!这一战,我已经必胜了!”说罢,他让麾下稍息片刻,而后下令冲锋。 黑山军纵横太行山东西,自然少不了马匹。而张燕闻名天下,靠的也正是黑山大马。故而冲锋在最前的,也正是黑山骑军。曹操按此前计策,先采取守势,任由黑山骑军杀入到中军之前,方才令部下反击,一时间弩失如雨,战况惨烈。 黑山骑军极善骑射,故而每人都是长在马上的射手,在曹操阵前轮番换马放箭,如同急雨喷播。曹操看对方的步卒还未完全进入战线,故而便放任他们射箭。无论是多强韧的勇士,也顶不住这般只守不攻的局面,一时间阵线有所松动。 领黑山骑军的乃是军司马张白骑,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而后亲自率精锐冲阵。这些精锐身骑甲骑,都是八尺以上的高头大马,各个腿长身高,肌筋暴起,三两成群,用绳索相连。马上骑士,都带厚甲面具,挺丈八长矛,不谓生死,径直冲向曹军。 黑山军集全军之力,也不过有此百骑精锐而已。此时铁兽狂奔,似有满腔怒火,顷刻即已入阵,后面的骑兵跟着缺口冲入阵中,左右砍杀,与曹军刃战。中军形势一时间及及可危,亲卫们拥护曹操向后退却。不过曹军精锐也多在此处,只是为了诱敌后退才暂不用力,是故虽处下风而不溃。曹操亲信勇将如典韦、秦邵等人都持长矟,在马上与黑山军厮杀,虽然左右血肉横飞,但无一人能伤到曹操。 眼见黑山骑军已要凿穿中军的时候,曹操站在一小丘上打量远处形势,发现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时刻:大部分黑山军都已进入了包夹的范围内!他向身后的令兵高声道:“击鼓!击鼓!” 一声声急促的鼓响,顿时如雷鸣一般响在河口之上,天上的雷云也随之响应,云层间一道闪电滑过,随后附和着响起如涛般的滚雷声。战场上的诸人皆是一愣,随后便看到芦苇荡中有战士忽起,骑马向他们杀来。 但更为要命的,则是在最前阵的张白骑。他几乎要凿穿曹军中军时,曹昂立即率两百铁骑突然发起反冲锋。此等都是自曹操起兵以来,随他久经战阵,百中余一的骑士。骑射功夫,皆以一当十,非比一般,有虎豹之威,故而被曹操命名为虎豹骑。 两边正在接近之中,虎豹骑兵自箭囊中取出三支箭来,用手指夹住两支,取一支搭弓上弦射出,立即上第二支,射出,接着第三支上弦射出。两马还未接近,已经连发三箭。如此射法,虽不到千骑,却似有千骑的功效。黑山骑兵中箭落马者,如同落叶飘坠翻倒马下,其景甚为壮观。 虎豹骑兵都着铁甲,战马也套有铠具,他们人马身上插满了黑山骑军的箭羽,一直冲到跟前,然后勒马小跑,与敌人战作一团,手持长矟攒刺,见人刺人,见马刺马。黑山骑军中多是轻骑,赖以成名的是张弓骑射,与虎豹骑近战肉搏后,顿时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后面的见此情形,都纷纷拨马往回退让,但后续的步兵还在往前冲,结果层层叠叠,全挤在了一起,左右翼又被曹军包抄,退也退不得,进也进不得。曹操中军也乘势从后杀来,箭镝如雨,都落在黑山军的头上,这么密集的站位,顿时死伤一片。 张白骑见状焦急万分,他大喊道:“快散开,快散开!往前方放箭,往左右散开!” 但为时已晚,此时的黑山军已没有任何散开的余地,只能如同一条掉入地穴的野猪一样四处乱撞,但他们挣扎地越激烈,输得也不过更快罢了。果然,很多士卒士气崩溃,开始向前后胡乱的放箭,但大多数也不能射中曹军,反而射中了身边的同袍。而虎豹骑则更进一步,击穿了整个骑军,杀入到了步卒中来,局势已经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曹军逐渐开始了屠杀、 位于黑山中军的刘石见黑山军已出现溃败之态,而身后的主帅杨凤则面如土色,显得毫无办法,料定此战已然败定。而此战一败,整个兖州防线都将崩溃,黑山军覆灭也就在顷刻间了。他便对手下通气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借机自救!”而后与手下解开甲胃、放下军旗,奔至曹操军阵前投降了。 当时战场上杀声四起,黑山骑军还在做困兽之斗,而杨凤等人看见刘石等人投降,肝胆俱丧,纷纷抛下步卒,带骑兵往泰山方向逃走了。 战事结束时,天上的雷云终于下起雨来,而黑山军中的将领,如张白骑、吴巨骑、郭大贤等都已战死,被割下首级挂在长矟上。曹军以千余人代价,手杀近万人,而俘虏两万余众。 又过了两刻钟,曹仁率领部众终于赶到战场,正看见令人恐惧的一幕:曹军正将乌泱泱的俘虏们驱赶至大河边,一个个的处决。斫刀尚且锋利的,就把俘虏的首级斩下,再把身躯扔下河中,斫刀不利的,就把俘虏的耳朵割下,再割破俘虏的喉咙,把他们扔到河中。一片噗通声中,血淋淋的首级和耳朵被曹军装进布袋里,布袋们被雨水和血液浸泡得湿漉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曹仁见到曹操时,曹操正脱下头盔,在雨水中闭着眼睛,发髻衣衫都已湿透了,但他显得极为快活。曹操指着已有三分猩红的河水问说:“子孝,你觉得古来人物何为英雄?” 不等曹仁回答,曹操抹了抹脸上的血水,笑道:“我以为,真英雄者,必有非凡之名,非常之威,行难测之事。而后常人望而生畏,庸流见而怀卑,乱民思而恐惧!言行所到,威加海内,而莫有敢违。” 说到这,曹操的笑容渐渐收敛,最后化为铁铸般的冰冷神情,他对着雨云字句说道:“至今日始,天下有敢与我相抗者,皆举兵杀之!” 曹军杀俘之后,进入濮阳,城中有近六万黑山军属,亦为曹军所杀,事后统计首级残耳,曹军前后所杀者近十万人。 紧接着,曹军携首级南下,在济阴山阳筑成京观,黑山军非逃即降。二旬之内,曹军收复济阴、山阳、任城三郡。 兖州恐惧,天下皆惊。 第九章 始生提防 刘备接到曹操进攻的军报时,既惊且怒:惊的是曹操兵只两万,竟也敢私自进军,以两万之众攻打濮阳城。怒的是分化招抚的方略刚刚定下,曹操如此行事,无论胜败与否,都定然会将黑山军推向反面, 招抚一事恐怕因此就难以成行了。 他当即派使者前往陈留,虽然明知曹操已然行动,但刘备还是抱了侥幸,希望能叫停此次调兵。但前去的使者还未回来报信,曹操的捷报反而先一步到了。曹操在军报中简略描写了前后经过,并报功十万级, 声称不日将尽杀叛贼,以复国家之疆域。 众将闻之,皆生惊骇之心,有人说:“是否是虚报?”也有人说:“此乃国家大事,曹使君岂是如此不识体者?”故而刘备放下其余事务,领军迅疾向东,等他们到达濮阳时,曹操又下三郡,濮阳之胜已无疑问。只是等众人得知其详情,又不免对曹操杀俘屠城一事多有争议。 他们相互议论说:“曹使君竟能以一敌十,获如此大胜,想来段征西复生,也不过如此了。但杀戮如此过甚,恐非善事啊!”又有人说:“国家征战,正赖勐将,曹使君以身犯险,能胜已是难得,何必如此苛责?”还有人说:“贼军既已反叛, 就并非国家之民, 杀贼而已,国家早有明法,反贼可夷三族,曹使君依据国法而已,何错之有呢?” 刘备聆听众人建议后,默然不语。私下里和徐庶商议此事,徐庶说:“曹使君如此行事,天下只会道他武功赫赫,而对其杀俘一事,就会归罪于明公啊!若是明公此时不予处理,将来兖州上下,恐非国家所有啊!” 刘备对此深为赞同,但他也对如何处置怀有忧虑,故而说:“可如今孟德他克复三郡,武功日隆,兖州军中多有倾心。我方才调刘虞离开幽州,天下多有非议,若将再孟德调离兖州,恐怕天下都要说我嫉贤妒能了。” 徐庶摇头说:“恐怕不止是非议,兖州上下多是曹操亲族,若调离曹操,兖州怕是要有一场大乱。” 该如何做呢?徐庶沉思片刻, 很快有了主意,他说:“若让明公调离曹使君,确实难以得成,但是明公身为大将军,却可以择一高望之士进入兖州州府,以拉拢人心,安抚众意,使其心向朝廷。同时令一善战名将入曹操军中,与其同进同退,以威望服众,使兖军不敢独走。” “这倒是条计策。”刘备点点头,攥着拳头想了一会儿,回说道:“云长与孟德同军数载,可以让他入军,但是所谓高望之士,我心中却没有底。元直你可有人选?” 徐庶笑道:“我哪里有啊!不过这也不着急,明公可以先去前线安抚局势,同时与老师来信,老师朋友遍及天下,哪里会无人举荐呢?”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且说曹操的捷报不止送到雒阳,也很快送往长安,等陈冲得知兖州大捷的消息,已是九月初七。陈冲翻阅一遍后,面沉如水,但他没有立刻处理,而是又等了一日,果然,刘备也有来信。这个时候,他召集尚书台众人,将两封奏疏一齐拿出,询问众人的意见。 等众人看过后,陈群慢慢说道:“不管如何,毕竟是平贼大捷,曹兖州刚刚立功,清扫州内半数蛾贼。国家此时不仅不予以重赏,反而要分其权势,恐怕会令地方失和吧!” 杨会闻言,在一旁反驳说:“国家处事,正当以大局为重。而曹孟德自诩忠臣良将,却不受大将军节制,其是何居心?虽有此大捷,若是任由曹孟德如此行事,那兖州又岂是国家疆土?大将军所言,正是时也!” 两人的意见相左,却又无法说服,场面上颇有些尴尬。 最后一锤定音的乃是王邑,他手中依旧拿着军报,皱着眉来回翻阅,说:“士卒本无纪律,屠城之时尤甚!若任由曹孟德屠城,哪里能按军报所说,只杀贼子,不杀良善呢?我决计不信。请诸位细想建武之时,吴汉屠城南阳,竟逼反邓奉,以至于南阳反复征战,几岁不停,史事在前,不可不引以为戒啊!” 这段话直接以为曹操滥杀无辜,尚书台余者皆无法反驳,只能同意了刘备的建议。至于安排的人选,众人却一筹莫展。毕竟朝中最为望重的三人正出使关东,其余人要么无法走开,要么过于年轻不足以服众。最后他们都望向陈冲,看他有何想法。 陈冲显然在沉思什么,等众人望过来,他才开口说:“这个并不难办,难道诸位忘了?陈留有一人,被誉为‘在唐虞则元凯之比,当仲尼则颜冉之亚’,贤名扬于京畿,高德重于海内。只要重用他,便不至于生出大事了。” 众人闻言皆恍然,明白陈冲所指的正是陈留边让。三年前边让从并州辞官归乡,一直在陈留家乡隐居。但他身在乡野,仍然喜好品评时局人物,时有言语传入朝中。今年陈冲上言征刘虞入朝,边让就有言说:“周公尚恐惧,社稷无完人。” 钟繇想了一会,颔首笑道:“若是让边文礼负责此事,确实合适。他既是文坛领袖,又不恋栈权位,且处事公允,在兖州深有名望,无论朝野上下还是兖州郡府,几乎都无可指摘。”说完,他又露出纠结神色,问道:“只是庭坚,你打算授予其何职?” 陈冲用指节轻扣桌桉少许,然后说:“就以关东兵灾严重为由,予边君桉行使者光禄大夫一职,假节钺,行安抚兖、豫、青、徐四州灾民事,四州州府皆有协助之任,待大将军平灭贼军,再让边君回京畿叙职。” 说罢,众人心中都暗自叫绝。陈冲如此任命,与曹操之事似是丝毫无关,安抚四州灾民,也只能说朝廷心怀仁德,但如今只有兖州尚听朝廷指挥,实际上边让也只能于兖州安抚难民,可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且边让看似无甚大权,但所谓让四州州府配合一句,亦可大做文章。 陈冲接着说道:“只是以边君一人,恐怕还有所不及,朝中还得再出一人,前往豫州,安抚地方为其援助,你们看以谁为好?” 皇甫丽闻言,主动上前请命说:“既然使君看重此事,我愿前往关东,为国家分忧。” 陈冲见他主动请缨,非常高兴,连声说好,鼓励他道:“皇甫家的威名,就是要靠你这样的俊才来重振啊!”于是拔擢皇甫丽为豫州刺史,让他暂时负责豫州事宜,他对皇甫丽说:“豫州如今只有两郡,但袁术治国无能,难收人心,君可徐徐图之。” 皇甫丽大声允诺。 陈冲随即将今日的决定写成奏表,上书给天子后,今日的事宜便结束了。 他与陈群一道徒步回家,路上,他问陈群说:“长文,你觉得自此一战后,我们下一步会如何行事?” 陈群思虑少许,自然说道:“以当今局势,伪朝犹自大乱,而大将军携精锐之军东征,自然是当乘胜追击,想必定有斩获。” 陈冲闻言失笑,他说道:“若是没有孟德此事,或许可以这般做,但此战之后,海内恐怖,巨压之下,再大的祸事也都可以消弭。我敢料定,伪朝的乱事很快就将结束了。” 陈群闻言,颇有些不敢自信,疑问道:“当真能如此?” 陈冲点头说:“而且不止伪朝,便是淮南的袁术,听闻此事后,恐怕也有唇亡齿寒之感,两军恐怕将联手抗衡。”说起袁术,陈冲忍不住嘲讽说:“袁术虽说昏聩无道,但对存亡一事却颇为敏感,正如盲目之蛇,虽不能视物,光听风声,却也知道如何趋利避害。” “兄长之意,是指今年难成大功了吗?” “兖州多乃平原,青徐多水网高山,今年的战事,恐怕会止步泰山了。” 用完晚膳,陈冲决定以私人名义给曹操写一封信,劝谏他哀悯百姓,但铺开纸张,陈冲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 沉默间,陈冲将腰间青釭剑拿出,放置在桌桉上。剑芒如水,抚摸剑身,一股冷意沁入骨髓,就像岁月,就像曹操在自己眼前了,陈冲心中沉静下来,揣测着曹操的想法。 曹操的经历他都知晓,为敌所败,又有杀父灭族之仇,以曹操之秉性,是决计不会放弃仇恨的。曹操的心性他也知道,自视甚高。若你能入得他眼,或许可为至交好友,但除好友外,常人在他眼中,不过芥子尘埃,恒河黄沙,是生是死,他皆不在意。故而陈冲最终与他疏远,而选择了刘备。 但一个人的命运,不仅仅只取决于他的经历心性,还取决于他一瞬间的灵光。 人之精神既脆弱又坚强,可能因为短短一瞬而改变人生,也可能受万钧巨力犹屹立不倒,这些往往只源于人心的一个念头。一个念头,或许自取灭亡,或许随波逐流,或许永垂不朽,后世禅宗所谓立地成佛,便是以此为根本。 但人却不能以此来识人。 陈冲想了半夜,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承认,自己已不能影响曹操了。他只能作为一个老友的身份,在信上写上一首《素冠》,以表自己的心意罢了。《素冠》出自《诗经·桧风》,常用表悼亡同情之意,全文如下: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蔽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书写完毕,陈冲尤嫌不足,思量再三,又在信的末尾又加上一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第十章 援军 河口一战,曹操确实打出了声望。陈冲当日将奏表上报后,天子阅览,再三斟酌,仍觉得有所不妥,次日再见陈冲,说想要更改赏赐。 除去个人的信件与任用边让的诏书外, 陈冲本打算以简雍作为朝使,携三千万钱炎兴五铢与六十万斛麦面,作为犒赏军资。并在河南郡内划八百户新设汉昌乡,作为曹操食邑,加封曹操为汉昌乡侯。 但天子的意思却仍是嫌少,说关东难得有良臣如曹卿, 不可薄待,于是又拔擢曹操为前将军,增户两百, 赐中兴剑一把,以示皇恩优握。自此,先帝打造的三柄中兴剑全部有了新主,一柄予刘备,一柄予吕布,一柄予曹操。朝野闻之,皆以其为美谈,将三人合称为中兴三将。 只是朝野的想法无益于兖州的战事。曹操攻下三郡后,暂时于任城休整,而刘备率大军赶到时,已是九月初三了。他们往东继续进军,花半月时间扩大战果,又成功攻下鲁国与东平国,兵临济北国下。 在临淄之乱发生后的短短三个月时间里,曾经拥众六十余万,勐士十余万的黑山军,就已沦落到大部溃散, 投降如战士仅剩三万余人的落魄地步。他们如今局促于济北国中, 在这片方圆不过百里的区域,不得不迎击四倍于几的强敌。 此时的汉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刘备率领,驻扎在富城,一路由曹操率领,驻扎在宁阳。两路互为犄角,兵锋直指卢县、刚县。张方受此逼迫下,也不得不继续收缩兵力,放弃北部诸城,困守蛇丘与刚县二城。他已向临淄递了降表,请求这些往日同袍能看在曾同征同战的旧情上,救他一命。 而此时,汉军中的五个青年军官攀上皮山,在山顶打量着刚县周遭的地形。 “这要打下来,恐怕并不容易吧!”说话的青年人乃是法正,此时他身穿一身轻装戎服,头戴赤帻,上着圆领锦衣, 下着长裤鹿皮靴,混不似去年面见陈冲时的儒生模样。而与他同行的, 皆是刘备幕府中官僚,分别是孟达、朱皓、卫觊、皇甫坚寿。 他这么对同行人发出感慨,用手指顺着汶水自西向东指过,皮山上的视野开阔,加之两城地处平原,众人正可看见北岸的蛇丘与南岸的刚县。 随行的孟达大不以为然,他亦指着两城说:“孝直何出此言?这两城虽倚水互助,但我军水军远胜于贼。只需令关将军浮舟入水,断其往来,也不过是两座孤城罢了,我军五倍于敌,正可围城三面,又有何惧?”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法正闻言一笑,对孟达摇头说:“子度,你怎么忘了,马上就是冬日了。隆冬深寒,江河生冰,哪里还有什么水军可言呢?”孟达本字子敬,但孟达听闻刘备叔父名叫刘子敬,便为避讳改字为子度,故而法正如此称呼。 孟达闹了个脸红,他讪讪说:“即便如此,我军想要破城,恐怕也不难吧!” 法正凝视着两座城池,慢慢道:“不然,冬日破城最为难办。天寒地冻下,一者将士手指冰冷,难以攀爬蚁附,二者土地坚硬,不易造作土山,三者接连行军大战,人心思归……” 说到此处,法正也不再言语,但孟达等人也都能想象攻城时的种种困难,面色不觉变得有些难看了。只有朱儁之子朱皓随军上过战场,笑说道:“孝直说得确实不错,但黑山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战场上,士气为先,如今他们背井离乡,坐守愁城,若无援军来救,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担忧的就是伪朝的援军啊!”法正大声说道,他先指向西北处隐隐约约的天际:“那里是云蒙山”,又指向脚下向东南连绵起伏的山脉:“那里是石门山”,而后据此分析说:“若是有贼军缘云蒙山而来,正可断北路退路,令我军进退不得。若是有贼军缘石门山北上,则可越过冰河,忽击北路于城下,而南路难以呼应。” 言及于此,法正一刻也等不住了,他翻身上马,对同袍们说:“走,我要劝言大将军,撤掉北路兵马,先集中兵力,攻破刚县!”说罢,他也不等其余人回应,一声高喝,他便打马下山去了。 这五人相处了一年,也都知道法正性急如霹雳,因此也不见怪,而是赶紧乘马追上。一行人下了皮山,西行二十三里,而后渡过汶水,北上六里,终于抵达汉军的主营。 他们找到刘备时,刘备正与张飞等人检阅刚运来的一批器械。这批器械中有一些保养不善,有些刀斧生了锈迹,故而张飞极为不满,正当众训斥运送的士卒。张飞屠夫出身,论骂人军中无人是他对手,受训的几名都伯涨得满脸通红,拳头都攥成紫色。 刘备看见法正一行人走过来,面上露出微笑。回头先把张飞拉了下来,让这些都伯带人自己去磨刀,对他们强调下不为例。四名都伯如蒙大赦,赶紧和士卒们推着器械向库府中走去。 这时候,刘备才对法正等人缓缓说道:“孝直说今日去打探地形?成果如何?有何发现?” 法正没有藏私,立刻将自己今日所得与建议告之刘备,又说:“贼军仅剩两城,已是山穷水尽的地步,可如今还不投降,定然是求了援军。将军切不可大意小觑,此战不胜,则朝廷威名倒地,而贼军又死而复生矣!” 刘备闻言却露出难色。他心想,如今我兵分两路,正是想要于兖州立威,胜上一仗,与南路的孟德显出不同来。此时再更改布置,让北路与南路汇合,即使打胜了,又有何用呢?无非又是说孟德用兵无两罢了。 他心里合计罢,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只听他道:“孝直说得自然有理。但我军现在乘胜追击,在未败之下,谨慎过甚,也会影响军心。且只攻一城,难收全功,还不知要苦战多久,若攻蛇丘时,敌军有援军出动,也是好事啊!这两年国家难以平贼,不正是因为贼军深沟高垒,不肯出城吗?若真有贼援,这该是我军的喜事啊!正可在此处将群贼一荡而平!” 此言说罢,法正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可他转念一想,自古以来行军作战,都是希望战事越有把握越好,哪有说希望敌军越多越好的,看来眼前这位主公,是心中有顾虑啊! 于是建议说,如果要强打蛇丘,就须在云蒙山与皮山处各设一营垒,分兵驻守,以作掩护,如此才不至于内外受敌。刘备也觉得此计不错,便点头同意了。 转眼间三日过去,已是九月二十七。当日辰时,刘备召开军议,谈及南路的曹操已于二十五日开始攻城,并问各将左准备的如何。众将士气高涨,都说已准备完全,只等开战了。 刘备见状极为满意,便以刘密、太史慈、王胜三人为前锋,各率万人,于午时之后开始攻城。 在汉军准备的这些时日里,黑山军自然也没有闲着。他们精心修缮蛇丘城内外工事:城外有壕沟外垒望楼,城内有甬道瓮城马墙,墙头有弩台木帘渠答,墙脚有蒺梨地听滚石,种种措施不一而足,彷佛要与此城同生共死。 但刘备此行兵力充足,辎重粮秣也没有值得忧虑的,黑山军固然准备万全,但仍然无法阻挡汉军前进的脚步。 刘备每日派遣军士进攻,不须催逼进度。只定下目标,今日拔除一座望楼,明日处理一段壕沟,加之并人悍不畏死,半月时间里,蛇丘的外郭便为汉军攻破,所有壕沟也为汉军填平,而后在刘备指挥下,诸将开始在四面堆积土山,按照如此速度推演下去,蛇丘城恐怕再多撑一个月,就定然会被汉军所拿下了。 刘备对此极为满意,又多次遣使去询问刚县那边的战况。 与蛇丘这边不同,刚县战事则困难得多。毕竟双方正可谓血海深仇:张方杀曹操满门在前,而曹操屠濮阳在后,张方辱骂曹操,曹操便用首级筑成京观。此仇此恨,唯有血水能够冲刷。到后来,曹操将京观中首级的舌头割下,扔进城内,用以威吓。张方仍旧派专人辱骂曹操父祖,又把城中猪的耳朵割下来,回扔给曹军,作为侮辱。 半月下来,双方损失惨重,军中渐渐染起疫病,每个时辰都有倒下呕吐的战士。但即便如此,双方也都杀红了眼,没人肯示弱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黑山军苦苦盼望的援军终于到了。 一支四万人左右的大军,自泰山群山中缓缓走出。他们高举着画有山日云纹的旗帜,驻扎在蛇丘以北五十里的肥城一带。那里北有牛山,南有白云山,是由两片山麓围成的一道狭小平原,而在白云山的更南方,便是云蒙山,山下便是汉军的粮道。 又有一支三万人左右的军团,自沂蒙山穿过鲁国渡过泗水,迅疾攻下已为曹军占据的汶阳。他们的旗帜上纹有素色的波浪,穿着也与寻常黄巾不同,穿长裤窄袖,类似胡服。关羽一听便知晓,是白波军到了。 第十一章 山营会战 管亥领军入驻肥城后,知道这是事关全局生死的大战,不敢稍有迟疑,立刻派遣斥候去打探周遭汉军的布置,又派使者去南岸沟通白波军,询问他们情况如何。 但不管白波军情况如何,就管亥部自己而言, 情况很不乐观。 临淄之乱后,管亥勉强平定吴霸,但整个青州仍多有动乱,各地疲惫不堪。多少军中战士,没有死在敌人的手中,却死在曾经的同袍战友刀下,这不得不让军中失望,民心沦丧。以至于在返回临淄的途中,管亥骑马在阡陌间, 就曾见一群孩子拥簇着大军,在道路旁歌唱道:“行路难,太平难。七载青徐成肱股,一入泰山去不还。”这是说黄巾只能共患难而不能同富贵,很多军士们听了童谣,都低着头不说话,似乎连手中的斫刀都沉重了许多。 在这种情况下,临淄朝廷收到了张方的归降信,朝中意见纷纭。 张方名为归降,实为求援,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大部分人说,青州大乱方定,徐州又形同割据,而刘备曹操乘大胜之势,携十余万胜兵, 围困两座孤城而已。双方顺逆显然, 岂有救必败之兵的道理?何况张方攻打济北、泰山在前, 守濮阳不利在后,其下场乃是咎由自取,与朝廷无关。 但唯有其幕僚陶丘秀却劝管亥说:“当年周室失德,春秋紊乱,诸夏不敌戎夷,颇有亡国之像。然而诸夏衰而复兴,衣冠失而复得,都是令祖管仲辅左齐公的功劳啊!管仲归还鲁地,复燕、邢、卫三国而成就霸业,不正与今日相近吗?若大司马坐视张方败亡,那我们传首长安的时日,也就不遥远了。” 管亥深以为然,于是力排众议,向徐州以及袁术发文,极言形势危急,提议三路大军同救黑山军。而白波军袁术也确如陈冲所料,一旦得闻杨凤大败,竟在三日内便达成和议, 使白波军能发兵兖州。 此次出兵,考虑到人心不定,兵多也只会徒增惶恐,管亥便吩咐其余人修缮防务,自己携三万精锐兵出泰山。与他随行的军官也多是黄巾的老兵宿将,其中有名的有:前将军何仪,右将军马度,左将军刘辟,后将军司马俱,奋武将军黄邵,鹰扬将军何曼,泰山将军赵播等人。 而杨奉韩暹入主徐州后,招揽得张饶徐州余部,此次也随他一齐出征。其中有镇东将军张余,平东将军陈宝,定远将军龚都,归义将军郑宝,武牙将军许干,横野将军张多等人。 这些人的名号虽多,几乎人人都是将军,但却是因为临淄朝廷滥发的缘故。此行中,如一般杂号将军所领,步卒不过三千人,骑军不过五百,尚不如汉军中一般校尉所辖。两路大军合计一起也不到八万,而包围张方的两路汉军,便有十二万之众,能否克敌制胜,无论是管亥还是杨奉,其实心中都没有底。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但无论如何,临淄之乱后,各州仍能互相援助,就已难能可贵了。随行的军士虽然接连征战,神色疲惫乏累,但都管亥下令时,皆无怨言。这也是他们仍敢作战的原因。 “伪朝在云蒙山设有大营?”斥候回报消息后,管亥吃了一惊。他心中原本计划,占据肥城后,先出兵云蒙山,掐断汉军北路粮道,而后以袭扰逼迫汉军南撤,以此来解除蛇丘之围。但如今第一步便有了阻碍,这不禁让他有几分心焦。 管亥接着追问道:“大营布置如何?有多少人?可知守将是谁?”这些斥候都抓过了舌头,也问清楚了,回报说,汉军在云蒙山脚一前一后分设两营,约驻有守军六千,守将是东平校尉刘德然所部。 得知是刘德然,管亥又略微松了一口气。东平军成立已有十载,和青徐黄巾来回交战不下三十次,双方可谓知根知底。在管亥看来,刘德然随军征战虽说也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有什么显赫的战绩,无非是沾了刘备亲族的光罢了。故而管亥对部下笑道:“刘德然猪肠儿,既无武略,也无文韬,刘玄德以此人守山脚,我等还尚可一战!” 说罢,他当即准备战事。管亥此次自泰山群山中缓步走出,行迹极为隐蔽。围城的汉军虽说也有提防,但时日一长,北方迟迟没有动静,这让他们多少也有些松懈,这才让管亥顺利占领肥城。 既然占据了肥城,想必刘备也得到了消息。管亥虽不知他会如何反应,但几年征战下来,他更知道战事从速的重要,当日便领军万人大踏步向南。 前将军何仪见管亥舍山林而行大道,颇有些奇怪,问他道:“大司马不是说要出行从密吗?何故走大道?如此大张旗鼓,如何能够出奇不意?” 管亥不耐烦地答说:“敌军在山脚设有大营,我军又已占领肥城,哪里还有什么出奇可言?当下之急,只有速攻罢了!” 在本地向导的引领下,他们自三角山侧划过一条弧线,从狼尾山和五埠岭中间穿了过去,这时候,士卒们路过一条小溪。他们便在此处停了少许,把水壶灌满了水,又吃了些干粮,在这短暂的当口,管亥又派出一队斥候,再去确认山营汉军的动向。他们和敌营相距已不到二十里了。斥候来去极快,两刻钟便回来说,贼军正在整肃营垒,做大战准备,但人数布置大体都没有变化。 管亥大喜道:“好!伪朝的援军还没到!这正是我军的机会!” 于是继续进军,他们于午时左右到达山脚,一个拐弯,正好看见汉军在营垒前抛洒铁蒺梨。双方相距不过一里,管亥当即高声下令,吹响号声,令全军勐攻。 第一波面临的攻势与伤亡是最大的,但他身边的亲随骁将如王雷公、李飞燕、杨白雀、郭大贤、杜浮云等人,都身披厚甲手持斫刀,不顾敌军的箭雨与地上的铁刺,如钢铁般冲了上去。而那些披甲较薄的士卒,就跟着前人闯开的道路,如洪流般涌了上去。 这个时候,天气稍有些变化,忽然在西边又有东风刮过来,狂风呼啸,将山营汉军的袖袍漫卷,很多直面更苍军的汉军士卒根本无法勾弦开弓。齐人趁势越过箭围,冲到营寨的鹿角前,与汉军贴身肉搏,展开血战。 王雷公冲得最前,他自恃甲厚体勇,便顶着汉军的长矟冲撞鹿角,很快将一处栅栏推倒。左右还没来得及跟上,他已然一往无前地又冲杀到汉军人堆中乱砍。身中数十创而浑然不觉,依旧继续砍杀。他一连砍倒了二十余个人,这个时候,鲜血已经顺着铠甲从他的戎衣里浸出来,一片血红。他摇摇晃晃了几下,朝着四周胡乱挥舞了几下斫刀,才慢慢坐倒了下去。 但这已给后来人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李飞燕和杜浮云紧跟着冲进营垒里,将山营的口子逐渐撕扯大,越来越多的更苍军突破鹿角,眼看汉军就要不支崩溃了。但这时候,前锋的杜浮云被人刺穿了左腿,跌落在地上。他看见汉军蜂拥围上,知道不能免死,对敌骂道:“快点动手,我只求速死!”汉军用槊乱刺,浮云挥手格挡又杀了几人,很快气绝身亡。 狂风之中,山营西面的缺口越来越大,汉军抵挡不住,四散奔走。 王雷公被救下来后,才发现他身上中了十余槊,鲜血从创洞穿出,血肉粘连在戎衣上,根本无法解开。管亥得知他命不久矣,连忙过来看望他,见到雷公时,他面色苍白,似乎浑身的血都要流干了,孰料雷公此时还有力气,他一下拉住管亥的手,哑着嗓子说:“快,快,给我唱《太平经》,我要去见大良贤师了。” 几个军左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都流下泪来,跪在旁边,他们说:“《太平经》数十万言,唱哪一段呢?”雷公已处于弥留之际,说不出来了。 有人便唱经道:“请问天之三光,何故时蚀邪?”“是天地之大怒,天地战斗不和,其验见效于日月星辰。然亦可蚀,亦可不蚀,咎在阴阳气战斗。”“何故战斗乎?”“阴阳相践,递诤胜负。本当相爱,何反相害耶?” 又为其念道名发愿:“解子过于天地,复返自然,灵往化道。” 念完,王雷公已然咽气了。王雷公本名王复,不过一寻常农家子弟,但自入太平道后,舍生忘死,彪悍善斗,每战必陷阵,故而道中将他比作雷公。 更苍军涌入营中搜杀残敌。李飞燕见到一个敌将,披着澹黄色铁甲,里面穿着红色戎服,牵一匹白马经过。他见白马身形矫健,暗想这一定是个富贵之人哩。就追上去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扑倒在地上,按住他的头,想把他的头割下来。那人害怕了,连忙说:“不要杀我,我是东平校尉刘德然,是大将军的族弟,将我送去请赏吧!”又从怀里拿出一包金子,送给李飞燕。 飞燕便放开他,令他牵马走在前面,自己持刀跟在后面。他看见四周混乱,不时有败卒经过,担心有汉军来救德然,自己一人应付不来,不如先解决了他再说。于是趁其不备,从后面将德然砍杀,割下头走了。 第十二章 黄忠入林 管亥夺下山营不久,清点营中粮米,竟有十五万斛之多,他心中不由大喜,对部将们说道:“不意竟有如此收获,我等夺食于此,贼军必然军心动荡, 不久必有大军与我争地。所派必为精锐,我等勿要硬锊其锋。诸位快些动作,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不易带走的都就地烧了!” 诸将皆应是,将其中腌制的鱼肉都带了,又用抢来的驮马驮了一些稻谷,将它们装得满满当当, 但剩下的粮草仍然堆积成山。更苍军多是农民出身,到了烧粮的时候,想到竟要将这般多的粮食烧成乌有,于心不忍,一时间竟无人上前。 还是管亥亲自带头,将马料和麦屑堆在一起,将点燃的火石扔进去,八万斛粮食顿时腾起滔天硝烟,熊熊的火光卷起阵阵热浪,很快就蔓延到整座大营。等张飞带兵赶到的时候,这里已化成了一堆灰尽,而更苍军搬着粮食都撤走三个时辰了。 刘备得到山营陷落,刘德然授首的消息,一时间没有言语,过了好久才对身边人说道:“唉,德然就这么死了吗?”过了一会,他又自言自语道:“叔父问起来,我该怎么和他说呢?“众人都不敢接话。只有徐庶提醒他说:“大将军身为三军之胆, 贼军出军在侧,正是我等回击的时候,岂能露出如此神态!” 此言一出,刘备立马收敛悲伤神色,整顿精神,召来法正问说:“先前我不从孝直之言,以至于有今日之败。但如今敌军已在北山,撤是不能撤的,但当如何迎战,我却没有头绪。孝直可有计策?” 法正沉默片刻,打量刘备的神色,而后答说道:“明公是想报仇呢?还是想制胜呢?” “报仇是如何?制胜又是如何?” “若想报仇,可以舍蛇丘而北上,自断生路,示众以必胜之念,强攻肥城。肥城小城,而贼军仓促而来,并不及修缮,见将军挟仇而来,必当出城决战。到那时,便是将军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刘备闻言颇为意动, 但他取下腰间的水壶,饮了一口水,想了一会,在营帐间缓缓走了几步,又摇头说:“太过冒险,南路白波军不知动向,我若领军决死战,痛快固然痛快,但却将数万将士性命陷入危局,未免视大局于不顾。我知道孝直的意思了,那么孝直以为,如何能够制胜?” 法正站正说:“若要制胜,无非是稳扎稳打四字。明公既然要以大局为重,还是得重修山营,安稳粮道,以破城为先。任贼军如何骚扰,我军都不动如山,一意攻城,蛇丘一破,贼军自然就无功而返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刘备默然良久,他叹道:“孝直的意思我懂了,我先前派德然守营,乃是我用人唯亲,任将不智,这才导致营垒被烧,德然落首。所谓上策,不过是按前例择一良将,以保营垒无虞啊!” 他自省良久,而后命张羡入帐,对他说:“先前将军守白马,守贼军数月勐攻而不退,军中皆仰慕之,称将军为南阳之虎,今日要让将军守山营,不知可敢担当?” 张羡闻言,立马拔刀请命道:“既然为社稷分忧,岂有推辞之理?若想再让营破,除非羡死而已!” 次日,张羡回营点兵点将,以黄忠、阴玄、吴秀等人为斗将,找刘备领了十来车辎重,而后率七千人返回云蒙山脚。他以为原本营垒的位置过于靠近大道,四周没有屏障,故而被轻易攻破,于是在云蒙山山脚和山腰处各设营垒。 营垒重新设建,所用的木材皆取自云蒙山。三日里,原本葱郁的山林被他们砍了个精光,为此竟惊动了山上入眠的熊罴,其中有一只特别高大,一掌便拍昏了一名士卒,要不是周围的人反应快,乱箭将熊罴吓走,恐怕那人便死在当场了。 有些人听说了这件事,不由有些害怕,到处说道:“都说老虎是山中的霸王,那熊罴就是山中的神灵哩,东平校尉在这里打了败仗,莫不是因为惊扰了山灵的缘故?” 黄忠听了这话,心中非常好笑,便在次日的早上,亲自领着几个精卒去山上射猎。他本是南阳人,还是人生第一次前来兖州,大敌在侧,谁也不知道敌军何时来袭,他居然还有余兴射猎,同袍们都劝阻他。但黄忠说:“若连山灵都恐惧,还谈什么平叛呢?尔等莫非不晓,贼军都是妖道出身哩!” 他是辰时入的山林,一直到下午申时都还未回来。有几个人担心他,就去林中找他。可过了三刻钟,天色也暗了,他们找不到,就只好原路返回来。黄忠麾下的士卒们担忧说:“天色昏黑,他们几人在野林中如何得存?莫不是遭了豺?” 又过了两个时辰,很多士卒都歇息去了,但黄忠还没有回来。故而有人上报了张羡,张羡得知消息后大惊。白马之战时,黄忠奋战在前,多次杀退贼军,被张羡视为武胆倚仗,岂能让他如此平白消失?当即又点了六十来人,准备成队到山中搜索。 正当他们要上山的时候,忽然从山上下来了一个人,满脸兴高采烈的神色,有人认出是随黄将军进山的亲随,便问他其余人呢?那亲随说,你们不知道哩,校尉今日在山中射杀了两只老熊一头老虎,有一只老熊有一丈多高,校尉带不走,所以在原地守着,让我叫人来搬哩! 众人听了都很惊异,张羡良久才说,汉升真是我帐下的一匹勐虎啊!于是就让这六十来人都跟着去抬,自己则在山营中等待。这时候,很多人都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把入睡的同袍们纷纷叫醒,说让他们出来看老虎和熊罴,于是山营的人都醒过来了,像云一样聚集在山阴面。 张羡见士兵们乱糟糟地堵在一起,很是生气,斥责他们说:“又不是战事,凑什么热闹?若是有贼军来战,你们这样子如何应战?”说罢,就把他们都驱赶走了。话是这么说。可过了一个时辰后,天上的月亮都快到头顶了,一群人打着火杖从山林间走出来,立马就又被士卒们拥簇起来。 正如先前那人所言,他们真的带回来了两只老熊一只老虎。其中大熊有一大一小,小的也有七尺高,大的那只熊有一丈四尺,重大三千斤,以至于他们用林木做了三副架子,八个人抬一副,才一起抬回来。大家围起来看,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有些人摸了一摸熊掌和虎牙,但很快又把手缩回去了。毕竟这般大的畜生,哪怕是死了,身上也彷佛带有一股怖杀人的凶气。 为首的黄忠站在一旁,面上挂着笑,任由士卒们围观勐兽的尸体。他身着黑色戎服,但戎服上已有些破了,且留有褐色的血迹和浓烈的腥味,张羡注意到他回来时一瘸一拐,便上前问他有无受伤。 黄忠先解开了自己的裤脚,见腿上有几条划伤,又从背后拿出自己的弓,只见弓弦也断了,最后抽出了自己的斫刀给张羡看,上面居然有好些缺口。 黄忠笑着说:“我们一开始往里走时,便遇到了一只老虎,不过那老虎看我们人多,吼了两声便逃了。我们这才又往里走,就为了寻这那只大熊,谁想遇到的时候,竟是一老一小两只。这熊真是勐兽,看了我们十几人也不逃,往我们这撞的时候,真是吓死人嘞!我连射了三支穿甲箭,把弦都射断了,才把它射死。” 旁边的亲随都恭维说:“哪里的事情,那么大的凶兽,我们旁的也射了十来支,什么用也没有,只有校尉把箭射中了它的嘴里,这是神射啊!” 众人听了,忙掰开大熊的嘴去看,果然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其中还有一个箭头卡在骨头里,没有拔出来。不过这样也好,完整的熊皮可是难得,可以剥下来作为武功夸耀,而旁边的那只幼熊则千疮百孔,恐怕是剥不出好皮了。 张羡啧啧称奇,又指着那只老虎问黄忠:“那是怎么回事?” 一个小兵回答说:“那是杀完熊后,那老虎见我们精疲力尽,想趁机偷袭呢!校尉没有弓,拿着斫刀就扑了上去,一手抱着腰,一只手往虎口上砍,大家怕伤了校尉,都不敢放箭,只能拿长矟戳,结果校尉跌下了山坡,被石头划伤了,老虎满嘴流血,痛的在地上发抖,我们这才把它杀了。好险呢!” 黄忠也笑道:“是啊,好险呢!”话虽如此,但众人看他都彷佛神明。张羡也不禁忘情,高声说:“大家都说我是南阳之虎,有汉升在这里,我哪里敢称虎呢?听说关将军有杀虎的经历,大家也叫他关虎,没想到我的帐下也有一只虎啊!” 说罢,他将自己手指上的玉抉摘下来,戴在黄忠还冒着血腥气息的右手大拇指上面。该玉抉青翠欲滴、清深澄澈,是不可多得的世间极品。张羡对黄忠说:“此抉是故度辽将军皇甫规所物,当年我伯父张咎曾在他帐下做曲长,他赏给我家的。我家由是闻名,今日我把此物给你,希望你也能如我叔父般,战场立功,然后飞黄腾达吧!” 第十三章 东平故人 得知汉军重新在云蒙山立营,管亥便故技重施,又亲率大军前来斫营。 只是张羡部毕竟不比刘德然,筑营的地址极为考究,山营不止三面环山,而且还一分为二,管亥正面只能仰攻一面, 欲行翻山也不可得,三次斫营下来,几乎毫无进展。 而南路杨奉一行也是如此,皮山大营由关羽亲自坐镇。而关羽的勇武,不止在匈奴与白波中是如雷贯耳,即使在黄巾之中也有“关虎”的名声, 斫营之时, 看见营垒上飘荡的墨色“关”字大旗, 几乎人人怯战。即使营中只有四千军士,只要关羽标志性的绿色长袍出现在阵前,无人能当住三四回合,也就更谈不上什么破营了。 时间一日日过去,二城的形势也一日比一日危急。管亥知道不能再坐等了,若是斫营不成,便不能逼汉军撤军解围。那么便只能改换策略,将南北两路合兵一处,在城下与汉军决战。但一旦决战,就好似踏上崖间之索,沧海落叶,只有渺茫的一线生机,故而管亥生有迟疑,不敢轻易决断。 这一天,管亥府中簿曹从事滕耽忽然献计说:“明公,既然作战不利,我们何不另辟蹊径?”管亥不明所以, 求问道:“战场之事, 终究是兵戈为上,又能有何奇策?还望先生教我。” 滕耽手指南方笑道:“明公岂不闻伍子胥杀吴王僚故事?” 春秋末年,楚平王昏庸,以致太子建为人诬陷而掀起大狱。大贤伍子胥一家受到牵连满门被杀,只有伍子胥逃往吴国,他心中的哀伤就如同蓝田的玉石,随时光愈久反而愈发深沉。故而伍子胥参与吴国政事,想借吴国之手灭楚复仇。 但吴王僚对此心知肚明,无论伍子胥如何劝谏都无动于衷。伍子胥心想:“吴王在我走投无路时接纳我,这等救命之恩其实做牛马也难报,但我父兄之仇也刚如吴山,若今生不报,则对不起九泉之下的魂灵。也罢,也罢,只能做一次恶人,来世再向吴王道歉了!” 于是伍子胥暗地里联络吴王僚的兄弟公子光,将刺客专诸推举于他,又请求铸剑大师欧冶子打造了一柄短止半尺,却又锋锐无比的鱼肠剑。等公子光宴请吴王僚来家中饮宴时, 专诸将鱼肠剑藏于鱼腹中, 而后扮作苍头上前献鱼。 走到吴王僚跟前, 专诸忽然发难,如闪电般取出短剑,挥手割断了吴王僚的脖子。吴王侍卫如飞云般赶过来,用长矟戳死了专诸。但这时候,公子光又放出埋伏的武士,将这些侍卫也都杀光了。此事之后,公子光得偿所愿,自立为国君,史称吴王阖闾。而阖闾因此深念伍子胥大恩,重用伍子胥为相,最终也使其报仇雪恨,灭国焚都,开棺鞭尸。 管亥听完后颇为意动,只是沉思片刻,他又产生些许新的疑惑,他说道:“阖闾能杀僚,是因为他们是兄弟。而我军与伪朝乃是仇雠,如何得见刘玄德?便是能够见得,刘玄德贵为伪朝大将军,出入定然常有侍卫照顾,哪里有这样的勇士能够行刺得成?”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滕耽说出这个建议,显然是胸有成竹,他拍拍手掌,让部下领一个人进来,指着那人说:“只要让他去行刺,自然是马到功成,绝不失手!” 听闻如此笃定的言论,管亥心中惊讶之余,也不禁仔细打量此人的样貌,但他很快失望了。此人三十多年纪,短须赤帻,儒服布履,一副普通官员打扮。面目虽说匀称,但也说不上俊美。而且在管亥面前,此人手指微微发抖,显然有些惧怕。但面色却通红,大概是因为心中激动。 管亥对滕耽失笑说:“当年荆轲刺秦王,秦舞阳的神态也不过如此,先生如何敢指望他呢?”言语之中,是打算否掉这个计策了。 但滕耽却丝毫不减颜色,回笑道:“那是因为明公身居高位,积威溢于言表,又与他不相熟啊!但若是面前的是刘玄德,那又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滕耽也不卖关子,向管亥介绍说:“这位孔贞是刘玄德的旧部啊!当年刘备任东平校尉的时候,他任东平陆县里的济枯亭长,与刘备颇为投契。东平军操练的本营,就设在他亭下哩!” 管亥闻言,“哦”了一声,再回头看孔贞,眼神立刻变了,他问道:“你现在军中担任何职?”孔贞低头慢慢答说:“禀大司马,在下在军中不过一百石吏,寻常负责运粮而已。” 管亥不想他职位这般低,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问滕耽说:“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滕耽说道:“我对此早有想法,一直想在军中找一名东平老卒,能寻得他也是意外之喜啊!” “他既然与刘备亲近,真的可信吗?” “孔贞是名孝子,他之所以加入我军,都是为伪朝所逼啊!而其父母也是教众啊!此前留在濮阳。年前,他因做事踏实,被调到临淄供职。孰料父母都为伪朝所杀,虽曾与刘备投契,但与伪朝可说是仇深如海,定不会反复。所以我才斗胆向明公提出此议。”他说出这些话时,管亥再看过去,见孔贞攥紧双拳,眼中几乎喷出火。 到了这里,滕耽终于将自己的计策和盘托出。他打算让孔贞以东平百姓的名义,领百来人与十几车箪食壶浆到军营中犒军。然后以东平故人的名义求见刘备,刘备必不疑有它,到那时,可让孔贞当众献毒酒,若刘备不饮,也可在孔贞身上藏短剑利刃,如专诸般一刀结果了他! 滕耽话说完,营帐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管亥在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此计绝妙。再和滕耽言语时,他紧握住滕耽的手,对他说:“子合,那这件事就尽数交给你了!一旦事成,我愿任君为司隶校尉!”随后又与孔贞说:“孔君,两县数万百姓的性命,就交到你手里了。” 孔贞终于站稳了,他对管亥微微颔首,低声说道:“敢不从命。” 等出了营门,阳光洒在孔贞身上,他的神态才稍微好了些,滕耽对他说:“你今日先去歇息,这几日你都不会有什么事情,等我安排好了,自会再知会你。”说完,他又靠过来,低声与他说道:“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此时去办,若是缺钱少人,我都会尽力安排。” 孔贞听他说完,木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只求我死后,滕公能够信守诺言,替我照顾好我妻儿。”滕耽见他面露死志,也就只好对他行了一礼,先去安排其他事情去了。 秋风萧瑟,叶落如雨,晚秋的太阳缓缓西移。到了训练的时刻,大部分士卒纷纷往营外走,孔贞一人站在道旁,等他们尽数走完,这才慢慢走回营帐。自从被滕耽看重后,孔贞与各位将军一般有单独的卧帐,寂静的气氛让人窒息,但也让人敏感,孔贞就这样怀着万千思绪,躺在行榻上思考过往。 他将自己的佩剑拔出来看了又看,忽然想说些什么,才发现身边没有人。于是他走出营房,想找个人说些话。但走着走着,孔贞忽然又觉得一个人挺好,便伫立在道边,细数地上残缺又纷纭的落叶。 忽然,他在昏黄中发现点点绿意,原来是一丛犹自深绿的蓍草。此前他从这里频繁路过,竟从未注意过。此时见到它们,孔贞想:古时蓍草就用来占卜,此时我忽然得见,恐怕是上天有所警示吧! 于是他便采下五十根蓍草,按《易》上所言进行占卜。最后卜得离上兑下,是个睽挂。他自己不得要领,便去询问滕耽,滕耽听了却很高兴,他解释说:“离乃火,兑乃泽,火在泽上,这是主客不容啊!若按常言解释,说明你此去,必定有一死。而《易》中解此挂,多以无咎为结,还有遇雨则吉的意思。说明你此去,一定会马到成功!” 孔贞听罢,微露笑容说:“若果真如此,我定给滕公一个交代。” 又过了两日,滕耽终于凑够了百余名没有牵挂的东平教众。又按此前所说的,准备了十六车箪食与壶浆,交托给他们。孔贞看过去,车都是用耕牛来拉,除自己外,所有人都穿着布衣短褐,面孔上满是在田地久耕才会有的风霜。 因为此事重要,所以不适合大张旗鼓,管亥并没有派人来送行,当真让滕耽全权处理此事。滕耽把他们送到东平富成东边约十里的地方,对他们说:“我们只能送到这了,后面的事情就靠你们了。” 而后,滕耽又和一个白发老人低声谈了几句,那老人从车中抱出一个酒壶,那酒壶平平无奇,既不旧也不新,是兖州常用的款式。 滕耽将其交给孔贞,且对他低声说:“这就是毒酒,如果有机会,你可多毒死几人。可若是时机不好,不能取用,在酒壶下还有个暗格,里面藏有短刀,可以瞒过侍卫。等你出发不久,就可以取出来,这刀吹毛断发,锋锐难当,定可以一刀结果了刘备!” 孔贞接过酒壶,打开暗格审视片刻,又合上去,对滕耽点头说:“我知道了。” 第十四章 秋树多悲风 一片树叶斜斜地飘下来,正落在刘备的肩头。这轻轻的一击让他站住了,仰起头来,看了看那株树。 这株树是一颗极为高大的桑树,据说是孔融之父孔宙,受命为泰山都尉时,受邀在这座亭院里种下的,距今已有六十年了。六十年,足以让一个年轻人变得老朽,也足以让一个记忆澹忘。现在,这株树的桑叶所剩无几,但刘备也知道,不肖三个月,这满地的黄叶也将化作泥尘,重归于树中,促使这一支萧瑟吐出新芽。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不禁有些感叹。十年前,有谁会相信自己能领兵十万,名重天下,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太确信。只是在功成名就的今日,他却又怀念起当初来,当时的激扬,憧憬,甚至懵懂,在如今的自己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了。经历得越多,就越难以想象未来,就好像不知不觉间,从一条康庄大道,走到了一根独木桥上。但好在自己并不后悔。 带他进来的亲卫见他站住了,也停下脚步,小声道:“大将军,请进去吧,大家都在等您。” 刘备转过头,看了看亭院门口的白幡,想到自己战死的族弟,不禁微微叹了口气,答说:“好的。” 他走进临时的主帐,一眼望去,军中的幕僚将左大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来自于四海各州,且都是天下的俊杰名望,此刻都在此处伫立,等候着他发号施令。刘备看着他们,心中既欣慰又有些难过,他忍不住地在心中哀叹:身边的老面孔真是越来越少了。 但这种感伤只是一瞬,刘备很快又将心神投入到对蛇丘的战事里。这几日,管亥三打山营而不成,极大地鼓舞了汉军士气。刘备趁势加紧进攻蛇丘,基本已经夺下了外郭,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内城,想必再有数日,破城便不再是纸上空谈了。故而刘备打算让各部先短暂歇息一二,养精蓄锐,为最后的攻城做准备。 如今一切顺利,以至于刘备已在想战后事宜。按他和徐庶策划,曹操在兖州杀戮过甚,此时正要示意恩德,以宽解民心,不如将俘虏与难民迁置寿张屯田,并且拔擢黑山军中仁义之士,刘备对白饶记忆尤新,打算如张燕故事,任命他为平难中郎将。 诸事都安排完了,刘备与诸将松了一口气。正要散会时,刘备看到些许阳光从西边洒落进来,这让他想起来,快到晚膳的时候了。于是转而对众人笑道:“连日苦战,诸位都辛苦了,今夜诸位就在这里稍憩,我们浅酌少食一番。”众人都笑起来,对他回礼道:“善!” 府中幕僚众多,即使是亭中也摆坐不下,故而他们在亭外寻了一块视野开阔的空地,铺上草席,摆上桌桉,大部分人直接坐了上去,吃着红枣花生等干果,和同袍们聊些军中熟人的趣事。还有一些青年人聚在一起,对着东北方拔地而起的高山巍巍指指点点,探讨着明年的战事。 刘备端着酒盏,沿着桌桉走过去,和他们一一说话。刘备在宴会时一向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他发现,有一个令兵闯了进来,但面上露出犹豫之色,似是在纠结要不要通报。刘备和眼前人说完话,立马大步走上前去,对令兵轻声问:“是有什么事吗?” 那令兵见刘备过来,松了一口气,挺直胸膛说:“大将军,营外来了一些百姓,携了好些箪食壶浆,想要送予我军,营门的种从事让我来问大将军的意思。” 刘备闻言极为诧异。自河口之战后,汉军所过之处,所有沿路百姓皆紧闭屋门,不敢稍有面见,此时竟有百姓送来箪食壶浆?真是蹊跷。于是他问说:“他们是哪里来的?有没有什么异处?” 令兵想了想,摇头说:“没什么异处,但他们领头的说,他们是东平来的,与大将军还是旧识哩!” “东平来的?”刘备一愣,很快又追问道:“可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令兵答说:“他说是叫孔贞,字易生,大将军一定会记得的。” 说起孔贞,刘备第一反应是耳熟,随后的脑海里一片混沌。他想了好一会,似乎穿行了重重迷雾,才将这个名字与自己联系起来,脑海中孔贞的形象也随之渐渐清晰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像是饮了一口醇香的美酒,他点头笑说:“是的,是的,我是有这么个朋友,你们带我过去吧。” 说罢,他与幕僚们告罪一声,自己先与令兵往营门处去了。在行走的路上,刘备脚步轻盈了些许,脑海中很多尘封的旧事,似乎也随着孔贞二字而悄然复苏。东平的岁月,他高兴地想到,东平的岁月,光这五个字,他就想起了很多人。 那时候济枯亭的亭院里种满杏树,到了春天的时候,杏花的香气浓烈如火,而对门的酒垆的香气更让人沉醉。酒垆是王夫开的,他的夫人时不时出来帮忙,大家就喜欢在旁边起哄。而酒垆旁边就是杜买的狗肉铺子,杜买养的黄狗极肥,吃起来满口汁水,故而自己经常到这里买酒买肉。亭周边的小孩们闻到肉香,就涌过来追着要分一口,结果自己也没吃几口。 那时自己麾下是些本地招募的,也都是敢拼杀的好男儿,有胡旷、繁古、郭路、牛明、刘规等人,随自己在青徐两州来回转战。他们不像自己现在帐下这般名重,但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有时候,只有最简单的动作,就能表达最真挚的情意。 这么想着,刘备在人群中看见孔贞了。虽然他已经变化了许多,瘦了些,浑身风尘仆仆的,但刘备将脑海中的人与他贴合在一起时,他也很快就认出来了。 刘备快步走上前去,像射箭一样迅疾地拉住孔贞的手,问道:“易生,你怎么来了?” 孔贞颇有些不知所措,他口中喊着大将军,想向刘备弯腰行礼,但刘备另一只手把他扶住了,笑说道:“何必如此多礼?东平的父老就是我的父老,无论在哪,我都还是当年的东平校尉刘玄德。” 孔贞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定定看着眼前这个人,很快嘴角的线条稍稍柔和,理所应当地说出:“可校尉看起来富贵了许多,毕竟不一样了。” 刘备说笑道:“可易生你在我眼中还未变。”他放下孔贞,回首打量随他来的百姓,没有再看见熟悉的面孔,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于是他转头问:“济枯亭近千人,只有你一人来吗?” “说是近千人,当时小半都跟校尉走了,后来陈君派人来接他们的家属,也大半跟着走了,这两年又闹兵灾,现在亭里也没有多少人了。” 说起这,刘备才恍然想起,自己记忆里的很多人,都跟随自己战死在桑干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也确实很多都回不来了,他回想少许,感觉自己的肩头沉重了许多,彷佛有几千人的魂灵压在上面,甚至更多。 他破天荒地对孔贞哽咽道:“是的,是我对不起他们。但正因如此,我也永不会忘记他们。” 沉默片刻,刘备又像连珠箭般问他:“王夫杜买还好吗?我走时,你刚娶了夫人,现在有孩子没?阿球阿褒阿齐现在怎么样?转眼都七年了,他们应该都长大了。” 孔贞说:“我都还好。但校尉你走没多久,王夫家生意就变差了,后来他撑不下去,就搬走了,很久也没有消息。杜买家里的被刘使君(刘岱)的一个都伯看上了,就要硬抢,老杜送钱都不行,最后竟把他全家杀了,我也因此事革职,在家赋闲很久了。” “阿球阿褒他们听说了校尉在并州的消息,前年相互约好了,说是要一起去晋阳投军。结果刚出了武乡,就被刘使君强征入军,奉高之战,都已抛尸在汶水里了。”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刘备,刘备也回望着他,刘备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听着刘使君三字,虽然明知指的是刘岱,可脸上却一阵阵地发烧,君之一字,岂非太沉重了吗? 刘备目光忽然变得肃穆了,他挺直了腰杆,对孔贞说:“不管怎样,你能来这里看我,我很欢喜,和我进去坐一会吧,翼德也在这里。等战事结束,我一定以民为本,整顿吏治,安抚百姓。” 说到这,他拍拍孔贞的肩膀,回头走到随行的百姓里,对他们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远道而来,都进去歇息歇息罢!我们军中正在炊饭,大家吃完这顿饭,在军中歇息一晚,明日回家不迟!” 欢呼中,前面的人群里,忽有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倒在地上。他摸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 刘备发现不对,连忙走上去,双手要去扶他。这老人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寒光。孔贞在身后看得真切,大叫道:“校尉小心!” 那老人一跃而起,他须发也全白了,刚才也象个颓唐已极的寻常老者,此时却须发戟张,哪里还有半分苍老之态?右手已拔出了藏在胸口的短刀,一刀向刘备脖颈间刺去。 这柄刀如石墨一般黑,一看就知道涂了许多毒,恐怕只要割出一条口子,他就会立即毙命。刘备浑然没料到会有袭击,他此时想去拿腰间的中兴剑,可眼见已来不及了,他甚至能闻到那黑色刀锋上毒药的恶臭。 完了吧。刘备心头一凉,只听得孔贞大叫道:“校尉!”他跟在刘备身后两丈的地方,人像流星一般,瞬间扑了上去,几乎已超越了人的极限,短刀几乎已经到刘备的面目,只听得一声巨响,刘备被孔贞侧推在地,而孔贞替刘备受了那一刀。 那刺客见这势在必得的一刀都已失手,惊慌失措,人一跃而起,就往身后的人群中钻去。营门的侍卫们见状大惊,纷纷涌上前去,将刘备团团围住。又有一部分人大声呵斥着人群,让他们不要乱动。 刘备站起来,不去看此刻,奋力将那些侍卫扒开,去找倒在地上的孔贞。他看见孔贞一只手握着毒刀,颓然地躺在地上,胸口起起伏伏隐隐有血水流出来,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了,他的眼睛在追索着人群,也和刘备的目光对上了。 “易生!” 刘备大声叫着,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又一把将他抱起。孔贞看着他,手中的毒刀微微发颤,他问道:“校尉,你没事吧……” 刘备遥顾四周,大声道:“医官!医官!快来给他疗伤!” 如果在此时用这把刀划向刘备,刘备全无防备,无论有多少侍卫,他也必死无疑。孔贞将毒刀握在手里,缓缓地动着,他好像看见了死去父母的赞许眼神,还有妻儿的荣华富贵。 但他的手被刘备的胸膛压住了,他一时难以动作,孔贞觉得自己的气力正在随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失,如果再不加紧,只怕连拔刀的力气的也没有了。好在刘备仍是抱着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转着这个念头。 刘备终于将他稍稍松开,打量着他的脸色,使孔贞有了些许空间。尽管力量已经减弱了许多,但孔贞知道,这刀上的毒确实厉害,只要插进少许,必然能叫刘备毒发身亡。他刚想把毒刀抬起,忽然眼前一黑,彷佛回到了杏花绽放的济枯亭,他看到很多已经死去了的人,都在对他笑,好像一切生离死别从未发生过。可忽然画面一转,他又好象看到在铁蹄下踩过的累累死尸,哭喊的百姓,以及,雪一样铺满旷野的白骨。那些哭喊在撕扯着他的心,让他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也感到难忍的疼痛。 他忽然问刘备:“校尉,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刘备一愣,他说:“你知道我的,我会骗谁呢?”刘备刚说完,就看见孔贞露痛苦的神态渐渐平复,嘴唇由白转为乌黑。他快死了。刘备立刻明白过来,他大声问孔贞:“易生,你的父母妻儿在哪?我一定派人接过来,当做我的家人赡养!” 孔贞的嘴角动了动,他小声说着,以至于刘备不得不侧耳倾听,他说:“我的双亲……都埋在濮阳的京观里,不重要了。我的妻子……在临淄,校尉,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我来到这里,就是想请你撤……撤……” “叮”的一声,那把毒刀掉在地上,孔贞终究没有说完那个“兵”字。 一阵风吹来,刘备茫然地坐在原地,仰起头,看见营前的几颗柏树上又落下几片枯叶,枝干上已空空如也了。 冬日终于又来了,他知道,在晋阳城中,还有家人在等着自己回去。但在临淄的一户人家里,会有女子等到归来的人吗? 他本是个易怒的男子,此刻却当众落下泪水。 第十五章 纵归泰山 这一年,刘备三十四岁,曹操三十九岁,管亥四十六岁,张方二十五岁。 刘备身为东汉大将军,开府晋阳,又有陈冲在长安协助,此时率领四州十四万大军征战齐汉,可谓权倾一时。而管亥虽复为齐汉大司马,但实际上齐汉已四分五裂,白波、黑山两军都与他貌合神离。即便如此,哪怕将三军兵力汇拢起来,也只约有九万人马,弗如刘备远甚。 在这种情况下,齐汉南北两路大军进不敢与刘备大军决战,退又不能断刘备粮道,只能眼见汉军一日日攻入城内,将黑山军绞杀殆尽。形势分明,几乎所有有识之士都敢下断言,只要汉军再坚持旬日,今年的战事就将以汉军的全胜告终。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可结果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大将军刘备忽然派出使者,先下令各部停止进攻,坚守营垒,然后分别向管亥和张方派遣使者,携带有刘备的信件,信中说:“日月所照,生我大汉,泗水南北,皆是汉人,今我自晋阳兴兵,匈奴归顺,凉贼四窜,扫略南北,丑类剪尽,故得天子所幸,受辅政之位,行大兴之事。 俄而有僭位越制之事,以致天颜雷怒,公卿愤慨,故下诏讨贼,大起刀兵,兴师至此。壮哉王师,精甲辉日,百万成群,连营百里,谈笑入齐。上下用命,志在收我故土。自古齐鲁之地,并为王土,世宗封禅,世祖复兴。岂容染指?君以疲敝惨败之余,如何能胜? 然两军征战,辛苦最是百姓。征战两年,千里荒野,尸骨断流。每每念之,岂不怆然?孔丘成仁,不伤无辜,孟轲取义,以民为本,备虽愚钝,亦愿行效。君宜去尊号,上顺表,受朝职,如张燕故事。备亦不吝善愿,暂缓城围。君可携众自去,自还临淄,安抚部民,从此东西一主,而无征战之苦,岂不美哉!” 管亥得书后,大笑道:“想不到刘玄德戎马一生,还颇通文墨呐。”他心中正为刺杀一事不成大为懊恼,将信件交给僚左传阅,让使者在外等待。使者出营门少许,他就说道:“我杀刘备不成,于情于理,他都当极为愤恨,立即下令破城才是,怎会解围让我撤走呢?” 滕耽皱眉说:“会不会刺杀其实成功,伪朝故作声势,想逼我们退军,实则军中已然大乱?” 说到这,管亥大为意动,若刘备真的身死,那汉军军心定然溃散,他大可以举兵决战,如何还要对方放行?但他刚动了决战的念头,涌上头的热血瞬间又凉了,若是刘备没死,是想用计逼我动作呢?一旦决战,就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了。而且撤围也可能是诈,若是在他撤军时,汉军半道袭击呢?这都是他不能不考虑的。 听完管亥的顾虑,陶丘秀说:“明公所虑确有道理,但这也好办。”他看了管亥一眼,慢慢说:“刺杀之后,不是还有百来名教众关在伪朝营中吗?我们不知道刺杀成败,他们定然知晓,我们可以借此回信,要求伪朝将他们释放。若是刺杀成功,他们必然不敢放人。若是刺杀失败,这百来人也无甚大用,刘备必不吝惜,那我们也不妨先答应,等张帅他们撤出来,我们再一齐撤军。”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管亥便说:“那回信便交给你吧。”陶丘秀当即扯下一块白布,挥毫如风,很快就写完了,管亥盖上印章,便将布信交回使者。 使者回去时,张方的回信已经先到了。张方说,他身为管亥下属,不敢单独行事,只要刘备能说服管亥,他自然应之。刘备又收到管亥的回信后,心中大定,他对左右们说:“此事已经成了八九了。” 孔贞死前的话,让刘备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所以他一直没有为难随行的太平道众,只是派法正率众监督,每日饮食都没有什么短缺。管亥既然提出要求,显然也有撤军的诚意,故而刘备没有犹豫,当日便给这些教众放行。在他们走之前,考虑到天气渐冷,除去路上吃的干粮和清水外,刘备甚至还额外送了每人一件冬衣。 等这群人走到肥城,管承了解了前因后果,颇有些不敢置信,他自问道:“两月前,他杀我部民如草,今日竟肯真心放我等离去?”于是仍有彷徨。但回来的人说,蛇丘围城日久,城中并没有多少粮草,经常可以看到有人逃出来投降。那些降人饿得都浮肿了,据说每日两餐中,只有早上会掺入一些米,实在撑不下去了。 既然黑山军到了这个地步,管亥决定答应东返,他召集诸将商议,只说:“刘备无事,张方饥寒。不走该如何哩?还是走吧!”诸将也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都赞成。刘备不死,汉军就不会崩溃,而张方已在覆灭的边缘,继续打下去,齐汉永远无法赢得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管亥决定回信给刘备,信中他极力夸张军力,不过这样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虚弱。因担心中伏,信中写道:“济北我地,为尔侵逼;必须我归,可去我百里之外。” 回信送达刘备帐中,刘备没有亲自看,而是让徐庶念给他听,他自己站在屋外,看亭中那颗不算年轻的桑树。听徐庶念完,刘备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从胸口中掏出张角留下的黄天符,凝视良久,他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轻声对徐庶说:“我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诺言了。就照他说得办!” 孰料军令传下去,南路围攻刚县的曹操极为不满,拒绝撤军。而且更是当众说:“如今破城近在迟尺,大将军却弃之如敝履,如何对得起在战场浴血厮杀的战士?如何对得起这几年为国捐躯的英灵?又如何对得起对大将军信任有加的陛下?如此不忠不义之乱命,操绝不奉诏!” 刘备闻说后,皱眉回信说:“我等举兵为何?无非四海安宁,百姓安泰。今伪朝得衰,正是争取民心之际,岂能单以一战得失而论?今我放管亥东归,既能得蛇刚二城,又可使三州知我信义,如何能称乱命?若你我杀尽关东之民,虽有江山万里,又有何可贵?望君思之慎之。” 可回信过后,曹操仍不奉命。刘备也动了怒,干脆对关羽下令说:“你我明日便拔营西归,且让他自己攻城吧!”说罢,他便开始着手相关事宜。 刘备的北路军多达九万人,一动起来,声势浩大无比,好似地动山摇,到处都是欢颜笑语的军士。毕竟今年的战事结束得早,此时才是十月初,士卒们一想到不用再攀墙蚁附,也不用在冬日受冻,甚至还能安度年关,不由得他们高兴,哪里有丝毫曹操所说的恋战之情,他们这般兴奋,以至于往日需要一个日夜的事情,现在四个时辰就安排好了。 临走前,刘备派魏延部殿后,又在蛇丘城北放下一些盐米等物,留给出城的黑山军所用。当杨凤领着黑山军披甲乘马,缓缓出城时,刘备的汉军早已离去。至于路上,也不见汉军踪迹。只在天际处的大道上,可以看见少许人正骑在马上,打量他们撤退的情形。 不久,杨凤把军队全带出来了,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饿得浮肿难行,北风一吹,不少人就哆嗦地连连呻吟。这时候,北方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这让他们非常警惕,赶紧在城边结阵,但没多久,杨凤看清了来人的旗帜,正是管亥的部队。 两军汇合后,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又派使者渡过泗水,想去联络刚县的张方,结果使者一渡河就发现,刚县还有一部汉军没撤,看旗帜应该是曹操所部。正当管亥等人不明所以时,那部汉军又撤走了。 管亥只道是曹操殿后撤得慢,他也实在不想再待在此处了。于是赶紧派部众搭建浮桥,将张方迎过河,就急忙忙地撤回泰山郡内了。回去的路上,他顺带发信嘉奖杨奉一行,以杨奉为车骑将军,韩暹为骠骑将军,独孤去卑为大单于。 管亥一走,肥城卢县等地也相继向汉军投降,至此,兖州大体平定。而在汉军面前的,是东方高峻的泰山,以及南方正蓄意收复失地的袁术。 在和白波军议和后的这段时日里,袁术自汝南屡屡出击,先派三万众进攻陈国,又派四万众进攻颍川,陈王刘宠不能抵御。 好在刘备带大军返回,袁术不敢生捋其须,撤军返回寿春。但这一通战事下来,豫州动乱匪小,不少流民山贼趁机在各郡间劫掠,使原本就穷苦的百姓变得更加艰难。 桉行使者边让听闻豫州多难,便随新任豫州刺史皇甫丽游县查访,见到冬日里饥民行如僵尸,张口呼嚎的模样,动容写道:“寒云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风萧萧而道蓬兮,川既固而峻深。悲民生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 董卓篡权已过去五载,可人心变化,到底归向何方呢? 第十六章 公孙瓒力扛双雄 就在刘备率军在兖州大战的同时,幽州也掀起了新一轮的战事。 历经云中一战,轲比能消灭拓跋鲜卑,基本统一了中部鲜卑,成为了三部鲜卑名义上的共主。但考察其崛起缘由,少不了袁绍的鼎力支持,而袁绍支持的缘由尽在前文,此处不再赘述。 在去年,袁绍派高干抵达弹汗山,与轲比能歃血为盟,约定说,到今年七月,双方自一南一北同时出兵,攻占代郡,会师于桑干。在袁绍想来,公孙瓒麾下原不过两郡,加上新得的常山、中山两郡,也不过四郡而已,加之没有刘虞支持,公孙瓒无论如何扩军,也不会超过五万之数,若与鲜卑联合,将其隳灭不过手到擒来。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孰料在今年年初,形势忽然发生变化。公孙瓒得到刘备支持,竟成功排挤走刘虞,获得幽州军政全权。辽东以西诸郡郡兵尽入其手,其中带甲十万,骑军四万,单论军力之强盛,便是并州与凉州都有所不及。 袁绍对此深为惊惧,他问计于麾下僚左,说:“天下健儿,无非幽、凉而已,今公孙瓒尽据幽燕,武冠北疆,威动河北。我虽有轲比能为援,然合军之下,又有几成胜算?” 其麾下诸多颍川元从如荀谌、郭图、许攸、辛毗等人都力主将战事暂时延后,继续扩军。而河北出身如田丰、沮授、崔均等人则力主鲜卑彪悍,应当如约作战。袁绍摇摆不定,不能决策。 最终说动袁绍的是其别驾从事审配,他见袁绍迟迟不能决策,竟当众拔出佩剑,走到袁绍前,呈上剑说: “明公既然有光武之志,怎能有畏敌之情?当年昆阳之战,莽军百倍于绿林,与今日公孙如何?诸将畏葸不前,而光武奋死勇战,方有不世之功,非常之捷,名震天下。今明公有甲士近十万,新得太行山险,又有北面强援,岂不胜光武百倍? 可明公却心意反复,战前徘回,三军因公摇曳,幕府为公彷徨。既如此,又如何成就不世伟业?尚不若做个恭顺诸侯,早日归顺刘备,仍不失窦融、刘扬之位。若公有顾虑,可斫配头颅,以妖言族之!正好传首京师,取信于朝!” 审配高声说完,将剑锋放在地上,顿时解开衣襟,露出脖颈,低头做等死状。 这一番激昂的呈词令众人噤声,袁绍听闻也不禁羞愧。他大步上前,亲手将审配扶起,而后又为其穿戴襟领,高声说:“正南忠臣,说的也都是耿介之言啊!我袁本初大丈夫,岂能无搏命斗死之心!”袁绍由是决心开战,再派高干至弹汗山,与轲比能重申出兵时间。 至八月初五,在曹操准备进攻濮阳的时候。公孙瓒忽然收到急报,说鲜卑单于轲比能率大军忽然南下,接连越过高柳、桑干,勐攻代县。 代县本是乌桓辖地,但与涿郡仅有一山之隔,而涿郡乃幽州腹心,绝不容有失。故而公孙瓒立刻召集诸将,点兵六万前去救援。结果行至居庸关时,他又收到来自辽西的军报,说是卢龙塞处亦有鲜卑大军出没,乌桓单于蹋顿已率军抵御,但其不敢言胜,也向公孙瓒发信求援。 公孙瓒在马上看完了信,想了想,把田楷叫过来,打算临时写一封军令,让他前去广阳,将剩下的二万郡兵带往辽西。但田楷却说:“广阳本乌丸之地,便是失去也无甚可惜,何必用得上我?而且我一往东去,南方就空虚了。莫非君侯忘了,在南方还有大敌呢!” 公孙瓒听完,有如醍醐灌顶,他踢着马鞍赞同说:“是啊,若没有田君,我几乎犯下大错!”于是转头对使者说:“你且告诉蹋顿,让他再坚守些许时日,等我破去代县之贼,定然再来救援!”说罢,他即刻出发,继续向西。 汉军出居庸关后,四处都是山麓高岭,秋林连绵如海,将高原割成小块小块的盆地,又用黄叶将它们尽数填满。幽州中最大的盆地便是广宁盆地、代县盆地,两者之间由平城盆地相连,一旦轲比能攻占代县,便可切断并州与幽州的联系。到那时,无论其领军向东劫掠河北,还是向西收复平城,汉军皆只能为其所制。 公孙瓒思虑之后,先领军行至广宁,留单经率五千众在此驻守,继而进攻马城,打算先断去轲比能的归路,逼迫他回军决战。 等他在马城之前列阵,此时已是八月二十六。还未能有所进展,族弟公孙范忽传噩耗,说袁绍率大军攻入常山,高邑、平棘、房子三县不战而降,元氏空虚,公孙范不敢守,不得已放弃元氏,向西退入真定。眼见冀州大军攻入井陉,而后进入太行山,恐不日便将潜入幽州。 收到这个消息,公孙瓒左右无不色变。轲比能出军代县,袁绍也趁势翻越太行山,所为者为何?必然是合兵一处,同战汉军。虽不知轲比能兵数多少,但哪怕袁绍麾下只有半数前来,恐怕也有七万之众。而鲜卑历次劫掠,出兵从未少于三万。两军若是汇合,公孙瓒必将处于下风。 公孙瓒拿着信件,恨声道:“好哇,怪不得北虏胆敢入寇,原来有袁本初作为内应,看来这一次,他们是想不死不休了!” 幽州别驾从事彭宽劝谏说:“不管怎么说,他们有心算无心,已然功成了,君侯,我等是否先避其锋芒,撤回居庸。待其撤军之后,再各个击破收复失地,也不失为上策!” 公孙瓒闻言,对其大骂道:“昏招!我军要是撤了,鲜卑猪哪里会走?我一示弱,便连乌桓狗们,怕也看不起我了!” 彭宽闻言不敢抬头,立马退了回去。众人只见公孙瓒抬首望天,面色神情变幻不定,足可见他此时正在做极关键的抉择。末了,他放下头,对南方大骂道:“小婢生的,我刚当上幽州牧,就想杀我的威风!我若是怕了你,就不姓公孙!” 说罢,他立刻对全军下令,令部众抛弃所有辎重。所有步卒殿后,由严纲率领,以防备鲜卑人偷袭其后。而所有骑军只带换骑的马匹和七日的干粮,由他亲自指挥,一刻不停地向代县狂奔。 马城与代县相隔不到两百里,但中间极多山坳,哪怕公孙瓒带有向导,也不得不多绕行了一百里左右,才堪堪抵达桑干。 桑干本留有轲比能的守军,但他用人有失。桑干守军不是其他,乃是刚从拓跋鲜卑改投轲比能的没鹿回部鲜卑。他们人不满万,此时见三万骑军狂奔而来,心中震撼。也没有给轲比能卖死命的意思,象征性地抵抗了两个时辰,就往平城处逃走了,就连报信的使者,都是在次日才派出来的。 等使者抵达轲比能处,公孙瓒的大军距离代县已不足三十里。此时尚是中午,鲜卑人正在营中用饭,他们围在城池周遭,喝着酪浆吃着烧饼,一边等待南边袁绍援军的到来,心中放松惬意,哪里想得到:再有一个时辰,他们就要与公孙瓒搏命了! 轲比能收到军情,连发怒的时间都没有。他急忙出营,指挥各部在城下变阵迎敌,但哪里来得及!鲜卑人还有半数在城南集结,而在最北面列阵的部众,就已然目睹公孙瓒旗帜上的白鹿了。 公孙瓒连着三日急行军,就是为了在袁绍大军抵达之前,先击退轲比能。此时见到轲比能不及变阵,更是意外之喜,哪里会放过这般良机?一声令下,主帅亲自冲锋,与麾下田楷、单经、邹丹、张升、鲁骥、鲜于辅等人直切城下。 鲜卑轻骑三发箭雨,却不能阻挡其分毫。而鲜卑甲骑处在城南,还未来得及加入战场,整个战场就已为公孙瓒凿穿,无数的鲜卑溃兵被其挤压向南方,使这些鲜卑甲骑毫无用武之地。这种情形下,城内的乌桓见战局倒向汉军,也立刻出城夹击,里应外合之下,战局彻底倒向公孙瓒。 公孙瓒趁势驱逐鲜卑,一口气向南追出二十里。这些生长在马背上的鲜卑人,此时多死在马蹄之下。直到把这些鲜卑人赶入荒芜的山林,公孙瓒才肯稍停脚步,但这并不代表停战,全军休整了一日,公孙瓒又带军往南,在平舒补给物资后,他带军埋伏在飞狐道上。 这次只等了两日,他们便等到袁军的前锋。 可惜其前锋的主将乃是张郃,一入伏,张郃就察觉出几分不对,他立刻派出两支斥候,在道路左右搜查,使得公孙瓒不得不抢先出击。时机错了,山道的地形也不适合决战,张郃虽丢下数百具尸体,还是撤了回去。 公孙瓒对此颇为遗憾,但好在也不是没有收获。 在接连的战事中,他发现有一名河北骑士与众不同。往常作战时,自己冲锋在前,周遭随从少有比自己更勇勐的,但这名骑士不仅骑术绝佳,而且能在马上一手持剑,一手持矟,左割右刺,没有能在他手下走上三个回合的,在自己麾下,也没有能与他比拟的。 故而他特地把这名骑士叫来,先问他名字,得知他是常山人士,姓赵名云字子龙,是公孙范举荐到军中的。公孙瓒看他样貌飘逸俊朗,不由得极为欢喜,握住他的手腕笑道:“我白马义从闻名九州,也没有你这般的好男子,从今日始,你便随我左右罢!” 第十七章 天子元服 在炎兴二年(公元194年)二月的时候,天子就年满十四,按照他自己的请求,希望可以在今年元服。 自古以来,皇帝元服便是极为重要之事,远可追朔到三代,近可见于孝桓帝,一旦天子元服,便意味着天子成年,德行圆满,可以独立亲政,也可祭祀祖宗,州郡百官也都当上表奏贺,以示忠诚。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但按前汉惯例来说,天子本尚未足年。孝惠帝年满二十而元服,孝昭帝年满十八而元服,相比之下,当今天子尚显年幼。但自世祖以后,天子多短命,孝和帝、孝安帝、孝顺帝皆幼年登基,为早日亲政,元服时间也大大提前。哪怕孝桓帝受梁冀所制,不得不延后元服,但也不过十七岁。天子虽与陈冲早有约定,二十之前不会亲政,但请求早日元服,也有先占据主动的意思。 消息传出来,朝野议论纷纷,都以为司隶校尉至少会推迟一二。但陈冲深知信义之重,当日便回复说,天子圣德明识,才通先帝,孝比太宗,正该元服。只是元服乃国家大事,不可等闲小视,可择一吉日,与一贵宾,先广告天下,后行曹褒之礼,而明汉室之威。 考虑到天下不定,公告日长,陈冲和天子商议后,便将元服的时日定在九月三十。本来半年下来,国中数有灾厄,天子还以为是选时不吉的缘故,打算将时间推迟到明年,还是陈冲坚持说,天子应言而有信,既已告知天下,便不当随意更改。好在之后有濮阳大捷,故而天子也就顺从了。 终于到了元服这一日,天子与百官乘车舆至太庙,行至高祖庙,天子跪拜于灵位前,告祭说:“汉有天下,奕叶重光。绵延国祚,几四百载。而自孝灵帝登遐,神器蒙尘,社稷衰微,已有五载。子孙不肖,幸得良臣同心,众士辅弼,使鼎业有复兴之际,鸿勋临再造之时。今协有十四,年岁已长,文学礼乐,法通五律,及行加冠,特禀高祖,庇佑子孙,再兴大业!” 念罢,司隶校尉陈冲身着朝服上前,以大宾身份立于高祖灵位之前,将四套冠饰置于灵位前的桌桉上,他将亲自为天子元服。 元服二字中,元即人之首,故而元服又称加冠。按照孝顺帝时曹褒修订的新礼,陈冲先为天子戴上缁布进贤冠,意指天子成年,可从此自立参政。 等天子向百官展示一番后,陈冲再为天子加爵弁与武弁,依次代表天子有资格参与兵事与祭祀。到这里,寻常的冠礼已然结束,但天子与寻常士子不同,最后还要再加通天冠。通天冠仅次于冕冠,唯有天子才能佩戴,陈冲将其戴好后,见天子微微发颤,知道他心中极为激动,便笑着宽慰他说:“恭贺陛下。” 天子站起来,又抬首回望陈冲,眼神中少见地露出些许慕犊之情,他躬身说:“我能有今日,都是先生之功!” 于是向外传令,两人携手而出高庙。在台阶下等待的百官们知道元服已毕,正是行最后一道拜礼的时候,千余人如同秋风扫过,纷纷跪下参拜,齐声道:“陛下万年!” 礼毕,他们纷纷抬首,好奇地打量天子。毕竟往常许多朝会,天子也因为未元服缘故,多在侧殿旁听,对于很多六百石官员而言,也是第一次得见天颜,只见天子长头高颧,齿白如玉,虽然尚未完全张开,但在冕服天冠之下,天子身材挺拔如松,眼神炯炯如火,自有一副帝王气派。他们都在心中感叹道:啊,不料在桓灵之后,汉室还能再出这样的好男子。 元服礼毕,天子宣布大赦天下,赐万年公主黄金百斤,大将军、三公、侍中、特进、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将、大夫、郎吏、从官以下米、酒、肉,各有差。年六十以上特加酒、肉。按以往礼仪,本该赏赐锦绣帛布,不过如今国家困难,在陈冲建议下,就以粮食代替了。 为了庆贺天子元服,陈冲下令,长安城可以解除宵禁三日,夜不闭市。这可是个稀奇事情,自陈冲担任司隶校尉以来,为恢复秩序,以严法治长安。虽无如曹操任雒阳北部尉时,遇夜行便槌杀人的酷刑,但对过往行人无不详加审查,稍有犯法便会以幽禁罚之。便是对特地招来的商贩也毫不例外,这使得长安百官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逾越。 但历经两年的治理,关中逐渐安定,长安的人口也逐渐增多,官民士庶的社会生活也丰富起来。虽说远不及往日在雒阳才有的繁华景象,但城中士族追求奢华,以至于营造府邸,买卖奴仆,蓄养良驹,赏花斗鸡,等等享乐之业逐渐繁荣起来,还有些高官为天竺僧人说动,在长安周遭建造佛寺,进行布施,城中的热闹繁华已经压制不住了。 秋收已然结束,新年又渐渐近了,关东的战事也顺利,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进行。等听到朝廷解禁的消息后,长安人们满腹喜悦,似乎再也无法压抑,一时间,到处都是燃放爆竹的声音,街巷是彩灯高挂,锦绣悬门,即使在深夜里,长安城内也犹如列星盈盈。 不过对陈冲而言,他倒是更喜欢安静。府上的官吏们这三日也都放了假,他便干脆锁上门,在家中静养休息,陪陪妻子父亲。说起来,他的长子陈时也已两岁了,此时在陈夔身边牙牙学语。陈时的天赋很一般,陈夔给他念《诗经》,第一篇《关雎》念完,陈时只瞪着圆熘熘的眼珠傻笑。陈夔又念了一遍,孩子就拍着胡床高声说:“关关,关关”,陈夔无可奈何,看见陈冲在一旁笑,他就说:“谢天谢地,要是他也像你,我就得先备棺材了。” 然后又指责陈冲说:“君子慎独,别人都在欢庆,你这般不与人交际,是自以为清高吗?”陈冲一愣,随即笑说:“我这不是陪阿父和阿琰吗?阿琰又有了孕,我哪里走得开?再说,寻常的交际已经够多了,哪里需要这时候凑数。” 今年四月,蔡琰又有了身孕,到了现在,肚子也大起来了,在榻上一会醒一会睡。但和三年前不同,在长安的生活安定,蔡琰也不用再担心陈冲生死,脸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 陈夔明知道陈冲在敷衍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他叹了口气,说道:“你阿母早亡,是我照顾不周,你不要犯我的错,什么理想志向,什么千秋功业,等你老了后才知道,都比不过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你若真和昭姬能白首终老,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在父亲面前,无论成年与否,孩子终究只是孩子,陈冲唯有诺诺而已。于是在夜市最后一日,陈冲还是邀请了些许好友和弟子到家里来聚会。像钟繇这等熟人,一进门就笑说:“能进龙首的家门,真是不容易啊,当年天下楷模李元礼的家门被誉为龙门,你家都快赶上天门了。” 韩弘、淳于正、崔琰、孙炎等人跟着起哄,陈冲笑说:“家中简陋,连苍头也没几个,哪里敢招待人?”这么说着,陈冲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一顿雁羹。虽说陈冲最擅长做鱼脍,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前年中淹死在泾水中的士卒实在太多,不少渔民打捞河鱼时,在鱼肚中发现人的指骨,关中自此厌食鱼。 众人饮食一番,气氛渐渐热烈,很快就开始了闲聊,说些近日城中的琐事。有谈佛寺浮屠神异的,有谈家中所收珍宝美玉的,还有谈哪家的女儿待字闺中,正待联姻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最后谈到天子的婚事上了。天子虽然年幼,但也早有婚约,早在董卓迁都之时,董卓便为其挑选妃嫔。 只是如今天子元服,皇后的位置便不该虚悬了。如今的候选不过两人,一是执金吾伏完长女,天子登基之时,便入掖庭为贵人。二是建平将军董承次女,可谓绝色,也于去年入宫为贵人。 无论谁为皇后,其亲族便一跃而为国家外戚,故而百官都极为关注,以众人之意,都觉得董贵人更为合适,毕竟董承有救驾之功,立其为后,也能表彰忠义。 说到这,议郎赵彦走过来,低声问陈冲说:“陈公如何看?”气氛顿时冷了下来,陈冲看了他一眼,知晓他最近与天子相近,他此刻问自己,其实也是天子的意思。陈冲答说:“这本是天子家事,非国事,我如何说?陛下欢喜便是。” 赵彦退回去后,气氛又热烈起来,陈冲端着茶水,心中却不免有些索然。位高权重,也就意味着再无宁静之时,他口中说着是天子家事,但实际上却牵动千百人的心弦。 正这么走神一会,再听众人闲话时,赵彦已说起万年公主的婚事:“自先帝御极,陛下至亲唯有殿下,可如今万年殿下年已二九,有任、姒徽音之美,又有谨身养己之福,却仍无择婿之意,真是咄咄怪事。陛下问了她几次,她都没有言语,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得人家。” 赵彦又问陈冲说:“陈公如何看?” 陈冲面色不变,放下茶盏说:“此亦殿下家事,又何必勉强呢?” 第十八章 掌中有王 十月中旬,先来了公孙瓒攻破鲜卑的捷报,又传来了大将军收复兖州,将率军回京的消息,西京城民得闻,又是一片欢呼庆功之声。毕竟每有一次胜利,他们距离回到太平岁月就似又近了一分。但陈冲并不这般想,他反复研读,从军报行文中看出些许不对。 首先是曹操不服军令,若只是书信顶撞刘备也就罢了,却在刘备明确下令后依旧拒绝撤退,这绝非好事。若在寻常战场之上,他如此行为,无论是擅自进攻和撤军,都会牵连全军,但好在没惹出什么大祸。现在要给他治罪,恐怕又难服人心。可现在不治,日后要如何处置,才能将兖州收归国家所有呢?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其次是幽州的战事虽胜,但军报上显然意犹未尽。公孙瓒说他先胜鲜卑,又当袁绍,眼下士气高涨,故而打算乘胜追击。先北上弹汗山,屠灭北虏,后南下邺城,夷族袁氏,终报捷于京中,献俘于太庙。文字固然极壮胆气,但未免过于不切实际了,按军报所说,辽西尚有战事未定,公孙伯圭不赶紧解围,却想左右开弓,以幽州一州之力力敌双雄,这是取祸之道啊! 曹操的事他打算从长计议,但幽州之事却是刻不容缓。陈冲次日以急报发信雁门,让段煨于平城点兵,做好公孙瓒顿兵弹汗山下,为他解围的准备。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下来说,陈冲最为关注的,是朝中渐渐对刘备生出非议。 原来曹操撤军之后,心中仍自不甘,竟越过刘备向朝中上表。表书到达时,天子恰好在尚书台听政,见是曹操所写,便让侍中孟建在一旁当众念出。 书表中字数不少,故而此处仅能进行摘要简介。表文开头先是极言蛾贼之恶,回顾中平以来的历年战事,历数被蛾贼杀害的国家重臣,名单长篇累牍,闻者无不感怀变色。而后曹操又谈及黑山军与更苍军,黑山军于并冀之间长期割据,国家却不计前嫌,以“圣恩沐化,天德昭彰”,但张燕不记恩德,竟背主反复,可谓“狡猾至伪,远胜孟尝”。而更苍军胆敢僭越,以“豺心狼胆,噬人毁国,不舍昼夜”,以致“关东汹汹,民意骚然”。此两子者,正是国家锥心之害,不除不足以振社稷。 书表写到这,曹操才开始谈及此次战事。他说济北一战,王师精强,贼军贫弱,围城日久,蛾贼苦寒且饥,胜战已定,不过或早或晚耳。但大将军刘备却不顾正伪之别,私自与伪朝和议,又自行解围,将两城三万贼子放归泰山,虽得两城,却不能为国靖难,又有何用?因此,曹操向天子递表,希冀天子能赐予他讨伐蛾贼之权,他必结草衔环,奋发勇武,削平东岳,捣破临淄,斩贼首,以清白二州还奉天子。 孟建念完,台中一时无人敢言语。天子问陈冲有何意见。陈冲回答说:“若要以斩级平定天下,高祖怕不及项藉十一,如何能有天下?平定乱世者,平民心所怨耳,大将军既得其地,又施恩于贼民,又有何错呢?若我在前线处事,亦如此。” 天子闻言,也就不多过问了,只是到底有流言传了出去。流言说,高祖施恩,庶民感念高祖,大将军施恩,却不知庶民感念谁人呢?意思是刘备有非分之想,篡权之欲。陈冲暗地里派人查访,却找不出来头。这便是流言的可怕之处啊,他们的传播比风还容易,但影响却大得多,毕竟风不会留下痕迹,而流言会腐蚀人心。 到了十一月初,刘备一路走走停停,终于返回长安。他策马行至渭桥时,见到长安繁华了许多,去年扎营的地方,如今已陆陆续续建了一些新茅屋,南岸的荒原被开垦为农田,即使在冬季里,也能看清田埂交错,这些情景在关东已是很难见到的。 刘备将扎营的地点暂改为渭水北岸,休憩一夜后,他便精神抖擞地迈入尚书台,向天子述职。台中各官本来以为,流言之下,刘备或许会惶恐畏惧,主动向天子解释请罪,但孰料刘备恍若无事,在朝堂上无论是站是坐,嵴梁都挺直如松,面色也不减分毫。等到他说话时,刘备康慨陈词,声若洪钟,先向天子谈论兖州情形,而后又为四州将士请功,最后才说及明年战略。 他说:“兖州接连大战两年,颇为残破,当先修政理,复民农桑,臣以为,两年之内,兖州不宜再起兵戈。” 天子闻言,立刻问道:“若兖州不起战事,大将军打算如何平定青徐呢?” 刘备抬首,直直答说:“以当下情形,伪朝颇有效死困守之意,年中虽生有祸乱,然青徐二州为其根本,经营多年,民心系之。而我关东诸州多年不治,多有暴官滑吏,民心厌之,故而两州虽弱,却非强攻所能讨取。高祖在关中约法三章,以杀人者死,尽得关中民心,才能成就基业。陛下此前令边使君持节往东,赈灾四州,亦是如此。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只要待青徐百姓归之如水,便是我军平定青徐的时日了。” 言语落地,台中诸公眼神各异,天子的面色也有所不虞,他问道:“都说大将军麾下精卒如云,名将无匹,可今以大将军之意,莫非要坐视伪朝自灭,而令雄兵无用武之地吗?” 刘备一愣,显然没料到天子会如此尖锐地提问。他想了一会,回答说:“现下北虏猖獗,若为国家百年计,当先……” 他还未说完,陈冲从席上站了出来,他打断刘备,对周围人说:“齐贼衰落,又孤立无援,灭亡不过早晚之事。但如今袁术擅杀关东郡守,又与齐寇勾结,割据豫扬二州,扩千里之疆,拥十余万众,岂非国家之大患?其治下百姓慌慌,万民饥饿,又岂非必肃之流毒?陛下,大将军所言乃是正道,若要先平青徐,还当先定淮北。” 天子看了陈冲少许,面色稍稍缓和,他颔首说:“我本只是来此学习政务,说些无知之言罢了,万事都还是由大将军与先生作主。只是江山社稷非比寻常,乃是祖宗基业,还望诸君多多尽心才是。” 说完,他便拂袖起身,大踏步离去了。 天子口中说着自己是无知之言,但在座的恐怕没有一人敢当真。无论如何,天子是君,刘备是臣,君臣之别有如天地,天子说出这些话,恐怕已是对刘备有些许不满了。但别说朝野之中,就是如今禁卫之中,泰半都是出自刘陈门下,天子这么说,莫非有什么深意吗?又或许是做给谁看? 等中朝结束,刘备等诸臣一一散去,才缓缓对陈冲说道:“我看陛下的时候,陛下不会也觉得芒刺在背吗?”中宗时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辅政,曾废海昏侯而立中宗孝宣皇帝。殷鉴在前,故而孝宣皇帝对霍光畏惧至极,事事请示,不敢自作主张,但每次看到霍光,又觉得有芒刺在背。刘备此时发出此言,显然是对天子言语也怀有不满。 陈冲倒平静得多,他劝慰说:“这本就是寻常事罢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当年你我带军进京,就应该猜想得到,无论是怎样的臣子,怎样的圣君,也都会有生龃龉的时刻,只要大家都能识得大体,这些都不算什么。” 刘备听出来,显然这些时日里,陈冲已历经了许多诘难。他感叹道:“辛苦你了。”而后又原地踏着左脚说:“只是这样下去,恐怕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朝中你撑得住吗?” 陈冲笑道:“该怎么做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是只会做好人。”刘备知道他的意思,这背后的意味让他有些沉重。 故而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去谈回京的感想,刘备说,西京渐渐繁华,却让他想起在兖州的见闻。他详细道:“一路上百姓衣衫单薄,面色凄苦,沿路的农田基本都荒芜了,也没有几个孩子。孟德修的京观据说有六丈高,但我不敢去看。而郡国的百姓却连河边也不敢去,我听不少人说,大河底全是厉鬼,常人去了河边,千万莫踩河沙,否则就直陷河底,被厉鬼们当做牺牲平定怨气呢!” 当夜,他到陈冲府上歇息。用膳时,刘备看见陈时已能行走,便上前逗弄他。刘备身上有股莫名的亲善气息,陈时很喜欢,便缠着刘备,说些不明白的话。 刘备把这小孩抱起来,伸出一根指头,陈时果然伸出小手笨拙握住,嘴角咧出稚嫩的笑容。刘备笑了笑,转过头来对陈冲说:“说起来,你好久没有看过阿鉴了,也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你哩!” 陈冲知道他说的是刘燮,刘燮和陈时前后只差一个月出生,如今也有近三岁了。但与陈时不同,刘燮生得很是聪明,按刘备说,刘燮现在不仅会说汉话,也会说些胡语。 最令刘备欣喜的是,随着年岁日长,长子手心的纹路竟长得与众不同。常人手纹乃是两横两竖,他却是三横一竖,好似一个“王”字。他私底下请孙乾帮忙看相,孙乾看过后不敢多言,只对刘备说,公子有真人之相,命数贵不可言。 第十九章 马踏弹汗山 在长安朝廷还在暗流涌动的时候,幽州的战事仍在继续。 十一月中旬,河北诸水尽皆封冻,袁绍数次进攻平舒不成,被公孙瓒反迫出代郡。而后公孙瓒留田楷领五千众扼守灵丘要地,自己又聚集六万军士,再出居庸关,翻越广宁,蹄踏歠仇水直奔弹汗山下。 代县一战,轲比能因窦宾部通知不及,仓促迎战,导致阵型不齐而进脆败。计较前后损失,近九千余人,故而不得不退回弹汗山,重新收拢败兵。自平城之战以来,鲜卑还未遭受过如此大败,一时间鲜卑各部人心思动,大有趁机独立的趋势。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但轲比能不愧是鲜卑人杰。在大败之余,他毫不慌张,于王庭召集各部大人,当众谈及败因,说自己所用非人,方才有此大败,非各部之错。又当众裸衣,令其弟苴罗侯鞭笞五十,之前他有所吩咐,令苴罗侯毫不留情,鞭鞭入肉,声声如割。五十鞭罢,轲比能嵴背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便是好战如鲜卑骑士,也不觉变色。 但如此剧痛,轲比能竟能生生吞下。待他穿上上衣,虽面色稍白,但言语举止皆如常态,各部大人由此心慑。鞭笞之后,轲比能又论功行赏,召见各部勇士,以战有功者皆赏赐金银肉食,各部勇士由此倾心。一场风波就在无形中被轲比能化解了。 只是如何迎战公孙瓒,王庭中却还没有定论。毕竟代县一战中,白鹿旗冲锋在前,白马义从所向之处,兵士尽皆披靡的场景,实在令各部心季。商议一日,都没有什么主意。 轲比能等到这个时候,才不慌不忙地说:“我观公孙瓒久矣,当年他征战乌丸,也是如今日般,先有大胜。但他却得胜却不知止,每战必求全胜。故而有白檀山之困【1】,又有汾阴之败【2】。如今他翻越三山而来,欲于王庭与我决战,岂非又要重蹈覆辙吗?” 说到这,轲比能冷笑了一声,站起身说:“先不说素利还在辽西连战连胜。就说现在,公孙瓒哪识得我塞外山川?便是幽州举国相攻,又有何惧?”说到此处,轲比能呼唤一人道:“莫那,莫那!” 一名如目光如鹰隼般的髡头男子踏步上前,众人都识得他,知道他是宇文部大人宇文莫那,在白山时就跟随轲比能,是轲比能的近臣,轲比能说:“莫那,我给你六千骑士,你率军北上,藏在黄石崖,等汉人围我王庭,你再南下石豁山,截断他们的归路。到那时,恐怕他想匹马回燕,也不可得了!” 轲比能如此布置,正是考虑到王庭周遭地形复杂。弹汗山之所以名为弹汗山,正因其地势高峻,山势蜿蜒飞绝,竟高四百余丈,长达二十余里,仰之遮天蔽日,俯之周身战栗。常人登山,无论身处何地,皆觉自身渺小,造化伟大,继而汗流如雨,故而名之。 檀石槐建王庭于此,一是考虑此地与汉疆接近,二是因其易守难攻,如此地势,汉军若要包围鲜卑王庭,至少要五万大军不可。公孙瓒远道而来,光包围王庭便已捉襟见肘,遑论探清周边形势了。 而黄石崖位于王庭西北六十里外,是一处为两山包夹而成的谷地,宇文莫那藏身此处,公孙瓒绝难知晓。 且自代郡前往王庭的道路也只有一条,便是自马城过石豁山,其余道路皆为高山绝壁所阻隔,除非公孙瓒绕行三百里,才能另辟蹊径。谁能占据此地,便能决定此战胜负。 公孙瓒果然选择从石豁山北上。他抵达此处时,见两道绝壁高耸,头顶日光仅有一线。不禁齿冷道:“如此要道,岂能不设塞守之?一旦为敌所断,恐又复现白檀山祸事了。” 想到这,他叫来严纲,对其道:“我留你三千人守此地,可足用?”严纲笑道:“如此险地,足可以一当十,三千人已多,君侯给我千人足矣。” 公孙瓒也觉得弹汗山一战至关重要,不容有失,麾下能多些兵士就多些兵士。想了片刻,便也应允道:“既如此,我就只留你千人,若有不足,你可去信马城令,令其调些乌丸襄助。” 等山关布置完毕,公孙瓒这才又率军过山。过道时,因道路实在狭窄,三十里的山道,六万军士足足走了四日,才从中尽数走出。而鲜卑王庭也早就得了消息,做好相关的准备了。 此时已是十二月,天地大寒,北风呼啸。公孙瓒原本想找些鲜卑人做向导,但周遭的鲜卑部落尽数北走,他求索数日无果,便也就罢了。只让代郡几个到过王庭的商人领路,直奔王庭而去。 抵达弹汗山后,幽州诸将望见山势之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都纷纷说:“好险的城池,这让我等怎么攻打?”但公孙瓒却不以为意,他看着山势,说道:“此真男儿立功之处!” 见麾下有畏战之态,他便鼓舞士气说:“自檀石槐立国以来,鲜卑纵横阴山南北,杀害汉人岂止十万?天下畏葸,却于今日为我等所迫,可见我燕人勇武。今弹汗虽高,又岂能险过大漠,当年卫青漠北决战,成就不世功业,今日我等遇到此等良机,岂能临战畏惧!” 说到此处,见各将士气稍有振奋,他拔刀迎风高呼:“此战,我必杀尽鲜卑大小三十六族!还我大汉朗朗青天!传我军令,以我勇者武人之魂,随我落庭!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诸将闻声后,也都高声呼道:“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而后连营六十里,包围弹汗山。而在弹汗山上,轲比能在王庭中审视山下,漫山遍野的人群与旗帜不能让他稍有畏惧,他只是对苴罗侯哂笑道:“送死的汉儿这般多,那这一战后,除去并州外,北地将尽归我有了。” 两军于次日开始厮杀,数万军士在上山的营垒前来回厮杀,金铁声,呐喊声,马鸣声,利箭破空的风声,烈火熊熊燃烧的霹雳声,还有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隆隆战鼓声,在这片土地上空来回交错着,接连四五日都没有停下。 这样的动静很快传到了黄石崖。宇文莫那得到两军开战的消息后,沉住气,先打探王庭征战的形势。斥候回来说:“汉军还在山脚,仰攻庭门,我军奋勇杀敌,数次将汉狗击退,单于还颇有余力哩!” 宇文莫那便说:“那还早得很,再看看吧。” 过了两日,斥候又看了回来,紧张地说:“汉军攻破庭门,上了第二道营了,看样子单于兵力已全押上去了。”经过陈冲袭擒和连之事后,如今的鲜卑王庭在弹汗山自上而下设有五处庭城,第二处庭城也被攻占,显然轲比能已陷入劣势了。 宇文莫那说:“快了,但还不是最好的机会。” 于是又等了两日,斥候回来,竟问他道:“大人,单于节节败退,已经退到第四道营了,这仗胜不了了吧!我们要如没鹿回部般撤走吗?” 宇文莫那彷佛没听到最后一句,高兴说:“那刚刚好,他既然上四道营,才是我等用功的机会呢!” 说罢,他立刻上马,下令召集部众。七千骑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军令一下,他们就如风般聚集起来,眼眸中尽是杀气。一百里的路程,他们一路畅通无阻,也没有什么汉军探子,在当夜便赶到石豁山西北面的芦草湾。 在补充用水的时候,宇文末那把军中的铁甲骑士都聚集起来,对他们说:“一路走来,没见到一个斥候。可见现下汉军都已松懈,正是我等奇袭的大好时机,但此山毕竟险要,非得勇士不能攻破,你们愿意为我前锋吗?” 这些鲜卑男儿都颔首应是。于是宇文莫那让他们先把厚甲穿上,又跟后面的武士们说:“只要看见前面火光,就进攻。” 守关的汉军每日收到前线的捷报,都以为破敌在即,高兴之余,也没有多少防备。此时宇文莫那以鲜卑甲骑冲来,在月光下粼粼生光,守军大惧,还以为前线大军已然覆灭,竟起不了多少反抗的心思,就要向南方撤退。 好在严纲严守职责,每夜都在关口巡视,此时当即杀掉几个领头的逃兵,稳定了阵线,又以重赏提振军心。但等鲜卑骑士冲进来时,严纲才发现此前所为毫无用处。 这些扼守的关口看似稳固,但鲜卑甲骑一冲,就如同决堤般被瞬间撕裂。挡在最前面的步卒一头被铁马撞倒在地,后面的铁马踏蹄而来,生生将他们踩死了。后方的步卒们拿长矟去刺,但没刺穿铁甲,也反被鲜卑人反刺死了,等这些鲜卑骑士进入山道,更无人能抵挡他们,如此狭窄的地形,反倒是彷佛为他们所设的,没有汉卒能稍有抵抗。 这些鲜卑铁骑将道口的稻草点燃,呛人的烟火立马窜上天,后面的鲜卑兵顿时跟了上来,只历经了一个时辰,石豁山道就为宇文莫那轻松得手。严纲因为穿着显眼的大红甲胃,被数十名骑兵围住绞杀,斫下头颅。随之而倒的,还有一杆白鹿旗。 次日,宇文莫那举着这杆白鹿旗重回弹汗山下,汉军仍未攻下最后一道庭门,得知归路已断,公孙瓒只能退兵至山脚,先稳住军心再做打算,局势又再次颠倒回去了。 【1】白檀山之困:见第四卷角声满北第十八章,乃张纯围困公孙瓒事。 【2】汾阴之败:见第七卷关山难越第三十六章,乃皇甫嵩败公孙瓒事。 第二十章 段煨解围 宇文莫那抵达山下,便派出会说汉话的骑士,在汉军阵前大肆宣传石豁山易主的消息。白鹿旗与严纲头颅俱在,事实如铁般无可辩驳,这使得汉军大为沮丧。 公孙瓒顿时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境遇,往上强攻并不能仓促破庭,反会为身后敌军所乘,但往后退,归路已断,他能退往何处呢?不由得大骂严纲无能。可事已至此,咒骂没有作用,公孙瓒不敢再浪战,最终还是缓缓下山,将大军带回山脚营垒中,再做打算。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公孙瓒原本打算,在攻下的第一道庭门处多设守卒,当下下山的鲜卑人,再腾出手来,解决背后的宇文部,只要能去除后患,怎样行事都会留有余地。但好不凑巧,在这个深冬时刻,天上竟飘起了大雪,浩浩荡荡的雪花如同天云倾覆,顿时天地一色,举目皆白。 天地寒冷,汉军即使带上了冬衣,也觉得肌肤龟裂,手脚僵直,行动迟缓了许多。公孙瓒派一些精锐与宇文部索战,这些鲜卑人都备好了防雪的旃裘与取暖的酪浆,汉军一时间竟敌不过,只好又龟缩在营中,日夜烧火取暖,等待这股寒潮过去。 可六万大军,每日的饮食用度都是一个天文数字,粮道断绝的情况下,如何能在鲜卑人眼前久持?过了两日,汉军中便由一日三食改作两食,即使如此,再有一个月,军中的饮食便会耗尽了。 为了破解此局,公孙瓒也想出过奇策,他忽而向各部下令,令军中先吃干粮,让营垒中接连两日没有炊烟,想以此做出军中饮食已断,兵士不支的假象,引诱鲜卑人主动攻营。 但轲比能稳坐山头,毫不上当,前几日他接连放弃庭门,做出不支的假象,但也导致军中人马死伤颇多,亟待修养。轲比能看着山下情形,对各部首领笑道:“汉人不通地形,道路又被大雪所盖,他们已无路可去啦!我们何必与他们拼命,再过十几日,等大雪消融,我们直接去山下收尸,岂不最是轻松?” 公孙瓒见鲜卑人不上当,也只能又恢复饮食,另寻他法。冬日严寒,虽说尽量省吃简用,但饮食还是比往常消耗更多,不过十余日,汉军便不得不开始杀马煮汤了。饥饿交加下,加之平日里汉军取冰雪煮水饮用,不少人水土不服,染上了疫病。军中又没有足够的草药,结果不治而死的人几乎天天都有。军中士气愈发低落,屡有军人偷了马,想从小道逃回幽州。公孙瓒知道了大怒,下令凡是捉住了,一律腰斩枭首。即便如此,仍然无法禁绝。 转眼就是元月了,为提振士气,公孙瓒召集将士练武射树,胜者奖给腌肉。他亲自挽三石强弓射靶,箭不虚发。又令骑士们把矟尖去了,用矟杆交战较量。鼓手擂牛皮大鼓助威,声震十余里。轲比能听到鼓声,让苴罗侯下令各部说:“公孙瓒这是粮草将尽,打算拼死一搏了!各部严加备战,他一动,我们俱动!绝不放匹马返回居庸!” 他猜得不错,公孙瓒觉得再待下去,恐怕将要全军覆没于此,重现白檀山之役的结局。而且当年他战败,还可回到幽州,在刘虞帮助下重整军队。可此时刘虞已为他逼走,他这一败,恐怕将使整个幽燕倾覆,故而他不得不拼死一搏,下令说,全军做突围准备,三日后拔营起兵,由田楷殿后,鲜于辅为前锋。 但军令传下去后,军中颇为不安,私底下汉兵们都说:“食不饱,力不足,马又杀了些许,拿什么跟鲜卑斗呢?便是侥幸胜了,又怎么走百里翻山回家呢?我们恐怕都要饿死在这里了!” 实际上何止是汉军步卒,便是公孙瓒心里,也破天荒地没底。就好像已经输了一半筹码的赌徒,即想在赌桌上继续坐下来,把原本输的本钱都赢回来,又怕最后一把也输光,一切期待都沦为泡影。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在最后一日达到顶峰。那时天还未亮,星辰还在放着微光,公孙瓒中突然从梦中惊醒。他叫来亲卫们问:“你们有没有听到声音?”亲卫们都一脸茫然,说未曾听闻。但他却极为笃定地说:“北虏有动作,快跟我去看。” 说罢,他登上望楼,往南方看去。天还未亮,南方的宇文部远在十里之外,光站在望楼上看,哪里看得见,举目所望,之间白雪上的茫茫黑影,昏冥如墨,众人都说,是君侯的错觉吧。但公孙瓒却极为笃定,他说:“我听得声响,南方必有动作!” 他们就这么站在望楼上,一直等到天亮。清晨冷风如刀,随行的亲卫脸都麻木了,也不见南方有什么动静,就又劝公孙瓒回营,今日还需他组织合战。正当这时,公孙瓒指着南方说:“那是何人?” 众人看过去,只见十余名赤甲骑士向此处策马奔来,他们人员虽少,但高举着一杆“汉”字大旗,这不由得令汉军中一片欢呼,士气大振。公孙瓒本打算亲自迎接,只是临出行时,公孙瓒又怀疑是鲜卑人的计策,又改让赵云前去迎接应证。等赵云骑马而出,与来人一番印证后,赵云手拿一封帛书回来说:“君侯,是段将军的人,他们带有司隶校尉的军令,特来此为我等解围。” “是龙首的安排?”公孙瓒连忙打开帛书,见信后有陈冲的官印与私印,这才放下心,连忙把来人迎了进来。 来使是王允次子王盖,他一进营来,便直说来意。原来段煨得知公孙瓒进军王庭的消息,便已准备领兵汇合,哪知才点齐万余兵卒,便收到公孙瓒被围的消息。段煨深知事关幽州安危,不敢耽搁,率军自平城北上,占领了距黄石崖稍西的岱青山,又迫走了宇文莫那,这才打通了道路。如今公孙瓒可退往并州,再从平城转赴代县,返回幽州。 得知可以安然返乡,诸将都劝公孙瓒答应下来。公孙瓒却心有不甘,他犹豫片刻,竟问王盖说:“贵部可否借我部些许粮草,如今不止我部饥寒,鲜卑狗连日苦战,也都精疲力竭了,只要你我合击此处,擒得鲜卑单于,北方哪还有战事呢?” 王盖浑不料公孙瓒会出此言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沉默片刻,他才缓缓答道:“马邑是还有五万斛存粮,但这如何取用,却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进君侯营中,见君侯军中多病卒,如此也要继续征战吗?” 公孙瓒说:“那王君就赶紧去问罢!我现在的兵卒自然重要,但那些抛尸此处的士卒,便白死了吗?” 王盖无奈,只好立刻打马回去,向段煨禀告此事。段煨听闻后哭笑不得,斥责其道:“公孙伯圭是输昏了头了,你谈什么马邑义仓?军机瞬息万变,哪里能这般拖延?你不用再去了,我跟杨尚书说,让他过去。” 陈冲极为注重此战,故而派杨会前来作为监军。段煨将此事跟杨会说过后,杨会也不敢耽搁,让令狐渊领路,率数十骑亲往公孙瓒军中。恰好在王盖走后,公孙瓒花了一日整军,才发现带来的六万大军,已只剩下四万余人,原本随他出征的骑士近三万,此时军中马已不过两万,能骑马的也不过六千了。莫说再战,就是要撑着撤回平城,恐怕都并非一件易事。故而等杨会抵达军时,他也不用再多劝说,公孙瓒同意撤军南走。 山上的轲比能也收到了宇文莫那的消息,他看着山下汉军拔营的动作,心里犹豫要不要下山追击。但看着周遭皑皑的白雪,心想不知并州来了多少援军,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对各部大人感叹道:“汉人气运未绝,勇士辈出,若要让我鲜卑兴起,非是一两战所能强求的啊!”于是也就绝了追击的心思。 燕人们陆续走出弹汗山,接着向北走,一连走了两日,才抵达岱青山与双台山的交界处,过了山道,便是段煨部所在了。可先迎接他们的,却是山外悲号的寒风,裹着皮裘地燕人们冻得瑟瑟发抖,剩下的马匹也跟着股栗寒颤,回首他们来的路,又有千余人跟不上队伍,倒在风雪里了。 段煨领着部将在这里等待迎接,哪怕心里早有准备,看到这股景象也不禁吃惊,赶紧让部下又加设了三十口热汤,供他们取暖饮用。 在这里,公孙瓒部足足休整了五日,才勉强又继续南下,抵达雁门。段煨本来收了刘备的消息,说他不久便会回到并州,故而欲使公孙瓒暂留,待他到时,双方再一叙旧情。但公孙瓒此时损失近半,耻于与刘备交谈,在正月初便又率军往东,自代县返回幽州。 经此一役,公孙瓒元气大伤,因兵力不足的缘故,他召回公孙范与公孙续,连带着中山与常山二郡的郡兵也迁入涿郡。袁绍虽一度在代郡受挫,但得益于此,终归是兵不血刃地收复二郡,重据冀州九郡。 第二十一章 长安检财 在弹汗山刚结束对峙的时候,年关已过。刘备叙职已毕,率军返回晋阳。而陈冲则借此春耕未开,旧事已毕的良机,在京中推行一项新政,此次推行的政令并不复杂,也就一事而已。即司隶校尉府将清查西京之中,百石以上官吏家资。 陈冲是如此上表天子:“孝桓帝以来,阉竖当道,府衙无能,国家失信,民怨积深。先承党锢之祸,士子蒙冤,后起黄巾乱事,黔首艰难。西园故有怠政之浮,朝野继有贪鄙之虐,污浊成风,刮脂如疾。”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先帝御极,常侍投河,党锢反正,董卓继死。宫禁迭起大乱,已清祸首,然祸首虽除,尤有流毒。流毒不靖,时日日长,则西园之事复现矣。《书》有云,圣人之道,防微杜渐,先闻修身,后力治国。民亦有云:‘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可知任事不实之流毒也久矣,民心之不附也久矣,宫府清检,事亦急矣。” “尝有人云:事非一日之功,风难一岁而清。然千里跬步,皆始于足,高祖基业,创于十里。愚公移山,何尝晚哉?可先检京官家资,前者不究,以为家私,后列其条例,上呈天子,下布百姓。自此每岁查之,比对损益,可知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以此取用廉士,臧否污浊,而成三代之盛德,收万民之真心。” 有先帝嘱托,天子心中也一直有革除先帝弊政的想法,看罢当即应允此事。 但正如陈冲在表书中所言,自东汉以来,国家失政过久。明章之治后,国中多是幼主,导致外戚当政,吏治不查。加之桓帝灵帝时,两帝亲近常侍,更时常自己索贿贪污,导致官场腐败,政治糜烂。如此算下来,几乎已有近百年的时间,国家没有彻底整顿过吏治了。故而陈冲此时仅是稍作清查姿态,便在长安掀起巨浪。 首先是董承伏完等人。他们贵为国戚,与天子休憩与共,平日里自然常有属臣大族上门交往,阿谀送礼。若是陈冲推行此令,他们首当其冲。 故而伏完得知消息后,当夜便上表天子说,自己身为族长,家资非乃一人之财,事关百人,实难清理,且国家治政,当以宽仁治之,搜检大臣家财,岂非有失国体?又如何与民治理? 其次是淳于嘉、杨彪等世代公卿。这些人沉浮宦海数十载,早已和光同尘,所谓志气、理想多已磨灭了,所想也多不过是一家一姓之兴衰。平日里官场如何,他们便也如何,前些年占据高位,多少都贪了一些,纵然这些年陈冲执政,他们都收敛了不少,但暗地里少不了各种往来勾结。 不过他们知晓家声重要,也不敢直言对抗检财,以免污了清白。而是唆使府掾们向尚书台上书,极言行政之难。毕竟现下天下不定,人心思乱,地方多有违法乱律事,即使西京试行,也将使州郡离心,不若先图一统,再谈其它。 最后是长安中各级小吏。若是说六百石以上官员还多有积蓄,即使不贪污也能交际如常,但这些百石吏们却不行,若不上下其手克扣钱财,一来无金银打点关系,二来饮食用度也大受影响。若陈冲整顿吏治,他们所受影响才是最大。 虽说这些小吏无从发声,但京内有人推波助澜,竟联名写了一副千名状,转交到司隶校尉府上,以此令误国生乱,彷佛晁错为由,恳请陈冲收回成命,另行他是。 朝野影响如此之大,实在是超过了陈冲预料。他此次上表,已是将整顿吏治的时间大为延缓,以一年为期,先在京中尝试推行,孰料竟遇到如此磐石般的阻力。以至于天子都生出踟躇之意,询问他是否要暂缓此事。就连他门下的许多学生,都颇为彷徨。 譬如徐干,他在太学时,素好随陈冲下乡野收集民风,将那些詈骂贪官污吏的民谣编写成册,将之广布于太学。陈冲入京后,他也任职为京兆文学从事,将自己几位族弟也随之入京,在光禄勋府中做些掾吏文书,就是如此职位,竟也在千人册上写有姓名,这令徐干大为惶恐。 但陈冲深知,越是难干的大事,就越要早干,若是事事都瞻前顾后,以所谓保全大局的名义浑噩度日,才是真正地有损大局,遗祸千秋。他在收到名册的次日,召开常朝,令京城内三百石以上官员尽数到灵台参会。 此次大会,与会官员两千余人,便是灵台宽大,也略显拥挤。加之陈冲早早派人,对周遭百姓传有消息,说会上议有肃清吏治等事。农人们顿时云集,灵台上下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打听着灵台内部的传闻。 等一切就绪,陈冲方才缓缓走到台前。百官看过去,发觉陈冲穿着的不是朝服,而是一身戎衣,天气冰寒,可陈冲披了一身素色的羊绒披风,一手持千名状,一手持青釭剑,脚穿鹿皮靴,头戴虎卉冠。即使是最后的官员远望,也能察觉出几分肃杀之气。 在陈冲台下站着四名男子,陈冲每说一段,他们便高声复述一遍,使周边的人都能听闻。作为训政的开头,陈冲并没有先就事论事,只是对各位公卿问好,而后回顾起往昔来。 他说:“我今年三十四岁,虽说比大多在场的诸位元老公卿年轻,但说起在朝中入仕的岁月,也有近二十年了,也算得上是个老人了。二十年前,我离开颍川,前往东京游学,进入太学。恰逢先帝在太学举办讲学,因家祖缘故,我得以参与学会,侥幸被授予博士之职。自此进入仕海,以至于今。” 接下来,就是众人耳熟能详的:“我还记得当时雒都繁华,我先在太学与何学海对辩十五场,周遭生人多如天星,远胜今日。但天下无不以朝廷失政,百官失德,我位列其中,亦有惭色。故而向陛下上书,请旨出京。游各郡采风成书,以陈民意。” “后缓归,与孙破虏靖海患,与大将军平黄巾,少有功绩。又从先帝之令,任西河太守,先降白波,后安匈奴,屡破鲜卑。本以为边疆肃清,天下靖平,谁料先帝御极,又有董卓为害,故我与凉人三次大战,终定关中,还保陛下。然而近年来关东还有大乱,至今仍不见平。” 陈冲回顾完这二十年的岁月,对众人问道:“常侍已除,董卓已死,为何天下还没有平定呢?” 说到此处陈冲一顿,见台下众人都竖耳倾听,他又接着说:“国家分崩。一是州郡长官自领兵马粮草,天子之命难以节制,所以地方自行其是。二是天意不仁,中原年年遭灾,光和年间,甚至有一年三灾,赋税难征,用兵不及。三是官员腐败,上欺阁台,下瞒黎庶,不爱子民,不敬鬼神,故而汉室失心,多有叛逆。” 在座众臣,上至司徒淳于嘉,下至各府掾吏,听到这都心有触动,屏息静气听陈冲康慨而谈。 陈冲转而说到此次检财,他举起了手中的联名册,对众人字句说道:“我此次下令检财,从短日来看,或许正如同这篇表书所言,令关东官吏失望。但如若我不为,关东的人心,便能够挽回吗?天下虽大,却建于一土一木,人心难得,也不过一钱一粟。即使能纵横南北,但失却了人心,社稷又何以稳固呢?” 台下虽然有人在说话,可大体还算得上安静无声。纵然百官大多面无表情,但陈冲也知道他们的想法,他没有继续与他们纠缠的意思。渐长的年岁使他不再乐于用言语表达,反而更乐意直接去做,记忆很少能留下对他人倾述的话语,更多的是曾经做到过什么。 他最后握剑说道:“陈冲至今共历三十七战,还未尝一败,诸君勿忧,若关东有反,我能平之。” 灵台下一片寂静,灵台外得知消息,欢呼如雷。 会后,陈冲当即领人自查府邸,并携天使与百姓旁观,以示绝无私意。最后共检得书册六百卷,旱田九百亩,仆妇一人,炎兴五铢一万,金饼三十。就这一名仆妇,也是因为蔡琰怀孕,陈夔主张请来的。司隶校尉贵为三独坐,掌司隶不法事,三公九卿皆受其制。且陈冲代行尚书令事,天下政务皆过其手,所握权柄之大,与天子也只有名分差别而已。但家中仅有的这些资财,却不过与寻常三百石家彷佛。众人闻之,或为惊叹,或为钦佩,或为哂笑,种种反应不一而足。 陈冲倒也不是一直如此。当年担任博士祭酒时,陈冲在太学设置纸坊贩卖纸张,年入百金,颇有余财。只是如今他身为辅国之臣,不宜再如此,所有纸坊都已为他设为官有,所得钱财也都送往晋阳霸府。 但无论如何,陈冲示威在前,又表率在后,终究是将检财令推行了下去。至于对错如何,却不是人能预想的了。 第二十二章 袁术西进 历时两月,在炎兴三年(195年)的三月,陈冲在长安勉强完成了检财。但百官中到底有人不心服,想方设法与司隶府对抗,以致又产生了许多风波。 光禄大夫周忠,出身庐江周氏,乃是前太尉周景之子。他在朝中任职已有十八载,陈冲来前,朝野皆视其为三公之余。而陈冲灵台常朝之后,他次日便向尚书台上表,以自己年老体衰,染有眼疾,不能视事为由,请求致仕归隐。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明面上如此言语,可暗地里他却早早收拾财物,对众府掾说:“龙首看似是整顿吏治,实则是要借此为由清除异己,与天子争权。我等非是龙首门下,若不早归,恐怕就有祸事了。”很快,经底层官吏之口,类似的流言传遍长安,说司隶校尉看似平和,实则有王莽董卓之志,图汉室于不轨。 消息传到宫中,天子果然意有反复,暗示陈冲政令延期再行。陈冲以既已传令,令无更改为由驳回,在收到文书后当即领众出宫,在周忠出京之前截住车队。检得绢帛千匹,胡椒五十石,五铢千万,金饼两千。 因有言在先,陈冲将其列表呈送天子,又于北阙布告城民,周忠大汗淋漓,对陈冲再三叩首,请求宽恕。陈冲也没有继续深究,将清查的财物重新装车,准许他致仕。此事过后,长安的传言顿时又烟消云散,至于这其中到底有何关联,就只能让后人去联想了。 只是未久,京内又曝出一桉。一月末,三名司隶府掾吏在西市行走时,忽为市人所挟,离奇失踪。再次出现时,三人在城南发现,已为大火烧成焦尸,扔于官道之上,尸体旁只剩下各自官印而已。 自陈冲入京以来,如此可怖的命桉,在长安还属头次,以致震动朝野。陈冲下令,以杨修为主事,严查此桉。结果尚未动作,又有两名游侠自投府衙。说是见这三人以检财为由,欺压名流,贪财霸女,他们路见不平,故而仗义杀人。消息传出去,百姓皆以之为义士。 这种伎俩陈冲也见多了,他明面上让杨修审桉,暗地里又派人在以画像在西市寻访,查出投桉者真名以及相关游侠十余人。派人抓捕后,又查出游侠滥杀,埋尸二十有余。人证物证俱在,投桉者无法抵赖,念及家小,只能伏法认罪,并承认此桉是受人指使。但对于是何人指使,他们也并不清楚。毕竟其首领事前察觉不对,已然出逃。陈冲无奈,只能以杀人罪,判处相关人等死刑,绞杀于横门。 历此两事,朝野才勉强平静,使陈冲勉强将检财令推行完毕,至于其中检财数额如何,因数目巨大,品类繁多,难以在此处尽写。只能微微列举,光论奇珍异宝,建平将军董承便有蜀绣百丈,司徒淳于嘉有珊瑚十座,光禄大夫士孙瑞有犀角十八石,太仆刘艾有珍珠三十斛。其余田亩钱财不一而足,皆令人瞠目。列于北阙后,也再无人上言说,肃清吏治非人所急。 但就在这场政事终于要告一段落的时候,豫州刺史皇甫丽向朝中急报说:“袁术率军再入陈国,连下陈县、新平、宁平诸县。号称有百万之军,千员良将,连营百余里,似倾巢而动。” 一封刚到,剩下的六日内,又接连有十余封军报向长安递来,每一封军报便代表一县陷落。而长安与颍川相距近千里,信使日夜不歇,接连换马,也需要五日才能赶到,谁知道这期间又有多少郡县失守呢? 事实上,在三月初六,袁术便成功收复颍川、陈、梁三郡三十五县,尽复豫州之地。 能够取得如此成效,主要还是因为袁术选择的时机极为巧妙。去年秋冬,汉军与更苍军鏖战数月,此时部分随刘备返回并州,部分在河南休憩,豫州留存的汉军只有万人左右。而这几年来春耕秋战,士卒们早已习惯在春日休息,并未有作战的准备。袁术大军一到,皇甫丽尚未来得及点兵,便得到前线失利的消息,汉军士气本不旺盛,听闻战败后,自然只能一败再败,直接被袁术逼回河南。 收复豫州后,三月初十,袁术移军阳翟。派孙香领兵至轘辕关处监视,随后于城前立三丈高台,召集颍川各族于台前,大赏麾下群臣众将。春风和煦,袁术身穿漆成金色的甲胃,伫立于高台上,看军旗飘扬如浪,人头来回攒动,一时间也有些沉醉了。他继而与身边的杨奉笑道:“将军觉得我麾下如何?” 原来,此次袁术出兵,并非止于豫扬二州。年前,他既与白波军达成和议,故而在出征前,又以重金贿赂白波军,换得杨奉携五万徐州男子,随他一并西征。 杨奉看着台下大军无际,一时间也心情激荡。袁术此次领有步骑近十五万,加上徐州军,便有近二十万众,放眼四海,几无人能比。当年他在并州,麾下不过数千,焉能想到有今日这般,凌于万人之上,与袁氏并立的威风? 但一念到战事,他却心有忌惮,故而说:“若是刘备率军来此,实难与袁公争锋。”心中想的却是,若是陈冲来此,则胜负难料。 袁术听出他未说完的意思,面露出不虞之色。他抽出剑来,指向雒阳方向,而后缓缓说道:“当年我身处宛城,占据荆豫,命孙文台北上讨董,收复东都,是何等的功勋?连陈庭坚刘伯安也得奉我为盟主。当时收复雒阳的碑文,如今还安置在南宫呢!无论是谁出关与我为战,都必铩羽而归!” 说罢,他下令命军中击鼓,声如千万波涛,响彻九天九地。前来观礼的士人无不变色战栗,当军中士卒齐声高呼的时候,甚至有人就地晕倒,这引得袁术哈哈大笑,显得得意至极,他又向杨奉问道:“我麾下有如此威势,攻破关中,收复二都,想必也是等闲,若有朝一日,我真驾凌四海,得无做个仲家天子?” 杨奉哪料得他忽出此言?心想此时不过是占了刘陈主力不在的便宜,连晋阳霸府的影子都未曾见到,更遑论攻破关中,劫持天子。结果身旁这人竟已想到数年之后了。只是这个仲家天子又是什么意思?杨奉一时竟不知说何为好,干脆假作没有听闻,继续观望台下的风景。 袁术倒也没继续与他言语。高台之上,他一一点将,行伍中两州勇士列队而出,向台上行礼,而后向台下侍从领取奖赏。看着台下将士中的勃勃生机,袁术深为满意。自从孙坚死后,袁术虽招抚孙坚余部,但自己并不懂如何励军,导致军中军官随时日流逝而日渐稀少,进而屡战屡败。但自去年开始,袁术以赵温扬州牧的名义,在两州提拔征辟了大量青年才俊,如孙坚之子孙策,从子孙暠,庐江周瑜,吴郡顾雍,琅琊诸葛瑾,名儒郑泰之弟郑浑等等,无不是青年人中的翘楚,加之此前在汝南招募有桥蕤,纪灵,张勋等骁将,军中气象得以焕然一新。袁术因而私底下对长子说,即使孙坚在世,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赏赐完毕后,袁术又令师宜官当众念咏西征檄文。文中以刘备陈冲为朝敌,列举了其七大罪状: 陈刘自东平起兵,奉讨蛾贼,于巨鹿全胜之际,陈冲为贼求情在前,刘备私放黄巾远走在后,实不知忠义孝悌,以致有伪朝起于山东,天下祸乱至今,仍不能平。此为罪一。 陈刘身在并州,受先帝平灭鲜卑之命。先有桑干之败,又有当户之乱,损兵折将,忝辱爵命,背上不肖。此为罪二。 陈冲为并州牧,参与讨董。但临战之际,止步于大河之北,不能南下邙山,与孙坚合军征伐,以致广成一役,破虏功败垂成,董卓侥幸逃生。此为罪三。 刘备为太原太守,合北疆半数精锐,直下河东,兵临蒲坂,却遇事踟蹰,用兵犹疑,为皇甫嵩逐个击破,致使讨董之事一夕全败,联军星散,此为罪四。 后得侥幸,陈刘入主长安,执掌朝政,但身居高位,不修懿德,亲佞远贤,凌迫宗室,而使刘虞隐居,公孙害民。此为罪五。 今岁陈冲新政,竟变本加厉,侵害三司,扫虐公卿。有周忠仓惶,三公凄凉。天子有落柄之嫌,神器存阙消之难,新莽旧志,隐有复焉。此为罪六。 加之大汉以忠孝治国,太丘公陈寔,德声宣于天下,疼爱子孙,尤爱陈冲,然陈寔去世之时,陈冲归乡一日而返,慕权势而往西河,实不能为天下表率。此为罪七。 七罪念罢,师宜官又做感叹,以为二人之罪,虽南山之竹亦不能载。进而将袁术比为齐桓、晋文,将诛逆贼而兴汉室,令上下归位,罪有应得,贤人主政。 台下的孙策听到此处,又远观袁术坦然受之的神情,不禁哑然失笑,心想:一群蝇虫,也想成就大业,真是可笑。而后他踏着脚拍打量四周,观察军垒情形,又想道:若要建功立业,我又该如何行事呢? 第二十三章 胜负早定 就在袁术移兵阳翟,大赏诸军的时刻。陈冲已传信关东,令河南尹关羽征调河南六万军士,分守雒阳八关。兖州牧曹操坚壁清野,移兵扶沟,防袁术北上。镇东将军张羡率兵两万驻守济北,监视青州动向。 于此同时,陈冲也与刘备书信沟通,着手备战,由晋阳霸府调兵,长安朝廷调粮,计划征调七万士卒,于四月中旬出兵豫州。 此次袁术西征,其计谋本多是由郑浑策划。郑浑乃是名儒郑泰之弟,仕职朝廷,待董卓死后,他觉得关中难定,便带领族中家眷,连夜出逃关中,定居于扬州芜湖。袁术得闻,屡次如三公般厚遇延请,终于于去年请他出山。郑浑入府之初,正是袁术广拔才俊的时候,郑浑对人感叹道:“袁公路有容人雅量,不失太傅家风。” 于是下定决心为袁术效力,他一入府,便为袁术分析局势,说临淄之乱后,蛾贼失势,落败已是早晚之事。但人心仍在,却并非是关中仓促能平的,克之仍需经年。如今要成就霸业,可以此为基,成上中下三策。若与袁绍约盟,策反曹操,结成联军,先平河雒,再平青徐,此为上策;而与蛾贼盟约,溯流而上,攻陷荆益,坐南望北,见机行事,此是中策;既不动兵,又无外援,坐待敌至,这是下策,必定败亡。 袁术听完后,大感为难。他既不愿与袁绍结盟,又不愿放弃直攻河雒,声名远扬的上策。思虑再三,便自作主张,把结盟的对象改为更苍军,出重金令其出兵,仍要收复豫州,以图河雒。 这样的做法令郑浑大为不解,他又数次劝阻袁术,为其分析利弊:既然收复河雒,便要握有大义。若与蛾贼结盟,却声称兴复汉室,岂非为天下笑柄?曹操与蛾贼深仇大恨,即使与中央有隙,又岂会响应?曹操不反,豫、兖二州接疆千里,大军又如何能不顾左右,直攻东都呢?然而袁术不为所动。 此事令郑浑大失所望,自此之后,他便一改此前兢兢态度,转而饱食朝夕,浑噩渡日了。私下里他对族人们说:“袁术能容人不能用人,能养士不能听计,却偏偏还不知自省,我们早晚还得到江东隐居啊!” 故而,此次袁术军中的行进谋划,竟多靠袁术自己。他见汉军各自坚壁清野,固守关险的消息,丝毫不以为意,还对郑浑笑说:“此前文公多虑,说并人难战。谁知我带兵亲至后,关东数万兵士,竟畏我如虎,可知成就大业,又有何难呢?” 郑浑心中如何讥讽暂且不论,但考虑到如今已在一府之中,仓促难走。仍是进言说,长安正调兵遣将,想必很快就要有大兵发出。用兵贵在先机,此时正当趁八关之虚,“速平雒阳,扼断河桥”。 孰料袁术仍是不听,他回说道:“若是我此时攻占雒阳,恐怕二贼胆寒,不敢派军会战,到那时,我又当如何破关西进,收复长安呢?”言下之意,已是将长安视为囊中之物了。 郑浑听完言语,目视袁术如同非人,一时竟不能言语,谔谔再拜,而后缓出,回营便叹恨道:“狂妄无能之辈,竟生于太傅之家!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袁术自然也不是毫无行动,他召集群将,令朱治率三千人,进驻昆阳,以防备刘表动作。又命桥蕤领七千人至薄县,监视曹军。而后叫麾下各将“临时制宜,静待决战”。诸将闻罢,都大为不满,但各拒本营,置酒高会。袁术则或与颍川士族宴饮,或同轻随出游颍川山川,踏青赏花,好不快哉,似乎晋阳即将南下的援军和一触即发的大战都与之无关。 这恰好给了随行的孙策机会,此前他随袁术于本阵之中,一直没有独立行动的时机,一旦收得军令,他立马去寻同来豫州的周瑜,与他商议要事。 周瑜出身名门,乃庐江周氏子弟,亦是此前刚致仕的光禄大夫周忠之从子。而孙坚讨董时,徙家于庐江舒县,孙策与周瑜就此相识。两人既是同岁,情趣相投,又都是心怀大志的少年,故而结为兄弟,共图大计。此时孙策与他要商议的要事,也正是万里大计的第一步。 孙策压抑激动,对周瑜说:“袁术无能,坐失战机。还妄图与龙首作战,我看他的结局,是要被切成块扔进河里喂鱼的。但这也正是我成就功业的良机啊!公瑾,你说我是该踟蹰不战,收揽人心,还是该密谋反正,归顺朝廷呢?” 周瑜此年与孙策同岁,年方二十一,生长得皮肤白皙,容貌俊美,有非常之相。他好音律,虽随大军出征在外,仍携琴瑟出征。听着孙策言语,周瑜面有所思,用手指轻勾琴弦,慢弹《鱼戏莲叶曲》,曲风如涟漪澹澹,叶上水烟。 孙策原本心中激荡,但听闻周瑜琴音,心中焦躁渐渐平复,坐于席上击节与周瑜合拍,等一曲弹完,周瑜才慢慢说:“伯符,踟蹰不战,不能收揽人心。反正朝廷,也难以独自立业,都并非上策。”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孙策闻罢,“哦”了一声,此前打量周瑜,见他成竹在胸的沉稳模样,便知他已有计策了,故而笑道:“那公瑾以何教我呢?” 周瑜确实早有准备,笑着对他说道:“你看看这个。”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是用来传递军国密信所用的那种,中二千石以上高官才能使用。孙策接过展开一看,上面是扬州牧赵温写给陈冲的信。 信中说,袁术为逆,自己为其所挟,但仍心念朝廷大任,不敢松懈。幸扬州仍有忠臣,青年仍有志士,孙策、周瑜世受皇恩,一心匡扶社稷,虽暂时委身贼营,实欲借机立下大功。龙首可用为内间,委以心腹重任,必能大破袁军,恢复扬州。 在黄绢的末尾,印有赵温的私印与指纹。 孙策大喜道:“公瑾何时与赵公有联系?” 周瑜抬手示意低声,小声对他说:“袁公路安排监视赵公的人里,有我的同乡。随军之前,我都已和赵公说好了,只要派人把这封帛书交予朝廷,陈使君又与伯符你有旧,不怕拿不到一个名分,到那时,你我到庐江举兵,渡江南下,必能占领六郡,立业一方!” 孙策听得连连点头,攥着拳头说:“我与庭坚叔数年没见了,也不知他还念不念旧情哩!” 周瑜轻声说:“破虏将军与龙首情比兄弟,又死于龙首之前,他深知将军忠于朝廷,必定不会有所为难。” 谈及孙坚,帐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孙策拍着桌桉说:“阿父之死,叔父与舅舅都莫衷一是,有人说是庭坚叔策划,想趁机兼并。但现在看来,袁公路的嫌疑却是最大。” 周瑜看孙策的眼眸,看见其中闪着幽亮的光,孙策忽然靠过来说:“公瑾,你听说过没有,袁公路在自己府中,不时会取出一枚印玺看。” “是有这回事,但名族以收玺为好,也不奇怪。”周瑜又轻轻勾弦,发出一声商音,他说:“重要的,是什么玺。” “呵!”孙策冷笑一声,他字句说道:“听说那印玺一角补金,照色七彩,怕是传国玺呢!我父曾给家中写信,说他自东都偶得一玺。若是真的,唔,我必亲手断袁术为百块!” 周瑜轻轻一笑,继续弹琴,此时他转为弹奏《武关落照乐》,此曲本就恢弘,加之周瑜指法精湛,一时间,曲中竟有天地莽苍,云海流动,落日浩浩,光照四野之气象。明明是中午,可周围的士卒听闻如此美乐,都彷佛看到有一轮红日落下西山,不禁聚集周遭,如痴如醉,不知肉味。 过了七日,就在关羽对袁术动向倍感奇怪之际,守轘辕关的泉修忽而秘密上报,说贼军中有人前来报信,而且极为重要。关羽不敢小觑,当夜便令人假扮自己在家读书,自己则秘密出城,到雒阳外与使者相见。 使者正是孙策的部将邓当,他将黄帛交予关羽,待关羽看后,又为其细细讲解如今袁术军中各将及其兵马布置,谈及袁术准备与汉军会战决胜的计划,邓当讲得无奈,关羽听得荒唐,但说完细节,也不由得关羽不信。 听罢,关羽手抚长髯,对邓当笑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这份黄绢我也会转呈朝廷。你且先回去,告诉你家将军,有将军这份忠心,大将军定然不会亏待,待大将军一到,我便派遣使者回复。” 两人约好此后密会的地点与口号,以后十日一会,让孙策时时通报袁术军中动向。此前孙策就此已吩咐过,邓当也都尽数应允。 等邓当自夜中再次离去,关羽不禁又打开赵温所写黄帛,又读了一遍,心中仍觉得荒唐,不禁自言自语道:“如真按孙策所言,打了一辈子的仗,我倒是头一次遇到袁公路这般蠢物,到底是真是假呢?” 言下之意,他仍是不敢置信。毕竟将帅乃是军心所在,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袁术出身名门,却与刘备差距如此之大,那在开战之时,胜负就已然决定了。 第二十四章 自赴死地 袁术宣布各军临时制宜的时候,杨奉面带沉色,回军跟部署们说:“大战当前,岂能令各部各行其是?真是胡闹,这岂不是要让军纪荒弛吗?我等既然随军至此,岂能自迎其败,必先想办法保得不败才是。” 此次白波军随行,只有韩暹留在下邳镇守后方,故而白波军里同行的只有独孤去卑,随他而来的其余人是新招的郑宝、张余、陈宝、龚都等当地流寇,以及陈珪、曹豹等徐州豪门。 独孤去卑听杨奉如此说,便提议与袁术分兵,先领本部去攻打北面新郑。这样以来,徐州军与袁术军互为犄角,即使袁术军出事,也不至于波及本部。若是两军相持,本部可以作为奇兵,一击制胜。新郑是富县,在开战之前,还可搜刮些粮草财物。 杨奉大为赞同,当即领军北上,一边率军包围新郑,一边散出游骑,将田中未成熟的庄稼尽数践踏蹂躏。又四野搜刮,得百姓男女万人,粮秣物资数百车,驱使到新郑城下,作为人质。新郑令王琨于心不忍,试图与杨奉交涉,他可以让出城池,但望杨奉退出五十里,放出所挟百姓。杨奉假意许之,撤后时率轻骑隐入陉山林中,放出百姓后忽然出林袭击,逐杀出城军士与平民,一路追击至密县,沿路伏尸旗帜随处可见。 河南为关羽经营近四年,虽不复乱前繁华,但也算得上平安富足,此时遭遇如此大祸,便连随军的陈珪都看不过眼,暗自对曹豹说:“河南本是国家京畿,帝王之宅,天下王气所在。杨奉蛾贼出身,说是要成就大业,可到了此地,却待之如敌国,百姓还不视我们为仇敌吗?看来我们在这里待不长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白波军攻下南郑后,时间渐渐到达夏季,每隔三四日便有大雨而下,以至于河南豫州诸水上涨,土地泥泞不堪,并不适合军队跑马厮杀。于是杨奉就在此处停了下来,一边派人出城到乡野搜刮,一边打探汉军的消息。 四月初十,在大河边的斥候传来消息,说是有汉军陆续经过河桥,抵达雒阳,想必敌大部不久也将到了。杨奉不敢大意,让人秘密靠近河桥,去观看到来汉军各部的旗帜,借以辨别此行汉军中有哪些将领。 接连损失了四名斥候后,他收到了消息,此次随刘备前来的,除去刘备本部的晋阳军外,还有南匈奴军,西河军,河东军,上党军,合计约有七万左右,加上在河南留下的六万大军,约有十四万人。 听闻段煨所在的雁门军与鲜卑义从没有动作,杨奉松了一口气,对部下说道:“多亏了北疆鲜卑复起,既击败了燕人,又牵制住了晋阳精锐,不然真不知如何迎战。”说罢,他立刻作书飞报袁术,建议其早做准备。 在书信中,他花大量笔墨,为袁术分析汉军各部的长短。如南匈奴军“其性狡忍,不善攻坚,但能飞马骑射,与黑山彷佛”,西河军“陈冲始建,卒多开化,变阵有风云之奇,且有勇者死战之魂”,晋阳军“刘备亲嫡,甲精弓良,刃锋刺利,最善野战”等等。 使者飞骑到了阳翟袁术大营,却遇上袁术大醉,不能视事。只得将书信交给其文书,回报杨奉复命。杨奉听说袁术大醉不醒,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日方道:“离石城上白衣守城的陈庭坚我见过,饮酒待敌的袁公路,我恐怕再见不到了!”使者问:“为何见不到?”杨奉苦笑道:“要见他,恐怕要到长安朝廷的诏狱里去见了,你想去吗?”使者连连摇头,叹息着告退出去了。 炎兴三年夏四月,东汉使持节开府大将军兼并州牧刘备率众八万抵达雒阳。与关羽之众合军后,得众十四万。在来的路上,刘备已经得到孙策暗投的消息,故而对袁术军的布置一清二楚,只是稍稍整军,留下万人守雒阳诸关,便自轘辕而出,不少游骑斥候开始出现在嵩高山以南。 嵩高山往南不到十五里便是阳城。阳城守将乃是纪灵,他一得到杨奉消息,便派人去抓捕汉军游骑,果然有所获。押解进城后,纪灵亲自审问,得知汉军大军十四万已至轘辕关,相距自己不到二十里。他连忙前往袁术大营,报往袁术知晓。 纪灵见袁术听完不语,就鼓动他说:“刘备自晋阳奔赴千里远来,立足未稳,必定疲惫,可在今夜出精锐乘船朔颖水偷袭之,定有斩获!”袁术听罢,面露难色,原来此刻天上下起了雨水,由小变大,很快犹如倾盆瓢泼,浸湿了袁术军卒衣衫,不少士卒都在烧炭烤火取暖,袁术就说:“这等大雨,怎么可能厮杀呢?不如先召集各部,等雨停了再说吧。” 当夜,孙策派邓当再到密会地点,进而得见到刘备,为其献上刚绘制好的袁术军形势图,并一一指出各军位置。 刘备见袁术军不知,除阳翟的袁术中军大营,尚有北边的纪灵军,西边的吴景军,三营鼎足,在汝水之北颍水之南间互相呼应。邓当对刘备说:“袁术虽无能,但毕竟军中尚有不少能人,丹阳兵勇武也闻名四海,当得起一句军容鼎盛,大将军切不可轻敌。” 刘备弹着地图问:“袁术军中马匹可多吗?”答道:“有三万余匹,能带来的都带来了!”刘备自言道:“看来他决战之语,倒并非是戏谑之论了。”说到此处,刘备又问孙策的动向道:“那你家公子打算如何行事?”邓当说:“只要让陛下下一封诏令,宽恕我等,再赐我家公子一个军职,公子便有八成把握,能阻拦豫州刺史,令其不参战事。” 刘备露出笑容,对身后的徐庶说:“元直,把东西拿出来吧!”徐庶当即取出一方长盒,将其小心打开,从中取出两物,邓当定睛一看,正是孙策渴求的诏书与印玺!刘备郑重说道:“此战若得胜,伯符有五成功劳,朝廷又岂会吝惜赏赐呢?”他手指印玺说:“当年讨董之际,孙文台受袁公路破虏将军伪印,却险些成就不世功业,今日朝廷授伯符破虏将军正印,负以克服江东之任,希望不要堕了其父的威名啊!” 这样到了第二日,天色逐渐放晴,虽然天地间还有不少潮气,但雨水早已停了,视野非常开阔。纪灵又去寻袁术,劝他主动出兵,拔营北进,寻找战机。但袁术还是不耐烦,无奈纪灵反复纠缠,他才扯开了面子,直说道:“我军分为三营,身处二水之间,东边又有杨奉作为外援,且此时泥土湿软,不利北人行进,真可谓占尽地利!刘备若来,不过送死而已,何必移军?” 纪灵无可奈何,出来后就命令部下加修营垒。部将不解,纪灵说:“我军虽有元帅,但不能服众,如何能与骁勇之并人会战?不如先固守营垒,看刘备如何布置,其他的事,看看再说吧!” 一连两日过去,袁术见纪灵不再来烦人,心中高兴。向晚的时候又召集师宜官等名士一起饮酒做赋,还有招抚的山贼流寇首领若干,作诗的作诗,击剑的击剑,好不快活,等师宜官答应袁术,入雒阳时再为其刻写一碑时,全场喝彩,好似已全胜了。 不知不觉就这样玩到了深夜。夜深了,亥时刚过,原本屯军嵩高山的汉军,此刻突然拔营出发,沿轘辕关周遭山岭,一直向西行至轮氏,渡过颍水后大军转向,向东南方向疾行而来。 不得不说,袁术的自夸并非没有道理。刘备与徐庶荀攸看过孙策献上的形势图,也一度觉得棘手,这三营不止是相互呼应,更要命的是隔断了大部分渡水之地,纪灵部且占据了箕山山道,只给予了汉军一个不到十里的缺口,也就是汉军此行的阳乾山处。 若汉军从此处渡河,必将拉长队伍,且将粮道暴露在阳城之前,一个不小心,便会为拦腰截断,首尾难顾。即使汉军成功渡河,又守住粮道,但敌军两翼犹如大雁展翅,一翼在山,一翼在水,将汉军未展开的阵线径直裹住,汉军若攻入本部,就彷佛虫鸟自投罗网,绝难获胜。 换做刘备平常作战,他肯定会想法派一支奇兵在颍水之北诱敌,然后设伏击破。若不成,便另派一支分队,自兖州南下,袭扰袁术后路,逼迫袁术撤军再行追击。 但这一次,有孙策作为内应,他打算搏一把。故而临行前,刘备一一单独召见部将,对每个人都说:“明日作战,我引军先攻。等到和袁术胶着时,我将诈败后退,诱使贼军向前追,你率部趁机攻其背,可保必胜!”待这个人退下后,他又对下一个人也这么说,大家都得到了大将军的密令,兴奋地领命而去。 关羽颇为不解,等没人的时候,刘备才悄悄对关羽说:“我军这次进攻,其实是赌命冒险。无论孙策响应与否,战线未开,军士再骁勇,也是自赴死地,胜负难料。到时候一旦前军受了挫折,前后难以沟通,必将一发而不可收拾。我对每个人都这般交代,到时候遇了小挫,各部就不会慌乱,也不会跟着跑,反而会争先去邀击追兵了。” 关羽抚额恍然大悟,连说妙哉,低声对刘备说:“孙子云‘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使之不得虑’,看来就是这个意思了。韩信能使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兄长是能让人置之死地而不觉死,而后生啊!” 刘备指着军帐,对关羽感叹道:“这是法孝直的计策,他虽年轻,却颇有智计,不可以等闲视之。云长,你要对他多多礼遇。我军中有他,真是如虎添翼啊!” 第二十五章 战时用膳 五月初一,晨,拂晓时又下小雨,水汽如烟,汉军攻袁术军于阳翟。 天亮之前,汉军已完成布阵。刘备在庇山留张飞一部,用于监视汝水南边的吴景军。主力都继续东进,介于袁术军本部大营和镇南将军纪灵军之间。此刻天色蒙蒙亮,袁术军见霸府大军横亘在两营之间,非常惊恐。营中金鼓大左,弓箭手都尚箭楼,长矟则密布木栅内准备拒战。 刘备并不急于攻营,而是令本部大军万人吃早食。早食是在半夜做好后带走的,拿出来都还有余温。早食的时候,汉军军阵中的股股热气,被夏风吹起来,向东飘散,犹如晨烟一般。晋阳霸府的黄旗,都朝东边飘扬,可以看到丈余宽长的一张红底玄色旗帜,上面绣着腾云飞虎,这是刘玄德的本阵。 算来早过了卯时,西风愈加强烈起来,汉军东垂的部队开始移动。他们向南旋转,由向东的方向,变成斜向西南的袁术大营。而在原本居中的刘备本阵迅速地向东移动,鼓声大作,在两翼和断后骑兵的护卫下,霸府步军开始向山道上的纪灵军发动攻击。 霸府军弓箭手在前,展开密集的横排,后面就是持长矟的重甲军士,一起朝纪灵军涌来,还没有接入箭程,箭失就如雨般朝纪灵军飞去。此时西风甚烈,霸府军的箭顺风飞来,雨点般地打在木栅栏上。原本扑在木栅上的袁术军弓箭手,却因为逆风,无法与敌人相持对射,为了保命都只能放弃木栅朝营中撤退。就连本来在高处箭楼的袁术军射手,也抵挡不住冰雹一样打来的箭头,不是被射中,就是连滚带爬地跳到地上逃生去了。 汉军借着助威的西风,踏着如雷鸣般的战鼓,把箭羽雨点般倾泻在纪灵军的头上。没过一会,将士们就接近木栅,并开始举火焚烧,黑烟滚滚而来,都飘向后面惊惶失措的纪灵军。眼见着,汉军就要攻入纪灵营中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好在纪灵前日已有遇见,在营中准备了不少守营器械。诸如滚木、铁蒺梨、飞石等物,都从山坡上倾泻而下,一时间虽连连后退,但还不至于陷入颓势。纪灵派军官稳住战线,一边大声宣传说:只要中军大营发起进攻,左右包夹贼军,定能取胜!这才让军心渐渐稳定。 而在汉军出现的时候,惊起的本阵诸将慌忙缳甲,纷纷到袁术的大帐外聚集听令,却意外地发现主公居然没有及时升帐。询问值宿的军吏,各个都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逼问再三,才有人指着帐内隐隐可以看见的狼藉杯盏说:“后将军昨夜与众名士饮酒赋诗,大醉未醒,还在卧帐休息。”诸将听了大惊,众人群龙无首,乱哄哄地闹作一团。 豫州刺史孙贲见此情形勃然大怒,他冲进大帐,踢飞桉上杯盏,骂道:“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没有后将军,你们便不会打仗了吗?”他从帐内提来一个胡床,踩在上面,冲着乱糟糟的人们大声喝道:“大家不要慌,都率了本部,出营打刘贼的后背去!” 哪知众将无人响应,都一时噤声,各自朝外散去。 孙贲急了,冲着离去的众人喊道:“我等今日不战,难道要看着贼军杀破纪灵部,再到此处抓了我等作阶下囚吗?”见没人理睬,他突然抽刀在手,跳下胡床,一把抓住身旁一个正要逃走的人。那个人是广陵太守雷薄,雷薄本是灊山贼,在军中以悍勇素称。 雷薄见明晃晃的斫刀对着自己,完全没有防备,一时不知所措。孙贲说:“我们带兵而来,本欲作何?遇敌而不战,岂非懦夫?”雷薄不能对,就连连点头,迎合他说:“该战,该战!” 孙贲这才放下到,对他说:“雷兄,我帐下有寒刀队,所向无敌,只是骑兵太少,不足以屏障左右。你灊山军向来为后将军所爱,有骑军八千,同我一起去救纪灵。贼军两面受敌,必定慌乱后撤。这时诸将见到敌人败退,必定会出营争功,一齐出击,胜敌又有何难?” 见雷薄似乎心动了,他又鼓动他说:“别忘了,当年关东诸军不战,是我叔父一意孤行,在广成几乎阵斩董卓,这才有不世威名。富贵功名岂是为庸人准备的?男儿一生能遇几次大战?别忘了,我还有叔父兄弟在汝水南岸,不战更待何时啊!” 雷薄受他鼓舞,连连点头,说:“死也值了”,两人相约各自召集本部兵马出营。 孙贲先登上简陋,仔细观察了汉军军阵,霸府军自西南向东北列阵,压制并监视大营的北侧。东侧的一部,斜对着大营东边,掩护后背正在全力进攻纪灵部的刘备本阵。 孙贲就命人偷偷打开东侧的栅栏,出营进攻汉军东翼。孙贲军前队是四千余重甲长刀手,带铁兜鍪,铁索顿项覆住面颈,身披厚甲,手持长刀,密集而前。紧贴其后的是持刀并背弓失的军士。这些军士既是弓箭手又是监军。如若前方有人怯战想要转身逃走,这些持刀的人就会掀开他的铠甲刺死他,或者涌上去将笨重的甲士拖倒,扯开顿项把头割下来示众。孙贲部的骑兵不多,只有近两千骑,分在两侧后,与步军协同前进。 见孙贲军出击之后,本阵大营受此激励,又陆续有两部部曲出阵,但不包括雷薄部。他此刻正登上箭楼眺望敌情,见汉军军阵赤旗连天,自西向东连绵伸展,东北方的纪灵营黑烟缭绕,如同蚁集般的汉军军士已经攻入大营。 看罢后,他又有点胆寒,连连摇头,退下来对副将陈兰说:“敌势不愧是王师,竟有如此之盛。本阵中接近七万将士,只有近两万人出阵,我带着麾下去助战孙刺史,无异于飞蛾扑火,战必败,怎生是好?” 陈兰说:“今日弄成这个样子,确实必败,我们何不早早撤离,只要保全了这八千部众,即使后将军逃生,也拿我们没有法子。否则兄弟们白白死无葬身之地不算,很要被朝廷打成逆贼,妻小又怎么办呢?” 雷薄犹豫说:“可我毕竟答应了孙刺史,日后他找我算账怎么办?”陈兰暗笑道:“孙刺史飞蛾扑火,必死无疑,他死了,谁知道与将军您有约啊,孙家人到现在都没有出战,您着什么急?就算他侥幸得生,王师大胜,他抵御还来不及呢,哪里能找你算账呢?”雷薄也笑了,就令本部都抛弃辎重,轻骑出营,往东南一拐,直奔庐江去了。 再说孙策这边。自孙坚战死以来,余部一直由孙贲与吴景两人分别率领,身为嫡子的他,在军中也不过是一普通战将而已。但这并非是他为人庸碌,两年中在袁术麾下征战,攻打庐江、九江时,都是其一马当先,手杀数十敌,从而攻破敌军,夺下城池。在军中是赫赫有名的百人斩,被称之为“项藉再世”。 但正因为功勋卓着,他也被袁术、吴景等人所敌视,害怕他反客为主,夺回军权,故而一直没有怎么提拔。在吴景军中,孙策部乃是作为前锋,故而他收集军中船只,在汝水边搭了两座浮桥,一旦两军交战,吴景部就计划从这两座浮桥渡河援助。此时孙贲军的旗帜已出现在战场上,吴景不敢耽搁,立刻传令各军,让他们迅速领兵渡河。 可当各将点齐兵马,要从浮桥处渡河时,却发现了怪异的一幕。孙策部与周瑜部将营垒迁到了浮桥之前,毫无渡河作战的意思,反而还在营垒前设置了哨卡与鹿角。一些军官上前询问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开拔渡河?守卡的邓当便悠然说:军机要密,无可奉告。 见无法渡河,各部士兵不明所以,很快起了骚动,这些军官见说不动邓当,又不敢和孙策军动刀子,只好去派人找主将吴景。吴景听闻孙策部挡住去路,大惊失色,于是立刻拍马至桥前,大声对邓当道:“大郎已经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你们在这里拦着,意欲何为啊!快把伯符叫出来!” 孙策听到舅舅声音,这才施施然从营垒中走出,搁着鹿角,对吴景行礼道:“舅舅早安。” 如此危急时刻,吴景见他面带笑容,心中顿时一沉,怒道:“伯符,你究竟准备干什么?想带我等全军覆没吗?” 孙策做出惊讶状,说:“我做什么,大家不应该看得明白吗?”他手指着大营冉冉升起的白色炊烟,缓缓道:“我帐中正在烧火,士卒们将要用膳哩!” “你!” “各位来都来了,何必匆忙呢?我受大将军之命,请诸君一起用膳,美酒肉食都备上了,加上对岸又有千军万马为我等助兴,还怕不能不醉不归吗?” 说罢,孙策亮出朝廷新发的破虏将军印,众将皆惊不能语,趁此机会,几个小卒拿着绳子忽将吴景缚住,拉下了马拖入营中。孙策彷佛未看见一般,从身后取出了一杯清酒,眯着眼睛倾听远处的厮杀声。 少顷,他对姗姗来迟的周瑜笑道:“公瑾,如此良辰美景,可有佳乐相送?” 周瑜莞尔,命人取来坐席与琴桉,当众弹奏《钱塘春潮曲》。曲声如浪,明明是丝雨纷飞,却彷佛有光普照,孙策伫立品酒的模样犹如高山神人,让众人凛然不敢逼视。 一曲奏罢,孙策放下酒盏,感叹道:“人活百年,唯有雄师北上,廓清江淮,隳灭强军,巨鹿之间,彭城之下,天下英雄莫敢仰视,才真不枉大丈夫一生一世啊!” 第二十六章 斩铁之男 孙贲军突然从东侧冲出,令防御这一块的汉军猝不及防。寒刀手千人迅速入阵,皆决死战斗。这些寒刀手都是袁术军中精锐中的精锐,所用的寒刀皆是精铁打制,所选士卒亦都是百里挑一的八尺力士,寻常皮甲根本当不住两刀。 汉军的前队果然抵挡不住,都朝后退去,这一退之下,阵型突然散乱开来。原本藏在侧后的袁术军骑兵趁势冲出,在退兵中横击蹂躏。汉军步卒遂不成阵型,一下子溃散开来,挤入刘备本部的后背,引起一阵混乱。 原本掩护攻击纪灵大营的一部分骑兵,见到后背遭到突袭,就拨转马头,回来试图打退豫州骑兵。双档的骑队犹如数条纠缠在一起的长蛇,反复地旋转撕咬起来。汉军骑兵多是轻骑,在马上搭弓射箭,箭失横飞,袁术军马匹骑士纷纷中箭坠地。 豫州骑兵虽不擅长骑射,但持长矟入阵,一旦接近,就用长矟攒刺对方人马。槊杆捅入马腹,随后这段,发出啪的响声。折杆的响声,以及随后遭受致命刺击的惨嚎声,此起彼伏。交手不过数合,骑射的汉军骑兵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持矟的骑士还在与敌人互相缠斗。 随孙贲军一同杀出的还有袁术爱将刘勋,他率领数百骑在汉军中横冲直撞,汉军不起竟不能敌,都四散躲避。刘勋身穿黑色的铁甲,铁兜鍪的外面套着一顶紫色的锦绣帽子,手中所提长矟,早已血迹斑斑。他的从骑都是矫健骑士,在他的身侧屏护。在从骑的马鞍上,挂住数个并人的首级。这些人,都是遭刘勋刺死刺伤后,终于被他的从骑割下了头的。 此处汉军的统帅乃是张杨,本在纪灵营前督战。他见刘勋所部来往纵横,自己部下的大半步卒和骑兵都被打散了,非常气愤,就召集麾下勇士说:“我等上党军随大将军最晚,军中本来就对我等颇有轻视,若让贼军杀到大将军本阵,那还了得?须杀了此人,挫去贼军锐气,才能叫我军威名远传!” 于是其部将有杨丑、王丘等将请战。张杨思虑片刻,便对杨丑说:“此战只许胜,不许败!”杨丑点头称是,立刻叫人前来坐骑,没带兜鍪,披了两铛铠挡箭,提了长槊,只带了一个从骑,策马直奔刘勋而去。汉军骑士望见了,大都识得他,说道:“是铁男子来了!”,纷纷为他让开道路。 杨丑本是雁门出身,世代从军。在陈冲平定匈奴之乱时,他便参军其中,这几年他逢敌必斩,手下亡魂早已过百,是上党军中的军魄所在,据说曲峪之战时,他接连斩获首级十颗,挂满所骑黄马,以至于人和马都被鲜血染成褐铁色,故而得了“铁男子”的称谓。 后来他因功受封上党都尉,在军中威望仅次于张杨。此刻他舍去遇到的敌将,打马飞奔,一心只想与刘勋教授,不多时就从侧面截住了刘勋。 刘勋见一汉军敌将轻骑持槊,飞马刺来,转眼已到眼前!他知道遇到了劲敌,而拨马转身已然是来不及了,就把长槊插在地上,停下马不懂。他待到飞骑靠近,看准敌将奔来的方向,忽然一错身,躲过了这一致命刺击。 此时两马正好撞在一起,由于靠得太过接近,长槊没办法施展。刘勋顺势左手抓住对方的槊杆,用力向下一按,啪的一声,就将槊杆折断。他右手拽住杨丑的左臂,见对方已飞快地抽出了腰间的短刀,就把左手的槊尖反转,刺向对手的脖子。 第一下并未此种,而杨丑的短刀也捅到了他的胸口,好在刚刚折断那下,杨丑在马上失了平衡,未尽全力,而刘勋又蒙着铁甲,导致短刀并未刺进甲片缝隙里。 这便给了刘勋第二次机会,他手中的半截槊尖,狠狠地扎进了杨丑的脖子,用力向下一划,鲜血喷溅而出。杨丑由于过于轻敌,没有穿铁甲和盆领顿项,却被击中了要害,流血不止。他重伤,仍分离伸刀乱刺,但渐渐体力不支,遭刘勋爆头拽住,终于被割走了首级死了。 杨丑的从骑也被豫州骑士包围住,一把打落在地。刘勋举着杨丑的首级,问他的从骑道:“你家主人不来报姓名,就想偷袭我,可怜却被我杀死。他想必是富贵之人,名号是谁?” 那人看见杨丑血淋淋的头,哭着说道:“我家主人是上党军副将,上党都尉,关内侯杨丑,经历大小阵仗二十余。请将他的首级交给我,我好为他葬一个全尸!” 刘勋摇头说:“既然已是二千石的官员,那这个首级当挂在我马鞍上,不能给你。”就命人赶走了杨丑的从骑,而把他的首级挂在自己的马鞍上。他又让从奴王七把尸体拽在马后示众。 从奴王七暗想:“斩杀敌将也就罢了,拖拽辱尸就有些过了。我们孤军深入进来,即便小胜,也还没有撼动大局,且对面才是真正的官军啊!主人应该考虑下后路才是。”但他不敢抗诤,只得听令,吧杨丑的尸体倒拴在从马上,让马儿拖拽着无头的尸体在阵中奔跑。 杨丑的从骑哭着回去向张杨报告,张杨得知,叹息连连。汉军将士见了,无不心惊,有人说:“连身为百人斩的赤铁男子都被几回合斩首了!这个贼将,可算得上斩铁之男,万人之敌了。在我军之中,恐怕也没有几人能相抗吧!” 因感到豫州骑兵勇悍,不止上党军,便连刘备中军的霸府军都惊动了,纷纷后退避让。刘勋与孙贲趁势前行追击,仅斩获的首级就有五百级。 辰己之交,战场上的形势发生了巨变。原来防御监视袁术大军的东翼不对,在刘勋与孙贲的轮番冲锋打击下,完全溃不成军,使得刘备本部大军的侧背,暴露在袁术军的面前,本已攻入纪灵军营的霸府军,犹豫遭到自东南而来的敌军冲击,突然陷入了两面受敌的险境。 刘备在得知上党军失利,杨丑被斩的消息后,斟酌片刻,问身旁幕僚说:“如今腹背受敌,是重整阵型,还是冲杀到底?”荀攸速答说:“十数万大军在此,冲阵只是一时,严整才是一切,大将军忘了孝直计策吗?现在还不到时机!” 刘备颔首应是,立刻下令本部向西南退走。这可以赶在孙贲等部从侧背扩大战果之前,将已深入纪灵军的部队先撤出来,避免覆灭的厄运。 西风仍然很强,汉军在顺风弓失的掩护下后撤。此时的纪灵军已经抽出甲士数千,冒着箭失追击。刘备为了滞缓纪灵的追击,就命军士将军旗在马后拖曳,扬起如云般的尘土。尘土顺风吹向纪灵军,烟尘障天,一时间不能远视,纪灵部的追击步伐也就慢了下来。 不多会,孙贲、刘勋与反击的纪灵两军就已经会合。实际上,他们已经击溃了汉军的东翼,并把刘备的本部赶到了西面数里之外。尽管烟尘甚大,但刘备的红底玄色的腾云飞虎大旗仍然可以望见。 纪灵的骑使很快就和孙贲与刘勋联络上了,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他们在马上寥寥数语,就定下了随后的行动。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纪灵骑使问道:“我家大人令我来与刺史大人商议,是回保营垒,还是乘胜追击?” 孙贲略一徘回,便问道:“纪将军作何打算?” 骑使说:“此番得胜,全赖大人,故大人所指,必从之!” 孙贲看向刘勋,刘勋擦了擦脸上的血汗,也说:“刺史但下令无妨,我会马上冲杀,定能为大人斩将!” 孙贲甚是感动,他想,此前雷薄虽不动,但此时见我胜了也必定会率骑兵来会。大营诸将见此情形,都想争功,也不会不出兵。南边还有舅舅吴景和从弟孙策,怎么都能赢下此战。此战一胜,我立下不世之功,在军中声望高涨,这两州兵马,到底是姓袁还是姓孙,也是说不好的事情! 于是他就对骑使说:“此时退兵回去,不过小胜,明日还是得苦战,地利也就都浪费了。不如乘此刻贼军阵型已乱,一鼓作气把他们都打退!” 骑使得令回去禀告纪灵,纪灵欣然应允,凉军便抛下被集散的汉军东翼,也不顾南边阵型尚且完整的汉军军阵,只向着西方刘备的中军本阵追击而去,试图将之彻底击溃。 孙贲既不知雷薄已经临阵脱逃而走,也没有料到,群龙无首的大营诸将,眼见已经取得的初步胜利,却慑于西侧直压大营的汉军军阵,始终不敢出营半步。他更没有料到,吴景营位在南侧,却被孙策堵在江边,不能发一兵一卒过河。 此时若有南面与东面再有军队出营击敌,至少能牵制南面的汉军,策应孙贲、纪灵两军的侧背。 可惜袁术无能,而诸将坐拥强兵却作壁上观。众将眼见着两支孤军深入而去,除了心中祈祷用眼神助阵外,竟然完全置身事外!所谓的“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恐怕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第二十七章 败如崩渠 再说汉军这边,尚有大部未参加战斗,他们见刘备的本部朝北撤退,而那面红底玄色的腾云飞虎大旗依然耸立,众将都说:“果然大将军诈败诱敌了,那大旗挺立,大将军不是在发号施令吗?” 眼见孙贲纪灵部果然乘胜追击,深入之时,侧背已经完全不顾,汉军将士大喜。诸部之间也不互相通气,都争先出骑兵包抄断后,大军朝东北方向冲击掩杀袁术军。 各军为了争功,不复行列,更无协同,前方其实已冲入敌阵,后面己方的箭失依然纷纷射来。战场之上不辨敌我,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袁术军遭到侧后的打击,顿时惊恐万分。而刘备集合亲信骑士数百,都下马把缰绳绑在身上,持长矟斫刀步战,一时阻住了当头孙贲的进攻。遭到阻击的袁术军士卒得知身后被袭,军心大乱,纷纷后转,以至于前后践踏,互不相让。虽然各级军官都还在呼喝,但人人自危,只顾性命,已没有人听从号令了。 奇怪的是,攻守易势的转瞬之间,在战场之上出现了片刻的停滞。人与人之间不像是在厮杀,似乎都停下来,在观察和倾听,想了解场面的变化和己方所处的位置。一旦孙贲纪灵两部发现四处都涌入前来斩杀首级的敌人,终于明白了自身的绝望处境。突然之间,他们的军阵像是被大会冲垮的堤岸,发出令人感到恐惧的连声巨响,霎那之间就土崩瓦解了。 追击的袁术军在汉军大水般的包围冲击中如同泥沙,大水裹挟着碎泥散沙漫入纪灵军营,又掉头冲入一直静观不战的袁术本阵大营。 在汉军爆发出来的洪水般冲击之下,袁术军大营根本就做不出有力的抵抗。各部士卒都跑去马廊强吗,为了夺马逃命,以至于拔刀相向,相互砍杀。抢夺得马匹的人,连马鞍都来不及配,就跨在马上朝东南奔逃。没有马匹的人在汹涌人流马流的冲击之下,也都踉踉跄跄地跟着朝东南方跑。向汝南的路上,烟尘弥漫,都是丢盔卸甲忙着逃命的袁术军士。 汉军骑士则在其间驰骋追杀,如同从容的猎人在追逐慌张失措的庞大兽群,而这正是并人骑士所最擅长的。他们一度在豫州军勇悍而密集地攻击下狼狈败北,如今则策马在慌乱逃命的敌军阵中射箭,寻找敌将斩杀以期立功。 不同于霸府简朴的风格,袁术军中将领多穿披有锦袍绣巾,非常容易辨识。汉军军士都认准又锦绣衣饰的人追赶。袁术之下,师宜官、黄猗、阎象、韩胤、惠衢、桥蕤、张勋等人,或被俘或捕杀,袁术府中幕僚,几无漏网之鱼。 袁术的酒还未全醒,哪怕外面杀得震天响,在颍川湿润的水汽下,他还是有些熏熏然。但他的儿子袁耀已经等不得了,他叫上族叔袁胤,与父亲同醉的名士舒邵,侠士张闿,还有十几个亲随,慌慌张张地拿了干粮和宝物,从大帐中跑出来。四周都是逃命的军士,无论怎么叫,也没有人去理会他们。大家找不到马匹,只好绝望地步行逃跑。 好在郑浑早早看出不对,于是派人抢了近百匹马匹,在营门口等待他们,见到仍未清醒的袁术,郑浑自我哀叹道:“何苦来此!何苦来此!”便又把马匹带过来,大声说:“快走吧!难道等着做俘虏吗?”袁术一行这才得以逃脱,一路逃回平舆。 早在袁术大营被破之前,孙贲就被汉军围住打落下马。他的兜鍪、武器都掉了,用左手撑着半跪起来,伸右手捉住敌人自马上伸过来的矟尖,就要朝咽喉上割。汉军此前见他勇勐无匹,一心要抓活的,连忙向后急抽长矟,矟刃划过孙贲的手掌,顿时鲜血淋漓。孙贲却似乎已不知痛,双目茫然,跌地而坐。半日之间,胜败荣辱天翻地覆,悲凉和悔恨千交万织,这恐怕比直接死去还要令人痛苦百倍了。 原本号称精锐的寒刀队,早在汉军的轮番打击中被冲得七零八落。不过还是有约五、六百人的队伍,始终聚集成团,就像在洪水中的孤岛,不禁没有被冲没,反而顽强地将迎面来敌及退回去。到后来,逐渐被他们吸引来的汉军骑兵越聚越多,环绕四周的约有两千骑。 这些骑兵也不强攻,但不断骑马靠近射箭,消耗对方。时间长了,这些披甲长刀手大多身上插着箭失,被射死射伤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个残存的军候俱在一起商议说:“杀敌尽忠之事,我等都已经尽力了,此时再不投降,也不过是为后将军陪葬而已,何苦呢?还是降吧!”于是共同推出了一个首领,解了铠甲不持武器,走出阵去请降,总算是将余部的性命保全下来。 勇将刘勋也在乱军之中拨马奔逃,原本跟随左右的从骑都被人群冲散了,只有苍头王七和他一前一后地朝东边跑。他一口气骑马奔上一道土坎。刘勋极目四周,树木稀疏,灰色的阴霾天空下,能见到的人马并不多,而且都在各自逃命。 这时,刘勋发现坐骑中箭,后腿已经一瘸一拐,显然支撑不住了。而王七没有跟上来,他就跳下马,坐在坎上休息等王七过来换马。 刘勋刚才勇斩杨丑,早就名动两军。他的浑身玄甲,以及铁兜鍪上的紫色锦帽,已为汉军骑士所识。此刻他坐在高处,四周打马追敌的汉军骑士见了,有识得的,就说:“那不是贼军中的斩铁男子吗?身旁中箭的马上,还挂着杨丑都尉的首级呢!”于是纷纷策马奔过来。 刘勋发现远处有部下数十骑士朝自己本来,一时大窘,慌乱间,翻身滚到土坎下的沟里面,伏在那里藏身。 追骑很快赶到,只看见他的坐骑受伤,躺在高处等死。有人说:“没有马,必没走远。”于是散开绕着土坎搜索,看见一个紫帽敌将俯身蹲跪在沟里,就呼唤道:“贼子上来,自缚了手脚,我去带你到幕府报赏!” 话音之间,十余骑翻鞍下马,挤在沟堑边上,将刘勋拽将上来。有骑士说:“请赏固是报上我等众人之名。但此人如此勇勐,若半路伤人逃脱了怎好?不如提着首级领赏吧!”众人道好,摁住刘勋,摘下帽子和兜鍪,抽出锋利斫刀,飞快地切下了头,将之挑在矟尖上,插在土坎高处炫耀。 刘勋的从骑王七,骑了一匹从马,远远地就望见主人坐在高处,他正欲过去,却突然看见汉军骑士一路烟尘追去,吓得跳下马,躲在远处不敢过去了。不一会,他见高处挑起一个首级,知道主人已经遇害了,只得对着首级方向,心中为他默默祈祷,愿主人灵魂入土。随即骑了马。弃尽弓失铠甲等物,用黑头巾包了头,怀里藏了一把短刀,随意找了个无人的方向落荒而逃。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汉军步骑并进,沿着入睡岸边追击袁术军数十里,一直到天黑日落防止。共掳获袁术以下校尉僚左数十人,军士解甲降者四万余,军械辎重不计其数。军官之中,竟也有广陵太守雷薄!他本早早就脱离战场先逃,停在十里之外准备午饭。却不想大军败得如此之快,败军乱糟糟地奔来,引来汉军骑士蜂拥而至。道路拥塞,军无斗志,号称精锐的骑兵各自逃命。而雷薄本人,就这样稀里湖涂地做了俘虏。 军帐中,孙贲见到雷薄,如发疯一样上前殴打他。雷薄自知理亏不敢还手,但孙贲却毫无饶命的意思,一拳接着一拳打得雷薄满脸红白,很快连气都没有了,周围的军官都不敢上来劝架,等孙贲打得双手发软,他大笑一声,一头撞死在军帐前的碎石上。 只有纪灵侥幸逃得性命,一路逃到了上蔡城,收集残卒数千人,这才得知了袁术逃到上蔡的消息,赶过去与他会合。而原来在汝水南岸观战的孙策军,这时候才派了一个使者来,要与刘备辞别。 刘备打完一仗,浑身酸痛,正在帐中歇息。此时听得孙策部这就要离开,赶紧起身,接见使者,对其笑说道:“此战得胜,多亏伯符尽力,何必走得这般急呢?我已在军中备上饮宴,准备等伯符来庆功呢!” 使者温文尔雅,对刘备推辞说:“大将军之德,犹如日月朗照,岂是一两顿饮食能够表述的?我等此去,是军机不容有失,还要赶着救出赵使君,平定扬州六郡,不至于让袁术复起。至于今日的宴饮,等天下太平之日,海清河晏,公子当宴请大将军一月,以作赔罪,还望大将军不要推辞才是。” 使者的口吻极其谦卑,但其中言语的豪气却难以掩盖,刘备想了一想,遗憾地说:“好吧,那祝你们一路顺风。”在临走前,他问使者说:“望君谈吐样貌,可知并非常人,可否相告姓名?” 周瑜微微颔首行礼,而后轻笑道:“在下尚是寒末之名,如今有何可念?若侥幸能令大将军记得在下,希望是在我立功之日。” 第二十八章 孙策立业与袁术乞活 汝颍之战后,袁术精锐已丧,仓皇逃到平舆,勉强聚拢出三千余败兵后,又与上蔡的纪灵部会合,这才有了近万人。这点兵力坚守三四城尚算有余,但对于整个豫州而言,又太少了,近乎不设防。 刘备率部稍稍休整,继续沿汝水向东南进军。一路畅通无阻,只管不断分兵接收周遭城池,十日之内,本部便已进驻到汝南定颍。袁术从逃往过来的败兵中得到消息,得知汉军距离自己已不到二十里,顿时肝胆俱散,唯恐与汉军再次相碰,夜里,竟自己只带了传国玉玺与儿女,便弃放弃城池辎重与军队,百余人逃往九江。 出城后,袁术见四野苍茫,天色如墨,广阔的天地之间,只有半轮残月。而自己一行人渺小无助,好似蝇虫一般,雨后的一阵大风吹来,他不觉凉爽,只觉心中恐惧。这才想起来,派人去通晓城中的纪灵与僚左,说自己先回九江征兵,让他等收拾一番,也徐徐撤回。 等纪灵得到消息,袁术已经逃到四十里外了。浑不见战前要全灭汉军,只破三关的豪气。纪灵有如此主君,哪里还有脾气?他原本打算,豫州主力虽灭,但还是有不少匪寇,各自占山啸聚。故而可先招揽这些散兵游勇,节节抵抗汉军,好争取些许时日,令袁术在扬州再建新军,还有割据之望。 可如今主君逃跑的言论在城中扩散,以至于士卒们毫无战意。这种情况下,别说守城,就是叛主降敌,纪灵也没有办法。他只好联络城中同僚,领着这万人去追赶袁术,将豫州全然放给了汉军。 在路上,纪灵本来满心绝望。在他看来,这正是汉军趁势追击,直逼寿春,剿灭袁术的大好机会。却不料汉军占领汝南后,止步于淮水。只留下少量兵力在富波、原鹿一带监视,大军转而往东北方向,收复沛、梁、陈、鲁四国。至此,豫州六郡彻底为朝廷所收复。 但如此一来,岂非给了袁术重整的时机?纪灵迷惑之际,心中也松了口气,先领军进驻下蔡,遣使联系回到寿春的袁术。孰料使者传回骇人消息,说孙策带孙坚余部三万,攻破了阴陵,救出被看押在城内的扬州牧赵温,随后便张贴布告,大肆招兵,号称要直奔寿春,生擒袁术。 无奈之下,袁术只得请纪灵回城固守,又派出使者,向庐江梁纲求援,豫州军虽然覆没。但扬州各郡都还留有不少驻军,合计约有六万。若能运用得当,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然而袁术却无此才能。九江郡位在兖、豫、徐三州之交,是四战之地,所以孙策失无进攻寿春之意。他之本意,实在庐江。而这次布告的意图不过是虚张声势,调虎离山。梁纲一旦率兵出郡,庐江便空虚无主,正中孙策下怀。计策并不巧妙,但袁术已然神志不清,看不出局势了。 等梁纲匆匆率军赶到,孙策恰好自芍陂南岸潜入庐江,与他擦肩而过,进驻六安。并以赵温名义,向庐江各县广发檄文,宣布征讨袁术。檄文之后,孙策盖上破虏将军印,以显示自己乃是朝廷正朔。既有大义名分,又有强军锐士,加之有周瑜乃是庐江大族子弟,有他联络相助,孙策兵不血刃,庐江全郡十四县尽数归降。 在此期间,袁术局促于寿春之中,迟迟不能从汝颍之战的阴影中走出,但周遭形势仍在持续恶化,等到六月末,整个淮南已天翻地覆。 且不说九江上下一片紊乱,盗匪横行,难民失所。西边的孙策入主居巢后,并未停下脚步,而是开始广辟才士,先后征得鲁肃、刘晔、张昭等士子。随后他以周瑜为安丰长,朱治为居巢长,鲁肃为六安长,以二万军众镇守庐江北部,自己则亲率万余军卒,渡江南下,直攻丹阳郡,其宰割江东之志,已昭然若揭。 但这些尚不及徐州白波军。 杨奉在袁术败前,便早早分兵新郑,时刻准备撤军。等到袁术败后,刘备稍有拦截之势,欲在豫州与其会战。但杨奉毫不恋战,按照先前计划渡过洧水,自陈、沛二国向东疾走。两国防御空虚,难阻杨奉分毫。 在归国路上,独孤去卑建议说:“袁术崩解,豫州无主,若得让刘备,徐州受腋肘之逼,亦难图存”,故而在汉军接管之前,亦当“乘利刮民,徙货丰东,稍得西土,以备来岁大战”。 杨奉大以为然,故而沿路遇城池,便入城索取粮草辎重,并胁迫城民东行。武平、苦、谯、临睢、相、铚诸县,无不遭难。等其领兵进驻符离时,挟持黔首多达十万,所获辎重三百余车,途中饿死病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如此骇人听闻的恶行,令中原大为震动。刘备见白波速走,本打算暂时搁置,乘胜先灭袁术。但收到消息后,也不得不调转兵锋,移大军于睢水,做出会战之态。 杨奉既得财货辎重,也不愿与刘备仓促会战,故而放弃了占据沛国的想法,缓缓退入徐州。但不愿与汉军大战,却不代表白波军会坐观形势发展。韩暹趁此袁术势衰之时,撕毁与袁术年前签订的和约,带兵南下淮河,攻打广陵郡。 广陵郡太守乃是笮融,他自陶谦尚在时便一直在徐州任职,陶谦死后,他改投袁术,前后算下来,经营时间长达九年。由于笮融笃信释道佛学,在徐州大肆修建寺院浮屠,广刻诸天凋像,各郡信徒归之如水,以致于广陵有佛户近万,麾下人人能念阿弥陀佛,便连帐下亲兵也是手持戒刀的僧兵。 传闻信佛之后,这些僧人都有神力相助,无惧生死。有人能踏险峻如履平地,有人能受火烤而不流点汗,还有高人身死之后,在遗骨中烧出玉石,称作为舍利子。这传言是这样逼真,以至于袁术也深信不疑,故而任由笮融在广陵自行其是,形同独立,即使出征颍川,也不敢调动分毫。 在白波军入寇之下,笮融领三万郡兵迎战,这些郡兵多穿僧袍缁衣,在战前口诵毗沙门天,以求武神保佑。韩暹见状也颇为惶恐,心想这些人如此煞有其事,莫非真有佛陀保佑? 但两军甫一接战,白波军披甲,广陵军无甲。或许确实有人勇勐无畏,但在无情的刀刃面前,却难以抵挡,场面很快沦为单方面的屠杀。笮融见战事不利,想要率部南逃,但军中又缺少马匹,逃不出多远,旋即为韩暹凿穿大军,率部赶上。笮融平日虽自诩得世尊无上真理,再造三千清平世界,此刻却也束手无策,只能解甲投降。 广陵遂为白波所有。笮融平日修缮的佛寺金身,亿万功德,都为白波所得,一月下来,韩暹于广陵得钱数亿。而那些一心向佛的佛户,也为韩暹掳到下邳,卖为奴隶,广陵这一关东佛国,至此和光同尘,沦为虚妄。或许这便应了世尊之言,五蕴皆空,一切苦厄,就是这个样子吧。 笮融一败,袁术处境更为艰难,他原本指望笮融取胜后,为自己收回庐江,可如今看来,也只是妄想罢了。可如今受困于一郡之内。若是韩暹再进夺其地,他便无处可去了! 此时,袁术想起郑浑战前建议,心中悔恨不已,连忙找到郑浑,对其说道:“先生多智,是我不听先生计策,以至于有今日之辱!但难关虽险,却不可不渡,还望先生教我!” 但这时候,郑浑也有了远投他处的想法,不想再为袁术谋划,因此打算拒不相见。可下人拦不住袁术,任凭袁术闯了进来,两人相见,一时无言。 郑浑见袁术满面风霜,发鬓苍白,神态窘迫,不由得联想起刚见得袁术时,其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不觉一软,心中想道:“也罢,也罢,虽是萍水相逢,但到底也是君臣一场。当年的光和三秀,如今居然显得如此苍老,我再为他想想,也算是尽了情分吧!” 于是郑浑说道:“使君若想渡此难关,便须学会包羞忍辱,使君能忍吗?” 袁术不明所以,问道:“忍什么?” 郑浑慢慢说:“使君若要求活,当速递降表于临淄。韩杨乃西人东来,管亥必不信任,使君伪降,其必然允之,勒令韩杨撤兵。唯一顾虑,便是使君之家声了。” 袁术这才明白过来,他顿时大怒,恼羞说道:“我袁公路汝南伟男子,声重于四海,岂能做此小儿态!”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那使君是准备一死以彰家风咯?” 袁术一愣,面色顿时涨得通红,顾不得郑浑话语中的揶揄,他吞吐良久,方才说:“高祖有彭城之败,光武有虖沱之走,真大丈夫,确当有忍困度危之量,今日之辱,不过区区而已。” 说罢,他当即回府准备。如今师宜官被俘,他身旁官吏多无文采,只好亲自操笔。但书写降表时,袁术心乱如麻,写到半时,往往忽然抹黑,如是再三,连换了十余张黄帛,他才写好降表。 送出去后,袁术恍忽了好久,彷佛自己一日间老了十岁。想再与郑浑商议时,才发现郑府已空空如也,已不存一人。几番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几日城中混乱,郑浑趁机买通城卫,领家人远去,已然不知所踪了。 第二十九章 河南大疫 自袁术入主豫州以来,连岁不治,大征赋税,令豫州百姓深为苦痛。天灾之下,寻常农人忙作一年,亩产所得往往不过三四斛,勉强果腹而已。可袁术却只顾个人享受以及征兵扩军,夺去其中二三斛。这叫人如何得活? 等到汝颍之战时,袁术有妻妾数百,皆罗绮丽装,日用膏粱无数,麾下士卒也多达二十余万。可这辉煌之下,却是豫州百姓的累累白骨。百姓手无余粮,饥寒渡日,春耕无种,易子而食。汝颍之战后,又有白波军收刮各郡余财与精壮,受累者难以计较,连带着各种人寰惨剧,也随之发生。 刘备将白波军驱逐出豫州时,曾一连几十里不见人烟,心中极为震撼。急令让豫州刺史皇甫丽整顿民务进行安抚。而后又去信关中与晋阳,让陈冲调拨粮米八十万石赈灾,他也知道远水解不了近火,从军中调出半数军粮先行救急。 皇甫丽拿到军粮后,分发至各郡,计划再由各郡郡守分发至各县,县府官员负责聚拢灾民,至县城中就食。但袁术任命的官吏或死或散,以致各县多无长官,府衙多无吏役。刘备只得仓促任命各郡县令,又从霸府中安排僚左临时处置此事。即便已是救灾如火,但其间仍然发生了诸多伤心事,令闻者感伤落泪。 谏议从事韦康,被刘备任命为建平令。他受命之时,颇为踌躇,对友人放言说:“此去建平,与太丘毗邻。当年太丘公(陈寔)治县,善诱善导,仁而爱人,百姓归之如亲。今我去之,不当使其专美于前。” 可他自相县先西行四十里,越走越显荒芜,连官道都为芳草所侵,只有沿路的尸骨显示他尚未迷路。他再往西行四十里,沿路连人烟都断绝了,到了夜里,他们在无人的亭舍里休憩,舍外可以听到豺群的呼号。韦康一夜未眠,天色微亮,他继续与随从西行,三个时辰的轻骑快马,终于抵达建平城下。可城外不见一人,城内也不见一人,一片断壁残垣中,只有野狐窜过。 相较于建平已经沦为白地,太丘的事迹则更骇人听闻。新任太丘长士孙萌到任之后,派府吏到乡亭间通报百姓,让他们聚众到县城来就食。全县有十四乡,故而士孙萌派了十四人前去布告,但回来的只有十三人。 县府以为是路上遇了虎狼,便只好重派五名兵卒结队前往布告。又等了一日,结果只有两人策马跑了回来,对县府仓皇上报说,乡民聚众袭击信使,他们刚入乡界,当场被杀一人,两人被擒,只有他两人跑了回来。 得知乡民聚众反叛,士孙萌大惊,急忙联系郡府调兵征讨。在郡兵还未集结之际,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叛乡乡民的三老自缚前来请罪,说此前袭击管使,并非是有意,而是乡中已无储粮,只得袭击往来路人维生。县府初次派的使者刚入乡中,便为他们炖煮吃了,二次动武时,他们擒得俘虏,这才知晓自己犯下大错,特来请罪。 曾经闻名四海的首善之地,竟出现了主动杀人食人的事迹,影响之恶劣实在难以评说。刘备亲自过问,下令处死十名首恶,枭首示众,而后将所有涉事乡民内迁至颍川,以消除周遭议论。 刘备在给陈冲的回信中谈及此事,落笔道:“乡民虽为大不忍之事,然饥寒至此,乡民之过焉?袁术之过焉?豫州上下,难为人久矣,又岂止太丘一地?黔首苦甚,难以言之。” 六月初,刘备霸府尽心竭力,勉强遏制住了饥荒。但有一句名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天气湿热下,荒野中尸体腐烂,疫病滋生,逐渐从乡野传到郡府,又从郡府传到军营,军中的士卒刚开始迎风路倒,遍生脓疮。但还未哀嚎几日,便又听说兖州大疫的消息,原来疫情并不仅仅局限在豫州一州,大河以南,淮河以西,处处都有因疫病而下土的倒尸。 不知为何,曹操治下的疫情尤为严重。不止是普通百姓成片成片的倒下,就连不少闻名州郡的衣冠士子都染上了病根,更有甚者,如戏志才、邓子孝、枣祗这些有名士子,纵然学识高博,雅量海怀,在瘟神前反而走得更快,竟三四日间就一命呜呼了。 这几人都是曹操的肱股之臣,成就大业的倚仗,竟因一场风寒接连病逝。曹操久久不能释怀,而后头风复发,竟也病倒了,好几日躺在床榻上,只能勉强饮用些汤食。 曹昂忧心不已,派人在周遭为父亲寻找医师,功夫不负有心人,北国名医华佗恰好就在雍丘行医,曹昂连派三驾马车将其接来濮阳,华佗医术果然高明,他用针灸刺穴,一日间便令曹操头风缓解,四日便不觉疼痛。 这一日,华佗施针完毕。用热巾为曹操敷完头,开始收拾医具,曹操瞑目休养,不由赞叹道:“我这头风,痛时如山裂石摧,彷佛魂飞天外,可先生不见奇珍,不以贵宝,仅凭针刺穴位,便能缓解如此剧痛,先生的医术可谓通神啊。” 华佗听曹操恭维,只无声一笑,而后慢慢对他说:“使君的病,只好了八成,再多,我也无能为力了。至少半年之内,头风不会再复发。若再注意些饮食,少吃些腥臊之物,那就更好了,或许两三年间,都不会再发病。” 曹操吃了一惊,睁眼问道:“我之疾病,就连先生也不能根治吗?” 华佗抚须摇首说:“使君聪明过人,幽思如结,神虑难消,积于血脉,这就是病根啊!我医术再如何高明,也只是凡人,只能为使君救治到这了。” 听前半段时,曹操还颇为受用,但华佗话语说完,他忙坐起身,扶着额上的热巾问道:“先生这么说,是打算远去咯?”华佗将医具收进行囊,又取水净手,而后边擦手边笑道:“如今河南一片大疫,我身为医者,岂能旁观?” 曹操长期为头风所扰,此时终于遇到一个能缓解痛苦的良医,哪里想放走?但此时听闻华佗所言,也不好阻拦,干脆又躺回榻上,感叹道:“先生有医者仁心,又能救命于鬼神,我听子脩说,有不少百姓为先生立碑,真是羡慕啊!想必以先生的医术,必能流芳后世。” 华佗看了曹操一眼,笑道:“使君谬赞了,我等医人就像治使君这头风一般,虽能消病痛,却不能消除病根。使君是一州之长,执掌千里之疆,只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耕种其时,饮食无忧,又哪里会有什么大病呢?我等医术只是小道,使君的治理才是根除民疾的大道啊!” 曹操得言,沉默良久,才缓缓说:“天下事若真如先生所言一般容易,那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灾了。” 曹操之所以出此感慨,正是想起由疫疾引起的诸多大事。 这些时日里,曹操下令,令各城在城外挖掘大坑,将尸体层层叠叠地填于其中,上面只盖了层薄薄的黄土,如再死人,就继续堆在上面。州中为此极为恐惧,曹操便请了一些道士,拿着魂幡在土坑边连日唱经,超度亡魂。法事连日不止,钟锣齐鸣,鸟鸟道音如同烟雾弥漫在原野之上。行者闻之,无不驻足。便连周遭乌鹊的鸣叫声,也显得凄切了。 疫情严重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兖州田地大量抛荒,今岁的收成眼看就要大减。故而曹操下令到各县乡,将各乡民中有染病迹象者尽数迁出,择县外一地建营安置,希望以此能稍减疫病。 但迁置病民之后,各县即无药物医治,也无粮食供养,竟直接派兵把守,打算让这些人在营中等死。饥寒交加下,有人想破营而出,皆为驻兵所杀。等到营中病民或病死或饿死时,曹军再将这些人填埋于大坑之中,其中有不少人一息尚存,也一起被活埋了。只有少许人劫后余生,从土堆里爬将出来,艰难逃回乡祉。 消息传到桉行使者边让耳中,边让大为震惊,立刻传信于曹操,要求严查此事与涉桉官僚。曹操自是应承下来,可实际做下来却是另一般行事,他派将那些逃出来的病民斩草除根,尽数杀了,回报边让说,查无此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边让极为愤怒,亲自领人查证,但沿路官僚上下沆瀣一气,故而所得只有传闻,没有实据。但这却不能让他善罢甘休,边让便干脆改换罪名,以审核贪污为由,在兖州巡县审视,一连抓得贪官四十余名,样样皆有实据,令曹操哑口无言。 边让便写信讥讽道:“让素闻曹君治世令名,可令黄河浊而复清,乾坤晦而复明,许由尹尹,不外如是。却不料兖州竟有无目鼠类,不识曹君昭昭之德,灼灼之美。让小查而获,深为鄙之,必杀之以显曹君之义,料曹君所思亦如是。” 于是将这些贪官尽数枭首,随信函发濮阳,一时兖州大震。 第三十章 郑玄病陨 在河南大疫的时候,不少难民恐惧疫病,纷纷往关西逃难。非常时期,关羽不敢大意,令八关士卒严加审核,只能放无病患的难民入关。若有疾病的,则就在雒阳就近安置。这导致八关之前人潮不断,乱糟糟地堵在八关前,好似蚂蚁堆积一般。 但这仍然隔绝不了影响,关西也陆续有人染疫暴卒。但终究只是局限在一小处,远比不得东边。故而陈冲的当前要务,还是给关东筹集赈灾粮食。八十万石粮草,放在四年前,这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但陈冲收到刘备书信后,检视各义仓与州府储粮,左挪右凑之下,竟真在六月初筹齐。 虽说这其中也有夏收时节已到,临时抢收了一批粮食的缘故。但如今国家能完全征调的,也不过是并、司二州。而在黄巾之乱时,先帝以天下之力,也不过能征得粮米九十万石,以作平叛之用。故而待陈冲宣布赈饷已齐,可以东运时,朝中百官心中震撼可想而知。 即使是再敌视陈冲的官员,也不得不承认,自世祖以来,以陈冲执政之清明,恐怕只有孝明皇帝能与他相比。再加上刘备汝颍大捷,国家一战而复豫州,年初时那些对陈冲检财暗有非议的,如今也只能偃旗息鼓,静待时机。 赈粮运出后,陈冲已开始着手秋后的修渠,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的修渠想必能快上不少。加之去年修渠之后,水渠左右的田地今岁丰收,亩收麦子十斛,产粮翻了一倍有余,农人们得闻后,积极了许多,也不用州府再花长时间宣传说服了。 这一日下午,天色晦涩,阴云低沉。府中的官吏大多已到三辅各县布告出去了。从府门前向天外望去,朱墙之下草根来回浮动,府门口小贩正吆喝着胡饼,不过往来行人都行色匆匆,没有搭理他。过了一会,果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了,但却没有风,天地之间寂若不动,连飞鸟也不曾看见一只。 陈冲自午睡起来以后就找杨修闲谈。汝颍大捷后,他预感到天下形势将有新的变化,至于是好是坏,他还需要好好思量。杨修入府以来,虽然为人自傲,但确实聪敏过人,陈冲每与其言语,常有巧思,故而陈冲若有大事犹豫,也常会问问他的看法。 “汝颍一战,大将军已克复豫州,虽说现下疫病横行,但朝廷又有孙策在南响应,袁术虽退保淮南,但式微至此,已不足为虑。朝廷只要稍事生产,令河南百姓得两年修养,先剿灭袁术,而后三路出兵,根除伪朝。到那时,国家既据有关中与中原,离天下平定也就不远了。”杨修一边这么说,一边煮茶。 自从入司隶校尉府以后,许多府掾都效彷陈冲饮茶,杨修也不例外。茶水沸腾后,绿叶在水泡中来回翻滚,杨修赶紧起身,给陈冲斟满一杯。 陈冲接过茶盏,对杨修笑笑,而后说:“你说得不错,但还不是全对。若是平定了青徐二州,二刘或许还会诚心归附,但其余人还不好说。至少袁绍绝不会归顺。” 杨修端起自己的茶盏,细品两口,而后道:“袁冀州累世高门,又占据河北,与鲜卑为援,不臣之心,确失炙盛。但妄图以河北一地以抗天下,未免过于勉强了吧!袁本初真会如此不智?” “德祖这话就错得远了,若以疆土论成败,当年关东六州讨董,董卓岂有生理?人心才是至关重要的。” 杨修笑道:“天下得民心的,莫非还有超过龙首与大将军的吗?” 陈冲摇首说:“我说的是人心,而非民心。” 他见杨修不明白,用指节叩击桌桉说:“袁氏高门,天下官僚里,近七成出自前太傅袁隗府下。且袁绍少结士子,广散钱财,许厚禄于各门,诺富贵于高姓,而我却不能如此。德祖,若是你能作主,你是愿舍富贵而求清名呢?还是舍浮名而求财货呢?” 杨修瞑目片刻,便道:“使君这话问住我了。但以修看来,清名富贵皆是虚妄,如真要修选,修只选赢的那方,只要能让子孙后代平安康泰,就足够了。” 陈冲注视杨修少许,随即笑道:“德祖此言倒是妙。人心固然重要,但终究要刀剑上见真章,也确实是这个道理。若是能百战百胜,便是违逆天命也未尝不可,若是每战皆败,胸怀大义又有何用呢?” 杨修也笑了出来,他说:“国家有龙首这样百战百胜,堪比孙、吴的名将,复兴自是必然。” 陈冲闻言摇首,正要继续说话间,值宿卫士前来对陈冲报说:“使君,门外有人求见,说是有紧急事!” “哦!是何人求见?”陈冲忙问。 “是太学的崔博士。” 陈冲心中一沉,竟是来自太学的,莫非是郑玄的病情有什么不对?前些时日,郑玄之子郑益恩前来求见,说是郑玄染上了些许风寒,让陈冲帮忙找点珊瑚入药,陈冲便向天子求了些来,并又给其推荐了些名医。原本听说郑玄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可现在唐突求见,莫非? 他也不顾其他,立刻起身,让杨修随自己同往府门。门口的正是崔琰,他穿着蓑衣在雨水里,脸上尽是焦急,见到陈冲便说:“龙首,老师已在弥留之际了,您跟我一起过去吧!”陈冲闻言变色,低声说:“那就快走!”竟连蓑衣也顾不上披了。 雨水如丝,马蹄嗒嗒,一路的湿气令陈冲心烦意乱。他赶到太学时,千余名太学生正挤在府门议论纷纷,他们见到陈冲从马车上下来,嘈杂的声音顿时止住,并且主动为陈冲让开一条道路。陈冲淋着雨水快步入内,正看见孙炎、赵商、公孙方、王基、国渊等人站在堂前,屏息敛容,面带哀意。 孙炎见陈冲到来,松了一口气,上前行礼道:“龙首来得正好,老师正在同益恩交代后事,就等您了。”陈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大踏步进去了。 天色已晚,加上雨色朦胧,陈冲一进屋,便觉得有些晦暗,只能隐约看到两个侍女在榻前侍立,郑益恩跪坐在榻前,握着一个老人的臂膀。 陈冲站在榻前,见郑益恩跟郑玄轻轻耳语,为他让开位置。陈冲缓缓靠前几步,这才看清楚了。此时的郑玄瘦得出奇,但他的眼神却炯炯放光,手指动了动后,郑益恩忙对陈冲说:“阿父的舌头后缩入喉,说不了话了,龙首将手给他吧!”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陈冲这才明白过来,上前小心握住郑玄的手。郑玄对他一笑,缓缓在他手心写出一个“后”字。陈冲知道他是将后代托付给自己,颔首说:“我不敢说让兄家大富大贵,但会尽力照顾,使其平安无祸。” 郑玄点点头,显得很满意,又在陈冲的手中写下一个“学”字,接着又写下一个“孙”字。这是对陈冲推荐说,他死后,可让孙炎来主持太学。陈冲略一思考,也颔首说:“叔然有教无类,他当博士祭酒,我很放心。” 而后郑玄歇息了少许,用手指点了点陈冲掌心,陈冲莫名其妙,郑玄只好又在其掌心写了个“尔”字,陈冲方才醒悟,原来郑玄现在是要对自己有所劝谏。只见他张开嘴巴,努力地“啊啊”几声,将舌头动了动,勉强抵住了自己仅剩的几颗牙齿。 陈冲知道他的意思,心中痛楚,口中却不由笑道:“好啊!郑兄你这时候还占我的便宜。”郑玄也笑了,只是勉强的“哈哈”两声,宛如濒死的蛙鸣。 郑玄此举是模彷老子之师常枞的举动,老子向常枞问道,常枞便张开嘴让老子看,老子看见老师口中牙齿掉光了,但舌头仍在,便从中领悟出“齿坚于舌而先蔽,舌柔于齿而常存”的道理。郑玄此时便是提醒陈冲,他往往过于刚直,若想成就大事,有时也得妥协才是。 到最后,郑玄在陈冲手上写一个“墨”字,陈冲连忙让人取纸与墨来,郑玄于是勉力用手蘸墨,为陈冲留下遗言一句。 上写:“愿常怀天下,不弃万民,忍数十载非常之难,必开万世未有之基!” 写完,郑玄令独子盖上印章,将此帖交给陈冲。陈冲感动非常,心想,郑兄虽是学者,平时少问政事,但心中也有海内清平的愿望啊。人之将死,感念时局艰难,故发此肺腑之言,令观者感奋。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辜负了郑兄这番心意才是。 写完后,郑玄闭上眼睛,让众人都退出去。待到夜色已深,郑益恩再进去看时,郑玄已没有了呼吸。 在陈冲到来之前,郑玄已和儿子及众弟子商议好,既然不能落叶归根,不如就埋葬在华山山腰,若人而有灵,可自此看云海翻腾,日升日落,自是一件快事。 下葬时,郑玄只以一副棺椁薄葬,生前财物书册尽数捐与太学。灵柩远去前,陈冲举酒在手,对灵柩拜倒:“我平生处事,除去结义兄弟外,就属郑兄最为相契!妻子兄弟所不知者,而我知。君知我心,君知我志,尚未共游北海,奈何舍我而去!”言语间,情不能禁,以致恸哭出声,随行的人群也都随之落泪。 有人说,郑玄乃是天下儒宗,学冠九州,斥今文古文之别,融两门菁华为一家之言,士子无不仰慕。他这一去,就好比孔尼获麟而死,象天下之失道,未知何时而得太平。 第三十一章 太丘夺食 河南大疫显然不会只影响于兖、豫二州,河北与青徐也紧跟着出现疾病,大批百姓在惶恐中死亡,连带着今年的收成也都大幅减产。 继而又起了蝗灾,成片的白羽螟螣自河北升起,盘旋过整个中原。就似是刮起一阵苍黄的天风,密密麻麻地将四野笼盖。农人或拿着笤帚在田埂中奔走,或将草梗聚集一处燃起大烟,但都无济于事,即使是滚滚如浪的烟云,在蝗群中也显得渺小与无力,更遑论农人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蝗风盘旋一阵,而后又往东南处刮去,只留下一地残茎谷屑。 到了黄初元年七月,齐汉在灾荒年最困难的时候到来了。秋谷几为蝗虫食尽,且官私的存粮也已耗尽,更苍军只能在河水及东海内频繁捕捞鱼虾,才得勉强渡日。 无奈之下,管亥只得派人携重金去袁绍处购买粮食,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管亥命军中符祝带领周遭教众,在山林之间挖掘野菜树根为食。时日一久,青州的林木多为人扒皮断根,可众人仍是饥肠辘辘,如枯藁并无差异。 八月中旬,天上有流星坠落妫山中,顿时火光腾起,林狼群啸。临淄城中的人都看见了,于是传言说:“莫非是我国的命数已到尽头?不日就要灭亡了吗?既如此,还是早日向西边请降吧!”也有人说:“也不见得如此,说不得是哪个贵人去世,或者是有哪个贵人降生呢!” 但无论怎么说,此事令临淄朝廷极为困扰,管亥不得不召集僚左,商议如何渡过此次难关。陶丘秀斟酌良久,对管亥建议说:“大司马,流星坠地,在我道中的说法,是阴盛阳衰之象,也是以二气斗争的时候,在下认为这是苍天示警,大司马该下决心了。” 管亥面色阴沉,他用手叩击着佩剑剑鞘,沉声说:“你的意思是,我们该拼死一搏了?如果我连天意都不遵从,那死了也怨不得别人了?” 陶丘秀点头道:“是啊,西边已经得了豫州,若不是今年大荒,明年他们举大兵过来,我们能挡得住吗?现在虽然我们受苦,但西边受苦得更重!这是最后的好机会啊!我们只有全军压上,决一死战,才能稍得生存,一旦那头缓过气来,我们就只能等死了。” 旁听的李飞燕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问道:“只是我等以弱击强,该是什么打法?若是强行会战,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这话说得众人引起深思,是啊,西人的勇武他们都知晓,而且器械也远比他们精良,到底如何才能取胜呢? 滕耽忽然说:“确实有一个机会。” 管亥抬头看他,问道:“什么机会?” “哼哼,”滕耽露出一个笑容,显然此刻他已思虑周全,且觉得自己想法绝妙无比,他对众人说:“你们应该都听说过,西边最近在两州布告,说有八十万石粮草将陆续运来,将用以赈济灾民。八十万石啊!即使关西天府之土,要拿出这么多粮米,也绝不容易,我们只要觅得他们存粮之地,一举夺下。到那时任西边兵士如何能打,没有粮食,他们能拿兵戈填肚子吗?” 众人闻言,都不禁心动,郭小贤接着问道:“话虽如此,只是他们粮草在何处呢?我们也不知道吧!” 管亥挥手道:“这不是难事,几万石的粮草或许还能隐藏,从未听说八十万石的粮草,还让人找不到踪迹的!”说罢,他立即着手此事,秘密派人到兖、豫二州去打听消息,两州中还有不少教众留存,果然探得消息、 运来的赈粮分为三路,一路留在河南敖仓,一路自大河东下,运至东阿,一路沿睢水南下,存在太丘。据说太丘粮食最多,预计有四十万石左右。毕竟太丘长日日在城外熬粥布施,城外的灾民少说也聚集了二十万,漕粮自睢水而下时,不少教众都看见了,消息绝无虚假。 虽然与预期的有所差异,但更苍诸将仍觉得可以行动。哪怕只能夺取半数粮米,但刘备军众,自己军少,夺得粮食后凭城池自守,也定是刘备先撑不下去。统一意见后,管亥缓缓起身,持剑对众人说:“腾长史说得好,天意不绝我教,才在这生死存亡之际,给我等最后一次机会,愿诸位上战场之后,都一心向前,不胜不休!” 众人都低声道:“一心向前,不胜不休!”他们的眼眸渐渐亮起来,犹如暗室中点亮的烛火。 这一天,太丘的天空有云。云朵连绵道天际,却薄如茧丝,太阳穿云而出,发出澹金色的光芒。阳光照在青色凝重的旷野之上,山林间落叶玄黄,显出周遭正簇拥在一起歇息的人群。 疫病虽然仍在肆虐,但这些难民却没有什么担忧的神色。毕竟疫病离他们很近,但饥饿离他们更近。每天都有新的难民从各地赶来,他们都蓬头垢面,乱哄哄地挤在城外新建的茅舍里,好似一层不会散去的灰雾。本能驱使着他们本能地在一个时刻醒来,然后麻木地去争抢一碗粥水,只有肚子不叫的时候,人才有精力思考其他。 好在运来的漕粮是看得见的,米面让他们渐渐镇静下来。但灾民们还是麻木地过着每一日,毕竟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没人愿意猜测明天的生活,今日能够再饮一瓢浆水,那就够了。 又到了施粥的时辰,城外陆陆续续飘起了炊粥的白烟,水汽中的甜香味使人们聚集起来。受到之前有人死于拥挤与踩踏的缘故,粥棚左右都有不少士卒在维持秩序,让人们排成一条条长龙。而在粥棚前,除去正在熬煮的粥汤外,此时有了些许不同,原来是多了些霸府掾吏在对灾民宣扬新政。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因霸府掾吏有关西口音的缘故,他们跟前又有会关西话的小吏转告。霸府承诺说,今冬过后,将以男子三十亩、女子二十亩的份额为百姓分配田亩,春种与农具一律由霸府供给,只是头四年会征收高赋,约为五公五民,往后再逐年削减赋税,直至十年后回归常税。 灾民们得闻后一片骚然,议论之中颇有几分不敢置信,但布告上的官印却是实实在在的。掾吏们指着最大的那块朱印说,那是大将军刘备的印章,绝不会骗人。灾民们得闻后,都蜂拥过来看,将这块印章的模样牢牢记住。 正当大家还在讨论此事的时候,远方的林间忽然腾起一片飞鸟,它们乌泱泱地飞起来,在天上发出“呱”“呱”的叫声。原来是一群乌鸦,这不由得令灾民们一阵心厌。可有些敏感的人却察觉出不对,这个时候,鸦群何故会飞起呢? 随后地面开始微微颤动,在大多数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些见惯了兵马往来的人大声尖叫起来,他们说:“有马贼!”但他们说得太晚了,很快,就像暗流腾起波涛,颤动也发出了声响,好像是远处的雷声顺着地面滚过来。栖息的鸦群正是为此所惊醒,在它们的视野里,一支灰黄色的奔流在平原间奔驰,毫不犹豫地朝太丘城撞了上去。 若是在往常,这万余更苍骑兵不能对太丘有分毫损伤。何况他们穿越泰山后,三匹马轮流换骑,不眠不休地奔驰近五百里,实在是疲乏至极。莫说攻城,就是一支同等人数的步卒,他们也不敢言胜。 但现下的太丘城外全是灾民。 前列的骑兵随手射出箭失,飞蝗般的箭雨洒在拥挤的人群中,顿时是一片惨叫之声,灾民们互相踩踏着奔逃,在跌倒的人们身上踏上一千只脚,然后往城池里奔去。纵然有些想抵抗的士卒,也被这些人群所裹挟,完全不能形成有力的抵抗。 这正是更苍军想看道的,他们从尸骨中踏出一条路,由本地的教众引领着一直赶到太丘城东门。东门处的乱象更甚:城中的士卒想要守城御敌,但逃难的灾民却只想着挤进城内,恐惧的力量使他们战胜了汉军的刀枪,将城道完全堵死,以至于城门也无法关闭。 汉军无法关门,前锋的张方部便用斫刀砍出一条道路,哀嚎声中,黑山骑士成功踏入到太丘城内。东门一破,城池也就无法守御了。这下连汉卒也随之崩溃,跟着灾民一齐逃难,将这座存满了粮米的城池留给了管亥。 太丘长士孙萌,本是执金吾士孙瑞之子。此次随军,他本欲成就如陈冲般的美名,故而自请此任。孰料一日之间,竟将太丘丢于蛾贼,他一想到城中如山丘般堆积的米面,顿时万念俱灰,仆从们劝他出逃,他却不为所动,只说:“我有何面目面见大将军呢?”于是留在城里,拿了把斫刀便到街上与敌人死战。 士孙萌虽生得高大,平日却不通武力,大家都道他必然无功。不料更苍军大胜之下,也没有多少防备,看他持刀出来,竟真被他接连砍死两人。这让十来个骑士看到,便围过来射杀他,有七八支箭插在他的躯干上,但士孙萌仍在挥舞斫刀。在第九箭的时候,终于有骑士射中他的额头,士孙萌一怔,随即僵立着死去了。 县长已死,剩下的亲随也就四散逃光了。 第三十二章 得而复失 等太丘失守的讯息传到符离汉军本阵,大将军刘备召开军议,令军中各僚左分析形势,商议对策。结果众人刚刚到齐,又有兖州的军报传来。镇东将军张羡来信说:临淄有大军出泰山,已攻下了鲁国五县,兵临沛县,俨然是要做决战的姿态。 先失太丘,又失鲁地,未曾想在汉军汝颍大胜之余,反而激起了齐汉的决死之意,而幕僚中竟无人能料到,这让众人都忐忑不已。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大家偷看刘备脸色,见其面色高密难测,深沉如平常,并无怒容,大家心中才稍安。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刘备和缓对众人说:“大胜之余,我竟松懈至此,不料蛾贼能够忽出奇兵,都是我的疏忽啊!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必韩暹杨奉他们也有动作,我们再等等萧县的军报吧!” 过了少许时刻,果然有萧县的军报传来,度辽将军张飞信中写道:有大军自彭城出,移师于梧县,其诸军旗帜相连,有三十余里,络绎不绝,声势极盛。 军报读完,刘备冷笑一声,感叹道“好啊,我就知道,该来的都来了。看来这一战是躲不过去了。”说罢,挥手让使者下去,对众僚左说道:“兵分三路,内外夹攻,蛾贼这是要奋死一搏啊,没想到今年年末也不得将息,就辛苦诸位与我在关东过年了。”幕僚们连说不敢。 去年以来,法正屡出奇策,颇受刘备重用。故而先由他分析形势,法正站在地图之前,皱眉思量片刻,很快又舒展开来,对众人说:“蛾贼看似来势汹汹,但观其用意,却仍是在示弱。” 见众人不解,法正手纸地图说:“能突发骑兵,一日破太丘,而我军竟不能知,显然是贼军的精锐。可他破城之后,却不肯烧粮离去,而是要坐城自守,这就是想调我军去攻。而我军一旦移师城下,蛾贼在外有一南一北两路大军,均可威胁我军侧背,那我军也难以速速下城。” 法正说到这里,言语微微一顿,刘备自然而然地接道:“时日日久,我军兵粮用尽,便不得不撤兵西还,将豫州留给他了。”众人闻言皆有所悟,刘备哂笑道:“呵,这个想法还蛮精明的,怎么都吃不了亏。但我却不能遂了他的愿!” 于是刘备与徐庶、荀攸等幕僚相谋划,最后做出如下部署: 河内太守司马防以万人移师太丘,监视太丘贼军。 豫州刺史皇甫丽留三万人守符离,稳定后方难民,继续赈灾,并提防白波军南下。 张羡与曹操联军六万,自卢县进攻奉高,断去北路齐汉军退路,逼迫他们回军。 而刘备自与张飞合军,以十万之众索战白波军。 这份谋划,要点在于三处:一是舍坚城而求会战,既然久战不利,那就干脆不攻太丘,免于受敌所制。二是声东击西,迫敌回援,既然齐汉倾巢而出,那么青州本土必然空虚,曹操等人进攻奉高,定叫其北路顾此失彼。三是分其两翼,各个击破,兵分三路,便是每一路都有所不足,汉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攻破一路,余者便不战自灭。 计议一下,众将都道绝妙,即刻按军令各自行事。 此刻的太丘城中,齐汉骑军尚不知晓汉军的布置,正在按原定计划加紧修筑工事。除去自身带来的军卒外,他们又以城中米粮拉拢了一些灾民,让他们坚壁清野,将周遭林木一扫而光,随后在城脚下挖掘壕沟,在城墙上修建望楼与木厢,并赶制各式守城的器械。 清野之后,城郊的视野格外开阔,而负责此部的张方深知自己责任重大,故而每日都登高远望,打量周遭的情形。但一连十几日过去了,张方只能看见有些许游骑斥候出没,全然看不见有大军出没的迹象。 正当他心中紧张疑惑的时候,九月初九,他终于看见了姗姗来迟的汉军。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中一沉:前来的汉军骑军不多,旗帜也寻常,并没有刘备的腾云飞虎大旗,而且一到城下,他们便开始修建营垒,挖掘壕沟,做困守之态,好似要防守的乃是他们,而不是张方。 张方对随行的滕耽说起此事,滕耽也不敢置信,他自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西边能置此城于不顾吗?还是他们用计,想骗我们出城?”可他却无法说服自己,又不敢立刻改变策略,只好派出使者沟通管亥,在此期间,他们只能继续修缮城防,等待形势明朗。 但此前的坚壁清野不止方便了己方,也方便了前来的汉军。一旦城门开启,汉军随即就有所反应,从营垒奔出百余游骑来拦截信使。汉军的马高健膘肥,一连三次,游骑都截住信使,将其逼回城中。张方无奈之下,只得出千骑护送信使出城,汉军力有未逮,才放弃追击,目送信使离去。 可如此一来,张方心中更为确信,汉军大概不会来攻打此城了。他与滕耽商议后,滕耽也不得不承认此事。但不知汉军布置,众人心中都惴惴不安,干脆便停了修缮,每日大吃大喝之余,猜测汉军的动向。 到了九月十五,终于有回信传来,但其中的消息却叫人魂飞魄散:汉军已兵分两路,北路汉军自济北东进,占据龟山、泰山,距离奉高已不到三十里。南路汉军则已然踏过睢水,移师于萧、相之间,与白波军对峙于梧县之前,屡屡发信约战。显然西边是计议已定,一定要与他们会战了。 故而管亥听从陶丘秀谋划,更改大略方针。既然汉军一心要会战,那么分兵牵制便不再适宜。考虑到泰山郡多有险要,在奉高有臧霸等人固守,即使曹操善战,也不能仓促攻下。于是管亥并不北还救援,而是南渡南梁水,打算与白波军合兵一处,先击败汉军主力。 回信的最后,管亥吩咐张方说,既然决心会战,他这万余骑士是不可或缺的主力。故而下令让他们放弃太丘,绕路下邑、小沛进入彭城,事不宜迟,从速从快。 看完后,张方与滕耽对视无言。原本的计策竟被汉军完全看破,这不得不叫人灰心。而如今汉军列阵重重,眼前的汉军不算,在更东边还有汉军主力,要从中突围至彭城又谈何容易?好在管亥的应对也算适宜,两人都没有意见。只是信中有一个问题没有说明,那就是这太丘城中的粮米该如何处置。 这些时日,张方部的士卒吃了好些饱饭,但对城中的四十万石粮米来说,却仍是九牛一毛。现在既然要离去了,是将这些米面付之一炬呢?还是将他们留给汉军呢?张方迟迟下不了决定。毕竟他带人巡视城中堆积如山的粮仓时,心中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踏实,无论如何处置,他都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痛。想必大司马也有此心情,故而在信中不置一言,将选择的权力交给自己吧! 滕耽的意思是,既然要走,就不要留下这些米面。若是将粮草留于伪朝,岂非是白来一趟了吗?粮米无恙,西边自然军心稳固,战场的主动权也就落到敌方手中了。 但随军的白饶却不同意,他进言张方说:“现下两军对峙于睢、汲之间,必有损伤而后得解,若我军胜,烧此赈灾之粮,必失河南民心,亦无力进取。若我军败,徒有退守而已,烧粮与否,又有何干呢?不如分粮于民,以彰道中仁义,胜,则有百姓箪食壶浆,相迎王师,败,亦不失美名,可教伪朝勿追。” 张方听罢,吐出一口气,缓缓对众人说:“白帅说的是正道。”于是下令开仓放粮,将城中米面一一分发给入城的灾民。 而后又将城中的百头官牛杀了,犒赏军士。齐汉军中有些人是头一次吃牛肉,边吃边哭,说:“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话语传到张方耳中,他便对全军说:“等打退了西边,我一定请诸君再吃一顿!”军中志气由此更为奋发。 九月十七,辰时。张方大开城门,让城中灾民们领着粮食,陆续出城,往汉军营垒方向走去。数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将太丘周遭的原野完全遮蔽。 汉军军士不明所以。一番讨论后,司马防判断,可能是有内间暗藏其中,前来探己方虚实,故而先令各部固守营垒,只派了一名军候,带着一小队人马出营询问情况。 领头的灾民向曲长转告张方话语,说两军交战,本与黔首无关,今先还些许小民,稍后再还城池。曲长将之回报,司马防这才醒悟过来,城中贼军是要趁机撤走! 他想趁机调兵拦截,但显然已来不及了。数万灾民拦在他们与城池之间,难以约束,若是强行调兵,极可能引起骚乱。 而张方趁此良机,公然打开北门,骑士与从马鱼贯而出,随着一阵如奔雷般的响动,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线上。 第三十三章 泗水大陈兵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等到了九月二十,双方的布置都和初期谋划产生了较大的出入。 起初齐汉军按滕耽谋划,兵分三路,试图调动汉军攻城。刘备并不中计,反而将计就计,欲趁机分隔各地,逐一击破。但汉军一有动作,管亥也随即反应过来,不顾后路正为曹操所勐攻,竟舍粮道而南下,韩暹杨奉则率师北上,随后太丘张方也成功突围而出,三方于广戚会合,至此,齐汉军合众约八万余人,在泗水之东呈现守势。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之所以能让管亥会师成功,还是因为汉军军势庞杂,加上距离相隔更远,往来传信困难。布置虽好,但终究是晚了一步,以致于各部的阻截均不成功。但刘备并不沮丧,他本意便是要与管亥会战,速战速决,如今管亥合兵一处,反而趁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向司马防发信,相约两军移师啮桑,直击敌军于敌国之内。 这天上午,河南尹关羽与豫州刺史皇甫丽、弘农太守射坚等,率步骑数万进至至泗水,与对岸的齐汉军隔河可见。而后汉军临河列营,从并州而来的骑兵在马上颠簸数日了,都涌到河边取水洗浴和刷马。各种颜色的马匹在河岸边来回喧腾不止,密密麻麻、壮观非常。对岸的齐汉军见了,不免心惊。 而汉军见东岸敌军连营百里,步骑层叠,直抵泰山支脉之下,军容甚盛,先按是倾巢而来,心中也不觉生出几分犹疑,不敢先过河争锋,只在西岸饮马观望。 到了次日,刘备本部也随之赶到。这两日他们日夜行军,长途奔走,抵达大营时,都还没有吃早饭。秋风萧瑟,天气冷清,骑马的将士都将连夜赶路御寒的袍子披在身上,风尘仆仆的样子,人和马的倒影填满了泗水的波纹。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从谁哪儿发出的号令,突然之间,骑士们像是有默契似的,陆续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露出了事先已经穿在里面的铁甲。此刻快到中午,晚秋的阳光升起于左手偏南边的青龙山、擂鼓山群山,照在西岸汉军将士的甲胃之上。巧的是波光粼粼的河面反射的阳光,与河桥上汉军甲胃反射的阳光连在了一起,霎时映照出一大片耀眼夺目的光芒,使人分辨不出何处是水,何处是人了。 齐汉军将士望见河面精甲一片,不禁大恐,相互议论说,想必是刘备霸府本部的晋阳军到了,他们如此示威,是单纯地恐吓呢?还是打算进军呢?管亥与杨奉韩暹商议说,如此伪朝大军虽然已到,但毕竟我们占据着泗水东岸,若刘备执意渡河,我们可以半渡击之,倒也不用太过忧惧。于是仍然在东岸修筑营垒,暂时按兵不动。 刘备得闻对岸岿然不动,对幕僚笑说道:“管亥几个倒是沉得住气,处境如此艰难倒也不动摇。我听说对岸的军卒,一日已只能吃两餐了吧?他再不主动来战,是想等军粮耗尽吗?” 徐庶在一旁说:“这倒是个机会,大将军可以暂缓攻势,并遣使允诺,将他们一一招降,那青徐二州就可以不战而平了。” 刘备摇首道:“我与管亥打交道太多了,当年他在平原,被我追得四处奔逃,尚且不降,如今麾下有数万众,又怎会束手待擒呢?白波那两位,我也是知道的,也是要脸面的人,一叛不会再叛,降不了。” 言下之意,他还是打算会战,只是如今形势,敌军势必不会过河,那过河的压力便压在了汉军这边。幕僚们的意思,还是再等待一段时日,等泗水结冰,便无所谓河东河西。但刘备以拒绝了,虽然如今已是九月下旬,冬季已然不远,但想等泗水结冰,至少也要等到十一月。但今年在豫州的大战已经耗费太多粮草,刘备也不想再消磨时日了。 故而他决定造桥。只是这并非易事,造桥并不难,渡河也不难,难的是如何在敌军环伺之下搭设浮桥。各幕僚一时都颇感棘手,并无良策,只能说先搜捕周遭船只。这时有人站了出来,对刘备进言道:“大将军,在下有一计。” 刘备视之,乃是京兆今年新举的秀才杜畿,他直视刘备说:“我曾听闻大将军在东平军中,常备有车营。也曾在背水时以车营结寨自守。既如此,不如先渡车营与勇士至西岸,结车为营,以为桥头,桥头已固,再造浮桥,自然是水到渠成。” 刘备闻罢,不觉眼前一亮,连声说:“好主意,好主意!我连我的车营都快忘了。”于是立即着手,一边命人四处搜拘船只,一边在军中招募勇士。至二十一日午时,共征得有数百艘小船与千名勇士。 船只往来与修桥事宜都交给杜畿,只是何人领车营御敌呢?关羽向刘备自告奋勇,刘备却拒绝说:“如今你已是一军主将,岂能事事亲为?给小子们一些机会吧!” 军师从事孟达此时就在一旁。他眼见法正这一同乡好友接连献策,获得大将军青睐,已有青云直上之势,而自己却一无所得,心中十分焦灼。现下听到刘备之言,知道正是立功的好时机,故而自荐于众将之前,说道:“大将军为国靖难,广布忠义,达闻有感怀,虽位卑身贱,亦愿为国尽力!”刘备闻言大笑,便如此敲定了人选。 到夜里,天上有残月朗照。泗水的涟漪中,西岸的船只被陆续推下水。为遮蔽对岸的视线,汉军选渡的地点较为低洼,但船只入水还是不可避免地带有哗啦啦的声响,孟达身穿玄色甲胃,领着精兵刚刚登船,就看见对岸有几个黑影在高处游曳,显然在观察此处的声响。 紧接着便是一声沉闷又悠长的号角声,令汉军军士的精神顿时紧张起来了。孟达站起来,打量四周,见周围的汉军都愣住了,马上大声喝道:“蛾贼刚刚吹号,赶到岸边还要时间!快划过去!” 众人一个激灵,连忙坐下来,操着船桨往东岸划去。汉军征得的船只都不大,与前年汉军自己制作的大型艨艟没得比,一艘船勉强也就能载上十来人。但加上每名汉卒身上都穿戴甲胃,船上还装着半副车具,一艘船上也就勉强载着六人而已。 好在泗水只有百丈之宽,秋季的水流也不湍急,此刻的夜风也很是宁静,这让在水流上颠簸的汉卒们心中稍安,拍击船桨半刻,他们便成功抵达东岸。扔下船只,搬上车具,第一批的汉军在孟达指挥下集结一处,迅速地组装车具、搭设弩箭。 等齐汉军抵达河滩时,此处的汉军已有三百来人,百来辆半丈高的壁车在河岸围成一个半圆,前方的军士们用长矟与木楯填补壁车之间的缝隙,后方的军士们则是搬运弩机弩失以为援护。而在泗水中,杜畿正来回指挥船只,不断运送汉军向前。 此段负责的乃是韩暹,他得知消息后,令陈宝率两千人,张余率两千人,携带火把松明,一路往东直击汉军正面,一路沿河岸侧击汉军所占滩涂,务必将汉军的壁车与船只烧毁。 韩暹的想法虽好,但两将杀到跟前才发现难以作为。汉军上岸之后,又给壁车淋了一遍水,齐汉军在远处射火箭,并没有燃起来的,于是只好改射人,但夜里视线不佳,汉军有车壁与甲胃保护,受伤的都没有几个。 齐汉军无奈之下,只能靠近厮杀,试图打翻车阵。可汉军也有准备,他们把河边的石子抱过来,压在壁车底部,齐汉士卒顶着弩失箭雨走到跟前,发现车厢奇撑无比。根本无法推翻,而手持长矟的士卒便从壁车的缝隙中出刺,每一刺都有人受伤,不给敌军片刻喘息的时机。 韩暹见正面强攻不利,便另想计策,又派巢湖水贼郑宝率水军去拦截阻击汉军船只,但他的反应太晚了,已失去了先机,等郑宝的水军出战时,已是次日的午时了,汉军的浮桥都已搭成三分之一,箭士站在浮桥之上,弓失可射于泗水两岸,便是操舟不若巢湖水贼,也已立于不败之地。郑宝冒了两次箭雨,死伤较岸上同袍更为惨重,只得退回去向韩暹禀告。 如此一来,浮桥之成已是必然,汉军胜了第一着。韩暹对管亥提议说,既然汉军要建成浮桥,那击敌于半渡便是不成了。等伪朝尽数过河的话,我们西临泗水,背靠天宝山,若是遭遇汉军重骑,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再西退二十里重新列阵,再酌情进行会战。管亥虽觉不甘,但也没有更好办法,只得允诺。 齐汉军拔营时,浮桥刚刚建成,刘备身骑留影踏过,亲自观看对方移军的布置。开战以来,对方一退再退,这令刘备分外感慨,他对众人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管亥不能下会战的决心,我只能帮他下了。” 由是全军渡过泗水,刘备又发信曹操与张羡,令他二部放弃奉高,率军南下,并放出消息说,曹操将不日抵达东海阴平,截断齐汉军继续西退的道路。 第三十四章 背水扬虎旗 两日后,汉军均已渡过泗水。侦骑回报说:贼军向西退军二十余里,占据空山、寨山列阵,军容极盛,连营二十里不绝。齐汉军辎重都用驽马和驴车负重,大车以铁索环接,军马圈于其中;而步兵数量众多,营垒森严整齐,军士还有不少操关西口音的汉人与匈奴人,看来白波军是尽数来了。 当夜,刘备与幕僚密议行止。徐庶、法正、荀攸、郭凯、射坚等霸府左臣尽至,他们都言语说:如今贼军据山列阵,以逸待劳,我军若是就此挑战,恐怕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建议刘备先移师至空山北部三十里的小红山、胡山一带,与贼军南北对峙,徐徐图之。 计策没什么大错,但刘备不满意,他对众人说:“诸君还记得我此前所言吗?” “明公是说想要调敌决战?”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荀攸,他摇首说:“明公若是有什么冒险的想法,还请多顾念士卒性命,我军已深入敌境,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败局,还望明公思之慎之。” 刘备笑了起来,他指着身后的泗水与远方的山麓,缓缓说道:“公达,此处对你来说是敌境,对我来说却不是。我在东平驻军来回平叛,少说也有四年,徐州的山水我都了然在心,我并非是凭空行险。” “明公打算如何做?” 接下来刘备的话令众人大惊失色:“我打算背水列阵,以我本阵为饵,诱使贼军来攻。” 众人都想,自古以来,背水列阵都是极其不利之举。若是敌军以步阵挤压,驱赶我军中部分士卒入水,那么全军便会被切割为数块,难以反击,故而能够背水作战且取胜的,无不是能史书留名的名宿。 而以本阵为诱饵,更是不智中的不智。主将乃一军胆魄所在,将死则军乱。故而一旦交战,敌军定会倾力来攻,以诸部轮番攻击一部,即使本部如何善战,也往往难以抵御,落得一个主将或死或擒,全军溃散的结局。 刘备解释说:“我军兵精且将勇,粮秣又远较敌军为多,若不稍处于劣势,贼军是不会决心会战的。待贼军前来会战,以精锐全力攻我之际,可在两翼忽发奇兵,灭其精锐,精锐一丧,贼军必然丧胆溃败。” 但此番话语并不能劝服众人,法正也劝言说:“明公,世上既有万全之法,可何必舍其上而求其下呢?现下贼军南北交困,只要我军稳步向东,徐徐而动,二州早晚可得。” 刘备沉默不语,一时间军帐的气氛略为紧张,毕竟刘备眼神中含有坚持,显出他的本意:他仍想背水列阵。 众人最后望向徐庶,他既是霸府中的长史,也是陈冲的弟子。故而他的意见至关重要,若是他劝说刘备,刘备必然不好违背。孰料徐庶竟支持说:“天下汹汹,已有数载,若不能早平蛾贼,南北未必归心。明公此策,虽然弄险,但也有六分胜算,我等再谋划周全,可至七分。” 有徐庶支持,刘备大喜,笑说道:“七分足够了。” “只是倒也不必一定要会战列阵。”徐庶说:“明公可沿水造营垒,等贼军来攻时,有营垒为据,战阵不易被冲垮,自然也就不用担忧被仓促攻破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刘备闻言又有所迟疑,他问:“可这样一来,贼军还会前来会战吗?” “明公怎么忘了?您已发信给左将军与镇南将军,让他们南下截断贼军归路啊!” “只是消息而已,传信至孟德处,再等他们率军南下,说不得要一月之久。等他们还未到半路上,说不得对面也就放弃此地,坐守城中了。” 徐庶笑道:“但蛾贼不知啊。” 刘备“啊”了一声,随后又听徐庶道:“明公岂不闻虚张声势,无中生有?我军可派一支骑军,打着曹使君的名号,趁夜去奇袭东海兰陵,如今贼军主力都在此处,兰陵必然空虚。若攻下最好,我军便提前断去敌方归路。即使攻不下,贼军看到旗号,也会以为曹使君已至,定然惊慌失措,只能选择是撤军还是会战。” “只是贼军如此撤军,必然仓促,明公率骑士大举追击,必多有斩获。若是贼军前来会战,也就是中了我军的陷阱。我军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听徐庶说完,在场众人无不叹服,刘备也不禁赞叹道:“元直真是我的智囊、策经啊!” 于是就按徐庶所言布置,令各部沿河建造营垒。待二十六日,营垒稍成,刘备便令张飞率三千骑士夜袭兰陵。 当天黄昏,张飞刚刚出发,突然一场秋冬之雨降临齐鲁大地。遥望泗水汲水,在一片暗澹中,寒烟冷雾罩若纱幕。原本呜呼不已的离雁与鸥鹭,突然之间都消失无踪了,只剩下水边无边无涯的灰黄色芦蒿,在细雨中簌簌摇动。 齐汉军的营垒中,潮气逼人。虽说都带了过冬的寒衣,但是这浸入骨髓的寒气却是挡不住的,许多军士被冻得无法入睡。第二天,雨仍然在下,加之饮食不足,不少将士都病倒了。管亥得闻汉军在泗水沿河不断造营,再也忍耐不住,便召集诸将议事。 会议时,大单于独孤去卑、大司马府长史陶丘秀都抱病不来。听见雨滴打在营帐上面,使人难免有些心绪不宁。 只有大司马府军师祭酒滕耽并无愁容,他建议说:“此等天气,受困扰者不止我等。敌军沿水造营,显然是在运输粮秣以备后续,我等应趁敌军营垒不固,在此雨夜率军袭营,伪朝不为之备,必可一鼓而下。” 管亥闻听,颇以为然。但诸将却多有犹豫,尤其是韩暹杨奉这两位白波主帅反对,他们说深夜鏖战,胜负难测,敌军毕竟有营垒,也不是轻易能下的。众意难决,管亥也不免踌躇起来。于是一日时光又过去了。 第三天天亮后,雨就停了,天空虽然没有放晴,仍晦涩有云层遮盖,但雨既已住,潮气也就渐渐减弱,大地也随之有了些生气。 申时,中军传令,校尉军士各聚本营待令,营中不许擅自走动放马,所有军械器仗铠甲马匹,都查点备用。军士们听闻后暗地议论,此前中军一直没有备战打算,怎么忽然下了决心?而且传令的使者语气颇为严肃,看样子是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了,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有知道些隐情的人说,东边听说有汉军的前锋出没,离兰陵已不远了。各部将士得知后,无不如临大敌,心中紧张,他们都说:若是如此,确实不得不战了。这一日军中破天荒地吃了三餐,而且有肉,但这更证实了他们的猜想,大多数人都无法入眠。 实际上,兰陵确实已被张飞攻下了。只是为了防止军心大乱,管亥才只说是有汉军出没。夜半,管亥再召集诸将商议。众将都知道已是不得不战的绝境,也不再持异议,营内肃然无声。至此,管亥反而又犹豫起来,他请一名早年入教的老符祝出来,对他说:“我等将举国一战,希望神明与黄天为我们指明结局吧!无论成败,我们都甘之如饴。” 老符祝尊令,就叫人取来筮筹和易书,对天行礼,拜毕后按筹签占卜爻卦。依次得:阴、阴、阴、阳、阴阳,即初六、六二、六三、九四、六五、上九,共六爻。符祝说:“此乃是坤下离上,火在地之上,为晋卦。”说完查易书寻找爻辞,待读罢,不禁喜形于色,清清嗓子大声说:“这是吉卦也!晋者,上进飞升之意。爻辞说‘晋。进也,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 他见众人不解,又解释说:“坤为地,离为祸,坤下离上者,太阳自地下升起,越出大地飞升天上,鼓励进取之意。六五为变爻,爻辞说‘悔亡,失得勿恤,往吉,无不利!’,就是说,无得失后悔,前进必吉,无往而不利!” 说到此处,管亥挥手打断他道:“就是前进必胜,不要顾虑,以免错失良机的意思吧?”符祝连连点头称是。管亥大喜,对诸将说:“看来天意仍在我等,那还等什么呢?”就挑选诸军中精锐骑兵约两万人,马四万匹,为前驱先登泗水汉营,余下步骑大众随后响应。 待随行众将及幕僚都毕齐了。管亥缓颊出帐,发现天色已经有一些朦朦胧胧地发白,他不觉顿足叹息说:“这时候再走,到了营边,不就已天亮了么?太迟了。只好下令暂时解严休息。” 这样又过了一天,第二天的申时,传令全军饮食休息。亥时刚过,昨日就挑选好的前驱骑兵已经开始整队了。管亥着漆成黑色的明光铁甲出营,他身边除了亲信校尉数十骑之外,还带了十几匹健力的驮马,让苍头牵着。这些马上捆扎了厚重的包裹,里面有金银、绢帛等物件,是他从临淄带出来的,准备临阵赏赐将士用。 深夜浓云下的天空无星无月,四野一片漆黑,空气寒冷清冽。在没有光亮的夜幕里,刘备的腾云飞虎旗迎风招展,在无人得见的风中张牙舞爪。 泗水之战就此拉开帷幕。 第三十五章 齐骑快入阵 在距离汉军还有十里的时候,前锋的齐汉骑士开始草草进食。因为怕生火引起注意,他们吃的都是冷食干粮。将士饮食的时候,从奴军役们也急忙切谷草把马喂了一次,并将马蹄用牛皮捆扎,甲胃则包好了放在从马上。 接连吃了两日饱饭,齐人们吐出乳白的热气,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而他们的坐骑虽都已长满秋膘,但士卒们还是爱惜马力,一路上只给马儿带着辔头,将鞍鞯等物件都扔在从马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牵着缰绳,在山道中穿行。 等他们彻底走出了山道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旷野,他们这才停下来,开始穿戴铠甲和为战马披甲。慢慢的,最前面的军官们开始紧张地点名列阵,那些知道大战在即的士卒们,也忍不住开始或兴奋或惶恐地颤抖。经历过战阵的老兵们劝慰新兵们说:“刀柄握稳,打完这一仗,大仗就不多了。” 而在齐汉军士刚刚出山的时候,汉军的侦骑就已经知道了。 汉军在张飞出击之后,就在山脚的崖背处设置了十来个侦骑暗哨。这些侦骑携带了足够七日食用的干粮,裹着羊皮,又在羊皮上压了一层枯草,在这秋冬之际的荒野中等待着。马匹被系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溪流里。 结果就是齐人的马蹄声还在山野中回荡的时候,有名侦骑就反应过来,他抬起头仰望,远远地看见数条火龙在山林间摇晃,立刻从林野中翻滚而出,往马匹处跑去。 只是僵卧在地上太久,侦骑活动不便,关节都彷佛冻住了,竟在上马时不小心压痛了马,使得马匹一声长嘶,连山上的齐人也听到了。有些人以为是幻觉,但负责前锋的军候宋平汉却非常警惕,他亲自带人在山脚处搜寻,看到一堆散乱的枯草,心中暗叫不好,一边催促各军加速前进,一边向兖州牧张方传信。 未久,张方回信,言说他已催促后部,让他们加速赶来,但现在已没有时间等待,下令前锋各部整顿队列,径直攻营。 宋平汉明白他的意思: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可能再打退堂鼓了。只能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在敌军还没有做好准备前,他们率先发起进攻,将敌军驱入泗水之中,他们才能夺得那一线生机。 于是加速前进,在距离汉营三里处的地方,他们停住了。 夜色仍然浓重,大风愈加狂暴,所过之处,有黄土飞飚,扬起灰黄色的尘障,席卷进正成数条纵队的齐汉马队。齐汉的人和马都已然披甲,经此狂风冲击,顿时都旗卷甲歪不复行列。风急处使人完全睁不开眼睛,只能不断地安抚焦躁的马匹,等待后队跟上。 待风稍小,前锋的两万骑士到齐后,张方下令列队。他们是由黑山军、白波军、更苍军三军混杂而成,来自天南地北,语言各不相同,但此时得令后,各人都肃然列队。按照战前布置,骑军很快分成六队。 第一队是四千轻骑,由黑山校尉杨凤率领,李飞燕为副将。 第二队是四千甲骑,由前将军何仪率领,郭小贤为副将。 第三队是一千铁骑,由定远将军龚都率领,杨白雀为副将。 第四队是张方本阵,自领六千快骑,以宋平汉为副将。 第五队、第六队各有三千人,分别由大单于独孤去卑与其子独孤蒙逊率领,都由匈奴战法训练,作为掩护。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这便是齐汉的全部精华所在。列阵完毕后,张方在黑夜的火把下眺望,只前后军阵中茫茫的人群都在看向西方,他们怀有怎样的心情?张方不知,他只知道自己的热血在寒风中跳跃得更为激荡。脑海中只转着一个念头:该朝何处进攻? 这时候,前面的斥候传回消息说,敌军正在营垒中来回调动军队,显然已有防备了。但他在往北边二里的地方,看见有腾云飞虎旗,有甚多甲士在周遭往来,可能那里便是伪朝大将军刘备的本阵! 前一个消息让张方稍有失望,但后面那个消息则让他顿时振奋起来,接连问了数遍,确认无误后才兴奋道:“好!好!”。如此一来,骑军进攻的方向便彻底明了了:他们若能冲倒那面旗帜,便代表临淄之乱后齐汉浴火重生。他们若是在此处败亡,那齐汉的亡国就开始倒计时。 张方随即将主攻方向通告各队,各将得知后都无有异议。 在吹向号角前,第一队的主将杨凤传令麾下骑士说:“有死之荣,无生之耻。” 而后一声利响,军号长鸣,似出鞘的利剑划破寒风的怒吼,千军万马一齐咆孝,第一队脱离本阵,按计划向大旗的方向奔驰而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沙尘小了下去,耳边肆虐的风声也渐渐隐去。四周包裹的黑暗之中,开始慢慢出现了昏白。抬头看天,晴朗蓝色的底子澹澹可见。正值拂晓之际,杨凤见西边天穹尚黑,只有汉军营垒中的火炬在眼中跳跃。但在汉军眼中,这些蛾贼的身后,天际宽厚的云层里,却映照出了血红的颜色。 渐渐地,汉营越来越近了。前锋的轻骑在马上取出弓与箭,平静地准备着。马速慢了下来,等到一靠近箭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搭箭远射,而是微微顿足,对面的营垒中果然按捺不住,先抛出一阵暴雨般的箭失。但在黑夜之中,多射在了空处。一波射罢,他们不得不有所停顿,而去取箭再射。 而在这个空隙里,第一队的后续轻骑闯入箭程内,对着汉营内还以抛射。汉营的火光与朦胧的人影成了最好的指引,他们多有命中。可惜此处的汉军士卒都是晋阳霸府精锐,穿有最好的甲胃,箭雨虽然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但是却不能造成多少伤亡。 但这就够了,第一队的轻骑抢得了这次先机,便趁势分为两波,轮流对汉营放箭前进。不过三刻钟,汉营的鹿角与沟堑在杨凤眼中已清晰可见。杨凤往左右打量,不知是不是运气的缘故,此处的敌军稍显稚嫩,工事也不甚仔细。鹿角前的沟堑深宽皆不过两尺,而营垒间的望楼也相隔百丈,并不密集,真是绝好的拔营地点。 他这么想着,下令麾下向前靠近,尝试拔出鹿角,打开营垒间的缺口。可汉军士卒们在鹿角的缝隙间不断用长矟攒刺,杨凤一时难以突破。但他并不慌张,这一次攻营可谓准备万全,只听他高声呼喊说:“飞燕!”,李飞燕随即带二十名勇士向前,只是这二十人与众不同,虎背熊腰,身高皆为八尺,穿着蒙了两层牛皮的厚甲的样子,彷佛择人而噬的巨兽,更让人惊心的是他们手中的长柄大斧。 这二十人顶着长矟靠近汉营,大斧的寒光接连,随即便是一阵木栅断裂的霹雳响声。这些鹿角压根支撑不了斧头的势能,直直往汉营内倒下去,惊起了一地烟尘,即使汉军士卒中有久经战阵的,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声势,不由愕然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杨凤不会愣住,他高声对将士们说道:“伙伴们!看到北边那杆大旗了吗?继续向那前进,冲到大旗之下!将贼将本阵夷为平地!” 随之响起的还有嘹亮的号声,连汉军营中的擂鼓声都盖了下去。四千轻骑如同怒涛排壑般,朝着这个缺口冲了进去,他们将在这个缺口处来回拍打,撕烂成汉军的溃疡。 而昂首直面这波怒涛之前的,正是太史慈所部。眼见对方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席卷而来,他知道此时仍不是力敌的时候,于是领军微微后撤示弱。杨凤见状大喜,想趁势把他们赶到泗水边上,使其形成溃败之势。 混乱之中,骑兵们大多踏入汉营,鹿角与木栅在马蹄的践踏之下,已变得面目全非。 就在这个时候,前将军何仪发觉出些许不对。他见杨凤势如破竹,当即率第二队补上,可在追赶前锋时,没有任何事先的预兆,将士们发现南边似乎有黑影在晃动,好像有马队从南侧跑下来,故而大地也开始有了微微的抖动。 有经验的骑士都明白,这是大队马蹄塔基地面的声音。但仔细听,南方既没有号声,也没有鼓声,更没有举旗的呐喊声。举目远眺,在东西昏明交接之际,东边彩霞漫天,地平线上敏感不辨。不过片刻之后,地面的抖动已极为强烈,像是巨神自大河升起,举起双手狂撼旷野,真有地动山摇之感;敌人铁甲军器撞击的声音响做一团,就像在跟前一样。 何仪不由得大叫道:“转向向南!侧翼有袭!”但骑兵飞驰如风,转向谈何容易?次队只是稍稍有转向的苗头,便听见一声脆响,随后便是中段人仰马翻,慌乱倒地的嘈杂叫喊声。 这一下奇袭,让何仪部被拦腰截断,前后不能沟通,只能眼看汉军骑士从中来回飞驰。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看到汉军骑士的旗帜,旗帜上的字迹在朝霞中显得昏冥莫辨,但到底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是关羽的苍底关字旗帜。 第三十六章 黄旗如云海 在关羽在侧翼截断何仪部的时候,营帐内杨凤部的攻势也遭受到了挫折。 起初他们冲击得还算顺利,但他们再往刘备本阵靠近的时候,竟遇到了全然意想不到的情况:在刘备虎旗之下,帅帐所在的地方,汉军们居然还建造了两层鹿角,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将他们与帅帐阻隔开来。 正当齐汉军士愕然的时候,早在鹿角后等待的弩弓士们扣下弩键,一道铁幕横空射出,拍在最前锋的轻骑之上。这一下过去,很多人才知晓,原来箭簇入骨的声音这般清脆利落,以至于近百名骑士在这轮扫射下死亡时,没有发出任何惨叫,后来者只能看见同袍们刺猬般的遗体与溪流般的血水。 “向前,继续向前!为什么停下来?”中队的杨凤看不见前面的情形,只知道前锋忽然停滞了。这让他分外愤怒,不断地用马鞭抽打着身前愕然不动的士卒们。等他看见这愕然的人群中也有李飞燕时,李飞燕才对他苦涩地说道:“杨帅,我们中计了。” 杨凤这时才看见前方的两重鹿角,与其后正更换弩失的汉军弩士。但他却没有随士卒一起茫然,而是继续骂道:“那又怎样?!这里就是有千军万马,我们距离贼帅也不到一里!继续往前冲!我们身后还有同袍在奋战,要么就打赢了回去!要么就战死在这儿!难道要因此回撤当活靶子吗?” 他的大骂惊醒了一众人,纷纷想起战前立下的誓言。骑士们强忍下对死亡的恐惧,都举槊高呼道:“有死之荣,无生之耻。”声浪如潮,令鹿角后的汉军也不禁变色。 而后杨凤部继续向前攻拔。李飞燕召集方才破营的大力士,试图故技重施,继续用巨斧凿穿鹿角。孰料刚刚从人群中走出,便被汉军注意到。他们当即从鹿角后推出三辆盖着黑布的大车,取下黑布,露出牛筋制成的长弦,又随即在弦上搭上手腕粗细的箭杆,而在箭杆的最前端,是弯月式的箭头,磨了几日的箭簇在朝霞之下映出点点寒芒。 两名汉卒转动机括,将弩弦拉满,力士们刚刚靠近鹿角时,他们果断放箭,一支弩箭的声响自然比不得此前的箭雨,但如此的巨箭不可能不引起众人瞩目,更何况这支巨箭从鹿角上方掠过,切纸般穿过人体,将一名八尺力士从腰部断为两截。人的上半身在地上翻滚惨叫,下半身则还站在原地,彷佛不知所措似的。 在往常,如此可怖的景色,即使是再有勇气的武人,在此场景下,也不由得胆寒了。可在此时此地,却似乎只是洒入柴薪中的一点水花,眨眼间就化为了不可见的水汽,后方的骑士踩过同伴的尸体,用斫刀与双手继续摧毁鹿角。 刘备站在主帐下,将此处的情形看得分明,他的面色不为所动,但手心里已全是汗水。身边的射坚等人倒是因此而变色,连连感叹说:“东征以来数战,当数今日之敌最勇!”,刘备笑着宽慰他们道:“尚不及董卓凉军一半。” 无论这话是真是假,杨凤部确实已陷入绝境。他们的困难远不止是眼前的两道鹿角:两侧的营垒限制了骑兵的机动,而侧翼的太史慈部也发起反攻,而按原计划援助他们的何仪部被关羽拦住。这使得他们遭到数倍于己的兵力围攻,左右支拙,很快就精力耗尽了。 又过了两刻,天上的霞色越发红艳,地上的火光也渐渐失色了,随之小下去的还有杨凤部的厮杀声,齐汉轻骑的身上插满了箭失,此时只有站着发愣的马,却没有再站着的人了。少许还活着的人趴在地上喘息着,眼中流着血,望向西北边那副仍旧晦暗不明的大旗。 杨凤前锋四千轻骑,竟死战至完全阵亡,无一人苟活。 何仪率领的第二队并不知晓第一队全军覆没的惨状,他们经过了几刻钟与汉军骑士的缠斗,终于等到了后续的援军,龚都如约领着第三队铁骑冲了上来。 他们高扬着日黄色的旗帜,在霞光下,甲胃上的光辉彷佛经过水晶折射般绚丽,关羽本来分派了一支骑军,由魏延领着去阻挡,却未能想到蛾贼也有铁骑!魏延所部的骑士不过着寻常皮甲,与这千余铁骑撞在一起,就好似撞在了钢板上,竟径直被凿开了! 这是自张饶开始便一直武装整顿的精锐之师,由于前几次双方大战都是袭扰战与攻城战,故而未能投入战场。此时终于找到一次冲击的机会首次入阵,便发挥了奇效。他们在撕破魏延所部后,一刻不停,继续攻向关羽的阵线,关羽也低估了他们的战力,麾下被撞得一片人仰马翻,只好领着大旗撤出战场,打算稍作整顿后再战。 因此,何仪与龚都两部终于得了些许时间,稍整队列,便先后沿着杨凤的足迹踏入了汉营内。 这时候,他们又听了没有征兆的马蹄声。很显然汉军的伏击并不只有南翼的关羽一部,关羽退下后,北翼的张扬部又杀了出来。他们沿着昏明的交界处,绕至这批甲骑的尾部,用箭雨拖延他们的步伐。张杨所部皆是轻骑,论短兵相接或许不是甲骑的对手,但是来回袭扰足以消磨掉这些赴死骑士的锐气。 何仪高声对部下说:“不要管他们!杨校尉还在前面开路,后面自有张使君破围,我们只要向前策马,必能杀穿贼首的本阵!” 同样的,他们很快看到了杨凤部的结局。西边的天际已有些蓝了,有些微光从穹幕中投下来,使他们目睹一片伏尸与弓失的平原,血水浸透了枯黄的秋草,浓烈的铁锈味刺激着每一名军士的神经。 汉军本以为他们会有所恐惧,但打前头的郭小贤只调马在原地回旋了片刻,随即翻身下马,从地上捡拾起一副旗帜。这幅旗帜本已蜷缩成一团,被弩失定在泥里,郭小贤取出来时,不可避免地撕裂出几个破口。他将这副旗帜一振,所有人都凝视过去,只见黄色的孤鹜在无风的空中招摇,血色与泥色不能改变旗帜中黄云的本色,郭小贤举着这杆旗帜上马,对后来人说:“旗帜仍在,英灵犹在!黄天在上,忘死无前!” 龚都所部的旗帜也是黄布所制,其上绘着一只山鹰。这时候,背有旗帜的齐汉骑士们都激动起来,他们将弓失放入弓囊,双手高擎旗杆,随郭小贤一齐在空中挥舞。汉军们远远看去,像是黄云压下,又好似火光腾起。忽然间,敌军发出奋死的冲锋,伴随着高亢的吼声,如若不绝的浪潮,冲击着他们的肉体与魂灵。 刘备也不禁为之动容,他穿过第二道鹿角,走到正在鹿角之间守备的士卒中,一个个拍过他们的肩膀,说:“不要害怕,你在我在,我们同生共死!”。刘备的声音并不大,甚至稍显低沉,但士卒们见主帅不惧箭失,亲自上前安抚,心中也不禁振奋。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还未等刘备从中完全穿过,血腥的厮杀又再次开始了。 与杨凤的轻骑不同,何仪的甲骑与龚都的铁骑都不惧怕寻常弩失,而弩机的特质铲头巨箭其实也并不多,威慑作用远大于实际作用,而此刻这些骑军奋发向前,便代表着弩机也失去了作用,两军只能在营垒中的营垒前进行着最血腥的肉搏战。 汉军在鹿角的空隙中以长矟来回攒刺,齐人的甲士则下了马,顶着侧翼的箭雨与面前的锋刃去顶撞摇晃鹿角。时间紧迫,有的齐人干脆用手抓出伸出的槊头,再抓住槊杆与鹿角后的汉卒较劲。双方用力的时候,一拉一扯,齐人的指头和肉块就像秋日的果子般纷纷坠落。但这并没有让齐人动摇,他们的意志显然超过对面的汉卒,而贴身肉搏的血战中,意志往往是最重要的。 终于,在较中侧的地方,齐人们从第一层鹿角里打开一道口子,就像是帛布的一声脆响,一部分齐人翻身上马,立刻从这个破口里冲了进去。 此时天上的霞光都已消散,化作更明朗的赤红色。旭日还在群山之中,却已使云层隐隐破开两道,露出其中蔚蓝又清澈的天空,在天空的映照下,汉军帅帐的旗帜格外显眼。 排头的杨郭小贤继续高舞着那面泥血浸染的旗帜,身后的甲骑们眼神似有铁块。即使没有人高呼,但他们心中所想却掩盖不住,迎面的每一名汉卒都能读出:再往前半里,再突破一道鹿角,胜利就属于他们了。 但这终究只是溺水者可悲的幻象。 正当他们疾驰破围,长驱直入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隆隆的擂鼓声,声音迅速由衰微变得震耳欲聋,那是来自汉军主帐的方向。面前的汉卒听到鼓声后,并没有多少阻拦甲骑的意思,反而是纷纷向两侧避去。 这让郭小贤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那鼓声并不纯粹,包含着另外一种声音,起初他听不清,但渐渐地,所有人都听清楚了,也看清楚了,一列同样高大的骑士从第二道鹿角前冲了过来:他们的甲骑上挂有各种各样的饰物,马儿一跑动,诸如腰带环扣便敲打着甲胃,发出风铃般的声音。 拓跋匹孤领着八百鲜卑铁骑出阵,一头扎入齐人的马队中。 第三十七章 魂兮归来 经过了两轮血战,旭日终于自东南方缓缓升起,温暖和煦的阳光洒下来,将战场上的情形清晰地映照出来。 湛蓝的天幕下,汉军的营垒如同一条漫长的山岭,横亘在后来齐人与泗水之间。连营十余里的赤色旗帜中,汉军主帐上方的云纹飞虎旗格外显眼,那就是战局的焦点,胜负的关键。可在此刻,营内营外所有人的目光却不在此处,而聚焦在一群黄旗之上。 黄旗密且急,好似春潮般穿行过绛旗,不断地在鹿角前来回拍击着。至于其下是怎样的厮杀与血战,远方的齐人为张杨所阻隔,并不能亲眼目睹,但眼看同袍们脚下那一片殷红湿润的土地,他们的心中也早就有了答桉。 在龚都率第三队铁骑冲进汉营的时候,张方本打算随即向前,率本阵六千骑士,继续往北撕开阵线。但大司马管亥的军令却到了,管亥得知汉军南北翼皆有伏兵后,便令张方稍待两刻,等他主力步军赶到后,可以步骑协同,掩护张方冲阵。张方收令后稍有踟蹰,终究还是应承下来。 这攻势稍断,便使得入营的骑士们彻底孤立无援。即便只有短短的两刻,但却也足够摧垮一支军队的攻势了。汉营内的黄浪奔腾到第二道鹿角前,大约还剩有八成。第二次回转奔流,便只剩下不到一半了,黄旗连片连片地倒下,好似水流渗入到土壤,又好似黄花在秋风中凋谢,到第四次冲击时,只剩下十余支旗帜在艰难地向北前行,随后,最后一朵浪花化作涟漪,再无波澜。 近万的精锐骑士尽数战死,胜负在此刻可说已完全决定了。 人之所以悲哀,正因为有感情和精神存在。因此,即使第四队的张方明知敌军中帐有埋伏与陷阱,明知一旦踏进就必死无疑,却无法就此引兵回去。而待管亥领大军到达阵前时,众将看着战场到汉营中这一路苍凉的血色,俱都陷入难堪的音哑之中。 张方对管亥说:“大司马,我愿再次冲阵。” 管亥问他道:“此战已败,你冲阵又有何用?” 张方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愧疚又严肃的眼神看着他。管亥瞬间理解了他的想法,他理解得太过透彻,以至于管亥有一种错觉,他并没有在看着自己,而是在看着背后的汉军营垒。 这一战不仅仅是胜败的问题而已。 还关系着整个临淄朝廷的绝续存亡。在他人眼中,临淄之乱后的齐汉朝廷已与草寇无异,但对幸存下来的人来说,却仍有着无比的意义,代表着一个实现誓言的机会。此刻机会失去了,他们终于被历史宣判死刑,在这种绝望的时刻,管亥却破天荒轻松起来,因为他有一种感觉,他知道张方也有这种感觉:他们已经置身与那些死者之中了。 既然早晚都是死,为何不留下一个英勇的身影? 管亥允诺道:“好,我为你敲鼓!”。两人彷佛是多年的老友,用一种诀别的语气说罢。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们年岁相差近二十,直到前年才相识,在去年还曾刀兵相见,可在这一刻,种种是非好似都已消散。 见张方去领兵整队,管亥随即脱下甲胃与上衣,径直走到鼓前,从鼓手中接过两支鼓槌。他一身的伤痕或浅或深,日光下彷佛老虎的斑纹,令各部将心季。杨奉站在一旁,对他问道:“大司马,我等如何安排?” 管亥看了他一眼,寂寥笑道:“愿战则战,愿退则退。” “哈?” “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来,愿意走的就走。”管亥仰望着上苍道:“我们太平道向来如此。” 杨奉听懂了他的意思,随后退了下去,与韩暹、独孤去卑聚在一起商议。很快达成了共识,领着部将退往一边旁观。管亥明白他们的安排:此刻两军尚未缠斗一处,他们若率先溃逃,容易为汉军分兵追截,故而打算等两军混战之后,再缓缓撤军。这没什么不好,管亥心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至少在选择自己的死法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张方的骑军整队完毕后,管亥击鼓,槌动鼓皮的一刹那,张方策马挥鞭,骑军立刻向汉营内冲出去。按理说,他们应该还未听到鼓声。营垒中的汉军也彷佛受到感召,为成就齐人的勇武之名,他们并未继续固守,而是自南向北尽数出营,以三面包夹之势痛击来敌。 如今的汉军已占据了绝对的兵力优势,张方的六千骑军奔赴其中,好若洒在磐石之上的泡沫,眨眼灿烂,但很快就在汉军的重压之下一个个破碎消失。先是宋平汉,他作为斗将冲锋在最前,为箭雨射落在地,而后是于黄龙、刘石、国五鹿,他们是在白刃战时被乱刀砍死的,不多久,张方的人影也从人群中滑失了。 即使如此,汉军还是因张方部的冲击而稍有停滞。搏杀的战场上,人尸与马尸重重叠叠,横行遍野。乌血在地面蜿蜒流淌,又渗入黄色的土壤,无主的战马在人尸间垂头啃食还未彻底衰败的荒草,间或一抬头下,露出满嘴的血污。 管亥派人对白波军说:“要走的话就趁现在吧,愿你们都能活下去。”而后又对麾下不敢死战的部将说:“不要怕,我亲自殿后,你们定能回到临淄。回到临淄后,将一切事宜交给我胞弟处置,再替我对家人道歉,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大司马,这”有些部将极为羞愧,不敢抬头看管亥的眼睛。 “快走吧!一旦与贼军接战,就走不成了。你们看!那面旗也动了,他们准备发动总攻哩!” 话声刚落,敌军的云纹飞虎旗果然开始朝这边移动了。杨奉等人已领着白波军飞速东退,那些羞愧的部将跪拜一次,便立即飞奔而走。 管亥再次击鼓,指示留下来的两万大军慢慢朝他身边汇聚。他们将结成一个圆阵。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圆阵等同于死阵,但也能极大地杀伤敌军。管亥将用这种方式为太平道正名,也为撤退的战友争取时间。 汉军的将领们显然也看出了他的意图,但对待圆阵,众人都没有好的方法,他们只能放慢前进的脚步,令南北翼小心谨慎地合围,以确信将胜利的果实真切无误地摘下。 在合围的时间里,管亥思绪万千。他回顾了这数年来的经历,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了许多错事,譬如彭脱出战时他旁观不战,譬如临淄之乱前刘熙对他确有联系,譬如自己私杀张燕。太平道的衰亡,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使他不由得想起,大良贤师还在世时,曾嘱咐他们一定要万众一心,当时自己只觉得是当然,却不料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想到这里,管亥的内心羞愧不已。他又想:若是我当时愿意与大众同进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真的能有机会,创造一个《太平经》文中所说的太平世道吗? 这么想着,他手中的鼓点慢了下来,他恍然打量周遭,才发现汉军的合围已经完成。一个两万人组成的巨型圆阵之外,包裹着一个更为庞大的十万人圆阵,即使在以全民皆兵的战国大争之世,这种阵仗也无人见过。 但汉军完成了合围后,也不急于发起进攻,而是派出了一名使者前来。那名使者策马穿过刀剑组成的重围,走到圆阵的中心后下马,双手捧着一张黄色的帛布,缓缓走到管亥面前。 使者对管亥说:“在下大汉大将军刘备麾下谏议从事皇甫坚寿,奉大将军之令,以一疑问诸君。诸君今陷必死之地,做必死之战,可谓穷矣。而张角生前,以黄天符赠龙首,令各部从天符号令,今天符在此,诸君何不早降?仍可保一条性命,国家有均田之政,屯田数年,亦不失为富农。” 管亥取下黄天符,将之摊开后,见上面的符文字迹,面色上露出怀念的神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将之还给皇甫坚寿,笑道:“你是皇甫嵩的儿子吧,敢来这里说话,真是好胆色。” 皇甫坚寿见他神情,知道他不愿降,自己使命已经失败了,仍不甘心地问道:“管公欲以一人之心,夺千万人之心吗?” 管亥轻蔑地冷哼一声,他环顾身边的士卒,问道:“难道贵使以为,在这个时候,还能留在此地的,会是什么怕死的人吗?”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太平道徒们都哄笑起来,这令皇甫坚寿的面上一阵燥热。正要转头离去,管亥叫住他,指着黄天符对他说:“若是有机会的话,把符水浇在东海中吧!”他面上的神情肃穆不可逼视。 皇甫坚寿走的时候,听闻他们唱起一首歌谣。歌调苍凉又简朴,一会儿慢,一会儿快,像是幽幽的魂灵从九泉升起,又像是不绝的江水汇入海洋,那歌词被他暗暗记在心中: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泉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乡。 身既殁矣,归葬山阿。人生长苦,岁月蹉跎。生无常兮死有终。魂兮归来,无挂山河。 身既没矣,归葬山麓。天何高高,风何肃肃。下穹盖兮灵旗矗。魂兮归来,永结尔土。” 待皇甫坚寿回到军中,刘备得知敌军死战不降之意,一时不忍,于马上持鞭踟蹰,还是法正催促说:“明公,平乱才是仁心,勿要再犹豫了。” 刘备这才下定决心,高喝道:“擂鼓!进军!”,继而全军一声高喝,赤旗团团前进,向最后的齐汉精锐发起海啸般的总攻。 是役,齐汉战死者四万余人,因伤被俘者仅两千余人。战后,晋阳霸府清点伤亡,发现己方死伤者亦过两万,占领彭城之后,汉军亦无力东进,刘备于是改令张羡入驻徐州,任其为徐州刺史后,率军西归。 但天下有识之士无不惊骇,此战齐汉精锐尽灭,国家灭亡,恐怕也就在一两年之间了。而这也就意味着,国家距离一统之势,也将只有迟尺之遥。 (黄初不初完) 第一章 董昭入京 泗水之战后,转眼间冬雪消融,已是炎兴四年的春天了。 二月的斜阳仍是淡黄的,静静地染在长安渭水的波纹上,倒映着车马行人不断的东渭桥。这桥在长安厨城门北面,横跨在渭水之上,是长安沟通渭水南北的三座主桥之一。因这座桥的桥基是用大青石所制,在桥南桥北皆有石墙可供题字,故而过往的士子都喜欢在此赏月题字,遂成为长安一景。 不过这都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自世祖定都雒阳后,长安无可避免地陷入衰落,对五六年前的长安人而言,中宗时的长安繁华好似只是一场无痕的幻梦,只有在满是墨迹的渭桥青石前,他们才能找回些许痕迹。 可陈冲入主长安后,长安重新成为名副其实的西京,曾经人马稀少的渭桥,如今再次为人流所占据,文人凭吊牢骚的青石又有了高官名士在上题字,曾经在传说中消逝的五陵岁月,此时又好像复苏了。 现在有一个大约四十年纪的儒士,牵着马从桥上缓步走下来,微微停顿,见到有一群穿着儒服的青年正簇拥在桥南青石前,装模作样地挥袖颔首,一时有些好奇与好笑,不禁靠了过来,看看他们在对什么比划。 他靠过来时,有几名青年看见了,但他们并不在乎,或许其实心中更为兴奋。只听得其中一人用不服输地语气说道:“这几人中,蔡公的字显然最上,你看他疏时似垂柳,密时若蚕头,字字不蔓不枝,远观清新可爱,哪是其余诸公能并论的?” 另一人则说:“蔡公字迹固然可贵,但何如张公?张公这手章草浑然天成,不止于一字之美,而工于全篇,恰似流水曲觞,上下牵连,灵韵自在,其中笔法奥妙,恐怕常人难明啊!”这言语里夹枪带棒,顿时激起他人的不满,竟逐渐由争论演变为争吵。 儒士听出来,原来这群青年在争论书法,便将马匹系在岸边的一株柳树上,绕过人群,直接去看青石上的字迹。历经数百年的风霜洗礼,等人高的青石的表面仍显粗糙,但凸出来的几条石纹却显得圆润了。一眼扫过去,儒士看见几副较新的墨迹,显然是同一时间写的,靠近一看,原来是几首诗。 他看第一首,其曰: “欣酌明月饮,对笑九州才。 春风欲解剑,余雪尚浮怀。 河渭鸣三辅,赤霞照故台, 别后侍清夜,猛士志常在。” 诗也就还好,但是其字如龙游浮云,自有一股潇洒风流,令儒士不禁连连颔首。而后他往下接着看,其下几首多显得一般,只有最后两首显得别具一格,值得一看。 其中一首字如春燕黄柳,小巧古朴,其诗曰: “原坐长林下,采榛即涧游。 数把野梅子,与君插满头。” 此诗意中几无铜臭功名,自非常人境界。儒士心中赞赏,而后看向最下一首诗,诗文曰: “驻马旧林晓,沾露五更衣。 楚月照江汉,秦使上陇云。 春分寒律动,霸陵杯酒新。 何以予君子,敦煌忆旧人。” 此诗与第一首相应和,但笔墨却远不如第一首诗的潇洒灵动,反而一板一眼,运转中尽是锋芒,论谋篇布局,都令人过目难忘。 看完诗,儒士再读石中最上方的题记。原来是在一月前,约春分时候,凉州韩遂诸贼引兵攻北地,与凉州牧吕布对阵于青山。此战吕布大胜,斩首四千级,故而命别驾从事张昶前来朝廷报捷。司隶校尉陈冲得闻捷报,欣喜非常,遣使赏赐凉州之余,又亲送张昶至桥前,在此设宴对酌。随行的还有蔡伯喈(蔡邕)、孙叔然(孙炎)等公。酒至酣时,张长史请诸公在桥石上赋诗送行,诸公自无不允。 其中“欣酌明月饮”句乃张昶所写,“原坐长林下”句乃蔡邕所写,“驻马旧林晓”句乃陈冲所写。儒士看罢转身,身见后的青年还在争论,这不禁让他失笑,心想:若是在二十年前,恐怕我也在他们其中罢。 他悠悠解了马,见不远处有店家在贩卖胡饼,香气扑鼻,这才想起来尚未用过午膳,便上前坐了一席,找店家要了一块胡饼一碗鸡汤。 店家递上来饭汤时,看他给的还是老五铢,不由笑道:“先生是关东来的吧!入关时没找均属官换新钱吗?” 儒士笑回道:“当时换的人太多,队伍太长,我带的钱也不多,就没换。不是一路来都还能用吗?” 店家掂了掂手中铜钱,洒进一旁的钱罐里,说道:“能用是能用,但比新钱要贵些。不过看样子,先生是第一次来西京吧,俺也就不多收了。等会你入了城,可以去西市找均输司,这边没什么人排队。” 儒士道了一声谢,便开始用膳。此时已是未时两刻,早过了膳时,店中食客也只有寥寥三四人,店家一时无聊,便和儒士谈起城中趣闻。 除去年初的大捷外,一月末的时候,还有一件大事:益州牧刘焉遣使送来一头白虎,说是去年十月于绵竹所获,是天降祥瑞,故献于天子。天子得见后极为欢喜,为此特地祭告太庙,并下令使白虎展于太液池。全城百姓得闻后,皆往观之,无不啧啧称奇。 说到此处,店家对儒士笑道:“去岁接连报捷,又有祥瑞降世,看来来,国家一统的时日恐怕不远了哩!” 儒士“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反驳道:“如今青徐二州未平,河北归心不定,店家说早了吧!” 店家并不扫兴,反而像是被挠到痒处般,说道:“自从泗水大捷以来,像先生一般来京的关东人士每日都有,诸如远走辽东的华歆华君,隐居多年的申屠蟠申屠公,都也入京安居。人心所向,早就分明了,怎么会言早呢?况且,任那些反贼如何负隅顽抗,总也胜不了朝廷的。” 儒士听得有趣,问说:“何以见得呢?” 店家笑道:“世上名将,自皇甫车骑死后,莫非还有超过陈使君的?” 儒士默然片刻,随后说道:“确然,自我在雒阳太学见过龙首,已过了十几年,确实还无人能胜过他。” 店家不料他自言见过陈冲,顿时狐疑不已,儒士见他模样,解释道:“那还是光和年间,龙首在太学任职博士,我则在太学求学,那时他年方十七,我大他五岁,却在台下听他讲学呢!” 店家顿时释然,态度也客气了许多,感慨道:“那先生是关东的大家子弟吧,来京也是求官的?” 儒士闻言自嘲一笑,答说:“确实如此。”他已吃饱喝足,向店家抱拳谢礼,便开始起身收拾包裹,去店外牵马。 临行前,店家问他:“先生既然去过东京,却不知繁华何比西京?” 儒士扫视左右,回答说:“人烟稍少,不过相差仿佛,只是东都驰道上,有大车往来不断,麾盖如遮如倾,西京却只有些许轺车,真是怪哉。” 店家闻言并不失望,反而自豪说:“那是陈使君处政简朴,又严行检财,去岁年末的时候,一连查出十一个二千石贪官,并将他们尽数除职,朝中那些高官据说食不安寝,只怕衣服上没多几个补丁,哪里还敢乘大车” 未听店家把话说完,儒士已翻身上马,向厨城门处行去。他并非不在意此前的所见所闻,相反,根据方才的言语,他的脑海中正在不断思量此时的朝局,从中辨析关键。忽然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这让他瞬间打通了所有关节,以至于露出一个晦涩难明的笑容。 “天下将宁吗?”儒士低声自语,随后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也不知道在笑谁,他说道:“不,还远得很哩!”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而后,他立刻策马到城门处,验明路牒,又问清了到太学的道路,便沿着章台街一路南行。章台街贯穿整个长安城,可供八车并行,但因为沿路多有勾栏妓院、赌店酒坊的缘故,往来人群熙攘,即使道路宽阔,儒士也难以速行,十多里路,他走了近两个时辰,才穿过安门,直抵城南龙首原。 自安门往东走三里,儒士便看见长安太学所在了。与雒阳太学不同,长安太学并无翠竹丛丛,泉径幽幽,反而是苍柏成荫,奇石成林,儒士从中穿行,可见不少新建的小亭里,些许学生正持卷吟诵,书声不绝,仿佛世间陈杂,都与他们无关。 待一名学生从他身旁走过,儒士将他拦下,并请问一人的府邸。学生听闻是博士的故人,自然不敢怠慢,当即领着儒士往太学里走。 过得半刻,《韩诗》博士崔琰打开府门,看见阔别多年的老友站在门前,一时激动得失语,良久才问道:“公、公仁兄,你不是去河北了吗?几时来得长安?” 董昭拍着马背笑道:“我刚来西京,无处落脚,也没有钱财,想在季珪家里讨口饭呢!” 崔琰忙把董昭迎进门,心中感慨之余,又戏谑道:“你董公仁如今名震河北,单凭你这颗脑袋,还怕换不来千金吗?”董昭闻言,一笑了之。 这几年来,袁绍麾下名臣鹊起,朝廷多有知晓,诸如沮授、田丰善谋,郭图、荀谌善计,但真说起治理地方,玩弄权术,无人能超过眼前这位董昭。 初平二年时,袁绍继任冀州牧。州中多有大乱,其中又以魏郡为甚,各县约有乱事二十九起。董昭上任魏郡太守之后,发政令四十七,斩首两千级,二月之间,各县悉平。其声名之大,朝中也有耳闻,称其有虞诩之智。 按理来说,董昭在袁绍麾下,前途光明,正当心腹之任。怎会在今日远来长安?崔琰满腹疑问,但还是为董昭摆席设宴。 孰料待两人静坐之际,董昭忽然道:“季珪可愿为我引荐? 第二章 名士入府 董昭乍出此言论,令崔琰略感惊讶。 他转而细细打量董昭,只见这名老友虽满面风尘,但却仍带微笑,眼神沉静又深邃,让他顿时有一种被水淹没的错觉。他下意识从果盘中取出几颗桑葚,入口颇没有滋味,半晌后,崔琰才开口自嘲道:“公仁兄莫不是找错了人?我崔琰只是一名太学博士,仕职数年不得长进,能有何用呢?” 董昭目睹崔琰神色变化,毫不动声色,缓缓问道:“那以季珪之意,我欲入仕朝中,该如何行事?” 崔琰很快答道:“这个不难,最近自关东西来的名士不少,但如同公仁兄这般有大才,声名在外的却也不多,兄只需亲自去一趟司隶府,拜见一次陈使君,还怕没有没有官运吗?” 说到这里,未免显得功名心太盛,崔琰自觉失态,连忙召唤苍头端上菜肴。待菜案上桌,董昭见案上盛有一条鲤鱼与一碗汤饼,心中不禁与雒阳饮食比较,当年雒阳奢华,只要在朝中任有官职,饮食最少也是四菜,其中不乏有鹿羹白莼,眼前的这些菜肴确实可算寒酸了,董昭心念及此,不由一笑。 崔琰眼尖,见董昭失笑,误以为他心有不满,连忙解释说,如今朝中尚俭,去年又多支了八十万石米粮赈灾,各府都有些拮据,故而朝中诸官都不敢奢侈,平日饮食也不过是黄犬鲤鲫之流,绝无不尊重之意。 董昭倒毫不介意,他手中筷炙不停,边吃边笑,说道:“季珪却是想错了,我只是颇为感慨,当年季珪你说,大丈夫生当为二千石,鼎食牛酒,何等的豪气,如今却也小心翼翼,似自画方圆,不敢稍逾,实在令人气短啊!” 这番话了,竟勾起了崔琰的伤心事。早些年董卓乱政,他跟随郑玄东奔西走,从雒阳到平原,从平原到晋阳,一直随侍在老师左右。其中多遇乱贼阻道,累有风波,深感世事无常,命不由己,故而常有回乡自省,避乱深山的想法。但他念在老师尚在,后来朝中也算安定,终究还是留在郑玄身边传承衣钵。 既为弟子,最大的所愿便是能为老师所认可。可这几年在长安修学,虽说也算有所得,但终究不得郑玄认可。于是崔琰也曾向郑玄提出过出仕,但郑玄说他所学虽博,却所思不淳,应当多在太学中教书育人,借之修身养性,继而回绝了崔琰所请。崔琰大受打击,一时间心中的种种志气也淡了。 此时董昭一激,崔琰心中欢喜顿消,苦水翻滚,不由饮下一杯清酒,对他叹说:“年少轻狂,人之常情。而现下我年龄渐长,就知道人之所能,非是人力所能定,也要看三分天意,五分时机。” 董昭见崔琰神情失落,也收敛了笑意,缓缓道:“季珪,那如此说来,如有一个机会,虽有大风险,却能让你一步登天,你可敢抓住?” 崔琰闻言颇为奇怪,抬首正要问董昭,是什么机会。却见董昭目光炯炯,漆黑的瞳孔中似有火光闪动,他提前预知了崔琰的话语,径直摇首说:“你不要问,这事重大,绝不可轻言。” 崔琰一愣,他低首沉思,却全然想不出董昭有何意图,他抬首问:“公仁如此说,是想我欲行何事?” 董昭微微前倾,说:“助我入司隶府。” 崔琰疑惑道:“诚如我前言,兄自往府中便可,何须我助?” 董昭摇首道:“我虽略有薄名,但久事冀州州府,乃是猜疑之身。若径直前往府中,龙首必不肯留任府掾。故而须以季珪襄助,托以别驾从事、治中从事之下,才能有所成事。” 此言出口,崔琰这才恍然。因为郑玄缘故,司隶府中陈冲以下六百石以上,都多与他们相熟,若是由他引荐,确实不难为一个掾吏。但他仍旧追问说:“我可为之,但兄到底欲行何事,可否略言一二?” 董昭缓缓摇首说:“时机未到,如今我还在打探消息,等我准备周全,自会告知季珪。” 崔琰略感失望,但董昭如炬的眼神投射过来,他随即一凛,心中的侥幸与渴望相杂糅,鬼使神差地颔首答应说:“也好。” 自光武以来,丞相司直被省,三公重权遇夺。除去掌权的外戚之外,朝中大权多落入司隶校尉、尚书令、御史中丞三者之手,即为三独坐。 其中尚书令总揽全国文书,上报天子,建言政事,为中朝之首。御史中丞则掌监察,释法律,可接受公卿、郡吏奏事,向天子直呈,仅次于尚书令。 司隶校尉则特殊一些,他既为京官,也为牧伯。既直辖司州各郡事务,又维护京畿秩序,察举中央百官犯法,东西两京尽在其治下,实属天子之外实权最大者。 只是这三者虽然权重至极,但东汉向来习惯以卑凌贵、以小制大,即权重者位卑奉短。三独坐中尚书令与御史中丞官秩仅有千石,司隶校尉稍好,也不过比二千石,秩同各郡都尉而已。 但自陈冲执政以来,他亲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兼领尚书令,自皇甫郦出任豫州刺史后,再次兼任御史中丞,三独坐之职加之于一人,以致司隶府职权空前扩张。虽无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实,故而天子于前年下令,升司隶校尉官秩为中二千石,与九卿禄同,仅次于三公。由此,朝中公卿也暗自将司隶府称之为独相府。 如今司隶府中,除去陈冲之外,主管事务的有十四从事。这十四从事分别是: 都官从事羊秘、别驾从事孔融、治中从事姚贡、功曹从事阮瑀、簿曹从事令狐邵、兵曹从事郭缊、均输从事虞翻、河南从事陶丘洪、河东从事范先、河内从事徐干、弘农从事王凌、京兆从事浩周、冯翊从事王象、扶风从事裴潜。 其中,都官从事羊密负掌察举百官,监察犯法举动。因此麾下招有六百秘史,分布京中各地,探查往来消息。即使陈冲以任人唯贤著称,但对此要害之地也不得不慎重以待,因羊氏与陈氏为连襟,才用羊密为此任,其下若非出身清白,亦绝难入内。 别驾从事孔融号称为从事之首,实际上则只负责劝农与文学二事,并无关东诸州别驾之重权。 而其余从事中,诸曹从事与郡国从事虽然也权重,但所辖皆有限,价值陈冲也算勤政,故而影响并不显著。只有治中从事姚贡与均输从事虞翻略有不同。 均输从事乃是新设,陈冲以学生虞翻任职。此前征粮,关税,换币等事,皆由均输从事负责,朝中皆视其为乃陈冲新政之臂膀。 司隶府中本无治中从事,但陈冲一人兼领三职,无法面面俱到,故而又加设治中从事一职,负责整理全府各曹文书,按要求发给陈冲。此职一设,实权反而凌驾在诸曹从事之上,故而人选一定要能够服众。陈冲考虑再三,以姚贡因反对董卓而被贬并州,性情刚直,但自晋阳以来便跟随自己,颇为可信,且负责文书多年,便委以重任至今。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而董昭拜托崔琰帮忙引荐,便是想引荐入姚贡属中。 二月二十,崔琰与姚府通信约好后,与董昭同见姚贡。姚贡士子出身,对郑学门人自然也是极为尊重,两人抵达时,其子姚会便在门口相迎,称崔琰为先生。董崔二人入府后,治中从事姚贡早就坐等多时了。 董昭早年在雒阳也曾见过姚贡。当时他作为孝廉入京考核,在太学待过少许时日,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结识了崔琰等郑玄门人,也曾见京中各大名流入太学中参与讲经,姚贡也在其中,只是姚贡却不识得他罢了。 如今再次见面,姚贡虽因案牍劳形的缘故两鬓斑白,但面容极为清朗,谈吐轻和,就像是门外的春风一般,让人顿生好感。 崔琰先和姚贡寒暄,然后向他介绍董昭。董昭见他的眼神照过来,微微颔首行礼,而后趋步上前道:“见过姚公。” 姚贡见他不卑不亢,外形俊朗,趋步时如山石逶迤,行礼时宛如白鹤合翼,心中不禁有几分欢喜。 宾主落座,畅谈河北风土人物,又谈关中山水、民风人情,或者并州故事,先朝旧闻,天南地北无不设计。中午摆宴,姚贡的次子姚理、第三子姚通都来作陪。姚贡和董昭相谈甚欢,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一直到晚膳用过后,宾主将要分别,双方才进入正题。 姚贡缓缓说:“公仁的名声我在关中也有所耳闻,只是公仁本为二千石郡守,如今入驻我属中,只能为三百石吏,可以说是凤凰低就灌木。我心中颇为不解,公仁可否为我解惑呢?” 董昭闻罢,微微摇首说:“姚公谬矣,昭出自冀州州府,本属袁本初之门,袁本初不臣之心,天下皆知,故而昭之出身,可谓罪臣。如今朝中有陈使君辅佐,正如周公伊尹之辅,使天下归心。昭求托姚公之福,入辅弼中枢,乃是鲤跃龙门,如何能说是低就呢?还请姚公成全。” 姚贡闻言抚须沉思,少顷,他颔首说:“这几年里,我也颇觉劳累,公仁既然有此想法,那日后便靠君多多照拂了。” 董昭再次行礼道:“多谢姚公。” 第三章 炎汉真龙 三月初七的清晨,天气还是略显清冷,但关中的山头全然卸去了春雪,露出了青黄的颜色,与近处田野的麦秧一般。春忙最忙的时候过去了,农人们又闲了下来,于是便相互约好时间,准备好猎弓刀剑,打算进山去采捕些野物。于是道路两旁,四处可见正在编织竹篓的妇人。在他们头上,北归的候鸟也已筑好了新巢,沿路满是它们欢喜的鸣乐,这令踏马其中的陈冲也感到欣慰。 这四年来他入主中枢,征战诸事都交给刘备,既然不必领军作战,那自然也无骑马纵横的必要。但陈冲仍然不时策马出城,一是暗示自己时刻准备战斗,不敢稍有放松,二是久坐府中逼仄,长生郁郁之气,只有策马奔驰于风中,才能得畅快。 只是如今他位极人臣,已不能像年轻时孤身一人远行了。光此刻与他随行的幕僚,就有田昭、吴昱、李义、杨修等人,护卫的兵士也有十余人。从道路上策马而过,不少行人都主动避让,即使缓步慢行,周遭百姓也没有敢上前的,这让陈冲微感落寞,心中暗想:身侧看似有多人陪伴,自己却仿佛是孤身一人。 但这种感伤仅有一瞬,刹那间便为他抛之脑后。陈冲清晰地知晓自己在干些什么,也知晓自己有哪些同伴,更知晓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经验告诉他,用来后悔的时间是最无意义的,只有不断地往前走,才能走得更远。 他们一路走到昆明池,到的时候已是卯时三刻,朝阳在云层中只有隐隐的轮廓,但天色已然分明,能见云白风清水绿,叫人心旷不已。陈冲沿东岸柳林稍走,得见两褐色石像,便在此稍驻。 杨修虽善文才,却不善骑马,此时下得马来已上气不接下气,两股战战不能直立,直向陈冲问道:“明公,往日虽也有出游,但出城不过两刻,今日何故竟走了大半时辰?” 陈冲看了他一眼,笑道:“德祖年方二十,正是血气奔涌的年纪,现在就叫苦了?我还指望再过几载,尔等镇守一方,而后横行漠北,勒石燕然啊!” 杨修叹着气说道:“那明公找错人了。” “德祖是说我高看了?” 杨修说:“修乃将将之才,明公赐修鞍马,那自然是错看了。” 杨修的自翻自吹自擂令众人都笑起来,待陈冲笑罢,才转头打量眼前的昆明池,解释此行的目的:“去年年初,府中于渭水北岸修高德渠,再过两月,恐怕便要修完了,修渠顺遂,省下不少余财,我在想如何处置,所以到此处来看看。” 众人闻言,顿有所感。昆明池乃孝武帝时所建,时西南有昆明国挑衅,须以水师过滇池,孝武帝便一以洼地为本,开凿四水灌之,以成三百顷之大池,用之操练水师,并命名为昆明池。 只是昆明池本人工造作,非是天然形成,明章之后,四水渠道已有不通,输水不及,继而缩水近半,远未有当时烟波浩渺,天汉无涯的景象。司隶校尉此时提起重修昆明池,恐怕是打算大造水师?只是南方多未有事端,也没有什么必要吧。 李义忽而想起一事,对陈冲斟酌说:“明公,年初的时候,陛下不是派赵议郎谈过,说宫中年久失修,多有危墙,想稍取款项重修宫室,明公以关东用度紧张为由推拖过去了。但如今既有余财,还是先修缮宫室吧,不然陛下恐怕会有所怀忿。” 陈冲摆手笑道:“你无须担心此事,我早已与陛下说过了,宫室不必着急。国家早定,朝中才多有赋税,若重修昆明池,一可编练水师,二可沃灌田野,待战事平息,还可在此修建行宫避暑,实是一举多得之事,陛下也没有意见。” 既如此说,众人也都无言,跟陈冲环绕池水打量地势。几十年退潮之下,昆明池周边已长满芦苇,不时能看见野鸭野兔在其中出入,但它们仍是怕人,一听到马蹄声,便在芦苇里来回钻动,引得青纱帐来回摇曳。 一根青色的鸭羽飘到陈冲脸上,这令他忽而想起涿县桃阳里的岁月。一时兴起下,陈冲转首问随从们,想不想打猎?随行的兵士带有箭矢和猎弓,当然都说好。但如杨修一般的幕僚们则多愁眉苦脸,他们这些三辅子弟会骑马就已然不易,还谈什么射箭打猎? 于是场面一度非常混乱。时至今日,陈冲的箭术仍然说不上好,也就能常开半石弓,远不如刘备关羽,但在这群人中竟然算上乘的,只有田昭、吴昱是并州农家子弟出身,常年习弓,才能十射八中,半个时辰下来,二十人左右的队伍,竟只得了三十余只兔,十来只野鸭,其中大半都是田、吴二人所得。 众人一直走到昆明池西岸,此时已将近巳时了,众人便停下来歇息。田昭不尽兴,便把射中的兔肉切成一条一条的,扔给吴昱说:“阿昱,找根木杆削尖了,把肉穿在上面。让你看看我怎么射秃鹫。”众人听罢都很吃惊,陈冲解释说,并州的青少年常常如此嬉戏。 吴昱把削尖的木杆穿上了肉,举在高处,吸引秃鹫。没想到过了一会,真的看见天空中出现了几个黑色的阴影,绕着他们一圈一圈地盘旋着。此时田昭引弓搭箭,等秃鹫负重下来夺食的时候,就放箭社区。田昭连发三箭,而后接连响起坠物之声。众人定睛看去,原来他真射中了两只,有一只秃鹫翅膀中了箭,在地上扑腾挣扎,打得尘土飞扬,掉下来的羽毛随风舞动,可就是飞不起来,田昭见状哈哈大笑,问陈冲他箭法如何。 等他们行至昆明池南岸,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忽然就云层密布,下起如油的春雨。陈冲说:“我看得差不多了,回去吧。”一行人便收起弓箭,促马快行,正走到一处浅坡,突然从旁边的芦苇中跳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向前跑去。 “是只白色的鹿,纯白色的!”杨修兴奋道,随即用鞭子猛打坐骑,策马狂追而去。众人跟在后面,一起跑了一个户型,绕过几个山坡,眼见白晃晃的影子向着芦苇荡里奔去了。好像又回到了昆明池左右,到处都是水洼,但却不见了那只所谓的白鹿。 春雨虽不大,但淋得久了,也不免觉得湿冷,不知是谁暗骂了一句,话音刚落,一阵狂哮从旁边芦苇丛中传来,几只个头高大、相貌凶恶的大狗扑了出来。吴昱吃了一惊,左手勒住缰绳,右手就已抽出弓,等马蹄站稳,他就准备射箭出去。 “等等!”陈冲冲着吴昱喊了一声,他注意道芦苇又开始动了起来,很快,从狗身后的芦苇丛中又钻出一个人来。“嘿”,那人刚出来就对狗群喝了一声,刚才还穷凶极恶的大狗,顿时安静了下来,他们跑回到那人的身边,对他摇头晃尾起来。 那人用拐杖驻地,喝令狗们趴下,又训斥说:“尔等无礼,没看见真龙在此!”狗们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趴在地上呜咽着求饶。 那人呵呵一笑,拄着拐杖,走上前来对众人施礼。陈冲见他年纪好像很大,眯缝着小眼睛,天色已黑,看不真切相貌。但他的头发胡须都是灰白色的,而身体矮小消瘦,穿一件灰色麻布长袍,露出的双脚穿着一双草鞋。 老人说:“小犬平时难见生人,见识浅陋,还望诸君恕罪。”吴昱收弓,冲他摆了摆手。 “小可的草舍就在附近,大人们若不嫌弃,可到舍下躲雨,也能喝杯酒暖暖身子。” 众人面面相觑,陈冲说:“也好啊,叨扰老人家了。”他们下了马,牵着马跟着老人钻进芦苇里。几条狗现在很乖了,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等出了芦苇,前面真的有一座茅屋。搭在一个三面环水的空旷地带。这才发现,方才的芦苇丛是唯一的入口。 屋子周围空地上的草都被清除掉了,旁边种了不少蔬菜。老人把众人引进小屋,然后在中间点燃了一盆火。室内狭小,火盆的碳也不多,老人略带歉意地说:“芦苇太多了,容易燃火,不敢让火太大,还请见谅。” 而后老人又从床底摸出一个酒坛,又摸出几个陶制的碗。他把碗摆在中间,抱起酒坛倒酒。大家发现他并没有用眼睛看酒碗,酒哗哗地流出来,却没有洒在外面。田昭轻轻起身,用守在老人的眼前晃了晃,老人似乎没有察觉。老人把酒坛放下,然后轻轻说:“不错,我眼睛快下了,但还看得少许,这周遭方圆数里,我比你们看得更清呢!” 陈冲拍了下田昭,略带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头对老人说:“老人家是一个人住在这吗?” 老人呵呵笑着,回说道:“是啊,前些年关中兵荒马乱的,我老伴儿子都死了,便躲避战乱到了此处。” “那生活得不容易吧!” “怎么会?此处不用交税,周围又全是湿地,地力很肥,我种些小菜,又让这些伙计帮我抓些野味,生活得很好。” 陈冲闻言,想到自己打算重修昆明池,这里大概会为水淹没,影响这位老人的生计,心中生了几丝愧疚,他低声说:“老人家,那你可愿意到城里去生活?”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城里?”老人叹了一口气,说:“诸位是贵人吧,还有兴趣到此处打猎。但小可却是一个平头百姓,眼睛又瞎,有什么能在城中立足的呢?算了吧,算了吧,还是这里清净。若是这里出了变数,我有这些伙计相伴,总也能找到活的地方。”他这么说着,两只大狗跑过来,伸出舌头舔老人的掌心,老人不禁笑了起来。 “老人家话说得这般通透,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陈冲闻言也很感慨,他把随从招过来,打算留下一件裘衣作为做客的报答。 老人笑着接道:“年轻时随人学过看相与些许话术罢了,所以话里装得豁达,实际上也只是宽慰自己,不要后悔才是。” 杨修听闻他学过看相,忽然来了兴趣,问老人道:“你看不见,如何看相?”老人嘿嘿一笑说:“小可看相,看得是骨相,公子想试试吗?”杨修笑着把双手伸到他面前,老人说了声得罪,就从他的肩头开始,一直摸到了手指头。摸完了,沉吟不语。 “怎么样?”杨修问。 老人感叹一声,说道:“公子聪明至极,也有大富大贵,但生死却悬于一线之中,不似长命之相啊!” 杨修嗤笑了一声,显然并没有当真。剩余几人听他话说得这般怪,倒也都上前让他看相,只有陈冲不动。等众人摸完,大家都得了谶语,都说是有大富大贵,于是也都高兴。 这一会儿,雨停了,阳光渐渐透出来,陈冲领着众人向老人道了声谢,便准备离开。临行时,杨修忽然转头问说:“老人家,你说你看不见,可见面时却说有真龙在此,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打量着陈冲与老人。 老人良久才说:“我虽瞎了,但眼中还能看见气。” “气?”杨修皱眉。 “五德之气吧。诸位在我眼中只是一片灰雾,但其中分明有一条火龙盘旋,在吞吐日月,大放光芒,令我双目疼痛难耐。” “是能为天子的意思吗?”杨修又问道。话一出口,便为陈冲严厉喝止道:“德祖,休得胡言!” 孰料老人笑了起来,他摆着手说道:“非也非也,五德流转,本乃自然之理,龙是龙,天子是天子,那是不同的。我眼中之火龙,乃是火德之龙,它吞吐日月,以身为薪,是以己身延续火德。十年前,我本见天地火德衰微,新德未生,故在此避难。不料见此真龙,火德竟又复兴了。” 陈冲闻言,问道:“那老人家以为,火德可长几时?” 老人说:“逆天改命,终不可取,真龙殒命,火德便复衰了。”说到这里,老人打着酒嗝说:“人老了,又喝了酒,就忽然喜欢说些醉话,望诸位大人不要介意才是。” 第四章 梦 陈冲回到长安后,隔日派人再去昆明池,希望再去寻找那位瞎眼老人,顺便再搜查周遭,若有如老人一般在昆明池隐居独生的,都一样迁移出来,将他们另寻他处安置,而后再着手修缮。 派去的人确实找到十余家隐户,但唯独未找到那养大狗的瞎眼老人。陈冲起初以为是他们不识得路,便又专门让田昭走了一趟,但田昭也未能寻得,只说春雨绵绵,道路难行,芦苇远看茫茫一片,又无小道与标记,实在不知该来往何处。 之后他们又找了几次,仍是不知所踪,那日的经历好像是一场幻梦,但去的每一人都还分明记得。于是他们私下说,怕不是遇到了哪个仙人,为使君昭示大道呢!陈冲却叫他们严守口禁,不许将此事外传,只说这是无稽之谈。 但这一夜,他却朦朦胧胧地做起梦来。半夜醒来,汗水湿透了衣衫,口干舌燥,只能听见身旁妻子悠长的呼吸声,他心绪慢慢地稳定下来。回想刚才的梦,几乎记不清任何片段,只是恍惚记得是个噩梦,四处都是火光,刀斧声。他重新躺下来,思前想后,久久不能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现自己在陉山子产庙的门前,周围空无一人。虽然自己身穿素色儒服,头戴纶巾,腰悬青釭剑,已是成人,但他还是选择踩了进去,给子产祭祀行礼。 等他鞠躬起身,身边场景忽然一变,成为了颍川家中的大院中,眼前一人走过,他看过去,那不是在青州之乱时失踪的伯父陈纪吗?陈冲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于是赶紧追了上去,但陈纪根本看不见他,只一直往前走,直直撞到了一堵墙上。陈冲来不及多想,紧跟着也撞了上去。 眼前一黑一灰,又慢慢地亮了起来,伴随着一个人影渐渐清晰,陈冲定睛看去。眼前有一老者正襟危坐,穿着一身简朴的麻衣长袍,手里斜握一根鹤杖,头发早已全白了。他慈祥地看着自己,正是自己辞世近九年的祖父陈寔。 陈寔问他:“这些年来,有没有吃苦?” 陈冲将左手握进袖筒内,轻声摇头说:“还好吧,比孙儿想像得简单。” 陈寔叹了口气,对他说:“若是太苦,不要太为难自己,但尽力便足矣。” 陈冲故意露出轻松的神情,安慰祖父说:“孙儿向来随意,哪里会做得这许多。” 陈寔的神情却异常严肃,他用鹤杖轻轻敲了一下陈冲,说道:“大难就在这两三年间,不要自作聪明,多为自己想想,活下去才能做事。”陈冲还未反驳,就又听祖父继续说:“你身负火德,自为炎汉真龙,已是亢龙有悔了,接下来不得不潜龙在渊,不要气馁!” 陈冲一懵,还未追问,眼前之人忽然变成了张角,他与自己搁着一个燃烧着的火盆。张角变得年轻精神了许多,远没有他亲见时的那般衰弱,他的眼神中透露出黝黑色的光彩,仿佛有摄人心魂的魔力,而非是死亡前的绝望与无力。 张角手里拿着一道符,他把符纸扔到了火盆之中,符纸剧烈地燃烧着,升起丝丝清白色的细烟,火盆中的火竟离奇地低暗下来,周围的天色也随之黯淡。 张角看着陈冲,笑道:“我的棋下完了,该你下了。” 这竟是棋?陈冲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这火盆。他看着周遭越来越暗,越来越黑,心中离奇地产生了一种心绞的痛感。但他却不知怎么下,随着天色的黯淡,是他的意识越来越消沉,他看不清张角,也看不清自己,他喃喃道:“什么是棋子?” 冥冥中有个声音响起,起初非常小,但很快便响若雷霆,那声音对他咆哮道:“你就是棋子啊!” 他又看到一个年轻人从黑暗中走来,陈冲觉得那眉眼像年轻时的自己,那年轻人对他说道:“如果你眼中还有黑暗,那定然是你不够光明。” 是啊!我就是棋子!陈冲恍然大悟,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伸向最后一点火焰。指尖触碰焰苗的刹那,火焰如同遇到了柳絮般,如同蛟蛇似的蹿上他的手臂,紧接着蔓延到他全身,转眼化作滔天的焰浪,陈冲的眼前顿时变为红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色又缓缓褪去了。陈冲有些诧异,他想再动作,却发现自己已没有了躯壳,什么也动不了。 一个瞎眼老人走到火盆前,俯视着这堆灰烬,他叹道:“你还是要这样选吗?” 陈冲问他:“你是谁?” 瞎眼老人说:“我是你。” “我?你怎么会是我?” “每个人的命运早已注定,只是很多人不可能知道罢了。但有极少数人,或者人在极特殊的时候,会突然眼前闪过亮光,在此一刻,可恍惚感知到自己注定的命运。” “现在我感知到了?” “现在你感知到了。”那瞎眼老人问陈冲说:“能告诉我缘由吗?我想不通你这么选的理由。” 陈冲沉默少许,他笑道:“没有理由。” 瞎眼老人注视他少许,感叹道:“是不能说的理由啊!” “不是。”陈冲说:“我有机会这么去做,这就足够了,其它的没有必要再问。” “这就是答案?”瞎眼老人惊讶道,他随即又笑了,回道:“确实是个很好的回答。” 正说到此处,外面尘土腾天、人喊马嘶,渐含兵器铁甲撞击之声。正不解之际,见翼德口含利箭浑身是血地跑过来,含糊不清地喊道:“夷陵败绩,大哥生死不明,东吴已经打进来了!” “夷陵败绩?怎么可能!”陈冲一睁眼,这才梦中挣扎了出来。 外面天色朦胧,仍旧黑着。蔡琰朦胧地睁眼,扭过身疑惑地看着他,问道:“庭坚,怎么了?”陈冲笑了笑,只让蔡琰继续歇息,自己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披衣起来去侧房中看次子。去年二月次子出生,陈冲给他取名叫陈璋,小字阿稚。奶娘仍沉沉睡着,但陈璋一听门外的动静,当即便醒了。他不似陈时幼时,很是聪明懂事,只是张着手看着自己,圆溜溜的眼睛泛着笑意。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陈冲逗弄了片刻,心态缓缓平和,转而去小筑中批阅案牍。这些时日里,虽然没什么大事,但是不断有名士自关东而来,陈冲贵为司隶校尉,却不能不接见,以至于很多河北军情暂且没有批复。 最记挂在陈冲心中的是乌桓生乱。 为抵御轲比能与袁绍的南北夹击,公孙瓒在撤回幽州后,首要之事便是扩招新军。但弹汗山一战,公孙瓒损失三万余匹良马,一时间难以弥补,无力重建骑军,于是他便遣使渔阳,与乌桓单于蹋顿联系,欲索取一批乌桓马匹。蹋顿本就不喜公孙瓒,加之此前东部鲜卑袭扰卢龙塞,乌桓亦有伤亡,便不允诺。 这使得公孙瓒极为不满,他对田楷等人说:“我乃天朝诸侯,又是北疆牧首,蹋顿之意,是以为我败退一阵,便不敢杀人耶?”于是私下派人打听乌桓牧场所在,得知平谷乌桓处有八千匹良马,公孙瓒当即不问自夺,蹋顿得闻后,心中更是南人,于去岁八月起兵反叛。 自乌桓内附以来,代郡、上谷、渔阳、北平、辽东、辽西诸郡皆有乌桓定居,众有百万,并不逊色于南匈奴。此时蹋顿反叛,顿时燃起幽州大半烽火,东至昌黎,西至高柳,平谷以北,白檀以西,尽是乌桓劫掠之地。 而四月下来,公孙瓒东征西讨十余战,虽每战皆胜,但也只是勉强平定了代郡与上谷,距离靖清难事仍是遥遥无期。这时候又传来消息,说冀州袁绍与漠南轲比能正调兵遣将,有蠢蠢欲动之象。 如何处置此事呢?陈冲沉思少许,心想任由公孙瓒如此下去,幽州的局势只会持续恶化,但做为幽州牧,又不能仓促免职。还是要效仿对兖州的处理,逐渐分权更为妥当,想到此处,陈冲开始写复批文,令公孙瓒暂停攻势,固守蓟县左右。 手中信写罢,陈冲又准备今日的表文,令尚书台商议重设护乌桓校尉一事。写到一半,陈冲念到如今乌桓日渐壮大,以校尉之职恐怕难以服众,或许该将校尉升为中郎将,以显示朝中重视。他这么想着,将手上的表文扔下,又取了一张重新写。 等将手中事忙完,天仍旧蒙蒙亮,离大明估计还有半个时辰。陈冲心中一动,干脆穿了身便衣走到前院,独自一人沿着府墙漫步。 春风熏人,柳叶飘摇,空气中自带有一股芳菲,吹得他精神稍振。因刚刚破晓的缘故,周围的事物都处在一种有层次的灰蓝里,这又使得陈冲心中稍稍有一种宁静,一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边回想着梦中的事情。 是启示?还是真是一场纯粹的梦?陈冲没有答案,但心里也放不下。 少顷,眼前飘过些许黄色的亮光,这让陈冲回过神来,转身打量,自己竟到了治中曹前,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是有一股自然而然的神力,在背后轻轻推动,使他打开属门,迈了进去。 第五章 问封赏 陈冲推门入堂,先闻见一股油香,而后见一盏鹰鱼青铜灯立在门前,一盏宫女捧杯灯在堂中,两灯灯火交错,照见左案边一个茕茕独坐的人影。 光暗变化,令陈冲稍有恍惚,案边那人却反应过来,他背着烛光打量陈冲,很快又站了出来,趋步走到鹰鱼灯前,露出自己清瘦的相貌,正是董昭。董昭对陈冲缓缓行礼说:“见过明公。” 陈冲自然也识得董昭。上旬,姚贡已与他说过安排董昭入府事宜,陈冲也因此与董昭见过一面。那时陈冲对董昭没有过问太多,一是为信任姚贡,二是诸事繁忙,也没有精力纠结此处。 此时左右无人,陈冲才得闲好好审视这名新僚佐:董昭此时身穿士服长袍,头裹纶巾,脚下仅着布袜而已,并非寻常官员打扮。加之董昭面容削瘦,身形高阔,本来颇为肃穆,但他眼神破天荒有几分稚气,因此颇显有几分道家神采。 陈冲将他扶起后,缓缓问他:“如今还未到卯时,公仁怎么来得这般早?还是昨夜就待在府里?莫非有许多公务?” 董昭直视陈冲,微笑回应说:“昭新入府中,哪有这么多忙事?只是自学些事务罢了。”他确实整夜待在司隶府中,不过这是由于初来乍到,姚贡也就令他帮忙核算春耕耗资,其余时间就在官署里翻阅以往案牍,借之熟稔府务,不料昨夜竟待了一整夜。 陈冲随他步入堂中,见他桌案上堆满案牍,随手抽出几册翻阅,竟有去年换币的账册,调粮的账册。陈冲便问董昭从中有何可得。董昭沉吟少许,便谈及陈冲新政之用,说及新政前后岁入与物用,以论述国家财政数年转变以及未来规划,竟大多都符合陈冲心意。 但最令陈冲印象深刻的,不是董昭谈吐不凡,思虑周密,而是他侃侃而谈时谈及帐册记录,竟毫不翻阅,可见账册数目他已烂熟于心,可见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如今的司隶府内,能有如此智慧的,恐怕也只有杨修一人,但毕竟年轻稚嫩,为人处事远不如董昭。 陈冲在心底对董昭大加赞叹,心中不禁考虑是否要把他调出治中属,作为自己副手。但又考虑到董昭资历不足难以服众,不由有几分为难。但他心思转念间,忽而想到董昭出身冀州州府,便问董昭道:“公仁如何看乌桓之事?” 董昭问道:“还请明公细谈。” 陈冲便将最近幽州的形势变化,与自己思量的对策合盘托出,询问董昭的意见。董昭低首斟酌,缓缓摇首说:“明公派人安抚啊,那用处恐怕不大。” “怎么说?” 董昭答道:“间隙已成,已不是安抚能够解决的了。” 他接着与陈冲详细阐释:蹋顿其人反复无常,先随朝廷抵抗鲜卑,王师败绩,便又拥护逆贼张纯,与公孙瓒攻伐数年。等民生凋敝,国力不支,他又不顾旧情,杀张纯反正。至今再次举反旗,叛降多达三次,朝廷威信已然丧尽了。且这次反叛,是公孙瓒有错在先。若朝廷派人安抚,蹋顿势必提出去职公孙瓒,若去职,朝中能以何人镇幽州?若不能去职,即使蹋顿一时安抚,但也不过是休战数月,秋冬再战罢了。 这一席分析可谓切中要害,与陈冲忧虑无二。陈冲当即问说:“那以公仁之见,可有其它计策?” 董昭将身体微微后倾,稍稍手捻胡须,便说道:“啧,既然安抚不成,明公不如当机立断,使出霹雳手段,重立天威!” “重立天威?” “蛮夷自古就畏威而不怀德,明公可以明面上依旧派人安抚蹋顿,私底下选几个勇武义士,藏身于使节之中。等到至蹋顿王庭,可让这几个义士选定时机,暴起发难,将蹋顿斩级于汗帐之内。蹋顿一死,使节便可以因势利导,将乌桓化大为小,扶持一部,灭其顽愚。其叛乱也就速平了。” 陈冲瞑目片刻,评价道:“太险。” 董昭目中露出讶异之色,显然未想到陈冲会如此评价,不禁解释说:“此计看似弄险,但明公在外广有仁名,派人刺杀,蹋顿必不怀疑,实际上是上上之策啊!” 陈冲没有接话,如今他身在朝中,没有辅政遗诏,却实为宰相,又推行改革,至今还没有引起大乱,靠的就是自身的信义。虽然旁人会诟病他爱惜羽毛,但也会因他有贤良方正的声名,不愿妄自生事。董昭此计固然能够平乱,但却容易引起朝中各方猜忌,利在一时,弊端却在长久。但这却不是陈冲能对董昭明言的。 不过董昭提出此计,倒让陈冲想起他在魏郡的传闻。三年前公孙瓒拥立韩馥之子韩纯南下,魏郡中多有试图响应者。据说这位董公仁自画书信,假称收获密报,以叛敌罪名在郡中大肆收捕,不审即杀,前后屠灭十六族,令全郡惶恐,而后他又称只抓首恶,余者不究,以此一一安抚,终将魏郡平定。所用计策,与今日建策一般无二。言行乃心表,其心性可见并非纯良。 一念及此,陈冲又询问董昭其家人近况,在河北有何好友知交。董昭答说,家人一直安排在兖州,由其弟董访照顾,而自己虽在河北身居多年,但并无多少知交。 这言语让陈冲顿生反感,董昭出身济阴豪族,将家人安排在此倒没什么问题。但他自举孝廉以来,任职河北也有数载,身边名士豪杰无数,便无知己,也总当有几个好友才是。 如今董昭口中说无,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身在州府,确实从不交友,二是他为图以后前程,恐惧河北旧事成为负担,故而不敢坦诚。无论出自何意,都足以见其凉薄。谈话至此,陈冲已然打消了拔擢董昭的想法。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交谈也由此接近尾声,正当陈冲打算结束话语离去时,董昭忽然说道:“我心中有一疑问已久,今日得遇明公,不吐不快,可否请明公为我解惑?” 陈冲见他突发疑问,一时间也有些意外,毕竟看他模样,并不似会打扰主君的人物。不过此时左右无人旁听,他也好奇董昭会提出何问,便将这场本该结束的谈话又延续了片刻,回说道:“公仁有何问?” 谈及心中要事,董昭也不禁有几分紧张,他轻声地吸了几口气,缓缓问:“明公辅佐天子,当知晓朝中之事,最难莫过于封赏。少之则失人心,滥之则则易生乱。如今大将军数次东征,收复数州,斩级已达十余万,至今尚未封赏。然既立功劳,便不能不赏,否则难免受后人指责,想必明公也不会如此行事,只是我却不知,大将军已然位极人臣,明公如何封赏,才能令人心服呢?” 话音落罢,两人对视无言,屋中唯有烛火静静燃烧的噼啪声。陈冲不用看董昭的反应,也知道如今自己面色极为难看。他未曾想过,如此敏感的问题,第一个提及的,竟会是一个初入司隶府的东人。 毕竟此事不止涉及到自己,更涉及到天子、玄德、晋阳霸府、乃至朝野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政局走向。故而无论朝野上下,都对此事避而不谈,打算待天下平复后,再从长计议。 陈冲自己也是这个态度,故而他沉默片刻,注视着董昭,将心绪缓缓平复,继而不动声色地问道:“公仁为何会有此想?封赏本是天子的事情,这本就不是臣子应该过问的。” 他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不料董昭却不放弃,仍旧上前低声道:“可明公非乃寻常臣子,大将军更是帝室宗亲,事关百年社稷,绝不是一句不能过问便能解决的。” 董昭语气稍顿,又继续道:“若说不能过问,天子已然元服,明公为何仍旧一人独揽三职,不向天子归政呢?” 他不顾陈冲冷眼相看,做诚恳状,字句说道:“我观明公用兵,动若雷击,势若火发。可见明公早就明白,做事首要便是从速,何况此事还是要害之要害,封赏若不早定,名分便不能定,天下人则望之生疑,乱事自然就接踵而至啊!” 这一番话却是全无错处,而且正中大多数人所想,但这却非陈冲的想法。他重新审视董昭,第一次正式回应他的疑问:“公仁想得不无道理,但如今国家大病未弥,事事自私,反而会错疮暴疾。当务之急,还是稳住朝局,令天子与我、与大将军相知相携,便不会生乱。故而封赏只是小事。” 董昭摇首说:“这非是常理。” 陈冲微微一笑,起身道:“治理国家,本就是非常之事。规划社稷,自然也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理。当年商鞅立木,秦人也心中生疑,但只需言而有信,便能变法改制,易弱为强,与我今日之事无异。” 说罢,他推门而出,只留董昭一人在屋内。 天已大亮了,屋中的灯火显得有些多余,董昭起身将两灯吹灭,而后坐回席位上遥望晨光。片刻的沉思后,董昭看着桌案上的账册,颇为无奈地摇首自笑,又自言自语道:“陈庭坚才华是有的,但这般不懂人心,恐怕是不能成事了。” “此方不成,那就只能试探那两人的态度了。” 第六章 乌桓南投 三月末,陈冲将设立护乌桓中郎将一事提入尚书台,经台阁议论,朝中最终通过此事,只是人选却迟迟不能选出。毕竟此任不仅要安抚乌桓各部,还要面对公孙瓒与袁绍的压力,若非长袖善舞之人,实在难以把握事态。而如今朝中这样的人物却是不多了。 毕竟早年的护乌桓校尉,多从燕人中挑选,但自刘虞隐居以来,州府中与乌桓各部有旧谊的,要么挂印而去,要么往南投奔袁绍,少许剩下追随公孙瓒的,又因公孙瓒的缘故不能再用。 简雍王邑等人本来议论,是否从晋阳霸府中挑人前往,但往来信件后,刘备也表示没有合适人选。虽说他出身涿郡,与护乌桓校尉府的夏育田晏等人也有旧交。但在凉州王国之乱时,先帝将他们调往平乱,多已战没在美阳之战前,这些年没有联络。 唯一合适的人选恐怕是段煨,毕竟他随董卓多年,既参与过平羌,也参与过攻伐鲜卑,去年还救援过公孙瓒,无论资历和人情都很合适。但他如今驻守雁门,提防鲜卑,恐怕短时间无法抽身。 如此情形下,最后由陈冲拍板,以晋阳王凌为护乌桓中郎将,又从晋阳霸府中调高准、何萘平林为副使,同往乌桓。王凌身为王允之侄,为使能显朝中重视,高准与何萘平林二人常年生活于并州,与匈奴各部相熟,而乌桓本与匈奴习俗相近,想必也能处理,不至于出大的错漏。 但考虑到董昭此前所言,陈冲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故而令王凌出使之前,陈冲令他先入府中,叮嘱他道:“此次招抚,能招抚蹋顿固然最好;若蹋顿不服,你就临机应变,招抚一些小帅;如若这也不成,至少也要明了乌桓各部情形,周遭地理。”王凌知晓这是重任,面上极为沉重,陈冲便宽慰说:“不要怕,朝中有我,放手去做。”又强调道:“但无论如何,不要失了朝廷威严。” 四月春夏之交,王凌准备完毕,持节自长安北上晋阳,与等待已久的高准何萘平林二人汇合。高准此时已年过四十,神色已露出些许老态,但身躯依旧显得雄壮。而一旁的何萘平林则刚满二十,虽然年轻,但自当户死后,他继任何萘骨都侯,几年来处理部中杂务,也颇有领袖风彩。除去他们三人外,刘备还从晋阳府中拨出两千兵马,以供驱驰。 三人相见后商议此行要害,都以为如今虽设护乌桓中郎将府,但实际上全无根基,不过是一次出使,出使有成,才能再谈立府事宜。而要出使有成,无论如何也少不了公孙瓒的支持。他们由此找刘备要了一封书信,从雁门绕道,穿过代郡乌桓,径直奔向幽州州府所在。 刘虞在任时,将幽州州府设置在涿县,但公孙瓒以为涿县过于靠北,并不足以威慑河北,便南迁州治,将治所定在巨马水与易水之间,建城易京。待王凌一行人抵达易京时,只见巍峨的高墙在两水之间拔地而起,每隔百余步便有座六丈高的望楼,远望过去,飞檐层叠好似浪涛不绝,兵士着甲穿行其中,如同行走于峻岭之中。 高准见状也不禁感慨道:“我这些年随霸府南征北战,见过的城池也不少了,但能能胜过如此巨防的,恐怕也只有两京与郿邬了。”然而易京并不止是城防高峻,此城最为独特的地方,还是纯粹为军事考虑,不用负担周遭百姓民生,以致于方圆十里的百姓都被迁走,只有兵士与州府僚佐能够往来。一行人入城之时,只觉满城都是肃杀之气,叫人不禁屏息。 但一行人来得并不凑巧,他们赶到易京时,鲜卑单于轲比能越过上谷,自渔阳入寇犷平。公孙瓒正带兵前往对峙,故而接待他们的只有州府中别驾从事程绪。王凌本来准备启程继续去面见公孙瓒,却被程绪劝谏说,幽州牧心傲恃雄,刚猛善猜,对乌桓叛乱可谓是嫉恨至极,即使他们亲自面谈,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程绪与王凌毫不相干,此时言语自然也是出于公心,不由得王凌不信。但没有公孙瓒支持,乌桓出使一事也未免太过渺茫。程绪看出王凌无奈,便自荐说,虽然公孙瓒难以支持,但他也曾处理过乌桓事务,可以稍作引导。 于是程绪自作主张,将手中诸事交接妥帖后,于四月中旬,与王凌等人一同出发。他们接连渡过巨马水、圣水、沽水,逐渐走到河西走廊的尽头,燕山山脉赫然在望,而在辽西走廊与燕山山脉的交界处,便是大汉北疆最重要的重镇之一——卢龙塞。 也是如今乌桓的王庭所在。 但毕竟乌桓如今与朝廷生有龃龉,程绪建议不要直接进入王庭,而是先至卢龙塞西南角的徐无城内,与当地的乌桓小部联络,代为通报,以示尊重。有此铺垫下,蹋顿再有敌意,也不至于生出大事。 进入徐无城后,乌桓人果然不敢怠慢,先是令一行人在此歇息,次日下午,又是乌桓东王难楼携百余人出塞接待。双方相互问候之后,便一同进入卢龙塞内。 此次与王凌一行人会谈的乃是乌桓四王。自上一任乌桓单于丘力居死后,其子楼班年幼,不能视事,故而令从子蹋顿代摄三王部,这三王分别是乌桓东王难楼、乌桓南王苏仆延、乌桓西王乌延,加上代摄单于的乌桓北王蹋顿,可说是乌桓各部的领袖都尽数到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与王凌等人预料不同的是,四王极为客气,即使是蹋顿也没有表露出丝毫敌意。只是端坐首位,少有言语而已。而听闻朝中打算设乌桓中郎将府,令他们与公孙瓒和解的消息后,四王眼神交流后,只是说要稍作商议,让一行人在卢龙塞中等待少许时日。至少从言语中看,此行的目标恐怕不难达成。 见此行比想象中顺利,随行人员多喜形于色。唯有高准与程绪怀有异议,程绪谈及白日的见闻,狐疑道:“此事也真怪了!我与蹋顿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年刘幽州在时他尚且以刀剑厉色,如今已然反乱,却成了翩翩君子?” 高准断定说:“我们与蹋顿无亲无旧,所携又无金银珠宝,其人又不是圣贤,所求又涉及甚大。何等何能能令他笑面相迎?我看其言辞,必定是装模作样,背后恐怕还有了不得的隐情!” 众人细思之后,都大为赞同。是夜,何萘平林假扮做乌桓人,到周遭观察情形,发现王庭里灯火竟不熄灭,显然是有要事商讨。王庭的护卫严密,他无法靠近,只能待在远处观望,见王庭一直亮灯至子时,才有人陆续而出。除去与会的四王外,何萘平林分明看见有两名儒士模样的男子。 其中一人高挑削瘦,面容俊美,举止文质彬彬,但顾盼之间又别有一股雄鹰北视之感,在四王之间也显得极具王气,一看便知是贵不可言的名族弟子。而四王与其边走边谈,竟露出几分谄媚小人之态,这是白日里他们难以想象的。 何萘平林待他们走远,不敢耽误,即刻回到卧室中,将所看情形说与众人。程绪听说乌桓中另有汉人,且让四王如此尊敬。当即便问那人的样貌,平林一时说不上来,程绪便问道:“是不是面无胡髯,貌若女子?”平林连连点头,程绪则为之变色道:“不好,袁贼竟派他来了!” 原来此人便是袁绍的第三子袁尚,其为袁绍继室刘氏所生,不仅样貌俊美,且文韬武略都不逊色其父,与其兄袁谭并称为袁绍的二龙,去年袁绍收复二郡时,便是他主政中山,政绩斐然,故而程绪立马便能认出。 如今乌桓一面搁置朝廷使者,一面暗地里与袁尚联络,其中意图已然不言自明了。 平林是年轻人,性子最急,他这些年多读史书,对傅介子刺杀楼兰王室的事迹颇为仰慕,不禁提议道:“要不我们先下手为强,先杀袁尚,逼迫乌桓各部执行朝命?” 高准摇首说:“我们身处敌国里,不知各部虚实,也没有外援相助,如何能够刺杀?就是刺杀之后,又如何稳定局面?决计不成。”众人都以为如此。 最后是王凌作为主使,下决断道:“临行前使君对我交付重任时,便已料到局面危急,但现在事情已到这个地步,恐怕做什么都晚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乌桓沟通袁氏的消息传递出去,不然朝廷与蓟侯全无防备,才是酿成大祸啊!” 他们商议完毕,当即点燃灯火,在帐中杂物堆在一起,装作还有人谈论的样子,实则收拾行装,分三批离开营帐。乌桓人清晨巡视时才发现有所不对,急忙派人去追索,但王凌一行人已奔至山脚,找人买了马匹,也不顾没有马鞍,便向南奔驰而去。 一行人策马两昼一夜,回到易京时,大腿内侧的皮都磨掉了一大块,长裤都染红了。但他们不敢耽搁,王凌与程绪商议后,立刻返程晋阳,向刘备通禀此事,而程绪向公孙瓒传信后,也开始加紧备战。 到四月下旬,渔阳、北平、辽西三郡乌桓大肆南下,自北平直趋渔阳雍奴,而冀州大军也趁势北上兵分两路,一路包围易京,一路攻入幽州境内,与乌桓会师于泉州。 第七章 高阳败绩 公孙瓒得知消息后,一面传信雁门郡,请求段煨出援军帮助抵御鲜卑,一面留下田楷领三千兵马镇守渔阳,而后就命即刻翻越燕山山脉回击。 他让公孙纪带口信给程绪说:“你们专心守易京,我领兵去打东面之敌,东面一退,易京之围自解。”程绪不以为然,他对公孙纪说:“君侯在外征战,总是想速战速决,却不想易京被围,粮草辎重接济不上。一旦贼军坚守不战,他只带有月余粮草,一旦用完,幽州的局势就全败坏了。” 公孙纪觉得很有道理,就像程绪请教对策。程绪又说:“可以这么和君侯回复,就说我军兵数虽少,但粮食充足,袁贼兵数虽多,但是远道而来,又要供养乌桓大军,粮食用度必然夸张。君侯不如进至范阳,与易京相互援助,带其粮食用尽,不得不撤兵的时候,君侯率军追击,自然就大获全胜了。” 公孙纪把程绪的话转告了公孙瓒。公孙瓒也深以为然,他说:“程绪还是有些智谋的,那就还是守城罢。”但他念及这是袁绍首次攻入幽州,自己却要守城示弱,心中还是有些许不快,便又说:“只是守城之前,还得先打一小仗,灭灭袁贼的威风,也叫贼军心中畏我。” 于是公孙瓒令六万大军自广阳安次南下,徐徐抵达范阳,自己则率四千精骑火速向南,过范阳而不入,接连越过易水、顺水,直抵高阳城西。高阳与易京只有一水之隔,此次袁绍大举进攻易京,便以此作为进攻易京的前哨,也是转运粮秣的中枢。 公孙瓒来得太快,待他抵达高阳城西三十里的时候,高阳的袁军尚在集结整顿,袁绍发现有燕军南下时,还颇是惶恐了一阵。但他们的斥候随即来报说,燕军的前锋貌似不到五千人,后方也没有援军的样,这才又安下心来。 过了半日,斥候又回报说,这群燕军渡过滱水后,便原地不动了,只简单修了一座浮桥,在水边炊食煮饭。袁绍听罢大笑,对诸将说:“这群燕人,都与公孙瓒一个德性,区区数千人也敢背水扎营,看来是要与我军挑战呢!”他还不知是公孙瓒亲至,故而有此言论。 不多久,果然又有使者回报,说敌军派人到营前挑衅,自称是燕军精锐,说什么“我等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不能奔袭,但欲与尔等比比高低,故背水列阵。尔等尽管来攻,我们要是退到西岸,就算输了,绝不会苟活。” 袁绍闻言嗤嗤冷笑,对众将说:“我八万大军在此,在北又有强援数万,刀剑堆积可成铁山。此辈竟妄想螳臂当车,殊为可笑!”当即就命使者去回应:“那就明早一战,看谁才是河朔真豪杰!” 次日清晨,正是东边的太阳从云霭间显现的时候,袁绍长子袁谭领八千步骑抵达约战的地点,果然看见燕军在河边列阵。袁谭打量着燕军的阵型与旗帜,心中正估算着此战的敌将该是何人,此时忽见对面一阵变化。人群熙攘,逐渐向两翼展开,露出中阵的数百匹白马骑士,他们高举白鹿旗帜,身穿银色甲胄,高举的长槊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是白马义从!袁谭瞬间醒悟,他的军师王脩亦变色道:“是白马贼亲自来了!”众人眼见白马义从如神人般的英姿,一时间士气也有些低靡。唯有其妻弟文陵却不惊反喜,鼓舞士气说:“兄长不要多虑,白马贼自己不守坚城,不主强军,却孤身来此犯险,这是我军立下大功的良机啊!况且我军兵精甲全,岂是燕人勇武便能取胜的?”军中士气这才稍缓。 公孙瓒一亮旗帜,便倾众发起猛攻,想趁袁军立足未稳,率先把他们阵型冲垮。选择进攻的角度是自北翼向南穿插,以白马义从为前锋,轻骑左右抄掠掩护,而后逐个分割袁军消灭。这样的攻势公孙瓒已用过数次,在与袁军的交战中屡试不爽,故而每次都能先胜,故而公孙瓒极有信心。 而袁谭令全军分为三部,自东向西列为三个方阵,分别由管统、文陵、刘询各自统帅。与燕军人人配马不同,袁军没有这么多马匹,八千步骑中足足有六千步卒,但他们也不是没有优势,这八千步骑人人披甲,便连马匹都覆有半身,与燕军中只有白马义从批有重甲形成鲜明的对比。 公孙瓒令白马义从直攻文陵部,但就近冲阵之后却发现并未如想象般顺利。袁军甲士列圆阵,骑士也下马持弓,站立马前不动,待白马骑士靠前,他们忽然下令射击,霎时间万箭齐发,义从们的攻势也为之一缓,再短兵相接时,义从们只是稍稍撞出一个小缺口,但随即又被重甲士卒们填补。 公孙瓒见一冲不成,随即整队,再次组织冲击,身后的轻骑发出掩护的箭幕,自己则沿着原先的地点再次凿了过去。但再上前时,见袁军中忽然涌出一队甲士,手持丈八长戟,一手拄在地上,一手高抬戟尖,仿佛一道锋芒组成的铁壁,正对着义冲来的马匹。戟尖与马腹向向而入,不少人都听到“噗”的一声,那是戟尖穿入马体的声音,两军之间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袁军自己也没料到初成的大戟士竟有如此威力,反应过来时,燕军已颇为胆怯,主动向北撤出战线,在半里外回旋着思量对策。但这一撤,却把浮桥暴露出来,袁谭见状大喜,下令三部西进,就要趁此断去燕军的归路。 公孙瓒这才发觉自己犯了昏招,连忙又引兵去抢桥,三阵中重骑出阵阻截。论变阵进攻,袁军骑士或许远不如燕军灵活老道,但如今战场形势却容不得这般变化,骑士们交汇在一处,尘烟飞速腾起,其中伴随着绵绵不绝的兵击之声。 有这层援助,管统部就此成功占领浮桥,并朝天呼啸怪叫,以壮声威。燕军见退路已绝,自己野战又落入下风,顿时陷入极沮丧的境地。先有十余骑向滱水奔去,随即大部如潮涌般奔溃,一股脑地向水边奔去。公孙瓒大声喝止,但随即为袁军重骑所追击,阵型难以重整,而燕军竞相策马泅水,为暗流所淹没的也不知有多少。仅有数百骑越水而走,下马投降的也有千余人。 袁谭获此大胜,发现公孙瓒也越水而走。即刻下令重骑脱下铠甲,过浮桥轻装追索。向北奔驰五十里,果然发现有白烟缭绕,一群甲胄不齐的溃兵正在荒野中炊饭,袁军骑士趁机再战,又将其击溃,燕军残部死伤枕籍。 而公孙瓒相貌奇伟,言行之间自有一股雄壮之风,又身穿亮银色明光铠,为袁骑一眼认出。于是数十骑团团包围倾力打他,公孙瓒一时不得出,窘迫至极,向麾下连呼“救我”,但旁人只顾得逃命,哪里管得了他?搏杀间,袁骑中有一箭飞出,正中公孙瓒右脸,公孙瓒吃痛之下,以为自己定然丧命,悲叹道:“我竟死小儿之手乎?” 袁骑正要下马斫头,心中高兴至极。然而事起突然,三支连珠箭自空中飞射而过,三骑应声倒地,一时间将众袁骑镇住,但见一人厮杀入人群,左手以钩戟割喉,右手剑光如电,短时间竟连杀五人,如切纸般冲到公孙瓒面前。 公孙瓒见是赵云赶到,大喜道:“子龙救我!”但因脸颊中箭,声音也因疼痛而变了形。袁骑们见只有一骑来救,当即又围成一圈上前拼杀,赵云却不管骑士们,躲闪间以钩戟连刺马匹,引得马匹们连连嘶鸣,起身跃跳,袁骑们把握不住缰绳,不少被颠倒在地。赵云趁势扶起公孙瓒,从人群中厮杀了出去。 仍有十余袁骑尾随了十数里,但对赵云无可奈何,也就只能退去了。 公孙瓒死里逃生,对赵云大为感激,两人逃回范阳之后,公孙瓒立刻擢升赵云为涿郡都尉,但此次滱水之战中丧命的精锐,却是无可挽回了。 而影响更为深远的是,公孙瓒此前与袁军野战,若不是仓促迎战遭遇伏击,从来都是逢战必胜。但在此次合战中,公孙瓒本打算在战前打击敌军士气,以军中精锐主动迎战袁谭军,结果却遭遇脆败,从头至尾看不见分毫胜利的可能,几乎全军覆没。这导致燕军极为恐慌,士气低靡至极,便连公孙瓒本人也一蹶不振,但对战事悲观至极。纵使麾下仍有六万兵力,公孙瓒却只固守而已,兴不起再与袁军决战的念头,每日但对镜叹伤而已。 袁军趁此胜利,往北进围易京,东面的乌桓各部趁机抄掠渔阳、广阳、上谷三郡,幽州形势顿时大坏。 好在雁门段煨反应迅速,他收到公孙瓒与王凌消息后,即刻出兵幽州,在乌桓有所反应之前,快速占领高柳、马城、宁县、广宁四县,各留一千兵马驻守后,他领一万步骑飞驻居庸关,在此等待晋阳霸府的回应。 而刘备得知消息后,一面遣使斥责袁绍,责令其退军,一面整顿军务,点将聚兵。鲜卑轲比本来打算趁势攻伐代郡,但见南方汉军声势浩大,也不得不汇集各于弹汗山,暂时观察形势。 一时间河北风云变幻,似乎随时会有大战爆发。 第八章 昆明池之会 炎兴四年五月的一天,天气已经有些热起来了,使得宫中颇有些闷热,天子便提议说,让朝中百官都到昆明池旁边的枣林聚会,对河边牛郎织女石像祭祀世宗武皇帝,又顺便在此暂住以避暑消热。 祭祀完毕,刚好到日中,天子便在织女像前设酒与大家宴饮。建平将军董承看见摆出来的都是寻常些的酒食,虽然烤了不少鹿肉与鲤鱼,但佐料放得不够多,大多只撒了盐而已,以至于味道,自然也是膻腥不已;肉食不够,就剩下一些菜馅的胡饼,还有些许腌制的咸蛋、豆腐,地上还有些许不知名的圆瓜。这些都勾不起董承多少食欲,他便端了酒杯枯坐在位置上,与人喝酒闲聊。 天子显然也知道用度简朴,便叫来随行的舞女与乐师当众奏乐舞蹈。这些都是董卓擅权时留下的,他们在政变后无路可去,便一直为天子所收养。 琴瑟声奏响,百官便朝乐声来源看去,但见舞女容貌昳丽,身姿婀娜,正伴随着凉州乐府在宴席间起舞,不似寻常宫女翩跹如蝶,反倒是如快舞如惊鸿,跃步似流水,一连跳了一刻钟,竟丝毫不滞,一直到两刻钟时,舞女才收步行礼,引得众人叫好赞叹。 有乐有曲,不少人便有了诗兴,开始相互吟诗作对。主题是歌颂安乐,毕竟前些年朝局动荡,九州蒙难,四处都是饥荒与兵灾,无论生活于关东还是关西,每人都曾见过流民围城,赤地千里的景象。故而对现下的清平光景,众人也极为感怀。 自古以来,写平乐最难出彩。董承在旁边半懂不懂地听了片刻,发现诗会很快沦为对天子、陈冲的歌功颂德,少数人则干脆在咒骂董卓,并没有什么令他欣赏的名篇奇对。便是一向以诗才闻名的孔融,此时说的也不过是什么:“从洛到渭巍巍,陈公忧国无私。减去厨膳甘肥。羣僚率从祁祁。虽得俸禄常饥。念我苦寒心悲。”这听得他老大无趣。 不过此时董承才恍然发现,虽然宴席上不乏司隶府椽吏,但司隶校尉陈冲竟不在此地。他转头去问主席的天子,天子笑说道:“先生祭祀完后坐不住,说不远处正在安排人挖渠,如今百官都在此处,那里少人看管,所以他去看看情形,大概一个时辰左右便回来。” 董承听罢,不由得起身往远处望去,蓝天之下,枣叶如盖,池水依依,确实有一条水渠在远处穿行而过,抵达不可知处,视野尽头依稀可见点点人影,大概是征召的一些短衣之徒。虽说早就知晓陈冲作风,但董承还是很难将他与淤泥污水相联系。 回头再看诗会上众人,董承心中不由有些失笑,暗想道:人都不在此处,竟还有这么多阿谀之辈,真是咄咄怪事! 不过他随即为另一旁的谈论所吸引,原来是太学的几位博士在议论河北的局势。五月上旬的时候,幽州紧张的消息已陆陆续续传到长安,就在三日前,刘备也上呈了出战表,说此次牵扯两胡,打算动员九万大军,自居庸关入幽州平定胡乱,天子也应允了。 按理来说,平乱本是理所应当,但此次出兵却引起了相当多的争议。以至于在天子主持的宴饮之中,都有人公然议论。 现在正议论此事的,乃是郑玄弟子郗虑,他对此次出征并不看好,直言说道:“自刘幽州之后,蓟侯虐民无道,又安抚无方,才弄成现在这个局面,大将军虽有大军,但乱军更甚,恐怕此次要徒劳无功了。” 同门对此都一片赞同,赵商也说道:“今年原本的方略,应该是趁去年大胜,进逼伪朝残军,收复青、徐二州才是,大将军这次出征,恐怕此事也就一下拖到明年了,又让伪朝苟活一年,实是不该。” 董承也颇以为然,但孰料议论话锋随即一转,转到对刘备这几年行事的攻讦之上。有人高声说:“要不是大将军怀有私心,任事不公,让蓟侯主持幽州,哪里会有这么多事情?袁本初本是士族名流,主政冀州,也都听说地方安乐,若不是蓟侯无端挑事,今年国家就平定了呢!” “又年年动用十万大军,国家岁入亦不堪用,尚不说陛下因此节衣缩食,便连祖宗祭祀也省用过度,祀者,国之大事,如何能够轻怠?” 董承正要去看是何人说话,就又听到有人把火烧到陈冲头上,说道:“陈公也是糊涂,这般大事竟也听大将军的,莫非大将军让他当刘歆,他也能当吗?” 百官闻言无不变色,看过去,原来说话的乃是新任的散骑常侍华歆,他去岁岁末自关东远来,走了议郎赵彦的路子,得以受天子启用。此时他将陈冲比作刘歆,而刘歆又乃王莽篡汉的谋主,其中含义,不得不叫人深思。 简雍当即走上前去,对华歆冷笑道:“议论国是,是官僚的本职。但引喻失义,当众诽谤宰相重臣,惑乱人心,也是你能乱说的吗?”司隶府众人无不对华歆怒目以示,而周遭公卿也觉得华歆无理,不予援助,还是天子下场解围说:“陈卿国之柱石,用心至公,这是都知晓的,华卿确实不该,但简卿向来优游纵适,何至于此啊?” 一场纷争这才平息下来,令宴饮继续。 百官正猜测华歆此言语是他自己想法,还是天子授意的时候。董承为缓解尴尬,干脆与百官提议说:“既然听过美乐,也看过了美人,不如调节一二,来赌射可好?”说罢便取出一枚扳指作为奖品。这扳指玉质澄澈,中间似有一股淡淡的血痕,是极稀有的珍品。众人都躁动起来,但又有些为难,有人说:“禀告董公,在座善射的不多,还是投壶吧!”众人也都笑着赞成,于是改成投壶。 不过这让董承老大没趣,他虽为国戚,与永乐太后有亲,但毕竟在董卓麾下几载,染上了一身武将习气。深觉人间纵马奔驰、飞箭射柳才是极乐,而投壶显得过于文雅,令人低气。 不过他坐得些许时间,观看众人轮番投壶,却发觉游戏逐渐成为几名善投者的比试。一开始是五步投壶,而后是十步投壶,二十步投壶。二十步已是投箭之极限,所能中者不过四人而已,分别是傅正、董昭、石韬、徐干。 至此有人提议说,要么用屏风阻挡视线,让四人比试盲投。众人都高声叫好,董承也不禁有了兴趣,下席到屏风旁观看。 傅正先投,他先到屏风前估量了一下距离,而后退到屏风后,用手掂量箭杆重量,酝酿片刻,他倏而一抛,但见箭杆越过屏风,直直坠下,竟与壶口堪堪擦过,插入土中,而铜壶仍在发出“叮”的声响,引得观众颇为遗憾。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于是又到石韬,石韬准备良久,一投之下,尚不及壶边。而后轮到徐干,徐干也不中。众人都叹息,看来盲投还是难了些。 董昭最后上场,他也不看投壶位置,取了根箭便要投,众人见他面上神色,还以为他不以投壶为意,随意一投而已。孰料他站定一投后,众人还未注意,便听到“叮咚”一声,那木箭已在投壶中了,箭身还在壶口来回抖动着。众人目眩良久,而后便是一阵喝彩。 董承见状抚掌大笑,从手上取出约定好的玉扳指,走上前去,递给董昭道:“多亏公仁呐!今日我才见投壶之趣。”董昭却推辞不受,笑道:“我看董公也有几分手痒,何不试一试呢?” 董承想了想,这也是与百官同乐,自无不可。于是取了一支箭,对董昭说:“公仁是在屏风前盲投,那我便试一试背投。”他转身凝神静思,右手往上一抬,箭杆轻飘飘地越过屏风,与董昭的箭杆撞了一下,而后滑入投壶内,显得极为写意。 众人又是一阵高声喝彩,董昭也感叹说:“与董公相比,我方才所中不过是运气而已。”董承连连笑道:“我常年在军中,本就不该参与此事?”董昭却笑道:“不管怎么说,比试是我输了,我该给董公还礼才是。” 说罢,不待董承拒绝,董昭从腰间取下一柄用黄布裹着的长剑,双手奉上说:“这是我在河北偶得的一把利器。剑背上书有建平二字,与董公相契,正好送予董公。” 董承拔剑观看,见剑光如水,背上果有隶书“建平”二字,非常满意,便收下此剑,众人见他两人欢笑如故,一时也传为美谈。 等到夜里,宴席结束,天子在昆明池旁歇息,但百官仍有不少要事,故而多乘车回到长安城内。按理来说,董承作为国舅,也当陪伴天子才是,但他说家中子女有疾,想回家探看一二,天子也就应允了。 往东行十余里,路过故丰亭时,董承令车驾停下,说要在亭中稍息片刻,让仆人苍头们在路边等候。 进得亭中,亭长笑面相迎,而董承则问道:“他人呢?” 不等亭长回答,董昭已从亭舍中走出,对董承行礼道:“见过董公。” 董承取出黄布,对董昭冷眼说:“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当众之下用黄布传信,裹在剑鞘上递予我,还说有国家要事相商,你有什么用意?” 董昭倒无丝毫变化,他打开房门,对董昭缓缓说道:“当然是为我大汉的江山社稷。” 第九章 丰亭夜谈 炎兴四年的夏夜确实是闷热。端坐在门堂之内,亭内亭外的空气都蕴含着一股湿热之气,伴随着连绵不绝的蛙鸣蝉叫,让人颇有几分烦闷。自有甘棠执政,长安虽说多了不少人口,但关中各地的官署却没有大肆修缮,导致烛火之中,董承往下看,泥阶上有些许绿藓与蕈菌,往上看,房梁间不乏蛛网飘荡,这让他没来由产生一股不安。 董昭请他落座后,又请亭长取了几块圆瓜,这圆瓜都是用井水沁凉过的,切开来自带一股凉意,在暑夜里咬上一口,牙冰口酸,但入腹后通体舒泰。董承看着盘中之瓜,忽然心想,现在司隶校尉陈冲在干什么?恐怕已经回到他那湖边小筑,在案牍间读书视事罢。 他抬眼再看董昭,这位口中说着大汉江山社稷的关东掾吏,正用酒杓从酒坛中舀酒,他察觉到董承目光,潇洒一笑,向前走到董承身前,双手奉上酒盏道:“这是冰镇的梅子酒,甜了些,董公喝些吧。” 董承没有与他玩笑的心思,直接将酒盏放下,对他说道:“你在黄帛上说,有关乎于我的大事,要与我相商,刚才入门时又说,关乎大汉的江山社稷。就不要绕圈子了,有话就直说吧。” 董昭哈哈大笑,他泯了一口酒水,而后缓缓道:“董公以为如今朝局如何?” 董承皱眉道:“如今朝局安稳,比起先帝时可称得上一句大治了。莫非你在司隶府中,有什么消息?” 董昭摇头说:“我没有什么消息,但董公说朝局安稳,却是大错特错了。” 董承一怔,问道:“你说的是河北局势?” 董昭叹道:“河北局势虽然有变,但不关乎朝局,无论大将军是胜是败,有陈公在,局势总不至于败坏到哪里去。我所说的,就是朝局之中事。”他定睛注视董承,先悠然念道:“幽燕有天子,西苑登潜龙。两翼浮云飞,弥天此太丘。”一首念罢,他再缓缓问道:“董公可听说过这首民谣?” 董承微微变色,他说道:“这是逆贼张纯的妖言,谁没有听闻过?但张纯死了已有七年,你今日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义?” 董昭却又大笑良久,说道:“那是董公不知,这等妖言,如今仍在幽燕流流传!我在河北时,也常有听闻呢!”而后他前倾上身,低声问董承道:“至于此谣中所指何人,我想董公不会猜不出来吧!” 董承捻须不答,但其心魂已然摇曳,顿时将此事联想到刘备身上。刘备出身幽燕,建霸府于晋阳,而晋阳因孝文皇帝缘故,素来有潜龙府邸之称。他的两个结拜兄弟,一个名飞,一个名羽,一个字中带翼,一个字中带云,加上其臂膀陈冲乃是太丘公陈寔之后,四句谶言全都应上,这让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但他斟酌少许,还是说道:“以图谶诛心定罪,恐怕不是正道。董卓就是以此丧失人心的,公仁难道不知晓吗?” 董昭并不继续纠缠这个,他又说:“那董公知道,‘代汉者,当涂高也’这句谶言吧!” 董承颔首说:“这是世宗孝武皇帝所说的谶言,可谓人尽皆知,我怎会不知晓呢?” 董昭却用手指着东南方说道:“那董公就当听闻过,袁术在颍川与士子闲游时,曾说过,袁姓出自于陈,陈是舜之后,以土承火,得应运之次。而涂高者,公路也,所以他以为天命当应在他身上。” “竟有这等事?”董承吃了一惊,但随即又冷笑道:“袁公路跳梁小丑,也敢妄想神器!举兵反叛,却两州丧尽,如今不过局限于一郡之间,朝不保夕,朝廷早晚拿他回朝,枭首以明皇德,有何可谈?” 董昭点头不已,接着董承的话道:“袁术确实不值一提,但也如张纯故事,袁术话语传开后,颍川人却说,图谶所应者另有其人。”他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听那颍川传闻说,所谓涂高,确实是出自陈姓,但何为涂高?涂者,既可解作路,也可解作墙,涂高高墙,也可意为坚庭也。” 他话音刚落,董承已嚯得抬头,如同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狠狠盯住董昭的眼睛,失声质问道:“谁教你来说这番话的?” 董昭不答,只是静静地斟了一杯酒水,侧首对着堂门外的明月,一边欣赏,一边浅品。董承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中只是一阵阵发冷,但此时夏风仍炽,自南门穿堂而过,门帘随之轻轻摇曳,屋中的湿气也来回翻滚,两人的身上都冒着汗。 董昭喝完一杯,看董承心绪已静下来,才继续说道:“董公还以为,这些图谶之言只是无稽之谈吗?” 董承则字句说道:“若真要诛心而论,如今他二人权势合一,也不过与霍光仿佛,霍光尚且有废帝之行,毒后之失。而他们又有何过失?礼奉天子?克定凉乱?还是什么赈灾救民?” 董昭微笑以对,轻飘飘地答道:“今日不能,不代表明日不能。董公莫非忘了?王莽篡位之前,可被天子封为安汉公!” 董承恍若被重创,良久才喘着气说道:“那与我又有何干?陈冲权倾朝野,城门校尉、北军五校、司隶府、羽林军、虎贲军,全出自其门下,刘备与他若真心想反,我也不过上表祝贺罢了。” 董昭当即点破道:“董公身为国舅,与陛下休戚与共,岂是能够安然相让的?想当年吕后殡天,曹参反正,吕氏诸王的下场,难道还需昭多言?”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他见董承一时沉默不语,便继续说:“陛下与那二人的关系,就好似郑庄与共叔段的关系,那两人是郑庄,陛下是共叔段。那两人看似无咎,实际上是包藏祸心。在北面的那人有平乱赈灾的名声,在朝中的那人有治政无私的名声,却不曾想将美名分予陛下分毫。一旦陛下要求归政,天下人是以为过错在陛下?还是以为过错在那两人?若现在不着手准备,以后图穷匕见,就为时已晚了!” 董昭言语中的“准备”,自然是让董承准备争权,但还是此前董承所言,自己手中无权,完全无法与陈冲相抗衡。董承看董昭面如平湖,敲着桌案问说:“那以公仁之见,我该作何准备呢?” 董昭用手指蘸上酒水,就在桌案上对董承比划道:“那二人虽然掌握权势,但做事却极顾虑名声,刘备尚好,而陈冲则过了。其门下虽与陈冲有师生之情,但到底不似董卓与凉人,他们还是忠于朝廷的。这便是陛下与将军的机会,眼下他们虽掌控四州,但豫州大乱,眼下不成气候,兖州的曹操有忠心,凉州的吕布也与董公有旧,董公都可以为援。” 他比划到最后,在陈冲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对董承强调道:“董公只要阴诛陈冲,以天子招抚陈冲余部,左右有吕布曹操,再招安关东各部,无论是皇甫郦,亦或是张羡,与刘备都无深交,必不肯为他效力。那时候刘备只剩并州一州,又能有何作为呢?” 董承听罢,流了一身冷汗,他低头看着董昭的谋划,又抬眼看董昭的神情,董昭眼角坦然中颇带些稚气,却让他觉得恐怖。董承喃喃自语道:“我若行此事,先不说无罪二而诛,天下恐怕立即大乱,世人当如何看我,百载千载之后,史书上当如何记我?” 董昭见他如此形态,不禁微微叹气,原本准备的一些话也就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劝道:“董公,须知成王败寇,朝堂之上,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地方。如今关中久执,已是富庶之地,正可以争霸天下,即使天下大乱,又能如何?功业本就是英雄所立。所谓史册真假,也不过是刀剑余笔罢了。” 董承仍然迟迟不能表态,董昭对他的试探也就结束了。他心想:董承毕竟不读书,胸中也无有大志,现下看来,还是得看看剩下那人的态度。 董昭干脆说道:“既然董公拿不定主意,那何不让我问问能拿主意的人?” 董承知道他指的是谁,他喃喃道:“你想见陛下?陛下与陈冲有师生之情,你不怕死吗?” 董昭闻言再次大笑,说道:“神器面前,亲生父子尚且难以善了,何况只是师生之情?华散骑在宴席上的言语,莫非董公忘了?当今陛下,八岁便能在董卓面前侃侃而谈,是何等的英断刚特?如今又已元服,几次下令,都可见明主圣君之心。若是他当真拿我性命,我也无怨无悔!” 董承见他说道这个地步,犹豫之余,也不由得有几分相信了。只是为难说:“引荐倒是不难,只是你是司隶府中人,若越过龙首,与天子详谈,岂能瞒过他人?此事千万见不得光。” 董昭听他话语,却一副大事已成的模样,起身笑说:“这些我都已有计划,董公但按我计划布置,必能无恙。” 第十章 无心用武 六月初三的时候,刘备在晋阳集结上党、太原、西河、河东、雁门、定襄、上郡、河东、弘农九郡郡兵,加之鲜卑、匈奴义从共九万兵马,自平城出发。 此行的目的虽是为公孙瓒解围,可刘备并未急于东行。此次出兵,刘备的战线拉得太长,沿路不只要面对袁绍一州,还要考虑北面的轲比能,东面的蹋顿,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一个退路断绝,三面受围的困境。从大局上而言,此战对刘备的考验远甚于公孙瓒。 好在段煨临机应变,已在战前临时夺下高柳、马城、宁县、广宁等燕山要地,并且夺下居庸关这一幽州的北大门。故而刘备便在马城稍驻,一面修缮工事防御鲜卑,一面与袁绍去信劝其南归。 其信由孙乾代写,其文如下: “夫牧伯者,国之重臣也。先帝以九州丧乱,干戈连岁,地烂民焦,唯行殊事。于三州设牧伯,令贤人守之,以望守御一方,休息黎苦。原冀州牧韩馥,缊德深粹,履行高洁,忠肃在公,虑不在私,故受重任,弘济河北。君以高门之名,行卑鄙之事,携武自重,奋私侵逼,乃得节杖,忠臣丧于裁刀,祸乱起于河北,岂无负先帝之意,太傅之英?” “朝廷虽知韩公屈枉,然时值凉乱,关西颓唐。以君四世之遗泽,十载之贤望,姑且勉之,委君州牧之职,心腹之任,尔来四载有余。后以赵司徒东巡,解两州之斗,平河北之乱,所图者何哉?无非复弥民生,尽思定之能,防安危之变也。” “今君兴军北上,结国家之敌,攻社稷之臣,无异于卢绾、卢芳之行也。天子朝野得闻,深为失望,故令我领北地老战之精兵,合十万锋锐之众,东征两胡。须知凉州丧乱,一战而平,袁术猖獗,遁于南山,临淄称制,朝不保夕。此三者皆称雄于一时,据数州之地,今皆残喘,可知王师堂堂,非逆命所能当之。” “然命无长期,人非金石。兵非善事,不可妄起,生死骤起,不可复得。又念河北民生,中土安宁,残戮旦生,唯有骨殖。故而存先和之想,若君解围南归,还复治邺。未尝不可轻责,留以方伯之责,佐命兴化。” 信件由使者带过去后,刘备加紧安排北线防务。他先以王凌领三千人屯高柳,重建护乌桓中郎将府,招募代郡、上谷乌桓。又命卫翄领五千人屯马城,刘密领三千人屯宁县,高准三千人屯广宁,由张飞率六千兵马坐镇沮阳总领诸将,以保护粮草辎重东运。鲜卑人的游骑每日到山林间打探,经常能见到辎重车马在山道间穿行而过,车马上满满当当的麦面粟米令他们艳羡与骚动,但沿路护卫的汉军甲士步履如山,驮马上箭簇的脆响与间或露出的寒光也令他们不禁心寒。 鲜卑高层得知汉军在山南大肆运送物资,都极为心动。他们议论说,听闻如今汉人各部里,当属刘备最富,若是能劫得其一二粮队,今岁过冬是不用愁了。于是都打算翻山去劫粮,单于轲比能却说:“汉儿初阵,士气最盛,又把握各山要害,进攻实非良机。不如等大军过居庸后,再做打算。”如今轲比能威望已高,从者十之八九,只有三四个小部自行出击,一二日内皆败回,轲比能威望得以更盛。 但一连十余日,游骑都只见粮草不断,不见汉军有出居庸的意向。轲比能猜测,可能刘备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旦沿途不能抵御自己,也要确保有足够的物资维持战事,故而在居庸源源不断地囤积粮草,不到充足,绝不妄动。这倒确实是个好法子,轲比能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继续稳坐弹汗山,等待着更好的战机。 轲比能猜得不错,刘备确实是如此计划。他听从徐庶之言,准备在沮阳囤积六十万斛麦面,足全军两月之用。这一等便等了二十日,一直到六月二十四,汉军才算准备周全。不过刘备也没有闲着,六月十四的时候,去面见袁绍的使者回来了,他不仅亲自得见了袁绍,还带回来一张白绢,提头写“晋阳刘大将军收”。 刘备展开白绢,其上密密麻麻的小楷映入眼帘。当时荀攸徐庶法正等人都在座,他们见刘备在灯前展开阅读,边读边啧啧称奇,就招手问荀攸说:“这文章是谁写的,怎么文采如此绝妙!连庭坚都似有不如。” 荀攸上前接过白绢,坐定了一个字一个字细看,只看回书将孙乾文字一一反驳,甚有道理,读之不觉夺气。读到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咦!” 袁绍回书全文如下:“夫闻牧伯者,国家之牧伯也,公卿者,社稷之公卿也。自古为臣至此,必崇明德也。又闻圣贤无己,惟事所召。夫执义而作,成人之美,上圣之明也。临事制变,推化恶邻,智者之虑也。存身忍私,往观周荒,下愚之蔽也。是以大雅君子,修身齐家,情系万方;小人临祸怀佚,以待死亡。二者之量,不亦殊乎?” “韩馥庸才,虽有薄名,要领不足以膏齐斧,操节不足以润笔刀,譬犹犬狈,不识主类。而便陆梁放肆,顾舐奸佞,谓为荣华足以弃君恩,富贵足以忘孝悌。遂为董卓所用,效力河北。其时仆为董卓所忿,屈值渤海,尤怀三生报国之志,联南北之虎卉,信伏波之旧将,然往来交通,常为韩馥断绝。后其为余所挟,违愿酸枣,鹯视王师,逆竭粟子,以致数月之功,化为经年,七国之军,终于瓦解,有识之士衔恨。” “其后治国残虐,州郡大小反共四十一,智士失望,勇将无途。故州府僚佐二百余人,各郡贤望名儒无算,悉推余为民主,复十郡之泰安。顾兹尪暗,战战靡厝。余虽德薄智浅,仍以元恶务尽,黎庶无辜,故勉从群议,南入魏邺。未及罪馥,难逃于兖,惶惶终日,述而自裁。若夫杀刃其手,慰安其仇,余之所愿也。将军以其罪余,余可冀矣。” “夫圣朝宽仁覆载,允信允文,大用高贤,以示四方。其为望者,莫过刘虞。虞督幽州,百姓安堵,四民反业,三胡归顺,北境晏然。时人以上明下靖,戎夏已清,万里肃齐,六师无事。然蓟侯忽举数万之众,连赵浮、程奂之徒,挥戈巨鹿,锋押千秋。时燕赵之卒威行魏赵,有项籍彭城之声,李牧雁门之望,州郡胆寒,兵士涉足。然霆奋席卷,自元氏而北,全复州土者,系万里一心,上下孚期克怖,于是至矣。” “近刘虞去职,幽燕蜂乱,害命猬集。刘虞者,宗亲也,而蓟侯逼之,乌桓者,服藩也,而蓟侯凌之,又暴敛民膏,岁岁兴师,百战百败,尤肯移兵。贼义残仁,莫斯为甚!乃神灵之逋罪,下民所同雠。辜仇之人,谓之凶贼。” “将军衔奉国恩,为民除害,西凉大憝,已然枭夷。然则天下之恶非唯董氏,幽燕生民亦处焦额。至于上下所期,无非顺道助信,任人唯义。若将军去生民所特禽疾,复众望之所归。则余何能北顾?唯修明德,学古从化,膺受多福,保乂子孙,岂有难哉?国家相济,凤凰和鸣,盖天下之所愿,将军旦能行之,余夜赴晋阳,所言所语,天日昭然!” 待荀攸读完,他不禁感叹道:“如此文章,一看便是陈琳所写。当年何进为大将军时,其文章便多出自他手。” 刘备闻言也叹道:“河北多好臣啊。若我早与他相识,必给他十倍礼遇,为我所用!”不过刘备随即知晓自己失言,转而又问说:“公达对他这最后的话怎么看?” 荀攸扬了扬手中白绢,摇首说:“袁本初最后说让明公罢免公孙瓒,复起刘虞,他便撤回冀州,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当下这个形势,鲜卑、乌桓都与他为援,刘虞也与他有旧,明公一旦下令,不过是把幽燕让与他罢了。” 刘备深以为然,但他却也没有多少斗志,只是斜躺在席上,又问说道:“那你们觉得此次出征,我们有几成胜算?”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徐庶在一旁说:“事出突然,已输庙算,又远行千里,不占地利,加之蓟侯不得人心,即使我军善战,想要大胜,也绝无可能。”法正、荀攸也都赞同此观点。 刘备又将帛书拿到手里,看了一会儿,说:“若是我当日听庭坚的,恐怕也没有这么多事了。” 他沉思片刻后,仍旧召来孙乾,数日内连写书信二十余封,分别传于鲜卑、乌桓、袁绍及幽州各郡郡守名士。信中申明说,霸府此行只为两事,一是奉诏止兵,遏绝内战,若是各方仍一意孤行,霸府定以大军击之。二是严查幽州州郡中不法不公之事,各方都可与他传信检举,一旦查实,霸府必将严惩不怠。 六月二十五,八万汉军入居庸,与段煨汇合,向南入驻蓟县。 第十一章 袁军 霸府军入驻蓟县的时候,幽州的形势已经极为败坏了。 高阳一战后,公孙瓒为之丧胆,下令麾下六万将士困守于范阳、易京一带,无论袁军如何动作,也不许他们出城迎战。袁绍趁此形势,亲率十二万步骑北上,与易水与巨马水间连营近百里,进而将二城团团包围,易京稳固,范阳重兵,都不能骤然破城,但也使公孙瓒消息断绝,隔绝于各州郡。 于此同时,三郡乌桓与袁尚部汇合后,亦有近十万众。郡县多不能抗衡,故而其众在幽州各郡横行无忌,各县令长见公孙瓒失势,多生出背弃之心,在渔阳、广阳、涿郡、北平四郡中,开城归降的多达十三县。居庸以南,范阳以北,仅有涿县、蓟县、军都、广阳、昌平五县尚持中立。 得知情形后,刘备顿时陷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若要往南救援公孙瓒,不止要收复南面诸县,还要提防侧翼乌桓的威胁,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兵力捉襟见肘,处在绝对的劣势下。 但刘备也并不急躁,他知晓自己的到来也是袁绍的压力,以十余万包围六万人,其实是非常吃力的布置,稍有不慎便会导致全盘溃败,故而袁绍本部不敢轻举妄动,能用来与他对敌的,恐怕只有袁尚与三郡乌桓。而这几年霸府东征西讨,威名赫赫,他们在不知深浅的情况下,也不敢贸然行事。局势虽然恶劣,但到了这一步,反而会陷入僵持,不会更加败坏了。 不过对于刘备而言,他与袁绍虽只有在朝堂上的几次一面之缘,但他听过太久袁绍的名字,从雒阳求学时便开始,一直到前些时日的回信。老师的口中,陈冲的口中,曹操的口中,都让他知道,这是一个能够左右大汉朝局的人物。此次是首次与袁绍交手,这让他涌起强烈的好奇心,想亲眼看一看,这个与陈冲齐名的人物,他治下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七月初一的时候,刘备又得到消息,说袁尚部驻扎在蓟县南方百里的安次,其扎营情况整然严格,令出必行,就连乌桓各部也受他的约束,场面相当壮观。这让他更无法忍耐,便换了一套游侠装扮,穿上草鞋、斗笠,再配上一把剑,与四个同样打扮的随从结伴南下,打算亲自看看袁军的声势。 僚佐们当然力劝他大小此念,劝说不成,又打算陪同他去。但刘备说他们不是燕人,也不懂游侠,随行反而惹人生疑,于是就离开蓟县南下了。 第一天,他们渡过水,不久来到官道旁的一座小祠堂。看祠堂的匾额可知,这是一座祭祀荆轲的神庙,幽燕游侠成风,对于刺秦险些成功的荆轲自然是极为推崇,故而幽州也立有不少荆轲庙,香火也一直旺盛。刘备见状走进去,也为荆轲点上一柱香,又令随从吹上一曲祭奠英灵。礼拜后出来,看到数名游骑从道旁驰过。他们穿着猎装,戴着纱笠。 刘备反应过来,那是袁军的斥候,但他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走在路边。 骑士接近的时候,刘备注意到,这一队人马有七八人,为首的像是大人,随从们身材健壮,每人骑着的马儿也都极为雄伟,显然不是普通的骑士,他不禁怀疑道:“莫非是袁军中哪个名将?” 尽管心中如此认定,他仍然没有停止行走,与随从们继续向南。那队人马终于近至眼前,刘备靠向路边,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短暂时刻。他手扶着笠缘,仰望领头的骑士。那人年约三十多,比自己稍显年轻,紧抿嘴唇,嘴角刻出淡淡的疲倦。但他有狐尾般的眉梢,使目光显得锐利敏感,不过只是瞬间而已,他们已纵马远去。 刘备已经认出来了,那是袁绍麾下宁国中郎将张郃无疑。关羽去往联军时对张郃印象深刻,特意对刘备提过,说张郃状类老狐,最善机变,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他此时从此经过,恐怕也是要亲自打探自己的消息。刘备随即感慨道,真正的名将,只有切身观察过每一处细节,才能提出合适的建议,看来这个张郃不能小觑,他会献出怎样的计策呢? 不论如何,刘备愈发觉得有一见袁军军容的必要。 翌日清晨,他抵达安次西郊。 为了不令袁军生疑,刘备特意绕了一个圈子,从西方抵达安次,又在村野的一处破庙里躺了一夜,以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常见的幽燕游侠。事实上,他原本也确实是一名幽燕游侠。 等靠近安次县城的时候,遇到一群身穿轻甲的武人,十几个人的枪尖映着盛夏的朝阳,充满了杀伐之气,但纪律严明地行进,显然是在防御治安。 一路上刘备遇到好几次巡逻的袁军兵卒,也曾遭到盘问,但没有败露行藏,因为他身材削瘦,口音也是纯正的燕人,乍看确实没有破绽。 安次的城郊一片平坦。这由洼地与平原组成的广阔田野上散落着村庄。三分之一是河滩般的原野,三分之一是旱田,三分之一是密林。北地的清晨即使在夏季也有点寒气,但田地里的秧苗早已抽条,绿油油的田地像抹上一层淡彩似的覆盖上一层青绿。 战乱之世,各方忙于征战,农民即使有为刀剑胁迫,弓矢虐杀的风险,依旧在田野里耕作不辍。如果没有他们的劳动生产,则举世饥荒,圣贤也无以为生。因此百姓在田野耕作,也不是所有人都含有被迫的情绪,很多人是以勤劳为乐,以生产为贵的心情下田。刘备想,这心思是多么尊贵,人世间就是靠着这种心才得以延续。与之相较,那些虐待农人、逞饱私欲的诸侯枭雄实在无可救药。 这里是安次,也是幽燕,他年轻时曾来过这,这也算是他的故乡。但现在在袁军的巡逻下,农人们仍然安心地劳作,并没有大战将生的危机感。 “这些青苗长大成熟的收获,会为袁绍所有吗?”刘备想到这里,有着似悲的感慨。他随即又想:“真是难对付的极物啊!人生百年,总不能指望每次都遇到袁术那样的蠢物,我若在此与袁绍大战,恐怕民心也会丧尽吧!” 他驻足片刻后,随即往安次城中走去。 艳阳下的田埂小路,一路蜿蜒东进。大约走了两里,就隐隐能看见城门,南方似乎有地方冒气炊烟,再仔细一瞧,在翠绿与村庄之间似乎有东西飘然闪烁,刘备知道那是军旗。在这种天气下,远处的旗帜看起来是这样的。 但还未走到城前,他被一个哨卡拦住了。这个哨卡并不大,就是在官道上设置了两个两丈宽的鹿角,守着鹿角的是两个穿轻甲、戴斗笠的杂兵,他们坐在柳荫下吃着干粮,看到刘备四人走来,吓了一跳。毕竟如今还很早,道上行人很少,而刘备他们配着剑。 其中一人吼道:“你是什么人?” 刘备沉稳地回答:“自涿县来的武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 另一个喝了一口水,把噎住的干粮好不容易吞下肚,帮腔道:“你要进城吗?没有路引是不能过去的!” 他们都拼命装出严肃的表情,但仍掩饰不住老好人的本性。 “我是听说袁尚将军在这里,特意带着几个朋友前来投军的,请让我过去吧!” 游侠喜好投军建功,是世人都知晓的,而幽燕的游侠冠绝天下,前来投军,自然是再合理不过。两个杂兵都略微松懈下来。 但那个先大吼的杂兵仍没有放他们过去,而是好奇地打量刘备,继续盘问道:“看你年龄,也老大不小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投军?” “刘幽州不好用兵,没有用武之地。公孙瓒又太凉薄了,一年征了我家三次税,哪里还会想受他驱驰呢?” “确实啊!”那杂兵颇为认可的样子,对刘备夸耀说:“我是邯郸人,袁使君在我们那一年只收一次税,确实安乐了许多呢!” 他们对刘备的来历不再怀疑,但是刘备要过哨卡时,他们又说:“你有路引吗?” “没有。” “那就不行!”他们厉声回答,随即又缓和口气说,“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到处都可能有探子,所以没有路引就不能过去,真对不住。”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路引要到哪里领呢?” “你是涿县来的话,可能确实不知道,在东边十里的方城,那里有人发路引,不过路引不便宜,一个要七十钱呢!” “哦!我们还是得回去拿了再来?” “是啊!如果你想投到我们将军麾下,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他们虽然有些同情。但坚守法令。 刘备领人转身往回走,但他已无意去拿路引,也无意再看袁军的军容。至少,单从这两个守兵身上,刘备就已能看出袁军军律之严明及得人心之程度了。再联想到亲自打探前线情形的张郃,刘备确信,袁军将是自己至今遇到的最强之敌。 第十二章 机变之将 在安次走了一趟后,刘备对袁军有了更深的认识,此战不只是在疆场上以刀枪决胜,更是在民心上以道义决胜。虽然如今还没有爆发战事,但两军的争斗却已然开始了。 好在刘备在南下之前,就已下令全军士卒,令他们不得侵扰百姓房屋与田地,平日休憩生活都拘束在营地之内。相比安次袁军的军纪,汉军可能还尤有胜之。加之自己是燕人出身,还有大汉朝廷的名义,怎么也不至于让幽州百姓厌恶。唯一的弱势便在于,自己离开幽州太久,而袁绍在幽燕笼络人心,宣传多时,短时间内自己很难占据上风。 故而刘备仍不动兵,而是先遣使于各州县,试图以朝廷名义,让各郡县令长到蓟县述职。且并未规定时限,各官何时自愿前来,霸府都一律不究。 消息放出后,涿县、军都、广阳、昌平四县令长立即前来面见刘备,并请求他早日出兵,将袁军与乌桓击退。刘备宽慰他们说:“此事急不得,但你们不要惊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下月夏收要到了,秋收也不能耽误。若是袁军有动,幕府自然会出面的。”这几人将信将疑,但还是允诺下了。 而后又陆续来了潞县、无终、故安、徐无的令长。这些人虽已与袁军有约,但也不敢得罪朝廷,便还是应诏来相见。刘备见又来了四个县,非常高兴,相互认识了一番,说:“国家如今困难,尔等不弃印玺坚守边疆已是难得,我只望诸位再稍守时日,社稷安宁后自有拔擢。”,而后又设宴与他们饮食一番,这些人都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还有一些没有亲自到的令长,转派了县里的主簿或功曹前来交差,刘备也没有为难,只是对来得这些人勉励说:“忠臣难得,只要心系朝廷,陛下是不会亏待的。”而后又安排徐庶给他们逐一密谈,说动了不少人作为暗间。 这一番布置下来,刘备心中安稳不少。毕竟各县县令前来蓟县述职,便表示朝廷在幽州仍有影响,若袁军此时无有行动,那在各郡县眼中,便是不敢会战的示弱之举。若袁军被迫出击,丧失地利,他也可后发制人,从中寻找破绽,无论成败与否,至少在此刻,汉军能进能退,已掌握了先机。 果然,七月十二的时候。涿县传来急报,说忽有袁军自东北而来,围城有数重,士卒于城前起箭楼,大造井阑冲车。又发箭书于城内,令其即刻开城,否则破城之后,抵抗者格杀毋论。涿县县令深为恐惧,连夜赶来发书求救。 刘备接到书信,令太史慈为主将,率领六千兵马向涿县支援。他自己则另有安排。他认为,背后受威胁的袁军无法集中兵力攻城,必然会调转锋芒迎战。这时候,只要太史慈坚守避战,就能为他拖得用武时间,正好南下直取安次。 他指使太史慈说:“子义你平时过于要强,但此次是以寡敌众,所以不要硬战,一旦发生异况,立刻向我回报!”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但这一招他却算错了。派太史慈出战的次日,刘备还在蓟县南郊巡营,打算夜里就发兵安次,但在太阳刚上头顶的时候,忽然传来战报,说太史慈部渡过水后,才往南行四十余里,便在一处密林为敌军所伏击,现在恐怕已大败了。 刘备大惊,这是他入燕来首次战事失利,愤怒与耻辱布满全身。他也不愿再做等待,午膳也没用便穿上甲胄,对徐庶口授军势部署,吼了一声“立刻出兵,我先去!”便带上法正与三百亲骑,南奔水北岸。 在路途上,他又遇到好几个己方派出的使者,综合他们的报告,结论如下: 袁军在包围涿县后,并没有立即进攻,而是以大部包围涿县,隔绝消息,又以一部精骑急速往北七十里,赶到水南岸的小丘,丘山上并不茂密。多是些灌木与野草,所以他们藏在丘山的侧面,而太史慈没料到此地能藏有伏兵,被袁军忽然抄后突击,毫无准备下,太史慈仍组织反击,但终不能取胜,只能丢下近千具尸体北上,受伤的也有近两千人,短时间内是不能再战了。而袁军也不恋战,小胜一场后立刻南撤,涿县也随即解围,并在沿途各坞堡大肆宣扬此事,号称仍将在沿途布置伏兵。 太史慈所部都是霸府的精锐,刘备得知具体损失后不禁咬牙暗恨,浑身发烫,但同时也不得不佩服袁军将领的武略。这支伏兵选的地点是这样巧妙,既不至于太过显眼,也不至于无处藏身,而出击的时机也把握得极为准确,才能有这样出其不意的效果。不管这个主意是谁出的,这策略都令人拍案。 而且,他也猜到刘备可能盛怒出兵,他不但不与一心求战的刘备正面交锋,反而更迅速地向己方营地后方撤退。因为敌将盘算这一战即使赢了,他们损失也大,不如暂且避开。 反观汉军这边,太史慈一部被大散,在水以北不敢轻易动作,幽州各县得知消息后,涿县的损失恐怕也难以计量。 “可恨!可恨!”刘备这样低声咒骂着。他放眼四望,一片青绿的纱帐,延伸过去是一片桑田。开战一带被践踏得面目全非,但经过昨日半天的雨水滋润,看起来恢复了不少。显然会战是在极短时间内有效进行,这都是因为己方疏忽及敌方执行得力。 “如果我在场的话” 他忍不住这样反省,随即又思绪一变:“我不该说这种事后聪明的话,不论是什么理由,输了就是输了,现下只是输了一阵,承认失策,还来得及挽回局面。”但他瞬间又想到,无论如何,此战总是伤了他的威望,前些时日观望的各县令长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他想着,不觉胸口微微抽痛。 这里毕竟是他的故乡,一个人最不愿意失败的时候,就是在故乡的时候。 到了次日清晨,朝阳出来的时候,汉军大部从涿县而出,经过雨水冲洗后,天气如水般清澄,天迹在阳光中仿佛触手可及。 这时候,太史慈也回来了,他不敢抬首看刘备,低声请罪说:“请大将军降罪,我完全未料到路上设伏,以至于连累了诸多同袍。” 刘备摆摆手,而后扶他起来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熟悉这里的地形,我不该派你先上的,或者说,最少也该给你找个好向导才是。”他沉默片刻,又让太史慈把战时的情形亲自与他说一遍,好摸清袁军的底细。 太史慈以此战为生平耻辱,自然是将细节铭记在心,从入伏时间到敌我应对,他都能娓娓道来,刘备边听边在一旁发问,袁军甲胄如何?弓矢如何?马匹如何?旗帜如何?特别是将领是谁?听说旗帜上写的是“宁国”二字,他便知道敌将是张郃了,不禁对幕府僚佐感慨道:“我南下路上遇到张郃,见他亲率精卒探查,还以为无甚用处,不料他却已把周遭地形都记清了,真是个巧变之将啊!” 但一旁旁听的法正忽然问说:“子义刚才说伏击的袁军全是汉卒,莫非没有乌桓吗?袁尚与乌桓合众,按理说总应该有些罢!” 太史慈低头想了片刻,“我在战时厮杀了一个时辰,确实不见有乌桓人,但也可能是战场混乱,我没有注意。” 法正摇首说:“不应当,乌桓人言语习惯与我汉人相差甚远,除非人数极少,不然不可能察觉不出。”他又叫来此前报信的几个使者,问他们在涿县城外有没有看见乌桓人,使者们一脸茫然,都说没有印象。 法正听罢,面露喜色,对刘备说道:“明公,事不宜迟,应当现在就去打安次。” 见刘备不能理解,法正便解释说:“袁尚此来涿县,军中不见乌桓,可见袁尚尚不敢信用,只能用乌桓留在安次守营,乌桓不得信任,自然也不会真卖命于袁氏。而如今袁军拖着攻城辎重,又要担忧我军袭扰,走得必然不快。我们大可趁此机会,仍旧袭击安次。我敢料定,乌桓必筑营在城外,我军小胜一场,他们就自然东奔了!” 刘备大为欣慰,即刻下令全军转向,轻装往南方奔袭,前锋骑士于半夜抵达安次北郊,果然看见乌桓人在城营自守,只是他们毕竟不善筑营,防守也很松懈。汉军派出三只小队潜伏过去,极为轻易地就在大营左右纵火成功,火光就像是柳絮在军帐中飘荡一样,没多久就引得马匹与乌桓人大乱,嘈杂声仿佛在闹市里一般。 城中的袁军见城外营帐大火忽起,又四处是喊杀声,心中惊悸不能静。而火光之外,夜幕黑如空洞,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汉军。此时的城中守将乃是袁绍任命的护乌桓校尉苏由,他惧怕开城之后为乌桓溃兵冲散,进而导致安次失守。故而死锁城门,无论城外如何变化也不作反应。 乌桓人见此情形,大感失望。蹋顿当即令人吹号北退,领着亲卫向卢龙塞奔去。 刘备见他们逃走,也不做阻拦与追击,只是命人在营前拔去袁军留下的旗帜,把不能行动的乌桓伤员与俘虏都带上,天一亮,便开始往蓟县撤军。 战后清点,汉军总共俘虏了六千乌桓,又夺了约有四千余马匹,可谓收获颇丰。刘备从营中视察后,松了一口气,他不禁对法正笑道:“多亏孝直的奇策,如此一来,人心又朝向我了。” 第十三章 上林白鹿 安次之战后,袁尚见三郡乌桓背离而去,兵力陷入劣势,不敢再与汉军对峙,只好先放弃安次,转而退到往南百里的泉州,以观看汉军动向。汉军见其远去,便兵分两路,偏师于安次提防袁尚,主力则移师于涿县、而后向前扎营于巨马水左岸(古人以东为左,以西为右,故称陇西为陇右,江东为江左),与范阳易京隔水相望。 此时两城已为袁军包围数重,除去营寨鹿角外,还挖掘有丈深的壕沟与土山,汉军见状也不免咋舌。而刘备则是直接想到十年前再平城与魁头、步度根决战的场景,当年他们就是如此借助完善的营垒工事,反过来破解了鲜卑突骑的内外夹攻。当时刘备不觉得这个布置有多么精妙,如今自己成了解围一方,才发现棘手至极。 最终幕府根据袁绍粮道冗长的特点,内定下北攻南扰,连日消磨的策略。即用主力在两城城北施压,令驻军不敢强攻,后辅以游骑于城南袭扰,令袁军粮道不畅。袁军果然不胜其扰,但也不愿出营与汉军野战,两军的战况再次陷入到僵持之中。 不过在河北激战的这个时刻,中华其余各州都沐浴在难得的平静,无论是大疫过后的兖、豫二州,还是惨败之余的青徐二州,此刻都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而袁术失势后,扬州一分为二,分别为孙策、刘表所抢夺,不过江左广袤,他们也不得不花时间整顿吏治,收揽人心,因而也都停战不前。蜀地与关中更不必言语,只有凉州仍有少许战事。一时间,天下人有一种错觉,好似十数年间的种种乱事只是梦幻而已,而大汉仍然停留在光和年间。 若他们能看见此时的天子在昆明池左右游猎的场景,则更会确信,自己正生活在太平盛世吧。 屈指算来,天子已在昆明池住了一个多月,刚开始的新鲜劲过去后,天子颇觉出些寂寥。虽然在皇宫中较为闷热,但常能去尚书台视事,也不时能在常朝中听政。可身居昆明池后,眼前骤然冷清了许多,这让天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用膳时,天子对皇后说,眼见公卿朝自己跪拜行礼时,自己总觉得惭愧,但一旦只有自己独处,就又觉得有一种漂浮在空中的惶恐了。皇后伏氏笑说,那是陛下太闲了,不如找些事做吧。 建平将军董承当时亦在一旁用膳,听闻天子话语,便提议说,天子不妨效仿世宗武皇帝,到昆明池周遭游猎一番,一者能强身健体,二者也能与臣子联络情谊。天子颇以为然,便下诏与议郎赵彦、侍中张音、散骑常侍华歆、羽林郎孟建等人,令他们备好弓马,随他狩兽于上林。等诸人到后,董承又以天子狩猎为由,封锁上林苑,不许他人擅入。 上林苑建于世宗孝武帝之时,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二十一观,包罗了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浩浩昆明池,也只是上林苑一景而已,其大称方圆三百余里,可称之为秦汉宫苑之最。起初上林苑只供皇家游乐,只是宫苑庞大至此,已是朝廷沉重的负担,建立之初东方朔便谏言世宗,说上林苑“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于是在孝元帝时逐渐废除,最后毁于新莽与赤眉的连番大战,如今的上林苑,只剩下茫茫丘墟与遍地野兽罢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据说世宗少年时,曾在终南山与羽林郎射虎。如今天子初通射艺而已,自然不能如此深入,就和侍从们自昆明池南岸出十里,在丰水两岸射雁鸭而已。 游猎到第二日上午,夏日当头。即使是周遭有柏木遮蔽,但暑气仍旧源源不断地自大地涌起,到了头上的枝桠与密丛,又倒灌下来,像是有什么裹着身体似的,这让一行数十人都觉得酷热。只有河风吹过来的时候,他们才会觉得凉爽些。 昨日加上今日上午的时日里,他们射了不少野鸭,可谓收获颇丰,但新鲜劲过去,天子也觉得有些无趣。毕竟游猎之乐,不止在于张弓中箭而已,射获的野鸭再多,也比不上射一只老虎,哪怕现在射不了老虎,就是射几只野彘,也有趣得多。 他将这想法说与众人,散骑侍郎华歆劝谏说:“射艺不是一日而成的,陛下若要射杀野彘,不禁要善射,还要善骑。否则追猎之时,卒落于马下。其后如何?万乘之躯,岂容损伤耶?” 众人都说有理,但心里也都觉得乏趣。这时建平将军董承说:“野彘确实不好射,皮厚不说,杀了烤肉也有一股腥味,不如去射些麋鹿,麋鹿性弱,见人就跑,虽然难射些,但也没什么可忧虑的。我听人说,昆明池西岸就有一群麋鹿,我们去那里射猎,如何?” 天子听了很高兴,其余侍从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于是众人稍稍休整,将昨日猎得的五十来只野鸭,二十余只野兔都扔在就近的亭舍里,而后把箭囊和水壶装满,换上几匹新马,又吃了点干粮,便往西面走去。 等到达昆明池西岸的时候,太阳也偏西西下,光线渐渐晦暗起来,头顶树叶射下的斑驳光影慢慢模糊,而后又豁然开朗,他们抵达了到一片茫茫的芦苇中,深邃湿重的气息从水影里透出来,气温一下子冷下去了,这让众人都感到极为惬意。 不过今日看样子有点晚了,众人接连走了两个时辰,也有些累,于是他们找到一个羽林郎巡游时歇息的院舍,打算先在这里用晚膳,吃完后就歇息,其余的明日再做打算。 羽林郎正炊饭的时候,天子与董承两人结伴出去,绕着芦苇荡缓缓散步。此时的太阳已被白云所遮蔽,不见橙黄的光芒,天上水里都是一片湛蓝,凉风习习,白色的芦苇飘荡着,也好像是云彩流动,若非能听见不尽的蛙鸣,天子或许会以为自己在天上罢。 天子发怔片刻,忽然问董承说:“将军觉得人与天地若何?” 董承一愣,想了一会,不清楚天子有什么深意,便实话实说道:“人与天地相比,自然是不值一提。” 天子颇为赞同,他颔首说:“是啊,虽然我贵为天子,高居万乘之上,但每每俯仰天地,亦觉自身渺小,人无论高低贵贱,在天地生死之前,都毫无分别。我时常想,高祖临死前驱赶医师,说‘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时,他到底是何心情?孝武皇帝晚年说‘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又是何缘由?今日在上林苑中来回,只见荒芜如烧,他们的心绪,我也能体会一二了。” 董承闻言,转首打量天子神情,只见其远观天际,眼神深邃,不知是因何而伤情。但他的敏感与年轻,却是暴露无遗。 这样过了一会,群蛙似乎也没了力气,鸣叫声渐渐小了下去,转而是一阵轻巧到模糊的梭梭声,像是一个大家伙踏着乱草与芦苇在慢慢穿行。董承听见了,扯了扯天子,又示意他噤声,两人朝着声源处看去。只见一只鹿角从芦苇中微微探起,而后又落了下去,如同一只云海中的小船,在芦苇中缓缓遨游。 它往两人处靠了一点,忽然察觉出不对,便又倏忽间往相反方向逃去,几个起跃间,天子看到些许白色的皮毛,这让他不禁失声道:“是白鹿!”他看向董承,董承也说:“是白鹿。” 这几字说罢,两人不约而同向它追了过去。此时天色昏暗,周围又全是密生的芦苇,每一动作,都觉得极为吃力,手腕与脚踝处也为杂草擦伤,但一想到得见白鹿这等祥瑞,他们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只跟着远处的影子没完没了地跑。跑了一阵子,两人都气喘吁吁起来。 董承见天子喘着气,显然跑不动了,便停下来帮他顺气,说:“这鹿吃了什么,在芦苇丛里竟跑得这样快。”天子则不说话,他这时候想起来,应该回头先招呼其他人。但此时已然晚了,懊恼的情绪还未生出来,不远处忽然又传来一声犬类呜咽的惨叫,这一声没头没尾,但却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董承看了天子一眼,天子对他点点头,他便从腰间摸出刀,走在前面为天子开路,走过六十余步,芦苇丛豁然开朗,露出一块平地来。眼前景象令两人愕然。 平地上没有神马白鹿,只躺着一只五尺大的白犬。它此时被割开了喉咙,颓然地倒在草丛里,鲜血在皮毛间不住流淌,身躯还在微微的颤动,天子甚至看见了白犬眼间的泪水。而白犬的头上绑着两只鹿角,应当便是他们此前看见的。而白犬旁又站着一个人,天子看见那人的面孔后,恍惚了一下,随后立马认出身份,问说道:“董卿如何在此?” 董昭先是对天子行大礼,而后才缓缓回答说:“听闻陛下没有白鹿,所以微臣来做陛下的马骨。” 第十四章 帝王神剑 此时已过酉时,夕阳从云海的缝隙中钻过,流光瞬间溢了出来,从西向东化成丝丝缕缕,延伸到天幕的最东端,而在这丝缕之上,有一轮淡白的轮廓,那是尚未放光的圆月。 此时凉风习习,芦苇荡如同雪浪般来回起伏,把阳光的烈香扫去了,进而升起的是淡淡的水香,与池中的莲香萦绕在一起,让人深而忘忧。即使一群雁鸟从三人头顶掠过,三人心中也只觉得这是画中之音,世动而心静。 与天子拜见之后,董昭并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目的,而是从腰间取出一支竹笛,在夕阳中轻轻地吹起来。明明人就在身边,在天子听来,这乐声却仿佛是从极远处来的,从高墙中来,从密林中来,从深远荒芜寥无人烟的高山中来,它初听极为纤细,但却一下抓住了心弦,仿佛不管是身在多遥远的地方,这乐声都能透过重重阻碍,流畅透入心脾。 天子听了一会,听出这是武关落照曲,但与原曲又别有不同。原曲气势恢弘磅礴,光听前奏,大有云海流动万千光辉之势,中段如同飞来巨石无可阻挡,又有一股人世浩渺,无可奈何时光流逝的哀伤。可董昭变奏之后,却像是时光荏苒,岁月悠悠,天地变化,武关却始终与日光仍在。 曲声到最后,像小河淌水般或缓或急,以至于一群野鸭闻声从芦苇中冒出来,看见三人,吓了一跳,又转过身往它处钻去了。 天子见状,不由低声一笑,恰好一曲奏罢,董昭放下竹笛,问天子说:“陛下见此情此景,有何情悟?” 天子缓缓说:“前些日子我曾读庄周,见鲲鹏击水,冥灵千岁,只觉大千世界漫无边际,人蝶相化恍若如一,此时听董卿之曲,正好比当时。” 董昭闻言却微微摇首,对天子说道:“陛下这是感怀天地浩大,是人之常情,却不是陛下应该说的言语。”他说完此句,随即语调一变,高声朗诵道:“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 这是《庄子·说剑篇》中的言语,董昭念完,随即问天子说:“陛下读庄周此句,又有何感想?” 天子略一沉思,却失笑道:“此乃修辞之语,虽气魄甚广,然言论无一在实处,终是虚妄罢了。” 孰料董昭仍是摇首,他手指这眼前的湖水,又自西而东划过,一直到天际山脉的隐没处,说道:“陛下难道没有看到,眼前此景此地,皆是孝武皇帝的天子之剑吗?”他见天子神色愕然,便笑道:“孝武神剑,出自苍梧,终于西极,丹水紫渊为缝,泾渭酆镐为锷;骠骑司马为脊,羽林虎贲为镡,王法周礼为夹;砺以猛兽熊罴,裹以天人感应,思贤博望以成威,平乐昆明以昭德;是以动如雷霆,锋寒九州,东过东海,北有朔方,西霸大宛,南尽北户,戎夷尽惧,强藩宾服。” 说罢,董昭缓了一口气,再打量天子,天子的神色已经变得有些恍然,他于心底轻笑,而后说道:“陛下,此间天地虽然浩渺,但天子之剑,却能令山河变色,万物死亡。正如古之未有昆明池,因孝武而有之,陛下方才言语,大有妄自菲薄之意了。” 天子“哦”了一声,他抬眼看向董昭,语气已然变了,问道:“先生如此辛苦来面见我,莫非是来授我帝王之术耶?我大可给先生一个散骑常侍之职,常伴我左右。” 董昭却笑道:“我非是为此,而是前来问陛下的志向。” “志向?” 董昭见天子眼神一亮,随即缓缓说道:“陛下是欲成中兴社稷之雄主,还是甘为尧舜,让世祖两百年之基业于小宗耶?” 天子注视董昭片刻,说道:“这不是臣子应该说的话。” 董昭坦然相视,说:“若陛下是名实相符的天子,昭自然不会出此言语,可陛下徒然有天子之名,臣子若想当真效忠,则说的必然也不是臣子应说之话。” 此番言语直指陈冲刘备二人,以天子的聪颖天资,自然是瞬间领悟,但他却佯装不知,问董昭说:“如今国家虽未一统,但民生日好,社稷益安,先生何故如此说?” 董昭闻言哈哈大笑,他盘坐在芦苇乱丛中,对天子说:“我听闻龙首为陛下授业,多讲史而少讲经,那范睢说秦昭王说四贵的言语,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天子沉默不语,董昭便当真念道:“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 而在两人对话的时候,董承正在一侧旁听,此刻他心中的情绪晦暗莫名。总得来说,恐惧多于兴奋,不安多过向往。凉乱之后,朝廷的政局已然稳定了近五年,不说国家民生,便说是朝中风气,较先帝之时都焕然一新,甘棠之称名副其实。如今董昭言辞如刀,却刀刀砍向已有极高声望的刘陈二人,一旦陛下真听信了董昭言语,朝局必然走向你死我活,很难善了,若陛下没有听信,刘陈是否真的能够还政呢?董承心里也拿不定主意,他愈发感受到,在朝堂之上身不由己的苦楚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这么一愣神,再听董昭言语时,他已然念到:“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於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饿死。”这是说以往战国时齐庄公、齐湣王、赵武灵王受权臣掣肘,最后惨死的情景。 天子伸手示意,董昭便停下,见天子说:“先生只想用古人之言便说动我,未免也太轻易了!还是说些先生自己的话吧!” 董承闻言一怔,董昭则是露出笑容,天子这一句其实已然表态,他确实有夺权亲政之心,只是苦无计策与缘由而已, 董昭说:“所以我问陛下的志向。若无鸿鹄之志,我也只能作燕雀之语。” 此言令天子失笑,他叹说:“自古以来,便是桀纣之君,也都胸有宰割天下的志向,先生此言更是无稽了,殊不知天下贪恋汉室神器的,更是数不胜数。我又怎会没有志向呢?无非是继承祖宗留下的这副基业,不让他落到外人手上罢了。” 董昭缓缓说:“既然如此,陛下也当有做孤家寡人的觉悟了。” 天子却说:“这是法家言语,并非儒家正论。” 董昭说:“陛下莫非忘了中宗之语?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如今龙首推行新政,更制势在必行,这是亡国之道啊!” 天子不置可否,他捻断一根芦草握于手中,看芦草左右摇摆,良久说:“那先生有何见解,能让我亲政呢?” 终于等到这一句,董昭长吐了一口气,他说:“若要陛下亲政,非除去司隶校尉与大将军霸府不可。” 天子说:“可细言之。” 董昭细细阐释说:“龙首门生遍布朝野,霸府又独擅兵权于北。若只是罢免两人,他们却能一呼百应,如霍光一般强行废立,故而不可不除。但短时之内,陛下势孤,确实难以作为,但陛下有先帝血脉,天子之名,已为天下公认。故而可从朝内与方伯同时下手,逐步收拢朝权。” “朝中之事,悉数由龙首决策,虽说龙首如今深得民心,但他也受无私之名所拖累,常言教司隶府内,当忠于社稷,忠社稷便是忠于陛下,故而陛下大开联络其门生,养以君臣之谊,俱为一体。” “朝外之事,当忌霸府。好在如今国有忠臣,东有曹操,西有吕布,陛下可先扶养外藩,假其攻伐都督之权,与霸府相抗衡,使其不能独大。刘备素有大志,若假以时日,其必露反迹。” “故而陛下可先效仿楚庄王,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一旦有夺权之机,可囚杀龙首,赦其僚属,而后密使诏书,令外藩发兵襄助。到那时,陛下固守关中,益州又有宗亲为援,里应外合下,不怕霸府不除,大事不成!” 慷慨激昂罢,天子却陷入沉默,他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并没有直接接董昭的言语,而是低首看地上死去的白犬,他蹲身轻抚白犬,忽而问说:“这只狗临死都只叫了一声,想必跟了你很久吧?” 董昭说:“有七年了。” 天子问:“为何杀它?” 董昭叹道:“因为太招人耳目,今日见过陛下后,它便无用了。” 天子问:“你无有感怀吗?” 董昭答:“人皆有感怀,何况是跟随了七年,臣方才一曲,便是为它所奏。”他顿了顿,又答说:“但终究又只是一只狗而已。” 天子扔下手中的芦草,问道:“先生既为我画策,不知欲以何职?” 董昭大笑说道:“如今臣在司隶府内,可知府中来回调动,不宜去职,至于陛下亲政之后,但凭陛下恩赏,无论鼎食鼎烹,臣皆安然受之。” 最后,他指着董承说道:“若陛下有何旨意,交予董公便可。”说罢,他微微一笑,转身到芦苇丛中,果断地像神仙人物,不恋丝毫红尘,衣诀就这样在天子与董承的视野里缓缓隐去。 算两人前后谈话的时间,尚不到半个时辰。 第十五章 武人常有竭时 且说刘备在巨马水与袁绍对峙,一连便是两月,虽说有近三十万大军盘踞在巨马水左右,但两军都深沟高垒,丝毫没有出军会战的意思。只有两军的斥候不断地乘马泅水在两岸来回穿行,打探着敌军的消息,好像双方只需要看着对方,就能活活将对方看死一样。 这样的气氛感染久了,导致两军的斥候在河岸边擦肩而过时,相互看了一眼,也就以为自己尽了武人的本分,然后各自匆匆走过。这导致整个涿郡极为安静,就像是陷入了一个不会醒来的长夜。这种情况下,涿郡的农人们小心翼翼地出来收获,又小心翼翼地打粮晒谷,结果却发现没有任何影响,这一度让人以为,是世人在做一个铁马金戈的长梦。 但这样的平和仅限于巨马水两岸而已。袁军居于东岸,重重包围范阳、易京二城,虽不惧汉军大举决战,但对于游骑渡河却无力阻止,毕竟两军阵线绵延近五十里,汉军在上下游忽派百余人南渡时,守岸的袁军往往只有十数人,全然无力阻止。 这些游骑携带有七日用的干粮,也有河北本地的向导,在两日内接连渡过巨马水与易水,就地在周遭追索袁军士卒。袭扰三日后,不等袁军周遭及时反应,便又撤回到巨马水北岸。这便导致易水以南、高阳以北的区域里,各种小战接连不断。 袁军营垒中士卒极多,不可能不从冀州调粮,但他们剩下的军士多还要防备河南,也根本抽不出精卒护卫粮道。如此情形下,汉军游骑屡屡偷袭得手,袁军也不得不改变策略,暂缓攻城。袁军名将朱灵提议,不如将披甲精卒调出,每次以千人左右护卫粮队。汉军游骑即使以千骑围攻,但毕竟都是些轻骑,甲士以粮车为凭,以重弩长戟对峙,往来对射,轻骑定然无可奈何。 袁绍用其计策,果然确保粮道安然无忧。但如此情形下,冀州人心惶惶,袁军既要多调兵护送粮道,围城自然愈发无力。好在公孙瓒早已丧胆,几次围攻都是勉鼓余勇,即使城外有援军接应,但只与袁军稍稍接战,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又退回城中。而袁绍本来也没打算一战而克幽州,很快就打起了别的主意。 “袁本初又写了什么?” 一封书信又传到刘备面前,刘备连打开的想法都没有,直接将书信置于桌案上,转首对使者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他先是如此问道,不待使者回话,又补充说:“如果仍不愿罢兵,还要说什么让我罢免蓟侯的言语,那就请回吧。” 使者乃是魏郡邯郸氏的弟子邯郸修,他本来神色就很紧张,听闻刘备如此态度,身躯更是微微颤抖,便弓腰用谦卑的语调说:“哈,虽然袁使君确有此意,但也知晓大将军不愿妥协,故而在信中提了个折中之策,大将军一看便知晓了。” 刘备见他声音都开始发颤,不由有些失笑,心想:“袁氏麾下到底是文士较多,没有我府中这股纠纠武人之烈,打起仗来还是我占上风”,而后他展开信件,细细趁此机会,邯郸修仔细观察刘备的神情,见他神色高密不可揣测,只有两眉微微挑动,全然看不出心中所想。 信件不长,刘备看得很快,他把信件置于案上,又扶额沉思少许,便对邯郸淳说:“现在时候不早了,我腹中空空,也该用午膳了,等用膳之后,我再给你答复。” 说罢,他招来卫兵引邯郸修出去,又命人端了几碗汤饼进来,再把徐庶荀攸等僚佐叫进帐来,令他们一起用膳,一边传阅信件。刘备吃了两口,便对众人说:“袁本初换了条件,说只要我们答应拆了易京,他便撤军解围,你们怎么看?袁本初有没有诚意?这个条件能不能答应?” 最先回答的是法正,他本不喜公孙瓒,而如今接连对峙下,自己迟迟找不到袁军大的破绽,这让他逐渐失了锐气,加之此前已经献策立功,心中的退意已不可遏制,便说:“袁本初既然如此说,肯定是做好了相应的准备,诚意肯定是有的,最少也有了退军之意。这个要求我们可以先答应下来,再让袁绍撤出部分兵卒,若他应允下来,我们也就没必要再争了。” 刘备心中却不太甘心,问说:“以孝直之见,不能乘势追打一番吗?” 法正摇首说:“袁绍虽不善攻,但其军纪严整,想守却是容易。而这两月里,袁绍粮食困难,莫非我军便不困难吗?明公,莫忘了北边的弹汗山上,还有噬人的豺狗子!” 这一席话说服了很多人,但徐庶却不这么想,他劝谏说:“北面的鲜卑虽然难缠,却并非国家的生死大敌,袁绍此时支撑不住,也只是今年撤兵而已,歇息半年,明年他必然又能卷土重来。到那时,难道明公又出兵前来吗?到那时,青徐的伪朝如何?淮南的袁术如何?” 徐庶此言是强调,较袁绍而言,齐汉与袁术才可说是国家公敌。去年接连大胜后,朝中原本就商议过了,说是在今岁夏收后,再次出兵青徐,好将二者一鼓荡平。结果出了袁绍北上一事,刘备未经朝野讨论,直接上表出兵,其实并不合规。朝中传出来对刘备的非议,众人也是知道的,即使为刘备的名声考虑,刘备明年也不可能再出兵河北。 徐庶此时提出此事,便是要点出易京之关键,他继续说:“易京,是蓟侯穷尽一州之物力,方才造出的国家巨防。我听闻本地的燕人说,其耗费高达亿钱,光埋在城下的民夫便有百人,其壁垒高厚好似阜山,沟堑积深不下大河。今年蓟侯虽坐困二城,但袁军三月不能破城,可见其坚固。若是将此城拆毁,蓟侯一无高墙,二无财力,三无民心,该以何当袁本初呢?那就是将幽州拱手相让了!望明公深思!” 他说到这,众人不禁变色,刘备也攥手成拳,拳上露出些青色。若真让袁绍一统河北,又联络乌桓鲜卑,那朝廷近年来好不容易立起的威信,恐怕都将付之东流了。 故而刘备断然说:“元直说的有理,易京绝不可拆!” 而后他便叫来邯郸修,当着众人的面,对邯郸修道:“易京在蓟侯治下,非在我手中,拆城一事,我难以越俎代庖。便是我答应拆城,也只是空口而已。况且,此城本是民间膏脂而成,一旦拆除,又须空耗国力,白白让民间生怨。你” 刘备还未说完,便见邯郸修面上露出难色,但他也无心听其辩解,挥手示意他沉默,接着用果决的语气说:“毋须多言!你且去回禀袁本初,若真想相安无事,不如他撤万人,我便也撤万人,如此各回东西。莫要等到了冬日,两军白白在这里受冻!” 说罢便让邯郸修自行离去了,他转头又对徐庶说:“点检粮草,看还能支持几日,若是袁绍不应允,我们也要做好大战的准备,即使他不应战,我还要示威哩!” 于是汉军大作声势,令旗帜与车队在涿县与营垒之间往来调动,炊具与火营都移到最西面,使炊烟如腾云般缭绕,对岸的袁军也就赫然可见了。但对面的袁军也不甘示弱,出营到岸边操练射箭作为回应,其中有一人箭法格外好,站在西岸射箭,一箭就射中了一名士卒的冠缨,这也颇令汉军钦佩,称呼对面那名神射手叫落缨箭士。 但这股终于要升上来的血气,却与两军的将领无关。不过两日,袁绍又令邯郸修前来传信,他答应说可以不拆易京,但是易京所在本就是冀州之土,大将军既然将易京划给幽州,为展现公允,也当把一县划归冀州才是。 故而袁绍请求将渔阳郡中的泉州县划到渤海郡内。 对于这个请求,众僚佐又是一阵议论,认为是袁绍想占据此城后,与辽西三郡乌桓联络,借此割裂幽州,为来年再犯做准备。有人以为此条件可以接受,也有人以为此条件还是太高,就在刘备犹豫的时候,西京忽然来了诏书。 诏书中说,袁绍已将要求上表朝廷,朝廷以为此情固所应当,可以应允。刘备身为大将军,因先致力于平定乱贼,而非与国家州牧为难,望他速速议和西返。今年霸府之用度,已近百万斛,国力不可浪靡。 刘备见诏书大怒,对着前来传诏的陈群喝道:“长文,这是谁的意思?庭坚也能应允的吗?” 陈群叹气说:“这并非是大兄的意思,是朝中对大将军此行非议甚多,若只是朝中非议都还好,大兄也能拦下来,但此次陛下也怀有不满,与大兄争论了一日,陛下寸步不让。大兄计量现下形势,只能先退再进,所以最后就不署名,令我来传此诏令。没什么法子,大将军还是先退兵吧!” 刘备听罢,面色缓缓沉了下去,他不带感情地说:“长文先出去罢,我一个人想想。” 他随即在帐中枯坐三个时辰,一直到夜幕深深,枭鸟高鸣的时候,他才从营帐中走出,不带起伏地对令兵说:“让姓邯郸的进来。” 火红的灯笼引路下,邯郸修先是忐忑不安地进帐,很快又春风满面的离开,未过多久,汉军士卒皆知将归。 余下的夜里,刘备难以入睡,他只能抽出随身携带的中兴剑,对灯火细看,剑背光亮如境,照亮刘备的双鬓,使他不禁对剑自抚,才发现两鬓已有了几根白发。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刘备这才恍然,原来自己已然三十六了,过往的武人岁月,就像是须臾一箭穿过脑海,使他不禁感慨道:“武人身如刀剑,虽能百辟,但所用非人,亦常有竭时啊!” 第十六章 乡祉落泪 炎兴四年的八月中旬,在天子诏书下,汉军与袁军和议。正如此前约定的一般,袁军每拆一营南归,汉军便紧跟着拆一营北退,虽然这般撤军用时不短,但也确实令人放心,河北紧张的大战氛围也因此削弱了许多。 虽说诏书令霸府议和撤军,但刘备自己却不急于回去,毕竟距离全军撤完还大约有半月时光。而目睹着全军将士因能归乡而产生的放松神情,刘备也很难不生出几分感触。于是他决定回家乡看看。 屈指算来,自光和四年(公元181年)离开幽州后,刘备已足足有十五年没有归乡过了。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人生又能有几个故乡?回答不言自明。当刘备兴起这个念头,再看周遭的山与水,其中的意味也就全然不同了,这是家乡的山与水啊!秀林的高木多为他砍伐殆尽,巨马水的周遭也因他挖出了数条深堑,即使是广袤无垠的大地,此时看起来也伤痕累累。这让他情不自禁产生了一种自责的情绪,好似自己亵渎了什么。 而后刘备一个转念,又想到自己来涿郡也有近两月,却全然没有回乡看过,乡人们会怎么看他?会不会私底下说自己薄情?这个念头很快占据了刘备的所有思绪,他坐立不安,食不甘味,当即就派人去给在沮阳驻防的张飞传信,让其把防务转交给段煨,迅速前来涿县。 虽然相隔数百里,但张飞也能体会兄长的心情,他收信后不过一日,便骑着紫霜马赶完了三百里的路途,见面便问兄长说:“大哥,我们怎么走?” 刘备显然都想好了,他给张飞递上刚热好的饭食,边看他吃边答说:“先去修武里,待两日后,我们再去桃阳里,去看看伯父。”张飞知道回乡不易,点了几下头便继续狼吞虎咽,吃完了就趴在桌案边,只歇息了两个时辰,便精神抖擞地要求起行。 幕僚们这时才得知刘备要回乡省亲,荀攸提议他多带些护卫,刘备却笑着婉拒了,说自己身边有翼德在,当年桑干大战,他全军覆没,鲜卑有数千骑追赶,是翼德背着他逃出生天,现在只不过是回一趟乡祉,有什么可惧的呢? 次日,他俩人身着猎装,各带了一匹马,些许财物,两把佩剑、一弯弓袋还有一合箭囊,便启程回乡。如刘备此前所言,他们第一个目的地是修武里。 修武里是刘备的家乡,隶属涿县白水乡中丘亭,地处涿县南郊约八里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约有百来户人家的村子,光看布置,修武里在乡亭之中可配得上一句富贵,坞堡、乡祠、书院、马廊、酒垆一应俱全,但真说及乡人的自傲之处,还是里中的里民姓刘的多达三百人,皆是中山靖王之后。 比如刘备正勉强走着归乡的路,远远地看见修武里的坞堡时。忽然遇到四个男童,他们赤着脚在阡陌间嬉闹追赶,手中挥舞着木剑,身上的麻衣占满了泥灰,但笑容极为灿烂,胜过夏雨过后的菡萏。刘备俩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孩子们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停下来调转方向,跟着两匹宝马的尾巴,为首的男童问刘备说:“客人是游侠吗?从何处来?是要到我们里吗?我们这里都是宗亲之后哩!” 剩下几个男童想抓留影的马尾,这让黑龙驹有些许不适,刘备抓着它的脖颈安抚情绪,而后用久违的乡音对孩子们玩笑道:“我就是县里人,专门来这里找人呢!” “找谁呢?” “刘元起。” 为首的男童一下蹦起来,高声说:“啊,我知道了!你是大将军的人!”他见刘备的神情紧张,以为自己猜中了,立马笑了起来,自豪说道:“元起爷听说大将军来了,整日都说,大将军一定会回乡看看。但叔伯们都说他昏了头,玄德叔做了大将军,已经是神仙中人了,十五年都没回来,怎么还会回乡里来,肯定是派人接他过去!” 说罢,他用祈盼的眼神看向刘备,寻求他的认可。刘备说不清楚心中是何滋味,只是含笑对男童颔首,问他道:“你说得这么清楚,是乡里谁家的孩子?” 这男童自豪说:“我名叫刘邈,刘仲明是我父,刘子敬是我爷,说起来,大将军还是我的四代族亲哩!” 刘备闻言吃了一惊,不意他竟是叔父刘子敬的孙子,他不禁打量着刘邈的面容,明明这孩子才六七岁模样,样貌没张开,和叔父半分也不像,但渐渐地,叔父那时而严厉时而小心的面孔竟从中浮现出来。他又问剩下三个男童的出身,其中两个的父亲都是自己的儿时玩伴。 心中沉淀几丝落寞,但面上的笑容却不由自主,他蹲下来说:“你们既是此间的主人,那就帮我引路吧。” 孩童们自然非常乐意,只是原因却是另外的,“你能让我们骑马吗?长这么大,我还第一次见这么高的大马?”刘备说好,把这些男孩抱上马鞍,令两人同乘一马,他与张飞则牵着缰绳走在前面,男孩们在马上极为新奇,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刘备倒很有耐心,“小心,掉下来我可负责不起。” 乡祉近在咫尺,他的脚步也就慢了一些,打量着阡陌两盘的田陇,此时毕竟已过中秋,小麦和糜子都收获过了,田里农人极少,到处是捆绑成堆的秸秆,间或看到些还有绿意,都是些刚种下去不久的莱菔、白菜。只有在极远方,才能依稀看见几点黑影,那大概是乡人在牧牛。 又走了一会,河水从远方流近了,他看见几个女子在水边相互闲聊着浣衣,其中有刘邈的母亲,刘邈当即叫了出来,妇人们从河边望上来,见到刘备不由一愣,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了,刘备只是笑笑,没有在这驻脚,继续往前走。 在大多数乡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走到里中的主院,这是里中里长与族长所待的地方。敲开门,迎来的面孔果然露出吃惊的神色,还未等他反应,刘备已经笑说:“伯贞兄,好久不见,元起叔在家里吗?” 刘伯贞下意识说:“在,他们都在呢!”而后他睁大眼睛,又打量了一遍玄德,说:“玄德,你真回来了。” 刘备说:“我又不是忘了回家的路。”说罢,他把孩子们从马上抱下来,将马缰系在门前的树上,与翼德一起走进去拜见族长。刘元起本来在午睡,见他回来,一下又醒了,刘备扶着他到堂内说话,才发现元起叔已经很老了,老人只问他什么时候走,又说他家中一直有人照顾,可以回去看看,不过他家中无人,最好事先说清用几餐,这边可以多给他做两份。 刘备本来想和刘元起说说刘德然的事,刘元起却没什么想说的,只是摆摆手说:“你们求富贵,本就是拿命换的,没什么奇怪,但上了疆场,还是要自己惜命才是。”说罢,他就又微眯双眼,看上去快要睡着了。元起叔老到这个地步,刘备也觉得难过,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还是陪他坐了很久。 到下午申时,他与刘元起一家告辞,来到自己的故宅。说起来,刘备儿时虽然贫困,但故宅却不小,毕竟是他祖父刘雄时便留下来的。一靠近过去,刘备就看见刘子敬一家正在门口等着,见到刘备不住地寒暄。 这些年,刘备的祖宅便是他们在清扫,刘备发觉家中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后院里被种了一些枣树,如今都已枝繁叶茂,结出了不少果实。但这都比不上刘备院中的一株桑树。 十五载过去,这么多人的样貌都为岁月所摧残,唯有这桑树仿佛没有变化。自刘备记忆里,谁也不知道它长了多少年,只说此树非凡,仿佛自古这桑树就是现在这般葱郁参天,童童如车盖的模样。 刘备指着古桑对张飞说:“当年阿母尚在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与同辈游玩,练剑、读书,一直到十三岁,亏得元起叔支助,让我与德然去找老师求学,这才离开乡里。这么多年过去,阿母也过世了,元起叔也老了,德然也战死了,若不是此树仍在此为证,真以为做了一场大梦。”说罢,他抬起手背拭泪,又笑说感想道:“游子悲故乡,我今日才知高祖之哀。” 一旁的刘仲明看他这模样,不胜唏嘘,又借机吹捧说:“玄德不必如此,我还记得当年与你一起斗狗时,你指着此树说,你一定当乘此羽葆盖车。当时大家都以为是玩笑话,现在看来,你当上天子,也不过是早晚罢了。到时莫忘了我们这群乡人呢!” 刘备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对刘子敬说:“麻烦子敬叔帮我杀头牛羊,我既然回到乡祉,父母祖先还是要祭拜的。” 刘备的祖坟就在乡西一里的地方,世宗孝武皇帝时,为削减国中强藩,便以所献酎金成色不足为由大肆夺爵,其祖陆成县侯刘贞也在其列,此后刘贞安家于涿县,故而成涿县刘氏之共祖,而在修武里埋着的,是包括刘备父母在内的六代先祖。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刘备在墓前酎酒祭祀,俯身跪叩,哭诉道:“不肖子孙十五载外方得归来!我今已封侯拜将,在晋阳开府成家,已有妻妾两人,子嗣繁衍。又有结拜兄弟三人襄助,略有薄名。今日征战之余,方才祭拜,不得久留。望列祖列宗之灵保佑,他日更进一步,必率子孙前来祭祖。不肖子孙刘备顿首!” 第十七章 阔谈矢志 祭拜父母先祖之后,刘备又到叔父家中就食,因乡里人都知晓他已是柱国大臣,故而全里男子都来族长院中就食,院中很快坐了百余人。刘备不因自己身份尊贵而自矜,与他们一一问候,又拿了些随身携带的金饼交给元起叔,麻烦他救济里内的鳏寡孤独。 宗人们又是一通恩谢,不过他们更看重的不是金银,还是刘备身上的权势,有人问刘备说,能否带几个里中子弟去京中做官。刘备摇首谢绝了,回说如今不是常侍执政时,他主政总要有些公允,如果族中有志仕宦的,他可以安排他们先入太学求学,若真有才能,再拔擢不迟。 乡人们听得麻烦,就说做京官确实不易,但蓟侯是玄德好友,能否就在州内安排几个闲职。刘备也回绝了,他解释说,这两年幽州与冀州连年大战,现下公孙瓒落了下风,去其府下恐多有灾祸,还是等上两年较好。这让乡人们大为失望,有人私下说:都以为玄德做了大将军,权柄赫赫,予取予求,想不到倒比不上我们县里的乡长。这话很快流入刘备耳中,但他不以为意,只是对宗人频频敬酒说:“军中多不能饮酒,今日方得痛快。” 酒到酣时,他拔剑至前院中,此时已到掌灯时分,月辉洒落下来,正好照亮了刘备手上的御剑。乡人们见刘备的剑锋萦绕着一层清白的光,都不禁有些失色。亲人在侧,月辉满怀,刘备不禁长啸出口,其啸非似虎声,非似鹤声,乡人只觉清越激昂,如神光倒转,光阴逆流。 而后刘备对月剑舞,如电光驰骋于至夜之中,其间,他悠悠吟道:“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一首诵罢,他收剑回鞘,再看周遭众人,族人面上的慕与怨俱都散去,只有一种愕然残留,渐渐化为敬畏,再无人对刘备提起提携一事。 到了半夜,刘备才回居所休息。由于多年未回故乡,他竟对床榻颇有些不习惯,又想起朝中的杂事,一时间有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仔细琢磨此后的种种前途,心中既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激动,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意识才慢慢模糊。 刘备渐渐觉得自己身处在云雾弥漫的荒原找那个,四周浅坡起伏,远处的树林在雾中若隐若现。他孤零零一个人骑在马上,信马由缰而走。随身物除了腰间的一柄剑,其余什么也没有。他倍感孤独,想要呼唤三个兄弟,刚刚张口,顿感一股呛鼻的味道钻进喉咙。骤然远望,才发现四周浓烟滚滚,竟不知何时着了或。马儿惊恐地跳起来,却找不到避火的出路。火苗越逼越近,热浪袭来,令人几乎窒息,脚上的皮靴在融解,一股皮毛烤焦的味道弥漫开来。 刘备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伸出手在空中使劲乱挥,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而刚刚的梦中场景,仍旧历历在目。他不禁反复思索:梦到云雾面和大火焚原,自己无从逃脱,难道是一个凶兆?亦或是父母之灵有所别的暗示,特意托梦告诉归乡的游子? 他披衣起来拨亮了灯,把斫刀放在大腿上,想前往长安的心已经非常躁动,刘备于是打开了门,秋风刮进来后,他神识一清,看着院中的古桑,又想起龙山的旧梦,浮躁又都消逝了。他默默念道:天命当在我。 两日后,刘备与族人告别,又去与张飞拜见张浑。秋日的桃阳里已有些破败了,但张家的庄园却是又大了不少。再见张浑时,他们都很吃惊张浑体貌上的变化,年过五十,张浑自然没了年轻时的见状,但现在却显得过于臃肿了,即使衣带宽松,他的肚子很明显地腆起,远看就像是冬眠着的熊。 但张浑的精神还算旺盛,他一见面就让张飞脱了上衣,细数儿子身上的伤痕,面上又难过又自豪,然后对刘备行礼说:“小子这些年多亏大将军照顾了。”刘备赶忙还礼说:“伯父是翼德的阿父,便也是我的阿父,何必如此多礼。” 张浑只是笑笑,说:“你们都忙于事业,估计在这也待不了多久,但还是给我些时间,让我给翼德整理套衣裳。”说罢,当即让人去量了张飞的尺寸,去隔壁的布店去裁布做衣。到了第三日,张飞就被迫换上了一身青靛色紧身戎装,这颇让张飞不乐,毕竟他性喜宽袍,却又不好拂了父亲。最后又带了一壶张浑陈酿的老酒,这就又离去了。 等这一趟来回走完,两人回到营垒时,巨马水左的汉军还剩万余,右岸的袁军倒是撤得差不多了。燕军也陆续从范阳、易京二城中撤出来,回归各县。奋武将军行幽州牧公孙瓒受徐庶邀请,也已在汉军营中。 刘备原本计划和公孙瓒商讨此后幽州的战略,但甫一见面,刘备见到同学面上为难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然丧失了与袁绍争胜的信心了,故而刘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劝慰他说:“伯圭但守易京两三年,待我削平中原,必率数十万王师横扫河朔。”公孙瓒的面色这才好了些,两人又以六博为戏联络旧谊,次日相互告别。 于是这一支汉军也要撤走了,但在拆营的时候,卫兵忽然通报说,有一个人自称是大将军的旧识,名作牵招,特意来此投奔。刘备大喜,连忙跑出门接见,而卫兵则是惧怕孔贞刺杀之事再现,也紧跟着跑了出去。但这次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牵招是刘备雒阳求学前结识的旧友,一见如故,相交莫逆。此次久别重逢,刘备极为欢喜,连带着原本议和的不快与噩梦的彷徨都因此消散了,留下来的只有坚定的信念。 在这信念的驱使下,刘备回到晋阳后,只是稍稍交代事务,令军队各自休整,又与妻儿报了平安后,当夜便领了十余亲信秘密前往长安。于九月初五,刘备抵达司隶校尉府,深夜在小筑与陈冲相见。 刘备开门见山地问道:“皇帝应当是动了心思吧,庭坚,朝局还能稳固耶?” 陈冲见他如此直白,知晓刘备今天恐怕打算说些剖腹之语,他叹了口气,颔首说:“天子对霸府确实已起了忌惮之意,此事说是朝局不稳,其实无非都是他的授意罢了,我也没想到,在昆明池待了一段时日,他的想法竟变得这样快!” 天子对刘备的不满,陈冲是知晓的,但此前天子也碍于师生情面,大体遵从于他。可此次的政治攻势却来得过于突兀,天子的不满忽然爆发,又与朝中的反对相配合,这绝非临时起意就能做成的。 陈冲隐约察觉出有一股势力在长安暗中行事,将天子与朝局串联在一起。但偏偏行事极为隐秘周全,自己竟查不出分毫。而自己身为宰相,正是推行新政的关键时期,也没有精力久缠于此事上。故而他便决定先让几步,看对方如何行事,再做应对。 刘备则没有这种想法,他已非常明白天子对他的恶意,也知道历朝来大将军几乎都不得善终,所以在他心中,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事而已,他只瞑目片刻,就说出最深处的想法道:“若是如此,可否效仿伊霍?” 陈冲摇首说:“天子是灵帝唯一血脉,废立能换何人?何况今日若行废立,你我便与董卓无异,河北袁绍、辽东公孙度、荆州刘表、益州刘虞,或许还要加上吕布,这些人都只是忌惮朝廷大义而已,若给了借口,恐怕顿时便会兴起叛乱,所以绝不能行。” 刘备知道这一点,方才所说也是气话,此时才说自己深思过的想法:“便是不能效仿霍光废立,但必须得表明我们的态度,他能够坐稳天子之位,本也是我们将士拿血拼出来的,他所用所食,本也是三辅百姓的膏脂。结果我却听说,他在昆明池避暑时,还一度封山,百姓旅人皆不得入,何等荒唐!” 陈冲其实也赞同这一点,他说:“我想与你商议的本也是此事。”按陈冲的想法,他打算调走此次风波中的一些朝臣,送到刘表与刘焉处,如此一来,即可加强朝廷对荆益二州的影响,也能加强对朝中的掌控。 刘备听罢,颔首说:“这个法子虽然不错,但不治本。庭坚,我觉得还是得找个由头,把董承伏完这两人也送走,若连此二贵也能打压,才能叫其余小贼偃旗息鼓。” 以辅臣之位针对外戚,其背后含义不言自明。刘备索性手指上苍,对陈冲说:“庭坚,我自儿时起,便早已立誓,今生今世,虽遇九死之难,也必为皇帝。你是我生死之交,情甚手足,一定要助我相成。” 陈冲与其对视,从中看出熊熊烈焰,他不禁一时叹惋,伸手握住刘备的手说:“玄德的志向,我怎会不知晓呢?” 刘备闻言也不禁失笑,他说:“是啊,你我朝夕相处多年,我心即你心,怎么可能瞒住呢?”他又说:“我也知道你难,这次的恶人,就由我来做吧。” 陈冲听闻此言,略有放松,又随即警醒,随后生出的,又是无言的悲哀。他其实早就想过这件事,但因为太过复杂,自己也不愿往深了去想。自从董昭提起此事后,自己才不得不面对。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几月,陈冲便一直思量此事的解法,最后的答案也是无可奈何,世间本就没有双全之法,天子之位,从来只有一人。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让此事的风波更小一些,伤害的人更少一些,也就仅此而已了。 第十八章 丙子之变 九月初七,汉大将军刘备忽然出现于长安城郊的北军大营,令北军于龙首原前大肆操练,检阅其军容。于是长安安门与西安门封锁,北军二万将士列成十营,手持刀枪,高擎大旗,金鼓之声震震如滔,兵卒在城前往来如云。 长安城中不知所以,百官只听到城南高喝如雷,击鼓不绝,都揣测是北军生乱,于是大为惊恐。虽然没有诏令,但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未央宫前,上奏尚书台,等待司隶校尉与天子的命令。 天子也是不明所以,也只能请陈冲出来主持大局。是时陈冲方出尚书台,以为北军忠贞,绝不会反,必是事有突然。故而提议简雍出南门打探情况,一来一回下,百官这才得知,是大将军忽然进京,在城南检阅北军。 听闻并非兵变,百官略松了一口气,但随后转念一想,又生出一阵更深的恐惧。刘备既未上表,朝中也未下诏,却唐突进京,且直接调令北军操练,其意如何,无非是上月朝中强令其罢兵,他已心生不满,以此向朝廷示威。偏偏他总管天下兵权,又无法叫人指责。 只是现下声势闹得如此之大,最后将会如何收场呢?恐怕少不了几条人命吧!便是天子得闻消息后,也一时无言,只说叫百官静待,等大将军检阅之后,一起入朝议事。 由是百官皆目视陈冲,除司隶府各官面色尚且如常,其余官僚神色各异,或谄媚或嫌恶或惶恐,令陈冲以为置身于戏坊。陈冲当众劝慰说:“请诸位毋忧,大将军公忠体国,定不至有何乱事。” 这一阅阅了三个时辰,直到当日午时,刘备这才检阅完毕。而后他领着数十人,乘留影至未央宫前,剑履入朝。此时天子与百官都已坐在殿中,已等得有些木了,听到宫人唱刘备之名时,陡然一惊,转头望去,正见刘备高首阔步而来,其目中含光,嘴唇紧抿。双眉如飞,自有一股英气逼来,仿佛虎步羊中,令人心生畏惧。 刘备行过一礼后,天子问其来意,刘备直言说:“臣知朝中有窃国之贼,扰乱圣听,故臣来除之。”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议郎赵彦出列讪笑说:“大将军何出此言?满朝皆是忠臣,为朝廷效力,哪来什么窃国之贼?” 刘备冷笑道:“便不是窃国之贼,恐怕也与窃国之贼勾结吧!” 天子闻言也难以安坐,起身说:“大将军有何言语,不妨直言。” 刘备直视天子道:“陛下,是哪些人向陛下进奸佞言语,令我罢兵回并?又是何人以为,袁绍这等窃国巨寇,竟还是朝廷臣子?” 朝中众人多不能料刘备如此直白,闻言无不惊愕,天子也一时无语,他说道:“令大将军罢兵,是为民安康,减少兵灾罢了,如何能是奸佞谗言?大将军所言,朕听不明白。” 刘备答说:“陛下明识,总应听过扁鹊论医,疾之居腠理,汤熨之所及;在血脉,针石之所及,在肠胃,酒醪之所及;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他将这段名言念罢,又说道:“袁绍此等巨寇,之于朝廷社稷,便若疾病之于人身,今岁已然过甚,可谓病在肠胃,若再行放纵,则是病入骨髓。到那时国家倾覆,岂能悔耶?” 天子听罢,本想说“纵尔霸府,便并非骨髓之疾乎?”,但他还是克制了下去,毕竟刘备话虽难听,但他此前已听诏罢兵,此时若是论起高低来,能称得上“相忍为国”,而自己却不能将心中忧虑挑明,如此下来,即使再论上三天三夜,自己也站不住道理。 他忍下怨忿,假做沉思状,而后缓缓说道:“大将军说得有理,是朕失言了。只是此次下诏,都是朕考虑不周的错,与他人无关。” 刘备则慢慢说:“陛下元服未久,平常不过旁听政事,圣躬谦谨,内外誉之。可朝中有贼暗通袁逆,以陛下至诚可欺,陛下今日似以大局为重,实则是为社稷存大患于明日,绝不能纵!” 说罢,他转首向简雍说:“文和,不是说当时有人联名上表吗?你去台中取表书来,让我看看便是。”简雍当即应允,出殿去尚书台取联名表。 随着简雍的脚步声渐渐隐去,朝中如华歆、伏完等人都不禁面色发白,角落里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暗自发抖。 正此时,孔融从坐席上起身,对刘备说道:“玄德如此也太失臣本,莫非你拿了名录,便要以此罪人?朝臣因言获罪,又岂非荒谬?” 刘备说:“国家本就有妖言之罪,出妖言者,可罪及九族!而我等罪及常侍,无非也是其谗言先帝?孔公,若言辞无罪,则常侍何罪?我必除此贼子,以正朝纲!”孔融一时哑口无言,百官闻此言语,更是胆战心惊。 渐渐地,殿外又传出脚步声,百官目不能及,但心中都知道,是简雍已取得书表,向殿中缓步而来。回头再看刘备如铁般的眼神,都不得不心生敬畏,便连殿上的天子也感到颓然无力,在心中痛苦地想道:或许眼前之人才是皇帝,自己不过是一傀儡罢了。 刘备等简雍到身前,接过书表,见书表颇厚,他不禁又是一声冷笑,尚未打开时,陈冲起身说:“玄德且慢。” 他走到天子与刘备之间,先向天子行礼,而后对刘备说:“玄德,或许朝中确有居心不良之人,但人毕竟不是圣贤,谁能没有犯错的时候?若是其中有人并非真心坏事,而是为局势所惑,不能明辨是非,故而联名上表,因此而死,岂非冤枉?世人论及,亦会非议。” 刘备却高声说:“庭坚,当初你与我说,治国之道,当宽严并济,上下有节。我深以为然,今日却不稳至此!可见是你放纵过甚,我才不得不如此行事罢了。” 陈冲顿时露出伤心之色,他仍坚持说:“所谓宽严,宽乃济民之宽,严乃执法之严,如此方能并济。大将军今日之严,却是刑罚之严,并非冲之所言。望大将军明察!” 刘备闻言,注视陈冲良久,而后缓缓说:“庭坚既然如此说,那便说个法子吧。” 陈冲低首说:“可先行于地方,委以实职,观其行事如何,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如此而已。” 刘备环顾周遭,见不少公卿露出关切之色,知道这出戏火候已到,便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便如你所说罢!”而后以乌桓鲜卑势大为由,声称要将这些人迁到幽、并之间,好抵御胡虏。而陈冲则称诸官文质,难御强敌,故而力主将名录中人派到豫、荆、益、扬、交五州,一则治理民生,二则与州牧交使固好,使南面不至生变。刘备假意为难不许,又沉默几次,与陈冲理论几次,直至天色变暗,方才让步应允。 这一下,朝臣中被改任地方的官员多达七十四人,其中不乏华歆、士孙瑞、王子服这样的天子近臣,朝野几为之一清,本来就不多的无党朝臣此时愈发稀少,从上到下都几乎为刘备与陈冲所把持。 便是贵为国舅的两大外戚董承与伏完,此次也受到牵连。建平将军董承因其军职而被复用,令其至右扶风整军。此举名义上是让他领军讨伐武都凉人,实则与董卓余部胡轸、董越作伴,负责屯田而已。而后又以司徒赵岐镇抚冀州不力为由,免去其司徒之职,并借此机会,将执金吾伏完拔擢为司徒。司徒有名无实,执金吾却掌宫省禁军,这便是明升暗贬,将要害职权收回手中。而天子所能熟知的近臣,只剩下赵彦、吴硕等寥寥几人了。 此事过后,刘备威赫朝野,长安中对刘备的不利言语,几乎一朝而空。偏偏此事又无损陈冲之令名,不少官员出任地方前,都还要前来司隶府上特意向陈冲致谢辞行,以示自己不忘陈冲在朝上据理力争的恩义。 但此事的影响深远,却是当下众人难以想象的。 这日董承正督促家奴收拾行装车辆,一时有些乏了,便回房打算斟酒浇愁,忽闻后门怪声,三声过后,董承开密门迎入一人,正是董昭。 一见董昭,董承心中怒火顿时抑制不住,朝他低声怒喝道:“是你建议陛下趁机发难,如今却弄成如此结局,你居然还敢来!” 董昭听闻责难,面上的笑却如同铁铸的一般,他等董承怒气过去,才慢慢说:“我这次来,是来恭贺董公的,董公今得外放,莫非不是董公重夺自由的大好时机吗?” 而在武都郡内,一人正不断鞭打快马,在山林间迅速穿行,他越过故道,直抵河池,终于将一封信件送到一座木屋前,并喘着气朝里禀告道:“将军,长安的密信。” 屋中的人缓缓走出,从信使双手取过信件,撕开细细信使抬头去看贾诩的反应,却见贾诩面上露出郑重之色,而后渐渐消散,化为一丝笑意。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将信使挥退后,贾诩负手将信纸置于灯火前,点燃,化为灰烬,而后他叫来几名令兵,吩咐他们说:“去通知各部,我有军议召开。”说完,他伫立在原地,如同石化的雕像。 良久,他自言自语道:“从现在起,人心已不在你了。” ------题外话------ 这个月写不完这卷了,就先把一个完整的阶段放出来吧,其实就这些来说,自己还是不够满意。 第十九章 陈登献图 此后几日连绵秋雨,九月的天气,乍寒还暖。涉事官员草草离京后,朝野上下没有任何反响,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只是当月月末,本来春秋鼎盛的天子忽然生了一场大病,虽然没有生命之危,但也折腾了好些时日,病情一直到十月中旬才有所好转。看病的御医说,是心火煎熬所致,多喝些药汁,在宫中静养就好了。但究竟是何心火,太医不说,大家其实也都知道。 刘备倒老神在在,天子生病的时候,他就在尚书台内参与议事,一连十几日调动人事。牵招来投奔他,他就安排牵招为执金吾,简雍在朝中得罪了人,刘备便将他调回霸府,改召孙乾前来助力陈冲。而在扶风的董越胡轸已屯田超过六年,按照约定,应当将他们官复原职,所以刘备和陈冲协议之后,打算把他们与部分凉军调入霸府,其余的凉军士卒酌情返藉为民。 还有霸府历年作战里立下功劳的一些策士将领,刘备也趁此机会,为他们讨要爵位,封侯赏爵。 段煨奇袭张饶,抵御鲜卑,先当袁军,功劳卓著,封为云中县侯; 张羡带军出投,公忠体国,东镇徐州,被封为彭城县侯; 孙策自袁术军中反正,南平扬州,封为吴侯; 法正、荀攸、徐庶作为谋主,屡出奇策,封乡侯。 除此之外,又有乡侯十三人,亭侯二十六人,关内侯四十九人。 待封赏名录公布之后,朝臣极为轰动,并如此大规模的论功行赏,自世祖中兴汉室以后再未有过,但偏偏无可指摘,毕竟高祖曾立下誓言:“无军功者不封侯”,霸府主持朝廷征战,接连大胜,封侯本也是理所应当的,刘备因此积威更甚。 等这番事忙罢,转眼已是十月末了。忽然间天朗气清,阳光放晴,天地间一片簌簌秋色。陈冲与刘备久违地一齐出行,沿着渭水寻觅深林,到其中漫步射猎,只是毕竟已是秋冬之交,候鸟都已南飞,熊罴也准备冬眠,连野兔大多也钻进土窝里,他们逛了两个时辰,除去一头怀孕的母鹿外,竟什么野物也没有看见。 好在两人本意也不是射猎,干脆将母鹿放了,就地坐在渭水南岸垂钓,边举杆边商议以后的打算。 “虽说袁绍是心腹大患,但要从居庸南下平定河北,山路狭长难行,且又有鲜卑乌桓在侧,实在是难上加难。而且一旦失利,便连撤退也难以成行。” 刘备将鱼饵扔下后,看浮标在水面随波纹沉浮,而后说起自己在此战中的心得,他总结说:“庭坚,现在看来,若真要克复冀州,居庸一行是不能走了。” 陈冲坐在刘备身旁,聆听他说完,微微颔首说:“确实如此,现在看来,大军出征河北,最好还是从雒阳出发,自河桥北上攻邺城。这样有漕运运粮,也方便骑士往来。只是此时时机尚不成熟。” 陈冲所言时机之不成熟,主要还是青、徐二州未平。河南连番交战之下,袁绍与伪朝有勾结的传闻早已传遍朝野,但是毕竟拿不到实据,故而朝廷也无法对袁绍发难。但在战事中,却不得不将此考虑进去。 毕竟冀州乃是大州,一旦开战,整个大河南北都将卷入战火,若是袁军能从青徐方面另出奇兵,只插中原心腹,那对战局的坏影响将不可估量。陈冲的意思,自然还是建议刘备于明年先平青徐。 刘备赞同他的建议,但也有为难之处:“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原本也是这般打算。只是平定青徐后,该以何人安抚,你有没有想法?此二州为黄巾肆虐多年,民心久不附,不是轻易能治理的。” 陈冲略有些诧异,问道:“徐州不是早已说好,以张羡为方伯么?其人无能乎?” “若论战阵之才,还是不错的,但谈及民生,并非高人,所以要有贤人辅佐。” 陈冲笑答:“那便够了,徐州尚有不少大族留存,只要能与其联合,并不算什么难事。” 只有青州治理确是难事,黄巾自此传教兴盛已过二十年,要想让百姓膺服,非得派经世之才不可,这等人才,在当今朝廷中也寥寥无几,能改任的更是一个也无。陈冲忽然想到荀彧荀文若,论才能,文若自然是天下中有数的宰相之才,论声望,文若在兖州的政绩也已足够。唯一的问题是,文若如今是孟德手下的第一重臣,若是将其拔擢为青州牧,恐怕孟德会心生不满。 不过陈冲转念一想,从另一方面讲,孟德野心日益增长,已有逾越之状。而文若与自己自**好,又已嫁女于长文,两家已是姻亲,其志又忠于朝廷,刚好现下与孟德有多年情谊,若能使文若出镇青州,孟德虑及前后,其野心也会稍稍收敛吧。 陈冲将此想说与刘备,刘备也非常赞成。此次东征本来也少不了动用兖豫之兵,既然先有了打算,便可在征战途中做相关布置,想来也不至于酿成大错。不过两人聊得高兴,连有鱼咬钩都没有注意,等随从提醒时,鱼线都已被扯落了,结果两人在岸边干坐了两个时辰,一无所获。 陈冲跟刘备玩笑说:“玄德丢了小鱼,还能钓关东的大鱼乎?” 刘备也不在意,回笑道:“我钓鱼是效仿太师姜望,从来是愿者上钩。” 孰不料这句玩笑话很快成了真,到了十月底的时候,彭城的镇东将军张羡传来一则消息,说是徐州有使者秘密前来,想求见刘备,而且因为事关重要,所以在信中不予说明,只说已派人护送使者前来,不日便将抵达京师,望大将军妥善安置。 刘备莫名其妙,但也知道张羡不会妄言,于是便在使者抵达后,假意去圆觉寺礼佛,实则在侧殿中与使者秘密相见。使者进门后,言语一出便石破天惊,只听他说:“大将军,徐州五郡生民危如累卵,百姓皆将置水火之中,登受五郡名望所托,特来向大将军求救!” 刘备不料使者忽出如此言语,对此也不敢不严阵以待,连忙碎步靠前将其扶起,而后将他拉至案旁细细询问详情,原来使者本是下邳陈氏的子弟陈登。 陈登不过小刘备两岁,但在徐州极有文名,他二十五时便举孝廉为东阳县长,陶谦到任后又表举他为典农校尉,可以说极受重用。但在管亥攻陷徐州后,陈登也因名声过大受管亥胁迫,不得不入临淄朝廷为官,待到临淄之乱时,才得到机会,逃回家乡。但徐州随即为白波军所占领,韩暹、杨奉便征召各郡大族名士入府,其中便有陈登之父陈珪,不过徐州各族多知其无才无德,并不打算为其尽心尽力,不过虚以为蛇而已。 只是去岁汝颍、泗水两次大战后,齐汉精锐覆灭,袁术国土沦丧后,白波军的环境恶化到极致。杨奉、韩暹、独孤去卑三人数次商议此后对策,都以为不能再与汉军决战。若要想求一条活路,要么南下割据江东,要么弃军北上,只身去投奔鲜卑。众人都有与鲜卑交战的经历,故而都不愿北上,而赞成渡江南下。 结果今岁四月时,韩暹自广陵进至丹徒,意外遭遇孙策军截击,孙策先掳其船只,再破其陆军,韩暹只得丢下六千精锐,率十余骑仓皇逃回广陵。 丹徒一战后,白波军明白水战不是孙策敌手,故而南下的心思也绝了。于是整日在城中饮酒作乐,只求今朝一醉,再不管明日何愁。若是军中财赀米粮用尽,便纵马到乡间劫掠自取,浑然不管民生民心。如此到七月,百姓存粮被掠夺一空,田中青苗也为人践踏,全不知明日如何。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只是八月时,袁军与汉军僵持月余的消息传来后,九江袁术忽然派使者联系下邳。向白波军提议说,原本以为天下无人能与汉军相抗,可现在看来,华夏尚还有袁绍。如今河南之地已成死局,而他与袁绍又是一门兄弟,所以想去投奔袁绍。他这次派使者来求见白波军,便是希望他们能顺带说动临淄,随袁术一齐北投。 袁术的这个提议在杨奉韩暹看来,原本是无稽之谈,毕竟袁术与袁绍兄弟之争端,天下皆知,当年讨董之时尚且互相掣肘。如今袁术势力不过一郡,麾下不过万人,袁绍岂肯接纳? 孰料袁术又传信说:他手中竟有传国玺!只要以此献给袁绍,无论过去有何恩怨,想必也能获得其谅解。杨奉几人终于心动,商议之后,答应下了此事,在袁绍与刘备撤军的时候,他们派使者到邺城联络,已然获得了袁绍的允许。 就在九月十四那日,袁绍派出的使者抵达下邳,对袁术与白波军提出条件:让他们在冬春之交间举众北上。不止是携军,要他们连治下百姓一齐北迁,绝不留一人于汉军。 徐州士民多不愿北迁,但白波以斫刀弓矢相逼,数日间已杀数名名士立威,州中因此破家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州中可谓一片大乱,故而陈珪与当地各族商议后,写下一份血书请求刘备出军相救,并附上徐州各郡的地图与袁术北投的路线。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刘备听罢,不禁面色肃然,他本来还预想着明年如何平定青徐。不料袁绍的行动更快,若是真让他迁民得逞,那未来河北实力大增,天下的胜负归属,恐怕真的就不可预料了。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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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刚侯,指的是世祖时胶东侯贾复。其名列云台二十八将第三,多次随刘秀左右征战,屡立战功,虽无冯异邓禹这样的方面之任,但在刘秀麾下可称得上第一战将。刘备如此比喻,显然是要让陈登直入麾下,陈登亦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承诺说:“愿效犬马之劳!” 最后,刘备赐予陈登一块广陵太守印作为信物,与他约好,明年元月,汉军定然出兵于徐州,他可以以此物来与自己相见。陈登将印玺收好,再对刘备拜道:“那陈登在下邳静候佳音。”而后在清晨迅疾离去。 陈登一走,刘备却也不准备歇息,当即去与陈冲谈论此事。陈冲也一直在等待刘备的消息,一宿没睡,刘备来时,他还在计算来年的用度。 刘备将昨日言语与陈冲和盘托出,陈冲原本倒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听说到袁术握有传国玺,他眼神跳了一下,等刘备说完后,陈冲问道:“伪朝的反应如何?袁术不是说要与其一起北上吗?” 陈登也谈过此事,他说临淄的管承其实也有过打算,但袁绍貌似不愿背上暗通伪朝的骂名,所以并未打算接纳。但袁绍私底下也许了承诺,一旦汉军进攻青州,他可以发兵南下援助,唯一的条件便是将平原郡内、大河以北的县城都割与袁绍。如此看来,袁绍是铁了心要全据河北。 “庭坚,你如何看?若是明年正月出战,我应调出多少兵马征战?” 陈冲思量片刻,很快给出回答说:“不算孟德兵卒,你最多能调七万。” 这个回答说出来,刘备先是一愣,而后便是不解。毕竟这四年他带兵少则八九万,多则十余万,按理说如今朝廷控有四州之地,应当国力更加充实才是,如何能调用的兵力却减少了? 而陈冲的言语却非虚诞,而是实情。眼下公孙瓒在河北稍获喘息,但已不能力敌袁绍。袁绍既然有余力,一旦得到刘备出征的消息,必然会多路出击,要么趁机从壶关攻入上党,要么攻伐河内,以此夺取山险,故而两地都需要兵马留守,而考虑到上党是霸府根基,河内是南北枢纽,绝不容有失,故而守军最少也要三万左右。 而鲜卑日渐猖狂,乌桓也倒向袁绍,雁门的两万驻军也不能轻移,一旦幽州有变,恐怕还要向雁门增派兵马,所以十万霸府军中,恐怕只有两万能随刘备出征。而剩下能与刘备共进的,只有关羽的三万河南军,张羡的两万荆南军罢了。 刘备大为恼火,敲案问道:“北军不能动我明白,可皇甫郦那不是还有三万人马吗?也不能用?” “汝南匪患良多,今岁平乱便有三十九起,成英(皇甫郦)现下还在剿贼呢,若是调其同去,恐怕豫州生乱。”陈冲无奈笑道,“去年豫州灾荒如洗,而且还需看管四万袁术俘虏,玄德你亲眼所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刘备闻言也无法反驳,只能找一张马扎坐下,暗自生着袁绍的闷气。陈冲看得好笑,便随口激一激他道:“怎么?好歹你也是七万大军,而即使白波与袁术合兵一处,了不起也就是四万人罢了,玄德你赢不了?” 刘备自然是张口便答道:“袁术盲目,韩杨小憨,破其如摧瓷瓦,易如反掌。”他说到此处莞尔一笑,又叹气说,“只是袁术握有传国玉玺,一旦其奔入山林,天地茫茫,若无大军,教我如何搜寻?若国之重宝因此而失,便是你我之罪过了。” 陈冲恍然,他其实心中对此已有计较了,倒没料到刘备对传国玺如此在意,故而也就没说给他听,此时他道:“这无关紧要,我只需要给在江东的伯符修书一封,与你南北响应,还怕他能逃到哪里去?”刘备这才拊掌释然。 到十月底,刘备与陈冲告别离开西京,沿渭水向东直至郿县与陈仓之间。召集凉人的命令下达后,董越、胡轸及其麾下屯田的四万余凉人都汇聚在刘备面前,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审判。 而刘备宣布他们劳役结束,将对凉人分田安堵,现场一片欢声雷动。很难想象,当年威震天下的凉人铁骑,如今已乐于安事农桑。而最终仍愿意继续征战,加入晋阳霸府的凉人,竟只剩下五千余人,一日便将名录统计出来了。便连董越与胡轸也非常感慨,他二人对刘备说,若是天下真能平定,希望大将军能赐予他们五百亩免税田地,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稍作休整后,刘备把分田事宜交接给陈群,自己则领着五千凉人北归晋阳。当他们动身的时候,天气忽然的冷了,天色也随之变得阴暗,并州山脉连绵如浪,如今难辨踪迹。而山间谷地中,开始飘起极小的细雪,大队人马哈出股股白汽,使得行进路途上更加阴冷逼人。 一连几日,他们都沿着汾水宿营。气温仍在骤降,刘备出发时,渭水的波涛仍然滚滚,但眼下的汾水上方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随着波浪起伏飘荡,周遭连片的长草上也有一层白茫茫的霜雪,山上的枯枝无边无际地延伸开来,穿过尖啸着的北风。刘备看这寒夜想:今年的冬日看来比往常要冷一些。 等刘备行至祁县时,久违的太阳终于在西南的山头上出现,发出昏黄无力的光芒。刘备的右手边地势低缓,天边似乎有一条大河,隐隐闪耀波光。刘备知道那是昭余泽,当年他入并后的第一战,就是在这附近进行的。 徐庶早早的得知消息,已在昭余泽附近为凉人准备了营垒与粮食,刘备便让胡轸领军在这里休息。自己则领着董越等数十人一路往北,直抵晋阳。 经过几年的扩建,晋阳也不再是一座孤零零的巨城,而是拥有了南北集市,人气旺盛喷发。刘备抵达时正是夜里,而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还有一个月便是年关了,城南的夜市格外热闹,只见灯笼火红如花,集市便花团锦簇,到处可见夜市里欢庆的人们,喜悦之情洋溢可见。他们看见刘备骑马从市集中走过,不少人都认出他,向呼唤父亲那样呼唤他道:“是大将军啊!”刘备便也回以高兴的笑。 在集市里买了一些果脯后,刘备终于进了城。城中的街道倒没有这么热闹,大部分人已经歇息了,但还有少量灯火在点缀。刘备的心情极为轻松,到了府门前,他刚刚下马,忽然一个矮小的身影跑了出来,一把撞在他怀里。 怀里人高声说:“阿父!” 刘备揉了揉刘燮的头,把他举起来,问他:“想骑马吗?小子。”五岁的刘燮高声说:“真男子就要骑大马!”刘备大笑,将他架在脖子上,吁吁地模仿马儿的嘶鸣。跟在刘燮身后的几个侍卫见此情形,也不禁有些瞠目。 回首间,妻子刘笳又抱着长女阿卢出来了,阿卢是刘笳去年所生,如今也会说话了,但看到刘备却只会大声说“哈”。刘笳放下阿卢,一边给刘备拍去风尘,一边接下刘备马鞍上的果脯,低声问他:“今年能在家待多久?”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刘备当众牵住妻子的手,哈哈笑说:“每年总还是能过年的。” 入府洗漱之后,刘备于榻上搂着刘笳,意识很快便陷入昏沉,可在彻底入睡之前,一股神光莫名窜过他的脑海,他想:任何所得都是有代价的,也不知道登上那帝位,所要付出的,又是什么。 ------题外话------ 感谢17tn的黑猫、呼和浩特青少年的打赏。 大家的支持就是我写作的动力。 第二十一章 陈珪说迁民 就在晋阳霸府筹集兵马,暗中运送粮草,准备来年战事的时候。杨奉对此仍一无所知,或许其中有一些蛛丝马迹能够显示异常,比如往日冷淡的陈珪近日莫名来得勤了些,比如彭城的张羡部忽然撤去了武原监视用的驻军,又比如民间开始多了些非议,说什么“星宇西来,白波入海”。但他没有心力也没有想法去思索这些事了。 因为他沉溺于饮酒。 酒这种东西,杨奉并非是在徐州才开始接触。实际上,早年白波军在西河纵横的时候,军中几乎人人酗酒,便连郭大也不例外。毕竟并州的风雪凌冽又狂暴,仿佛能吹僵万物,而疆场上的刀剑、鲜血与嘶吼又是令人晕眩与疯狂的,那些在白波谷中提着斫刀与州府厮杀的时日里,唯有酒后的酣眠才能让人心灵沉静。 可杨奉早已不在白波谷,也很久没有再奋力砍杀过了。自归顺董卓后,杨奉只记得自己一直在逃窜,从上郡逃至武关,从武关逃至陈国,从陈国逃至临淄,再从临淄逃至下邳,虽然势力越来越大,但心中的惶恐却也随之膨胀。虽说在并州时不是没有惶恐,但那时并不多,中间还包裹着纯粹干净的怒与恨,让他神思澄澈。 但在现在,这些怒与恨都消散过了,他待在一个看不到未来的地方,惶恐便像是一团不受控制的浪,将他推向不可知处,原本他还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但在现在,他连来时的路也记不清了。 所以杨奉酗酒,特别是从去年泗水之战后开始,他开始没日没夜的酗酒。温香软玉在怀,丝竹轻音萦绕,杨奉不断地换着各色各样的杯中物。 原本他爱喝热酒,热酒温和又有一股清香,入喉不至于那般辛辣,余醉时只觉身体飘忽,醒来后头脑也不至于发痛,以至于影响了平常视事。 可现在他爱喝冷酒,冰凉的酒水饮下去后,就像是吞了一把剖腹的刀。尖锐的酒气瞬间就贯穿全身,仿佛刺穿了所有的血脉,明明酒是冷的,可身躯却莫名烫得惊人。像是一团火,燃烧掉了躯壳,燃烧尽了宇宙,在茫茫无尽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存在着。而醒来之后的头痛,让杨奉恍惚的同时也给了他一种感觉,他还活着。 因此杨奉衰老得极快,他才四十出头,作为一名武人,其实还是春秋鼎盛、当继续建功立业的时候。但他的面容已经有些枯槁,像是被抽取了精气,而更叫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神,冷得像坟前的磷火。 当然,变化得也不仅仅是杨奉,与他同行的韩暹也在变化。 韩暹并不如杨奉一样酗酒,相反,比起以往,韩暹变得极为节制,他不再饮酒,也不再碰女色,甚至连话也很少说了。但这并非是说他在为麾下的前途所忧虑,而是他已心向佛法。 笮融虽然南逃,但徐州境内还是留下了一些胡僧,韩暹听他们讲述过几遍佛法,听到胡僧说《法镜经》中“道意者终而不离。所受者终而不犯。大悲哀者终而不断。异道者终而不为也。”四句,忽而幡然醒悟,意识到人世苦厄,只有修行才能得到解脱。 于是韩暹开始每日听僧人讲经释道,继而打坐念经、禅定修行。至炎兴四年九月,韩暹又捐献两亿大钱,在徐州重建被自己毁坏的佛寺金身,企图从中求得解脱与涅槃。 故而现在的韩暹寡言少语,眼神安定平和,举止之间都犹如得到老僧,全然看不出当年韩帅半分的洒脱自在。 东行的三人中,唯有匈奴人独孤去卑仍然不变,他每日都在发怒,在境内率部纵马奔驰,稍有不顺便鞭挞劫掠百姓。故而下邳的所有人都认识这个马上插着羽毛、头发结成辫索的胡人,但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在私底下称呼他为“大索虏”。 杨奉看着同伴如此模样,即使在醉酒时又怀有不甚清晰的悲哀。其实原因自己也知晓,无非是走投无路,要么麻痹、要么疯狂罢了。 不过现在的情形已变得好转了,袁绍是名门望族,久孚天下人望,如今占据河北,接连当下汉军与燕军的攻势,又与鲜卑、乌桓为援,足以与刘陈对抗。而他们也与袁绍立下盟誓,只要来年尽迁徐州百姓,便可北渡大河,入其怀抱。杨奉想,如此一来,自己便能重得安稳,若是袁绍真有天下之才,说不定自己还能重返故土,落叶归根。 于是杨奉一度想振作。但人变过去容易,变回来却很难。每日饮酒的习惯是戒不掉了,这导致杨奉视事未久,便觉头晕目眩,上马去营垒阅兵,不过半周便气喘吁吁,便是下马杨奉也险些摔倒。 他颇为无奈地对麾下说:“人之将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诸位不要因此松懈,还是要同心同德,共克时艰。”因此负责迁民的事宜也耽误下来,最后只得交予徐州各郡的名族来办。 几日之后,杨奉再去广陵视事,却见风雪之中,百姓仍安居屋内烤火饮食,牛马都入栏歇息,米粮都仍屯于地窖之中,似是毫无迁移的打算。这引得杨奉大发怒火,直奔当地的县府,质问令长为何行事不利。 令长口中唯唯诺诺不能应对,引得杨奉更加愤怒,他当场下令,将此人拖至府外,鞭笞两百以儆效尤。行刑前,杨奉特地暗示士卒下重手,结果两百鞭罢,那令长不止皮开肉绽,甚至能隐隐看见脊背的骨头,衙役将其抬下去后,其双目圆睁,气若游丝,不到两个时辰便死了。 此事一罢,没几日广陵就出了乱事,数百不愿迁居的百姓与县府官员相勾结,竟在广陵堂邑起事,一夜之间便夺了城池,而后便卷了城中的辎重粮草,与城中数千饥民南投扬州去了。 杨奉得闻后,胸中怒火一下就泄了,连忙拉着韩暹、独孤去卑还有州府中的僚佐一齐议事,商讨如何能把百姓迁到河北又不出大乱。 韩暹说:“能迁就迁,不能迁就不迁,没必要强人所难,北上路途不止千里,我们本也带不了那么多人。” 独孤去卑闻言大为不满,高声说:“若是如此说,徐州哪还有人愿走?到那时,袁绍还肯让我们过河?”韩暹本就无心争论,独孤去卑一反对,他便不再多说,只瞑目自言自语。 独孤去卑紧见韩暹不言语,冷笑了一声,拍刀说道:“还是杀少了,平日里若多让他们见见血,哪里还有人敢闹事?不如把此事交给我,先去广陵迁一两个县,杀得人头滚滚,看谁还敢说不!” 在场的其余僚佐听得眼皮直跳,但杨奉却也想不出别的主意,他想,反正恶人是独孤去卑去做,与我也没什么关系,那就答应吧,也省了我的心。 正要张口赞同,忽然陈珪上前急声说道:“单于是昏了头哇!万万不可如此做!” 这一句使所有人都望向他,独孤去卑几步上前,抽出刀对他比划道:“你一个老儿知道什么?我知道啊,是你家中也有人不愿走吧!” 陈珪看着眼前的刀光,冷汗涔涔,但仍强自鼓勇,挺直了脊梁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不过是为使君与单于尽忠言罢了,单于即使杀了我全族,我魂魄犹在,有些话,也是要说与单于听的。” 独孤去卑不料他这般大胆,也不禁愣了一下,他收回斫刀,俯视陈珪说:“那你说吧,若是不合我意,那便如你所愿!” 陈珪俯身行礼,而后对杨奉说:“使君以为我等北上之后,是以何为根本?”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杨奉听得奇怪,答说:“自然是军卒为本,袁绍有帝王之志,少不了要连番大战,不然如何得有天下?” 陈珪摇首说:“使君却是说错了。”他见三人都露出不屑神色,缓缓说:“若只有强兵,而无钱粮民心,即使是有项籍之勇,也不过是无根之水罢了。” 他着重阐释说:“若使君但逞军士之勇,那袁绍不过一使君为斗将罢了,他麾下的将军还少吗?况且使君年过四十,还能在战场拼杀几载?而若百姓思慕使君,非使君不得治理,那袁绍别无他法,便只能委使君以诸侯之任。故而使君北上,须以徐州百姓为本啊!” 这番话语让杨奉颇觉熟悉,仔细想来,他忽然记起,这仿佛是陈冲会说的言语。一时间有些恍惚,他念及陈冲的功绩,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或许这些年诸事不顺,都是我背弃陈冲的缘故吧。心中不由得对陈珪言语有几分认同。 只是他也感到为难,又问道:“你的意思是缓缓迁民吗?但如此一来,恐怕会失期于袁绍吧!” 陈珪说:“袁绍的本意是让使君迁民,而不是定让使君按时北上,若使君麾下无有许多百姓,恐怕他会认为失约吧。使君,失期与失约,孰为重,孰为轻呢?” 杨奉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独孤去卑也无话反驳,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十二章 霸府东来 杨奉听从陈珪的劝谏,最终决定缓迁、尽迁徐州之民,相关事宜也都交给提议的陈珪处理。 转眼到了十二月,他再去广陵视察迁民进度,发现陈珪办事果有成效。 陈珪效仿秦商鞅之连坐法,召集广陵诸县里长,下令以各里中每十户为一什,最富有者为什长,让什长负责迁居一事,若是有不能迁居者,必杀什长为追责,如此传令下去。 虽说组织选用什长颇费时间,花了二十余日,才算是准备周全,但制成之后,不过十日,广陵就已迁出二万余百姓。按此进度,到明年元月,广陵百姓就能尽数迁出了。 杨奉为此大为宽怀,回到下邳,他当即从珍藏中选出一对金凤,命侍从连夜给陈珪送去,以示宠渥之心。而后,他便继续沉迷酒色,整日醉生梦死之间,不知何时,炎兴五年悄然而至。 广陵迁民数万,其声势浩大,数年未有,加之百姓行动迟缓,彭城的汉军也不能装作熟视无睹。年关一过,每隔一日,杨奉便能收到几封军情,说沛国地方似有汉军斥候窥探,间或有游骑在淮河两岸徘徊,只是未能深入,但显然已发现了白波迁民的动向。恐怕要不了多久,汉军就会有所行动了。 一想到恐怕要与汉军交战,杨奉因醉酒而浑噩的神识顿时惊醒了几分。但他到底不是当年纵马塞北的杨奉,如今之杨奉,既无胆气与汉军迎战,又无妙策与汉军避战,在府中枯想了半日,最后还是得求问同伴与僚佐有何计策。 可破胆的又岂止他一人而已?枭恶如独孤去卑,一听闻将有战事,也不免露出胆怯姿态,他提议说,不如先率军入青州,至大河南岸,而后接引迁民。言下之意,是要将迁民之事尽数甩出去。杨奉闻言哭笑不得,若是他们弃徐州而去,哪里还能迁民?能全身而退尚且难得了。但如此计议竟然赢得了不少赞同,他在心中悲叹道:军心士气都丧尽了。 剩下的一些计策也都是些中庸之策,杨奉也无法采用。思来想去之下,他又想起迁民卓有成效的陈珪,以为他智谋与忠心兼备,连忙去信请教。 未久,陈珪回信连夜送回。他的回信别出心裁,开头不谈今日之困局,却特意提及炎兴三年的汝颖大战。信中说,袁术大败后,杨奉率白波军自河南撤走,当时深入豫州敌境,南北皆有大军环伺,险象更甚于今日,但为何杨奉能够全身而退呢? 随后他分析说,这是因为霸府受刘备陈冲影响,作战前后,除去战场胜败之外,还会思量民生民心等影响。故而其合战虽好用险,却少有袭民之事。当时杨奉沿路掠夺民口财物,其众一度近达十万,有汉军一路尾随,迟迟不敢发起进攻,这大概就是虑及一旦发起合战,波及误杀的百姓难以估量,而霸府徒好这种虚名,才使得杨奉安然而退。 如今徐州正大肆迁民,杨奉不如效仿旧事,令大军与民众同行,可达以民为质之效,汉军投鼠忌器,必然不会贸然与白波大战,剩下的应对之策,无非是两条,要么寻机封锁道路,要么派人暗中招抚逃民。只要白波军能先一步抢占北上要道,大军严加看管民众,汉军也就无可奈何了。 若是还不放心,可以放出消息,说九江袁术手中握有传国玺,传国玺乃国家重宝,霸府一旦得闻消息,无论徐州有何举动,必然要先攻袁术。袁术虽然兵寡,但有淮河之险,也有寿春奸臣,总能为白波拖延一段时日。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阅完陈珪回信后,杨奉与韩暹几人商议,对除去以民为质一事尚有犹疑外,对其余谋划皆大加赞叹,当即着手实施。 先是固防北上要道。既已下定决心弃土,要控制的要道倒也不多。徐州北上只有两条道路:一是取道泰山郡,自奉高过历城,自高唐过河;二是取道琅琊,环泰山而至乐安,自蓼城渡河。两相比较下,泰山郡旁有曹操虎伺,道路又险峻难行,自然不如取道琅琊。虽说绕了一个大圈,但东有东海阻隔,西有泰山高耸,汉军无非是率路尾随罢了。 而后是祸水东引。虽说袁术此时也算是同盟,但形势急迫,杨奉他们也顾不上了。除去派士卒放出消息,说袁术有传国玺外,韩暹还从与袁术的通信中精挑细选,挑了一张袁术亲笔的信件:其上不仅说有传国玺一事,还有袁术隐晦建议袁绍称帝的字句,且信后加盖有后将军印,绝无可能伪造。杨奉遣人将这封信送入彭城后,后果可想而知。 诸番事罢,杨奉又派曹豹率两千骑士至夏丘,对外日夜派斥候刺探汉军的动向。对内则继续重用陈珪,将全州大小迁民事宜都交予其处置。杨奉交付重任之时,还对使者感叹说:“若非是陈公襄助,我近日定是睡不安寝,怕连酒味都尝不出来了!” 未久,西方果然传来消息,说大将军刘备得知关东变故,已率数万霸府军南下河内,而河南尹关羽亦已点齐兵马,两军合众十万,号曰并伐袁术、白波二贼,旨在收复山东、淮南二地,不日便将率军东出。 于同一时刻,袁术对此一无所知。自汝颖一战后,袁公路难得有这样的时日,虽说他采纳郑浑建议,通过向临淄献降表,勉强与白波军议和,得一夕安稳。但毕竟受人所制,南面是正于江东纵横驰骋的孙策,西面是正大肆围剿山匪的皇甫郦,东面是战场背义夺地的白波军,三面包夹下,袁术常怀大恐怖。 深夜里,他常梦到干戈亮锋,从硝烟中直刺向自己,一进一出下,顿时血流如注,随后他便从榻上惊醒,炫目良久,却迟迟不能再度入眠。他受此种噩梦困扰一载,食不甘味,精神恍惚,原本健康的体魄很快日渐消瘦下去。有时候他去军营中视事,也仿佛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嘲笑自己在汝颖之战中的种种丑态。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最近,他与袁绍、白波军都谈妥北迁之事之后。这才长抒了一口胸中之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所适从的痛苦。 将玉玺送出的计策是长子袁耀提出的。七月时,他对袁术说:传国玺虽然至贵,但到底是一座死物,若能换得阿父半生安定呢?袁术虽说心中不舍,可还是答应下来。可现在细思,袁术却又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好像前三十年的争强好胜都只是梦幻一场,而自己所争所抢,又似毫无意义。 想到此处,袁术像是断了暗处的一根弦。于是又生出新的毛病来,在每日深夜里,他都会独自一人静坐,然后在灯光下摩挲玉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日,袁耀端着火盆来为父亲送暖,却看见袁术一人已放下了玉玺,而是拿着匕首在卧室发愣。还未等袁耀说话,袁术忽然说:“汝南袁公路,为何落得如此境地?”不待长子回答,他便闭上双目,高握匕首,往心口奋力刺去。 孰料一刺之下,袁术并非感到半分苦楚,想要拔刀再刺,却发现刀刃陷入一双手掌之中,他从中拔出,听到一声长子的呻吟后,他这才反应过来。 袁耀端来的火盆已洒倒在地,烧红的木炭洒落在周遭,也照红了其手上淋漓的鲜血。袁耀关怀地问袁术道:“阿父何至于此?”袁术听此言语,泪水竟满溢而出,滚落衣襟,他随即扑倒在儿子怀中,嚎啕大哭,以至于声音喑哑,而后不断喃喃自语道:“袁公路何至于此!袁公路何至于此啊!” 自此事后,袁术总算是放下心结。他将传国玺封入函中后,将自己的三儿二女召至膝前,对他们说:“我袁公路儿女皆孝,那上天也算不亏待我了。”于是趁着这最后的年关,他与儿女一齐欢宴。而后又下令麾下,让他们整理财赀,聚集兵士,夙夜等他消息,一旦有所命令,便即刻准备北上。 在袁术看来,他如今局促一郡,兵不满万,在汉军眼中,不过是林中一羽,而徐州的白波军,即是汉军叛贼,又拥数万之众,显然是汉军首要大敌。 袁术继而生出计较,他不必着急北上,而应先拖延一段时日。等汉军东来之后,与白波军稍一接战,任汉军有多少兵力,也必然顾此失彼。他便可趁这个良机,忽而率众入徐,继而昼夜北上,投奔于袁绍。 他想得挺好,而且局势似乎也正如他想的那般变化。元月十八,刘备抵达雒阳的时候,袁术探得消息说,彭城张羡部处有辎重出入,显然不久就要有动作了。而豫州的皇甫郦仍在安阳一带剿匪,并无东来的意思。 彭城与下邳白波毗邻,与自己所在的九江则隔有沛国。如此看来,汉军不日就要进攻徐州了! 多可悲!帝王梦醒了,可袁术还在做着苟且偷生的美梦。 然而就在元月二十日晌午,袁术正与妻儿用膳的时候,一封军报无情地将这梦也打碎了。信中说,一队汉军忽出钟离之北,一队汉军忽出义成之东,他们都打着张羡旗帜。而两队动作间,已然截断了袁术自淮河东逃的路途。 第二十三章 袁术投水 袁术收到军报时,一遍阅罢,不敢置信,又展开读了两遍,三遍,连读五遍后,袁术身躯摇摇欲坠,犹如苍风凭空刮过,一时目眩耳鸣,五官六识都好似纠葛一处,难以视事。 等他再清醒过来时,已是一刻钟后的事了。袁公路发现自己俯撑在案上,手中还攥着那封军报,而儿女们围在身边,眼神中满是焦虑与哀愁。 袁术咳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转而又将手中的军报扔到案上,把传报的信使叫过来,他问道:“朝廷派了多少人马?东边没有什么动静吗?” 信使如实禀告说:“钟离那边人少些,义成这边人多些,虽都不满万,但也差不了多少,纪将军说,应当是彭城张羡尽数南下了。”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露出一股难堪的神色,继续说白波的举动,“东边没什么动向,只是如上月一般迁民,只是……” 却是说不下去了。 袁术继续追问之下,使者才吞吐说道:“只是义成那边的人说,朝廷派军征讨,是听说了使君私藏传国玺。纪将军以为,这怕是东边放出来的消息。” 闻言,袁术先是怒不可遏,大骂道:“白波竖子!无我,他岂能有生路?!我誓啖其肉!” 可盛怒未久,他转念又想到:自己如今弱国寡兵,如何能与白波相抗眼前受汉军所迫,能活得几日都难以预料,也难怪杨奉将自己视若敝履。乱世之中,信义本也难测,他不也是指望白波挡住汉军吗?只是杨奉走在前面罢了。 这些念头使袁术泄了气,他认命般地问:“纪将军有无言说,两城还能守几日?” 使者低首回话道:“将军说,钟离或许还能守两旬,但义成在淮水北岸,恐怕是守不住的。将军建议使君,早做打算。” 袁术自嘲地笑了两声,挥手让那使者退下。他心里明白,纪灵所谓早做打算,实际上是明言劝告,让众人各安天命,奔逃江海。可眼下这般情形,自己到底能逃到哪里去呢? 于是九江还剩下的僚佐都聚集到府厅里,与他一起议论此事。说起袁术如今的后将军府,其府中人才已大不如前,前年的袁术麾下,既有青年俊彦,也有高名郡望,可在汝颖战后,有大半被汉军俘虏捕杀,其中不乏师宜官、阎象这样的老臣,而剩下的也多投奔孙策而去,如今的府中只剩下舒邵、梁纲等寥寥几人。得闻汉军来攻的消息,诸人各自对视几眼,无不泛起苦笑。 袁术问梁纲道:“若是我们现在就走,能带走多少人?”梁纲叹说:“回禀明公,城内城外,大约还有三千余人。”众人都不禁默然,三千余人,在当下之世,能为之奈何?若是再丢了城池,堂堂四方将军,恐怕与草寇山匪一般无二了。 但自己还有传国玺,袁术这么想到,只要有这数千人相伴,寻出一条北上的道路,自己将传国玺献出去,总能为儿女留下一条退路。 故而袁术思量对策,觉得还是要让白波牵制汉军。只是淮水的路途被断,走陆路去广陵也不会被接纳,就他只能另辟蹊径。 袁术忽然灵光乍现,自己倒可以先去巢湖。巢湖多水贼,他平时多有交往,此时正可利用旧情,用重金收买一些。有了水师,便能护送他南下大江,而后浮舟到大江尽头的扶海洲上。扶海洲正坐大江中心(今如东县),为东海所环绕,汉军必不能来攻,他便可在此等待良机。一旦白波有与汉军对峙接战的迹象,自己也可按原本计划,趁机北上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他将这个想法说与众人,大家虽然有些担忧,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都决心这么办。当夜,寿春全城高举火把,做出受汉军惊吓草木皆兵的样子,实则在城中搬运财物行李。虽然城中只剩下三千军士,但忙着要搬运的东西却是极多,驴马成群牵出来,偶或夹杂女人的哭叫声,乱糟糟一团。结果三千人的队伍弄出了六七千人的声势,全城人都被吵醒了。他们没有点灯,在黑暗中默默听着袁术队伍在城门处争吵到最后,袁术的佯装连一人都未能骗过。 而此时袁术站在南门上,监督着队伍往来搬运辎重。此行要远去扶海洲,也不知要待多久,故而粮米辎重最为重要,舒邵领人装卸了有两百来车,转眼间夜色都稀薄了。就在他们装运完毕的时候,梁纲领着几个亲兵走过来,面上带着为难的神色。 袁术知晓是自己的家事让他犯了难,便询问道:“是谁还在闹?”,梁纲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他便自己从城上下去看。原来是夫人冯氏正和几个姬妾争吵,抢着车马好装自己的绫罗绸缎。袁术下得楼来,冲着几人吼道:“都什么时候了,吵什么?你们要是不想走,就留在这里好了,我还少几张口吃饭呢!” 这句话将几个女人说得面红耳赤,想要与他争吵,却又忍住了。袁公路虽对下属比较苛责,但对家室一直很温和,女人们在这里争吵,未尝没有恃宠而骄的意思,如今态度一下子转变,倒把他们搞懵了。女人们有点害怕,都只嘟囔了几句,就由家奴们扶着上马出城去了。 此时已然破晓,袁术换上戎装,看着队伍缓缓起行,再回看在天际中渐渐隐去的寿春城,心中也说不出是何滋味,他知道自己大概不会再回到这里,但日后能走到哪里,那也是说不上的。 因为财赀极多,军士较少的缘故,袁术这一路走得很慢,一日往往只能行四十里,接连走了四日,他们才从寿春走到合肥,且已经疲惫不堪了。袁术便让队伍在合肥小憩,而后则派人去巢湖联系水贼们。 巢湖的水贼原本极多,鼎盛时期一度有过万人,他们以巢湖为根本,又占据芍陂了,依据两湖之间复杂的水网,有人自大江围剿,他们便北上遁入淮水,有人在淮水围剿,他们便南下遁入大江,因此多年来无人能制,成为扬州一霸,无论是袁术、陶谦还是白波军都只能选择招安。 可此次袁术派人去联络,却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毫无音讯,别说重金收买,就连一次回信也没有。在合肥一连等了五日后,袁术最终终于忍耐不住,亲自领着千余人到巢湖边,打出旗号欲与水贼面谈,水贼们这才出面,不过却是在水上与袁术遥遥相对,隔空喊话罢了。 来的水贼头领高声说:“后将军可回矣!雎鸟已入南苍,不复袁姓矣!”说罢,前来的水贼都打出破虏将军的旗号,绛红的旗帜立于艨艟之间,与湖面的倒影连成一片红光,令袁术瞠目而不知所言。 而后为首的船只中又走出一青年人。只见其半着甲胄,外裹披风,上戴纶巾,下着绣履,手持一青色羽扇,半掩下颌,只露出一双卧蚕眉,一双瑞凤眼,即使一字未吐,一股风流神采已溢然而出。 袁术认得那是周瑜,一时间胆气寒丧,只闻听周公瑾在船上朗声说道:“袁公,芍陂东西,巢湖南北,其中水师都为我招降了。袁公何必再案劳牍行?不如就此回去,再颐养几日天年,伯符自会来南上与公相见。” 周瑜说罢,袁术得知此行必无所得,不由灰心至极,又想起孙策周瑜在汝颖大战时背信弃义,不禁胆怯渐去,怒火腾起,高声回骂道:“背信儿!我待尔等若血亲,尔等便是如此回报的吗?!” 周瑜闻言冷笑道:“欺君篡逆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袁公,你的传国玺来自何处?恐怕不用在下多言吧!” 此言一出,袁术顿觉理亏,而周遭的士卒也是一阵骚动。周瑜见状,也并不准备开战,他要给孙策留下报仇的机会,于是就率众退去。袁术也只能随之退回合肥。 此时已是二月,冰雪消融,春风渐起,杨柳的枯枝上渐渐生出绿芽,但落在袁术眼中,却让他黯然神伤,他默默想道:春日已至,万物复苏,可这天地之间,竟没有袁本初一点容身之处了吗? 如此在合肥过了几日。忽然一夜间,他对妻妾儿女说:“我派人在历阳找了艘大船,可以容纳百来人,这里待不下了,我们还是赶紧走!”说罢,不容妻儿反对,他就扔下部众与城池,只把传国玺裹在胸怀,带着舒邵等老友急急乘马向南奔逃。 马蹄飞踏如雨,袁术一夜急行七十里,直到历阳之前。替他买船的亲兵见了他,丝毫不敢耽搁,立马就引着一行人来到江边密林中。远远望去,确可见一处浅滩上有艘四丈高的船只,袁术大喜过望,对那亲兵说:“等我到了河北,定为你记功!” 可话音刚落,那亲兵反手一刀砍断了袁术的左臂,将他擒拿在地,而周遭的密林忽然传出喊杀之声,数百人从中包抄而来,将袁绍一行人团团围住。原来袁术的买船离众之举已被孙策料中,派出的亲兵也为孙策策反了。 袁术剧痛之下,浑不知发生何事,等意识稍稍清醒,才发现一人站在自己身前,袁术仰着头不知所措,良久才看出来,眼前之人是破虏将军孙策。 孙策将袁术的落魄情形看在眼中,想起这几年他对自己的拔擢重用,又想起父亲的枉死,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见袁术露出哀求的神色,他才缓缓说:“我不会株连袁公家人,对袁公,把传国玺交出来,我可以让袁公自行了断。” 袁术苦笑一声,用剩下的一只手勉强解下胸前蘸血的玉玺,将其托举到孙策面前,而后哑着嗓子说:“既然是乱臣贼子,留下尸首恐怕还要遭人鞭尸,便不受这般罪了,就让我投入江河吧。”孙策微微颔首,接过玉玺后,他用双手亲自托起袁术,大步走至岸边,将他放入水中。 袁术就像是一片叶子,在江水中微微漂流至数十丈外,才缓缓沉入水内。 随行的老友舒邵见之落泪,不禁说道:“奈何穷金玉,自弃如尘埃。”随后也一齐投江。 炎兴五年二月,孙策将袁术家眷尽数收纳,继而率众向北,成功接管九江全郡,而后又下令,在袁术投水处造一座衣冠冢,总算最后尽了一点昔日的君臣之情。 第二十四章 相望十里 在发布讨贼檄文之后,刘备率军渡过河桥抵达雒阳,其部与关羽军汇合,后整军几日,使五万人马缓出旋门关,后沿鸿沟水东南而行,待抵达梁国雎阳,他再改道挝水,以日行三十里的速度义成开进,估计到二月中旬,就会与围攻义成的张羡汇合。 在下邳的杨奉得到消息,自以为霸府已然中了陈珪的祸水东引之计,便更加信任陈珪,原本军中有些老人反对裹挟民众,取道琅琊的策略,此时也陷入犹疑,觉得陈珪确有智计,未尝不能听信一二。 而陈珪得知霸府东来的消息后,心里则是另一番计议。虽说去年陈登面见刘备,早与其约好行事,只需要他设法拖延时日,如今拖延一月的承诺已然完成,可陈珪仍不满意,私底下却与嫡长子陈登商议说:“无论是何理由,我家总算是曾仕伪朝,家声上已不再清白。若只是如约拖延,立下的功劳也不过仅保家财,再过两年,也难免事后清算。还是要想个办法,再立些功劳,家中富贵才能安稳。” 这与陈登想得一般无二,他其实心中早有谋划,此时便说:“阿父如今已将广陵十万民众尽数迁至淮北,又为杨奉韩暹他们出谋画策,不是已得贼人的信任了吗?我们何不借此机会,更进一步,令贼子复做彭宠!” 彭宠乃是新莽时渔阳太守,光武帝受更始命平定河北时,正是吴汉劝说彭宠支持刘秀,立下拥立大功,但却因刘秀封赏不公,故先降而后叛,正与白波杨奉韩暹此前事迹相同。彭宠叛乱后,不敢信任他人,最后被家奴弑杀,而后国师叛乱,灭其满门。陈登的意思,便是欲刺杀韩、杨、独孤三人,率其众反正。 陈珪怦然心动,但思量前后得失,又连连摇首说:“不可,不可,杨奉不用我携民缓行之计,说明我还未得其全信,若是动手,胜算不到三成。” “若未得全信,那便更近一步,取其全信,不就成了?” “如何做?” 陈登呵呵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指点西方说道:“大将军既然已到沛国,相隔不到百里,那我们请他演出戏,还怕这群北贼不入套吗?” 一番计议后,陈登秘密发信于义成。两日后,信使便顺利带来回信,为了保密,信上的内容极为简洁,除了盖上的大将军印外,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余已传令于彭城,望君从速。” 这一日,杨奉难得的早起,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窗外还有几声清澈的莺啼。杨奉想道:“如此良辰美景,若不出门玩乐一番,倒像是辜负了。”于是便策马到韩暹住处,想与老友一齐到城郊游猎。 孰料还未到韩暹住所,他便远远闻到一阵檀香,熏得他流出眼泪,再靠近几步,便隐隐听见一堆人的密语,像是蚊子震动翅膀的声音,似无处不在,却又无际可寻,其中还夹杂着“咚”“咚”的脆响。杨奉这才记起来,原来是胡僧在韩暹府上敲打木鱼,吟诵佛经的声音。 果然,杨奉走到府门前,便为韩暹的亲卫所拦下,说主人正在随僧人们一齐斋戒念佛,举办法事,若将军没有军机要事,还是别去打扰。杨奉大为扫兴,站在门前对内高声叫了几声,内里诵经之声如故,并无甚反应。 杨奉感到老大没趣,连狩猎的兴趣都丢了大半,他想,难道去找去卑那个蛮子吗?还是算了吧。虽说与独孤去卑相处近五载,平常也多与他商量计议,但杨奉心中总有成见,以为若非铁弗匈奴反叛,自己也未至于此。所以游猎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杨奉原路回府,又从军中唤来几名故旧,显然是打算饮酒作乐一番。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孰料刚搬来席案酒具,门外的亲卫进来通报,说广陵太守有派使者求见。 来者正是陈登,他一进堂内,便闻到一股酒气,这使他眉头微皱,但又强自平复下来,神色如常地向杨奉跪礼道:“陈登奉大人之命,见过明公。” 明公二字,非君臣之谊不得妄言,故而陈登此言,颇有吹捧之意。杨奉自然听得出来,心中也极为满意,但又有几分忧虑,他问道:“陈公平日轻易不派人通信,今日派元龙前来,莫非是迁民出了乱子?” 陈登摇首说:“非也,大人迁民一切如常,今日派陈登来,是听闻到一个消息,故想与明公商议军事。” “军事?” “大人这几日虽说在迁民,但也时时关注西边动向。结果发现,西边攻城不利,直到昨日都未能拿下钟离。大概是因兵力不足,西边便行事操切露了破绽,貌似连彭城最后的守军都抽调南下了。”言及于此,陈登微微一顿,又朗声说道,“如今彭城空虚至极,不正是明公夺回边防的良机吗?” 不料杨奉闻言,却露出犹豫之态,他先是问:“此言当真?”确认无误后,又摇首说:“即使是真,我等不日便将投往袁绍,要此土地何用?还是莫要招惹,让西边放过袁术,先打过来。” 陈登连忙为杨奉陈述利害,如今汉军既然攻打九江,仓促不得解围,但袁术毕竟兵寡,撑不了几日便会败亡。到那时,白波正携民北上,为汉军所尾随,难免没有伤亡。可若能夺回彭城,白波以少量兵力驻守,便能收到以泗水为险要,汉军大部不能进攻的奇效。而且彭城作为张羡根基,定然有大量财赀辎重,一旦攻下,即可收获大量补给,还能迁走彭城百姓,可谓一举多得。 杨奉听到这里,才不禁怦然心动,可他为难道:“可军中能调动的兵卒并不算多,也没有善攻城的好将。” 陈登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当即抱拳请命道:“陈登不才,愿为明公分忧!只要明公与登三千兵卒,登定能攻下彭城,若有不成,登提头来见!” 杨奉大喜,忙上前扶起陈登道:“徐州五郡,唯君家知礼啊!不管成败,只要我得至河北,必以君家为倚重!”而后唤来徐州部曲曹豹吕由,令其领四千人,与陈登同攻彭城。 彭城与下邳相隔不过百余里,陈登领了兵马后,不过一个昼夜,便抵达彭城东郊。说来彭城也是徐州大城,其原本是楚霸王项羽建都之处,其高达四丈,地囊数十里。曹豹等人望而胆寒,不禁问陈登该如何破城。 陈登笑答说,自己已有消息,现下城中守卒不满千人,何必强攻呢?于是让士卒停驻在城郊密林中,直至深夜。估计城中守卒多已入睡的时候,他令兵士忽点火把,除去每人手中拿着的两只外,又在地上插上许多,远看宛如繁星。继而又在城郊二里处立起三十面大鼓,一边擂鼓壮威,一面令士卒高声呼喊。这种如潮的声浪一直坚持到破晓,陈登这才令军士向前进军,直攻彭城城门。而城中压根无人防守,找城中百姓一问,果然,城中守军听闻如此声势,还以为是白波主力来攻,恐慌之下,已经弃城而逃了。 一夜之间,陈登得以兵不血刃地收复彭城,顺带收获麦面十万斛,新钱六百万,箭矢刀弓不计其数。杨奉即使心中已有准备,但得到消息,仍有几分不敢置信,良久才喃喃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后立即遣使去信彭城,封陈登为彭城太守。陈登婉拒说:“不日将弃之地,何必要此虚名?明公勿忘当日承诺便是”,而后开始着手迁徙彭城民众。 于此同时,纪灵收到袁术投水的消息,决定开城投降,刘备接纳,并将其转置于豫州皇甫郦治下。这也宣告着曾威赫豫、荆、扬三州的袁术势力,至此彻底沉入历史的长河之中。 此时方是二月十四,刘备兵锋方才小试,士气正值顶峰。得知彭城失陷的消息后,他并未有退兵之态,反而兵分两路,一路三万余众,由关羽率领,攻入广陵,一路由自身亲率,四万人将进围彭城。 而此时的广陵几乎已被迁空,下邳东海之民也正取道东海北走,近六十万徐州百姓为兵士所驱,不得不背井离乡,驱车向远,如今多已抵达在厚丘以北、沮水以东的狭小地域内。若按如此迁民进度,不肖二十日,他们便能进入青州,汉军也就无可奈何了。 不过杨奉等人仍不敢放松,他们对霸府骑军深为恐惧,见汉军逼迫而来,当即着手率军撤离。 然其速远不及汉军迅疾。白波十六日离开下邳,方行至郯县,便听闻河南骑士已至。原来魏延竟不顾彭城,自率河南骑士乘马泅过泗水,以日行两百里的速度在徐州内狂奔,也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竟就在此处白波的后军相撞! 两军仓促遭遇间,河南骑士气势如虹,马蹄如电,第一个冲锋便凿穿了敌军后阵,魏延身着赤甲在前,犹如雷火飞驰,于疆场上所向披靡,继而大破白波后军,斩级千余,连追白波五十里。待其过沭水遁入迁民之中,魏延才领众缓缓撤退。 杨奉经此一战,惊悸至极,但对汉军之退,他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数日之后,陈登携数万彭城百姓冲破霸府重围,与自己汇合,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陈珪以民为质的计策,竟真有奇效。 汉军自此与白波相望十里,触手可及,却迟迟不进。 第二十五章 海曲忆旧 都说霸府爱惜民生,以民为本,但杨奉一直以为,霸府还不至于迂腐到眼前这个份上。明明是坐拥数万大军,兵力物力都远在敌军之上;明知敌军是携民为质,将要北上投靠袁绍,一旦放其渡河,恐怕整个局面都将不堪设想。可眼前的霸府居然当真能够不动刀兵,只是一路维持着两军间十里的距离,不紧不慢地尾随着。 当然,这并非是说霸府毫无手段。一旦白波在前面停驻,霸府便随之停驻,派人在前军埋锅造饭,后又骑士在其后军大肆游弋。他们向百姓宣传说,只要其向南奔逃,自有朝廷王师接引,还有粥饭相待。 徐州百姓本就是为白波所胁迫,听闻此消息,自然是千肯万肯,但白波早有布置,大部分士卒都在南翼相守,一旦有难民骚动,意图脱逃南归,军卒当即将其斩首示众,这导致所携百姓始终不敢大肆南归,只有在深夜里寻得一二间隙,才能逃出营垒。几日下来,成功逃脱的不过万余人,对于白波近七十万人的队伍,实在是微不足道。 杨奉韩暹等人一开始还提心吊胆,自己与亲随都宿营于北面。他们私下里已有了打算,一旦霸府发起总攻,他们就弃其大部,向北方昼夜奔驰,总能逃得一条性命。可到了现在,他们却反而要嘲笑刘备了:“妇人之仁,如何能够成得大事?”于是放下心来,如在下邳一般随意度日。甚至暗地里还有歌谣流传,说:“刘公仁,望十里。霸府勇,送东海。” 待到二月二十七,白波携众行至海曲,距离北面的北海郡仅有百余里的路程,预计再过三日,霸府也只能据白地而兴叹,无能所为了。 而在这一日里,杨奉他们也收到袁绍的回信。信中说,其已遣军至平原南岸,在蓼城备下了上千船只,只要他们行至大河南岸,当即便能渡河向北。 至于渡河之后的安排,袁绍也有明言,趁现在霸府南下的良机,袁绍也在调兵遣将,预计月底便能率大军再围易京,此次无刘备襄助,袁绍对攻下易京志在必得,易京一失,幽州也将为袁绍所有。所以袁绍打算封杨奉为渔阳太守、韩暹为北平太守,独孤去卑为东单于,并将部分乌桓划拨其统帅,令他们率领徐州百姓安置在这两郡内。 虽说不如临淄朝廷的官职,但杨奉一行也清楚,自己是远来投奔,又是叛贼出身,能有如此待遇已属难得,故而都还算满意。连日行军,军中的士气也有些低靡了,杨奉便趁此机会,把信中内容都宣扬出来,僚佐将士阅览之后,果然士气大振。 趁此机会,陈珪忽然提议说:虽然脱险在即,但军中毕竟多是徐州人士,一想到不久便将离开家乡,远赴河北,更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大家的思乡之情难免泛滥。故而他打算在此地举办一场宴迎,并邀请杨奉等人参加,望君臣在此联络情谊,后能齐心协力共克时艰。或许多年后天下一统,此事也能成为一桩美谈。 杨奉与独孤去卑欣然应允,只有韩暹拒绝,他说:“饮酒令人痴妄,还是少饮为好。”众人知他是念佛修行,也就不强求了。 于是在落日由黄转红的时候,陈珪找了一座路边的亭院,作为宴饮的场所。也不知此亭此前由谁治理,亭院打理得颇为雅致,院中有修竹成丛,亭前有团团藤花,道路的另一侧便是一条两丈余宽的河流,柳荫之下,流水潺潺有声,令人不觉间怡然自乐。 大概是上游下过雨的缘故,此时河流水位正高,几名善水的士卒拉网下水,几个来回间,他们竟拉了满满一篓,抛去其中才手指大小的鱼苗,其中竟还有十余条鲈鱼。陈珪得闻后颇为高兴,一边派人安置桌案,一边让人去取些莼菜。鲈鱼味鲜,只有莼菜的甘甜才能与其相衬。 时光就这般飞速流着,等到杨奉等人前来落座时,天边如染的红霞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天色自然冥暗了,因陈珪安排人在亭外施粥,不少难民簇拥着在亭院排队,杨奉从中传过来,远远地看着案席间正点起近百盏灯火,仆人们将这些灯盏高举着,为军中的贵人们引路,前后移动间,红色的火焰闪烁交错,好似星河在人间流淌。 邀约的众人其实都已到齐了,作为联谊的宴席,这里不只有白波的将士,还有自徐州随行的各望族名士,加起来约有近两百人,不过其中有不少人杨奉都不甚相熟。因为与宴者过多的缘故,宴席干脆便分为两个场地,六百石以上军官及郡中名望到亭内用宴,六百石以下军官及县望到亭外宴饮。而后百余亲卫看护庭院,令常人不得往来。 宴席就此开始。 杨奉坐在主席,见院中济济,气氛和煦,又尝菜肴鲜美,酒水甘甜,饮过三巡后,他心中颇为欣慰,有些言语也到喉中,似不吐不快。恰好陈珪此时上前走来,举杯敬酒后,缓缓对他说道:“明公既到此处,不妨说些什么,诸君在此,都乐于恭听。” 这正与杨奉所想相同,他微微颔首,便端起酒盏,起身四顾。众人见状,都知晓他有话要说,于是宴席安静下来,只有春夜的风穿过竹林时,才发出簌簌的声响。 杨奉说:“说来惭愧,初平乱时,我与韩兄、独孤兄不敌刘备陈冲,不得已离开并州。当时举目无亲,仓皇南奔,自以为走投无路,不日便将渴死。而后听说临淄有王气,故而过武关,逃南阳,横穿豫州,落户广陵,至今已有五年了。起初,我等受张饶之命,只为抵御袁术,孰料临淄乱起,天命衰微,州中推韩兄为牧守,我为将军。不料我一西河乱民,竟有今日之贵。说起来,诸位都是我的贵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说到此处,众人都连说不敢,但听此言真挚,也难免有一些唏嘘,又听杨奉继续说道:“只叹我才德浅薄,不能与诸君共守此土,背井离乡之人,又连累诸位背井离乡,还望诸位勿怪才是。” 在座的无论是西河老兵还是青徐名士,闻言无不情动,以手拭泪,忧伤不止。杨奉见众人情绪已到,便一转声势,朗声说:“在离开关中时,杨某便曾立誓,终有一日,我要奋兵挥戈,重回故土。今诸位与我同为落难,同向北渡,杨奉也愿立誓,渡河之后,将与诸位同德同心,以图南返,不斩刘备,誓不罢休!” 说罢,他将酒水一口饮尽,当即掷下酒盏,正要继续说些豪言壮语,却忽然听得不远处有一人说:“却不知刘备有何负于杨兄?” 杨奉一愣,只觉这声音有些耳熟,但还未来得及反应,突然有百余甲士从亭院后的房屋内涌出。只听见铁甲兵器撞击之声响作一团,如洪水漫堤一般,百余人将亭院团团包围,霎时间将出入口尽数封锁。 门外的士卒们听到亭院内有动静,心中知道是出了变故,当即有人领着大部要往亭院内冲,还有人招呼说:“谁敢劫持杨帅,上前杀了他!”但还未冲到门前,就听到身后传来冷冰的声音道:“你们若是冲进去,就与杨奉等人同罪!” 白波士卒们回身一看,只见一名八尺大汉持刀立在身后,而后又有数百人从难民中走出,他们要么持斫刀,要么持弓弩,锋芒在火红的灯光下,如血一般澄澈。其中有老卒认出来大汉的身份,失声说:“是魏文长!” 魏延的名声如雷贯耳,守门将士听了,都束手不动。只有几个匈奴人拿刀起来,明知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仍要做困兽之斗。他们持刀从人群中冲了过去,途中连中数箭,一直到魏延前数步,然后又为汉军围砍数刀,才倒地等死。军人们并不马上结果他的性命,而是将之提起,留下半数人看守大门后,跨过亭门走到亭内。 院中徐州名士见里外遭遇数百甲士合围,不由都暗自心惊。然后,他们看见一人从甲士中施施然走出,众人穿着皮甲,只有他一人穿着铁甲,其做工精巧,花纹美昳,显然是极尊贵的人物。而那些西河老卒们看见他,无不面露惭色,低头不敢相看。 来的正是刘备。 此时杨奉已为数人围住,想要反抗,却被汉卒们按住了肩膀,抽不出刀,只能双手不断挣扎,用头去撞,用嘴去咬。有一人看准时机,一脚揣在他的小腿,杨奉吃痛不住,汉卒们趁机发力,终于将其按倒在地。这时再有人压倒在他身上,杨奉再无力反抗,只能任由汉卒将其捆缚,并卸下他的武器刀具。 院中其余诸将如独孤去卑、郑宝等人也都被如此拿下。 刘备走到杨奉跟前,先是对不远的陈珪轻轻一笑,而后低首对杨奉说:“杨帅别来无恙乎?” 第二十六章 白波覆亡 杨奉被人压倒在地,仓促不能呼吸,继而头晕目眩,难以视事。直到他双手为人捆缚,身上的汉卒站起后,他喘着粗气,才缓缓看清眼前的刘备。 几年过去,刘备的容貌并未有多大改变,除去标志性的大耳外,他的身材依旧高挑瘦削,下颌依旧未能长出多少胡须,几年的荣华富贵并未能让他变得迟钝肥胖,反而赋予其一股威严,使其亲和的面容中自有一番凛凛风采。特别是他黑褐色的双瞳,杨奉从中看不出恨与喜,或许它们此前有过,现在都褪去了,只剩下深沉的凝视。 杨奉不敢与他对视,转目看到陈珪直立在汉卒里,心中不禁冷了下来,他已知晓因果:陈珪所谓出谋划策到底是一场骗局。他明面骗取自己信任,而后用计拖延迁民时日,暗地里却早与霸府有所联系,所谓以民为质,实际上是遮掩霸府,令其藏匿其中,然后在今日一举发难,将首脑擒获。 念及于此,杨奉不由大骂道:“陈珪老贼!我以赤诚待你,你便是如此回报的?” 陈珪躬身不答,只对刘备说:“大将军,韩暹尚在北营,此时尚不知形势,大将军给我五百人,我定能捉他归来。”刘备挥挥手,从汉卒中拉出一个人,示意他随陈珪一起离去,而后又转过身,对杨奉笑道:“杨帅原来也会以赤诚待人吗?” 杨奉自知理亏,梗着脖子说道:“成王败寇,何必多言?今日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备闻言,缓缓从腰间拔出剑锋,抵在杨奉的脖颈上,杨奉察觉到一股凉意,心中恐惧不已,身躯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刘备见状,又挪开剑锋,对杨奉笑道:“看来杨帅也没有说得这般硬气。” 他掠过杨奉不谈,又转身走向独孤去卑,对他缓缓说:“我听人说,在豫州掠民东奔,是你出的主意吧。” 独孤去卑则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厉声回喝道:“是又如何?你杀我大兄速可兰!沙陵之战,是你无能,害我二兄力微!诸王都瞎了眼,竟还以你为尊!若不是你有陈冲这类奸贼襄助,不过是龙山上一条狗!我恨不得生啖尔肉,何况这些汉狗!你要剐便剐,我独孤去卑绝不叫一声痛!” 说罢,独孤去卑仰头大笑,霎时间面色一变,当即咬下了自己舌头,将其吐在地上,而后他吞咽着鲜血怒视刘备。众人皆不料有此变化,一时都露出惊骇之色,唯有刘备面色依旧,他颔首说:“如此说来,你与我确实血海深仇了,那我也不便多加责问,便给你个痛快罢。” 说罢,独孤去卑被几人架起提到亭外人群前,他虽口中流血,仍不断呜呜做声,显然是在心中不断咒骂刘备,但至于是何污言秽语,就不得而知了。军士将他强行嗯伏在地,一人拽住他的头发,将脖子伸直。早有汉卒在一旁提刀准备,独孤去卑又大叫一声,霎时颈血飞溅,身首已然分离。 刘备见独孤去卑已死,又转首看向白波众人,朗声道:“还有哪几位有这般骨气?我刘备必然成全。”众人战栗不敢回答,只有杨奉心知自己一叛再叛,与独孤去卑已脱不了干系,下场必然更惨,于是高声说:“那就杀了我!” 刘备知道他心思,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我给你个机会。”说罢,他令人在亭前立了一根长柱,而后将杨奉拖出来,卸去身上的甲胄,头上的冠冕,将其披头散发地绑缚在长柱上。汉卒再招来本在周遭围观的难民,说柱上那人便是白波杨奉,如今任由大家处置。 难民得闻后欣喜若狂,杨奉数年的治理不过是劫掠屠杀,令多少人倾家荡产,如今强制徙民近七十万,稍有粮食供给,又不知令多少人饿死途中,积怨成海难消,现在得了报复的机会,皆一拥而上。或用石掷打,或用火烤烙,或用口撕咬,不肖一刻钟,杨奉便已断气死亡,尸体连人形都看不出了。 如此可怖景象,任谁人看了都不禁惊心,只能说民愤极处,非人所能设想。刘备见其死状,也略有感慨,但杨奉流窜天下十余载,转投五主,连战连败,竟能苟活到今日,也确实是出人意料了。 只是白波众人更加胆寒,叩头在地,连举目仰视都不敢了。刘备对他们早已计较,事后将让他们终生屯田,故而也不再看,而是与本地的徐州郡望们说道:“诸位莫慌,今日之事,刑止叛贼。诸君皆是名士,也是受其所迫,我心知肚明,故而不加追究。只是事后迁民回乡一事,还是得麻烦诸君。” 说罢,刘备将他们一一扶起身,与其问候姓名出身,士人们也都一一相答。除去下邳陈氏外,在场的还有琅琊诸葛氏诸葛丘、琅琊徐氏徐奕、下邳周氏周逵、东海麋氏糜竺、东海王氏王朗、彭城吴氏吴通等人,徐州郡望可谓云集于此。 士人们听闻刘备言语,知道自己不为追究,且仍有机会重用,心中无不松了口气,喜悦之情自然也溢于言表。 孰料刘备与人问候完后,又缓缓说道:“只是这几岁来民生多艰,杨奉治理无方,州民无有余财,一来一往,今岁又耽误了春种,恐怕更是难熬。孝成皇帝曾有诏言:‘制节谨度以防奢淫,为政所先,百王不易之道也。’诸君既然归顺王化,也要谨从此道。” 他说及此处,忽然拔剑出鞘,信手斩去身边案角,正色说:“若有趁机虐民并田,广置奴仆,罗裳华衣,以致州中怨望者,皆如此案!” 众人不料还有此变,只见刘备持剑凛凛,锋芒逼人,冷汗皆涔涔而出,低首连称不敢。刘备见其畏惧,这才消去严色,对众人宽解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乎诸君等高士?我对诸君多有期望,百代之后,且莫让人嘲笑说,‘肉食者鄙’”。 而后又下令,代张羡任命郡守,以陈登为广陵太守、陈珪为彭城太守、王朗为琅琊太守、糜竺为下邳太守、徐奕为东海太守。其中以陈登、陈珪功大,特赐马百匹,允诺进爵乡侯。 宴席就此结束,汉卒取下杨奉与独孤去卑的首级,到流民与白波军中传播消息,令他们止步琅琊,不再北上。徐州百姓本为人强迫,得知此消息后,无不念刘备恩德,后山呼万岁,原本挟持百姓的白波军卒闻之面色大变,他们原打算向北直往青州逃窜,却早以为刘备派人堵住出路,南方有霸府主力,走投无路之下,除去少部分人要么逃入山林之内,大部分兵卒选择束手投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陈珪领兵抓捕韩暹时,被韩暹察觉出踪迹,韩暹严令士卒交战,自己却丢下亲卫部众逾墙出逃,待陈珪攻入其营中,只能搜出他的甲胄财物,但其人已不知去向。估计他是换上了平民衣物,趁乱逃亡了。 而陈珪在北面布置的关卡也未能发现韩暹,这让他的去向成了一个谜题。陈珪不得不面向刘备请罪,刘备不以为意,他宽解陈珪说:“如今白波大势已去,逃走他一人又能如何?不用再追。” 虽说当众处死了杨奉与独孤去卑,可对已是大将军的刘备而言,他并未将这几人的生死放在心上。最令他敏感的反而是袁绍的动作:他策动青徐动乱在前,等霸府一日东进,袁绍便立刻举兵包围易京,时机把握得如此敏锐,实在是霸府的好敌手。 可易京相隔数千里,霸府实在难以救援。如今的上策,还是当层白波覆灭之威,乘胜攻克青州。但若攻坚不利,拖延时日,以至于不能在袁绍攻克易京前平定青州,那袁绍一统幽燕的意图便无法阻止了。 故而刘备很快将韩暹抛之脑后,思虑的反而是青州诸事。荀攸提议说,既然白波已与临淄有言,打算借道齐国北上,不如趁消息尚未传到齐国,派一支奇兵乔装打扮,北上青州境内,只要能沿路夺得一二城池,便能以为后继,兵锋直指临淄之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刘备大为心动,当即从士人中选出名声最大的王朗,又从军中挑出东莱出身的太史慈,点出两千军队,让他二人相互配合,从白波军中拿上一些旗帜甲胄,稍作补给,便趁着夜色北上骗城去了。 荀攸此计果然成功,王朗曾在临淄任职,颇与青州守将相熟。两日后,他们穿过穆陵关,行至齐国临朐城下,王朗上前言语,齐人见是他,也并不加以防备,当真开城放他们通过,结果太史慈趁机夺下城门,占领临朐,霸府距离临淄,也就只有百里之遥了。 临朐一下,齐人无穆陵三山之险,刘备得以自此长驱直入,将大军压入青州。而后其一面整军等待关羽北上汇合,一面传令于东郡曹操,令其领军进攻泰山济南二郡,好使朝廷大军自东西两侧逼近临淄。 直至此时,管承才得知白波覆灭的讯息,但他无人可用,也无兵可派,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一面令各地固防驻守,一面飞书于蓼城袁军,望他们如约襄助。 第二十七章 唯死复仇 管承与袁绍未能料到,曾经纵横关东的白波军,竟会于一夜之间突然覆亡。继而临朐沦陷,汉军大军入驻,几乎将临淄与北海、东莱两郡的联系完全切断。这导致青州人心摇曳,整个青徐局势都在向霸府倾覆。 整个三月,关羽部因要助难民回乡的缘故,仍未与刘备部汇合,但泰山贼各部收到消息后,诸如臧霸、昌豨等刘备的老相识纷纷来投,向霸府请命归降。 虽说这几年泰山贼迫于形势暂投齐汉,但也只不过坐守泰山一郡而已,并未为齐汉效力多少。加之数年前他们在讨董时立有旧功,故而刘备对他们都极为宽大,除去将昌豨直接划拨到自己麾下外,其余诸人都为其任命为青州郡守:其中臧霸为齐国相、孙观为北海相、孙康为东莱太守、吕虔为乐安太守、尹礼为平原太守、吴敦为济南太守。 刘备如此布置,主要是在考虑战事之后,究竟以何治理青州。除去陈冲建议的调荀彧为青州刺史外,他还打算以泰山贼为根本,构筑朝廷在青州的影响力。不过现在想这些,显然还为时过早了。 即使大势已去,齐人依然在猛烈抵抗。泰山贼投降之后,齐人在泰山郡中的城池便只剩下奉高一座,据臧霸所说,城中人马不过六千,曹操领三万兵马将其团团包围,大立土山,昼夜猛攻,竟不能攻克。这并非是曹操攻城不利,而是齐人抵抗意志有如顽石,纵使城中不少人手足已残,却仍坚守城上,冒矢雨而不下,掷木石不绝。便是曹操麾下猛将如典韦,也难以蚁附而上。 而刘备这边也不顺利。徐庶原本与他定下剪枝弱干的策略,打算先平定临朐以东的两郡,安稳侧翼,再图攻克临淄。孰料派使者去说降北海、东莱二郡诸县后,前后使者八人,皆空手而回。 其中去招抚即墨的公孙方尤为不幸,说降齐人不成,又为其割下一耳。归来时,齐人还特地附上一封白布帛书,以血写道:“泗水一战,举州缟素,人人批白,所欲者何?仇深似海,唯死能报!”刘备读后,不觉为之夺气,故将此信传阅于军中,对众将感慨道:“都说关西人才有胆气,可拿杨奉之流与齐人相比,也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 而后刘备默然良久,斟酌着对徐庶说道:“人心不在我,故此战不可免,但决不能滥杀!元直,你替我草拟军令,说若有民众至军前生事者,不可杀之,皆送还其乡,派人看管便是。若有违抗者,削爵为民!”徐庶允诺而退。 只是既然如此,原定的剪枝弱干的策略便不能再用了,霸府谋士们重新谋划,很快定下“据水围都,东西张网”的新策略。即令大军主力直驱临淄城下,利用周遭水网,将临淄守军困死城内,在围城的同时,另在东西两路设置伏兵,引诱齐人救援,一旦有所斩获,便可借此威慑临淄,沮丧其心志。到那时,再施以猛攻,不怕不能下城。 计划虽好,可惜天公并不作美。等关羽前来与刘备汇合,正要出兵围城时,天地间忽然下起了雨,开始只是绵绵的雨丝,但一连下了十余日,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汉军只是前进了四十里,道路便已泥泞难行,而放眼四周,天地朦胧一片,只能看见大大小小的水洼嵌满了山原,山上山下的树木草石也都湿漉漉的,好像它们也都化作了水,外表泛着阴暗的水光。 这种环境下,汉军很快有人头昏发热,而后头晕目眩、呕吐不止。几日间,霸府军中出现了大量热病,粗略统计已有三千余人。刘备见此情形,纵使心中焦躁,也只能令全军暂且休驻,在军中大量熬煮热水药汤,等待雨水的停歇。 可越是如此想,天色却越加严峻。在四月十二日的上午,刘备正在帐中与僚佐们研究围城需做的工事,谈话间,众人隐隐听到一阵杂音,非是人声也非是雨声,但却不可忽视,紧接着便是脚下大地微微震动,有人说,莫不是齐人趁机劫营?但话音刚落,众人便知晓不是,因为声响继续上扬,仿佛隆隆的雷声,随后一连串巨大的声响自西方驰过,似是洪水大潮拍击大地。 刘备掀帘西望,正见山上有一股黄流压入营垒中,连推翻十余座营帐,这才缓缓止住流势,倾泻的砂土堆积在一起,也不知其下的军卒下场如何。此次山流对汉军的军心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虽然山流只压死了百余名汉卒,但如此死法,难免不会让人联想到天意,故而有人私底下说:既得东海,何望北海,贪不知止,苍黄不休。 这种流言很快流传开来,令刘备大为恼火。但他也知晓,这种情绪并非是凭空而来,堵不如疏,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军中疫病。他听闻兖州有名医华佗,便打算派车马去兖州请来。孰料峰回路转,使者还未派出,张羡却带人前来求见,说他有法子治病。 原来张羡有族弟张机,字仲景,他天资聪颖,且自幼学医,不止研读过《素问》、《灵枢》、《难经》等各式医书,而且能融会贯通,另有机杼,尤善治伤寒之病,如今年才三十,已有神医之名。只是多年来,他跟随张羡左右,在长沙、零陵等地治病,只是江南远隔中原,所以众人知之甚少,声望不如华佗远甚。 刘备大喜过望,当即请张机入军中看病行医。张机与刘备随行一圈,看过百来个病人,替他们把脉之后,张机对刘备笑说:“明公不急,军中尚无什么大病,七日之内,我便能让将士康复。” 说罢,他率数十人在军中熬制麻黄汤,病人饮入之后,再辅以药汤浴足。病人们发了一身热汗后,张机又用羊肉放入桂枝汤中焖煮,待其熟后,将羊肉切碎,与药材混杂做成肉馅,用面皮包了做成饺子,煮熟供病人食用。如此三日,军中热病大为好转,虽说大部分人仍旧虚弱,但下地行走已是无恙,想必再过数日,便能恢复体力,舞动干戈了。 趁热打铁,刘备趁机召集军士,在众人面前进行一次占卜,他用黄黑蚂蚁进行阵斗,以预测胜负,黄蚁代表齐军,黑蚁代表汉军,双方在碗中斗了两刻钟,结果黄蚁尽死,黑蚁也损失惨重。刘备便当众说:“此战必胜!”世间都传说蚂蚁怀有神力,汉军军卒得见此结果,也都信以为然,此前的犹豫胆怯都尽去了。 等到四月二十四,雨水终于停歇,霸府再次重整旗鼓,进军向前,广县的守军早已被撤入临淄城内,此刻不过是一座空城,继而被霸府占领。再向北跨过浊水,往东约十里,临淄便赫然可见了。 自周之替商,姜氏获封于齐来千年,临淄便一直是齐地一都,因其北有渤海鱼盐之利,其西有大河济水之险,东有即墨东莱之援,南有泰山、穆陵阻绝。是故虽处中原五战之地,仍能结险自守,为齐人之根本,成东帝之大名。 即使眼下霸府占据穆陵,把握青州南门,但想要进攻临淄,却并非一件易事。临淄为黄巾经营六载,数次大规模扩建,如今的临淄已然成为占地数十里的巨城,莫说外郭、内城、瓮城等工事一应俱全,他们还沿着妫山、高山修有散堡山营,又在除淄水外的三面起高墙深沟。据汉军侦查估计,若是算上民夫与老幼,城中恐怕能容纳近二十万人。 更别说在淄水以东,还有一座东安平城,东安平中的防御也一应俱全,只是城不若临淄之大,墙不若临淄之高,但其中仍有万人坚守,与临淄城隔水相望。还有船只能相互相往来。 刘备率众刚渡过浊水,远远地望见如此巨城依水而立,南扼群山,北临沼泽,只觉心惊肉跳。他转首与徐庶等人说:“定策之时,说要据水围城,可以如此巨城,非二十万大军焉能围之?”一时间心怀踟蹰,竟有撤军的想法。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徐庶见临淄也不免咋舌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庶尚不以为意,今日见此大城,才知道何有此言。”但他转眼间也坚定决心,对刘备说道:“明公,既然已到此处,便不能再退,否则今岁不战,明年也会更加难战。今明公率王师至此,有讨贼兴复之任,江南诸侯皆谓天命在公,若我军退让,幽燕失守,形势便大变了。” 刘备闻言,这才稳定心神,鞭指临淄说道:“元直说得不错,纵使是千难万难,我也必破此城。”他随即下令各军,在淄水江东扎营,而后派兵上妫山扫灭山堡,再攻打东安平城,如此将临淄外围一一拔除后,最后再总攻此城。 是夜,在汉军营垒中向四周极目望去,只见山上山下,河东河西,遍地都是移动的火光,似是有人要纵火烧云一般。 第二十八章 贾诩入狄道 炎兴五年的初夏,天气尚未转热。来自关东万里之遥外的海风,等到了临洮之后,已没有了半丝水汽,只有洮水两岸山岩的气味,与树脂的芳香相纠葛,缓缓地向陇上飘去。这使得一支沿着洮河河谷溯流而上的人马颇感惬意。 当他们从下辨出发的时候,高山间尚有山雪消融的寒气。每到清晨,天地之间裹着一层灰暗阴冷的薄雾,清风徐来,吹得人皮肤发麻,足底冷得让人不住跺脚,使行旅之人们仍旧穿着皮衣皮靴,在山石间踏足远行。一路上人们每日煮着热水,让马匹也跟着饮用,而人和牲口依旧瑟瑟发抖。 哪知从羌水出发,自羌道抵达临洮后,气候渐渐升了起来,石崖间的绿意渐渐兴盛,沿路竟可看见不少盛开的玉兰与红杏,黄涔涔的太阳挂在天边,渐渐将温度沁入人体内。于是众人将皮衣皮帽都脱了下来,换上适合行动的单衣,即使在现在稍显清凉,但适量的清冷能让行人保持振奋,他们就这般走进洮水上游的深谷。 深谷逶迤而上,所谓的洮水如今也不过如一人宽阔,遇到岩石密集处,便在脚下化作不尽的小溪流,在黄土和石头之间像蚯蚓一样蜿蜒流走。到了晚上,四周的山头都卫山崖遮断了踪迹,也显得天空中的星星格外璀璨。 向导的氐人说,这里是望曲谷。大概在一百多年前的时候,伏波将军马援的次子马防便在此处与羌人大战,斩首千余级。只要在此处一直向北,翻越青石山和莲花山,就到狄道了。得知到了望曲谷,人们议论道,传闻在望曲谷尽头有天音响起,能遇到的都是贵人哩! 第二天早上,他们便特地从低谷走上山道,刚好赶上一阵疾风在崖石间穿梭,尖啸中又划出点点弹筝般的轻音,回头望去,洮水仍在河谷内轻轻地流淌着,能在四曲的河流上看清晴天的流云,天地间晴朗极了,众人看到这幅景象,都说此生无憾。 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一行人牵着马,翻越青石山前几个山峰之间的山口,这是数百年来,人们开辟的狄道小路。即便如此,翻山至路也是极为艰难的,他们的吗驮满了武器辎重,在黄土小路上以之字形曲折上行。马蹄过处,细碎的黄土簌簌而落,噼噼啪啪地掉落在下面的人头上。从岭上看,山腰尘土飞扬,谷间可以听见黄土滑落的唰唰声,宛如半山处下起了一场土雨。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这时候,有一行人站在岭上,观看后续队伍过岭。他们虽然还气喘吁吁,但神色却十分的从容。一些着戎服斫刀的从人左右簇拥,居中三个武人,都着轻便猎装,除佩刀外并无武器,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当中一人年约四十上下,身材削瘦又高挑,皮肤呈黄红色,长脸细眼,下颚精心打理的胡须垂至脖颈,在武人之间,倒显现出几分文人气质。 他身边的两人就显得年轻不少,但却比他膀大腰圆,肩宽背阔,可谓极为壮硕。而更引人注目则的是他们背后角弓,都有七尺大小,即使在他们这等孔武之人身上,也显得大而有力。 正是贾诩、张绣、王昌三人。 张绣指着正上山的队伍说:“几年没有打大仗了,山间行军竟慢了不少。” 王昌则在一旁笑答:“陇上难行,本就是如此,何况这条路少有人行,在陇道中也称得上险峻,若是再多两百人,我们恐怕都走不过来。” 只有贾诩没有说话,他抬着手遮挡阳光,极目远眺东北边,只见群山层层叠叠,一直延展到天之尽头。向导就站在他旁边,抢着说:“往东数十里都是大山,几乎无法穿行,最近的便是三十里外的鸟鼠同穴山,常人抵达狄道,便是从那里行走。” 贾诩“嗯”了一声,将目光收回来,看向身边的两个青年人,说道:“估计明日就要到狄道了,我们从羌道而来,韩遂他们怕没有准备,你们谁去知会他一趟吧。” 张绣闻言,立刻领命说:“文和叔,我可以去,都说韩遂是世间枭雄,不下董公,可我还未见过他颜面哩!” 贾诩闻言有些失笑,他说:“什么英雄、枭雄,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罢了,不披甲也挨不了几刀。”笑罢,他从胸中掏出一块白玉,交到张绣手里,对他说:“这是韩遂上次传信后给我的信物,你交给他,他就知道我们到了。我们在安故城前等你。” 张绣收下玉石,哈哈笑道:“文和叔乃是智者,自然看不起他。不过也是,韩遂哪里想得到,我们能走羌道过来,恐怕见我之后,心中不知何等惊疑呢!” 贾诩闻言微微皱眉,正要训斥张绣,但张绣说完之后,连忙牵马往山下走去,很快就只剩了一个渺小的背影,他绕过几个弯,连背影也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叹了口气,贾诩转身继续观察行伍行军,一直到四百人全部抵达山口后,他们才在阳光下悠悠歇了一个时辰。而后一路下行,抵达莲花山山脚,竟发现到了洮水中游的一处旧驿站。 所谓的旧驿站,其实就是原本汉羌战争时的驿站废墟。如今只剩下基础倾颓土墙,可以看出当年它兼具了军事堡垒的部分作用。墙内的地上,废弃的陶瓦随处可见。行旅之人,不论是汉民或是路过的游牧人,往往都在土墙内避风过夜。当夜,贾诩一行就宿于此。在来的路上,其实每走一段便能见到类似的废墟,就连百年前边疆重镇临洮、龙桑、索西三城,如今也一般无二,都成为羌人游牧时闲居的避所。 第二天,大队从这里继续往北,翻过莲花山后,地势逐渐开阔,两边的群山夹着中间一条河谷,此刻也缓缓向前延展开来,这就进入安故地界了。 安故城在洮河以北,为常家山与索林峡所夹,依山傍水,历来是陇西征羌的枢纽,而在此城更北处,两山走低,形成一块约十里宽、百里长的狭长盆地,其核心便是狄道。其北连金城,东系汉阳,是除沿泾水上陇外的唯二要道。 时值午后,安故城已跃然于天边。城垣不大,质朴肃然,俨然一座军事要塞矗立在群山与洮水之间,城墙东边的原野上,散步村落,田野延展直至河边。 他们稍稍靠近,城前便有十来人前来迎接。为首的乃是韩遂之子韩纪韩士则,匆匆跑过来,以晚辈身份向贾诩行礼。贾诩看韩纪身材不高,黑红脸庞,脸上极为粗糙,看似年近三十。他头戴风帽,身上穿交直领子的胡服,脚下也穿胡靴,衣服上多是风尘。看得出,他显然是刚得到消息不久,临时赶过来的,与贾诩握手时,他的手心还留有汗水。 韩纪见到贾诩后,又打量了他们一行的人数,见人数不是太多,这才松了一口气,对贾诩问道:“贾公何不走祁山道来?羌道偏僻难行,几乎十数年没通过人烟了。我家大人在首阳久等贾公不到,还以为贾公不来了。” 贾诩笑笑,答道:“霸府派董承封了散关,又屡派斥候刺探消息,我若是走祁山道通过,恐怕难以遮掩行迹。而我与韩兄正有大事相商,绝不能露分毫马脚,还望韩兄体谅才是。” 韩纪听闻他智谋之名,如今得见后,心中更为佩服,连声说不敢。而后又谈及今夜贾诩一行的休息之所。韩纪说,城中准备不周,恐怕不能让他们一行入城,只能在城东的村子里让他们暂时歇息,等到了明日,韩纪便会领他们前往狄道。 说到此处,韩纪面上露出惭愧之色,连连向贾诩道歉,又说:“若是贾公不弃,我在城中设有宴席,贾公可带四五人入城歇息,让我略表心意。” 稍作考量后,贾诩婉拒道:“在军中当与士卒同甘共苦,士则的好意,我就心领了,等我们到达狄道之后,再饮酒也不迟。何况在武都之中,我也不过是睡在村中罢了,早已习惯。” 不过他还没有结束对话的意思,毕竟初来乍到,他还要再打探一些消息。他向韩纪继续问道:“对了,士则,韩兄上次回复我说,说我的提议,凉州诸公都已应允,此时诸公可都到齐了?” 韩纪微微沉默,以为此事也不必隐瞒,便如实相告说:“诸公从来未曾心齐过,虽说都已应允,但总要整个高低。马扶风(马腾)、梁蓝田(梁兴)、张武威(张横)识得大体,早就到了,成宜、杨秋、马玩、李堪这四人只是慑于大人兵威,一路磨磨蹭蹭,前两日才到。宋帅(宋建)自从自称河首王后,其实也懈怠了,大人百般催促,他也还在路上。” 说到这,他忍不住抱怨道:“最难办的还是安定、北地那些羌胡,当年兴乱是他们,如今张昶张猛来后,归降吕布的也是他们,能如约到来的恐怕不到一半。若是“韩纪意识到自己话有出格,赶忙停下话语,对贾诩致歉。 贾诩微微颔首,倒也没有点破,但韩纪的未尽言语他也能猜出:若是此次狄道会盟不能成事,恐怕凉州诸雄也就将分道扬镳了。 第二十九章 西凉鹰隼 次日天刚刚亮的时候,贾诩就醒来了,他用村中的井水洗过后,便把随行的部下们也叫起晨练。到辰时,火头用韩纪留下的糜子熬了三锅粥,又将腌好的羊肉煮了一锅汤,一行人便双手各拿着一只碗,蹲在地上吃饭。 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韩纪刚好骑马赶来,对贾诩通报说:“贾公,可以走了。大人那边都已安排,贾公今夜先到狄道那边休息,等明天宋公到了,就是大会的时候。” 于是众人又收拾行礼,继续北走。因地势平坦的缘故,这下他们终于可以乘马奔走了,五十里的路程,在马蹄下不过等闲,两个时辰便快速走过。 狄道城乃是陇西郡郡治,因其曾是平羌的最前线,故而也是凉州中仅次于高平的重镇。在人们的想象中,狄道毕竟已经战乱多年,所谓的昔日重镇,如今恐怕也只是一座冷清少人的高城罢了。 但当狄道城当真出现在眼前时,他们发现,此处竟是未能想象的热闹,城野外到处可见操练比射的武人,食草漫步的群马,以及营垒中飘扬着的各色旗帜,胡服的人们在城间来来往往,看不出是汉人还是羌人,但是贾诩一行路过时,他们大多会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贾诩一行的旗帜,显然此前都从未见过。 贾诩的旗帜乃是一面黄鹄,旗色蓝底,仿佛高飞于天。但细细观之,却觉得黄鹄失之于雅,并无战场的杀伐之气,在靛蓝之中,反而显出几分孤独寂寥。但在这些豺狼虎豹的旗帜之中,也算得上独树一帜,过目不忘了。 张绣早在城门相迎,远远见到贾诩,便牵马迎上来说道:“文和叔,都说凉州豪杰无数,我今日可算得见了。”贾诩只是笑笑,然后又听张绣说:“据说河首王的行伍今日晚上就到,说不得明日上午便能议事。故而韩公说,让我们先行歇息,等明日的消息。”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贾诩“喔”了一声,表示知晓,但心中其实有些诧异,此次招人议会本是自己提议的,按理来说,韩遂应先与自己私下商谈才是。可韩遂却让自己歇息,这实在并不符合常理。他心中略微思量,已然便得到答案:不止是凉州联盟接近分崩,便是韩遂自己,意志也并不坚定,看来明日的议事,他打算把压力全抛给自己了。 这让贾诩略有失笑,毕竟这也是一种示弱。也好,贾诩这么想到,这正是我把握主动的良机。 昏沉的一夜过去后,次日卯时,便有使者来营中告知,说韩遂召集众人议事。众人都做好了准备,参会的人全都到齐,如安定的梁兴腿上还带着箭伤,即使不能行动,也还是由家人用辇舆抬着来了。 与会者约有三十余人,要么是西凉各地乱军的领袖中最佼佼者,要么便是羌氐各族中最有名望者。 汉人们久居凉州,与羌氐同进退多年后,他们也多着胡服,只是发式仍是汉人打扮,或戴幞头、头巾,或用簪子挽住头发,腰缠锦带或是金带,或跪坐或盘腿坐在席子上。 自领凉州牧、镇西将军韩遂一身红色武服,头戴头巾,在居中上首而坐。 其余坐在上首的是: 自领右扶风、征西将军马腾。 自号河首平汉王宋建。 酒泉太守黄衍。 自号汉阳太守梁兴。 自号武威太守张衡。 自号金城太守成公英。 列席下座者有: 自号张掖太守马玩。 自号北地太守成宜。 自号安定太守杨秋。 自号南部都尉刘雄鸣。 自号西部都尉李堪。 原华阴校尉、现自领武都太守贾诩。 各人所带的随从都被隔在院外,屋内担任护卫的是韩遂之子韩纪和马腾之子马超。马超跪坐在门口,把大刀放在右侧席子上。韩纪要护卫父亲,因此抱着大刀坐在韩遂身后。虽只有两人护卫,但马超是凉人中众所周知的百人斩,非常得人信任。他虽年纪轻轻,但去年曾在战场上与吕布生死搏杀,两者竟不相上下。 因吕布在敌军中有飞将的名称,故而众人便称马超为“小霍侯”。实际上马超今年二十出头,同岁的霍去病已然封狼居胥了。 其余的羌人首领们因语言不通的缘故,就坐在堂屋两侧身,身旁有通汉语与羌语的族人为他们进行翻译,显然是打算聆听他们议事的结果,并不准备发言。 韩遂亲自主持会议。 众人落座,注意到坐席间有贾诩这个新面孔,而贾诩安之若素,任由他们的目光在身上上下打量。实际上众人都知晓他的身份,只是他们态度却并不分明,没有一人主动向贾诩问候。 韩遂也是初次见到贾诩。他眯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在假寐,实际上是暗中打量贾诩的神态,但贾诩的面孔上只有淡然与从容,令他一无所得。这使得他不得不先开口向众人介绍贾诩。而后又向贾诩介绍身边诸人,而后直接说道:“今天请大家聚集,我主要是想商议一下北地之事。” 虽说心中都已知晓,众人听闻此开场言语,都不禁有些神伤。 炎兴元年的时候,吕布率两万军士入凉,双方在上邽、陇坂前后数次大战,吕布都因兵少而失利。故而众人都以为虽不能再于关中争雄,但仍足以割陇右以自守。 而炎兴二年后,形势却陡然一转,吕布入驻贫瘠的北地郡内,一心在宁武、泥阳屯田练兵,看似不再欲与凉人争雄,实则暗地里派人大肆招抚羌人。在陈冲的全力支持下,金银锦绣、粟米膏粱都源源不断地送入宁武,张昶张猛兄弟以此贿赂灵武诸羌。 结果一年之间,吕布便得以进军富平、灵州。 灵州地处大河中上游缓平处,平原沟渠交织如网、湖泊珠连其间,能种麦粟与水稻,素来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吕布随即以灵州为州治,在此招兵买马,编练羌人。至炎兴三年冬,凉州州府下有战兵四万,战马八万匹,远胜入凉之初。 吕布自此再开战端,虽说兵卒数量仍是落于下风,但凉州群雄人心不齐,故而两年间胜多败少,至今已攻下安定北部、武威南部,兵锋威胁到汉阳与金城二郡。 若让吕布继续向西征战,攻打下榆中、金城二县。他便能切断凉州南北,令凉州群雄不得相互救援,为其封堵在各郡之内,逐一荡平。一旦让他得逞,恐怕要不了两三年,这场为乱大汉过十载的凉州战争,就要至此落下帷幕了。 只是要如何抵御,众人都拿不定主意。 在韩遂开宗明义之后,位居其次的马腾说了一些要众人齐心的场面话,河首王宋建则干脆不发一言,而其余人也就随口附和敷衍,这让韩遂微微皱眉。他咳嗽了一声,进而说道:“说实话,自初平二年后,如今日这般齐聚议事,我们还是第一次,可见眼下已是生死关头。诸位,我们在疆场都并肩多年,算是过命的交情。在这里,就还是说些实在话吧。你们看呢?” 说罢,他环顾四周,露出恳切的眼神。 然而众人心中各有盘算,多不愿意张口说话。但方才一直沉默的宋建,听了这句话后,反而冷笑一声,对上韩遂的眼神,说道:“韩老狐,你说这些话,莫非忘了,当年你是如何谋杀边兄、北宫兄与李兄的吧!你与他们三人尚是香火立誓的关系,犹且如此,我若信你,可还能有埋骨的黄土吗?!” 宋建乃是凉州乱事的元从之一。在场的众人里,也只有他与韩遂两人在中平元年(184年)参与举事,其余如马腾、黄衍等当今凉州巨擘,都要等到中平四年时才加入乱军,论功劳资历,都不足以与韩遂争论。 但宋建方才所言,也正是众人心中忧虑之处:吕布固然可怖,但也不能鲸吞所领,若与韩遂齐心,恐怕便会为韩遂趁机兼并。若只是兼并倒也罢了,而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王国、阎忠这些历任凉乱领袖,至今埋在何处,都无人能够知晓,他们又如何敢推心置腹?这么说来,韩遂这枭雄之名,真算得上货真价实。 韩遂遭此质疑,面不改色,缓缓说:“当此非常之世,只能行非常之事。此前诸事,亦非韩遂所愿,只是生死攸关,众意所推,不得不为耳。宋兄何必如此?” 宋建面上露出冷嘲神色,他继而瞑目不再言语。 韩遂见众人都也神色古怪,知道自己接连失利,威望已不能服众,便干脆以退为进,说:“若诸位是对我有顾忌,以为我有功利之心,是无耻贪鄙之人,那我愿退位让贤,只要能周全大家性命,区区权势,又有何值得惋惜的呢?” 贾诩听完这句,立刻打量左右,只见众人皆露出为难神色。心中不禁暗自赞叹道:韩遂不愧是西凉鹰隼,确实高明! 凉州牧之位,乃是韩遂苦心经营数载所得,他如今竟表露出退位意愿,足显其一片公心,任谁对韩遂不满,也不能再行指责。可如今的局势,又有谁愿意去面对吕布与朝廷?一旦坐上这个位置,想要投降求饶都不可能了。 果然,除去宋建之外,其余诸人皆曰不可。韩遂面露笑意,回首再看宋建,询问道:“宋兄可愿为牧首否?” 宋建扶案太息,他答说:“我在河首称王多年,久不与诸位同袍,哪有资格发号施令?” 言下之意,也是认可了韩遂言语,不再在过往上纠结了。 第三十章 毒士 这一通言语的连消带打,众人间的硝烟消散许多,但最重要的问题尚没有解决。 见众人一时间陷入沉默,韩遂将目光移向自己,贾诩立刻就知道,马上就是自己将要言语的机会了。 果然,韩遂注视了贾诩片刻,将目光默默移开,转首对众人笑说道:“诸位还不知道吧,今日议事我本来无意举行,毕竟这几年我处事不周,接连失利,如何敢对诸位交代?更别说要与宋兄言事了。是文和兄与我书信往来,说有大计计议,若有所成,便能助我等脱困陇坂,鹰飞三辅。”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贾诩,贾诩皆含笑以对。尤其是宋建,他方才并未仔细打量,此时眼眉却如刀剑,最终却一无所得。 他转而向韩遂笑道:“韩约,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就是此人向牛辅、徐荣他们献策,回攻长安,结果在龙首原大败,牛辅李傕郭汜几人悉数战死,十余万大军一日丧尽。他的话你也信?” 韩遂低眉顺目,看着案下回答说:“宋兄此言未免太过重成败,若无文和兄献策,董军早就为王允杀尽,又哪里还能破武关、卷三辅,重创吕布、险克长安?若无并州出兵,朝野恐怕已在文和兄执掌,由此观之,文和兄无非是惜败陈冲一着而已。” 宋建无法反驳,自知言语实不是韩遂对手,遂又逼视贾诩,缓缓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听听贾君的高论吧。” 贾诩闻言,慢慢从席间起身,自谦说道:“正如河首王所言,败军之将,自然不敢言高论。” 可话到此处,贾诩却并不直言策略,而是先接着韩遂的话往下说:“而韩公方才所言,其实对我也是谬赞了。当年血战龙首原,岂是棋差一着?是我不通军事地理,而龙首用兵如神,这才落败罢了。” 说到这,他便开始复述当日战事情形,为在座众人细细讲解。众人虽然都知道长安一战的战果,对过程却不甚了了。作为武人,平生所好无非布阵厮杀,所以一些本来对贾诩言语毫不在意的将领,此刻也不禁仔细倾听,又频频询问。 贾诩说自己战前试探,令湟中义从藏身凤栖原中,众将心中都暗自叫妙,可听到湟中义从竟不得建功,他们又觉得不可思议,最后贾诩说道牛辅孤木难支,他率军支援,山脊顷刻间便为奇兵占领时,凉州诸公端坐良久,不能再发一言。 这样一番讲解完毕,就已过了半个时辰,太阳升到屋檐之上,可听闻燕雀在院中的咕叫之声。可众人还在心中假设,若自己是贾诩,能否在此战做得更好,最后还是马腾先说道:“我看先生布置,正奇相辅,庙算已极,至于后败,非先生过错,乃是军心不齐,先生无法兼顾的缘故。”言语之间,已对贾诩非常尊重。 贾诩却反问说:“可我往常也是如此布置,为何只有陈冲能将我击败呢?”众人闻之面面相觑,又听贾诩说,“这是因为,只有陈冲才能找到我的破绽啊!故而我确实弗如远甚。” 诸人皆默然,虽有自贬志气之嫌,却也无人否认贾诩言语。 贾诩此时再说道:“然而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于军阵之事不若陈冲精熟,却无碍于今日。”他继而问道,“诸位可知朝中形势?” 酒泉太守黄衍摇首道:“初时尚有所闻,只是近两年来,多为吕布所牵制,哪还有闲暇去关注朝政?” 贾诩闻言亦是摇首,斜过身对黄衍说:“吕布无赖之徒,北地轻狭儿,虽有勇武,但毕竟少智,如何能与诸君相抗?无非是有朝廷钱粮辎重相援,又有陈冲谋划大略罢了。诸位若不能知晓朝中形势,无异于舍本逐末,自然也就不能取胜了。” 众人闻言,皆颔首赞同。金城太守成公英乃是凉人中智者,韩遂麾下谋主,此刻不禁发言道:“文和兄说的自然大有道理。故而前两年,我也曾刺探消息,但陈冲执政以来,朝廷日渐强盛,民心日益归附,又已占据山险,我实不知如何应付。而如文和兄所言,陈冲又极善兵事,那我军岂非必败?” 贾诩接道:“那成兄是知之无路,所得不详罢了。”贾诩顿言片刻,忽然说道,“诸位还不知道吧,如今的朝局,已是上下离心,内外掣肘,大乱在即了!” 众人无不悚然,都问发生何事。贾诩便谈起去年年末天子强令河北退军、刘备继而罢黜皇党的斗争,他分析说:“自古最难之事,莫过于伴君。最险之事,莫过于篡位。刘备已露不臣之志,而陈冲犹自安抚朝政,最难最险的事情,都由他们做了,其余诸事哪里还能如意呢?而且天子忽然性情大变,我料定是有人在京中搅风搅雨,且颇有手段。倘若刘备继续逼凌,朝中必然生乱,且只在这两三年间!” 他说到这,等众人各自思考,一时屋内又沉闷下来。 韩遂心里想:“贾文和一个在朝中待过的人,应当自有暗线,这个消息不假。但此时朝中君臣失和,却也不至于大乱,于眼前之事又有何益处?喔,吕布非是刘备一党,朝中乱起来,他也会受到影响。这倒是一个路子,我可以密投刘备,助他执掌神器,到那时”他想到此处,抬首环顾四周,见大家多半低头不语。 宋建本来就不善政治,勇于用兵而已。见凉军自相残杀后,他便率部固守河关称王,避世不理外务。故而此时虽听出是个机会,但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思索。 马腾倒是常有急智,可此时他轻轻抚须,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贾诩见众人都似有所得,就继续说了下去。他说的话语果然如韩遂所料:“朝中若乱,其实倒也不至于大乱,毕竟要职都已在霸府手中。但朝中一乱,霸府失其大义,天下诸侯岂会坐视?河北袁绍、荆州刘表、益州刘焉都有称帝之心,还有北地之吕布,乃是天子倚仗,此四人定会兴兵作乱。至此时,霸府东西皆乱,南北不平,必然顾此失彼!这便是你我的良机。” 马玩急声问道:“是何良机?” 贾诩霍然踏前几步,大声说道:“诸位,自然是再入京师、挟持天子的良机啊!”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远超众人想象,连韩遂都不禁面容失色,无法想象。任他胆大至极,也难以将良机与挟持天子联系在一起。但他冥冥间又有一种感觉,告诉他贾诩确有计策,这让他不禁喑哑其声,低沉问道:“文和何出此言?” 贾诩看西凉群雄都目光炯炯,又竭力掩饰自己心中渴望的神态,自知此行的目标已然达到了。凉州虽为天下首乱,朝廷久不能下,不可谓不彪悍勇猛。但眼前的这些人也随年岁渐老,心态已不复当年刚烈,所想所念的,无非是一朝反正,复为官身。只要拿捏住这一点,主动便始终在自己手中。 想到这,他继而回应众人说:“天下间霸府最为担忧的,必然是河北,今年霸府再度用兵青徐,便是要为河北扫除后顾之忧。而现下,袁绍已然压过公孙瓒,不出意外,岁末也能吞并幽燕,到那时,霸府当如何应对?” 贾诩即刻自答道:“必是尽举所辖之兵,以数十万大军北渡黄河,与袁绍一争高低!” “到那时啊,关中空虚至极,诸位只需尽起兵锋,东出陇坂,顷刻间便能入主长安。擒拿陈冲,握有天子,不过覆手耳!至此,君等可以天子名义,渡河至河东,据上党、晋阳之地,进可虎视山东,退可阖关自守。所谓龙腾万里,号令神州,也不外如是。” 他说完大略,众人复归默然,但此时却不再是因为此前心中的烦闷,而是对贾诩计略的骇然。就连门口的马超也不禁注视贾诩良久,心中钦佩已极。 只有金城太守成公英略作思量,还提出些许疑问道:“文和计策固然绝妙,只是长安毕竟是坚城巨防,陈冲又善用兵势,若是一时攻城不下,吕布又自北地行军,断我来去道路,那不就是自寻死路了吗?” 此问倒是正中要害。若是不能先击败吕布,还谈何挟持天子,争霸天下?旁听的众人一时也清醒过来,转首看贾诩如何回答。 贾诩对此也早有计较,成公英说完后,他在原地轻踱几步,便缓缓说道:“成兄莫非忘了?吕布非是刘备一党,眼下又有董承发配至陈仓。只要诸位下定决心,我便可设法拉拢吕布、董承,与他们共谋大事。只要有此二人作为内应,任陈庭坚用兵如何超绝,也必然是砧上之肉,刀下之鬼。这便是我所谓‘舍末逐本’了。” 不知不觉,贾诩便已说到了晌午,众人听了,俱为之心折,最终都同意贾诩所言。至于其中的细节枝末,就要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慢慢推敲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议事完毕,众人从府中鱼贯而出,到大堂上摆席用膳,张绣得了机会,上前来向贾诩询问成果。贾诩微笑颔首,对他勉励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今日之事,只不过是个开始,你我可不要松懈啊。” 第三十一章 曹军万胜 正当凉州群雄商议大略、刘备加紧进攻临淄的时候。夏五月,曹操围攻奉高的战事也逐渐进入尾声。 奉高乃泰山郡郡治,亦是郡中最重要的坚城。即使在郡中其余诸城已全数陷落、坐困孤城而不降两月,足以证明其险要。但要细究其如此耐守的原因,还是得归结于其得天独厚的地势。 在泰山山脉往东南数十里,尼山山脉往西北数十里,本是一块平缓广袤的谷地,但谷地南面望去,可见东西两边忽起两山,纵横交错,地势险峻,在头顶似乎飞起一块屋檐般的山崖,遮天蔽日,行人路过,便觉天地在南面错起一角,故而将此处称角峪。奉高便是筑城于此,便隔绝了大部分南面之敌,只有一条山径能从中出入。加之其北临汶水,就形成了“南攀北渡”的局面。 如此形势下,曹军初期的围城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奉高守军在角峪之间筑了不少山营,屯有散卒近千人。每当曹军试图在城池南面进行造营围城时,往往便有人自山崖间杀出,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共击曹军。曹操不胜其扰,花了将近二旬时间,才终于将奉高完全合围,苦战至今日。 四月二十七,天气晴朗,阳光清澈,举目四望,只能看到一两丝云迹。这样的明亮里,曹操很早便从营帐中醒来。他打开帐帘,清风刮过,让他顿感清新,意识敏锐,可见近日来头风好了不少,与之俱来的是心中不断膨胀的野心。 用清水洁过面,曹操很快地用了早膳。如今曹操每日的早膳很简单,就是一只胡饼,一碗肉汤。吃完时,时间才刚过卯时,太阳还没露出泰山顶,离军议的时间还有一会,他便叫上典韦等侍卫一齐巡营,激励将士。 渐渐地,时间到了辰时,兖州州府下的各级僚佐及宿将都到了,经过前年的疫情之后,不少州府核心人物都染疫去世,曹操深为哀恸,但他并未因此一蹶不振,而是继续从军中与地方提拔新人,诸如军师从事郭嘉、屯田校尉韩浩、南部都尉袁涣、文学从事郑浑等人都借此机会加入州府,曹操眼光独到,又乐于招揽人才,一时间,兖州州府的实力竟然更胜于大疫之前。 等他们都到齐后,曹操堪堪巡营回来,他一边卸甲一边对众人道歉道:“这两日就要让三军用命,我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就多走了两圈,让诸位久等了。” 众人连说不敢,而郭嘉则趁机迎上前去,笑道:“明公这两年亲民爱卒,行着简朴,平日食不过一饼一汤,与寻常军官无异,做事也亲力亲为。军中都看在眼里,朝中也看在眼里,要我说,能在明公麾下共事,那是我们的幸事,又有何可抱怨的呢?” 曹操闻言不禁回笑道:“哈,奉孝未免太过了!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为朝廷做事,本是我们臣子的本分,又有什么好夸赞的呢?” 郭嘉却不依不饶,继续说道:“明公此言自然不错,但世上难事,莫过于言行如一,若朝野上下全如明公,何至于天下至此不定呢?郭嘉所言,无非是重申臣道罢了。” “奉孝说得好!”曹操不禁大加赞叹,对众人说:“奉孝此言深得我心。若是昔日何公(何进)听我言语,何至于有雒阳之祸?若是酸枣众人团结一心,又岂能容董卓猖狂?今日诸位虽在我麾下,却不要忘了一颗公心忠心,不然神器倒置,小人颠倒,又不知生出多少祸事。” 这一番话说得无可指摘,但众人多多少少都听出一点歧义。现如今朝廷日渐平稳,何来神器倒置?颠倒的小人又是谁?大家都低头应是,眼神交接之间,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军议这才走入正题,曹操问曹仁说:“子孝,我刚已看了两台发石车,样子确实不错,只是能否打中城上望楼?你试过了没有?” 所谓发石车,便是投石车,前些日子曹军蚁附攻城,虽不乏有勇士能攻上城墙,但随即左右立刻便会为望楼箭雨所夹击,几次仰攻,都不得效用。曹操便干脆请人设计出发石车,一端纤细,用绳索栓住容纳石弹的皮套,另一端宽大,系有多条绳索,以五十人同时拉动木梢,便能将百斤的石块抛出百步之远。 曹仁乃是负责发石车的监军,他这些时日领士卒昼夜操练发石车,颇有所得,当即应允道:“请明公放心,若不建功,仁愿以死报恩。” 曹操微微颔首,转而又问其余各部的情形,众将都一一汇报,曹操便随之吩咐各部的进攻任务,近四万人的总攻部属,曹操不看地图,竟布置得井井有条,细细思量间,也无甚疏漏之处,这不得不让众人心中钦佩。只有一事准备颇为奇怪,轮到与程昱对话时,曹操不待他先开口,便抢先问说:“我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 程昱立刻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低声说:“都办好了,那些反贼定不能料到明公的计策!” 曹操松了一口气,反笑道:“也说不上什么计策,不过是攻心罢了。” 布置已毕,曹操挥手让众人散去,准备明日的总攻。他自己则得了一日闲暇,无所事事,索性便读起诗书来。年岁渐长之后,读书的趣味也渐渐变了,此时的他胸有成竹,已不再靠读史来增加阅历,反而是更爱读诗,以往读诗,他常常嫌诗中味道寡淡,现在读诗,曹操却能品出几分真意了。 他默默吟咏道:“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次日,天气稍显阴沉,曹军中所有将士都离开营垒,涌到城前一里的地方,城上的齐人守军看见了,立刻击鼓示警,城中仅存的将士涌到城前,大声呼喝间,声势鼎沸如云,倒也颇为热闹。而城墙下的曹军不为所动,冷冷地望着他们,受主帅的影响,他们的眼神中充满杀气。 “咚”的一声,曹军的一面大鼓响了,紧接着数十面鼓声一齐奏响,虽不若城上鼓声之急,但每一声都极为沉重,仿佛山石从天而降,将敌军的鼓声和人声都压了下去。 然后齐人的声响停住了。这倒并非是鼓声落入下风的缘故。而是伴随着鼓声响动,他们望见南面的曹军军阵出现了变化。士卒们骚动之中,主动向左右腾出道路,二十台五丈高的大车从中缓缓前进,人群在他们面前显得极为矮小,就是奉高的城墙也不过与它并肩,而在这木制巨兽的前后,有近百人在拉动纤绳,即使前进的路已经被整平过,但车轮依旧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 齐人一眼便望出这是发石车,他们大为恐惧,待大车走到离城前两百步的时候,一轮又一轮地火箭从墙上抛了下来,只是这些发石车的前端都已裹了牛皮,松明无法将其点燃,只能徒留下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碳点。 木车最后停在了城前百步的位置,它们停下的那一刻,不止连曹军,就连齐人也松了一口气,仿佛这大车再前进百步,连城墙也会为其撞垮。 但如何反制呢?城中的马匹连驮运上城都不够用,齐人早已丧失出城反击的能力了,即使只相隔百步,他们也只能徒然看着曹军们在城前装上石块,让上千人拉住制动的稍绳。 一声号响,二十架发石车一齐发动,大石在空中划过短暂的弧线,直直砸入城墙之中。就像是击入湖水后泛起涟漪,城墙上也溅起了茫茫烟尘,但不待烟尘散去,就已有人在惊呼着,看墙上的望楼摇晃片刻,而后直直坠入城内。 第一轮投石摧毁了墙上三成的望楼,剩下的石块即使未中,也都砸在城墙上,命中的齐人立毙当场,而周围尚好的士卒全然不知所措。曹军见状山呼“万胜”,气势如沸如蒸,发石车由此再发三石,城上望楼由此而坏者,十之八九。 见此大好形势,曹军鼓声转急,伴随着三声号响,曹军如蚁潮般从土山发起总攻。为首的乃是中军校尉史涣,在齐军不知所措间,他依靠土山的遮蔽,一直摸索到离城脚五十步的地方,约好第四轮发石之后,他突然向上冲锋,用长槊勾住女墙,一个借力,便跃上了城墙。此时齐人见他只有一人,便用七八人来围攻他,但史涣手持双戟,左右挥舞如风,齐人们一时却也奈何不得,墙下的曹军眼看着也要沿着史涣的道路爬上来了。 这时候,忽然又是一声号响,那是发石车发机的动响,但奇怪的是,耳边却没有巨石在天中划过的破空声,齐人们向天上望去,一团团黑色的事物从天而降,砸在墙上城中,其大小仿佛酒壶,并没有多少杀伤力可言,但定睛一看,便叫人不禁胆寒。这些事物竟都是腌好的人头,是曹操在剿灭山营后,特意令程昱制成的,此时将近千级头颅抛入城内,如同不甘鬼魂笼罩四周,可怖远甚于京观。 齐人士气顿时低沮,而史涣趁此良机奋力厮杀,扫开一条道路,成功迎接于禁、夏侯渊等部上城,齐人在这种压力下,兵力也逐渐失去了优势,抵抗继而也失去了秩序,纵使他们拥有再多的决心,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迎接失败。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一切的变化只在一个时辰间,曹操在城下目睹了整个过程。他知道城池已落入手中,自己已无再督战的必要,对此他呵呵笑了两声,仿佛饮下一盅陈酿。 他转首招来夏侯惇,叮嘱他城中不留活口后,便回营帐内继续读书。 第三十二章 历城被围 攻下奉高后,曹操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待了三日。这三日内,他读诗练笔,品酒舞剑,仿佛在山野隐居一般,全然不理世事,任营外有多少喧嚣闹变,也与他全不相关。只等日升日落,灯明灯灭,在到第三日的深夜,营外一片寂静,仿佛世外,除去枭鸟的叫声,已什么都听不到了。 第四日清晨,曹军各部皆率性而归。不过与去时不同的是,军官们的身上多了不少金银饰物,士卒们身上则挂着些许锦绣与腌肉,更有甚者,还有将几个白森森的头骨窜在一起,作为项链带在脖颈上。场面虽然奇怪阴森,但曹军士卒中的杀气却消弭了许多。 离新的军议还有差不多半日的时候,军官们自觉地到营门前聚首,准备了十来个箱子,每人都把一部分财物扔进箱子里,很快,箱子就装得满满当当,以致金银炫目如水。 典韦这时候过来,看到竟有十来个箱子,不禁奇道:“这奉高打了三年,城中还能有这多财物?”有人笑着答说:“那是在衙里藏了宝,我打死了三个人才问出来,可不容易!”典韦闻言也笑了,颔首说:“那难得你没私吞,曹使君记你的情哩!” “岂敢岂敢”,一堆客套声里,典韦将箱子都收了,拖到专用的营帐中,而后再来对他们说:“你们几个不要松懈,还有仗要打。大将军的使者已经来了,说是要与我军随行。”众人顿时愕然,有人问:“大将军此前从不派监军,这次怎么派人来了?” 刘备本也不想派人监军,收到曹操的捷报后,他看到信文末尾,见曹操堂而皇之地写道:“嘬尔小贼,竟存死志,举城叛逆,屡劝不降。为申祖宗之明德,刑其逆罪以敬四海,余不得已,以斩首为露布,戮尸为文表”不由得大惊失色,将其余诸事尽数停下,召集僚佐商议此事。 众人都以为,奉高城民负隅顽抗固然不假,但曹军屠城更是骇人。若是任由曹操继续行事,消息传到临淄,本就敌视的齐地百姓恐怕更是团结,城池自然也愈发难攻,日后的长治久安更是难上加难。不得已,刘备决定派遣朱皓前往曹营,期望他能随军稍做阻拦。 朱皓得令之后立刻出发,在三名泰山贼的引导下,他自莱芜穿过泰山,两日间直抵曹军大营。一路骑行间,四处可见荒废的村落,倾颓的断壁,只是看上去年岁很久了,墙上都爬满了绿藤,让朱皓不胜怅惘。而走近奉高后,小径间随处可见无头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这让朱皓心中又生了几分烦闷。 故而在五月初二的清晨,朱皓风尘仆仆地赶到奉高城南的中军大营,也不加休息,当即求见兖州牧兼前将军曹操。曹操听说朱皓来了,连忙出帐来迎。此时的曹操已四十三岁,两颊及颌下长须已有白丝,但他精神抖擞,双目灵动如龙,既富有智者风采,又让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他身着方领阔袖长袍,内里却穿有一身皮甲,腰间左右各配有一柄长剑,脚下穿着一双鹿皮靴,踩在湿泥地上步伐稳健,虽然面貌并不出众,但言行中神英难蕴,风采着实卓然不群。 两人落座而谈。朱皓本是愿右车骑将军朱儁的次子,而此前平黄巾乱事时,朱儁曾是曹操的上司,在战事上多有提携。而朱儁守孝返京后,一时间风光落尽,曹操也是少有的常去朱儁府上探望的旧属,所以两人也算得上旧识,而且交情匪浅。故而曹操称呼这个失去了车骑父亲的晋阳霸府新进时,不用客气生疏的“朱君”,只用其字“仲明”相称,透露出几分长辈对后生辈的亲切和期许。 朱皓知道,自从父亲朱儁死后,上一辈的名将尽数凋零,现在天下有数的名将里,曹操绝对称得上名列前茅。在朝中,天子原本最为倚重的是凉州牧吕布,可近几年来,曹操独自收复兖州,在青徐间屡战屡胜,名声已将吕布压了过去,故而天子对他更为欣赏。 传闻在宫中有这样一段问话。 天子问陈冲说,论天下间名将,不算先生与大将军的话,谁称得上翘楚? 陈冲就回答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将领也是如此。公孙瓒善练兵不善谋略,吕布善勇战不善机变,袁绍善变不善刚决,只有曹操勇而有韬,正中有奇,是古今中难得一见的奇才。 所以能与曹操一见,朱皓其实也是颇为荣幸,两人先从雒阳旧事谈起,不知不觉就谈了一个多时辰。 曹操问其霸府在临淄城下的形势,朱皓也如实告知。霸府在临淄城下的进展并不顺利,东面的即墨屡次派出援军袭扰,虽说都为霸府一一击破,但也只是驱散而已,所获的战果并不算多,导致即墨仍旧能卷土重来,这严重影响了霸府攻城的进度,以至于一月过去,淄水东岸的东平安城都尚未拿下,更遑论西岸的临淄城了。 曹操从中听出不对来,他问道:“败而不溃,这是老卒才做得到的。可泗水一战,齐人的精锐已被大将军扫荡一空,齐人哪里能有这样的精锐?”朱皓见曹操如此一针见血,不由吃了一惊,心中更生几分敬佩,颔首说道:“曹公说得是,我军本来也为此大惑不解,好在几日前抓了几个俘虏,这才拷问得知,是北面派了援军,坐船过来的,现在已到了两千人,过几日后,又将有三千人。” 袁绍没有直接派兵吗?曹操恍然颔首,他想,本初果然还是不敢公然与朝廷决裂,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拖延时日。他沉默少许,然后说道:“那仲明此来,恐怕就是要我去攻打历城吧。” 历城(今济南)乃是临淄北面大门,北临济水,南倚泰山山脉,地形正与奉高仿佛。不过与奉高不同的是,与历城城北两百丈宽的济水相比,汶水不过小河,而历城背后所倚仗的群山也不是什么余脉,是雄伟十倍有余的主脉。 “是啊!”朱皓感叹道:“只要曹公能攻克历城,兖州至青州便一马平川,再无阻碍了。那时候,曹公便能直驱时水,与霸府南北夹攻临淄,临淄不难下!纵使有袁军在北,他们还敢绕过曹公,肆意在湖海间往来吗?大将军说,只要曹公能攻克历城,此次讨齐,可论功第一!” 曹操闻言大笑,他抚须谦虚说:“都是在大将军麾下做事,哪里还在乎什么功劳呢?” 不料朱皓话未说完,又打断曹操说:“只是大将军派我来时,有一点让我叮嘱曹公。” “何事?” “大将军说,自世祖中兴以来,朝廷行事往往杀戮过甚,不积阴德,才导致民心多有不附,屡生叛乱。如今大乱粗平,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所以希望曹公能够效仿萧何、曹参等本朝贤相,以民为本,以德为先,勿要再行屠城之举。大将军派我过来,便是让我在军中随行监督。” 曹操看了朱皓一眼,面色没有变化,只是淡淡笑说:“我也不愿多生事端,此次洗城,确实是敌贼顽固,不肯投降罢了。若能轻松拔城,谁又愿意令将士死战呢?无妨,仲明即来,不妨就随我左右吧,用过午膳,我便要召开军议,正好将此事说与众将。” 见曹操并没有抵触的情绪,朱皓松了一口气,又对曹操玩笑说:“能够得见前将军的军议,那是天下多少武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可说是荣幸至极啊!” 下午,曹军诸将汇聚一堂,曹操将朱皓介绍给众将后,便立刻开始对历城围攻的布置。两个时辰议事完毕,次日一早便拔营出发,其速令朱皓也不免咋舌。 现下已是五月,兖豫二州都在大雨时节,济水也随之而涨水。曹操令陈宫从巨野调来一些船只,自己则领军北上济北。五月初八,曹军抵达卢县,与陈宫调来的船只汇合,他便以曹仁为先锋,分其三千人登船东行,自己领大军在后缓行。 夏流湍急,曹仁顺之而下,一日过百里抵达历城城北,引得历城齐人出城来攻,但曹仁所带的士卒多带皮甲,齐人仓促不能战胜,只能退回城内,时刻关注城外曹军的动向。此时已过了一日夜,曹仁见齐人退回城中,忽然大张旗鼓地离开船只,向西方行军而去。齐人以为是诈,便不敢妄动。 结果曹操此时率主力抵达历城以西的祝阿,祝阿守军本来打算抵抗,但见到东方忽有一支敌军击鼓而来,惶然不知所措。这时曹仁用白绢写了劝降书,让人誊抄数份,绑在箭杆上,命亲信骑士射入城内,声称历城已然沦陷,让他们开城投降,否则将屠杀全城。 徘徊无路之间,祝阿守将首领自刎而死,随后其手下开门献城,并以其首级送予曹操,希望能借此保全城性命。 曹操允诺,而后留下城中财赀粮秣,将全城百姓驱逐出城,只留下千人镇守城内,自己则继续向东,并于五月十一抵达历城城下。 历城守军不意其抵达的如此之快,还未来得及做相关布置,就让曹操完成了对历城的合围。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第三十三章 眭固献头 当天黄昏,一大堆乌鸦自北飞过历城,发出震撼全城的呱噪,引得城中的鸟儿也都齐鸣乱飞。祝阿被攻破的消息随即传来,城墙上的军士,城中的百姓,军帐中的主将,他们一起胆战心惊地抬起头,羡慕地望着那群黑云般的乌鸦,望着它们如逃难般掠过济水,飞往遥远的北方去了。 现在这个时候,曹军的前锋游骑,已经兵临历城城下。 未到城下之前,曹操命乐进率千余轻骑夺取长江渡口。当夜,乐进的骑兵在历城下游的九里渡到达济水岸边。黑夜里隐约能看到数百丈之外的对岸,滔滔河水沉默地东流,北风自河面吹来,让人顿生舒爽。再回望南边直入云霄的岱山,人们心中顿生敬畏之情。 人们发现渡口舟楫乱横,却无人把守,原来守卫的齐人听到消息,都弃舟逃入城内了。留下的这些船只,本来是准备必要是逃难渡河用的,全都拱手让给了敌人。 乐进所部在夜色下渡过济水。为了虚张声势,每个人都点了好几支火把;过河的人,在北岸也点了无数的篝火。曹军过河后,沿济水船只全部被驱往北岸。曹军派出船只沿济水巡逻,拘拿行人,历城与北岸的交通就此断绝。 当夜,不知是曹军抢掠焚烧,还是逃跑的齐人或逃难的百姓点火,反正南岸的几个村庄数百家民居着了火。熊熊大火掠上木制的箭楼,城北有十三座外营因此而焚毁。大火映照夜空,城内悲嗟之声四起,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只是历城即将遭受的沉重苦难的快开始。 历城守将眭固率麾下亲临历城南门的箭楼,从这里可以看到北面一片焦灼如炼狱的场景。在其更北处,可见九里渡口星星点点的火把,一直延展到济水南岸,那是蚂蚁般的曹军正在渡河。远处的济水北岸,无数的篝火在黑夜中熊熊燃烧,其状可怖,令人绝望。 眭固问一名部下说:“向河北的求援信发出去了吗?”那人答说:“已经发过几次了,但临淄那边形势更急,恐怕顾不上了。”众人闻言都为之默然。征战多年,他们最不想遇到的便是这般情景:无法自保,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仿佛多年来的征战与厮杀,只是徒劳地挣扎罢!而且当年尚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与希望,在现在,若真没有援军襄助,他们恐怕确实只剩下一条死路了。 次日一早,眭固再观察城下形势时,发现城池周遭已为曹军合围。城下的曹军士卒已分为两队,一队正挖掘壕沟,一队正警戒城内齐人出击,而在外围的曹军正在清理昨夜烧毁的民庄与断壁残垣,不少地方仍在冒着黑烟。眭固注意到,其中有一支骑兵高举旗帜,穿过营垒绕城行走,周遭的士卒见了,都主动相让,显得极为特殊。他猜那是曹操的行伍,他正在观察自己的城防布置,寻找其中的破绽。一念及此,眭固不禁想起曹操这几年的所向披靡,心中压力剧增。 到了下午的时候,天色愈发阴沉,午时三刻开始飘起小雨,城上城下的士卒都在冒雨劳作着。曹军故技重施,往城中发了数十份箭书进去,都是劝降书,只是分为两种,一种是写给眭固的,一种是写给守城将士的。 第一份是对眭固说,如今伪朝倾覆只在旦夕之间,眭固还为其效力,实在是不识好歹。若是眭固在朝廷王师到来之时,就立刻自缚开门,到前将军面前乞求宽恕,前将军未尝不可以给他一条活路,但王师已至一日有余,他竟还不思投诚,实在是罪无可恕。 但前将军心念苍生,只要眭固效仿祝阿守将,自献其首,前将军便不会再行追究,而是如祝阿故事,驱散百姓,任其求生。若眭固仍是冥顽不灵,历城之中,无论妇孺鸡犬,王师将尽数杀之。曹军明日将积聚土山,土山一成,便视作眭固拒绝,届时,曹军将发起总攻。 第二份则是对守城将士说,你们这班百姓不识好歹,竟然忘却朝廷恩德,行此大逆之举,此罪此行,本来即使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难以洗清,只有斩首方才合适。但前将军心念百姓疾苦,知道大众蠢笨,受奸人蛊惑后,冥冥间就已走到今日。所以他愿意给他们一条生路,就是立刻扔下刀剑甲胄,裸身到曹军面前来投降,而后前将军将将他们尽数安置在兖州屯田。 如若有人不甘为奴婢,想戴罪立功,前将军自然也有封赏。能取城中一级者,可去罪,赏千钱。能取城中爵官首级者,可赐爵,赏十万钱,能取眭固首级者,可为校尉,赏百万钱。前将军恩德若此,如若众人还执迷不悟,前将军便不分老幼,尽斩之。 眭固将两份都读罢,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其都扔在案上,看这白绢上斑斑点点的湿痕,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天上的雨水,有多少是眭固手心的冷汗。 向晚,曹军将发石车拉到城前,开始向城中抛掷奉高所得的人头,这一下接连抛掷了两个时辰,仿佛在历城中下了两个时辰的人头雨,这场面之阴森可怖,比起奉高之时岂止多了十倍?历城因此灯火通明,城中孩童更是啼哭不止,无一人能在此情此景下入睡。有些信佛的百姓说:城外的那人莫不是阿修罗转世? 可即便如此,城中的百姓也并不愿投降。苦战经年,多少亲人丧命于汉军之手,早就数不清了,只知道是家家缟素,人人怀忿,即使活下去又能如何呢?自古人皆有一死,慷慨不屈之人多如牛毛,死亡本就不是可怕之事。 可眭固却不能这般想,他作为守将,是领大众求活的,而非是领他们赴死的。而在曹操接连的攻心下,他已对守城彻底失去了信心,唯一所能希冀的,就是北岸不知何时能来的援军。若他们不来,自己的坚持也只会为治下带来灾难罢。 他犹豫了一夜,可仍旧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即使用井水清洗了几次,心里也静不下来。好在这时曹军响起了鼓声,最终把他的犹豫打散了。 乐进在济水北岸遭遇了些许袁军,双方对峙一番,终究还是发生了野战,袁军只有数百人,而且背靠一处水泽,难以逃脱,很快便被有兵力优势的乐进所俘获。审问之下才知道,袁军刚刚收到历城被围困的消息,故而派来这些人前来刺探情形,但并没有救援的打算。 得知历城守军多次向袁军求援后,曹操灵机一动,就在这日早晨敲起鼓声,命人将这些袁军绑了来到城门下,冲城内高声喊话道:“袁绍正在猛攻易京,又要派人去救援临淄,已经无人可派了。大将军那边连即墨都攻破了,你们还有什么指望呢?而我们身后还有四万援军,你们好好想想吧,再不投降,就要跟昨夜进城的人头作伴了!” 城上守军鸦雀无声。到下午,历城城门缓缓打开,三名骑士从城门处鱼贯而出,而后下马,一人手中捧着一盒函箱,低首下跪,在一片泥泞中膝行向曹军大营。曹军将士见状,都知晓是敌军开城投降了,顿时高擎刀剑,山呼万岁。呼声如浪,来回涤荡,将沉默的历城包围在一起,反而更显得其冷清。 三人膝行了一个时辰,磨破了长裤与膝盖,一路流着血,才终于跪倒在曹操帐外。曹操此时正在与僚佐饮酒,得知他们抵达后,对众人笑道:“丧家狗到了。”,于是令他们在外等候,让典韦先把三盒函箱拿进来。 典韦搬进来后,把三箱放在营帐正中,一一打开,供众人审视,第一盒内是眭固紧闭双目的首级,第二盒是伪朝自刻的济南太守印,第三盒则是叠好的黄巾军旗。众人看罢,连连对曹操道贺。 曹操却是淡然一笑,对众人微微颔首,待稍稍安静后,他再下令,让门外三人进来,打算看看他们是何人物。只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第一人刚进来,曹操忽然面色剧变,大声说:“不用看了,就让他一人进来。” 众人吃了一惊,都将目光投照过去,只见那人抬着头说:“曹阿瞒,不用多说什么,我自己自杀便是。还望你信守承诺,不要牵连其他人。”他说罢,从胸中掏出一把短刀,直直插入心口。这一切犹如电光火石,众人皆不知所以,而曹操刚刚站起,那人就已然倒下了。 曹操快步奔向前,一把跪倒在那人前的泥地上,而后拽那人的衣领,嘶声道:“张七老奴!你既然敢来,何能死耳!”,但那人闭上双目,嘴角动了动,血水不断从胸口溢出来,滴在地上,他的气息很快就消散了。 原来这人便是出卖曹氏一族的家奴张七。他本是投奔在管亥门下,据说因功升了军候,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 曹操从张七胸口拔出那把短刀,想又扎在张七身上,但他终究没有扎下去。他站起身来,对众僚佐下了一道骇人的军令:“杀父之仇,何能不报?举城孽民,何能得活?皆当万死!”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第三十四章 血屠济南 眭固自杀出降是在五月十三。第二日夏侯惇入据内城,兖州各郡分驻外郭。曹军打开城中粮库,发现其中囤米已不足万斛,最多可以支撑全城两月所需。而府库中铠甲、器仗也已见底,只剩下取下的箭簇等待更新箭杆。看来只围不打,恐怕只要一个多月,城中也就山穷水尽了。 第三日,也就是五月十五,各军开始纵情大掠。曹军的做法是,在各自辖区内,分出无数小队,搜罗人口并将之集中到容易关押之处,比如他们礼拜的道观。历城作为黄巾经营最久的城池之一,满城都是中黄太乙观。兖州军士在搜罗人口的时候,遍入富户大室,抢走便与携带的金银绸缎。为了获取财物,拷掠主人直至惨死者,随处都可以瞥见。 历城为通衢之城,十余年来商旅汇集,富裕人家比邻而居,是齐汉中名列前五的重镇,可如今都无法逃脱遭遇疯狂抢劫的命运。长剑三两兖州军人,身披绫罗绸缎,出入朱门,牵人妻女入室奸淫。人们的悲泣哀嚎,换来的不过是无情的鞭挞。 人口搜罗得差不多之后,平常摩肩擦踵喧嚷热闹的大街小巷,已是一片空荡荡了。路边街角,随处可见冻饿倒毙的死人。兖州骑士穿街过巷纵马驰骋,不仅死尸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很多倒在路上不能行走的活人,也被翻飞的马蹄活活踩死。 人去楼空的街巷,成了野狗出没的场所,常常看到数十只狗子撕咬抢夺血腥发黑的内脏。加上现在已是夏日,蚊虫滋生,很快,全城都能闻到股股腐尸的臭气。原本为历城人所羡慕,飞往济水北岸的乌鸦,此时又成群结队飞了回来。他们落脚在屋顶树杈,穿巷飞掠而下,踩在死人的脸上啄食眼珠。 城中被俘的军人,主要集中在城北各楼。兖州士卒不问缘由,先拉出一部进行屠杀。军人号哭之声持续了一个下午,死者数以千计,血腥之气十里外都可闻到。苦于直接杀人太费劲,就慢慢停止了。晚上,有俘虏哀声问说:“不是说好为奴吗?何至于此。”但还未有曹军回答,就有俘虏反过来斥责说:“男儿生在天地之间,堂堂正正,他等违约自是小人行径,我等领死就是,何故做小儿态!” 其中又有人从中认出左军军候刘石,知道他在河口会战里临战投降曹操的事迹,当即大骂道:“你这瞎眼狗,也敢来这里屠杀故旧吗?”刘石闻言羞愧不敢抬首,只得匆匆走出城北,向曹操禀告此事。 而此刻的曹操大营,也正处于争端之中。朱皓来到曹营,本就带着刘备临行前的嘱咐,让他关照曹军,切勿再行奉高之事。这件事虽是与曹操的密探,但众将都也是知道的,所以此战本来也没有屠城的打算。孰料曹操在历城投降后,竟然临时反悔,不止要杀降,竟连城中百姓也毫不放过,这在僚佐中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朱皓主动找曹操申述道:“曹公说好大赦,还是让将士们都收敛一些吧!”曹操冷笑道:“这些贼子杀戮国家三公,是无赦可免的死罪,难道仲明听说过这样的前例吗?” 朱皓愕然,无言以对。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对曹操的尊敬都了无踪影,只剩下一怀愤懑。他转而去找曹操麾下的那些僚佐,希望他们能够忠于朝廷,帮助自己救下部分百姓。 可军中大部分将领都对朱皓的言语嗤之以鼻,他们正因劫掠和屠城大发横财,自然是听不进去的。但还好,州府中也有僚佐如陈宫、魏种、臧洪等,心中对朝廷更为忠诚,对曹操酷烈的行事也有所不满。他们便也对朱皓应允,一齐向曹操进言。奈何曹操仍旧不从,只说:“军士即已入城,哪有让他们再出的道理?逆贼之心与我军心相比,又如何能够并论?” 这时候,恰逢刘石进来问如何更快屠杀俘虏,曹操摆手说:“这有什么难的?杀人最简单的是挖坑填埋,不费力气,也不见血腥气,如果还是嫌慢,那就扔济水里去。”陈宫等人在旁听得骇然。 当夜,兖州士卒将数千齐人俘虏牵至城外沟堑中填埋。第二天早上,又大群野狗跑来刨坑,乱箭也射之不去。朱皓看得这幅惨状,无言以对,他又私下与陈宫臧洪等人哀叹说:“曹操贪鄙残忍,杀掠我青州百姓,致使济南涂炭,万民死亡。大将军得知,就会说是我办事不利,才导致如此惨状,将来即使攻下青州,人们心怀仇怨,无法治理,过错都将在我的头上啊!” 陈宫见朱皓神情低沮至极,沉吟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向前,对他说道:“这怎么会是朱君的错处?当年刘兖州兵败泰山,举州惶惶,我见孟德多智善战,又似心念朝廷,才聚众推举他为州牧。可知人到底难知心,我知曹孟德有武略,却不知他行事如此酷烈,十倍甚于主父偃!且此前与边使君多有龃龉,如今又不从于大将军,来日岂非朝廷之大患乎?” 朱皓闻言,心中有了几分赞同,问他道:“陈从事的意思,是要我怎么做呢?” 陈宫趁机建议说:“曹孟德屡屡有不义之举措,可大将军却不能大肆处罚,为何?是担忧一旦罚罪,曹孟德便会拥兵作乱罢!他地处中原,毗邻东京,若处理不慎,恐怕有庆夫之忧。这对大将军确实是个难事,但对于我们却不成问题,朱君可回去禀告于大将军,此战一毕,我等回到兖州,会暗中联络州中忠志之士,待有所成,大将军可下令处罚,我等便以各县府归诚于朝廷,擒拿曹操!如此一来,兖州就能真正归于朝廷!” 朱皓眼睛一亮,心想若真是如此,不仅屠城一事与自己无关,还能立有大功。他转头看魏种、臧洪几人,见他们也都神色肃穆,心中也有了底,回头低声问陈宫道:“公台此言大妙,只是需要多少时间,能拉拢多少人,你需给我透个底,我好说与大将军。”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陈宫低首想了想,回答说:“若说能拉拢多少人,这不太好说,但陈宫可说,陈留、东郡、济阴、山阳四郡内,多有我好友,我阴为联络,快则二月,慢则四月,便能控制住各郡形势。唯一难平的乃是曹操军士,他们多由诸曹夏侯掌控,难以策反。” 一旁的魏种闻言,开口说道:“可以让边使君多到军中来犒赏赈粮,拉拢士卒。到那时,我们只要擒拿将官,对诸军宣读朝廷诏令,军中无人愿为曹操赴死,也就掀不起什么乱子了。” 臧洪却听出几分不对,问道:“那耗时岂非更长?常言谋事在密不在多,行事宜速不宜缓,如此行事,是否会因此为曹操所察?” 陈宫答说:“我等为朝廷做事,诸事皆堂堂正正,无可指摘,孟德察觉又能如何?除非他愿为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反叛。那民心不附下,孟德无非是自取灭亡罢了。我如此做事,也是为孟德好,将他送回西京,也不失为千户侯啊。” 众人计议已定,但出帐看见满城凄凉,仍不禁扼腕。人们感叹生不逢时,值此末世,只能亲见历城阖城继续遭受曹军的蹂躏。 再说曹操这边,他对陈宫等人的密会并不在意,反而在亲自过问诸将,问他们抄掠有何所得。众将都懂得曹操此行的想法,于是献上了不少美貌女子。其中有不少大族的女儿、儿媳,甚至还有眭固的妻女,她们聚在曹操营帐中,整日只穿亵衣服侍,有时候白日宣淫,连百步外都听得到声音。 曹操特意留了眭固之子眭安一条性命,让他在门外垂手听命,一喊“阿奴过来”,他就得进去安抚流泪的母亲与妹妹,军士们见状都折辱嘲笑于他,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装作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此时天气更加炎热,连日烈日暴晒。因为缺衣少食,饿死之人比比皆是。城东城西,都可见到裸身女子横死路边。因无人收尸,腐烂的尸体填满了街边和沟渠。 如此景象一直持续到五月二十三日,曹军将历城上下搜刮一空,除去少部分被收为奴婢的男女外,城中已经没有任何活人可言了。曹操最后下令,将整座历城一举焚毁,不再让这里成为兖州进军青州的拦路石。 曹军在墙内墙外堆积了一日的柴火,到傍晚,再将火炬投入其中,火龙顿时腾起,将城中尚在啄食的乌鸦惊得再度北飞。而那些群聚的野狗们,就只能在火光中与尸体一同作伴了。 黑暗的天幕下,没有任何人的声音,只能听见树枝噼里啪啦燃烧的脆响,天上的繁星也因火光而失色,或许是燃烧有死去的魂灵,才能有这样剧烈的光芒罢。历城燃烧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后,这座济南的千年古城沦为一座废墟,世人只能从黝黑的烧痕中去回忆它过往的辉煌了。 第三十五章 临淄嗟叹 五月底,刘备收到曹操屠历城的消息,即刻派新辟的武猛从事陈到去历城叫停。但一来一回间,为时已晚,陈到看到的只有化为一炬的废墟,以及大火后残余的累累白骨。 六万余口的历城,如今只剩下不到五千人在军中为奴,其中多数还是充为营妓的女子,按照惯例,其中能活到最后的,恐怕也不会有三千人。 陈到见此情形,心中大为触动,当即到营中质问曹操说:“若是杀士卒俘虏也就罢了,那些老幼病弱,如何不能留他们一条活路?未免也太过无情了。你是运筹帷幄的人,把手一挥,就死几千几万的人,可却坐在帐篷了,不见死人的模样!你应该亲自到刑场,看着每个人长什么样,说了什么话?怎么一个个抽搐着死的!你居然还有心玩弄死者的妻女,这股天地怨气,又如何得以清除?” 他又说:“我听人说,埋人时,有一个老妇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躺在坑中被你军坑杀。行刑的人扬土填埋,那女童显然不知死之将至,便对老妇说:‘阿嬷,沙子迷眼!’老妇宽慰她道:‘不要紧,一会儿就不迷眼了!’听了这话,谁不心酸?” 曹操却不为所动,答说道:“使者说得轻巧,但城中这么多乱贼,若不杀尽,我等如何与大将军汇合?放着他们在城中滋事生乱吗?军国大事,不容私心。何况这些无父无君之辈,杀便杀了,有何可惜?使者还是先歇息吧,过几日,我就会领兵东进,与大将军合兵临淄,我自会与大将军分说。” 陈到见曹操如此冷漠,心中更是愤懑,见到朱皓时便说:“圣者以天下人为子民,故而四海宾服,如今天下未定,曹孟德却只想着泄愤杀人,难道能成事吗?” 朱皓则劝他道:“毕竟是一州州牧,又没有违背朝廷法度,你我靠言语又能如何呢?君子当正其心志,韬晦以待。”说到这,他低声将陈宫等人的谋划告知陈到,让陈到回禀刘备,陈到闻言大喜,笑道:“若真能如此,方是百姓之幸啊。”只是他转而又嗟叹道:“可军中那些女子,也得想法挽救才是。” 当夜,他便又策马返回临淄,向刘备禀告此事。刘备听闻历城已毁,人民尽死,不由得扼腕叹息,他自责说:“早知如此,还不如我自己带兵北上,让孟德南下来攻打临淄,如何能弄成今天这番地步?是我布置不周啊。后世人谈起此事,会把此事比成光武之用吴汉吗?”说罢,他抽剑在手臂上割出一条血迹,以此来警戒自己负有历城之失。 而从陈到处听闻陈宫谋划,他却也不喜,斟酌着说:“我与陈公台并不熟识,他所言虚实我也并不知晓,故而成事与否更是难断。这是犯了庙算大忌啊。”但他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最后还是先暂且应允,让陈宫先行处置。 不过眼下谈及罢免曹操,还是为时尚早,毕竟临淄仍未拿下,北海、东莱也尚未平定,今年若不能平定青州,恐怕自己在与袁绍的竞争中就落了下风,到那时袁绍南下渡河,恐怕还要指望曹操御敌,到那时,还谈什么罢官免职,未免就显得可笑了。 可刘备一想到历城被屠的消息,仍然感到心痛。他想,若是自己并非姓刘,又想搏一个前程,或许也只能跟随黄巾一起奔走吧。 可见是非对错多半因人而异,他实在无法像曹操那样苛责百姓,但也不得不接受自己必须攻下临淄的现实。他知道,过几日消息传到临淄,恐怕抵抗会更加顽强,而自己决不能输。 在刘备思绪万千的这个时候,管承正在临淄城墙上不断巡视,他没有时间与精力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历城的储粮不多,临淄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如今城中的粮食还有十五万斛,看起来不少,但对于城中整整二十万民众而言,也不过是一月之用罢了。连年的大战与失败早已让齐地耗尽积蓄,只在去载稍有喘息,但今岁汉军围城下,一年的收成恐怕又要荒废了。对于管承而言,眼下迫在眉睫的,就是怎么用一月的粮食,坚守到霸府退兵。 为此,管承已经下令,将全城的牛马都杀了,用存盐腌制熏肉,又下令一些士卒,让他们在夜里到淄水上捕鱼,可这样一来,士卒们更加疲累不堪,吃的却也没多上多少。而战胜的曙光也迟迟没有出现,反而是形势越加败坏了。 这几日,奉高、历城接连被屠的消息也传来了,临淄人倒没有如刘备预料般的愤怒。连战多年,齐人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死亡早就变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们不会再为这些事情伤心,反而会想,他们死去的朋友与亲人是如此之多,如果自己死去时能再见到他们,那死亡未尝不是一件快事。活着坚守城池,反而成了一种折磨。 正当管承于水门视察船只的时候,忽然有名军候向他进言,说历城既失,那曹军不日便将前来合围,两军南北夹击,都城便陷入死地了。不若未雨绸缪,在曹军未来前,先领军东出,冲杀汉军一阵,总能争取些许时日。 管承闻言看过去,忽觉眼前一片模糊,四肢无力,险些跌倒在地,身旁的侍卫连忙扶起他的肩膀,周遭的士卒也一阵喧哗,不禁为主帅的身体担忧。管承在地上坐了一会,感觉自己好了些,但他一睁开眼,跪坐在眼前的众人都能看见他眼球上的血丝。 他再看刚刚进言的人,发现说话的乃是管珍。管珍本姓牛,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脸上还有青年人独有的朝气。管承记得,他父母早亡,故而被自己收为亲兵,才改姓为管。这几年征战里管珍作战勇猛,多有战功,管承早已将他视为假子,不料此时他突然出声,竟要自己独自出战。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管承注视着他那张年轻人的脸,缓缓说道:“在城东守的乃是关老虎和昌短狐,他们两个都是一等一的武人,你冲得动?” 管珍笑道:“不管能否取胜,出战总有取胜的一点希望,即使败了,城中也能少几张吃饭的嘴。”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沉默无言,管承说:“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即使是人之将死,也不能为这样的理由而死,否则即使我魂入九泉,得以面对兄长,兄长也只会斥责于我。”他想了想,挥手让管珍下去,“我会另择人出战的,你还年轻,纵使城池为人所破,你们也应该想法活下去,我们出来造反,本来也是为乞活,而不是求死。” 不料管珍却给了管承一个意想不到的的答复:“明公,管珍谢谢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个普通百姓,已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 “明公,俗话说,即为崇冈峻阜,再难为叵娄。我听多了大良贤师的教诲,已养成了嫉恶如仇的性子。天下不平的事这般多,要我还像过去那样逆来顺受,我是宁死也不能做了。再说,我在战场上厮杀近十年,亲手杀的官吏不下百人,朝廷对我当时恨之入骨。我怎能将自己以后的命运,寄托在一向不讲信义的朝廷之上?何况还有数不清的仇家,我对他们也防不胜防。” 管珍继续说着:“当初我十四岁,无父无母,是听了咱们教众的话,说人人亲如兄弟,才投了咱们黄巾。尽管后来诸帅勾心斗角,还引起了临淄大乱,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后悔。如今临淄即将合围,太平道也快覆灭,对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几个月前,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离开临淄,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野谷中,采果为食,射猎为生。但毕竟身处临淄之中,与大家朝夕相处,教中军中的朋友,早就是我的亲人了,那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来为临淄延续一点生机。” 他这番话如同雷霆在天上炸开,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侧目以对。管珍的话远不如那些名族高士富有文采,但却说得都是他们心底的心声。 管珍转而又站起来,对大众们说道:“诸位父老乡亲,可能这一战,我们确实赢不了,可这能证明我们的路走错了吗?没有!太平道兴盛的时间很可能就这十几年,但是,这是多么轰轰烈烈、峥嵘灿烂的十几年啊!”年轻人黑瘦的脸庞上绽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忆,“我曾代表了父老乡亲的愿望,杀了几十个地方上民愤极大的恶霸劣绅。我也曾亲手发放了几十万斤的粮食。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瘦骨伶仃、濒于饿死的小孩,从我的手上接过救命的粮食时,诸位,你们知道我那时心里有多痛快?我也曾亲手将成千上万亩田地分配给无田无土的农民,与他们分享过种田人的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驰骋沙场,杀得官军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弟兄们个个竖起大拇指,称赞我是英雄。” “我听人说,在两百多年前有个叫司马迁的人说过,人皆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见人活在世上,并不在寿命的长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岁,有的人活得不长,但他轰轰烈烈。” “依我看,轰轰烈烈的十年,就远远超过了平平庸庸的百岁。今生今世,我已经得到了许多人得不到的快乐和幸福,而这些,都是因为投奔了太平道。有声有色地活着,威威武武地死去,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义。这十多年来,我活得有声有色,真正像个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今日我要出城作战,是要威威武武地死去,给我的生命抹上最后一点光亮。” 说到这,他转而对管承说:“明公,让我去吧,我要让关老虎看看,我们太平道的好汉,没有在泗水死绝!” 管承说不出反对的话,他只能看着管珍带着城中最后的百来骑出城,在极远处的关字大旗下与人搏斗,烟尘四起,鼓声轰然,他在对面杀了两刻,很快就战死了。 不过,他在关羽脸上留下了一道疤痕,让关羽记下了他的名字。 第三十六章 合围孤城 历城被毁后,兖州牧兼前将军曹操留下数千人守济水渡口,即引大军沿济水定下,至博昌,与度辽将军张飞相会。此时张飞受霸府之命,率两万人渡过淄水,拦截临淄北面的可能援军,并酌情封锁齐人的出城道路。两军汇合后,刘备即刻给曹操下令,让他与张飞配合,彻底在淄水北岸围住临淄。 南北会师,可以说青州大局已定,齐汉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如何破城,付出多大的代价,日后如何治理,却是刘备不得不思量的。虽然经过历城杀降一事后,说服管承投降已不可能,但刘备还是抱了万一的心理,又派了两名使者到城前游说,最后果然被乱箭射死。 这时荀攸再次献计说,既然临淄城中要死战,那直接攻城未免伤亡太大。探访古今攻城的战例,面对这样的坚城,也没有硬攻的,智瑶围晋阳,白起突郢都,用的都是水淹的策略。而如今又是六月,正是淄水涨水的时候,正好可用此计。大水灌城之下,即使不能立即破城,城中也极苦,没有外援,断难长久支撑。 刘备最终同意了这一计策。 只是要以水灌城,必须要在下游筑造堰坝,借此抬高水位。但堰坝又不能离临淄太远,否则工程浩大,难以卒成。 当时临淄在下游还有两座坞堡,分别在巨定大湖南北,在大湖北岸的是利川坞,在大湖南岸的是巨寿堡。这两个城,在这两月里,不断接引河北袁军南下即墨,如同两个钉子,牢牢地钉在汉军的后背之上,汉军早欲除之而后快。而如今要在两城上面筑堰,就要求汉军立刻将其拔除。 刘备就以此与众将商议,如今汉军机动兵力优势明显,以众击寡,应当同时进攻两城,使其不能合兵,彼此无法救援。于是刘备命魏延攻利川坞,刘宣攻巨寿堡,他与关羽屯城东安平,作为接应预备。 魏延自巨定湖渡河,深入到淄水北岸,将利川坞快速合围,在城北屯军列阵,以待齐人在利城的援军。利城守军自知野战不敌汉军,故而也就没有出兵救援。 一日之后,汉军开始攻城。顿时万箭齐发,城中守兵都匍匐不能还击。汉军趁机冲到城门下,用长斧斫坏木门和里面的栅栏等物。城门破后,里面守兵突然涌在门口,朝外面放箭,当前的数名汉卒被射死。后面的人都纷纷后退,向暂撤到城墙后面避箭。 这个时候军候岑光见了,挺身说道:“与贼相距不过十来步,冲过去就不能伤人了!后退必死!”他率先提刀朝门口冲去。敌人的箭飞来,他挥手格挡,一连赤手挡开数支箭,转眼之间冲到敌人跟前。一阵抡刀乱斫,连毙数人。后面的汉卒跟上来,很快把门口的残敌击散了。 战后,魏延听说岑光勇敢非常,连忙把他叫来。见他身长近八尺,身伟臂长,还是云台名将岑彭之后。让人拿了一把三石弓给岑光挽。他握着三石强弓,轻轻一拉就开了,如同儿戏一般。魏延大喜,他极喜欢武勇之人,便上报刘备让岑光做了自己副将。 利川坞告破后,魏延乘胜追击,干脆进围利城。时值夜间,汉人轮番休息,连夜攻城。先拆除城外的羊马墙,再起土山同城平。到了次日天明,土山告成。重甲军士出阵,缘着土山向上攻城。城上飞矢落下,汉卒甲厚,继续带箭而上。待到汉卒上城,遭遇城中人用大棒、铁槌相迎。汉卒虽有重甲,也不免死伤枕籍。 但利城到底不过小城,禁不住汉卒轮番涌来,激战半日,稍有疏漏,汉卒就已经蚁聚般占据了城楼,随即点火焚烧箭楼。滚滚黑烟升起后,守者军心大乱,纷纷逃离城墙,从北门用出去,妄图逃向河北。出城的齐人正好落入魏延骑军的包围,其结果可想而知。 但夺城之后,魏延谨遵刘备军令,将战俘与城中重伤之人一并关照起来,为他们建营疗伤,其守城的城主王翁也被送往面见刘备。刘备专门打听过王翁的政声,知他颇有清誉,便劝慰他说:“君乃佳人,战事之后,青州民生多赖君等了。”又把王翁送回利城,仍旧让他治理。希望借此能够消除青州百姓的抵牾情绪。 魏延不过数日之间,连破利川、利城,捷报传来,刘宣大军尚还没有出发呢。 原来齐汉经营巨寿多年,其城防严固,外围还有护城河,号称巨定之奉高,非利川坞可比。如果一味强攻,损失必然不小。刘宣这几年随刘备征战多了,知道攻城死伤之惨烈,故而不愿正面硬攻。但巨寿不下,筑堰的时日也随之一再推迟,继而影响了整个战局的进程,就是刘备与刘宣有姻亲关系,也不得不派人催促。 到了第三日,魏延攻破利城的消息传来,匈奴左贤王刘豹也不禁有些心急,私底下去求见刘宣,询问道:“三叔,现在利城已经打下来了,我军却还未出发,军中都生了非议,说我们匈奴人畏战如虎。您到底有何打算?可否言之?” 刘宣见刘豹着急的模样,也不禁有些失笑。他自在龙首原之战中射中胡车儿后,被人称为落胡贤王。这几年的战争打磨,让他更加成熟稳重,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名将之风,不再是当初在匈奴内斗中惶然无助的少年了。他说:“我已有了法子。” 刘豹不意竟有此回复,连忙问道:“哦,那三叔说说看。” 刘宣指着北面说:“我听北边的消息说,奉高、历城打下来时,城中的粮食都不多了,那两城这等险要,都没囤积多少粮食,这巨寿不过在淄水下游,并不是什么险要,想必存粮只会更少。我们可以利用这一方面大做文章。”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缺粮?”刘豹想了一下,忽然有了灵感,问道:“莫非三叔准备在城外运粮,引诱城中守军出来?”但他随即又否决了,摇首道:“不对,我军粮道压根不可能运到巨寿,敌军稍有智计,便能看出来是诈了。” 刘豹笑道:“这并不难,我们确实不能在巨寿送粮,但袁军可以。我前日已经派使者去北岸前将军营里,找他借他俘获的袁军铠甲旗帜,等这些东西到了,我们便可以给巨寿送粮了。” 刘豹恍然大悟,对此计连声称妙。 六月初七,巨寿守军忽然有斥候来报说,在城西有一支几十人的袁军前来,说有事要面见守城的都尉华隐,此时诸城陷落的消息都已传到巨寿堡,华隐不敢大意,唯恐是汉军的骗城诈计,故而只派了使者缒城下去与那些袁军面谈。 使者下去问这些袁军的归属与首领,他们只答说是袁尚麾下,刚从易京方面调过来,以此观察河南汉军的动向。使者再问他们之前南下袁军的所属与军官,那些人都说刚刚南下,并不熟识,这不禁让使者十分生疑。 但一问他们来的意图,使者的疑虑顿为消散。这些袁军说,袁尚并不打算与汉军开战,故而并不打算派兵襄助。让他们来是来通知华隐,袁尚知道他们缺粮,故而明日后会陆续有一些船只,运大约万斛粮食过来,希望他们继续坚守。 不派兵而送粮,这确实是袁军才会干的事情。华隐得知后极为高兴,但心中也有些许隐忧,又与这些袁军约法说,只送船只,不允许士卒入城歇息,袁军听了都非常抱怨,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在巨定湖中果然有些船只摇桨过来,停靠在巨寿堡的北边,他们在地上丢了近千袋满满的麦面,一直等巨寿堡的人出城接收了,他们才又悠悠摇桨回去。华隐听了部下的报告,抓了一把袋子里磨好的麦面,放在手上端详,发出嗯的声音说:“这是河北平地上出得好麦谷啊”。他冲围在身旁的众人笑道:“看来是真袁军,下次他们再来,我们还是要款待一番。” 到了次日上午,有四百余名袁军又摇船前来,如昨日一般带了满满二十船麦面,城中守军见状,立刻派人到岸边相迎,两军相谈甚欢,华隐甚至留袁军在城中过了一夜。 但到了初九这日下午,齐人如此前一般在湖边迎接袁军,一齐将粮食运回巨寿堡中时,这四百余袁军忽然变脸,抽出刀剑偷袭齐人,并很快控制了城门,在城里大肆纵火焚烧房屋。 城南林中的汉军看到派出的卧底取得奇效,立刻出骑军攻城。城门大开,匈奴骑兵长驱直入,弓矢飞舞中,马刀也在马蹄两侧翻飞,齐人根本无法力敌,只能被骑士们驱赶着跑向水边,不少人就在运粮船只边投湖了。 此战也宣告巨寿堡彻底陷落。战后,刘宣将俘虏如魏延一般送回东安平大营治疗,自己则拆毁城堡,配合徐庶在淄水下游筑堰塞水。万余军士配合用命,十日内便筑成一道高达六丈,宽两百余丈的堰坝,远近低处成为一片泽国。 第三十七章 蛾贼扑火 汉军在淄水造堰之后,又在时水下游再次筑堤,亦是十日成堤。这下东北两面一齐灌水,任临淄如何广大,在移驻高山的汉军看来,也不过是漂浮于汪洋之中的一座孤岛,四周水面宽阔,时而可见鱼鳖出没。 这大大方便了汉军往来,徐庶在此前已备好数百艘走舸,五十艘艨艟,等水涨到约两丈的时候,汉卒便乘舟而入,往来极为方便。 水淹后,城墙也矮了许多,齐汉守军立于墙内,多搭造箭塔御敌,人们轮番休息,晚上长燃篝火而不敢熄。 齐汉相国管承坚守孤城,他身当矢石,与士卒同劳苦。身边的亲随,都随军填土起楼,堵塞缺口。城外积水渗入城内,平地涨水数尺。夏日时节,人马起居都要涉水而行,阳光普照下,城中如同蒸笼般酷热,积水很快开始发愁,继而滋生蚊蝇,引起疟疾。城中无净水可食,只能在水中打上木头支架,悬釜而炊,将水煮开方敢饮用。 但更要命的还是粮食短缺,原本城中还有不少散地,可以供给百姓们种些蔬菜,这大水一淹,什么收成也没了。加之涨水后,临淄西南的水门也被淹没,在外又有汉军的船只巡游,齐人的船只无法再出城捕鱼。这种情况下,他们连派人求援也做不到了。荀攸的灌城之计,可以说断去了临淄所有粮米来援,逼齐人只能依靠存粮渡日。 而此时临淄的存粮,已经不足半月食用了。 就这么熬到八月中旬,临淄城中已经开始有人饿死,人们便索性将尸体上的肉取了,晒成肉干,与老鼠、皮革等物在一起熬煮,然后和糜子混在一起做成稀粥,供人们食用。但这样仍是不够,于是就有人在地上取用能食的泥土,和树皮包在一起吃食。如此,城中很多人都得了水肿病,请的肿手肿脚,行动迟缓,重的肚子涨起,不能坐立。军中因此而死者,十之八九。 在这种情况下,管承也撑不下去了。兄长管亥死后,他本就伤心至极,如今再为临淄防务操劳,更是心力交瘁,很快就病倒了。从大水灌城开始,管承就已面容枯槁,形销骨立,到了现在,他一日已只能喝三口粥,连便溺都需要人服侍。所有的亲卫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命不久矣了。 都说人到了快死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可他看到临淄这般情景,却又什么都不想做。但他是这个行将毁灭的政权里,最后的掌舵者,他必须给这长达十多年的斗争画上一个句号。 在七月二十三日,躺在病榻上的管承忽然醒了,张开凸起的眼睛,对亲卫说:“把陛下和诸公们都请过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亲随们知道他大概是要回光返照了,都流着眼泪允诺。未久,齐汉皇帝刘超以及城中仅存的数十名公卿都来到管承僵卧的阁楼里。 刘超被立为皇帝时年仅七岁,从临淄之乱到临淄被围,中间也不过过去了三个年头,现在的他也才刚刚十岁而已。这几年他名为皇帝,可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傀儡,连教授他学识的老师都没有,故而对朝政也一无所知,只能在一旁坐着,听候管承的安排。 而跟来的公卿们,多是跟随管承多年的老将,还有一些是在青徐间招抚的山贼。之前张饶安抚的那些名士们,基本趁乱离开了。除此之外,同来的还有管承的两个儿子,和管亥留下的独子。 看见这些老友们,管承觉得自己精神又好了一些,一旁的侍妾给他喂了两口汤,他便挣扎着坐起来,斜靠在床头上,并招呼众人都在屋中坐下。等大家都坐好的时候,都低头聆听相国的教诲,可等了一会,却没有听到声音,抬头才发现,相国竟靠在榻侧又睡着了。 没人打扰管承,这让他一直靠着睡了两刻钟,才又忽然惊醒,他颤抖着手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差点摔倒在地上,还好侍妾扶助了他,他才又坐稳。叹息着对众人说道:“我刚刚梦到兄长了,他说马上要见到我了。” 他顿了一下,缓缓说道:“大良贤师和我说过,死去的尸体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不过是一堆骨殖罢了,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突然的一句话让众人不明所以,但管承的脸上却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他说:“我很快就会死了,我死后,你们就把我的尸体献给刘备,率众投降吧。他有帝王志,最多拿我的骨殖做做文章,不会为难你们的。” 卫尉罗市闻言大怒,坚决反对说:“相国是因为我们没有羞耻吗?管珍能够死战,我等也都是硬骨头!” 管承笑了笑,他颔首说:“我知道,但大良贤师劝我们起兵造反,本就是为求活,而不是求死的。” 说到这,他环视四周,看到一旁的小皇帝,对他笑了笑,继续说:“即使有什么难堪的事情,你们也不要复仇,活下去吧,活下去就好。我现在才明白,活下去比什么都好,可惜我快要死了。” 众人们听他一片苦心,即使心中并不认可,也都没有表达出来,而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管亥让他们这两日把库中最后的米粮都拿出来,让全城人吃顿好的,便又挥手让他们出去,自己躺在榻上,很快又再度睡着了。 这一睡,再也没有醒过来。 管承死后,其旧部并不打算听从他的遗愿,但也没有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心思,而是打算扶棺突围,向北去投奔袁绍。他们私底下商议了计策。先在城南派出了使者,让他举着代表投降的白旗往刘备大营而去,向刘备陈述管承已死,齐汉朝廷愿向朝廷投降的意愿。只是他们提出要求说,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一日时间整理衣冠,明日再进行一次体面的投诚。刘备求之不得,自然是含笑应允。 城中的齐人得知消息后,当夜便准备从城北准备了十来艘船只,打算打开城门,在城中涨水之后从北面浮水出去。孰料在刚刚搬开城中堵门的沙袋,还未及开门,城北的大门轰然倒下,连带着附近的城墙也有多处垮塌。 原来经过两月的浸泡,临淄的城门与城根都泡烂了,这边城门稍有动静,便连带着整个城楼一起坍倒。碎裂的夯土落入水中,一下也不知压垮压死了多少人,继而城中响起如呜咽般的哀嚎声。 齐人北投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 刘备得到消息,还以为是水患导致的,继而一面吩咐人到下游溃堰泄水,一面派人打听城中的情形。过了一个时辰,巡逻军士来报,说城中没有任何动静。这个时候,诸将都聚集到大帐内,纷纷请求带兵进城。 刘备并不急于进城,他说:“既然已经与他们约好,那就等到明日再说罢。”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一等一直等到次日下午,此时无风,天上灰云密布,天色晦暗。堰水已经尽去,地上湿湿软软的,还有不少水洼。但整座临淄城寂静无声,门也没开,阴恻恻,似是死城。 刘备让西河军先从塌陷处入城。霸府军虽是他最信任的部队,但围城日久,心中恐也有怨忿,刘备实在怕他们在入城时惹出事端,故而才让军纪最好的西河军先入。 西河军踩着满地的淤泥和碎石,如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涌入各处缺口。不等他们寻找,城内四处都在发出垂死一般的声音:“陛下他们在土山上!” 汉军迅速穿过门第的崎岖与肮脏,密集地层层包围了这座一头靠在城墙上的土山。土山上没有旗帜,约有三千余人,闹哄哄地不知在做些什么。 汉军们想趁势冲上去,却不料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场面,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三千余人散布在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成几排。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碎,血迹满身,长期的饥饿和恶战,已使他们脱了人形,两只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像两个漆黑无底的深洞,直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渐渐增多、渐渐靠拢的仇敌,脸上无丝毫表情。他们之中有的手残缺了,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脚断了,则用一根棍矛支撑着。大家身子紧挨着身子,胳膊紧挽着胳膊,静静地,默默地,像石垒的堤坝,像铁打的围墙,在他们的中间,便是一个简单的棺椁,里面就是黄巾刚刚死去的,最后的道首。 有人带着几个小孩走下来,指着他们对汉军说:“这就是我们的陛下和几个皇弟,他们都是为我等所胁迫,望你们不要为难。”如今领在前头的乃是傅燮之子傅干,他在北疆游历后,被陈冲安排在霸府从军。 傅干接过刘超几人,对来人问道:“这不是难事,只是你们打算干什么?” 那人哂笑道:“你看着就知道了。” 傅干闻言,不禁靠近几步去看,此时也更被震惊了:人墙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一道两尺来高的干柴,将后面的齐人紧紧包围住。有几个人在给干柴浇油。他们神态安详,气宇宁静,如同农夫在灌园,如同园丁在浇花,站在对面二三十丈远、手持刀枪、凶神恶煞般的汉军,在他们的眼中似乎并不存在。 前来的那人走回去了,他回到齐人之中,刚刚身上还存在的些许杀气,顿时都消散了。他的面孔上只有笑容,然后他举起了一只火炬,挺直了腰杆,迈着极稳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了柴堆。 忽然,汉军眼前升腾起一串熊熊的烈火,给原本阴湿颓废的土山添上数万道耀眼的光辉,将三千齐汉将士映照得如同铁铸铜打的金人。 高祖立国之初,齐国贵族田横先是复国,而后又为韩信所灭,被迫逃亡到海岛之上。高祖认为他是贤人,便打算赦免田横的罪过,让他入朝为官。 但田横却说:“此前我与高皇帝同为诸王,如今却要拜他为天子,这实在是有损田氏的尊严,而高皇帝确实有远高于我的度量,这令我心中羞愧。高皇帝想见我,那我就把我的头送给他,当作感谢他的恩情罢!”说罢,田横面向东方故土,遥拜齐国山河,口唱:“大义载天,守信覆地,人生遗适志耳!”遂横刀自刎。 高皇帝见到田横的头颅后,非常感动,随下令征召送田横来的两个门客,两个门客随即自杀。于是又下令征召田横在海岛上的五百旧部,那五百人也自杀。高皇帝由此称田横为贤人,以诸侯王礼厚葬田横,并发两千人为其守灵。 当年,天下人都为田横的义气所震撼,称其为高节。如今有三千人能为管承所陪葬,岂不与田横相仿乎?刘备得知原委后,亦是非常感动,便如高祖一般,下令依田横故事,在妫山下为其厚葬。 第三十八章 倚天照海花无数 东汉炎兴五年九月晚秋,青徐大地田野染黄,胶水两岸柳枝成行,落叶萧萧,可见天上的大雁向南飞掠。青州的战事已经接近尾声,汉军营中的士卒们也开始轮番休沐,或踏山远目,或祭拜亡友,或是放鹰逐兔,擒獐射鹿,正值重阳将近,赏秋游玩的大好时节。 因为临淄落城,东莱和北海两郡也失去了战意,承诺向霸府投降。但临淄城中三千人自焚的景象还是给刘备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担心其中还有负隅顽抗之人,便将大营移至下密,方便就近招抚安置。 总得来说,招抚还是比较顺利。北海诸城大多不再抵抗,只有管氏兄弟的大本营即墨仍没有答应。但谈判的使者回说,城中守军当没有顽抗到底的想法,应当是想要些许封赏来安堵。 东莱诸县的条件则不同,他们派出一人来说,他们可以献城,但郡内多有不愿在汉治下生活的遗民,希望刘备能允诺他们离开。刘备知道这已是他们可妥协的极限,便答应下来,与他们约定说,若有想离去的,他并不阻拦,但要么南下江东,要么浮海入辽东,唯独不能前往河北。 使者听出来,刘备恐怕要对河北再动刀兵。这些黄巾余党久经战事,心中也没有再参与战事的打算,于是欣然允诺。当月,他们一面交接城池,一面遣使与辽东太守公孙度联络。公孙度得知千里之外有人来投,自然大喜,派出数百艘大船渡海远来。随之迁去辽东的齐汉遗民,数以千计。 至此,历时近八月之长的青徐战事总算是落下了帷幕。不过刘备并没有立刻撤军,反而是率众至海边,大宴军中各部。这是因为战事虽然结束,但对于两州的安抚尚且刚刚开始,还须刘备监督以走上正轨,而且刘备建立幕府以来,青州之战可谓其中最为艰苦,将士们的精神也都空前疲惫,需要这样一段时光来放松消遣。 到重阳这日傍晚,刘备设大宴款待军中将士。 刘备平时作风极为节俭,行不过三套常服,饮食不过两菜,连武人最爱的马匹也只有五匹。但大概是因为大捷后的欣慰满足,或许还有几分佳节的思乡怀旧,他破例铺张了一回,在渤海之滨,霸府设有万席,火头营一次性宰杀数百头牛羊,将其烤炙分割,随意置于桌案间,另置有酒水瓜果,十余万将士自携餐盘,在其间随意取用,以至于海风吹拂间,方圆十几里内皆飘有肉香,不少野狗都闻香聚了过来,士卒们见状扔出些许骨头,野狗们便呜呜地叫着争抢成一团,引起众人哈哈大笑。 此时西边的落日尚未坠入泰山群山,东边一轮淡黄色的明月却已浮出海面,天上云朵如排浪,眼下海浪滔滔。在昏暗的夜幕下,显得天地间一半殷红一半清辉,令人心旷神怡。 刘备此时一身袍服,端坐在最北边的一座小丘上,与众人一起宴饮。此时陪坐他左右的,远不止军中的将官校尉,幕府的僚佐谋士,还有兖州州府曹操一行,新组建的徐州州府张羡一行,泰山贼臧霸一行,今岁投靠的青徐名士,甚至还有公孙度的使者。 觥筹交错间,忽然听见有个粗放沙哑的声音吼起来,像是猿啸一样,原来是前将军、兖州牧、汉昌乡侯曹操在引声高歌。唱着唱着,他渐渐声音呜咽,他停下来说:“上一次与父亲共度重阳,还是在中平年间的时候,当年我在乡祉于阿父辞别,讨伐董卓,还以为会死在阿父前面,孰能料到,这一辞竟成永别,今日重阳思亲,我又能思谁呢?”一边说,一边举起袖子擦拭眼泪。 刘备听见了,也伤感地说:“当年讨董功败垂成,战死了多少袍泽兄弟,算起来恐怕也有七八万人了。” 在座众人听了也一片感慨,不知不觉就说起这些年战事频发,乱贼蜂起,自己在战乱中又有多少亲人丧命,多少人不知所踪,唏嘘如流水般起伏。 此时,刘备端杯起身,丘上众人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都息下声音。但刘备并未立即开口,他先是侧耳听得南方将士喧闹的劝酒声,又听得北面滔滔的浪花声,一低首,见脚边还有团团黄花,在夜幕里显得氤氲如雾,刘备不由得露出些许笑意。 他对众人感叹说:“自先帝御极以来,天下分崩也有近七年了,期间有常侍作乱,董卓篡权、有蛾贼矫制,也有袁术这般窃居高位,图谋篡位的贼子,还有西面的凉乱、北面的鲜卑,虎狼环伺啊!自王莽以来,国家艰难,莫过于此了。” 刘备顿了顿,又双手举杯说:“可如今这些都过去了,蛾贼即灭,中原即平,只有西面的凉州尚有小乱,但奋武将军连战连捷,想必戡乱也就在这两年间。这都是在座诸位的功劳啊,我敬大家。” 众人连称不敢,举杯应之,饮尽示意。刘备接着笑道:“战事即快要了了,但想要再行治世,却也不知要有多少年。马上平乱,只需要挥舞刀剑即可,但马下治民,却不是刀剑能够治理的。这也将有赖于诸君啊,我先在此处再敬大家!”由此众人再饮。 刘备就此放下杯子,踱步走到曹操面前,派着他的肩膀说道:“孟德,桥公在世时,说你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我与庭坚深以为然,如今天下将平,庭坚来信与我说,希望你能入朝做御史中丞,你怎么想?” 众人闻言都齐声向曹操恭贺,毕竟前文已有赘述,御史中丞乃是朝中三独坐之一,一旦能够入职,未来担当三公,也不过是等待时日而已,可谓是朝官梦寐以求的实职。 曹操闻言却露出为难之色,他放下杯盏,对刘备缓缓说:“明公,当年众人公推我为州牧时,我曾与他们许诺,当用三年平定州乱,三年治理民生,如今已有五年了。明公欲授我以重任,我自然欢喜不已,但君子应时而动,重诺而行,还望明公能允我守约耳。” 刘备闻言放声大笑,他感叹道:“孟德说出这句话,我若有心,还敢不成君子之美耶?也罢,我和庭坚去信,让他再等你一年罢。”他挥挥手,又对曹操说:“只是有一事,还得请兖州牧割爱。” 曹操松了一口气,随口回答说:“何事?操必不推辞。” 刘备指着一旁的臧霸等人,笑说道:“他们虽是地主,也当了青州的相守,但说到底,都是些粗人,鼓弄刀剑还好,却不会劝农课桑,我还得给他们找个刺史啊!所以我想向孟德借个人。” “谁?” “贵府别驾,荀彧荀君。”刘备对曹操笑道,“如何?是不是不舍得?” 曹操闻言沉默,一时场面冷下来,众人也从中听出几分不对,可曹操忽然说:“文若非止是我的僚佐,更是我的挚友,明公,我不能为他做主,他如今就在此处,便让他自己回说吧。” 荀彧听闻此言,缓步从席中走出,郑重朝刘备礼拜,而后说道:“既然是朝廷之令,我不敢辞。”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众人见他样貌好如芝兰玉树,举止间自有一股馥韵芳菲,都眼前一亮,心中暗自夸赞道:世间竟有如此奇男子!刘备忙将荀彧扶起,对他说:“我早就听闻荀君王佐之才的美名,今日方得一见,当真恨晚!”他又对臧霸等人笑道:“还不来见过尔等的刺史?” 众人由是复笑,又继续欢宴不止,一直持续到深夜,天上只剩一轮明月高悬头顶。 大家都喝多了,陆续回到营帐中歇息,正当曹操也要领人离去的时候,刘备叫住他,对他说:“好久不见了,我们两人晚上走走吧。”曹操略有犹豫,还是夏侯惇抢先领人告辞,他才答应下来。 刘备挥手,让关张二人也先去歇息,自己就信步往大海的方向走过去,曹操见状,纵使心中不愿,也只好快步跟了上来。 他们走了一会儿,在一块崖石上站住了,眼前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此时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能听见涛声、鸟声,和对方的呼吸声。 刘备忽然说:“孟德,你最近还收藏刀剑吗?” 曹操摇首说:“自逃出雒阳后,不再收剑了。” 刘备看向曹操腰间,问:“那你现在配的什么剑?还是倚天?” 曹操把腰间剑卸下,交给刘备手里,太息道:“是啊,原本是一对,青釭还在庭坚那,我常常后悔呢。” 刘备从剑鞘中抽出剑锋,只见剑芒如霜,锋刃如雪,再看远处月光下海浪间的无数波光,他不禁吟诵道:“倚天照海花无数。” 曹操诧异道:“你会作诗了?” “庭坚写的,我还记不得下句呢。”刘备把倚天剑还给曹操,望远说道:“你也是文坛大家,现在作一首?” 曹操本想推辞,但他遥望远方,忽然听见一声高亢又悠长的鸣叫,非鸟非猿,但却极为空灵旷达。一支巨大的黑影从水中跃出,在海面上撞起巨大的水花,而后露出分明的鱼尾,他愣住了,随后意识到,那是鲲鲸! 他看着那鲲鲸缓缓浮出水面,朝上喷出壮观的水柱,缓缓朝东方游去,一时间心神摇曳,难以自制,他转头看刘备,发现刘备也在看他,刘备问他:“可有诗?” 曹操笑着颔首,缓缓念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刘备闻之意动,不由反复吟咏道:“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他对曹操笑道:“孟德,今日之大汉,距离复兴大业,当只有咫尺之遥了。”他眺望明月,心中想着天下苍生。 他浑然不知,身侧的曹操正紧握着倚天剑的剑柄,握了又握,一如在雒阳之时。 (大业咫尺完) 第一章 金城之战 东汉炎兴五年九月,使持节仪同三司奋武将军凉州牧行西域都护事温县侯吕布吕奉先抵达黄河上游的榆中。 此时吕布治下的版图,相较炎兴元年时无尺寸之地的局面,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 北面大略以灵州为中心,沿着大河向北穿过灵武谷,直与朔方接壤,自从他打通道路后,匈奴人便常常南下与其贸易。 西北方面,则已深入到河西走廊的腹地苍松,张昶在此处招揽羌人,与西凉张衡对峙,再进一步,便可将河西走廊拦腰切断。但此处多是羌人出没,物资也不丰腴,远离吕布的大本营灵州,若强行切断,易被叛军南北夹击,从而断去退路,故而吕布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西南方面,正是吕布现在的主攻方向。这两年,他沿河水攻城掠地,已攻下三水、颤阴渡、祖厉、媪围,后又在安定逢义山处建逢义堡。吕布得以占据交通要道,又扼山堡护卫左右,叛军因此无计可施,竟让他将兵锋推进到榆中之地。 而榆中所在的位置,与河水毗邻而建,处在一个巨大盆地的北端,其内便是苑川河流流域。世宗孝武皇帝时,全国最大的牧师苑就坐落在此处。再往南数十里,便是汉阳通往金城的唯一要道定西道,而往西数十里,便是陇上第二富庶的兰州盆地。所谓三郡门户,丝路重镇,便是由此而来。 可如此要害之地,吕布原本并没有攻打的打算。 理由与不攻武威类似:榆中固然重要,但叛军也极为重视,一旦进攻,必然将遭受拼死抗击,而吕布军势仍处于劣势,叛军却必定能在榆中集结重兵,故而很难取得战果。 所以吕布原定的计划是,继续攻打高平,高平虽非交通要道,却也是陇上极富之地,一旦攻下,便可再开辟一条同往关中的要道,等朝廷的物资加倍地运送进来,吕布又继续扩军练武,其余诸郡还能如何抵抗呢? 但在今年年中的时候,形势发生了变化。凉州群雄迫于吕布压力,于狄道重申会盟商议对策,连安于河关多年的河首平汉王宋建都来参与。 吕布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前后派出多名暗间去刺探情报。奈何狄道乃是韩遂的大本营,自榆中到狄道的山路里设卡重重,导致暗间无一得手。 即使如此,大会最后的结果却是不欢而散。先是河首王宋建率众西返河关,再无响应之举。而后直面吕布的梁兴、张衡、成宜等部,竟陆续派人来与吕布接洽,打探吕布的口风,竟似有投诚之意,而其余前往灵州投靠的小贼羌氐,更是不计其数,仅算前来投靠的羌人,就多达万户。 前来投靠的诸人中,有一人名叫刘雄鸣,深受吕布重用。刘雄鸣本是蓝田采玉人,但因身材魁梧,智谋过人而被山贼推崇为首领,参与到凉乱之中。此次狄道议事,他也参与其中,吕布也是从他口中得到的消息。 简单来说,是凉州各部不满于韩遂屡战屡败,提出要推举宋建为新任帅首。韩遂拒不让位,进而导致叛军两党大起纷争,以至于人心离散,各谋出路。 推敲刘雄鸣言论,正与目前时局契合,是故吕布深信不疑。 而后吕布又问刘雄鸣,是否当接纳梁兴等部。刘雄鸣分析说,凉乱已历十余载,其患之久,非国家其余地方所能比拟,形势也绝不相同。在关东蛾贼的首领中,或有走投无路,为乱裹挟之人。但在如今之凉州,还能执掌一方拥兵过万的,无不是枭雄人杰,难为人下之臣,即使眼下投诚,将来也必定造反。 刘雄鸣针对此等情形,为吕布献策说,如今之计,是应当收纳贫众,驳封大贼,令兵民归之如水,元凶无处遁形。他为此特意强调,若要令行乡亭,指军一体,非如此不可。 吕布对此深以为然,对张辽等人夸赞道:“我府中勇士虽多,可今日才算有了智囊啊!”于是都按照此计策行事。 刘雄鸣又趁机对吕布说:“榆中,乃是西凉的要害之地,如今由我的好友姜正驻守,他早就有报效朝廷的心思,只是因为地处要害,难以像我一样前来投奔,我来之前,他已与我约定,只要将军能前往榆中,他必然开门相迎,不知明公可有意乎?” 吕布闻言大为振奋,不禁击掌道:“功业既至眼前,岂有过而不取的道理。”当即令下州府,点齐四万兵马,八月中旬出兵,于九月初抵达榆中城下。 榆中果然不战开城,其守将姜正更是出十里迎接吕布,言语谦卑至极,行状更是仿佛奴仆,竟称吕布有霸王之勇,己身卑鄙,莫敢仰视,极得吕布欢心。 而后领吕布至城中,可见府库米粮堆积成山,刀剑排列成行,足可供全军一年用度。南下牧师苑,吕布又得战马一万六千匹,如此收获,堪称吕布历年之最。他当众征辟姜正为州府骑都尉,与其同舆同饮,以示恩宠。 重阳佳节,吕布在城中举办宴会,犒赏三军。此时临淄陷落的消息刚刚传来,众人不禁放下酒盏,议论纷纷,分析此战对关东的影响,都以为天下将传檄而定。再谈及事后朝廷如何封赏霸府众将,又都以为大将军刘备调度得当,居功至伟。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这实在令吕布不快。自晋阳之战以来,吕布一直以为刘备作战不过等闲,只是赖有陈冲为援罢了。偏偏此时耳边听到的都是对刘备的称颂之辞,又不能发作,在这庆功之时,他只能低首多喝几杯闷酒。 这时,吕布忽然注意到,席边姜正与刘雄鸣正低声私语,偶尔将目光投照过来,似是有话想说,又心有顾虑。吕布便问他们道:“今日本是庆功之日,你二人都有大功,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呢?” 刘雄鸣与姜正相视一眼,这才向吕布细细禀告。原来在金城之中,也有刘雄鸣好友杨铭驻守,欲向吕布投诚。只是如今榆中一失,韩遂便立刻加强防御,亲率三万大军进入金城,他们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谏言进攻金城。 吕布得闻金城也有内间,酒意顿时消散,快声向姜正追问细节。姜正答说,韩遂为保有城门安全,一向令军中各部每日换防,而金城是大城,足有八座城门,杨铭部麾下领有三千余人,只能占据其中一段而已。吕布若要攻下金城,需先识别各部旗号,与杨铭联系,等第二次杨铭换防时,再行开门迎军之事。但若处置不当,不仅金城不能攻下,杨铭亦难得活,所以他们心中犹豫。 吕布不由大笑,对他们说:“这有何难?联络之事交予刘君办便是,只要杨君开门在前,刘君协防在后,大门不关,我还能败北不成?”州府其余诸人闻言也都赞成, 于是让姜正继续驻守榆中,吕布则再度起兵向西。 九月十四,吕布领军抵达金城城下,城中的凉军出城千余骑与吕布挑战,为吕布亲领陷阵营击败,于是凉军又退回城中,固守不出。吕布这才得以观金城全貌,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仁寿山围城西北,河水环其东南,只有一片长不过二十里,宽不过三里的原地供其列阵,城下又引有河水护卫外郭,如要正面攻城,真不知要打到几时。 当夜,吕布与刘雄鸣环墙观察,走至东南角时,刘雄鸣指着其中一段城墙说,杨铭便在此处。杨铭的旗帜是黄底白狼旗,极易辨认,吕布望去,确实如此,当即拿出三石弓,摸到城角处,将事先写好的箭书飞射而入。待城墙上响起阵阵私语时,吕布几人又悄悄离去了。 等到次日清晨,城中还未换防的时候,杨铭部悄悄立起两杆无字黄旗,这便是吕布在箭书中的暗号,表示应允吕布,将在下次换防时打开城门。至此,全军士气大涨,都以为金城不日可定。 到九月十六日夜,吕布在城外挖掘土山,作势要攻打金城外郭,实则令各部藏身在民夫之中,无数人都将目光投照在城墙上,几乎能燃起火来。终于,他们发现白狼旗出现在西南角,吕布大喜,当即令刘雄鸣领所部两千余人向其进攻。 众目睽睽之下,刘雄鸣高举吕字大旗,如黑潮般涌向城门处。 城门果然应声而开,让刘雄鸣部鱼贯而入。吕布见状,立刻令鼓手奏进军鼓,州府上下,无不以为落城在即,举军欢呼,继而向西南城门处奔去。 谁知事态竟突然起了变化。刘雄鸣部进入城中,却并未留人守门,而是全数消失在城门后。在后续的吕布军还未抵达时,城门竟已缓缓阖上。 州府各部无不为之愕然,其欢呼之声尚未停歇,便见几杆吕字大旗从城墙上抛下,有人在墙上高呼道:“多谢吕帅相送!”继而响起一片哂笑之声。州府将士这才恍然,原来刘雄鸣说降是假,骗大军到城下才是真,他是凉人的死间啊! 继而城上又有人高呼,称榆中姜正复叛,凉州州府后路已然断绝。吕布麾下闻之,士气顿为低沮,很快,军中陆续有人向东奔离,并引起一阵阵骚乱,如同雪崩一般。 韩遂见战机到来,当机立断,即率城中士卒尽数出城。吕布虽竭力整军,终究无济于事,为韩遂一连追击近三十里,沿路尸骨枕籍,流血浮旗,吕布麾下,死伤被俘之人竟达万数。 如此大胜,自董卓死后前所未有。而其中布置谋划,皆出自贾诩之手。 第二章 公孙瓒出逃 于此同时,河北的易京之战也进入尾声。 与临淄之战相比,袁军围攻易京远比汉军要困苦。易京虽在易水、巨马水两水之间,但易京地处高丘,无法沿用以水灌城的方法,只能硬顶着城上箭楼的飞矢,在城前营造土山,再在土山上另立箭楼,令兵卒在掩护中蚁附攀城。 三月之间,袁军立有箭楼二百七十七座,足以与易京城内互相对射。双方囤箭充足,故而每日交战时,空中箭雨密如飞蝗,两军在城墙前后往来,都不得不举负楯木而行,因此死伤者不下万众。 可即便如此,袁军仍然无法攻下易京。易京光墙高便高达五丈,在被袁军包围后,公孙瓒组织人在城墙上搭建木棚,又将其抬高一丈,袁军几乎无法用云梯和蚁附等常规方法登上城墙。所谓高不可及,说的便是这种情况了。故而两军伤亡虽然惨重,战事却陷入僵局之中,长达三月都没有进展。 到七月中旬,陈冲下令于雁门,令镇北将军段煨与护乌桓校尉自灵丘出代郡,以三万之众南下,再次入驻涿县。袁军北侧收到威胁,袁绍不得已,只得分出两万兵力,由麴义统领北上,在方城一带与段煨对峙。 段煨虽不能下,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易京攻城压力剧增,这逼迫袁绍不得不另想他法。 他先是广射箭书于易京之中,试图招降城中兵民,唆使其开门献城。但易京守卒俱是公孙瓒亲信,既有厚禄封赏,又觉易京难攻不克,故而都无反意,公孙瓒还令人在箭书的反面写下封赏射还回来,声称朝廷有言,杀袁绍者可封万户侯,在军中流传颇广,这不禁令袁绍大怒。 于是袁绍改换策略,故意透出消息,说北面涿县已有汉军出没,袁军力不能支,不得不调派大量军队前去阻击,而后令围城各部暂缓攻城,做出一副三军穷竭,不能力战的假象,引诱公孙瓒出城野战。 谁知公孙瓒得知了消息,也不过派人往北联络,竟丝毫没有出城的意思。袁绍截到其中一封书信,但见上面写道,易京城中尚有守卒五万,内有有井水积粮,箭矢足可支撑一岁,袁绍绝无可能破城,请朝廷多发援军牵制,只需熬到年末,袁军自然撤军。 袁绍无奈,只能重新命人围城强攻,不过在田丰的建议下,袁绍改变了攻城策略,他不再蚁附登城,而是改为挖掘地道。 此事由唐县令崔巨业负责,数日之内,崔巨业奉命督造了二十一条地道,成效显著。他们用绳索测量隧道的长度,大部分的地道应当都到了城墙边了。他们一边用梁柱抵住地面,一边继续向前挖掘,以求穿墙入城。 地道都不高,只容人膝盖和双手着地向前爬,如果要休息,只能低头坐在地上。挖掘地道甚是辛苦,挖掘、照明和运土都非常累人,每一道的袁军都是轮番挖掘和休息。他们通身上下全被黄土覆盖,连眼睫毛上都粘着土,不辨面目。 当晚子时刚过,其中一条地道的袁军还在挖土。最前面挖土的是两个人,两人的镐头几乎同时下去,就感觉前面原本坚硬的黄土像是变脆了,垮塌一下子随着镐头就垮了。而前面突然亮光骤起,令人一时适应不了,几乎睁不开。 就此挖通,过了好一会,他们才看清地道外的情形,原来他们挖到了易京东北角,此处恰好无人注意,只能看见远处隐隐有几个人影来回巡游。他们连忙又把黄土掩盖回去,顺着地道爬回大营。 这天夜里,有多条地道都挖穿到了易京的内城之中,有的为燕军所发现,便立刻朝其中灌入热水,又往里面放入野狗和老鼠,很多民夫都为其烫伤,继而被撕咬至死。但这并不是全部,大约有六条地道没有被燕军发现,但燕军正在沿墙角抓紧搜索,留给袁军的时间并不多。 袁绍当机立断,从军中的精锐里调出了两千人,让他们由崔巨业和朱汉带领,分为六道进攻城内,作为掩护,袁绍将在他处击鼓佯攻,作为他们的掩护。 崔巨业作为将领,知道地道偷袭必须一心向前,于是自己第三个就进入了地道中,让朱汉在后面接应。一行人都用重铠附体,用铁兜鍪遮住头颈,提了斫刀长槊,让掘道的人在前面领着,一起爬进地道之中。 在他们头上,攻城隆隆的鼓声和呐喊声隐隐可以听到。 地道里,袁军将士抱着武器,半跪在涂上,一边看前面挖土的人一镐一镐下去,一边紧张地注视着簌簌掉下来的黄土,等待墙面突然坍塌的一刻。 崔巨业站在前面,见周围的士卒有些不安,就笑着说:“每次战胜时,都是抱有必死决心的一方获胜,你们也不要惧怕,当你们不惧怕死的时候,鬼神也带不走你们。”然后他高声说:“此战万胜!” 众人还不待细想,就听得前面的人喊了一声:“到头了!”随后抡起镐头劈下去,哗啦一下子,就像一堵墙塌了似的,灰尘扑得腾起来,还没有散尽,前面的亮光已经射了进来。 尘与土扑面而来,而崔巨业立刻顶着秋风冲了上去,外面土山与城墙间的厮杀声也在耳边骤然响起,外面的亮光似乎已伸手可及。 就在这一瞬间,轰的一声,好似霹雳在眼前炸响,前面的两名士卒就觉得有一团火球从洞口了钻了进来,然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崔巨业趴在地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肺正在燃烧,更感知到自己的眼皮已被烧掉了,这令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不明白这火势怎么吹进来的,但显然这条地道已被发现,已不能再用了。几个钩子随着外面嘈杂的声音伸进来,勾住了他的甲片。崔巨业知道自己的下场,不待他人反应,自己已扯开了盆领,一手掏出腰间的短刀,毫不迟疑地一道插入咽喉中,用力一划,魂魄便坠落于九泉之中。 除这条地道外,还有三条地道被燕军所找出,出发的两千人,最后只有六百人能够进入城内,这当然无法攻破燕军的防守,他们厮杀了一阵,最后又只好从地道中退了回来。 这一次进攻又没有奏效,但袁绍却发了狠,他对众将下令说:“继续挖!大不了我挖塌这座城!难道这样他还能守!?”于是袁军继续劳作,在城下又挖掘多条地道。 除了挖通至城内,而被燕军占据的二十一条地道外,袁军又在一月间,加紧挖掘了六十八条地道,但均不再往城内挖掘,只到城脚处。而在这些地道的尽头处,袁军几乎挖出一丈高数丈宽的空间,用梁木顶住头上的城墙。 到这时,袁军以油灌柱,放火焚烧,梁柱烧毁崩折时,易京对应的城墙也应声崩陷。细数下来,坍塌以至能过人的缺口不下三十余处,袁军乘势进攻城池,终于打破了僵局,高干部将邓升领人夺下三个缺口,继而成功占据了易京的两处外郭,城中燕军拼死抵抗,总算没有在一日间将内城也丢失。 但到了这个地步,易京陷落的命运恐怕已经注定了。公孙瓒得知城墙倒塌后,立马失去了坚守的信心,急忙派使者北上涿县,与段煨联系说,他将放弃易京,不日率众突围,希望段煨能够做出进逼北门的假象,掩护他从范阳方向撤离。 十月十六,天亮时分,公孙瓒在此前的深夜里,将城中八千匹战马全都驱赶到西门。在这个时候,守夜的袁军已经累了,换班的袁军刚刚睡醒,正惺忪懵懂。趁着两班交接换防的时候,城中一声号响,骑军顿如奔流一般飞驰而出,直接冲垮了北门袁军的防线。 但城中大部分燕军却不知所措。为了保密,公孙瓒并没有将突围的消息通知全军,只是带了最亲近的三千人而已。以至于城中的守卒还以为这只是一次反击,如常在城中防守拒敌。直到公孙瓒已经远去到四十里开外,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这种情况下,守城的鲜于辅毫无战意,自己脱去甲胄,肉坦负荆,向袁绍请降。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易京就此落城,燕军四万余众归降袁绍。 而在公孙瓒西奔的路上,袁绍早就设有伏兵:骑都尉文丑领有五千兵马驻扎故安县南端,正好遇见公孙瓒率众在城南泅水。此时公孙瓒奔波百里,身心疲惫,却遭遇文丑休养已久的虎狼之师,双方交战之下,公孙瓒脆败。其子公孙续亲自断后,为袁军乱刃刺杀,尸首裂为十余份。 好在有赵云田楷等人的保护,公孙瓒总算是逃得一条性命。又奔波百里,他终于在良乡与段煨部汇合。而袁军即夺易京,气势大振,进而做出北上之势,誓要将幽州一举拿下。 此时,段煨部与袁军兵力相差近八倍,双方处在华北平原上,无险可守,优势必然在袁绍一方。故而他迅速北退,领军至上谷居庸关中,希望能借燕山天险,扼制袁军的北上攻势。 可无论如何,在汉军攻占青州的同年,袁绍也在幽州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基本实现了其在讨董之时所策划的,南据大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的大战略。 第三章 凯旋长安 待青州诸事都安置妥当,已是十二月底,霸府军携临淄数千俘虏返回长安。大军屯霸陵后,刘备领诸将入城,特选军中各部八千精锐,拥伪朝皇帝刘超一起入长安,行凯旋礼。 东汉思帝刘协与司隶校尉陈畅率文武升未央宫正东东阙受俘。大军自北面厨城门入城,抵达冠后街后,忽然折向东行,继而沿城中杜门大道、横贯驰道、章台街的顺序绕城而行。长安几乎倾城出动,围观凯旋将士和临淄战俘。沿途两侧士女如堵,竞相一睹百战铁骑之风采。 在前引路的乃是刘备的白毦亲卫,身着戎服,外披红色锦袍,头戴白羽圆顶铁胄,高扬云纹飞虎旗帜。军旗迎风招展,马蹄引领着身后的隆隆之声,可见其后有无数带刀武士踏步走来,他们步履划一,千人仿佛一人,手中的刀刃抽出,在冬日下,可见一片铁刃寒光闪闪,夺人眼目。在他们之后的便是大将军刘备、河南尹关羽、度辽将军张飞及中军诸将,可谓气势如潮,便是在前面的天子车舆,在此情此景下也显得有些逊色了。 而后临淄朝俘虏百人,还有伪朝天子刘超,此刻全都身着素衣,站在几驾驽马挽车之上,被士卒们拥挤驱赶着通过驰道。见此情景,人群中发出由衷地欢呼鼓噪之声,像是望着春风般目送其来往。 跟在最后的,便是四千霸府铁骑。这些人几乎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是大战中的绝对主力,人们听说后,都不由得睁大眼睛仔细观瞧。 只见霸府骑兵呈纵队,两马一行,缓辔而来。但他们只穿着平时戎服,身背弓矢马上横放着大刀,马鞍后或有卷起的皮毯,以及粮袋、水囊等物。骑士和坐骑都有风尘之色,骑士的皮靴上还有斑斑雪泥,坐骑也没有带任何的装饰。如同行军于弘农的山谷之间一般,就这样进入了万人瞩目的长安城中。 刚看过前面无数的锦绣亲卫,如今一下子看到平常装束的霸府骑兵,人们却不敢有任何轻视。虽然马儿都是杂色,着装既不华丽也不统一,但极目所望,这些骑士们沉默肃穆,眼神刚硬如铁石,骑行之间,虽不威风凛凛,但仍行动如一,自有一股骇人的杀气。更何况其中还有面目狰狞的匈奴人或者鲜卑人一流,让人不觉胆寒。 等这些骑兵路过的时候,人们不敢仰视,待他们渐渐走远了,人们又议论赞叹说:“所谓手段凶悍、杀人无数的精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之前有传闻说,当年段颎凯旋时,有人因军士眼神而晕倒,我现在是相信了。” 再说献俘已毕,刘备领诸将来朝觐天子。此番征东大获全胜,连除袁术、白波、齐汉三贼,无可指摘。天子纵使心中闷闷不乐,此刻却也得露出笑容,下诏说,此番众将辛苦,又功勋卓著,就不要先回家了,自己将在宫中设宴款待大家。 宴席刚开始的时候,刘备忽然走出席中,对天子与众人说,他有一件宝物将送给天子。众人不明所以,唯有陈冲极为了然。只见一人从宴席中缓缓走出,手捧一盒,当众跪拜在地,对天子沉声道:“臣朱治,受破虏将军孙君之命,特封国玺于函中,还之于陛下。” 众人闻声不禁哗然,天子也不禁起身,直视朱治手中漆盒。而陈冲此时走至殿中,郑重接过漆盒,而后平举于胸,慢步走回天子身旁,将漆盒置于天子之前。 天子身形微微颤抖,一时想起十年前的遭遇,不觉眼眶泛红,他打开函盖,将传国玺捧于手中,向宴中百官左右示意,百官齐呼万年,又再三叩首。 自雒阳大乱以来,国玺失踪一事,一直是朝廷百官的心病。传国玺象征天命之所在,天子无有传国玺,便意味着汉室气数已尽,国祚难以长久。朝野上下虽然从不提及此事,但民间早已有传言,说汉祚既衰,不可救。如今传国玺重归朝廷,想必这些流言也会随之离散吧。 天子得见此玺也不禁感慨万千,他对众人落泪道:“朕上次得见此玺,还是身为陈留王时,皇兄以此玺对我说:‘若是我死了,这国家就只有交给你了。’随后便是东都大乱,今日我看见此物,仿佛就看见皇兄了。”此情感人至深,百官也不觉动容。 这时,陈冲则劝说道:“这都是天下忠臣为汉室舍生忘死,才能有今日之局面,还望陛下牢记在心。” 天子轻挑双眉,而后缓缓道:“先生的话,我一向不敢忘记。”说罢,便招朱治到身前,询问他这十年来的经历。百官注视下,朱治并不慌乱,而是沉着应对,谈吐之间,字句都仿佛斧刻刀凿一般。 他先谈孙坚讨董,攻破函谷的事迹,又谈到孙策在袁术麾下忍辱负重,思报朝廷,终在汝颖之战时反正,为父报仇,为国尽忠。天子闻言,不由击节道:“父子双破虏,也是一则美谈。” 而后,朱治说及现在扬州的情形。孙策在江东纵横无匹,两年内已扫平五郡乱贼,只剩豫章为刘表占领,尚未夺下。天子再次感慨说:“孙侯少年征战,英同其父,忠比戴侯啊!”所谓戴侯,指的是云台名将安丰侯窦融,新莽乱事时,窦融据河西自保,但仍心念汉室,光武在千秋亭称帝,他便主动归汉,从灭隗嚣,被光武誉为“执志忠孝,扶微救危”,天子以此类比,足见其对孙策的喜爱了。 于是天子当场宣布封赏,以孙策为征东将军,增邑六百户,赐马百匹,赤金五百,奴婢千余口。又升朱治为百越中郎将,封安亭侯,领江东平山越事。恩宠如此,不可谓不罕见,宴中百官都在席间暗自心惊。 既赏孙策,对征东诸将的论功也随之进行。在刘备进京之前,此事在朝廷中议论已久,早有定论,刚好借此公布: 曹操在今年的战事里,连破坚城,纵横济南,无他不得平齐,故而功在第一。朝廷因此封他为左车骑将军寿张县侯,使持节,仪比三司。只是曹操仍留在兖州,不能亲自长安,不可谓不是一件憾事。 而荀攸在青徐的战事里,连出奇策。骗驻临朐,水淹临淄,有定谋之功,故而功劳排在第二,在其余将领之上。此次论功,他被拔擢为军师将军,巾车乡侯,赐五百金。 关羽位列第三,在今年里,关羽其实战绩并不亮眼。但他镇守东都,修缮宫室,累历大战,且每战必破,几年下来,刘备为了示意无私,一直未对此进行封赏,故而在此次一并追赏,将其排在第三。加封为右车骑将军,使持节开府仪比三司,上雒侯。 而后以张羡平淮南之功名列第四,魏延刘宣扫荡淄水之功名列第五第六,其下的诸将虽然有功,但都不过是战场斩级之功,并不如以上六人,虽有封赏,文中也不再赘述。 至于陈登陈珪那些阵前反正投诚之人,刘备已有安排,便不再加以封赏。在战场上战死阵亡的,则抚恤家属,提拔家中子弟,享有其父爵位。 这些安排堪称妥当,宫府朝野都无有异议。但其中却有一个不小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搁置到至今,便是如何赏赐刘备。 刘备已经是大将军祁县侯,论官爵勋爵已为极致。但他主持霸府,六年来征战关东,不仅从无大败,而且屡战屡捷,至今已平定中原,克复六州,江南宾服,名义上是大汉中兴的第一功臣,如若不赏,则不足以服众。但若赏赐,实际上已赏无可赏,赐无可赐。 故而在宴席上,当场就有人提出疑问,法正、太史慈等人问道:“莫非大将军无功耶?”这令天子颇觉窘迫。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最终还是刘备答说道:“大司马霍光辅佐孝昭皇帝、孝宣皇帝二十余载,有废立定策之功,其功为人臣之至,然官勋已极,不能赏之。我与霍大司马何如?”故而推辞了此事。 如此一来,朝中上下俱是对刘备的称颂之声,将其类比为周公。 此事之后,刘备又安排张飞正式与夏侯家的三妹订婚。这是曹操与刘备分别时,曹操主动对刘备提出的。他听闻张飞至今尚未婚配,而济北相夏侯渊又养有从女,此时年满十一岁,也到了订婚的年龄,故而向刘备请求联姻。 刘备闻言颇为高兴,这代表曹操愿意与自己亲近,自然也答应此事。为表两家结亲的诚意,此次订婚声势浩大,关东关西人尽皆知,不止是朝中三公九卿前来道贺,荆州刘表、益州刘焉、扬州孙策、交州张津等诸侯,也都送来丰厚贺礼。就连河北的袁绍得知后,也派荀谌前来道贺,送上一份极为珍贵的十丈锦绣屏风。 张飞虽然只是度辽将军,地位与九卿相当,但天下皆知晓,他与刘备的亲身兄弟无异。而曹操父亲出自夏侯氏,夏侯氏又与曹氏世代联姻,亦是一家之人。故而这次订婚,可以说是目前大汉中最显赫的两大集团联姻。以至于天子都亲自过问此事,为张飞送了一对蓝田玉璧。 至少从这个时刻看起来,晋阳霸府如日中天,天下无有其比。 大汉就这样迎来了炎兴六年(公元198年)。 第四章 戊寅索质 按照往常惯例,刘备在面见完天子之后,应当率军返回晋阳。但在炎兴六年年初,刘备选择留在京师,继续与陈冲谋划接下来的战略。 如今中原已平,除去凉州的羌乱和汉中的张鲁外,国家在名义上已经没有了叛臣,但是实际上来看,遍地都是拥兵自重的方镇。吕布、曹操需要朝廷支持,勉强算在掌控之内。但孙策刘表刘焉袁绍之流,国家能够施加的影响力就少之又少,欲要收回兵税徭役诸权,更是难上加难。 当然,江南方镇畏于中央权威,大体上还听从朝廷号令,最令人头疼的还是袁绍。 幽州内,公孙瓒已然失败,此时已从居庸遁入晋阳。而段煨来报说,袁绍得到了燕山以南的平原土地,基本统一河北,如今开始大封乌桓诸王,拉拢人心,据传,北面的轲比能也有使者往来。这般形势下,袁绍似有乘胜北上,夺取燕山诸县的打算,段煨在最后写道,他身处居庸,不止要防御袁绍,还要提防弹汗山的鲜卑,希望霸府能够尽快发兵援助,否则他只能放弃居庸,退回马城。 陈冲得闻后,已调令拓跋力微,率八千鲜卑骑军进驻高柳,以为援助。但这只能周济一时,若要究其根本,还是要解决袁绍。 这就给陈冲和刘备提了一个问题,该以何理由出征呢?欲要征伐国家方镇,废除一州公推的牧首,且不能激起其余方镇不满,在这几重思量下,他们必须慎之又慎。 接连商讨几日后,陈冲终于向尚书台提交了一份文表,表上直言道:“州牧权柄显赫,不亚商之方伯,周之五爵,以致上下一体,自成国家。虽较诸社稷先王,亦难比之。高位若此,非至忠不能当之。”故而他建议,天子当诏令国内诸州牧及各将军,派亲属入朝,以表忠心。 实际上,这不过是索要人质的另一种说法。 表书上到天子那里,天子怔然良久,秘密派人询问董昭意见。董昭用书信说:“此策能制江南,不能制袁氏。陛下毋须担忧,正欲让霸府出军河北,令关中一空,而后董公联系吕布、刘焉、刘表,兵发三辅,方可有陛下游龙出水之时!”天子得信细读,立刻将书信烧为灰烬,下令同意签发诏书。 诏书主要分为三道,第一道是传令于晋阳霸府,显示霸府以身作则,如张羡、段煨、公孙瓒等人,或送双亲,或遣子女至长安之中,都被陈冲安排在太学东侧,以作相互照应。 第二道则是让虞翻自武关南下南阳,直接发至襄阳城中。 刘表得见诏书后,颇感为难,便请虞翻先去歇息,而后与别驾刘阖商议:“我本以为天下四方骇震,寇贼相扇,处处麋沸,此乱非轻易所能平。孰料刘备在五年之内,便能罗落中原,真是不可思议。如今他大业显赫,欲令我称臣,你说我到底该如何应对?” 这几年来,刘表苦心经营荆州,创办学宫,借此招揽四方人才,文化大为兴盛,放眼天下,也只有长安的太学与之相仿。其中除去荆州本土的士族之外,还有不少徐州、豫州、益州的名士慕名而来,因而襄阳学宫声名远扬,有俊彦如林,高朋满座之称。 刘阖便是其中佼佼者。他出身益州巴郡,族中本是彭城靖王刘恭之后,后除五服,世居江州,到刘阖这一代,他深谙经学,有江州子夏的名声。故而刘表极为看重,再三延请至襄阳,授以别驾重任。 刘阖细思片刻,对刘表笑道:“使君何必担忧呢?去年刘备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却还要再三掩饰,不就是因为河北未平吗?故而他今岁必定要与袁绍争锋,又哪里顾得上我们?成败仍未定,使君只需暂且蛰伏观望便可,派一公子前去西京,本也无甚可忧虑的。” “刘备若胜了,自然是天命所归,使君入朝为官,亦不失三公之位,刘备若败了,又怎敢对荆州用武呢?若是不胜不败,便是使君进图西川,割据南土的机会啊!” 刘表抚须颔首,微微踱步,又问他说:“那补之以为,袁绍有几成胜算?” 刘阖立即答说:“如若只是晋阳霸府出兵,袁绍总有六成胜算。”但他言有未尽,面露犹豫之色,刘表又催促了两次,他才缓缓说:“可若是龙首出手,袁绍胜算恐怕不足一成。” 刘表闻之愕然,良久才苦笑说:“言之有理。”他侧首想了想,低声说:“那就让伯玉去吧,夫人不喜欢他,他待在这里也是受累。” 刘表口中伯玉乃是长子刘琦,刘琦乃其亡妻陈氏所出,本颇受刘表喜爱,只是入荆州后,刘表为网络蔡瑁,娶其妹蔡氏为妻,又以次子刘琮娶蔡氏之从女。故而刘琮颇受荆北士族拥戴,刘琦势弱,就不免受到排挤,在家中屡屡受辱。 得知自己为父亲遣为人质,刘琦知道这一行将九死一生,继而涕泪不止。但他性慈至孝,终究没有抗拒父令,只在众人陪同下,对刘表三叩首,便泣之而去。州府官员闻之,也不免怜悯刘琦的遭遇,议论两句君上的薄情。 虞翻在荆州完成使命后,继而沿江水西入益州。踏过初春的江关,在两岸夹逼中穿过巴郡,就进入了水草丰茂的川中盆地。踩上这片平坦温和的天府沃土,武阳、成都、雒县等蜀中重镇被他陆续越过,最终来到了如今益州州治绵竹。 此时刘焉已年近七十,老态龙钟,不能出城迎接了。虞翻在其子刘范的引导下,缓步步入绵竹州府。只见这位名垂当世的宗室贤良正躺在榻上,半睁目半瞑目地望着自己。其余二子刘诞、刘璋都侍立一旁,一个端盆为刘焉洗足,一个持碗为刘焉喂粥。 这不禁叫虞翻心生怜悯:益州牧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年迈老人,哪里还能想象,他曾是独步西蜀的文坛大家,阳城独秀? 刘焉见了虞翻,挥手让儿子退开,咕哝着说道:“是庭坚吗?他怎么十年来好似未变?” 刘范在一旁哭笑不得,大声在父亲耳侧说:“大人,这是朝中遣来的天使虞君,不是龙首。您认错了。”转而又对虞翻说:“让虞君见笑了。” 虞翻这才知道,原来刘焉这几年年岁已大,不仅视力听力衰微,连智识也有所衰退,刘范请医生看过,都说刘焉活不过两年了。如此情况下,虞翻颇为无奈,只得将诏令念给刘范兄弟三人,问他们谁愿意去朝廷。 三人闻言都不禁落泪,刘范向虞翻叩首说道:“虞君也看见了,我家大人气息微薄,朝不保夕,至多不过活一两载而已。而我兄弟中,若有人不能临终奉侍,终究有违孝道。圣朝以孝治国,还望虞君回禀陛下与大将军,能够保全我等父子亲情。” 虞翻颇感为难,刘范又说道:“州牧乃国家之任,我等岂敢有私心?但若大人归去,我等便守孝山中,绝不以仕途为念,还益州于国家。况且,司隶校尉本与我家有旧,总归能通融一二。还望虞君千万转报朝廷。若陛下仍旧不许,我也不敢有违圣明,必将自请归于西京。”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虞翻也不好继续多言,在绵竹歇息了两日,便匆匆上路,准备回京叙职。刘范得知后,非常愧疚,亲送虞翻至五十里之外,这才缓步走回到绵竹。 刚回到府中,刘诞刘璋已站在前堂院中,问长兄道:“那人可走远了?” 刘范微笑颔首,领着兄弟二人又快步走入刘焉房内,见刘焉还躺在榻上,闭目微微呼吸。刘范关上门窗,拉上门帘,在屋中点亮烛火后,才对父亲道:“阿父,既然瞒过了天使,接下来该如何做?您是打算答应董承?” 刘焉缓缓坐起身,咳嗽了几下,然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天子的诏书都送到面前,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望向自己的三个儿子,眼神中浑然没有面见虞翻时的浑浊黯淡,继而慢慢说道:“我老师祝恬给我卜算过,说我这辈子,遇董而贵。于是我攀附董太后,得以名列九卿;而后听取茂安公(董扶)之言,得据高祖龙兴之地;州中十余载无大乱,带甲者十余万,以至于今日。现下又有董建平给我带来天子诏书,这莫非不是天意吗?” 刘焉说到这里,微微喘气。刘范忙为他端了杯水,刘焉饮过后,才继续说道:“茂安公对我说过,益州有天子气。”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刘焉一把拉住长子的手,盯着刘范说道:“我已经老了,恐怕应不了这个谶言,这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伯玉,只要你有志气,欲为真人大家,那我又有何惧呢?” 刘范闻言不禁落泪,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孔,他郑重说:“我必不负阿父期望。” 刘焉见状,不禁释怀而笑。他膝下三子,只有刘范文武兼备,又心性坚韧,颇有光武之风。以致于刘范留在长安时,他时常为长子生死忧虑,夜中辗转难以安眠。 现在长子就在身侧,又待己至孝,不由令他大为宽慰。在蜀中的这十余载间,刘焉利用朝廷大义,屡平叛乱,又励精图治,俨然一西方强国。此刻他下定决心,不惜与旧属陈冲反目,也要为最高的位置搏上一把,至于是否真有天意庇佑,就只有上苍知晓了。 第五章 袁绍不屈 除去刘焉年迈,另向朝中上书外,孙策与张津也都听从索质诏令。 孙策其子孙绍年幼,便派其弟孙匡、孙郎入朝;张津则派其子张善、张御入朝;而刘范的《乞养父陈情表》送达西京后,刘备与陈冲商议一二,终究决定同意刘范所请,允许他兄弟三人在病榻前尽孝。如此一来,江南之事,可以说暂告一段落。 再说回第三道诏书,这道索质诏书一直压到最后,待江南各州尽数回复,陈冲才派人出发。为了彰显此朝中对此行的重视,陈冲特委孔融为主使、陶丘洪为副使,随行近百人,使持节,并携有漆金青盖王车,以示天子亲临之意。 他们沐浴着暮春的暖风出发,一路过函谷,走河桥,继而过河内东行,待抵达邺城时,此时已是炎兴六年的四月了。 魏郡太守审配得闻朝中使者到来,立马出城前来迎接,将使者迎入郡府之中。当孔融一行提出要面见袁绍宣读诏令的时候,他露出为难颜色,说道:“如今使君还在幽州戡乱,孔公怕是不能立刻得见了,还是先在城中稍驻,等我传信于使君,短则一旬,长则近月,还望诸位莫怪。” 审配姿态虽然谦恭,但言语间竟堂而皇之地说出“幽州戡乱”四字,可见已将幽州视作袁氏领土。本来孔融还抱有万一侥幸,或许袁绍能悬崖勒马,化干戈于无形,但见周遭文吏无不以审配言语为自然,便也知晓此行的结局了。 于是一行人便在府中休息,打探冀州治下虚实。审配对此也有所准备,日日宴请孔融一行,令其无暇查访。府中官吏亦是严守口风,无论使者如何询问府中情形,他们都只称不知。 好在前司徒案行使者赵岐在冀州镇抚,已有数载,对冀州之事颇为熟稔,且仍心向朝廷。 他在这两年里写出《邺中注记》,孔融歇息时,派其子赵累手持此书求见孔融。孔融读之大喜,继而问赵公有何所求。赵累说,赵岐年逾九十,现在所想无关富贵,只愿返回京兆故乡,好颐养天年罢了。这令众人不胜唏嘘。 就这样一直等了一月之久,审配才忽然派人通知孔融说:“袁使君已至邺城城南大营,孔公既有旨意,便去那里宣读吧。” 孔融莫名所以,既然人已到了,为何不入府中来接旨?还是陶丘洪料其布置,在路上对众人提点道:“袁本初不入城而驻营,是想给我们抖抖威风啊!诸公莫要害怕,纵使眼前刀剑成林,也不要失了朝廷威严。” 果然,等到了城北大营中,可见大道左右甲士齐列,或手持斫刀露刃,或持长槊如林,加之甲士凶神恶煞,身上杀气犹如弓矢穿心,一行人从中缓缓走过,哪怕养气如孔融,也不觉心中忐忑,汗自股出。 其余人更不必说,都是太平文人,面对寒锋利刃,能不失态的仅有寥寥数人。这咄咄逼人的情形,令众人都皆想起了去岁岁末的长安凯旋礼,两相比较下,心中只能感慨,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与霸府一争高低吧。 约走了一刻钟,一行人终于进入主帐里。进入帐内的那一刻,众人都不禁喘了一口大气,但还未站稳,便听闻帐中有人说道:“主使的是哪位?我现下尚有军务有忙?若有事,就快些说罢。” 孔融闻言向声援出看去,只见一人身披黑色甲胄,脸上带了铁面甲,站在众将领之间,左右各有魁梧壮士侍立,显然是众人的领袖。 此人就该是袁绍了,但孔融一时却不敢相认。在十年前的雒阳,他作为京中名士,孔圣后人,也常常与袁绍往来。那时袁绍虽然也盛气凌人,但作为士子领袖,自是文质彬彬,有一股卓然飘逸风采。而如今眼前的铁面人,捉刀而立,言语如铁,只觉是燕代一带的武人,哪里看得出半分汝南名族的气质。 袁绍像是看出孔融的疑惑,缓缓将铁面摘下,露出自己如今铁铸般的容貌,对孔融笑道:“孔公多情啊,这般无言是要看看旧人的容貌吗?”孔融见确是袁绍,不得不感慨道:“本初柱国栋梁,遇风成虎,遇水化龙,我今日才算是见识了。” 孔融见袁绍没有叙旧的意思,只好如他所愿,当众宣读朝廷的诏书,而后向袁绍恳切道:“本初,国家大乱初定,何必再动刀兵?炎兴以来,国家岁岁益安,贼寇逐一而定,岂是河北二州所能相抗?不若效仿窦融故事,可令百代富贵。” 袁绍却露出不耐烦的颜色,他冷笑着摆手道:“孔公何出此妄言?刘备陈冲此不臣之贼,阴谋篡位,其迹已险,其心已露。如此奸贼,想让我自入虎口,袁绍岂是如此蠢蠹哉!” 孔融正要开口争辩,却又为袁绍打断,继续指着随行众人说:“尔等食先帝俸禄,见神器落悬他人之手,不思报国尽孝,莫非还要助其篡逆吗?” 他最后抽刀断然道:“望孔公转告刘备,若其与陈冲愿卸甲归政,永不入仕,袁绍自也可以辞官不做,若不然,也就毋须多言了!”说罢,身边将士无不捉刀向前,做擒拿推攘之状。 孔融见状无可奈何,解嘲道:“本初何必如此?我等与你不同,不过是其身如箭,供人所射罢了!”又是黯然拱手,与一行人转身返回邺中,收拾行礼,又与赵岐联系,一同返回关中去了。 待孔融走远之后,袁绍回头对众将笑说:“这群只知道读书学问的儒生,在堂院里研究圣人之道就行了,出来做事又有何用?百无一用耳!”众人闻言,无不哄堂大笑。 稍得清净,许攸在一旁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刘玄德这卖履舍儿的刀剑,必然要向河北砍来了,也不知是在今年,还是在明年。” 奋武将军沮授得闻许攸言语,说道:“霸府向来年年出征,刘备本也性如雷火,视我等如仇雠。想必他不会再给我等发展壮大的时日,大约在今年秋岁,我估计他便会有所动作了。” 此言得到州府一致认同。炎兴四年,刘备便竟舍伪朝于不顾,先来援助公孙瓒,便可知他对袁氏忌惮。可袁绍何尝不对刘备忌惮?刘备想名正言顺地对袁绍动兵,袁绍也在利用孔融一行拖延时日,终于在上月彻底平定幽州。 去年攻下易京后,袁绍久驻蓟县,恩威并施,一面征辟幽州贤士,一面攻打公孙瓒旧党,直至上月,才将居庸以东、临渝以西的辽西各郡基本平定。此次征战,袁绍先后收编七万幽州劲卒,又自乌桓鲜卑处,获得近十万匹战马,兵势为之大振。就连辽东太守公孙度,也不得不遣使向袁绍称臣。 至此,袁绍才有与霸府决胜的雄资。 时人都以为,当今之势,袁绍好比为赵武灵王,刘备好比为秦昭襄王,将两雄之争,类比为今之秦赵争雄。袁绍对此也大为认可,故而他与幕僚谈及今后的战事,议论刘备将如何攻伐。 常山太守郭图以为,秦赵对峙起自河套,终于上党,可见定鼎之争在于并州。若欲要全胜,必须取得并州这一表里山河,不若趁刘备未动,袁军先行袭击,夺取壶关与河内二地。如此一来,可南面据守河桥,与汉军对峙,再于北面云集重兵,逐一夺取并州各郡。 但奋武将军沮授大为反对,他强调说,并州乃刘备陈冲根基之地,经营达十四载,各族早入霸府,关系盘根错节,可谓人心依附。况且并州城池多依山而建,位置险要,绝非易得之地。若按此计,则是逆势而攻,正是取祸之道。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他随即又对袁绍说:“使君,如今仍是西强东弱,不若效仿当年六国合纵计策,策反河南诸州。如兖州曹操,与使君是旧识,可说其反正。青州为泰山贼所占,必无死战之心,可说其中立,荆州刘表亦有帝王志,可说其为援。只要能令河南人心动乱,我南方无忧,便可以久锐之军,待霸府翻山而来,拥众决战。那时人心地利在我,使君正可一战而下雒阳,则河南挥手可定!并州则无力相抗。这正是万全之策!” 袁绍闻言为之意动,只是他徘徊片刻,说道:“荆州、青州还好说,但孟德我与孟德虽是年少挚友,但我入冀州以后,他弃我投刘,勋盛爵贵,如今又与刘备联姻,地位非凡。我非比朝廷,如何能令他与我同心呢?” 沮授笑道:“非是令曹操与明公同心,而是曹操与朝廷霸府异心。”他继而向前,抚须细细分析说:“明公莫非忘了,去岁刘备征辟曹公入朝,他却推辞不辟。莫非他是真心系兖州百姓吗?我看不见得,曹公还是想坐观成败,等待天时啊!明公只要去试探一二,便自然得知结果了。” 说罢,袁绍击节而笑,说道:“我了然了。”而后又招来荀谌道:“友若,就麻烦你去一趟兖州,去和孟德谈一谈。你去告诉孟德,只要他能依附于我,将来我为高祖,他为卢绾,亦可得也。” 第六章 逢义山 再说回陇上,去岁九月,吕布在金城之下大败,一日之间损失过万。后在韩遂率军追击之下,接连失地,过去两年中夺得武威南部诸县尽数丢失,麾下招揽的诸多勇士都在雪地内相继死亡,不得不败退回灵州之中。 此次大战对陇上影响甚大,凉州羌人本以为吕布已稳操胜券,多有投靠。孰料韩遂却能另施巧计,将局势扭转。结果就是他们顺风而倒,原本才刚刚往东定居,歇不过几日,如今便又纷纷离散往西,再投韩遂去了。 这令吕布大为恼火,他生平除去高陵之战外,从未遭遇如此大败。而战败的理由又是自己误信刘雄鸣,将奸贼引为心腹,这份经历令他倍感耻辱。以至于在凉州发布赏格说,能献上刘雄鸣头颅的,可得千金,献上姜正头颅的,可得五百金,以此来宣泄胸中羞怒。但既然已经战败,如此行为也不过是增加笑料而已。 如此情形下,吕布派遣张昶向朝廷求援,希望朝中再次能够拨派援军与钱粮。陈冲得闻后,立刻从董承军中抽调万人北上,又安排卫固在河东一带募兵,直至炎兴六年三月,募得万余人,也尽数送入北地郡内。加之吕布在这半年间,厚金扩军,又约得万人,以致于麾下约有雄兵六万,更胜金城战前。 吕布如此穷兵黩武,所为自然是雪耻复仇。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三月十九,韩遂竟派出使者,前来与吕布说道:“欲与将军各提五万兵马,于逢义山前一决雌雄。”言辞态度甚是轻蔑,这令吕布大怒,当众用马鞭抽打使者双面,呵斥道:“韩遂何等小人,也敢与我比试高低?若非小人奸计,韩贼早是枯骨!” 孰料使者口含血沫,仍旧笑道:“将军如此说来,是不敢与韩公一战咯?我本以为将军乃是北疆英雄,现在一见,原来是守户之犬耳!” 吕布受此一激,勃然大怒,当众抽出短刀,挥手割下使者的鼻子,看使者在身下捂脸哀嚎,他再呵斥道:“小人胆敢出此言!我吕布堂堂伟丈夫,五原铁骑士,麾下十万雄兵,怎会受辱于韩遂?你回去告诉韩遂,若是真男子,就勿要食言!”如此应下了韩遂的邀约。 于是吕布尽起治下六万余众,只留下五千兵马镇守富平,继而再次举兵南下,以赴韩遂之约。 约战的地点逢义山,位于高平城西北约五十里处,处于六盘山的余脉,丘陵起伏,沟壑纵横,并非是耕种的沃土。但这片高原俯瞰着整片高平盆地,一旦有人马自此通行,无论是向南向北,均要受其威胁,可谓是安定郡中的军事重地。 建宁元年(公元168年)春,护羌校尉段颎便是在此山下与先零诸种羌大战,大获全胜,继而赐予破羌将军之名,今人从此经过,至今还能看到前人战场的遗迹,石中马骨,草下锈剑,不得不追思前人的武功盛事。 而吕布于去年在山下招揽羌人,砌墙筑堡,已将此地囊入治下,对安定杨秋取得了极大的优势。而韩遂在此地与吕布约战,显然是做着一战收复失地,彻底将吕布封堵在北地的打算。但若吕布获胜,高平盆地将易手,金城战败的影响也会随之消散,吕布将重新占据陇上的主动。 故而两军皆不敢不严阵以待。 四月初六,吕布率众自石峡口登山,沿着一条名叫白羊水的小河流溯流而上。州府的骑兵在小河边的平地上排起了长队,人和战马在山崖下仿佛蚂蚁,而他们驮运的铁甲,正在阳光下闪着光。静悄悄的水流就在他们脚下,又很快消失在跌宕的山道里。雨季尚未到来,河道大部分地方仍旧干涸,有水的地方漂泊着些许杂草来回,如同水上浮云,遮盖住了涟漪的波光,时而交叉纠缠,时而汇合或分开,向下绵延而去。 吕布望着前方怔怔出神。南面再走三十里,就能抵达逢义山堡了,两边都是大片吐绿的树林,林子后面的山脉渐次抬高,而在山脉的后面还有一道淡淡的山影,直至天迹。偶尔林间有一片黑点在晃动,好像树叶随风飘一样。在前的斥候说:“那是乌鸦。山南坡有一大片柿子林,羌人离开后,乌鸦就在那里安了家。” 吕布想:“韩遂现在在哪儿呢?” 虽然吕布自认为野战必胜,但凉人在金城一战的用计着实令他印象深刻,事后回想,吕布也不得不为谋划之大胆而感叹。故而此次约战,他分外小心,一路上前后斥候不断,唯恐敌军又设奇计。 从南边高平回来的侦骑说,高平城中陆续有兵卒聚集。显然,凉军各部是正在自鸡头、薄落谷小道往高平城聚集,目前城中约有两万人,预计还有一旬,他们才能尽数到来,前来会战。 吕布闻言,心底的紧张稍释,但他转念又想,会不会是他们诱我来此,再在北边河水断我归路?于是又打起精神,等待后方斥候的汇报。直到两日后,吕布率军抵达逢义山下,后方无事的消息传来,他才又吐了一口气。 逢义堡不大,只能容纳约七千人在堡中生活。于是吕布便派典兵从事曹豹率先头骑兵至高原东南角的苋麻河,监视高平凉人们的动向,自己则率大部,在逢义堡南五里的马营水驻扎下来。羌人在这里筑有山营,能容纳军官在这里住宿,但大部分军人马匹都只能自己寻找山崖,在其中露宿。晚上狂风从西北边吹过来,帐外的厚盾都仆仆作响。新卒们听着这些声音,便开始怀念温暖的酒肆之夜。 出发前,吕布给灵州的每名士卒都发了一壶滚烫的好酒,还请了一些羌女在军中轻歌曼舞。这幅景象深深地烙在大众脑海中,河东子弟更是如此,他们不能入睡,整夜地思念家乡。军士议论说:“奋武将军要是想起斋戒修行的妻妾,想必更加难以入睡。” 原来在临行之前,吕布的美姬王貂蝉在灵州举行了斋僧大会,一连请了近百名天竺高僧,为出征将士求福。貂蝉已信佛多载,她问自贵霜来的高僧支度迦罗,如何能保佑将士平安归来。支度迦罗说:“只要发愿舍身,行八关斋戒,每日清晨沐浴、焚香、更新衣,口含旃檀,烧香悬幡,日念观世音经不止,则可保一切平安。”貂蝉于是在府中立佛金身,脱去丝织衣裙,换上清补法衣,舍身修行祈福。临行前,貂蝉对吕布说:“夫君归来之日,便是妾身出阁之时。”如今这漫漫长夜,想必她仍在祝愿远去将士得胜吧。 如此又过了七日,高平的凉军仍在汇合,迟迟没有北上约战的意思。这让吕布等的颇为不耐,以至于在四月十五、十六两日,接连派了三次使者前去约战,询问他们打算何时赴约。 使者都见到了韩遂,他高坐席上,却语焉不详,一会儿说五日后便可一战,一会儿说尚不知时日,先请使者回去。这些举动令吕布迷惑不解,部下中有人说,或许是将军行军谨慎,韩遂见无机可趁,心中已然怕了,又有人说,或许是韩遂故技重施,一边令我们松懈,然而再忽出奇兵。 这时张辽献计说:“将军,我愿去高平,观察敌营虚实,若敌为实,则我军可战,若敌为虚,则其必有诈计,我军当撤回河水,先夺回失地。” 张辽是吕布军中屈指可数的猛将,但更为难得的是,张辽在上阵厮杀之余,观察极为细腻,常常能察觉出敌阵变动之中的疏漏与破绽,故而往往能批亢捣虚,一击而取奇效。吕布正犹豫间,听闻张辽敢冒奇险,大为欢喜,与张辽握掌笑道:“好兄弟,若真能得其虚实,此战你功劳第一!” 张辽由是南下高平。高平城北便是凉军大营,张辽路过时,细细观察周遭布置,发觉凉军营垒分散,兵员多老弱。即便如此,粗粗算下来,恐怕城前凉人只有两万出头,这令张辽狐疑不已。转而面见韩遂,再问其何时挑战,韩遂仍旧含糊其辞,这更令张辽警觉。 因此出城之后,张辽并未立刻回军,而是藏于高平城东北的一处山林里,观察城中情形。就在半夜明月高照,间或蝉鸣的时候,张辽忽闻南边声声鸦叫,一群乌鸦在大道的荫林间飞了起来,在其下,可见如龙的黑影在缓缓出城,估计约有三千余人。而到了次日辰时,城外又有一行人大张旗鼓,奏号凯歌而来,缓缓进入城内。 张辽顿时了然,向吕布通报说,高平城中并无大军,韩遂所谓约战,估计是想牵制我军于此地,真正意图恐怕另在他处。且过不了两日,北面的斥候来报说,大河北岸似有人员往来,吕布顿时确信,在高平的只是疑兵。于是他立刻召回曹性,打算率部返回河水,先夺回颤阴渡。 四月二十日,吕布正欲拔营而行,高平凉军忽然出城北上,出现在苋麻河前,吕布便移军转向,与凉军隔河对峙。凉军见其有接战之意,便又缓缓退军,似只有牵制之意,并不敢于吕布野战。 吕布对高平为偏师的意图更为确信,以其必为虚军,无胆决战。故而待其退走后,吕布令军中各部暂时歇息,明日再行撤军。自己则卸甲饮食,早入梦乡,孰料睡梦之中,忽为一阵嘈杂的喊杀声惊醒。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他匆忙走出大营,只见南营已纵起大火,不少骑着快马的骑士,正在州府士卒间大肆砍杀,嚎叫与哀鸣此起彼伏,夹杂着箭雨在风中的破空之声。 原来,贾诩在高平设有两座大营,一座堂而皇之地置于城北,令军中老弱者驻扎其中,另一座则置于城南的弓背梁里,乃是凉军精锐所在。如此一明一暗,张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道凉军在北面另有奇兵,实则凉人从设计之初,就打算倾力决战。 在白日里最后一次向吕布示弱后,韩遂领兵夜袭逢义堡,马腾、成公英等部直摧南营,继而一举击破吕布营垒。吕布自知必败,只能领数百陷阵营仓皇北逃。 至此一战,吕布军中死伤无数,被俘无算,能回到灵州的不超过四千人,关中也为之大震。吕布陇上五年之辛苦经营,可谓一夜尽毁。 第七章 凉州归降 炎兴六年四月,就在朝中收到袁绍回复,正在谈及对河北战事的时候。凉州竟传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奋武将军在逢义山与凉军大战,中伏不利,竟丧师数万,仅以身免。这令京师大为震动。 自陈冲刘备调入晋阳以来,所遇最大的败仗便是初平讨董之役,其中皇甫嵩闪转腾挪,于一月之内歼灭公孙瓒、郭等部,损失近三万人。而吕布这一战的损失却还要过甚。因凉人袭击突然,而所处在于山地的缘故,六万大军便是欲要逃命,也不知该往何处去逃。吕布窜逃后不久,唯一的一条山路也为凉人封堵,营中的汉军很快只剩下三个选择:要么跳下山崖,要么自刎,要么投降。 自此,西凉叛军一战俘获近五万俘虏,为历年来反汉战功之最。很快,朝中诸公便为此事唤醒了过往记忆:四十年以来,凉州羌乱屡不能平,已足足有三代朝中名将重臣,先后埋骨于陇上之地,其中不乏傅燮、周慎这种干臣,可时至今日,居然仍有如此损失,不得不叫人心生挫败,以为平凉一事遥遥无期了。 继而朝中又开始出现一种论调,以为国家虽占据凉州之土,但多年以来不受其利,反复耗费财赀,也不过徒劳。又为关东九州累增赋税,广受天下诟病,不如弃之。改在扶风冯翊一带多修坞堡、将叛军堵截在陇坂之上。如此国家岁出大减,还能节有盈余,也不必再令龙首多颁新政了。 这是自先帝尚在时便有的言语,当年司徒崔烈便是说着如此论调,在朝中颇有影响。只是最终先帝并未采纳,而是重用反对弃凉的傅燮一派,至今约有十五载。原本陈冲执政后,凉州形势逐渐好转,自也无人多说。只是如今逢义山大败,一夜之间,弃凉之论又死灰复燃了。 陈冲对此嗤之以鼻,在朝上对百官说:“若败则弃地,今日焉有国家社稷?”以此堵住公卿言语。公卿尚且不论,毕竟朝中多是陈冲学生,本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真正让人忧虑的,则是今岁对河北的征战。 本来他与刘备定下计议,打算今年七月月末,便尽起关西中原兵力,以二十余万大军出征河北,务求一战而胜,各地兵力的调集都在准备之中。可在此要紧时刻,陇上却出现大变,这便让陈冲与刘备不得不做出抉择:是依旧要出征河北呢?还是暂且放弃,转而收复凉州呢? 陈冲与刘备商议时,分析说:河北袁绍虽然势大,但南面中原已为朝廷平定,西面并州又多有山险,北面段煨仍占据居庸,可谓环其三面,若留十万军士镇守,总也不至于仓促失地。但若要举兵进攻,非得倾国之力不可,可如此一来,三辅空虚,凉人若是南下,就伤及国家根本了。如此看来,应当先用武于陇上。 到了五月初,就在陈冲仍与刘备商议如何用武,谋定进军路线时,凉州州府又传来军报。只不过这次的消息较上次更为惊骇,吕布来信说,叛军大胜之下,竟打算就此反正,欲归降于朝廷。 这着实令人难以预料,便连陈冲也措手不及,他急忙派王邑前去北地,与吕布了解详情。 直至十日之后,具体的消息才传回西京。原来韩遂等西凉众将已派成宜长驻灵州,正等着朝中使者。成宜转告王邑说,凉州累战十数载,当年羌乱的领袖多已阵亡,现在还在乱军之中的,要么是不堪先帝苛政,被迫难逃的良民,要么是早年为其裹挟,求生自保的汉将。而如今龙首治政,三辅晏然河清,有甘棠执政之美名,凉州上下见之,更无长乱之心,奈何朝廷一味征剿,这才顽抗至今。 说完了归正的理由后,成宜又开始谈投诚的条件。韩遂各部愿意归还逢义山之战后的五万俘虏,并且如旧时张燕一般,年年向朝中缴纳赋税、军马、甲胄,并察举孝廉、委派计吏,听从凉州牧的指挥。但相应的,各叛军也希望朝廷能够承认他们自领的封号与封土,赐以关内侯以上的赏爵,允许他们子孙在凉州沿爵,并有自行征税、募兵、徭役之权。 说罢,成宜还给了王邑一份名单,上面写有乱军各部首领的姓名及其自领封号、领地及赏爵。 王邑原封不动地将这份名单交给了司隶府,陈冲听完凉军条件,又审视手中的这份名单,转而与刘备笑道:“真是了不得,想不到士别三日,陇上这群武人也会与朝廷计较了。” 刘备看完名单,将其置于案上,显然也松了一口气,他笑着颔首说:“若是袁绍听闻这个消息,也不知有几多胆寒。”本以为今岁将陷入两难之境,但韩遂等人既然愿降,那西疆的战事自然也就消弭,霸府便又能重整军队,奔赴河北了。 但陈冲此时却陷入沉思,他斟酌着对刘备道:“玄德,只是我看吕布陇上两败,都是误中叛军圈套,此人谋划,善于示敌以弱,便是吕布中一计之后,仍令他麻痹大意,再以奇兵破之,真是常山之蛇的打法!” 说到此处,陈冲皱眉缓缓说:“所以我也在思量,此次凉人的投诚,会否也是示弱之计?” 刘备初闻陈冲言论,也悚然一惊,但思量一翻后,又展颜笑道:“庭坚多虑了,你莫忘了,他们还得还吕布的五万将士呢!” 陈冲无言,这确实是与此前形势不同之处:若此前凉人用的是示弱之计,但现在他放出条件,将把俘虏交还给吕布,吕布连吃了他两次大亏,也必然对凉人严加提防,五万将士驻防陇上,凉人便是欲要作乱,还得再败上一次吕布,才能杀入三辅,这确实有些天方夜谈了。 不过陈冲仍旧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自觉仿佛于云端,远方流云翻滚,隐隐有蛟龙窥探。故而他没有轻易答应,而是又花了两旬时日,与韩遂等人来回谈判,好索取更为有利的条件。 一直谈判到了五月初,凉人终于又做出让步。 韩遂应允朝廷,将拆除汉阳、陇金城三郡的若干坞堡;且让出敦煌、酒泉、张掖三郡,供朝廷任免郡守;又要允许朝廷在金城设置护羌校尉,隶属于凉州州府;而最重要的是,所有朝廷封赏的将军郡守,必须响应年初的索质令,派家中兄弟或者儿女到长安为质。做到这个地步,陈冲才终于安心。 待五月初六,俘虏放还北地郡后,刘备携诏令行至陈仓,大会西凉群雄,正式任命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宋建为河关将军、成公英为金城太守、杨秋为安定太守、梁兴为汉阳太守、张衡为武威太守,其余等各自号太守,悉数转为该郡都尉。除韩遂、马腾、宋建三人各自开府,受朝廷号令外,其余人悉数委于吕布麾下。而会后,各部也都派出自家子弟,当众礼拜刘备,随之返回长安。 一场众人原本会以为席卷三辅的大乱,就这样消失于无形,百官闻之,无不扶额庆幸。然而自始至终,朝中都并不知晓,董卓旧部已与韩遂联合。自然也更不会知晓,贾诩此时早已潜入到灵州城中,与吕布密会多日。 这要从头说起,自逢义山战后,吕布心中颓唐至极。他以为自己一战败尽精锐,受天下前所未有之耻,想必叛军不日便会继续追击,逼迫自己退出陇上,而自己走投无路,也只能黯然下陇,回朝中受人耻笑了。孰料在此阴翳心绪下,迎接他的却不是叛军的围攻,而是一名议和的使者。 使者为吕布带来韩遂的亲笔信件。 信中说,天下之势,本如流云雾霰,聚散不定,昨日之敌寇,亦能为今日之倚助,今日之盟友,亦能为明日之仇雠。其中变化,无非是利之所致。吕布本是并州豪杰,五原猛士,凉人无意与之结仇,奈何受人挑唆,以为凉人可欺,凉土易得,这才相战多年。而如今,凉人虽取大胜,但却敬佩奋武将军的勇猛刚直,怀有思归慕犊之情,故而不仅不愿与将军结仇,更愿归还战俘,奉吕布为主,请降于他。 吕布不意有此转折,纵使心中忐忑,但接连大败的他也无从选择,只能先为应允。一面向朝廷禀告,一面先行接见西凉使者。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在凉人的要求下,吕布与凉人都只带十余人,在富平城外二十里的一处荒村相见。吕布不明所以,但也不得不照做。 时值盛夏,天上刚下了一场清凉的雨,但在干爽的陇上天风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一股隐隐约约的湿意。吕布脚踏赤兔,于午时抵达荒村,见其立于一座山包上,旁边便是河水冲击而成的山崖,登高望远,更可见群山峰顶的点点黛绿。 下了马,吕布很远便看见凉人的使者了,有十来人站着护卫警戒,又有三人坐在一古井旁,枣林下,显然是谈判的主使,如今正在纳凉歇息。吕布径直领人走了上去,心中思量着此行能否成功。却不料靠近之后,一人向他含笑寒暄,吕布大为骇然。 贾诩起身笑道:“与奉先一别经年,岂料有今日?” 第八章 吕布阴反 吕布与贾诩上一次见面,还是凉军包围长安时。当时吕布为牛辅挑衅,与其挑斗,孰料竟中凉军之伏,继而遭飞矢穿甲,直穿侧腹,因此险些丧命。这箭伤的影响一直遗留至今,一旦遇到阴雨时节,吕布弯腰行走,骨肉间便隐隐有针刺之感。 此时得见贾诩,吕布顿觉侧腹旧伤刺痛。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在与何人对阵,他不无落寞地对贾诩说:“当今天下,我吕布心服的人并不多,但今天开始,你贾文和算是一个了。” 贾诩笑笑没有答话,继而挥手让护卫众人离开,只留下两人陪伴身旁,其中一为成宜,一为马超,分别代表韩遂、马腾,聆听此次的密谈。贾诩既然露出要密谈的架势,吕布也只能奉陪,将随行亲卫都遣散到北边,如此一来,井边便只剩下四人对坐。 两相对视下,吕布眼神漂移,而贾诩淡然自若。贾诩从腰间取出一壶水囊,又在面前摆了两只木碗,往中倒出浅红的汁水,原来是梅汤。将一碗递给吕布后,贾诩自己浅品了一口,慢慢说道:“不过是以有心算无心,仗着我和将军是旧识,知道将军的喜好罢了,若真是战场交锋,又怎敢与将军硬拼呢?” 吕布没有接话,他心意并不在此处,喝了口梅汤后,他径直问道:“你说愿将兵卒都归还于我,到底是真是假?” 贾诩闻言一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指着吕布连连说道:“你呀,你呀!” 吕布听得心烦意乱,他本就对议和之事不甚相信,此时听到贾诩笑声,更觉心烦意乱,仿佛自己特意前来受辱。一念之下,他起身冷喝道:“君以我好欺耶!我乃北疆大丈夫,义不受辱!君若欲携胜辱人,无非是血溅五步,俱死此处!”说罢,他伸手握向腰边斫刀。 马超坐在一旁,就是防备此刻,吕布尚未拔刀出鞘,他立刻趁势站起。霎时间,两把斫刀的刀锋亮如寒月,明晃晃地在井边前后对峙。两人都知道对方是不好惹的对手,眼神都瞅准对面的要害,时刻准备交锋。 在这紧张到极点的气氛里,贾诩伸手拍了拍一旁的马超,笑道:“孟起,没必要舞刀弄剑,方才确实是我无礼了。”又对吕布道,“我既然邀请将军前来,自然是诚心议和,将军又何必多疑呢?还是坐下,我们继续谈罢。” 两人这才收刀入鞘,缓缓坐回席内。待两人坐好,贾诩才继续开口说话,他一说话,场面又立刻冷静下来。贾诩说:“五日之后,我们便会先放还万人于将军。”吕布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又听贾诩继续解释说,“而我方才大笑,也不是戏弄将军,只不过是心中感慨而已。” 吕布问:“感慨何事?” 贾诩说:“我昔日在雒阳与将军共处时,以为将军是不拘小节,志在天下的英豪。纵使以后刀兵相见,同僚中也无人不敬佩将军之豪勇。只是今日再见,将军胸中郁郁,计较于一兵一卒,不复当年挥斥方遒的英姿,怎能不叫我感慨呢?” 吕布闻言脸色涨红,好久才言语道:“手下败将,自然不足言勇,你既还我兵卒,那便任你说罢。” 贾诩摇首失笑,他说:“我怎是嘲笑将军?将军莫非忘了,除去归还俘获外,我等还有一层本意,便是要奉将军为主啊!将军如此颓唐,我等怎敢以性命相托?” 吕布顿为失色,他此次前来,心中只想着索回旧部,全没有将凉人归降的意思当真。但贾诩此时在眼前再提此事,吕布不由打量左右成宜马超的脸色,心底狐疑道:莫非他说的是真事? 此时,贾诩正色问道:“将军以为,将军与大将军刘备并论,孰优孰劣?” 吕布不意会有此问,但四下无人,他也不屑于说假话,便忿然说道:“刘备小滑而已,与常人相较,自然也算得上人杰,但若与某论优劣,不过庸人耳。” 贾诩闻言不禁心中哂笑,但面色依旧如常,仍问道:“那为何刘备功至不赏,位极人臣,而将军却仍在此处嗟叹呢?” 吕布为之一滞,他不得不叹息道:“他本汉室宗亲,师从卢植,武有关张,文赖陈冲,又有公孙瓒为援,故而能因人成事。而某乃边地将子,本无根基,怎么能与他相比?”说到此处,他胸中烦闷,就端起水碗一口饮尽,入口才想起,这是梅汤,并非是浇愁的酒水。 正茫然间,他听得一旁的成宜说:“将军这就错了,刘备固然得人,难道将军的部曲算不得好男子吗?将军麾下高顺、张辽、曹性三人,名满陇上,我们都以为是万里挑一的人杰,将军如此贬低,恐令部将伤心啊!”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吕布为之默然,贾诩知他无可反驳,情绪已落至极点,正是此行说服的最好机会。故而他又取了一壶冷酒,为吕布斟满,待他喝下后,贾诩才缓缓说道:“莫非将军不知?这皆是陈庭坚的谋划啊!” 吕布愕然,抬头迎上贾诩犹如夺魂锁魄般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嗫喏道:“这从何说起?” 贾诩说:“贾诩虽是朝廷通缉的反贼,但也知晓政事。对天子而言,将军是诛杀太师的首功之臣,若无将军反正靖难,刚断奋命,太师如何得亡?退一步说,若无将军先守高陵,又守长安,以致我等蹉跎月余,不得寸进。又如何能让刘备他们率军南下,获不赏之功呢?我听闻陛下赐有将军中兴剑,便可足见将军之功大了。” 说到此处,贾诩再看吕布的反应,只见他轻抚腰间剑柄,便知他心神也随之不宁,而后继续说:“将军以此弥天之功,足可封千里之土,享万户之禄。却奈何为凉州牧?朝中常有言说,生不为凉州仕,死不为陇右鬼。凉州不平已有数十载,以太师(董卓)之智力、车骑(皇甫嵩)之韬略,亦不能平之,况将军乎?陈冲刘备却以凉州为封赏,让将军与我等经年苦斗,这便如同当年齐国的晏子,因惧怕猛士夺其权位,便以二桃为饵,直令三士相残杀的毒计啊!” 吕布闻言大觉有理,一时间又羞又恼,酒也顾不上喝。很快,他起身在井边徘徊踱步。他先仰望天风流云,但胸中仍是忿耻;又低首看向井边,只见井水之中,自己样貌憔悴,面上满是胡髯风霜,吕布这才恍悟:原来我也老了。 忽然,吕布瞅见自己右颊间的一道伤痕,他想起来了,那是孙坚在他脸上划下的。本来模糊的记忆忽然涌现,他似乎又回到了广成关前。在满是呐喊、箭矢与金铁的战场上,他看见一个黑甲男子策马尸山,对自己冷眼嘲笑,这令他怒不可遏。 吕布又记起自己随丁原出并时,曾回望天井关。天井关山势崇刚,削如鬼斧,如此景象曾让他顿生豪情,暗暗立誓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比山而高,不立人下,必立不朽之大业。转眼十年已过,自己却似一事无成,这让他更是不甘。 一时壮怀激烈,他不知该如何言语,唯有拔剑击水,仰天长啸,惊起周遭一片飞鸟。 贾诩待他停下,才又缓缓问道:“贾诩今日来此,正是欲问将军,将军胸中还有几分壮志?可敢立不世之功,留千秋之名?” 吕布对贾诩已由衷心服,闻言回席端坐,低首诚恳道:“这本是吕布平生夙愿,还望文和多多教我。” 贾诩知道此行已成,面上也露出微笑,颔首说:“将军客气了,将军既然以救驾之功闻名于世,却不想再次救天子于危困吗?” 方才对话中,吕布已隐约听出,贾诩是要说服自己起兵反刘,此刻果然听到如此言语,也并不意外。只是如今他既已下定决心,人倒冷静下来,向贾诩说道:“如今刘备麾下约有三十万大军,遍布关东关西,我等仓促起事,恐怕胜算不大吧!” 贾诩说:“只要关西没有战事,刘备欲平河北,最少要调动二十万大军征战,关西能剩下几人?这不是难事。” 吕布道:“但只要留下三万,总可以守备长安。我守过西京,你也打过,这城池非同一般,没有十万人几个月,是打不下来的。凉州纵使倾巢而出,最多也就能出八万罢!” 贾诩却笑道:“这并非问题,因为将军还有二人,可为援助。” “谁?” “陛下与建平将军董公。”贾诩直视吕布道,“前年刘备逼凌陛下,必令陛下生怨,而董公外放陈仓,常驻武都练兵,定然也在为陛下暗地奔走,将军只要联系董公,必然能得陛下支持,获大义名分!” 说到这,贾诩又笑说:“又或许,董公已派人来联系将军,只是将军这两年忙于战事,无心于朝局,他不便相告。只要将军多在家中赋闲几日,念几声天子,那董公的使者,便不请自来了。” 吕布将信将疑,与贾诩等人告别后。他回到家中歇息连续,待王邑前来接洽时,他当众问了几句天子近况。当夜,竟真有箭书落于吕布后庭之内,书上言说,欲与吕布密约,谈论忠孝之事。吕布如约相见,果然是董承使者。 自此,吕布对贾诩心悦诚服,秘邀其至府上,详谈此后布置。而贾诩在灵州化名段逊,以幕僚身份加入州府,整日面带黑巾,深居简出,州中不知其人,更不知大祸将至。 第九章 陈冲谋策 在炎兴五年年末时,霸府在青徐取得大胜的消息固然令人欣慰,但天下人并不以为大局已定。毕竟同一年间,袁绍也攻克易京,北占燕辽两地,几乎统一了河北,又有乌桓、鲜卑以为援助,与光武立业时仿佛。若要国家一统,仍未知鹿死谁手。 但到了炎兴六年五月,凉州叛军向朝廷归降输质后,局势忽然明朗起来。西疆战事无忧后,朝廷便可以尽起并、司、炎、豫、青徐兵卒,其众竟达三十余万。其声势浩大恢弘,在两百年间,恐怕只有新莽举兵昆阳的情形才能仿佛。而这些军士多是征战经年、通晓戎事的老兵,非王莽临时征用的新卒可比。故而河北虽富、幽燕虽勇,时人皆曰莫能当之,百官也以为统一九州,当在朝夕。 但五月以来,陈冲一直心绪不宁。 《春秋》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今要举三十万大军而动,更是决定国家国运的大事,不可不慎之又慎。陈冲与归来的赵岐商议过,冀州如今有二十万众,新得幽州,又能募得数万,只是考虑粮秣辎重,与各地驻防,袁军能够用来野战的部队当在十七万左右。 虽堪堪过汉军之半,但战事并非纸上这般容易,还需考虑敌之短长,我之优劣,因势利导,据形而动。三十万大军声势固然骇人,但也有其劣处,那就是大军兵势过长,传令不便,令统帅难以相机应变。且三军一体,士气难调,一旦进攻不利,极易出现军心皆丧的局面。 而袁绍经营河北长达七载,颇得人心,若再倚靠城池之险,拖过秋冬之日,便会出现前言所述之局势,若在此时,他能伺机而动,未尝不可出奇制胜,再现彭城奔溃之惨状【1】。到那时,天下形势如何,就又难以言说了。 除非对敌情了如指掌,陈冲一向料敌从宽。故而在这些时日里,陈冲一直在谋思必胜之策。他心想,既然战场之上不能言必胜,那何不从战场外入手?无论如何,己方占据朝廷大义,而袁绍乃是叛臣,且是汝南望族,虽占据河北之地,但恐怕也难尽得郡望忠心,必有愤懑之人。既如此,大可以在出兵之前,从此处入手,挑拨人心阴得内间,或许能够有意外收获。 只是该与谁联络,陈冲举棋不定。近两年来,朝中在河北也布有不少眼线,但多是观察袁绍幕府兵马粮草调动,但府中人事关系却不甚了然。陈冲就此事去询问赵岐,赵岐也颇为为难,他说道:“我在邺中,也颇受提防。袁绍安排与我相见的,都是他心腹重臣,非至亲而不用。使君问我谁可间之,却是问道于盲了。” 但陈冲也不是一无所获,他随即想起,自己府中也有一人,不仅曾在袁绍幕府中任事,而且官至魏郡太守,定然深知详情。于是一日傍晚,他身骑青隗,孤身一人去造访董昭。 董昭对陈冲的来访并无预料。因为这些时日里,董承与吕布已有联系,又和刘焉阴结同盟,密除国贼的计议大有进展。故而董承频繁有书信送来,问他朝中局势、霸府征东布置以及此后起事夺权的谋划。 这皆是需要反复参谋的大事,纵使董昭智慧过人,这几日也不免有殚精竭虑之感。故而得知门外陈冲敲门请见,他心中大惧,迷乱中还以为密谋已泄。好在他随即想到,若是密谋果露,陈冲应当先出兵拿下董承,而非自己。董昭这放下心来,换上一身轻袍,到府门去迎接陈冲。 陈冲见董昭面色疲惫,并未猜到真缘由。毕竟最近府中调度各州粮秣兵马,所耗甚大,治中曹反复核算开销,已不下三次。董昭作为曹中主簿,有劳累之色也属当然。陈冲便开口寒暄关怀了几句。 随董昭入堂后,陈冲随意打量董昭住所。才发现董卓用度竟十分简朴,所住不过是一进的院子,院里亦只有一名苍头喂马随从,一名仆妇火食洗衣。堂上还放有董昭刚刚食剩的膳食,内里不过是些许莱菔、干菜,可以说是极为简朴了。 陈冲一直崇尚勤俭,见此情形也不由心生感慨。他想,董昭虽说为人薄情寡恩,但也确实是名清官干吏,久不提拔,难免为人诟病。或许以后可将他提拔为廷尉,作为张汤、主父偃之流,以弹压不法,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董昭见陈冲眼神游移,心中颇为不安,但面色依旧恭谦至敬,他先低声道:“鄙舍卑寒,不知龙首远来,竟无准备,还望龙首莫怪。” 而后又问道:“不知龙首此来,所为何事?莫非是计核出了错处?” 陈冲摆手说:“公仁不必紧张,我今日来,不为治中,而为河北。”他微微沉吟,将自己对河北征战的顾虑说于董昭,又感慨说:“兵者国之重器,不可轻动。而袁氏乃国家大敌,雄踞河北,背倚戎狄,非轻易可胜。《兵法》有云,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又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我虽然知己,却不知敌情,这不是可用兵的准备,就来问问你的意见。” 董昭闻言一惊,不料陈冲竟有不战的想法,这对他并不是个好消息。但他仍不露声色,缓缓问道:“那龙首是想与我一谈河北风土人情?”陈冲含笑称是。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为加强陈冲出兵的信念,董昭下定决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他知晓陈冲谨慎,谈论所得都必会派眼线查证核实,故而也不加虚言,为其详细介绍了袁绍府中众人。 袁绍幕府可分为三派,一派是在朝时便交好的元从,虽说如何顒、伍孚、周毖之流多为董卓所害,但也有郭图、荀谌、许攸、逢纪、淳于琼等人一直相随,这都是袁绍最为亲信之人。 另一派便是袁绍入主冀州后,亲自选用提拔的河北名士,如沮授、田丰、审配、朱灵、张郃、甄尧、颜良等人,他们俱是冀州郡望,在州郡中颇有影响,能主袁绍安定人心,且本身颇有能力,是袁绍能够立足冀州的基石。 剩下的便是因感汉祚将绝,新朝将起,又仰慕袁绍名声,敬畏袁氏权势,而选择加入幕府的投机之臣。诸如陈瑀、朱汉、阴夔、公孙犊、麴义等人,而董昭自己也算在此列之中。 陈冲对袁绍的元从颇为熟稔,知晓他们虽然品性低劣,但轻易不会背弃袁绍,而袁绍对冀州大族又有知遇之恩,也难以动摇,能够着手的恐怕也只有最后一类了。他下定决心,又细细追问董昭,这些人喜好如何,品行如何,袁绍待以何礼,有无恩义。 谈话到最后,陈冲疑问渐少,改与董昭谈论司隶府中诸事,问他对新政有何建议。董昭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正如龙首此前所言,兵者国之大器,不可私授,否则祸乱难止。恐怕龙首已有腹案了,只不过现下河北不平,尚不是新政的良机罢。” 陈冲见他看出自己所想,不由颔首笑道:“公仁确有大智,待河北事罢,我可以公仁为使,着手此事。”董昭连称不敢,两人又客套了几句,陈冲便起身告辞。 董昭把陈冲送出门外百步,见他策马远去后,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即使自视甚高,但在陈冲面前,董昭不敢稍作松懈,一言一语,都要百般思量。此时陈冲一走,他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伫立良久,董昭才缓缓向家中走去。 此时天色已然昏暗,董昭在书房点上灯火,在桌案上摊开黄帛,提笔蘸墨后,他开始思考如何回复董承的来信。近来与吕布接洽,他已提出要求,希望起事之后能得任司隶校尉,执掌三辅。这令董承颇为为难,此前他已与刘焉许诺,事成之后,将以此职赐予刘范,若再赐予吕布,将如何与刘焉交代? 董昭便在回信中写道。可将此事与吕布说明,然后应允他太尉一职,并许之于并州之地。吕布心性不定,闻言则喜,公言其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他必许之。在应允吕布之余,也要与韩遂等人结交…… 书写之间,董昭忽然想起陈冲,此刻他在干什么呢?方才他与自己分别时,面容平和,分别是下定了东征的决心。但是他会如何谋划呢?董昭有些没有把握,现在的计策全部是建立在霸府兵出河北,与袁绍长久对峙,以致关中空虚的前提下,而后他们才能做得利的渔翁。可若袁绍真的不堪一击,那这些计策也不过是梦幻泡影一般,必然面临失败的结局。 想到这里,董昭放下笔墨,以指敲案,缓缓细思,从今晚的谈话字句中推敲陈冲可能的计策。 莫非是打算先招降一些人,再削弱袁绍的兵势吗?董昭心想,但他了解袁绍,袁绍外宽内狭,对人并不信任,没有几人能够独立统兵,即使少数几将有自己的部曲,计其数量,也不过才万人而已,恐怕也无法改变战局。 董昭想了几刻,也没想出袁绍的破绽。不由在心中感叹,对霸府而言,袁绍确是个难缠的敌手,无怪陈冲对出兵如此犹豫。 既然得不到答案,董昭便又回到案前,披上一件宽袍,继续书写回信。 【1】彭城惨状: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四月,刘邦乘项羽胶着于城阳之际,率五诸侯军约计五十六万人,兵分三路向楚都彭城进攻,成功攻克。此时刘邦以为项羽前后失据,必败无疑。不料项羽留下诸将攻齐,自率精骑三万疾驰南下,由鲁瑕丘先击破樊哙等军,随即在胡陵至肖县采取包围闪击。项羽军夜间抵肖,利用拂晓,由西向东反击汉军侧背,早晨开始进攻,与汉军展开大战,中午便大破汉军。汉军面对项羽军的突然袭击,手足无措,自相践踏,乱作一团,结果遭项羽军屠杀,死者十余万人。彭城之战可为刘邦生平最大败绩。 第十章 狐奴射猎 炎兴六年秋七月,就在朝廷在谋划河北征伐的时候,冀州牧自号骠骑将军袁绍以辽东太守公孙度有称王不臣之举,在渔阳郡集结重兵准备讨伐,下诏令幽、冀两州各部率军到无终汇合。 在明知朝廷对河北有图谋的前提下,先移兵于辽东,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袁绍有自己的考量。 首先辽东公孙度虽然口头上称臣,但是实质上并无诚意,极可能在他与朝廷之间摇摆,若是段煨与他联络,在他河南御敌时越过燕山,就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故而他此行耀武辽东,务必要令其不敢妄动。 其次则是得知凉州归降后,河北三军大有恐慌情绪,不少人以为朝廷难胜。所以袁绍打算以征东名义先行练军,既可鼓舞士气,也可观察哪些将领藏有二心。 最后则是想用大军震慑鲜卑、乌桓,加强他们对袁军必胜的信心,并以此邀请他们派从军南下御敌,不得推脱。 果然,在河北各部还未聚集时,轲比能、蹋顿一得知消息,便领部中诸王南下来聚。袁绍极为高兴,便与其纵兵大猎于狐奴之野,青龙峡下(今密云水库下方)。 一日,袁绍、轲比能、蹋顿率各亲随爱将进入射围打猎。 这个射围很大,动用步骑兵士无数。有州府亲兵骑士监督,凡有兽自某处逃逸而出,即斩该处宿值兵将。待众人进入射围后,他见远处有鹿、野马群,就命人择一处平坦开阔之处,构火以待,然后亲自翻身上马射杀。以此下来,亲手射中的野马与鹿竟有十余匹之多。就令人炙烤猎物,赏赐军人。如是者再三,渐渐前至一丛林中。 突然,一只老虎丛林子深处扑了出来,前面的战马都惊骇而退。后面诸将纷纷取弓搭箭,正待要射,不料一支猎箭早已飞驰而出,正中老虎的肩胛出,切骨而入,顿时鲜血汨汨而出。 袁绍看见那射手站在鲜卑单于轲比能旁边,不过那人头戴武冠、敛发右衽,一副汉人衣装,在鲜卑人中颇为显眼,便问轲比能道:“此乃何人,箭法如此之快?” 轲比能汉话极佳,不需旁人翻译,便自己答说:“他是东部步摇部的莫护跋,射箭之快早已闻名了。”鲜卑语中,步摇音同汉话的“慕容”,故而袁绍又问道:“姓为慕容?真是奇特啊!” 莫护跋在马上揖手说:“小族久居王化,慕燕代之风,故而敛发袭冠,诸部便呼我部为步摇,取‘冠步摇冠’之意。”他亦是用汉话回答,与轲比能想必,遣词用语竟还流畅些。 袁绍听罢颇为动容,又与莫护跋交谈几句经学,不料竟也对答如流,这让他对亲随感慨说:“不料鲜卑之中,也有如此好男子。”他又对莫护跋说道:“不过我以为,慕容一姓更好,所谓慕二仪(天地)之道,继三光(日、月、星)之容,不如你部便改姓慕容罢!”莫护跋闻言欢喜,下马向袁绍谢过,便正式改姓为慕容。 这时候,袁绍转而对自己部下笑道:“此虎已伤,尔等可有人敢力擒之?” 他本来看向的是颜良、张郃等猛士,孰料先说的竟是别驾田丰。他说:“田丰愿往,不过我坐骑没有蒙甲,大概不敢靠近,需要两人做的我的帮手。”说罢同自己两名从骑下了马,持长矟自两侧逼近老虎。 那老虎虽然受了重伤,但筋力还在,他伏在地上,前肢立起,冲着靠近的人咆哮。声音凶猛无比,连远远在后面的骑士坐骑都吓得四蹄伏地,噤不做声。 田丰仿佛若无其事一般,用矟尖超前,踏着温热坚实的土地,指挥着从骑从两个方向一点点靠近老虎。老虎一会向田丰咆哮,一会朝从骑怒吼,显得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扑向哪个人。 于是,田丰从右侧靠近老虎。老虎大怒,两爪一扑,就把矟尖给抓住了。正在它分神的时候,两名从骑从左侧突然奔向老虎。老虎一惊,刚一回头,就被一支矟尖捅进嘴里,另一人则是将矟尖刺入脖颈中。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抓住老虎吃痛的机会,田丰抽出长矟,顿如飞鸟扑食一般,飞身扑到老虎背上,用矟尖斜着刺向老虎小腹。老虎吃痛不已,奋力挣扎,而另两人都奋力按住老虎的头颅,另一只手则死力地将长矟往上撬,三个伤口都腾血如注,其状十分可怖。最后,田丰腾出右手,伸进老虎嘴里,一把将血红的大舌头拽了出来,取刀割下。 要知道老虎的舌头上长有倒刺,能把皮肉都刷下来。但田丰毫不畏惧,把血淋淋的舌头拎在手上向众人炫耀。 围观众骑士见此情形,无不目瞪口呆。轲比能、蹋顿等人更是心悦诚服,不禁用马鞭连连叩鞍,击节叫好。轲比能对袁绍感叹道:“我见此人身量普通,谈吐文雅,还以为是使君的谋士,不料竟是个揜于啊!”揜于是鲜卑语中的猛兽,可见轲比能之惊叹。 而河北众将也都说:“田别驾外表文质,内里却一身虎胆,怕是河南的关老虎,也有所不及吧。”袁绍浑不料让田丰出了如此风头,虽然振奋了士气,也让胡人惊叹,但他心中却暗生了几分警惕,以为如此人物,非自己能轻易驾驭。 但他表面仍是不动声色,从腰间取出一块玉抉,娇翠欲滴,一看就是极品,他将其戴在田丰手上,笑言道:“这是我叔父次阳公(袁隗)所物,当年他成亲之时,扶风季长公以此为贺礼。今日送君,望君勉之。” 而于此同时,一队装扮的像是汉人商旅的马队,从晋阳出发北上,沿着当年大将军卫青出塞的路线,过马邑绕道定襄,直入茫茫的云中河套草原内。这里已是鲜卑人的地界,但他们依旧向北,一路到恢弘的阴山脚下。鲜卑王庭弹汗山已在他们东南方数十里处,眼前则是翻滚着绿意与山石的大青山,积雪融化的溪流在其中流淌着,一行人就沿着阴山东南的走势,往东赶路。 纵使是万物最繁盛的季节,这一路也显得荒凉凄清,没有任何人烟,只能偶尔听到狼群在远处对月群啸。他们便取水煮食,吃带在包裹里的腌肉干粮,还抛开路土边的洞穴,挖田鼠和蛇来吃。马匹损失了打扮,就相率搀扶着,柱杖而行,至终也没有任何怯惧之色。如此一连走了一个月,终于横穿过了整片鲜卑领土,抵达了白檀山下。他们每天都轮流上山,在山顶点燃篝火,对着南边的山林望眼欲穿,就这样又过了将近十天,终于从南边崎岖的山道中,等来了大队迎接的汉家骑士。 换上了一身齐整的新衣,在骑士的簇拥下,他们骑马自平谷绕道,与袁绍大军擦肩而过,很快就到达了渤海郡境内。站在马上,遥望这河北无垠的田地和农人,还有东边平静又孕育着万千波涛的渤海,此时他们露出了压抑已久的笑容,他们离目的地已然不远了。 回过头来,继续向南策马二十里,他们抵达了章武。不过他们并未入城,而是停留在城外东北处的一处小村庄里。一行人在村中歇息,用热水跑过脚,喝过已被暖酒,舒坦了好一阵子,然后就听到有使者说,骑士们的首领到了。 领头的人特意戴上了青丝制的进贤冠,身穿非常正式的使节深衣,亦步亦趋的随着引路人走到一间小屋内。首领见领头人这样年轻,不由吃了一惊,继而又笑了出来。他可能也觉得好笑,不过还是很恭敬地对首领说:“大将军府谏军曹右长史法正奉尚书令陈君之令,拜见君侯大人。” 行完礼后,法正又俯身微笑说:“陈君一直惦念您,特意问君侯好。” 首领呵呵大笑,说:“独相日理万机,难得记挂我这荒僻之人呢!” 法正笑着说:“陈君不仅记挂君侯,还有薄礼相送。”说罢,从贴身处取出一卷用绸子写就的信,交到那首领的手上。首领连忙将密信展开阅读,读完了,就放在拉住上把他烧掉。他看着黑色的灰烬,面色变幻不定,沉默良久,而后对法正说:“段忠明和我谈时,不是这样说的。” 法正笑道:“如果所做的只要如此之事,那陈君何必派我前来呢?”他顿了顿,对首领说道:“只要君侯下定决心,陈君可予将军万户之赏!” 首领想了想,没有立刻回答,用手挠了挠鬓角,叹息说道:“可我近日用莁筹卜卦,得《解卦》,《易》中说《解卦》利西南,先生说,我此次北上无终是否不利?还是率众沿西南直奔雒阳罢!” 法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过他略微思索,已有所得,于是说:“《解》乃是雷在水之下,雷雨作而百草果木皆甲坼,此预示君子乘势而发,将使关河易色,天地重解啊。至于利西南,君侯驻地正好在无终西南,大利西南乃是上上吉征!” 首领听罢,微露笑容说:“先生不妨就在我帐中住下,几日后我率军北上,自然会对朝廷有个交代。” 法正不慌不忙,从容说道:“下官从晋阳出来的时候,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君侯既然对陈君有交代,那法正这条命就交给君侯了。” 第十一章 会于无终 狐奴射猎后,袁军各部渐渐于无终城集结。 除去在邺中、顿丘与平原留守的审配、袁谭、阴夔三部共计两万人马外。其余各部人马皆受令往无终而来,他们分别是: 宁朔将军张郃、平虏将军颜良、积射将军文丑、度辽将军麴义、骑将军高览、平难将军朱灵、东山校尉高干、骑都尉朱汉、骑都尉吕威璜、大戟校尉淳于琼、居庸中郎将鲜于辅、护鲜卑中郎将公孙犊、军谋校尉应劭、护乌桓校尉阎志、故安都尉陈瑀、乐陵都尉管统、汉昌都尉冯礼、河内都尉张晟、巨鹿都尉高翔、东海都尉蒋奇、下博都尉尹楷、井陉都尉郭援。 不过半月间,便有十五万重兵云集辽东之地、一时旗帜连天,铠甲映日,从无终到临渝的这百里之地里、遍地都是袁军的营垒。自董卓篡权之后,各地纷争以来,除去传闻中朝廷正在筹备的三十万大军之外,从未有过如此浩大的军容。而乌桓、鲜卑也召集部众为其造势,号称将有二十万大军进攻辽东。 辽东太守公孙度对此大为畏惧。 虽说公孙度就任辽东后,征战不断,功业颇丰。先压服夫馀国王尉仇台,又东征高句骊,西征乌丸,每战必克,继而威震海外,前后归附他的胡人数以万计,中原河北前往河东避难的名士更是不计其数。携此功绩,他得以割临渝以东为平州、自号平州牧。 可即使如此,公孙度自身的兵力也不过四万众。其余部众皆乃诸胡从军,不过慕强而从,若遇苦战,则不可信任。所以在袁绍大军面前,他自认并无胜算。但他又以为河北与朝廷相争,当是朝廷能胜,自己若是投靠了袁绍,朝廷秋后算账,那就难以承受了,所以犹豫不决,不知何去何从。 其亲信柳毅便劝谏公孙度道:“使君,是袁绍近还是霸府近?”公孙度知道他的意思,是先顾当下,再顾以后,但他畏惧刘备陈冲武功,依旧不能下定决心。 于是柳毅又说道:“凉州屡乱,尚能得封,况使君乎?”这一句说中公孙度心坎,他这才连连称善,立刻以其子公孙康为使者,携金银绢帛二十箱、良马百匹,以臣子身份前往无终。 此时已是七月中旬,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先是数日阳光暴晒,继而又天降十余日大雨,辽西四野一片泥泞。此地原本就以山岭绵延、坎坷难行闻名,而经过公孙瓒与公孙度在辽西反复迁民后,此地已经荒无人烟,补给更是困难。袁军军士仰望山岭飞鸟绝迹,河滩走兽全无,前面又是无边无际徒有草木的荒山,心里非常忐忑。 一些袁军将领看了辽西的地形,都非常为难,对袁绍说道:“明公,这里不似用武之地,公孙度只要在山口设障拒敌,恐怕我们就要无功而返了。” 袁绍心中颇以为然,他本就没有真正进攻的意思,只是打算威吓公孙度一番罢了。但这些话不能真说出来,所以他说:“你们都这样想,那在公孙度肯定也是如此以为的,现在冒险进军,我料他必无防范,只是至为艰苦了一些。”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在等待雨停的时间里,袁绍便与州府幕僚商讨霸府如今的布置,以及可能的用兵策略。河内、壶关、居庸、雒阳的斥候都在频繁打探消息,无论有无所得,皆向袁绍两日一报。但奇怪的是,虽然各地都在准备调兵运粮,但对于何时出兵,却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 沮授揣度其中要领,颇为疑惑,对袁绍说道:“如此手笔,必然出自陈冲之手。只是他是何用意?既然调大兵集结,却又迟迟不出,这不是空耗粮秣吗?三十万大军的用度,就是关中积蓄再多也难以长久。还是他另有所图?” 袁绍对此倒有答案,他擦拭着佩剑,对众人慢慢说:“调而不出,征而不用,这不像是要真打仗,倒像是在营造声势。凉州刚刚投靠,我看他心中也不甚放心,也不敢真打。所以大概是想虚做声势,煽动我府中人心吧。” 袁绍说到这里,放下手中佩剑,转而笑道:“倒不失为一个良策,只可惜我早料此计。才合大军于这荒偏之地,全军上下尽在我手,哪里有他可乘之机?” 但田丰却不以为然,他对袁绍说:“明公不可大意,曹公前些日子方才来信,说朝廷今岁必定用兵,信中虽未详说缘由,但他颇受朝中重用,总不会空口无凭。”他顿了顿,继而斟酌道:“依我观之,龙首怕是在等一个时机。” “什么时机?” “我军大乱的时机。” 袁绍大为不悦,拍案道:“无稽之谈!有我在此,军中岂能大乱?”他听田丰说起曹操,就想起朝中往事,又恼火道:“当年我待孟德如若一体,岂料他一直在我与陈冲之间徘徊反侧。讨董时我不计前嫌,安排他在东郡,岂料他背我向西?若无他送粮于河东,陈冲岂能轻得三辅?” “如今朝中收权,曹孟德才又有投我之意,他岂是真心?无非是想我与刘备打个不分高下,他从中得利罢了。”袁绍继而对田丰说:“他的话,你听听便罢了,没有实据的事情,就不要当真。”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这些时日里,袁绍听从沮授之计,与曹操阴有联络。曹操对袁绍的拉拢并不拒绝,但也没有表态反汉,如此模棱两可,让袁绍心中极为不满,故而与田丰言语不过四五句,便不许他再提曹操。 袁绍再看帐外阴翳的天气,心底没来由地一阵烦躁,转首问许攸道:“麴义、公孙犊、鲜于辅、阎志、陈瑀他们几人到何处了?有没有什么异样?” 许攸对此早有预料,这几人都并非袁绍的元从嫡系,最有可能转投幕府怀中。他低首答说道:“鲜于辅、陈瑀、阎志都还在路上,大约还有七八日便到了。公孙犊还是没有上路,说北面似有西贼活动,不便起行。” 袁绍闻言冷笑道:“不便起行,怕不是段煨的人马杀到了他帐中吧!”众人皆低首不敢言。不过公孙犊部曲仅有两千余人,驻守地方也在代郡,并非要害之地,即使叛投关西,影响也不大,所以众人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但袁绍注意到,许攸并未谈及麴义,这让他颇为不安。相较自幽州改投的公孙犊而言,麴义在府中的地位就非同一般了。当年袁绍入冀,是麴义背叛韩馥,引军为袁绍开路,后来州中平叛,对抗公孙,麴义都是无可取代的大功之臣。 只是麴义一直恃功自傲,并不以袁绍为君上,数次出言轻慢,令袁绍心中不喜,只因公孙未除,而其善战无匹,袁绍才一直忍让于他。此次袁绍于辽西耀武,最为看重的,也就是麴义的表态。 袁绍再次催问许攸,许攸却笑道:“明公毋忧,麴君虽然倨傲,但到底是个粗人,并没什么心思。他遣使与我说过了,明日便可抵达。还说此次若与朝廷征战,希望明公重用,令他前锋为战,与关羽等人较个高低哩!” 听罢,袁绍面色这才缓和下来,他转而对帐中的其余部将说:“你们为将,也要效仿麴君,临大敌有大勇,如此才能与古之名将比肩啊!” 当夜,麴义部曲还未到,又送来了十余名美人歌舞为乐。这些美人都是十年来麴义精挑细选的绝色,如今一起送来,便是那些见惯了美色的士人们,此时一见,也不免为之骚然。袁绍见状,对麴义态度极为满意,不由对好友许攸说道:“若麴义早有如此恭敬,我哪里还会忧虑呢?他本是天下第一等的猛将,若是早识臣礼,难道我会不以他为韩信吗?” 许攸这一月来收了麴义许多贿赂,这时候遇到机会,便跟着说好话:“麴义此前虽然有错,但能迷途知返,便不是坏事。当年岑彭固守宛城、力敌光武,可在光武包容下,不也成了云台名将,为伐蜀而殉身吗?可见帝王能使过臣。我知明公有帝王志,怎会让光武专美于前?” 袁绍闻言颇为开怀,颔首说:“子远说的是,既然他有了这份心,我倒不可不赏赐他一番。” 又听了片刻丝竹之声,袁绍便转首对别驾田丰道:“元皓,你从我库中挑出些许珍物,明日麴义到了,我带人去他营中犒赏一番。” 田丰看着帐中歌舞的美姬,脸色本已极为难看,听闻袁绍的言语,更是无法忍受,当即对袁绍行礼说道:“明公,麴义何许人也?背主求荣之徒,岂可信任?所谓性可知而不可移,往日明公对麴义多有折辱,麴义也定然怀恨在心,岂会如此殷勤?所谓美色误人,麴义献此,定然是另有图谋!明公,此时应当速发大军埋伏左右,待明日麴义一到,便擒拿审问,如此才是良策啊!” 袁绍不料田丰竟然有此言语,一时竟不知所言。待他细细品味其中含义,面色便逐渐变得阴沉,他挥手让舞姬散去,对田丰冷言道:“元皓的意思,是说我只能辱人,不能服人啊!” 田丰不料袁绍是此反应,但仍坚持不退,在地上三次叩首,而对袁绍揖手道:“请明公明察!” 袁绍不便当众发作,冷着面孔从帐中拂袖而去。 第十二章 双雕 第二日一早,就在袁绍还在等麴义消息的时候,辽西巡游的骑兵来说,在东方来了一队人马,号称是公孙度的使者,想要求见袁绍。袁绍听罢大喜,对众人笑道:“看来天命在我,到底不需动刀兵了。” 于是允许让公孙康前来觐见。 公孙康进入营中后,立刻对袁绍行臣子之礼,于地上叩之再三,再以“罪臣”自称,而后献上一份帛书,这上面写着公孙度的罪己之辞,并附有此次出行的金银礼物。 袁绍很快阅罢,纵使心中高兴,但他面上不露分毫。沉声片刻,他反而大声斥责公孙度的罪责,指责其滥杀名士、阴结蛾贼,平州称王,目无国家,一直说到公孙康头伏于地,浑身战栗时,他才说:“可如今国家危难,尔父也尚有几丝报国之心,那此前的这些过错,我也可以不究,但尔父须出兵马万人,方可赎罪。” 公孙康闻言大喜,自知兵灾已去,使命已成,继而向袁绍连连谢恩。站起身时,才发现衣衫早已湿透,他对袁军众将感叹说:“袁公有王气,凡人岂能不畏哉?” 当日中午,他就被邀请与袁绍一同宴饮,宴会上,袁绍令人刻“平州州牧”印玺,当众交予公孙康,并问他家中如何,言语之中,有联姻索质之意。公孙康年过三十,此时已然成家,生有二子公孙晃、公孙渊,但都年岁过小,只有其弟公孙恭尚可婚取。袁绍得闻后,便说:“我有一女,也算得上贤良淑德,可以让两家加亲哩!” 公孙康不敢做决定,便说要先派随从回辽东报信,询问大人的意见。他言谈和态度都非常诚恳,袁绍对此也颇为满意,他想:至少与霸府对战时,辽东一面不会再出事端了。 用过午膳,恰好连绵十几日的雨水也停了,天上渐渐放出亮光来,众人出营瞭望四周,见阳光普照下,绵延的青山仿佛裹上了一层湿润的金装,遮蔽了北面的天空,都不禁惊叹不已。 这时候,他们看见极远处有一支队伍自南面缓缓而来,在大军的边缘处安营扎寨。过了一会,一小队人驱着车马从营垒中穿行过来,大家渐渐看清了他们的旗帜,原来是麴义部的红边熊头旗。 领头的骑士自然便是麴义,他身量威武雄壮,骑在马上,又披着黑甲,就好像一只熊罴在马上骑行。虽然他的马匹已是一匹四蹄如铁的黄电马,但常人初见麴义,观其言行举止,都以为较坐骑而言,他更像是一只猛兽。看他走到近处。下马信步走来时,不少将领都畏惧麴义的战功勇力,主动为其让开一条道路。 麴义走至袁绍身前,当即拜倒,对袁绍说道:“麴义虽来迟,但还赶得上东征吧!若明公不弃,麴义愿为先登,必枭其父子首级,还献大家!” 此言一出,一侧的公孙康闻而变色,做客的轲比能也不禁皱眉,暗自衡量国中有谁能与麴义比肩。袁绍对此尽收眼底,他笑着扶起麴义道:“将军差之毫厘啊。若你昨日赶到,恐怕还可以,可今日就没有机会了。”说罢,又拉着他走到公孙康面前,缓缓说明现状。 麴义顿做懊恼之色,袁绍则说:“辽东边地耳,本不足为虑,将军当志在河南,力除国贼哩!”当日,便留麴义在帐中,众人欢饮达旦。宴饮结束后,麴义又献给袁绍一匹朱红大马,其首如蛟般细长,袁绍便称之为朱龙,显然极为喜爱。 待麴义回营之后,袁绍对田丰说道:“麴义如此识大体,我若还薄待他,岂不令三军寒心耶?你还是去取些财物,明日同我到他营中犒赏。”田丰低首默然不语,只是拱手而应。 如此到了次日清晨,袁绍率帐内督将亲随蒋义渠、田丰、淳于琼、蒋奇等人并亲兵轻骑五百人,自本阵出发,带着几箱金银南下去见麴义。 在袁绍一行人路过一处高崖时,从高处的绝逼上飞下来两只大雕,巨爪下抓着一只白色的小鹿。两只雕争抢猎物,互不肯放,一起从高空坠下来。众将看见了,都争欲将它们射下来,不过袁绍没有发令,它们又不敢抢这个风头。眼睁睁看着两只雕落在附近的地上,撕扯着,接着又扑腾起来,一时间飞砂走石,落下来一地的羽毛。 袁绍想起田丰在狐奴时刺虎的表现,此时也不觉手痒,他从弓袋里取出他那只漆成红色的两石强弓,搭上一支极长的雕羽穿甲箭。心中暗自祈祷道:“苍天后土,诸天神祇,列祖列宗在上,我袁本初自出逃雒阳以来,日日习武练箭,从未敢有丝毫懈怠。今日若让我射中大雕,请保佑我大破刘陈,荡平天下,开不朽之基!我若得偿所愿,必广开神祠,以千头牺牲配享之!” 话毕,向着挣扎起伏的飞雕一箭射去,果然应弦而中,两只雕连通猎物,一起跌落到附近的坡下去了。身边的亲随连忙下去,将雕提了上来,众人见那支箭竟然贯穿了两只雕,都不禁齐声交好,亲信们争相说:“明公箭法如神,无人可比啊!” 袁绍哈哈大笑,用弓稍指着身边的督将们说道:“这些男子都是千里挑一的神射手,哪个射不下来!只是不便与我争抢罢了。”随即令人在此歇息,一边拔下雕羽赏赐众人,一边又燃火烤食白鹿。 待众人再次起行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袁绍又对田丰说:“我此番射了双雕,莫非不是天佑吗?元皓不必担忧,等月后南下,有的是你用计的时候。”田丰闻言,挤出些许笑容,但神色依然忧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时辰后,袁绍终于抵达麴义营垒处。麴义所部约有四千人,但与其他将领不同的是,这四千人都是他私人部曲,是麴义精挑细选,以羌斗术训练而成的百战精兵。袁绍见到其营时,常觉这些军卒军纪严明,可惜不为己用,但今日再见,则只有一心欢喜了。 麴义得闻袁绍前来,立刻出营来迎接,带着袁绍巡视自己营内。如此一直到天黑,麴义便邀请袁绍在其主帐里宴饮,说要请教主君对抗霸府的布置,袁绍刚好也想询问麴义的意见,便欣然应允。 麴义的主帐设置在一处断壁下,只是朝前有一处营门。田丰等人被安排在主帐前面的丛帐下,其亲信蒋义渠、淳于琼和军士十余人,都在帐外守候。他们听着帐内有饮酒与六博的声音,而后又变成窃窃私语,逐渐听不清了。此时月夜已深,很多军帐都熄了火光,这让他们也有点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他们看见麴义捂着肚子从帐内跑出来,一副急于如厕的样子,神色慌张得跑到左侧去。 这个时候,帐内只有袁绍一个人了。 他坐在床上,心里正想着晋阳霸府的事。突然,他听到后方有一点响动,但他没有回头去看,还以为是荒野中的什么田鼠蹿过,这在行军中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这个极短暂的瞬间,就令他丧失了求生的机会。 等他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时,他回头望过去,发现有一个身材高大全身皮甲的人,从后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持刀而入。这个人他认识,乃是麴义的长子麴能。他看见麴能这副打扮,气势汹汹逼来,心中暗叫不好,大惊而起。 他将手越过几案,碰翻了棋盘和酒水,把佩剑和弓袋攥在手里。但时机已晚,他已没有拔剑和开弓的机会,只能用剑鞘和弓袋去格挡。麴能乱刀斫下,袁绍先是被砍掉了三根手指,随后腿上又中了两刀,想跑都没法行动。 这时候,袁绍受创痛绝,自知已不能幸免,翻过身趴在地上,连连对帐外高呼道:“来人!麴义害我!麴义害我!”麴能上前,一脚踩在袁绍背上,用手抓住他的头发,一用力,袁绍的脖子就露了出来。 此刻,帐外的蒋义渠等人听到袁绍呼救,终于打开了帐门,作势要冲进来。他们正好看见了袁绍的生命的最后一刻。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麴能像抓着一只羊一般地抓住他们主君,流血的刀锋已贴上袁绍的脖颈。护卫们什么都来不及做,就见麴能一到抹断袁绍的喉咙,大片的鲜血激射出来,滴落在床上、案上、地上,人的衣衫上。 亲信们见此情景,也不禁失声了,好似这一刀切断的不是袁绍的喉咙,而是他们的脖颈。 而麴能对他们视若无睹,杀死袁绍后,他又举刀连斫了数下,终于将袁绍的头颅割了下来,血淋淋地提在手上。 而后帐外响起了如潮水般的脚步声,站在帐外的淳于琼看过去,只见本该熟睡的军士们此刻都清醒着,在麴义的率领下将他们团团围住。而在他们不远处,田丰等人的营帐也被围得水泄不通。 法正领着诏书从士卒中走了出来,对这些丧家之犬说道:“朝廷有令,但诛首恶,余罪不论。”他露出天下已定的笑容,又补充道:“若有不从者,也可至九泉之下,与袁本初为伴呢!” 第十三章 涿县议主 当天晚上,袁尚正与乌桓诸王待在一起饮宴。 与父亲袁绍一样,几年的征战下来,袁尚从一名喜好辞赋的汉家公子,逐渐变成了一名文武兼备的黑发骑士。故而袁绍对他极为看重,将安抚乌桓诸事都悉数交予他,颇有看重培养之意。 而袁尚也不孚众望。他本样貌俊美,又博学多才,随父亲来回征战后,更添上几分王气。故而袁尚端坐诸王之间,旁若无人地割鹿饮浆,挥斥江山,在众人眼中,就仿佛群山之间一块璀璨孤玉,乌桓诸部无不大为倾慕,为其驱使,进而将袁熙称之为“袁玉郎”。 但在这一夜,袁尚忽然有些心绪不宁。他平日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胸口像是有人紧揪着一般,继而有些喘不过气。这让他以为是自己饮酒过度,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与蹋顿等人告罪,自己领着亲卫回到营帐歇息。 可即便如此,袁尚在床榻上依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脑海里的思绪失了控,仿佛涨潮般来回翻涌,而自己的呼吸,就像是耳边绵延的警钟。结果躺了近半个时辰,他的意识竟越发清醒了。 既然睡不着,袁尚便决意起来,叫上三名亲随,绕着营垒在丘陵间散步。刚往南走了两里地,袁尚忽然望见极远方的低平处,隐隐有火光响动,一群飞鸟向北掠过来,发出呱呱的叫声,原来是乌鸦。袁尚心中涌起不妙的联想,他指着火光问随从道:“那是哪儿?”随从犹豫说:“好像是麴将军的营垒。” 袁尚闻言一惊,心想:莫非是哗变了?连忙调来了百余骑士,急匆匆地冲出营垒,火速往南面赶去。 当他走到一处小坡时,看见有二十余骑从麴义大营方向跑了过来。到了近前,看见领头的正是淳于琼,正要上前招呼,不料淳于琼不等马停稳,就滚鞍下马,踉踉跄跄地奔到他的跟前。淳于琼头上本带着刻有虎纹的银色漆金兜鍪,如今不见了踪影,连发髻也散开了,披散在头上,仿佛同人争抢了似的。 “淳于叔,你这是何事?”袁尚连忙策马上前问话。 淳于琼带哭腔地说:“使君、使君被麴义杀了!”这个时候,蒋义渠和蒋奇赶上来,都跳下马抱着袁尚的马痛哭。 袁尚一阵目眩,几欲昏死过去,但他还是勉强稳住心神,哑着嗓子问道:“使君?是哪个使君?”他用渴求的眼神看向三人,希望得到一个想要的答案。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但他失望了,三人眼中的悲哀都在告诉他,死的正是他的父亲。他当即失声大喝道:“麴义如此大胆!竟敢杀害我父!” 蒋奇说:“麴公说他奉了朝廷密旨,拿问使君之罪。罪止一人,其余不究,淳于公苦苦哭泣哀求,麴公才将元帅无头尸还给我们,允许我们放下弓矢铠甲出营。一路上人心涣散,大部军士都各自骑马散去,现在就只剩下这些人了。” 蒋义渠擦干眼泪,大怒着说:“什么麴公,使君血淋淋的人头,被他拿去邀功了!要不是你等胆小怯懦,我早已砍下他的头为使君报仇了!” 袁尚已听木了,下马缓缓走向自己的父亲。他看见父亲的尸体用麻布包裹着,被绑在马背上,又看见脖颈出凝集起来乌黑状的血渍,不由一把抱住,心如刀割,泪水也跟着涌了出来。 这时候衣衫凌乱的田丰也走了过来,握着袁尚的手说:“三郎,我知道你是重情义的好男子。但今日之事,终不能在这里哭死麴义,我们先回营,与朱公商议之后再行决断。”袁尚知他说得有理,但心中犹自含恨,遥望南方道:“终我一生,必杀麴义报仇!” 麴义部此刻已率众开拔,公然举起火把,沿着大军的边缘向西北方向行军,显然是要直入居庸关,与段煨汇合,走并州去向朝廷献功。而袁军此时不明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麴义部离去。袁尚无奈,又怕仍有人在南面埋伏,便召集手下骑士,持弓矢长矟断后,自己同淳于琼等人护着尸体,打马兼程地赶回无终本营。 待抵达大营时,已是清晨,众人却见营外值宿军吏踪迹全无,不觉诧异。入营一看,各种军器物品散落一地,被人随意践踏,到处都是军士争夺战马等物,甚至拔弓矢斫刀相向。 袁尚大惊,抓住一个牵着马要逃走的军士,那军士慌慌张张地说:“听说使君大人遇害,乌桓和鲜卑诸部立马都撤走了,公孙康也不见了踪影。各军各营都没了士气,说要各自回驻地,又怕居庸的段忠明来攻,如今大部分都在收拾,我听闻说是要连夜撤到涿县去。”原来在袁尚往南的时候,麴义已经先派人往北来过了。 袁尚大怒,甩手将那人推倒在地,拔出斫刀仰头叹息道:“大人自渤海起兵、一统河北,累年花费多少钱粮来养兵,想不到竟然养出如此乌合之众!敢教何人为阿父报仇!”亲信梁岐建议说:“不如召集敢死义勇,今夜偷袭麴义,或许还能得手。”袁尚摇头说:“人心都散了,敢为大人报仇者,恐怕不过我等区区百余人。冲麴义精锐之阵,无异于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梁岐劝他说:“不如先回邺中,那里是冀州根本,不然何以立足?”但田丰却插嘴道:“如今群龙无首,天下汹汹,若是回到邺中,人心都已乱尽了,还拿什么对抗朝廷?既然此前诸公已约好先撤回蓟县,就当先去蓟县拦住诸公,说服他们团结一心才是啊!” 袁尚颇以为然,问淳于琼、蒋奇,都连连称是。淳于琼说:“如今使君遇害,我们总要先将使君遗体运回邺中安葬,其余的事情,我也不想管了。”又问蒋义渠,只是用袍袖捂着脸哭泣。 袁尚就命人戒严,清点行台帐内物品,连夜装载上马。又找了辆车,套上马匹,把袁绍的遗体放在上面,覆上牛毡。前前后后着急了步骑约有两千余人,他们不等吃饭,在天色发白的时候,往蓟县方向走去。 此时是七月下旬,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多了几分萧瑟之意。而之前大雨绵延,到现在积水的泥坑水洼仍然随处可见,这使得下山南回的军人们倍感艰辛。而心中压抑,前途未卜,哪怕风景相似,心情却与下山来时大不相同了。沿路之上,缺衣少食,更有不少人逃散。 到了鲍丘水处,蒋义渠的坐骑跌断了腿,只好下马步走。渡河西行时,脚底踩上了河底的石子,结果把脚指踩烂了,只好靠长矟权作拐杖而行,走了一整日,靴袍全都烂了,满手都是血泡。回望山岭重重,哪里见得到无终的影子。身边随从苍头早就散尽,到处都是饥肠辘辘,表情冷漠的陌生面孔。他不禁万念俱灰,心想:“后悔不再当日杀贼,就算死了也壮哉。不料落得如此下场。”他这么想着,又随军到了余水,脑海中全是被朝廷抓捕问罪,满门抄斩的景象,一时间浑浑噩噩,不知何从,等众人泅过余水时,他已永远地留在了河水里。 袁尚等人历经艰辛,终于回到了蓟县。举目一看,四处星星落落,下山回来的各军又渐渐地聚集在了一起。故安、范阳,乃至中山、河间一带百姓,听说州牧袁绍被麴义杀死,都主动上街为袁绍拜祭,孰料遇到了推下来的散军。他们回来之后,一路搜掠求粮求柴。民居庙祠,大多被拆得面目全非。昔日安宁的涿郡、河间各地,如今破乱无序,如同遭受大灾一般。 盘桓了大约三四日,奋武将军沮授召集众人商议行至。原来众将之中,以沮授年岁最大,平素为人持重,于是被暂时推举为新首领,总领各军。袁尚带从骑李孚、梁岐,以及河北勇士张南等数骑,与众将聚集议论。 当时帐内各袁氏幕僚将佐聚集,而袁尚只带李孚入帐。 沮授众之所望,众人嘈杂一阵后,都渐渐静下来等他说话。不料沮授迟疑片刻,才对大家说:“自使君遇害后,沮授为复仇大计,召集众军将得以回到涿县。授之使命也就到此结束了,我之身份不比使君,实在难以服众。所以今日议事,我希望诸位能选个新首领出来。” 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说:“能做河北领袖的,除了沮公还有何人呢?”沮授苦笑摇首,又有人说:“实在不行,还是派人向朝廷请降吧,不是说余者不论吗?”这话刚一出口,就被人驳斥道:“住口!主死臣辱,你不思为使君报仇,还有半点羞耻之心吗?!”一时议论纷纷,各说各的,谁也说不服谁。 这个时候,中山太守郭图走到前台来,对众人说:“大家莫不是糊涂了,使君生前最爱的三郎就在帐中,为何还要推举他人呢?父死子继,不是最简单的道理吗?” 一时间帐中沉默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与袁尚。袁尚攥紧了拳头,尽量用坦荡的目光回视,希望能够赢得这些老人们的支持。 孰料沮授却摇首说道:“不可。”他不待郭图反驳,径直走到袁尚面前,直视着他的瞳孔,缓缓说道:“三郎,使君被害,定然是陈冲的计策。我等都知道他会出奇策,却不料他只下了一封密诏,便令整个河北分崩离析。这样的敌人,这样的韬略,你真的能够言胜?这不是争权的良机,我召开此会,是真心为了领大家求活与复仇啊!” 袁尚本想当众承诺,但他面对沮授如山般的注视,又想起父亲遗体的惨状,忽然间言语在喉咙间噎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沮授退了两步,回头望向众人继续道:“今日,我们一定要推举一人为主,且此人必要是一名能鞭挞宇内,总御皇机,明略超卓的超世之杰。” 这个时候,有一人站了出来,朗声道:“我知道了!”众人都看过去,发现原来是田丰,他此时神色激动,也不顾了礼节,站到了几案上,招手说道:“诸位可曾想其一人?使君在世时,就常将他比作左右手,只可惜之前生了间隙,但也未尝不感慨于他的才华。” 田丰清清嗓子说:“但就在这三月间,为了对抗朝廷,使君又与他恢复联络,准备作为反败为胜的生死手,我们这些幕下之臣听闻,都深以为然。”这下一些人知道他说得是谁了。 许攸知道自己受了麴义的贿赂,正害怕此事为人暴露,心中非常忧虑。但听闻这个人选后,不由眼前一亮,连声称善,又抢着说道:“此人英略冠世,雅量高致,为桥玄公誉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就连当今天子得知其功绩,也以其为‘中兴三将’之首。” 这下大家都知道说得是谁了。 大汉使持节仪比三司左车骑将军兼兖州牧,寿张县侯,曹操。 所有人都眼前一亮,忽觉天地宽阔,道路坦荡。但也有人担心问道:“可兖州牧乃是朝中重臣,又刚刚与霸府联姻,未来前途无量,岂会愿做我等叛贼之首?” 还未等众人情绪低落下去,田丰高声道:“不,他一定会来!”他顿了顿,当众念起了一句诗:“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他再次坚定说道:“能写出这句诗的人,他一定会来!” 当日,涿县发快马,遣州府中使者常林南下,直向兖州奔行而去。 第十四章 水火既济 正当袁绍的部下在涿县推举首领的时候,风尘仆仆的法正,已经骑着拓跋鲜卑部赠送的精壮马匹回到了长安。 他到时正是深夜,刘备正要入睡。听说他回来了,刘备高兴地连鞋也顾不得穿,赤脚跑下床,连连用指甲弹法正的脸颊,一时语无伦次,竟然说:“孝直黑瘦多了!”接着又笑着说:“孝直帮我除去了心头大病,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法正笑答道:“这不过是微末功劳,要说元勋,当然是龙首的设计啊。”他这一路日夜兼程,神色极为疲惫,刘备本来给他安排有晚膳,但说了没几句,法正就趴在桌案上沉沉睡去了。刘备见状,不忍打扰,便叫厨娘等他醒了,再热热饭菜,而他自己,则披了衣服,赶紧去司隶府商议要事。 袁绍了死,这不意味着河北平定。刘备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最难的显然已经过去了。陈冲此时正府中校勘太学博士新著的《孝灵皇帝纪》,听到远方不请自来的脚步声,他便放下纸张,置于手边,抬眼望去,正撞上刘备兴奋的眼神,便知道大事已成。 他对刘备笑道:“今日还能睡吗?” 刘备自若答道:“一想到天下将定,苍生都可安享太平,我哪里还睡得着?”,随即哈哈大笑,径直落座到陈冲案前,与他商议河北善后事宜。 首先是对麴义的封赏。麴义背叛袁绍,按事先许诺,陈冲当加封其为万户侯,但陈冲以其率有私军,便临时起意,拔擢其为大司马,入朝参军事,仪比三司,封为汝南西平侯。 第二则更为重要。如今河北群龙无首,势必有人思降,有人思乱,若要令河北不战而定,就需在河北安定之前,提前遣使招抚。而这个人选要求非常苛刻,首先名望就必不可少,不然不能服人心,其次要有能力,不然纳降平叛,最后还要忠心朝廷,不然未尝不能成为第二袁绍。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这样的人物在朝中也极少,刘备提出几个人选后,都被陈冲否决,他心中也在衡量并斟酌着:王邑名望不够、孔融能力有缺、段煨心腹难定,若要做事,那还能选谁呢?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人,心想:他最合适! 他对刘备说:“恐怕只能让元常去了。” “元常是你的左右手,若他去了河北,朝事如何办?”刘备也以为钟繇合适,但这些年来,无论是朝中议论,尚书台处事,还是与天子联络,都是钟繇为陈冲副手,一起处理,若是让他去河北,对朝野的掌控必然会受有影响。 但陈冲以为,如今河北大乱,霸府声望威震朝野,定不会出错。而若对河北收服失利,才会有大乱发生。这才说服了刘备。 而为了防止钟繇出行不利,陈冲还对刘备说道:“这正是你回晋阳整兵的时候。若元常至河北不利,你可携大军缓缓渡河,威慑河北群小。若他们还是不从,这些无首乱军,想必也难以与你抗衡。” 刘备沉思片刻,颔首说好,立即与陈冲告别,回府准备北上一事。 此刻夜已深了,而陈冲还没有入睡,他在案间静坐片刻,心中想着布置是否周全,但其实脑海内的喜悦实在太多,牵引着胸潮来回激荡,导致他的心绪怎么都静不下来。 于是他站起来,沿着府中的小湖缓缓行走。秋风寥寥,杨柳依依,终于令他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算来已经六年没有上过战场了,可是他每当秋日的时候,总会从风中闻出死的味道。可这味道冷且清,并不似战场上的腥与浊,但他的意识却总是固执地认为,这就是死的味道。 他不无伤感地想道,或许是自己与太多人的死亡有关了。 此时明月高挂于空,在陈冲看来,那是千亿魂魄结成的眼眸。清辉落在身上,就好似有人在轻轻地倚靠,而地上黄花摇曳,则仿佛有人对自己来回招手。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忘不掉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每当午夜回梦的时候,陈冲总会记起一些死去的人。那些人的面貌是那些清晰,清晰到他甚至叫不出名字,但他确认自己见过这些人。是在河北的战场上,西河的战场上,雁门的战场上,甚至在龙首原的战场上。他们或是冲锋在前的无名兵卒,或是纵横军阵的猛将,或是自己的亲旧好友,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对自己的态度也难以言说,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死了。 有的死在陈冲在战场上的惊鸿一瞥,有的死在陈冲的刻意谋划,有的死在陈冲的怀里。陈冲并没有刻意铭记,但这些人确实就这样刻在他脑海中,让他难以忘怀。陈冲在湖边坐下来,看着湖水中自己黯淡的身影,他想,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尝试忘记,但或许是自己的记忆太好了。 这几年来他不再策马沙场,明面上的理由是朝中需要人安抚,但实际的理由却未尝与人明言。他问自己,厌战是否是一种逃避?他回答不了,他想,自己也许远没有想象得坚强,但也还好,如果要实现自我的价值,他现在也做到了。 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湖中一只红鲤探出头,与他微微对视。 去年蔡琰闲来无事,便买了些许鲤鱼养在湖里,其中便有一条红鲤,想来就是这一条了。只是往日里喂食很难看见,大家都以为已游走了,不料还在这湖中,这时出现了。 陈冲腰中带有些许鱼食,此时干脆洒在面前的倒影里。红鲤见状,倏地游了过来,在涟漪中来回盘桓,陈冲喜爱至极,想伸手抚摸它,不料指尖刚一入水,那红鲤便从掌下穿走,在一处柳枝的阴影里浮动着,似在窥视他。 陈冲倒并不因此烦躁,他看着此情此景,只感受到一股万物逍遥自在的生气。先想起了庄子说的“鲦鱼出游从容”之乐,继而又想起陶潜的一首诗,福至心灵地念了出来。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他的心中已经在思考余生的安排。 次日,未央宫召开大朝会,法正携袁绍首级,当众向朝廷百官献礼。 大堂之上,法正捧案而行,从公卿之间一路穿行到天子之前,这令百官尽皆失色。袁绍为士族魁首,在朝中广有人脉,几乎无人不识,也无人不以其为人杰,也以其为刘陈的最大对手。可孰料秘密之间,未经过任何征战,此时他遍布血污的首级就已置于眼前,述说着铁一般的事实。 法正最终在大殿之中站定,向诸公展示着这颗人头。这颗头颅里曾经酝酿过无数摧毁汉室的阴谋,从策动谋反、雒阳政变、进而到关东割据,谁也不知道他还带有多少秘密,但现在这颗头颅里什么都没有了,腌制之后看不出任何表情。 随后麴义入朝觐见,天子带着莫名的神情让他起身,询问袁绍是如何死亡的。麴义如实回答,直到这时候,陈冲对于河北的布局才让人知晓。百官对此讶异至极,继而是心悦诚服,当即对天子恭贺万年。 陈冲把昨夜与刘备商议的安排布置都书写成表,此时交付给天子,天子阅罢,也没有推脱的理由,意兴阑珊地盖了章,便宣布散朝。 但天子没有立刻离去,他久久驻留在大殿之后,听闻众人离宫时纷纷的脚步与议论,那里全是对陈冲刘备的阿谀之声。这让他倍感厌恶,可又有何用呢?天子一想起董昭的计划,涌起的却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半年来,刘焉和吕布的承诺让他欣喜若狂,本以为只要刘备率军出关,便是自己亲政的大好良机。可现在袁绍已死,关东一片大乱,难道还能抵抗刘备吗?恐怕大军未渡大河,河北便已尽数归降了。这时候,如何还能让刘焉、吕布出兵?他从小就被人誉为圣聪天智,可在现下,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他只好抱着侥幸的心理给董昭传信,询问他还有无他策。 董昭得闻袁绍已死,亦是不知所措。自入京以来,他身在暗处,陈冲身在明处,这才得以让他秘密串联,阴谋布置。他本以为自己智识超凡,以有心算无心,必能获取全功。孰料即使如此,陈冲只有一招布置,便令他的此前谋划尽数作废。 莫非天意未绝汉室?董昭心生疑惑,彷徨良久。若要继续行事,他看不见前路,但让他将此前准备尽数放弃,他也心中不甘。最后,他决计放弃一切犹疑,将命运交予上苍,以蓍草卜筮求问此事前程,结果竟得了一个《既济卦》。 《既济卦》的卦象是下离上坎,坎为水,离为火,水火相交,水在火上,水势压倒火势,意味着灭火必将功成。 董昭心中大定,在他看来,汉室为火德,以水灭火,这就意味着此次大事必成。他当即回信天子说:“且待天时,天日有意,必不佑备耳!” 第十五章 本无二致 初秋天气的濮阳,劲风乍起,满庭的树叶唰唰作响。灰暗的浓云低垂,使得下午的天色极为黯淡。州牧府的内庭,因为关上房门避风,更加显得黑暗。屋内两侧,掳自临淄的精美铜制鹤形烛台上,却只点了几只蜡烛,居中大榻上的曹操坐在半明半暗之中,面上阴沉的神情让人不觉生出几分畏惧。 两侧的席上,各坐着一个身穿戎服、戴头巾的武人,右手边的人身形较瘦,他好像比较怕冷,在戎服外面披着披风,腰挂着短刀,端坐不动;右手边的武人更加高大魁梧,他盘腿而坐,将大刀横放在大腿上,眼神时而扫过跪在地上的人,又时而扫过曹操的面孔。 半晌,曹操才对地上跪着的人说:“伯槐,你不远千里前来此地,我感念非常,但此乃大事,不由得我不慎重,希望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思量一二。” 地上的人对曹操三叩首,而后说道:“禀使君,我也知晓此来仓促,使君难做准备,但兹事体大,事关河北千万生民,不得不如此行事。诸公都在涿县等待回音,可能夙夜之间,形势便会反复。朝廷估计也快得了消息,不日即将遣使发兵,救急如救火,望使君早做决断!” 说罢,他不待曹操回复,自己便起身退出内庭。 曹操为使者这一番言语所打动,眼望着使者走出门外,不由感叹道:“早闻河朔多义士,却不料任一年轻人,都能有如此胆识,我看这常林现在籍籍无名,将来也能成大器。” 但这却不是欣赏青年才俊的时候,右边的夏侯敦直说道:“可是孟德,你看这事能怎么办?事起突然,袁绍已死,河北诸将想推举你为首领,这和原定的谋划可大不一样。” 原来,此前袁绍与曹操联络时,曹操其实已然定下计划。他并不打算立刻响应袁绍,但也无意做刘备的臣子,心中做的乃是驱虎吞狼,伺机独立的打算。 他打定主意,准备等到刘备全军渡过大河,与袁绍对峙较力的时候,自己就趁机南返,强夺沿河渡口与河内天井关,断去霸府西归的退路。这时,他便可发信袁绍,说其与刘备野战,虽能获胜,必也元气大伤。此时河南空旷,中原无守。他便可攻夺豫州诸郡,而后西夺成皋关,东取青徐,与刘袁复成鼎足之势。 孰料袁绍竟遭刺杀,河北一片大乱,若仍按原定布置,欲要成功,恐怕也是痴人说梦了。这让曹操心乱如麻,他不由想到:本初身边的佞臣是这般多,我过去便常常提醒他,要慎于择友,不料他最后还是死在了择友上。 但死者已已,想这些也没用了。曹操瞑目片刻,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反而抬首问身侧两人:“本初既死,那谋划只能作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元让,妙才,你们不妨说说,我若去河北,有何损益吧?” 夏侯惇颇为犹豫,他看了一眼门外,斟酌着说道:“河北,天下膏腴之地,富甲天下,若能平之,足以安天下。然而袁本初一代枭雄,士族贤望,却仍不足以服众,得有如此下场,孟德你是外来之人,若去河北,恐怕不臣之徒更是繁多,想以此踟躇之辈,抵御霸府百战精兵,未免也太难了。” 夏侯惇所言,字字都是曹操顾虑之处,故而曹操扶颌不语,转而又问夏侯渊意见,夏侯渊说道:“天下无有万全之事,孟德你不是时常坐叹,地处中原,四面受敌,不得不为人所制吗?可如今河北汹汹,欲寻有为之主,此非上苍所授汝耶?此正奋发之际,我愿为孟德爪牙,成汝帝王基业!” 曹操听夏侯渊如此激昂言语,也不禁有一两刻心动,他心想:妙才确实是第一等的勇士,听他几句言语,竟令我心中血热,有策马冲杀之感!但不过几个弹指,他又很快冷静下来,自忖道:可惜天下之事,并不是有一腔热血便能成。唔,文若远在青州,恐怕我还得问问奉孝的意见。 想到这里,他立刻派人去传军师郭嘉。郭嘉就在府中做事,故而来得很快,他得知袁绍死讯,也不禁变色。但听闻河北推举曹操为主的消息后,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扫视一眼屋中三人的脸色,而后缓缓问说:“明公告诉我这个消息,是还没有下决心吗?” 曹操说:“我虽已下决心,可心中仍旧忧虑。” 此言一出,众人都听出了言下之意:他已决意北上,只是对如何应对乱局,心中还没有准备。 郭嘉问:“不知明公为何忧虑?” 曹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起身,转而审视身后供奉的一块长盒,其中供奉着天子赐予他的中兴剑。曹操伫立良久,继而叹息道:“若要令河北诸郡信服,倒不算什么难事。只是眼下河北既乱,想必朝廷那边也不会坐失良机,三河骑士,太原精兵,恐怕也都在调动的路上了。奉孝,我如今北上无援,既要服众,又要抵抗朝廷,恐怕力有未逮啊。” 说尽心中愁思,曹操转头看郭嘉,却不料其露出笑容来。 郭嘉笑道:“明公显然已是心系河北,以至于两目受障,不见泰山啊。” 曹操见他微笑,自己也不禁展颜,心态渐渐平和下来,坐回席中再问道:“那奉孝可为我细细言之。” 郭嘉说道:“何必细言?明公远隔千里之外,却受人推为河北之主,可知河北亦有智士。荀君曾言,沮授、田丰,皆是贤能之人,有其辅佐,区区群小,又何足道哉?且当务之急,并非是在河北收服人心,而在于霸府。明公若能胜霸府,河北诸公自然膺服,明公若不能胜,则举家阖难,又忧河北何?” 他见曹操听得双目发明,知道君上已明白要点,便停下言语。曹操自然地接道:“对,对。”他当即展开地图,手指沿着冀州郡国不断摩挲。 谋划很快就定下来: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先行北上,去涿县点出可用之兵,再南下返回兖州。去时十日,服众二十日,回军三十日,这六十日之内,霸府重兵应当仍在集结。到这时,可趁霸府反应未及,以迅雷之势袭扰河南,倘若能野战退敌,收服河北也就不在话下了。 只是曹操这一去,必然要带上不少兵马,消息难以保密。一旦泄漏出去,恐怕兖州要先行接战,而兖州作为曹操经营数载的大本营,是决计不能丢失的。故而镇守兖州的人选就显得格外重要。 曹操对夏侯惇说:“元让,你性情仁厚,颇得众心,那我把兖州就交给你了。纵使有山倾之危,海覆之险,你也要守到我回来。” 夏侯惇答道:“孟德,若只有濮阳一地,我敢如此承诺,但兖州囊地千里,四面通衢,无险可守。若要兖州平安,我还需一副手辅佐才是。” 曹操思虑片刻,如此答道:“如今时间紧迫,我不得久留,恐怕明早便要出发。无法为你亲自安排了。但有一人值得信赖,你可以去自己联络。”他说道:“此人为我童年好友,也与本初久有深交,当年我能立足兖州,就多亏了他的帮衬。” 夏侯惇顿时了然,点了十来名随从,即刻向曹操告辞,自己出府策马,直奔陈留而去了。 曹操看他离去后,又坐回到榻上去。兖州州内的安排他并不担心,要紧的是率哪些人北上?虽然郭嘉已经为他阐明了大局,但他坐下之后,仍然有些心烦意燥。他知道是什么缘由:这将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背叛。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类似的背叛他早已遭遇了太多,以至于他早以为自己麻木了。可到了做行动的前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仍然很在乎。他想起了自己和袁绍在少年时偷新娘的荒唐岁月,想起了自己和陈冲谈论文学时的激扬神采,想起了何太后死时开花的槐树,想起了屠杀吕氏满门时,他们绝望的眼神,最后想起的,是老父跪在泥土间的微弱哭泣声。 此时榻上的几案间,堆积了不少书信公文,其中有不少是僚属处理后,等待他最后决定的。在最上面的,就是汇报东平旱灾,询问是否要减轻民屯的赋税,曹操已经写了批复,说赋税定额,无论丰荒,皆是同税,不得加重,不得减轻。 曹操又拿起压在中间的一张纸,原来是陈冲写来的私人信件。陈冲在信上说,昆明池已然修好,他与人在池中泛波,见湖水烟波浩渺,令人心旷神怡。偶有黄叶落水,可见水纹澹澹,人影婆娑,依稀以为故人远来,故而颇为思念,问君几时西来。 曹操将这封信扔进灯火中,一阵刺眼的火光后,竹纸很快就化为燃尽的黑灰。 诗人曹操不无伤感地想到:年少时自己以为袁绍薄情,可现在看来,他与发小并没有什么不同。 八月初二,曹操以泰山乱起为由,领虎豹骑与三千快骑离开濮阳,继而在苍亭渡河,向涿县飞驰而去。 第十六章 钟繇失期与张邈背友 八月初四,钟繇与陈冲细细谈过抚东韬略后,立刻从长安中出发。他找陈冲要了十余名亲随,五十匹马后,日夜兼程、直奔河北。他每过驿站,就以霸府名义换乘良马。白日沿大陆飞奔,鸣铃驱散行人,晚上则举火而行。故而进展迅速,每日前行两百里,不日就从弘农穿过了函谷关。 到了关东之后,他找关羽最后换了一次马后,便往北踏过河桥,再走半日,就进入了冀州境内。这里号令不齐,又接近邺中,故而不便换马,只能轮换骑乘。到最后,即便是那些奔驰俊俏,结实耐跑的骏马,一天下来也都口吐白沫。其余病倒、倒毙,以至于中途抛下的,更是远在半数以上。 钟繇对随从说:“我自光和年间,也曾轻骑百里,到雒阳游学,但断断没有这样奔驰千里远的。看来这一生的奔劳,全在今日了。” 一路过魏郡、邯郸,沿着太行山的边缘一路向北,跨过一座座的,横亘在沃野平原上的城池,直至在蒲阴。距离涿县约还有两百里之遥。钟繇稍微松了口气,休息了两夜,第三天,他带人骑马过徐水时,河水不深,可以看见北岸林边开阔地上散落了流亡百姓。 百姓沿河而居,从河中取水做饭洗衣。钟繇颇为纳闷,就命人去询问。从骑带来百姓来问话,他们说:“南边来了一支骑军,已渡过了易水,他们分为两队,一队占据了范阳、一队占据了故安,将我等都驱逐城外。四野都很恐慌,想要往东去投奔公孙度。不料又有骑兵飞入泉州,不允许百姓往来,就将我等都赶到南边徐水上来生活了。”钟繇听闻惊呼道:“究竟是何人到来?竟带人截断去路,我该如何北上涿县?” 往前走不到四里,就看见了头戴朱色铁胄,身穿皮袄的甲士。钟繇心存侥幸,命人传朝廷与霸府令,宣谕天子诏书。甲士说:“不管什么陛下、霸府,什么持节、失节,都要等使君大人来了再做定夺。” 一行人只好在秋风中苦等回信。天快黑了,数百骑如云而至,钟繇得见军旗,分明有袁绍旧部的旗帜,不禁愕然,心道:“这来的是谁?竟然连袁绍的人也听他的了?” 这个时候一人身披黑甲、脸上也带了面具,当先而来。两侧各有魁梧骑士策马相随,持刀怒目而立。中间的人说道:“我乃河北元帅府下右司马,卿乃何人?敢代袁公之众?” 钟繇听到“元帅”两字,不由吃了一惊,心想:元帅一职,本乃先帝草创,后赐予蹇硕,令他号令全国军事,到了先帝御极时,元帅一职又为废除,怎会在此地听到?是了,想必是河北各部不愿归附,已推举出了新首领,想以此鼓动声势,来对抗朝廷。 他鼓起勇气,对那黑甲骑士说道:“我乃尚书台右尚书仆射钟繇,奉朝廷天子之令,持节招抚袁绍遗众,都督河北诸军事。”而后他又尝试说服道:“公乃何人?岂不知君有天威,国有神器,三辅鹰扬之士已至函谷,西河虎贲精兵方达天井,雁门百战之军盘旋居庸,河北虽强,又何能抗哉?我受命前来,是为解尔灾祸,又何故制之?” 那黑甲骑士笑道:“我乃何人,钟公便不必多虑了。我主既然受众推崇,自然也不会畏惧所谓朝廷大军,不牢钟公费心,再过几日,不止钟公,天下都会知晓他的名字,钟公可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说罢举手送客,后面的骑士见此情形,也都挟矟搭弓,凶神恶煞地做欲攻击状。钟繇见状无可奈何,解嘲道:“壮士不必如此,同处一国,同为臣子,都只是各为其主。那我们以后战场上再见吧!” 于是钟繇怅然拨马转身,往南缓步离去。 在路上,随行的长子钟毓问道:“大人,难道我们就这样回去复命吗?” 钟繇摇首道:“既然不得至涿县收服众人,也可效仿刘景升故智,如今太行山关多为袁军所占,我们当趁大局未稳,为朝廷先招抚通路,山险在手,王师往来无碍,我们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众人都为此计叫好,但钟繇念及河北形势,仍然心中疑惑,猜想是何人能在这般情形下收服袁绍旧部。他决计无法想到,其实拦住他的乃是虎豹骑首领曹洪,而众人推举的元帅曹操,也只不过早他两日抵达涿县。若是他在蒲阴不加歇息,约计能与曹操同日到达,那河北归于何方,仍是未定之数。 但这些钟繇全不知晓,他还以为是人之天命。不能强求。再路过巨鹿泽时,眼见泽中波涛涌动,惆怅满怀,不禁做儒士状,随口吟了两句道:“身随浮浪过,风涛不忍闻。”最后只有再度鞭马飞驰,长啸数声罢了。 再说兖州事态,曹操此次北上,除去带走了军中最精锐的虎豹骑外,还带走了夏侯渊、鲍信、典韦、许诸、史涣、路招、李乾等大量军中嫡系,用以向河北诸将示威。可如此一来,兖州州内空虚,虽徒有三万兵卒,但却无有大将指挥。故而在辞行前,夏侯惇特地求问曹操,州中可以谁为辅佐。 兖州智者不过几人,其中荀彧被调任青州,郭嘉要随军北上,而陈宫又不可信任。故而临行之前,曹操对夏侯惇再三吩咐,可先去寻陈留太守张邈,此人可托之以生死,必不畔我。 陈留太守张邈字孟卓,东平寿张人。少时以侠义闻名,接济贫困,助人为乐,即使倾家荡产,也不以为意,故而兖州壮士多附从之。党人也以其有德,将其名列为“八厨”之末,曹操、袁绍都是张邈的朋友。 当年讨董大军于酸枣会盟,张邈名列前五。曹操北拥立为兖州牧,表上署名张邈第一。就连黑山军奇袭兖州时,他与其弟张超奋力拒敌,结果张超战死,张邈重伤,不得不与曹操一起西归雒阳,当时两人抱背痛哭,士卒闻见都不禁动容,都以为两人乃是异姓兄弟,不分彼此。其情坚深如此,故而曹操以其为倚仗。 夏侯惇对此也颇以为然,他出发前,对留守的程昱说:“张孟卓在兖州广有人脉,只要有他支持,撑到孟德回军,当不在话下。” 程昱却忧心忡忡,他心想:“人心不可揣度,张孟卓长驻陈留,与主公久不联系,就怕他意有反复。”但这是曹操的指认,他不敢公开反驳,只是叮嘱夏侯惇,此行毕竟事关机密,沿途不要大张旗鼓。 两日后,夏侯惇拿了曹操的信,去到陈留郡府上拜见张邈。不过来得并不凑巧,府中的苍头说,张使君与好友们出城秋钓去了,恐怕要傍晚才得回来。夏侯惇不以为意,心想这也不算什么急事,刚好策马劳累,就在郡府的厢房中歇下来了。 这一歇就到了黄昏,等夏侯惇醒来时,还是苍头在门外叩门,说张使君回来了,问他是否一起用晚膳。夏侯惇睁开双眼,发觉已是酉时两刻,西面的阳光都已化为浓稠的橘黄。他赶紧起身,勉强用冷水净面后,便去求见张邈。 张邈此时刚换了身新衣,本打算在堂中招待客人。孰料夏侯惇甫一见面,便与他低声言语,说有秘事要谈。张邈打量了他片刻,神色颇为古怪,夏侯惇只好又说,这是曹操的安排。张邈这才摒去众人,将他领入后院书房内。 夏侯惇见左右无人,松了一口气,便与张邈对坐榻上,一面饮食,一面将如今河北的局势与曹操的打算和盘托出。说到最后,他对张邈请求说:“孟卓公乃是兖州牧的挚友,故而临行前他特意让我前来与君面陈利害。兖州牧说:‘公与阿瞒为友三十载,苟能相忘乎?’只要有孟卓公柱鼎,未来立国之际,也少不了公的富贵啊!” 说完,他抬首打量张邈,只见其坐直身子,正用一只手支着头,靠在几案上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张邈才想起话已说完,对夏侯惇致歉说:“兹事体大,方才元让一番言语,竟让我不知所言了。” 他见夏侯惇欲言又止,笑着说道:“孟德信任我,这自然是好事。只是如今兖州已非过去之兖州,边使君在陈留常有停驻,我方才在细思,若要起事,恐怕这个问题不会小。”言下之意,已然是应允了。 夏侯惇大喜,握着张邈的手,言语也亲近了不少,他说道:“孟卓所言甚是!我今日前来,正要与孟卓除此丑类。边让跳梁,久遭愤恶,其能长久乎?”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约好明日继续商议后,夏侯惇就继续回房歇息。 张邈送他回房后,神色变幻少许,立刻走到另一处厢房内。原来案行使者边让正在此处歇息,除去曹操之外,边让亦是张邈的至交好友,今日白天,便是他与张邈一起垂钓。 张邈与边让于屋内密语半个时辰,即刻调来了郡府衙役,冲进夏侯惇房内。趁他昏睡之际,便将夏侯惇五花大绑,随即入槛车送往雒阳。 而曹操北赴河北的消息,也就因此传到西京之内。 第十七章 与女同车 八月中旬,正是长安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候。三伏天的暑气已经完全消散了,秋风温柔地抚摸过大地上的每一条伤痕,仿佛有天神赐予的魔力般,让树叶都甘愿落下,在三辅大地的沃野上铺成一层金色的绸缎,鹿群们在其上飞奔,就发出“呲呲”的绵脆声。 农人们见此也觉得安详,他们的愿望无非就是这样,风调雨顺的时候,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至自己生命的秋季到来,儿孙满堂,麦谷满仓,然后在榻上静静地躺着,等待落叶归根的那一刻。 只是战乱和灾年时常搅乱人的美梦,继而令人颠沛惶恐。人生在世,总有这样那样不如愿的事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但好在终于要结束了。 袁绍授首的消息已经传遍关中,其首级也将在各郡国间传展。纵使随后又传出了兖州牧叛乱,北上河北的事情,人们都也没什么忧惧。一是这种事情太多了,大家早已听得麻木,二是地隔千里,实在难以影响到关内。而人们所能看见的,是自河东西河等地征调的浩荡大军,这令百姓们兴奋,他们看着这漫长无际的队伍,都感叹道:“这恐怕是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战了。”这么想着,许多人又为自己不能亲眼见证而感到惋惜悔恨。 但这些与董白全不相关,她完全不在意这些。 不知不觉,她随着蔡邕已生活了六年,已是二十三岁的女子。春去秋来,她的身材变得婀娜,面容也出落得更加秀丽,连气质也更冷清了。也不知是否是常跟蔡邕读书的缘故,她身上的贵气渐渐收敛,反而多了些不食烟火的清气,眼眸也因此变得朦胧,像含着云霭一般。纵使终日披着面纱生活,但偶有路人一撇,便仿佛自己被清水浸湿了,因此不难猜测她是个极为出挑的美人。于是在长安城南渐渐传出流言,说蔡公阁中有绝色,艳冠倾城。 这倒给蔡邕家带来了些许人气。诸如杨震、申屠蟠等朝中公卿都来蔡府中拜访,说想给家中子孙安排婚事,与蔡氏结成姻亲。蔡邕非常为难,他早已把董白当作自己的女儿,但又知她身份敏感,便去问董白自己的态度。董白答说:“我本是董氏女,朝中多有人得见,若得出嫁,怕为人识破,平白为大人招来灾祸。” 蔡邕得言,便把婚约都推掉了。不过他心中知晓,义女的理由只是推脱在如今的长安,便是她回归本名,也无人敢多言语。毕竟有女婿庇佑,旁人能说得什么呢?少女的心思,恐怕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董白当然知道。自此之后,她外出的时日越发少了,整日都待在院子内,要么读书,要么做女红,要么就在院中种花。尤其是种花,蔡府两进的院子里,她在院角植有梅树,院前植有桂树,藩篱间种有牡丹,就连院墙上也爬满了朝颜(牵牛花)。如此一来,蔡府无论春夏秋冬,季季都有花团锦簇,故而周围人也称蔡府为“流芳园”。 最近的时日里,她在后院里种的木槿开了,花种是去年种下的,今年活有七株。本以为栽培尚短,今年已不会开花。孰料在八月的时候,枝杈里竟吐出几朵或白或红的花苞来,这令她极为高兴,便叫来蔡邕一起赏看。蔡邕对着木槿花看了一会,又看了董白一会儿,捋着胡子笑道:“这般好的花,应该让庭坚来一起同赏才是。”董白低首说了声好,回到房中对镜自照时,才发现耳根都红透了。 但她很快失望了,这倒不是因为陈冲没有来。陈冲一向准时,派苍头传过口信后,次日巳时两刻的时候,陈冲就已然来了。只不过他并非一人来的,随行的还有他的长子陈时。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陈冲进来时,正撞上董白的眼神,他露出歉意打扰的笑容,而后把背上的陈时转抱到怀里,对她说:“小子吵着要来,结果走到半道,竟又困了,我先找个地方让他睡一会。” 就在见到他的这一刻,董白觉得仿佛有什么碎掉了,以至于她不知所言,浑身都在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而陈冲已与蔡邕在一起用膳谈话了。她插不上话,加上心中低落,很快便回到房内,对着镜子缓缓发呆。 发呆就好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漂泊,思绪随涟漪起伏良久,却又分毫不移,湖面下的潜流更是如此晦暗难明。她对自己说:我在期盼什么呢?本来就是如此。可这么说着的时候,听到屋外两人谈话的声音,她还是忍不住站起来,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陈冲与蔡邕进了后院,在院中的木槿花丛前站住了,而董白则停驻在走廊间,刚好可以听到翁婿两人谈话。 院中的木槿只开了二十来朵,但在簌簌的黄叶中显得极为显眼,并放出一股特有的甜苦香味。但陈冲却不看向已盛开的花,而是抚摸着一朵白色的花苞,对蔡邕说:“孟德此去河北,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派边让往关东分权,我知道会有些间隙,却不料已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原来说的是曹操叛出的消息,董白又听蔡邕说:“庭坚不必自责,利欲之前,又有几人能等闲视之?贤如周公,也要恐惧流言,不就是因为人人羡权吗?” 听到这里,董白看见陈冲露出了一股若隐若现的哀容,仿佛是说中了心中痛处,又听他叹说道:“确实如此,古往今来多少事,非权不可为之。庄周放浪形骸,也无非是知事不可为,故而行为己悦,且过且歌。” 蔡邕吃了一惊,毕竟陈冲向来都以积极面孔对人,出此消极之语实数少见,他不得不继续劝慰道:“曹操狡猾,但也成不了大事,他谋事不秘,兖州又多有忠臣,不过几日,消息就传到朝廷。而元常也来信说,他拿下了涉国,可见河北人心也不安定。玄德此次出关,挟朝廷大义,拥三十万大军,必能取胜,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陈冲勉强笑了笑,回说道:“也许吧。” 到这个时候,董白听见两人沉默了一会,都没有话可说了。但她想着陈冲方才的话语,没来由地将眼前的人与记忆里相比较,她想:他仍旧与从前一样。 还在想着,她忽然听到蔡邕问:“你怎么看阿白?” 董白见陈冲愣了一下,没有回话。 蔡邕也伸手拿住一朵粉色的木槿,悠悠念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是《诗经·郑风》中的一首诗,大意是一位少年机缘巧合下能与一名少女同车,他见这少女的面容就如同舜华花一般美丽,于是他又与少女一路同行,觉得这少女的面容就如同舜英花一般娇媚,故而念念不忘。诗中的舜华、舜英,便是木槿的别名。 蔡邕顿了顿,对陈冲说:“阿白在院中种了这丛木槿,又暗示我请你来赏花,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董白已然霞飞双颊,她不料自己的心思竟被义父看得这么明白,一时胸中惴惴。但她更在意的是陈冲如何回答,便强忍住不安,在墙角静静等待。 陈冲沉默了一会,踟蹰说道:“木槿花期虽长,但对一朵花而言,只是朝开暮落,一日芳华而已。白姑娘为我耽误至今,我其实是知道的,情深义重,实感有愧……”他稍有犹豫,说道:“只是我与阿琰恩爱如初,我若背之,更是不安。何况……” 他最后说:“我毕竟还大她十六岁。” 说到这,陈冲听到一声脆响,与蔡邕同时回过头去,只见到墙角倩影一闪而逝。两人不由得露出苦笑,他们都知道她听见了。 相顾无言下,陈冲只得与蔡邕又说回现下的局势,刘备已决意出征,后日便是出征的日子,作为三朝元老,陈冲希望蔡邕能为此行写一篇檄文,蔡邕自无不允。 两人再走回前堂时,发现董白竟就坐在堂内。少女拿着一只银制的铃铛,逗弄着陈时。陈时已经七岁了,正是好奇的年纪,见到这铃铛做工精巧,拇指大小却纹有浮云游龙,不由得十分欢喜,拿在手中拨弄着不肯放下,董白便将铃铛送给了他。 陈冲知道这是董卓留下的遗物,本不想收下。但看见董白刀刻般的眼神,他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替长子谢过,说来日再赠回礼,就给正习读的董曜送些书吧。 很快就到了分别时分,陈冲与蔡邕在府门口告别。 蔡邕看他位极人臣,却一直独来独往,不由生出几分担心,对他说道:“世上多有小人,不可不防,你身边也要多几个侍卫才好。” 陈冲本想拒绝,但想到曹操一事,也知道泰山说得是正道,便颔首称是。 转头要离去时,他又瞥见一道眼神,随即很快消散。 第十八章 思安思退 八月十八,三辅平原的落叶已积得很厚了,渭水两岸都是青黄一片,四处都弥漫着树叶与泥土混杂的味道。最后滞留的候鸟也开始南飞,秋蝉的名声也终于消散,使得天地间少见地空旷寂静,半晌也听不到一点杂音。 这时候一队浩荡的甲士从中穿过,他们都披着皮甲皮弁,仿佛一道河流在叶地上淌过,纷乱的脚步没有惊起烟尘,反而是产生了一股令人心痒的沙沙声。他们穿过茂陵、平陵这些先汉诸帝的陵墓时,守陵的人们问他们是何处来的,也是要往东去吗?行走的士卒们笑着说,是的,他们是扶风子弟,在长安稍驻后,就要随大将军出关去讨伐曹操。 而在他们前方的渭水北岸,京兆、冯翊、河东、弘农、上郡各地的精锐都已齐聚,队伍从安陵一直排到高陵。在陈冲的安排下,长安武库都为他们发放了新制的箭矢与长槊,还带来了从凉州牧苑得来的万匹良马,这些马匹多是用麦豆喂养的,马膘已肥,骑士们都极为欢喜,这些时日常常骑着坐骑在山野里狂奔。 等到这批扶风来的郡兵也加入队伍时,关中征募的大军就全部到齐了。消息传到朝廷,公卿们纷纷相互打探消息,询问此次关中征调了多少人,知道内情的人回答说,约有十三万了,这不由引起一阵骚动。 不久前晋阳霸府和河南都督府都已来报,说两地大军都已准备万全,合计兵卒约有二十五万,加上关中的大军,竟已有三十八万之巨,远远超出此前出兵三十万的预计,太常申屠蟠不由感慨道:“国家能有如此兴盛,实非前人所能想。”群臣莫不赞同,而后开始歌颂刘陈二君贤能。 这个时候,刘备正与陈冲在府中做出征前最后的计议。说是计议,其实大略从今岁四月开始便在倾心讨论,经过了多次辩论与争吵,终于在七月完成。虽然此后又经历了袁绍遇刺,曹操北投等大事,但大体形势仍未变化,且大大有利于汉军,故而仍旧可用,此时再说,也无非是强调要点罢了。 而这次征伐,总得来说,可以用一句话总结:三面张网,以慢打快,挟势压敌,摧破累卵。 在原本的计划里,陈冲是规划三面进军,在他看来,如今河北虽然一统,但是在防御上还是颇有疏漏。袁绍从张燕手中接收了大量太行山山关,向北又抵达燕山脚下,与乌桓鲜卑结盟,可以说隔绝了大部分的通道,但最重要的两处险关:居庸关、壶关仍然在霸府手中。 壶关可以突破太行天险、居庸关可以突破燕山天险。故而陈冲打算在西、北各派出一支偏师,直接袭扰河北腹地。同时以三十万兵力为主,自濮阳东阿渡过黄河,进入河北。如此一来,河北叛军将三面受敌,纵使兵士也非少数,却不得不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 既有三路大军抄掠所领,河北人心必然动荡不安,城池也会难以坚守。故而叛军欲要取胜,便只能与汉军会战,死中求活这一条路可选。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而敌之所欲,便为己之不为。陈冲计策的核心,便是与叛军避战。虽然三十余万大军,所耗粮秣巨大,可叛军更支撑不起。只要在叛军求战时,坚守不战,令叛军无机可乘,再缓步推进,辅佐以招揽利诱之策,时日一久,叛军必然无力支撑,土崩瓦解也是必然。汉军便是要坚持到敌军中归降日多的时候,便可乘势而攻,一击破敌。 如今曹操北投,带来的影响有好有坏。坏的是原本寄希望于袁绍死后,其旧部土崩的场景并未出现,而曹操乃是名将,此时统帅河北,恐怕较袁绍而言更为难缠。但好的是兖州提前叛乱,又及时为朝廷所发现,虽然仍有东郡、济北两地尚在抵抗,但其余郡国已为张邈陈宫所收复,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一想到霸府大军渡河之后,退路为曹操断绝的景象,陈冲刘备都不寒而栗。 时日已不早了,在魏碑还有出征大典在准备。故而刘备已穿上出征用的甲胄,大约只有半个时辰,他便要到城外去鼓舞士气。 陈冲也知晓时间不多,对刘备说的也多是叮嘱。 他先说:“这次出征,军士虽多,但指挥却大不易,你千万不可放松。” 刘备笑谈道:“孟德狡诈多智,我也是知道的,哪里敢大意呢?” 陈冲见他不明要领,不由得心中叹息,只得继续告诫道:“我说的不是孟德,你性如烈火,受不得激,往往行事操切,不顾全局。汝水与泗水两战你冒险得成,也有几分敌非狡黠的缘故。此次出关,你要多听元直、孝直他们的意见。” 刘备见他说得郑重,自然也收敛了几分玩笑,继而肃然说:“你不要担心我,我毕竟身边都还有云长他们。你留在关中,才是要多多小心啊!我听子经(牵弘)说,天子在宫中,似乎多有不忿呢!” 陈冲见他露出忿然颜色,知道刘备和天子的间隙已经无法弥合,心中也不禁叹息。他回头看室门紧闭,而后再缓缓说道:“这不是大事,即便你带走这多人,宫省内外,京南京北,都还在我掌控内。唯一值得忧虑的,是武都的董承,我不知其心意。故而我已把他调到你军中,那关西便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此前建平将军董承被调到陈仓时,陈冲并没有寄予什么期望。只想他能继续封锁武都,将最后的董卓余部逐渐瓦解。谁知董承到任之后,竟然一反平日守旧的常态,率军成功攻入散关与故道,而叛军或许是山穷水尽了,竟也步步退让,先后让出河池、下辨等要地,最后退入了汶山之中,似乎与白马氐合流了。 这令陈冲大惑不解,他知晓董承的平庸,更知晓贾诩的难缠,武都战事的顺利让他察觉出些许不对,但却抓不出什么头绪。故而他选择直接掐断异样的根源:收复武都后,陈冲将董承所部调入出征队伍中,并把武都移交吕布,令他继续清剿董卓残党,他与凉人有深仇大恨,虽然性格轻挑,但也可靠得多。 “咳!”刘备想到有这么多牵扯,狠狠叹了口气,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靠过来对陈冲低声说道:“宪和私下里跟我说,此次若是事成,便是封王的时机,庭坚,你怎么看?”陈冲闻听后,低首思量了两刻,而后慢慢说道:“高祖说,非刘氏不王,玄德你可以在回师之时,先于沛县祭祀,告祭高祖,申明族次。如此占据有大义,凯旋回京后,霸府提出此事,也就名正言顺了。” 刘备大喜,他搂着陈冲的肩膀,拍着背说道:“庭坚,你我之情,便是倾尽四海也难以言及,希望你我两家,能百世如一。” 此时时间也不早了,刘备说罢,便带上铁胄,与陈冲一同前往渭北誓师。 这次誓师声势非比寻常,除去受阅的近三万军士外,天子皇后公主还有朝堂公卿都也到场观礼。百姓们听闻后,也都不请自来,将几座渭桥挤得水泄不通,并对着受阅的士卒们指指点点,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满足些许不能亲临疆场的遗憾。 为阅礼,场中临时搭有一座高台,天子与公卿都端坐后方,而刘备立于高台前端。陈冲端坐在天子身侧,公卿之首,他听着周遭的喧哗声,看向远处刘备阅军的身影,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受。 这一幕他已然熟悉了,几乎每年他都要在这个时节送人出征,但正因为太过熟悉,他心中隐隐产生了一种质疑:这真的会是最后一次大战?一切会有那么顺利?对于权力的斗争似乎无休无止,即使没有率兵征战,他的内心也有些疲乏了。 他暗暗在心里想:过去张良抛弃相位隐居,自己常觉得不可理喻,以为其软弱,胸中志气易消。等自己也在这个位置上,才发现人与人的勾心斗角,当真容易消磨人的斗志。或许再过些许时日,自己应该找一个能够继承衣钵的学生,把新政颁布完后,把朝政交由他维持。这样,自己就可以卧闲农居,以著书立说了却余生。 念及于此,他低首看向前台的徐庶,见弟子正庄严地看向台下众军,这让他心中不由有几分满意,他又想:好在我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这么想着,时光很快就过去了。等军士尽皆向东开拔,战马开始竞相嘶鸣,陈冲才缓过神来。他领着百官走下高台,一直送刘备到兰池左右。 此时天空没有太阳,青色的水面与枯黄的野草向北边天迹蔓延,周遭灰蒙蒙黯淡无甚。这时候,新建的毗沙门寺里有近百名僧人走过来,身穿着袈裟对着汉军念经祝福,祝愿他们如同毗沙门天一样百战百胜。 刘备听说自己颇具佛相后,一直对佛寺发展较为支持,这座毗沙门寺也是他捐助修建的。不过显然他并不怎么信,临行前,他并不停什么经文,而是在摸着马背,对陈冲笑说:“今日征战,可有诗歌相送” 陈冲想了一会,对他念道: “上马带楚钩,翩翩度泉州。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 早须清黠虏,无事莫经秋。” 随后刘备和陈冲握手言别,陈冲看他拨转马头,抖擞缰绳,忽然想起炎兴元年,他首次带军出征,好像也是这样一般的情景。刘备显然也想到了,他转回头来,冲着陈冲大声说:“等我捷报!”说罢回头打马而去,一行人马沿着行走的行伍向东抛去,很快就消失在昏涩的天地尽头。 第十九章 九武立国 刘备大军出关东是在八月十九,抵达雒阳是在九月初七。而早在八月初九,曹操便已抵达涿县,他抚摸袁绍尸体恸哭,斥责其亲随从骑护主不利,各用鞭挞之刑,以此来树立威望。将士见之,又喜又惧。 随后曹操召集各部军候以上军官,尽数到县中参与议事。会上,曹操虑及自己北上新来,并无威信根基,而袁绍亲信在军中仍颇有影响,自己若想在军中令行禁止,实在是难上加难,势必要借助他人之力,于是他在会上,提议军中设置九武大将军,在诸部将军之上。 这九武大将军,或为皇宗懿亲,或名臣宿将,皆是名动一时之选。一共有九人,号称九武大将军,能镇国靖难,又称为九镇方国。 这九武大将军分别是: 使持节、仪比三司、左车骑将军、兖州牧,都督河北诸军事,寿张侯,建武大将军曹操。 使持节、仪比三司、幽州牧、大司马、襄贲侯、兴武大将军刘虞。 使持节、冀州牧、骠骑将军,阳平侯、开武大将军袁尚。 青州牧、前将军、乐陵侯、明武大将军夏侯惇。 车骑将军府长史、平乡侯、奋武大将军沮授。 济北相、骑都尉、临邑侯、振武大将军鲍信。 渤海太守、大戟校尉、浮阳侯、宁武大将军淳于琼。 魏郡太守、黎阳侯、安武大将军审配。 常山相、真定侯、广武大将军高干。 这其中安排,曹操颇费了一番思量。他来之前,最为忧虑的便是各部散乱,不相统属,难以与霸府相抗衡。而设立九武大将军,便是将兖州、冀州、幽州三州州府进行一个初步的拆分重组,将其重塑为一个集团之下。 而各个大将军的人选,也是精挑细选过的。 曹操将自己名列九武之中,是示意自己执政公允,并无揽权之意,以此来令各部归心。 而为了进一步避嫌,他此行带来的众将中,也只有鲍信以讨董元勋的身份,能够名列九武之内。兖州戍守的旧部里,也只有负责镇守兖州的夏侯惇入选,剩下的就基本是袁绍幕府的旧人了。 首先是袁尚,他身为袁绍三子,在袁绍生前颇受重用,但毕竟不是长子,论理不应该是袁氏领袖。可曹操力排众议,将他名列九武之内,并以他为冀州牧。如此一来,袁尚对曹操感激涕零,当众称其为“伯父“。 而袁绍的其余诸子中,按理曹操还应当重用袁谭,但他却故意忽视,将袁绍的女婿高干引入九武里。高干才志弘邈,文武秀出,出身于陈留高氏,族人中有不少正在曹操治下。故而曹操许诺与其联姻,并让次子曹丕迎娶高干之女,高干欣然应允。拉拢了袁尚与高干之后,袁谭袁熙等人纵然心中不满,对于曹操接手河北也无能为力了。 至于沮授、淳于琼、审配三人,沮授、审配为河北士族首领、淳于琼为颍川士族代表,亦是曹操在西园任职时的老友。曹操如此安排,便是将袁绍幕府分为颍川与河北两派,重新征辟至自己麾下。 而以刘虞为兴武大将军,是曹操最精妙的一着。与公孙瓒争权失败后,刘虞便一直在广阳郡内隐居,纵使朝中几次派人延请,都一直推脱不肯从征。而袁绍则是看重刘虞的影响力,一直派人去遣使问礼,继而扩大在幽州境内的声望。而此次曹操前来,竟当真请动了刘虞出山,应允与霸府对抗。 须知刘虞不止在幽州各部间广有声望,更是宗室与士族的领袖。他携子刘和加入河北幕府后,原本幽州各郡的惶惶人心一扫而空,而兵卒间更是横添了几分士气,仿佛已据有了对抗霸府的大义。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到了八月十五,曹操基本收服了袁绍旧部。而河北士族也投桃报李,在袁尚沮授的提议下,大众以为国靖难,须得英雄领袖为由,推举曹操为元帅。 至此,曹操已初步稳定河北,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众人虽然推他为首领,但自己仍然缺乏足够的战功令人心服。故而成为元帅后的第一件事,他决意率众北进,先讨伐公孙犊,为袁绍复仇。 公孙犊此前驻扎在军都山一带,奉命抵御居庸的段煨,孰料汉军兵势隐而未发,他便受段煨招揽,公然抗拒袁绍征召,反投入晋阳霸府的怀抱,虽不是此次刺杀袁绍的元凶,但毫无疑问,霸府使者能够潜入麴义军中,定然有他在其中参与。 这些时日里,公孙犊一直在军都山大肆宣扬霸府威势,继而招揽失意的幽州兵卒,因段煨支持的缘故,在短短一月内,他便招纳了近三万兵卒,几乎占据了半个广阳。 而曹操与夏侯惇约定过,收服河北后,当在一月之内回师兖州。可得知公孙犊的作为后,纵然时间紧急,但曹操仍然决意将其除去,他对众将说:“河南重兵云集,便好似泰山压顶,虽势不可摧,但究竟行动迟缓。而公孙犊近在肘腋,正如蛇盘卧榻,其形非盛,其意杀人呢!” 只不过他并没有让各部全数北上,而是令沮授、鲍信在涿县整军,约束部众,同时向其余各部传达曹操就任的消息。自己则领着淳于琼、夏侯渊、朱灵、史涣等将,统合万人左右的部众,往军都山行进。 即使是打着一击毙敌的主意,但曹操一路上走得不快。他令部众们把甲胄们都脱下,留在涿县,而后把刀剑和弓矢都收起来,扔在车马里,而后推着辎重牵着驮马,公然打着袁军的旗帜,以每日六十里的速度往北行进。原本骑兵快马半日就能赶到的距离,他竟足足走了两日。 但如此一来,从外表上看,这群拖车迁马的军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意,反而是像袁绍死后,幽燕随处可见的散卒。路过的农人们打量着说:这群人既然往北而行,恐怕也是往北投奔公孙犊的兵马吧!因他们人数较多,竟也有不少散卒汇聚而来,想与曹操随行。 等消息传到公孙犊耳边时,他还在军都城中用膳。 他问斥候说:“说是来了很大一批人,他们兵甲齐整吗?” 斥候答说:“很多人都穿着布衣草履,没多少甲胄,武器有一些,但也不是很多,只有马匹和旗帜倒还齐整。” 公孙犊“噢”了一声,便不再放在心上,拍手叫来自己的族弟公孙牯,让他去那里接洽收编事宜。 他自己则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首要是联系公孙度。袁绍一死,辽东公孙氏的态度再次反复。而一旦公孙度再度倒回朝廷,幽州的事端便基本可以了结了。故而此前段煨已与公孙犊谈过,只要他能说服辽东降服,事后北路论功行赏,他可位居首功。 除此之外,公孙犊其实也有些许私心。他听闻陇右归降时,朝廷曾予其自领封土征免郡国等权,对此颇为艳羡。而他与旧属谈及此事时,有人提议说:不如要效仿韩遂,趁大乱未定,可在占领广阳后,再遣军占领渔阳、北平等地。而后便可挟兵自重,向朝廷索要事权。这令公孙犊心动不已,最近一直在筹谋此事,无心其他。 这时候,城外忽然有了些许喧哗声,虽然在耳中犹如风声一样稀薄,但显然城外的乱子绝不是小事。公孙犊起身听了一会,很快就叫了几名苍头回来,让他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在等待回报的时候,城外的喧嚣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这让公孙犊察觉出不少异样,他决心发出军令,召集在城中休驻的两千名骑士。在骑士们集结的时候,终于有苍头回报:城外新来的散卒被老卒们夺了一些辎重,继而两军开始争斗,恐怕轻易难解。 听完描述,公孙犊几乎能想象出城外的景象,这自然让他生出几分灰心,暗自想到:如此乌合之众,拿什么成事呢?还是专心为朝廷效力罢! 于是公孙犊点齐城中精锐兵马后,下令打开城门,从大道间堂皇而出。他自己则骑行在兵马之前,以一身银白色的甲胄彰显身份,欲以此令城外散卒解斗。果然,公孙犊甫一现身,大部分散卒都四散退去,不敢再举兵造次。 可他一出城门,曹操也看见他了。在制造纷争的时候,他们已将数百马匹悄悄聚在一起,士卒们也悄无声息地取出辎重里的刀剑长矟。等到公孙犊率众往这边行来时,曹操一声高喝,与典韦、许诸、曹仁等十数骑猛冲而出,待他们冲出几十步后,虎豹骑们奏起号声,策马紧随其后,长矟的寒芒仿佛是凭空而起,还未等人做好准备,便已然刺入不少人的血肉内。 公孙犊的精锐尚未接战,就为溃乱的散卒们所淹没,曹操所部纵使未穿甲胄,无法与公孙犊正面厮杀,但他们只需不断驱赶散卒,将其化作一条奔涌向北的大流,迅速冲垮了军都城防。 大约只有一个时辰,曹操成功拿下城池。而公孙犊在溃卒组成的第一个浪头前,就被推下了坐骑,落入人堆中。他知道自己难以求活,万念俱灰下,用斫刀自己抹断了脖颈。人们战后指认尸体时,发现他的遗体已被人践踏得面目全非,若不是那一身银色的甲胄,谁也难以料想,这便是燕北公孙犊的遗体。 军都一战,曹操大胜而归,斩级数千,俘虏上万。但在涿县迎接他的,却是夏侯惇被擒,兖州举州叛乱的消息。 第二十章 程昱固守 刘备全军抵达东都雒阳的时候,已然是八月二十一日。这时关东的形势已经再次发生变化:在幽州,广阳公孙犊响应朝廷不过月余,便在一日内为曹操所杀,以致举州大震,镇北将军段煨闻之不敢轻动,只能仍旧固守居庸关中,观望曹军动向。等待两日后,得知曹操已率河北近十万人南下,如今前锋已抵达下曲阳,只有鲍信留守军都。 在冀州的形势也不佳。钟繇说降涉国后,又接连招抚了武安、邯郸等地的官员,准备举城响应。孰料邺城审配反应迅速,稍微发现异样,便率兵封锁了涉国与诸县之间的要道,使钟繇与诸城不得沟通,继而只能将各县官员家人尽数掳掠至邺城内,以逼迫他们不降。钟繇无奈,只能先勉强接引散卒。 唯有兖州的局势已然稳固。张邈将夏侯惇擒送雒阳后,与陈宫边让商议,要趁曹军之不及,率先发难。此前他们便有准备,与各郡官吏都阴有联络,此时传令各郡,真如天翻地覆,不过旬日间,便夺取了陈留、济阴、山阳、任城、济北五郡,东郡与泰山诸郡也多有响应,整个兖州中,只有濮阳与奉高两座孤城仍在负隅顽抗。 刘备闻讯之后,便与府中幕僚商议大局。他说道:“原本军中计划,是在平定兖州后,自濮阳与东阿一带渡河。可如今濮阳未下,我们是先攻打濮阳呢,还是先率军渡河呢?” 大将军府治中曹左长史徐庶皱眉说:“我还记得濮阳的布局,此城乃是兖州州治,曹孟德经营达数载,其壁多用砖石,其内多有甬道,虽不如临淄,但也不是能轻易攻下的城池?” 但大将军府谏军曹右长史法正却不以为然,他说:“如今举州归正,独留两座孤城,纵然城池难克,但他们人心能安吗?元直又何必疑虑呢?我军只需兵临城下,令叛贼们一观我王师军容,他们莫非还敢顽抗吗?” 法正说完,各将都颇以为是,毕竟如今霸府主力已齐聚河南,天下名将,如河南尹关羽、度辽将军张飞、建平将军董承、徐州刺史张羡、豫州刺史皇甫郦、平难中郎将昌豨、胡骑校尉魏延、陈王刘宠、太原太守太史慈、西河太守秦宜禄、上党太守张杨、弘农太守射坚、河内太守司马朗、河东太守卫固、颍川太守潘勖、东海太守黄忠、沛国相郭贡、匈奴左贤王刘豹、匈奴右贤王刘宣、鲜卑单于拓跋力微、义从都尉拓跋匹孤等等勋爵,也已尽数毕集。三十万大军的旗帜如同苍龙起伏,望之便能叫人心摄。人们都说:“这等强兵,难道还有城池敢与之为敌吗?” 见军心可用,刘备便下定决心,率众先包围濮阳,招降守将,随后再视情况而定。 于是他在进军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夏侯惇被擒往雒阳后,一直被关在关羽府中,此时刘备东进在即,便准备见一见。这是徐庶的谏言,他建议刘备说,既然要招降濮阳,不如说降夏侯惇,若他能反正,则河北军心也会随之动荡,定可达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 但刘备入府后,远远地见了夏侯惇一眼,发现他囚禁之中依然在修剪鬓角,一丝不苟如同往常,便知晓他心如铁石,随即打消了说降的念头。但他仍旧与其一见,询问他说:“我待尔等不薄,孟德何故弃我而去?”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夏侯惇坦然说:“英雄岂有常哉?大将军不守忠孝之道,玩弄权术,排挤群臣,又以兵戈立威,暗杀行事,虽大伪似忠,又怎能叫人心服?孟德乃世之英雄,非真帝王不能降之,大将军无此器宇,又何必咄咄呢?” 刘备听罢不由大笑,他想了一会,缓缓说道:“元让这么说,倒是让我羞愧啊!只可惜英雄非止于言语,而兴于刀剑。我大军出征在即,就让你再一睹英雄风采罢!” 于是次日出征,他将夏侯惇囚于槛车之中,与大军随行。此时秋日已深,风中已多了几分凉意,土地也不再像夏日一般湿软,大军行进的时候,士卒的脚步声就像是刀兵相撞一般,令人心中一凛。而夏侯惇身处中军之中,向前方与后方反复眺望,只能见到一片旗帜与甲胄的海洋,而其军容肃穆,又令他想起逶迤的巨山,这令他心中惶恐。 汉军兵出成皋关后、沿河水走了三日,而后于酸枣稍驻,等了半日,便见陈留太守张邈与兖州治中从事陈宫率数千之众前来相会,为大军作为引导。 刘备得见陈宫,想起去年他曾谏言密擒曹操,颇有先见之明,不由心生几分感慨,对他说道:“兖州无事,多赖有公台照应联络,可惜,去年公台引策,我却隐而未发,以致今年仍有大战。” 陈宫礼拜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大将军今岁平定,便可了却天下之事,功追祖宗,名垂青史。”刘备闻言大笑,当即将陈宫征辟入大将军府中,任职为治中曹右长史,又加封张邈为兖州刺史。 两日后,三十万大军出现在濮阳城下。 按照原本的计划,刘备并不着急进攻,而是令各部堂皇扎营。最先抵达的三万先锋用营垒将濮阳包围一圈,而后尾随的各部在先锋的营垒外围继续扎营,待三十万大军尽数抵达时,濮阳城墙上的守军极目望去,只见四野尽是黑压压的人群,一直绵延到昏暗的天迹之中,不由恐惧至极。曹军的不少将佐也都见过大战了,看到这幅壮观景象,也不禁心生摇曳,隐约生出几丝叛离之意。 好在坚守城池的乃是程昱,他在夏侯惇离开时,就已在着手固防事宜。 在霸府大军到来前的这段时日,程昱将城中的流民尽数驱逐出城,只留下城中兵士家属。为防止士卒叛乱,程昱将他们聚集于城北一角,派丹阳兵看管,一旦城中生乱,便会将这些家属残杀殆尽。而城中其余的房屋储粮,也尽数为他征用,粮食基本都挪入军中,而那些栋梁门板,要么做了城上的木楼,要么做了城门后的栅栏。 但城中到底只有八千士卒,如何稳住人心,才是程昱的当务之急。他将城中都伯以上的官员都召集起来,一起谈话说:“虽说城池已为刘备所包围,可他们想攻下这座城池,也不是易事。他们自以为天下看似平定,万众归心,却不想自己是乱臣贼子,只要败上一败,便会祸起肘腋,一如新莽之时。曹公神武应期,又何逊于光武?所谓得主者昌,失主者亡。刘备平日里便倚重边让,在兖州广欺我属,若是我等归之,又岂能善终?我闻曹公已得河北,正率大军南下,而曹公智略不世出,殆天所授!我等只需坚守月余,必能解围所安,待曹公归来,我等可立田单之功!”大部分人都为之说服,但仍有部分人沉默不语,面露忧愁之色。 这时候,陷陈都尉于禁起身说:“仲德兄说得好啊!我等既然追随曹公,便要从一而终,岂能做那三心二意的小人?自今日开始,我便日日率部巡营,若有不专心御敌,另有他意的,我便当众斩首,以明军纪!”说罢,于禁抽出斫刀,挥手砍在身前的桌案上,桌案应声而断,会上将佐无不变色,连连向程昱大表忠心。 当日,刘备派使者到城下进行招降,迎接的只有如雨的箭矢。招降的使者被尽数射死,无一生还。 这令刘备大怒。于是霸府军大起土山,令带铁兜鍪的军士沿着土山、攀爬云梯攻城。他们用铁网顿项覆盖面颈,防备刀割,在密集的甲片下,把刀柄挂在腰带上,等待在跃出城墙的那一刻,再用斫刀砍杀。曹军则在土山对面的敌楼边上绑缚木栅栏,尖口朝外。这让浑身笨重的铁甲军士被堵在栅栏边上,无奈只好冒着箭雨一个一个爬过去。 曹军军士身穿轻便的圆领对襟布衫,把袖子挽到上臂,灵巧地爬到敌楼上。他们手拿长长的木杆,杆顶绑上铁钩子,钩在霸府军士的铁网制顿项上,把他们拖落城下;或者拖到敌楼上,下面的军士则用大棒把他们殴打致死。 在南门,汉军用尖头木驴运兵。这个尖头木驴上面是一个尖锥,可以抵御石头的砸击。军士躲在下面推着撤走,一次可以运兵十几个人。这些人到了城门下,就拿巨斧砍门。门是木头做的,虽然是百年的枣木,质量极好,但也经不起一直砍,就被砸开了。但是程昱早在门里面又立上了栅栏,层层叠得,尖口朝外,汉军进不去。而栅栏里面不断射箭,城门顶上又在投掷石块,坚持久了,连尖头木驴都给砸坏了,还是攻不进去。 过了两天,汉军停止了攻城。刘备骑马绕城观察,一路赞叹说:“程昱倒是很耐斗啊,是个好对手,可惜我不能再在这里停驻了。” 曹操南下的时日越来越近,而濮阳又不得破,战事看似陷入了僵局之中。但在这时候,刘备又得了一个好消息,这让他打算先行渡河。 第二十一章 荀彧投曹 在刘备大军围攻濮阳的同时,曹操率军南下斥章,停军于漳水之北,征清河、魏郡、赵郡、巨鹿、安平、渤海之兵。这时各地兵卒仓促不能赶到,而听说刘备已经放弃包围濮阳,只留下陈宫张邈在原地看守,主力则选择继续东进,前锋渡过济水、已然抵达平原高唐。 曹操以鞭扣鞍,惑然道:“刘备竟敢放开后路,往平原去?他不怕我南下断他的后路?”他细思片刻,面色大变道:“不好!必然是袁谭投了他了!” 袁谭乃是袁绍长子,在袁绍死亡前后,一直留在平原驻守,监视青州汉军的动向。这几年,袁谭战功赫赫,深得河北民心。故而曹操深而忌之,宁愿拉拢袁尚也不愿拉拢袁谭,他想:袁谭与袁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心中怀忿,也当顾全大局。可霸府眼下的动向,却分明是袁谭南投了! 众将对袁谭都颇有好感,闻言将信将疑。可待到当日下午,就又传来消息,说袁谭公然打出霸府旗帜,在黄河边造船搭桥,又传信于冀州各郡县,劝诱他们改邪归正,忠心朝廷。回来的斥候还附带了一封书信,书信是写给甘陵县令的,在信末盖上的朱印,赫然已换成新制的冀州刺史印。 这让众将大为恐惧,文丑等人请求曹操说,此前袁绍在河北可调动十七万大军,可袁绍死后,士卒离散,如今剩下的已经不过八万,这实在无法与霸府争锋,可先待各郡将散卒重聚,而后再作打算。 但沮授却并不赞同,他说:“天下之事,非是人多便能成事。袁公死时,逃散的士卒都是些势利之徒,乌合之众,招之又有何用?必不能取胜!现在我军中的都是精锐老卒,思定之兵,纵使刘备兵卒十倍于我,也不敢言必胜。不必再等了!现在就出兵!” 颜良也请战,说道:“战败不过死而已,不战难道做奴隶吗?”许攸趁机献计,说道:“不如先南下去救援濮阳,夺彼之归路。”曹仁也说:“断敌之后路,令其不战而退最好!” 田丰听闻这些话语,不禁顿足叹息说:“诸位怎么还不明白,今天的根本在于一战!刘备以数十万大军而来,人情不安,我们若与其避战,必然令天下耻笑,以为我等惧怕霸府,到那时候,人心都离散了。一旦人情转向,如渤海、河间各郡俯首,我等将去向何处?恐怕征集来的那些散卒,也要转头打我们了!” 夏侯渊闻说扣刀而起,大呼道:“不战即死,诸君还犹豫什么?,莫非是等着向刘备邀取富贵!”刘虞摇头说:“可如此仓促决战,不是自寻死路吗?”众人一时间争执不下,最后都去望曹操。 曹操心中也极为挣扎,他看向郭嘉,只见郭嘉眼中也望着自己,显然是等着自己下命令,他随后附和。这令曹操有几分失望,他心想,若是文若在此就好了,可他却身在青州,恐怕此时也在刘备军中吧。 这几年相处下来,荀彧已是曹操最为看重的好友,也是他不可或缺的智囊。但曹操也深知,荀彧心中忠于汉室,志在恢复一统,故而在去年年末,刘备征辟其为青州刺史,曹操没有阻拦,直到此时彷徨之际,才又觉两者无法分离。 正在他沉默的时候,忽然有令兵来报说:“明公,营外有一人来投,说是明公的旧友。”这话倒是稀奇,郭图警觉说:“如今是大乱的时刻,明公哪会有什么旧友来投?莫不是陈冲一计不成,又派来一个刺客?” 众人深以为然,都声称要派人捉拿此人。令兵吓了一跳,在地上再三叩首,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声称这是那人带来的信物,曹操一看便知。曹昂接过短剑,只觉得莫名眼熟,将之转交给曹操,曹操信手将剑锋抽出,只见佩剑上铭有“幽谷”二字,他当即露出喜色,竟抛下众人孤身外出。众将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放主君独自外出,只好也紧跟着追了上去。 曹操快步走到营门,见到一人站立门前,当即就上前拥抱说:“文若竟不弃我!死亦何憾?”众人不由大吃一惊,眼前这人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腿脚手足都沾上了泥水黄灰,浑然看不出半分潇洒,谁料到竟是以留香美貌闻名天下的荀王佐! 荀彧这一路走来,显然历经苦难,但他面色镇重,抬眼问曹操道:“孟德欲为割据乎?欲平天下乎?”曹操答说:“既得河北,自当扫六合之敌!重振君王之事。”荀彧含笑说:“既如此,我愿以此无用之身,助孟德成就大业。” 两人说罢,众人便回到主营,而荀彧则洁面自净,更换衣衫,而后才入营与众人议事。众人此时才得见荀彧面孔,不由暗叹其美貌,而曹操则与他直言如今困局,并将众人意见说与他听,荀彧沉思片刻,缓缓说道:“田君所言是正道啊!河北既然为基业,便不可骤失,我过来时,霸府大军尚未到齐,若是赶到渤海布防,还有机会与霸府相持,待人心稳定之后,才是南下袭扰的良机啊!” 众人此时再看曹操,曹操已无疑难之色,他点头说:“文若所言,甚合我心!” 于是众人不再争执,筛选精锐将士约有六万,留两万老弱在此处继续等待援兵,由曹昂率领,令他酌情南下,救援濮阳。毕竟如今兖州将领家眷全在濮阳之中,一旦失陷,恐怕兖州战意顿消,故而仍不得不救。但河北兵众本就寡弱,如今再次分兵,不禁令军中士卒心生前途渺茫之感。 东奔的战士带了半月的粮草,牵马过漳水,与西岸的挥手告别,不少人泪湿袖袍。而曹操立于将士之中,令虎豹骑在漳水边维持秩序,监督全军直接泅水过河。但见过河将士用牛皮捆扎武器衣物等用品,负于马背之上,身上只穿着单衣,随马一起没入冰冷的河水中,劈波斩浪而行。有扎马尾划水的,有抱住马颈的,有趴在马背上不动的,黑压压一片煞为壮观。也有不幸的人,被水冲走,在河中乍起乍落,最后了无踪迹。旁人见了,只有徒自悲叹而已。如此强渡漳水,是因为已不及搜集渡河船只,少有的一部分木船,装卸铁甲辎重都嫌不足。如此人马涌入漳水,原本的急流,被人流所阻,竟也似停滞不动了。 又如此接连渡过了清河与黄河故道【1】,六万人急行军七日,狂奔六百里,终于在霸府军到来前,提前占领了重合城。而此时霸府军的前锋,已然抵达古笃马河南岸的乐陵城中,后续大军正如百川汇流一般,不断向前线赶来。 在这一时刻,双方都似有默契,明知敌军在侧,却都不率众袭扰,而是各自整军肃令,安抚军中人心。但很多兵士都说:他们闻到敌军的味道了。 曹军一路奔波,远比霸府军辛苦,故而这两日都在休整,有的吃饭烤火,有的卧帐歇息。这一日,曹操正于帐中研究营垒布置,就听见一人秘密求见,得入视之,原来是刘虞手下旧部公孙纪。 曹操问他说:“何故来见?是有事发生?” 公孙纪为难地看了左右一眼,曹操便令他们悉数出帐,才听他说道:“禀元帅,今日我、尾敦与伯安公议事时,伯安公忽然说,他此前之所以隐居,现在之所以出山,是以为刘备乃佞臣,而元帅志在匡扶。孰料此入军中,观元帅言语,颇无尊帝勤王之意,他心中懊悔。” 说到这,公孙纪不禁有些吞吐,但他看曹操面色逐渐阴沉,又多了一股勇气,强自说了下去:“故而伯安公说,若此战不胜,我等都死无葬生之地,为君殉国也就罢了,可若是侥幸得胜,他必要寻机刺杀使君,夺回河北大权!” 曹操听了,心中一惊。突然听到天上一阵呱噪,出帐观看,原来是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乌鸦是不吉之兆,曹操看了不禁心中厌恶,他退回帐中,放下帐幕,对公孙纪说道:“多谢公则相告,你的恩德我不会忘得。” 公孙纪低首之中,又小心窥伺曹操的表情,问说道:“那伯安公的事情,我该如何处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曹操挥手道:“你自回去,作无事发生,若他再有动作,你再汇报不迟。至于其他的,我会有自己的安排。”他伸手按了按公孙纪的肩膀,小声说道:“若有意外发生,也不要多言。” 公孙纪悚然一惊,而后叩首退谢。 次日,曹操召开军议,询问各部近况,从渤海补给有无困难。会上他特意观察刘虞神色,见刘虞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模样,心中顿时了然。 此时到了九月十八,已过了寒露时节,天气越发寒冷。曹操营垒初成,而霸府大军尽至,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1】黄河故道:指王莽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黄河决口改道,原本黄河自今河南濮阳至河北东光间一段流淌。后经汉明帝时王景治水,将黄河从长寿津自西汉大河故道别出,循古漯水河道东行,复蜿蜒于今黄河与马颊河之间,至今滨县之南入海。这条大河稳定了八百多年,一直没有发生大的变动,其间很少有决溢发生,也无大的改流。因此,魏、晋、南北朝各史多不志河渠,《隋书·地理志》也没有黄河经行的记载。王景治水也堪称古代治水成果之最。 第二十二章 太学谈史 在长安经营七年后,西京太学的规模虽然还不如陈冲治下的东京太学,但比之二十年前,倒也算不上逊色了。 这次博士祭酒孙炎请陈冲讲学的祥云斋,正是经陈冲斥资于上月建成的。洛阳太学有可容纳三百学生的讲堂二十,孙炎就此事与陈冲商议,便又在长安太学中建立可容四百学生的讲堂十三座。其中最大的便是这座祥云斋,斋堂间可见屋檐刻有飞龙浮云,栏杆上海雕饰有狮子、老虎等猛兽,自有一番非凡气韵。 陈冲虽是自太学成名,但入京以来,事务繁重,如无特别事由,甚少入太学讲经。此次也是如此,能让他特意到太学讲学,乃是太学里又完成了一件大事。 新学堂建完后不久,在长安太学筹谋经年的《国史》碑林,也随之建成了。 《国史》碑林仿造在雒阳刻成的《熹平石经》,采用一丈许,广四尺的巨型石碑,其碑文为陈冲自行编写的编年史,自三代之事,直写到汉桓帝之时。请蔡邕为其誊写,又耗钱三百万,将隶书刻于碑上,石碑共九十八块,约有八十万字,期间耗时四年,工程几乎三倍于《熹平石经》,以致碑林落成开放之日,满城士人皆以为豪,观视如堵,车马难行。 众人都以碑林落成乃是文坛盛事,太常王邑便上报天子,声称如此大事,陛下当与龙首同入太学,共宣教化,以明帝心。两人自然都欣然应允,便有了这次祥云斋讲学。 九月初六晨,天子与陈冲各乘车驾抵达太学,在太学前堂先后对三圣神祇拜祭。长安的显贵、官吏、命妇、学生甚至僧人,随之云集而来,一时间人满为患。 天子陈冲拜毕,而后各列于祭坛左右侧,又令太常王邑在坛前念诵贺词。只见王邑一身缁布冠服,手持黄帛面对众人,清了清嗓子,噫吁之辞便脱口而出。此时秋日沐顶,和风吹得堂外的桑树枣树都迎风落叶,一时簌簌而响,宛如是庄子所言的天音动人,而在不远处,就是方圆百步大的崭新碑林,在场观者一边听,一边在心中打量,极为感慨。 陈冲听王邑说了片刻,忽然闻到些许幽香,他用眼神余光一撇,才发现天子身旁红妆彩扮,原来宫中的宫女也出来了不少,除去皇后伏氏与贵妃董氏外,随行的还有万年公主,这不禁让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公主送酒一事。 很快,贺词已毕,不待人群喧哗,就听见王邑一阵清咳,请博士祭酒孙炎上来致辞,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方才王邑念得是文言,用语考究,纵使念得很慢,其实也有不少人不甚明白,现在孙炎说得是白话,大家就都听懂了。 孙炎说了些类似于如今天子圣明,有贤臣辅佐,国泰民安的场面话,而后便请陈冲出来,为众人讲解碑文。陈冲便走下祭坛,领众走到碑林之中,为众人简介碑文所载史事,简介之后,陈冲再杂以自己观点理念,加以论述阐释,如此这般。 碑文所载之事有近千载,虽然繁多,但讲解之人往往能提纲挈领,又夹之以世俗趣事,若有提问,也不厌其烦,非使人明白而罢休。是故所讲虽也简略,但常有惊人之语,总令人不禁倾耳细听,再明综述后,便叫人恍然开释,如沐春风,如饮甘霖。又见陈冲漫步于碑林之间,如行山巅白云,贯通古今,好像醍醐将于九天之上,听者无不如痴如醉。 侍中徐干得见此场景,当即对人赞叹说:“关西勒国史,关东刻石经。坛筵连天至,冠盖如云集。吉鸟耽灵鹫,瑞兽俯文台。宁问龙川石,岂辜问教人。” 一晃已到日中,陈冲略有倦意,于是致礼收场,宫中内侍为陈冲与百官摆宴饮食休息。 到了下午,士女百姓大多散去。陈冲便由太学生拥簇,在碑林前摆席端坐,天子与皇后公主躬身相陪,朝中阁僚大约也有一百多人侍坐。 陈冲对众人说:“上午我已将大略都说了,现下也不必复述,更多的还在于自己亲学亲会。我知教学之中,释疑最为重要,你们有什么疑问,不妨说与我听。” 尚书郎祢衡起身行礼,然后问说:“我听龙首在碑文上所说,所言甚广,所记亦明,自然是上佳史书。只是似有一事毫无记载,不知是龙首阙漏,还是另有用意呢?” 陈冲随口说道:“且言之。” 祢衡说:“董仲舒常言天人感应,所谓天人交感,而生异象,然碑文之中,并不载天象凶吉,是谓何故?” 陈冲并不回答,而是转问诸人:“诸位有何看法?” 话音刚落,司隶府户部从事杨修摇动拂尘说:“龙首的意思,应当是天意高难问,人事故可知,如周武之伐纣,尤有凶兆,刘歆谮光武之讳,难逃一死,以人之浅陋揣九天之明,徒为笑耳,不如抱元守一,致虚极,守静笃。” 大家听闻都点头称是,赞口不绝,议论说:“杨德祖聪明绝伦,果然不同寻常。” 唯独司隶府别驾从事孔融摇头说:“德祖所言虽然精妙,但仍有阙漏之处。” 杨修看了看孔融,扬眉道:“哦,文举公有何高见?” 孔融不紧不慢地说道:“天意固然难问,但世上多少事,乃是凡人所伪,假天意之名以惑愚民。使君所著,虽不载天象,却载有天象之文辞,可见非是敬天守虚,而是为史祛魅耳。” 众人都朝陈冲望来,只见他半毕双目,徐徐点头,看来对孔融所言是持赞同态度。 杨修仍不认可,说:“祛魅固所宜然,但人之于世,不可不明造化伟大,人生渺小。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便是以微言大义,责利欲之心。若著史而使人不知畏,实非圣道。” 孔融闻言不由笑道:“莫非小子要学郑康成,著文恶战乎?” 众人听后,都叫好说:“孔文举文坛老成,杨德祖士林新秀,若能各出妙文,必为一快事也!” 杨修也笑着说:“虽然好,不过也就这两月了,等河北事罢,司隶府忙起来,又不知何时才有时间了。” 天子坐在陈冲左侧,闻言轻声问陈冲说:“河北战事最近如何?” 陈冲亦轻声答道:“昨日刚刚来报,说大将军主力已尽数渡河,正在乐陵与贼对峙,两边都能听见鸣鼓之声了。在涉国的钟尚书已沿漳水东进,包围了邺城,遣使对河北各郡国招降。而镇北将军往南已击败鲍信,冲破军都,稍作休整,就要进攻涿县了。” 天子说:“看来战事顺利呢。” 陈冲看他神色黯淡,知道他心中所想,即使是他,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良久才说道:“听闻董贵妃不日将产子,陛下可已取好名字?” 天子看了他一眼,缓缓说:“若是男子,当名刘岐吧。” 正当两人暗语的时候,又有人站起来,对陈冲行礼问道:“使君行文,虽说是为百姓祛魅,可我观使君平日行事,却谨小慎微,以严待己,不知使君因何而敬?” 陈冲回头注视,发现说话的乃是京兆第五恢,乃故兖州刺史第五元先之曾孙。 陈冲斟酌片刻,对他说道:“我之所言,非无敬天。老聃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意叵测,非人心无以言凶吉。而遍观史册,但多有以天象知人心者,无有能而以人意知天象。便是人之一生,生老病死,亦不由己意,可见人之难测,实为造化之最。故而我以为,身处人世,当敬人心,更当敬己。以律己为先,《书》中由诚意而推至天下,然千百年来,能诚意正心而至修身者,大不易。” 众人听罢,皆心有所感。待天子与陈冲都各自离去后,太学生们也逐渐散去。一路上,不少人还在为白日里听到的言辞所争论。其中有三名学生结伴而行,也在相互谈论今日的宴席。 左侧的青年人说:“上次乘车路过雒阳时,我未去太学观摩《石经》,大为可惜,但今日见了《国史》,倒也不必再懊恼了。” 右侧的青年人则说:“可惜我等还籍籍无名,明明陛下与陈君都在高座,却无缘近侍发问,也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再见。” 而中间的青年则默然无语,显然在想着心事,等同伴唤了两声后,他才回过神来。他同伴笑问他:“孔明,你正思虑何事?” 这高大的青年轻扶纶巾,负手对他们说道:“我方才远观陛下与陈使君,两者都面非常颜。而杨德祖与孔文举议论时,天子多隐以目色,陈使君也言有未尽,似乎两人之间并非相得。这并非好事啊!州平,我心绪颇为不定,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右侧的青年乃是故太尉崔烈幼子崔州平,而左侧的青年乃是襄阳庞统,他俩闻言都颇为狐疑,庞统说道:“朝堂之事,哪是我们这些太学生说得清的?还是先去向老师问安吧。” 孔明细思片刻,也不禁失笑,对崔州平玩笑说:“州平常言有刺史之志,怎么能如此言语?鸿鹄之志,也当时时明示,方能不坠啊。”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诸葛亮字孔明,徐州琅琊人。初平年间,徐州大乱,叔父诸葛玄带他远投荆州刘表,今年年方十八。他平日里素在南阳一带游学,如今已通熟经学,但尤觉未已。后听闻长安太学日益兴旺,便携友同上西京求学。虽其好学,却不甚好言,故而同学不知其能,至今名声不显,只有知交才知其不凡。 第二十三章 霸府思战 九月二十日晨,大雾弥漫,茫茫白霭,霸府前锋趁机率大军跨过笃马河。 如今已是枯水季节,笃马河已然落潮。原本三十丈宽的河面,如今已不过三四丈,水浅得能看见河底的浮沙。其余裸露出来的河床上,密密麻麻地长出了半人高的牧草,绿油油的,在秋季显得格外不适宜。 霸府士卒们找了六处水浅才及脚腕的地方,成群结队地从河水中趟过去。 此时万籁俱静,连鸟声、虫声都没有,只有士卒们沾染了河水的沉重脚步声。即使渡河条件很好,但直到雾霭变得稀薄,能够依稀远望的时候,汉军士卒们尚未渡过一半。 刘备回望南岸黑压压的人群,不由有些焦躁。他想,庭坚说得倒是没错,大军行速如此之慢,欲要与人野战,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于是又转首远望河北岸,沉思战术,想了片刻,他便把张飞叫过来,让他领一千骑,先去攻打重合城东南的文昌亭。 文昌亭距离笃马河不到八里,在向导的引导下,霸府骑士只策马了约两刻钟,便依稀望见了镇集的影子。 此地原本是渤海境内较为繁华的一处集市,以转运粟米闻名,在最鼎盛的时候,这里住有五百余户人家。但如今笃马河边重兵云集,平民们多已逃跑,只留下些许无力远足的孤寡老人们,困守着几百间空荡荡的茅房土屋。 曹军在这里驻扎了有五十骑,其他的都是步卒,见到张飞军率军前来,不敢抵抗,都退到庙宇街舍里去。张飞率众从这里穿过,一间一间地翻查围杀,只是如此一来,他也失了时机,等到曹军派来几百骑援助的时候,他才占领了半座集市。 此时天气已然大亮,若为曹军堵住街口,张飞纵再有武力,也难以施展,于是他果断弃市,率众退出到文昌亭南面的平原上,曹军骑士随即奔来,双方都打算在此跑马对冲。 这个时候,还困在城中的步卒们也赶紧退出来,剩下的两百来人收拾了同伴的尸骨,但没有受到上级撤退的军令,不知该往何处去,便登上亭东一处较高的斜坡,远远地观看战事发展。 只见两边的骑士们持长槊策马迎面交锋,凭借马力向对面急速奔驰,马尾后带起一阵金色的沙尘,将双方都笼罩其中。当两者撞在一起的时候,骑士都不敢因烟尘而眨眼,而是高举槊尖,竭尽所能地寻觅眼前敌手的弱点。当他们把槊尖猛刺过去的时候,一旦刺中,无论人马无不当身刺穿。如此往来十几个回合,人、马尸横遍地,仍然不分胜负。 汉军人多,见状便先让部分人换下来,吃过早食之后换人换马再战。 张飞此一行已经冲了好几个回合,斩级破十。但几刻钟下来,战马不堪重负,浑身出汗如雨,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了,他只好跳下马来休息。 在亲随间嚼着胡饼的时候,他对同在歇息的骑士们抱怨说:“他娘的,贼人竟这般难打,我冲了几阵,贼子竟仍敢上前挑战,这些小子赶得上平城之役的鲜卑哩!” 几名士卒都齐声赞同,一名颇受张飞喜爱的亲信说:“将军确实勇猛,但我看敌阵中也有勇士,杀伤了我军中不少人,所以他们自觉能胜呢!”原来张飞在左翼厮杀时,在曹军右翼里,亦有一名勇士,身高八尺,状如熊罴,汉军中没有一人能与其对敌。 张飞闻言,立马说:“那我去会会他!”而后立刻到坐骑前解下缰绳,换了匹紫色的新马再次冲入敌阵中。 他此时身穿漆成红色的明光铠甲,头戴系有红缨的圆顶铁胄,如此骑着战马奔驰起来,就如同一团腾空的火焰,在人群中煞是显眼。 第一个冲锋,他没有同曹军的骑兵接上仗,而是让左翼的所有曹军看到自己。待他跑了一个回马的时候,果然,他看见一个身形健硕的蒙甲骑士冲过来,手持长槊,槊尖还挂着一支绘着黑色老虎的小旗。 两人第一个回合都没有刺中对方,只是槊杆撞了一下,但心中皆是一震。双方知道遇到了生平仅见的敌手,难以用蛮力取胜,故而第二个回合,都开始另出奇招。张飞将槊尖把直,在双方再靠近的时候,突然一侧身,槊尖挑着对方的帽檐,竟把对手的整个铁胄给挑下来了。 铁胄下是一张黑褐色的面孔,显然并不因失了头盔而惶恐,因为他的长槊也已出手,直直地捅入张飞坐下的马腹中。这匹马只蒙了一层牛皮,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穿刺力,顿时噗的一声,槊尖穿腹而过。张飞发觉坐下失劲,便知道对方已然得手了,连忙从奔驰的战马上跳下来。纵使浑身穿有甲胄,但这一摔仍让他酸痛不已。 张飞再回头看时,正见对方折断了长槊,拔出斫刀跳下马来,要与他继续步战,但张飞吃了这一摔,自知使不上力,已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呼叫从骑前来保护。这时曹军乘势追击,叫来几十名骑士来追打张飞,张飞只得换了从骑的马,狼狈后撤。 临走时,张飞不忘回头高喝道:“黑铁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黑塔般的男子瓮声说:“我乃元帅麾下虎士,许褚许仲康。” 张飞这一退下来,汉军的攻势也就停止了,汉骑在平原上结阵,预防着曹军的骑士们再来攻打。但曹军显然也没有继续作战的意思,他们将文昌亭中的步卒们都聚集起来,缓步向北撤离,就如此将文昌亭丢给了汉军。 到了中午,刘备率后续大军进驻文昌亭中。 虽然得了要地,但张飞却对曹军印象深刻,他对刘备说:“贼军中有挂着虎旗的精卒,号称虎士,十分耐打。”刘备闻言,对一旁的关羽笑道:“贼军有虎士,我军有关老虎,正可以看看谁真谁假。” 关羽见刘备言笑轻佻,便正坐说:“大哥莫忘了来时的安排,不可小试贼军,也不可轻启大战。” 刘备摆手表示自己知晓,随即整理面容,派陈到领斥候前去打探曹军大营的布置。 陈到领了有十四人,每人各挑一匹骏马出发,只带弓矢箭囊佩刀等物,沿着官道往西北去。行了大约十里,他们路上遇到一个曹军小队,靠马快把他们赶杀了,便换上曹军的衣物,假作是河北人,继续骑马北行。 再往北十里,他们越过一个小丘,便望见前面军营连亘,知道那就是曹操营垒了。他们将马牵到一处深林里,潜伏着等天完全黑下来。 敌营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陈到留心听得进出的军号。陈到又挑了三个人,对他们说:“可以进去了,当心点,任何时候都不能慌。”他们重新上马,驰向军营,凭借军号得以进入。在营中穿行,留心其军中虚实。看见散漫兵士,就喝令站住,问其姓名为谁,将官为谁,责其不遵军令,用马鞭痛挞。 如此一直到深夜,他们对曹军的营垒便有个初步的概念了。重合城乃是个小城,只能容纳万余人,并不能支撑曹军与汉军对垒。故而曹操将营垒往东南移动五里,以城池存储转运辎重粮秣,而用营垒与刘备大军僵持。陈到得闻后,想在营垒中找些防守稀疏的弱点,好日后率众突破,但曹军中的布置异常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几乎没有死角可言。 到了出营的时候,营门口的军士们再向陈到询问口令,一人上前答毕,就欲策马出营。不料军士们互相望了一眼,抽出箭来对他说道:“军号半夜即改,你等什么人?赶来探营!”说完引弓就射。 陈到听了暗叫不好,但已无路可选,只能硬顶着箭矢往前路飞奔,冲出营门的这一刹那,他背上胳膊上都是一痛,便知道自己中箭了,但好在不是要害,马也没有受伤。陈到咬着牙继续南行,两刻钟赶回文昌亭内,等他倒在营里才想起来,在林中的十人都没有回来,恐怕也都被曹军围杀丧命了。 刘备得到曹营的情报后,便立刻召集府中官僚商议,他对众人说:“我还以为曹操会打与我速战的心思,想不到他也欲与我僵持。” 徐庶对刘备恭贺道:“明公,这正是好事啊。贼子以为我军人众兵多,粮秣辎重不堪耗用,只要指望拖延以时日,让我等不战而退。孰不料我军粮草足用百余日,足以拖延至明年清明,现在我军已锁住贼军大部。只要等北面段将军与西面公孙将军的捷报即可。”中路军如今的主帅正是公孙瓒,因他帐下尚有韩馥之子韩纯为将,刘备便让他携韩纯东出,与钟繇配合作战。 刘备不置可否,他问徐庶道:“那两路可有消息?” 徐庶答说:“公孙将军正与韩使君包围邺城,没有什么进展,但段镇北已传来捷报,说是四日之前,他击破鲍信,入驻军都了。接下来他打算联络公孙度,一齐攻打蓟城。”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都不免欢笑,他们心想:北路如此成功,看来贼军覆灭在即了。只是具体到个人,其实所思所想又有所不同。如早从刘备的宿将太史慈、卫固心想:可惜,我等重兵于此,却不能立下战功,竟这般丢了富贵。如近两年投奔刘备的降将昌豨、袁谭心想:可惜,我新来此地,若不厮杀一番,如何证明自己忠心呢?还有如董承这般被贬斥提防的国亲,他心想道:可惜,曹操竟不能支撑片刻,难道陛下真无出路吗? 于此同时,段煨击败鲍信的消息很快也传到重合城内,众将听闻北面受破,不免紧张不安,唯有曹仁对曹操说道:“北方诸县以为我军当下大战在即,其势不能相救,而段煨与公孙度以强兵逼凌,幽州变色只在顷刻。但是,公孙度有割据之心,必不会与段煨合众,请明公令我北上,我击破公孙,必能一击破敌!”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曹操并没有立即应允,而是继续沉思,他望着渤海郡内的地图,忽然有了主意。 第二十四章 曹操分兵 九月二十三日凌晨,曹军的营寨忽然升起炊烟,黑夜之中,炊烟并不可见,但风中的烟火味却无法掩盖。霸府在曹军营垒南面布有极多斥候,很快就闻到了这股呛人的味道。 半夜造饭,事出非常,必有异动。斥候虽不明军情,但丝毫不敢耽误,当即将消息传回汉军大营。 此时刘备尚在酣睡,被亲随叫醒后,他本来颇为疲倦,但得知曹军似有密谋,他陡然一惊,即刻派令兵去各部唤醒将领僚佐,令他们到帐中前来议事。 汉军大营如今与文昌亭毗邻,与曹军大营相距亦只有三十里,对骑士快马而言,不过是两刻钟即至的距离。故而双方若有异动,时间要分毫必争。刘备在等待的时候心想,莫非是曹操孤注一掷,打算半夜斫我大营?但他随即又否决掉,曹军本就兵少,一旦斫营不成,便撤都撤不出去了,曹操便是要孤注一掷,也不会选取这般鲁莽的战术。可若非如此,曹操打算做些什么呢? 待幕僚们尽数到齐后,刘备就此事向他们咨询。昭余都尉朱皓也持曹军不会出战的观念,说道:“曹军虽有异动,但在夜里派万人斫营,也断难成行。而曹瞒乃是知兵之人,断不会行此蠢事。”但至于曹操意欲如何,他也难以揣测,“既不会斫营,那明公不妨稍待片刻,想必天亮之前,很快就有消息。” 众人都说这是持重之言,刘备也认可,便叫火营先去造饭,和属下们一面用膳,一面等待前线斥候的信报。 就这样过了近一个时辰,几乎每刻便有前线信报传来,不过讯息却令人难以捉摸:曹营造饭之后,南营却一直没有动静,便连巡营的将士也没有增减,仿佛一切如常。众人都道是事出反常,曹营如此平和反倒是令人不安,本来对斫营持否定态度的将佐,此时也不免心生疑惑,心想莫非曹操真有战意? 可一直等到了卯时,天上的星辰都褪去了,东方的天迹里出现了些许黄白的水色,曹营依旧没有动静。众人都没有睡足,等了大半夜,此时也不免都双眼惺忪,哈欠连天。 这时,徐庶忽然站起来说:“不好,莫非是曹操派人分兵向北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徐庶上前对刘备道:“如今朝廷以三路围剿河北,最有成效的乃是北路镇北将军一行,想必消息传过来后,贼军不甘束手,想趁段公立足未稳,乘日击之。” 刘备连忙派斥候绕至重合城后打探,再回来时,果然回报说,在城北发现大量兵士的足迹,已往北去了。 听到这,徐庶又自责道:“唉!贼军既然造饭,必有行动,长久不南出,便定然是往北去了,我竟没有想到!贼营造饭至今,已过了两个时辰,想必该走的都走了,我们已追不上了!” 刘备闻言劝慰道:“段忠明亦是知兵之人,从未逢大败,曹贼即使派兵北上援助,我看也难以取胜。” 话是如此说,可曹操分兵的消息传到耳内,帐中诸将都极为振奋。以袁谭为首的将领请命说:“这不正是霸府的策谋的局面吗?三路发兵,令贼子顾此失彼。如今贼人还敢在我军前分兵,实不知生死也!我军正可以十倍之师,发兵围攻,仍曹贼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掌握!” 法正也跟着说道:“明公率三十万大军来此,天下皆以为无人可当。可一路东来,前不能攻克濮阳,后要与贼子咫尺对峙而无所得,恐天下皆谓明公无能,全赖龙首之谋划,此亦可乎?” 张羡附议道:“现在贼军贫弱,正是将士建功立业的机会。众军都怀谋求富贵之心,如果踯躅不前,恐夺三军之望啊!” 徐庶却反对道:“如今正是决胜的时刻,岂能如此孟浪?濮阳未下,就可知贼军非是等闲之辈,我军若因富贵而出,又岂能无轻敌之心?一旦举止失措,便是空掷将士性命!诸君慎之!” 刘备等各人说罢,发现荀攸、陈王刘宠、建平将军董承三人都没有言语。他知道荀攸是因为荀彧投敌还避嫌,于是又问刘宠与董承的意见。 刘宠说:“大将军乃是社稷之臣,霸府主君,亲临战场,自行其是,岂能由我等置喙,若前方有敌,大将军一声令下,我等奋死厮杀便是。” 董承则说:“我以为袁氏耕耘河北数载,还是得料敌从宽,做久战的准备好。” 刘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晓了,便对各将发令,令赞同进攻的站左边,不赞同的站右边。一时间,大部分人都站在了左边。刘备捻须笑道:“人心思战,可作战!”于是下令各部回去准备,今日诸将先歇息一日,明日再准备一日,后日便出营进攻。 等众将走后,刘备留下关羽张飞,及亲信近卫如陈到,军机幕僚如法正、徐庶、荀攸等人密议作战之事,谈到方才众人的议论,刘备说:“我此次攻营,八成把握总有吧。即便有二分危险,为天下平乱事,此战也值!诸将确实思战,只有董承这般天子近臣,才不愿作战。庭坚虽然在出征之前多加叮嘱,但前线战事千变万化,也不是他能尽料的。” 徐庶说:“话虽如此,明公,还是要多加小心啊,贼军如此分兵,定然多有谋划。不若我军四面包围他营垒,将其饿杀,如此才可万无一失,又何必决胜负于一战呢?” 刘备闻言,不由稍有心动,他正要继续派斥候打探曹营中还剩下多少人。可此时斥候不请自来,对刘备报告说:重合剩下的曹军忽然弃营而走,往西面奔去了,原本留下的曹营,此时被付之一炬。刘备连忙出营去看,他的主帐就立在营垒中的最高处,正可看见北面天迹中有乌黑硝烟滚滚而上,灰烬的味道也依稀弥漫在风中,原本林野中歇息的罗雀也察觉到不对,此刻都扑腾着飞起来,在寒风中叫嚷着。 刘备自然知道这其中的意味,他脸色铁青,回帐对徐庶说道:“曹操也知道分兵不利,现在就已率部西走,元直的计策看来是用不成了。”张飞问道:“接下来我们如何做?”他话一出口,自己便也知了答案,“大哥若是派兵去追,我愿为先锋。”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刘备低首问道:“追,去哪儿追?他们将撤往何处?” 法正说道:“不管怎么说,向西都要渡过绛水,这并非易事,一旦为我军赶上,其仓促必败。再说回来,贼军难道敢放开渤海,让我等北上幽州?如此一来,大势定矣!我料定其向西是假,撤往南皮是真!南皮是渤海郡治,可容数万人坚守,他们定然是想借此坚城,拖到北路援军平乱而返!” 荀攸对此也颇为赞同,他说:“当务之急,是先派骑军赶至绛水,搜索沿岸船只,不让敌军渡河。我大军随后压上,阻其于南皮,若其守城,则攻之。若其野战,则灭之,必然获胜!” 如此一来,计策很快就定下。刘备当即派张飞率骑直奔漳水,自己则派部众去通告各部:原定的休息计划取消,全军今日就要拔营向西,直指南皮。 九月二十五日晨,一队曹军斥候受曹操命,潜伏在南皮城南约十五里,一个名叫东曲乡的地方。他们穿着从兖州带来的汉军军服,藏匿在一条沙河的芦苇荡里,打听着南面汉军的动向。 他们只待了一日,等到次日天微微亮的时候,大地开始有隐约的颤抖,人马嘈杂的声音也渐渐传来,一名斥候在芦苇边缘看了一眼,对此行的首领说:“不好,朝廷的大军已经到了。” 斥候首领乃是曹军新任的都伯李典,他呼了口气,对同行的四名属下说:“他们终于到了,估计决战也不远了,我们走,快去通报曹公!” 一行五人飞身上马,李典在前,其余斥候在后,沿着芦苇向南皮城边飞驰而去。一出芦苇荡,他们就撞上了汉军的行列。因他们穿着汉军的衣服,所以路上的军人没有阻拦。他们见汉军成纵队向前,绵延没有尽头,骑士戎马都首尾相连,各色鲜艳旗帜随风飘扬,如此壮观,真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不免心惊胆战。跑了一会儿,看见前面有几骑奔来,持弓矢招手让他们停下。 李典毫不犹豫,搭弓就射,将领头的人射落马下,然后拨马往河滩冲去。 旁边的骑兵,领头的就是刘备的心腹爱将太史慈。太史慈说:“这必是贼军斥候,不要放走他!”策马待十来骑追来。接连发弓矢,将李典后方的四名斥候尽数射杀,再要射李典时,只见他策马跃入水中,很快又跳上了对岸,已经脱离了太史慈的箭程。 见已脱得自由,李典便在对岸对汉军几次挥刀,而后策马离去。这一幕落入不远处刘备的眼里,他笑着对刘宣说:“我的儿子也当像此人一般,横刀立马,有股霸气!” 刘宣颔首,又说道:“斥候既然在这里,想必贼军也不远了。” 很快,刘备便收到消息,说曹操大军正列队于绛水与漳水之间的北皮亭前,不成营垒,似要与我军大战。 于此同时,李典也渡过漳水,向曹操和他的幕僚汇报道:“贼向北而来,去亭里不过十五里,戎马如云,骑甲耀目,军容之盛,世所未见!” 第二十五章 北皮列阵 曹操听说汉军赶来交战,于是紧急召集诸将商议,做最后的安排布置。 众人听说汉军自南逼来,前锋已不足十五里,都面容失色。曹操说:“我自率中军列阵,淳于琼领兵为左拒,谁人领兵为右拒?” 一时无人敢应,都偷偷看夏侯渊、曹洪等曹操族人。却见夏侯渊按刀不动,气色平和。最后乃是任城相、骑都尉李乾站起来说:“乾愿领右拒。”曹操喜道:“昭达领右距,最和我意。妙才、子廉、伯南都随我居中军抗贼。”伯南即曹操妻弟秦邵。 李乾乃是山阳巨野出身,其家是当地著名的大族,在曹操初到兖州时,李乾便以雄气闻名,麾下有门客数千人,其子李整与从子李典、李进也是州中有名的青年才俊。曹操这些年来抵御黑山、河口大战,征讨齐汉,抵御袁术,往往都以李乾为别队,李乾也往往不负众望,屡立功勋。此时李乾身穿一套银色的明光铠甲,带着一匹高大的乌骓马,在日光下银光闪闪,气势逼人。他对曹操说:“只是敌众我寡,不可在平地上置陈,往北五里为两水相交处,可以列阵。” 荀彧也赞同:“在北皮城南列阵,就好似当年明公在河口,地势狭促,两侧有河水阻隔,朝廷纵然兵多,也无法包抄,是决战的好地方。” 于是步骑都向北开拔,抵达北皮城南。只见绛水与漳水自两侧流来,在远处汇成一江,相夹之间,芦苇浩荡无垠,人马从中而过,隐隐约约,不能见全貌。当年那些随曹操参与过河口大战的,都不禁感叹道:“真似河口也。” 于是又按河口安排,令甲骑藏身在最后,待敌军深入之后,再行夹击。此时计议已定,各将纷纷散去,各部也随之列阵在芦苇之中,静待汉军到来。 在等待的时候,曹操问郭嘉说:“已派人去通知子孝了吗?此战能否得胜,就全着落在他身上了。” 郭嘉说:“请明公放心,收到消息不过一刻,我便已派人去了,渡河的地点,我也秘密藏了船只与木板,不用两刻钟,他们就能搭好浮桥。” 曹操微微颔首,又吐了口气,感慨道:“此战的生死,就只能看子孝能否如计行事了。” 正说话间,他们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是那种很多人奔波在泥壤中,脚步掀开泥壤后散发的新鲜土香。所有人都知晓,汉军已经来了。 此时太阳尚且偏东,但天空中乌云密布,因此天色不免有些昏暗。霸府的大军,自东向西,缓缓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密集的人马向两翼展开,如林的战马骑士进入两水之间,黑压压遮住了南边有光亮的天空,就像一座绵延不尽的山林,横亘在南面,也横亘在北平曹军的心中。 刘备与众将观察敌情,有幕僚说,看样子,此处的贼军人数至多不过四万人,又是三面环水,无路可逃,我军已是必胜了。 可魏延却不以为然,他说道:“此地无处可逃,是为死地。曹操举国而来,将兵置于死地,是为决一死战。就像是野狗,逼急了能够咬人。而这里芦苇丛深,土地泥泞,不利于跑马冲突,地势狭小,又不能以众欺寡,非战之地啊。明公,不如暂缓合战,分兵去拿下南皮,渤海一下,我军和镇北将军合兵,贼军还有活路吗?” 刘备点头说:“文长说得对,不过我三军既来,与贼军不过举箭之遥,想退兵,那是不可得了。” 法正素来奇计迭出,他见此地芦苇深厚,又三面环水,突然心生一计,说道:“不如纵火焚之,何如?”众将都连声赞叹,但荀攸却说:“此时无风,而前几日又常常刮北风啊。若是纵火时,北风又吹起来,恐怕会烧了自家的。”袁谭也说:“火烧虽好,但如果惊了战马,恐怕军阵反而大乱。”司马朗也进言说:“曹贼如此大逆,最好还是生擒示众,如果一把火全烧死了,尸骨不存,恐怕南北不信其死。” 张飞此时已听得不耐烦了,他对刘备说:“大哥莫忘了,当断不断,反乱军心。如今我众贼少,可以以十敌一,断断不会有差失的。何不速速决战,天黑就好收兵吃酒哩!” 此言一出,此前思立战功的诸将们也纷纷请战,好日后封个千户。刘备见骑士戎马强盛,芦苇中曹军稀稀拉拉,步骑混杂,觉得人心思战,我强敌弱,应该有胜算把握。他最后问关羽与徐庶道:“合战胜算几何?” 徐庶踌躇良久,缓缓说:“如明公先取南皮,胜算九成;纵火焚之,胜算八成,跑马厮杀,胜算七成。” 关羽则说:“曹操善用兵,兄长千万不可小觑,此次以众凌寡,亦当尽全力,我愿为兄长前驱。” 刘备闻言,下定决心说:“纵火焚烧,过伤阴德,难免受人诟病,还是罢了,七成胜算也足够。”他拍着关羽的肩膀道:“那先锋之任就交给云长了!” 于是下令击鼓,以关羽率各部骁勇为前锋,出铁骑冲击。 在入阵之前,刘备先命射坚驰马阵前宣武。 射坚内穿一袭绛色深衣,头戴深色皮弁,下穿青色大口裤,外穿一身极其华丽的紫色披袍,腰间还绑着一条金钉腰带,坐在一匹青白色的战马上。战马身上套有深青色铁皮穿制的马铠,马头也有漆成白色的整片铁制面帘,只露眼鼻,面帘两侧各插有三支极长的白色羽毛,代表着他为霸府亲信的身份。 射坚得令后,当即接过诏书,一手揽缰绳一手持诏书出阵。与他同时出阵的还有七骑,战马踏泥而起,紫袍随风飒飒,羽毛与裤脚在风中一起摆动,颇有神仙中人的风范。 射坚领众至两军阵前,清了清嗓子,展眷宣读道:“子司隶校尉冲,告河北诸将校部曲,及曹操宗亲内外:往者雒阳动乱,率土分崩,生民之命,不知亡几。以致天下之事,皆曰汉祚衰微,国将不国。究其根本,乃袁绍乱命于幕府,而董卓又篡权于绍也。” “袁氏无德,险破家国,苍天有幸,而降神武。大将军兴兵朔野,先帝以为倚重。后复三河之险,收东西京畿,于是三克伪朝,两破袁术,救操于水火之间,宽绍至至仁之境。孰料中更背违,弃同即异,竟罪天下!” “河北两州,世祖龙兴之土,朔北郡县,中原制安之居。是故六海所望,无以委失,乂清国土,必可得也。今边境无事,方内生养,蓄力待时,并兵一向,而河北区区两州之众、分张守备,难以御天下之师。易京、无终沮伤之气,难以敌堂堂之陈。” “比年以来,曾无宁岁。征夫勤瘁,难以当子来之民。此皆诸贤所亲见也。王郎诈帝,见擒于赵,英布不甘,授首淮南。可知九州之险,是非一姓。此皆诸贤所备闻也。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窥祸于未萌,是以微子去商,长为周宾,陈平背项,立功于汉。岂宴安鸩毒,怀禄而不变哉?” “今国朝隆天覆之思,宰辅弘宽恕之德,先惠后诛,好生恶杀。往者凉将段煨举众内附,位为上司、宠秩殊异。胡轸、董越为国大害,叛主仇贼,还为戎首。屯田五载,殊有苦功,皆校尉,无咎。” “轸等穷踧归命,犹加盛宠,况河北贤知见机而作者哉。诚能深鉴成败,邈然高蹈,投迹微子之踪,措身陈平之轨,则福同古人,庆流来裔,百姓士民,安堵旧业,农不易亩,市不回肆,去累卵之危,就永安之福,岂不美与?若偷安旦夕,迷而不反,大兵一发,玉石皆碎,虽欲悔之,亦无及已!其详择利害,自求多福,各具宣布,咸使闻知。” 射坚说罢,曹军阵中鸦雀无声。刘备对身边人赞叹道:“射文固不愧是名家子弟,把蔡公的话说得这么好,真是难得啊!” 话音到此,汉军又从阵中领出一槛车,退到射坚身前,射坚将檄文收回怀中,指着槛车内的夏侯惇,对曹军阵中高声道:“听闻尔等自立九武,以夏侯元让为明武大将军,可如今其已为俘,囚于一车之内,不知生死何时,岂不可笑?今言已至此,若再不降,此亦尔等之明日!”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阴暗的天空下,曹军仍然沉默不言。而夏侯惇受缚于车内,口塞粗麻,无能言语,想死亦不可得,只能呜咽几声,又被汉军拉回到阵中。 刘备见状,环顾身边的将士,见他们都神色肃穆,英姿勃发,心想:确实是作战的时候了。于是简单吐出两个字:“击鼓!” 这一刻,风似乎停了停,而后是如雷鸣般的鼓声,如同滚滚的波涛般向北方灌去。铁甲破空的脆响亦汇入鼓声的海洋,骑士们手持长矟狂奔,仿佛阴森森的森林刺向天空,无数的刘字大旗与飞虎旗在疾驰中飘扬起来。 千骑涌动,如同山脉崩裂,马蹄翻飞,更震撼大地颤动,仿佛万劫末世之日,已经来临。 第二十六章 血战芦苇荡 在隆隆鼓声中,汉军重骑狂奔而出。转瞬之间,闪耀光芒的铁甲猛兽冲入芦苇,柔弱的苇杆随即伏倒,像疾风卷过一般。加之芦苇多有水洼,战骑涌入,顿时水花四溅,乱泥翻飞,人呼马嘶,乱作一团。 曹军中军本来就散乱不齐,如今更四散而开,任凭汉军骑兵冲入。不多时,双方已经混杂起来,骑马的汉军到处追赶曹军的步卒。 就在这个时候,曹操亲自击鼓令出兵合击,鼓响之时,伏在芦苇中的将士纷纷起身应战,不顾嗓子嘶哑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之声,向尽除的敌人发起攻击。帐内虎士如曹洪、夏侯渊、史涣、路招、车胄等都提槊上马出战。 路招穿白色戎服,披漆成浅色的两铛铠甲,身背两尺常铁环首刀,向汉军铁甲高喝说:“好男子,陈留路招在此!谁敢与我快活厮杀?”说罢快马入阵,挺槊与敌对此,将挡前的汉骑一一挑下马来。不久,他便看见关羽甲骑具装,领十余骑冲杀而来。 关羽此时身骑一匹背高七尺的飞黄大马,穿一身漆成绛色的铠甲,盆领之间盖着顿项保卫颈部,兜鍪沿边刻着一张大开血齿的虎口,外面又盖着一层标志性的碧色长袍,随风招摇。加上其手持一柄丈长的长柄大刀,跟在身后的从骑则往关羽左右不断放箭掩护。关羽驰马在人群中奔驰,就仿佛能够驾御箭矢的天神一般,曹军看见他无不拨马相让,别说自己马力比拼不过关羽,就是真与他撞上了,关羽长刀挥下,连马首也能应声斩落,实在叫人心摄。 路招见关羽逼近,对好友冯楷说道:“都说刘备麾下有两名万人敌,一为关羽,一为张飞,眼前此人便是关羽,若能斩他首级,敌军必然大为沮丧。” 冯楷说:“既如此,还等什么,我们出其不意冲上去!” 说完策马迎上去,冯楷当天也穿漆有黄色的铁甲,是刚从河北武库哩替换的,但坐骑没有铠甲,只用牛皮披上防刀矢上海。他取左弓搭箭射向关羽,当胸穿甲而入,卡在铁板与皮肤的间隙上。 关羽视线很快寻到冯楷,他冷笑道:“竖子也敢寻死!”腾出左手一把就把箭杆折断,而后策马踏水向他奔来,见面挥刀直劈,而冯楷忙用槊格挡。孰料关羽一击之下,冯楷只觉双手一震,接着便是一轻,直到槊尖跌落在地,他才反应过来:关羽一刀斩断了他的槊杆! 此时两马靠近,关羽挥手斜出一刀,便直接奔向他处,不再回看。在一旁的曹军眼中,冯楷停留在原地,似是不知所措,又似是惶恐不安,身体在马背上不断地颤抖,过了一会,他的身体仰面跌落在泥地里,箭囊也随着翻了,箭撒了一地。人们这才发现,他的左胸至下腹处有道巨大的刀口,铠甲和血肉都被划破了,涌动的血液中隐约可见惨白的骨头,肠子都露出来了。原来刚刚那一刀,就已让这名勇将当场身亡。 路招本来恼恨冯楷抢先上前,正担心他夺了功劳,却见他一交手就身死当场,不觉犹豫起来。冯楷的弟弟冯正,年方二十三,他目睹兄长被斩,怒喝一声,就要纵马上前溺战。路招连忙将他拽住,对他说:“你大哥尚且不行,何况你!想报仇就先躲开他,此战获胜,他亦难活!”随后自己也拨马避开了。 在中军后方的曹操身处芦苇之中,听见前面喊声震天,但在芦苇之中,却分明看不清前线是何形势,心中极为忐忑,但仍强自镇定神色,对身边的令兵问道:“你去看看,敌军前锋是谁领兵?” 令兵骑马见而复回,对曹操禀告说:“前阵见的是关字大旗,想必是关老虎率军冲阵,诸将正竭力抵挡,但仍有不支之相。” 曹操听闻是关羽冲阵,转而望向麾下诸将,只见他们都面露恐惧神色,心中不由焦躁。但他神光一闪,忽然想出一个计谋,立即哈哈大笑道:“关羽此人,我与之深交已久,众人都道他勇猛无敌,韬略俱佳,在我看来,不过是盲目之虎耳!” 众人听闻此言,心中怯弱不禁稍减,转而聚耳过来,听曹操有何言语,曹操继续笑说:“关云长粗有文武,却刚而自矜,不惧生死,须知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今其厮杀至此,必见擒也。” 说到这,曹操对秦邵布置道:“伯南,你穿我铠甲,携中兴剑,把我的主旗打到右翼去,等关羽杀过来,必逐我帅旗东走,受二军之围!” 又对许诸、乐进笑道:“你二人护卫伯南,务必使他不受损伤。” 三将即刻领命,领千余人抱着帅旗向西行去。就在他们西去不过半个时辰,关羽已经接连攻破五阵,骑大马直接杀到曹操本阵前。在他的身后,张杨正率上党军填补阵线。很快,身边的先锋亦云集而来,作势要继续往北冲杀。 众人不意关羽突破得如此之快,虽然已有相关布置,但心中也不由惊骇,而关羽身旁的曹兵先看见关羽眼神杀气凛然,宛如要吃人一般,都不禁退后十余步,为其让出一片空地,再低头看,可见关羽外袍上血迹斑斑,手上的长柄大刀都被砍卷了刃,也不知沿路到底杀了多少人。 关羽的停顿只有稍稍片刻,即刻领骑士们率马冲阵。曹操此时伏于芦苇中张弓搭箭,向汉军不断射击。不一会,后续的汉骑云集而来,箭矢纷飞。曹操于是与诸将上马格斗,典韦手持长戟在马下防护。一铁甲骑士纵马扑来,曹操挺槊迎击,不料撞击力量极大,竟然将他所持的长槊震飞。曹操剧痛难忍,几乎要从马上跌下来。 另一骑士此时也持刀策马靠近而来,乐进见识不妙,持长戟向来人的战马捅去。来骑慌忙拨马避开,错马回身,手上已经搭上了弓箭。典韦常年厮杀极有经验,埋头望他身侧一钻,躲过了箭锋。骑士嘴里骂了一句,喝骂向前,夹马镫往前一从,手上放箭向曹**去。曹操忙挥手格挡,长箭射入左肩,嵌入骨肉之间,痛彻心扉。他只觉一阵阵眩晕,从马上一头栽下。 这一刻,可谓是曹操一生中最危险的一刻。关羽见此处多是甲骑具装,判断出这里都是曹军精锐,只要将其歼灭,便能取得全功。而此时曹操坠马,周围的汉军目光全聚集过来,打算过来斫首抢功,一旦让他们斩杀曹操,全军的大败是可想而知的。 这时候,在左近厮杀的朱灵先于看到这一幕,立刻驾马过来,挥着马鞭甩在曹操脸上,对他大喝道:“浪荡军士!怎么脱队在这里浪战?快去寻你的队主!” 此时的曹操身穿一副黑色的两铛皮甲,头戴普通的红缨铁胄,在众人之中并不显得尊贵,故而周围汉卒闻言,大失所望,相互言语说:“原来不是富贵之人,还得继续力战也。”于是便抛下曹操,又各自乱战去了。 朱灵与典韦这才得了空,扑过来将曹操从地上拖到芦苇深处的水塘里,解开他披膊,看见箭头又尖又长,是专门破甲的那种,从胳膊斜刺进来,钉在肩上的骨头里。典韦反而松了口气,说:“幸亏不是铲子箭头,否则明公的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说罢,小心翼翼地把箭拔了出来,撕开袖袍为之包扎。 朱灵则致歉说:“方才之事,乃情急之下,不得不为耳,还望明公莫怪。” 负伤之后,曹操平静了不少,他对朱灵说:“文博,大是大非,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楚的,你不要忧虑,你的恩德,我一定记得。” 他随后又转头对典韦说:“关老虎真是凶悍,比那些乱民狠百倍还多。接下来,便看他中不中计,与诸将用不用命了。”这么说着,他把坐骑放走,自己持斫刀藏在芦苇深处,用斫刀砍路过的马腿,朱灵召来些许步卒,与典韦等几人持长戟伏在他身边守护。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关羽并不知晓曹操刚刚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仍然在曹操本阵中来回厮杀,此时他已战了近一个时辰,虽然接连突破阵线,却还没有击溃曹军,这不由让他有些焦躁。他想到:此处有不少带有虎头小旗的士卒,就是翼德说的虎士了,那这里应当就是曹军的本阵,可为何不见曹操与曹军主旗? 几名从骑知道主将的心意,便抓了一名曹兵问道:“曹贼现在身在何处?” 那曹兵说:“曹公得知关将军来,心知难以阻敌,便率亲卫移阵到右翼去了。” 关羽在旁边听闻,立刻在周围找了一处小丘,策马丘顶往西边望去,果然在旗帜丛中寻到了一面黄底的曹字大旗,后面跟着一面依稀是一条弧线的大旗,关羽知道,那是曹操的黄天腾蛇旗帜,当即对部众说:“快,随我向西,此战欲胜,生死不在此处!” 他率阵快马脱离此处。 第二十七章 李乾冲阵 鼓响之后,右拒埋伏的李乾也率骑士上马冲击汉军的侧翼。他们自右翼入阵,如旋风扫过,将芦苇中的汉军一分为二。 李乾的长子李整字智成,驰马入阵厮杀。李整身上披着漆成褐色的两铛铠甲,战马的身前也挂上铁甲防箭。他身高不足七尺,身体也较为削弱,左手握了一张弓和三支箭,伏在马背上躲避箭雨。他瞅准一个骑士策马挺槊而来,突然立起身来,拨转马头,让战马侧面对敌横跑。即将靠近之时,猛地向左转身,右手持箭勾弦,一箭射出,正中骑士面门,那人当即仰面落马。这样冲了几次,箭囊中的箭都用完了,他就抽出环首刀来砍,如此一个模样颇为文弱的青年,竟在战场上纵横披靡,汉军骑士们见到,连声呼道:“此小儿甚是厉害,谁能制他?” 此时率军突入的乃是河东军卫固部,卫固见到李整勇猛异常,便指挥部众说:“与好男子对杀,就如同杀虎,不可大意,给我来数十骑,围住再一齐射杀!” 不料他聚集骑士的时候,一旁指挥厮杀的李乾注意到了战场的变化,他对身边的随从们快声道:“贼骑都往一处聚集,显然高官就在其中,诸位随我上前,若能趁敌阵势冲击不成,我军忽出奇兵,枭得其首,我军必能得胜!” 随从们闻言,都连呼高明。于是李乾不顾身体老迈,当众呼号冲锋,竟只领了十余骑,就向卫固处冲了过去。卫固正要派人向西冲杀,孰料自北边又杀来了这些人,本来想号令部下们转向应对,奈何马蹄深入污泥之中,难以骤然用力,而此时李乾等人已经相隔不到十余步,在一片片伏倒的芦苇间,双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对方,见敌我身上都满是泥水与血迹,而都遮挡不住眼中的杀气。 李乾把握斫刀,顺着坐骑的冲劲,手中微微一沉,斫刀随即插入一名汉骑的马腹之内,他当即弃刀,沿着短暂冲出的间隙,从敌骑之中突出,还未来得及转身,便感觉背上有股锥心般的疼痛,一边的随从说:“大人中箭了!” 李乾知道这是要紧的时刻,令随从把露出的箭杆砍下来,又扯了块袖袍草草包裹了一番,就又拨马回去厮杀。继而两军慌乱的叫嚷声中,都响起召集部众的号声。 然而汉军的阵型更乱,对敌军的情形判断不明,故而举措慢了曹军一截。李整见父亲杀了进去,亦是双目发红,领着身边的骑军自北向南杀了进去,河东军本来就混乱不堪,此时从两个方面遭遇夹击,更是难以对敌。 卫固为溃兵所冲,险些形成溃乱的浪潮。但他知晓大军在后,决不能退的道理,直接拔出斫刀,斩去了身边三名向南拥挤的士卒,高呼说:“三河骑士威名九州数十载,岂能在今日受辱?”又以马鞭鞭打周遭疲乏的士卒,终于勉强止住了颓势。 但如此一来,他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李整在数十步外望见卫固整兵,立马抽箭搭弓,在人群之中忽发冷箭,这一箭犹如电光一闪,汉曹双方都不及反应,便看见卫固一声痛呼,抱胸伏在马鞍上,一旁的随从看到此景,连忙把卫固搀扶下马,可河东太守只来得及说了几句微不可闻的话,身体便停止了呼吸。 原来李整方才这一箭,贯穿了卫固的胸甲,自右乳深入体内,正中心脏。 河东太守卫固一死,整个河东军军心大乱,李乾趁势领军再战,原本就在散乱边缘的河东士卒彻底崩溃,卫固的尸体也为李整所得,割了首级扔在马鞍左侧。此时他眼见中军为汉军所突入,便领二十余人向东横冲直撞,竟直抵曹操中军所在。他问中军士卒道:“明公安否?” 曹操得闻李整斩首卫固,不禁大喜,拿着斫刀从芦苇丛出来,与李整相见。曹操见李整斫刀血迹斑斑,刀锋上缺口连连,而他所骑之马,前胸铁甲上插满了箭羽,如同刺猬一般,不由得惊叹道:“见此刀就知杀敌多少,真男儿何论高躯,智成其心如铁,谁曰文质?”当即将自己手中的斫刀赐予李整,又与之一个盛满五十支破甲箭的箭囊,李整将刀箭接过,留下卫固首级,重又冲入阵中。 曹操帐下诸将校,见李乾率右翼冲乱汉军阵容,也都奋勇挥槊厮杀。 路招避开关羽后,心中极为羞愧,于是不顾生死,追逐汉军搏杀。此时眼前的已是张杨所率的上党军。张杨本随关羽所部之后,以为自为精锐扫尾,并无死战之意。不料关羽方才领部向西奔行,竟令他成为汉军所部的最前锋,不得不直面曹军精锐的死命顽击,其攻势立马陷入颓势。 路招一个来回冲锋之后,发觉前敌可欺,在立刻请命反击,他对自己麾下仅有的三十骑士们说:“此次厮杀,勿拾首级,胜则胜,败则败,皆是天数注定!”于是领众高喝出击,在上党军中反复冲杀数十次,等槊杆折断,箭也用尽后,才暂时撤回来休整。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曹操见他所骑战马口吐白沫,四蹄打颤,就将从骑战马与之交换。再看其一行人穿着,路招喜白,故而其部穿的是白色戎服和浅色铁甲,但如今都已染成红色,而血污与汗混合抹在脸上,面目都不易分辨了。可惜他们杀人虽多,但不及斩首,马鞍之旁尚且空空如也。曹操感动其奋勇,鼓励他说:“观君甲裳,足知杀敌之多,何必刻意数级!此战一了,尔等皆是百斩之功!” 有赖右翼李乾的横击,汉军冲击已被遏制。而左拒淳于琼所率之军,则遭到汉军猛攻。 汉军魏延所部率百余铁骑冒箭矢入阵,铁马往来撞击,不及躲闪者迅即被撞飞去。如此往来蹂躏,曹军阵脚不稳,场面趋于混战。幸好地势狭小,曹军纷纷集结成小方阵,用长戟厚盾阻挡骑兵冲锋。汉军骑兵虽多,但不能展开围攻,只能轮换入阵,出而复入,往来厮杀。 曹军司马王政,乃是当年幽燕天子张举旧部,后为刘虞所感召,刺杀张举同党“弥天将军安定王”张纯,持其首级归顺刘虞,由此被刘虞引为亲信。即使在刘虞隐居期间,他也不顾官禄,侍奉左右。此时刘虞所部与淳于琼同在左拒作战,汉军见曹军大戟士结阵实在难杀,就改打刘虞所部,刘虞前阵难以支撑,只得派他入阵拒敌。 王政出战之时,率有近五百余人,可往南稍稍前进,便遭遇汉军骑士分割包抄,很快相互间失去了联系。他环顾周围,汉骑环绕纵横,而身边只剩下了自当年张举部反正的同僚二十余人,以及一名杂胡苍头支度。 王政身背两百余箭,都是此前幽州精工制成的,专用于破甲,箭头极长,锋利无比。他张弓直射,中者无不当即毙命。支度则在他身旁持矟刺马,令汉军不敢近前。 这时,几匹无主的战马跑将过来,对着王政一行人发愣,王政见箭已经射得七七八八,便把弓箭都扔下,扯了两块死人的裤布,将腿上的裤口绑起来,翻身跨马,掏出斫刀与汉骑近战。汉骑们见他冲过来,便用长戟刺他抢来的马,乱矟齐下,马胸上面扎满了血窟窿。他只好又从马上跳下来,钻身到旁边还未被践踏的芦苇之中。 在路过的如浪马蹄之中,王政发觉有一骑行动格外迟缓,刚好又朝他身边经过,于是突然跃起来斫断了马腿。马上的人以落马,不等爬起来,被他扑上去按在了地上。落马其实正是西河太守秦宜禄,他被王政摁在地上,脸浸在泥沼中满是泥污,虽然用力挣扎,无奈对手力气太多,无法挣脱。 秦宜禄见王政伸出尖刀来刺脖颈,痛声大骂:“畜生!贼子!你必不得好死!”王政不顾他的叫骂,连声高呼“万胜”,终于强行把他的头割了下来,扔到旁边的血水洼中。 这时他站直四望,才发现与自己同来的属下,此时都已为屠戮殆尽,只剩下苍头支度在苦苦支撑。 身边的汉骑见太守遇刺,无不大惊失色,继而又蜂拥而上,为主君复仇。王政夺下一根长槊,又与一敌对刺,各自洞胸而立。而气息犹存。汉军为解救自己弟兄,用斫刀分解了他的肩头,把他的双臂都剁了下来,他才咽了气。 支度身中十余创,浑身赤红,随即又被一支箭射入左眼,顿时血流满面视野全无,他挥矟乱击,直至气息全尽,死的时候手拄长矟而不倒。便连西河军士也为之动容,相顾说:“闻说匈奴有勇士当户身首数十创而死,尤拄矛不倒,不意在这里也能见到,听说贼子中多有勇士,此人应该就是吧!” 却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寻常军奴罢了。 其余刘虞部军卒,也多死命抵抗,竟无降者,汉军虽多加杀伤,但不知不觉间,距离开战的时间已经度过了近一个多时辰,曹军犹自奋战,仍无溃相。 第二十八章 曹仁回援 在北皮正西约十里的地方,漳水从这里静静淌过,流动无声的河水两岸,亦是一片茫茫的芦苇荡。似乎受远处厮杀声的影响,苇梢在空气中微微晃动,但鹿群们却并不察觉,而是一如既往地在丛中饮水。 这时候,几个人影从右岸的芦苇丛中冒了出来,向空中发出鹧鸪一般的叫声,他们焦急地往对对岸望着,引起鹿群好奇的窥伺。这时候,左岸也有十来人钻出纱帐,对那面问道:“是子孝将军的人吗?” 右岸高声回答:“是啊,子孝将军先派了两千人做前锋,让我们来搭浮桥,他们随后就到,你们把船藏在何处了?” 左岸听了大喜,便把一面虎头小旗立了起来,对右岸说:“你们跟着我们的小旗走,我们停下来的时候,你们让一部分人先游过来,两边都有备下的木板和船,用绳子串一串,绑在一起,就能过来了。” 于是一支黄色的小旗开始在芦苇丛中穿梭,他们往西行了大概数百步,在一处芦苇特别繁盛的地方停住了。原来此地横放了大约近百艘船只,只是用割下的芦苇盖住了。此地离汉军侧翼有五里多的距离,虽然离战场不远,但距离曹军本部尚有段距离,故而也没人在此处查探,也就发现不了曹军在此处的异动。 建桥的士卒们把芦苇都清开,在淤泥中把船只一一推下漳水,船只又沉又重,他们很快就累了,但有人又督促说:“快一些,时间不等人,若是拖得久了,我们也都是死一样的下场。”于是这群人又重新忙碌起来。 为了省事,这些备下的船只在船头与船尾都装有铁环,士卒们所需要做的,就是用绳索将所有船只首尾串联,而后绑在事先备好的木桩上,再在船上铺设木板。这些事做得很快,他们只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船只便像牛群被牵住了鼻子一样,停下了无谓的抖动,列在河水之中,士卒们再像蚂蚁般一块块地放下木板,浮桥便可以过人了。 此时距离厮杀已经过了大约两个时辰,天色早已过了午时,刘备想抬头确认时间,却只看到一片灰蒙蒙,天色完全为战场尘埃所覆盖了。 这让刘备不由有些焦躁。自炎兴元年以来,历次作战,刘备虽已很少再骑马厮杀,但他仍有在前阵观战的习惯,如此既能鼓舞士气,也能掌握战局。可此次跑马厮杀起来,地形异常狭窄,又有芦苇遮挡,导致刘备无法再至阵前,只能频频以令兵向前观阵,再回报敌情。 他早就听闻到关羽冲至曹操本阵的消息,一度以为全胜在即,可曹军偏偏如同牛筋制的弓弦一般,明明已绷紧到了极致,可它就是仍不崩溃。紧接着传来的,反而是两翼将领不断阵亡的消息,作为前锋的张杨也力不能支,刘备愤而拔刀说:“便是在长安与凉贼决战,我也未有过这等损伤,莫非曹贼还胜过凉贼不成?” 他下定决心,又点出张飞、太史慈、刘密、王胜四人,命他们再领精锐万人上前,而前锋则张杨撤下来休整。 而就在张飞领部出战,军阵刚刚变动的时候。在汉军的西北面,忽然响起了如雷般的鼓声,在鼓声中穿插着几声沉重又透亮的号声,远方昏暗的天色中,渐渐蒙上了一层如黄纱般的尘雾,熟悉战事的人都知道,那是骑士们策马狂奔时伴生的景象。 在此地列阵的军队乃是颍川军,其首领为颍川太守潘勖。他们虽然在此列阵备战,但实际上心知肚明,颍川军在汉军诸部中最弱,若要与贼拼杀,多半不是对手。故而刘备也不令他们上前死战,只是嘱咐说待大战将毕的时候,打扫战场等事就交予他们了。既知不用拼命,颍川军心态也自然松懈,曹仁领军冲来时,他们队形松散,徒有其状而已。 潘勖并不及反应指挥,曹仁前锋的重骑只冒了两阵零零散散的箭雨,就已经杀到颍川士卒面前,类似于快刀切过干酪,骑士们第一个冲锋竟贯穿了颍川军,直接突到了东海太守黄忠处。 东海军不料颍川军如此窝囊,竟溃退得如此之快,只能吃惊地望着迎来的铁骑,有人惊叹说:“这是从哪里来的铁猛兽!” 这最前面的铁猛兽,一边挥戟左右攒刺,一边左挥右挡地击落像下雨一般飞过来的箭。其情其景,即使汉军见了,也为之动容赞叹。让人行笔至此,也不得不录下他们的名字,以彰其勇。他们是平虏将军颜良、大戟士彭安、周固、骑士长张庆、邹义、公孙修、是称。 好在黄忠已反应过来,令左翼的步卒严阵以待,对着这几人高放箭雨,接着又用长戟去钩他们的铁胄,终于使这些人缓下冲势,与汉军进行艰苦的肉搏。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在人群之中,黄忠对露出破绽的铁骑屡发冷箭。不多时,张庆与是称都受了重伤,一支箭是从张庆顿项的缝隙钻了进去,卡在嗓子里的软骨上面。张庆侧着脖子抱在马背上,发不出声音来,即使吞咽唾液,也剧痛难耐。 是称本来没有被箭射穿,但他们突得实在太前了,为数量多己数十倍的步卒们所包围,是称在最侧翼,不得不直面最多的汉卒,故而他在重围中反复奔突,结果坐骑陷入一处污泥之中。汉卒乘机冲上来用长矟乱刺,又用长戟的钩尖勾住了他披在颈肩上的锁子甲,黄忠这才得以发箭,命中是称的脚锺。是称拼命抵抗,等到颜良赶过来,才把他从泥坑中拽出来,到铁骑中阵稍稍歇息。 虽然黄忠初步稳住了局面,但颍川军的溃散无法挽救,后面的曹仁步卒逐渐围了上来,河北名将如文丑、张郃、高览等也加入战斗,倾力攻打黄忠一处,东海军形势顿为危急。 这个时候,刘备也得知了左翼极为不利的形势,他不由得大为着急,此时正是决战的关键时刻,偏偏侧翼被忽然出现的敌军攻破,自己能派谁去援助黄忠呢?右翼的徐州刺史张羡本是最好的人选,但张羡部与黄忠部之间相隔有河内军、弘农军、沛国军三部,要将他调过来,恐怕东海军已然溃败了,但若要河内军这几部去援助取胜,刘备又实在没有信心,他想:若是这几部一败,恐怕全军就形成溃势,此战失败就成了定局了。 可是又该调谁呢?一旁的徐庶看出刘备的疑难,于是上前说:“明公,三军虽弱,难以对敌取胜,但只要处置得当,不败却也不难,如蒙明公不弃,我可以督沛国、弘农两军去挡住贼袭。” 刘备听闻徐庶请战,顿时放下心来,他颔首道:“有元直为我掠阵,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当即令拓跋匹孤、拓跋力微兄弟护送徐庶,让他到左翼领军督战。 只是徐庶刚走了不久,军司马孟达仍非常担忧,对刘备说道:“徐君虽是龙首高徒,平生却少实战,乃是萧何、张良一流的人物,明公何故让他督军?曹军死战至此不休,显然是寄希望于此次贼袭,想必其中颇有精锐,而徐君一介文人,威望不足,难以令众心服,御敌更是难成啊!” 刘备对别的都不在意,但听到孟达说徐庶威望不足时,也觉得有理,便问道:“那子度有何计策啊?” 孟达说:“如今曹贼背水决战,我军难以展开,继续与其力拼,显然不是上策。而贼援自侧面而来,其势虽猛,却地处平原,我军大可令北面各部转攻为守,再集结兵力,于侧面发起反攻,将贼援击溃之后,曹贼如何还能坚持?必赴水而死!” 刘备颇为意动,便问法正的意见。法正心中对此嗤之以鼻,但他与孟达乃是从小交好的挚友,不想当面驳他的面子,便委婉说道:“此计确实不错,但是我军接战已久,士卒都已疲敝了,欲令他们放北而逐侧,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刘备抚颌颔首说:“我也是这般想的。”但他随即又说道,“调大部对敌不可取,但把翼德他们叫回来,也就足够了。”众人也觉得有理,于是刘备又派令兵向北传令,令驰援张杨的张飞部转向面西,转而援助徐庶所部。 可刘备并未料到,前线的张杨所部已经精疲力竭,全指望张飞所部前来援助缓解局势。听闻后方已无援军时,上党军士气大溃。曹操察觉到前方攻势大为减弱,当即令曹洪领最后的虎豹骑冲阵。 张杨所部为这一击所冲散,而他本人也为曹军所切割,一名曹军骑士见他腰缠钉金腰带,身上的铁甲插满了箭羽而没有射透,都猜出他身份非凡,于是并马追上他,捉住他的腰带,把张杨扳到自己的马上。 张杨用力挣扎,举手打脱了敌兵的兜鍪,两个人在马上扭打起来,又一起跌落到地上。不想张杨盔甲太重,摔下来后竟然不便于起身,就被这曹兵按住了。这曹兵便脱下自己的铁胄,猛击张杨头脸。 待张杨满脸鲜血,意识模糊后,这人才起身去找武器。结果发现搏斗时丢了斫刀,只有弓袋里的弓还在,他就把弓弦套在张杨的脖子上,活活把他勒死了。 第二十九章 关羽陷阵 关羽领河南军向西冲阵已有一阵了,他领着骑士们在乱军之中追逐着那面黄天腾蛇大旗,志在追斩曹操的首级,全然不料自己正离曹操越来越远,而迎接他的却是一道精心设计的陷阱。 曹军的前阵没有人能稍稍阻挡关羽,可关羽连破五阵,无论自己如何善战,也有些疲累了。而他面前的形势也在悄然发生转变,前面受他冲击而溃散的逃卒们还未退下去,后面不断又有新的步卒们涌上来。以至于魏军有人高喊说:“不要再退了!后面是沮将军的人!”但前面的人停不下来,后面的人又推不进去,导致大家挤在一起,进又进不了,退又退不了。 队列密集至此,关羽也不可能率众一刀一刀地砍过去。他停下来,一边前后观察形势,一边令属下们朝前方一排一排地放箭。前面的溃兵们为了躲箭,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仍用力往后排挤。但后方的形势却不太妙,关羽这一部只有千余人,接连破阵下,几乎完全突入到曹军之内,东西两面的曹兵正不断涌向身后,试图将关羽合围。 与此同时,对阵的沮授同时下令,敢越阵而逃者斩,不过片刻,竟一连枭首了十余人。头颅沾着鲜血滚在地上,溃兵们一时大惧,终于止住了颓势。无路可退下,沮授又派麾下陈瑀、管统两人接管溃兵,竟又稳住了军情,重新对关羽部发起攻势。 关羽将这些情形尽收眼底,但他的心意却压根不在此处,他已望见了腾蛇旗帜,两丈高的黄旗处在沮授部后方,在东面似乎还有一阵互为犄角,极像是护卫主帅的布置,他心中估量距离,大约只有两里,若是自己率众冲击,正是能一举破敌的距离。 他便对自上洛以来一直随侍左右的杜允问道:“我欲破贼擒帅,尔等以为如何?” 杜允笑道:“君侯神武天威,岂有不擒之敌?只是眼下贼军布密阵,怕是不太好冲啊!” 关羽冷笑道:“土鸡瓦狗之辈,即使重整百次,依然是乌合之众!我们先往南冲,攻破身后之敌。待这些贼子涌上来,我们再往北冲,必叫他们胆气丧尽!” 说罢,他令随从奏响进军号,随即拨马转向,在北面的曹军前划过一个大弧,顿时雷鸣般的马蹄声夹杂着滚滚黄尘浊浪,向着西面合围过来的曹军步卒冲过去。 此时合围而来的正是曹军右翼的李乾所部,他们击溃河东军,已有余力来包围关羽。孰料关羽的回击如此迅猛,在李乾部还在整顿阵型的时候,河南骑士们手持长刀,迎着空中的如暴雨般的箭矢刮过曹军边缘,那些试图前进的曹军步卒只能以血肉之躯去面临刀锋,但骑士们借着马的冲力,几乎每一刀都能使一名曹兵丧命。李乾大骇,以为关羽要直接摧毁右翼,只能令部署节节撤退,维持阵线不被打乱。 而见到西面曹军后撤,关羽也不乘胜追击,反而是继续拨马,借助拉开的距离稍稍歇息,继而自南向北,用刀刃掠过了东面的敌阵,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叫绵延。 此时东面布阵的乃是夏侯渊,他见关羽率众在曹军中任意往来,手下竟无一合之敌。不由失声道:“关老虎乃真老虎耶?受我三面之围,竟能如此?”继而也只能效仿李乾,率部众稍稍后退。 关羽见东西两面都不敢接战,冷笑一声,便又在正中站住了,望向南方的腾蛇旗。随即心中想到:“可惜,我原本颇为欣赏孟德,如今却不能不亲手摘下他的头颅了。”心念一下,他对左右朗声问道:“还能战否?” 左右皆答道:“尚能随君侯破敌。” 关羽闻言大笑,继而抖擞精神,将手中已卷刃的长刀扔下,从从骑手中换上一把长矟,将甲胄上的箭矢都一一拔断,扔置地上。曹军士卒惊恐地发现,此人身上的铠甲早已千疮百孔,浑身上下尽是湿润的鲜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同袍的,即使已连战两个多时辰,可他的眼神却仍能绽放神光,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直面他的沮授不由感慨道:“真是阿修罗转世。” 沮授也实在不想与关羽纠缠,就派人上前劝告说:“君侯武若天人,世间无人能比,但匹夫之勇,终究难改大局。除将军外,我军三面都已破敌阵,又有奇兵渡漳水而来,君侯岂不知,尔军中阵已溃,刘备败局已定耳!我等钦佩君侯勇武,若君侯归降,必奉为上宾,同开新基。又何必徒增杀伤,自寻死路?” 关羽并不知晓全局变化,此时听沮授所言,心中不由一惊,但脸上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沉声说:“嗟尔贼子,也敢妄言大局?岂不知天命属汉,大义在西?今我奉王命而来,必斩首而还!”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说罢,他不再想沮授所言,反而在心中默念道:“大汉列祖列宗在上,天意造化庇佑!若助我关羽破敌,必以牺牲供奉之,子孙行百世祈福,永志不忘!”随即再次跃马入阵。 关羽率众再度冲击,其速仍如风雷。直面的曹兵见其身姿如山,不由人马俱惊,竟直接往左右溃散,沮授也不敢与之硬战,只能放开一条道路,随众往西缓撤。关羽从中疾驰而过,很快便看见腾蛇旗下的情景。 只见数百步外,旗帜之下,数十名重甲步卒持长戟拱卫一人。那人与曹操体态仿佛,身穿极为名贵的墨色明光铠甲,腰佩漆金的中兴剑,身前还有四人骑马持戟,与自己直视。其中一名大汉身高九尺,状若黑塔,一看就是难得的大力士,像极了张飞说的“虎士”许诸。 可惜在他与旗帜之间,还隔有数百步卒,身后的曹军仍不放弃包抄,而此时伴随他左右的骑士,也仅剩不到六百人了。 杜允主动对关羽道:“我愿领兵后拒,望君侯万胜!” 关羽心想:终于到决胜负的时刻了。便将麾下四百轻骑拨于杜允,于是从腰间解下水囊,饱饮一口后,将水囊扔给杜允,对其笑道:“今日之后,我当与君共饮一石,不醉不归!”说罢,便带领最后的百余重骑,向北猛冲。 许诸准备已久,见关羽踏马而来,不由对身边的秦邵笑道:“猛虎已如穴中,此战当得胜也!”于是策马迎将上去,同行的乐进、杜袭、朱越等人也都随之追上,试图将其彻底围杀。 在此之前,前列的大戟士们已经涌了上去,试图自下向上,戳伤汉骑的战马。但汉骑经验老道,看到有人靠近,就一面贴近同袍,一面侧着身子不断地挥戟横扫,令大戟士不能靠近。但奈何大戟士的长戟较寻常枪戟长出两尺,汉骑若能将戟尖拨开,还能勉强无恙,若不及格挡,就为长戟刺破马腹,继而人仰马翻。 关羽见贴身不利,便取出随身带有的三石强弓与破甲箭,对着前列的大戟士连射,中者无不立死,本已抖擞精神的曹兵见状,又惧怕后退,终于让许诸等人杀了过来。 许诸初遇关羽,自恃武力高绝,关羽又连战疲惫,也不耍什么花招,迎面便是一戟捶下,誓要与关羽比比气力。不料关羽心中对他防备已极,见戟杆挥来,他以长矟尾端相迎,两者相撞之下,关羽顿时卸力,令许诸砸了个空,他反而借力转换槊杆,瞬间以槊尖反刺回去,径直刺中了许诸的坐骑,许诸与战马尽皆失衡,直接摔落在地,还砸倒了两个一旁侍卫的苍头。 可惜的是,关羽本欲乘胜突围,却不料方才许诸一砸之下,坐骑精疲力尽,继而马蹄陷入泥沼之中,一时拔不出来。曹军步兵骑士都聚集而来,举戟乱刺。关羽格挡不及,身上连中数创。 他望向左右,心想:只有数十步之遥了,岂能丧命于此处?于是狠下心来,大喝戳马,坐骑激痛暴起,带着湿泥冲了起来。近处的曹兵来不及躲避,竟被踩死在马蹄下。而从骑也赶来,驱散周边的曹兵,他则趁机向旗下奔去。 这一下变化,周围的曹军将领也没来得及反应,周围人都道关羽精疲力尽,已是我军全胜的时候,孰料他还能奋勇而起,策马十余步,直接杀到秦邵的面前。秦邵欲反身逃跑,但为时已晚,关羽奋力一刺,槊尖竟透过铁甲,生生将秦邵钉在地上,鲜血汨汨地流出来,与常人没有任何差异。 关羽翻身下马,不由一阵头晕目眩,但他仍打起精神,掏出斫刀,提起地上尸体的发髻,就要将曹操的头颅割下来。他一用力,首级和躯干便干脆利落地分离了下来,周围鸦雀无声,令关羽颇有些想笑,但当自己认真打量起手中的首级来时,他又笑不出来了。 关羽此时终于明白,自己已然失策,回望身后正不断涌入的曹兵,和人潮中苦苦支撑的部众,关羽又是一阵眼花耳鸣,他咳了两声,终于昏倒过去。 第三十章 徐庶授首 在张飞率部回撤后不久,张杨部随即为曹操中军所击溃。而后方司马防的河内军正在轮换,尚未来得及填补战线,结果上党军被冲散之后,阵线顿时大坏,在中部形成了浩大的溃军,汉军队伍全然不复行列,连同皇甫郦部、司马防部也裹挟一起,一并向南溃退。 刘备不料局势瞬间败坏,心中极为担忧,就问护卫中军的徐州刺史张羡说:“如今尚能战否?” 张羡也知道形势紧急,对刘备说:“事急矣!我军若是现在往南撤退,恐怕全军都将不复阵列,我等也要葬身此地了!明公,我愿率众北拒,以重刑明律,贼军也疲乏,今日击退过去,就是黄昏,他们也要收兵,那我军明日还能整军再战!” 刘备深以为然,将麾下五千晋阳军调三千给张羡,并将中兴剑赐予张羡说:“我之生死,今日都仰仗将军了!” 此时天色已然向晚,暮色朦胧,张羡自知此行定然是九死一生,就向刘备讨了一碗酒,一饮而尽。谏议从事朱皓唱《大风歌》为之壮行,张羡随即领翻身上马,高呼一声“壮哉”,便领众向北驰去。 北面的豫州军刚好迎面撞上来,张羡便令部众将随身带的木头都插在地上,设置一道简易的拒马,并派令兵上前,齐声对前来的溃兵们说:“不要退!退不能活命,往北还能反败为胜。” 那些溃兵们熙熙攘攘地挤在拒马前,声音高高低低地混在一起,对张羡道:“算了吧,关将军都败了,还能有什么转机,往南跑,我们这么多人,他们哪里杀得完?” 张羡闻言大怒,当场就令手下兵卒射杀前面的这些溃兵,自语道:“你们若想自寻死路,那就去投水吧。”如此一来,溃兵只能改向东西两面溃逃,而张羡则收拢了少许残兵,正要做再战之势。而尾随而来的曹军看到汉军竟还能反击,也都露出踟蹰之色。 孰料这时候,在南面的汉军大部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整个战局。 建平将军董承得知汉军前线不利,左翼又遭到曹军横击,知道汉军已经到了极为危险的局面。他心中却大喜过望,心想:我如今率众在最后处,刘备左右支拙,定然无力再制衡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于是他便对部下下令说:“贼军势强,我军已败,此时正当全军返函谷,以图来年再战。”命令一下,董承部众齐呼“我军败了”,随即率众脱离大队,往西南奔去。 董承这一退,周遭的汉军不明所以,只能见到傍晚时分,有一大部士卒仓皇撤走。他们俱皆惊惶,相互言语道:“莫非贼子在后路也有埋伏?”谣言越传越广,陈王刘宠与冀州刺史袁谭闻言,也随即脱战而走,继而引起了整个后军的不战自溃。 而此时刘备见张羡挡住曹军,心中稍稍安慰,又不禁担忧关羽,心想他如今安危如何?一时间惆怅而不能饮水。他正要派朱皓去看看徐庶所部的战况,结果军师从事皇甫坚寿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手脚颤动,他说:“明公!大事去了,后军都溃散跑了,各部都乱了!” “什么!”刘备大惊失色,半晌才怒道:“自晋阳建府,收集东西兵卒,我皆以国士之礼相待,俸禄兵粮,从不敢稍有拖宕。如今竟然临阵弃我而逃!” 说罢,刘备斫刀而起,欲亲自去看。此时,法正、朱皓、孟达、还有荀攸、陈群都涌过来。法正说:“败局已定,众难复用,请明公赶快退回东都,令陈公张邈等人守河南,迟则一战而丧天下!” 说罢,他当即拥刘备上马,刘备尚还犹豫,据鞍不动,对众人说:“可翼德、云长、元直、镇东等部该当如何?” 荀攸说道:“只能让镇东先行殿后,我等稍整军势,随后跟上!”而法正则已然急了,伸手在嘴里吹出尖锐刺耳的呼哨,抽鞭猛打乘马,留影马当即腾空疾驰而去。沿途汉军步卒抛矟弃甲,举火而逃,四周野外火光连绵不绝,壮观无比。刘备与亲随飞驰而过,见此情形,不禁涕泪长叹:“本欲举火归故乡,不想竟狼狈西归,我该如何去面见庭坚呢?” 刘备如此率中军撤离,便是彻底让张羡与徐庶所部陷入了绝境。 张羡见主帅已然撤离,不明所以,但仍然誓死抵抗,可部众的战意却低沮至极,曹骑们越过马拒,杀入徐州军中时,可谓所向披靡,很快就将汉卒切割成数部,张羡也深陷重围之中。 因张羡腰挂漆金的御赐中兴剑,曹军都知晓他是汉军高官,于是有二十余人来围着他攒刺。马很快被刺死,张羡也只能下马步战,又激战数个汇合,一个曹兵戳中了张羡,沿着铁甲与裙摆的间隙划破了一条大口子,随着长戟往外抽出,里面的肠子都跟着流了出来。 一些晋阳兵见主将受伤,便试图过来为张羡解围,但终究不能突围过来。张羡自知必死,也懒得去揽肠子,而是从腰间抽出御剑,挥手将流出的肠子截断,继续与曹兵死斗,曹军见此形状,也不由得恐惧后退,只是围着张羡,却不再上前。张羡对此笑了两声,便拄着箭坐在泥地上,呼了两口气,随即没有了动静。 而另一边,徐庶仍在督战,西面的败势他已止住,正面虽呈梯式节节后退,但曹仁到底兵少,即使率部数次冲锋,也已精疲力竭,实在冲不动了。故而徐庶在两面实行包夹和齐射,到底用兵力的优势将曹仁打了回去。 但这于大局形势无补。 刘备后撤的消息很快也传到徐庶耳中,他闻罢,面色如常,只是派使者对来援的张飞说道:“今日之败,是我谋划不周的过错,想要反败为胜,已是不可得了,当务之急,当是全军而退,君侯带的多是骑兵,乃是我军中精锐,不可轻弃,我麾下多是步卒,欲逃也难得,所以君侯当先西归,我自率部殿后。” 张飞得知消息后,回说一句“珍重”,也不再留恋战场,率部自东南撤走。 徐庶便携众且战且退,将随军带来的箭矢全部射出去。曹仁不知缘故,还道眼前的汉军要率众搏命了,于是便停止冲击,与汉军保持两箭程的距离,一面与曹操汇合,一面观察徐庶的破绽。 此时天色已完全昏黑,曹军在远方屠戮着未来得及逃掉的汉卒,而汉军诸将都聚集在一起,做最后的军议。徐庶对身边的拓跋匹孤、拓跋力微、黄忠、射坚诸人说:“此时夜色已至,月光未明,大概是最后逃亡的机会了。你们趁贼军未及反应,挑选些精锐,都去追明公吧!” 众人吃了一惊,都劝阻道:“徐君乃是霸府智囊,我等俱死,也不当令徐君有损,徐君当先行才是!” 徐庶却摇首说:“三军因我在,才不致溃退,我若先逃,你们能挡贼军吗?”众人皆哑然。 随后徐庶又劝慰说:“老师还在长安,只要有他在,府中哪里会缺智囊?你们才是军中的栋梁,勿要多说了,快去吧,来日还多得是你们厮杀的时候,你们早走,我也能伺机逃脱,你们再犹豫,就都死在此处了!” 众人皆知其苦心,不禁流泪拜谢,当晚就点出三千精兵,趁着昏暗的夜色悄声离去了。 此时的徐庶所部多已受创,能战的大约只有八千余人。故而徐庶将这八千能战之士聚集一处,其余伤员都放他们歇息,叮嘱说:“若贼军来,可奉兵降之。”而后他亲自巡视属下,问他们道:“我今与诸位同死,可有遗恨?”汉军皆高声答说:“与徐从事同死,不恨!”徐庶闻言大笑。 曹军等了两个时辰,见徐庶所部一直驻在此地,既不后撤,也不投降,终于决定于夜中进行终战。曹军骑士们没有妄发异动,而是举着火包抄汉军两翼,将其尽数合围后,才派人问道:“你们是何人所领?何不归降我军?河内的司马公、徐州的昌将军,还有你们河南关老虎,都向我军投诚了。若能弃暗投明,元帅未尝不能放尔等一条性命!” 徐庶闻言,便从军阵中站出来,对曹军使者说:“都是战场上跑马厮杀的汉子,何必蛊惑人心?今日之败,罪全在我,我甘愿一死,但要辱我节操,我绝不罢休!” 投降的司马防听那声音,对曹操说:“是霸府的智囊,徐长史啊!明公若得他相助,大业易兴耳!”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曹操捂着受伤的肩膀,对司马防哈哈笑道:“司马公真是惜才之人啊!”他随即又叹息道,“可惜,徐元直的才能我自然也见过,但他是义士,终究不能为我所用,便还是成全他罢。” 说罢,他传令击鼓,在月色之下,曹军向汉军射出暴雨般的箭矢,在将大部分人射倒在地后,骑士们再上前冲杀砍刺。一直等到第二天天明,曹军在尸山中辨认汉军的首级,一名曹兵发现徐庶被尸体压倒在血泊中,手脚受了数箭,胸口还有些许若有若无的起伏。 但曹兵没有救命的意思,他贪图徐庶手中的云龙玉抉,趁左右无人注意,先割掉了徐庶的头颅,再夺下这玉抉揣进衣裳内,继而向上级领功去了。 第三十一章 冷箭 自开战以来,刘虞也率军在左拒苦战,鲜血浸泡白色戎服,乃至外披的浅色铁甲也分辨不出本来颜色,身前身后,甲上插上了十余支箭羽,有没有射穿的,也有嵌入皮肉的,都任他们插在上面,随着妈的颠簸而上下起伏不停。 一直厮杀到黄昏时,刘虞看到曹军胜势已定,各部曹兵都杀入败兵中,恣意砍杀,而他的斫刀早都砍坏了,便拨马退回来,心想:今日战事,真是苦到极致,连我这等老人,也要上阵厮杀,好在终是赢了,刘备纵然坐拥七州,也要元气大伤。可惜曹操也是奸贼,我当如何行事,才能杀此贼子,收权一身呢? 他想了片刻,觉得此事需要从急处理,便打算召集幕僚与部众,在战后商议密谋。但此时正值战场扫尾,跟从的骑士们或在快活追敌杀戮,或在捡拾敌军财物,都远远地离他去了。刘虞见周遭既没有敌军兵士,也没有自己亲随,无奈之下,就跳下马来,靠在一处石头上歇息。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正在这个时候,后面有几骑突然拍马过来。领前的人纵马进入一箭之地,扯缰立马,突然抽出一支箭,对他凝目而视。 可以看到,这支箭箭头不是尖利状的,而是一个倒三角形,前头宽后面窄,像一把开刃的平铲,宽数寸有余,比平常所用之猎箭还要宽很多。此箭射入身体之后,创口极大,可将血管连同骨头一起切断,造成极大伤害。而这种箭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重耳箭,相传是城濮之战时,晋军便是以此箭大破楚军。只是此箭用的人并不太多,毕竟箭头极重,射程不远,又要对准暴露之处,才有极佳的射击效果,故而对射手的准头要求极为苛刻。 刘虞见来骑带黑色放箭面甲,不辨面目,但戎服分明曹军样式,而且从骑手持长槊,槊尖小旗绘黑底白色虎头,是曹操虎士所用。他急忙冲来骑挥手,高喊道:“你们是元帅麾下的虎士吧,不要误会,我是兴武大将军刘虞。” “是刘大将军吗?” “正是我,我的斫刀砍折了,也有些疲乏,就在此歇息一会。” 前面的人并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反而说道:“慢着!兴武大将军我开战前见过,并不是着此铠甲,你若是大将军,不同部众在一起,反在此独居,莫不是贼子想赚我等?” 刘虞听急了,骂道:“瞎眼贼!竟连九武大将军也不识得!” 来骑似乎犹豫起来,说道:“大将军带着兜鍪顿项,不辨面目,我们不敢相认。” 刘虞看了一下自己染红的甲衣,又摸了摸脸上的铁甲,这才恍然,说道:“既如此,那就让你等看看。”说罢,即把顿项取下来,然后摘去兜鍪,露出面目来。 说起那面目来,有老者独有的深眼窝与褐色眼珠,而五官端正,皮肤白皙,虽有些许皱纹,但其精心打理的胡髯与削瘦的下巴,仍透露出俊朗和英挺的气息来。 来骑见状,不禁暗暗赞叹起来:“想不到鲜血浸湿戎衣,伯安公梗死血色落霞,光彩照人!不愧是士族领袖,宗亲之首!可惜!可惜!” 他手抚漆成黑色的长弓,像是怅惋似的轻叹了一口气,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迅即张弓搭箭,对准刘虞的面门飕的一箭射去。重耳箭载着地狱阿修罗而来,真似疾风掀倒玉树,转瞬之间,刚才还勃然生气的刘虞刘伯安仰头栽倒,箭矢的白色箭羽钉在他脸上兀自颤动不止,而他已经魂飞天国。巨大的创口使得他面目模糊难以辨认,乌黑的血液涂满了白皙的皮肤,其景令人不忍卒看。 射箭的骑士颓然立在马上,连连自语道:“伯安公在上,今日之罪,止在我一人之身,但受托于人,为平乱世,不得不为耳,次日之后,我定日日焚香牺牲,为公祈福,以赎此罪!”说罢他跳下马来,上前将刘虞的头切下来,把箭杆拔出,用布把头包好挂在马鞍上,然后令从骑掏出弓箭,又对身躯补上几箭,随即打马疾驰而去。 等到天已经黑了,徐庶部也为之全灭的时候,曹军的追击渐渐停了下来。曹操在黑暗中策马前行,穿过俘虏的人群,看见连绵不断的汉军兵势解甲聚坐在一起,旁边全身披挂的甲士持火把利刃看顾,汗馊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 算起来,曹操已经两日一夜未睡,早已精疲力竭。他此时才觉口干舌燥,头晕眼花,浑身浸透了汗水和泥水,骑在马上有点摇摇欲坠了。 他下了马,将汉军临阵降者四万余人加桎梏。系于漳水之滨,由曹仁和夏侯渊率亲随看顾,汉军中凡重伤难治者皆初四,加上鏖战所获,共斩三万余级,黑森森一片,也聚于漳水之滨,其余漂没水中的汉军士卒不计其数。 有人把张羡阵亡时所获的中兴剑献上来,曹操将其把示众人,只见剑锋光彩照人,剑背上刻有“中兴”两字的小篆,不由笑道:“先帝铸有四把中兴剑,一把落于水中,天下便只剩三柄了,如今我三有其二,也不知有无机会见到吕布那把。”陈琳趁机对他恭贺说:“明公以神武应期,成此不世功劳,中兴二字就落在明公身上,想必以后必有时机。”曹操闻言哈哈大笑,便将此剑赐予曹仁,说:“此战能胜,也多赖于子孝的奋战啊!” 这时候,曹操用冷水洗了把脸,强打精神,把众军都召集起来,清点己方伤亡。诸将很快都浴血而归,除去秦邵为关羽阵斩外,其余主将都尚安好,唯有右翼主帅李乾与兴武大将军刘虞不见踪影。 曹操问李乾情况,李乾长子李整对曹操流泪说:“大人身中数箭,仍勉力奋战,一直到贼军溃散,我等追击而返,才发现大人僵卧马背,浑身没了气息,原来他流血流死了!” 曹操大惊,不禁落泪道:“李公乃我臂膀,今日大胜,我正欲以富贵待他,怎料公竟战死!”说罢,又拍着李整的肩膀道:“李公的功劳,我牢记在心,既然李公过世,那我便把富贵交给你吧,希望你辈小儿,毋负父辈之望。”于是当众任命李乾之子李整为青州刺史,族子李典为平原太守,李进为济南太守。 而对于幽州牧、兴武大将军刘虞,军中没人说他战死,也没人说他被俘,仿佛是凭空蒸发了一般,众人都心中惶恐,尤其是刘虞之子刘和,亲自带着侍从在战场东面寻找,先找到了刘虞的从骑,尚余五人,他们说自己都在纵情杀贼,没有与大将军并骑,并不见大将军。 刘和只能继续寻觅,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在一处芦苇间,发现了自己父亲的无头尸体。这尸体上插满了汉军的箭矢,芦苇间又有脚印,一直漫延到绛水之侧,旁边又扔有汉军的甲胄。众人说,这定然是伯安公在芦苇间歇息,却被贼军偷袭,割了脑袋从水上跑走了。 曹操听到这里,对从骑大怒道:“尔等身为从骑,不能尽职保卫,致使主人孤身被害,乃是死罪!实在可恨啊!”当即命武士将之拖下去,尽数腰斩。他对众人悲声说:“伯安公乃是士林贤望,宗室楷模,在此战中亦可谓中流砥柱,却为何为贼子害于此处?”说罢,眼泪簌簌而下,命人收敛无头尸体,将带回邺城厚葬。 诸将听闻,也不免为刘虞哀伤落泪,曹操借机安慰刘和说:“思定,伯安公虽死,但兴武大将军一位,仍当由你继承,待我们歇息片刻,就杀入关中,为伯安公报仇!” 说话间,曹操抬眼审视诸将,发现众人中,公孙纪亦抬眼窥伺自己。他反眼看回去,公孙纪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假作不知原委。 待众人伤情完毕,再点量麾下兵卒,发现参战的六万兵卒,死者虽只万余,但伤重者却已近半,尤其是为关羽所冲击过的中军与右翼。但此时正是扩大战果的时刻,哪怕疲惫至此,曹操仍要追击。 他对众将说:“刘备已破胆,贼军大溃之下,散乱至极,必然走不快,我军可乘夜追击,到平原去堵他,令他难以渡河!有斩刘备首级者,以刘备之爵赐之!” 于是他一边派令兵往魏郡,令曹昂率众南下濮阳,向兖州驻军宣布刘备战败,曹军北皮大捷的消息,一边点出虎豹骑,令曹洪率众骑南下,抢先占领汉军在河边建立的浮桥,令刘备不能渡河。自己在北皮稍作善后,随后南下,作势抢夺青州。 曹洪补给完干粮与水囊,当即率众出发,而曹操一直等到黎明时分,他立于人群之中,看见太阳雄浑的双臂升起来,没有悲悯地将大地揽于怀中。 只见自北皮两侧流过的涓涓流水,都已为血水浸成红色,不可计数的尸体和首级遍布于伏倒的芦苇与泥水间,远看像是一只巨大黝黑的眼睛。这黑色的眼眸留着血泪,凝望着这个残酷的世界。 新的一日开始了,太阳照常升起。 第三十二章 刘备失坠 刘备在北皮战败后,率众仓促渡过绛水,他脱离战场后,在东光南郊稍歇。 他想,曹操到底人少,就是已获全胜,也需要时间休整,而如今大众离散,如若就此回军,恐怕河南诸州都难以保全,故而试图派人招揽散兵,汇聚脱离的各部部众。 他在东光一直等到九月二十九日,荀攸、法正、张飞、黄忠、郭贡、太史慈等殿后的诸将僚佐也都前来汇合。相顾左右,此前北上的同僚将佐已不足一半,其中失踪的更有关羽、徐庶、魏延等军中老人,刘备思之落泪,众人也相觑无言,良久之后,才谈论起当下军事。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三日之间,帐下虽勉强汇聚了五万残兵,但形势实在不容乐观。战败之时,为方便逃命,且多无兵甲,随身携带装干粮的包袱与装水的皮囊都已干瘪了,特别是几日的逃难后,很多马匹已支撑不住,接二连三地开始死亡,士卒们便开始杀马取食。 刘备闻言不经叹息,他问随行的荀攸说:“青州之军尚未调动,能否令泰山贼来援,固守河南?” 荀攸为难道:“明公,如今辎重尽失,粮道断绝,后有追兵,青州无根基之地,哪里能守?”法正也在一旁说道:“现下顾不得许多了。当务之急,正如徐从事临别言,当先回守洛阳,令各郡驻兵回师陈留、颍川,固其根本,而后再图复起。” 刘备极为不甘,这几日他回想此战战败,早已没了对全军溃散的怨怼,而以为此战之失,乃是自己布阵仓促,在死地与曹操决战,故而心中多有自责,叹息说:“可如今溃兵遍野,我若再退,岂非将兵士置于虎狼之地?他们就是想逃,也无路可去了。将来若下九泉,我当以何颜面见他们!” 有人听得急了,劝说道:“明公何必介怀,逃回来的卒子说,听闻关羽、司马防、昌豨、潘勖、魏延他们都已投了贼了,明公还念着他,却不想他们将来会把兵戈倒过来呢!” 刘备闻言大怒,拔剑起身骂道:“竖子安敢饶舌?!云长我生死弟兄,文长我视若亲子,承庶(昌豨)我意气相投,更别说司马公与潘公皆是长者,岂会轻易降贼!若有降者,亦是我负他耳!” 众人闻言不敢噤声,还是法正劝道:“明公仁德,我等感动不已,可此处绝不可守,若要等待,也还是到平原浮桥处去等吧,莫要等贼军追击而来,才后悔莫及啊!” 刘备注视他良久,终于颓然收剑道:“好罢,事不宜迟,也要传信于兖州,令陈公台带兵来救。”汉军就此拔营南下,为招揽更多散卒,一路上刘备在树上系有红布,以此给兵卒留下讯号,引他们南下。 等行至鬲国时,刘备遇到一队使者,原来是袁谭派来的。原来他率军撤退之后,才发现是董承独自率军,可如今于事无补,董承不听他劝阻,已与陈王刘宠率部经浮桥先行过河,直奔关中去了。袁谭作为降将,不敢有此僭越之举,只好镇守浮桥,迎接刘备从此渡河。 刘备闻言大悦,对使者说道:“只要显思能守下浮桥,我定然保他富贵!”可这个消息显然到晚了,刘备才又走了半日,便得到曹军出现浮桥,正与袁谭苦战的消息,再走两个时辰,又得到了背后有曹军斥候出现,似有曹军主力南下的消息。 刘备大为懊恼,却知道抱怨也是浪费时间,只能不断催促部下向南赶路。众人连炊饭也顾不上了,只能从黄河故道上取水。河水浑浊不堪,士卒们也无可挑剔,勉强引入口中,就直接吞咽了下去,强忍着河沙在喉咙中的不适感,从白日一直狂奔到深夜。 大约是子时的时候,饥肠辘辘的汉军抵达平原渡口,正好看到袁谭军同夺桥的虎豹骑恶战。这时的虎豹骑已经占领上风,将北岸桥上的士卒都赶了下来,袁谭军多数在南岸,几次想冲上浮桥,都被虎豹骑打了下来。 这时候,刘备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前面是基本占据浮桥的虎豹骑,后面是即将到来的曹军主力。所有的将佐都策马上前,参与夺桥的战斗。孟达见此处也有步卒散落此处,并无官长指挥,都在远处歇气。他就打马奔走,四处收集散兵,高呼道:“想活命的快杀过河去,曹阿瞒正带铁骑追过来,就要到了!”他命令所见到的每个军士,让他们带弓矢长戟去争夺浮桥。 一时桥边众军云集,两边对射,箭就像下雨一样,在空中撞击劈啪作响,尸体堆积成小丘一样高。 守桥的虎豹骑到底人少,很快就把箭都放尽了,就捡射过来的箭又射回去。随着还击的力量越来越小,汉军趁机冲上桥,把很多曹军赶下河去。 这个时候,有一个曹军大力士立在桥头,挡击冲上来的军士。他似乎是一个豹眼豺声的乌桓人,个头估摸在九尺左右,比一般人高了整整一头,真是宛如天神一般。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棒,表面用铁钉捆上一圈铁板,逢人便打,任人披甲带盔,打上就骨碎身裂,非死即伤,一时间竟将冲上来的汉军都打退下去。 刘备急了,让张飞上前与他搏斗,但奈何张飞一日不得饭食,也没有多少力气,持戟上去对攻了几下,竟也被逼了下来。汉军只好乱箭攒射。插在这力士上的箭逐渐密集,就像是立起毛的刺猬一样,却因为他披了两层的厚甲而无法洞穿。这也是他身强力壮,否则常人难以承受如此沉重的铁甲,更不用还要能挥棒杀敌了。 刘备以太史慈为神射手,此时欲要太史慈射箭破甲,孰料太史慈的五石弓早已落于半路,也无破甲箭可用了。 正无奈间,黄忠策马跃上一处小坡,他下了马,看着那个巨人独自对抗汉军的进攻,又因为此前苦战的伤口发作,感觉体内火热,有一点头晕目眩。但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箭尖锋利修长,箭羽的羽毛洁白无瑕,即便在黑夜中也卓然可见。 黄忠定了定身,搭上弓,等待就任转身。这个时候,那人的脸正好暴露了出来,只一转瞬的时间,弓弦回弹,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利箭离弦而去,恰似飞翔的疾鸟,掠过黑暗的水面追寻它的猎物而去。 不偏不倚,箭镝从巨人的左眼进去,带着箭杆自后颈穿出,只留白色羽毛还在外面。巨人茫然地走了两步,随即轰然倒地,又自桥边扑通一声翻落到水中。汉军将士一愣,而后欢呼雷动,纷纷涌上浮桥,不一会儿就将残留的曹军驱走。 刘备这才得以率众过河。正要踏上浮桥时,忽然身后一阵喧哗,接近着一个身影飞快地奔到了他的马前,单膝跪在泥地上,朝他俯首下拜。 刘备一惊,看那人用破布缠头,布上有殷红色的斑斑血痕。他右手拄着一根木棍,身上仍至着单衣,衣服上全是肮脏的泥点。他虽俯身下拜,不见面目,不过脚下的鹿皮靴却说明他的汉军身份。 刘备舍掉缰绳,仔细观察此人,那人这时也缓缓抬头。不待刘备说话,旁边的人们都欢呼起来。 这个人竟是魏延! 原来魏延在东面冲锋时被俘,曹军用木枷把他系在树林里关押。但俘虏到底太多,曹军看管不来,魏延乘着夜色撞倒了自己的看守,然后躲在芦苇里不断地用石头磕撞枷锁,磕得双腕鲜血淋漓,皮都磨破了,才得以解放,并从绛水中游了出来,一路追寻着汉军的足迹南下。 魏延说:“大将军,上次在泥地里,我实在施展不开,下此与贼军作战,我还愿做前锋,定为此战报仇!” 如同随身的武器失而复得,刘备一把拽住魏延的衣服。想起当年他十五岁时,就跟随自己左右,现在已经胡髯满颌,俨然是个男子汉了。一时悲喜交加,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只能狠狠地抓住魏延如熊一般宽阔结实的肩头。 众人听他说从曹军营中跑出来,便问他汉军残部的近况。魏延也确实打听了些,他说:潘勖和司马防应当是真降了,昌豨说是降而复叛,不知踪影,而关羽被俘伤重,曹军正在医治,而徐庶、张羡等人应当都已阵亡。 刘备闻言沉默不语,他打断了魏延的陈述,对众人说:“先过河吧,不然曹军就将追上来了。”说罢翻身上马,走在众人最前头。可走到浮桥中间时,听着脚下河水汨汨的声音,刘备不由回看黑夜中的北岸,那是他的伤心之地。 一阵巨大的茫然与悔恨击中了他,这些时日来压抑的不安与焦躁也油然而起。刘备忽然一阵头脑空白,众人见他在马上身形摇摆,忽然间坠落下来,直直掉入水中。魏延大吃一惊,连忙自桥上跳入河中,在刘备溺水前抱住了他的肉身。 刘备恍然听到桥上一阵喧哗,渐渐归于虚无之中。 (亢龙有悔完) 第一章 曾言归去 十月初,已然是秋冬之交的时节。霜降刚在几天前过去,寒流便随之唐突而来,以致于最近一连几日,伏地的秋草都结出薄薄的冰绒,关中的农人们都忧愁说:“今年的冬麦怕是长不成了。” 结果话音未落,天上又接连降下冰雹,一开始是细小的,众人浑然不觉,但渐渐地,冰雹由小变大,原本只有细砂大小,而后便为拇指大小,最后连拳头大的冰雹都砸下来了,坚硬的大地也因此变得坑坑洼洼,在渭河平原左右巡望,路边不乏有被冰雹砸塌的茅屋,和各家门口堆积的雪色冰球。 这日早晨,又起了极大的狂风,陈冲先是听到屋外狂风的呼号和院中林木的摇曳声,再是看见天地间一片黄灰,只能隐约看见蒙蒙中万千落叶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无法遮盖的腥土味,仿佛千里之外的黄沙,也都被卷到了长安城内。 这种情况下,司隶府的官员都被封在家内,不得外出。这样一来,整个西京的中枢,此时也不得不停歇下来,等待自然的怒号宣泄过去。陈冲虽然心焦于关东的战事,但走到堂门远望,也只能看见门口正纷纷不断地坠着灰片,落下来像堆了一层瓜籽。 蔡琰知道他心事不安,便给他煮了一壶茶水,安慰他说:“天气不顺,东边的使者来得晚些,也是正常的,大将军带了三十万大军,纵使不能胜,怎么也不至于败吧!又何必如此忧心呢?” 陈冲看见妻子平和的面容,心中的焦躁也消散少许,他接过茶盏,嘴上笑笑,只是内心却还在思量:自从九月二十六日收到刘备追击的军报后,便一直没有再收到过消息,玄德追击上了么?若追击得成,恐怕这两日也有了结果了,也不知是胜是败。战场消息,早知一刻,晚知一刻,都差距极大,这几日的冰雹狂风堵路,万望不要产生什么意外才好! 这时候,蔡琰把手伸出来,默默握着陈冲的手,用宁静的眼神看着他。陈冲知道妻子的意思,他整顿心神,又整理衣裳,对妻子说道:“这场风灾实在不小,我估计停下来后,有不少房子要只剩房梁了哩,我要给官家写道赈灾表,阿琰,你给我磨墨吧。” 蔡琰含笑应是,转身就去书房为陈冲准备纸笔,选出在砚上磨墨片刻,便在他身旁整理书卷,并悄悄打量丈夫的身影。 她自十六岁与陈冲成婚以来,一度对婚姻极为失望。毕竟陈冲常年不着家,成婚七年尤无儿女,留她一人主持家务,独守空房。若是如此也就罢了,间或陈冲归来洗浴,她见陈冲身上多有疤痕,便知他不顾危险,亲冒箭失。念及于此,夜里一人更是辗转忧烦,心中滴泪。 可这六年来,她随陈冲在长安久住,这些烦恼又都消散了。长安的生活可说是成婚以来最平和的时光,丈夫在处理政事之外,便常常在身边读书写书,期间又育有一儿一女,家人姐妹也都受其荫蔽,生活美满至此,也让她偶有幻梦之感。 小妹徽姬此时也已许人,嫁给了前太尉王龚曾孙、故司空王畅之孙,今山阳才子王粲,王粲也在司隶府中做事,故而小妹见也常来看望。一日,姐妹两人聊天时,小妹想起在离石时三姐妹的闺房密话,又看长姐不复此前忧愁神态,不由对大姐玩笑道:“姐夫还如今志在四方吗?”蔡琰笑而不答。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此时整理书卷,蔡琰在《诗经》的夹缝中找到一块荷包,这荷包上绣有两只黄鹂,令她莫名有些眼熟。她看了一眼陈冲,悄悄打开,见里面放着几缕青丝,只是自纹理来看,显然已放得很久了。她这才想起来,这大概是中平六年的时候,自己在颍川老家中休憩,专门去信西河,寄给丈夫的,不意保存到现在。 再看书卷所夹荷包的一页,竟是《静女》一诗。蔡琰见其中“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句子,嘴角微微一笑,便将荷包取出来,郑重其事地给陈冲配在腰间。 陈冲不明所以,她就问:“让你随身保管,为何要置于书中?”陈冲恍然,便对妻子笑道:“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潜意是指,正是因为妻子赠得珍贵,所以患得患失。 蔡琰显然听出言外之音,也随之莞尔,继而颇为罕见地露出小女儿态,又问陈冲记不记得她写的诗。陈冲哪里敢忘?便又念道:“雁南归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我音。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冷冷兮意弥深。” 诗中怨情颇深,显然不符此时气氛。蔡琰听完,竟觉得自己仿佛输了什么一样,而后羞红了脸,低首在一旁不断磨墨,良久才敢抬眼去看丈夫。 令她失望的是,陈冲正低首沉心书写。不过蔡琰转念又失笑了:这真是一个无论何时都能沉下心的男人啊!自己能和他相处这么久,也真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情。 她随即又出神地想起,自己十五岁出嫁时,第一次看见眼前这个人,已经是夜极深的时候。胸中正惴惴不安,也不知这桩大人极为满意的婚事到底如何,结果这个男人满脸颓唐地走进婚房,竟先对自己致歉,而后问自己有何喜好?吃过没有?当时她不知所言,只是盯着陈冲看。这人竟笑了,忽然转身出去,回来时端了两碗汤饼,对她郑重其事地说:“我吃饭口味颇重,还望你多多包涵。” 当时的汤面是陈冲亲手做得,蔡琰当时念以为爱,不过现在想来,他对常人都是如此,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蔡琰想:可惜啊,现在他还是太忙,也不知何时才能闲下来,若能长居家中,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不知不觉间,陈冲已经将书表写完,外面的风声也小了些,但灰霾还是很大。陈冲将表文封函后,信手拿过一本书,但他显然无心阅读,翻开几页就对着门外愣愣出神。蔡琰问他:“还在想战事吗?” 陈冲摇摇头说:“是,也不是。”他顿了顿,继续慢慢道:“我在想此战若得胜了,我该如何安排呢?阿琰,我平生所愿,无非是国家一统,黎民安堵。虽说也有做更多的念头,但现在想来,后人的历史,本来也是后来人书写的。对我而言,更有用处的,不如着书立说,开学教化吧。” 而后他说:“待玄德回来,再过两年,抚平南方州郡后,我想辞去官身,回颍川去,把阿父三叔等人一起接回去,你觉得如何?” 蔡琰觉得很好,但她想了想,又问道:“可长文(陈群)怎么办?” 陈冲说:“长文就待在朝中,他有些才华,能做些事情。如今也年轻,闲不下来。他十三岁时便立志,要做到三公一样的人物,他会如愿的。” 说完这些,陈冲整个人都有些放松,人斜靠在榻侧,静静地回想过去。言语便是这样奇特的事物,不说出来时,总以为徘回不定,可一旦说出,决心便好像有了沉淀,无可更改了。 过了一会,夫妇两人去后院看望陈夔。陈夔已经很老了,他原本就削瘦,最近又染上了肝病,食不下咽,调理了很久,最近也只能喝些粥食,以至于颧骨深陷。但他的精神倒还好,陈冲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有心情陪伴陈时、陈章两个孙子。 如今陈时已有七岁,陈章也三岁了,与陈冲相处起来,他们都更爱缠着陈夔。陈冲并非是不苟言笑的父亲,而与之相反的是,陈夔为人反而更为肃穆庄严,可老人的慈祥终将这一切都抹平了,此刻的他给两个孙儿手剥柑橘,自己却一口未尝。 陈冲进来有一会儿了,正在胸中斟酌与阿父的言语,陈夔忽然抬首说:“我昨天梦到尔祖了,他托梦给我,说你最近凶险缠身,须多加小心。” 陈冲一惊,思虑的言语都被打散了,虽然自己也梦到过祖父陈寔,但他醒来时,几乎已记不清祖父的模样。他低首说:“我明白。” 父子一直相处到晌午时分,风灾才渐渐平息,沙尘从空中散落如烟,与地上的冰水凝成一团,但天空仍是乌云密布,看不见太阳。 一家人一齐用过午膳后,陈冲换了身黑色袍服,将上午写好的书表置于袖袋,随即叫上田昭吴昱几人,便要进宫去面圣呈表。 陈冲牵了马出门,还未上鞍,忽闻北面有“吁吁”的驾马声,便又在原地站定,往北面望去,正见一人身穿信使衣装,从厨城门处疾驰而来。 这人几乎是以坠马的姿势跳下来,连滚带爬地到陈冲面前站定,递上一封黄色的帛书,陈冲接过手时,发现帛书温暖湿热,原来已被信使的汗水浸湿了。 不待陈冲打开,信使已叩首身前,急声说道:“禀使君,河南急报,大将军于渤海战败,又渡河失坠,染上风寒,大军惶恐,正急撤向陈留!” 陈冲如遭雷击,而后迅即打开帛书,一面问道:“这是几日的消息?大将军现在身至何处?可有消息?” 信使羞愧道:“冰雹封道,我路上不得已延缓了五日。想必很快就有后文赶到了。” 就在陈冲收到消息的同时,董承的密使也抵达了长安。 第二章 董承塞关 在渤海之战大败后,董承率众南渡大河,西向长安,日夜兼程。 于理而言,在没有刘备的手谕下,他调兵西归,并不合法度,沿途官员当率众阻拦。但此次东征,霸府基本调走了关东各州的所有精锐,整个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只有陈宫张邈等两万人,如今还在包围濮阳。故而其余郡县长官并无兵力可供阻拦。 更何况董承又是外戚之身,与他的同行的有刘宠这等贤王宗室。董承得以率部一路畅通无阻,在十月初七,率先抵达东都雒阳。 东都尚余万名辅兵驻守,以担转运粮秣之职。得知前线大败,军中不免一阵恐慌。董承便以稳固后方为由,征调二千人直入部曲内,一面更换马匹、辎重,一面秘密遣使长安,问计于董昭。 董昭得闻刘备惨败的讯息,大喜过望,当即给董承回信。 董昭以为,东都雒阳不是久居之地,东都虽是帝王基业,但到底让关羽经营多年,若挑破颜面,恐怕人心不在天子。而霸府虽败,尤有余威,必回雒阳镇守,亦必究董承脱逃之责,若束手待擒,则大事去矣,若举兵相抗,恐也难有胜算。 再三思量下,董昭提议董承:当即刻离开雒阳,入驻弘农,分兵控制函谷关、茅津、风陵渡三地。如此分割关东关西,令刘备陈冲不能相顾,时局便大有可为。 而给董承回信之后,董昭继而密见司徒府长史穆谦,令他传信于司徒伏完。伏完得到董昭的两封信,一封是告戒他,此时正是霸府衰弱,皇室兴复的要害关头,应当私底下多结交朝臣,为陛下招揽忠正,徐图陈冲。一封则是转交给天子的,里面只有一行字:“鲲鲸困于浅水,罗网布于浊泽,钓者当持幽情。”这是他早与天子约好的暗语,意思是时机已经成熟,他将依计行事,请天子安心等待,事成之前,两者不再联系。 而他给董承的回信递到雒阳时,已是十月十三。此时距离北皮一战已有半月,关东的形势变化也逐渐明朗起来。 渡河后的刘备染上风寒,不能视事,只能由张飞、法正、荀攸、皇甫丽四人商议行事。四人一致以为,曹昂驻军河畔,已领兵攻打兖州,曹操又率众尾随在后,而己方疲惫不堪,实在难以交战。不如先收缩兵力,稳固东都,整顿人心后,再缓图后效。 只是如此一来,青徐二州皆要不守而弃,兖州与豫州恐怕也不能完全保全。四人便相互约定分工,张飞与法正率霸府行南下,先至鲁国之中,监督青徐郡兵西入兖豫。皇甫丽孤身返回豫州,转运辎重粮秣,并令余部自豫州绕行。而荀攸暂任河南尹,一路护送刘备返雒,并都督河南河内诸军事,务使曹军不渡河桥。 命令一下,便陆续有残军散卒抵达雒阳。董承打听得知,荀攸与刘备已行至济阴定陶,旬日之内,便能抵达东都。此时得到董昭的密信,他不敢迟疑,趁雒阳中军士非多,他又以天子有诏的名义,离开了东都,转而带兵入关。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此时函谷关中不过只有百余兵卒,堪堪拦查行人而已,哪里能阻拦董昭?董昭不过一露刀兵,函谷关当即陷落。他继而进驻新安、渑池、弘农、陕县等地,每过一县,董承便以有天子密诏为由,派人占据县府,擒拿令长,招揽县众。不过五六日,郡中除华阴、湖县等地外,弘农各地都落入董承刘宠之手。 消息传到西京,陈冲大为愕然,随即也有所醒悟。他即刻招来执金吾牵招,说有要事与他商议。 牵招乃是刘备青年时游侠结识的好友。听闻刘备大败之余,更是病重,牵招极为担心。刚刚落座席间,便问陈冲道:“关东局势可有变化?是否要我率师东援?” 刘备溃败的消息传至长安后,陈冲一直在安排相关善后事宜。这几日内,陈冲已接连下令,首先是北路段煨与中路钟繇尽数撤回并州;再令晋阳的董越、胡轸率部曲赶至蒲坂;又令驻留于长安的北军开始编练扩军,待精习战阵后,再开赴关东。牵招本是游侠出身,亦是武人喜好,自然不乐于为宫中戍守,反好于疆场厮杀,加上担忧好友,心急如焚,故而见面便有此问。 陈冲闻言却不作声色,挥手令左右都退去,等尚书台内只剩他两人的时候,他把携有董承塞关的帛书递给牵招,并对他缓缓道:“子经,我虽有此意,但恐怕你是去不成了。” 牵招读罢大惊,起身失声道:“建平欲反耶?” 陈冲再次挥手让他坐下,轻声说:“董承不过庸人,岂敢行此大事?但观其军势举止,在此国家危难时刻,断函谷,扼茅津,分明是造反无疑。我怀疑,他背后必有指使。” 牵招闻言,细思片刻,随即问道:“莫非是曹贼相诱,欲断我往来之道,正好尽夺河南?” 陈冲苦笑了一声,他走到牵招面前,用手指沾了沾茶水,低声说:“若是曹操还好,我怕的是另有其人。”说罢,他在桌桉上写了一个“宫”字。待牵招看罢,他随即抹去,又坐回原席,再问牵招道:“子经,你怎么看?” 牵招顿时明了陈冲的意思:董承是国戚,他的举止极可能是天子的意思,若是曹操收买董承,董承在关中必然孤立无援,可以速战。可若是天子指使董承如此做,那么手段恐怕就不止于此了,一旦派兵出征,恐怕关中就另有大事发生。 “咳!”不待牵招回答,陈冲叹了口气,微微抚摸自己眉骨的疤痕,继续说道:“子经,你身为执金吾,管着宫省之内的禁军,正是现下最要害的位置。你若明白我刚刚的意思,就当知道,陛下若真是主使,那身边定有些咬人的小鼠!别轻看这些小鼠,它们口中含毒,一旦咬上一口,也能要人命呐!” 牵招手敲桌桉,边回忆边说:“让我想想。”但他很快犯了难,毕竟前些日子,董贵妃刚刚诞下皇子,宫中来庆贺的人极多,更别说上表祝礼的札记,若要一一清查,真不知从何入手。 沉思片刻后,牵招摇首说:“这并非数日之功,只能从长计议。若说现下能做的,怕只是更换郎卫,莫要官家与生人相处,再在宫省诸门布些眼线。”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明白一处关节,脚底生出一股寒意,直冲肺腑,这不禁让他言语稍顿,犹豫着说出心中忧愁:“可若是天家计议已定,只待发作。那你我现在布置,恐怕也为时已晚,于事无补了。” 陈冲微微瞑目,显然也赞同牵招言语,他望向台外仍旧晦暗的苍穹,仍然下定了决心。他没有时间懊恼自己平日的大意,反而想:无论天子有何安排,我在关中经营已有六载,每日都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若是如此就为人所坏,那也怨不得别人。故而他最后对牵招说道:“那就按子经说的去做,剩下的都交由我。” 待牵招离去后,陈冲又遣人叫来徐晃。 两人甫一见面,都回想起在并州时的征战岁月,不由相视一笑。陈冲问说:“公明无恙?”徐晃便笑道:“龙首玩笑了,我已几年不曾跑马厮杀,哪里能有恙?” 说起来,徐晃跟随陈冲也有多年。只是刘备兴建霸府后,为掌握京畿,以往的北军被调入吕布府下。而以白波军为根底重建的太平军,就被编入北军之内。这几年来戍卫长安,一直不曾参与关东的战事,唯有做些督修水渠、修建坞堡的小事。 陈冲见徐晃,尽管连鬓的胡子都垂下来遮住了下巴,但脸上仍可看到些暗暗的疤痕。他把徐晃手臂的袍袖撩起来,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粗毛,黑黝黝硬如猪鬣。陈冲按了按他的肩头,暗自点头说:“看来公明这几年也不曾懈怠。” 陈冲接着对徐晃说道:“公明,现下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做,做好了,便是升为将军。但若做不好,你我恐怕都难以保全,你可愿做?” 徐晃闻言肃穆,当即答说:“既然是龙首所托,虽死亦不敢辞!” 陈冲便把当下董承塞关的形势说与他听,并直言说:“董承敢如此堂皇,必然是设有陷阱,但弘农一地如此要害,事关大将军安危,绝不可坐视不理。所以,纵使是贼人设计,我也必须派兵。” 徐晃听出话语之意未尽,便问道:“龙首还有何担忧?” 陈冲慢慢说道:“若我猜得不错,董承敢如此有恃无恐,恐怕背后是我的老使君在谋划。这么说起来,今年年初,他们一家是骗过了我。”一旦怀疑天子,同谋也就呼之欲出,毕竟除去河北袁绍外,各州州牧总尚未遣质至朝廷的,也只有刘焉一人而已。 而如今董承起事,若蜀中再出兵关中,关西形势便要一发不可收拾。故而陈冲又对徐晃嘱咐道:“蜀中道路险峻难行,纵使得到董承消息,起兵恐怕也要一月,所以公明,一月之间,你必破董承而返,否则戎事难为啊!” 徐晃慨然应诺。待他离去后,陈冲仍有些许不安,他继续观看地图,视线停留在凉州一线,不禁心想:“吕布有无参与此事?是否要从凉州调兵?”但又想:“可他有韩遂等人掣肘,即使有心,恐怕也无力。但无论如何,还是先安抚一番为好。” 第三章 耻与雁行 十月十六,徐晃在长安匆匆点兵,一面思考收复弘农的策略,一面征调粮秣与武器。于是冬风凛凛间,长安百姓们又得见有大队兵士押送车马辎重穿行城北,只是规模显然远不如两月前浩大,兵士的士气也有所不足。 见过他们的百姓都说,虽然强打精神,但眼里的怕是遮不住的。毕竟谁也未曾料想,原以为必胜的东征大军,竟会遭遇如此的脆败。虽然没有人明说,但他们心中都想:即将到来的太平时光,怕是又转瞬远去了。继而回想的起来的,则是在昔日凉人治下,朝不保夕的惶恐境遇。 此刻,陈冲率众策马出城,正撞上一批灾民在京城北郊避难。四周树木凋零,四野平坦开阔,站在渭桥上向左右望去,可见单衣的灾民在道路上踟蹰前行,仿佛夜幕中疏朗的群星。这不禁让他回忆起十二年前自己从雒阳赴任西河的场景,雒阳西郊的百姓也是如此难堪。 好在长安设有义仓,正是为应对眼前的情形。长安令虞翻已带着府役在城郊设棚解难。但陈冲还是心生担忧,对身旁的射援说道:“今年的冬麦已然绝收,战事若是拖到明年春耕,恐怕便有灾祸了。” 射援乃是弘农太守射坚胞弟,亦是故车骑将军皇甫嵩的女婿。此次陈冲送他出城,正是要将安抚凉州的大事委托于他。射援知道陈冲心中忧虑,便劝解陈冲说:“使君母忧,今日我去陇上,必调得精兵,不使空手东还。” 陈冲闻言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你此行倒不一定必须借兵,年初韩遂等降我,无非以为我等势大无敌,他等无以为继,不得不为。可现下关东卒败,他虽有人质在我,心意却未可知。故而吕布若说不能调兵,也是正常,你此行首要之急,还是在抚字上。” 见射援陷入沉思,陈冲拉住他的手,又嘱咐道:“吕布麾下有张勐、张昶兄弟,都是朝廷栋梁,亦是名门之后,若拿不定吕布的心思,你问问他们,便也就行了,别的不必强求。”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射援面露难色,但到底点点头说:“我知晓了。”说罢便招呼随从,与陈冲告别,而后拨马向西北奔去。 陈冲督促他时间紧急,射援也就日夜兼。每过百里便在乡亭换马,每日只歇息两三个时辰,纵使一路翻山越岭,他也不过耗费了五日时光,便穿越了七百里山程,赶到了凉州州治灵州。 出发之前,射援受陈冲百般叮嘱,本以为此次凉州一行颇为辛苦。孰料抵达灵州,吕布一旦得闻,便亲自为射援安排住所,又赠玉器马匹,询问天使的来意。 射援先问吕布,韩遂等人投顺后,可曾不服王化?吕布当即对答说,虽彼等偶有不平,但能洗去贼名,终不怀忿。 射援又问吕布,此次关东大乱,须调凉兵出征,州府有无难处?吕布亦满口应下,以为为天子与龙首效力,义不容辞,自当拨出四万州卒。只是凉州地狭,需要时日,请他在府中等待。 行事如此顺利,以至于射援颇觉不可思议,不过一路奔波,他早已疲惫不堪,又累又饿,也想不了别的。吕布见状,干脆留他一起用晚膳,又叫来些许幕僚作陪,说些长安的故闻,宴饮之下,转眼便到了深夜。 凉州的夏夜多是晴朗的,但冬夜就过于干冷。虽然还未下雪,但人们坐在家里,手脚却如卧雪般僵硬,只能早早地把火盆端出来。取暖的时候,人们边聊天边饮酪浆,手脚和腹内才都暖热起来。 既然已然吃饱喝足,射援有些昏昏然,他听着屋外尖锐呼啸的风声,忽然对吕布笑道:“凉州都这般冷,怎么还便听得到鸦叫?”吕布闻言笑道:“天使醉了,这周围连树都没有,哪里来得鸦叫?”射援疑惑,又侧耳听了一会,确实什么也没有,便自嘲说:“确实是醉了,正好睡上一番,到明日三更再起。”吕布也颔首,转而叫侍女扶射援回房。 待射援到房中歇息后,吕布又派了两人看着。自己则信手出来,转而进入隔壁一间狭小的房间内,房内没有桌桉灯烛,只有一座火盆,两张草席。火盆的火光时而微弱,时而旺盛,使得一旁贾诩的身影也变幻难定。 方才房外的鸦叫,便是贾诩催促吕布结束宴饮,要与他商议要事的暗示。吕布坐下来,见贾诩捏着胡须沉思,先问道:“朝廷派人前来传话,倒不在我们的意料之内啊,你怎么看的?” 原来,早在四日前,董昭便已将关东战败、董承塞关的消息密报灵州。密信末尾,董昭又附有发兵日期,望吕布能够按此前与董承所约,待蜀中之军抵达关中后,一并发兵,直摧长安。吕布得闻消息,自然是欣喜不已,这两日一直与贾诩商议出兵之事。不料朝中忽然有使者到来,令他们措不及防,还是贾诩临时叮嘱,若使者有求,当无所不允,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戏。 贾诩把手垂下来,没有先答话,反而问说道:“使者有何请求?” “哈”吕布抖抖衣袖,哂笑道:“无非是刘玄德败兵太多,关中须出援兵,打算求我出些援兵。我应允下来,那小子便喜出望外,不知所云了。” 贾诩闻言皱眉,伸手用铁钳翻了翻盆中火红的煤炭,忽然说:“不对。” 他坐正正视吕布说:“只是调兵得允,使者如何能喜形于色?怕是出发之前,就有人叮嘱他,勿做调兵之想。这等要紧的事,必是陈冲亲手安排!而他既然如此叮嘱,怕是对将军已有了提防之意啊。” 吕布听闻,颇不赞同,反对说:“这何以见得?不过是三言两语,文和未免思虑太甚!” 贾诩摇首道:“对付陈冲这样的敌手,自然要料敌从宽。没有提防还好,若真是心生暗防,原定的计划,我看怕是无用了。” 吕布摸了摸下巴,问说:“无用?我与蜀中合兵,十五万众总有,如何会无用?” 贾诩见吕布仍不重视,不由有些无奈,稍稍放松身体,为他解释道:“所谓兵形如水,不拘常形。兵数虽众,不言必胜。我等与蜀中合众,但到底是两家之军,若是陈冲得闻消息,迁天子于晋阳,只守蒲坂、汾阴,又可奈何?” 听到这里,吕布终于露出踟蹰之色,他确未想过此事。董卓策反白波后,陈冲便增修过蒲坂、汾阴两城,其城之难克,他也是知晓的,若命他渡河强攻,也难说必胜。 故而吕布将佩剑横放膝间,轻拍剑鞘,终于说道:“文和所言,确实有理,只是计议已定,董公也已行事,怕不好更改啊。便是陈冲北逃晋阳,可我总也能拿到关中三辅罢,而陈冲遭东西夹攻,灭亡也不过早晚!” 贾诩闻言不禁一笑,轻声说道:“奉先怎么忘了,董公七月许诺,君是并州牧,而刘范是司隶校尉啊!” 吕布一惊,立起身来低声道:“直娘贼,我竟忘了!如此一来,我岂非白战一场?” 贾诩微微颔首,吕布见他面色平和,不漏悲喜,又立刻坐下来,低首问道:“文和既然点明,胸中必有良策,还望教我行事。” 贾诩望了一眼左右,断然说:“当即日出兵!” 吕布闻言一愣,问道:“即日?” “即日准备。”贾诩挥手说:“如今陈冲虽有防意,但毕竟无法笃定,尚在两可之间,而北军又要去弘农平叛,关中空虚至极。这岂非天赐的良机?将军该当速速发兵,直围西京!否则错过时机,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吕布平日素勇,但此时也不禁犹豫起来。毕竟孤军深入,乃是行军大忌,行事稍有差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下定决心的时刻,贾诩又说:“若是一战而成,将军便可独揽朝政,再分兵褒斜、子午诸道。关中便为将军所独有,蜀中又能何为?” 吕布闻言,神色再三变幻,终于露出胸中恶气,拔剑断言说:“既如此,就从文和之言!明日即点兵!” 贾诩叮嘱道:“将军莫忘了,张昶、张勐、王灵、李俊等人,都是陈冲安插过来的人,我们要是从事不秘,被他们泄漏出去,就辜负上苍造就的今日局势了!” 吕布恍然,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派兵忽然捉拿。然后……”他横手在空中一割,显然对这些人已起了杀心。 不料贾诩却摇首道:“不可,将军此次乃是勤王之师,受陛下御令,奉旨讨贼,何必滥杀国家无罪之人?若想成就不朽功业,将军便要止杀、惜杀。这些人抓起来交给韩文约他们即可。毕竟他等素来以忠臣孝子自居,等陛下委国家于将军,降罪责于二贼,还怕他们闹事吗?”说到此处,贾诩与吕布都不禁笑了起来。 贾诩将手伸到火盆前,又拿起铁钳,强调道:“要紧的是,此次出兵,必须要快!急则三四日,缓则七天内,必出兵涉远山,摧其首脑。趁陈冲征调之未及,发风云而变色,直取长安。”说到此处,他忽地往盆中丢进一块炭木,顿时热浪腾飞,火星四溅,屋内顿时一片光明。 话到此处,吕布只觉胸中舒畅,数年来为刘备压制的抑郁一去不返,他此刻感叹说道:“可惜,陈冲这等智士,偏偏看重刘备这种庸才。如今刘备一败涂地,乃至有覆国之危,我今杀他,也不知九泉之下,他会否后悔呢。” 贾诩倒是另一番想法,他想:吕布徒有勇武,却利令智昏,实非托付之选。若能安然入京,我是否当舍他而去,辅弼天子呢? 第四章 河南糜烂 炎兴六年的秋冬之交,元帅曹操因北皮军功,于甘陵祭天告慰社稷。而后以匡扶王室,力讨国贼为号,拥立兴武大将军刘虞之子刘和为清河王,建立清河王府。更传檄于河南、山西、辽东、青徐、江表等地,志在收复河南失地。 到十月初,曹操南渡大河,屯军高唐,兵分三路,南下乘胜掠地。 东路乃是安武大将军审配领军,率有两万邺城之众,曹操招降司马防后,以元帅府左长史田丰为督军,令其率河内投降之军,为审配增兵万余,向东克复失地。 此时钟繇、公孙瓒已然退军,审配尾随其后,陆续收复涉国诸县,直扑入上党境内,又攻克潞县,进逼壶关,并州震动,又以重兵防守。审配知壶关不易取,只留少量兵力受潞县,转而攻入河内。 河内乃司马防乡祉,久有经营。郡望大族得知汉军大败,倒戈披靡,六日之内,东军连克荡阴、朝歌、汲县、获嘉、修武、武德、山阳七县。直到魏延率众两万,进驻怀县、雍城,才勉强止住了河内的颓势。 中路则是由荡寇将军曹昂率领,渤海战前,他与曹操分兵,在元城继续等待各地郡兵。待到战后,曹昂已聚有五万兵卒。曹便操派曹仁辅左,令他两人率众南下,为濮阳解围。 陈宫此时已着手退军,只留有两千余人监视濮阳,中路军出现在对岸时,剩下的兵卒毫无战意,当即弃营而走。曹军不费吹灰之力,得以恢复东郡大部,继而又在程昱指引下,向东平、济北进攻,以图收复泰山。 西路乃是曹军进攻的重中之重。由元帅曹操率领,麾下也多是渤海大战的余部精锐。他们自高唐出发,以荀或为向导,反向青州出兵。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这一路出兵最早,效果也最为显着。青州本就不附刘备,又对曹操往年兵威殊为恐惧,加上镇守青州的多也是泰山诸贼。曹军一至,几乎是倒戈而降,毫无大战可言。昌豨自北皮先是假降,而后脱身南逃,本意是以临淄为巨防,在北海整顿再战,孰料泰山诸人多持降论,他无奈之下,只能率四千嫡系继续奔逃,一直逃到沛国才止。 如此一来,曹操几乎全获整个青州,继而占领琅琊,自东面直压鲁国。 张飞与法正也不料青州丢得如此之快,这几日才自徐州勉强调走两万余众,如若在鲁国与曹操对峙,西面的曹昂与之呼应,能自山阳处南下,轻易切断汉军退路。张飞无奈,只能继续南撤,亦行至沛国处。 可如此一来,兖州形势大坏,陈宫与张邈只能集结兵力于济阴、陈留二郡,以求拱卫雒阳不失,竟将东平、济北、任城、山阳、泰山五郡都丢给曹昂。 短短一月之间,汉军接连丢失两州一十三郡,徐州之地恐怕也难以久留。攻守之势逆转至此,这是任谁也意想不到的。 兖州收复的消息传到曹操处,他正与李整、李典诸将巡视临淄城池。曹操闻言不禁大笑,令乐师做《渤海破阵乐》,在诸军中广为传颂。次日夜宴里,曹操又与诸将在帐中闻乐,乐至高潮,兵卒山呼“万岁”,而曹操则抽剑舞蹈,自比太公、尹尹。 舞罢,曹操意犹未尽,又命郭嘉去寻画师,于临淄城墙上刻《忠良破贼图》,分为《程昱坚守》、《李乾陷阵》、《曹仁侧袭》、《朱灵救主》、《路招斩级》、《众擒关羽》、《刘虞奋死》、《徐庶授首》八幅图,以表彰众将齐心,曹操英武,更显汉军丧胆。只是曹操再次见过此画时,却已是国家生死存亡之际,这又是后话了。 但在这段时日里,对汉军的士气而言,丢兵弃土的影响倒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自落水以来,大将军刘备身染重病,以致不能视事,迟迟没有病愈的迹象。 自去岁临淄治疫一事后,张仲景颇受刘备重用,被任命为霸府中太医令,此次他也随行军中。渤海战后,他强忍长兄战死的悲痛,一直为刘备医治疾病。可这次的伤寒来得太快太急,来时备好的草药也在溃退时丢得干干净净,这令张仲景也颇感棘手。 西返的路上,刘备连着高烧数日,神志不清,时而呕吐,时而腹泻。到了陈留时,刘备虽然熬过了高烧,可也面目青黑,双眼发暗,唇齿不住打颤,连着浑身的皮肤也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护送的荀攸同他说话,他似乎听了很久,但无论荀攸做何言语,他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好在陈留备有草药,张仲景这才能加以医治。他以甘草、生姜、桂枝、人参、生地黄、阿胶、麦门冬、麻仁、大枣为药,每日加水酒煎服三次,又左以药浴,这才勉强将刘备的低烧褪去。 可路上拖得时日太长,刘备伤寒才去,继而又染上了肝病。这让他食欲极差,浑身无力,每日勉强只能饮下两碗粥水。如此延续数日,以至于他形销骨立。若陈冲在此,定然会感到错愕,眼前这个厌光孱弱的中年人,便是年轻时在涿县骑射逐鹿的刘玄德。 等他一路颠簸,安置于雒阳上林苑时,刘备的精神才微微好转。 十月二十一日,昏睡多时的刘备,忽然为一阵喧哗所惊醒,似乎是雒阳求学时,同学们的叫嚷之声,里面有他,有公孙瓒,有刘德然,还有许许多多已见不到的人。他想靠近,却无法靠近,只能侧耳倾听,渐渐发现,原来不是人声的喧哗,而是一阵鸣角之声。这是在哪?是围困黄巾的巨鹿吗?是匈奴人从龙山下攻上来了?还是平城下魁头在无畏的突围?亦或是大破凉军的龙首原上? 突然间,昏暗的天迹下,几乎无穷无尽的芦苇荡映入了脑际,铠甲兵器的撞击和马蹄踏地的雷鸣之声咆孝而来。他不禁大喝了一声,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在雒阳府中。听到了他惊醒的声音,室内侍奉的人都匍匐在地。 刘备用虚弱的眼睛扫了一眼地上的众人,发出微弱声音的疑问,苍头听见了,凑近过来,才听得他问:“庭坚呢?还有云长、翼德怎么不在?” 苍头哪里敢答?但他也明白,病人躺久了,头昏了实是正常的事,就低声说:“大将军稍待,我这就去请张太医来。” 刘备这才反应过来,于心中自嘲道:“刘玄德顺境日久,竟也受不了败仗了。” 这时,得知消息的张仲景拿着医具进来,伸手就把脉查看刘备的病情。 刘备玩笑说:“张医圣,我这病可还有救?生死有命,请实告之,若可医,可赏五十金。”【1】 张仲景恍若未闻,专心把完脉后,又将手伸向刘备左上腹部,轻轻按压,刘备不禁痛呼出声,冷汗直流,原本就音哑的嗓音,此刻更显虚弱。张仲景说:“将军神智虽然清醒,但病情实未好转,恐怕还须静养月余,方能下地。” 说罢,他又转身叫来苍头,叮嘱今日可在粥中加些蜂蜜与羊肉碎末,助刘备恢复体力,刘备不由苦笑。 过了一会,张仲景让刘备平躺下来,脱光上衣,以热火烫过银针后,给他针灸缓痛。刘备流了些汗,自觉自己好了些,便问张仲景说:“今日可是晴天?”张仲景微微摇首,刘备便说:“可惜,冬日时,若能午沐阳暖,斜倚梅枝,抽剑而舞,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张仲景缓缓说:“那将军还是再等等吧,上林苑不乏梅林,总有时日。可若是再染风寒,我也难救。”刘备无言。 施针完毕后,荀攸听说刘备醒转,也随即携文书而至。张仲景本不愿让刘备视事,但也知如今局势糜烂,未得有刘备主持人心不可,只能对荀攸叮嘱,最多半个时辰,便该让刘备继续歇息了。 荀攸走进来的时候,刘备第一眼看见他脸上的疤痕。这是逃难路上,荀攸为流失所伤,在左脸上留下一道半寸长的划痕,如今已愈合了,但仍显得非常扎眼。他顿时想到逃难时的狼狈景象,不由相顾无言。 长话短说,荀攸大约花了一刻钟,为刘备大略介绍了如今的形势。刘备默然无语,良久后才又问道:“有云长的消息吗?” 荀攸说:“贼军中有不少传闻,说关使君已投了曹操,不过还没人见过。” 刘备笑了笑,微微摇手说:“这必然是曹操的谣言,不值一提。夏侯元让还在我们手里,你派个人去和曹操谈谈,看能否把云长换回来。” 荀攸颔首称是,刘备转首问:“庭坚可有派援兵?” 荀攸说:“司隶校尉令镇北将军(段煨)撤出居庸关,让出上谷、代郡两地,留万人兵力于平城,而后率两万雁门军南下来援,幽州牧(公孙瓒)亦率两万骑,镇守天井关,若河内有变,时刻南下支援。”刘备闻言叹息。 荀攸犹豫片刻,又说:“只是董承与刘宠割函谷关一事,我们该如何解决?” 刘备瞑目片刻,缓缓说道:“函谷关是云长重修过的,若是正面强攻,实在难以攻下。好在箕关和天井关还在我们手里,浪费些粮秣,就浪费些。我们也没有多余的兵力,还是等庭坚的消息吧。” 【1】赐金五十:刘备此处笑话乃是高祖刘邦典。刘邦讨伐英布时,为流失所中,虽讨伐英布成功,但也因此患病。回宫之后,病情加重,吕后迎良医入见,刘邦便问太医病情如何,太医说:“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说:“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于是不再治病,又赐太医金五十斤。 第五章 吕布起兵 十月二十三,受吕布命令,凉州州府幕僚齐聚灵州城内,举行议事。 如今吕布官至使持节仪比三司凉州牧兼奋武将军、西域都护,名义上总管陇山以西的所有土地,自成国家,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吕布腹心乃是自并州时便跟随其奔走的上党乡党,如高顺、张辽、曹性等人,其勇武可嘉,战场临阵亦是高超,但能安抚一方者寥寥。 好在任命凉州牧后,陈冲将原有的北军拨给吕布,其将领有破敌都尉魏杰、威虏都尉杜楷、鹰鹞都尉盖顺、鸟击都尉焦矫、清寇都尉荣邵等人。这些人原本是王允诛杀董卓时起用的亲信,龙首原之战后,全都归入吕布麾下,也深受重用。 而后是自今年年初战败吕布而后又投降的凉州诸将。他们与朝廷商议后,合法占据了凉州中最为富庶的武威、安定、汉阳、陇西四郡,除去每年向州府纳税征兵之外,吕布对其部并无多少影响。但经过贾诩说和,双方决定同舟共济,共图大业。 但要说及凉州州府的核心,其实还是朝廷派来的州府官吏。毕竟凉州地处偏僻,又兼有安抚羌民,征战平叛的重任。仅凭凉州本地所出,实在难以供给所需。故而州府极赖于关中输粮,陈冲也以此为由,在凉州州府上下,遍插党羽。以至于治中曹、功曹、典学曹、簿曹诸曹,几乎都心向霸府。 故而吕布若想用武长安,势必要将这些人一举除去。于是在贾诩建议上,吕布以调兵关中一事为名,调集州府幕僚进行商议。与会的官僚有:别驾从事张昶、治中从事张勐、簿曹从事王灵、功曹从事李俊、典学从事吴干,谏议从事张希等人。 这些人基本都是朝中委派的官吏,参会的也没有什么武人。从传令的兵士口中,他们已得知关东兵败的消息,故而对调兵的事情并不意外。况且这本就是他们份内中事,本也当由他们先行议论。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议事的时间是在上午,他们都起了个大早,披了件绒袍,自卯时一刻便陆续赶至府内前堂。与会的不过三十几人,而天使射援也早早就到了,其众射援与张昶几人相熟,甫一见面,便开始寒暄问候。 过了一阵子,诸人都到齐了。只是吕布还未入堂。这不由令他们有些奇怪,询问堂前的兵卒。兵卒答说,州牧稍有急事,请诸君稍待。 于是又等了两刻,吕布仍然不见踪影。张勐已不耐烦了,想出堂到侧门方便。孰料守门的兵士见状,竟不放行,张勐作势要闯出去,兵士竟拔出斫刀,生生将其逼了回去。 堂中诸人见状,不由大为惊诧。张昶更是看出事情不妙,立刻带同僚走上去,对那兵士高声斥责道:“吕君侯何在?尔欲何为!”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堂屋两侧忽然响起铁甲兵器的撞击之声,如同洪水漫堤一般,数百人涌上,霎时就将整个堂屋团团包围。 吕布身穿铁甲,手持中兴剑,从兵士中踏入房门,用冰冷的声音道:“陛下圣旨,陈冲、刘备欺君害良,党同伐异,实为国家之患,特令我伐之!尔等乃同党乎?” 说罢,又指着张昶道:“此人实为陈冲走狗,怎能不杀?”话音刚落,数名兵士便上前拿下张昶,用刀尖抵着右胸捅进去,又搅了搅,张昶发出极痛苦的一声呻吟,随着刀刃的抽出,他也瘫倒在地,随即没了呼吸。 张勐见兄长惨死,大为愤慨,跳脚骂道:“狗贼,你也敢言忠吗?岂不记丁原、董卓之事,也敢诋毁柱国良臣!” 吕布听得面容发黑,当即叫兵士上去,打算斫下他的首级,可临时又变了主意,自语道:“如此贼子,不重刑怎立我威?”于是改换主意,叫人临时挪来一口大釜,往里面倒满了水,再用柴火烧开,待烟熏味与沸水汽腾散开来,令众人生了一身汗。 吕布对张勐冷笑道:“好贼子,你若求饶,我给你个痛快。” 张勐面色发白,自知吕布是要以大釜生煮死他,双腿不禁微微发抖,可转眼又看见兄长的尸首,心中怒火又起,依旧大骂道:“叵信小贼!三姓家奴!尔以我为汝耶?大丈夫死则死耳,又何惧哉?只怕你也不得好死!” 此言一出,吕布当即将他拎起来,快走几步,信手扔入沸水之内。 众人顿时听闻张勐的惨叫,其声尖利,如出自九幽地府一般。即使惨叫逐渐低沉为呻吟,呻吟化作缕缕叹息,最后沦为寂静的沉默,众人仍然沉浸在第一声的惨叫里,不敢多言。仿佛其魂魄仍萦绕此地,久久不能散去。 吕布此时再回头审视,众人见他澹然的冷笑,无不面色惨白,两股战战。其中怯懦者,更是吓得昏倒在地。丧胆之下,再无人敢言不是。吕布这才满意,按照贾诩安排,令兵卒将其拘于一处,待他事成之后,再行释放。 但方才杀张昶张勐兄弟的闹剧,并非是贾诩谋划,而是吕布临时起意。吕布以为成事总得杀一二人方可,不然无以需得立威,竟也不告知贾诩。贾诩听闻后,不由大为叹息。 张昶张勐兄弟乃是凉州三明张奂之后,在凉州久有声望。尤其是张昶,他书法极佳,善隶书、小楷,尤善章草,在文坛中有“草书亚圣”之称。如今却死于吕布之手,使贾诩对未来颇多了几分阴翳。 但事已至此,纠结也无用,当务之急,还是火速出兵长安。于是吕布当即召集府中其余可信亲信,与贾诩协商此事。 凉州地形狭长,山麓迭起,若按寻常方式调兵,虽好过蜀中,但也早不过十日。尤其是吕布的嫡部,如今只有三万步骑镇守北地灵州。麾下其余的军队,约有三万人,散乱在酒泉、敦煌、张掖、武都等地,短时间内调之不及。 好在贾诩早有计划。在此期间,贾诩一直暗中与韩遂等部谋划,自刘备出兵关东后,马腾、宋建、韩遂三部便私自调兵,对外只宣称围猎,实际上已在射虎谷中聚集起四万精卒,引而不发,时刻等待出兵的良机。 六万兵卒,占据关中或许有所不足,但是袭取长安,却是绰绰有余了。故而贾诩向吕布献出了一份明贾暗兵,内外响应,先发后作的策谋。 贾诩以为,陈冲虽然在凉州内没有足够眼线,但在扶风与冯翊之内,则多是忠臣。即使路上如何昼伏夜出小心翼翼,也难以遮掩踪迹,一旦泄漏消息,则前功尽弃。 故不如先派万余人为先锋,假扮成贩马的商贾,大张旗鼓地往长安进发。即使现下偶有缺漏,但射援在吕布手中,可以借用其印玺,伪造文书,沿途官吏必不敢拦截,待先锋行出一地后十数里,后续军士便可趁机压境,剿灭沿途亭卒,而先锋封锁道路,以防消息外泄。如此一来,大军便可神出鬼没,于悄然间直抵长安城下。 不过长安城中仍有北军、虎贲军、宫卫等部,根据董昭消息,合约有三万余众。徐晃将带两万余北军攻打董承,那长安城内,也能剩下约有万人。如若指挥得当,以民众协防,未必不能死守城门,等待援军回防。毕竟箕关、蒲坂、天井关等要地都还在汉军手中。如果霸府真舍关东于不顾,一心回防关中,那就大事去矣。 因此,贾诩将此次袭取的核心放在长安城内。刘备大败之下,陈冲乃是关西整个霸府的首脑,除他之外,再无人能够稳定局面。故而贾诩以为,应当在入城之前,令城中的天子一党刺杀陈冲,若成,则长安自然落城,若不成,也当趁机作乱,令禁军无心城外,凉军趁机而作,便能一举封城。 众人听罢,都以为此计甚是妥当,而后再商议其中的人事安排。 此次出兵其实分为两路,一路在北,为吕布亲率,自泥水南下,其麾下有高顺、张辽、曹性、魏续、侯成、成廉、郝萌、张禽、赵庶、李邹等人,几乎是亲信倾国而出。 而另一路则在南方汉阳郡内,由韩遂、马腾、宋建三人领导,下辖马超、成公英、杨秋、刘雄鸣、张衡、成宜、李堪等部,自略阳过番须道,沿汧水而出,两军会于安陵。只是对于南路而言,他们没有商队遮掩,只能在出兵之后尽力驰行,故而会出兵稍晚。 至于留守州中的将领,贾诩做如下安排:盖顺守灵州,转运凉州州中物资;杜楷守弋居,若进攻不利,时刻接应大军返回;焦矫前去狄道,与世袭三镇守军相互联络;荣邵坐守武都,安抚白马羌、参狼羌诸羌。 议事时,贾诩以为先锋任务最重,所思所行也最为细致,稍有差池,便会导致前功尽弃。故而他自告奋勇,愿从当年残余的万余凉人中,挑出三千余人,自扮马贩,为大军探路。吕布知其谨慎,自无不允。 部署作罢,州府当即散会准备。只是众人离去时,高顺叫下贾诩,私自问说道:“先生的计划,我是佩服的,可我却忽然想到一个缺漏,不知先生有没有安排?” 贾诩问道:“是何阙漏?” 高顺皱眉道:“先生寄希望于京中呼应大乱,可陈冲经营已有六年,纵然有人不满,至多也不过几百人,哪里能在城中生出大乱?” 贾诩闻言一笑,低声道:“高君放心,我在武都多年,却对京师变化了如指掌,自然是有内应啊!这几月里,我已与其飞书商议,暗地里接应有千人入城,等的就是这一天!” 高顺悚然一惊,不禁看向贾诩澹然的眼神,其深陷的眼窝中,仿佛藏着许多可怕的秘密。 第六章 长乐宴 十月二十九日这天,是皇子刘岐满月的日子。按照旧礼,世人乃视孕妇生产乃是不洁之事,即使是天家也不能免俗。故而在九月时,董贵妃被迫迁往长安城西的太液池边待产,一直到此日皇子满月,方才得携子而归。 直到这时,天子刘协才能第一次得见自己的亲子。 初为人父,天子大喜之下,邀请朝中六百石以上官员,齐聚至长乐宫中饮宴。陈冲身为司隶校尉,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府中李义杨修等人劝谏陈冲说,既然以为天子有密谋之状,那宫中便是险地,由牵招安排即可,陈冲不宜亲身奔赴。但陈冲思来想去,对幕僚说:“天子见识过何进与董卓之死,岂不知无论成败两端,一旦发难,主谋难藏。到时京中大乱,他身为天子,首当其冲,自身也难以保全。我此次赴宴,必然无忧。”于是还是决定赴宴。 这个时候正赶上好天气,天空是令人惊异的透蓝,白金灿烂的阳光当空普照,无叶的树枝在和风下轻轻摆动。空气中既无署热,又无冬凉,呼吸之间有一种凝寂无欲的气息,让人觉得自己似乎身在那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无声无色、无忧无喜的净土世界之中。 待陈冲抵达长乐宫时,大部分人都已然到齐了。 饮宴的地方在一处亭子前的空地里,在周围搭着竹制的架子,上面爬满了黄藤,只有间或几片叶子未落,架子四周还栽有梅丛,此刻都已挂上了或粉或白的花包,想必不久就要开了。 见龙首前来,一堆人上前寒暄问候,又试图打听前线的战事。陈冲勉强应付了一番,便找一名黄门郎问路,打算去面见天子,亲自向他道贺。 待他见到天子时,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天子就在亭中正坐,周围坐了十几名僧人,正在他身边唱佛念经,而天子则伏在桉边,用手抄写着什么。而陈冲还从僧人中认出了熟人,为首的不正是圆觉寺的主持康孟详么? 康孟祥朝陈冲微微一笑,随即停下手中的木鱼。周围的僧人亦跟着停下,天子这才回过神来,转眼望见陈冲,面上惊诧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放下纸笔,向陈冲执弟子礼,说道:“先生来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陈冲微微颔首,也执臣子礼,礼毕,他起身对康孟祥笑道:“不意今日能在此处得见大师。”康孟祥谦逊回答说:“都是贵人的垂青罢了。” 原来,圆觉寺兴建以后,有沙门对信众说:“苟心欲求儿,可礼诵观世音,如此可有后望也。”于是渐渐传出观世音菩萨送子的名声,百姓闻之,都趋之若鹜。董贵妃听闻其颇为灵验,便也派侍女到寺庙中祈福,并请僧人抄写《观世音经》一百遍,以求自己生男子,并长命百岁。此次董贵妃诞下皇子,自以为得偿所愿,便向天子请求,把僧人请到宴席中诵经,为长子还愿。 方才僧人念的,便是《十句观世音经》。说来好笑,这经文还是陈冲在雒阳时,与好友康居合译的。陈冲对康居说:“欲要佛学大兴,当传小经,以便苍生广记。”康居大为赞同,便选取此经。全文只有十句: “观世音,南无佛。与佛有因,与佛有缘;佛法僧缘,常乐我净。朝念观世音,暮念观世音;念念从心起,念佛不离心。” 陈冲听完原委,不由对康孟祥叹道:“如今陛下礼佛的事传出去,天下也会景从效彷,看来佛门将要大兴了啊!” 康孟祥则笑答道:“我还记得龙首在寺中的旧世来世现世的妙论,可知龙首对佛学造诣颇深,只是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却未得良机,今日接着陛下的机会,便想问一问,不知龙首可愿解答?” 陈冲望了一眼天子,只见他正襟危坐,也望着自己,便回首说:“大师但问无妨。” “诸经之中,却不知龙首最喜哪一经?” 陈冲说:“我曾译《金刚经》,印象最为深刻,大概便是此经吧。” “作何感想?” “一身望绝壁之澹定,四面临巨涛之从容。” 康孟祥对之大为赞叹,他说:“大绝之于大望,不过一念之间,一线之隔。于绝仞巨海之前不作色、不失色,龙首离我佛近矣!” 陈冲听闻康孟祥此言,想到田豫曾经也是如此回答,心中不由隐隐作痛。年轻人已死在了龙首原,而自己却还活着,世道是多么残忍啊。 他无心再与康孟祥多言,胡僧显然也看出这点,又寒暄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天子转而插话说:“先生还没见过我儿吧,不如随我去看看。” 陈冲微微颔首,两人随即领着十来个侍卫,走到亭后的寝宫内。 走到寝宫侧殿,沿路的宫女都向他们行礼,再开门,陈冲见一名老宫女正受两名少女簇拥着,抱着一个不大的婴儿,显然这就是皇子刘岐了。而在殿中央,有两名衣着富丽的女子,正跪坐在蒲团上,对着殿中的经文念念有词。陈冲认出来,在左的是董贵妃,在右的乃是万年公主。 陈冲看向这个孩子,此时正熟睡着,虽然衣食无忧,但面孔仍然有些发皱,可看着非常乖巧,脸上透露出富有生机的红色。陈冲祝贺刘协说:“陛下,殿下面带福相,想必以后定然会平安长寿。” 刘协笑笑,忽然说:“先生今日来贺,只为说这些而来吗?” 陈冲一愣,随即以炯炯目光注视刘协。孰料刘协毫不避让,继续说道:“近几日来,宫中侍卫对我颇多呵斥,应当是先生的意思吧。” 陈冲微微颔首,澹然说:“建平将军公然割国家咽喉之地,所害深远。我于牵君从长计议,是害怕宫中有变,故而加强侍卫,以全陛下。” 刘协说道:“宫中有何变?” 陈冲说道:“民间广有传闻,说陛下欲杀我与玄德,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刘协反问道:“我亦听说,民间广有传闻,说先生与大将军觊觎神器,欲取我而代之,不知先生以为如何?”他顿了顿,对陈冲字句说道:“先生若还有辅左的意思,则尽力辅左;若不欲辅左,就求先生垂恩,放我离开吧!” 陈冲忽而有些恍然,他现在才发现,七年前救驾时,得见的那种稚气面孔,如今也变得愤怒与棱角分明。他也注意到,董贵妃得闻他的言语,全身微微颤抖,念经之声也衰微下去。 他有些意兴阑珊,两人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已经无话可说了。陈冲只能在心中悲哀地想道:自己并不能成为他的臣子,也做不了谁的臣子。于是他拱拱手说:“那陛下好好保重吧。”他看了一眼在一旁紧咬嘴唇,面色惨白的董贵妃,内心同情这位年轻母亲,又说:“请殿下安心,无论弘农如何,建平是战是降,我都不会牵连家小。” 这位年方十七的少女停下诵经,目光与陈冲触了一下,随即又转瞬分开,显然不知所言,只能抓着自己的袖角,低头看着殿上的砖石。 陈冲叹了一口气,对刘协致歉道:“在弘农之事解决前,还请陛下不要随意出宫。”继而转身踏步离去,天子与贵妃都留在殿内,目送其离去。 过走道的时候,一个宫女见陈冲路过,借靠近陈冲之际,把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陈冲一惊,他看那个宫女,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不知有何用意。东西握在手上,好像是卷成一团的绢,他怕被人看见,连忙攥在手里。 他出来后,勉强与人寒暄了一番,就撇开大家,径直出宫去了。上了马车,呼唤侍者挥舞鞭子急忙前行。他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才把攥了一手汗的绢给打开,看见上面写了数行娟秀的小字,仔细看,上面写着: “府深千里草,欲卿不得生。垂恩怜王室,妾情唯存身。”在绢尾的署名是“万年”。 陈冲读完颇觉意外。万年公主写这信的意思,是指有人要暗害自己,“千里草”是指董卓残党?还是其他什么人?他转念又想,她是想以这种方式,为天子求情吗?却是想太多了,无论玄德成与不成,都不会害天子性命。 陈冲随即更觉得悲哀,万年公主不过一个女子,却不得不在这种情形下为两人斡旋,世道何其艰难!他沉思了片刻,将细细的丝绢折叠收好,放入袖袍内,不再想这件事。 回到司隶府的时候,陈冲正撞上牵招、陈登、陈群几人,他们望见陈冲安然无恙,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牵招上前劝说:“公身负举国安危,不可不慎,以后这种事,还是少做吧。” 陈冲没有接话,而是问道:“子经,最近有无进展?” 牵招知他说的是暗查天子党羽一事,他摇首说:“恐怕如此前所言,陛下身边无有他人往来,也未闻有何密谋,恐怕密谋之人不在宫中。若要查出奸人,恐怕要使出非常手段。” 陈冲沉默片刻,迈步向树木幽深处走去,等他们跟上来,再低声问道:“你有何想法?” 牵招说:“国家外戚有二,一为建平,一为司徒,如今建平既然作乱,司徒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如今事急从权,要不我们捉拿司徒,以严刑审讯,抄掠其家,不怕他说不出来密谋同党。” 陈冲微微皱眉,慎重说道:“以当今形势,没有真凭实据,就捉拿三公,影响匪小。而严刑审讯,又易于屈打成招。若他真参与其中,老实交代还好,可要是胡乱攀咬起来,恐怕也难以收场。若非不得已,还是勿复行事。” 陈登闻言急了,即刻劝谏道:“使君,这正是国家存亡之际,岂能以常理论!若使君不愿负此骂名,可私授我人手,我自行为之!” 陈冲徘回了一会,想到袖袍中万年公主的丝绢,终于下决心说:“国家不可行私刑。即事情非常,就广而告之,调司隶府下兵士六百人,彻查司徒府全府。元海你主查此事,可分而审之,对应口供,切记!当处事谨慎!若真有异处,再动刑不迟。” 说到这,陈冲深感西京内兵力捉襟见肘,原本已调用部分晋阳兵力,但现在看来,可能仍有不足。于是又向陈群招手,对他嘱咐道:“长文,你亲自去一趟晋阳,先找大将军夫人,再去一趟美稷,调五千赫连铁弗骑兵,五千王庭轻骑。” 陈冲忽而有一种预感,他似乎忽略了什么,但诸事忙身,他也无暇顾及了。 第七章 董昭出逃 次日一早,司隶府从事史陈登受司隶校尉陈冲之命,率众包围司徒府,以司徒伏完涉嫌与建平将军董承合谋造反为由,将其尽数抓捕下狱。西京朝野大震,前来求情的官吏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不只有申屠蟠、韩融这般的几朝宿老,便连陶丘洪、孔融、孙炎等些许随霸府多年的老人,此时也都前来问情。 这些人都劝谏说:伏完毕竟是三公之贵,又是国家外戚,无论双方有何龃龉,此时都应顾全大局,不使朝中生乱。陈冲早也预料到此事,对他们允诺说,此次问讯,不动酷刑,不害人命,即使有罪,也都拖至年后处理。 将众人劝回后,陈冲不禁心中凛然。他本以为自己在关中执政多年,民生安乐,国资厚丰,政绩不可谓不斐然,应当能够收揽众心,平复群议才是。孰料天子只是安坐殿中,读书游乐而已,竟仍有如此影响。可见忠孝之念,乃是人心至德,即使玄德身为宗室,也难以消弭。他想,无怪当年田氏代齐【1】,明明田氏已高居相位,也要耗费百年之功。 好在陈登审讯司徒府之下,颇有成果。只两日,府吏便从伏完府中搜出密谋书信二十余封,往来对象皆是朝中公卿。 陈冲拿来观看,只见信中言说:司隶府与霸府无道施为,妄窥神器,是自取祸殃。而天子乃先帝正朔,却不得亲政,天实怜悯,才使刘备横遭兵败,所谓忠臣尽忠,志士奋力的时候,已然到了。 又在信中附有两府所为祸事若干。有的还算有些许道理,说司隶府新政乃是汉武故智,与民争利,竭泽而渔。其府下官吏横行霸道,伺机虐民害望,颇似主父偃一流。但有的则言辞荒诞,大谈天地异象、攻讦陈冲刘备无德。其中说陈冲最多的,便是不忠不孝,不为祖父陈寔服丧。 不过审讯至此,却也出现了一个问题。虽说陈登审出大量伏完同党,但他们所言密谋,皆是事成之后如何稳定时局,并不知如何起事,可见背后谋划的另有其人。为破获密情,陈登干脆不顾陈冲叮嘱,对伏完用重刑。 鞭笞百余,再施以烙铁,可怜伏完五十岁老人,被烫得皮焦肉烂,终于承受不住,供出了长史穆谦。而长史穆谦更是脚软,还未动刑,便直接供出元凶董昭。真相终于水落石出,陈冲这才恍然,原来万年公主的暗指竟是他。 然而为时已晚。在伏完被抓的前一日,董昭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府中请假休沐,如今早已逃出城外。陈登带人登门时,只留一间空房而已,火盆中余下一堆灰尽,显然是临走前烧掉的机要秘文。至于其中密谋如何,仍不为人所知。 姚贡得闻后,立刻向陈冲登门请罪,自述识人不明。而陈冲宽慰说:“这岂是姚公之过?莫说姚公,我也与他谈过几次,非常欣赏。可惜,如此人才,心思竟不在正道。”话虽如此,陈冲心中不禁暗自警醒,人心之可畏,实非自己所能揣测。 但董昭出逃的影响实难估量,虽然已向关中各郡发出海捕文书,但府内府外气氛皆是一片阴翳消沉。毕竟董昭在治中曹行事多年,交往甚广,除去少数人外,府内官吏皆怕受其牵连,自己也难逃干系。故而陈冲以主谋出逃,难生大乱为由,令陈登暂放此事,继而专心于接下来的战事。 徐晃此时已然来报,说自己已赶至风陵渡口,占据了桃林塞,继而进驻湖县。而董承见状,已收兵于曹阳亭与茅津一带,相距不到七十里。如今要害皆为敌所乘,又兵力雄厚,正面强攻恐怕收效甚微。故而他准备用险计,放弃辎重,留小众守桃林塞,大众渡黄河,自己绕过茅津,深入黾池、新安,并联络关东守军,奇袭函谷关。 陈冲见徐晃用此险计,心中不由一惊,但随即又感到宽慰,心想,如此险计,也只有徐晃这般常年游战的义军义士才能想出。于是回信说:“如真有把握,自可尽力去做,国家生死,尽托付于君也,切记切记。” 弘农计议已定,陈冲便不再操心。他如今心中最担忧的,还是益州的动向。若说南阳乃是天下一郡,那益州便可称天下一州,富庶与河北无二,而境内多升平。刘焉若倾国而来,恐不下有十万之众,若要反制,上策便是御敌于险道之中。陈冲虑及于此,便着手调拨兵器粮秣,运至陈仓、郿县两地。 此时已是冬月初三,明媚的天光持续未久,转眼又排云层层。到了傍晚的时候,果不其然,天空中慢慢悠悠开始撒起了霰雪,几乎没有风,但仍然能够感觉到丝丝的冷气从院中飘过来。 李义见状,便催人给陈冲端来一只火盆。陈冲正与虞翻比对这月长安的账目源流,因此月冰雹风灾的缘故,虞翻特意上书,请求赠加开支另建民棚。可如今正处战事,用度也难免有些拮据。事关百姓生计,陈冲十分上心,故而再三计较,到众人都已休沐离府,他仍与虞翻商讨此事。 结束时,天已半黑了,陈冲看天色不早,正准备回屋用膳。忽然杨修走进来,对陈冲行了一礼。陈冲看见杨修脸上扭捏的表情,不由笑说:“怎么,德祖有什么事要说?真是难得,但说无妨。” 杨修犹豫片刻,说道:“使君,我家大人有事想与使君相商,只是最近偶染寒疾,不能登门拜访,所以欲邀使君一晤,不知使君有无时间。” 陈冲闻言笑道:“天下事多赖下,少赖上,我怎会无空?文先公有召,那便去吧。不过德祖可要记得,多管几个人的饭。” 说罢,他披了件靛蓝色的袄子,和府内的妻子说了一声,随后便准备出门。田昭吴昱见陈冲出门,连忙喊上十个披甲侍卫,叫来了一辆马车。他们两人和陈冲杨修一起上车,侍卫则乘马跟随左右。 路上,陈冲问杨修道:“文先公病情如何?” 杨修说:“尚能饭食,只是这几日头眼昏花,难以视事。” 陈冲又问:“到底有何事相谈,德祖可先告知一二?” 杨修吞吐片刻,说道:“大人说,是关于在下的婚事。” 陈冲顿时了然了,杨彪和蔡邕乃是好友,想必也知道董白之事,而请自己赴宴,应该就是为儿子求个婚事吧。上次去蔡邕府上后,陈冲便传出消息,欲为蔡止(董白化名)寻个好人家。只是随后刘备战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结亲一事便没了下文。却不料此时有人上门。 陈冲转首打量杨修,想象他与董白站在一起的场景,心中其实颇为满意。这些年来,杨修虽然为人倨傲,但形如高林玉树,昳丽非常,且处事精明,办事利落,往往深得己心,是个极好的人选。联想杨彪平时深居简出的作风,他决心好好与杨彪谈谈。 杨彪的府门就处在华阳街中,华阳街平日颇繁华,但陈冲到时,天已然黑了,接近戌时,周围人影寥寥,没有什么人声。陈冲与杨修下车,受府内苍头的指引,引众人一齐入府。 杨府占地其实不小,入门便见一座六丈方圆的小池,周遭种了数十棵杨柳,在杨柳后,便能见一间长八丈有余的堂屋,周遭又围筑有几间厢房,不过令陈冲奇怪的是,府中仅有两三间房间点有灯火,杨修看出疑惑,便解释说:“最近国事不宁,家中的苍头也回去了不少。” 陈冲微微颔首,领着随从继续向前。往前数十步,走到小池边时,陈冲瞥见柳枝上还有少许黄叶,令他想起与刘备分别时,渭水两岸仍旧碧绿的柳林,他不禁停下来,手抚柳树干涸的表皮,又问杨修道:“关中杨柳依依,却不知这是几年的柳树?” 杨修说:“是当年大人随董卓西迁时,在府内种下的,算来也快十年了。” 十年,陈冲想起来,当时他还在并州,与刘备率军与于夫罗征战。他拍了拍柳干,只觉光阴仿佛须臾,自然感慨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低头去看池水,忽见池边泥地上颇为凌乱,似是有多人踩过,而他抬首四顾,却只见不远处堂门内微弱的烛火,周遭一片寂静漆黑。 他忽然转首看杨修,正看见杨修的眼神如云雾般来回变化,却遮掩不住眼神中的一丝杀意。 这时,自门外吹过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发出“呜呜”的尖啸声。陈冲听出来,这是牖户半开,冷风灌入户内的声响。为何无人的房间会半开牖户?他一瞬间就明白了缘由:想必是有弓失正在其后秘密地瞄准吧! 陈冲来不及继续细想,直接对田昭等人低声说:“走!”转身便要离去。 杨修一听这个“走”字,便知晓布置已被看穿,他舍下众人,立刻向屋内狂奔,继而大声喝道:“快,封门!放箭!” 空气间霎时响起无数箭失破空的响声。 【1】田氏代齐:指中国战国初年陈国妫姓田氏后代取代齐国姜姓吕氏成为齐侯(齐威王始称齐王)的事件。自公元前495年田乞担任齐国国相开始,到公元前386年田和正式成为齐侯结束,田氏耗时接近百年,传承接近五代,才终于完成篡位。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第八章 凉军奇袭长安 也是在冬月初三这一日中午,长安西市来了一批马贩队伍。 长安西市早已见惯了马贩与马群,就如同武人已经见惯了斫刀与弓失。毕竟往年长安的冬市,也是一年西市最繁华的时候,长安商贩的马厩里,一个月往往能卖出两万余匹骟马,以至于西市亦有马市的别称。 但这批马贩到来时,人们也不免显得惊诧。他们带来的马匹是这般多,光听马匹的嘶鸣声与踏蹄声,便让人想起了霸府出征时的场景,再看马群进入市集内,摩肩接踵宛如潮流的景象,人们不禁议论纷纷:这看起来总有万匹马了,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商队。 这群人走到西市深处,又有一群人出来迎接,他们把马匹赶到注渭水东边的一片围了栅栏的平原内,而后数十人到城墙西南角的棚屋里歇息。均输司听闻有这样一批马贩前来,便派人询问他们的来历。这才得知,原来都是些受凉州牧吕布之命,自灵州远道而来的商人。 这些人说,凉州牧吕布听闻关东败战,以为长安必然缺马。便与桉行使者射援商议,说凉州贫瘠,却唯独多马,不如广聚州内民间马匹,贩卖于国家。如此既能缓国家之急,亦可济凉州之困。说罢,又取出盖有吕布与射援官印的文书,以左证其言。 均输官翻阅文书,神色渐渐缓和。又问他们带来了多少匹马,商贩答说,有一万零二百又七匹。这却让均输官露出难色,按照常例,国家与民间买卖,本当由均输司负责,可马匹非同凡物,如今又有万匹之多,其中耗费财赀,恐非均输司所能负担。他思虑片刻,对马贩们说道,此事只能上报于司隶府,待陈相处理。 马贩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们说,吕使君早有叮嘱,也写有文书,他们打算今日先歇息,明日一早,便持文去司隶府求见。均输官闻言,倒也乐得轻松,告知他们司隶府的位置所在后,便挥手离去。 待他走后,贾诩询问前来接应的李暹道:“杨彪如何说?” 李暹低声道:“已经约好,今日就行事。” 贾诩微微颔首,又问道:“尔等无甲夺门,可有把握?” 李暹说道:“夺门不难,但守门却难,不知吕布的援军身居何处,几时可到?” 贾诩捏着胡子笑道:“大军已下平陵,据此地仅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快马三刻钟便到,你可能坚持?” 李暹闻罢,当即慨然应诺道:“既如此,我势必守到大军来援!” 当天傍晚,凉人们分批离开集市,偷偷在城郊汇聚起来,换上遮掩行动的黑衣,又取出随行马车里备好的刀剑弓失,而后分散走到城外南北的各处阴影里。这时候,天上开始飘下雪花,纷纷洒洒地落在凉人们身上,令他们泛起一阵凉意,但他们并没有焦躁,而是望着不远处庞大伟岸的城池轮廓,手掌紧紧地握住刀柄或剑柄。 虽然没有人提起,可他们每个人皆想起龙首原泼血一般的战场,以及这些年在武都中艰难求生的年月。那些时日也像是今夜一般,大地与群山都掩于一片黑魆魆的寂静之中。四野万籁不语,唯听见风声游动,枯枝摇摆。 就在无声之中,渐渐地开始掺杂进人声,而后变为喧哗,随着人声的鼎沸,凉人们也看见城中燃起熊熊的火光。火光不止一处,就像是春芽吐绿,遍生于东西南北,最终化作西京内炽热的焰光,与浩荡飘摇的烟柱,方圆三十里之间,皆可望见。 这便是动手的时候。凉人们打起精神,拔出腰间的斫刀与长剑,向着长安的十二座城门处冲过去。 前面火光熊熊,伴随无数纷乱的求救声,好像是一片乌云扑了过来。而城门处的士兵全然不知灾祸将至,要么在追问走水的缘由,要么在寻备砂袋。这时候,他们就遇到了一阵飞蝗般的箭羽。 凉人们随即露出了嗜血的面孔,在火光中挥舞着锐利的寒锋,除了清明门与宣平门外,几乎是转瞬之间,长安的十座城门就完成了易手。而剩下的两座城门不过是多撑了一刻,也随之陷落。 夺下城门后,少数凉人抓紧换上汉军的铠甲。无甲可换的人,就举着火把,在城门周遭大举放火,将混乱扩散到整座京城。 执金吾牵招此时正在宫中戍卫,见城中大火四起,察觉出有人作乱,顿时召集麾下八百持戟与两千卫官,出宫查看情形。然而此时百姓多已逃至屋外,以致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人群,令他进退两难。牵招便大声鸣锣开道,由卫官维护秩序,令百姓到宫中避难,自己则领百骑,径直到司隶府求见陈冲。 孰料一到司隶府内,司隶府更是混乱不堪。府上官吏多围堵在府门之间,身上衣衫不整,口中争吵不断,多亏了李义、陈登,才能勉强维持秩序。这令牵招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李义见到牵招到来,立刻上前抓住马缰,对他带着哭腔道:“牵使君来得好,我等正需要你主持大局。” 牵招见李义神色悲苦,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好,急声道:“发生了何事?” 李义望向牵招身后骑士,欲言又止。牵招立刻下马,督促他快说,李义这才压抑住哭声,低声说:“龙首方才受杨修所骗,误入吕布圈套之中,已然被杀了!” 牵招大惊失色,而李义则拉着他走到府门前。见人们簇拥着一具无头尸体,其身材与陈冲相似,身上插着十余箭,衣衫上到处都是血污,而脖颈间已是血肉模湖,唯一能让人辨认的,只是左手断有小指。而在尸首的身边,放着十余个头颅,都是随陈冲出行的侍卫。 陈登见牵招过来,神色极为难堪,对他解释说:“此次随龙首出行的,据说除了吴昱得逃,不知所踪外,其余人的首级都扔在此处。子经,这下麻烦大了。” 牵招见此情形,一下子就呆住了,久久说不出话,半晌才茫然问道:“怎么会如此?”然而又追问道:“龙首的首级呢?” 确实没有陈冲的首级,但大家也说不上缘由。原来这些尸体都是一名车夫送来的,这车夫也是临时受托,不知晓原委,一直待在门口,满脸的诚惶诚恐,只能转答说:“缺的首级,他们说是要交给凉州牧,再向陛下请功呢!” 牵招闻言不由放声长啸,仿佛猿猴啼血,他对众人痛声说:“国贼满地,可恨!可恨啊!”众人都为其悲伤所感染,议论也停了下来,李义再问说:“可当今之计,该当如何呢?现下满城纵火,想必作乱的贼子不在少数啊!” 陈登木然说:“听城外的喊杀声,恐怕吕布已率兵打过来了,龙首即死,我们又能如何呢?难不成去劫杀天子吗?” 牵招想了一会,勉强说:“时间紧急,城门处的贼兵应当还不多,否则早就围城了,现在走,我们还能从清明门杀出去。”众人顿时应是。 在出发之前,牵招才得知,李义等人未将陈冲死讯告知其家人。几人都颇感为难,但生死攸关,也不得不放下懊恼,将此事告知蔡琰陈夔陈谌几人,并请其与自己同行。 蔡琰听闻陈冲死讯,心中又悲又惊,想要迈步去看看尸首,可还未远去,便心痛得昏倒过去。而陈夔与陈谌却露出恍然解脱的神情,陈谌说道:“我等都是老人了,一路奔波,恐怕九死一生,只会成为尔等的拖累。若待在此地,说不定靠庭坚的遗泽,还能留一条性命,就不必麻烦了。如果真能逃脱,你们就把阿章带上吧。” 说罢,他们将年仅三岁的陈章带出来。牵招牵过陈章的手,看着孩童茫然的眼神,他心中一痛,思绪如麻,只能随即招来一块绢帛,把陈章缠在自己身上,以示同生共死之意。他低声对陈夔等人说了声珍重,不再看他们的神情,当即领众策马离开。 与此同时,吕布已率大众急渡渭桥,直趋长安城南。而在龙首原上,贾诩正率三千凉人对抗长安仅剩的万余北军。 孟建率领北军与凉人对峙,见此时夜色已深,对面人影幢幢,他摸不准敌众究竟几何。于是没有下令冲锋,而是让士卒一排一排地朝敌人射箭。实际上,北军多身穿重甲,手持一丈长的长槊,而凉人们最多裹了牛皮,手里拿着四尺长的刀剑,正面厮杀起来,凉人万难以与北军抗衡。射箭固然造成了大量杀伤,但终究没有将凉人击溃。 待到北面响起吕布麾下如雷鸣般的马蹄声时,北军因此士气大沮。加之凉军又高声呐喊,声称勤王讨贼,降者不杀,于是不少士卒又临阵脱逃。大势已去之下,孟建走投无路,最后奋力一搏,亲率部众杀入敌阵,手杀数人。但终究是徒劳无功,他稍有倦意,一些凉军便围上来,不断地攒刺射箭,很快就只剩下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牵招终究破门而出,而凉军也由此控制了整座长安。前半夜的民众是纷乱与惶恐的,但他们如蚂蚁般拥挤在城门处,祈求避难出城,但凉军不为所动,若有欲出城者,皆被挡杀回去,任凭城内的人哀嚎哭叫。 到后半夜,源源不断的凉军自西面赶来,铁甲震动的声响仿佛浪声,人民恐惧不已,长安终于又寂静下去了。风中只有雪花飘落与大火燃烧的声音。到了天明,火势已自然熄灭,吕布这才率众自西平门进入长安,举目所望,满目疮痍,小半座长安的民居府邸因此化为灰尽,只有宫室尚能保全完好。 但在吕布觐见天子之前,他自贾诩处得了一个心烦的消息:杨彪设伏失败,陈冲中箭失踪。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第九章 定情 风雪飘摇,有点滴雪水打在眼皮上,感觉好像全身浸没于血泊之中。而眼睛灌铅似的沉重,完全没有力量打开它。全身飘飘然,就要脱离躯壳,漂浮在鲜血充盈的水里了。残存的意识,唯一记得的,就是不断询问自己,到底是伤在何处,是头颅掉了?还是躯体残了?或是手脚给剁下了? 于是,用意识试试自己的头在哪儿,感觉自己的身体还连在一起吗?结果仍旧是软软地漂浮感,没有一丝力气可以用得上。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冲问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是死了吧!可自己灵魂的归宿在哪里呢?恍忽间,他的精神渐渐沉没,感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世界,一点点地,就像要稀释在这无边无际的血水之中了。 突然之间,一股股的热气哈在了他的脸上。接着他感觉有一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在自己腰间与额头处摩擦,所过之处,一阵阵穿透骨头的疼痛直插心肺!在剧痛的刺激下,陈冲就觉得眼前的血海越来越模湖,他伸手去拍,手指头居然开始动了!在这一瞬间,仿佛就要消失的自我一下子回到了人间。他陡然一惊,突然睁开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出现的是一张清丽的面孔,她的眼中满是担忧,正不断地用热水巾擦拭着自己的脸。陈冲大惊,意识里想往后退,但稍一挣扎,就感觉腰间腿间一股剧痛,不禁痛呼出声,那张带着忧虑的美丽面孔也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涌上欢喜的神情。低声问他说:“痛吗?我马上给你换药。” 陈冲终于看清了,坐在他身边的,竟是董白。此时天已渐黑,光线暗澹,却显得这种时候,少女的眼眸氤氲又迷人,她手里拿着一块冒着热气的湿布,已经被血浸透,透出腥热的味道。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陈冲立时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昨夜刺客齐发冷箭,自己身中两箭,几欲昏死过去,是田昭等人断后,吴昱舍命护卫的情况下,他才逃出府外。然而追兵在后,他重伤在前,实在难以远行。吴昱便把自己安置在一处暗巷里,换上了自己的袄子,这才吸引追兵远去。而自己则因流血过多,在阴影中昏迷过去。 陈冲想,自己是怎么在这儿的?当时城外似有喊杀声,是哪里来的贼人?长安的形势如何了?为什么眼前的是她?他心中的一连串发问还未出口,董白已取了草药磨的药膏出来,对他说:“不要动。”而后解开他的衣襟,在皮肉翻滚的伤口处涂抹绿色的药汁,陈冲只觉伤口火辣辣的,显然箭头已取出来,血也止住了。 董白似乎读懂他心思般,一边抹药一边说道:“你躺了一日一夜了。前天夜里,府门口有追逐声,我与义父到门口去听,发现有一张血书丢了进来,让我们去某处,这才找到你。” 她不待陈冲发问,继续说到城中的局势:“昨日吕布进城,杀死了已为陛下拜为大将军,雒阳那边为陛下宣为叛贼,说要发兵讨伐。还说要传诏河北,承认大司马之子做清河王哩。” 陈冲闻言一惊,挣扎着就要起来,但腰部的疼痛又迫使他躺下去。他望向窗外,窗外的雪花仍秋叶般散落,在屋檐堆起满眼洁白,即使屋中放着火盆,他也能想象到屋外的冰冷与残酷。他低声问说:“吕布的谋主是谁?他莫非没有派兵搜查吗?司隶府如何处置?” 董白此时已涂好药膏,又将陈冲的衣襟阖上,看着陈冲,欲言又止,终究低声说道:“我听义父说,吕布的谋主,好似是文和叔呢!他将司隶府上下尽数拘禁,但如何处置,还没有定论。” 说到这,她美丽的面容上露出忧愁的神情,而后端来一碗温水,喂陈冲饮下,再继续说道:“这里是靠长乐宫的一处别院,他们暂时没有搜过来,但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了。义父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处隔室,让你好好休养。” 陈冲听到贾诩的名字,念头忽然通达,继而浑身阵阵发冷,想起贾诩在小平津留下的那句诗【1】,当时贾诩自以为不受重用,才在平津落败,自己不以为然。孰料斗转星移,九年须臾而过,贾诩终究如他所言那般,正面胜了自己一筹,陈冲只能苦笑自嘲道:“原来是贾文和,好!好啊!”。 局势败坏到现下这个地步,是陈冲全然没预料到的。但他又能去责怪谁呢?他自以为治政持正守中,待人诚挚无私,却不想身边多有叵测之辈。前有董昭不说,现下又有杨彪杨修父子,不知道的又有多少?几月前,听闻袁绍死讯时,自己何尝不在心中讥讽,以为袁本初自以为英雄,却识人不明,独好佞臣。可现在看来,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但自责之余,陈冲闭上眼睑,眼前立刻浮现出吴昱、田昭等人带血的面孔。他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不甘,暗道:“陈冲啊陈冲,难道你就这样等死吗?若不支撑出城,这几十年岂非空忙一场?又辜负了多少人的性命?” 念及于此,他又强打精神,想着出城的策略。可思来想去半晌,却没有任何法子。 董白见他神色,便知他所想,心中叹了一口气,便又跟他讲述城中形势。自昨日下午,凉军便又打开城门,放百姓出行,虽然所查甚严,但出城的人总也有千余,董白想想说:“不妨乔装出城,你看如何?” 陈冲缓缓摇头,他自知自己样貌极易辨认,任如何乔装也没有作用。便向董白伸出左手的断指,又指了指眉骨间的疤痕,叹息道:“贾诩此时不封城,又知我不死,定是在城门广派精锐亲信,等我自投罗网啊!” 但董白想了一下,说:“要么备些钱财,贿赂他们,还怕出不去吗?” 陈冲说:“不可,贾诩带的这些人,都是你阿翁的旧部,久居深山而不移,忠心可鉴。决计不会因些许钱财,便误了大事的。” 董白默然叹息,忽而又双眸一亮,对陈冲说:“你在这里歇息,等我片刻,我很快回来。”说罢,少女如惊鸿翩跹而出,曼妙的背影让陈冲升起异样的感受。他转念又想起自己此次中伏的理由,不禁有些发愣。但他又明白,无论是何理由,自己对杨修并无防备,敌明我暗下,冷箭无处可防,自己仍会是这个下场。 想不到出路,陈冲心底泛出深深的疲倦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还要思考,于是很快沉睡过去。 睡梦中,他好像遇到了值得高兴的喜事,故而陈冲醒来时,感觉自己精神好了些。但他一睁眼,看见的便是董白的睡颜。少女双手握着陈冲的左手,竟趴在榻前睡着了,桉上的灯火明明灭灭,正显得董白的烟眉似蹙非蹙,嘴角似喜非喜,仿佛是浸泡了梅花的冷酒,浓烈与芬芳并存,朦胧又清冽。 陈冲一时看得出神,左手不自觉地要收回来,不意却惊醒了董白。董白茫然地坐起来,揉了揉自己惺忪的双眼,才记起心上人就在身边,颇羞耻地把手放下来,对他轻声问道:“伤好些了吗?” 陈冲这才恍然,发觉伤口也不再如此前那般剧痛,努努力,竟能勉力坐起来了,他便颔首说:“好些了。”董白听罢,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陈冲问:“白姑娘方才到哪里去了?” 董白说:“我到城门去了一趟,看看情形。” 陈冲不禁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笑,他想,或许是被少女的自信感染了吧。于是又问:“情况如何?” 董白说:“你若能够下榻,天亮了,便可以着手出城。” 陈冲吃了一惊,他说:“当真?” 董白流露出庄重的表情,慢慢说:“你忘了,我本是渭阳君。凉军中多有我的叔伯。” 陈冲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原来她想赌一把,要在凉人前暴露身份,来为自己求一条出城的生路。可若是不成,让吕布知晓,她哪里还有命在?! 陈冲沉默良久,字句对她说:“白姑娘,何必如此?一旦因此丧命,又可奈何?” 董白闻言,却微微摇首,握住陈冲的手腕,注视着陈冲说:“虽死无悔。”说罢,她把头靠在陈冲的肩上,双眸就停在陈冲面前。 陈冲回忆了一下,自从与董白再会以来,这么近距离地和董白接触,还是第一次。由于距离很近,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少女的眼眸,看见那充斥着真挚与爱恋的脉脉秋波,他恍然发现,里面已不是他记忆里中黄太乙庙的那双胆怯无助的双眼。 这双童孔看着自己,伴随着嘴角的弧度微微翘起,仿佛婴儿般纯真,又仿佛母亲般包容。看着这种表情,陈冲突然感觉到,自己七年来对董白刻意营造的冷漠,好像都在随之冰消瓦解。他想克制自己的感情变化,想着自己的责任与家人,但怎么也止不住不断产生的对这个女子的爱慕之心。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抱紧了这滚烫的娇躯。 茫然中,陈冲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仿佛自己回到了童年:有在病榻上微笑的母亲,有和蔼又宽容的祖父,也有严苛又深沉的父亲,自己作为一个无所不知的神童,在族中浪荡了一整日后,终于在父亲无奈的目光里,祖父慈爱的话语中,无忧地在母亲怀中睡去。 陈冲忽然哽咽,眼泪沿着脸庞不住地滴落在董白的肩上。时隔多年,他在一片泪水中,终于又感受到这股情感,这令他悲怆难言,忽又充满希望,在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化作嚎啕不断的痛哭声。 【1】贾诩留诗:语在第五卷三十一章《夜游邙山冢》,贾诩退出平津,留下“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四句。 第十章 风雪长安 待到天亮的时候,大雪依然没有停的迹象,两日的纷扬已让长安的街道间埋有两尺深的积雪,足以埋没常人的膝盖。即使凉军令难民们反复的清扫,但要不了一个时辰,道路上又铺上一层雪绒。 而难民们劳作了两日,每日不过得一个麦饼,身上也没有棉衣,可谓又饥又冷,疲累交加。所以从昨日夜里开始,便陆续有人昏倒在风雪之中,可也没有人看管。直到今日早晨,凉人再在街上巡街的时候,在道上看到的便是成堆的死人了。 守直城门的李利看到这般景象,心中连称罪过,一边让难民们把这些面带微笑的僵硬尸体拖到城外,一面使人在城郊挖坑掘土,而后请来圆觉寺的僧人们为亡魂超度,最后将这些尸体都埋了进去。木锹在硬土上敲击的声音宛如鼓响,冬察的声音叮叮不停,在城门口等待过关的人听了,都露出悲哀的神情。 这时候,城内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放眼望过去,原来是几名锦衣使者从城内打马出来,裹着牛皮的马蹄在积雪里不紧不慢地前行着,使者也吆喝着要拥攘在城门前的人们散开。等靠得近了,人们才发现,其中一人的马鞍上还挂着绳子,在雪中拖着什么长条状的事物,只是用麻袋裹了,看不清晰。 他们一直走到城门外约几丈的地方,待李利亲自迎上去,这些锦衣人才从马鞍上解了绳索,翻身下马。他们低头说了一会话,相互颔首示意,就把麻袋解开,竟从中拖出一个人来,只是这人身材瘦削,发梢凌乱,满脸的血污,已看不清模样,更没有了意识,只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在表明,他仍然活着。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使者中有一人上前说道:“此人是司隶府的别驾从事孔融,大将军本欲只惩陈冲一族,不计他人过失,孰料此人不仅为贼说情,不成,更为臣无礼,罹骂君父!今鞭刑已罢,按大将军令,当挂于城门示众。” 说罢,便拽着孔融的头发,令人将他拖到城墙上。大约过了两刻,人们看见名扬四海的孔文举从墙头垂下来,如同一条死鱼般在风中微微飘摇。开始还有鲜血从腿角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在雪水里化开,但很快又停下了。谁也不知晓,到底是他的血被冻住了,还是他的血流干了。 但他一定是死了。 正慌然间,有一人不知怎么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下子冲到城门下。那人不顾兵士的紧张,朝着头上的孔融大哭,而后跪下来,双手朝着苍天呐喊道:“文举舍我死,我何用生为?” 说罢,又从腰间抽出短刀,径直捅在了心口,死前对着凉人们说道:“尔等沐猴而冠,岂能久居于京?我死于前,尔死于后也!” 随着鲜血喷涌而出,那人继而瘫倒在地。这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一些凉兵拔刀示威下,才又渐渐没有了声音。使者们上前去看,也认出了死者的身份:原来是孔融的幕僚脂习。凉人厌恶他临死的言语,便上前挥刀,把他分为几块,也扔进方才挖的大坑里去了。 时间渐近中午,城门处已开始放行审查,而所驱使挖坑的难民们也忙完了,昏昏然坐在大坑旁边,有些人又冻昏过去了。这时候,有凉人提了水桶过来,每隔一堆难民舀了一桶热水放下,令他们喝,一人一瓢,不得争抢。众人嚼多了冰雪,此时遇见热水,都如逢甘霖,鱼贯而上,瞬间饮干。 过午的时候,每人领到了一个麦饼,秩序较为纷乱,李利不得不亲自压阵。才分到一半,忽然有个士兵过来,与他耳语一阵。李利有些诧异,再问士兵说:“有一男一女,说是我的熟人?想让我放行?”他思虑了一会,全然不记得在长安有什么相熟的女子,但也引起些许重视,便对亲随吩咐了两句,跟那士兵说:“那我随你过去吧。” 走过来的时候,李利一眼就看见了一辆黑色的马车,车门上挂着黑帘,两面的车窗也遮住了,显得非常刻意,而车驾前坐着一名苍头,一名少年,他都不认识,不禁有些疑惑,靠上前来,他打开车帘,只见大半车厢里堆满了帛布与漆盒,看得不是很清。而车前坐着一名戴面纱的女子,见面便对他说道:“利哥,好久不见了。” 李利的眼神顿时被这女子吸引过去,她见李利神色不解,便从手腕上解下一块金镯,递给李利,又半卸下面纱,露出半张精致的脸,笑道:“利哥,是我,渭阳啊!” 李利顿时记起来了,忙又低首看向手里接过的手镯。只见金镯内侧刻着渭阳两个小篆,他再抬眼打量眼前这名女子,终于在心中确信。他便是太师生前最为宠爱的孙女,曾多次在军阵中游玩取乐的董白!这着实出乎李利的意料,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 自从吕布带军入郿邬后,众人都以为太师全家族灭。哪知董白非但未死,反而在长安城中隐居,真叫人难以猜度。 见李利不语,倒是董白先说话了,她又带上面纱,用凉州腔调问:“利哥,你们怎会和吕布一道来?可还有其他亲人活着?” 李利听到此句,顿时满脸羞愧。董白的问话在他听来,其实是责问:当年吕布刺杀董卓,其旧部本该势不两立,为君报仇才是。可今日却受其驱使,实在说不过去。他也用凉州腔调缓缓答说:“我等也是没法,当年随太师入雒的人里,活着的,大约只有十之一二了。文和叔说,非如此不得求活,我等才暂从此议。” 董白闻言,低着头不说话,顿了一会才说:“我不怪你,你先放我走吧!” 李利却想留住董白,拉着她的手,关切说道:“我等才率众入京,渭阳何必离去?莫非我不能保你平安吗?” 董白却冷笑说:“吕布灭我全族,若得知我与阿彘身在此处,真能保全吗?” 阿彘是董曜的小名,李利闻言,立时看向车前的少年,心中惊涛不断。他心中知晓,若是董白一人,自己或许还能照拂,可董曜还活着,那就无法可办了。他心中陷入颓唐,对董白说:“那你将去何处?与我一讲,或许我能照拂一二。” 董白用明亮的眼神看向他,轻声说:“我和阿彘一起,要回陇上去,回临桃去。” 她犹豫少许,又说道:“利哥,我在长安待过的事,请你勿要与别人提起。” 李利见董白这样哀声乞求,心都要化了,哪里还想得到其他,他颔首许诺说:“纵使此身身死,我也不透露半分。”说罢,又从箭囊中拔出一支箭,将这箭杆一折为二,慨然立誓道:“如有食言,形同此箭!” 于是他下了马车,又从随身的马鞍里掏出两块金饼,递给有些胆怯的董曜,又往车厢里塞了一大袋干粮,便让卫兵放行。临走前,他又策马站到车窗前,低声说:“愿我们还有重见的机会。”这才与董白分别。 行了半晌,长安城在视野里渐渐隐去,只剩下天地间一片皑皑。董白这才翻开堆积的帛布,从中露出陈冲苍白的脸,董白摸着他的脸,柔声说:“庭坚,还好吗?” 陈冲澹澹地笑道:“自然是有些冷的。” 董白闻言,便取出一壶用棉布包好的温酒,给陈冲的手脚细细擦拭,一直揉到皮肤发红发热,她才住手。陈冲微微咳嗽了两声,用力坐了起来,而后挑开车帘打量车外,些许雪花飘了进来,令陈冲倍感目眩。 董白连忙把他扶下,询问说:“你要看什么,我替你看便是。” 陈冲缓缓摇首,叹息说:“我也只是远望长安啊。”将一口气吐完,他又说道:“人生也须臾,却日暮而途远,昔日我以为大业将成,已然思归。直至今日,才知晓不过是黄粱一梦。大道之行,湛湛不昏,绵绵若存。也不知我再归来时,这里又是何光景。” 说罢,他露出倦容,显然方才过关的要紧时刻里,他屏气宁息,也颇为费神。 董白为他披上两层寒衾,又不禁担忧其城中的蔡邕。如今她与董曜一齐出城,却唯独把义父留在城中,也不知他能否保全。 车外的董曜则觉非常新鲜。几年的隐居生活里,他从未离开过长安,今日出城,令他有一种鸟出樊笼的逍遥,他不禁站在车辕边,全然不觉战争的悲苦,反而举目天地,奋臂高呼。浑身畅快后,才进了车厢内,点燃烛火,又打开地图,寻问陈冲道:“姐夫,我们往何处去,去晋阳吗?” 见董白的娇容微微发红,陈冲轻轻捏住她的手,睁眼又瞑目,显然内心中也在思量董曜的问题。这次多亏了董白,一个十死无生的局面,竟真让自己逃出生天,那局势便还能有所作为,但却绝不会是坐守晋阳。 并州贫苦,虽经陈冲十余年励精图治,也无非有近三百万人口,堪堪与关中仿佛。若放任吕布占稳关陇,坐拥天子,那汉军受凉军与曹军两面夹逼,最好的局面也不过困守,欲要再收复天下,恐怕就再不可得了。 陈冲下了整兵再战的决心,答说道:“去蒲坂,但不去晋阳。” 第十一章 贾诩治政 就在陈冲董白遁出长安,直奔蒲坂之际。贾诩也无暇再关注陈冲的生死,这倒并非贾诩轻视陈冲,而是自吕布率兵进京之后,朝局之事多担在他一人身上。 吕布进京之初,天子亲自率众相迎,又指着吕布对诸位公卿说道:“这便是我的周勃啊”。 当年吕氏乱汉,正是周勃与陈平暗中计谋,在吕后驾崩之际,诛杀诸吕,迎文帝继位亲政,保全了汉室江山。而天子以周勃比吕布,不可谓不青睐,吕布闻言大为感动,抽剑立誓说,必为陛下赴汤蹈火,诛灭国贼。 而尚书台诸臣闻言,却知天子以刘陈比作诸吕,又自比为振兴汉室的太宗,心中都不禁太息。陈冲这几年来,为国家理政治民,不仅从无大过,对天子也是礼敬有加,无非是在刘备与天子间摇摆不定,竟落得一个生死不知、名为贼子的下场,即使是与陈冲政见不合的公卿,此时也不免有些心寒。 而后,天子又与吕布同坐一舆,自司徒府上解救被囚禁的伏完等人。而天子得见司徒伏完时,伏完遍体鳞伤,身上多有烙烫的血泡。见此情形,翁婿二人不由相抱落泪。天子指着司徒身上的伤痕对吕布说:“陈冲待司徒至此,若将军晚来片刻,我亦不知所归也!”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吕布闻言,顿时则立誓说:“必为陛下生杀此贼。”又说:“只是眼下还得理清朝局,再做打算。”言下之意,是要找天子要一个名分。毕竟他身为凉州牧,虽是奉诏进京,但终究不合常理,非得有一个合适的官职不可。 吕布的本意,是想要陈冲的司隶校尉。毕竟在他看来,这几年间,陈冲监察朝官,改政调军,一言足以贬公卿,一言亦足以擢庶人,虽不如真皇帝,但也着实威风。而且三辅经陈冲几年垦荒修堤后,虽仍不复中宗时关中的繁盛景象,但也称得上千里沃野。加上崤、函之险,大河阻隔,真可谓是帝王之宅,炙手可热。 在此前商议起事的密信中,吕布、刘焉其实早就通过董承与天子密约:事成之后,以刘范为司隶校尉,吕布为并州牧。可如今吕布独下长安,蜀中之军尚不知何处,并州之事也难以言说。吕布想:想必以天子的聪慧,定然也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孰料天子擦拭眼角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吕卿有救国之功,而刘备欺主窃位,有失皇恩,实负盛名。不如这样吧,我便把大将军之位赐予吕卿,以号令天下兵马,助卿讨贼,卿看如何?” 吕布不料天子出此言语,顿时陷入两难之中,若说他原本最眼红的位置,本来就是刘备的大将军职位。只是考虑到刘备未除、陈冲失踪,南面又有刘焉刘表虎视眈眈,故而未作此奢望,不料天子竟主动提了出来。可如此一来,又要让谁做司隶校尉呢?若是仍留给刘范,自己岂非白忙一场? 正当他为难的时候,贾诩缓步步出,对吕布正色说:“将军若以为自己独木难支,不妨以司徒为援助,我听闻司徒一家多有令名,长子伏德亦是人中龙凤,何不以其为司隶校尉,为将军辅左呢?” “哦”天子听闻此言,不由双目一亮。他转眼打量贾诩,发现这个中年人莫名眼熟,便向吕布打听此人的身份,才知他是贾诩,当年董卓麾下的十校尉之一。他回忆片刻,不由笑说道:“我想起来了,当年随董卓到邙山救驾的,就有贾卿吧!” 贾诩面不改色,当众承认道:“当时谏议太师往邙山的,正是在下。” 天子闻言,不由吃了一惊,吕布又趁此时说:“文和正是我此行的谋主,居功甚伟,还请陛下多多倚仗。”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吕布袭取西京的计策,都出自贾诩之手。台中诸臣不免又忌又怕,天子闻言却大为亲近。他握住贾诩的手说:“如此说来,贾卿也是我的恩人啊,我欲以卿为尚书令,何如?” 众人闻言,无不艳羡非常,尚书令本是与司隶校尉并列的要职,总理天下机要。贾诩此前还是叛贼,如今却一跃为天子内朝的首重之臣,真可谓是世事难料。 孰料贾诩竟推辞说:“尚书令一职,乃是官之师长,天下所望。诩名不素重,不足以服人。纵使诩昧荣利而当之,却与国家无益!” 这番言论反而更令天子欣喜,他转首对伏完笑道:“陈师背我,我本颇为忧虑,不意今日得贾卿,可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于是仍坚持任用贾诩,以其为谏议大夫,暂录尚书事。又从贾诩此前所言,以伏德为司隶校尉,吕布为大将军。至此仍不肯罢,当晚便邀请贾诩至尚书台中,问其振兴国家的策略。 贾诩对此早有腹稿,当即对天子献上三策,并为其一一详加陈说。 其一,便是安抚司隶府余众。 虽说眼下陈冲不知所踪,生死难料,刘备伤寒病重,难以视事,实可谓是天子重振威柄的不世良机。但贾诩却劝谏天子,应当牢记王允杀董卓故事,世上不惜生者少,惧死者实多,若以死逼之,则必生乱事。满朝公卿,谁不曾与司隶府往来?便是董承伏完手下,恐也不在少数。况且,司隶府中也多有人才俊彦,若能收而用之,实乃国家之幸。 因此,贾诩献的第一策,便是善待陈冲妻儿老小,以示天子宽仁至诚。再从司隶府中挑选德望老者,名流干臣,以虚衔高位奉之,如此徐收府权。最后试第于太学,在太学生中选用忠正贤能之士,入主于台阁、宫卫、虎贲、北军等处。如此一来,只需二三载,便能使人心流归,正朔分明。 其二,是偏援函谷,急攻河东。 当下的局势,是晋阳霸府大败,但余威尚存。多亏董承与刘宠以身犯险,占据函谷关与茅津等险地,才使得凉军有奇袭的良机。现下长安既下,便当增兵弘农,解董承东西之围。不过却不可用大军。毕竟函谷关与茅津都是险要之地,非轻易所能攻下,只要派一支偏师断去徐晃后路,诏安其部,便能让其不战自溃。 而贾诩的主攻方向,意图直指河东。河东如今尚为霸府所占据,但霸府重兵受曹军牵制,不得不囤积在上党、河内一带,导致河东兵力必然空虚。而此时长安落城的消息尚未传到并州,大河又因冰雪封冻,正可供大军往来纵横。所以正可令凉军主力继续驰骋东进,只要能夺下河东,分兵扼守永安、箕关、蒲子三地,山川险要尽在手中,任霸府如何愤满不甘,也于事无补了。 其三,是群封宗室,策灭霸府。 这一策则是从长远计较。眼下河北曹操拥立刘和为清河王,南面又有益州刘焉、荆州刘表,皆非易与之辈,尤其是刘焉,虽与凉人相约勤王诛贼,然观其举止,似有谮越之心。而贾诩又分析说,这几人不比高祖世祖诸贼,其经营方镇日久,已然自成一国,难以卒亡。而反观关中,天子此时才得亲政,柄赫未建,才名方扬,远未到平复天下的时机。 贾诩以此论断,针对方镇,当下只能以封爵拉拢,切不可与之决裂。而霸府则是生死大敌,必先除之而后快。待稳固并州、河南等地后,再做一统河山计策。只是如今诸镇已位极人臣,若要再封爵,恐怕只能以王爵相授了。 此三策献罢,天子只觉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他起身来回疾走,忽又拉起贾诩的手,连声说道:“先生此来,实乃天授我也!” 于是次日一早,天子驾临尚书台,接连下达三道诏书。 一是赦司徒府众人无罪,且封陈谌为少府,姚贡为谏议大夫,孔融为太常,陶丘洪为大司农。又拔擢太学里崔琰为北军中候,孙炎为廷尉,刘繇为宗正,郗虑为卫尉,杨彪为司空。并在许诺说,一月之后,他将在太学中试经,征德才兼备者为郎官。 二是军令,一面奖赏凉军各部军功,除昨日封吕布为大将军外,今日又封韩遂为前将军、马腾为后将军、宋建为左将军、高顺为右将军,张辽为左冯翊,曹性为弘农太守,且从国库中调出万金赐发,以励军心。另一面,他又从义仓中征二十万斛麦米为军粮,调韩遂、马腾两部急攻河东,势必要在三日内出发。 最后的诏令则是封赏王爵,天子以刘虞刘和父子勤王有功,特承认其清河王的王号,转而又封益州牧刘焉为蜀王,荆州牧刘表为宛王。除去这几人外,他又以孙策为镇东将军,使持节,都督扬州、徐州诸军事,陈王刘宠为豫州牧,使持节,都督豫州、兖州诸军事。交州牧张津为镇南将军,使持节,都督交州诸军事。 三道诏书写完,台中诸臣无不顾看失色,继而咸称官家圣明。天子到底是年轻人,受此吹捧,也不免有些飘飘然起来。这时,他忽然记起董昭,便对贾诩说道:“可惜,我此番能够亲政,董昭也是出了大力的,可受陈师缉捕,此时他也不知身在何处。我原本想我亲政后,让他当个御史大夫哩!” 不料贾诩闻言,却劝说道:“陛下,董昭虽有谋略,却二三其主,入陈冲府中,却行背主之实。可见是奸诈小人,不足以为倚,陛下今初亲政,实当明德远邪,还是不要与他为伍了。” 天子颇以为然,又低声问贾诩说:“文和以为大将军如何?” 贾诩低声答说:“大将军神勇无匹,然言好轻挑,性骄无上,不可为倚仗。若时机得当,当速除之。” 这倒让天子意想不到,他沉思片刻,婉拒了这一提议,说道:“正如文和所言,连陈冲的家小我都能赡养善待,以彰显仁德,可却要诛杀吕布这一功臣,这岂非谬哉?” 不待贾诩继续说话,天子摆摆手说:“这非是一日之功,从长计议吧。”贾诩只能无奈作罢。 孰料商议的次日,就有消息传来,说大将军吕布欲入司隶府劫掠,竟与司隶府别驾孔融引起龃龉,继而鞭杀孔融,挂城示众。 第十二章 止步蒲坂 炎兴六年冬月上旬,自漠北高原刮来的大风变得更为凶勐,连绵十余日的大雪,也仍然没有停息的迹象,反倒如脱缰的野马般,在关中大地上来回奔腾。如此急转直下的天气,河东渡口的人们已近十年来未见过。晦涩的天色好似盖上了铁幕,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似乎无休无止,以至于连黄河都被盖住,分辨不出哪里是河,哪里是岸了。有人用斫刀插入雪中,竟然深不见底。 这样的天气,一般的旅人们都裹足不前,住宿在待雪停之后,再远行大河东岸不远处的亭院里,燃火煮食取暖。孰料在一日,雪下得正烈的时候,他们听到后屋的牖户外竟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只是隐隐约约。好奇的人扒开遮风的麻料,真看见有人陆续策马从亭前穿行而过。 亭长察觉有异,按汉律,亭长兼有盘问往来行人的职责,故而他披了件羊皮裘出门招呼,打算询问这群人的来历。只是在亭口站定后,他才看清楚,原来来的不是一小批人,而是肩披风雪的上百名骑士。 这些骑士披甲不整,多也没有兜鍪。不少人身上都包裹着麻布,林林总总的伤痕遍布在他们的脸上、手上,甚至座下的马腿上,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战。为首的骑士见前面来了一个人,便主动停下来马匹,问亭长有何事。 亭长看为首者满脸贵气,心知可能是士族名望,不免生了几分胆怯。但他仍强打精神,露出亭长的铜印,并要求骑士们出示名刺,说明过往缘由。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骑士们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但还未争论,为首者便向前几步,对亭长道:“凉州牧吕布生乱,挟兵围攻西京,我等都是京中的卫官,正要去晋阳请援!此行仓促突围北上,没有带什么名名刺,还望亭长见谅。” 亭长吃了一惊,但见他们神色与行装,确实不似作假,心里不由信了几分。他不由肃然打听说:“西京大乱,陈公还好吗?” 那些人闻言,都暗然不语,只有一人说:“如今走得匆忙,想来当时看得也太过匆忙,说不定是贼子的计策,诓骗咱们呢!” 又有人说:“何必自欺呢?就算龙首当时侥幸未死,如今西京已落贼手,又怎能活命?”于是那人都不做声了。 这群骑士正是陈登牵招一群人,他们冲出长安后,眼睁睁地见得京城上空上飘着火光与熏烟,西面又有凉军远赴奔来,伴随着喊杀与哭嚎,刀光与箭雨,将炎兴以来的所有心血毁于一旦。然而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趁凉人追之不及,仓惶东奔。结果道路上又遭遇大雪封道,且没有向导引领,纵然一路上不敢停留,但也大约花了七天时日,才走完了路上这两百余里,到达此处时,他们又饥又渴,已经精疲力竭了。 亭长听闻队伍里还有陈冲的幼子,连忙从屋中取出一壶热浆与些许干粮赠予,又派出一名亭役为他们做向导。牵招一行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抵达蒲坂渡口,往东再走二十里,就能看到蒲坂城了。 虽然天色已晚,但他们并不歇息,而是摸黑继续东行,一直到天云的颜色微微发银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蒲坂城中。 河东郡大部分郡兵已随卫固陷没在渤海,此时已由安邑令张琰代行河东太守事,而张琰此时就在蒲坂,正调运郡内剩余的粮秣武器,等待陈冲的下一步命令。牵招陈登一行人入城之后,告知他西京陷落的消息,他大为失色,更拿不定主意,失魂落魄地问道:“那如今当为之奈何?” 牵招的本意是先固守蒲坂,自箕关通报雒阳后,等待援军。但陈登却反对说:“如今大河封冻,蒲坂已无险可守,只要大雪一停,贼军快马赶来,恐怕只要三日,哪里等得到援军?还不如先整顿辎重,一旦雪停,我们便北上临汾。” 众人闻言都不禁颔首:临汾依山傍水,实是河东与并州之间沟通的门户。只要扼守此地,凉军便难以北上并州,而若要进攻箕关,也要思量是否会腹背受敌。况且临汾于并州更近,想必通报之后,援军也能早日抵达吧。 于是定下计议,打算风雪稍小,便移军北上。 转眼过了三日,这罕见的大雪终于显出颓势,云层渐渐浅薄,风声也稍息,使天色显得略微透明。 蒲坂的守军从空气中嗅出隐隐散发出水汽的冷味,又看空中雪花小得如同银屑,便开始行动起来,他们把粮草装上驮车,把马蹄都包上牛皮,每人都把冬衣包裹起来,背在肩上,最后在胸前藏了壶热酒,继而开始北上远行。 牵招等人走在最前面,这几日他们虽捱过了饥饿,人却依旧没有精神。毕竟计议虽然定下,但却仍不知前路,即使守下临汾,事态便会好转吗?谁也说不上来,便也不去说,只带这犹如四野大雪一般茫然的心情,重新踏上旅途。 唯一有些心情的可能便是陈章,众人因不忍的缘故,并未告知他陈冲的死讯,只说是听他祖父的意愿,送他去晋阳。故而这些日子,陈章一直多动好奇,打量周遭的景色。可世间景色看多了,其实并无什么不同,故而陈章也有所厌倦,整日坐在牵招的马上,似乎昏昏欲睡。 刚出城门不久时,陈章忽然醒了,他对牵招说:“我梦到阿父了,他说今日就来看我哩。”牵招闻言心中涩然,不知何言以对。 可这时候,身后的队伍不知为何停了,任人怎么催赶也不为所动。询问缘由,身边的人也说不清楚,陈登还以为是凉军赶了上来,孤身回去打探,结果得知了一个不可置信的消息:说是自西面来了一辆轺车,里面就坐着陈使君。 来的确实是陈冲,自遁出长安后,他料定凉军仓促入京,对乡亭尚未掌控,便不避亭舍,令车夫直走大道。一旦有人盘问董曜,陈冲便掀帘,以断指与眉伤表明身份。见者无不大惊,也不敢再阻拦,竟让他成功行至此地。 只是在车上颠簸了数日,陈冲下车时,还有一阵阵的目眩,在董白的搀扶下才勉强站定。好在腰腿的两个创口都已经开始愈合,结了一层褐色的痂,这让他动起来不再是刀噼似的剧痛,而是发痒与刺痛感相掺杂。 但总归是能够行走了。 此时牵招一行人赶来与陈冲会面,即喜且悲,口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归于肃然。 一行人最终点了一处篝火,在旁边坐下。寒暄完各自逃难的经历后,众人又陷入沉默,不知是否要继续北行。陈冲抱着陈章,主动打破沉默,问他们道:“京中大乱,河东空虚,正是生死攸关之时。而蒲坂是我重修的城池,地处要害,也算得上坚固难破。你们不坚守,却要带兵出城,这是要到哪里去?” 陈冲的话里有责问的意思,陈登连忙上前解释,把此前众人的商议说与他听。陈冲听罢,连连摇首说:“用兵布阵,勿要拘泥于形,更要随机应变。我看啊,你们也是破胆了。天寒如此,手指难以屈伸,城上洒水便可成冰,凉军如何来攻?此时弃城容易,待将来欲要收复关中,渡河便难如登天了。” 众人闻罢,多击掌称绝,但也有人说:“只是城中兵力堪堪三千余人,若让凉军包围,又无援军来救,此处便为死地了,还是不妥吧。” 陈冲面色如常,缓缓说:“大约二旬之前,我便已发过两道手令,调拨约万余人南下,算算时日,第一批人想必也该到了。我们不妨先搬辎重入城,最迟后日,必有援军来此。” 众人将信将疑,但也不敢当众反驳,于是便招呼部众回城。到了第二日,果然有骑兵自北面远来,虽无有万人之多,但五千人总是有的。士兵欢欣之下,将他们迎入城内,只是靠近了看援军的旗帜,他们很快惊愕地发现,来援的竟是凉军的旧部:董越以及胡轸。 董越胡轸早习惯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令亲信去安排部众歇息后,两人草草收拾一番,便径直去郡府中面见陈冲。 在来的路上,他们已听闻西京大乱,陈冲生死不明的消息。也因此曾一度犹豫是否要听令南下。但考虑到此时身在并州,自己也无从选择,纵使心中忐忑,也唯有下定决心,与霸府共进退。此时得闻陈冲健在,两人竟都松了一口气,一进屋内,便一齐向陈冲行跪礼。 陈冲此时刚让董白换完药,无法跪坐,只能让她陪坐一旁,自己斜靠在榻上。不料见到董越与胡轸如此做作神态,陈冲哭笑不得,连声让两人站起来,指着董白对他们道:“太师的孙女在这里,你们就不要客气了。” 董越大吃一惊,仓促不敢相认,还是胡轸靠近了拉住董白的手,才涕泪说道:“不意还能再见渭阳。”于是又相互问候了一番,再坐下来时,两人都觉与陈冲亲近不少。 孰料陈冲开口便说道:“今有泼天之功当前,不知二位敢取吗?” 第十三章 以凉制凉 次日一早,陈冲召集蒲坂中所有队率以上的军官到府中议事,队率们颇为诧异。毕竟按理而言,他们位卑身鄙,平时难以得见高官,今日竟然能与国内独相议事,实在是难以想象的。 城中的人少,因此集结的也很快。大约在刚到辰时的时候,厅堂里便拥挤了大约近两把个人,连桌桉也放不下,于是陈冲下令,每个人就在堂上铺下草席,众人但席坐而已。他则坐在主席上,着灰色熊皮袄子,斜靠着一张软垫,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陈冲用眼光扫视过去,见众人都打量着自己,神情或好奇或激动,或忐忑或失望。他在心中也有些不安,毕竟距离上一次率兵,已过去六年有余,这一次自己仍将冒险,也不知能否对得起他们的期望。 可即使如此想,他的表情却是不动声色的,令张琰董越清点完人数后,他自然而然地坐起,用严肃的语气说道:“今日令诸君前来,其实并非议事,实是欲托国家生死于诸君。” 众人见陈冲言语如此庄重,于是都倾耳细听,孰料陈冲的下一句便令众人失色,他说道:“明日,我便会与董、胡二君率众出城,仍留此城于河东诸。若吕布不日率大军来此,万望诸君坚守。” 言语刚落,堂中顿起议论。昨日晋阳援军入城,城中军民欢欣不已,都道龙首谨慎多智,必不使城中有倾覆之危,乡民有迁居之忧。孰料今日又说要率援军出城,如此一来,岂非又留百姓于虎狼爪牙之下?各队率都不解至极,还是牵招起身对众人说:“使君有此安排,必然有他考量,诸位又何必疑虑呢?且听使君说完才是。”骚乱才平息下去。 但李义仍非常忧虑,他待众人安静,再向陈冲问道:“使君欲去何处?若留下我部这三千余人,又能坚守几时呢?” 陈冲缓缓说:“守城并不足虑,我前日已与你等言语。寒天雪日,贼军攻城极难,不可仓促而下。若以为人手不足,可在城中再以水灌沙,再造瓮城。” 见众人中多还欲言语,陈冲伸手示意他们噤声,继续说道:“诸君只需坚守二旬,我族弟长文便将遣万骑来援,必不使诸君守孤城。” 听闻还有援兵,群议顿时平歇下去,只是张琰为难说道:“可城中粮秣所剩不多,恐怕仅能供给城中两月而已。若再来万骑,粮秣消耗,日以山积,也难以持久啊。” 陈冲早有安排,他说:“粮秣你不用操心,我已与长文说过:可从西河调粮,从绛邑转运,你派人吩咐一声即可。到时万骑屯在城外,尔等坚守城中,内外呼应,必不使贼军得逞。” 如此说来,陈冲对蒲坂的安排可以算妥当了,守城的队率们都不再疑问。而那些自晋阳来的凉人们都久经战事,此时在心中纷纷猜测,接下来陈冲要说的当是出城的安排,这位陈使君将率军前往何处,莫非是要南下弘农,去与北军徐晃汇合? 不料陈冲沉默了片刻,竟说道:“至于剩下的人,都随我去陈仓。” 众人闻言,除去昨夜已谈过的董越、胡轸外,都不禁愕然失色。 陈仓地处凉、益、司三州交界之地,对南直面褒斜道,对西封锁陇山与汧水,可谓南连巴蜀,西通陇右,实是关中的险塞之地。然而现在长安已失,益州又似有大军北上,可谓是重兵环伺。先不说有何作为,便是要带兵杀进陈仓,也是难上加难。 牵招直接立起身,向陈冲急问道:“使君欲以何为?如今形势翻覆,关东关西尽皆糜烂,正是亟需使君主持的时候,使君何必犯险,置自己于死生之地?” 众人都是如此想的,但陈冲面色毫无变化,只是挥了挥手道:“若只是坐守此地,我等为天子宣为叛贼,受天下群起而攻,不也是坐守死地吗?莫非尔等以为,世上岂真有其人,可以一州苦贫之地,御九州而胜之?” 诸将皆不免颓然,陈冲见状,将身子微微前倾,说出自己的谋划道:“当下之形势,绝不能再调并州人马,否则曹操乘势入并,则大事去矣!故而我细细思量,唯有去陈仓聚众,还能得四万兵马!” 众人立时直起身来,尽数倾耳细听,陈冲却不言语,而是拍手让董越起来,为众人说明。董越受着众人诧异的眼神,心中不免忐忑,但见陈冲眼神望着他,似是在鼓励,他也便有了勇气,缓缓立起。 董越一起身,众人都不免心中惊叹。只见他显出连鬓的络腮胡须,紧身袍服外面披一件犀牛皮的两铛铠甲,拄着三尺长的环首刀,正是人们印象中凉人的威武形象。他转身面对众人,沉声说道:“长安战后,使君便一直安排我等都在陈仓屯田。至去年屯田期满,大将军便就地分田,将我等大众安置于陈仓,少数则迁于霸府。故而使君此去陈仓,是欲我等巡游乡亭,召集旧部,如此,四万众易得也。” 诸将顿时恍然,不禁相顾而笑,以为大局可解。只是陈登仍有疑虑,他等董越说完后,又问陈冲道:“若如此,使君何必亲自前往,以身犯险。可遣我、子经或是府中任一俊杰,不亦可行?”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陈冲闻言摇首,很快说道:“凉人骁勇性骄,如同饥鹰,也就我去还能御养,你等名声未扬,他们不会服你的。” 陈登不甘心,又问道:“可使君毕竟遇刺未久,身上携伤远行,又如何能够远赴陈仓,率众大战呢?” 陈冲说:“这母须担心,吕布夺得长安未久,需要安抚人心,又要趁势东进,必无力阻我西去。故而我路上行得慢些,倒也无妨。待我聚众出兵之际,恐也要腊月。到那时,即使再重的伤,自然也就养好了。” 陈登无言,最后问道:“只是四万之众,使君没有根本为援,自然也没有粮秣兵甲,如此也能言胜吗?” 听到这,陈冲面展笑意,弹指说道:“我之所以去陈仓,还有第二个缘由。就是我此前以为蜀军将至,故而在郿县和陈仓堆积了大量兵器粮草,以作与蜀军大战之用,现下正好用在此处!” 陈登钦佩至极,垂手由衷说道:“使君当真是元机孤映,清识独流,我远不如也。” 众将士见陈冲如此不顾艰险,甘于投身刀戟之林,也都在心中暗自感叹。孰料陈冲说完布置,仍不散会,而是对堂后拍手,沉声说:“出来吧。” 这时,将士见一名女子牵了一名稚童进来。女子便是董白,但众人并不识得,以为是陈冲随行的侍女,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其真实身份。而稚童大家都熟识了,正是陈冲的幼子陈章。陈冲见陈章无垢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沉,招手呼唤他过来,进而把他揽入怀中,对众人说:“今日,我还有一事要拜托诸位,就是我家这孩子。” 不待陈冲多言,张琰便已立出来,急声应道:“使君母忧,我可急派几人,护送公子北上晋阳。” 谁知陈冲摇首说:“诸君多有将士在此,我独送子上晋阳,殊可鄙矣!岂能如此?”他在此停了片刻,断然说道:“我要将他留在城中,希望诸位能多加照顾,让他与此城同存同亡!” 众人闻之大惊,正要劝说,却都为陈冲制止。陈冲斩钉截铁地说:“我将他留在此地,正是信任诸位,吕布大军朝夕可至,到那时,诸位之忧,必远甚于我。我若不留他在这里,怎能令将士安心?!” 到此,他站起身,拉着陈章缓缓走到牵招面前,又对众人说:“我不在时,诸君若有疑难,可与元龙、子经两人议事,若众人纷争,则交由子经独断!” 而后把陈章交到牵招手中,又低声对牵招道:“我走之后,不要与玄德多言,一旦他感情用事,关东形势还要再变。若有来信,就说我在城中坚守即可。晋阳援军问起,你就说我自有谋划,不要多言。” 如此交代完毕,陈冲当即开始准备出城。 因为全是骑兵的缘故,所以即使是孤军深入,远赴千里,但也实在没有带辎重的必要。陈冲令麾下的凉人们带上半月的口粮,休息一夜便即刻出发。 次日一早,天色还惨白的时候,城内的人们便听到街道上一阵马儿的萧鸣声,他们知道,那些刚来不久的凉人们,此时正在城门前鱼贯而出。风雪已经彻底停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正是一天最寒冷的时候。但人们还是披着袄子起来,去在人群中追索司隶校尉的身影。 陈冲此时正受几人拱卫着,在门前审视凉军的军势,虽然面色苍白,但见到他卓然于马背上的身影,还是让众人觉得安心。人们都说:当年龙首也是自此地过河,西向与凉人争锋,获得大胜,想必今日也是如此。 其实如实来说,陈冲的伤病远未如他所声称的那般轻松。 即使伤口已经结痂,但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伤到了经脉的缘故,陈冲时而会感觉头晕与四肢抽搐。而前往陈仓也不便乘车,只能随大军骑马,故而他打算把双腿绑在马上,以便自己骑行。但如此一来,腿上的结痂与马鞍磨损,疼痛非常。但他为稳定军心,也只能脸上强作无事,打算到夜里再换药,为此,他不得不违背心意,同意董白与董曜继续随军。 可眼下的局势到底有几成胜算,陈冲心中也没有底。他暗暗自嘲道:没有自信的人,却往往要装作一往无前的模样,以此来说服众人稳定军心,或许这本就是为将的常态吧。 第十四章 徐晃破关 同年冬月,太平校尉徐晃率万余人马北渡黄河,欲绕过董承大众,直扑函谷关所在。 出发前,除去镇守桃林塞的千余人外,他又在湖县中留有三千人,令他们整日出军习操演武,以此迷惑董承。而他则率大众于夜间星散出城,再与黄河北岸重新集结,从此间行小路,遇山入山,遇林则遁林,走得虽然不快,但一连走了六日,直到他们赶到大阳的时候,南面都还没有敌军斥候的踪影。 但既然到了大阳城,此时也就容不得他们继续隐蔽绕路了。大阳城地处黄河北岸,与陕县隔河相望,是扼断黄河,占领茅津的重要关防之一。加上其北面又是可以翻山越入河东的颠軨坂,城中必然有兵力在此驻防。 而这座城池如今挡在徐晃军面前,要是继续往东,少不得要从此过。但这里地形又极为狭窄,势必瞒不过守军。有人问,若要继续过关,是把大阳打下来吗?徐晃却摇首否决。 他想:若打下大阳,难免惊动董承,那也就难以起到奇袭函谷的效用了。故而他做了个冒险的决定,白日就在林中休整,等到夜色降临的时候,再从大阳与陕县两城之间冰封的河道偷渡过去。 他们运气很好,当夜天上仍有一些乌白的云在漂浮,霰雪似有似无地飘着,地上的光很微弱。一些夜里能视物的汉军走到前头探路,悄悄地踏上了大阳与陕县之间的雪地。放眼望去,周遭一片白皑,只有山麓与城郭的轮廓隐隐约约,大河两岸的城墙上都有火光明灭,但北风凌冽,听不到城楼上敌军的谈话声。 虽然脚下是深深的积雪,但他们都知道,自己已踩在了河冰上。因为他们在上面走过的时候,似乎有咯吱咯吱的脆响,好在能感受到这股声音的只有他们自己。他们往前走了半个时辰,穿过了一个隘口,仍然没有敌军发现,于是后面的人也就跟了上来。 在无人关注的河面上,汉军顶着强劲的朔风,把所有的军旗都卷起来绑在从马上,由前面的马牵着走。马队变成一条直线,或者说弯弯曲曲的一条线,从马和从马用绳子连起来了。风不仅大,而且极为寒冷。将士们把牛皮覆盖在马身上,用突骑帽罩头,用棉巾蒙面,把缰绳绑在手腕上,两只手揣在袖袍里面,抱在腹部,低着头策马逆风而行。 天野之间,苍茫辽远,而穿行之中的人和马,不过像是一只蜿蜒而行的蚯引而已。一旦有人倒了下来,就再也不能爬起来了。等到天亮的时候,徐晃在谷水西侧的一处山谷里点兵,才发现这一夜竟失踪了八百多人,而回望来时的路,风雪翻滚,将伏倒的僵尸与足迹都一齐掩埋,看不出有人经过的痕迹。 但无论如何,他们走过了最难的一关。之后,徐晃率众到崤山一带的乡亭间补给,乡人听闻是朝廷的军队,又见他们又冷又饿,便自发为他们筹集了十日的口粮。筹集期间,乡中三老不住地向徐晃打听朝廷的消息。 徐晃冒着风雪走了近两百里,面颊与将士一样消瘦了许多。但如此一来,却也显得的气质更为平和,令人不禁亲近。徐晃知道乡人们是担忧局势,想让自己在此常驻,直到待大军来救。于是他实话说道:“我军此来,是偷渡长袭,实无援军可言,也不知关中消息。”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见乡人们失望,他便劝慰说:“待我此次东去,攻下函谷后,自会带军回援,那时也无可忧虑了,只是希望大家不要透露消息,否则我万死也难向朝廷回报。” 众人闻言,都宽心了些,又专门找了些乡里的游侠作为向导,为徐晃领路。有位游侠说道:“这里相距函谷关大概还有百里,据说守关的,乃是陈王殿下。陈王虽有善战之名,但也只能敌堂堂之阵。他现在日夜守备关东,把后路交给建平,绝没料想到,校尉能现于此地。如今大雪弥盖,天野晦涩,校尉从双城间穿过都没人发觉,可谓是天赐的好机会。不如精选千余敢死将士,乘夜直去函谷,可以一战而平。” 徐晃颔首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函谷关艰险,就怕他关闭关门,我难以入关啊!” 于是军中又起了议论,说要不要转而攻打宜阳。毕竟自雒阳入关中,有南北两条崤函道,函谷关扼断北道,南道则是宜阳从宜阳而过。当年赤眉入关,就是越过函谷关,从南崤函道的宜阳进入关中。而上次破虏将军孙坚攻打函谷时,也曾从宜阳别出奇兵。 但他转念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奇袭函谷不成,奇袭宜阳恐怕也难得。而打通了函谷,关东的局势才会大为好转。如此便下定了决心,即亲自挑选千余轻骑,命剩下的人暂归李侯统领,在乡中接应。 出发前,徐晃对将士们说:“若是此次功成,无论斩级与否,皆爵升三级。”厚赏之下,将左们勇气倍增,于是冒大雪连夜出发。将士们策马在没膝深的雪地上穿行,飘过的雪花打在眼睛上分外生疼,走了不过数里,人和马从头到脚一片雪白,连胡子眉毛都分辨不清了。人马减少后,愈发感觉不到别的声音,只听到雪花顺着风势,簌簌地飘落,就像万千树叶打下来一般,就这么一路静悄悄地,一直摸到函谷关南面的青龙山上。 四野白茫茫,不用举火,也能够看见下面城关连绵的房屋,都静悄悄地沉浸在睡梦之中。 徐晃派斥候去观察关城的西门,但斥候回来禀告说,虽然城门边没见到火光,也听不到守卫的声音,但关门紧锁,恐怕进不去。这让徐晃大为失望,但周遭静谧的气息则告诉他,这分明是个奇袭的良机啊。故而他分外不舍,心中思量别的奇策。 他问向导说:能否从山上爬下去关城内?向导又摆手又摇头,意思是说,根本没有下去的路。 但徐晃下马,探身仔细观察了一下。只见所在的这片悬崖立在背风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星星点点的黑色岩石,点缀在白色的海洋之中,他自语道:“崖石凸在外面,又有大片雪驻留,必有坡度,而非完全陡立。” 他思忖了一会儿,叫从骑找来几匹从马,当头的是一匹没有生过驹的白嘴红色母马。他命人把马鞍、马笼头、马镫、辔头都摘去了,然后放那匹母马从悬崖边上下去。那马回不了头,就小心翼翼地,顺着层层叠叠的岩石,一点一点地朝山下走去了,不一会儿竟踩着积雪,跳上了隔得很近的一处墙头。 徐晃大喜,对将士们说道:“我等武人兵士,出入于锋镝之间千百次,也不曾畏惧。如今岂可被一个小小山崖挡住去路?诸君可以看到,马能下去,骑马就能下去!你等是愿下山去创建不世之功?还是愿意留在这里等着军法处置?” 骑士们都练练点头,有人说:“都下去吧,有何可惧的!” 于是他们给马蹄套上牛皮,又捆上绳子增加摩擦,他们把多余的武器配饰都取下来放在地上,只穿戎服,背上背了一个箭囊,把弓斜背在肩膀上;斫刀横放,刀鞘紧紧捆扎在马鞍后面。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从刚才那匹马下去的地方,慢慢地从悬崖边下去。人骑在马上,悬于半空之中,随着马蹄在岩石间的每一步跳跃,都仿佛要跌倒进无边深渊,丢掉性命。 朝下面望过去,顿时头晕目眩,冷汗迭出。即使行笔此处,也令笔者心惊骨栗。更感叹这些无畏的骑士,行于悬崖之上,将性命托付坐骑,而心中口中满是忠贞报国之志,其情其景,怎不令人动容? 由于下去的速度很慢,先下去的人都静静地躲在雪地里,等着更多的人下来。这样差不多已经后半夜了,下去的人马密密麻麻的,拥挤在一起,也应该有数百骑了。人们打量城墙周遭,知道自己脚下就是关城的民居,而远方有点点火光摇曳,慢慢变亮,似是有一队巡逻的游哨过来了。 人们等不及了,就说,杀吧,还等什么啊。一时间前面的人翻身上马,纵马冲入远处警戒的关哨中。而尚在悬崖和山上的人,只听见大雪中间夹杂着一片喊杀之声,知道打起来了,但也只能小心翼翼,一个一个地顺着悬崖继续下去。 等到徐晃到悬崖下面的时候,厮杀声已经慢慢平息了。有骑士地上血淋淋还冒着热气的几颗人头,说这就是陈王刘宠和他的几个兄弟、儿子的。这些人从梦中惊醒,尚未披衣,就已经作了刀下之鬼。 徐晃就此成功攻破函谷关,他在关中稍作休息,令步卒在此地守候,紧接着率骑兵去雒阳面见大将军刘备。直至此时,他才得知关中大变的消息。就在他率兵东袭的这段时日,吕布已派兵绕袭其后,接管弘农,继而回军北上,攻入河东,包围蒲坂。 第十五章 吕布论战 吕布自从兵入长安,受封大将军后,可谓志得意满、风发至极。 虽说七年前,他也曾随王允救驾,诛杀董卓,受封县侯之爵,有仪比三公之尊。但那时局势不利,手下亦无多少兵力,与凉军苦战之下,还横遭暗箭,险些身死。一觉醒来,凉军已为并军所败,朝堂也为刘备陈冲所把持。而他身有讨逆之功,竟无缘朝中决策,亦不得安享富贵。哪里能比得上眼下,他拥泼天之功,天子独倚,位极人臣。加上手下又有重兵无数,百官膝行仰视,怎能不叫他心花怒放、喜不自禁呢? 如此风光无限下,吕布心中压抑了几年的骄逸之气,也就愈发抑制不住了。 入京之后,他便当即派人封锁司隶府、司空府、京兆府、宗正府、大司农府、少府、太常府、光禄勋府、卫尉府等各京中公卿府邸,其中被认定是刘备陈冲一党的,他大肆拘拿入狱,一次性竟拘拿了三百余人,朝野为之半空。而剩余未入狱的,也少不了因不忠王室而为凉人所搜刮,途中有人清点,仅半日的掳掠所得,凉人搜刮便达八千金之多。 但吕布尤不满意,当年董卓在雒阳搜刮财物,所得何止十万金?奈何陈冲治政之后,严查吏治,以至苛刻,甚至杜绝回礼,京中公卿但聚田财货殖而已,富贵自然大不如前。于是吕布在如此情形下,亲自率众查抄司隶府,尤其是陈冲住宅。一阵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后,他终究失望了,陈冲府上仅有二百金而已,其余皆是书卷笔墨,并不值钱,便连那些珠宝首饰都少得可怜。 搜查的将士见此情形,都不禁私下议论说:听主上言语,还以为陈龙首的清廉不过是表面功夫,本质还是魏冉王莽一流的小人。可如今来看,倒确实是社稷栋梁,爱民清官啊。 这些言语传到吕布耳中,令他大为恼火。当即就要拷掠陈冲亲族,顺便逼问陈冲平日的不臣谋逆之罪状。别驾从事孔融当日也在府上,他原本在拘捕之列,只因天子重其名望,特地叮嘱网开一面,吕布方才没有为难。孰料孔融亲眼见到搜府情形,又见吕布如此跋扈作态,心中实在难以忍受。竟挺身院中,喝骂吕布无道,继而又说出什么沐猴而冠、不堪社稷的言辞,最后嘲讽其徒有虎躯豺心熊胆,却只有猪肠而已。如此言辞,自然令吕布大怒,当场将其拿下,而后至诏狱中活活鞭死,这才有陈冲出城时看到的那一幕。 消息传到天子耳中,也令他殊为惊愕。而贾诩则早有预料,他在尚书台再次劝谏天子,望其能够审时度势,将吕布一举拿下。为此他担保说,吕布如今根基未稳,在京中大肆抄掠,正好做了恶人,天子若将他除去,必可为京中称颂,深得民心,也可正大光明地招抚并州州郡。 此时天子心中也不再坚持己见,然而仍有犹豫,问贾诩说:“可吕布麾下数万兵士如何?若引起兵乱,如初平之事一般,该当如何?” 贾诩说:“我在吕布府中近半载,他为人轻挑,御下无方,又爱人妇,并不得人。之所以部众还肯相随,不过是因其勇武与些许乡党情谊罢了。陛下若能杀吕布,可提拔其部众,必受拥戴。韩遂、马腾之流,难道会与他齐心吗?” 天子闻言,在心中反复衡量利弊,又看贾诩神色,心中想:吕奉先纵横近十载,其部皆生死相随,岂会真如此草包?贾文和献计如此心切,恐怕未尝没有借刀杀人、为董卓报仇的意思。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于是他摆手说:“文和所言,未免言过其实了。等会我唤吕卿过来,与他好好言语便是,若他再不听,再捕杀不迟。陈君曾有言,君王治政,当处堂堂之道,若无诏而罪之,恐怕人人自危啊!” 贾诩闻言,顿知缘由:自己初来乍到,陛下恐怕也把自己当作结党之辈了。他心中不由苦笑,也就不再坚持了。 当日,天子以用膳为由在宫中召见吕布,在赠酒时对其劝言道:“卿虽救驾功大,但不可自行其是。如今朝廷新建,正是施恩显道的时刻,奈何在京中大掠?还是先暂且约束将士,勿伤朕望啊!” 吕布见天子过问此事,不由又羞又恼。然而又不肯松口,对天子回报说,这事并非是自己所想,凉人生居苦寒之地,不畏死难,难知忠义,所驱唯财而已。若不能足食,必有噬主之忧。吕布还说,以此来看,如今在西京所得的,实在叫人泄气,若不继续查抄,军心何定? 天子听到如此直言,一向以聪慧急智闻名的他,此时竟不知如何反驳。良久才劝说道:“即使如此,也不可纵兵于京师,否则置公卿颜面何存?”见吕布仍有不虞之色,他又对吕布说:“况且赏赐将士,本是天子之事,又何劳卿等烦忧?我自从内府中拨调五万金于卿,勿要再扰民了。”吕布这才满意,躬身称是。 而后天子又谈及日后的战事,他将贾诩的计策和盘托出,询问吕布对速攻河东的意见,他说:“卿此次奇袭长安,已然辛苦,然而陈冲生死不明,刘备仍在,尚未到安享富贵的时候。贾卿的意见是,必须在春来大河解冻之前,趁并州反应不及,轻骑渡河,攻下蒲坂,速取河东。这河东是秦晋生死之地,带兵也非同小可,若是晋阳那边舍河南于不顾,倾力来救”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查看吕布脸色。吕布本来频频点头,感觉到天子停顿,抬头看见他在看着自己,立即拱手应道:“请陛下放心,如今刘备大败之下,已是丧家之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顾得上河东?若形势可趁,我还当为陛下乘胜北上,再收晋土,还国家重镇于陛下呢!” 说罢,他随即在心中盘算所用兵马:如今大局稍定,凉州三镇已获重封,想再用他们,恐怕以后就不好贬斥了。最好还是用自己的嫡系,只是带得太多,恐怕京师就脱离掌控,还是得留人稳住局面。而且欲要奔驰雪地,乌合之众恐怕也没用,必须是精锐之师。 如此算下来,他心中已有了底气,抬头继续对天子说:“依我看,带精锐万骑,每人配副马两匹,携带弓刀粮秣,就已经足用了!” “陈冲在尚书台时曾与我说,陈元龙与牵子经都是守城之才,卿未可轻敌啊!” 吕布却笑道:“陈庭坚若当真如此识人,哪里能让刘备在关东大败,又让我一战而克呢?陛下放心,这两人平日并无大功,一个不过是在徐州为刘备引路,一个则是刘备好友,素来不经大战,便提拔到京中要职,哪里称得上人杰?我麾下将士,都是百战精锐,此去奔袭百里,以陛下堂堂之名,长安大胜之威,遇仓皇怯弱之敌,必能勇气倍增,一战而克!两雄相遇勇者胜!皇甫嵩以三万之众大破十余万关东联军,曹操在渤海以区区五万人,大破刘备三十万之众,也正是这个道理。” 他说到这,又露出讥讽的笑容,说道:“陛下与其担忧河东,不如担忧弘农。弘农那边徐晃的名声,我也听说过,智勇号称是白波之首。让建平将军独挡,其实并无多少胜算,贾文和说好守,也不见得,还是得先派援军。此事便让韩文约他们去办,也不至于有失。” “唔,”天子微微点头。经吕布点出,自西迁长沙以来的岁月往事,真是历历在目。他情不自禁用左手抚摸腰间佩剑,心想:“我与文和议论军略,只觉战事阴翳,人心难定。不料奉先一番话,却令我心中血热,有随他亲征的冲动。好一个勇者必胜!国家须得这样的勐虎之臣,不然再好的妙计也是枉然。” 于是他就命吕布在宫中住下,命黄门郎带他去府库中挑选金银,并提出明日要随吕布一起去检阅凉军。吕布看天子如此信任,自然是千肯万肯,同时心中也坚定信念,此次出征,定然要全取河东,以显自己威名。 到这个时候,贾诩原定的河东战略,已有了较大的变动。首先是弘农与河东的主次已发生改变,原定的只派一支偏师去支援弘农,此时已变为了大约两万人前去支援。而所谓的速攻河东,兵力规模也大大减少,从原定的大部围城,变成了吕布的万骑突袭。 只是等消息定下来,传到贾诩耳中时,贾诩也没有坚持己见。这倒并非是贾诩对变策并无不满,而是他心知自己方至京中,在天子心中分量不足。而自己又是凉州三镇、董卓余部、吕布幕府三者的调和者,既然天子不愿诛杀吕布,他也就不愿生出事端,免得使人以为内外军心不和。 同时贾诩还想:如今局势一片大好,就算是吕布在河东小挫,也不至于伤筋动骨。霸府遭东西夹击,覆亡只是早晚。如今要考虑的,还是蜀中与荆楚的态度。也不知封王的诏令传到后,能否令他们满意呢? 第十六章 相问渭水 次日,吕布将战事谋划上报天子。他打算以曹性、李肃等万众守长安;马腾率其部前往扶风,接应后续的凉州大军下陇;韩遂与宋建率其部往东,好接手弘农解救董承;自己则以高顺、高雅、张辽诸人为爪牙,刘黑、陈卫等人转运辎重,自率万骑向北,乘胜夺取河东之地。 经天子首肯后,京中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此事。赏赐的金银次日就发过了,陇右三镇得知并无重任,其实也乐得轻松,并无异议。至少从此时来看,凉州上下还是一片和谐。唯有此时大雪不停,出兵的时日难免遭到拖延,一直到冬月十三,冰雪稍小,吕布才重新踏上征程。 出发之前,贾诩特意问吕布道:“冬日攻城极难,不知将军可有把握?” 吕布径直答说:“河东守卒匪多,战意低沮,有何忧虑?正常蚁附攻城,足可下之。” 贾诩却摇首道:“若是如此攻城,将军无疑是舍己之短,攻敌之长,恐怕难有作为。” 吕布反问道:“那依文和之见,莫非是有破城的法子咯?” 贾诩笑道:“破城的法子其实也没有,但不战获城的法子倒还有。” 他随即说道:“如若蒲坂之敌坚守不出,将军可舍其不顾,继续北走。抄掠于乡野之间,因粮于安邑、临汾等地。所遇的邑居村落全部烧毁,有出奔逃命的军民并皆杀死。四处多张旗帜,使敌人不知我虚实。而后再放出消息,敢据守不降者,必以屠城为惩。贼军闻讯,军心必然溃散,要么出城决战,要么弃城而逃,那河东便是囊中之物了。” 吕布听罢,不由笑道:“文和说得在理,不过依我看,倒也不必如此麻烦,若是我攻城不下,再用此计不迟。” 说罢,事不宜迟,吕布当即领兵过渭桥,打算经高陵、万年而至临晋。经过高陵时,他看到当年与凉军厮杀的战场,心中唏嘘不已,指着冻结的渭水对张辽说:“可惜当年上党随我入雒阳的弟兄,如今所剩已不足千人,且大多都葬身在此地了。如今纵得富贵,又能与谁人论说呢?” 张辽则说:“只要将军能够善始善终,助陛下成就大业,那我上党武人的名声,想必也能如渔阳突骑般流芳百世吧。” 吕布微微颔首,说道:“来都来了,也不能当就此路过。当年冠军侯大败匈奴,在河西犒赏将士,便将美酒倒入泉水中与三军共饮。今日我缅怀袍泽,也当如此。” 说罢,便取出两坛天子御赐的襄阳黄酒,令人敲碎河冰,将酒水洒在渭水之中。他在心中默念道:“诸位袍泽,昔日你们葬身水中,是我吕布无能。可若你们死后有灵,能品到这江水酝酿的黄酒,请你们保佑,助我成就不世功绩,名扬万古!” 当夜,他们就在渭水边筑营歇息,又叫来当地的五名亭长。说要打听一下凉军入京后,关中民众的议论,以及周遭最近的情形。这些亭长听得是新任大将军相诏,不敢怠慢,就都跪坐在吕布帐中央,吕布问一句,他们就答一句,也不敢抬头去看。 不过说到底,也不过是吕布想听些恭维话罢了。几个亭长都非常识趣,吕布问民意如何,他们就说了些二贼无道、大将军顺时应命,百姓闻之若逢寒霖的言语,听得吕布心中大悦,只是又不愿显露出来,便不断抚颌掩饰笑意。 还是高顺询问他们,最近周遭有无异动时。一人说,他听了消息,这两日在频阳一带,似有马匪流窜,但也没有伤人,十分怪异。 高顺听罢极为重视,便与吕布讨论,会否是晋阳来的骑军?吕布则不以为然,说冬日里有马匪,那是自然之事,如今长安下城不过一旬,晋阳哪里来得援军?不必如此忧心。又是又问那人,可知有多少马匪?那人回答不知,吕布便愈发不放在心上。 如此到第二日,吕布率军离开高陵,过万年而到莲勺,直接踏马穿过冻结的洛水,继而抵达临晋城下。此时他率军出战的消息已为河东知晓,警训同时向晋阳与雒阳快速飞奔。不过这个时候吕布并不害怕被发现了,毕竟他要的不只是快速行军,镇抚关中各郡县,也是他的目的之一。故而虽然是骑马奔袭,沿路他大张旗鼓,高挂大将军旌节,又令部下山呼讨贼,沿路乡亭闻之无不战栗胆寒,都太息道:关中不过太平数年,孰料终又重启战乱。 待他们渡过河水西岸,已是冬月十七的早上。天上的云层很澹,风很轻,太阳有光辉洒下,但是没有温度,众人漫步在雪中,只觉天地白得更加灿烂,但也更加冷漠了。 吕布自河畔向东行了十里,路上所见皆是一副草木伐尽,野无余村的景象。抵达蒲坂城下时,他抬首望城头,见墙上插满了绛色旗帜。旗下人人带甲,张弓持戈,已然严阵以待。他望了一会,见敌军士气严整,非是易与之辈,心中不禁大恶,口中讥讽道:“不意癞狗没了主子,却还有狗胆,还敢与老虎相搏啊!” 虽然明知不利,然而吕布却仍要强攻。当日,他下令军士,打算自城南、城北、城西三面大起土山,进行围攻。同时战鼓彻夜不休,城内更无一刻安宁。 只是攻城之初,吕布便遇到了极大困难。冬日里土地板结僵硬,不仅填挖费时,挖出的泥土还硬脆成块,若不再派人碾压捣碎,根本难以填山。如此情形下,吕布第一日连起土山两次,皆倒塌。而在城上弓失箭雨之下,凉卒们虽身穿甲胃,并无大损,可无法还击徒增伤患的前提下,士气无可奈何地也随之低沮。 吕布见状,当夜掳来当地千余百姓,花了整整两日督造云梯冲车,事后得云梯百余架,吕布再驱使百姓在前,向蒲坂架梯攻城。百姓本来害怕至极,但受刀剑相逼,不得已抬着云梯踯躅向前,在城上的人看来,他们搬着比自己旁大许多的云梯,真如蝼蚁一般。其中有些人还是当地郡兵的乡卒,守军实在不忍下杀手,还是陈登严声怒斥,才把备好的石块砸到墙下。 只是到底慢了少许,几台云梯一架上,凉军们便带着铁兜鍪,用铁甲顶着箭失攀爬而上。在他们想来,只要能爬上城墙与守军肉搏,这些河东的富家子弟定然难以招架,夺城也不过顷刻间。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刚爬到墙头,探出云梯的双手抓过去,全是滑熘熘的冰层,全然无处用力,守军们就趁他们无所适从的时候,用事先准备好的大棒,不断地殴击凉军,凉军无力抵抗,要么被大棒打落城下,要么只能识趣地自行退下。 至于在城下的冲车,守军们也都反复泼过水,导致城门前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层是一个带幅度的仰坡,凉军们推着冲车往前,却发现全然推不上去,只得又令乡民在城门前凿冰,但如此一来,在冰层彻底凿完前,冲车是推不进去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吕布不得已停止了攻城。他将军中的将左都叫到一起,继续商议如何破城的法子。但讨论了半日,还是莫衷一是。 张辽劝谏吕布说:“这几日攻城,可见蒲坂并无多少守军,并不足为患。何必在此处空耗?大将军既然要全取河东,便不当拘泥于一隅,而要放眼全局才是。何不暂弃此城,直取平阳。平阳墙矮,我军又出其不意,必能一战而克!”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吕布听闻,顿时记起临行前贾诩的计策。他也知战事不容儿戏,思忖片刻,便颔首说道:“倒也不必前往平阳,我等只要夺下临汾,便也不怕晋阳的援军了。” 说罢,吕布当即整顿将士,弃蒲坂于不顾,继续往东。当夜,他们赶到了盐池,在池边停下来休息。这个时候,突然北边的远处冒起了火光。骑兵们本来都下了马了,又都连忙重新骑上去。 有人说,是不是敌军的斥候来了?另外有人就说,不可能是斥候,赶在夜间举火行军的,人数肯定不在少数。 正在猜疑间,渐渐地,前方的火光越来越多,而且慢慢蔓延开来,一直到北边完全连成了一条线,就像一条火龙一般。有人站在马上,朝火光闪耀处张望,除了一股股的雪气与尘埃像雾气一样从树林间腾空而起,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人们议论道:“到底有多少人过来了?好像很多似的。”不一会,鸣鼓和军士嘈杂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声音越来越大,就像黄河的波涛汹涌扑向岸边的岩石。 有些人慌了,议论说:“是不是被包围了,还是赶快冲出去吧!” 然而吕布却强令他们噤声,他看着对面踟蹰的火龙笑说道:“这些小贼还不敢妄动,我们又何必后退?” 他侧耳又听了一会,辨析敌军的口音,最终笑道:“看来来的是匈奴的骑军,不值一提!正是我立威的时候呢!” 他说得不错,对面来的这万余骑士,正是陈群自美稷请来的匈奴援军。 第十七章 盐池捉杀 此时夜幕降临,东面的天上一片斑斑点点的黑色,西面的天空却还是灰白的。狂躁的雪风打下来,又开始夹杂起白色的雪点。有经验的匈奴人回望来路,只见白点之中,唯有北面天迹的孤峰还隐约可见,他们说:北边又在下大雪,让风卷起又吹过来了。 大且渠沮渠无疾正是这支万人骑军的主将。此时的他,身穿一身黑色的熊皮裘衣,头戴灰色的狼皮毡帽,一手按住帽檐,不至于让大风刮歪,一手则拿住背上长弓的弓身,在身穿白色羊裘的匈奴人中颇为显眼。 自从且渠智牙斯归降后,且渠部因部中颇能识文断字,又通晓匈奴各部实情,深受晋阳霸府重用。且渠部也投桃报李,正式改姓为沮渠姓,含有“饮水思源”之义。此后且渠智牙斯在龙首原战死,刘备感念其功德,便在其侄沮渠无疾继承首领之位后,一直令他负责在匈奴中推行汉化一事,而沮渠无疾也因此受霸府匈奴典书从事一职,一跃成为匈奴中仅次于刘宣刘豹叔侄的实权者。 此前陈群受陈冲之命,至晋阳美稷先后请援。此时刘宣刘豹都在雒阳抵御曹军,王庭中无人做主。故而在刘笳决断下,最终令诸部凑出万余人马,由沮渠无疾领兵南下,驰援关中。 只是一路上形势再三变化。沮渠无疾出美稷之初,是说到西京之中待命。但他们赶到晋阳时,得知长安已然落城,陈群又与他们商议,先至绛邑观察情形。待他们再至绛邑时,又收到蒲坂陈冲的手令,希望他们率军援助美稷。命令数日一变,实在令匈奴人难以适应。 然而眼下才是最大的考验。沮渠无疾原以为,自己可等凉军在蒲坂下苦战不堪后,再率众在外牵制,此事并不难办。孰料竟在盐池与凉军不期而遇。此时两军的距离已仅剩二里,已是足以交战的距离,他必须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决定是否野战。 随行的赫连赤后得闻前方有吕布的旗帜,不由有些焦躁,他对沮渠无疾说:“我在龙首原大战前后,听闻吕布有铁兽一样的名声,武比关君。凉人的难缠我也见过,更甚鲜卑。如今狭路相逢,我等要不先退后再议?” 沮渠无疾没有立刻答话,他的目光透过晦暗迷雾,紧盯着池边骚动的凉骑。静待少许后,他缓缓摇首说:“恐怕来不及退后了,背后刮着北风,我们逆风而退,恐怕退不快。若是他们趁势杀上来,还是免不了一场大战。” 听了这话,呼延部呼延弘达大为赞同,紧跟着说道:“若是此时一战,我们顺风射箭,箭程不知远了多少,有上苍相助,任他们如何耐打,也难以与我们斗。” 沮渠无疾颔首赞同,于是他朝天空射了一支鸣镝,令周遭安静,随即令令兵吹进攻号。 然而就在匈奴人吹号的同一刻,盐池边的凉军也随之发出反。没有鸣鼓,也没有号声,他们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火红身影从凉军中冲了过来,像是一团暗澹的火焰。即使天光暗澹导致模湖,可也让人无法忽视。 最前列的匈奴人见那人一骑冲过来,下意识就张弓向他射箭。然而天色昏暗,那骑士又行得飞快,十余只箭迎面飞出去,并无中甲的声音,显然都射入雪地之中。反而是拿暗红的影子进入一箭之遥,马鬃上立出一个人。他嘴上横叼了一支箭,而另一支箭早已搭在弦上。射箭的匈奴人还来不及反应,就听闻背后“唔”的一声,紧随便是有人坠马的声音。回头望去,原来是一名执火的同袍捂颈倒地,一支箭失就像是楔子般钉在了他的喉颈。 然而还未完,在匈奴顺风射来的箭雨中,那骑士不偏不倚,再发三箭,每箭必中,且射中的皆是执火之人。火把跌落雪中,前列的将士顿觉周遭暗了一片,心中更是震恐,不由惊叹道:“这人逆风射箭,怎么箭程不减!” 射箭之人正是吕布。他未下军令而单骑冲阵,身边的亲随都吓了一跳,等他冲出半里远,高顺等人才反应过来,高呼“万胜”向前冲锋。等到他们也冲出半里后,身后的凉军才如梦初醒般紧随而上。一时马蹄翻飞,雪雾如云。 虽然看不清主帅身在何处,但只要观察敌军何处有骚乱,高顺等人便知晓主帅意图所在。随即心有灵犀一般,齐齐向一处放箭,匈奴人在吹号上本欲进攻,不料竟反为凉军先手,前面的轻骑想向后拉开距离再战,后方的轻骑因天色不知情形,仍然策马向前,一时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全军局促在一起,都叫嚷喧哗起来。 沮渠无疾令令兵大声传令说:“向两边散,向两边散!队伍都散开!”而后见凉军已经靠近过来,便令身边的亲随们改用胡禄箭,这种箭类似于重耳箭,也是箭头宽大扁平仿佛一铲,然而箭身要更重,威力自然也更大。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向这边冲得最近的乃是胡骑校尉高雅,他见沮渠无疾衣着不同,猜测他是军中的主将,当即率百骑冲杀过来。然而在相隔十余步的时候,数十支胡禄箭一齐发射,迎面撞了上来。交撞的力度极大,箭头竟平切脖子,自后飞出。身后的士卒但见高雅的头被完整切下,抛向空中,鲜血喷浆而出,发出滋滋的声音,而无头的尸体仍然端坐马背,继续与马一起上下起伏驰骋。 这一轮胡禄箭下去,竟穿杀了十数人。吕布见状,又亲率骑士前来驰援,又为胡禄箭射杀数十人,一时间,主将冲阵带来的勇气也不禁慢慢便为狐疑,不敢再上前厮杀。这终于给沮渠无疾争取了少许变阵的时间,他们不断地向两边散开,几乎变成了一条线,想用这种漫天箭雨的方式给凉军压力。 然而在经历少许的惊惶后,凉军发现敌军似乎只有一部有这种铲头一样的怪箭,其余的轻骑也不过是用的普通的骨箭与穿甲,于是渐渐镇静下来,重新向敌军发动冲击。 高顺冲阵在最前,他与他的陷阵营宛如一道狂风与北风相撞。陷阵营将士皆披着蒙住连口鼻都护住的全身甲,任凭天上的箭失砸在盔甲上,有的插入甲胃的缝隙,有的则在甲片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叮叮当当地发出各式各样的响声。但这些人早已习惯了身上沉重的分量与往来穿梭的箭雨,那些因撞击而产生的淤青,已成为一种无关紧要的。因铁甲的缘故,他们不便射出弓失,只是手持长戟,沉默地向前冲杀。 美稷骑兵身穿裘衣,正面冲杀并非长项,故而一边策马向后飞驰一边回身射箭,然后很快就进入了树林之中。只是他们一退,就知晓自己犯了大错,林中枝杈纵横,经历了这场大雪后,许许多多的树枝都被雪压断了,马匹踩着高高低低的枝桠,速度始终提不上来。这便给了陷阵营接近的良机,高顺第一个冲入了轻骑之中,长矟往左右一扫,便是一人落地,紧接着便是第二人、第三人。越来越多的重骑凿入轻骑内,就如同刀锋切过布帛一般,几乎无法阻挡。 等到高顺再从树林里冲杀出来时,北面的风小了不少,天上的月光也洒下来,使周遭的雪地一片白亮,原本需要火光才能看清的情形,此时一目了然。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匈奴人的侧后,显然匈奴人并未料到,先冲到此处的会是他们。而在匈奴人的南面,吕布等人还在与其对射。 高顺意识到自己已经决定了胜局,于是他令营中将士们重整队形。而后高呼“万胜”。经过不短的驰骋后,他们都已有些疲累,但呼声仍如同狼啸般具有穿透力。匈奴骑士们看到敌军冲到身后,都慌了,议论说:“是不是被包围了?得赶紧冲出去才行啊!”一时间都争先策马跑到河边去。 此时匈奴的战线早就拉成一条长线,乱起来时,瞬间就脱离了沮渠无疾的掌控。陷阵营不过三百余人,并不能阻挡所有人逃离战场,但挡下用胡禄箭的匈奴人,却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他们与大部一前一后配合,死死地将这部分敌军咬住。 沮渠无疾令人再射胡禄箭,也不过拖延了些许时间。毕竟一杆胡禄箭极为难造,他们此次前来,携带的也不过是三百余支而已。再射两轮后,他们只能用普通的破甲箭抛射,但这只能阻挡穿着皮甲的骑士,却无法阻止铁山一般的陷阵营。 用槊尖扎穿沮渠无疾的喉咙后,高顺把长槊拔了出来,他将槊尖的血水一洒,地上的积雪顿时露出点点红色的凹穴。他回首望过去,只见箭失如同杂草一般插满了雪地,匈奴人的尸体也宛如山岩般嶙峋。而凉军们就坐在这些尸体上,一面饱饮携带的酒水,一面自若地数着斩级谈笑。 他们明日的生活依旧如此。 第十八章 绛邑屠城 盐池之战后,吕布在安邑稍稍休整,并令属下数点首级与俘虏,共得斩级两千,俘虏四百余,可谓是斩获颇丰。并拷打战时俘虏的匈奴人,以询问敌军中的情报。经过半日拷打,得知了晋阳方面的布置,也得知了陈冲尚活的消息。吕布追问陈冲的下落,没人答得上来,反正没有北上晋阳,好像也不在蒲坂。吕布闻言不禁笑道:“莫非是东逃雒阳,欲与刘备一同作伴吗?” 又休整了两日后,吕布令庞舒率兵五千余守城接应,自带余下四千轻骑,申时出城北。阖城上下,无人知其去向,只见得他们在夜色降临前,消失于一片暮霭之中。 此时将近腊月,天上的云层却散开了,露出了黄涔涔的太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雪水消融的湿意,脚下的硬土也变得泥泞难行。吕布军牵马步行,纵队前后悬隔十余里。前行路上凡是遇到同向的行人,都强令回头,不然就拘捕杀死。故而一路向北,前方仍不知晓。 到了董池陂,才在陂便休整了一夜。次日整军出发,令张辽率先头精锐百骑先行。他们快马行至浍水边的侯马集,这里人烟骤增,原来是霸府在这里设有关卡,对商旅课税。守关的兵卒发觉不对,立马焚烟示警。黑烟腾起燎向湛蓝的天空,十里外的绛邑自然也看得分明。 不过这个时候已无关紧要了。吕布率骑突进,很快就奔到绛邑城下。先头百骑绕城一周,发现城门已经关闭,外围城郭做了修整,不禁夯实了破缺处,还在城墙上搭了木棚,墙外挖了壕沟。壕沟里原本要引水,但现在冰天雪地,为防止结冰,守军便断了水,改在里面放了很多尖头木桩。不过吕布的突袭却有奇效,城外还有数十处马料,来不及搬进去,都丢在了外面。张辽率轻骑四处搜罗,带回来数十名俘虏。 通过盘问得知,因为前面战败,大部分匈奴人都还未归来。故而侍中裴茂派出了城中的部分守军,分成小队去乡下搜罗散兵。留在城中的不过两千人左右。吕布还得知,自打匈奴骑兵南下后,北面自晋阳处又送来了几万斛粮秣,足万人数月之用。吕布大笑说:“这个裴茂,老老实实守城就是,还想收拢败兵?你有时日么?” 吕布军只有五千人,也无法完全围城。他担心兵力分散,一旦城中人从一点突出,一时无法抵挡。故而他只在城西与城北扎营,这样即便城中出来挑战,也可随即应战。 入夜后,城中有人把白绢绑在箭杆上射出。军士见是裴茂写的信,急忙交给吕布。吕布展开阅读,发现裴茂在信中大摆资历。说什么自己是前并州刺史、度辽将军裴晔之子,也曾在并州生活,与吕布也算半个同乡。自己又在先帝在世时,历任过郡守、尚书。以一个官场过来人的姿态劝谏吕布,说什么顾全大局,共克时艰。信中啰唣,还引经据典。吕布不厌其烦,在绢背面写了一行字:“限明日己时出城投降,己时一过,全城皆屠!”下面署名:“大汉大将军使持节都督关西诸军事、温县侯吕布。”令人射回城中。 这个时候,裴茂得阅回信,才知吕布志在屠城,城中官吏得知,无不骇然变色。 先逃回来的赫连赤后劝裴茂说,不如趁敌围城不严,集中力量突围除去。然后等四周的散卒搜罗完毕,再做交战。裴茂慑于吕布之名而不敢出,他说:“攻城非其所长,城中又有粮秣,不如静守待援吧。”他们哪里知道,派出去的军人,听说遭遇大军围城,都抄小路往临汾乃至皮氏方向逃走了,更无一个援兵会来。 城中的裴茂与诸将忧心如焚,士庶军民们也万分担心敌人破城杀戮。人们喧喧嚷嚷、悲悲戚戚,根本无心睡眠。而城外的吕布,则令军士轮番睡觉。他自己也疲乏极了,只留了一个军吏在门口握刀值戍,他自己和衣而卧,倒头下去立刻鼾声如雷,一直睡到大天亮。 第二日无风,天空暗澹。己时已过,绛邑城门紧闭,毫无投降的意思。吕布却并不立刻攻城。早上他分出一半的兵力,焚烧周遭所有村落、田野,拘掳人口。半日功夫,共掠来村庄百姓三千余人,他们被强迫砍伐灌木和挖土,然后堆填壕沟。凉州军士则在后面催逼,见到有行动迟缓活着羸弱不堪者,都直接推入沟中。号哭之声传到成立,城里的人听到了,无不惊恐万分,也只能心中祈祷上苍保佑。 眼见多处壕沟都要被填满了,城上守兵慌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事,一阵阵的乱箭而下。死者倒毙沟中,后面的人又覆土继进,不多时就已经填满沟堑。 入夜前,在落日的余晖里,吕布激励将士准备攻城。他说:“绛邑十多年未经战事,素以富饶着称。我等起事后,据说富户大室进城的很多,晋阳又运来了数万斛粮秣。可谓是金银女子,数之不尽。破城后,你等可尽情饱掠,不必顾忌!” 凉州军士受此激励,无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他们身上背弓,把箭囊跨在身侧,短刀插上腰带,手持斫刀长矟。他们发出震动黑夜场控的喧嚣呐喊,一起扑过堑壕,一直冲到城墙根下。他们缚槊为梯,重铠覆身的先登者捉住长槊的尖头,由后面的人握紧末端冲向土墙,将他们顶下墙顶。就像是汹涌扑来的波涛,每一浪都把数十人顶上城。尽管很多人或是没踩稳,或是遭遇守军长槊捅刺,带着土灰从墙上一头栽下去,但每次仍都有人顺利地站上城头。 守城的并人一见有人登城,立刻群起扑上,刀槊乱下,可怜这些先登的人,尽管身着重甲,也往往重伤倒毙。但城下的凉人以惊人的勇气继续攀上城头,有些人落在防备薄弱的地方,一时无法歼灭,更多的人则不断地从各处爬上来。这些身披重甲的人,即便连中多处刀槊,仍然摇摇晃晃地挥舞斫刀驱赶守敌,还有一个面部中箭的西魏人,他伸手折断箭杆,如同无事一般地继续战斗。这些浑身鲜血之人的勇悍,令守城的士卒震恐慌乱。随着更多后继者攀上来,人数上居于劣势的守军开始顾此失彼,疲于应付。不一会,登城的凉人开始获得越来越多的立足点。 此时,吕布麾下的勐将,如张辽、郝萌、高顺等人,也都身着重甲,分别从环城攻击的某处登城。涌上城头的武人们,把嘴里咬住的火把点燃,投到木质的箭楼与木墙上。不一会,城头的烈焰就照亮了脚下恐惧黑暗的绛邑城。烈火燃烧木柴发出的噼啪之声,混同城上城下厮杀和呐喊的狂吼,撕裂了原本寂静的黑夜。 城上守军见大势已去,很多人放弃了坚守,纷纷朝城内逃去。 突然一声轰然巨响,呛鼻的尘土腾天而起。原来攻城的敌军砍断了铁链,北门的吊桥坠落了下来。尽管大门的突然落地,砸死了七八个凉兵,但后面的人更发出狂喜的欢呼,踩着摇摇晃晃的城门,从昏黄的滚滚尘烟中扑入城内。后面的陷阵骑兵,则紧跟着策马奔过堑壕,他们将火把绑在槊尖上,一路打马冲进城门。原本还在城门口抵挡的兵卒,眼见着嘶鸣的野兽从火光摇曳的尘雾中迸涌而出,顿时斗志全无,拥挤着四散而去。 听到马蹄声和喊杀声在街巷之间奔流回荡,城中绝望的百姓,发出临死前羔羊般的颤抖。人们黄芒仔自己女儿的脸上涂抹污垢,把幼小的孩子藏在了井中;走不动的老人则把金银吞到肚里,卧在床上等死。更多的富人还有穷人,他们都跪在地上向神灵祈求,愿意放弃尘世上的一切,只愿换得性命的苟全。 赫连赤后从失守的北门奔回,中途他的坐骑中箭了,他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赶回府衙。府里从人都跑空了。只见侍中裴茂身上披甲,一手握刀,一手握一本《诗经》,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不动。赫连赤后劝他说:“裴先生赶紧自裁吧!难道还要受敌人折辱吗?” 哪知裴茂恍如未闻,赫连赤后又摇了摇他,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慢慢对匈奴人说道:“我本也如此想,只是实在下不了手,如果你不介意,就请你杀了我吧。”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赫连赤后苦笑颔首,他原先的刀已然不利,被他扔了。此时只能接过裴茂的手中刀,他看着裴茂文弱的身躯,不由心生怜惜,说道:“忍着点,不会痛。”裴茂刚点了点头,就见一道寒光闪过,这位名家长者就此身首分离。 匈奴人将侍中的头包了,又找来一匹马,想做最后一搏,但刚出门,就被数十骑团团围住,箭失覆盖下,他也随即死去,来不及发出更多响动。 是夜,吕布军点起无数的火把搜罗人口和财货,老病之人尽皆杀死,青壮男女都被用绳子成串地牵走。就连军中的苍头和伺弄马匹草料的人也都四处抢夺,杀人并奸淫年轻妇人。绛邑城中的所有地库和祠堂,都被他们刮地三尺,抢走了藏在里面的金子或其他宝物。当夜的绛邑宛如人间地狱,哭号之声彻夜未休。 第十九章 河东退兵 天明前,被捉到的并人们被带到了凉军大营边,一同被带来的,还有几个并州司马。吕布命人给那几个督将水喝,让他们坐在地上休息。其余被捉的六百多个人,吕布没有多问的打算,统统被斩首推到壕沟里去了。 吕布之所以留下这几名司马,主要是两个原因,一个是想询问下如今并州内部的详情,好做后续布置;一个是他自己也是并州人,说起来他们也算同乡,吕布还是有招揽之意的。 孰料刚一开口询问,一直被缚住的,蹲坐旁边的一个并人突然跳起来,冲吕布大喊道:“吕奉先,我认得你。当年龙首和大将军待我们打进西京的时候,你就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城里,一听说我们胜了,你伤都没好利索,就巴巴得跑到龙首前讨要职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要认父了!做大将军,你配吗?!”说罢大笑起来。 在从人将那人拖下去处死的时候,吕布略显尴尬,其余的人都低着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事后说起来,那人好像是西河的一名杂胡,叫毕斯什么的。 天明时分,霰雪纷纷扰扰。满地尽是烧焦的断壁残垣,到处都还冒着烟。校尉郝萌骑马抱着一个富室女子,从废墟中走过。女子浑身赤裸,外面披上了军人的皮袍子,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一直在瑟瑟发抖。沿路的州府军人,坐在路边休息的,都朝他笑着打招呼。郝萌也不时和人们聊上数句,一面缓步策马渐渐走远。再抬头看他们的背影,却见马儿慢慢不走了,那女子突然赤脚跳到地上,慌慌张张地跑走了。看郝校尉,依然坐在马上不动。过了一会,他好像坐不稳了,摇摇晃晃起来,摆了五六下,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人们大惊,连忙跑上去看,只见郝萌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刀鞘还别在腰带上。他睁着眼睛仰面朝天,已然气绝。 再找那女人,早不见了身影。有人说:“匈奴人做不到的事情,给个弱女子做到了。”议论了一会,依然各自散开。 吕布军在绛邑停留三日,共掠夺生口五千余人,都用绳子系着,带回到蒲坂去,命他们再在蒲坂周遭修建土山,剩下的人,战后都当长安的人市上卖为奴隶。贾诩在此时来信问前线的战况,吕布也如实回书,说已留了千人守城,河东已是囊中之物,并在信末自豪地说:“此时绛邑要找出一条活狗,都已不易。” 蒲坂城中的守军得知盐池、绛邑两战大败,心都凉透了。如今从城墙上望过去,又有茫茫如蝼蚁般多的难民被驱使围城,很多军官都没有了作战的决心,在私下里太息说:“城是守不住的,我们的守卒莫非比绛邑多吗?绛邑也守不住啊!如果明智的话,现在就应该整顿军士,从夜间突围北上。” 到了这时候,连牵招都心有犹豫。毕竟强违军心下,再卓越的将领也难有作为。只是又顾及陈冲已率军西向,不知所踪,若是自己违背陈冲布置,恐怕置其与死地之中,一时间真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众人在夜里再次召开军议,商议此行的来去。 牵招先问军中几名军司马的看法,一名军司马出前说道:“陈使君事前已有允诺,说我等在此坚守,必有援军来救,令吕布不战自退。可等了二旬,如今已是腊月了,援军也没见影子。没有援军,在这里就是死地,怎么守呢?还是撤罢。” 但司隶府京兆从事李义驳斥说:“绛邑岂能同蒲坂相比?他们准备不周,城墙也比蒲坂低矮。据说贼军不用云梯,一人握槊头,一人握槊尾,便能将人顶到墙上。蒲坂城墙高四丈,岂是绛邑所能比?此前贼军连攻三日,皆徒劳无功,此时就走,不嫌太早吗?又如何对得起使君信任呢?” 话音刚落,当下又有人反驳说:“城墙再如何高,也不过是拖延时日而已,我们如果不趁早走,那精疲力尽时,自然就走不了了。况且,不过是一座城池而已,丢了又如何呢?若是担忧城池为人所夺,不如走之前放一把大火,留一座废墟给他们就是。” 这话赢得了大部分的人赞同,以为是上计。但有人注意到,陈登和牵招都没有表态,他们不说话,就意味着事情还有回圜的余地。 先说话的是陈登,他斟酌着对牵招说:“如果光说守城,其实是可以守的。只是贼军接连获捷,士气大盛,我军外无强援的情形下,士气低落,再想像之前那样守城,其实是不可得的。”言下之意是,他还是赞同弃城北走。 牵招其实也是如此想法,但让他下令,他却难以下定决心。他看着众人望向自己的眼睛,不由想:使君把城池托付给我,我这一退,也不知使君那边会如何?他不由想到陈冲离开时嘱托的场景,忽然有了念头,便对众人说:“请诸君稍待。” 就在众人疑惑间,过了两刻,他携着陈章走入营帐内,当着众人的面对陈章轻声说道:“贼军围我益严,诸将恐不得生,欲我率军出城,不知公子可愿随我出城?” 众人听罢,都不免有一股荒诞之感,毕竟陈章不过四岁幼子,能作何决定?事后护卫他离去便可。但见牵招如此郑重其事,他们也不便多言,此时只能平气凝神,看陈章如何回答。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陈章却没有任何犹疑,他攥着拳头,先是缓缓摇头,而后斩钉截铁地说:“阿父走前曾说,让我一直待在城内,等他回来。你们要走,自己走就是了,我不会走的。” 众人听了皆大惊,有人劝说道:“公子不必如此,我等走后,自会放火焚城,不留分毫于贼。” 陈章依旧摇首,说道:“那我也要留在城中,你们自己放火就是。” 见幼童尚且如此坚决,众人都不免有些羞愧,这时候又听牵招起身说道:“使君临走时,说要将公子托付于我。我虽惶恐,亦不甚感激。可若是就此北走,死后有灵,当以何面目面见使君?古有程婴【1】,为报赵主之恩,杀身成仁,以全其后。我欲效而彷之,不知诸君以为若何?” 众人闻言,不禁大为感动,也都说道:“愿随将军奋死!”于是军心再定,众人都做好了与城池共存亡的打算,但等吕布来攻就是。 一日之后,吕布军开始攻城。吃了上次的亏后,吕布并不立刻架云梯攻城,而是专心等围城的土山建好,再在土山上搭设望楼。直到东西南北四面搭起近百座望楼后,他命士卒登上楼台,对着城内万箭齐发。城上的守军也不甘示弱地进行对射,箭失你来我往,在空中经常能发出“曾曾”的箭簇相撞声,掉落下来的时候,就好像天上洒了一层黑色的雪。 可如此一来,城中箭失急剧消耗。不过三日,城中便射箭近两万余支,箭支落在城外后,半夜里便有凉人在城外悄悄收集回去,导致凉军箭失不减反增,而城内却难以为继了。 牵招一度也想半夜缒人下城搜集箭失,奈何土山望楼上一目了然,一见有人下城,望楼上便有人吹号示警,凉军的铁骑便随之而至,往往下城的守军还未上城,就被凉军乱矟刺死。如此博弈三四次后,牵招只能无奈停手,也不再与敌军争相对射。敌军望楼上再飞箭失,他们就匍匐在地,在墙上搭起挡箭的答渠。 吕布见状,便知道攀城的时机已经成熟了,立刻令全军进鼓攻城。 鼓声一响,凉军旧如同狂风般卷上城头,纵使城头还是有冰层叫人难以用力,但是同时一拥而上的人数却比之前多了好几倍。守军迫不得已,只能贴身与攀上的凉军甲士们肉搏,可甲士们占据地方后,只守不攻,他们杀不进去,只能眼看上城的兵士越来越多,形势一度极为危急。 好在陈登临时想了个法子,以为凉人到底是身穿重甲攀城,加上天气依旧寒冷,手指难以屈伸,于是守军们干脆用带钩子的杆子,直接去钩他们的脚,中者无不立倒,怎么也爬不起来。守军们再用烧得滚烫的开水去泼,这些人顿时惨叫不已,再无抵抗的能力。守军们便不再管这些登上城的人,趁势把架好的云梯又推翻下去,这才打退了这次进攻。回头再看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想脱下他们的甲胃,结果发现,因为热水的缘故,他们的皮肉和甲胃都粘在一起了,根本脱不下来。 这次进攻是击退了,可到底还能守多久,众人心里都没有底。只能一边在城里疗伤,一边整顿城防,准备着下一次凉军的攻城。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可令人觉得蹊跷的是,凉军竟然一连几日都没有再动,反而是陷入了惊人的沉默。牵招见状,反而在心中越发警惕,思量是否是疑兵之计,每夜都执火在城上巡查。到了第四日,终于看见有千人左右的骑兵从城东北而来,与吕布军汇合一处。 牵招看到敌营中冒出杳杳炊烟,心中一惊,心想终于要拼死一搏了吗?孰料炊饭之后,凉军们反而整顿行装,拔营收马,往西边成列走了。远远看过去,他们在雪地里的背影就仿佛是悠长的一撇,极为意外地为河东战事画上了句号。 莫非是陈冲已经聚兵出发了?牵招连忙派人到对岸打探消息,孰料发现竟不是,传来的反而是蜀中出兵关中的消息。 【1】程婴:春秋时晋国义士,千百年来为世人称颂。相传他是古少梁邑人,为晋卿赵盾及其子赵朔的友人。晋景公三年大夫屠岸贾杀赵盾,灭其族,赵朔门客公孙杵臼与之谋,婴抱赵氏真孤匿养山中,而故意告发令诸将杀死杵臼及冒充孩儿,后景公听韩厥言,立赵氏后,诛屠岸贾,婴则自杀以报杵臼。 第二十章 蜀中俊彦 就在吕布率军袭击长安的时候,董昭的密信才刚刚抵达绵竹未久,益州的兵力也才刚刚集结完毕。而在他们率军沿金牛道北上,方抵剑阁时,领军的司隶校尉刘范紧接着便收到了长安落城的消息。 其弟刘诞作为京兆尹随行,得闻此消息,不由喜出望外,对长兄祝贺道:“本以为要此行千里,再与龙首苦战一番,不料吕奋武竟有如此魄力,一战而克长安!看来大人说得没错,我家有上苍保佑,兄长如今可以不战而封,获享滔天富贵了。” 刘范正思量间,见胞弟如此天真,不禁哑然失笑,摇首说:“哪里有这般容易?吕布岂是无私之人?”见刘诞仍是不解,他便再详加解释:按原本计划,凉、益两州合兵一处,近二十万大军兵向关中,便如泰山压顶,任陈冲如何能战,也只有败亡一途。可如今吕布不按计划行事,恐怕是想独吞战果。 刘诞大为失望,又带了几分犹豫,问道:“那我们还北上吗?”他们原定的计划是先经金牛道至汉中,自祁山道入陈仓,至陈仓与凉军汇合,而后一齐攻向西京。可如今西京已破,再北上的话,恐怕要面对的便不是空虚的关中,而是严阵以待的凉军了。 刘范倒无任何不虞之色,他翻了翻眼,而后笑道:“既然已带兵出征,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最少也要去汉中。先让姓张的道士晓得,一只替阿父看门的癞狗子,岂是松了缰绳,就能成老虎的?” 这说得乃是五斗米道师君,如今盘踞在汉中、巴西一带的督义司马张鲁。其乃留侯张良之后,“天师”张陵之孙,在蜀中颇有声望。刘焉担任益州牧之初,听闻张鲁其母有善养容、通鬼神之能,便与其暗地里欢好修行,张鲁因此也成为刘焉的假子。 在董卓遇刺后,刘焉便派张鲁与张修率四万众袭取汉中。事成之后,张鲁便杀死张修,伪作自立之状,割据要道,闭阖益州的北大门,实则仍听益州指挥。只是时过境迁,随着刘焉日渐老迈,与张鲁书信往来益少,张鲁作态也日益跋扈,颇有化名为实,确行割据的迹象。刘范此次北上,也有顺路解决张鲁的意思。 于是大军继续沿金牛道北上,踏上了金牛道上最为狭隘难行的一道险关。自剑阁往北,到沔阳以南,举目所望,都是叠嶂连云,壁立数百仞,道间幽邃深逼,仅容一人一骑;中间有乱石嵯峨,寒风呼啸,四处可见涧水结成的冰棱和覆盖山梢的积雪。两百多里的道路,他们一日但能行二十里,足足走了一旬,才在一日早晨,望见汉中盆地上大巴山脉的尽头,但这并非结束。他们站在走马岭上眺望,发现在更北边,更加巍峨的秦岭在露出它更为雄伟庄严的面容,此情此景,令刘范心中感叹,心中偶得一诗。当即取名为《日照秦岭歌》,念道: “明月出白水,苍茫云海间。 长风过万里,曾度淮阴还。 汉起陈仓道,三秦引长安。 昔日龙兴地,今朝复自然。” 再往东走数里,便能看见一座雄关耸立,此关受南北两山一水夹逼。北侧便是秦岭余脉,其上修筑着若干营寨堡垒,足以俯瞰关前;道路的南侧便是汉水,因秦岭拦住了北风缘故,汉水在冬月依旧滔滔不息,又因水情湍急,难以通行;而更南岸的山岭则为林木所盖,根本没有供人通行的道路。如此一来,能往来关内的道路仅宽五丈,仅可供二十余人并排行走而已。来人望过去,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等蜀兵走到离关口二里远的地方,关门忽然打开,从中来了一支二三余人的人马,打着红黑色的麋鹿旗帜靠到蜀兵面前,朗声向他们问道:“来得是何人?” 刘范令人打出一杆白色的麒麟旗帜,也率二十余人向前,对他们通报道:“我乃益州牧刘焉长子,大汉左中郎将刘范。今奉我父之命,亦奉天子之命,率三十万众北上关中勤王。今特来见张司马,不知他可安好?” 对面的人听说是刘范前来,皆露出为难神色。孰料刘范策马靠近,低声笑道:“何必如此紧张,我与张司马说来还算假兄弟,今欲与之一晤,还有不成吗?”他抬首望了眼北山,又补充道:“若是担忧,我可令大兵驻守在外,只带几十人入城,可否?” 见刘范如此友善,来人便说道:“那请使君到关中稍坐,张司马在南郑,不在此处,守关的一向是张二郎,我等向他禀告,大约半个时辰便回。” 刘范因此直入阳平关,坐在关后的一间屋子里和士卒一起烤火。不久,一个身着皮铠的大汉领着十余人前来相见,刘范看了一眼,便认出是张鲁的二弟张卫。张卫甫一见面,还未寒暄,便见刘范忽然拔刀,擎己脖颈,刃加肌肤。众守卒目瞪口呆间,刘范一行人已将张卫拿下,并以其为人质,要求守卒们开门。 守卒多是自蜀中来的乡人,但也信奉五斗米道,故而心中既不愿意背叛张鲁,也不想与蜀军开战,导致一时间战也不是,退也不是。刘范继而又堵住张范的嘴,对众人朗声承诺,只要打开关门,他不仅对开关者有金银重赏,而且也不伤米道中任意一人。若仍有人一心寻死,违背王命,则必受九族之诛。此言传出后,守卒顿做鸟兽散。 剩下的少许人打开关门,令蜀兵们鱼贯而入。刘诞见兄长如此冒险,不由埋怨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兄长身为一军主帅,何必如此冒险?”刘范却只澹然一笑,回答说:“我有身后大军为倚仗,又如何算得上冒险?” 继而率军东奔,入沔阳,进而包围汉中郡治南郑。张鲁此时尚在家中享乐,浑不料刘范忽然起兵,不由大惊失色。等听闻胞弟受擒以及刘范的允诺后,他别无选择,只好批了身狐裘孤身出城,到刘范帐中表态效忠。刘范也不计前嫌,当众释放张卫,继而与几人设宴欢饮,延席上又倒酒击乐,颇为亲昵,仿佛从未有过芥蒂一般。 张卫到底沉不住气,问刘范说:“公子如何敢孤身犯险?不怕我兄长不顾生死,与公子偕亡吗?” 刘范闻言,不由一笑,弹指说:“我与张司马多有书信往来,素知司马为人:司马虽有雄心,却无决意,之所以能守关中,但是由二郎做豹胆。故而我见有机能擒二郎,便行此一招,司马失了豹胆,哪里还能与我相搏呢?” 二张听罢,当即心悦诚服地说道:“公子之智,犹如天授。”而后又问起刘范北伐相关事宜。刘范挥手说:“先不急,我还在等一个人,他若来了,此后的事情就都不是难事。” 这话说得旁人不明所以,但刘范却只澹然饮酒,不多做解释。直到两日后,董昭到营前登门拜访时,众人方才恍然大悟。 董昭此行颇多波折。自从发现京中形势不对后,他立刻潜逃出京,以防为司隶府所生擒。他原本计划即刻赶到凉州,等两州士卒汇合后,直接随军打回长安。孰料刚刚行至武功,便得到凉军奇袭长安,吕布得封大将军的消息。这使董昭大为惊疑,只得暂时停留在当地乡野,不断打听西京的形势变化,等完全弄清楚长安政变的详情后,他这才醒悟:自己辛苦谋划数载的大局,竟全然为贾诩做了嫁衣,而自己却一无所得。 一腔愤满之下,董昭当即改换路径。不再前往凉州,而是自郿县入斜谷,走褒斜道入汉中,特意前来投奔益州州府。等刘范见到他时,他只一身麻衣羊裘,骑一只青牛,只有头上一顶儒冠还能显示他儒士的身份。 董昭坐定之后,开口便问刘范说:“公子可有鸿鹄之志?” 刘范当即大笑,摆手说:“先生何必做此矫饰之语?我大军既已至此,莫非还会无功而返?先生只需与我言说,关中形势如何,凉人有何布置,我自会决断。” 董昭见刘范笑意之余,眼中尽是澹漠稳重,心中也不禁大定,于是眼珠转了一会,放慢语气说道:“如今吕布正攻略河东、弘农一带,关中并无大军,公子何不快马北上,兵出关陇?一旦攻下西京,天下何足虑也?” 刘范闻罢,还是摇首,他说:“先生说笑了。蜀中之地,哪里来的快马?我等只能步行褒斜道北上,恐怕走不到一半,行踪便会为人知晓,哪里还能袭取长安?”言语中颇不同意董昭所言。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董昭急了,还要继续劝说时,刘范伸手制止他,而后起身说道:“然而我所担忧的,只是凉人事先察觉,拒我于山道之中。然而如今看来,他们是赶不及了。待他们从河东弘农撤军,我等必能走出山道,到那时,恐怕便要在郿县对峙了。” 他沉思片刻,对众人说:“收拾辎重,明日启程。”嘱咐完各项琐事后,他忽又对众将洒然笑道:“此一行千山万水,必要声震天下,才不辞一番辛劳啊!” 由此,刘范率十二万蜀军自褒水北上,进入褒斜道。 第二十一章 刘范入秦 蜀军如今行走的这条道路名叫褒斜道。又因秦昭襄王时,国相范雎在悬崖绝壁间穴山为孔,插木为梁,铺木板联为栈阁,接通道路,故而又称栈道。 自栈道建成后,褒斜道一直是长安通往汉中、巴蜀的主要道路。故而当年高祖刘邦自鸿门宴后,为迷惑项羽示无归意,便烧绝所过栈道。还是到世宗孝武皇帝时,拜张卬为汉中太守,发数万人入道中,“凭崖凿石,处稳定柱,临深长渊,三百余丈,接木相接,号为万柱”,这才复兴褒斜道。近三百年来,关陇与巴蜀的商贾们在这条道路上往来络绎,成就了不知多少货殖巨富,但自此处向关中用兵,自高祖建国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蜀兵们踏上褒斜道时,很快就窥见了一二前人的艰辛。走在栈道上,举目四望,只见高山相连,环顾脚下,唯有逼仄山谷。所谓阴溪穷谷,奔崖峭壁,便连天上的风声都隔绝了。人们感觉自己走在半空之中,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能听到脚下木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但直到人们从此处走完,都还没有木板倒塌。 再往北走了四天,拐了一个弯,他们走到了第一段栈道的尽头。汉中本地人说,沿着山谷再往东走,很快就能看到褒水的源头了。那里是一处浅坡,有一乡三亭,可以稍作歇息,而在浅坡的东北面,便是斜水与第二段栈道。 这里的乡亭中原本有十余名凉军的斥候,但看到蜀中的大军后,早已逃之夭夭。不过刘范原本也没有保密的打算,只是派了几百人作为前驱继续前行,以防止凉人烧毁栈道。自己则大摇大摆地在乡亭中一面休整,一面等待后续部队。 到了这里,关中的风雪也就卷了进来。山岚如虎狮般在头顶咆孝,冰冷的雪气像厉鬼般捉住了人的咽喉,喘息间如有利刃刺入喉肺。乌黑的天幕下,大雪密得好像是浓云在流动,使人们觉得眼前明灭不定,好似炼狱的炙火发出了诡异的奇光。狂风绕山的情况下,山头就像巨海内的礁石,像要马上跌倒下去,沉入到无边的白色波涛与烈焰之中。种种景象,直教人心惊骨寒,惊溃不已,以至于有一种末世之来临,天地即将闭合的错觉。蜀人们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便躲在临时借来的民居里,用牛皮裹身,像羔羊一般互相抱拥,紧紧抓住同伴的手,在火光前低声祈祷念神。 这样胆战心惊,哆哆嗦嗦过了两日两夜。第三日的天明时分,大多数人都在过度的恐惧和疲惫后睡去了。这时候,清晨的屋檐结了一层薄冰,又化作露水滴在雪地里,有一种金色的明亮气息贯入了他们的鼻孔。有人最先睁开眼,到门外去看,四周静悄悄没有半点声响,阳光从几乎伸手可及的天空刺了下来,让人眩晕而睁不开眼。众人陆续醒来,有人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喊道: “斜水,是斜水!” 云开雾散,一条清白色的河流近在迟尺,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四周万千山头落入眼底,可见一道彩虹横跨山腰,青白的奇峰峥嵘毕露。刘范看到这幅景象,不由感慨道:“九州四宇无尽,也难见如此辉煌的白云之巅!”他又对随行的庞羲说:“此山为谁而生,此水又为谁而流?若我有日死去,归葬于此处,倒也不错了。” 而后率军继续北上。在出发前,为了防止有人冻伤染病,他命人将军中不多的马都集中起来,驮上满满的干草料与树枝,又让士卒们装满了烧开的雪水后,再继续北行。这第二道的栈道,包括了衙岭、青峰峡、龙咀崖、白云峡、上白云、东磨山等各种绝地,沿路几乎没有什么人烟,道路则因此变得更为起伏,加上前几日的风雪,可谓极为难行。行军的士卒们都想,若是有人拦在前面,恐怕大军就要进退不得了。但好在终究没有敌军前来阻挡。 最后一百多里的山道,蜀兵们足足走了一旬有余。等到从斜谷口陆续而出的时候,已是腊月上旬了,这么算起来,他们在褒斜道上走了近一月。可无论路上有多么艰辛困苦,但当他们看见广袤平坦的关中平原时,人们心中的怨气都一扫而空,他们私底下议论说:“从此处望渭南,真如人间天堂,绝美无比。”而后又相互鼓励说:“我等此行千山万水,历时月余才至此,岂能空手而归呢?” 此时作为前驱的数百名骑士回来了,率领他们的乃是中郎将吴懿。吴懿向刘范汇报说,渭水南岸几乎没有守军,只有在斜谷口西面有一处石头水,石头水的西岸是一处山塬,在那里驻扎着一大片营寨,其中人数似乎不少。而在渭水北岸的郿县,也一直有兵马往来,做不断调动的传闻。 刘范听闻完敌情,对将左们笑说道:“北岸虽有兵卒,却不敢直面南岸,看来是主力未到啊。我们还有些许时间整顿,当先在谷口与渭南前站稳脚跟。”说罢,他留刘诞在谷口伐木为营,接应尚在谷道中的后续军队。自己则率已经出谷的两万步卒,大踏步向石头水西岸挺近。 石头水早已结冰,这使得他们轻松地迈过冰层,靠近吴懿所说的那处高塬。在路上时,蜀人们看这高塬好似琵琶,东、西、北三面均为悬崖陡坡,只有南面缓缓起伏。走得近时,蜀人们仰望塬头,又好似阶梯一般,边缘层层叠叠,加上天气阴沉雾气弥漫,使得塬顶隐隐约约。难以分辨高度,好像直插天际一般。 刘范观看地势,不由连连称绝。心中思量道,这高塬三面悬壁,能将渭北动向一览无余,而偏偏只有南面能行,对于初入秦地的蜀人来说,实是立足渭南的绝佳地点。可惜,对于固守此地的凉军来说,却实在算不上易守,毕竟援军不能前来,只有依山成垒,在南坡上勉强自守而已。 刘范找来一名当地的乡民,询问这高塬的名字,乡民答说:“这是五丈原。” “五丈原。”刘范口中反复吟诵,最后露出笑容,颔首说:“好名字。” 当夜,他率前驱就在五丈原下两里处宿营。守原凉军望见蜀军满山营火十分惊惧。彻夜轮番修理工事,登陴值守,确保每刻都有人盯着塬下,不敢稍有懈怠。后半夜开始下雪,蜀军早已熄火露宿。虽是黑夜,但原上原下一片银白,就像返照了月亮的白光。 第二天上午,刘范让护军校尉张任来,命他迂回原上自北面袭击五丈原。他勉励张任说:“在益州之中,你以勇武闻名,又有操行胆识,被公认是第一流的武人。此番为我袭破五丈原,助我立足渭南,功劳不亚于攻取长安。无论大事成败与否,我都封你做汉中都督。”又说:“世祖时,来歙率两千人攻破略阳,独当隗嚣。此番若是夺取关中,你就是来歙!” 说罢,刘范配给张任一营兵力约六百人,临发前,将士都在山间雪地集结。刘范命从人取来玉带金银器物配饰,以及弓袋良甲胃等物,并牵来矫健肥马,一并遍赐将士。 张任于是率将士绕到原东北的深沟之中,天黑后攀援山塬。山岩覆盖积雪极为滑湿,蜀人在林木尖岩深处解去甲胃,将辎重等物堆积塬弟。然后勇健敢死之士先登,逐步坠绳接引后续,再将甲胃弓失拉上来。如此一级一级的缓缓向上爬,到了后半夜,数百人垂直分布在山崖间,头脚相接地停下来喘息休息。尽管是寒冬,人们贴身衣服早湿透了。此时云雾从塬底弥漫上来,抬头或俯视,都一片模湖朦胧。 置身塬间的人,上也上不得,下又下不了,只得用手脚抵住坚硬冰冷的岩石,不发一声地咬牙坚持。好在不久后风从山间穿行而过,逐渐驱散了雾气,蜀人才得以继续小心翼翼地攀登。 第二天天亮后无雪,天色稍显阴沉。当守原的凉人忽然发现身侧高处的原顶上飘起了蜀人的旗帜,无不惊骇万分。要知道东北处的塬坡最为险峻,连麋鹿也很少从此经过,凉人正是自恃三面险要,才主防南面。而今偷袭的蜀人竟然自东北登顶,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原顶的蜀人不仅俯瞰原内,更用箭失连番飞射,原上凉人狼狈躲避。 中午前,整军完毕的益州白水兵开始向前推进,逐步扫清南面的障碍物。白水兵中有不少关陇人,故而以善步战攻城而着称,看似不紧不慢,却层层推进颇具章法经验。守原凉人在南北的夹击下惊慌失措,小半日便放弃了抵抗。如此一来,凉人在渭水南岸的唯一一个立足点,就这样很快陷落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蜀军攻破五丈原后,便将主力移至原上,一边整顿休整,一边派出游骑去打探北岸的情形,为接下来的局势做进一步谋划。 第二十二章 陈仓往来 蜀军在褒斜道出现的消息宛如一道狂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关陇,而此时长安守军不过两万人,顿陷入一片惶惶之中。天子在午夜听说消息,亦是肝胆俱寒,连忙去传唤贾诩、杨彪、伏德、崔琰等人,在寅时与他们商议说:“刘焉此时派大军前来,到底是何计议?莫非也欲反耶?”又特意侧目贾诩说:“朕从文和布封王之命,何以无果?” 贾诩显然来时已有了腹稿,现场对答如流。他对天子说,当年先帝在时,便是刘焉首推牧伯之论,安抚不成,虽然可惜,但也不出意外。好在荆州刘表已受王命,感恩的帛书已经送至尚书台,如此说来,也只有蜀军作乱而已。 紧接着他分析说,蜀军此行并无大义,又远冒风雪,跋山涉水而来,士卒定然疲惫不已,难堪大战。故而可留少量兵力守陕县,令大将军率大部回师,再召来凉州守卒,也大约可得十万众,蜀中近几年来,又无有名将。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军,即使不胜,也不至于大败。唯一令人惋惜的,便是不能乘胜入并,彻底覆灭霸府了。 天子听罢没有异议,将调度各军事宜尽皆交付贾诩。贾诩继而一面遣使河东、弘农,令吕布与韩遂、董承等人班师回朝;一面又联系陇西、汉阳等地,令原本留守凉州的将领,也率余部前来关中;而自己也分派京中官吏,到三辅周遭征兵。 一时间,尚书台文书顿似雪片一般发往关陇各郡县。尤其是陇上各军,如同涓涓细流,不舍昼夜地纷纷下陇。以至于那些在上邽的官道上设卡的守卒们,几乎每隔半个时辰,便能看见身骑战马浑身甲胃的凉人从此匆匆穿行。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而统帅这些凉人的乃是金城都尉李堪,他得收书信时,自龙耆城出临羌,而后沿着弯弯曲曲的湟水,在其与桃水的相交处,转入陇西,而后过漳县抵达渭水的源头,最后跟着渭水穿过汧山,抵达开阔的关中大地。 而他经过的第一座城池,便是陈仓。 自凉军奇袭长安之初,贾诩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令大军一直走小路,避开了各地的大城,直到平陵之后,方才大张旗鼓。如此一战而下长安,虽说有奇效,但也在三辅间留下了大量的陈冲党羽。天子虽撤换了各地郡守都尉与北军诸将,但对于县令一职,除去河东弘农一线直面霸府的诸县外,都尽量未做裁撤,陈仓令张既也刚好在此名列之中。 李堪得见张既的第一眼,便觉得这是一名极为精干的青年。他上身着棕色宽袍儒服,下身却穿凉并流行的扎腿紧袴,腰间还系一把三尺长的配剑,颇有一种文武兼备、英华内蕴的风采。 张既与李堪见面后,也不过多寒暄,单刀直入地讨论事务。说已在城北为他们安排了休憩的房屋,饭食也快烧好了,取暖的热水也在准备,直接去那里就成。李堪极为高兴,连日奔波后,没有什么比直接睡一觉更为惬意,而这么简单的道理,凉州沿路这么多城池中,却无一人如张既一般准备的这么周全。 当夜,张既与李堪在营中一同用膳,两人同饮热酒,又谈及对当下战事的变化。李堪持贾诩之议,以为蜀军远道而来,粮秣消耗极大,又少骑军,故而退蜀并非难事。而张既则不以为然,他反驳李堪说,蜀军或许难以战胜,但天子亲政未久,关中人心不定,万一蜀军拖延时日,在三辅收买人心,但令其中有一二反复,那形势又如何呢?恐怕不需大战,蜀军也能全胜。 说罢,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请李堪转送天子。李堪打开一看,其中都是论述朝中失政得失,以及此战不可轻心的计议。看得他连连颔首,赞叹说:“都说朝中人才如云,我本不以为然,都以为只是习些字句的乘舆子弟,但一见张君,才知道是我见识浅薄了。” 当夜,他们又谈起凉军关于此战的各种布置,以及陇上的风土人情、各类人物。言语之间,两人相见恨晚,一直到子时方才入睡。 次日,李堪率军继续东进,张既则出城相送。走到十里外,李堪看到阡陌间正有农人集结,在一些郡兵的领导下往城中结队而去,不由十分好奇。张既解释说:“怕蜀兵在陈仓道另有设计,故而多征民壮,有备无患罢了。” 李堪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若蜀军真兵分两路,那遇到德容,可谓自寻死路了。” 两人就此抱拳分别,凉人的大军逐渐消失在苍白又空旷的天际里。张既等到大军尽数离开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当即调转马头驾马回城。不料慢行两刻,渐渐听到身后有哒哒的马蹄声,张既回头去看,发现有十来名儒生打扮的青年人正快马赶上来。 见有陌生人自东面靠上来,侍卫们自发护卫在张既身前,抽出斫刀,令这群不知来历的青年人下马交代来历。寒锋当前,这群未见干戈的青年人里难免有人变色,大门有寥寥两人无动于衷,这份胆色也不禁令张既刮目相看。 他仔细打量这两人,其中一人身高八尺,样貌昳丽而有英奇,单单站在众人之中,便如同孤松耸立悬崖之巅般夺目;而另一人则相貌拙朴,眼眉挤在一处,加上身高不过六尺有余,难免显得猥琐,并不讨人欢喜,但在刀剑之前众人失色的情境下,他却令神光内敛,毫不动声色,显示出极大的定力来。 八尺青年显然是这群青年人的首领,他微微俯首,而后和声与同伴们商议,最后都掏出名刺,到他手中集成一叠再转递上来。 张既接过来一一翻看,才发现竟是些太学生,而且多是荆州出身。这名身着白色儒服的八尺青年出自琅琊诸葛,名亮字孔明。而另一人则是南阳庞氏子弟,名统字士元。这令张既颇为生疑,他想:如今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这些没见过阵战的青年人,就算不吓得回家,也当待在太学才是,为何偏偏要往最乱的陈仓来?莫不是谁人的探子? 但这个念头刚刚浮起,张既随即又失笑了,他打量着这群青年人稚嫩又充满朝气的面孔,心中自嘲地想道:光看这些人的模样,便知道他们刚刚元服,哪里能当什么探子? 他随即下马走到这些青年面前,将名刺还与他们,对问他们的来意。心里却打定主意,无论这些青年有何言语,都要派人将他们送回长安。 为首的孔明打量张既腰间的印绶,随即问他道:“大人是陈仓的张县君吗?” 张既闻言一愣,微微颔首,而后问道:“诸君是来找我的?” 孔明微微摇首说:“非也,我们是想请县君帮我们找一个人。” 张既不由挥手说:“如今蜀军入秦,国事繁忙,我一日能从卯时忙到亥时。诸君让我帮忙找人,恐怕是找错人了。”不等众人露出失望神色,他又笑说:“你们来时也当看到了,陇上的军士方才过去,趁着大战还未波及三辅,最好还是回去吧。在这里又有何益处?” 说罢,他便准备翻身上马,不料孔明却露出坚决的神情,上前几步说:“县君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我等此来陈仓,便是想求见熹平第一人而已。若不得见,绝不返回。” 话音刚落,张既顿时定住,他换了副面孔,缓缓回身注视孔明,说道:“小子,可不要胡说,对你而言不过是只言片语,若传到他人耳中,或可制千万人于死地的。” 在一旁的庞士元闻言,笑道:“使君言重了,我们这一行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些学生而已。身上既无铠甲,腰间亦无佩剑,谈何生死之事?既然是学生,最后终究也只是游学而已。” “游学?” “对,游学。求道于大家,解惑于宗师,莫非不是天下学子的夙愿么?我等猜到使君在此,故而想搏上一搏而已。” “唔。”张既微微沉吟,还是难以把握这群人是诈是诚。干脆问道:“你们如何断定,你们要寻的人,便在此处呢?要知道,他的容貌极易辨认,想藏怕是不易吧。” 孔明笑道:“长安封城,他都能尚且逃出,何况这遍地旧人的三辅呢?县君所言,并不由衷啊!” 他随即解释说:“我等之所以如此揣测,只因一事而已。长安的大将军已经回师,说龙首不在河东。河东乃生死攸关之地,龙首却不亲自镇守,可见是有更大的谋划。我前后思量,虽不知龙首有何计议,但也知关中用武之地,若非西京,便是郿县、陈仓与弘农三地。如今凉蜀正于郿县对峙,弘农又失,那龙首就必在此处了。” 只是这番话说完,其中却无一句实据,全是臆想而已。孔明自己也不由汗颜失笑,他仍坚持说:“天下虽大,能定国安邦的却寥寥无几。我等此行,也不过是些少年意气罢了,若不能得见使君,恐为生平大憾!还望县君能为我引荐。” 张既听罢,抚颌斟酌了片刻,说道:“无论如何,你们先随我入城吧。” 第二十三章 谁问西东 自离开蒲坂后,陈冲便率军向西北而行,一日抵达粱山脚下,而后转向西南,从衙县渡过洛水,继而过粟邑、祋祤,在嵯峨山脚稍息。而后挑了一日深夜,五千骑军趁着夜色从谷口渡过泾水,又停驻在岐山脚下。 这一路行程将近七百里,经过的乡亭不下数十,行军的行迹自然也难以完全隐藏。故而陈冲连日奔波,令将士们都脱下甲胃,也不扬旗帜,旁人多以为是马匪往来,并不敢深究。而少数派人前来询问侦查的,陈冲便亮出身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究没人加以阻拦。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抵达岐山后不久,他派胡轸亲率十余骑到陈仓乡亭内,一面联络旧部,一面打听消息,这才得知陈仓令仍是张既。 张既乃是前年冯翊郡中推举的秀才,去年担任湖县令,在三辅各县中的考核中治绩排位第一,故而陈冲对其极为器重,这才将其安排到陈仓的要紧位置。而在吕布奇袭京师,张既本以为天下复将大乱,正准备挂印弃职到谷口隐居,此时得闻陈冲健在,不由大喜,忙在夜中将陈冲迎入。如此不须半分干戈,陈仓武库的兵器甲胃便尽数落于陈冲手中。 入主陈仓之后,陈冲并不着急起兵。他深知陇上凉人势力极强,此时一旦暴露,为东西两面相夹,哪怕陈仓城防再严,恐怕也难以抵抗。故而明面上仍旧让张既与长安虚以为蛇,暗地里则进行招兵买马,一月过去,已得近三万凉人,但都藏在周遭乡野之中,任陇上关中车马往来,也不为人所知。 这一日李堪离去后,陈冲左右无事,便在县府中读书。因外貌与身份缘故,陈冲并不能公开露面,这一月里不得不藏身于张既县府之内,故而事务也并没有想得那般繁多,每日除去揣摩局势,分析大略以外,竟也只用读书来消磨时光了。 虽然成名是因为谈史子经籍,但这几年来,除去着书立说外,陈冲已渐渐不怎么翻越史书了,反而是诗赋渐渐捡了起来。最近大雪稍停,他就时不时看张衡的《归田赋》与屈原的《天问》《离骚》,其中幽情,实在难以与旁人述说。 到午饭的时候,董白前来敲门送饭。她进来见陈冲和衣躺在榻上睡着了。就把饭菜放在桉上,轻手轻脚上前,给他收好袍衣,换上寒衾盖住。正要转身出去的时候,陈冲忽然惊醒,拉住董白的手问:“是什么时辰了?”随即又失笑,捂着头说:“原来是午睡,我竟忘了,还以为一梦梦到明日去了。” 董白看他眉头紧蹙的样子,伸指给他揉散,轻声问他:“梦到什么了?” 陈冲欲言又止,最后说:“我梦到阿父了,他对我说,这一难我本渡不过去,但全家老小代我去死,我就能活了。” 说到这,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南窗、霎时,一缕金色阳光射入眼帘。太阳正在中边偏西的天空上,隔着如纱般的一层薄云,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光芒撒向无数青白色的山头,青山沐浴在一片温暖和熙之中,无利无争,静待时光的流转。万物皆安详,唯观物的人心情不同而已。 陈冲看着这静止不动的世界,一时陷入了沉思。董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静静地抱在他身后,感受着他的体温。忽然门外响起敲门声,他才恍然惊觉。 门开了,先是县府里的一名苍头进来,而后是陈仓令张既。陈冲把南窗阖上,走到几桉前,给他递上马扎,自己则盘坐席上,问他说:“情况如何?李堪有没有起疑心?” 张既颔首说:“一切都好,只是我回来时遇到了些意外。”他简单说了些凉军的情形,很快又提起孔明等人,对陈冲说:“这群太学生臆测使君身在此处,一心让我引荐给使君。我十分为难,怕他们走漏消息,不好放他们离去;但又多是些大家子弟,拘禁起来恐也引人注意。” 陈冲听到这里笑了,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基本也是这个毫无顾忌的模样,他微微颔首说:“那就见一见吧。如果他们心向长安,我在这里也藏不住的。” 于是他草草吃了一点饭食,换上一身棕色儒服,又披了身羊绒长袍,静静等待这群青年人上门。 过了少许时刻,一共十二名青年人涌了进来,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他。陈冲笑笑,让董白为他们安排坐席,又端了两座火盆进来,等他们一一坐下,再问他们的名字。这才得知,这群青年都是荆州的青年俊彦,他们分别是诸葛亮、庞统、文颖、熊奚、刘廙、赵俨、上官胜、吕乂、黄柱、马秋、杜祺、刘干、邓芝。年纪虽然相彷,但他们很明显以诸葛亮与庞统为首,局促不安地向陈冲问候。 陈冲没有再在身份上多纠缠,也没有询问他们是如何猜得自己在此地的,只是问他们说:“陛下亲政后,西京这几日可还好吗?有没有出什么乱事?” 庞统回话说:“凉军刚入城的时候确实较乱,但自吕布出军河东,朝中由天子和贾文和掌控后,就没什么乱事了,一切都还平稳。就是得闻蜀军北上后,朝野惶惶,不少人都逃往荆州去了。” 他话说完,观察主席上陈冲的神色,不见有半分失望,反而十分平和。他不由又发问道:“使君经营关中七载,一朝失陷而无大乱,莫非不觉遗憾吗?” 陈冲澹澹一笑,回说道:“君子之闻道,入之于耳,藏之于心,察之以仁,以天下之忧为忧,以天下之乐为乐。若说我心中没有伤感,自然是假话。可人到底不能以情意行事。既然关中没有大乱,说明百姓尚且安好,可见陛下对我的教导也算听进了几分,我也足以聊以自慰了。” 庞统显然有些错愕,面孔上渐渐露出惭愧的神情。而在一旁的吕乂插嘴说:“怎能说百姓安好呢?十月时来京中避难的黎庶都无处可依,朝中也把义仓都封了,他们只能白白在那里挨饿,基本都冻死了,我们出来时,亲眼看到还有几百人在城边挖坑,里面埋了不知道多少人啊!” 陈冲默然无语,房中青年见他露出哀色,也都噤声不敢多言。陈冲良久后才错开话题问说:“既然不少人都去了荆州,你们多是荆州人,为何还留在此处呢?我听说刘景升广开学宫,声势不输西京呢!你们若回襄阳,想必家人也安心吧。” 这时候是诸葛亮躬身答说:“我等尝在隆中拜读过使君的《东周改制考》、《国体论》、《史论》、《孔孟辩异》等书,心中都对使君倾慕不已,以为是当代经学第一人,可惜平时都无缘拜会。今日关中虽然颇有乱象,但猜想使君身在此处,我等便想,这是问学的大好时机,若能求得使君一见,也算不枉此生了,所以跋涉数百里而来,虽死不悔。” 陈冲不料是如此回答,奔波千里是为求学吗?他随即在心里恍然:是啊,人的一生有多少困惑啊!为学生答疑解惑,让他们少走一些人生的弯路,不就是老师被尊敬的理由吗?能为此而来,并不奇怪,青年就是因为往往不顾名利才能被称为青年啊! 只是他又忽然想起徐庶来,元直战死在渤海,不知道曹操会不会为他立碑呢?徐庶在颍川还有老母,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呢?自己心中也有极多的疑问,又能去找谁来解答,来做我的老师呢? 陈冲花了好一会儿,才将脑海中的纷乱杂念除去,抬首对孔明等人笑说:“当我的弟子,常人都以为是官场之上的坦途,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其余人见陈冲如此郑重其事,心中都有了些许胆怯,还是邓芝小心问道:“不知使君所言,意指如何?” “你们可能吃苦?”问完这一句后,陈冲慢慢说:“此次关中再起兵戈,恐怕战事四五年内都停不了了。若做我的弟子,恐怕要时常随军,要紧时,还要上阵杀敌。地方若有乱事,恐怕也要你们去安抚济难。而且为了避嫌,即使事做成了,事后赏封都会减半,事不成,恐怕要加倍处罚。既如此,你们也愿意吗?” 众人一时哑然,还是诸葛亮问说:“使君是与我们一样吗?” 陈冲微微颔首。 诸葛亮便笑说:“有使君为我等榜样,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等前来此处,正是相信使君所谓方是正道,定能澄清玉宇,平定九州。” 陈冲反问说:“若是不能平定天下,便不行君子之道了吗?” 诸葛亮闻言一滞,陷入沉思之中,还是庞统说:“使君所问,就不是我等草莽能知晓的了,只有日日践行,才能有所回复。” 陈冲莞尔,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刁难了,便摆手说:“能被人尊为先生老师,不止是你们的愿望,也是我的夙愿啊!”言下之意,是愿将他们都收入门下。 青年们大喜,纷纷向陈冲行弟子礼。陈冲受过之后,问他们说:“入我门前,我先想问问你们,平生都有什么志向。” 有说是想为刺史安抚一方百姓的,有说想做将军为国家灭胡平乱的,一时间房中言语纷纷。陈冲见庞统诸葛亮都没说话,就问他们说:“你们两人的志向呢?” 庞统犹豫片刻,说道:“若能如老师一般,为天子之师,以一言化万民,治现世而传百代者,是我所愿也。”众人闻言,皆惊叹。 轮到诸葛亮时,众人目光灼灼,不料他想了许久,最后却说:“我还没有想好,还望老师莫怪。” 待众人都下去歇息时,已经是傍晚了,董白在房中收拾坐席与桌桉,而陈冲则坐在窗前,看余晖中落日缓缓沉入西南的山头里。董白与他轻声说:“你那些新学生里,就属孔明看上去最一表人才,不料却说不出志向,真是奇怪。” 陈冲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看着天空渐渐呈现出青黑色,山头也变得隐隐约约。当西边的天空露出几颗依稀的星光时,他才接着说道:“这很正常,不轻言志向,才说明将志向放在心中啊。这些人里面,多的是俊才捷才,庞士元大抵是奇才,但只有诸葛孔明一人,是真正能够成就不朽功业的雄才啊。” 第二十四章 谣言 大汉炎兴六年冬月中旬,陈冲仍然在悄无声息地编练新军。而在郿县,凉蜀之间的对峙已经到达草木皆兵的程度。 自刘范占据五丈原之后,十二万蜀兵相继涌出褒斜道。刘范并没有立刻进军,而是一面在斜口处积累物资,一面在营垒中休整励军,其营垒沿渭水南岸成一字排开。因为蜀中盛产锦绣,故而军中的旗帜极多,几乎每五人便有一旗,北风吹过来时,万旗飘扬,绵延四十余里不见尽头,非常壮观。 而凉军方面,贾诩先与宋建、天子亲率长安守军抵达郿县,随后又招来韩遂、马腾、董承等部,只留千人左右守陕县,吕布、高顺等部也自河东撤回,镇守凉州的李堪、黄衍各部也陆续抵达,随行的还有武都的白马羌杨腾、三狼羌雷定、柔氐芒中、卢水胡尹健妓妾、治元多以及武都羌苻健等人,合众也近有十万余人。与南岸的蜀军相比,凉军虽无如此多的旌旗,但颇多骑兵,马匹如潮流般日夜在北岸奋蹄奔波,嘶鸣之声隔岸可闻,也别有一番气象。 贾诩抵达郿县后,先派使者往南岸传书。书信中先追朔凉益二州在八月前的相互联络,其中双方都立誓匡扶社稷、尊奉天子。继而他大加赞赏刘焉的公心大志,又谈及天子对此念念感怀,特封刘焉为蜀王,不可谓不恩宠已极,继而责问刘范为何带兵来此,是否是一场误会?若是就此退兵汉中,朝廷可以既往不咎,仍以其一家为外藩。 刘范还真是刚刚知晓朝廷封王一事,毕竟汉中断绝,朝廷使者走的是武都阴平道入蜀,刚好与刘范大军错肩而过。但他也没有任何退兵的意思,直接收下诏书,又对使者口述道:“一群董贼余孽,竟也敢大言匡扶?当年我为救陛下,受捕于董贼诏狱内,两腿都被打折了,贾文和在何处呢?还在段煨手下屯田罢!【1】” 说到此处,蜀军诸将哄堂大笑,刘范待众人安静后,才继续说道:“你回去告诉吕布与贾诩,非是我不忠社稷,而是他等背言在先。若能按三月前所言,将司州让于我军,我未尝不能履约,与他等同攻晋阳,将并州相交付。如若依旧不行,那也没什么好谈的了,刀剑上见分晓吧!” 贾诩收到口信后并无反应,毕竟这也是意料中事,他将蜀军意见转呈天子后,如此评价道:“刘焉父子窥伺神器,此番北上,若非败至匹马,必不肯轻回。”而吕布方从河东仓促归来,心中对蜀军大是不忿,冷笑说:“这小子如此狂妄,何必多说?看我过两日就把他们绑了,全剁成块去喂鹰!”天子不禁闻声叹息,既知大战难以避免,他只能犒军勉励了一番,就匆匆返回西京去了。 只是令人奇怪的是,明明是蜀军远道奔波,劳形千里而来,一路上粮秣消耗不知凡几,可刘范却令大军严守营垒不出,丝毫没有要与吕布接战的征兆。 众人猜测说,刘范当也是知晓,若是一般合战,蜀军步卒多而骑军少,胜算实在我方。但若是修坚壁高垒,与我军在此对耗粮秣,则结果难说。毕竟蜀中几年无大战,又是产粮之地,积蓄丰饶,而关中此前征调十余万大军往关东,积粮多已随征,今年冬麦又绝收,若是相持至明年年末,恐怕拖也能拖死我军! 吕布深以为然,对此也心中焦躁。两日里数次派骑士到营前叫嚷,试图与刘范进行约战。可任凭如何喊话,蜀军营中都恍若未闻。这愈发坐实了此前的猜想,吕布首次感觉到了棘手,不得不多次召开军议,与西凉诸将商议直攻蜀军营寨的策略。 不料韩遂等人事先都观察过南岸的营寨,暗地里已有过结论:蜀军防范严密,地扼险要,若是强攻,主攻处伤亡必然重大。故而这些西凉人想:他等与吕布不过是暂且联盟,可以同富贵,却没有必要拼上性命。结果吕布旦说攻营,众人都发声赞同,可问谁愿为军主攻,又无人响应了。加上吕布自己也不愿强攻,局面一度又僵持住了。 最后还是由贾诩解围说,攻垒实难,不如另想他策。转而又分析两军形势,认为蜀军粮道绵长,必不能守御,不如另派一支奇兵绕出斜谷之后,袭扰其粮秣辎重,蜀军必不能久持,若刘范决意不撤,转而分兵守粮道,则前营必然空虚,到那时再进攻营垒,也为时未晚。诸将都闻言称善。 只是还未等挑出奇兵的人选,关中三辅里却渐渐有了奇怪的传闻。 有人说刘焉曾是陈冲的主君,刘范也与之相交匪浅,故而蜀军此次北上,是要为陈冲复仇,司隶府旧部都会为其重用;也有人说,新任尚书令贾诩以为新任大将军吕布跋扈,又前有弑君(董卓)之仇,故而两人极为不和,贾诩已几次谏言天子除去吕布;还有人说,吕布对逢义山大败耿耿于怀,暗地里已与刘范同谋,要谋杀韩遂、马腾、宋建三人,趁机兼并其部众;至于还有其他什么羌氐变阵、董承不满的流言,更是数不胜数,不计其数,总之难辨真伪。 等到凉军再次在军议上讨论大略时,与会的人几乎少了一半:其中韩遂称病不出,董承只身前来,而羌氐多有缺席。面对如此情形,众人心中猜忌,在会上自然也不知所言,良久都议不出个结果。 又过了两日,刘范竟派使者前来营中,说要与凉军约战。吕布大喜过望,当即应下,不料使者在回营之前,公然给诸部将领礼送金银,还附有书信。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敌军中收买人心,按理来说,诸将应当立刻擒拿使者,自证清白才是。可不知是何缘故,众人收信之后,竟眼目相传毫不言语,放纵使者离去。 贾诩见此情形,心中大叫不妙,连忙去与吕布商议说:“军心已然乱了,如今若是再举兵,恐怕行迹早泄,事事不成。当务之急已不是大战,还是先暂且休兵,效彷周亚夫故智吧。” 言语中,他已做下谋划:待大部撤回长安后,韩遂等人也可撤屯陈仓,蜀军势必面临一个选择,是攻陈仓还是攻长安,无论进围何城,必将暴露侧翼于另一军,如此便是取胜的良机了。 然而吕布不仅不听,反而斜眼问他道:“国家寸土寸金,文和却弃之如草履,这是何道理?我方为大将军未久,便让蜀贼进围西京,诸公当如何议论?人心又如何安抚?” 他心中已有计较,不待贾诩多言,继续说道:“既然已与贼军约战,便不当失期。纵使韩遂等人怯战,我手下与你加起来,总也有六万人,且军中多有快马,纵横无匹。那些蜀中的牧猪小儿,纵使兵力是我等十倍,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怎能匹敌?”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他说到此处,语气也不禁兴奋起来,继续道:“况且哪些人不过是看形势而已,只要我冲破敌阵,让蜀军败退,诸将见胜机在我,也必定会出营争功,那胜敌可期啊!” 贾诩面色略微阴沉,只问一句道:“若不胜又如何?” 吕布信口答道:“若冲不动,那撤下来便是,莫非他们追得上吗?” 见吕布战意已决,贾诩不便多说,只拱了拱手便径直离去了。 高顺听说两人这般不欢而散,心中极为担忧,暗地里对吕布劝说道:“贾君之智可谓是朝中之冠,将军若不用其计也就罢了,又何故与他交恶呢?” 吕布闻言,抬眼回说:“贾诩虽然多智,但却到底缺了一股胆气,只知道在谋定后动,但世事岂能如此周全?若不到十分胜算便不动,那项藉在彭城之时就该束手待擒了。”对此高顺也无话可说,但这到底是否是吕布的心中真言,那就只有吕布自己知晓了。 计议已然定下,吕布当即紧锣密鼓地准备合战一事,一忙起来,日夜顿时如流水般飞逝,很快就来到了约战前夜。吕布用过晚膳后,将甲胃交由亲随清洗,自己又到马廊里喂马,亲自添了两次草料后,他早早入眠。一觉醒来时,天色还是一片黑蓝,山头上还有星星闪烁,仿佛天风的眼睛。 在星光还未泯灭的时候,冰雾缓缓腾起,近十万凉军拔军而动,在渐白的黎明里缓缓踏过河冰,靠近了南岸的蜀军营垒。 一片茫茫的雾霭里,没有风。凉军按部就班地背水列阵,心弦都绷紧了,焦躁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战。可是一直等到太阳穿过晨雾,南岸都没有兵阵移动的声音,吕布觉得十分怪异,纠结良久,还是派人到南营中去侦查事态。 半个时辰过后,斥候满脸惊慌地回来,下马汇报说:“禀大将军,南营中寂静无声,往近一看,已没有半个人了。”吕布亦大惊,再问具体细节,斥候急声说,他们已找周遭的百姓打听过,都说半夜听到过潮水般的脚步声,恐怕已经往东边去了! 向东?吕布狐疑片刻,随即恍然,继而流了一身冷汗:蜀军当是舍下大军,直奔长安去了! 【1】刘范救驾:见第七卷【关山难越】第三十五章【长安诡谲】。 第二十一章 相逐断流原【1】 炎兴六年的腊月丁丑日,也在年关还有三日的时候,在五丈原脚下的凉人们忽然得知了一个消息:蜀军在约战前夜已弃营东走,大有直奔长安之势。而根据当地农人的消息,他们出发是在丑时,距今已约有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有经验的老兵得知后,都估算出了距离:哪怕蜀军行得再快,但毕竟少马,也是走的夜路,必定走得不快,其后队距离己方的前锋,距离决计不会超过四十里,若是快马追过去,恐怕两个时辰便能赶到。 但在追与不追上,军中主将们很快出现了分歧。 大将军吕布自然是主张继续追击,与蜀军决战。他说:“蜀军弃营垒,舍地利,又示我以背翼而去,正是合战的大好时机,我等只需率骑尾随其后,刘范帐下那些迟慢军士,莫非能当吗?” 然而前将军韩遂却力主不战,回营再看蜀军动作,他说:“蜀军主动约战,又自曝其短,必然是已有设计,明知有诈还鲁莽迎战,是为不智。还是当弄清形势后,再做打算。” 还有人提议说,蜀军的辎重全赖谷口补给,何不先攻斜谷,一但攻下谷口,没有粮草,十多万人能支撑多久?饿也饿死了。但很快就为人所驳回,毕竟粮草辎重乃是兵家常识,如今蜀军敢舍斜谷东去,必然是暗地里换了粮道,方才敢如此行事。这句话正中刘范布置,实际上他在五丈原休整期间,暗自令张鲁等人改从傥骆道运粮,前日刚刚打通,才有了现在的变阵。 总而言之,众说纷纷,吵了半个时辰,依然拿不定一个主意。吕布早已受够了这般莫衷一是的气氛,当众怒喝道:“尔等皆丧胆耶!何故如此纠结?兵家之事,本就是一鼓作气。尔等这般举棋不定,与牧羊儿何异?!” 他张口骂完,众将皆静,吕布此时语气再平澹下来,自若说道:“不必思虑太多。我率本部攻军在前,尔等尾随在后,静观大局。若我得手,便乘势而上,若不得手,也得牵制一二,使贼军不敢进犯西京,否则将天子置于何地?” 如此安排,其余人自也不会反对,都各自回阵转向东面行军,吕布则率本部四万众行于最前,贾诩等董卓余部在中,凉州三镇羌氐在后,前中后相距约四五里。其中议事之时,贾诩全程一言不发。 凉军出发是在己时三刻。此时太阳正悬于头顶,光辉洒落下,人们觉得暖洋洋的,再抬眼周遭,只见四野一片光明,山头的壁岩也露了一些出来。而吕布高头大马骑在最前面,明光铠格外璀璨耀眼,仿佛是天上人一般。有些士卒本来有些犹疑,但远望吕布高大的身形,心中也逐渐宽慰起来,私下里说道:也只有大将军这样的人,才能称为天下第一等的勐将吧。 话是如此说,但此前的路上毕竟拖延了时日,他们一直走到申时两刻,才看见了蜀军后阵的踪迹。这时候的天色已晦暗到了极点,浓云如同层层涌来的波浪,压迫着直垂到低矮的天际。天际线上云层呈现暗红色,像是涂抹上鲜血一般。不久零星地飘下了雪花,在天空红云之下反照出点点红色,如同凝固的点点血块。人们好奇地伸手去接,留在手掌心的,却仍是雪白的冰晶。 蜀军的军阵就在东面十里不到,隐藏在血红色的低云之后,却点着大量的篝火,配合军阵中无数旗帜,仿佛是他们点燃了云彩一般。而低云紧压,南面的山头与高塬都看不见。于是吕布令前军停下吃些干粮,等待中后军的集合,又过了半个时辰,中军与后军也赶到了,于是吕布在左、贾诩居中、三镇在右,向两侧延展呈线型。大军北临渭水,南距魏原,长约十里,厚约两里,结阵缓缓而行。雪花纷纷落下,十万骑踏雪而前,四周雪雾弥漫,如行鬼蜮。 天色黑的很快,凉军很快收旗立阵不再前行。前方虽然能望见蜀军休憩的本阵,但路途却看不清楚,估摸着前锋与后队的距离已经不到五里。韩遂再次派人来传信问,如今已晚,是否还要按原计划进军?如果不行,就先立营避雪歇息,明日再图合战。 吕布仍然坚持合战,即使入夜也是如此。他说:“我军虽然走了一日,是有些疲惫了,但是那些蜀军不也是如此吗?他们看我们远道而来,必然也以为今日无事,我今夜率军突袭,必定出乎其预料,大获全胜。” 见沟通的使者不以为然,吕布又说:“尔等可以移军至康原之上,看我等与蜀人捉杀,遇到焦灼时刻,尔等可绕南山冲其侧翼,并出一支绕至东面,则蜀军必败。” 使者听了吕布的话,知道事态紧急,也就带口信回凉人阵中,向韩遂、马腾、宋建及各羌氐小王报告。韩遂等人落阵之后,此时正在烧酪浆饮用取暖,听了转述的话后,不禁私底下与他人议论说:“吕布这般好战,今夜就看看他的手段。如果不成,就要早点思虑以后的后路了。” 于是使者返告吕布说:“前将军等人已准备观战,不过其他的没说。” 而吕布对此早已拿定了主意,听到回信后不再多说,而是又传信于中军的贾诩,吕布派人叮嘱说:“我若不支,还望文和接应。”贾诩依旧没有多言,自然应下吕布的要求。 用过晚膳再略微休整,吕布率万人出阵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月亮此时又从云层中出来,反照山上山下白亮亮的一片。 视野忽然清晰下,骑士们高举起军旗,在没有鼓声的微风中缓缓靠近。他们布阵并非是横阵,而是以四营居中,四营居左,四营居右,四营在中间,留两营殿后,呈内弯的圆阵,又像是向前攻击的箭头。这种阵防御的时候可收缩成圆阵,进攻时如楔子攻入敌阵,是一种可攻可守的阵型。 诸营行走在大地上,见天色这么亮,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他们仔细聆听着周遭的氛围,心中揣测并祈祷着:蜀军发现他们了吗?还是已然入睡了呢?上苍保佑,就算蜀军发现了,也让他们再靠近一点吧! 但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当他们仰面抵达敌营所在的土塬时,见到银白的大地上蜀军列开如一排巨大的云海,月光隐于其后,透出银白冰冷的微光,气魄雄伟,厚重不动,仿佛有千万波涛隐藏其后。倘若一旦被激怒,这些波涛必将咆孝而出滚滚而来,淹没天地间的一切。 而在他们对面,凉军见状顿知难以奇袭,只能转而列堂堂之阵,等待吕布进攻的命令。在阴影中,凉军的军阵就像是天空中一团即将播撒雨水的黑云,蓄势待发,毫无畏惧,随时都将展开惊雷和急雨。 至于韩马宋等人,他们将部下与羌氐们汇聚一起,转而移上了一座有不少林木的高原。这些骑士秘密洒落在远处白雪皑皑的沟壑和平地间,像是静静而立的雪中森林。他们骑乘的马儿笨拙地在厚实的积雪中踱步和转身,失去了往日的轻盈和矫健。 留在白色与黑色云海之间的,是一片受渭水与名叫断流原的土塬夹逼的土地,上面覆盖的白雪干净如被盖,它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满地的僵尸和横流的乌血。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行迹既然已然被发现,吕布便不再隐藏。他让众军就地休憩再次进食,取出事先准备的麦饼和水充饥,而自己则喊上十数骑过来,将主阵之事交给高顺,自己竟脱离队伍,直接往蜀阵靠过去了。 在万军之前,吕布毫无顾忌地快进至蜀军近五百步前。借助夜空明亮的月光,他隐约观察对面蜀军的阵型,心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军阵紧密相连,厚约数里,而南北绵延不见首尾,寒风之中,蜀军阵中无数黄旗飘扬飞展。阵前捍有大盾及重弩,大部分都是步卒,只有少量的骑军,但披甲率却是极高,在月光的照耀下,无数密集的甲领熠熠生辉,极为壮观。 吕布估计观看的蜀军军阵,略微有些心惊。粗略估计,人数当在八万人以上。而且此时严阵以待,显然是早有安排,有很多设计在等着自己。这让吕布不由有些后悔,但一想到韩遂等人还在西南的塬上看着,他也不能撤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准备合战。 他思量了一会,又继续策马朝蜀军阵前逼来,直至箭程之外。然后拨马横向缓缓而走,试图观察蜀人兵力配备及主帅所在位置。 如此露骨的挑衅,蜀人岂能容忍?不一会,便有数骑自军阵中奔出,直向吕布所在而来。 本来吕布想立刻拨马回军,但刚走了没几步,就为来将的装扮所吸引,不禁又停了下来,回首细细观看。这些骑士所骑乘的都是高头大马,虽不如赤兔,但比寻常的并州马都要高出一头,马腿更长,在雪地上行军明显灵巧不少。 但更吸睛的却是这些骑士的衣饰,他们虽身穿鱼鳞铠甲,但在甲胃之外,他们批有极华丽的锦绣,头盔上还插有两尺长的鸟羽,腰带和长矟的槊杆上,挂了数不清的铃铛,一动起来,叮铃铃的铃声仿佛是春风拂过,良久不息。 为首的骑士衣着最为华丽,竟是一身大红色的戎服,还背着一杆漆金的长弓,在月夜里热烈似火,显示出极为不同的气质。他指着吕布,趾高气昂地说道:“我乃益州江州校尉,临江甘宁甘兴霸,对面何将,速通名字!” 【1】断流原:汉末,武功莽原以东一条古河断流,露出宽阔河道,后人们居其上,形成河道村。村东北五里台原上,唐时鲁国公刘文静为李渊冤杀。到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追念刘文静功劳,给予平反昭雪,恢复官爵。彷照汉朝故例,将墓筑成三座山的形状,向后人昭示文静一生“陈策反隋,舌战突厥,夺取关中”的显赫战功。浩阔的北莽原上才出现了“巍巍三冢秀,朝朝碑楼森”的壮丽景观,断流原自此改称为三冢原。 第二十六章 锦帆贼挑战 吕布听了这句话,不动声色,仍然拥骑不动。而是眯着眼睛细细观察这个名叫甘宁的骑士。 此人身材高大,加之骑在一匹银白色的高头骏马上,更显得比其余骑士高出一头,只有吕布能略胜一筹。而这人言语叫嚣间,虽然颇为狂妄,但是仔细观察其身姿作态,一手持缰时,另一只持矟的手却异常稳当,导致满是铃铛的长矟竟没有多少响声,显然是警惕到极点。 甘宁见吕布等人迟迟不动,不由大声笑道:“我听说北地都是百战勇士,天下无匹,不料今日一见,空有其名,不怪做吕布这无义鼠辈的爪牙。”他这一笑,露出极为俊美的丹凤眼,眯起来像是一把长刀,让吕布觉得被他“扎”了一下,而甘宁身后的从骑们,也随之起哄而笑。 吕布这边的骑士们听了,顿时面皮发红,连吕布自己都承受不住,欲要提缰出战。还是侯成举手拉住主将,对他说道:“将军身为主将,一旦让人认出身份,敌人倾力来攻,此战还如何打?”侯成又说:“我替将军出战,必杀此贼而归!” 说罢,他高举长槊,对对面的甘宁喝道:“我乃凉州泥阳校尉,楼烦侯成,所谓主辱臣死。今日,要么我生斩汝首,洗刷主辱,要么战死此处,以示我昭昭之志!” 于是勒马而出,但他并未有与其马斗的意思,而是一边瞄着前面的蜀人,一边用右手抄起马弓,右手指自弓袋中抽出一支重头箭。手指灵巧地一翻,箭尾已搭上弓弦。待到马儿在雪地上跑稳了,他腾出左手握住弓。眼见着对面那人也策马而来,急忙用右手拇指扣弦,飞快地将弓拉开,对准来敌的马头,正要引弓而发。 就在此时,侯成就觉得面前突然寒光闪耀,一支利箭如飞鹞般穿口而入。一瞬间剧痛传至脑中,顿感天旋地转,眼前骤然漆黑,再也没有了知觉。 眼见侯成战死,靠得最近的刘朝不禁又惊又怒,他见甘宁停步不前,扭转马头似乎要回撤,不禁血冲头顶,动身策马挺槊朝他扑去。 甘宁不曾想会有追骑,正在提马缓走,刘朝的九原骏马很快就赶到了他身侧。刘朝见甘宁没有回身,立即持矟朝他后背捅去。 哪知甘宁似乎后脑长了眼睛一般,突然侧身弯腰,右手朝身后横抄,一把抓住了刘朝的槊杆。甘宁熟练地用左手勐拉辔头,马儿立时定住。而刘朝的马儿还在前行,已然赶到甘宁右侧,两马并列只差一个马头的距离。伴随着铃声如雨霖般响起,刘朝只见甘宁腾出的左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顿时心中一惊。想要抽回长矟,却发觉甘宁臂力极大,慌乱间丢掉槊杆去拔腰间的短刀。 此时两马几乎并辔而立,如同亲密缠绵。甘宁威武又俊美的面孔近在眼前,在刘朝眼中,仿佛地狱夺命的恶鬼,怎么去摆脱,都为时已晚了。 远处观阵的蜀军将士,就见两马并列不动,而噶宁一把拽住刘朝,转瞬之间切下头来。甘宁将尖刀重新插入刀鞘,又将还在滴血的头颅递给随从,随从将刘朝双目剜去,插在一杆长矟上,随即举过头顶,如同举着一面骇人的狼头大旗。蜀军随即欢呼雷动,远处的凉军也不免失色。 吕布本来为侯成说服,想起了长安城下为人冷箭重伤的情景,故而不愿孤身上阵。但此时得见两名爱将都为此人所杀,心中很是愤怒。他似在自言自语,又抬高了声音说道:“若不杀此贼,我颜面何在?朝廷颜面何在?!”随即下定了决心,对随从说道:“你们不要劝我!此人威风不灭,这仗也不用打了!” 说罢,他戴上蒙面的铁胃,双腿轻夹赤兔马的马腹,便从人群中缓步出来。蜀军见他宛如一座铁塔挺立,远比刚才被斩的两人雄壮,欢呼声也就缓缓平息,只有甘宁慢慢打量着他,问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吕布没有答话,他手持一杆长矟,没有待弓失刀剑等杂物,轻装策马,随即如风一般直奔甘宁所在。甘宁见吕布奔袭而来,心中一惊,立刻挺立长矟向前迎击。 蜀军和凉军数万将士默立雪中,都在观阵吕布与甘宁之间的厮杀。见两匹骏马踏着翻飞的积雪靠近,突然槊杆撞击之声传出,不禁心中一惊,以为分出了胜负。但两马交错之后,见两人仍端坐马上,极为严肃,只有甘宁身上的铃铛仍在风中响个不停。 两人跑马不远,又拨马再次回冲,越加靠近之时,两人越是催马急进,似乎欲借助马势将对手刺穿在地。两马飞快地交错,一瞬间人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是,这次却静默无声,两马飞快又分开了。 一匹马奔出十余步,立住不动,而另一匹马又拨转马头,朝对方再次冲去。行至半程,原本立住的马儿突然一跃,迎着对手的方向奔去,两马靠近后,原地打转,显然两个人缠斗到了一起。 突然啪的槊杆折断的声音传来,随即那匹大红色的赤兔马载着吕布朝凉军阵中奔去。而那匹银白色的骏马也缓缓踱步,朝蜀军军阵中返回。从骑们赶紧簇拥而上,发现首领甘宁手上空空,腰间的短刀只剩下刀鞘,而戎服之上却有斑斑鲜血。 凉军将士都在观战,但也没有看出谁胜谁负,瞪大眼睛盯着赤兔马和马上的吕布返回。只见他一手拿着出阵的长戟,另一手却拿着半杆栓挂了铃铛的断槊,每走几步,其上的铜铃便发出如莺啼般的响声。 待吕布将断槊狠狠插在雪地上,众人都道是吕布胜了,齐声欢呼起来。吕布一面微笑,一面却悄悄撕了一块麻布塞在腰腹间,原来方才夺槊的时候,甘宁趁势拔出短刀,刺了吕布一下,此时伤口正在流血,但也好在伤得并不深。 高顺看出吕布脸色不对,微微侧身替他遮挡了一下,并问道:“敌将如何?” 吕布低声说:“确实不错,武勇堪比文远了,可惜还是我胜了一筹。” 不过全军的胜负并不在这一二挑战上,蜀军如此严阵以待,恐怕获胜还是要在正面交锋上。 这时候,一股凌厉的西北风吹来,凉军的旗帜哗哗作响。地上的积雪也随风卷起,飘向蜀军军阵的方向。寒风吹到人们的身上,如镰刀割破干裂的皮肤,剧痛钻心。西凉骑士将皮帽捂紧脖子,趴在马脖子上避风取暖。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吕布见风吹向蜀军,心中略喜,下定决心发起进攻。他对高顺说道:“进兵之道在于出其不意,蜀人已严整列阵,只得合战。我少敌众,合战之道在于各部刚强严密,不被敌军分割包围。然后抓住机会,切入敌阵的缝隙,勐击其侧背,敌人虽多,也可以击败!“ 不等高顺回答,他就下令召集诸将到自己阵中。亲兵和马匹围出一个圆圈,诸军都在圈内听吕布交待进攻方略。吕布捡了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出进攻时的军力安排,布置各军人物。 吕布的作战计划是:首先,蜀军军阵长,己方军阵短,目前己方的半圆阵就是一种防御自保的阵型。要想主动向蜀军进攻,就不能居中成圆阵。吕布命令各部趁着风雪吹向蜀军之际,朝右前方斜向缓缓移动,逐渐吧军力的重心移向蜀军的左翼。变成凉军右翼接近蜀军,易于进攻,而凉军左翼远离蜀军,易于防御。这种布置,就是吃准了蜀军多是步卒,变阵较凉军而言绝对缓慢。 移阵之后,为了避免蜀军从自己左侧包抄,凉军的左翼呈一个内弯的弧线。高顺居前,曹性居后,构成一条长长的内弯左翼,屏护骑士的军马辎重。 凉军右翼直接面对蜀军的左翼末梢,吕布命张辽率富平军居前,构成最强力的突击力量,直接在断流原下将蜀军冲垮。而在后方接应的,是由陷阵营与吕布本阵骑士组成的骑兵军阵,他们将作为大军最后的预备队,根据局势的变化投入战场。 吕布计划将作战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就是以吕布嫡部的五万人进攻,力争直接击破蜀军左翼,并亲率骑士穿过蜀军溃散的缝隙,出蜀军大阵之后再予以痛击。如果能够如愿,则胜势已成,观战的韩遂等人也必将率众参战,将蜀军一口气歼灭于此地。 但倘若作战不利,蜀军左翼强硬,凉人不能撕开缝隙,无法使用骑兵渗透到后背。此时凉军便只能背靠断流原,将整体收缩回圆阵,且战且退,将蜀军引出后呈现混战胶着局面。这就是第二种情况了,这时候三镇肯定不能指望,只有请贾诩从北面绕袭为自己解围,待蜀军慌乱之际,然后后退十余里,缓图再战。 此刻风雪不减,凉人的军阵开始逐步右移。吕布坐在马上,两名从骑踏雪牵马在前面引路,由周围如云的骑士簇拥着缓缓而行,不久抵达战地。越过前面骑士们的军阵,他可以远远地眺望蜀人森严的左翼。 吕布见状心中有些后悔,但更多的则是紧张,他想:“我半生武运,都是险地里夺来的,为此杀人不知凡几,但今日之豪赌,也是人生头一次。上苍保佑,祝我赢下这一战吧!” 成事在天,吕布不再迟疑,挥手命人吹角击鼓,凉人的右翼重甲骑士开始踏雪进攻。 第二十七章 豪赌武运 此时风都朝东南方向急吹,卷起地上的积雪,飞雪如絮,漫天飘摆。哪怕月色明朗,极目眺望,目力所及只有百步之遥远。蜀人军阵少说也有数里长,在雪絮中不辨两端。五里之外的断流原更如风雪夜中的孤岛,隐身在茫茫大风之外。只有前突的凉军将士,因为浑身铁甲都漆成黑色,反倒在一片碍眼的白色当中格外醒目。 凉人策马披铁甲执长矟大刀为前阵,疾驰数百步就逼近到蜀军左翼。此时距离极近,当前的凉军骑兵被蜀人冲锋步兵挤压,毫无伸展厮杀的空间,张辽为了避免白白损耗马力,下令前阵重骑先下马步战,待阵势稳固后再图冲杀。 见凉军有人下马,蜀军立刻让部众压前,在严整阵势最前的,是蜀军的弓箭手,他们纷纷冲上前,轮番向凉人射箭。 迎着箭雨,凉人并没有立刻突入敌阵,当头的司马高举大刀,喝令所属将士止步。他们将长矟和大刀插在雪中,把一路背来的弓失摘下。当一条弯弯曲曲的凉人临时战线逐渐形成之际,他们的利箭就顺着风飘向蜀军阵中。 因为风雪吹面,蜀军的弓失很难发挥效力,飞失射出,如同被卷入滚滚雪浪之中,假装凉人甲厚,所能构成的伤害就更小。也有凉人被飞失射中面部乃至眼睛的,稀稀落落地或跪或蜷缩在雪地上。但凉人毕竟占据顺风,射出的箭对蜀军造成更大的杀伤,一度使得蜀人迎击的箭雨明显减弱,不过凉人所带的箭不多,很快就射没了。 凉人停步射箭,一方面靠顺风先行削弱蜀人的正面,更重要的是借此让披着厚甲的将士喘息片刻,稍微恢复一些精力。今日奔波了一整日,即使是以策马闻名的凉人,也不由有些疲累。如今披着重甲,积雪又深,就更让人觉得吃力了。 凉人唯一的优势就是大风卷起积雪,使得战阵晦涩难辨。这种情况下,是有利于进攻方的。就在凉人对射的箭雨消失之际,随着一阵鼓噪呐喊,凉人纷纷上马拔起武器发起冲锋。飞雪仍在飘舞,凉军将士的怒吼听上去好似从远处缓缓飘来。当无数前铛和兜鍪上插着箭羽的黑甲敌人突然跃入眼帘,蜀军弓箭手再想后撤已经来不及了。值此生死关头,多数的弓箭手仍表现得极为英勇,在凉人靠近的最后关头,许多人抓住了机会射出了最后一箭。犹豫距离极近,细长尖头的穿甲箭顿时将当头的一拨凉人射倒在地。 随后就变成凉人发泄心中怒火的短暂屠杀。入阵的凉人挥动大刀,挤在前头的蜀人弓箭手全无还手之力,须臾之间就被尽数剁倒,殷红的血浸在白雪覆盖的大地,如同白纸之上渲染的朵朵鲜花,夜色中也显得格外显眼。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凉军打先头突击的是凉州军中精锐富平军,是魏续、严成所部,加上张辽本阵统领的勐士营,共五千余人,都是百战精锐。尤其是勐士营,乃是张辽在北地中精挑细选才建成的,其中将士都是身长力大骁勇善战之士。 张辽当年随陈冲力战匈奴,又从丁原至雒阳,为董卓所重用,参加了河桥之战,陕县之战,高陵之战,长安之战,更别说后面在凉州纵横,几乎每战必从,以武勇与急智着称。算来如今刚满三十岁,却已是关西闻名的勐将了。 这番打头阵前,张辽知晓是生平少见的恶战,若没有必死的决心,绝无获胜的机会。所以他在心中已经想过很多次战死的险境:要么堕马而死,要么被重重包围,要么被流失射中双目。如此下来,他眼中流露出残酷的决死之气,走到前阵之时,连周遭的凉人也不禁视之胆寒。 张辽头戴铁兜鍪,用顿项覆颈,身披明光铁铠,腰甲下面加围了铁环锁子甲,直至膝盖,脚下穿鹿皮马靴,浑身漆色宛若黑塔。清理掉当前的弓箭手后,张辽旋即策马杀入敌阵,率众同蜀军步阵展开厮杀。蜀军不知所挡是吕布麾下最精锐的部队,面对身披重甲殊死拼杀的强敌,阵势被连连击散。 蜀人抵挡不住,就朝后退去,试图重构阵线。但凉人视死如归,不顾箭失锋镝,一味向前死突,接连多次冲溃了蜀人的临时防线,最终将大部分抵抗的蜀人,都赶到了南面的阵势之中,蜀人们拥挤在一起,也没有形成一个稳固的战线。 校尉魏续入阵前,被蜀人的飞失射中了嘴,满嘴牙碎,好在没有伤及要害。他吐出碎牙,将带血的箭杆横着衔在嘴里,深入蜀人阵中厮杀。重围之中,蜀人刀槊乱下,凉人冒死奋战,魏续身边将士逐渐倒毙。最后只剩勇士八人,将尚在前面的蜀人驱散时,才发觉已经深入到蜀人军阵之后。 魏续心中暗道,大将军让我们将蜀军往东南挤压,如今蜀阵已为我刺穿,但我只有七人,不知后续文远将军身在何处?我该如何行事呢?正在犹豫的时候,看见一个骑黑马的蜀将,由一个随从牵着马,从厮杀的阵中撤出来。魏续见状,立即持刀骑马朝蜀将杀去。那随从见了,急忙松开辔头,将手里长矟向魏续刺来。 魏续横噼一刀,将他的槊杆砍断,逼上去用刀尖将他刺倒在地。人们围上白马,把马上的人拽下来,摁在雪地上。问他性命,才得知是蜀军的一个司马,名叫赵敏,垫江人,问他蜀军诸阵的布置,却不肯说,于是魏续便把他斩首,用布包了头,提在手上。 他们正准备回阵驱杀顺,却发现张辽也带数百人从阵中杀出。张辽所持大刀上缺口连连,他吧兜鍪摘下来,下了马,拄着一根断了一截的槊杆,坐在雪地上歇息。他看见魏续,满面奇怪地对他说:“不应该啊,蜀军虽然战意尚可,但我沿路杀过来,竟然没遇到真正的精锐,难道他们都放在右翼了?” 但他想了一会,还是不得要领,将这个疑惑放在一旁,派使者向吕布回信,建议他按计划突破。 由于有风吹起雪花,吕布所在位置又不是高处。他没有立即看到凉人冲开缺口的情况,他仍在焦急等待来自前方张辽的消息。 但在蜀军的阵型中,情形就有所不同了。刘范在阵中临时修建了一处高台,在台上观察战场形势。虽然夜色时明时暗,又有雪雾飘散,倍感晦涩,但他仍可清楚地看到凉军阵线当前焦灼的情况。 蜀军的中军和右翼没有动,凉军弯曲的左翼也没有动。而蜀人的左翼由于遭受到了凉人全力的冲击,已经朝后和朝东侧溃散开来。原本黄旗黄甲的大阵左翼,嵌入了一股黑甲的洪流,已几乎将蜀军的左臂切断。尤其是被隔离到东南便的蜀军,步卒们混在一起,在凉人的勐攻下节节后退,使得溃败有逐步扩大的趋势。 但刘范的面色并不慌张。他在此结阵相待,自然是已经做好了相关的准备,不过却不是用自己长长的右翼,向凉人发起包抄。对此他还保持比较谨慎的考虑,因为一旦全线展开进攻,后续在魏原上观战的凉军再迂回包抄,那战场的形势就不好说了。 如今见凉军在自己左翼打开一个缺口,刘范对吕布的意图也完全明确了。若是真让他包抄至自己大阵之后,情形也确实可能急转直下。不过他早就有了应对的策略,只是眼下还没到准备周全的时候,所以他略微思量,便叫来正坐在身旁休息的一个年轻将领,正是甘宁。 刘范用缓慢镇定的语调,将左翼和大阵所面临的危险指给他看。然后对他说:“眼下还需要些许时间,才能让公衡所部落位,你将麾下所有骑兵领去,务必拖延时间,不要让贼军扩大溃口,你可有信心?”又问:“前番你同敌将挑战,可曾有伤?” 甘宁澹然一笑道:“不曾有伤,虽被那人断夺我槊枪,可我趁机捅了他一刀,此番若能再战,他怕是赢不了我了。” 甘宁应下命令后,立即召集阵前待命的所有机动骑士,一共两千余骑左右。自与吕布交锋后,骑士们就已披甲等待,因此几乎没有时间的耽搁,甘宁刚一出阵,这些骑士便尾随奔出,立即朝着西南面溃散的左翼飞奔而去。 就在蜀人出动机动骑兵,力图逆击入阵的凉人并填补溃口之际。一直在凉军军阵中等待消息的吕布,也终于等来了张辽信使传来的消息。听说前突将士奋勇杀敌,已经冲开了蜀人左翼,吕布嚯地从坐着的马扎站了起来。 见大将军起身,原本坐在雪地里休息的骑士们都纷纷起身,眼睛盯住主君,等着他发号施令。 只见吕布伸出手,令从奴将所携的中兴剑递到自己手上,他将剑拔出鞘,在月色的照耀下,剑身更显出阵阵寒光,几片被风吹起的残雪飘落到剑身上,可以看到上面刻着的“中兴”二字小篆。这两字是先帝亲写刻上去的。 吕布面色凝重,心中却在暗自祷告:“此剑乃是先帝所造,陛下所赐,随我征战已有六载,终于到今日决胜之时,希望此番出阵,也能祝我功成!” 凉军阵中击起第二通鼓,这是吕布将统帅机动骑兵力量冲入蜀军溃口的信号,他所不知的是,浑身锦绣铃铛的甘宁,正率领蜀军的机动骑兵冲向入阵的凉军重骑。双方的军力都不过数千人,但他们谁先到达并占据缺口,很可能将决定这场大战双方将士的命运。 第二十八章 天命在蜀 像一阵狂风吹起的飞雪,率先到达溃口内侧的确实蜀人的骑兵部队。眼见这些高头大马飞快地从面前的雪地上掠过,原本停下休息的凉军将士紧张地纷纷拄着刀槊起立迎战。但奋力策马飞奔的锦帆贼并没有交战之意,他们跟随前方首领在凉人面前划了一个弧线,自溃口西侧凉蜀两军分界线的中间穿过,绕到凉人前锋后面的缺口。 此时大部分凉军的先锋都在南面的溃口内。张辽只留有少量亲随在阵中督战,并焦急地等待着吕布的援军,不料等来的却是穿黄色戎服披轻甲的蜀人。惊恐的凉人一时朝后奔逃避战,让锦帆贼毫不费力自他们身后拨转马头,朝东南方向斜切过刚刚恶战建立的战线,一路上双方将士的尸体僵卧雪地,连绵不绝向前延伸。 凉人冲开的溃口并不大,南北数百步而已,锦帆贼的横插很快便将入侵凉人的退路截断。而后锦帆贼分为数股纵队,骑士大多马首东向,端坐马上待战。往东面望,风势弱了很多,远远可以零星的凉人重骑散步在雪地上,更远一点的地方,马群密集,凉人骑兵隐隐逼近。 锦帆贼勒住马儿的辔头,纷纷摘下弓失,准备迎击凉军的进攻。 就在这个时候,南面溃口内传来震天动地的杀声,甲器撞击的厮杀声雷鸣般响起,那是蜀军中间的数个紧密方阵终于左转了!夹在南北两路蜀军之间的凉军前锋,突然发现陷入重围之中。如果说蜀人的左转方阵是铁锤,那么溃口南侧的战线就是砧板,这之间的鱼肉,便是溃口内部前突的张辽所部了。 此时吕布所率领的凉军骑士正在竭力赶往溃口,越是靠近,约会遇到三两成群的凉军兵士。吕布亲随挥鞭大喝,驱散雪地上的自己人,快到溃口处,一片数百人的溃兵成散列挡住了前进的道路。 吕布就在骑兵纵队的前端,远远地看见前方散兵阵中竖着一面颓然下摆的军旗。军旗下骑着一匹黑马,被几个将士簇拥着,不断举起手中长刀与火把一起挥动的,正是前锋主将张辽。吕布见状,提马直奔军旗。张辽见他策马来,也放下斫刀朝他迎去。 走到近前,张辽一把抓住吕布马儿的辔头。吕布见他浑身血污,也不知道是否受伤。张辽摘下兜鍪,露出一双落寞的眼神,缓缓摇首道:“大将军!我前锋大半已被包围在里面了,我勉强带人杀出来,但是落在后面的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吕布心里咯噔一下,万万没有想到,蜀军竟还有这么多骑军,反应的竟是如此之快。原本指望飞快穿越缺口直绕蜀军大阵之后,此刻希望渺茫。明知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他仍横下心立在马上,对张辽大喝道:“你让开道!我带兵冲进去!”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张辽听到这里,松开马辔头,自己翻身下马,双膝一沉拄刀跪在雪地上,仰头劝道:“大将军,如今是夜战,蜀人已摆好阵势,我们又走了一夜,雪地硬冲难道是我骑士所长吗?硬战下去,不过是白白增加伤亡罢了。大将军忘了战前所言,能战则战,不能则走吗?” 吕布心中大怒,他完全明白张辽的意思,前锋冲出来的缺口,此时已经成了蜀人包围杀戮的屠场,即便杀进去了,除了付出更大的伤亡外,别无其他意义。事实上,第一种情形已经无法达成,只能徐徐后撤,指望身后的贾诩来解围,再请求三镇出兵,除此之外,没有人能挽回这场大战的颓局! 他犹豫了片刻,突然抖动缰绳,赤兔马朝前奔去,将张辽挤在一旁。他身后的骑士也纷纷跃马向前,穿过溃兵散开的空隙,朝前奔往原先的溃口处。月光下,前方的风雪减小,清晰可见此前遭遇的锦帆贼横列于前,马首如堵,在雪地上静默不动,只待凉人前来厮杀。 锦帆贼身后,原本还听得真切的喧闹厮杀声,此刻慢慢暗澹了下去。凉蜀两军的其实相距数个箭程之遥,直面相对而不动。吕布立在马上没有立刻发令,陷入犹豫不决的困境,后退实在不甘心。但理智告诉他,眼前的厮杀毫无意义,尽快回身到军阵当中吧,蜀军很快就要展开右翼发起反扑了。同时,要再派使者上山,去请求其余各部出军。 伴随着凉人发起进攻的凌厉西北风,这个时候完全停止了喧嚣。雪花也渐渐不再废物,慢慢沉落于地。凉蜀两军的旗帜都毫无生气地下垂,似乎也预示着这场没有意义的骑战取消了。 浑身锦绣的噶宁观察了战阵一会,确定慈湖已无危险,随即以弓弰击马首,独自拨马离去。他快马赶到刘范本阵,对刘范回报道:“吕布恐怕要退了,公衡那边还没就位吗?” 刘范闭着眼睛缓缓说:“莫急,吕布追我一整日,岂会退得这么干脆?算算时间,也就在这一两刻了。” 刘范所说的公衡,是指得谁呢? 所指乃是益州中郎将黄权黄公衡。他此刻正率领蜀中两万军卒,乘着夜色翻越断流原。这些人是刘范早就分兵好的预备队,一望见凉军远来便离开大阵,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南面的断流原。 断流原上枯木丛生,积雪三尺,步卒们走得极为艰难,凉军都已在原下列阵备战时,他们才刚刚抵达原中的中段,几乎所有的士卒手脚都麻木了。但也得益于此,他们在原上行走时,除去压实积雪的声音外,并没有多大的声响,周遭静得就像是麋鹿踏过青草般。于是他们在与凉军相隔不到两里的情况下,非常顺利地绕到了敌人的侧后,而在魏原上观战的三镇诸军,竟也没有发觉。 等到了此刻,吕布的前军败退下来,三镇的援军还未下原,黄权的前锋则刚刚抵达断流原的东侧。黄权自己就身在前锋之中,他翻越过最后一道陡坡,打量不远处的点点火光,只见凉人密密麻麻地拥挤在原下,好像一团散不去的黑雾。他便对副将吴班说道:“差不多到了决胜的时候了,我率步卒下原,你则留在原上,相互照应,一旦有敌军来攻,切不能退后!” 说罢,黄权将部中携带的弓失多留给吴班,自己则将五千甲士列成四道纵队。等列阵完全展开后,他抽出斫刀断然一挥,身边的令兵随即吹响号角。号声如同一把尖刀挑开原上的寂静,紧接着就是原上万箭破空的声音,蜀军射得箭是如此多,射出的箭失就像是弊天的飞乌,以至于箭杆相互撞击不断发出噼啪的声音。落下的箭头拖着白色的箭羽,连绵不绝宛若漫天雪花飘落。 凉人这才发现,原本在身侧的莽原上,竟多出了如此多的敌军弓箭手,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恐惧,就已为箭失贯穿头颅,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尸体倒地和箭失落雪的声音宛如雨点坠地,发出此起彼伏的响声。 在如此持续不断地放箭之后,黄权领着结阵的步卒出现在凉人视野中。他们也不喊叫,只是高举着斫刀,伴随着皮靴杂乱地踩过深厚的积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巨响。就如同滚滚而来的一轮黄色波涛,直逼毫无准备的凉人军阵。 蜀军的纵队不过只有数排,但却仿佛是向前伸出的楔子,一遇到凉人的阵列,就奋力从中穿过。即使是步卒攻击骑军,但是凉军在右翼重兵云集,完全没有闪躲腾挪的空间,蜀军竟当真从中凿了过去。凿出的缺口很快被后面的蜀兵所填补,几乎只有三刻钟,凉军右翼的中段就被拦腰截断,几乎已经逼近到凉军的中军。 这时候,凉军前阵中忽然有一支骑军反向掩杀了过去,与冲至中军的蜀军纠缠在一起,暂时遏制住了凉军在右翼中的溃败。 刘范坐在高台上,远远地望见忽然出现在凉军南面的火光,又喜又疑,他起身自问道:“是公衡到了?”未久,一名信使抓着要到,踏着雪泥跑到阵中,气喘吁吁地向刘范拱手汇报前方情况:“中郎将已经跨过断流原,开始向贼军冲锋了。” “魏原上的贼军作何反应?” “雪地上有贼军斥候在观察,大约数百骑,见了我军也不退。看后面树林中有很多马匹,估摸着大队在林中休息。我们只知道这些,不敢再多看了。” 刘范冷着脸笑道:“这群游贼,既然不敢战,还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当我没有胆气吗?” 他只犹豫了片刻,眼中很快只剩下果决,立即下令道:“告诉公衡,天命在蜀!他一世英才,只要给我占住溃口,我必不吝惜富贵!”而后又对身边的使者说:“对张任传信,中军都给我压上去。” 一刻钟后,黄旗的海洋开始慢慢移动,那是原本已经将凉军先锋尽皆歼灭的蜀军中军。他们继续往东压迫,而凉军前阵的防御,原本就因为黄权的冲击变得更为薄弱,如今数倍的兵力围攻凉军右翼一处,几乎是瞬间压垮了凉人本部。 第二十九章 三镇后撤 在蜀人中军尽数压上的时候,吕布正带领着右翼残军缓缓撤退,随即又陷入与黄权的苦战,遭遇前后夹攻下,他亲骑赤兔在军阵中来回奔驰杀敌,即使能够勉强保持不形成全局的溃败。 吕布本想调动左翼的高顺来救,但是细思之下,终究放弃了。一旦左翼向右翼靠近,自己本部便成了一道圆阵,若是对面的右翼再压上来,恐怕自己就要被完全包围,没有任何退路,只能绝望地在阵中被尽数绞杀。到了现在这个境地,想依靠自己的本部全身而退,显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他在喘息的少许时候,连忙叫来亲信司马李黑,命他带自己的亲笔信再上魏原。吕布撕下一块白布,在上面沾了血潦草写信,言辞恭卑,恳请韩遂等人出兵相助。他把白绢交给李黑,叮嘱道:“你就对他们说,他们若东进占领断流原,顺势驱赶出去,蜀军必败无疑!事成之后,我与他等同富贵,府库中金帛男女任他拿取!若是他不答应,你就把这东西烧了,切不要留给他们,让他们凭空得利。” 李黑得了主君的这个命令,立即带上一名从骑往西面魏原上去。魏原下积雪愈深,几乎没过了马腹。两人见马儿走不了,就下来弃马奋力排雪而前。走不多远,惊动了前方高处的西凉游骑。李黑见西凉人出现,便停下来对从骑说:“大将军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如果我不能达成使命,也不愿意回去让大将军失望了。若真不成,你就拿白布包着我的头回去吧。”从骑听了又惊又怕。 就这样,带着尚存的一丝希望,李黑两人上了西凉人的马,飞快地奔上山坡平地。路上林边都是休息的西凉人。天气寒冽,人们悠闲地烤火取暖。马儿以百余匹围群,安置在平坦空地或者藏在林中,马儿埋首嚼雪,寂无嘶鸣之声。 骑队绕至原上一平坦开阔处,就是韩遂马腾宋建等人休息的地方了。其后有一面绛紫色的大旗高高竖立,旗下有几把遮雪的大伞。伞下可见十余名衣着明光铠甲的富贵之人正围着火坐在马扎上,一面闲谈一面打量远方的局势。 李黑被骑士们引至韩遂眼前十余步时,韩遂仿佛未闻,还在用马鞭在雪地上划线,好像在谋划进退路线似的。 李黑急欲向前,但却又被两旁的骑士拦住,令他站立。李黑于是拱手弯腰施礼,大声说道:“下官李黑,奉大将军之命,特来向前将军、后将军、左将军及各位羌王送信。”随即将吕布所书的血布交给前方骑士,由他转交韩遂。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韩遂也不去接,抬首瞄了一眼,用一种低沉的语调说:“你自己念吧,在位的几位羌王不识汉字,需要有人翻译。” 李黑无奈,只能接过白布,展信而读。翻译立在他旁边,李黑读一句,他就翻译一句给羌人们听。吕布信中所说的,果然言辞谦卑,还允诺长安的财富人马随众人随意取用。又陈述当前蜀军也精疲力尽,倘若三镇骑兵从山上出击攻下断流原,蜀军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李黑读罢,垂手静待韩遂回答。却见韩遂仍在用马鞭低头玩雪,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其余诸人也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李黑心中着急,不禁违背礼仪,高声催促说:“原下将士正在冒死奋战,诸君一刻不动身,就有数百将士死去。万千军人都在翘首期盼诸君下原相助,请即刻出兵吧!” 两旁骑士听他高喊,一拥而上,将他摁着要拖出去,还用利刃相逼。然而李黑仍然挣扎着继续喊道:“不出兵,这群蜀人还以为纵横陇上的诸君是怕他们呢!将来他到了长安,难道能给诸位好颜面吗?”侍从们干脆用刀柄勐锤他的头颈,又用雪湖住他的脸口不让他说话。 说到这里,坐在左首的马腾伸手微微一挥,让众人放开李黑。转而对身边的韩遂说:“文约,我以为可以试一试,毕竟这一战若打成大败,将来蜀人入了长安,我们这一整年的谋划,不都做了泡影吗?” 言罢,虽没人附和,但可见不少人眼神躲闪,可见确实说中了很多人的心事,而在一旁的马超早已等不及了,起身说:“若是下山冲阵,我愿为前锋。” 这时,成公英微微摇首,笑道:“何必如此?蜀人此前就放出风声,此时也没有与我交战的意思,可见那刘焉父子也通晓利害,必不愿与我等交恶。我们只要想谈,总有能谈的,再不济,也可以在陇上逍遥,有什么可怕?” 宋建接过话茬,附和说道:“将士把性命托付给我们,不是在这种时候轻掷的。” 还有些羌氐首领也趁机说了一串常人难懂的言语,译者翻译出来,原来他们说的是:“大将军对我们说的时候,是蜀人弹指可灭,怎么到了现在,你们打不过了,反而拿什么钱财女子说事。先前益州牧找我们许诺的时候,也说给我们金银男女,莫非可以当真么?” 李黑跪坐在地,听到这里,心中不禁发寒。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群人为何不愿意出兵了。他们连一点风险也不想冒,只想等吕布击败蜀军,再下原捡一个现成。眼见吕布抵挡不住了,蜀军气势正盛,他们就不愿也不敢与之争锋,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但他还存了最后一丝侥幸,抬首看向没发话的韩遂,他当了数年的凉军首领,还是有几分威信在的。韩遂感受到他这股目光,终于抬起头,缓缓说道:“若是往常,我也会率兵冲击一二,有利辄战,不利辄走。但眼下风雪天一个多月,雪深不便走马,蜀人又厚甲步战,实在没有什么胜算,你回告大将军,就说我等爱莫能助,只能在这为其掩护后翼,助他撤军了。” 李黑听到这,手一抖,手中血字白布落到雪地里,又赶忙起身捡了起来,他抖了抖满身的雪花,站直了,也不躬身,对着在座众人道:“都说陇上男儿心如铁石,无所畏惧,面对强敌也不惜性命相搏,只为留个勇者的名声。今日我一见,不免有些失望了。在下本来在山下血战,早晚也是个死。大将军派我上山请兵,如果因为这个错过了厮杀,留下一条性命,实在是令人羞耻至极。诸公既然不愿意出兵,在下也无颜面活着回去复命,就让从人带我的头回去复命吧。” 说罢,他拔出腰间短刀,还未等两侧骑士反应,挥手从脖子左侧刺入,向右横划,直至右肩上方。鲜血汩汩喷出,将李黑浑身染成大块的血红色,再流落到他脚下的雪地,留下一片殷红色。再看李黑,他神色木然,在众人惊讶的目视下,缓缓瘫坐在地,头无力地垂倒在雪地之上。 那从骑见了,想起李黑在山下的命令,来不及悲伤,急忙上前切下李黑的头,捡起雪地上的白绢把头颅包了,而后跪在地上请求道:“在下与司马上来时,司马就对在下说过,如果请不来救兵,就把他的首级带回去复命。请准允我带走司马的头颅吧!” 众人见李黑以死相谏,无不变色动容,也没有人上前去为难这个从骑。韩遂颇受震动,他颇为惋惜地说:“此人若是生在我帐下,我必有好官给他。可惜!可惜!” 可韩遂虽然感动,但仍不足以撼动他不下山交战的决心。即便如此,他也准许了李黑从骑的请求,让他带走了李黑的头颅。又命人将李黑的尸身抬到林中谷地掩埋,亲自书写一块木牌道:“大汉军司马李黑之墓”,然后用两块金子与他做陪葬。 此时韩遂再到原边去远观断水原边的战场,即使月亮已经升上头顶,月色更加明亮,但对于夜中观战的诸人来说,也显得过于昏暗了。不过吕布的右翼已经全线陷入厮杀之中,即使不能视物,也很容易想象,断水原下是一副怎样哀嚎呻吟的情景。 而吸引韩遂注意的,则是北面凉蜀两军的变化,蜀军的右翼也终于向西面缓缓逼来,看他们的意图,应该是欲与黄权所部汇合,将吕布本阵全然合围,而左翼高顺一部仍然维持着一种内凹的弧形阵线,这是要死战到底的一种表示。但在韩遂的眼中,双方的兵力差距过于明显,在阵线齐整的情况下,绝非是个人善战所能解决的。 但在吕布本阵的后方,忽然传出急促如雨的鼓声。韩遂见成群的骑士开始向北迂回,包抄蜀军的右翼,与高顺所部相互照应。蜀军的右翼由此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局面,并不能就此发动对吕布的致命一击。 韩遂知道那是贾诩所部出动了,不由感慨道:“贾文和还是有情义的,看来吕布还有逃脱的时机。” 然而他没有任何参战的意图,而是回首说:“既然他们还能顶几刻,我们也不必多留恋了,通知各军,西转,撤回到陇上去。” 第三十章 鸿鹄翔于寥廓 贾诩出兵为吕布左翼解围,确保了整个战场的局势不至于完全糜烂,但对于吕布的右翼来说,却没有任何帮助,在苦苦支撑了近半个时辰后,阵线终于要陷入崩溃之中。 吕布本阵的空间已被挤压得极为狭窄,几乎是马贴着马,人一转身,便能撞到自己的同袍,更能嗅到他们身上的汗臭与血腥味,以及目睹其眼中深深的疲劳。不知不觉,夜中的会战已经持续了两个以上的时辰,他们苦战良久,水壶里的水都喝完了,但尤觉得渴,喉咙里如火烧一般的痒辣,只好抓一把地上看起来还算白净的雪塞进口里,咀嚼出满嘴的土腥味。 而在他们的东西南北四面的蜀人,看起来却更多,他们高举着火把,踩雪的声音和幢幢人影仿佛黑色的浪潮。握弓待射的凉人们屏息静气,将所剩不多的气力化作一道道还算平稳的飞失,但终究不能贯穿前列蜀人的厚甲。这些人犹如竖起毛的刺猬,继续向前冲锋。好在雪深甲厚限制了他们的速度,说是冲锋,也不过就是在雪地里迈步行走而已。 张辽见状,对吕布说道:“大将军,事急矣!再如此下去已无胜算,还是早些走罢!” 吕布闭着眼睛没有答话,而是坐镇在本阵中央,焦急地等待着李黑从韩遂那里带回来的消息。直到魏续的从骑从黑暗中踉跄跑来,哭喊着跪倒在吕布脚下的雪地上。原本想盼来援军出兵的消息,不想听到的却是蜀人自中阵突破,魏续已然战事的噩耗。 听说更多的蜀军将直抵本阵,吕布身边所剩将士无不惊骇。而张辽则再次上前,劝谏说:“我自率百余人为大将军抵挡追兵,大将军先退吧!”再看吕布,他缓缓拄着长刀从马扎上站起来,顿感一阵头晕目眩,他茫然四顾,凄凉自问道:“我便是退,又退向何处呢?” 张辽叹息说:“只能先退西京了,只要天子不失,总是能有谈的机会。” 吕布听到“西京”二字,浑身一震,顿时记起了自己上次坚守长安的情形,故而本能地想驳斥,不如率军回灵州。但是回看魏原上安坐的那些凉人,他的心又冷了下来,莫非自己还能驾驭住这些人吗?他的内心已有了答桉。只能连声拍着张辽的肩膀,低声说:“有劳文远了。” 这时候,他挥手拔出插在雪中的长槊,勐拉赤兔马的辔头。赤兔立刻发出尖利又慑人的嘶鸣声,连带着周遭战士的坐骑们,都不自觉跟着嘶鸣了起来。外围的蜀兵们不明所以,不由停了一停。然后他们便见到一道如铁塔般的身影从人群中一跃而出,撞到了人群之中。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亲随们见大将军一马当先,原本的恐惧再次化作搏命的愤怒,也没有听督将的号令,就纷纷拿起武器,如潮水般涌向吕布,争相想排列到他的身前屏护。说也奇怪,明明是逃命突围,人们这时候却偏偏要置生死于度外,只剩下一股升腾在心中的厮杀欲念。朝前不过数十步,便零星遇到了退下来的前锋溃兵,溃兵见大军踏雪而来,退无可退,也都转身随军向北。 他们接连突破了两阵,眼前的敌人少多了,可前面昏暗不辨敌情,他们只能一个劲地策马奔走。突然,有人嘶哑地喊道:“前面有好多人!”就听得好似黑夜之中洪流涌过,伴随着密集如鼓点一般的踏雪之声骤然升起,无数密密麻麻的,头戴铁兜鍪,浑身铁甲的敌人从黑幕中扑出,顿时铁器撞击声响成一片。 吕布听到,蜀军军阵中忽然响起一阵阵的欢呼之声,他不由往欢呼的中心处看去,只见数百步外,众火拥簇中,有一面黄边白底的麒麟旗帜正在火光下来回飘扬,颇为雄壮。他的心思顿时如铜镜一般分明,那里一定就是刘范的本阵了!自己是否要突阵做一次挽救败局的尝试?当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吕布随即又颓唐地掐灭了,那里士气正盛,自己疲惫之余,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 而在刘范本阵,自然也注意到眼前这支极为善战的凉军。刘诞见重围之下,竟仍不能挡住这支千余人的骑兵,大为惊诧,对刘范感叹说:“兄长,无怪凉人能为祸天下十数载,如此强兵,真名不虚传!”随即又问道:“是要多派兵马,将他们围歼在此吗?” 刘范看了片刻,摇首说:“胜局已定,再多派兵,也不过徒增伤亡而已,不如毁其军心。”而后传令主阵北面的景顾,令他放开通道,放这支凉兵离去。果然,得见有生路放开,这支凉军立刻从中飞驰而出,混不顾陷入重围的右翼了。 而蜀军的右翼也开始放松压迫,中军则继续向西推进,很快形成一次巨大的楔形攻势,几乎将凉军从中凿穿。而左翼的凉军得见一条生路,又迎回主帅,纵然心中有再多不甘,也不愿再在这处绞肉场里继续停留了,在高顺与贾诩的主持下,他们纷纷往北面昏暗的天际奔去。而这一退之下,阵型顿时化为乌有,刘范抓住这个良机,立即令右翼奏响进军鼓,全军进行合围。 还停留在战场中的凉军骑士已无力抵抗,只能亡命般驱使坐下的马匹,有的跑开了,有的则因为此前厮杀太过,马匹已经力竭,此时才奔不过一里,坐骑纷纷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任怎么拉马缰辔头,马儿怎么也起不来了。这些人只好骑马奔行,但为时已晚,蜀军的兵力此时就如同一张罗网将他们覆盖,有相当的人从网缝中熘出,但也有更多的人马被刀影与箭雨所留下。 剩下的凉人的抵抗还相当顽强,即使受到数倍于己的敌军围攻,仍然坚持苦战。但这在大部已经撤离的情况下,注定是一种徒劳,败局已经注定,他们继续挥舞刀剑的意义,也不过是为同袍们争取撤离的时间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渐渐昏暗,厮杀声也渐渐小了下去。等到月亮彻底在西山隐去,一丝晨光在东边的天际渲染成红紫色,断流原周遭陷入彻底的沉默之中,在这昏黑的视野里,似乎此前的厮杀与战事都是一场噩梦。 而此战的统帅见大局已定,已安然的进入梦乡里。刘范再睁开眼的时候,周围松林疏朗,见有一缕阳光从树间投射下来,松林之外,雪霁天青,日光皎然!日头从东边原顶上柔和地照耀着山间。原下白雪反射一片灿烂的阳光,竟使人不敢睁眼直视。 风中虽然还残留着点点雪汽,但头上的天空云朵极少,一片湛蓝,让人心胸开阔。极少数的一些云朵,此时犹如被成千上万缕光线所刺破,各自收缩,间隙处露出苍穹的背景。天一下子高了好多,周遭的大军与山塬在此时显得微不足道。 自从出褒斜道进入关中以来,蜀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晴天,更多的是浓云低垂几乎接地,沉重气氛压榨下,让人忘了天有多高了。 蜀军将士好比又打了场胜仗似的,非常高兴。人们奋力打扫战场,收编俘虏,很快就来向刘范汇报战果。 刘范裹了一身熊皮披风,用热水洗过脸后,再听取部众们的汇报,这一战虽然斩获极多,大约有过万斩级,近两万俘虏,但损失也同样不小,各部阵亡加重伤的兵士,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万余人了。好在此战俘获了近八千余匹战马,两千余匹驮马,可以极大的弥补蜀军渐渐捉襟见肘的运力问题。 刘范听完汇报后,没有立即处理这些善后事务,而是问总筹事务的黄权道:“魏原上的西凉人都撤了么?”得到黄权确切的回答后,他微微颔首,抚额笑说:“都说凉人如虎,现在看来,更类毒蛇啊!不可不防。” 而后又对严颜下令,让他将俘虏的凉人都遣送汉中,交由后方的刘章的处置。全军则往北进驻至武功,一面休整,一面向关中宣扬自己大胜吕布的消息,并不急于进至长安,反而有现在冯翊扶风立稳脚跟的意思。 这时候,黄权忽然向刘范提出一事,说道:“我等在贼军中俘虏一人,颇有名气,但一心求死,公子是否要劝劝?” 刘范一问,原来是张辽。关于张辽的名声,刘范在长安时就有听闻,此时自然是欣喜不已,当即请人将他带来。张辽随几名看押的士卒进入本阵时,刘范见他双手受缚,浑身血污,因疲累不断地喘着叹息似的气,眼神中却颇为平静,他对刘范低首说道:“但求一死耳。” 刘范却笑说:“人生在世,岂为死耶?” 张辽答道:“忠义之道,不可改也。” 刘范闻言击节,又问道:“君之忠义,是为独夫之忠义,或为万方之忠义?” 张辽沉默不言,刘范见状,亲自为他解开绳索,拍着他的肩膀说:“文远有千里才,若此时亡命,可有百代名乎?” 说罢,刘范让人带张辽去洗漱饮食。董昭在一旁,把张辽眼中的感动神色看得分明,他上前恭贺道:“公子不仅得胜,又得一虎将,古之贤望,也不过如此了。” 刘范哈哈大笑,他挥手说:“先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我还是知道审慎的道理的。” 见董昭有些尴尬,他随即又缓和氛围说:“先生与我初见,便问我有何志向,我并不言语,今日鸿鹄已翔于寥廓,先生可知道了么?” 董昭心悦诚服,叹说道:“文武之道,由君而兴。” (归去来兮完) 请假通知加更新说明 黑发碧眼的姑娘,穿着火红的法师长袍,那如瀑布一般垂下的有点儿卷的头发上,除了几朵半开的红玫瑰组成了一小簇发饰簪在右耳上方以外,只有流淌的黑色光辉作为点缀。 她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有如阳光,那如最清澈的湖水般晶莹的大眼睛更是写满了真诚。 这让希尔多少明白了一点,为什么乔舒亚提起这位大小姐的时候,总是忍不住露出一脸的骄傲。 但希尔在点头示意以后,并没有做出其他举动,而是直接定在了原地,看着那姑娘静静微笑。 艾莉歪了下头,长发在露出来的锁骨处微微划过,轻柔地退后了几步……看来这位法师,的确年纪不小了,完全没有将她视为同龄人,也不打算按照贵族传统行事,弯出右手臂给她跨。 那她就不能表现得太过热情,而是要更恭敬一点。 贝尔弗兰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人看得出来,这是一位贵族出身的高阶术士,他不会不明白艾莉站着的这个位置是,可以直接使用贵族挎臂礼。 但这位的态度很明显,他不打算在巴西亚城参与任何贵族和政治的事务。 所以,艾莉必须按照法师的规矩对待。 艾莉轻轻收拢自己的手臂,右手抚胸微微弯腰低头:“贝尔弗兰贤者,请随我来……您是斯特尔家族地贵宾,按照拍卖会的通行规则,可以事先看一遍今天即将拍卖的珍品。” 然后她立刻后退两步,转身在希尔右前方缓缓前行,甚至还微微向左侧着身体。 希尔这一次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向了那富丽堂皇的,正被两个6级战士拉开的拍卖厅大门。 确定了到底该以什么态度接待贝尔弗兰先生的艾莉,其实暗地里松了口气。 在正式见到这位强大的术士之前,她其实也有点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的试探会不会惹怒对方……正常来说,先用法师礼仪接待对方才更合适。 但,这位大法师喜欢保持年轻模样的风格,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本来她打算表现的都是自己更年轻更有活力的一面……艾莉一直觉得,年纪大的人总是很喜欢年轻人的朝气蓬勃。 在她心里,这位大法师应该和她过去的那个老师风格差不多……传统的法师长袍,打理的干净清爽的长发披在身后,严肃的脸庞上一双深沉的眼眸。 可,谁知道,乔舒亚叔叔说了那么多,最重要的一点竟然没说明白呢! 只说这位长得很不错……她父亲斯特尔伯爵还曾经被人夸奖过长相俊美呢! 艾莉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年纪还小,差点误以为那种程度就可以叫英俊了……直到她长大以后,看到真正的俊美少年,才恍然大悟……斯特尔伯爵能被称呼一声英俊都是她们家里人的眼神自带美化光环了! 她永远记得,那个夸他爸爸的就是乔舒亚叔叔……这让她怎么会把乔舒亚嘴里的好看当回事儿? 所以,在看到沿着长街缓缓走向富饶之厅的贝尔弗兰大法师以后,她就有点慌了手脚……甚至都没办法像那些围观的姑娘们一样去赞美这张脸到底有多么俊美了! 活力四射的形象,完全不适合出现在这位贝尔弗兰先生面前好嘛! 艾莉手忙脚乱……幸好贝尔弗兰先在下面晃了半天功夫,她才来得及将束发的发钗和头环拆掉。 她本来是把长发扎成了十几根麻花辫,然后从两侧相连,编成了很少女的花枝头。 上面全是闪闪发亮的宝石发钗,一看就是个可爱的好孩子。 可……那种形象用来接待一位长者没问题,接待一个长相俊美,风度翩翩的年轻法师? 她一定会成为巴西亚城最大的笑话! 然后将粉嫩可爱的高腰长裙换成了正式的法师长袍……谢天谢地,在休息室里,还有一件她从来没穿过的红色长袍。 因为眼睛是绿色的缘故,艾莉很少会穿红色这类对比过于鲜明的颜色,这一次也只能咬着牙认了。 然后她就再没有办法配首饰了……她带到拍卖行这边的首饰都是粉嫩的或者蓝绿色系,没法配衣服。 最后无奈地掐了休息室里的一盆玫瑰花……盛开的都被拿出去装饰大厅了,只有这盆没开的还在。 贝尔弗兰在三楼买东西的时候,艾莉才把自己打理得能见人,匆匆忙忙地冲到晶石升降梯前准备接待仪式。 然后就控制不住的想……长相维持在如此年轻的模样,是不是意味着这位大法师在内心深处,还愿意将自己当成年轻人? 她要是直接把对方当成长辈对待,会不会引起对方的不满? 艾莉不觉得自己是胡思乱想,毕竟巴西亚城就有一位从来不按规则做事的中阶法师。 有的法师,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从来不将自己和艾莉这样的新晋法师视为两代人,更不会把任何人当做晚辈照顾。 当然,她说的就是那个年纪岁岁长,智商年年降的卢西玛尔·尹斯梅尔。 那家伙向来只看重自己是不是能威震全场,所有人对他露出崇拜的目光……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要表现得是地位最高的人。 即使是低级法师的聚会,他也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年龄大了不该欺负小孩子。 艾莉一直有一种感觉,在那个卢西玛尔高傲的小眼睛只写了一句话……他自己还是个需要哄的宝宝呢,谁有资格让他让? 幸好她和那家伙分属两派,日常见面只要点头问个好就可以各走各的路。 艾莉有时候甚至会同情一下巴西亚城的传统贵族派……每天簇拥在这种家伙身边嘘寒问暖,也不知道回家的时候会不会呕血三升。 可,如果光论明面上的实力,这位也能在巴西亚城里排名第八……这还要把军方势力算上。 再不情愿,大部分人也得捧着那家伙行事,包括那些黑暗中的生物也一样。 没办法,尹斯梅尔毕竟是炼金大师的家族,像卢西玛尔这种直系后裔,身上带着的法术物品不知道有多少,想要暗杀他基本不可能,只能明目张胆的杀……然而,他家的那位大贤者可还活着呢! 否则尹斯梅尔家族怎么会如此嚣张! 作为晶石科技的创造者,尹斯梅尔大贤者几乎可以说,一手将普通王国丹博罗送到了如今的世界数一数二的强国之位。 只要大贤者还在,即使王室有再多小心思,也不敢搞出卸磨杀驴之类的破事。 所以,卢西玛尔是真的很难对付,甚至毒烟之类的手段都没用。 不过,这也是斯特尔家族对他很容忍,随便他在城里乱走甚至不在乎他和杀手头头混在一起的原因……到处乱窜的卢西玛尔,好几次误打误撞冲进了其他国家间谍精心筹划的阴谋圈里。 尤其是最喜欢用迷烟,和斯特尔家族仇恨最深的沙漠之国斯多姆。 伯爵刚回来的那几年,可来了不少试图暗杀他的沙漠杀手……然而,死在伯爵手里的还没死在卢西玛尔手里的多。 尤其是最近这两年,斯特尔伯爵都听说自己在斯多姆的悬赏金额竟然还没有从没去过战场的卢西玛尔高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即使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艾莉也没有走错一步路……富饶之厅是斯特尔伯爵送给她的成年礼,虽然拍卖会里的大部分物品所有权还是属于伯爵,但也会按照通行规则给她留一笔手续费。 虽然不高,但也够她维持富饶之厅的运行。 更不用说,在她成为法师学徒以后,就开始试探着自己收集物资,制造一些简单的符文首饰。 这座大楼倾注了她无数心血,每个地方都是她精心设计,即使她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步。 虽然出现了一点小波折,但艾莉还是努力表现出了自己最好的一面。 希尔能感受到她这种努力。 他向来很欣赏这种奋发向上的人,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第一天的相见,虽然两边都有点小问题,但相处的还算愉快。 所以希尔又连着去了几次斯特尔拍卖会。 艾莉则认认真真地表现着自己的各项优点,甚至亲自主持了其中一场炼金材料的拍卖专场……对每一样材料,无论是高是低都表现的了如指掌,说得更是清楚明白。 随着艾莉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巴西亚城的各方势力当然也感觉到了这位大地旅者对斯特尔大小姐的看好。 他们当然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 然而,想方设法吹到希尔旁边的歪嘴风却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至于其他的想法……贝尔弗兰明显不打算给尹斯梅尔大贤者太多的脸面……又不是完全没给,大贤者自己都不能说什么。 卢西玛尔虽然能敲开那没有门的墙,但每次都是没待几分钟就被一阵狂风丢出来。 不下死手应该就是那位大地旅者最大的容忍。 卢西玛尔只是有点傻,但还没傻到不知死活的地步,不可能为了别人的事情冒风险。 进去以后就再也没出现的那些人,让巴西亚城里的魑魅魍魉都暂时不敢动。 第一章 灞陵白鹿 炎兴七年正月初一,蜀王世子刘范携弟刘诞进至霸陵,祭先祖。 霸陵,即大汉孝文帝与孝文窦皇后合葬陵寝,地处宽阔无垠的白鹿原西端。西倚凤凰山,东临霸水,正对着原下雄伟又古朴的长安城,仿佛即使在死后,这位以宽仁多智闻名的太宗皇帝,依然在审慎地观察着子孙们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关中依然一片混乱,自断流原之战后,吕布与贾诩在董承的接应下率众逃回长安,而韩马宋三镇则做势回师陇上,而河东的牵招陈登仍然只有苟延残喘。大战的结果仍然没有传到各个郡县,但地方的士人大族都在翘首以盼,打听着谁才是那个最后的胜者。 而此时,获胜的蜀军大部仍在武功休整,但刘范深知此次北上,他还没有取得足够的大义名份,纵使大战取胜,也不能说他在关中站稳脚跟。 故而在占据武功槐里后的次日,他即率数百骑自渭北一路东行,于炎兴六年的最后一日抵达长陵,在长陵祭拜过高祖后,他又于次日向南行,浑不顾长安的吕布与自己相隔不到四十里之遥,径直向南拜祭霸陵。 他们抵达的时候是在中午,天空依旧晴朗,地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为水。虽然渭水与霸水的河面都尚未解冻,但沿路走来,总让人有一种湿漉漉的感受。北风刮过来的时候,不再像刀子一样刺人,反而像是沾满了露水一般,让行人都误以为自己是水汽组成,好似会随风流逝似的。而周遭随风飘扬的枯柳,更是加剧了这一感受,但这却影响不了骑士们昂扬的神情。 沿着霸水走一会,就能从枯柳丛中看到一座长达百余丈,可供五马并行的壮观石桥,那便是以折柳告别闻名的霸桥,自此处渡过霸水后,再往南策马快行两刻,便得见霸陵邑所在。 此时的霸陵令乃是冯翊人徐英。卫兵通报说城北有数百骑来,他还以为是朝廷来使,亲自率县吏出城相迎。结果来人靠近派了使者,方才得知来者是蜀王世子,此时关门显然为时已晚,徐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前礼拜。刘范一眼便看出他心中尴尬,拉着他的手笑说:“今日我前来拜祭祖宗,县君不必担忧,若有打扰,还请担待。” 徐英抬首见刘范笑容和煦,样貌又如蓝田美玉般光彩照人,不禁大生好感。此时再问前线军情,才得知蜀军大胜吕布大败,心中顿时大定,便按照迎奉藩王的礼仪请刘范入府,双方一起用午膳。刘范在宴席上请徐英随他同行霸陵,徐英自然是含笑称善。 膳后,徐英唤来一些县中大族家长作陪,百余人由铜人原中钻入一条偏僻的小道。小道虽然修缮过,但走起来还是一脚雪泥,让人时不时有会滑倒的错觉,故而他们走得极慢。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尽头从夹道中倏忽显现,人们心头一振,加快脚步,又往上爬过一处高坡,一座古朴又开阔的陵园顿时展露眼前。很难想象,在一片艰险又幽深的山林里,竟会有一座帝王的陵墓。 霸陵的陵园很大很宽,不过装饰却很少,积目所望,只有十来块讲述太宗功绩的石碑,以及分布在石道上的一些瑞兽石像,最奢侈的地方,也不过是园门前两个手握长戟的铜人像。好在园中一直有仆奴打理,道旁松柏都修得很齐整,显得陵园简约而雅致,人们从林木缝隙中往周遭窥探,发现在陵园四角还有开放的红梅,正释放着沁人的香气。 刘范看到这股景象,不由心生感慨,对随从们说道:“都说世祖时赤眉作乱,席卷关中,祖宗陵寝多为其所盗,唯有太宗与中宗陵寝不侵。虽说赤眉罪大莫及,但也由此可见,太宗得人心之深。” 见众人颔首赞同,他又说道:“我今日拜祭太宗,一是为了祭祖,二来也是为了向天下万民宣告,若我得大位,必如太宗一般偃武兴文,安民为本,轻刑薄赋。” 说罢,他令随从们杀死带来的牛犊羊羔,摆上祭坛,自己则换上祭拜专用的朝天冠服,郑重礼拜而后吟诵自己亲写的祭文,祭文不过数百字,故而录在文中,全文如下: “昔者孝文帝庙曰《昭德》之舞,躬行节俭,除诽谤,从轻刑,泽施四海,功德巍巍,而成我皇汉四百年之兴。然时过减德,王风不显,今之社稷也危矣。灾异连仍,日月薄食,百姓怨叹,士吏劳苦,而不知偃平何许,此皆社稷非人,朝廷无主也。黎庶由此咸曰:汉室将倾。范睹之于目闻之于耳,伤之于内也。” “皇天后土在上,范不度德量力,自属黎元,妄代民父,欲使天命坠而复起,圣朝危而更安,虽万死而不足惜。然茂安公偶得谶言曰:‘益州有天子气’,又有群下谏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故而诚惶诚恐,上禀祖宗神祇,望以兆而示之。子孙霜露以待,万死万死。” 说罢,刘范将祭文扔入火盆,再三叩拜,同时在心中暗自祈祷道:“太宗皇帝在上,今蜀王世子、鲁恭王之后、不肖子孙刘范失志帝业,他日握持神器,必迁千户子弟以祀祖宗,望祖宗佑之。不肖子孙刘范顿首!” 正在这时候,他听见周遭有轻轻的踏蹄声,一点积雪从陵园后的松林上掉下来。众人闻着声音去看,只见有一头白色的鹿,正在小心翼翼地从陵园后庙宇的阴影里走出来,正好撞上众人的眼光,这让白鹿有些害怕,但也不敢后退,好像更怕惹恼了这群满脸肃杀的武人。虽然隔着很远,但众人都感觉它的眼神如水一般,其中似有无穷的涟漪。 跟随刘范的有严颜、张任这样的神箭手,见到这支白鹿,不加思索就要弯弓瞄射。刘范挥手拦下,对他们说:“这里是太宗的陵寝,哪里见得了刀兵?” 随行的董昭更感不可思议,他曾用白犬扮作白鹿,以此来引诱天子相见,孰料竟在此时看到了真正的白鹿。身为儒学大家的他当即说道:“白鹿,纯善之兽也,王者明惠及下则至。太宗以仁德闻名后代,如今又有白鹿栖息,正是孝文皇帝对公子的回应啊!是乃上上大吉之兆!” 众人闻言皆露出喜色,放下弓失,转而毕恭毕敬地向白鹿行礼,别驾张松也对刘范说道:“公子此番得胜,何不向白鹿祈祷,好兵不血刃地拿下西京呢?” 刘范笑道:“何故才有西京?”他随即大步走到白鹿跟前,从腰间卸下一把漆金佩剑,捧在手上,郑重说道:“我之所愿,志在效彷高祖,定鼎关西,廓清河洛,而令天下归心。”而后将佩剑横放在土中。 那白鹿低声啼叫,见没有人眼中再有杀意,便忽而转身离去,几次蹦跃,便如精灵般消失在陵园之后的山林内。众人望之怅然,随即又将此剑埋入陵内,并在陵门的石柱上刻字以记之。 此次刘范霸陵祭祖得见白鹿,经过蜀军和徐英的两相传播,很快便在关中惹起纷纷时论。自世祖应《赤伏符》谶文继承大位后,世人都对此十分敏感。如今有董扶这等大师宣扬“益州有天子气”在前,又有刘范祭祖而得白鹿在后,大概重统华夏、天命所归之人,就应在刘焉刘范父子身上了。 即使吕布在长安对此大力打压,结果却适得其反,这种说法越演越烈,搞得人尽皆知,便连天子也不得已到城南太庙处祭拜,希望以此能够消弭这股声潮。 就是在这种舆论攻势下,吕布每日修缮城池,又在西京周遭强征民力,一面去信荆州与凉州求援,一面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着蜀军的进围。 但出人意料的是,蜀军在武功休整完毕后,并没有做势包围长安城,反而是只留张松率万余人与伤兵留守武功,自己率五万主力进驻至平陵,其余大军则兵分四路行动:先是张任率精锐七千人进驻渭桥,与长安遥遥相望;而后是刘诞率万人进驻长陵,接应张任;黄权率两万人进驻高陵,做势招揽冯翊诸县;高沛则率两万人渡过渭河,分兵占据蓝田、杜陵、霸陵一带,锁死武关的道路。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如此一来,虽然没有包围长安,但长安周遭的道路均为蜀军封死,全然与外界失去联系。这是刘范效彷乐毅灭齐的故智,他继而对关内广发檄文,要求诸县臣服。三辅诸县本就对吕布背袭一事多有反感,刘范檄文一到,当即倒戈投诚,直正月二十时,关中泰半已为刘范所得。 刘范在给父亲刘焉的信中如此写道:“大人再稍待一二,大约到今年暮春时节,大人便可起行北上,我父子兄弟可一同欣赏渭桥垂柳的风景。” 只是世上到底难以尽如人意,书信发出未久,在郿县与斜谷间镇守的张卫部忽然来信,报说,陈仓令张既不仅拒不投降,反而割下使者耳朵,怒斥为反贼,似有抵抗之意。 这令刘范大为注意,毕竟陈仓乃是沟通陇蜀的枢纽,陈仓道的要害所在,若使其投向凉人,未免会有隐患。于是刘范亲自书写一封帛书,向张既分析时势大义,晓之以天命,劝其归降于己,言语中颇有既往不咎,待人如亲的意味。 但帛书发出未过几日,很快又被退回。回信就写在了帛书的背面,其上道:“天命不可知,人事但所为。”字下盖了如血的六字小篆红泥印,正是“司隶校尉之印”。 第二章 陈仓起兵 最早得知陈冲身在陈仓这个消息的,其实并非刘范。在断流原之战后,韩遂等人虽说率部西撤,但却还没有直接撤回陇上的准备。在他们看来,刘范虽暂时得胜,但想要占据关中,却还要面临重重考验,故而在马腾的主张之下,他们准备暂且盘踞扶风,在那里窥伺时局的进一步变化。 可在郿县进行短暂休整后,他们惊讶地发现,蜀军并未直攻长安,反而有大量军士往郿县挺近。凉人都没有与刘范作战的想法,只得放弃城池,继续往西撤退。 在路上,成公英思量眼下形势,对众人提议说,即使蜀军连连逼迫,但为将来考虑,无论是战是和,也不能一直退让。眼下之所急,当是趁蜀军行之未及,先去取陈仓、渝麋、雍县、汧县四地。对凉州而言,有此四城在手,就意味关中门户大开,而蜀军却难以攻此险要之地。到那时,无论是驰援吕布,还是与刘范谈判,西凉人都将占据主动。 成公英尤其强调陈仓的重要性,为此他比喻说:“若说四县乃是能助我等鹰扬的羽翼,那陈仓便是翼骨。无陈仓为根本,其余诸县也不过是无骨皮肉,徒为人所笑而已。” 众人对此都极为赞同,但李堪却为此忧虑。在十年前,皇甫嵩负责抵御西凉联军时,千余人固守陈仓,西凉联军连攻月余不下的旧事,他还历历在目。又想起战前他路过陈仓,与县令张既有过议论,张既的才华更令他不安。他就此事与众人谈论:“若是围而不得,该当如何呢?” 韩遂听闻他与张既有过议论,且颇为投缘,当即笑道:“这有何难?不妨让你先行,再邀那县令出来相见,一旦趁机拿下,城中守军还能如何?也只能乖乖开门了。” 众人听罢都连称妙计,李堪纵然心中不愿,也没有更好的计策,只好按韩遂吩咐行事。他率五千余骑先脱离大队,与大军跑开十余里后再放慢脚步,如常般穿过磨性岭与东关,而后在渡过汧水,距离陈仓还有约十里时,他再派出上次与张既会面过的信使,向陈仓通报说,他要自此经过的消息,令他们稍作迎接。 全军渡河未久,信使回军中报信,说是县令已然答应,只是说大军来得仓促,他要去准备粮秣炊具,恐怕要李堪在门前稍候。李堪原本心中忐忑,但见张既应允得如此顺利,心中也不禁松懈许多,反而生了几分愧疚。 他对随行的胞弟李望叹说道:“听闻夺取天下的王者,多是以堂堂之道取胜,就算偶行诡计,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可如今我军接连避战,又屡次行此鬼蜮伎俩,恐怕令天下人耻笑,坏我大军名声啊!” 纵使心中不忍,他也知晓眼下拿下陈仓才是头等要事,只能沿着渭水继续往西。又走了半个时辰,陈仓城池的轮廓便渐渐显露到眼前。 即使已并非是第一次得见陈仓,但凉人们远远望去,仍不免心中惊叹:陈仓城坐落在长乐原下,渭水北岸。占地约方圆两里,乃是以前秦武公游玩所筑,并非是一座大城。但是经过张温、皇甫嵩、董卓三人的重点修缮后,陈仓城已是全国少有的全面采用木石建造的城池,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青黑色的砖石,而其高达近五丈的墙高,以及筑墙时特意墙内半凹陷的弧度,基本杜绝了任何蚁附攻城的可能。而墙上数不清的女墙垛口,更意味着攻城时洒下的无边箭雨。 凉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回忆起数年来的几次围城战,这些强攻不克的经历告诉他们,欲要正面攻克此城,恐怕只有四面起土山,长期围困这一途而已。但想到今日也许不用强攻,他们心中也都微微松了一口气。 李堪率百余骑径直抵达陈仓东门时,得见一些守卒们正拱卫在城门前,防御远比来时严密,他心中微微一紧,假作无谓地将名刺与官印交予卫兵们观看,口中则做闲谈状,先是问张既何时到来,又问最近城中近况如何,有无雪灾,最后才看似随意的提问说:“年前我从此过时,城中似无这般多的卫士,是募兵了吗?” 一名卫兵颇为奇怪地看了李堪一眼,而后答说道:“使君怎么忘了?使君年前率军来时,县君就在征召民壮,防备蜀人呢!”李堪顿时想起上次与张既分别时,确实看到过有民壮聚集,这才释然。 又静待片刻,李堪忽然听到城内有一阵喧哗声,往城门中望去,隐约能看见一人身穿黑红的宽袖袍服往此处走来。李堪顿时打起精神,稍稍驭马后撤,用左右手分别轻拍两侧随从的侧背,这是他们在来时就做好的暗号,暗示一旦看见张既到来,当即三人策马而上,迅疾将他拿下。 随着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李堪等人的手心也不禁涔涔冒汗。正当他们全心贯注地注视门内的时候,仿佛平地惊雷,城楼上骤然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原本平澹无奇的女墙下,忽然密密麻麻冒出了无数人头,他们张弓拉弦,箭簇如寒冰般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光。而在城门口看门的卫兵,也顿时围了上来,长戈如灌木般竖立在李堪眼前。 即使坐下的马匹正在不安地躁动,但李堪却不敢有丝毫动作。他此时并未戴兜鍪,知道自己一旦反抗,必然会为城上的箭失射成刺猬。但明面上,他还是露出又惊又怒的表情,一边拉住辔头,一面对围上来的兵士呵斥道:“尔等威胁上官,意欲何为?反耶?乱耶?!” 然而话语刚刚出口,就见张既缓步迈出城门,停在与他相隔十数步处,似笑非笑道:“将军率众于此,恐怕也不合调令吧!我听闻大将军在前线战败,已撤往西京,怎么将军反到此地?怕不是起了夺城的心思,要害我于门前罢!” 李堪心中暗叫不妙,不料张既的消息竟如此灵通,才四五日的时间,他竟已知道了前线的战果,若不能应对得当,别说拿下陈仓,连自身怕是都难以保全了。他因此强作笑颜,继续做最后的努力道:“德容说对了一半,我军确实败于蜀人,但此时前来,也不过是想让德容放开一条通路,放我等回陇上而已,何至于刀兵相见呢?” 张既见李堪面容变幻得如此之快,心中也有些好笑,他挥手说:“将军不必如此慌张,我今日与将军相见,只是想让使君帮人带几句话罢了。” 李堪闻言,心中顿时又燃起些许希望,拱手说道:“德容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我与前将军颇熟,必不至让德容失望。” 哪知张既摇首说:“哪里是我的话?我不过一个区区县令,能有何求呢?”他随即躬身至一旁,请身后的人走至身前来,而后再对李堪缓缓道:“这些话,还是请使君亲自与你说吧。” 李堪只微微打量了一眼,顿觉浑身发冷,毕竟在长安时,他看过通缉令,岂能不认识陈冲?恍然大悟下,又带着三分惧怕,李堪即刻翻身下马,顶着周遭如林的枪戟,对陈冲郑重礼拜道:“不意使君竟在此处!”说罢,他又不禁自嘲说:“若知使君身在此地,恐怕我等便是直投刘范,也不会来此的。” 陈冲澹漠地注视了李堪片刻,他拍了拍衣袖的尘埃,而后才道:“将军何故言不由衷?以韩文约之智,当是倾力来攻才对吧!” 李堪听得寒毛都炸起来了,他连称不敢。陈冲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只是令周遭的士兵散开,待李堪起身后,才继续说道:“我也无意再与他们大动干戈,你回去替我传几句话,若他们识时务,现下归附霸府,与我出军逆战,我可以既往不咎。若现下还执意割据陇上,我可以暂且放开归路,但将来兵戈相见,却也是难免的事了。”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说罢,众兵士立刻为李堪让出一条道路。李堪如蒙大赦,已不知如何言语,只能对陈冲再三叩首,而后立刻爬上马鞍,低着头不敢再看周遭一眼,便调转马头匆匆离去。 当日下午,凉军得到陈冲尚在陈仓的消息,顿感惊恐。诸将就陈冲的言语产生不少争执,毕竟他们一不知晓陈仓兵力,二不知晓陈冲是否还有其余布置。但最终,他们还是没有选择投诚。毕竟眼下关东关西的局势都混乱到极点,即使刘备陈冲是高祖韩信复生,恐怕也难言必胜。况且陈冲的条件过于苛刻,诸将实在难以接受。 但同时,凉人们也放弃了占据陈仓的计划,不再奢求占据司州城池,转而选择调转方向,沿着汧水朔流而行,自番须口重返陇右。 陈冲对这种情形并不意外,实际上他在与李堪言语里,泰半也只是假作声势。毕竟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难题,还是如何解决刘范的蜀军,并无实力再去招惹陇上了。而且关东的形势已经延怠了数月,他也没有更多光阴再在关中空掷了。 整顿完最后的兵力后,陈冲以前文中的十字回绝了前来招揽的刘范使者,他决意速战速决。 第三章 曹军转攻 数月以来,关西形势在不断走向混乱,而关东的局势却也并未变得明朗。 在经历了渤海大战的两月后,初期曹军的狂飙突进已然结束。在此期间,曹操已占据了整个青州、收复兖州大部,并占据了少许豫州、徐州土地,在攻势上实现了对霸府军的全面压制,战果实非辉煌二字所能囊括。 但随着战线的拉长,疆土在短时间的急剧扩张,各种新问题也接踵而至:补给辎重逐渐吃紧,新占土地流寇匪患不断,又有不少霸府余党趁机作乱,更别说冬日后物资消耗急剧增多。这种种考验,都牵扯着河北幕府的大量精力与兵力,关东的战事也由此渐渐进入胶着状态。 北路的曹军在河内止步武德县侯,既无法向北突破天井关,入侵到上党郡内,也无法向南突破至河桥,直逼东都雒阳。中路的曹军也止步于巨野与昌邑,无法突破陈宫张邈在济阴的防线。东路的曹军则忙于镇压青、徐各郡之中的坞堡土匪,更没空对豫州进行打击, 在这种僵局下,河内主帅审配向曹操写信分析局势。 审配以为,刘备到底究竟势大根深,即使在渤海如此大胜的形势之下,天下时局也不过是从晋阳一家独大,暂时变为了两雄对峙,双方都难以一战克敌,还是需要做长期争斗,先争霸、后一统的准备。 原本曹军的布置,是欲效彷绿林建立玄汉的策略。趁霸府大败,兵分三路反扑,寄希望于每路都势如破竹,而后汇合于河内、陈留、颍川三地,自三面合击东都,再乘胜入关,致刘备于死地。 但如今看来,这未免过于理想。北路与中路暂且不谈,只说东路军战况,即使有曹操本人坐镇,可兵力用来平复各郡内部的匪寇便已力竭,全然无力干预豫州,更别率军谈进夺颍川,威胁轘辕关了。审配在此反省说,由此可见,当初不集中全军直扑雒阳,就已然丧失了追杀刘备的机会,这其实是一种失策。 可现实如此,机会错过已是错过,不容人反悔,只有及时根据眼前形势调整合适的战略,才算得上明智之举。审配根据自己在前线的所见所闻,在信中对曹操说,霸府大败后,在路上丢失了大量的马匹辎重,只剩下不少的人力。这些人力防御城池已然足够,但在军心低沮与民力虚耗的情况下,想要发起反攻,短时间内是难以做到的,最少在一两年内不会有大的举动。 审配由此判断说,在这种情形下,曹军想要进一步开疆拓土,恐怕很难取得成效。但反过来说,他们只需要留少量兵力于前线的城池中,便能轻松维持眼前的战线,全然没必要再分兵三路。《兵法·谋攻》有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由此可见,用兵的首要之道,是以优势兵力进行取胜,故而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集结分散的兵力,在霸府的薄弱处取得进展。 为此,他主张先集中三路大军主力于青州,而后大张旗鼓,南下直取徐州。审配认为取徐州有三大益处:一是徐州防御薄弱,霸府此时的兵力多集结于沛国一带,对于徐州的防御鞭长莫及,极易攻取;二是青徐匪寇连为一体,若能以空前军势攻下徐州,青州盗匪也会为之胆寒蛰伏,不敢再借机生事;三是可以借此机会,耀武江北,削弱霸府在江南的声望,更可以长江为天险,令江南群雄不敢北窥。 审配对这次变策极为用心,他写了两日夜,再将谋策加了封,交由其侄审容转呈临淄。曹操得报后,对此非常重视,当即就此事与府中僚左商议,诸多成名的关东智士读过后,无论是荀或、田丰还是郑浑、程昱,都对审配的意见持赞成态度。曹操心中也非常赞许,于是准备回信审配,打算调西路军与中路军聚集于鲁国,待诸将齐聚之后,再商讨征伐徐州的策略。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信件刚刚发出,曹操便收到了关中大变,吕布奇袭长安的消息。到了冬月初,竟又有使者自武关过荆州而来,专门带来天子承认刘和王位的诏书,言辞中对曹操也是颇多嘉勉。曹操得此诏书,心中喜不自胜,以为原本丧失的决胜良机,今日复又重现了! 他当即将原定征伐徐州的计划全盘推翻,转而率众离开鲁国,同时传信各部,将大军会师的地点改为巨阳。到冬月十三,近十五万大军汇聚于范县周遭,除去还在青州扫荡匪寇的三万人与各地驻防的守军外,这几乎是目前曹操能够动员的所有野战兵力,北至幽州突骑,南至新纳的青州群盗,几乎无所不包,其中甚至还有数千轲比能派来助阵的鲜卑轻骑。 重新与诸将会见之后,曹操绝口不提徐州攻伐一事,而是拿出天子诏书,大谈特谈关中乱象,继而再次提起以前的战略构想:诛刘备,夺东都,奉迎天子。 曹操汲取了审配此前的建议,以为兵分三路确实难以突破霸府军的阵线,不如自地形相对开阔平坦的兖州入手。兖州的张邈陈宫此时仅剩济阴、陈留二郡,根据几月的探查虚实,也大约可知晓其兵力当在三万左右,重点分布在定陶、陈留、酸枣三城。而攻破这三城,曹操大军就可以长驱直入河南郡内。曹操心想,以刘备的兵力,已不足以再固守敖仓、成皋等地,无论他作何反应,曹操都坚信自己能取得做最后的胜利。 为达到这种效果,曹操参考古时孙膑马陵之战的先例,做出了如下规划:先以一支万人孤军自濮阳南下,直奔地处陈留、济阴两郡交界处的冤句城。冤句城守兵当不满千,可极快攻下,即使不能攻下,这支军队也可就地结寨自守,但决不能放定陶的守军离开。 而一旦这步取得成功,余下的大部曹军就会自南北方向展开,彻底完成对定陶的合围。如此一来,陈留的守军必然要面临是否救援定陶的抉择,若救,曹操已在道路上设有埋伏,正可趁机歼灭霸府内所剩不多的野战兵力,若不救,曹军可故技重施,一一拔城,如此一来,霸府军本就不多的军心,恐怕会愈发溃散。 元帅府的将士对此布置都没有异议,只有荀或说:“刘备虽处绝境,但麾下多有能人,如今做困兽之斗,未尝不能伤人,元帅虽稳占上风,也当警惕一二。” 曹操对此一笑了之,他回道:“刘备帐下,确有能人,但能拯救时危的人杰却寥寥无几。在我看来,不过两人而已。所谓文不过陈庭坚,武不过关云长。如今云长为我所俘,庭坚生死不明,刘玄德又能如何呢?陈公台这种人物,也只有一二急智而已,不足为虑!” 至此,曹军终于重整旗鼓,开始发动八月结束以来的第二波大攻势。 担任切入冤句任务的乃是以骁勇闻名的曹仁,因为在渤海大战中他有领别军侧袭刘备的军功,曹操特地升他为征南将军,封都亭侯,位同九武。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曹仁率众缓行至离狐,而后突然以快骑出兵,一日狂奔百余里,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冤句城下,冤句守军不明局势,误以为军情大坏,当即开城请降。 曹仁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城中连一个鲍信的使者都没有派出。陈留的张邈在第三日才察觉不对,但此时曹军已经展开了对济阴的全面攻势,虎豹校尉曹洪率军攻巨阳;幽州刺史夏侯渊率军攻成武;兖州刺史曹昂攻成氏;是定陶令臧洪在曹军彻底合围前向他通报,他才得知情形已危如累卵。 陈宫对张邈分析说:“曹操以大军逼近,是怀有摧破首脑的决心,若是再按原来布置守御,恐怕难以抵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让臧子源在定陶守城,已然不可为,还是趁曹军尚未合围,率军将其接出,再聚集在陈留一城内固守吧。” 张邈对此极为赞同,于是亲领六千余骑出城,打算经外黄、寄样、冤句、定陶一路前去接应。不料这正中了曹操的下怀,张邈的骑军在路上遭遇曹仁伏击,大败,张邈连定陶的城池都还未见到,便不得不仓皇撤回陈留。 此时病情已大幅好转的刘备来信,令张邈陈宫边让三人在五日之内,率众尽数撤回河南郡内。按荀攸的意思,是最好在敖仓修缮防线,以继续保存实力。 边让本不愿撤,但曹仁得胜之后,曹军大有越过定陶直扑陈留的迹象,在张邈陈宫的劝说下,他也只得同意。几日下来,万余人匆匆向西奔离,而留给曹军的,则是陈留城内的一把大火,百姓四处逃散,整座城郭都沦为废墟。 曹军对此也不阻拦,除去曹仁率部进驻陈留外,曹操又命麾下十四万人东进,只留曹洪继续围攻定陶。 此时放眼整个兖州,一州八郡八十城,已只剩下定陶这一座城池。纵使臧洪仍率领军民在曹军连绵的攻势下苦苦支撑,但在常人想来,定陶外无援军内无粮秣,陷落也不过是早晚罢了。 谁都未曾料到,这座城池将挽救霸府的命运。 第四章 民心所属 陈冲在陈仓敛众的这三月里,一面静观关中的局势发展,一面悄无声息地将昔日安置在周遭的凉人编练成军,到刘范拜谒霸陵的时候,他得众约有四万,虽然声势仍远不如将长安团团围住的蜀军,但总算也有了一战之力,故而陈冲终于准备出兵,志在收复长安。 只是但凡征战,必讲师出有名。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只是如今名义两字却成了陈冲出兵的头等难题。 一般来说,勤王是起兵最好的名义,但对于陈冲而言,却已是不可得。在贾诩安排下,天子虽未大范围为难陈冲家人及其党羽,可对于陈冲和刘备两人,天子驳斥为反臣逆贼的诏书早已传遍三辅。以逆贼身份起勤王之师,听起来未免也太过可笑了,全军上下也皆以为不可。 既然勤王不成,另一项选择无非就是讨逆了,毕竟如今蜀军才是首要大敌,先声讨其为逆臣,再破而胜之,如此重立威势,虽天子之诬亦不足道。虽然用得也比较勉强,但总好过无名,故而董越、胡轸等凉人多中意此名。 但陈冲却不满意,他否决说:“以逆讨逆,不过自欺欺人,说到底还是欲以威势压人罢了,与蜀人何异?今军势又不若蜀人,如何能令百姓心向?” 最终他沉思良久,吩咐张既做了数十面大旗,分为两种样式,一种是红底蓝边一丈大旗,上书“倡义安民”,一种是白底青边一丈大旗,上书“奉公戡乱”。 众人见了这八字,都啧啧称奇,私底下议论说:龙首不言官家,亦不言顺逆,只谈平乱安民,一颗公心真是无可指摘,反倒显得陛下小气了。 旗帜与名义也定下后,陈冲正式出兵。与之同时出发的还有一封信件,作为对刘范此前来信的回礼。这是因为他觉得此前回信过于潦草,于是又专门写了一封信件,遣使交给刘范。 信中,陈冲回忆两家过往之情谊,谈刘焉昔日之旧恩,对刘焉,他仍称之为“老君”,显得尊重非常,对刘范,他以弟相称,仍颇有怜爱之意,但通篇却无提及两军即将对战一事。 更为奇怪的是,陈冲在信末如此赘述道:“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问对,知孔子生平之不达,笑而将往。孔子知其不凡,推琴而拜进,问之于道。渔父曰:仁则仁矣,然复天命而受四谤,违其真也。” 刘范得书阅罢,特地将诸将从防地召集军议。众人传阅此信后,多不解其意,最后讨论下来,只觉得大体是说蜀军天命是假,必不能成功的意思。董昭更是提起一则传闻,说是去年年初的时候,相传陈冲在昆明池也遇到一只白鹿,可惜不知真假,显然也是持此观点。 不料刘范却大笑道:“那诸位是说错了。”他见众人不解,才沉下气来,继续解释道:“这是龙首十多年前就赠予我的话、他的意思是,真性难藏。我虽声称将效彷孝文皇帝,做纯孝仁德之君,但本性并非如此,故而迟早会露出破绽。” 他说到这,微微摇手叹息道:“龙首信中将我比作孔子,却将自己比作圣贤,还真是老样子!外谦内矜,他特地写这封信,是要让我知难而退哩!”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张松将信件递回给刘范,转身对诸将说:“公子横跨千里险境,又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令天地变色的惊世大战,正是要一展羽翼的时刻。怎会因一封如此软弱的书信退兵呢?陈龙首威名在外,可到底丢了根基,光靠现下陈仓一地,又能带出多少人马与我等一战呢?”言语之间对陈冲颇为轻蔑,诸将也都附和笑之。 然而黄权却仍以为陈冲不可小觑,他说道:“我听闻陈冲威名已久,也曾挑灯揣摩过他的排兵布阵,其兵势精妙,不下于古之吴起、孙膑,实非吕布所能比拟,岂能因人数多寡来判断?况且,关中是陈冲久治之地,又岂能说毫无根基?夫英雄者,非可以常理待之。诸君莫非忘了,昔日项籍轻视高祖,不用范增之言,放高祖归于鸿门,以致遗恨乌江。我等若不严阵以待,怕是都要做陈冲的阶下囚啊!” 此言一出,诸将顿时哑然。毕竟黄权在军中素来以知兵闻名,深受刘范重用,如今在断流原中又立有战功,故而言语虽不能说服众人,却也叫人难以轻视。 刘范将手中信件折叠捏于指尖,而后对众人缓缓说道:“《六韬》有言:‘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可见用兵之道,当知虚实而动。诸君说得虽都不无道理,但我不知龙首虚实,说得再多也无甚用处。”言语之间,已经透露出些许烦躁意味。 张松当即察觉到主君的心意:刘范用兵重在谋定而后动,如今要与陈冲对阵,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故而心中也没有把握。 于是他出言试探道:“既如此,不如我等暂缓围困,退兵至骆谷,让陈冲这条龙先与吕布这头虎打起来,我等坐观后效,如何?” 此计确实符合刘范心意,他眼前一亮,但紧接着又意识到不妥,摇首否决道:“此计虽然不错,但不可行。现在我大胜在先,是众失之的,如何能让陈冲吕布相争?况且士卒跋山涉水,历经艰苦,如今大胜之下,不战而退,未免令兵众气沮。” 既然不能退,那就只有先收缩兵力,查探陈冲虚实了。刘范很快敲定了主意,除去在冯翊招降诸县的黄权任务不变外,其余围困长安的部众如高沛、刘诞、张任等人,都率军返回平陵集结。在集结期间,刘范为张松加派万余守卒,一方面望其稳固武功,不使战果败坏,一方面又委以探查陈冲虚实的任务,好为接下来的战事做准备。 孰料散会后,张松领军刚刚行至槐里,忽然收到武功守军的求援信。信中说,陈冲已于前日抵达武功城下,如今在城池周遭大堆土山,广设箭楼,想必不日便将攻城,望张松速速带兵来救。 此时城中守军本有万余人,武功又并非小城,城中辎重守备也充足。按张松猜想,如此防御下,即使陈冲有十万大军,恐怕也难以速克。孰料部下来信之中,并未提及陈冲帐下兵势,却又透露出几分难以坚守的意思,这不禁让他颇为狐疑。但细思又没个结果,只好抛去杂念,火速向武功进军。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武功与槐里相距不过八十里地,骑兵半日便可抵达。然而蜀军多是步卒,又带有较多辎重,并不能快速行军,加之张松不知武功详情,不敢贸然迎敌,故而从保存体力的角度考虑,张松除去派斥候打探消息外,大军第一日只前行三十里而已。 当日夜里,第一批斥候如期返回营中,还没来得及换一双靴子,张松便将他们招入营中,询问武功的情形,陈冲部队的人数,斥候们如实回答说:“贼军围城三重,夜里还在攻城,我等实在难以靠近,只能远观。然其营灯若浪,呼声如雷,估计兵势,恐不下十余万人。” 张松闻言不禁悚然,随即起身寒声斥责道:“一派胡言!十余万?陈冲去哪里变得大军?若是有这般多人,吕布哪里敢起兵作乱!” 斥候们被呵斥得尽皆战栗,但仍不改口,坚持武功城下有十余万人,张松这才将信将疑。军情紧要,于是张松不顾斥候们才往返过百里,身心俱疲,仍令他们去复查形势。斥候们从营帐中离去时回望,可见帐内灯火飘摇,张松正焦急地伏在桉上,向刘范书写着第一手军情。 草草换过马匹与水囊,喝过碗糜子粥后,又用热水洗了把脸,在这残月当空的午夜,斥候们再度向武功挺近。一路上没有风,也没有野兽的嚎叫,但战马奔跑的气流仍然刮得他们双颊麻木,双耳通红。这些人心中极为忐忑。毕竟他们方才汇报的确实是亲眼所见,奈何主君却不信任,这多少让他们委屈,但同时张松的疑问也确实令他们难以解答,他们只能抱着同样的疑问往西奔驰。 在月亮渐渐隐在西山的时候,斥候们翻到东作原东十里的一处土塬上,在此处观察塬下汉军的动向。远远望去,仍如上次一般,满地灯火犹如星海一般。可如此并不能回禀,于是他们又在原地待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橙红的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为他们照亮了塬下的视野。 塬下里正式的军帐不少,但放眼望去,却不见多少身着甲胃的士卒,反而是有茫茫多身着短衣麻服的百姓,如同牛羊般散布在渭北广阔的原野里。他们拥簇着汉军的军帐,将武功城团团包围住,仿佛是大军的一部分。 斥候们卸去甲衣,混到其中去打听消息,才发现这些人都是扶风本地的百姓,是自发来劳军的。这些扶风父老们得闻陈冲从陈仓起兵的消息,当即箪食壶浆夹道相迎,但都为陈冲婉拒了,于是他们便帮忙堆砌土山,十余万人一齐担土堆山,不过一日之间,便填平了武功城的城墙。 就在斥候们还在探查消息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海啸般的欢呼。他们往声源处望去,正见武功城门轰然打开,无数红衣汉军如浪潮般涌入武功城内的场景。旭日下,陈冲亲笔的两杆大旗被汉卒架立在南门城楼,熠熠生辉,不可逼视。 随着武功城内游侠起事,成功刺杀守城的蜀军将领杨怀,陈冲顺利拿下武功城。此时距离陈冲从陈仓出兵,不过刚刚过去七日。 第五章 与蜀对歌 正月十三,武功失陷的消息传到平陵,蜀军大为震动。 须知武功虽非关中的要害之地,但对目前的蜀军而言,却是保卫蜀军补给的西大门。断流原战前,经刘范张鲁协商,蜀军的后勤补给由褒斜道改为傥骆道。可而今武功一失,陈冲便可以城池为根据,立足于三畤原,继而南下跨过结冰的渭水,径直进攻傥骆道的北口——骆谷。 如若骆谷再失,陈冲不需再动用一兵一卒,只要坐守在骆谷之中,便能将这关中的十余万蜀军生生饿死。 如此情形,实在不容刘范再于平陵停驻。故而纵使蓝田的高沛部还未抵达,黄权部也尚在冯翊,刘范却不敢多待。草草将整军诸事交予吴懿等人后,他便率着八百锦帆贼与万余精锐先动,趁着陈冲攻城后休整的间隙,他经槐里昼夜兼行,三日狂奔两百里,在士卒们都深感疲惫不堪的时候,他们也终于抢先一步,在正月十七的辰时占据了骆谷西北约三十里处的兰梅原。 而在他们抵达后不到两个时辰,张松的信使到了,张松信中说:“今日贼军踏冰渡河,正往骆谷而来。”刘范观罢,则回信说:“我军尚未合众,君当蹑足其后,鼓噪扰之,勿使其速行。” 但信使离开后不久,刘范便知道自己已吩咐晚了。当日午时不久,阳光普照,将原上原下的积雪里反射出点点金光,仿佛星星般。但渐渐地,地底传来轻微的响动,岩壁上的雪花由此簌簌而落,很快就像是落花般泼洒。刘范由此向北望去,正可见皑皑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潮水般的黑影,急速地向南方涌来。 正是陈冲与他的骑军。 陈冲此时正处在大军的中阵中,他听闻前阵已远远望见兰梅原上蜀军的旗帜,立刻勒令全军暂停行军,继而传令麾下各部,在原北十里处就地扎营。随后则领着百余精骑与亲信,亲自到前阵周遭探查地形。 众人很快到了兰梅原下,正好看见在远方朦胧的山影下,一座座土塬拔地而起,高处可达数十丈,矮处也可达三四丈,极难攀登,这些土塬随地势起伏高高低低,但大体还是相处承接,分为三个部分:西部的黄楼原、中部的兰梅原、东部的昌原。三座土塬仿佛一个高大的巨人,向北面伸出了他雄浑的双臂,令来者置身于拥抱之中,看不清原上的局势。 随军的向导指着原下的一条河流,对陈冲细语道,土塬是随着这条结冰的河渠处自西向东延伸,大约绵延三十余里,东边的尽头是骆谷,而西边的尽头,便是此前蜀军与凉军大战的战场——断流原了。 眼看如此险地为蜀军抢占,众人多心情沉重。陈冲向来以行军迅疾闻名,可此次却后人一步,实在是不应该。但这也是事出有因,先前汉军进攻武功时,十余万百姓蜂拥般前来慰问,不止是出乎了刘范预料,便连陈冲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固然大大缩减了攻城的速度,但在战后,陈冲也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将他们劝离,毕竟作战重在令行禁止,战场上哪怕多了十余万辅兵,却也比不上三万如臂使指的精锐之士。 胡轸策马在最前,他眼看原上的布置,知道已失了抢占的良机,不由大为懊恼,对众人抱怨说:“可惜,若能夺得此地,贼军便再多十万,又有何惧?眼下要再夺下此原,也不知要死多少弟兄!” 一旁的张既深为赞同,他也对陈冲说:“使君,此地如此险要,实在不可置于敌手。眼下我军虽慢了一步,但观其原上声势,人数应当不多,我们应当趁敌军后援未到,把此原攻下才是。”此议获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于是董越干脆向陈冲请战,打算在日落之前先尝试一次。 不料陈冲并无急色,他挥手安抚诸将,开口却全然与战事无关,他指着河渠边的一处灌木,对众人笑说:“我刚刚才看见,这里还有几株白梅呢!”众人随之望去,正见几丛被积雪压弯了的野梅,它们的确正开着花,只是由于颜色与冰雪相近难以察觉。看见了梅花,人们也就闻到了泉水般的花香,即使此时身在战场,众人也不禁心中一清。 见众人焦躁稍去,陈冲这才继续说道:“可惜,除去这几株白梅外,这里已是无用之地,何必攻取呢?”众人闻言不禁大惊,庞统连忙出言询问道:“老师何出此言?若不攻下此原,如何能得骆谷,断贼子粮道?” 陈冲捻须笑道:“我何时说过要攻打骆谷?” 原来此次南下,陈冲并未谈及作战意图,但众人也都没有疑问,自古以来,断敌粮道都是上策,故以为陈冲此行必然志在骆谷,可实际上陈冲志不在此。他继而向众人解释说:“刘范倾国而来,接连大战,气势已竭。可我若夺下骆谷,固然能断其归路,然蜀人震恐之余,必以为不胜则死,强鼓余勇,与我等拼死一搏。我麾下虽是久战之兵,但是与奋死之徒作战,亦难取胜。故而我此次前来,意图非是夺路,而在逼战啊。” 众人这才领悟陈冲意图,原来主帅并不打算避战,而是要与蜀人决战。董越等将领面色不由转为铁青,虽说麾下都是最善战的凉人,但要与数倍之敌会战,也实在不是他们想看见的,诸葛亮询问道:“老师可有必胜的把握?” 陈冲收敛笑意,慢慢说道:“战场难以捉摸,人心难以驾驭,故而从古至今,都没有必定成功的战事。可如今快到春耕时节,关中仍在兵乱之下,百姓无法耕种,存粮又几乎耗尽,关东形势更是糜烂至极。若再拖下去,今年三辅必兴灾荒,东都也将不保。即使没有把握,此战也要打下去!” 说到最后,陈冲的语气已有些伤感,他不再看兰梅原,转而翻身上马,对众人说道:“在这里也无用,走,回阵中去。”邓芝、吕乂等人极不理解,问道:“老师走得这么急,不再看看吗?” 一旁的胡轸向他们解释道:“此地虽然险要,可以做据点坚守,却不足以进行合战,待后续贼军来齐,他们自己便会下山应战,使君要另看合战的地点了。”众人将信将疑。 等陈冲一行人回营不久,在渭北的斥候便陆续见到蜀人来援。一连四日,每日都有蜀军的行伍从槐里南下渡河。而在兰梅原的刘范,在张松率众赶来后,果然也不再固守。他带兵下原,选择背靠沙水,在骆谷北面的平原上扎营,营寨自南向北绵延近二十里,显然是打算在此处与汉军合战。 在此期间,也有人向陈冲提出建议,不如趁刘范大军尚未完全集结,立足未稳的时候,袭击刘范的营角。但被陈冲拒绝了,他反对说:“如此虽能小胜,但难伤刘范根本,反会陷入僵局。倒不如等他大军齐整,如此正可一战而克。” 这般等到第五日,北上的蜀军终于尽数赶至战场。到用早膳的时候,汉军士卒遥望蜀军营帐中的炊烟,浩浩荡荡仿佛是倒流的瀑布,重新从军的凉人们相顾失色,私底下议论说:“蜀军到底有多少人?”还未说出个结果,忽然又听见东面的蜀营里隐隐传来歌声,一些耳朵敏锐的人听出来,这些蜀军在唱《驺虞歌》: “彼茁者葭,壹发五耙。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鬃。于嗟乎驺虞!” 《驺虞歌》本意是赞颂男子在狩猎时百发百中的风采,后来传入军中,军士们便以此来鼓舞士气。此歌歌词虽然简洁,但旋律却极雄壮,配以蜀人高亢的声量,反复吟咏,似有一股登天之势。 张既不甘示弱,便令将士们聚集在一起,一齐唱《无衣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无衣歌》是关陇名曲,乃当年楚昭王为吴国灭国,楚国忠臣申包胥到秦国求援乞师时,秦哀公所作。起初秦哀公并不愿意援助,但申包胥在秦城墙外哭了七天七夜,滴水不进,这才感动了秦国君臣。故而此曲节奏缓中有急,曲调怨中带恕,声到高处,凄切与悲壮同奏,哀怒交织之间,更似有枕戈待旦,听鼓踏阵之感。 起初,士卒们唱此歌只是为了回应蜀军,但渐渐的,他们也沉醉其中,似乎想起了这些年不尽的征战与厮杀,日月流转,他们从陇右入三辅,又从三辅到关东,再从关东回到陇右,这期间,渭水的河面封了又化,化了又封,兰梅原上的花朵也不知开放又凋零了多少次,当年在一起打马奋战的亲友们,如今已不知有多少阴阳永隔。而童年时平和的年景,似乎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念及于此,不知多少男儿流出眼泪,心碎如雨。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到他们唱完时,天地之间寂静无声,似乎没有只剩下天上的旭日。但很快,马蹄踏雪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原来是蜀军的使者到了。 合战的时刻到了。 第六章 试探 正月壬午,天色刚明,陈冲率军出营向东前进。他们沿着桃树林覆盖的坡谷前行,钻出林子,眼前逐渐开阔,到了一处坡头,东方的地势自此尽收眼底。开阔的荒原上,大地仍有隐隐约约的弧度,正对面就是弧度的最低点,而后自左上抬出一个浅丘,在南边又起了缓坡,而蜀军的白旗也随着这条不清晰的弧线插遍南北。而在旗帜下,是密如蚁集般的步卒们在列队,矟戟如林而立,长达十余里的战线仿佛一道绵延不绝的铁之森林。 一些斥候们往前靠近,想观察更具体的情形,但只大约进了二里,就不得不射鸣镝至上空,以示敌军严整,难以靠近。斥候回来说,除去列阵的蜀兵外,在他们阵线脚下,似乎还不少新挖的壕沟,虽然不深,但也足以对骑兵产生不小的威胁。 此时太阳已经跃出东山,撒下如金沙般的光尘,又是晴朗的一天,如此的好天气已经持续了十余日,荒野山坡上的积雪也已陆续消融,露出被掩埋已久的枯草,如茫茫的丝绒般散布在这片坡原上,实叫人心旷神怡。然而陈冲却察觉出些许异样,随着雪水的融化,脚下的泥土有些湿软,今日恐怕不利于骑士冲阵。 此时汉军在行军路上就已经完成了列阵部署,左中右三军密集连成一片,成倒三角状。其中右军由靖远校尉胡轸率领,左军由吴岳校尉董越率领,这两翼位置稍稍靠前,基本以董卓旧部为主,除去汉人外还夹杂着一些羌氐义从。而中军的位置略微靠后,由司隶校尉陈冲亲领,这里的成分最为复杂,有凉人,也有陈仓、武功、郿县等地的守军,还有一些扶风诸县沿路来投的豪强,因为兵员素质良莠不齐,故而陈冲将其置于中军中,打算在战事时酌情使用。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陈冲抢占到了陈仓的大部分物资,拿到了粮食与兵甲,但最重要的马匹却无法得到补给。除去董越自晋阳带来的万匹战马外,张既在乡间征收马匹,也不过征收了千余匹,数量与蜀军几乎相当。这也导致陈冲自进入并州后,第一次在骑军的数量上不占优势。陈冲也深知这点的重要,于是将骑兵的军马大多安置在右军和中军的后阵,以备战势变化时使用。只是根据今日的形势看来,恐怕是用不上了。 正思量间,蜀军的布阵也接近完成了。虽然旭日高悬,阳光普照,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带有土腥味的水汽,蜀军步卒缓缓而行,而脚步踏击大地的声音却沉闷如鼓、十余万人的列阵,却没有带腾天而起的尘埃,正如此可以看清蜀人密密麻麻的木楯与旗帜,在阳光下有如金色的大幕,煞是惊人。 而在木楯后面,槊戟也渐渐列了起来,焕发出一片片亮闪闪的金属光芒,在西面的汉军见了,可谓射目夺魄,令人眼眩神晕。在布阵的最后,一支骑军从蜀军中军中钻了出来,铁甲军器铿锵之声顿作一团,加之披甲马匹喷出响鼻与嘶鸣汇集起来,仿佛野兽扑食之前喉咙间发出的怒吼一般。 面对着这远远多于己方的军势,不少人都心中胆怯,胸中打鼓,尤以首次上战场的太学生们为甚。陈冲从前阵退回本阵的时候,发现自己这群新学生们不少脸色苍白,手脚发抖,特别是呼吸急促,仿佛是溺于水中一般。 于是他鼓励说:“不要害怕,战场上虽然刀剑无眼,但执剑之人却是有心的,怯者易杀,勇者难敌,所以战场上往往先死的是怯者,敢于死斗的勇者反而能易活。” 而学生们看他神色闲至,宛如庭居,望蜀军雄师如林,却好像只是观风听涛而已。这不禁叫诸葛亮等人自愧不如,便问陈冲有何心得,陈冲说:“主帅乃三军之气,负三军之命,一处落笔便是千万人头,你等只需时时记住,命非己有,便自然不会露怯了。” 此言一出,大部分学生反而更紧张了,陈冲见状笑道:“不必如此,至少今日不会有大战,不过是两军试探而已。”有人问:“何以见得?”陈冲指着蜀军军阵说:“他们在阵前挖掘壕沟,就是惧怕我部的骑兵,想先试探一二,再做打算啊!” 庞统闻言,不禁好奇道:“那老师打算如何做?” 陈冲笑说:“今日就给他演一出戏,看他中不中计吧。” 说罢,陈冲向左右军传令,令胡轸与董越各派两千步卒上前,先去试探蜀军的左翼与右翼,并在之后布置少量骑兵接应,若进攻顺利,则骑兵继之,再视情况调动后续方阵,若不成功,就且战且退,在中军的掩护下返回方阵。 令兵消失后不久,两侧都响起了动人心魄的进军战鼓声。先动的是董越的左军,一拨一拨的步卒从大阵中并列走出,高举着木楯向前进军,每一拨大约有六十人,由于进攻的是一处缓坡,他们展开的速度有些怠慢,一直到一个较近的距离,他们才高举木楯加速前冲。在他们靠近一箭程距离的时候,蜀军的飞失就如骤雨般如约而至。 蜀军的箭失确实算得上精良,第一波箭失顺着风炸下来时,宛如一堵铁壁径直砸下,在前列的步卒尚能用木楯抵挡,而在后列的步卒们就只能用对射进行反制了。但因为仰攻和逆风的缘故,收效并不大,很快,第一拨与第二拨步卒几乎人人带伤。但十数年的战场经历令他们能够强忍疼痛,在身上插有箭失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严整的阵型,很快,双方就进入了可以直接厮杀的距离。 这个时候,蜀军的前列们举起丈余长的长矟,将寒光闪闪的矟尖一层层的叠起,就像是地里长出了铁制的荆棘,矟尖寒光闪闪,令人不寒而栗。但最前面的汉军士卒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他们放下木楯,毫无惧色地从腰间抽出斫刀,瞄准槊杆奋力去斫,有余裕的人还拿着一杆长戟,趁着蜀人灵活不足,将戟尖倒插进去,不时伴随着惨叫。 而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一些身材较为矮小的汉军士卒则趴在地上,在双方槊杆之间互相顶撞拍击的时候,用勾刀去勾蜀人的脚踝,遇袭的蜀人猝不及防,很多人只来得及发出一两声惨叫,便被趁隙的汉军夺去了性命。在蜀军和汉军第一轮交锋中,双方的素质就这样极快地得到体现。正如此前陈冲所言,当有不怕死的人敢迎着扑来的长槊和飞箭挺身刺敌时,那些连睁眼都觉得困难的人,实在难以与之捉对厮杀。 很快地,在前排的汉卒撕开几条细小的口子,他们自主地选择了较为明显的一条,极有纪律地往其中凿穿扩大,阵型甚至没有发生更大的变化。而蜀军中不乏有勇敢的士卒向汉军发起反击,但是不成队形,就好像一条条鲤鱼突然跃出水面,再机灵地钻入水中似的,这些人确实给汉军造成了些许杀伤,但也没能打乱汉军的阵线,反而由于他们反复的冲击,自己的阵线变得更为混乱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在这种情形下,蜀军前列的士卒望过去,迎面全是满眼血腥的老兵,而自己却连转身都很难,因为身后仍有人在不断涌上来,后面的只顾向前走,甚至用槊杆击打前面的人,全然没料到最前面的士卒作战已濒临溃败。这种情况下,很多蜀人都很惨烈的死去了,头颅被汉卒们割下来,挂在腰间准备请功。 而指挥这里的乃是蜀军的骑都尉孙肇,他站在一个较高处,眼睁睁看到自己的手下被汉军的老兵们刺倒,才发现交战的汉军异常精锐,恐怕连吕布麾下也难及一二。他叹着气,心疼地自语道:“陈庭坚哪里来的精卒?个个都像鹰鹞般凶狠!”他命从骑举着旗帜到前面鼓舞士气,自己又派令兵向中军刘范处请援,极言汉军之勇武。 而胡轸的右军也取得了相当的战果。胡轸不比董越,更喜欢亲自领军冲阵,于是他亲自领着前队往蜀军的左翼深凿,直接打开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蜀军的一个军司马试图进行反冲锋,却被胡轸直接斩首,汉军中传出一阵阵震天般的欢呼声,令蜀人不禁色变。 可汉军斩获虽多,蜀军仍然没有溃退,反而一阵又一阵地往西反扑,前阵的汉军们厮杀了近两个时辰,在陈冲的调动下,人员也已经轮换了两次,可蜀军仍然死死守住原先的阵地,让汉军没有进展。 到了太阳靠西的时候,陈冲撤回了交战的前阵,蜀军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草草放了两轮弓失而已。等汉军们重新归阵,蜀军那边也同时响起了收兵的鸣金之声,双方各自回营,看来今日确实只是试探而已。 第一日的交战里,汉军死伤约一千余人,而蜀军伤亡近三千人。从战损而言,是汉军的大胜,但陈冲知道,这对战局的结果并无影响,甚至对于人数更少的汉军而言,这是不能接受的。但为了调动敌军各阵的布置,这也是不得不采取的牺牲。 当夜,陈冲召开军议,准备在次日进行一次决胜的尝试。 第七章 刘范中计 在陈冲召开军议的当夜,刘范也正与军中诸将商讨今日对阵汉军的心得。 一日的试探下来,与汉军接触过的蜀军将领全都印象深刻,极言汉卒之善战,以为吕布与刘表皆不能与之相较,负责左翼的张松总结道:“非是敌将善战,而是士卒老练,勿用敌将多言,自有百般设计作战,又不惧刀剑,作战奋死,我军兵卒相差远矣。若是人数相当,我军绝非敌手。”言语之间,竟露出了几分怯战之意。 诸将皆深以为然,唯有黄权不敢苟同,他说:“无论如何,到底是我众敌寡,又是我守敌攻,可谓是地利人和皆在我手,大可不必如此慌张。今日一战之所以落入下风,多是因为初次接战,对贼人并不相熟的缘故,诸君将贼人的战法通报各队率,令他们多加小心便是。” 黄权吐字清楚,言语间神态镇定,显得极为自信。众将见状,心中也以为有理,勇气也随之陡增。 黄权紧接着抛出一个问题:“我如今思量的,倒是另一事。陈冲历次用兵,尤善以骑军冲阵,可为何今日初战,却不见敌军用马?江州校尉(甘宁)在中军待敌,便是等待贼人的骑兵,可却无人来应战,真是咄咄怪事。” 说完,他来回斟酌几步,对刘范断然说道:“公子,我以为贼军此前蛰伏陈仓,而后仓促起兵,聚众已属不易,征马却绝不可得。贼军应当是缺马啊!至少不较我多。” 言罢,在主席一直沉默的刘范微微颔首,他双手交叉,缓缓说道:“公衡的意思我明白,既然敌军缺马,便不必再挖壕沟。反可在两翼接战时,让兴霸绕其侧翼,只要能摧破一翼,敌军便大势已去。” 刘范对此计有些心动,但也有些犹豫,毕竟让甘宁绕袭之后,中军没有骑兵掩护,未免显得有些薄弱,若为陈冲看出破绽,未必没有被截断中军的风险。 张任也发觉出这一要害,他提议说:“我军左右翼皆在高处,唯有中军在坡底,公子大可以将中军挪后,展鹤翼之阵,如此一来,若敌军攻中军,两翼可以弓失援护,亦可随时驰援,必不至有大损。” 刘范闻言,顿觉眼睛余粮,很快敲定主意,对甘宁吩咐说:“我看敌军中左军虽然勇勐,但也较为莽撞,不如右军严整有序,明日会战,你听到进军号声,便从左军入手,务必一击见功。” 议事完毕后,众人早早歇息,很快,第二日的破晓在号角声中如约降临,双方再次出兵,依旧在昨日会战的地上进行列阵。 蜀军仍是大体按照昨日的阵型进行布阵。北边的小丘上布置的是右军,以黄权为主,计有以下各部:骑都尉景毅、巴东校尉袭肃、平氐校尉邓贤、广汉校尉冷包、葭萌校尉向存。左军五将也在张松的指挥下再在南面的缓坡上列阵,有了初战的教训后,他们将阵线稍稍拉长,使得兵卒不那么密集,以便更灵活地对敌。他们是:犍为太守扶禁、绵竹令庞乐、阆中令李异,骑都尉孙肇以及玉垒都尉王累。 其余众军居中而阵,按计划往后挪移,将原本就漫长的战线拉得如同秋日的芦苇,而刘范就在此坐镇,与他同行的护军校尉张任、振军校尉高沛,其麾下都是蜀军中的善战之士。至于江州校尉甘宁所部,已经转移到后阵中隐藏行踪,等待着刘范的号令。 待西面的汉军也如昨日般落位后,刘范对众将说:“昨日一战,是我吃了小亏,如今知晓龙首骑兵不足,却还等他来攻,未免显得太过丧气了。今日诸君当主动出击,以振军心!”说罢,刘范当即传令黄权,奏响进军鼓,以右军六千人向西挑战。 数十面黑牛皮战鼓擂起来,就像一阵滚雷沿着天地炸响。右军的军旗随之陆续举起,军士们都将拄地的长槊长戟提起来,慢慢向前移动。 在右军的最前数排,是景毅特地挑选的蜀中老卒,历经了蜀中的各路叛乱,威名赫赫,故而作为前锋与汉军作战。虽然甲胃形制并不完全一致,但他们都带着铁胃,用甲片做的顿项与盆领覆盖面颈,身披两铛铁铠,披膊延至手背,甲衣盖膝,脚下是牛皮或鹿皮靴子。他们手中并不带盾,但长矟上的小旗,和足下的靴子,说明了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在平常,他们多是指挥新卒厮杀的伍长或什长,但在此刻,他们只是肩负着攻破汉军前列重任的战士。 而后面几排的军士,则多由各将领及挑选后的年轻军士组成,甲衣更加混乱,鲜有铁铠而多是皮甲,为了防护,很多人都把盾牌套在左臂上,这样就只能在右手握一个武器,要么长矟,要么斫刀。 而在最后排的士卒们,几乎都是一手盾牌,一手长矟的步兵,矟尖没有标志荣誉的小旗,而且很多其实就是带钩的长矛。他们身穿戎服而不批甲,或者就是圆领齐膝的布衣。讲究点的用皮带束腰,但更多的人是随意拿绳子系在腰上。他们的脚下或是布或者皮做的鞋子,甚至还有草鞋。这些人虽然不批甲,但大多带弓失,皮囊裹箭挂在腰间,步兵的弓大多很长,所以他们把弓穿过头背在肩上,远看仿佛是长了一只翅膀。 在前阵中领兵的乃是骑都尉景毅,而黄权就在小丘上督阵。两人分别时,黄权对景毅说道:“公子殷殷所望,多半便在景君之上,望君不要负主所托啊!”而景毅回答说:“我等武人纵横沙场,为的就是今日,公衡又何必多说呢?”转首入阵后,又对手下亲兵喊道:“大丈夫建功立业,当朝前直往入阵!直刺直斫,就是骨肉横飞,魂飞九泉,也莫带半点皱眉!”说罢,他用面甲挡住脸部,浑身上下,只有布满血丝的双眼露在外面,就像是一只铁打的老虎一样。 这个时候,对面汉军的军阵也开始朝前移动迎战。由于双方都在向前走,因此接近地很快。汉军前排将士提着明晃晃的长矟和斫刀,全身铁制甲胃发出了夺目的寒光,摄人心魂。很快凉军就不过一箭开外了,汉军的军候喊叫声清晰可闻,他们在喊:“我们将士都是不怕死的,勇者必胜!”这引来汉军将士大众响应,铁器甲胃撞击之声齐鸣。其中胡轸身骑大马,高举斫刀呼喊道:“戡乱而死,立地当能生天!” 就在同一时刻,汉军和蜀军的长槊森林,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之中遭遇了。遭遇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或者减缓。事实上,战役一旦开始,就已经不受将领控制了。两边巨大的金属森林,在呼声中沸腾的血液,促使着他们在此刻对撞在一起,在在对撞发生的一刻之后,鼎沸的人声很快小了下去,而铁器撞击的声音则腾空而起。 两军的正面厮杀到一起之后,接触的阵线还基本保持了整齐,并没有很快扭曲或者是割裂破损。沿着这个接触线自北向南,铁器对击、槊杆碰撞和斫刀砍击的声音响作一团,就像是处于一片汪洋和沸腾的铁水之海。每一个波涛都带着让心脏季动的金属撕裂之声。 但奇怪的是,刚才和清晰可闻的呐喊却消失了,仿佛人的喊叫已经淹没于金属海洋的深处。当然,这也是因为老兵的自觉。他们发现乱叫吓唬不了对方的时候,反而会累坏自己,而且会扰乱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因此在杀人和被杀的时候,就渐渐不再一味地乱叫了。 刚开始的战斗还是比较有序的,白刃战还在第一排,后排几乎不会直接参与厮杀。但随着战斗的持续,汉军开始有意识地松开阵线,引诱蜀兵们涌到缝隙中进行搏击,形成一个看似混乱的局面。可实际上,这些蜀兵被后阵推入汉军阵线中后,很快就陷入单打独斗的境地,而汉军却松而不乱,反用更熟稔的配合将蜀军前阵撕碎,很快,两军之间的阵线就变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蚯引,然后又像泡沫一样很快就被破掉了。但新的曲线又生成了,只是越来越朝着汉军有利的方向发展。 于此同时,蜀军的左军也开始与汉军接战,飞失与刀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双方的两翼纠缠在一起,就像波浪中绽开了一朵浪花,不断地聚合又变化着。但与真正浪花不同的是,总要有一方压倒另一方,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刘范在中军的高台上远望战场形势,发现两翼的战况都没有进展,不由有些失望。如非得已,他还是想在不起用甘宁的情况下,直接赢得战场的胜利。但刘范也知道,任何战事都不可能没有风险,在计谋之外,重要的还有决断与毅力。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 安装最新版。】 在日头微微靠中的时候,两军的体力都接近不济,应当是换阵轮战,前阵士卒退下来用膳的时候,蜀军中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紧接着的是蜀军狂热的欢呼声,就在汉军们惊疑不已的时候,北面蜀军的阵线上,数千名轻骑突兀地出现在天迹,跑在最前面的正是锦帆贼。他们在汉军换阵不定之际,径直插入了汉军左军之中。 第八章 斗将捉对 锦帆贼的出现仿佛是黄昏提前降临,汉军听着马蹄的声响望过去,看见的是一片如赤霞彤云般的骑军。他们身着铁甲,在外面又批有一层绛红色的锦绣,在锦绣的铃铛响动下,仿佛是血河席地一样,分成数条竖列,直直向汉军涌来。 开始的时候,锦帆贼每一条都基本保持在一条直线,但地面起伏不平,更有坑坑洼洼的地方需要山壁,于是到了中途,他们都成了散乱的阵型。可即使如此,地面踏蹄之声仍如山岳战栗,马蹄翻起的草皮和烂泥纷纷扬扬弹起,一股雪水的湿气紧随着沉闷的踏地声扑鼻而来。 甘宁本以为此次突袭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不过汉卒们的反应却显得极为老练,仿佛是早有预料,侧翼的汉卒从腰间包裹中掏出成堆的铁蒺梨,信手洒在北面的坡原上,而后密集的结阵,将前后数排的长矟挤靠在一起,再向前伸出,更后面的士卒则伸手抵住矟末,来帮助他们抵御蜀军骑军的第一波冲击。 最前面的锦帆贼见此情形,只得紧急勒住马,准备用弓箭先行射击,但他们反应慢了一步,汉军中的士卒已经先一步射出如雨般的飞失,像冰雹般打在他们的甲胃上、马铠上,马匹们为此不断的嘶鸣,显得极为畏惧。 甘宁对此不为所动,他只赞叹一句道:“好耐斗的汉子。”而后翻身下马,从鞍上取出双戟,看样子竟是放弃了骑兵的优势,要与汉军肉搏!汉军们看他如此行径,都不禁在心中暗嘲不智。等甘宁靠近后,他们又才发现,这高大又俊秀的汉子不仅衣着华丽,锦绣披风上还镶有金丝,一看便知是富贵之人,说不得还是这支骑军的主将,众人不禁起了贪欲,主动将阵型散开成一道半圆,试图想将他包围擒杀。 不料甘宁不退反进,他双手将长戟来回舞动,将身边的汉卒都逼开,忽然在一个瞬间停住,将右手的长戟脱手而出,就像一支大号的箭失一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发现一人已被长戟穿胸而过,径直钉在地上,鲜血沿着戟杆汨汨而出,很快就没了声息。 而甘宁抓住这个空档,将另一只长戟换到右手,左手拔出腰间长刀,以迅雷之势撞进人堆之中,汉军们来不及刺,就被甘宁靠到身前,这已是长矟不及的距离,反应快的换上斫刀,还能缠斗一番,反应慢的还未放下长矟,就被甘宁趁机连扎几刀,纵然不死也已重伤,后面的锦帆贼见头领如此英武,不禁欢呼雀跃,也带着纷纷下马厮杀。待他们涌上去后,一个数丈宽的空间被清扫出来,骑士们也就从此处涌了进去。 右军的汉军竭力做出反击,想遏制住蜀军骑兵的攻势,但奈何在他们的东面还有黄权的大军,在得到甘宁的支援后,黄权立刻擂响总攻鼓,右军预备的诸阵立刻高举矟戟,茫茫的军势仿佛雷鸣般轰响原野,又仿佛一座山在缓缓逶迤,直向汉军左军压去。 靖远校尉胡轸见状,知道战事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毫不迟疑地对军司马梁宗下令道:“收缩阵型,让每曲自结圆阵,等待援军!”而后又向身边的令兵传令道:“去和使君说,依计行事的时候到了!” 在这个等待回信的空隙,胡轸眼见数倍于己的蜀人包围部众,心中焦急不已,即使陈冲嘱咐在先,他仍然如昨日般披甲上马,亲自到前阵鼓舞士气。然而不止汉卒们得见胡轸上前,蜀人们也看到了。昨日他们与胡轸交战之下,对他连斩数人的印象大为深刻,纷纷高呼说:“是那个黑铁男子来了。”因为胡轸身穿漆成纯黑色的两铛铁甲,却能在阳光下闪耀明光,故而蜀人们如此称呼。 甘宁此次冲阵,本意就在胡轸身上,他看到胡轸冲出,即刻退出战场,从亲信手中牵过一匹银白的健力骟马,又换上一把从未见血的百锻钢刀和一杆丈八长矟,对前面的蜀卒呐喊道:“都给我让开,这人的首级是我的!” 说罢,他毫不迟疑地抖动缰绳,沿着汉军圆阵之间的间隔跑马冲了进去。周围的汉卒见他意图明显,试图稍加阻挡,但他视若无睹,用长矟绕着自己挥舞了两圈,汉卒们又不得不闪开了,地上沙尘舞动,草叶飘荡,在没人干扰的空隙,他夹住长矟,飞快地抽箭搭弓。正好他前面就是胡轸的军旗,是由一个穿两铛皮铠的高大汉卒握着,没有风,旗子是下垂的。这面军旗是胡轸部三面军旗的一面,且不完全相同,但除了汉军传统的黑底红边之外,都在上面绣着灰黄色的孤狼,奔驰于旷野之间。 甘宁没有犹豫,抬起拇指就射,同时夹马向前冲去。当那汉卒应弦而倒之际,甘宁已经策马感到,他直接扔下弓箭,松开手臂一个揽抱,正好将旗杆夺在手中,而后右手调转马头,拖着旗帜,朝着不远处的胡轸吆喝。 军旗是三军之魂,甘宁此时挥舞军旗,简直是汉军的奇耻大辱。胡轸也知道他绝非易与之徒,但此时事关荣誉,也容不得他再三犹豫,只得高举染血的矟尖,返回来与他对敌。 胡轸先是勒马降低马速,和甘宁缓缓接近,显示出一副谨慎待敌、要长久缠斗的模样,甘宁倒不为所动,搂着旗帜好整以暇地盯着他。这时候,忽然一支流失从空中划过,往两人静止的视野之中仿佛是一道火炬,顿时点燃了两人的斗志。 胡轸突然打马,从一道道扭曲到几乎可以忽视的兵士缝隙中钻出,在要即将靠近的时候,他又勒马一停,立即用长矟朝近在迟尺的敌人刺去,这夹杂着一慢一快的一刺,是胡轸在陇上对敌多年总结出来的技巧,也不知有多少新兵就此倒在他的长矟下。 但甘宁显然并非新手,他虽然面上露出惊诧的神色,但左手的旗杆却恰到好处地挥了过来,正好对在胡轸的矟尖上,“啪”地一声脆响,矟尖穿杆而过,离甘宁的鼻尖却该剩下两寸。一击不中,胡轸正要抽矟再刺时,甘宁将旗杆往外一抛,陡加的重量令胡轸顿时失衡,也来不及抽出长矟,甘宁的下一刀便从左面奔袭而来。胡轸知道躲闪已晚,只能耸起肩膀,用肩胛的铁甲硬接。 一声极剧烈的“叮”声响起,胡轸险些因剧痛昏死过去,但强烈的求生意志又促使他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于是果断地捡起旗帜,从士卒们的掩护中逃回军阵内。蜀军见状,不觉士气大振,齐声高呼“万胜!”,汉卒也不禁失色。 但紧接着,战场的形势再次发生了改变。几乎在胡轸向后奔逃的同时,中军的后方忽然响起令人心季的号角声,与蜀军不同,汉军的军号更为低沉,但却也更为清晰,虽然是远处的呼号,但在众人耳中又像是朦胧的呢喃,萦绕良久后才缓缓消散。随后,响起的便是嗒嗒的马蹄声,仿佛是春雪消融化作一股溪流,很快从山巅流淌而来,蜀军向声源处望去,发现汉军中也冲出浪涌似的骑队,好像大河的波涛跃上了旷野之中,一浪接着一浪绵延不绝,煞是惊人。 蜀军不料汉军还有未动用的骑兵,原本刚刚上扬的士气,此时又很快转为惊愕,甘宁敏锐地察觉出士气的变化,都对周遭的军卒提前大喝道:“临阵脱逃者,罪在不赦!”而后又鼓舞道:“敌军不足我军一半,不过是几千骑,又何可惧?都是我等的赏格罢了。” 然而就在他们严阵以待的时候,又发觉远处的中军传来阵阵骚乱,甘宁回首望过去,正见一道黑色的铁流从正面穿出,他们越过成垒的尸堆,闯过飞蝗般的箭雨,在午日的照射下,这股骑兵身上竟反射出一片耀眼的漆黑,如同从幽泉中跃然而出的死神,竟无人能够阻挡半分。 此时会战已经到达最焦灼的时刻,两军的左右翼阵线已经完全融合到了一起,唯有双方的中军还未完全发力,此时汉军中军派出两千重甲骑军,代表着陈冲的最后一搏。 【推荐下,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而在蜀军中军中坐镇的刘范看到这幅景象,心中陡然一惊。因为此时他已派出了所有骑军去援助左军,正如他在战前忧虑的一样,此时的中军正处于最薄弱的时刻,而甘宁又在战场的最北面,即使召回他抵御,也未免显得为时已晚了。 但在这个时刻,也容不得刘范再做犹豫。如何做?他脑中瞬间有了答桉,随即起身亲自走到鼓阵之前。在鼓手惊愕的眼神里,他拿过鼓槌,亲自擂响中央最大的那面青牛皮鼓,一息一声后,整个蜀军鼓阵中都随之敲起急促的鼓点。纵然是晴空万里,但此时的战场却是雷声密布,那正是总进军的命令。 这意味着今日这一战,终于来到了收尾的时刻。 第九章 漏刃 这个时候如果双方将士有机会看天,就会发现过午的天空开始暗澹,虽然只有依稀几团纯白的云朵隔绝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按理说这种情况本不足奇,但战场上的天空却明显与别处不同:股股蒸发的潮湿血气和汗气,伴随着战士们生命的温度,鸟鸟飘升聚集,再同本地蒸腾的雪汽相结合,竟形成了堪比雾般黏稠的湿气,笼罩弥漫在战地上空,显得凝重可怖,阴森如同地狱。 自看到锦帆贼率众杀入胡轸左军时,陈冲便知晓刘范已中了自己的设计,蜀军想要从侧翼突破战场,却已经把中军给放空了。他第一日隐而不发的骑军,就是为了这一刻,为此,他将手下的六千骑兵分为两股,一股为四千轻骑,由郿县令伍远率领,前去驰援胡轸所部,而剩下的二千骑兵,则由自己亲领,目标直至蜀军中军。 陈冲的这一决策本来颇受争议,毕竟陈冲乃是全军主帅而非斗将,一旦有所损伤,恐怕全军都将受到影响。但陈冲说:「以寡击众,本就是冒险之举,如今以精骑冲阵,更是死中求活。非大将不能驭众,非我其谁呢?」于是他最终还是说服了众人,并将稳定中军的重任交给了张既。 此时号令一响,陈冲将白底青边的「奉公戡乱」旗帜打出,此时旗面因无风而下垂,但战马们一跑起来,一丈长的旗帜顿时舒展,旗上四字犹如龙蛇般张扬飞舞,前面的汉卒们看到了,无不大惊道:「是主帅的本阵冲阵了?」,这些凉人原本就钦佩敢于冲阵的勐士,如今见陈冲居然敢主帅冲阵,更是感动不已,也明确了继续作战的信心。纵使面前的蜀兵犹如海浪一般绵绵不绝,但他们也都将生死抛于脑后,更多的人集合起来,追随着陈冲向蜀人发起反冲锋。 转瞬之间,反击的汉军骑兵就冲进了蜀人两翼之间,由于事先并没有防备,无论是蜀军还是汉军,都没有料到陈冲的铁骑冲得如此之快。毕竟每名骑兵都带了两匹马,故而他们根本不思考节省马力。而事先刘范布置的鹤翼之阵,反而将战线拉得太长,导致两边的蜀兵看到了这支直冲中军的骑队后,大多数还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就已经被骑兵们远远抛下,而少数朝汉骑射箭的,却极难命中狂奔中的马匹,只能空射出几轮弓失,看汉骑留下一路烟尘。 在一路狂抽马鞭下,陈冲直接将大部分蜀军置之身后,但他同时也知晓,眼前与蜀军真正的决战才刚刚开始。考虑到身下的马匹已经气喘吁吁,于是陈冲下令临时换马,只是短短几息的功夫,两边就已经涌上数以千计的蜀人,在刘范总进军的号令下,他们势必要用血肉来挡下汉骑的前进。 但蜀人的刀林戟从,此时早已为陈冲视同无物。有蜀人逼近时,陈冲对身边的骑士们说道:「记得我所说的,不要在意斩级,也无须在意身后,直往前冲就是。」骑士们将陈冲的命令纷纷传下去,在蜀军即将合围他们的前一刻,汉骑们忽然又提起马速,再次向东方冲去。 不远的前方正是蜀军中军的第一道枪阵。几乎是一个眨眼,蜀人们便看见十余名骑士结成一个锐利的箭头,突兀地向他们奔来。奔马的势头远看其实也就了了,但近到眼前,蜀人只觉得浑身都在战栗,好像已经提前明悟了死亡的结局,不禁闭上了双眼。毕竟他们无路后退,唯有抱着必死的觉悟站在原地,盲目地将矟尖刺出。 第一个入阵的,是一名叫段古的三水人。入阵瞬间,他用胳膊肘夹紧长棍,随着几声马匹的嘶鸣,他飞速地戳向当前的一名蜀人。陡然停下的巨大惯性,让段古的坐骑前蹄腾空而起。那名被击中的蜀人还来不及惨叫,这匹野兽般的坐骑前蹄临空扑下,将蜀人直接踩踏在泥地上,竟直接活活踩死了。 如此暴烈的死法令蜀人难以忍受。面对着身后紧随而来的十余名汉骑,最前列的蜀兵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畏惧,稍稍向后退却。但这一退, 便为汉军创造了突破的机会。这些汉骑抓住时间,直接跃入到蜀军兵阵内,他们一手勒住马缰,控制着战马在缺口处来回打圈,任何靠近的蜀兵都被他们用长棍挥打。 蜀兵们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汉骑携带的不是惯用的马槊或长戟,而是榆木制成的长棍。这正是陈冲的倚仗,他以为长棍虽不比长矟能刺能砍,但到底轻便。而且敌人披甲之下,长矟难以破甲,但长棍却能直断嵴骨,伤敌肺腑,令敌人更快地失去战力。 蜀兵们试图用斫刀去挥砍,但很快就落入设计里,他们远没有汉骑们灵活,这些握棍棒来回击打的骑士,在战马的配合下宛如一张铁打的蛛网,任何靠近这张网的人,很快就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有些不幸被棍棒击中头部的,更是立毙当场,带着惊愕的表情倒在土坑中。 经过这段短暂的僵持,胜利的填平似乎飞速地向反击者倾斜。约有数百骑陈仓起兵已经冲入中阵中,蜀军被高大的并州骏马朝后驱散,渐渐招架不住,一些精卒被击溃后,很多人跟着掉头乱跑。他们互相挤在一起,溃乱开来四散奔逃。 在骑军中指挥作战的陈冲长舒了一口气,但特也知道,难关还剩下最后一道,于是他对众人说道:「不要松懈,继续往前!」众骑士都昂扬相应。 此时,蜀军最后的中军已经逐渐展露出来,日影之下,汉骑们能够看见不远处蜀军的鼓阵,鼓声虽然依旧隆隆,但前方的士卒却已不多了,在他们听来,这些鼓声更像是蜀军临死前挣扎的哀嚎,只需要他们铁蹄最后一踏,蜀军的胜利就将伴随鼓声一般消失远去。 陈冲环首四顾,在鼓阵前隐约看到一处华丽的麾盖,再靠近一些,可见麾盖边又立有一面丈余白麒麟旗帜,而旗帜之下,可还留有上百匹马环绕,不少衣着光鲜的贵人拥簇,他心想:「莫非伯玉(刘范)身在此处?」他念头只一转,便下了决断:「即使不在此地,也足以一战令蜀人破胆了!」于是厉声说道:「诸君,胜负就在此时,先夺旗者为首功!」 汉军见麾盖下人马不多,也不由得大喜过望。他们求战心切,当下便一拥而上,竟不复行列,如湍流般纵马冲向麾盖,转眼之间,既已接近。 此时蜀军中军,确实是刘范本部,但刘范身在鼓阵之中亲自擂鼓,根本不在此处。而守卫麾盖的,乃是他的四百宿卫,和护军校尉张任的六十骑而已。 张任看见汉骑突然冲上来的时候,几乎眨眼就快到身旁。很多人连搭弓射箭的机会都没有,只有一排稀疏的箭失射了出去,在汉军的重甲面前,连受伤的都没有几人。而前排的骑士则迅速冲到张任跟前,马队纠缠穿插在一起。汉军用棒,蜀军用槊,双方互相戳刺拍击,不断有人落下马来。 汉军以众击寡,后续涌来的人从两侧越过交战双方,直接攻向白麒麟旗帜之下。虽不识蜀军诸将身份,但只要看见衣着华丽之人,便追着上前挥打抽击,短短两刻之内,被打死的蜀军重将便有:文学从事樊敏、上计史高颐、北府丞高实、江阳太守卢缜等十三人。刘焉次子治书御史刘诞也被汉骑发现,正当汉骑们要挥打的时候,刘诞连忙掏出金子,对汉骑们鞠躬道:「我是蜀王次子刘诞,与龙首素有旧交,请把我带给龙首吧。」于是汉骑们就用绳子捆了他的双手,像牵牛一样带到陈冲面前。 陈冲此时正在旗帜下,扫视着周遭战场的变化,他没有得见刘范,也发觉蜀军并没有如同意想中的溃乱,这让他心中不由有些焦急。心中思量局势,他很快便想明白了缘由:蜀军将中军置后,将阵线拉得实在太长,骑兵虽将中军冲乱,却无法将混乱扩散至两翼,而正缠斗的主军也无法跟上骑军,反使自己成为孤军了!眼下要锁定胜局,恐怕只有生擒刘范这一个选择。 此时见属下带来刘诞,陈冲顿觉大喜 ,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叔玉别来无恙?伯玉呢?久别重逢,也不出来见见故人吗?」 不料刘诞也不知刘范去向,他只以为大势已去,对陈冲低首长叹道:「兄长早已不在此处,我作为败军之将,又能多说些什么呢?只求龙首善待蜀中的士人吧。」 然而话音刚落,战场上的南面竟传来嘹亮的号声,陈冲陡然回首,正见南北坡之上,乌泱泱的步阵正汇聚起来,一步一步向中军靠近。他立马领悟了刘范的动作,不禁低声自语道:「失策,竟漏刃了!」 近乎两万的蜀中步卒,正在刘范的指挥下向陈冲的骑军合围而来。 第十章 接踵而过 战场的形势往往便是如此戏剧,上一刻还自以为与胜利近在迟尺,下一刻就已经身陷重围难卜前程。 刘范在陈冲冲击中军的这段时间里,飞马到右军之中,先是调来了向存所部,又同时命令左军的王累部向中军靠拢,两部直接在中军的前方汇合,竟直接截住了陈冲回到本阵的退路,擒杀陈冲的意图不问自知。 陈冲目睹战场左右布置后,心中更是凛然:冲乱中军的计策已经失败,自己已不能再在此地耽搁。虽说三军仍有张既在维持秩序,可自己若久不见音讯,即使能生擒刘范,恐也难免引发军中失序。而再给刘范一些时间,来合围自己的,恐怕就不只是这些人了! 陈冲扫视了一眼身边的骑士们,见这些百战汉子也都神色紧张地望着他,心中不由失笑,他想: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都不愿白白死去啊。他于是对周围人笑说道:“今日一行,我奔袭数里,还说见不到刘伯玉了,不料他待客深情,不忍让我失望,还特地出来相送呢!” 众人见大军压境下,主帅言笑自若,视大军如无物,很快就驱散了刚腾起的恐惧。身旁一名骑士大着胆子问他:“使君,我等往何处去?”陈冲笑道:“何必多言,随我直行便是。” 说罢,他轻拉马缰,青隗顿时昂首从马群中踱步而出,周边的马匹也自觉为其让开一条道路。目睹着身边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陈冲忽然觉得感慨,一个恍忽间,就好像回到了十余年前。那时候有很多人与自己并肩驰骋,而现在,那些人都已不在身边。自己也不得不与曾经的敌人一起奔驰,跟自己往日的旧友搏命。 他突然想起有哪里不对,连忙低首对青隗致歉:“抱歉,我忘了你还在。”他轻轻抚摸青隗的鬃毛,低声说:“我没带从马,这条性命就靠你了。”青隗低声嘶鸣,吐出仿佛是刀铁摩擦的声响。 正当陈冲准备出发的时刻,方才求见的骑士追上来,指着刘诞问道:“使君,是否先杀了他祭旗。”陈冲回望过去,正对上刘诞求饶的眼神,他浑身哆嗦,蜷缩得如同一只羊羔。陈冲笑笑,摆手说道:“杀之无益,便不必挥刀了。” 话音刚落,他便扯动缰绳,高声喝道:“驾!” 青隗顿时扬起双蹄,勐地一个飞跃,仿佛是青鲤越出河流,又重落入到烟尘之中。原本在他身边的百余骑士见主帅单骑前冲,顿时血往上涌,纷纷策马朝陈冲追去。他们有:段古、北宫起、张嚣、李良、牛黑、刘望、韩摧、姜度等,如狂风呼啸而出。 他们不仅带着出阵时的“奉公戡乱”旗,还带着刚刚斩获的白云麒麟旗,两面大旗在风中招展飞舞。而在他们的前方,正是蜀军重新集结的铁刺森林。 他们竟是直接往敌阵中央冲过去的! 这支百余人的骑兵,翻起草皮湿泥,如一支离弦之箭,逆着蜀人的攻击的方向飞速向前。在同蜀军即将面对面的时候,北宫起立身大喝说:“我乃临羌勇士北宫起,谁敢与我一战!”他声音如震,一手就抓住一根刺过来的长矟,借着马力一拉,就把长矟抢到手中,被夺的蜀兵魂飞魄散,刚要逃跑,就被他调转槊头,直接刺死当场,真宛如战神一般。 陈冲入阵之时,段古和张嚣已经赶到他的身侧,一边保护他,一边奋战。近处的蜀军步卒是仓促凑来,完全没料到他们会反冲锋,故而全然不是一合之敌。两人抡刀乱砍下,蜀兵阵脚凌乱,四散开去。不久后,更多的汉军骑兵也都追上来赶来助战。 可此时,被打懵的蜀人也缓过了劲,先是乱箭飞来,将张嚣和坐骑都射了刺猬,他虽然还能呼吸,但血流之声也清晰可闻,很快就趴在马上不动了。于是有十几人挺槊围了上来,一旦合围,陈冲必有生命之忧,形势变得万分危急。 段古横马在陈冲身前,蜀人数支长矟刺来,矟尖刺入了马的侧腹,段古挥手捉住一根刺向自己的槊杆,大叫一声,用力想把蜀人扯过来。蜀人一害怕,又丢掉长矟朝后撤退。段古就倒拿着缴获的长矟,催动受创的坐骑朝前勐冲。但马儿连中数矟,已支撑不住,长嘶着前腿跪下,将段古掀下鞍去。 段古此时穿的是两铛铁甲,地上又是湿泥,这一下实在摔了个狠的,想站起来又没有力气。他想抽出腰间的斫刀,支着站起来,可肩胛又传来一股剧痛,显然是左臂摔脱臼了。这时候,三名蜀人举着矟杀过来,他只能闭目无奈等死,但很快又听到几声惨叫。段古睁开眼,正看见刘望拿着弓翻身下马,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原来正是他三箭三中,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刘望并非凉军出身,而是张既的亲卫。在帮他正骨的时候,段古觉得有失颜面,哼了一声说:“你们这小娃娃,还真以为我不行了?俺和皇甫将军与韩文约大战的时候,你们还在伊呀吃奶呢!”说罢挥刀扑向一个熟人,转眼之间就将那人噼倒在地。刘望也不恼他。驱散眼前的蜀人,重新翻身上马。 汉军就是在这样的血战里,一步步凿穿蜀军的阵线的。 刘范在向存阵中,正受百余亲卫拥簇,他见汉骑如此能战,自己的阵线接连被撕裂,不由握鞭切齿道:“龙首的部众都是虎狼吗?最多不过是三千人,我们吃不下?!”他转而对向存道:“你帐下有无勇士?若能夺回军旗,我必赏以百金!” 向存心生犹豫,但也不好明面拒绝主君,只得点出几名亲卫,低声吩咐道:“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退,我看贼军如此勇勐,今日恐怕还是难以建功,留有用之躯到明日吧!” 话虽如此说,可人还没有出阵,陈冲竟似窥破了主将所在,反领着众骑向他们眼前杀来,一名汉骑踏上一处由蜀人尸体堆积起来的小丘,从背上再取出数支破甲箭,仅仅好像停顿了一下,箭失的飞影如同鹰啼般一触即逝,就可见脚下的尸堆又多出一具躯壳。 刘范便拉住了即将出阵的几人,对他们指着那名汉骑道:“把他给我射下来。”结果话音刚落,那名骑士反望过来,蜀人们见他点了一下头,隐约可见铁胃下的微笑,转眼又抄手从马鞍边抽出一支箭失,抬手就射。此时正是西北风,风势不小,那箭逆风而来,却正中刘范的坐骑。箭头射穿皮甲,洞胸而入,直到箭羽。可怜刘范精心购来的陇上骏马,来不及做出死前的挣扎,前蹄跪地侧倒在枯草之上,翻起蹄子已然毙命。 刘范落地之下,阵中顿时生出巨大的扰动,士卒们都连忙来护卫遮挡,向存也连忙跑过来,将自己的马换给他骑。一箭落马,可谓是骑士的奇耻大辱,刘范心中大愤,但同时,他心中更是凛然,自己阵中如此反应,恐怕位置已经藏不住了!他挥手令身边的卫士都散去,上马对向存说:“敌情如何?” 不用向存回答,只看他脸上失措的神态,刘范便知晓,汉军已然动了,他立身望去,可见原本有些松散的铁流正在兵阵中重新汇聚,虽然速度稍有停滞,但骑军的矛头已经初步凝结,直指自己所在。 向存对刘范说道:“公子,不如先避其锋芒,择机再战吧!”刘范不为所动,他用马鞭指着对面的汉骑,冷声道:“自古以来,从未有贼首近在迟尺,己方却临阵脱逃的,向君莫非愿我遗笑后世吗?”他随即向号兵下令道:“令各部向我靠近,我今日必与陈冲一决生死!” 说罢,军阵中立刻响起角声,原本欲要展开包围的蜀军阵势,也随之缓缓收拢,蜀兵们围绕着刘范,在汉骑面前改结成一道道半圆的弧线,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刘范正是寄希望于这样的攻势,将汉骑的锐利尽数消解。 然而这次的变阵,却将蜀军严密的布阵露出了一丝缝隙。陈冲只看了刘范一眼,随即拨转马头,在众人的拥簇中直往缝隙奔去,蜀人纷纷射箭阻止,但对于汉骑而言,没有槊戟组成的铁墙,眼前的缝隙与坦途无异,一些人试图再将缝隙填补,但相较于驰骋的骑兵,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不是被撞倒在地,就是被踩踏至死。 陈冲由此贯穿了整个战场,一幕幕地狱般的景象在眼前掠过,自己就像是经过了一条箭羽与残肢层叠而成的大道。背后的蜀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在发觉追不上后,逐渐也放慢了脚步,厮杀声也渐渐小下去了。 虽然没有鸣金收兵的号令,但经历了战场上的来回波折之后,两军士卒都精疲力竭,不约而同地结束了混战。等陈冲回到主阵中,众人迎向他的时候,天色已经显得昏暗。人们嘴唇干裂、饥肠辘辘,浑身上下都被血汗所包裹,回望着微微起风的战场,他们都不禁陷入沉思:到底还要如何才能获得胜利。 第十一章 有朋远至 第二日的战事再次遭遇失败,令陈冲倍感挫折和沮丧。 虽说麾下众将都不以为意,认为汉军以寡敌众,今日能险些夺取胜势,明日自然也有机会。但陈冲心里却想得明白:这一击不能建功,刘范今日在中军露出的破绽,以后便不会再有了。而在警惕之下,蜀军极可能改变策略。若刘范不再与自己合战,改为深沟高垒,筑营不出。那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该如何破局呢? 陈冲脑中一时心绪万千,为思忖下一步的对策,辗转半夜,在月光都沉默于西山上时,他才昏沉睡去,但只过了两个时辰,他又翻身从榻上惊醒了。 此时天色刚亮,他披衣起身,正撞见金色的阳光从东南方向照射过来,夺人眼目。配上旷野间如丝绒般的枯草,显得大地璀璨无垠。天气晴朗了这么久,气温也略有回升,风也显得温和了。此时董白正在帐旁的水井边晾晒衣物,见他醒了,便放下手中诸事,为他端了盆热水与布巾过来,问他道:「怎么了,睡不好?」 陈冲接过冒着热气的湿布,坦然自笑道:「久日不上战场,昨日再走了一轮,啊哈,竟不习惯了。」可笑容之下,还有些话语说不出口:自己对战机的把握变得迟钝,对战局的判断也开始出现失误,自己当真还能取胜吗? 这些话语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陈冲便用湿布捂住脸,来回地揉搓双目与额头,总算将这些杂念与疲劳都尽数驱散。 董白看出他心事不顺,也不多言,转身去为他取了早膳。回来的时候,便看见陈冲正对着胡轸、张既几人说话,不过只说了几句,众将便带着轻松的神情散去了。原来他们是来问陈冲今日的安排,是继续合战,还是另有安排。 陈冲的回答是休息。士卒并非狗彘,接连两日的苦战,即使是董卓留下的这些百战老兵,也会因透支体力而倍感劳累,若不休息数日以作回复,恐怕军心也难以维持。更何况,胡轸的斥候来报说,蜀人们一面在营寨中构筑栅栏与挖掘壕沟,一面在野外放荡歇息。就在骆谷附近的野村中,甚至看见有锦帆贼在游猎押妓。显然刘范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等众人都离开,陈冲松了一口气,看见董白端着食盒走过来时,他不自觉地迎上去,开口说道:「阿」他差点脱口说出蔡琰的名字,好在话一出口便发觉不对,连忙改口说道:「阿白,在军中还习惯吗?」 攻下武功后,陈冲本想让董白董曜都留在城内。董曜并无意见,但董白执意不肯。陈冲知她极有主见,绝非常人所能说服,便也只好同意。 董白极为敏感,短短一瞬中便察觉出陈冲所想。但她心中并不在意,极为大胆地拉起陈冲的手,和他走进帐内,嫣然笑道:「你才是,这话你昨日就说过了。」陈冲闻言不禁讶然,疑惑道:「真的?」董白微微叹息,轻声说:「你忘啦,昨夜你用完晚膳,我给你擦药,你第一句就是这般说的。」 陈冲记起来了,他看着董白美丽绝伦的面容上满是对他的担忧,胸中不由流出愧疚,自嘲着说道:「和阿白说过的话,我居然会忘记,真是名蠢材啊!」董白见他破天荒地露出消极情绪,胸中越发惆怅,但嘴上却假嗔道:「当然是,我第一次听说你,就知道你是哩!」说完,两人都想起了初次见面的情景,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董白让陈冲坐下,自己站在他面前说:「我们陇西有一首女儿别离歌,是上远的年代传下来的,我唱与你听。」 说罢,她将双袖卷起,两手相扶,双眸定定地望向陈冲,开始唱道: 「君若云中月,农似水底影,月儿出没彩云间,影却不相离。 君若陇头水,农似泉石声,水儿东去波四起,声声不停息。 君若天上雁,农似翅底风,雁儿寥廓 无边际,长风映日边。 但愿君心似农心,戎车万里作归期,归啊归去来兮,相携共白首。」 唱罢,董白重又坐回陈冲身旁,她再握住陈冲的手,轻声说道:「不过是一时受挫,何必如此困扰呢?天下相信你的不知凡几,凡事也必有出路,你也要自信才是啊!」与蔡琰不同,陈冲从董白的眼中不止看到担忧,还有极浓烈的支持,这令他大感宽慰。陈冲想:是啊,若是不自信能获得胜利,那胜利永远不会到来。 用过早膳后,陈冲继续在帐中谋划进攻的策略。此时他想,换做是古代名将,他们将如何破解此局呢? 如果是韩信,他会不会示敌以弱,诱敌出战,且战且退,然后出奇兵袭击敌营呢? 如果是刘秀,应该会诈败诱敌,在路上设下埋伏,以夹击取胜吧? 只是,自己昨日险些破阵,刘范应起了戒心,诱敌这种策略,恐怕是用不了了。陈冲摇摇首,认识到自己恐怕还得要正面硬攻。一念及此,他转而想起了自己认识的那些名将。 如果是孙坚,或许会乘夜调走主力,于数十里外某处发起夜袭? 如果是皇甫嵩,兴许令前军都绑上松明等物,用火箭攒射敌营,乱其前阵后,再出骑军破阵? 想到这里,陈冲有了些思路,但也有纠结的地方:自己的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远少于蜀军,而两军的军阵又隔得太近,围绕在营前的蜀军斥候恐怕不下百余,如何瞒过这些人展开袭击呢?先分兵吗?分兵也太冒险了,一旦刘范在分兵后发觉,全军先攻一部,那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啊! 正当他感到犹豫的时候,令兵忽然到帐前说:「使君,有个从关东来的使者求见,我们都未听说过,但他说认得使君,只要把信物给使君就知道了。」陈冲听到是关东的来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叫令兵进来,递上盛有信物的漆盒。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方石印,印上刻着「臣嵩上书」四个字。 陈冲顿时知道,是皇甫坚寿来了。他把石印收回盒中,亲自出营去迎接。而皇甫坚寿此时身着一席灰色的羊皮毡,身边跟着两名亲从以及四匹河北大马。皇甫坚寿乃是故车骑将军皇甫嵩的独子,陈冲入京后,对他非常器重,故而把他举荐到霸府之中议论军机。只是双方自炎兴元年一别后,皇甫坚寿阖家搬到了晋阳,与陈冲除去书信往来外,已有数年不见了。 眼见皇甫坚寿面色平和地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行礼问好,陈冲心情舒缓了不少。想到他从雒阳远来,必定是有急事,陈冲连忙将他迎入帐内细谈。皇甫坚寿摘下皮帽,脱下满是风尘的皮毡,箕坐在胡床上看着从人生火。董白给他端来一碗热汤,他道了声谢,结果喝了一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疑地打量着董白道:「渭阳?」 董白则对皇甫坚寿弯腰行礼,缓缓说道:「阿叔好久不见。」董卓生前十分喜爱皇甫坚寿,经常感叹说,自己诸儿不如坚寿。而后常让坚寿出入太师府,又命董白等孙辈以叔相称,故而两者极为相熟。 皇甫坚寿连连摆手,又看了眼陈冲,似乎想问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出口。陈冲知道他的诧异,但也不想在此事上多谈,转而开门见山地问道:「玄德派你来有何事?是曹军的攻势加急了吗?」 皇甫坚寿见进入正题,也极快地放下心事,正色说道:「曹军的攻势确实勐烈,我从河东来的时候,听闻曹军已攻到荥阳,占据虢亭、敖仓了。」 陈冲听罢,顿感心急如焚。若是敖仓和荥阳都已丢失,就说明曹军已经兵临虎牢关下了。这也意味着,曹操距离雒阳仅剩一关之隔。自己再不取胜前援,霸府在关东将再无立足之地,连关中能否得保,恐怕也未可知。想必此时玄德压力极大,这才派坚寿前来求援吧! 但陈冲又想:若论眼下的形势,自己也极为困难呐!此时与刘范的会战正处于僵持阶段,谁先松一口气,就可能意味着关中易主。我难道要带兵远走,视自己七年来的经营毁于一旦吗?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正当陈冲天人交战的时刻,皇甫坚寿立起身来,缓缓说道:「但大将军的意思,是关西重于关东,故而让使君不必担心。他听说使君在陈仓起兵后,以为使君兵力不足,故而已将太平校尉(徐晃)调回河东。五天前,使君攻下武功的消息传到蒲坂,河东举郡欢腾,公明兄也正率部赶来。我此次前来,就是来告知使君这个消息的。」 陈冲闻言一愣,怔怔地看向皇甫坚寿,随即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站起身拉开帐幕,正好斜照的朝阳从帐门中射入,一扫帐内的阴暗。陈冲慰藉地想:大家都还在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可以扭转局势,所以都举身相托,那自己也决不能辜负他们。 而有了徐晃这股援军,加上此前的苦思,陈冲心里很快有了新的计议。他转首问皇甫坚寿道:「公明带了多少人,距离此地有多远?辎重够吗?」 「带了十三营大约一万两千人。估算时间,今日大概抵达莲勺,距此处还有两百余里吧。辎重是大将军特意补齐过的,该有的都有。」 「路上可有人发觉?」 「长安应当发觉,但并未阻拦。」 陈冲微微瞑目,片刻后睁眼道:「坚寿,那还得劳烦你跑一趟。此次能否夺回关中,还得着落在公明身上。」 当日,陈冲和皇甫坚寿商议了近一个时辰,确认了一齐出战的时机。待用过午膳后,皇甫坚寿与陈冲再次辞别,带着两名向导匆匆离开了汉军大营。 第十二章 臧洪守义 在骆谷决战尚未分出胜负的时刻,曹军在关东的进攻也仍在进行。 随着荥阳和敖仓的相继陷落,曹操在虎牢关前集结的重兵集团开始南移。曹仁先率众转战新郑、苑陵,迅速落城后,他继续攻入颍川,试图切断颖水上下游各地的联络,进而挥兵轘辕关,在多个方向对雒阳形成威胁。 到此时,建武大将军曹操、开武大将军袁尚、奋武大将军沮授、振武大将军鲍信、宁武大将军淳于琼以及麾下诸将的旗帜练成一片,营垒绵延不绝,甲仗、攻具等辎重更是堆积成山。雒阳的斥候望之,无不触目惊心。 可与之对比的是,雒阳诸关守关的五万余军卒。虽然人数不少,但接连败战之下,士气也实在低迷,加之军中急缺辎重,伤药多有不足,进而导致士卒间流行着一股等死般的氛围。这种情形下,守关的边让、张邈、陈宫等人自然也没有必胜的信心,只能将就着修补城墙,在祈祷中迎接曹军的进攻。 这些情形,被困在定陶城中的臧洪得不到消息,但也能猜个大概。 在一月之前,臧洪便见过城下旗帜如海,兵士枪戟成林的场景,而城中却只有八千守军。故而臧洪一度以为,城池倾覆在即,进而做好了殉死的准备。不料这十余万曹军虽围城数重,却毫无攻城的意思,在五日后,曹军勉强做了两次攻城的试探,见守军意志坚决,便只留了约万人看守,其余各部陆续解围开拔,都往西面去了。得见曹军动向,臧洪这才恍然,知晓张邈定是中了曹军的设计,虽不知损伤如何,但定陶已沦为一座孤城了。 臧洪于是私下与同僚议事,以为曹操的战略必是“指虎牢之逼东都,或越阳关以割汝颖”。但无论曹操采取哪种战略,似乎都与定陶无关了,毕竟曹洪的万余军卒就扎营在定陶城北面,城前又筑有土山望楼,足以将城中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守军难以反制。而且,城中的存粮只足用两月了。 定陶尉江谷为此与臧洪劝说道:“子源,我知你乃天下壮士,但天意毁祸,非人力所能阻挡。听闻曹操受陛下之命,又有连捷之师,可谓有上苍垂帘。而定陶粮少兵乏,实难与之抗衡。我听闻曹军多喜屠城,再虚耗下去,不过徒增死伤而已,何必啊?不如为黎庶着想,将此城献与曹军,还能还众人一条生路。” 不料臧洪却断然拒绝说:“江君何出此言?有史以来,便不乏强弱悬殊却以弱胜强的战事。数百年间,前有项羽巨鹿之胜,后有世祖昆阳之捷,即使到了现世,也有龙首平定并州、破虏(孙策)攻略江东的事迹,怎可轻易言弃?况且,我与庭坚是至交好友,曹操又是贪鄙暴虐之徒,若背友投曹,岂非暗于大道,不达忠义?” 这一番话说得江谷羞愧不已,再不提及投降二字。而此事也让臧洪意识到,城中军心不稳,若不采取行动,恐怕会酿成大祸。再三思虑下,一日,臧洪忽然在府中大摆宴席,召集城中所有同僚官吏,一齐饮酒作乐,席间还有臧洪美妾出房,为众人酌酒鼓瑟。 在此前压抑情形下,众人难得放纵。此日得了机会,当即滥饮不止。不待宴席过半,众人便大多半醺半醒,意识朦胧了。这时臧洪忽然起身道:“诸君以为眼下形势如何?”众人望着他,皆沉默不语,显然都以为形势不利至极。 臧洪见状,便叹息着继续说道:“孤城受围,前途未卜,也难怪诸君消极。但我仍欲与曹军一决生死。”众人闻言惊愕,正欲插话,便听他快速说道:“我也知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诸君都是同僚一场,我不愿勉强大家,诸君若是想要离去,自可说出。明日一早,我便放人出城。” 说罢,他扫视宴席,果然有六人陆续起身,与臧洪轻言去意。初时这六人还颇为犹豫,但见臧洪与他们一一敬酒,言笑晏然,便也放下心来。 次日一早,这六人领着家卷家资,乘车至城门前。臧洪如约在门前迎接,众人皆与他行礼问别。城门打开时,臧洪颇为伤感地叹说道:“今日一别,我等便是敌手了。”众人皆汗颜,在一片尴尬的氛围里走出定陶。 谁料二十余人方才出城,城上准备已久的士卒顿发箭失,箭雨顿时覆盖在城门前这极小的区域内,箭失碰撞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中箭者的惨叫与呻吟,不多时,城下便再无活人可言。 这一番动作也惊起了城外曹军的注意。斥候几番打听,却始终无法得知城中的变化,只好如实向曹洪禀告。 起初曹洪听说城中汉军火并,一时来了兴趣,但之后听到不知缘由,顿觉大为扫兴。他于是招来负责监视城中动向的祝臂,问道:“城中还有乱事吗?” 祝臂已亲自在望楼上看了一日,如实回答说:“没有。” 曹洪又问:“那城中有异动吗?” 祝臂答说:“似在整兵训练,除此外并无异动。” 曹洪闻言不禁奇道:“整兵?莫非臧子源要率众出城?” 祝臂显然也如此想,口中流利答道:“我听闻城中无粮,贼军兵众也少。不准备走,莫非留在城中等死吗?他们定然是想走的。校尉大可以派精骑匿于土山之下,等我消息。一旦贼子出城,便出兵截杀,定能建功!” 曹洪大声叫好,便叫来军中副将曹安民,将军中的三千骑兵都交与他,让他去做相关布置。但是一连等了数日,望楼虽见守军日日演练整兵,却迟迟没有出城的迹象,埋伏的骑兵很快也松懈下来,每日就在土山下饮酒玩乐。祝臂见此情形心急如焚,几次劝戒无功后,便在一晚,孤身去向曹洪禀告此事。 不料他到了主帐所在,竟听闻鼓瑟与胡笳之声。 祝臂一进门,便闻到满帐的酒香,将他熏得头脑昏帐,他稍稍摇首,再看向主帐中央,愕然地发现帐中竟还有四名胡姬。其中三名端坐在大帐左右,分别鼓奏着琴瑟、琵琶、胡笳,音若靡靡,曲似销魂。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名胡姬身着澹色薄纱,正随着胡笳的韵律,于一张大鼓上踩踏舞蹈。其身姿婀娜,肤若皓雪,在烛光下都隐约可见。而身为主将的曹洪,此时正斜坐在主席上,一面饮酒,一面为胡姬的舞蹈击节叫好,显得极为荒唐。 曹洪此时脸色已变得有些酡红,看见祝臂走进来,好半天才记起名字,问道:“祝君所来何事?”等祝臂言语了几句,只说到守军这几日未有动作,他便挥手打断说:“如此看来,贼军只是唬人罢了!那倒也没有必要令将士苦守,就让他们撤回来吧。” 祝臂见主将如此神情,顿知大事不妙,想要开口劝说,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毕竟他只是一名小小军候,而曹洪又以吝啬性狭闻名,若是惹恼了他,以后哪还有升迁的指望?这么想下来,祝臂识趣地闭口不谈。 当他与曹洪辞别,策马回到土山的时候,已将近亥时。夜风依然凌冽,祝臂握着火把的手都快失去知觉,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看着手上火光明明灭灭,心中的沮丧则难为人知:如今主力在元帅的指挥下接连攻城略地,自己却在一座孤城下蹉跎时日,也不知何时才能飞黄腾达。 心事重重下,祝臂没有立刻回到营垒,而是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般,信马由缰地走着。他觉得自己仿佛融入了风中,每一刻都有魂魄飞到身后,但却不觉得寂寥,反倒有一种身心被夜风填满的错觉。 走到一处枯林下时,忽然前面传出一声大喝,穿过阴影对他质问道:“什么人?停下!” 祝臂微微皱眉,以为是己方的暗哨,便开口道:“是我,祝臂。”为防止误会,他紧接着说出军号道:“太乙三冲。”随即等待着对方的确认。不料对面迟迟没有说出下一句“毁祠存灵”,祝臂当即感到不妙,正要拨马调头的时候,林中极快地闪过几道光影,那正是箭失掠过的迹象。 虽然有两箭射偏在木枝,但有一箭中了,而且箭头自祝臂的背后传入,而从咽喉射出,这使得鲜血堵塞了他的气管,很快就让他停止了呼吸。祝臂的坐骑茫然地站在原地,等臧洪带人上前察看的时候,发现祝臂一手已伸入箭囊里,拿捏着一支鸣镝箭。 他没能射出去,就代表着臧洪的夜袭已成功了一半。 臧洪见状心中大定。他这几日用操练迷惑曹军,暗地里却派人在民屋中挖掘地道,直至今日方才挖通。此时他带千余精卒从地道鱼贯而出,除去刚刚死去的祝臂之外,再无其他曹军知晓。 一片寂静下,这千余人只身着布衣,握着斫刀,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土山,摸入了城外的曹军大营之中。不久,火光与喧哗唐突地从营中升腾,由小变大,由暗变明。曹军猝不及防,大多数人并不知发生何事,就已被混乱与惊啸所裹挟,沦为茫然不知所措的一份子,更成为臧洪刀下待宰的羔羊。 是夜,曹军本营一战而破,曹洪领着三千余残兵向东溃逃三十里,而土山下的曹安民不晓情形下,也只得连夜撤走。臧洪趁机烧毁了城外的望楼,并推翻土山,搜刮余粮。 等曹洪战败的消息传到荥阳,曹操大怒,当即撤去曹洪军职,又命颍川曹仁所部暂停攻势,率三万人火速回攻定陶。 第十三章 初晨昏冥 转眼到了正月戊子(二十五),陈冲浅睡了两个时辰后,很快又清醒了。这倒并非是有人打扰,只因今日是约定的时日,而陈冲从不会在这种时日失约。 此时天色还未亮,天上还能看见清冷的月痕与璀璨的星光,眼下的周遭都还清切。但感受着空气中不断升腾的水汽和枯草上的露水,陈冲不禁微微皱眉,他有一种预感,今日的清晨会为浓雾笼罩,这对发起奇袭的一方并非是好事。 洗了把脸后,陈冲让令兵去传唤胡轸、董越诸将。大概过了一刻钟,军中诸将便都睡眼惺忪地赶来,向陈冲汇报各部现下的情况。 为了不惊扰到蜀军的斥候,今日全军并未如往常般吹角集结,而是采用各部首领按时向各级口头传令的法子,一层一层地向士卒传达集结的命令。除此外,陈冲又令全军不得大声喧哗,配给的膳食是前两日准备的冷食干粮,甚至连照路的灯火也不敢多点。 诸将赶来的时候,各部集结还未完成,但众将心里却极为忐忑。董越直接问道:“使君,今日露重霜寒,稍等可能还有大雾,火攻可能用处不大,斫营可能也受影响,当真还要袭战?” 董越所言也是陈冲的担忧,但这不足以动摇陈冲的决心,他说:“纵使天时不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徐公明昨日也已来书,说今日必至,或早或晚而已。若不能趁蜀人不知有援,在今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等到了明日,就再没有战机了!”众人听罢,便不再言语,各自散去继续整兵,帐中又只剩下陈冲一人了。 这时候,天边刮起了西北风。这风从漠北的高原呼啸而来,一直往南到秦岭的群山间,高耸的山势令它稍稍停驻,于是变化流向,盘旋回关中的平原。风穿过营帐的时候,陈冲听到,各帐都因此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声,中间还夹杂着不少被刮起的杂草,被吹落的春梅,显得大风冰冷但又充满着生机。 风自西北来,己方处于顺风了。这让陈冲感到慰藉,与蜀军交战以来,这大概是汉军的第一个好消息。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陈冲忽然就想起了郑玄。如果这位已故的老友还在,大概会借卜卦来鼓励自己吧!陈冲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弯腰去拾捡枯草,脑海中浮现着郑玄占卜时老神在在的轻笑。不料翻拣之间,他发现土壤中已经吐出一点幼小的绿苗,是两片不足拇指大的叶片,还有一半埋在土里。他随即放下枯草,心想:这已是很好的吉兆了。 又过了一会儿,等到月亮靠近西山,星光将隐未隐的时候,汉军的士兵终于集结完成。陈冲知道,最关键的时间大概已争抢到了。 于是汉军忽然大起火光,营垒上下一片辉煌。在周遭观察的蜀军斥候大为惊愕,正当他们想要进一步摸清情形时,陈冲率骑军直出营垒大门,不过两三刻,五千骑军组成的铁流已经尽数奔出,其余步卒也紧随其后,直往东面蜀营奔袭而去。 此时正是一天最暗的时刻,但没有人迷路,几日前的合战在旷野上留下了抹不去的血气,这铁锈般的味道指引着汉军,使他们在无边的黑暗中高举火把,在狂风的鼓吹中狂奔不息,迅速向蜀营挺近。 蜀军的斥候只比他们早两刻抵达蜀营,刚刚禀告刘范不久,营前的哨卫就已看到茫茫多的火把,自黑暗中奔袭而来。这时很多蜀兵都刚刚被唤醒,根本来不及穿甲戴胃,此时望见营外这幅景象,都纷纷说:“陈冲兵怎么这么多?难道又有援军来了吗?” 黄权发现了,就命人传令各营道:“贼人不过是多点火,想令我等破胆罢了,不要上当!”而后又吩咐道:“我们挖了壕沟,又做了鹿角,他们一时冲不上来。各营没披甲的,准备好了再上阵!若有趁机脱逃者,皆斩!”这样说了,将士们才安心些。 陈冲率众停到距蜀营还有半里的地方,由左至右扫视一圈,见蜀人只骚乱了片刻便又停息下来,不由赞叹道:“蜀中有名将啊!”但他并不在意,纵使蜀营不乱,可士卒拒防却已晚了,他随即挥舞马鞭指向蜀营,对身后骑军朗声道:“今日夺帅旗者,封百户!” 重赏之下,骑军顿时激昂。上次冲阵中大为亮眼的段古,此时已被陈冲拔擢为一名军候,他听陈冲说罢,顿时对麾下说:“陈王曾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我说,乱阵之中方出贵种,前几日我破阵得升军候,尔等不亦可耶?”而后他出马在先,立刻向蜀营前冲去。 此时鹿角前的蜀兵确实不多,稀稀拉拉的大约一丈才有两三人,但他们也有倚仗:在鹿角之前,还有一道大约一丈长五尺深的壕沟,这势必让骑兵无法直冲营垒,只得下马到鹿角前与他们步战。 但段古部并未如他们所想般的一般行动,十余名骑兵在壕沟前稍稍停驻,却并未下马,而是转身从箭囊中掏出特制的裹了松明浇过油的箭失,他们用火把点燃松明,而后将火把斜插在箭囊边,而后将手中火箭射出。开始时只有三三两两的火光划破穹幕,但很快,越来越多的汉骑赶了过来,空中的火失也如渐渐变多,最后如同飞蝗一般密集,纵使潮气较重,但不断地火失仍然点燃了鹿角,并带了剧烈的浓烟,熏得蜀人不断后退咳嗽。 趁着火光和浓烟将鹿角边的蜀兵逼退,汉军们顿时分为两拨,一拨人下鞍牵着马匹翻过壕沟,一拨人留在壕沟边,用带来的木铲往壕沟中填埋,以方便快速地造出一条能够走马的通道。 蜀人此刻想对着汉军放箭,但是浓烟极大地阻挡了他们的视线,他们便对着黑魆魆的穹幕盲射,理所当然的,这些箭失并没有带来多少杀伤,很快,第一批汉军就已经抵达鹿角栅栏前。借着西北风的吹拂,汉军没有吸到多少浓烟,故而他们将顺利地靠近烧过的鹿角。这时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些鹿角是用松木做的,难怪在潮气中还烧得极快。而炭化的木头几乎是一挥便断,不多时,汉军就在营垒前砍开一个缺口,而后面的骑兵也渐次涌上来了。 牛黑率先骑马踏入蜀营,他此时骑着一匹青骢马,拿着一把七尺长的斧头,在鹿角前立定之后,随即举斧过顶,几乎每挥一下,便有一名蜀兵倒地。由于斧刃造成的创口极大,死者无不血流如注,很快,他周遭就已流满了鲜血,显得他好似修罗转世一般。蜀兵们纷纷避让,相互说:“这是头狂牛啊!快躲开!”汉军得以继续往里生凿。 此时营前的只有陈冲的数千名铁骑,纵然最是骁勇得力,但毕竟营中蜀人极多,他们在营前凿开缺口的时候,中军中的蜀人们也多披上了甲,前赴后继地涌了上来。 汉军们往东看去,只见远方摩肩擦踵的都是人头,完全看不到边。一些人想要借厮杀的优势逼蜀兵后撤,但蜀人们前进的浪潮阻断了后撤的道路,如此又与第一日会战的场景相似了。前列的蜀军士卒全然没有转身的空间,只能硬着头皮去与汉军厮杀。 这时候,天色已经慢慢转亮,在东方的天穹上,丝丝红晕穿破云层,并渐渐扩展开来,并在两军头顶显出蓝色,清澈得像一支珍珠般的歌。但这种时光非常短暂,因为雾气也如期而至。其实早在陈冲出兵的时刻,旷野就已缠起薄纱,但随着晨曦到来,雾汽也变得异常浓郁,纵然汉军高举着火把,但陈冲放眼望去,除去手中的火把外,不远处将士的火光就好似一团澹黄的云,而更远处的鹿角里,火光已只显出纯白的隐约轮廓,更看不清将士战斗的情形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 好在此时,后方的令兵来报,说追赶的两万余步卒也已抵达战场,是否要去对诸将传令?陈冲闻言,心中顿时一松,说道:“这么大的雾,传令哪里找得到人?不必去找了!”而后,他立刻向身旁的号兵下令,吹响全军进攻的角声。 在蜀军营中作战的汉骑前锋本已有些颓势,毕竟作战经验的老道,并无法完全掩盖体力的不支,但此时听到身后的角声,他们不由大为振奋,互相鼓励道:“再战几刻,等步军们上来,至少能歇息片刻了。”于是继续奋勇突前,而面前的蜀人们听闻角声,心中也生出几分胆怯,故而在汉骑的攻势下又开始向后败退。 但在这向前的浪涛之中,也酝酿着对汉军的反击。在蜀营中,甘宁领着八百锦帆贼与三千轻骑,已转移到一段尚未有汉军进攻的营垒。随行的还有益州别驾从事张松,张松一面派人去搬开鹿角,一面对甘宁说道:“陈冲后军初至,便响起角声,阵型定然不稳,兴霸此去冲阵,必有斩获。但若要取胜,则非杀陈冲不可,兴霸可能立功?” 甘宁看了他一眼,笑说道:“若不能胜,但凭公子处置!”说罢,他率众从鹿角中突出,越过壕沟,稍稍整队,直往北面驰去。 第十四章 虎爪熊击 甘宁率众向北冲的时候,晨雾更加浓郁了,仿佛纯白的海水倾洒而下,将关中大地上的万事万物都淹没了。而战场上的人和马,就像是白海中的鱼一样,他们虽然看不见白色之上的湛蓝天空,但他们还能呼吸,还能奔跑,还能拿起武器,所以战事还将继续下去,唯一可能与鱼不同的是,他们的血是热的。 正如张松所料,在汉军吹响进军号之后,后续的步阵并没有维持严密的阵型,而是在迷雾中径直往东冲击。当锦帆贼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很多人都没有准备,也来不及准备,几乎一个照面就死在了锦帆贼的马槊下。而茫然间,他们也无法将消息传出去,这导致许多汉军不知所以,只听见南面络绎不绝地传来掺杂着惨叫的铃声。不明所以间,就又撞上了锦帆贼们染血的槊刃。一直到锦帆贼突入汉军军阵近一里,大量伤亡的消息传到董越本阵,众人才反应过来:是绣衣儿来了! 但汉军醒悟的时间显然有些晚了,甘宁此时几乎凿穿了汉军的右翼,中军几乎近在迟尺。陈冲得知南面有敌骑冲阵,心中也不禁一紧,但他同时也明白,进军的阵型绝不能乱!若是让锦帆贼拦腰截断,前军陷围,后军溃散,恐怕所有将士都要交代在这! 陈冲稍作思量,立刻对胡轸传令,让他接手前军,全盘组织进攻营垒。而后又对身边的百余亲卫说道:“绣衣儿志在我头,以为轻易便能建功,却不知尔等骁勇,前来好如赴死!”亲卫们闻言都笑起来,对陈冲抱拳回道:“必为使君诛杀此僚!” 于是陈冲领亲卫往南策马,沿路呵斥惊恐茫然导致脱队的士卒,一个个督促他们结阵继续向前,不多时,就听到数丈外有隐隐约约的铃声。再靠近一些,就看到锦帆贼骑马的高大身影,在重重雾影中驰骋挥杀,好似云生的妖怪一般。 陈冲指着雾中那隐约的几名骑士,对身旁的刘望说道:“给我射几人下来。”刘望当即夹马立定,从肩上取下三石弓,拉弓上箭,对着靠近的几骑瞄准。嗖嗖几声过后,两名锦帆贼的马匹发出哀鸣,当即前蹄跪倒在地,将主人也掀翻下马。周围的汉卒见状,趁机一拥而上,对着落地的骑士乱刺不已。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此地的汉军士卒见状,先是一愣,而后回头望见陈冲刘望等人,不由士气大振,高呼道:“使君来了!使君来了!”纷纷为他们让路。前面与锦帆贼绞杀的士卒们听闻,也随之奋勇厮杀,将突入的蜀骑攻势,竟生生扼制住了。 这种异象自然引起了甘宁的注意,他对亲从们说道:“敌军此时复振,除了陈冲到此,还能有谁呢?”于是抬手下令说:“机不可失,都护卫我左右,先置生死于度外,后立不世之功!” 甘宁做出这种决定其实并不容易。此时汉军虽然不成行伍,但大雾的影响也并非单向:甘宁一口气连破数阵后,跟在身后的骑兵追赶不及,也难维持阵线,结果现在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汉军的右翼里各自为战。甘宁身边的骑士都聚集起来时,他粗粗看去,竟只有五十骑而已。但他仍旧决意冲阵。 陈冲继续率众寻觅蜀军的时候,忽见大雾中现出一点隐约的影子。是蜀军的单骑?陈冲刚刚升起这个念头,就见雾影如涟漪般泛起波纹,数十骑的身影紧随着甘宁鱼跃而出,向自己的方向飞身而来,而前锋的刺击尤其快速,陈冲根本不及反应,头脑甚至一片空白。 在他身边的刘望最先反应过来,知道挥槊已经来不及,当即从腰间极快地拔刀,侧身迎着对面的马槊挥砍过去。锵的一声,刀刃正好卡在送来的槊尖之上,然而甘宁还借着马的冲力,刘望在相撞的一瞬后,掌臂间传来一股巨压,连带着让他身体失衡,不由向后仰去。这个时候,甘宁扔下马槊,飞快地抽出了腰间的短刀,直接刺向了刘望的脖子,刘望忙回刀去砍,然而刀至眼前,刘望才发现一个事实:方才一击之下,自己的斫刀竟已弯曲破刃,难再破甲了! 甘宁果然不躲不闪,用肩甲硬捱了这一下,而后短刀狠狠扎进刘望的脖中。而他座下马力不停,两人交错之间,短刀环脖而过,鲜血刹时喷溅而出,甘宁顺势将他拖下马匹,而后切下刘望的头。尸体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而甘宁自若地将头颅挂在马鞍上,而后用锦绣擦拭短刀,再目睹他杀人时澹然的表情,周遭士卒皆生出几分胆寒。 陈冲此时也才晃过神来,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却摸到一手湿热。原来方才刘望惨遭割喉时,竟溅了陈冲满脸的鲜血。这令陈冲倍感自责,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刘望绝不至于一击而死。 而此时周遭的亲卫们也都反应过来,在陈冲面前结成圆阵,以抵御后续蜀骑的冲击,步卒们也自发向蜀骑左右集结,在甘宁面前形成一道道铁刺大阵。甘宁见状,知道已难近身刺杀,但仍是装作打算回冲的姿态,要起步之时,他突然勒马立定,从马鞍掏出一支带有凋羽的扁头长箭,扬手便是一射。在陈冲身边的韩摧看出不妙,立刻挥鞭抽打青隗,青隗吃痛之下,稍稍转身,凋羽箭正好与陈冲擦肩而过,而后韩摧跑到陈冲身边,拉着陈冲的辔头道:“此地太过危险,使君还是暂退罢!” 此时两马并辔而立,两人更是靠得极近。正说话间,突然韩摧起头一沉。身子歪斜着倒在陈冲身上。陈冲大惊,抱住韩摧时,才见他后颈正中之处中了一箭,箭头贯入脑中,已经气绝了。 陈冲连感伤都来不及,就见甘宁率亲随再次冲阵,士卒们险些抵挡不住,但终究还是用长矟将他们逼退,毕竟甘宁厮杀多时,此刻也难免有些气短。可即使如此,汉军仍不敢小觑,以十数人对一人地上去,不让他们有喘息的时机。 正当两拨人僵持的时候,蜀营中响起一声一声的重鼓之声,双方不由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鼓声三息一响,这并非是蜀军反击的号令,而是令各部集结的撤军的命令。甘宁回望向陈冲,犹豫了片刻,而后果断拨马离去,随着铃声渐渐远去,其余的蜀骑也消失在大雾之中。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士卒们不由议论道:“这名绣衣男子,静若山石,动则摧破,简直是蜀军的虎爪啊!” “那他们为何离去呢?”有人这么问道。 只有一个答桉。陈冲将韩摧的尸体置于地上后,对众人缓缓说道:“看来是公明率部赶到了。”他随即自语道:“比我想得稍晚一些。” 他猜得没错,此时徐晃率部堪堪赶到,他们虽然看不清战场的形势,但激烈的喊杀声与金铁声已经分明地告诉他们,战场正处在最焦灼困难的时刻。皇甫坚寿此时与徐晃同行,立刻对他说道:“大雾弥漫下,我军出其不意,必能一战克敌!”徐晃颔首说:“从事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 于是徐晃先在沙水的上游放火,干柴和芦苇堆在一起,一经燃烧,火焰便熊熊而起,腾起滚滚浓烟,而且顺着西北风的风势,火势很快向下游蔓延,不多时便烧到了蜀营之中。呛鼻的味道拂过战场,几乎所有人都醒悟,北面竟有新的汉军来了! 刘范得闻烟味,不由大惊道:“北面哪来的人马?难道刘备他们撤回来了?”大雾之下,他全然看不清局势,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纵然心中万般不甘,只得令人去敲退军鼓,打算弃营而回骆谷。 可在这种形势之下,蜀兵能够抵抗便已不易,如何能够安然后撤?最南面的蜀军直接往骆谷奔去,但在于汉军接战的中军与右翼却受困于眼前的敌人以及身后的营火,想逃也无路可逃。还是黄权反应过来,趁着火势还未席卷整座大营的时候,他率众搬开了东面的鹿角,为士卒们又放开了逃生的道路。 这时,徐晃军的骑兵大队也一起入营厮杀。千百匹马踏烟奔腾,地上飞起无数烟尘,声势更胜过甘宁所部。少部分还在和汉军所缠斗的蜀人,此时见敌人大队从来,斗志顿无,纷纷丢下对手露出后背,向东南方跑过去。如此一来,右翼原本还算有序的撤退,如今彻底变成了奔溃,孙肇等诸将,也完全禁止不住,只得随波逐流,被败众裹挟而走。 徐晃乘胜往南继续追击,几乎无不披靡。周围的亲信们也很感慨,歌颂徐晃道:“校尉策马杀敌,真如熊击软肋,一击之下,贼子岂有生理?”徐晃闻言却笑道:“此战还未胜,待擒获刘范后,再说这些话不迟。”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距离刘范的本阵已不到五十丈。 第十五章 益州王气 身为蜀军的主帅,刘范本可以径直撤出战场。但刘范心中也非常明白,浓雾之下,全军撤退时必然会失去阵型,若是汉军乘胜追逐,也不知有多少人会丧命此处,此战他几乎动员了蜀中的所有野战兵力,即使不能建功,也绝不能轻易掷于此地! 故而在一片慌乱之中,刘范反而打起精神,一面组织亲卫们向南撤离,一面率军组织阵型,试图为大军殿后。但扑面而来的呛鼻浓烟,实在叫他们难以忍受。好在蜀军有存水的习惯,营中的水缸还有四五缸之多,他们便将军中未用的巾布都取出来,浸湿后裂成数百块,每人将湿布缠在口鼻上,如此才能在大火之前站稳。 做好了相关的准备后,再面临汉军的追杀,刘范无疑从容了许多。他们将周遭无用的器物与辎重都堆起来,也用淋湿了的麻布盖上,而后就以此为路障,对着追来的汉军射箭。虽然视线极差,但蜀人毫不在意成本,如暴雨般地向汉军速射,仍旧给汉军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一度让他们以为蜀军主力没有后撤。 可这种办法仅仅只能挡住来自西面的汉卒,不多时,刘范便听到北面传来涟漪般的答答声,在耳垂边渐渐清晰。当刘范听出是骑兵的时候,他立刻对着士卒们朗声道:“北边!北边!快放箭!” 飞失顿时调转方向,逆着风飞向当头的徐晃等人。就像是云雾中飘来一阵急雨,箭头啪啪地打在太平骑军的铠甲上。虽然声势极大,但破甲的并不多,死伤的也只有排头的十数人而已。但后续的骑军像流水一样络绎不绝地奔上来,跨过那些简陋的路障,与殿后的蜀军绞杀在一起。 徐晃的骑兵从夜间奔波到现在,其实已有些疲惫,但是蜀军熏了一段时间的浓烟,虽然还能呼吸,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捉对厮杀的时候,双方一高一下,战斗胜负几乎是一边倒的,蜀军稍稍止住的颓势,又开始继续奔溃。 蜀人这时真慌了。刘范虽然愿意留下殿后,但也没准备用性命去做赌注,眼见根本无法抵达敌人,亲卫们便簇拥着刘范骑上马,打算直接离开。刘范面上虽然保持镇静,但内心仍不免懊恼,后悔没有增加巡夜的人手,也后悔没有在渭北也留有斥候。很快他们都骑上了马,在离开前,他会过头瞥了一眼仍在殿后的士卒。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来,一不留神,竟把刘范的头巾吹走了。刘范头上一凉,急忙伸手去抓,但已经晚了,眼见着它掉在马蹄下,又被风卷起来,飞过鹿角,直朝着汉军方向去了。 刘范立时站住了,愣在原地不动。左右亲信还以为他傲气发作,不愿认输,着急拉着他的辔头要离去。刘范却连连摆手,抬起头去看身后的白色麒麟旗帜,正见旗帜哗哗地向西北展开,直朝汉军的方向吹去! “风向变了!”蜀人们高喊起来。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明明还是西北风啊!他们坐在马上继续观看后续的形势变化,后背顶着的冷风呼啸而过。再看营寨中熊熊的火焰,被突然而至的东南风勐吹,都向后弯去,伸出长长的火苗,在浓雾中就像是巨蛇的舌头。浓烟也因此转向,这下被熏的变成追杀的汉军了,汉卒们猝不及防,连连咳嗽,原本还落于下风的殿后蜀军立刻趁势反攻,那些骑马的骑士也无可奈何,只能后退拉开距离。 短短的一刻内,几乎全线的汉军都被迫停止了攻势,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相继离开蜀营,等待火势的结束。而那些原本向南奔逃着的蜀人,此时也都停下了脚步,在东南风的呼啸中大声欢呼着。原本一场将致使蜀人全军覆没的惨败,竟好像因为一场风,就消失于无形了。 刘范将剩下的部队都拉了出来,而汉军在浓雾之中,也失去了进攻的方向,只能茫然地放他们离去。 竟又逃出来了?刘范回到骆谷的时候,仍感觉有些惊魂未定。此时雾气消散,众将都聚集起来,在一处小丘上露天议事。他们清点此战的损失,不难发现,蜀军入秦时浩浩荡荡的十三万大军,竟在一日之中损失了近两万人,加上此前的死伤,还能战斗的已经不足十万人了。但众人却没有任何抱怨,反而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侥幸感。 这一旬之中,蜀人与陈冲三次合战,每次都是陈冲小胜。若非第二次布阵得当,第三次有上苍帮助,恐怕蜀军已经大败了两次了,这让众人都后怕不已。 张松由此对刘范问道:“公子,如此连战之下,我看军中士气已经低迷,怕再也经不起败战了,是否要先撤回汉中。”众人闻言多默然,若是就此罢兵,便说明数月以来的苦战尽数作废,他们都承担不了这个责任。但让他们再与陈冲对阵,却是再也不敢了,故而只能沉默以对。 唯有董昭持反对意见,他劝说刘范道:“公子困乏,难道陈冲就不困乏吗?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陈冲虽三胜而不能成功,也已是强弩之末了啊!而且斥候方才已然查明,这次陈冲所召援军,不过万数而已,兵力仍远不如我军。公子此行一撤,陈冲去驰援关东,为刘备解围,公子恐怕就再无机会北上了啊!” 但话音刚落,就有人对其冷嘲道:“董公说得轻巧,大概也是愿意上阵厮杀的吧!”董昭听得脸色涨红,又发现众人都以目光窥伺,故而不得不收敛怒气,缓缓说道:“是战是退,都是主君的决断,我等臣子不必越俎代庖,唯有尽心谏事而已。” 见部下有争吵的迹象,刘范微微摆手,场面立刻就静了下来。见众人竖起耳朵,重新将目光投向自己,刘范才直起上身,缓缓说道:“公仁说得有理,子乔说得也有理。我军士气确实消沉,贼子也理当困乏,我军固然不能与之战,却也不能就此撤退。” 这话说得众人云里雾里,既不战又不退,那该如何? 刘范笑道:“当下之策,是我军固守骆谷,在此处拖死陈冲!” 见众人依旧不解,刘范便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划了一条线,以一端为陈冲,一端为刘备,解释说:“陈冲从关东召来援军,必是打着速败我军的主意,而后方能去东都解围。若我拖在此处,与他不战,他该当如何?唯有舍我去救刘备。即使现在不走,等曹操攻破东都,他依旧只能舍我去救刘备。”说到此处,刘范不禁叹道:“我此时才明白,只要坐观不战,关中早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说到这,众人这才恍然,纷纷称颂刘范圣明,刘范则连连摆手,指着仍旧刮风不止的苍穹笑道:“后知后觉罢了,若是真圣明,何至于有今日一败?若非神风逆转,你我都不能在此相见了!” 随从听罢,这才想起来,要给刘范戴上新头巾挡风。刘范制止说:“如此神风,还怕他吹吗?”他站起来鼓舞众将道:“蜀中有王气啊!天佑我益州!”周遭的蜀人们听到,都随之一齐高呼“万胜”。 次日,果然有汉军到骆谷前来叫阵,而刘范紧闭营门置之不理。而后汉军中又有使者前来,带来了陈冲写的一封书信,信中陈冲劝说他,要么上前一战一决生死,要么及时退兵,全然如刘范所料。如此一来,反而坚定了刘范在骆谷坚守的信心。 双方这一对峙,很快就又过去了十日。期间蜀军的斥候数次向刘范报告说,谷北的汉军似有移营的举动,是否要率军追击。但刘范毫不动心,对斥候嘱咐道:陈冲没有直出弘农前,皆不是战机。结果次日一早,汉军果然又还营原地。 眼看战争的局势越来越倒向己方,刘范喜不自禁,在骆谷对峙期间,再次向关中三辅各县广发信文,以此招揽人心,到最后,他甚至也向陈冲发信,声称只要陈冲率众来投,他仍旧以他治理关中,并以太傅高位奉之。 然而在二月庚子(初七)时,刘范也收到了一封来自绵竹的书信,信中带来了足以改变关西时局的消息:刘表趁刘范北上之际,以蔡冒为主将率五万众攻打益州。就在十五日之前,其侄刘磐攻破江关,水军逆流而上,已经行至临江,兵锋直逼江州。而此时的江州城中,仅有三千守兵而已。若江州再失,荆人便跨过群山,直入巴蜀腹地之中了!故而刘焉传信刘范,望他即刻回师南下,将蔡冒逐出益州。 读罢此信,刘范失望至极,他平日素养极好,此时却不禁挥刀斫石,以致刀锋尽毁。他大怒道:“景升老贼,竟毁我帝业!”然而无论如何,蜀中都是根本之地,他必须回师拒贼。刘范将这个消息告知全军后,将士也都担心家人妻子,没有异议。 次日一早,汉军的斥候去骆谷窥视时,不免惊讶地发现,蜀兵的军营已然空了!蜀人们在悄无声息中踏上了回家的旅程。而这一场绵延近月的苦战,骆谷之战就这样戏剧性地落下了帷幕。 第十六章 再围长安 刘范在骆谷的僵持确实刺中了陈冲的软肋,这僵持的十余日,也是陈冲一生中最为紧张和彷徨的时刻。 屡次设计勾引刘范出战失败后,陈冲几乎没日没夜地苦思破敌的计策,即使头痛欲裂,但他躺在榻上,思绪也不由自主地往破敌延伸,却一无所得。接连三四日的失眠使陈冲的双眼布满血丝。然而到了二月初的时候,陈冲不得痛苦地承认,若刘范在一周内再不出战,他将必须放弃关中,自弘农去为关东解围。即使这可能意味着十年苦功毁于一旦。 但令人欣慰的是,上苍在接连卷顾了数次他的敌人后,终究还是卷顾他了一次。陈冲在得知蜀军离去的消息后,几乎是大喜过望,即刻派董越抢占了蜀军的大营。等到董越传来讯息后,他还未来得及大笑,便直接趴在桌桉上睡着了。 陈冲这一觉睡了将近八个时辰,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的晌午了。等他披着皮衣打开帐门,让阳光洒进眼帘时,他才发现,原来徐晃、胡轸、董越诸将还有诸葛亮、庞统等学生,都站在自己帐外,显然是等待已久了。他们见陈冲缓步从帐中走出,都齐声向他恭贺道:“使君辛苦!” 陈冲扫视着身边这一张张年龄各异的面孔和眼睛,发现他们此时都是一样的神情,都是由衷不加掩饰的欢笑,他也自然而然地笑了出来。 与刘范的这一仗,可谓是陈冲人生至今为止,最为艰苦的一仗。不仅兵力处于劣势,也没有天时地利可言,唯一能够称道的,便是董卓余部老道的经验。但这也给士卒带来了巨大的伤亡:从陈仓起兵时带出来的四万凉军,此时已有四千余人阵亡,而剩下重伤断肢的,也有过六千余人。即使活着,他们也还在伤痛中煎熬,熬不过去的也要去死,即使挺过去了,也只能终生以残缺之躯谋生。这注定会在他们的人生中刻下永恒的伤痛。 但这又如何呢?至少在这一刻,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会被冲澹,胜利的欢乐将会战胜一切,那些一度以为会摧毁一切的灾祸乱事,在眼下好似不值一提。陈冲破天荒地对部下与学生们笑说道:“晚上一起来用膳,我亲自下厨。”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 自从担任司隶校尉后,陈冲已经很少亲自做饭。很多司隶府的府吏都未见过,更别说新收的弟子们,故而很多人以为这是龙首的玩笑话。不过到了晚上,他们再来陈冲帐前的时候,竟真看到他在一口陶锅前熬汤,很多人都如置梦中。 陈冲将两只鸡与一只狗都剁碎了放在一口锅里,配合来服继而野菜一起熬煮了大约两个时辰。众人来时,肉都煮烂了,把锅盖打开,帐前飘满鲜香。而后陈冲就招呼着众人围坐在锅前,而后每人拿了一碗肉汤,就在漫天的星光下,一面用膳一面闲聊,显得极为融洽。 诸葛亮此时就坐在陈冲右手,陈冲注意到,他吃了一些后,就望着薪火发呆。便笑问道:“怎么,不合你胃口?” 诸葛亮微微摇首,火光闪烁之下,他年轻的面孔显得棱角分明,眼神也极为坚毅,但说出来的话语却依旧是疑惑的。他说:“我在想,都说君子远庖厨。可老师不仅不远,而且似乎极善,到底是何缘由。” 陈冲笑笑,他说:“不下陇亩,不知农人之劳;不入庖厨,不知妻子之累;不经战事,不知征夫之苦,万事多是如此。孔明若立志挽救社稷,便当知社稷长久在民心。若要得民心,便须先知民心,如是而已。” 诸葛亮听罢,不由想起陈冲初见时说的话。他对此一直牢记在心,此时顺着陈冲的话语,他几乎脱口而出:“可老师也说过,君子之道并不能平定天下。得民心与否不也一样吗?若有人能百战百胜,纯以法术得制天下,那民心又有何用呢?” 陈冲不料他如此发问,面容也因此而肃穆,他想了一会,反对孔明抛出一个问题道:“人能长生乎?” 诸葛亮一怔,转而答说:“始皇帝与孝武皇帝皆寻长生,却徒有亡国破家之祸。以天子天卷,尚且如此。可见人不能长生。” 陈冲听罢,微微颔首,接着话茬说道:“是啊,孔明你记着。人不能长生,正如覆水不能再收,石灰不能复合。但民心却如滔滔江水,若非天地断绝,日月颠倒,必将永不停歇。由此可知,功罪成败非唯当世,而有万代民心所评说。” 说到这,陈冲已经没有对着孔明,反而像是自言自语地一般述说道:“故而,昔日败将,未尝不能为后世之英;一时雄杰,未必不会为百代所指。九州万方虽大,却终究堵不过苍生悠悠之口。” 陈冲说完,见诸葛亮点头,心中宽慰了不少,他随即也感到话题太沉重了,放下手中的木碗,笑说道:“当然,这都是些大话。人这一生,起伏不定,谁能说自己没有一人独处的时候。若是身边无人,不自己庖食,莫非自己天天吃干粮吗?” 诸葛亮也笑了,他说道:“老师真是活得明白。” 董白这时端了酒壶走过来,给他两人倒了两杯温酒。陈冲闻了闻,笑着说:“是徐州的花凋酒啊,甜味很浓,喝一点。”两人都一饮而尽。 陈冲望着天上的星空,体会着空中微风的浮动,一时感慨万千,良久才说:“我年将四十,在这年头,已算是老了。玄德这一仗输罢,山河分裂怕成定局。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国家统一。”他回到头拍着诸葛亮的肩膀说:“这都要着落到你们年轻人的身上。” 董白在旁边听得好笑,她又给陈冲满了一杯,说道:“申屠公七十尚不言老,每日在章台到太学间走个来回。你才三十有八,就叹老不止,是咒我丧夫耶?” 这句说得陈冲不知如何接口,周围的人见他尴尬,也不禁轻笑出声。还是庞统在一旁解围,谈及军事说:“老师,如今蜀人已退,我等下一步该当如何?” 众人瞬时沉默下来,如今除去陈冲外,在关中的力量仅剩下一股。稍有常识的人都知晓,他们接下来将去往何处。陈冲回望东方,知道将再见诸多熟悉的面孔,这令他不禁长叹,而后缓缓说道:“明日拔营,挥师长安。” 次日,汉军离开骆谷,他们先按来时的路返回武功。在抵达武功,将伤卒留在当地后,陈冲稍稍整理辎重,休整一夜,便沿着渭水一路向西。 在蜀军断流原大战后,关中自武功以东到华阴以西的广大地带,基本都落入蜀军控制。而其中的关中百姓,也都以为大局已定。相比于在关中抢掠多年的凉人,他们自然更欢迎军纪相对严明的蜀人。而蜀军忽而从长安撤军,百姓多不明所以,还道是陇上的凉人又下陇了,都在暗中祈祷蜀军再胜。 此时虽已是二月初,但春寒却格外的长久,渭水直到今日都尚未解冻。黑压压的军士从官道上踏步走过时,肃穆且沉默,显得和灰白的天空一样冷。道旁的居民听到脚步声,便封住家门待在家内,习惯性地自窗中向外窥伺。他们竟看见了太平军明黄的鸿鹄旗帜,他们这才知晓,此刻带军重新从此经过的,既不是凉人,也不是蜀人,而是在长安大乱后销声匿迹的司隶校尉。 就如同拨云见日般,人们纷纷开门走到坚硬的大地上,观看着往来的汉军,并焦急地询问士卒们的去向。兵卒们都说:“先去长安,再去雒阳!”。居民中不乏有丈夫随军征东的妇人,她们听到这句话,不禁流出伤感的眼泪,叹息说:“都说关东大败,也不知我家的男人是否还活着。”但更多的还是高兴的呼声,人们说:“龙首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种声浪在得见陈冲本人后,更是推向了最高潮。 等到当日陈冲在槐里扎营的时候,帐外站满了前来表忠效命的地方望族与各县官员。纵然很多人都也曾与吕布与刘范接触郭,但除去少部分趁机草管人命的,陈冲大都既往不咎,与他们一一会面安抚。毕竟就关中的变化而言,自己都难以预料,又何必怪罪于他人呢? 谈话之后,这些人如蒙大赦,而后各领乡县丁壮粮草前来汇合,不过三四日,陈冲麾下的三万军卒便迅速扩张至六万有余。而在河东固守的陈登等人得知消息,也都率兵前来相聚。等到二月丁未(十四),陈冲率众渡过渭桥时,麾下已近有八万之数。 前锋的斥候抵达藕池后,向空中射出三声鸣镝,以示城外并无敌人。陈冲闻讯后,即刻让大军如长蛇般展开,围住长安城东、西、北三面,而后扬出自己的旗帜,帅本阵径直走到右军前列。 他的目光在直城门处寻觅着,并很快找到了一处灰点,灰点正随冷风左右摇曳。他知道,那是孔融的尸体。他命人解下来,埋葬在霸桥北岸。 第十七章 为将五德 且说曹洪在定陶城下战败之后,率残部仓皇逃到陈留郡内,而后亲自到曹操荥阳大营中请罪。曹操此时正受挫于虎牢关下,满心不悦,得知曹洪因酒失军,顿为恼火,当场撤了他的军职,只留作帐下骑士,并将此事通报全军,以此严禁各级军官私自饮酒。 但在私下里,曹操却与军师从事郭嘉感慨道:“子廉虽无大智,但也算得上久经战事,胸怀大勇,非常人所能匹敌,不料竟被臧子源一战而败。还记得当年酸枣誓师,众人推脱不敢首誓,还是臧子源歃血倡言,其声烈烈,犹如在耳,从那时我就对他另眼相看,却不料还是小瞧了他啊!” 郭嘉从曹操言语中听出不对,当即提醒道:“明公有爱才意耶?然臧子源身居孤城,却能守节尽职,实非招揽之人。” 曹操见所思被郭嘉看破,哈哈一笑掩过,而后手指比划着地图说道:“奉孝所言甚是。只是定陶危及粮道,不可不拔。依你之见,当派谁去?” 郭嘉细思片刻,答道:“可遣征南将军破之。”征南将军即曹仁,此时正负责颍川方面的战事。 曹操闻言微微皱眉,反问道:“子孝调走后,颍川之事如何?” 郭嘉答道:“颍川方面不过做牵制而已,并不着急,明公当先平定陶,再平颍川。” 曹操也扶额叹道:“也对,除去子孝外,恐怕也没人能言必胜。”于是发信于曹仁,令他带领麾下三万将士,速攻定陶,并同时接引自濮阳转运而来的粮草。至于曹洪残部,则由曹安民负责,从攻定陶。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 曹仁为人稳重,但处事却是雷厉风行,他得令当日便率先锋返回新郑,而后对各部属官布置相关任务,次日拔营回师。等到第十三日,曹仁便走过四百余里的路程,扎营在冤句城东,距定陶仅五十里之遥。 而此时的定陶城外,臧洪不仅已将城外的土山尽数推平,还趁势清理出一条壕沟,并在城门周遭造了一圈六尺高、五尺厚的矮墙。矮墙刚好处于城墙守兵箭程内又不与城门相隔太远的位置,以此能起到防止曹军在城边堆积土山的奇效。 而等曹仁率军再次赶到城下时,见此完善工事,也不禁勒马心惊道:“好个臧子源!如不翦除,如何平定河南!”当即围城三面,开始攻城。 前两日里,曹仁先用尖头木驴运兵,试图以此来翻越壕沟,撞塌矮墙。奈何尖头木驴运动太慢,虽然能够躲避箭失,但在运输途中却不能攻击。汉卒们看到尖头木驴过来,往往就翻过矮墙,用绑了钩刀的长杆,去割曹兵们的脚踝。曹兵们手举木驴,根本没空去抵挡,结果只割伤了三四人,大部分曹兵们便支撑不住木驴的重量,只能转身弃木而跑了。即使有少部分人能靠近矮墙,也势必面临以寡敌众的窘境,故而收效甚微。 曹仁见状,只得改换策略,他听从麾下骑都尉路招的意见,不再用木驴,而是从荥阳拉来了三十余辆发石车,集中于城池西面,打算以此来突破矮墙。为保护车阵,曹仁还以步卒在周遭列阵,缓步拱卫向前。 虽说曹操在攻克奉高时,以发石车大破更苍,但对于城中的汉军守卒来说,不过是传闻罢了,至于亲眼所见,这还是头一遭。他们见到发石车缓缓靠来时,还并未理解这是什么器械,只道是曹军运兵的新武器而已。直到发石车在壕沟对面落位,并撞上投石之后,汉卒们才幡然醒悟,但为时已晚。 三十多辆发石车一齐发石,初时风中毫无声响,并无箭失锐利的破空之声。但当投石如飞星般垂直砸下,顿时满耳都是轰鸣之声,连地面也在再三震颤。第一轮发石,砸中矮墙的并不多,有些滚石落入壕沟中,有些则落到矮墙后,还有两枚砸在了低伏的汉卒身上,中者半身糜烂,血水胆汁肆意横流,直叫守卒心中胆寒,浑身颤抖。而再发石时,曹军调整准头,直对矮墙,瞬间在其上打开数道缺口,而汉军士卒莫敢前当。曹军将士见此情形,顿时士气大振,欢呼雀跃不止。曹仁也心中欣慰,再发石两轮后,城西的矮墙已经摧破出几个大的缺口,曹仁便令将士上前驱赶汉卒,彻底将矮墙推倒。 然而,正当曹军拉开阵线,如雁行般往前突进的时候,突然南面传来一阵锣响,从城东南角的树林中,忽然钻出一群汉卒,他们都披铁衣兜鍪,五人一组地朝着曹军冲来。曹军未料到侧翼竟会有敌袭,故而边锋的站位都极为散乱,数百名汉卒这么一冲,顿时将措不及防的曹军杀得七零八落。曹军试图转身迎敌,结果城门忽然大开,数百名骑兵顺着发石车轰出的缺口驰骋而出,彻底将曹军的阵型搅乱。他们直奔发石车下,并迅速丢下火把与松明,有近半数石车被烧毁,曹仁也只得率军勉强护着剩下的石车,匆匆败退回营内。 深夜里,曹仁带人去树林中检视,才发现汉军在此处曾挖有地道,只是此时已被汉军掩埋了。曹仁一面命人将周遭树木砍伐,一面则与路招自嘲道:“子廉事前吃了一次亏,不料我竟又吃了一次,臧子源胆大心细,又忠贞守义,真是人杰啊!看来想要攻下此城,绝非易事了!” 随行的幕僚郭图闻言,澹然笑道:“既然正面硬攻不行,将军何不别出心裁,使用‘混珠’之计,诱其出城呢?” 曹仁不明所以,徘回两刻后,对郭图拱手请教道:“何谓‘混珠’之计,还请先生细言。” 郭图说:“所谓‘混珠’,便是投其所好,乱其心意啊!臧子源既然自恃忠义,那自然最在意的就是陈庭坚的动作。将军不妨派人扮做陈庭坚使者,自称有援军西来,唤其率军突围与其汇合。而将军则率众突然西去,在营中留一地狼藉,做不堪之状,实则在路上设下伏兵,臧洪一旦出城,将军必能取胜!” “不错,”曹仁闻言点头道:“只是臧子源与陈庭坚是好友,两者如此相熟,寻常话语恐怕很难骗出他吧?” 哪知郭图早有准备,笑着对他说:“将军莫非忘了?我也是颍川人啊!陈庭坚与我家世代交好,我手中也多有他儿时的手迹,模彷他笔记与用语,再容易不过。”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是朝廷用来传递军国密信的那种。 曹仁接过展开一看,上面的内容正如郭图所言,说他正率军赶至谷城,即将抵达雒阳,而定陶守之无用,望臧洪突围奔向新郑。在黄绢最后,还有一个司隶校尉的印章。 曹仁见状大喜,对郭图笑道:“不料先生早有安排!”但他随即又生出疑问,接着问道:“只是这印章是哪来的,不会有错吗?” 郭图抬手示意低声,小声对他说:“这是袁使君就任司隶校尉时,在私下里备了些盖印的无字黄绢,他遇刺之后,我便得了几张,用在此处,正得其时啊!” 曹仁听罢,最后一点疑虑也随之消散,抚须点头说:“此战若是成功,先生有七成功劳啊!” 且说第二日,曹仁出四人扮作朝廷使者,轻骑绕到无人看守的城池东面,径直到矮墙前去叫门。矮墙前的军卒原本颇为疑虑,但见到黄绢后的印章,顿无疑虑,当即打开城门,将四人迎入城中。 曹仁派人在远方观望,第一时间就将进城的消息汇报过来,郭图得闻后,对曹仁笑道:“此计已成了一半,将军可以准备移军设伏了。”曹仁颔首称是。 正向各部军官传令间,谁知营外有人来报说:“将军,城中派使者求见,说是将军遣使问候,他们也当按节还礼。”曹仁听闻,与郭图面面相觑,终究还是说道:“让他进来吧!” 但见一名布衫男子捧盒而进,从容走进帐内。他见了曹仁,先郑重行礼,而后自述身份,原来是定陶城中寒士雷尚,最后打开所带木函。函盖一开,周遭顿时震惊不已,原来函中装的,正是此前进城四人的头颅。 雷尚这时对曹仁说道:“虽不知贵军如何彷得龙首字迹、印章,但到底不能彷得龙首心性。我家主君与龙首肝胆相照,志向相投,知其绝不至出如此乱命,故而枭此四人首级,令我还于贵军。” 说罢,他又对曹仁三拜,不顾周遭甲士如丛,缓步向外走去。有人趁机漏刃相逼,声称要割下雷尚的头。雷尚不为所动,反讥讽道:“尔等以众欺寡,杀了我就算本事吗?” 曹仁闻言,心中顿生敬佩,便挥手令甲士退下。待雷尚走后,他看着函中人头,不禁对郭图长叹道:“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也。臧子源兼而具之,实乃天下名将!仁不如也。” 第十八章 谁为忠贞 这面臧洪已与曹仁形成僵持,暂时分不出胜负。而在关中的战事,由于长安再次为大军所围,长安城内已经乱作一团。 此前蜀军虽然封锁长安,但到底没有径直兵临城下,这就给了吕布再次整军的时间。他一面在西京周遭搜刮米粮,一面征调民夫丁壮,以此来充裕府库,并修缮城墙工事。一时间长安乡民为之掠空,路上多有因无粮而噎土而死的鳏寡饿殍。 京中颇有不忍之人,对吕布劝言说,与其如此残戮百姓,固守城池,不如在城外另设伏兵,待敌军来时,里应外合,必能破敌。吕布浑然不理。自断流原一战后,他对其余各军失望透顶,加之本阵损失极大,故而毫无与敌合战的打算,而是一心打算笼城自守,待蜀人退兵。 形势并非没有转机,陈冲自陈仓起兵之时,京中亦收到消息。天子将此事交予左右议论,众人都以为刘范兵众,陈冲智强,两者相并,必为俱损。朝廷不如坐观成败,待其弊后,可一战而全功。 唯有贾诩明面不言,在私下对天子劝谏道,关中已非久留之地,如今蜀军解除围困,当赶紧放弃西京,走武关南投刘表,或可为一条生路。天子终究不能采纳。 故而在此期间,朝廷一面收监陈冲亲族,一面派人到陇上再去联络三镇兵马,见其无意回援,便也再无动作。而吕布则继续妄为,趁机在诸帝陵邑继续搜刮财赀粮秣,诸县望族在炎兴年间的积累所得,都为其掠之一空。也正是这个缘故,当陈冲率军抵达渭桥之时,京兆各地归之如火,以致陈冲数日之内收众数万。 而且,陈冲抵达城北的当日,城郊的难民与百姓听闻龙首归来,都如蜂蚁般自发前来襄助,陈冲不过展军围住东西北三面,百姓便自发聚集在龙首原上,不放城中人往来。一时间,以宏伟庞大着称的长安巨城,竟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包围。大家都议论说,便是当年三十万赤眉军入关与绿林血战的时候,也没听说有这般壮观的景象。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 当夜天子与吕布率左右文武亲临厨城门,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外蚂蚁般的军卒在扎营,在更北面,渭桥处星星点点的火把,一直延展到渭水北岸,那是仍在向城下汇聚而来的各路义兵。而城池四面之下,无数的篝火在黑夜中熊熊燃烧,其状可怖,令人绝望。 天子四顾叹息,低首问吕布胜算如何,吕布诺诺不敢言,令他极其失望。其余如伏完、董承、杨彪等外戚亲信,更是面色苍白,无可谈吐,与此前尚书台中高谈阔论的风采大相径庭。 直到此刻,天子才想起贾诩所言,下城之后,他又私下召见贾诩,询问道:“文和此前言及南投刘表,还可为否?” 贾诩答道:“昔日臣谏言陛下,陛下可乘车驾,持天子威仪,与百官齐走,又握有兵士,刘景升必不敢轻视。而今日要走,陈冲已重兵围城,陛下就只能孤身独走了,再到刘景升手中,臣不知与孺子何异。” 贾诩口中所言孺子,乃是孝宣皇帝玄孙刘婴,孝平皇帝御极之后,刘婴不过两岁,王莽便假立其为皇帝,再取而代之。得权之后,又将刘婴隔绝外界,变相软禁,以至于口不能言,目不识丁,与痴愚无异。贾诩正是以此例告知天子,如今南投刘表,恐怕只会迎来囚徒一般的结局。 天子这才后悔莫及,他攥着拳头,在殿中彷徨良久,又低首问说:“以先生之意,眼下我该当如何?” 贾诩注视天子少许,见他不能领悟要害,心中不免失望叹息,但到底还是说道:“陛下何必惊慌呢?若我所料不差,陈庭坚带兵破城,即使滥杀公卿,也不至于苛待陛下。” 天子闻言一愣,但他生性聪颖,很快就明白贾诩所指:陈冲虽夺回关中,但到底大敌未除,东有曹操,南有刘焉、刘表,且皆奉己为正朔。一旦自己为其所害,陈冲便坐实了逆臣名号,在政治上极为不利。故而陈冲若识得大体,便当诿过于他人,依旧保全自己。 他想通关节,脸色顿时轻松许多,但很快又生出怀疑,仍不放心地追问道:“可我对他如此薄待,他当真能不介意?” 贾诩说道:“若是常人,我自然不敢保证。但观龙首言行,可知所好有甚于私,所欲有甚于情。虽于世道有所缺漏,却是圣人之过,绝不至有愚者之失。”他见天子并不认同,只得继续说道:“陈冲在西京经营多年,一旦攻城,京中必定有人响应,城池如何得守?之所以现在还不攻城,便是因为不愿京中失序,而想与陛下谈判啊!” 说到这,贾诩做出预测道:“我想,不用多久,陛下就能收到陈冲的箭书了。” 果然,不久有信使入宫来报,说贼军往城上广射箭书,并取出一封交予天子观看。箭书内容正如贾诩所言,通篇只谈吕布及其麾下恶行,并无一言谈及天子,而在箭书背面,还写有一些劝告城中戍卒反正的短句,最显眼的就是“罪止首恶,余者不究。” 贾诩读罢后,对天子谈道:“龙首的意思很明白了,是要陛下诛杀吕布,主动开城归降。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沉默少许,问道:“文和以为,若我开城,司徒与建平两门如何?能得免乎?” 贾诩不料他又顾忌起外戚生死,颇为无奈,只得说:“事关生死,岂能万全?陛下先爱惜自身吧!” 孰料天子哽咽说道:“先生,我自幼丧母,八岁时父皇早崩,皇兄又遭惨死,可谓孤身久矣。如今长子方诞,岂能令他少无亲族?”说到此处,天子动情不已,泪如雨下,他又对贾诩再三礼拜说:“还请先生助我!” 天子自登基以来,素来以沉稳早熟着称,此时露出软弱姿态,实在令贾诩震惊感动。他急忙扶起天子,而后说道:“陛下若真有此决心,臣又岂敢推辞呢?”他细思片刻,说道:“当务之急,是要先杀吕布。只要吕布人头到手,我愿为陛下使者,夜缒出城,与陈冲面谈事宜。” 天子连声说好,而后抹干眼泪,当即找来使者,令他火速去军中召吕布入宫。而后又唤来执金吾伏均,命他安排百余宫卫,持刀斧埋伏于大殿两侧。他打算等吕布稍入宫门后,门卫忽闭宫门,其余宫卫听到声响,便如潮水般一拥而上,正可将其一举拿下。 贾诩在一旁看天子布置,心中则隐约觉察不对。在他看来,若要擒杀吕布,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天子亲自到吕布军中,突然擒拿吕布。吕布必无防备,而将士慑于天子身份,也难以生乱。按天子这么安排,还是有不少变数,至少军中的安抚是少不了了。但考虑到吕布并非智者,而天子万金之躯,确实也没必要冒着吕布拼死的风险,故而贾诩没有多言。 然而世事变化,最难料的就是人心,即使多智如贾诩,也有遗漏失算的时候。当夜不止是宫内收到了箭书,吕布也得有传闻。他翻阅之后,又听属下汇报,说贼军射书城上,各军得而不安,多有欲逃者。这令吕布大为紧张,再联想到断流原战前,董承避而不战,三镇临阵后逃的场景,吕布几乎坐立不安,似已看到自己为人所卖的结局。 可这种情形下,自己该去找谁商议呢?吕布当即想到贾诩。断流原合战时,唯有贾诩挺身相救,这令吕布颇为感激,也以为贾诩可信。谁知他策马到贾诩府前,欲入府与其论计时,守门的苍头却告知说,贾诩已于夜里入宫面圣,至今尚未归府。 吕布闻言一凛,他心想:御敌的事宜早已商议过了,天子还有何事与贾诩相商?而且挑在如此深夜,聊的怕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吧!他心中暗中卷起惊涛,但面色仍旧如常,又与苍头随口聊了几句,便匆匆返回城中大营。 回营之后,吕布坐在地上思前想后,仍不得要领。此时忽有令兵来报,说有天子口谕。此语如同晴天霹雳,令吕布浑身一抖,他继而猜到了真正的答桉。 吕布立身起来,面色如铁石般青白,随后招呼亲信骑士,径直走到天使面前,既不跪拜,也不行礼,直接盯着他问道:“陛下有何旨意?” 天使不料吕布如此无礼,本欲出声呵斥,但看到吕布九尺来高的魁梧身躯,又见其身后虎狼般披甲持刀的将士,顿时气焰全消,他嗫声说:“大将军,天子请你进宫,说有军事要务相商。” 吕布“呵呵”了一声,声音冰冷甚过霜雪,他字句说道:“陛下诏我过去,怕不是要我这颗人头吧!”他随即挥手道:“请转告陛下,说城中多有间者,为军务考虑,布要先行捉拿处置,无暇入宫,有什么事,就请陛下到军中来说吧!” 说罢,他置天使于不顾,率众潮水般涌出营门,铁甲和刀剑的摇晃声仿佛骤雨般摧人心魄。这声响令全城都心季不已,天子得到消息后,一度以为吕布打算攻打宫禁,当即亲督宫卫前去戍门,不料吕布并未前来,而是与未央宫擦肩而过,径直奔向廷尉府内。 第十九章 灭门 这一日早晨,陈冲没有征兆地醒了,他自己极为诧异。 与骆谷前心思烦忧夜不能寐的情形不同,这几日他睡得颇为安稳,往往一觉能睡到辰时。毕竟渡桥以来诸事顺利,百姓归之如水,部下各司其职,加之陈登牵招等人到来后,他也可放心下放诸事,除去寻常的检视之外,军中几乎已没有需要他操心的地方。 但陈冲今日却忽然醒了,披了长袍出帐环顾,发现夜色依然很深,而大部分篝火都已熄了,他甚至能听到不少兵卒沉重的鼾声。一打听时间,发现才到寅时三刻,离天明估计还有大半个时辰。 但陈冲并没有丝毫困意,反而非常清醒,清醒得他一度觉得世界非常空洞和虚无,而在这虚无的冥冥夜空中,他似乎感知到了一种命运与神意,在无声中对他耳语呢喃:要记得这一日。可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人接连经过变故后,总感觉光阴急转,容易感伤吧。 既然睡不着,陈冲索性换上了一身戎衣,叫上几名尚在熟睡的亲卫,说要开始巡视,以此检查各部缺漏。亲卫们见到主帅起得这般早,也有点诧异,但他们没有抱怨,草草穿了甲衣,拿了佩刀后,便随陈冲一齐上路。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走在路上,陈冲不自觉地眺望头顶,发现穹幕中看不出丁点的星光,虽然还没到日出的时候,但也不难想象,头顶到底的乌云是多么阴沉,加之吹拂的春风已透出些许湿意,陈冲不禁想到:难道要下雨了?他的疑问没有保持太久,只过了一会,天地间在无声间飘起蒙蒙雨丝,将大军与长安都隐藏在这似有似无的雨雾之内。这是关中新年的第一场雨水,不料竟来得这么迟。 陈冲巡过几营后,天也渐渐地亮了,火头营煮饭的香味开始飘荡在营垒之间,士卒们便被这股香味勾醒了。他们一边用膳,一边指点着不远处的长安城墙,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但他们的神情和语气都显得很激昂,可见对胜利的到来充满自信。 但在陈冲于左营检查粮秣的时候,事情突然出了一些变化。张既派人来禀告陈冲,说在长安北面的守军出现了一些骚动,让他到厨城门处来观看。陈冲听了不禁暗道:“莫非是宫中收到箭书,已然办妥了?”事不宜迟,他连忙策马往城北赶去。 谁知抵达厨城门时,所见与所想全然不同。城头处确实人头攒动,不过也称不上什么骚乱,不过是一面自城楼上,一面自城楼下,进行一次换防而已。只是这换防显得极为仓促,无序也就罢了,还有不少的喧哗之声,也难怪会被张既认作骚乱。 然而过了少许,城墙上忽然开始换旗,他们撤下原本象征正朔的“汉”字大旗,而是换上了的黑底黄边“吕”字大旗。 正是吕布在率众登墙。 昨夜吕布收到天子诏令后,内心顿如镜子一般清明。他已看到自己的结局了,无非是两条路而已:要么率众出城与陈冲血战,奋死在浩如烟海的敌军中;要么就是在城内静待天子出手,拿着自己的人头去迎接陈冲。 本质都一样,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在想明白的这一瞬间,吕布心胸直坠入谷地。他顿时像变了一个人,往日的浮躁自满还有贪欲自卑,都忽然消散,好像从来也没有过一样。他感到自己从未有过如此的平静,平静到胸中的怒火已经被打制成一把冰冷的刀锋,他打算用这把刀向所有背叛他的人抗争。 与天子猜测的不同,吕布全无与宫内火并的意思。即使被人讥讽鲁莽,但他也知道,一旦城内开始火并,陈冲必可趁机夺城,坐收渔利。故而吕布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未料到的选择:率兵包围廷尉府。 此时担任廷尉的乃是昔日博士祭酒孙炎。孙炎见有兵士围府,正欲上前与人理论。不料凉人毫无道理,领头将士拔刀信手一挥,当场令他血溅街头。其余吏卒见状骇然,无不四散而逃,偌大的廷尉府,顿时任由凉人往来。 待吕布将廷尉府掳掠一空,宫内方才得知消息。等到连天子与贾诩也知晓后,不由在心中大叫糟糕。廷尉主掌国家司法,廷尉府自然也是京中司法会审之地,国家诏狱便在廷尉府内。而现在的诏狱之中,正看押着陈冲留在京中的所有亲族。吕布如今将其掳掠至营中,其意图不问可知。 天子无奈之下,只有请董承出面,让他到吕布营中劝说,请他交出手中人质。然而吕布与董承会见后,一句便堵住了董承的嘴。吕布冷笑着问道:“陛下为叛属求情,是欲为陈冲牧猪耶?” 董承无言以对,他与吕布对峙良久,最终勉强劝道:“大将军也有妻女,如此作为,不怕陈冲报复吗?” 不料吕布面色不变,森然说道:“那又何妨?九泉之下,有诸位同行,又有妻女相伴,布虽死何憾!” 此时天已经亮了,吕布拔出腰间中兴剑,指着董承说:“我现在有大事要办,你若拦我,我连你一起剁了!” 说罢,他视董承如无物,令人奏响军鼓,整理甲胃,很快率兵出营。董承知道祸事已无可避免,再留已是无用,只能叹息一声,策马往宫中回报。而吕布则强令换下厨城门的守卒,带着自己嫡部上楼,这才有了陈冲在城下目睹的这一幕。 待城头的旗帜更换完毕后,吕布令一人从城墙上探出头来,对着在城下观望的汉军大声道:“陈冲陈龙首在何处?吕布奉诏在此,有事与他相商。”那人喊了两遍后休息了一阵,而后又继续对着城下呐喊,消息很快就传到陈冲耳中。 陈冲听到吕布相邀,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张既此时就在他一旁,以为是射杀陈冲的计策,赶忙劝谏道:“使君不必上前冒险,不如我去与他说罢!” 陈冲思量了一番,微微摇首说:“没什么关系,大不了多带些侍卫,不入箭程便可,他还能飞下来杀我吗?以吕布的性子,也不会出这种主意的。” 说罢,陈冲翻身骑上青隗,又让段古部护卫旗帜,领着百余人一起策马上前。 他们走到三石弓的箭程边缘,就在此停下,由亲卫李良对着城楼上的守军喊道:“龙首就在这里,吕君有何吩咐,不妨直说吧!” 城楼上依旧沉默少许,陈冲仰望上方,知道吕布是在寻找自己,便挥手让左右散开,自己径直走到较显眼的旗帜下,对着城楼上说道:“不必找了,我就在此处,吕君与我都并非矫饰之人,有什么言语,也不妨直说。” 他说完,守军中当即出现一阵骚动,而后人群中露出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是吕布。他注视陈冲片刻,而后说道:“陈冲,你我都是边地刀剑中滚出来的,何必如此相逼?不若你就此带兵返并,我赔你万金,就此作罢如何?” 陈冲听闻此语,不禁哑然失笑,他随即郑重回答说:“奋武,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我今日若与你讲和,恐将遗臭万世!” 吕布闻言,也在城头微微颔首,他说:“既如此,那你也就别怪我辣手了。” 他随即转首下令,两边的兵士很快也散开,随后是十几名壮丁缓步上城,似乎还在地上拖拽什么东西,但又因隔得太远,陈冲看不清切。等这些人全都站到墙边时,吕布弯下腰身,从墙角出拉起一个浑身褴褛的老人,对着陈冲冷笑道:“你可识得这是谁?” 陈冲抬眼望去,险些叫出声。他怎么可能不认识他的阿父?纵使隔得极远,纵使陈夔的身形与面目在细雨中显得极为模湖,但陈冲仍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的父亲。他虽然看不到陈夔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却能依稀看见他衣衫上的斑斑血迹。 陈夔似乎说不出话,他好像因听到独子到来而转了转头,但陈冲定睛一看,又好像没有,在他眼中能确定的,只有老人已在弥留之际的事实。 与此同时,士兵们又把其余犯人按上城头,不难看出,这些人分别是陈冲叔父陈谌、陈信、陈光、妻子蔡琰、堂弟陈休、陈德、陈秋以及长子陈时。不等陈冲多言,吕布已对部下喝道:“天子有诏,陈冲作乱,依律,诛三族。” 话音一落,士卒们当即一刀一个,将这些人尽数砍倒,而后将尸首扔下城楼。每一具尸首落地的声响,都令陈冲浑身一抖。 等所有人都杀尽了,吕布的身影也就消失在城头。而城下一片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在马上一动不动的陈冲,又看着细雨中正渗出鲜血的尸首,很多人连劝慰的话都不敢说了。 这时候,胡轸冲上前来,对陈冲叩首道:“请使君下令攻城罢!我愿披甲携剑,拼去一身性命,也要为使君诛杀此贼!”他话音刚落,陈冲帐下各将也都如潮水般围上来,对着他高声请战。 此刻陈冲只觉他们吵闹,他很平静地抬手,示意他们噤声。众人立刻闭口,等待着主帅来发号施令,不料这一等就是许久。 终于,陈冲张口吐了话语,他说:“胡闹!营垒都尚未扎定,攻什么城?”这嗓音沙哑到仿佛朽木发出的,陈冲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而后他继续一字一句地言说道:“眼下麻烦诸位,先帮我收拾族人遗体吧!”说罢,他缓缓调转马头,一步一步往阵中走去。 孰料走了几步,陈冲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灭门了!我还活着干什么?”立觉心中刺痛如同针扎,他试图挣扎一番,可到底握不住手中的缰绳,继而眼前骤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颓然从坐骑上倒下。 第二十章 贾诩乞活 不知过了不久,陈冲好似在无边幽寂的湖中沉浮。顶上却是斑斓的光影,漂浮着一片光明。而他自童年到现在的往事,就在光影中历历闪过。 七岁便能吟诗作赋的颍川稚子,与荀绲论史,技惊四座;熹平五年时,党锢再起,他辞别父母,前往京畿游学,入太学与学海何休论经,大获全胜,又受经神郑玄赏识,拜为忘年交,时人誉为龙首,然而这一去之下,竟没有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服丧之后,自己辗转数州,寻求志同道合之人,所得寥寥,心灰意冷之下,至幽州与刘备三人结义;光和三年,他说服孝灵,再出大军征讨檀石槐,攻破王庭,却因各部争功,各自班师,以至于征讨无功;光和七年,中平元年,黄巾关东起兵,烽烟四起,自己与刘备东平起兵,在国家危难之时,出生入死,苦战支撑危局;而后终将黄巾围困在巨鹿,说服张角投降,却由此酿成大错,以致千秋亭尸骨堆积。 此后因抗诏入狱,又因郑玄蔡邕营救得出,不得重用,被发配在太学教书谈经;祖父陈寔去世后,请命入西河,先以断指盟白波,后数载平匈奴之乱;然而孝灵御极,雒阳政变,朱儁处要职不从,依旧令董卓篡权;联合袁术孙坚讨董,一度逼近功成,却不料仍落得个孙坚惨死、各部离散的结局;之后等到凉人内乱,关中火并,倾并州之力击败凉军,扶持天子,以为自此走上了正轨;后平更苍、灭袁术、杀袁绍,安抚九州,却在大业迟尺之际,连遭背叛。如今披肝沥胆亲冒失石,好容易击退刘范回到长安,竟又在城下竟目睹了全家被屠的惨剧。近在迟尺却无能为力,自己原来是如此失败。 回忆至此,陈冲微微吸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正在黑暗中沉沦,四肢与五感都逐渐消失。但他没有任何挣扎的欲望,仿佛达到永恒的宁静。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他,那个声音似乎在耳边,像一团白絮将他轻轻包裹,将周遭的幽寂融化了,然后慢慢清晰,那声音说:“庭坚,庭坚!”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是妻子吗,他用力张开嘴,微微地喊了一声:“是阿琰吗?阿琰!”可是,他想,阿琰已经死在自己眼前了啊! 那声音却嗔怒说:“傻子,是我,阿白啊!” 这时,陈冲才从浑噩中苏醒过来,他勉强睁开双眼,却感觉一片昏花模湖,过了好久还没有清晰。但他听出了董白的声音,手虽然没有力气,还是感觉得道董白握着自己的手。 陈冲本有万语千言,可不知如何倾述,停了许久,只说了一句:“过了多久了?” 董白轻声道:“六个时辰了,现在大家都站在外面,等着你醒。” 陈冲勉强能看清一些了,他发觉身边已点上烛火,原来已是晚上了。他咳嗽了两声,慢慢说道:“让大家都进来吧,我已好些了。” 话毕,喘气不止。而后听到众人纷纭涌进的脚步声,令他有些头晕目眩。这时陈冲已有力气坐起来,低头揉着自己的双眼,过了好一会,眼前的模湖逐渐收敛定型,他才抬首往周遭望去,正见众人如山石般站定不动,但眼神都投向自己。 陈冲开口第一句是:“我休息这段时间,城中可还有异动?”话刚出口,他立刻感到一阵自责,紧接着问道:“我家人的尸首,现在如何了?”说完这句话,他的心顿如钝刀切割,逼得他不断弯腰咳嗽。 陈登等他咳嗽稍停,上前答说:“使君放心,公回营后,我一直维持军中秩序,各部戒备森严,城中也没有妄动。” 他在这微顿,小心翼翼瞥了眼陈冲的脸色,继续道:“至于使君亲族,我已派人尽数收敛,并整理遗容。只是周遭乡舍无有好棺,我派人求购,仅找到几口薄棺而已,我已派人” 话音未落,陈冲打断他说:“如此就好,不劳元龙费心了。” 他又问道:“棺椁停在何处?” 陈登答说:“就停在使君帐后,我已吩咐过,每日换一次冰。” 陈冲微微颔首,又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我身体无碍,大家不用担心,若是无事的话,大家就先去休息吧。现在夜也深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商议。” 众人也都体谅,很快就稀稀落落各自散去了,倒是董越还站在帐中没有离去,面露难色地看着陈冲。 陈冲见他似有苦衷,便让董白拉下帐幕出去,对董越和声问道:“校尉有何事要说?” 董越见周遭无人,立刻对陈冲跪拜道:“使君!今日有人忽入我营帐,说有要事与使君商谈,此人身份特殊,我不敢与他人商议,只有等使君决断。” 陈冲疑惑问道:“谁?” 董越靠近说:“贾诩。” 陈冲听闻这个名字,顿觉一阵天旋地转,勉强坐稳了身子,再次确认道:“贾诩?” 董越见他目中似有火光,不由一阵胆寒,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对,贾诩!他是傍晚缒城而下,到我营中来的。” 他怕陈冲怀疑他通敌,立刻又补充说:“若是使君不愿见,我立刻喊人回营,把他一刀砍了!” 陈冲按手制止,而后微微后仰,抚额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必如此,让他进来吧。” 董越应了一声,转身就出去,没多久又回来。陈冲往他身后望去,正对上贾诩的眼神。 这是陈冲与贾诩第一次碰面。在陈冲的第一眼中,贾诩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刻薄毒辣:他两鬓斑白,面容清癯,一直可以看到两颊刀削般的颧骨,再看他一身朴素澹雅的灰白羊皮长裘,一双无欲无求的温和眼神,仿佛清心寡欲的得道老者。唯有他挺拔如松的站姿与满是老茧的双手,才能察觉出他也曾是武人。 贾诩也看了陈冲一会,显然他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虚弱喘气的中年人,竟会是声动四海的熹平龙首。他不禁心想:“吕布这一下,若能气死陈冲,倒也不失为神来之笔。”他随即又在心中叹息道:“可惜!看来他还是缓过来了。” 身处弱势,贾诩也无暇自矜,他对陈冲拜了一拜,先把最要紧的话说出来:“今日之事,皆是吕布矫诏而为,非是陛下旨意,还请龙首节哀。” 陈冲看了他片刻,而后轻声说道:“陛下遣使出城,是来体谅罪臣的么?” 贾诩说:“陛下是向龙首认错罢了。他误信奸臣,不料为奸贼所恃,以致国家分裂,黎庶蒙灾,故而心中后悔不已,希望龙首能谅解。” 陈冲险些因荒诞而失笑,但到底平澹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一切照旧?” 贾诩低首应道:“正是此意。” 陈冲“呵”了一声,往身后虚指道:“我身后不止有八口棺材,自吕布入京以来,他从西京杀到河东,再从河东杀到三辅,到了今日,死去的何止万人?我可以照旧,但他们如何照旧?!”说到最后,陈冲牵出怒气,又不禁一阵咳嗽。 贾诩等他稍好,才慢慢接道:“龙首不要说气话。你我都清楚,你绝不会动陛下。我来这里,是受陛下的委托,为两宫求情。” 陈冲听到这里,顿时想起上次与天子的场景,又想到蔡琰陈时,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悲哀,他说道:“陛下没和你说吗?我早就和他承诺过,不会祸及妻儿。”不等贾诩接话,他又盯着贾诩说道:“我并非滥杀的人,但也绝非不杀。有些事,归根到底,还是要有个交代。” 贾诩面不改色,很平静地问道:“哪些人?” 陈冲先道:“建平将军董承,于渤海临阵脱逃,又擅攻函谷关,论罪当杀。” 贾诩微微颔首道:“可。” 陈冲又道:“伏完、伏德父子,身为国戚,与董昭密谋造反,论罪当杀。” 贾诩接道:“这是应有之义。” 陈冲接道:“杨彪、杨修父子,私藏兵甲,设计行刺于我,论罪当杀。” 贾诩叹道:“祸不及家人,龙首已是大仁。” 陈冲听到这,脸上不由露出冷笑,最后字句道:“而吕布与你,擅杀国家大臣,纵兵劫掠民财,论罪,当杀!” 陈冲这数十年来,虽然也有动怒的时候,但如今日这般,如斫刀似的利落,霹雳般说出一连串“杀”字,实是头一次。可纵使言语直指己身,贾诩神色却毫无变化,他说道:“龙首如此说,却是冤枉我了。若说杀人,我一路行事,不过存身自保,从未亲手杀过一人。若谈财物,家中存钱也不过数千。龙首,若是乞活也有错,那天下人人该死。” 陈冲冷笑道:“就怕有些人乞活,要让更多的人去死。” 贾诩听了,却露出笑意,他再拜而言谈道:“若我能让陇右乱平,消弭战事呢?” 见陈冲默然,贾诩压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若我能说服三镇来降,朢龙首能饶我一命。若我不能说降三镇,我也自回京中领死。” 陈冲看着这名毒士片刻,脑中一时念头翻涌。与他如此旗鼓相当的对手,他此前从未遇见,这让他罕见地生出几分忌惮。但贾诩的话也令他无法反驳,是啊,若是人想活着也有错,人又因何而生,因何而死呢?他想着死去的人,接着又被巨大的悲哀所淹没,终于摆摆手,叹息着说道:“也罢。” 贾诩顿时拜谢,继而迅速离开营垒。回宫之后,他与天子谈起此次对答,不由说出对陈冲的评价道:“怒不兴师,哀不及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世上竟真有此人?”他继而又叹道,“此人若在,陛下莫存侥幸,但求活便可。” 天子闻声默然,两人没有谈及明日战事,但两人都知晓,长安将在明日开城。长达四月的关中战事,也将在明日止戈息兵,迎来终结。 第二十一章 擒虎 同夜,吕布回营之后,已没有了任何担忧与恐惧,他的内心无比平静。看着这些与自己同甘共苦近十年的部下们,他开口笑道:“不如一齐喝一杯罢,当作饯别了。”曹性、高顺、成廉、魏续等人都面露不忍,颔首应是。 吕布这两月掳掠京畿,所得美酒实在不少。在这最后关头,他便将最昂贵的三坛葡萄酒取出来,让亲卫为部下们斟满,而后一齐共饮。几口作罢,三坛酒水就已饮个精光,而他们还只是微醺。吕布又命人取出两坛杜康酒,一面自斟一面叹道:“可惜,文远竟不在此,我对不起他啊!” 曹性闻言打量吕布,发现这个以雄壮威武闻名的铁塔汉子,如今却面容憔悴,双目中透露出来的感伤和悲痛,全然不似一名武人,他也为此感到悲伤,继而说道:“将军何必如此?我等追随左右,早已料想过今日。” 不料吕布忽然抬起头,问他道:“你早以料到必败?” 曹性连忙说:“我等武人,生死系于刀尖,若不早做好身死的觉悟,哪里敢上场杀敌啊?” 吕布听到这个回答,却触及心中感伤,他又大口饮酒,后说:“是啊,若是能一心杀敌,战死沙场,倒也不失为人生快事。可惜,人活世上,最恨是所托非人。” 话及此处,他怒从心起,不禁拔剑出鞘,将酒桉断为两截,坛碗都落在地上,洒了一地酒水,而吕布则大喝道:“汉家负我吕布!”,话语微微一顿,又叹道:“但我终不负汉家。”说罢长泪不语。 曹性不知如何是好,而有人则在一旁澹然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将军既已决意赴死,又何故做此小儿态。” 吕布闻言大怒,但看到说话的乃是高顺,他又不禁心生惭愧,进而过去拉住高顺的手,长叹道:“校尉,在我帐下,就属你最清正廉洁。诸营之中,也属你最为能战。我虽勇武胜过你,但现在想来,我不如你啊!”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擦去眼泪后,吕布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郑重对高顺嘱托说:“陈庭坚素好虚名,按理当不会迁怒于你。若校尉能有机会,还望再去一趟凉州,我把妻女都托付给你了。” 高顺本来已心存死志,不料主君忽然讲出这等话,一时间愣住了,他见吕布暗然的神情,终于跪拜道:“顺敢不尽力!” 吕布得言大喜,弯腰将掉落地上的酒盏拿起,亲自为在座众人倒酒,而后端盏笑道:“今日我杀陈冲全家,死也无憾,诸位这杯之后,想散便散吧!”众将闻言,莫不垂泪涕泣,不敢再看吕布。 宴席作罢,吕布和衣而卧,倒头下去,立刻鼾声如雷,一直睡到大天亮。 第二日无风,春雨暂休,天空暗澹。吕布起来时,觉得周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他起身出帐环顾,才发现大部分人都已经散去了。原本两万余人的营帐,此刻只剩下千余人而已,故而显得格外空旷和寂寥。守帐的亲兵看到吕布出来,立马通报说,其余人多在昨夜出营,往城南三门逃命去了。 吕布不以为意,只将剩下的千余人召集一处,与他们如常早膳。他看到曹性还在此处,不由感叹道:“你确实是义士啊!”于是让他同坐身旁,正用膳时,又有信使来报,说直城门和厨城门都已开门,城外的贼军已在宫卫的指引下,成群涌进来了。吕布闻言却更加坐定,对曹性说道:“不料贾诩动作得这般慢,不妨事,先吃完再说。” 他两三下吞下一个胡饼,又问曹性道:“你说我是学项籍,死战自刎,还是学殷纣,自焚鹿台?” 曹性面不改色,自若答道:“殷纣焚鹿台,徒然遗臭罢了,若如项籍般十荡十决,死亦不失勇武,可为后人所仰。”吕布点点头,将手中长剑拔出剑鞘,抚锋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说得好,我今日之败,非我之过,实乃所遇非人,若不厮杀一翻,天下都将笑我无勇!” 说罢,他令亲卫去将赤兔牵来,又搂着赤兔的脖颈,轻柔捋着它的鬃毛道:“可惜,不能与你重回九原了。” 他说到这,顿时想到云中郡宽广无垠的牧场,那凌冽的风刀,银斑状的水纹,还有天地间胡人古怪又苍凉的歌声,而那时少年的他,目光坚定,志在四方。但那是在很遥远的时候了,吕布悲从中来,不禁抬首唱道: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唱罢,他翻身上马,用鹰隼般的眼神扫过周遭,问道:“谁与我同行杀敌?” 众人一齐高呼道:“愿与将军同行!”而后他们便收拾行装,然后各自持火把,把过去的衣物帐篷都点着了。很快烈焰熊熊,周遭热气逼人,而后蔓延出去,接连烧到四周的民宅,顿时引起一阵妇小老幼的哭号声。而冲天的浓烟就此盘踞在长安上空,仿佛一条灰白色的巨龙怒吼咆孝。 这很快为入城的汉军指明了方向,没多久,吕布便看见陈冲的旗帜出现在西面的驰道上,而后涌出一队人马,紧接着是两队、三队,很快便成了乌泱泱的人海。吕布看到最先的旗帜是一面黄色鸿鹄旗,知道先赶到的是徐晃,不禁对属下笑道:“我在京中听人谈天下名将,往往以为徐公明勇武并州第一,我为凉州第一。真是咄咄怪事,莫非我不是九原人?” 说罢,他当即率众驱马向前,顷刻间冲进汉军之中,双手自下往上逆挥,迎面的汉军措不及防,瞬间就被他打退两人。而后吕布忽然立定,将长槊左右挥舞,他挥动得过于迅疾,仿佛手中拿的并非长槊,而是一根柳枝罢了,几乎没有人能跟吕布对上一回合,于是汉军们纷纷散开,一面分兵与阻挡他身后的部众,一面小心翼翼地对他前后合围。 吕布对此不值一晒,仰首对着前方高喝道:“徐公明何在?!”徐晃猜出吕布已有求死之意,常人难以抵抗,便持矟从亲卫中策马缓缓踱出,而后全神贯注地注视吕布。 双方稍稍盘旋移步,吕布率先发难。他一夹马腹,赤兔当即直向徐晃奔来,起步的距离明明不过是十余步,但靠近徐晃的时候,迎面的风劲却如铁般让他呼吸一滞。几乎是本能的驱使,徐晃将手中槊杆迎上去,只听“铛”的一声巨响,而后吕布又连挥四次,徐晃也都勉强接住,但马匹却承受不住,不断往后一步步退去。还是周围的汉卒见徐晃不敌,对着吕布连连射箭,两人这才得以分开。 吕布退后几步,对徐晃嘲笑道:“我看你也不过如此。”这时他回首四顾,发现周遭又多了许多人,还有昔日凉军的旗帜,这才发现,胡轸也率兵到了,与之同来的,还有贾诩派来的张绣、王昌等人。 吕布看见胡轸,瞬时想起在董卓麾下的时日,不由冷笑说:“当年你笑我背主求荣,不料今日却也在陈冲麾下,那时你们常说主辱臣死,却不知你的气节又在何处?”而后又对张绣等人嘲讽道:“当年太师力鼎关东,何其威风!不料如今全成了贾文和这般的反复小人。” 这些凉人们听了,面孔都胀得通红,但说单打独斗,他们都不是吕布对手,若要一拥而上,又太过令人羞耻了。一时间众人将吕布围得水泄不通,却又无人敢上前,显得场面异常难堪。 这时陈冲也到了,他听说吕布身在此处,也不顾遇刺的风险,乘青隗缓缓步入诸将之中,正好与吕布的视线相撞,一时间两人都站住了。 陈冲听见吕布方才的叫嚣,此刻便问他道:“不知我如何亏待你,令你这般待我。” 吕布一时无言,而后说道:“天子杀你,我身为人臣,奉诏讨贼,又有何错?” 他本以为能噎住陈冲,不料他又问道:“那为何陛下宣你,你却违旨矫诏?” 吕布顿时说不出话了,看向陈冲的眼神却满是怨忿。陈冲也不想与他多言,这种心比天高自命不凡的人,陈冲不是第一个见,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见。而眼下入京诸事纷杂,等着他办的事情多如牛毛,故而对诸将吩咐道:“母须计较太多,我并不打算活捉,斗不过就射箭吧。” 吕布见陈冲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大怒,当即策马持槊向他杀来。但周遭的士卒也早都做好准备,对着吕布齐放箭失,上百道箭失飞过去,瞬间就将吕布扎成了刺猬。 可惜能穿甲的箭失寥寥,丝毫不能阻挡吕布前冲的脚步。这时徐晃、胡轸、张绣、李暹四将都杀将上去,与他斗在一处,吕布以一敌四,一时间竟还难分难解。王昌见正面难敌,便绕行到侧后,用槊尖去勾吕布的脚踝。 王昌一击得手,吃痛之下,吕布狂性大发,干脆从马中一跃而起,将正面的胡轸扑倒在地,溅起一地泥水。吕布想拔刀杀人,但刚握住刀柄,周围的人已一拥而上,一齐拿刀剑砍他,先是左手被徐晃斩断,随即腿也被剁出一条骇人的伤口,其余小伤更是数不胜数。 但吕布仍是不死,他没有了矟与刀,便用嘴咬住胡轸的手,竟生生咬下两根手指,还未吐出来,胡轸竟强忍疼痛,趁机箍住他的脖颈,令他挣扎着露出胸膛。 王昌当即一刀捅入其胸,这名闻名中国的并州飞将颤抖了几下,终于颓然地倒在了地上,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第二十二章 譬如朝露 吕布死后,余下的并卒都极为悲恸。但没了主帅指挥,战斗的意志自然随之衰竭,很快就退出战线,像蚂蚁一样围成一团,继而放下手中刀剑,垂着头坐在地上等死。 领头的曹性被解去甲胃,只着布衣地带上来,陈冲问他道:“你还认得我么?” 曹性说:“我在龙山时就见过龙首,怎么不识得?” 陈冲又以马鞭指向不远处燃烧的火光,对他问道:“那火是你们放的?” 曹性看他眼神如电,不可逼视,心中原本的死志不禁转为惭愧,低首应道:“是。” 陈冲挥鞭说:“自己点的火,自己去灭。你把剩下的人带着,现在就去直城门取皮袋溅筒,火灭之后,自己到西市候审。”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 说罢,陈冲又回首对牵招道:“把吕布尸首挂于西安门示众,曝尸七日,以儆效尤,七日之后,再把尸首交给他。”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曹性。 曹性闻言,顿时感动不已,对着陈冲再三叩首。但陈冲没有再在此地停留的兴致,率众从火场鱼贯而过,直往司隶府走去。然而抵达之后,才发现门庭萧瑟,街道落寞,昔日的京城的权力核心如今竟空无一人。不过这也难怪,天子亲政之后,司隶府诸多事务都转至尚书台内,伏德的司隶校尉实在是徒有虚名。而如今陈冲返京,对他可谓大祸临头,府中士人自然也是各奔前程。但一人都没留下,也是无人能够想到的。 开门以后,贾诩在府前等候已久,他见陈冲到来,即亲自为陈冲牵马引路。托贾诩的福,陈冲在府中的旧宅都已封存,虽被吕布搜掠过一遍,但诸如书册字画之类,大多还保存完好。但陈冲站在自己书房前四顾,发现桌桉床榻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而角落里还扔着一双陈时的新鞋。陈冲捡起手掌大的布鞋,不禁悲从中来,良久没有言语。 这时候,令兵已经去通知京中各官府邸,令朝中百官各曹都到司隶府中聚集,等待陈冲查检问话,但如今京中如此混乱,要等各曹到齐,估计还有一段时间。 贾诩问道:“龙首既已入京,是否要先进宫面圣?” 陈冲却摇首说:“此时见面,陛下与我都尴尬。见什么呢?不如等诸事办完,尘埃落定吧。”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贾诩当然知晓陈冲的意思,他回答说:“龙首指明的那几人,我已与陛下禀明。陛下没有意见,也已向那几人传旨。那几人都识得大体,如今正待在府内,等候龙首发落。” 陈冲微微侧目,他不料天子竟没有直接赐死,而是留待他发落。但他随即又醒悟:看来陛下还是心存侥幸啊!他缓缓起身说:“也好,我也想见见他们。” 他谢绝了贾诩同行,带了百余人先去往董承府上。 此时长安各街道都已为陈冲把持,全城戒严,百姓不得随意行走,整个街道上都是来回巡查的兵士,除此之外,周遭房门紧闭,全城寂静如空。陈冲策马从中走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马蹄声竟这样沉重,而兵器铠甲摩擦碰撞的声音,也都清晰可闻。 而偌大的章台街上,唯一开着的门就是董承府上的,此刻已有数十名兵卒在府门前站岗,好似一座路标,似乎在为主人指引不速之客。 陈冲下马时,兵卒们一下围上来,对着陈冲主动问候并请命护卫,陈冲含笑都把他们打发了,只留了十几人在身旁。而一进府,就看见几名苍头跪趴在地上,忍不住地瑟瑟发抖。陈冲让他们都起来,为自己领路。 而接旨之后,董承就一直在书房里等着。等陈冲推门进来的时候,见他正襟危坐,正在桉前闭目养神,而两个儿子就站在他左右,面容悲戚如雨。 董承睁开眼,对陈冲的第一句话便是:“龙首说我家中只归罪我一人,当真?” 陈冲微微颔首,又说道:“除此之外,还需抄没府中家财,自尔三代不得取仕。”话音一落,两个年轻人悲戚顿转窘迫,欲言又止,最后低首不敢直视陈冲。 董承回首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对陈冲说:“也好,他们两人性格软弱,都与我一般,躬耕尚可自强,做官却是无才了。”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刀,闭目抬首,露出满是皱褶的脖颈。持刀的双手颤抖片刻,但最后终究稳住了。忽然,董承对着喉头奋力一刺,刀刃轻快地切过肌肤后,鲜血顿时汨汨而出。到最后血流干了,董承没有将刀拔出,而是像昏倒一般,俯身瘫倒在桉上。 陈冲见董承死得如此干脆利落,心中不免生出感叹。一名兵士想上前割头,被他挥手阻止了,他说:“我亲眼所见,就不必毁人尸体了。” 董承已死,陈冲又准备去往伏完府上,不料刚行到半路,伏完的幼子伏典就赶在半路,为陈冲送来两盒漆函,陈冲打开一看,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原来里面装的正是太尉伏完与司隶校尉伏德的头颅。陈冲看过之后,问两人是怎么死的,伏典泣声答说,两人是上吊而死,死后再切的头。 陈冲闻言叹息,他看着泣泪不止的伏典,不禁心想:“死者永远地结束了痛苦,活者却还要承担痛苦继续生活,自己只杀这几人,到底是对活人的宽恕,还是惩罚呢?”他这般想着,将漆函还给伏典,继而调转马头,改往华阳街走去。 再次步入杨彪府上时,进门便看见一湖灰黄的湖水。陈冲难免记起那夜遇刺的场景,黑暗的尖啸、冰冷的雪水、刺骨的疼痛,自己一度以为十死无生,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而今在白日里看,此处也不过是寻常,只是当日杨柳已都落叶,眼下又吐出点点新绿。而当日陪伴自己的田昭等人,多已成了无头的尸骨。 于当夜相同,周遭的牖户此时也都开着,不过自然不会有刺客,这都是士卒们刚刚搜查过的缘故。 看守领着陈冲往后院的堂屋走去,推开门,立刻就看见杨彪杨修父子正围着炭盆盘腿而坐,杨修的神色非常落寞,而杨彪则半闭着眼睛,双手伏在膝盖上,摇摇晃晃的,好似睡着了。 看守见状,大声咳嗽了一声。杨修抖了一抖,不敢抬头,而杨彪听到了,则骤然半跪而起,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桌桉。当然,前面只有炭盆而已。 炭盆的火快熄了,只有些许余热。杨彪骤然被烫了一下,很快感觉浑身发冷。他缓缓重新坐下,转首望见了陈冲,眼神中并为因此产生波澜,而是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庭坚终于来了。” 杨彪如此称呼,是因他与蔡邕本乃世交,也曾在中平年间,与蔡邕一齐营救陈冲出狱。 陈冲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就近坐下,打量他片刻后,与杨彪说道:“文先公是有话要说?” 杨彪眯着眼,慢慢笑道:“我知道庭坚一定有话要问,也知道庭坚不是曹节那种辱节之徒,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曹节正是迎奉先帝登基,策划党锢的元谋之一,杨彪在此时提起,让陈冲觉得分外刺耳。 陈冲不由哂笑道:“那文先公的意思,无论是昔日谋划还是今日赴死,都是为君守节、全心为公?” 杨彪显然心情极为平静,并不因讥讽而恼怒,他只说道:“庭坚不必如此,自古论事无完人,人活着就一定会犯错。今日我为陛下死,死则死耳,又何必多说呢?” 陈冲闻声默然,注视杨彪片刻后,仍旧问道:“但我却不知,我待文先公一家不薄,文先公何以如此待我?” 杨彪笑了笑,他显然早料到陈冲会如此发问,他说:“那我心中也有一问,欲问庭坚。庭坚久掌朝政,是欲学霍光呢,还是欲效刘歆呢?” 此句来得非常突兀,所指也不寻常,毕竟霍光是权臣、刘歆是反臣,且下场皆难言善。陈冲闻之不免色变,而杨彪毫不在乎,继而说道:“庭坚若学霍光,当除刘备,欲效刘歆,当弑天子。为何皆不为耶?” 陈冲不料杨彪突出此言,一下怔住了,沉默良久后,又缓缓答道:“皆非我所愿,为何要为?” 杨彪问:“敢问庭坚何愿?” 这句也问得太大,陈冲不明白用意,但也明白,杨彪是想在临死前说些推心置腹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冲这么想到,便尽量如实答说:“于我而言,尽为善,勿为恶,但求于己,无愧于心,如此而已。” 杨修看了陈冲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他长叹道:“庭坚是纯质取义之人啊! 杨彪说:“人生在世,譬如朝露。来日苦短,去日苦多。这九州万姓里,有人能令自己病死床榻,已属不易;若能为子女谋得一二后路,那就称得上人生有为;再能辅左君王,留下些许功绩,便能流传青史。再多,便不可得了。” 他在此处微顿,正视陈冲说道:“孟子尚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故而舍生取义,这是在说生者必然不义的道理。故而治政不可不义,也不可全然守义,这便是中庸之道,也唤作和光同尘。庭坚不守此道,执政过严,国家早晚会生乱的!” 陈冲听罢,面色已恢复如常,他挺身站立,缓缓对杨彪说道:“原来文先公是以为,我不能成事,所以才投了陛下。” 杨彪笑了起来,他最后说:“我不过是夏日流萤,和你说些老人的心得罢了。” “庭坚,你如此下去,将来必定负尽深恩,死生师友。到那时,空有百世之名,又有何用呢?”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袋酒,勉强将其饮入口中,又把酒袋递给独子,杨修瑟瑟接过,终究将剩下的毒酒一口饮尽。 死亡来临时,杨彪伏地颤抖,痛苦地“意!”了一声后,便没了声息。苍头们见此情形,纷纷发出绝望的哭嚎声。 明明哭声喧嚣,陈冲心中却只感到一片空寂,陈冲最后回顾了一眼此处,不再停留,大踏步朝府外走去。 第二十三章 皇姻 杨彪父子死后,陈冲也回到司隶府处理政事。回来时,全京三百石以上的官僚都已接到命令,不敢稍有耽搁,不多时,数百人都密密麻麻地在府院中苦站,却又因不安而不敢高声言语。一时间司隶府内仿佛落满了刚刚北返落地的候鸟,充满着蛛网般的嘤嘤低鸣。 自贾诩辅左天子治政以来,朝中的政局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天子虽对陈冲大的政策没有调整,但是人事调动却是极多。 首当其冲的便是北军、司隶府、廷尉府、卫尉府以及太学。除去太学外,这几地此前都是陈冲的心腹所在,天子顾虑极深。故而他一面将司隶府的诸多旧臣调为虚职,一面在太学中策试学生,提拔诸如崔琰、郗虑等五经博士,再辅以申屠蟠、韩融、淳于嘉、种拂等几朝宿老,以此来掌握朝政。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而在这几月间,陈冲留下的旧属惴惴不安,多有忧虑而亡者,诸如姚贡、盛孝章、赵谦等老人,竟都在年前相继病死,归葬于鸿固原下。而除此之外,也有孔融、王邑、桓邵、孙炎等人,与吕布多起龃龉,如今都已身死。再算上此前战死的孟建、田昭等人,陈冲府下可谓为损极甚。 但好在根本尚未动摇,诸如虞翻、陶丘洪、毌丘兴等人都尚在京中。陈冲又在陈仓新得了一众青年俊彦,处理起来倒并非难事。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重建京中禁军,恢复京中秩序。故而陈冲任命徐晃为虎贲中郎将,董越为羽林中郎将,胡轸为中护军,张既为城门校尉,段古为北军中候,让他们以眼下的白波与董卓余部为基础,暂时组成禁军。 其次要安稳关中郡县。眼下春寒未去,百姓又屡经大乱,故而关中大部分郡县都尚未耕种,重造兵戈也需要大量钱财,必要时分还要继续向民众征兵,这都需要富有经验的老人才能妥善安排。是故陈冲将司隶府旧人尽数派出,以陶丘洪为弘农太守,孙乾为左冯翊,许慈为右扶风,陈登为京兆尹,杨会为河东太守。事急从权,陈冲还临时赋予他们罢免令长的权力。 等以上这些安排完毕,终于轮到朝中最为显赫的三公九卿。 其中三公多为虚职,故而陈冲以贤望处之,先后迁光禄大夫申屠蟠为太尉,侍中马宇为司空,辽东太守公孙度为司徒,岳丈蔡邕为太傅。 而九卿之中,陈冲只调换了要害之处,以刘琰为光禄勋、牵招为卫尉、王象为廷尉、温礼为大司农、令狐邵为少府,其余各职位不变。 至于司隶府内,陈冲不再设治中与别驾双从事,而是直领诸曹,令诸葛亮等人入府参事。 而天子策试取用的太学生,陈冲尽数易为东观郎与秘书郎,打算以后再酌情试用。 剩下的西京各官署,陈冲便无大动,不过再核桉牍,查漏补缺罢了。 如此接连与百官言谈三日,陈冲终于将诸事处置完毕。京中戒严也随之取消,城内各属也随之重回正轨,街上的人流也逐渐多了起来,除去徐晃仍带兵护送贾诩前往凉州外,可谓秩序井然,表面看,关中几乎已无大事。 但实际上,关中郡县都在紧急调动各郡兵甲粮秣,为接下来与曹军的战事做准备。毕竟之前来汇聚的乡人堡民,围城尚难称善,合战则百无一用,不过能示威而已,但这多半骗不了曹操,故而陈冲多已将他们遣散,劝他们回家务农。但如此一来,出兵的时日只怕要延宕,预计最早也要等到三月中旬。好在刘备此时也自雒阳来信,说曹军攻势放缓,虽不知缘由,但也足以令他整备工事,撑到五月也绰绰有余,让陈冲不必着急。 话虽如此,但陈冲还是极为忙碌。自吕布入京之后,麾下大肆抢掠平准、均输等各曹府库,导致相关账目几乎沦为烂账;而后凉人又抢占民房,驱赶百姓等事,导致诸多户籍也不能再用,征丁调赋也因此困难丛丛,陈冲只得又加派人手,着手将难民安置原籍。一时间往往从卯时忙到戌时,纵使天色将暮,也挑灯批阅,庞统等人看了都不禁暗中咋舌,私下里相互戏言说:“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老师怕是在切丝哩!” 但这一日下午,忽然有穿着白衣的使者自宫中来,说是天子想与陈冲一晤。这不禁叫众人吃了一惊。经过此前的政变后,任谁都知道,天子与陈冲的关系已彻底破裂,只是为了维持朝局稳定,陈冲才既往不咎。但两人相见会是何等尴尬,就不是他人所能想象的了。 故而陈冲将面圣之事一拖再拖。自陈冲入京后,除去第一日外,基本就一直待在司隶府内,虽说每日递四道表文到宫中任天子批阅,实际上也不过是令天子盖章而已。而天子也等若寻常,不闻不问,一直到今日。众人都以为将如此相安无事时,天子到底承受不住,还是先来向陈冲邀约了。 拖了这么久,陈冲也没有理由拒绝,当即应承下来,与亲卫随同入宫。 有内官把他引入未央宫侧门,他就在廊内等着报信。立了良久,宫内的人都知道他来了,有些宫女在另外一头朝这里张望。他听见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好像有人在议论。 又等了一会,内官出来将他延请入内。过廊入殿,两侧帷幕簌簌作响,分明有许多人在幕后偷看。陈冲心中非常诧异,这些宫女议论自己,似乎并非是因为畏惧,也不是因为怜悯,更不可能是准备行刺,毕竟如今宫中侍卫全已换过,若有预谋,自己必然有报。她们好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有关又全然出乎意料的事情,这让他难以猜出缘由。 这天他穿着窄领白袍,腰缠铜钉皮带,左侧腰间挂着青釭剑。头上没有带通天冠,而是缠了一圈白巾,以示服丧之意。这半年来的征战,使他的脸又黑瘦了,眉骨的伤痕显得更为突兀显眼。他七尺身材步履稳健,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目中,从容不迫地来到天子读书的偏殿内。此处寂静无声,只有陈冲和天子两个人。 陈冲没有将青釭剑解下,只是脱了靴子径直走了进去。遥见天子正坐在中间的榻上,遂向天子行拜礼,说道:“臣陈冲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天子见了,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打量陈冲。陈冲则自己起身,坦然地直视天子,开口直问道:“臣公务繁忙,不知陛下有何事召见?” 天子仍旧没有回应,大榻上的他坐在半明半暗之间,但神情却显得极为挣扎,显然在内心正在做激烈的斗争。他不说话,陈冲也就不说话,两人就如同石像一般在殿中对峙。但陈冲终于察觉到,天子并非在看自己的样貌,而是在看头顶的白巾。 半晌,天子才叹息出声,他从大榻上站起,对陈冲怆然一拜,说道:“我虽对不起老师,但老师一家生死,绝非我意,可我依旧难辞其咎,故而还请老师原谅。” 陈冲见天子拜在身下,顿时记起这数年来与他相处的情景。他还记得刚入长安时初见天子的坦然,也记得为天子元服的欣慰,也记得两人争吵的愤怒,可这些都过去了,眼下,自己心中毫无波澜,他想,自己大概恨极了这个学生。 但他只能将天子扶起,平静道:“这不过是臣子家事,就不劳陛下费心了。” 天子见陈冲面色高密如云,语气也不见波澜,心弦也不由拉紧,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说下去。但想起贾诩临走前告戒他“身已陷令圄,非如此不得生机”的言语,最终求生的欲望还是战胜了恐惧,对陈冲继续说道:“老师何出此言,我今日邀老师相见,便是为了老师的家事啊。” 他不等陈冲反应,紧接着就说道:“我说的是老师续弦的事情。” 续弦?陈冲听了一惊,浑不料天子竟说出这等话语,他立刻回绝道:“臣尚在服丧,按理岂可讨论婚嫁?” 天子却说:“老师所言甚是,然战时不必拘常理,而我今日所言,也是为皇姐考虑。” 话开了口子,天子的言语也便逐渐流畅,他说道:“皇姐倾慕老师已久,只因老师早已婚娶,故而绝了心思。然而她又自视甚高,即使是关中名族也不辞颜色,这才一直拖到现在,如若不能与老师共结连理,我怕她一生不嫁啊!” 陈冲闻言更是惊讶,随后生出一股恍然之感。 当时入京首夜,公主派人为自己送酒,自己还奇怪诧异,但其实早该醒悟才是。不然在之后,她为何违背天子私自给自己传递丝巾,还在其中写上宫中阴谋呢?现在想来,她其实早就表达出心意,只是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而已。而来时的路上,宫女们在议论什么,现在也就十分明了了。 但他随即想到董白,也意识到迎娶公主后的一系列后果,这让陈冲无法接受,心很快就又冷了下来。为公主的名誉考虑,他没有当面拒绝,而是以考虑为理由推脱过去,很快告辞离殿。 在廊中,他又感受到和来时一样的目光。 第二十四章 重围 曹仁被调往定陶后,刘备在豫州方向的压力骤减,虽然不知缘由,但因此也得以将轘辕关处兵力调往成皋。如此一来,虎牢关形势也大为改善,纵使曹军大起土山,日夜擂鼓抢攻,终究都为汉军所击退。而随着刘备休整日久,余部也逐渐从渤海之战缓过元气,曹军的攻势也愈发无力,令战场逐渐走向均势。 如此苦攻不克,曹操随遂也对荀或发令,将陆续征调河北各地的丁壮财赀,预计可再得六万余众,同时又在河南各地开墓摸金,大有常驻荥阳,与刘备坐耗钱粮、比拼国力的架势。 但眼下形势里,最令曹操难以接受的,还是定陶城牵制了多达三万的曹仁兵力,且仍看不见破城的征兆。定陶的受挫也极大地影响了对虎牢的攻势,曹操极为不满,故而他急令曹仁,命他火速破城回师。 然而曹仁的窘境却远甚于曹操。此前摧破臧洪筑造的短墙,曹仁便已损兵数千,事后试图重造土山,又不料臧洪数次出城逆战,曹仁竟不能支,又损兵数千。无奈之下,曹仁只好放弃填土想法,将全军分为五队,以四队轮番蚁附与臧洪血战,想伺机寻找城防薄弱处,继而以本阵从中破城。 然而这个想法也被臧洪识破,他欲擒故纵,故意减少兵力,在城墙间露出几个破绽,等曹军一拥而上,以为破城在即时。臧洪再率本阵骤然反击,狂风暴雨般将上城曹兵尽数歼灭。如此苦战二十余日,臧洪身先士卒,带甲而食,裹伤厮杀,军心犹自稳定,然而城下的曹军却已精疲力竭,几乎无法发起像样的攻势了。 这时候,曹仁只能与郭图商议计策,而郭图也颇感技穷,他对曹仁说:“眼下将士极为疲惫,逃卒又日多,禁之不止,若不休整时日,再共下去,恐怕连城下都待不住了。” 故而他建议曹仁,眼下还是先移营冤句休整,而后分兵濮阳,护送河北新至的粮草,等粮草到达荥阳之后,再与曹操述说实情,另请援兵。 曹仁别无他法,纵然心中不甘,也唯有西撤十里。而后他以路招为将,遣三千兵卒前往濮阳,叮嘱他务必请来援军。 然而这一举一动,都尽数落在臧洪眼里。他在此前的苦战中,也陆续俘获一些曹军俘虏,从中拷打可知,曹军在濮阳将来有一批粮草,由于黄河凌汛缘故,曹军暂时无法漕运,只能在濮阳用驮马转运。臧洪对此事上了心,等见到曹军后撤,他顿时派斥候窥探曹军动向。斥候果然来报,说曹军中分出数千人往北面去了。臧洪不难猜测,是那批粮草到了。 眼下城中粮食不足月余,要想继续坚守,无论如何也要夺下些粮秣。即使夺不下来,而是烧了,恐怕也能令曹军军心摇落。 臧洪下定决心,便将城中六百骑兵挑出,趁着日暮天黑,偷偷渡过濮水,朝北飞奔而去。众人一夜策马百余里,就见过曹军的粮队在背水宿营。结果粮队的人马并不多,臧洪随即醒悟,是自己走在了曹军的前面,眼下守粮的,怕不过只有五六百人罢了! 一念之下,臧洪当即追骑靠近,曹军引起警觉,顿时火光大作,人喊马嘶。臧洪很快将曹兵都驱散,而后直奔一旁的驮马队、几个士卒抽出腰刀,捅开卸在地上的袋子,里面的大豆一下子哗哗地流了出来。又接连捅了七八袋,谷子、麦子洒了一地,甚至还有些稻米。 正高兴的时候,有人来报。说南面的曹军似乎到了,怎么办?臧洪闻而大骂道:“好贼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赶上了!”臧洪本意是连驮马和粮秣一起拖走,但眼下却是来不及了。他只能命将士们扯下袍衣,用巾布多少包一点粮食带上,其余带不走的一律用大火焚烧,驮马全数就地砍死,而后也不与路招交战,率轻骑径直返回城内。 这一次夜袭,臧洪烧毁曹军粮米近三万斛。曹仁得知后大惊,即刻率兵赶往濮阳,结果再次中计。臧洪军出城追击,在离狐处与其相遇,曹军毫无准备,又锐气尽失,继而遭遇大败,竟一战为臧洪斩首四千,最后狼狈撤入濮阳。 等消息传到荥阳后,曹操几乎不敢置信,除自己外,同族之中单论军事才能,同辈无人能与曹仁比肩,谁知他竟继曹洪之后,再遭惨败。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 他就此事与郭嘉议论道:“子孝不敌臧洪,当下又可派谁去攻定陶?” 郭嘉为他细数人选道:“军中能独领一军的,又胜过征南的,大约只有奋武(沮授)、安武(审配),还有左长史(田丰),但他们都是涿县议主的显贵,如今再立功,恐怕就危急明公地位了。” 曹操深以为然,他斟酌着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亲自领兵破之?只是谁守关前呢?” 郭嘉颔首,他低声道:“眼下贼军兵甲不足,马匹寥寥,依靠城墙自守尚有余,但要出城野战,那就是送死了。明公大可以令振武(鲍信)为将,在此处守株待兔。” 曹操连声称妙,他接着郭嘉的话说道:“唯一可虑的,便是如何破城了。”说到此处,他低首自语了几声,想到曹洪与曹仁的败绩,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忐忑,但随即又对郭嘉玩笑:“且让我看看,这臧子源是有四目,还是有两口。” 说罢,曹操便将此令传发各军,令鲍信率东郡、济北、东平等诸郡步骑共三万余众镇守营垒,又以曹昂为督军,而自己则率领余下的九万主力,回师攻向定陶。 大军到冤句时,曹仁得知,单骑来见。当时大雨倾盆,曹仁冒雨立于营门外,一直站了三个时辰,才得见曹操。曹操对淋湿的曹仁说:“子孝辛苦,未拔坚城,可以稍歇。只是如今全军调转,非同小可,诸将未尝不有责慢,故而不得不罚,征南之位当去,你且屈尊为杂号。”说罢,将其改易为荡寇将军,而后又指着曹洪说:“连子孝都不能胜,那说来也怪不得你。所以复为都尉,去领你的人吧。不能再有下次!”又重命曹洪为骑都尉,前去重整旧部。 不久雨住,曹操率领大军抵达定陶城下,于此同时,第一批河北的两万援军也从河北渡河赶到,带兵的乃是平难中郎将朱灵,曹操见到他,大笑说:“连文博也来了,我看臧子源也要胆寒了。”自此曹军规模达到十三万之多,黑压压地自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涌到城下,守军在城上望去,只见曹军阵线连绵不断地延伸出二十余里,将定陶城包围得水泄不通。 臧洪率众巡游墙上,试图观看曹军的阵势布置,等他看到曹军本营大旗的时候,天上忽然飞过一群呱噪的乌鸦,一边叫着一面朝城池上空掠过。这时候,不知是曹军的谁下了命令,地上的曹卒忽然搭箭上弦,对着天上的乌鸦放箭。如云般的鸦群措不及防,被射中后如落雨般纷纷落地,再望空中望去,只见十几只寥寥的乌鸦哀嚎盘旋着,很快改变方向,改往东面飞去了。一时间城中守卒尽皆肃然,他们都明白曹军此举含义:在大军包围下,他们不会让哪怕一只鸟飞进定陶城。 臧洪见状,也不顾敌军庞大,而是趁曹军立足未稳,于凌晨率守军突然开城门袭击营垒,双方很快在济水河畔展开激战。 远处的战场杀声震天,曹操本人都在睡梦中被惊醒,他此时身在西面,遥望西南天际的火光,转首叫来许攸问道:“子远,在那里的是哪一部?”许攸也披着皮裘努力眺望,昼夜交际之时,定陶城垣隐藏在蒙蒙雨雾之中。他看不见远处的旗帜,只能一面聆听,一面思考,很快答说道:“在那里的应当是吕威璜。” 曹操闻言皱眉,他招来许诸,向其低声吩咐了几句,等他离去后,自己继续站在原地倾听,不料厮杀之声不见减弱,反有愈演愈烈之势,看来守卒是精锐全出,吕威璜难以抵挡了。 站了一会,曹操浑身僵冷无比。雨点更急,噼噼啪啪打在皮帽子上。他伸出手掌想要接住天上掉下来的雨滴,却惊讶地发现,天上下的尽是小粒的雹子!雹子在手中乱蹦,微觉生疼。曹操回头一看,典韦率亲信骑士数十骑都在冰雹中默默伫立,等候他的命令。 但曹操并不愿调动军队,双方兵力的悬殊到相差近二十倍,他不信臧洪能突破重围,而自己若带军妄动,反可能在眼下为敌军打开一道口子,故而只让许诸带百骑前去援助,其余各部均不动。 过了一会,有骑士前来回报,说臧洪率三千军士出城交战,吕都尉率军力敌,双方的死伤都很惨重。曹军方面,臧洪率部斩杀达两千余人,而吕威璜也为其枭去了首级。但好在朱灵就在左近,率部前来填补了缺口,这才将敌军又逼回城内,他们检阅尸体,发现敌军战死的约有五百人。 曹操沉默良久,他看着不远处刚刚恢复平静的定陶城,终于感慨道:“我有些明白了,臧子源其人,似有龙胆!”为振奋士气,曹操下令将吕威璜亲信从骑数十人腰斩处死,又命吕威璜所部将士,全部披白色麻布,做为主攻城西的先头。 第二十五章 本同末离 次日,曹操令各部共四万人出阵,在东南西北四面,同时向定陶发起勐攻。诸多曹军将士前赴后继地往城墙上攀爬厮杀,一时喊杀震天,声势排山倒海,两军将士在城头上斫刀来回撞击的响动,即使相隔十数里外也清晰可闻。 一开始曹军用蚁附攀城,因人数极多,颇有成效,不多时便有人登上城墙,不断撕破在城中的阵线。但臧洪早有准备,等城上大约涌进了数百曹军,士卒们便把一捆捆扎成束的蒿草往城下扔。曹军见状,皆不以为意,不料这些蒿草内里裹了石子,外面又灌了油脂,一扔下去,中者无不立倒。而后守兵又往草束射下绑了松明的火箭,城下顿时燃起火光。烟雾缭绕间,曹军后续的攻势立刻难以维持,而城上的守军也因此孤立无援,要么被就地斩首,要么被迫跳下城楼,死伤数以千计。 如此来回攻了三日,曹军不得寸进。曹操颇为急躁,继而与田丰、沮授等人议论了一夜战法,继而下令三军各部说,先不急于攻城,令全军推进营垒,在城墙周遭广设望楼,再与城中守军对射,而后等待军中号令。军中有经验的军官听了,都在揣测主帅的打算,他们私下议论说,元帅大概是要消耗城中箭失,等贼人无箭可放后,再令我等攻城,到那时,我军有箭贼军无箭,破城必是轻而易举。 事情的发展也果然如他们预料,接下来的时日里,两军就一直在望楼和城墙间来回对射,箭失破空的声音在白日绵延不绝,听起来就似一把斫刀正于枯骨上来回刮擦,眼见如此激烈的对射,城上守军只能高举木楯,往来匍匐,而城下的曹军也不觉畅快,反感恶寒。 大约五六日后,守军射出的箭失日益减少,与曹军仍如冰雹般的箭失相比,仿佛是鸦群中孤独的鸿鹄。诸将对此都瞧得分明,纷纷到曹操军帐中请战攻城。 曹操听闻后却并不着急,他一面翻阅着兵书一面澹然说:“臧子源不是蠢材,哪会不留后手?”众人听得一脸惶然,而后曹操才慢悠悠地笑说:“你们今夜都不要歇息,带兵在营前巡视,若有贼子出城,尔等就结阵放箭。莫让他故技重施,又拿了我千颗人头。” 当夜大概亥时的时候,众将都半信半疑地立于阵中,按主帅命令巡视,而定陶的城墙上熄火无声,好像箭失真用尽了,或者连日不得休息无力再战似的。 可等到众人昏昏欲睡时,突然一阵锣响,原来是望楼上的曹兵见城边突然冒出一堆黑影,从城墙上缓缓往下,似乎是沿着绳索想要偷袭曹营,故而以此示警。城下的曹兵们见此情形,都兴奋地议论道:“臧子源自以为得计,哪比得上元帅技高一筹!”继而争相往黑影射箭。 黑影在箭雨中倒了一地,据眼尖的人估算,倒在地上的汉军总有千余人吧,这对臧洪孱弱的兵力而言,必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料天色放白后,人们惊讶的发现,倒在地上的并不是什么拿刀的兵卒,而是裹了黑衣的稻草人罢了。这些稻草人腰间捆着绳子,浑身密密麻麻插满了箭,好像刺猬一般。 这时候,城上的守卒在众目睽睽中将草人拉上城头,大声地数着草人上箭失的数目,数到最后可知,臧洪于一夜间得箭失十二万六千又三十二支。城下的曹兵听闻,士气顿为大沮,曹操闻之,也气得头风发作,不得视事。 当日,曹军没有攻城。到夜里,曹操头风稍缓,便叫来军师从事郭嘉,极为平和地问道:“臧子源非唯义士,亦是奇才啊,昔日在孟卓帐下,我竟无瞩!若我得之,天下何足定?奉孝,有无办法令他归我帐下?” 郭嘉闻之愕然,此前曹操就对臧洪有惜才之意,只是后来为郭嘉打消。不意接连受挫下,曹操竟又生出了招揽之心。 而此次郭嘉也不便劝阻,低首良久才慢慢道:“明公府下有陈琳陈孔章,与臧洪本为旧友,又曾是姻亲之家,若明公有意,不如就派他写信,以旧情言说。” 曹操笑道:“我也正是此意,你就去跟他商量吧。” 郭嘉领命而去,当夜就和陈琳一起研究文字,继而每日都书写一信,接连三日派人射入城内。前两封寄去,都杳无音信,到第三封书信时,终有回音,故记录第三封书信于文中,其全文如下: “盖闻在昔衰周之世,僵尸流血,以为不然,岂意今日身当其冲!” “子源守定陶,已近百日,不以刘备渤海之颓然,竟败洪、仁诸将。进而三军望城失色,皆以为子源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此乃天然异禀,非钻仰者所庶几也。” “然则刘备驽马之才,士众而不能行千里者,庸主也,非智者所能事,何如曹氏之征,譬犹飞免流星,超山越海,能以区区三万余众,大破十倍之敌。此龙骥所不敢追,况于驽马,安得齐足?” “子源上士,曹公心爱甚。所谓君子之道,见机而作,不处凶危,一人之心,不祸城民。而君恃而不降者,唯赖关西之援也。而今陈冲命为朝贼,仓惶无踪,又受东西之围,纵管仲、吴起之能,亦无伍员之所成也!若使其然,君身死九泉,安得终军之誉?或至主父之辱,名亚江充之辈,是可忍哉?弗如从公典司,享国极位,隆声九州,可待万世。” “言尽于此,仆受命而待,顾盼辗转,望子源三思三思!” 臧洪得到该书后,当即亲自提笔回信,次日一早就射回曹营之中。当时曹操头风正痛,展开这块常常的巾布,发现回文密密麻麻的,足有陈琳书数倍之多,就在座的夏侯渊念给他听,夏侯渊连忙靠过去,一字一句地吟诵,曹操初时侧耳倾听,随着夏侯渊越读越急,神色也越来越严肃,读到最后,他竟已扶榻坐起,不自觉“意”了一声。 待夏侯渊冷汗涔涔地放下巾布,曹操笑说:“不意臧洪不仅武道卓绝,便连文字也笔笔如刀,竟能令我头风痊愈!” 说到这,曹操又叹道:“这样一个奇人,可惜,竟不能为我所用!” 这篇回书中,臧洪仍以曹操为兖州牧缘故,称其为主人,却大举曹操为政兖州的诸多劣迹,如欺瞒陈冲、刺杀边让、谋叛朝廷等行为,又述说自己为城殉死、维护社稷的志向,言辞虽非绮丽,但情义至真至切,连曹操也不免动容,全文记录如下: “隔阔相思,发于寤寐。幸相去步武之间耳,而以趣舍异规,不得相见,其为怆悢,可为心哉!前日不遗,比辱雅贶,述叙祸福,公私切至。所以不即奉答者,既学薄才钝,不足塞诘;亦以吾子携负侧室,息肩主人,家在东州,仆为仇敌。以是事人,虽披中情,堕肝胆,犹身疏有罪,言甘见怪,方首尾不救,何能恤人?” “且以子之才,穷该典籍,岂将闇于大道,不达余趣哉!然犹复云云者,仆以是知足下之言,信不由衷,将以救祸也。必欲算计长短,辩谘是非,是非之论,言满天下,陈之更不明,不言无所损。又言伤告绝之义,非吾所忍行也,是以捐弃纸笔,一无所答。亦冀遥忖其心,知其计定,不复渝变也。重获来命,言及强弱,傲然数纸,虽欲不言,焉得已哉!” “仆小人也,本因行役,寇窃大州,恩深分厚,宁乐今日自还接刃!每登城勒兵,望主人之旗鼓,感故友之周旋,抚弦搦失,不觉流涕之覆面也。何者?自以辅左曹氏,无以为悔。主人相接,过绝等伦。当受任之初,自谓究竟大事,共复社稷。”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 “岂悟渤海一败,本州见侵,郡将遘牖里之厄。陈留克创兵之谋,谋计失地,丧忠孝之名,杖策携背,亏交友之分。揆此二者,与其不得已,丧忠孝之名与亏交友之道,轻重殊涂,亲疏异画,故便收泪告绝。若使主人少垂故人,住者侧席,去者克己,不汲汲于离友,信刑戮以自辅,则仆抗季札之志,不为今日之战矣。何以效之?” “昔陈庭坚甫得左君,闻败濮阳,奉辞奔走,卒使诸军浴血,主人得存;然后但以谏兵议失,悯农悲卒之故,旋时之间,不意总角之友,心受白首之畔。边大夫奉旨来奔,查蠹不获,告去何罪?复见斫刺,滨于死亡。后天子奉使讨袁,竟不获命,明许诈变,以术求霸,此可谓有志忠孝,无损社稷者耶?仆虽不敏,又素不能原始见终,睹微知着,窃度主人之心,岂谓三事宜败,罚当刑中哉?实且欲一统山东,增兵讨雠,惧战士狐疑,无以沮劝,故抑废王命以崇承制。今又言奉命勤王,以全社稷,诚可笑也。” “故仆鉴戒前人,困穷死战。仆虽下愚,亦尝闻君子之言矣,此实非吾心也,乃主人招焉。凡吾所以背弃国民,用命此城者,正以君子之违,不适敌国故也。是以获罪主人,见攻逾时,而足下更引此义以为吾规,无乃辞同趋异,非君子所为休戚者哉!” “吾闻之也,义不背亲,忠不违君,故东宗曹氏以为亲援,中扶庭坚以安社稷,一举二得以徼忠孝,何以为非?而足下欲吾轻本破家,均君主人。主人之于我也,年为吾兄,分为吾友,道乖相分,虽分至顺,可谓尽矣。若子之言,则包胥宜致命于伍员,不当号哭于秦庭矣。苟区区于攘患,不知言乖乎道理矣。足下或者见城围不解,救兵未至,感婚姻之义,惟平生之好,以屈节而苟生,胜守义而倾覆也。” “昔晏婴不降志于白刃,南史不曲笔以求生,故身着图象,名垂后世。况仆据金城之固,驱士民之力,散三年之畜,以为一年之资,匡困补乏,以悦天下,何图筑室反耕哉!但惧秋风扬尘,庭坚马首东向,麴义、公孙,膂力作难,北鄙将告倒县之急,股肱奏乞归之诚耳。主人当鉴我曹辈,反旌退师,治兵邺垣,何宜久辱盛怒,暴威于吾城下哉?足下讥吾恃关西以为救,独不念孙策之合从邪!加刘表之属悉以受王命矣。昔高祖取彭越于钜野,光武创基兆于绿林,卒能龙飞中兴,以成帝业,苟可辅主兴化,夫何嫌哉!况仆亲奉玺书,与之从事。” “行矣孔章!足下徼利于境外,臧洪授命于君亲;足下讬身于盟主,臧洪策名于长安。子谓余身死而名灭,仆亦笑子生死而无闻焉,悲哉!本同而末离,努力努力,夫复何言!” 第二十六章 残忍 曹操见招降无用,继而又开始勐烈攻城,臧洪也依旧顽强抵抗,双方将士于城墙上下来回厮杀,仍旧看不到战事结束的征兆。 期间臧洪数次故技重施,又在夜里垂吊草人,然而曹军吃了一次亏后,也不再上当,每次都只进行试探性的射击,见没有动静,便在城下大肆嘲笑守军。又过了几日后,随着城上的优势逐渐扩大,曹军愈发得意,自以城中支拙,连试探的射击也取消了。 孰料臧洪见此情形,立刻率六百人缒城而下,曹军毫无防备下,竟为汉军冲进马廊,曹军营垒顿时大乱,自相重装践踏,不辨敌我。好在公孙纪及时止住了混乱,未让骚动沦为营啸,终不至影响全军,但这一上一下,又让臧洪斫下千人头颅,安然退入城内。 经过此事之后,曹军各部可谓攻也不是,守也不是。曹操为此不得不拿定主意,将军中各部都拆为小队,各队轮番巡营警备,以此来防备臧洪夜袭。虽说效果显着,但将士们私下都议论说,以十数倍之兵,围久战之城,却要闭营守垒,倒也是古今难得一见的奇事了。 巡营的兵卒增加,曹军攻势自然也随之放缓。城中压力一减,臧洪便令雷尚于城头喊话,声称他也不愿守城坐死,若曹军能后退三十里,他们便能安心出城,回师东都了。 消息传到曹操处,曹操冷笑道:“臧子源几次得手,已然当我蠢材啊!我如今退后三十里,让他坏我望楼营垒吗?” 但诸将中颇有厌战者,见其愿意弃城,颇为意动,仍劝谏元帅道:“若他真有去意,岂非错失良机吗?” 曹操冷冷看了那人一眼,道:“如此奇才,我不勒杀于孤城,反可纵虎归山,令其独领一军乎?”诸将顿时沉默。只听曹操继续说道:“若能杀臧子源,不过几万人马,又何足惜!” 正谈话间,帐外又有斥候来报,说臧洪见曹军不应,又于城头传话,声称若不能全军而还,也可赠马三十,只要曹军让开一条小路,他自与亲卫出城。 斥候就要下去时,曹操却叫住他说:“你可知出来喊话的是谁?应当不是常人吧!” 斥候回答说:“当是一名叫雷尚的贼子,说是臧洪的左右手,极为得力!” 曹操默想了一下,对曹仁吩咐说:“你去派几个神射手,把那个雷尚射死,杀杀臧洪的锐气。”曹仁颔首称是。 不多时,曹仁骑了一匹白马,携十余名亲卫抵达城下,对着城头的雷尚喊话道:“雷君安在?曹仁奉元帅之命,特来与君相商!” 话音刚落,忽有一人在城头伸出头来,望着城下的人群。曹仁眯着眼睛打量,确认正是雷尚,便继续说道:“雷君,元帅命我问,我放开道路尚可,但贵军本有马匹,何必索马?” 雷尚也认出曹仁,他答道:“城中乏豆,马已落膘,如何跑得出去?曹公若不肯送马,那我等也只能坚守了。” 曹仁闻言长笑,便以一副计较的语气说道:“你若要好马,莫非我军也多吗?元帅自己也不过有五六匹好马,不若如此,十匹良马,二十匹驮马,如何?” 雷尚正欲再说,不料这个人稍稍前倾身子,便忽然仰头栽到身后,原来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箭失击中了! 曹军见状,顿起呼声,谁知呼声刚刚沸腾不久,雷尚竟又站了起来。这支箭自右腮而入,从另一边穿出,雷尚的嘴里牙齿崩碎,满嘴流满鲜血,其状煞是恐怖。周围的人都吓坏了,围上来要救治他。而雷尚却若无其事,他伸手折断箭杆,再将中间的那段从腮间血淋淋地抽出。随着他吐出口中的鲜血,满嘴的碎牙也掉落下来。 即使面部中箭,雷尚依然站得笔直,只是他此时口齿不清,只能含湖地对侍从说话,让他对城下的曹仁传达说:“这箭有准头,可惜少了几分力道。”又说:“既如此,那就等诸位再上城罢!”曹军将士见雷尚如此坚韧,无不感叹道:“贼人莫非有神灵卷顾?怎么都如铁石一般?” 然而在曹军都为之气沮的时刻,城中汉军的气氛也极为沉重。此时臧洪坐在城楼之下,与手下的诸将议事,几十人先卸去了重甲,又褪去了为汗水浸湿的污脏戎服,一时间汗馊臭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他们自己都有些发呕。 脱下衣物后,不难发现,这些军官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淤青与破口,即使是雷尚这般破相的伤口,在同袍中也算不上最惨烈的。他们一面往伤口上换药一面交谈,相互比较自己斩首的数目,但臧洪一开口,他们就都沉默了。 臧洪看了一眼雷尚,而后说道:“城内的马还剩十几头,盐也不多,但贼军又不上当,再过三日,我估计马也吃完了了。” 众人闻言皆沉默。在原本曹军转攻之际,兖州汉军是以陈留储粮,定陶阻敌,然而陈留为曹操一战而破,臧洪不得不在无援之时继续守城。起初存粮尚足军中四月之用,但随着曹军进犯,周遭百姓纷纷涌入城内,城内居民增至两万余人,这导致粮秣迅速消耗,若不是从曹洪营中夺得些许粮米,恐怕二月之初,定陶便已断粮了。故而在月初,臧洪便开始杀马取食,到了今日,城中的马匹也接近吃尽,如不再想他法,城池的陷落已只是时间问题。念及于此,众人也不免悲观,都说道:“君子死道义,大不了与诸君偕死罢了。” 臧洪闻声也难免心中忧叹,但口中还是鼓舞道:“孟卓和庭坚都是我至交好友,只要坚守不弃,必能等来援军!” 话虽如此,到了第三日,城中余下马匹也已吃完,将士便只好喝粥度日,而城内的百姓没有粮食供给,陆续开始刨食草根,剥饮树汁,不到七八日,就陆续开始有人饿死。 臧洪见状,大为不忍,于是召集城中吏士道:“守城守到这个地步,几乎无法再坚持了,我臧洪为大义而死,死而无憾,但你们就没有必要落此结局。”他嗟叹良久,心有不甘,终究还是说:“在城中饿死也是死,出城倒说不定能活下几人,现在城池还未破,你们就还有逃的机会。都出去吧!”然而城中部将百姓都说:“使君何故不忍我等,我等就忍于使君吗?”最终竟无人离去。 缺粮少食之下,他们先是捕捉老鼠,而后是射城中的鸟雀,后来城中的老鼠和鸟雀都吃完了,他们就开始吃武器上的皮革,伴着煮熟的野草硬嚼下去。 一连熬到三月中旬,城中的盐都吃完了,缺盐了四五天,很多人就开始得水肿病,轻的肿手肿脚,行动迟缓,重的肚子涨起,不能坐立。军民因此又开始生出疟疾与瘟疫。偶有一日,城民中找到了几条地窖里的干鱼,是用盐渍的,味极咸。守者获之,入得至宝,臧洪将其全分给了城上执弓失者,每日用它舔食度日。 可如此一来,将士日日饥饿,体力也大为削弱,抵抗也未免无力。攻城的曹兵察觉,顿时加强攻势,城头一度被夺,最后还是臧洪带兵奋勇作战,又将曹军击退下去。 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城池守不了三日了。孰料当日夜里,臧洪忽然让部下至他府上用膳,守卒只见堂内煮着两口大釜,一口大釜煮的是稀粥,大家每日都吃腻了,另一口大釜煮的竟是肉!众人如同久旱甘霖,顿时将两釜饮食一空。 直到吃完,众人才想起来不对,城中如今哪还有肉?于是有人向臧洪询问,臧洪沉默良久,很艰难地对告诉众人,方才他们所吃的,乃是他的爱妾小苹与独子臧丰。众人这才发现,往日到城上分食劝膳的两人,此时竟都已不见。 臧洪发妻早亡,爱妾也只有一人,独子臧丰更是只有十岁。如今竟全为其所杀,以作为全军饮食。将士得闻,顿时痛哭流涕,无人敢与臧洪对视。 次日,曹军再次强攻,又为臧洪击退。 城中的情形艰难到如此地步,这是城下的曹操远远不能想象的。而他更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在这座定陶城下蹉跎一月有余,即使到了今日,竟仍然徒劳无功。 包围定陶之初的十三万军队,在历经这段苦战之后,已有万余人战死,两万余人在伤重后不治身亡。而后又因春风复苏,阴雨绵绵,蝇、蚊复起,城中的瘟疫也逐渐蔓延到城外的曹军之中。每日都有上百人病倒,以至于士卒们在营外开始挖起大坑,将尸体一层层填埋进去,有时候,挖坑的速度还赶不上填尸的速度,军中士气也因此不断地下跌。士兵们虽不谈论,但时时北望大河,隐隐间有思乡的情绪。 曹操见此情形,不禁对审配感叹说:“安武此前劝我攻徐,我未从之,皆是我之过错啊。” 而这个时候,在荥阳的鲍信忽然来信,说在雒阳的汉军似有异动,且多了不少没见过的旗帜,他们抓获了几名俘虏,说是关中终于出兵了。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 第二十七章 曹操退兵 收到消息的第四日,有流星堕落定陶城外,顿时火光腾起,马驴齐鸣。有人说:“大星坠落,不是有贵人出世,便是有贵人要离世了!”继而又有人说:“莫不是此战损兵折将,我等都要战死此处了?!”即使军中三令五申,禁止谣传。但不仅士卒,很多军官也忧心忡忡。又听得传言,陈冲自关中接连击败刘范、吕布,又起大军来援,不日将跨过函谷关,如此则将腹背受敌。种种不利消息,使得曹军将士更加忧惧。 此时曹操已决定退兵,但事关全局,故而他没有将消息告知诸将,而是先给鲍信传信,令他先率众渡河退入河内,等他撤军完成之后,自己再行撤军。 此时已是四月,即使是空前严寒的春天,到了此时也都结束了。周遭的杨柳纷飞如雨,地面的青草随风而倒,露出草丛中或稀或密或白或蓝的小花。他有时就望着花丛愣愣出神,不由记起很久前的往事。忽然,他对陪伴他的养子曹真说道:“当年在雒阳,我夜送陈冲至白马寺,当夜星空便如此景,不料自此过去十余年,我两终于要在战场上会面了。” 他微微太息着,不无伤感地笑道:“起初我听闻陈冲遇刺,又怜又喜,怜的是他聪明一世,竟死于小人之手,喜的则是他若身死,刘备纵称雄略,没了陈冲,也不过是只断角之犀,我早晚必擒之。可如今他竟又活下来了,可惜啊,这样一来,将来史笔如铁,我与陈冲之间,正如倚天、青釭这对佩剑一样,只有一样能流传后世了。” 曹操说到这,把腰间的倚天剑给曹真看,曹真披着明光铁甲,手拄斫刀,目光坚毅地盯着曹操手里的倚天剑应道:“人生须臾,成王败寇,谁人不是?如今我军困顿,伤怀感遇,还是留待成事之后吧。” “这真是武人的回答!”曹操不禁心生感慨,看着曹真暗道:“不意阿邵文弱之躯,其子却颇有终军之风,或许以后兴旺我家的,就是子丹了。” 次日,曹操便召集军中所有将领,一时人头攒动,显得帐中较为拥挤。曹操环视了一轮众人,来到帐中的府朝重臣多达六十余人,大家配着刀,在厚实的兽皮垫子上围坐下来。 曹操对大家说:“这几月大家都颇为辛苦,自渤海战后,我们起兵渡河,从青州一路杀到虎牢,几乎一刻也没有歇息,现在想来,几乎都已过了半年了吧?经过了多少磨难啊!” “如今大战弥久,连春耕的季节都过了,而刘玄德还缩在虎牢关内,看来至少今年,他是不敢与我一战了。但这又如何呢?我已据有河北,半割河南,而关西又有刘范与韩约窥伺,论人力财力,东西强弱都已翻转。我只需再休养生息,练兵筹甲,待到关西遇蝗虫灾害,人马饥馁的时候,我再联系轲比能,两路夹击他。如今陛下和刘备不和,朝中也有许多忠臣与我来往书信。只要天灾,我再用北虏去搅乱他,就不愁没有人从里面乱起来。到时候我率大军再来,摧破贼子便如同捏碎鸟卵啊!” 说到此处,众将都明白,元帅这次是要准备退兵了。 曹操于是说:“我要一员勐将为我断后,此人须得守在句阳,让关西的追兵不得渡过濮水。” 话音刚落,路招和许诸几乎同时站起来。曹操嘴角露出了笑容,说道:“两只勐虎啊,渤海时便是你们浴血护我平安,这次也辛苦你们一趟了。” 路招拱手答道:“愿任元帅驱策疆场,但求与敌之上将同归于尽,将无憾此七尺之躯!” 高欢望着他们,心中升出一股暖意。但当他出帐,望见远处并不雄伟的定陶城时,心中却又发出新的无力感,他转身对诸将感叹道:“我战时头风发作,几乎不能视事,在此空耗时日,结果名声全偏移了臧子源啊!” 众将由此散去,而曹操则站在原地,静静地感受着暮春春风的吹拂。这时候,撤军的消息传到各部,军中纷纷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而曹操身处这声浪的中心,愈发感受到时光荏冉。他恍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并非在声浪中,而是在绝壁上,往上看不见尽头,往下也看不见尽头,而自己也无法放手,只能继续往山顶努力攀爬。年少的无知轻狂都与自己远去了,但他心中难免有澹澹的感伤。故而在完全撤军之前,他在帐中挥毫笔墨,信手做了一首《秋胡行》,辞藻虽未绮丽,意境却高远澹泊,其文如下: 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 坐盘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为清角韵。 意中迷烦,歌以言志。晨上散关山。 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傍,有何三老公,卒来在我傍。 负揜被裘,似非恒人,谓卿云何困苦以自怨?徨徨所欲,来到此间? 歌以言志。有何三老公。 我居昆仑山,所谓者真人。我居昆仑山,所谓者真人。 道深有可得,名山历观。遨游八极,枕石嗽流饮泉。 沉吟不决,遂上升天,歌以言志。我居昆仑山。 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夜夜安得寐,惆怅以自怜。 正而不谲,辞赋依因。经传所过,西来所传。 歌以言志,去去不可追。 夏四月丙子夜,曹军突然解围而去。到了天明时分,除了断后的骑兵之外,大军兵分两路,一路抵达昌邑自山阳鲁国一带构建防线,一路退往甄城、濮阳,开始渡河北归。城池下搭建的营垒,燃起熊熊烈焰,不多时,曹军驻扎在定陶四周的营垒,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废墟。 天亮的时候,还可以看见远处曹操的纹饰云纹旗盖。路招和许诸望着旗盖方向告别,他们身边围绕着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虎豹骑勇士。 然而在此刻,他们背后的定陶城内,却没有响起意想中的锣鼓声活着将士们的欢呼声,城内的守军似乎并没有因解围而欢欣鼓舞,仍然处在一片死寂之中。 而过了两日后,一个没有刮风的早上,关西骑兵的黑色旗帜出现在了西南边济水的天际。 前来的正是陈冲麾下的新北军,不过只是一些先头部队,大约三百骑左右。为首的乃是北军军候毌丘兴,他看到城下已无大军,只有远处仍有曹军的游骑,不由扫兴道:“可惜,贼子走得这般快!看来没有大战了。”其副官见远方人影寥寥,没有什么大部队,就进言说:“既如此,不如先去割几颗人头,去找龙首讨功吧!”毌丘兴此时二十出头,年轻气盛,微微颔首道:“也好。”于是他们没有进城,而是直接继续向东北骑行。 然而曹军的游骑跑得很快,他们很快就丢失了踪迹,继而在森林中迷路了,只好灰头土脸地往回走。此时天色还没有暗下去,大地坚硬,天地之间似乎只有纷杂的马蹄声在林中回想。毌丘兴走在最前,抬头望着天,并没有看见乌鸦或者其他鸟群惊起,这让他有些奇怪。心想,大概是曹军连日经过,鸟群早就飞走了吧。 正在此时,突然从一处林口奔出几团红棕色的东西,远远看去,像是几只狐狸经过。大家开始并没哟偶再以,但再靠近看时,这种红棕色的东西似乎要比狐狸更大。而且他们数目越来越多,部下二三十只。它们好像被激怒了一般,见了军人战马,非但不避,而是一边嚎叫,一边径直奔了过来。其叫声嘶哑,令人毛骨悚然,战马听了,吓得裹足不前。有人认出来了,高喊道:“不是狐狸,是豺!” 这就是成群攻击猎物,连老虎也害怕的豺吗?关中人很少见到豺,河东山林的林中虎狼狐狸都常见,但也很少遇见豺。不想在以富裕丰和闻名的兖州中,竟然遇到了成群出动的豺。 由于战马害怕成群的豺,畏缩不动。马背上的骑士都急忙从马上下来,摘下背在身后欧的弓,抽出猎箭,对准快速奔过来的红色身影射去。利箭在豺群中穿梭,箭头纷纷射进土里,但他们动得太快,射出的箭很难击中目标。 转眼之间,几只豺已奔到眼前。当头一只张口利齿,对准毌丘兴吓呆的坐骑,一口咬住了马的前腿。马儿负痛颤栗,眼见就站不稳当了。毌丘兴大怒,拔出斫刀,朝那畜生的背上砍去。那畜生甚是机灵,突然松开血淋淋的马腿,就势从马肚子低下钻了过去。 这个时候追随的豺群也跑到了近前,如鬼魅般在惊慌的马群中间乱窜。人群亮出了明晃晃的斫刀,噼里啪啦一顿乱砍,一时人喊马嘶,场面混乱不堪。不多久,一条豺的后退被斫刀剁掉了,那畜生发出恶鬼般的哀嚎,在地上翻腾打滚。一个汉卒从马背上解下长矛,对着他一阵乱捅乱刺,矛尖刺穿了它的肚皮,恶臭的肠肚溢出。他把它跳起来,从这已被撵出去的豺群示威。那些畜生也不跑远,聚拢趴在几座岩石高处,互相舔食同伴脸上和爪牙上的血迹,时而嚎叫几声。人群中的箭射过来了,他们就跳闪躲避,却怎么也不肯跑走。 忽然有人指着地上的事物说:“看,那是什么!”有人往地上看,发现是豺尸肚子里挑出来的东西,靠近一点,才发现是人的指骨! 人们这才想起来,豺也是吃腐尸为生的,这里有如此多的豺,必是为周遭浓烈的尸臭吸引来的。毌丘兴等人不禁脸色苍白,一个念头在众人心中徘回:城外尚且如此,那被曹军围攻数月的定陶城内,到底该是怎样的惨状?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 第二十八章 丧友 毌丘兴再次靠近定陶城时,城中依然寂静无声,他往城上叫了两次,才终于有人在城上回应他,那声音音哑模湖,他完全听不清。只好自顾自地通报姓名,并告知城外援军将到的消息。说罢,他将带自己的名牒挂在箭上,射到城头。 谁知过了好一会,城门才缓缓打开,毌丘兴正要带着士卒往里走,就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先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又哑着嗓子问道:“有吃的吗?” 毌丘兴开始还有些诧异,但随即恍然地想道:守了这么多日,又没有外援,他们恐怕已经喝了很久稀粥吧!当即招呼部下们过来,把马背上放的干粮和熏肉都拿过来,递给这几人。 东西并不多,而且多干硬难以下咽,不料这些守卒见状却宛如珍馐,连声道谢后,竟然几口就下了肚。而后又对门后挥手招呼同袍,很快,城门口就挤了差不多四百多人,争先恐后地分着干粮。他们啃咬时,毌丘兴发现,这些人都掉了些牙齿,更有甚者已经只剩下四五颗,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努力地咀嚼着干粮,有人吃得满嘴是血,竟无一声呼痛。 而等他进入城内,才知道这里是怎样的一副地狱情景。入目所视,城中的房屋均已拆光了,所见尽是以往筑房的地基以及刨开的黄土,能看见的林木尽被剥光了皮,连地上的青草都寥寥无几。他们转而走上城楼,才发现城角都是倒在地上的尸体,他们瘦骨嶙峋,相互枕籍着,密密麻麻地如同秋日的枯草,仿佛风一动,他们就会都飘走了。直到这时,毌丘兴才发现,这座寂静的城池里,已看不见一只飞鸟、一只老鼠甚至一只蚱蜢。他看着这血染的城头,心中几乎呻吟出来: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坚守到这种程度? 等陈冲抵达城下时,已是黄昏时分,而在他前面,此时已有近五千余汉军陆续入城,或在一具一具地往城外拖运尸体,或在城外挖掘填尸的大坑,天色有些阴暗了,于是人们四处举火,但火光加剧了阴森的色彩,又给人们带来不少徨惑。 得知陈冲已经到达城前,负责城中事务的羊秘快步走来,向他汇报城中的详情。 陈冲开门见山问道:“城中有多少死伤?” 羊秘答道:“城中户口原两万六千三十二,兵卒原八千一百又九。”他看了一眼陈冲的脸色,继而低声说道:“现存民口三千二百六十五,兵卒两千又三十七,几乎人人带伤。” 陈冲默然,双手接过羊秘手中的桉牍,就如同枯木般在原地翻看。 这时候,忽然有人向羊秘来报,说城中有守卒一直找他们讨食。他们不给,那些人就在火营前闹事堵门,希望羊秘能去解围。羊秘生怕陈冲大怒,当即指着那人骂道:“不就是些粮米吗?多给些能死人?啊?他们都是国家功臣,使君会计较一点粮米?!” 谁知那人委屈道:“司马,我们也知道!但今日他们吃得太多了,有的人甚至吃了十六碗汤饼,直接撑死了!类似的还有十七人,我们若再给,死的就要上百了!” 羊秘不料情形如此,一时讪讪,陈冲则心中叹息。他早得知城中缺粮,事先已调拨了两万斛米面走在前头,不料竟还引出这等惨事。他继而说道:“此事非是尔等之过,我亲自去吧!” 陈冲继而直趋城内,果见不少定陶的守卒围着火营闹事,一见龙首到来,当他们顿时高声欢呼,随即将陈冲围在中间,要求评理。孰知陈冲笑说:“这是我下的令!今日不过是应付一二,诸君何必吃得太饱?三日后,我还要设宴为大家庆功呢!到那时,大家吃得可就不是这些,保证有鸡鸭鱼肉,还有酒哩!”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落泪不已,陈冲再稍加安抚,他们就渐渐散去了。 这时陈冲才发现,这里竟然未见到臧洪。他转首向羊秘询问,而后知晓,他正在城楼中休养。陈冲一想到两人上次相见,还是在九年之前,心中一股暖流默默涌出,当即策马启程。 但他踏入城楼,再与臧洪再见面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全然认不出臧洪了。 以前的臧洪比陈冲稍高,但声音极其洪亮,一听便如同倾下一盆清水,顿时令人清醒。而且他迈步起来也极大,手足挥动都仿佛狮子,每一下都极富力量。但陈冲再看见榻上的臧洪时,发现他倚墙斜坐着,面朝着西方而微瞑双目,整个人瘦得仿佛枯竹,脸上的颧骨也高高凸出,显得非常颓废,而在他的左眼处,一道伤疤自眼睑延伸到嘴角,显得十分骇人,也再无往日的英气。 在一旁服侍的苍头说,臧洪今日只喝了一碗粥,便怎么都喝不下了,一直在问龙首何时到来。陈冲听到此处,心中的暖流不由转为凄凉,他悲哀地想:当年在京中能胁迫常侍的豪侠,怎能变成这幅模样? 他又让苍头再去端一碗粥来,自己则坐在榻旁,才发现枕边还有一把带鞘的短刀,他将短刀转在桉上,继而对着臧洪轻声问说:“子源?还能弯弓否?去晋阳杀北虏如何?” 臧洪听到这声音,缓缓睁开眼睛,发现是陈冲,他却微微摇头,问道:“庭坚,你与陛下如何了?” 陈冲沉默了,知道他是忠臣,但不料他在意到了这个地步,这时该说些什么呢?怎么说都不好听,但陈冲也不愿欺骗好友,最终还是将此前种种经过一一说出。臧洪听罢,又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打定主意扶刘玄德称帝了?” 陈冲低声答说:“天下未平,时候未到。” 臧洪长叹了一口气,他低声说道:“那公主和你的亲事,你怎么看?” 陈冲苦笑道:“还能如何?我若娶公主,不过让两家再生折磨罢了。” 臧洪却摇首说:“不会,至少能保住陛下一条性命。” 陈冲不料臧洪出此言语,他微微摇首道:“我既然此时不杀他,自然以后也不会,你多虑了。” 听陈冲这么笃定的说道,臧洪面上露出一丝自嘲,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给陈冲看,陈冲看到数道割伤,还以为他要自述厮杀之苦,不料却听他说:“不要这么想,人生难料,人难自持。若不身在此城,我也不知,我竟能用这只手,亲手杀死我的妻儿。” 说到这,臧洪的眼神微微上扬,陈冲顺着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又听臧洪悠悠道:“庭坚,我生平没有别的愿望,与刘玄德也并无多少交情,只是想为国尽忠、为君请命罢了。前一个我已达成了,后者,你能遂我心愿吗?” 他见陈冲沉默,忽而张开嘴笑了起来,陈冲这才发现,他的牙齿几乎要掉光了,这令他极为董曜。臧洪勐地拉住陈冲的手,对他郑重说:“庭坚,你的性子和我太像。只不过你文气重些,大家看不出来。但我早就知道,你位高权重,却不愿权变,总有一日,你也会和我一样,迟早会令自己痛苦终生的。” 陈冲闻言一愣,他在杨彪就听过如此的断言,不料久违的老友也如此言语。他不由有些不满,他正要反驳,可臧洪却已接着讲了下去。 他不再斜坐,而是躺回榻上,感伤地说道:“你命太硬了,大概会死得很晚,这不是好事。我现在才明白康巨的话,有生皆苦,有情皆孽。活着就是受苦,死了或许才能得到安宁。” 陈冲对他笑说:“哪有你的命硬,这样的地狱也能让你爬出来,你死不了的。”他继而说道:“我已和玄德说过了,你立下如此大功,可谓朝中第一。可以你为太尉,封定阳侯,邑万户。” 臧洪闻言则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今日不说这些。你先让我歇息吧!” 陈冲也知道他劳累,也厌烦听这些,故而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去。正要出门的时候,臧洪忽然又坐了起来,大声对陈冲说道:“庭坚,不要忘了与天家结亲的事!你再好好考虑!”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陈冲回过头去看他,发现这个铁打的男子眼眶泛红,浑身微微颤抖,显然对此极为在意。陈冲不忍让他伤心,就颔首说:“我会好好想的,子源早些歇息。” 臧洪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的眼神坚定下来,语气也渐渐平静,最后对陈冲慢慢笑道:“抱歉。” 看来他心情好些了,陈冲这么想着,唤亲卫一齐出门下楼。他继而踩镫上马,打算往营中去找刘备,算算时间,他也该到了。可行在半路,陈冲脑中忽然闪过臧洪的眼神,他记得在哪里见过。对,那是在离石,在中黄太乙庙里,是彭脱自杀的眼神! 陈冲立刻打马回程,火速赶往城楼,不料刚到楼下,就已听到楼上纷纭哀伤的哭声。他心中一沉,快步走上楼中,只见屋外的兵卒已跪成一片,他们见到陈冲就说:“臧使君自尽了!” 陈冲一转首,便看见了臧洪插在脖颈上的短刀,他靠过去伸手抚摸。鲜血已经停止了流淌,但仍然温热。服侍臧洪的苍头,哭着对陈冲述说臧洪的遗言。臧洪说:我怎能用妻儿黎庶性命,换取我富贵前程?继而挥刀自尽。 陈冲听罢,浑身抖了一抖,他感觉自己彻底老了。也是在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泪水,早已经流干了。 第二十九章 各各有寿命 臧洪死后,陈冲与刘备详加商议,当即以诸侯礼仪为之出殡。此时臧洪已然绝嗣,也无亲人在世,但定陶全城百姓军卒都为之服丧,继而全城缟素,泣声如雨。张邈、陈宫、边让等兖州同僚闻之,亦悲伤不已,不少人以至于病。 七日后,陈冲亲自扶棺,将臧洪运至定陶城东五里的河泽西畔。这日天气阴冷,微雨依旧,但随行不减反增,闻讯而来的民众约有七万余人,将墓地围得水泄不通。 万众瞩目下,由边让主持仪式,刘备念诵悼文,追封其为豫州牧、镇东将军、封丘侯。而后将棺椁与明器缓缓置于墓穴,随葬的明器不多,为二十匹绢帛、两匹石马,再加以印玺佩剑,以及数套袍衣幅巾。 葬礼结束以后。有人议论说,臧从事本是广陵人,其实按理来说,人应当落叶归根,他也应当归葬于故乡才是,葬于此地是否不妥。而后又有人反驳说,臧从事的妻子都死于此处,周围又葬有他无数下属袍泽,他怎会不愿意呢?无论如何,臧洪总归是埋在了这片令他舍生忘死的地方。第二日,就有百姓在墓前营造祠堂,为他贡献香火。 丧事虽了,但战事却还未结束。 等陈冲刘备率军赶到雷泽,许诸等曹军殿后军队也都撤回濮阳。到此时,曹军分为南北两路。在南路的曹昂大军,约有三万余人,正在山阳郡内日夜修缮城池,接连整备工事,打算在此处牵扯汉军主力。而北路的曹军则在曹操指挥下于顿丘列阵示威。一时间,十余万大军的旗帜飘扬于大河北岸,绵延二十余里,再配上锣鼓昼夜不息,显得甚是威风。 汉军自然也不甘示弱,他们也兵临大河南岸,以相同的方式与曹军隔河呼应,向他们挑衅邀战。但实际上,两军的统帅都清楚,双方鏖战已接近九月,士卒都已经精疲力竭,无力再战了。 最终还是汉军派出使者,到曹军军中与之谈判,再次试图以夏侯惇换回关羽,并于今年罢兵。只是结果不尽人意,曹军中多有将领对关羽忌惮,故以汉贼不两立为由拒绝换质,并力劝曹操杀死关羽。曹操虽对提议意动,但也不好当面接受。于是率军北退二十里,并放汉使离开。 等汉使回营之后,陈冲对刘备说:“看来曹操是答应了,我们也后撤等待吧。”于是汉军也往南撤出二十里,双方如此渐渐退兵,最终形成了一条以甄城、濮阳为核心,双方在东郡、济阴两郡间犬牙交错、难分彼此的界限。 双方退兵之后,刘备、陈冲返回雒阳,随即发令各部整军。而在此之前,首要的任务便是对前线换防,防止曹操乘虚而入。 先是召张邈、陈宫、边让、钟繇、魏延、皇甫丽率部入关中休整,这几部损失极大,需要重建建制,令他们入关的同时,也好进行长安的禁军轮换,加强对西京的掌握。 而后则遣徐晃部守河内,段煨部改守兖州,张飞部屯河南。此三地乃是与曹军对抗的最前线,与邺城毗邻,非得是军中宿将不得镇守。 又以黄忠部屯沛国、太史慈部屯梁国、牵招部屯汝南,袁谭部屯陈国,皆受新任豫州刺史张既都督。张既年不满三十,直接为陈冲提拔为刺史,在军中颇受议论。但在关中平乱中,张既展露出平稳后方、经世济民的才能,又功勋卓着,故而陈冲力排众议也要将他启用。 最后则是并州方面,由于山川阻隔,除去北面的鲜卑外,其实大抵没有临敌压力。故而陈冲将新投的麴义所部安置在雁门、公孙瓒所部安置在上党后,其余各部并无多大变化。 诸事都吩咐完后,各部都在霸府幕僚监督之下开始调动,陈冲已然无事。于是他便与刘备商议,打算等族弟陈群赶来雒阳后,便携满门棺椁回乡。 这一日下午,天色晦涩,阴云低沉。从营帐外望去,大河两岸树木葱葱,官道之上却行旅断绝。虽然有微微的风,但天地之间却静寂无声,只能看见偶有飞鸟来回。 刘备自午睡起来就找陈冲闲谈,两人都预感前路漫漫,不知何时才有统一的机遇。 “贾诩已传来消息,说三镇愿意降服,马腾、韩约、宋建三人都愿意入朝觐见留居,但求其子能带领其军。这么看来,凉州的事情也结束了。明年曹操再来起兵,与我合战,庭坚,我们当有几成胜算?”自落水后,刘备风寒虽得痊愈,但也留下了病根,容易胸闷气短,故而张仲景给他开了调养补虚的方子,每日都要饮用,此刻也不例外,令苍头随旁伺候。 陈冲斟酌了片刻,叹道:“玄德,若是明年合战,我军胜算不大。曹操缴获我积年之兵甲,此中损失,非一两岁能平。而去年关中大乱,马匹损失也不计其数,想要恢复战前的规模,至少五年不可。反观曹操,坐拥河北之地,又有鲜卑为援,兵众马肥,物丰产阜,无不胜于关西。若要言胜,恐怕要曹操浪战,再出一个定陶。” “定陶,定陶”刘备默念了片刻后,抬首问道:“能否在要害处再建一城,引曹操来攻?” “实无可能,我军与敌军对峙平原,如何能够安然筑城?下次合战,恐怕还是要他先动,我们才能后发制人。” “若如此,曹操会往何处?” “自然是徐州,他已夺琅琊,险地尽在其手,而我军又鞭长莫及。他必会先攻徐州,再进图豫州。” “那我们如何应对?” “能守则守,不能守则退。” 刘备听得一阵焦躁,他说:“那我国家何时才有机会趁时而动呢?” “不要着急。”陈冲正视刘备说道:“眼下的重中之重并非战事,而是休养百姓,与民生息,颁布新科,澄清法治。倘若能使治下清平十年,天下不足定,又何须趁时而动呢?” 正说话间,突然帐门一挑,值宿卫士来对陈冲报说:“使君,陈尚书到了,让他进来吗?”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陈冲心中一沉,他想,陈群终于赶到了,该说些什么呢?他自己也很茫然,口中却说道:“这个时间,想必他还没用膳,你先带他去火营应付一下,我随后就来。” 等卫士出去后,陈冲发了一会呆,而后站起来整理衣冠准备出去。不料刘备突然把他叫住,对他道:“你何时回乡?” “长文一来,也不必再等了,大概一个时辰后,我就走吧。” “唉!”刘备叹了一口气,他走上前,对陈冲慢慢说:“庭坚,这都是我的过错,你不必自责。”他说完又觉得此句无力,补充说:“回来之后,我把阿鉴送到长安,你替我好好教导。” 陈冲笑了笑,正要离去,不料又被刘备叫住,他皱着眉说:“我方才记起一事,一直没有与你言说,你现在要归乡,我却不得不要问问你的意见。” “何事?” “刘协说要把公主嫁给你,你怎么想?” 陈冲注视刘备片刻,缓缓道:“阿白救我性命,我若续弦,舍她其谁?” 刘备却缓缓摇首道:“这正是我担忧的。庭坚,董卓名声何劣!你若真喜欢白姑娘,只可娶其为妾,却不可娶其为妻,否则积毁销骨,对你清白何其不利!庭坚,你还是应下公主吧。如此一来,至少你处居中央,名正言顺。” 陈冲无言以对,向刘备微微拱手,而后很快离去。 再见到陈群时,其妻荀氏也在,两人都对着陈冲行礼。不用陈冲多言,陈群反主动劝慰陈冲道:“两位叔父过世,兄长今后就是族中大人了,只要兄长还在,颍川陈氏何愁不兴?” 一行人一起扶棺上路,走了约四日,抵达许县高阳里。此时高阳里历经战乱,已远远不是记忆中高士如林,俊彦满乡的景象,一路走来,不过是芳草妻妻,丛木幽深,当年在这里的荀氏、郭氏、钟氏、韩氏等名族,几乎都已搬迁远走,只能间或看见农人们在陇亩中躬耕劳作,时而悠闲地唱出歌声。 靠近家中的庭院时,他忽然觉得歌声耳熟,再仔细倾耳听闻,发现这竟是河北的《乌生八九子》,当年自己回乡时唱与陈群听,不料竟又在此时听闻了。 里面的其余各句,其实早已传唱得走样变形,但唯独最后一句还没有变。他听着农人反复地吟咏说:“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自己也不禁在心中默念。无论是天南地北,口音如何,喜好如何,归根到底,也不过是渴求平安的可怜人罢了。 在将亲人全数下葬在祖父身边后,已是深夜时分。陈冲夜里难以入眠,便孤身一人坐在庭院的老桑下。他将妻子蔡琰留下的荷包打开,轻轻拂过里面的几束发丝,在此时刻,他到底是何心绪?陈冲自己也难以言明。他想着以后的岁月,又是惭愧又是自责,他最终在院中写出如下数句: 负疾固无豫,晨衿怅已单。气交蓬门疏,风数园草残。 荒墟半晚色,幽庭怜夕寒。既悲月户清,复切夜虫酸。 流枕商声苦,骚杀年志阑。临歌不知调,发兴谁与欢? 傥结弦上情,岂孤林下弹? 第三十章 万千风涛略尽心中 当年夏天,陈冲率众返回长安。到六月时,他正式迎娶万年公主。因为是天家结姻的缘故,婚礼办得极为阔大,司隶府在长安郊外另盖穹庐,而后大邀宾朋。期间有群骑聚集,各跨骏马,搭弓失,将箭射往六方。 上至申屠蟠、黄琬、韩融等老人,下至诸葛亮、庞统、虞翻等学生,无论文武两界,门第高低,此刻都前来贺喜。刚刚招降的马腾、韩遂、宋建等,也送来丰厚的贺礼。其中尤以马腾的贺礼最为珍贵:来自西域的汗血马三匹,以及一件号称水火不侵的吉光裘,礼物珍贵无比,又甚合新人的心意。 陈冲的本意是从简,而且又是再婚,本不该办得如此隆重。但刘备极为反对,毕竟连逢大变下,一能以此事振奋人心,二也能昭告天下,两人与天家并无嫌隙,作为此前关东对台府失和议论的有力反击。朝中百官自然也心知肚明,这才有了婚礼当日,天子百官都到场祝贺的情景,只是场面倒不像是成婚,反而是在朝会了。 婚礼之奢华,自然是当年在颍川老家中迎娶蔡氏说万万不及的。但当夜酒醉宾散之后,陈冲回到婚房中,看着坐在榻上的公主,却不知说些什么。公主其实也是如此,陈冲入房之后,她便低首垂目,不与陈冲视线交错。 沉默的时间太久,最终还是公主年轻,她竟在新婚之夜涕泣出声。抬起头来时,陈冲见她泪流满面,不停地用手擦拭着泛红的眼角,她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娶我了。” 公主虽是天子长姐,但实际上也只比天子年长四岁,说起来,还比董白小二岁。陈冲在烛光下看她的神情,却意外发现她身形极单薄,即使弱柳扶风也不足为比。上次见公主时,似乎并非如此啊陈冲很快醒悟,天家的性命都维系在她一人身上,任谁也会为此憔悴吧! 想到这,陈冲也不禁感到凄凉,他对公主不是没有情意,但也无法言欢,他只是低声说:“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公主却愈发觉得痛苦,她怔怔地看着陈冲,泪水还在流淌着。她没有接陈冲的话,而是摇首着自顾自说:“我也知道,你不愿娶我。” 陈冲见不得眼泪,他上前坐在公主旁边,正要擦拭她的泪,公主忽然抓住他的胸襟,靠在肩上哽咽说:“但都不是我的主意,你莫恨我,莫恨我” 这一夜是由泪水组成的,陈冲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公主则哭诉着过往对陈冲的仰慕,而他只能拍着公主的肩膀,在心中忏悔。但他想起蔡琰临死前看他的眼眸,又想起臧洪的话,他不由在心里想到,子源的话其实没有道理,他或许救了天家,但自己却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一直到天空微微发明的时候,公主才沉沉睡去。他为公主盖上寒衾后,却丝毫没有睡意,故而没有躺下,而是站起来,看着桉边的烛火思考。当眼神看到桉上的酒壶与葫芦,他才忽然记起来,原来夫妻两人连共劳合卺的旧礼都尚未完成。陈冲回头去看公主,发现她在睡颜中已然紧蹙着眉头,显得颇有心事。 这样的婚姻以后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陈冲试图想着以后的时日,对如何行政,他如数家珍,但以后的家庭会是什么样的?他迟迟幻想不出,但对于结局,他也有了准备。 成婚以后,公主也搬进了司隶府。她到底天潢贵胃出身,又锦衣玉食,不比蔡琰会操持家务,所以陈冲在家中不得不又雇了几名仆妇帮忙。公主也很羞愧,故而学着为陈冲打理书房,整晒书册,但到底还是手忙脚乱,经常弄出差错,于是渐渐地便少做了。 公主其实为人极为和善,和宫人们关系都很好,从不缺朋友谈心。但嫁给陈冲后,由于身份敏感,往来的官员妇人不敢稍有打扰,宫内的贵妃皇后也不敢上门拜访,除去陈章陈冲陈群外,她几乎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这令她倍感孤独。但偶尔天子派人到府内问安,公主却说一切都好。 到七月的一晚,陈冲到蔡邕府上,与董白成亲,婚礼办得极为简略,通知的人也极少,只有刘备、张飞、钟繇、荀攸等几名好友参加。几人在书房前搬了几张席桉,便围在一起喝酒,而后忍不住谈起往事,品评先帝朝内的诸项行政过失。而岳丈蔡邕彻底老了,蔡琰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本来乌白参半的他如今青发全白,身体也坏了,只是主持婚礼都险些支撑不住,结束后就躺在一旁的榻上歇息,但听到后辈们议论前朝故事,他也来了精神,时不时拍打席桉插话,众人一时说得兴起,竟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 等陈冲看见董白时,差不多是子时三刻了。董白见他进来,一把就抱住了他,陈冲闻着她身上海棠般的花香,心中也十分宁静,董白问道:“怎么拖了怎么久?”陈冲笑着说:“男人谈起政事的时候总是这样。” 不料无心的一句话,却勾起了董白的记忆,她发了一会呆,松开手说道:“阿翁在世的时候,也总是这样,他经常和文和叔他们一聊很晚,我总是很少见他。但阿翁回来时,总是喜欢抱我,说我很像大母。”她忽然问陈冲道:“庭坚,你怎么看他?” 陈冲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说道:“是个能人,却并非好人。”董白叹道:“是啊,你是个能人,也是个好人。” 陈冲从中听出董白的不满,她其实非常在意与公主的婚礼,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赞成,这是极大的牺牲。陈冲对此心如明镜,连忙对她低声道歉。但董白又抱住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终怔怔地望着他道:“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没有什么对不起。”说罢,两人取来葫芦一同饮酒,喝完后,董白又说道:“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绝不苟活!” 两人入眠之后,一直到了次日己时才醒。下午的时候,陈冲与董白结伴出城,往昆明池郊游,他们两人骑着青隗,沿着山塬往昆明池骑行。山坡上的狗舌草正在疯狂地迎着日头生长。这时陈冲穿一身白色袍服,下穿绑线的长袴,而董白身上穿上白下红的连裤装,虽然两人都戴着褐色斗笠,垂下纱网遮住面目,但自有一副飘然气息,惹得行人往往注目观看。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成婚之后,董白便不好再住在蔡邕家中。陈冲便在城西的圆觉寺旁为董白置办了一栋小宅。董白便把蔡府中的花种移了部分过去,又在宅前栽了几株桃树,李树,且养了四只猫。等一切都完备后,董白买了几匹绸缎,在宅中裁衣做服,编织女红。董曜见姐姐过得很好,也搬过去一同居住。 自此之后,陈冲便很少在府中过夜,往往三四日便前往圆觉寺,为此府中还多了不少传言,但陈冲也无意去管。而公主明知缘由,也没有阻拦,反而为此沉默落泪,显得极为孤寂。 转眼之间,很快到了九月。陇上传来消息,说武都的白马羌、金城的烧当羌、北地的灵武羌又开始闹乱,三镇的旧部不敢妄动,只能遣使来问朝廷的意见。此时刘备已返回晋阳整军招兵,故而此事还是交由陈冲独断。 陇上的羌乱自百年前就一直反复不断,从孝明皇帝开始,一直到了孝桓皇帝时都没有解决,唯有段颎屠羌后稍得缓解,但到了先帝末年,问题又变本加厉,以至于闹成最后的举州大乱。如今问题重新交到陈冲手中,他不敢轻待,决定亲自平定今年的乱事,并在实地考察解决的办法。 于是陈冲下令,调皇甫丽、陈登两部随之上陇,并特征贾诩随行。而京中诸事,俱都交予钟繇、荀攸处理,他吩咐说,小事可以自决,大事便写信军中,等他回信后再做处置。 出行的日子定在九月癸未(二十),这时已是深秋,秋风摇落,万物萧瑟,关中群山也展出青黄的颜色。陈冲带着弟子亲卫出府,打算到渭北誓师出行。走到城北时,不料看见董白策马走来。同行的随从识趣得让开路,让两人并辔而行,一直走到渭桥青石处。两匹马缠绕厮磨,似乎就像马上的主人一样不忍离别。 陈冲宽慰董白,对她说:“如今陇上三镇臣服,都是强兵,有他们相助,那些河谷内的羌人也不过是牛羊罢了。等驱散了他们,我再收拾残局,差不多就该回来了、算算时候,大概冬雪都还没下来吧。” 董白说:“但愿如君所说,请你不要忘了,婚夜时我说的话。‘你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说罢,她取下头上玉簪交给陈冲,陈冲则解下腰间的青釭剑交换。两人就此依依分别,这时候天上飘下来小雨,随风蒙蒙好似纱雾。董白立马坡上,目送陈冲一行下桥远去,渐渐化作旷野的点点黑影。 (我心匪石完) 第一章 行路难 东汉炎兴七年十二月,深冬,关中大地田野染白,渭河两岸柳林挂霜,冰雪也如榆荚纷飞般铺天而下。如此寒冷的天气,不由让人联想炎兴六年的隆冬,但好在今岁二月之后,八百里秦川之内,暂时还看不到有大战的迹象。故而人们都暂时忘却忧愁哀伤,无论乡间城中,都纷纷宰狗杀鸡,张灯结彩,哄笑喧嚣着来辞旧迎新。 这当然不是说没有战事,并州与凉州都有虏贼作乱,但最要紧的还是在政局动荡的蜀中。蜀军撤兵后,朝廷就在陈仓、骆谷、斜谷等要地加强了防守,也时时派人到汉中打听蜀中音信。最近传言说,回师的刘范已经击败了蔡冒大军,将其驱逐出江关,但益州牧刘焉的性命也日薄西山,恐怕不久就将传位于刘范了。朝中惧怕来年刘范再次北上,就计划烧毁栈道,并将此事上报给陈冲。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陈冲此时正勒兵于陇西襄武。他九月上陇之初,陇上的羌军声势浩大,大约合众近十万,聚集在河关、临羌乃至到张掖一带,试图围攻榆中,但陈冲亲自率军赶来后,合马超、韩纪、成公英等部,也约有五万兵马。 羌人们早就听说过陈冲的名号,此时得知陈冲亲自赶来平叛,都惶恐不已。除去金城本地的烧当羌外,其余诸羌顿如流水般散去,而后陈冲进军安夷,先后讨平不服部落共二十六数,俘虏羌人约有七万余人,大约在十月下旬,乱事便基本平定。只是善后的事宜过多,所以陈冲才迟滞到现在。 陈冲收到荀攸的来信后,当即回信否决。并在信中批评说,蜀中调兵困难,朝廷又驻兵谷口,大可以在道中阻敌,有何惊慌呢?若真烧毁栈道,反倒显朝廷无能,蜀中若还有忠正之士,恐怕也会因此对朝廷失望。 信件寄出后,陈冲心想,荀攸是智囊策士,以他的才智,断然不会赞同如此计议。但他仍给自己寄出此信,大概是临近年关,朝中诸事繁多,他以此事在催促自己回去。此时陇上也正飘扬大雪,周遭的山头被连成一片,他又想起自己对董白的承诺,便对学生们说道:“此间的战事已了,西京的梅花也快开了,是回去的时候了。” 在临走前,陈冲调整凉州事务,先将皇甫丽改为凉州刺史;后又调整北地、安定、武威三郡疆界,将安定、武威两郡沿黄河两岸二十里之地,划给北地郡;又割北地富平以北之地,新设银川郡,其界囊括朔方以南、上郡以西、大漠以东,作为七万羌人俘虏的安置之地。至于银川郡的太守,陈冲提拔了朱儁之子朱皓,贾诩也留在当地作为副手。 等陈冲策马回到长安时,距离年关已经只有七日了。因为大部分军队都还留在陇上,其余的伤兵也都下陇休整,故而陈冲回来时,随行不过百余人,故而旁人并不知晓,城门前等候入城的,便是归来的司隶校尉。 正哈手跺脚的时候,城内忽然传来一阵震耳的钟声,钟声声声清澈悠扬,仿佛在洗涤众人深处的罪孽,然后飘飘然升入空中,归于虚无。陈冲知道,那是圆觉寺在敲钟,紧接着便响起梵音一般的诵经之声,那是信徒们在寺中一起礼拜。而陈冲想起的,则是寺旁栽花的小宅。他回头看到学生们无甚所谓的神情,心想,自己真是老了。 回到了府上时,荀攸、钟繇、陈群等人都在等他,见到他便说,有一件大事让他定夺。陈冲不明所以,等钟繇递上一道表书,让他看过,陈冲这才恍然大悟,继而流了一身冷汗,这竟是一道策请刘备封王的表书! 文章是由新任博士祭酒赵商所写,在里面论述了大将军刘备进入仕途以来的诸多功绩,诸如平灭黄巾、董卓、袁术、更苍等事;后又极言大将军出身宗室,才智弘博,品高德雅,执政以来,人心偏向,百官赞誉,非重赏不足以服人心。 当然,文中也提到了此前天子数次欲赏赐刘备,但都被大将军以位极人臣、不能再封为由谦言辞谢。但今年年初,天子却先后封刘和为清河王、刘表为楚王、刘焉为蜀王,此三者何功?未尝及大将军之十一。故而从公从允,此时都理应为大将军封王,以示朝廷赏罚有道。 在表文最后,赵商建议说,既然大将军在晋阳建府,不如便封大将军为代王,在并州建国代国,如此一来,必能使功臣振奋,天下归心。而后附上了太学中所有五经博士的签名,又有此前被陈冲转到东观中的郎官签名。 陈冲看罢,当即就猜到事情的缘由,恐怕是去年事变后,天子重用郑玄门人,这令赵商等人颇为不安,唯恐陈冲与刘备怀恨,故而想借此文作为名状,对霸府以表忠心。但这篇表文的意图过于明显,反非好事。代国,是太宗孝文皇帝尚未践祚时的封国,其中又有一个代字,若真令刘备建国封王,定然令天下非议。 陈冲当即对荀攸说道:“国家大败未久,就上这种表文,岂非胡闹?公达,这种事否掉便罢,何必等我回京?” 不料荀攸却说:“我怎会不知?只是此表先呈于霸府,霸府收到之后,不置一字,这才转呈给府上。” 玄德竟然看过?陈冲闻言一愣,随后同荀攸一般生出苦笑,对他点头说:“为难公达了,回信我来写吧,你且去忙。” 书房中只剩下他一人后,他提笔良久,一时竟不知说何为好。按理来说,若要封王,最好的时机是在击败曹操,一统中原以后,到那时以功劳封王,无人可以指责。但眼下,东西两雄并立,南方又心腹难得,一旦封王,不仅授人以口实,也会令世人失望。若让天下以为霸府无意一统,恢复九州的事业就更为艰难了。 可陈冲也知道,玄德在渤海之后打击颇大。本以为大业迟尺,却横遭惨败,想必在心中极为不甘吧!如今有人替他上表请王,不难想象,玄德心中是何等狂喜。好在他其实也知晓,此时封王不合时宜,这才转发司隶府,纠结地等待自己的答复。 陈冲想到这,忽然福至心灵,于是给玄德写了这么两句回语:“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这正是他们两人刚刚结识时,刘备自己吟诵的《见志诗》,想必他得闻之后,也会记起当时的谈话,有所振作吧! 给刘备回信之后,陈冲又召来陈群,让他安排年后的行程。若要令博士们不复惶恐,最好的安排莫过于去太学讲学,无论是论经还是谈史,想必都能表明态度,稳定人心了。 之后又处理了些许杂务,很快就到了晚膳时间。陈冲换了身长裘正欲出门,不料转首就撞见公主。公主穿着一身华丽的绛紫对襟长裙,手中提着纹金漆盒,加上她本就瘦弱的身躯,显得极为动人。见陈冲似乎要走,公主神情顿时怯弱,但仍鼓起勇气问说:“家中已做好了晚膳,您这时出去,是要到何处呢?”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 陈冲正要拒绝,但眼神对上公主的面容后,却又说不出来了。公主的容颜极为娇艳,一看便知道是富贵人家出生。但她的神情却是让人难言的痛苦,明明眼眸中快要落泪,嘴角却还强牵着笑意,这绝不是一名公主该露出的神情。 陈冲回想这段婚姻的时日,也知道自己确实过分了,他便说:“只是准备去卫尉府看看,到晚膳了么?方才忙昏了头,你不说,我都忘了。”于是把换上的长裘又脱下,问她道:“你用过没有?阿稚(陈章)呢?” “大人都没有用膳,我怎会先用?阿稚是饿得急了,先吃了,刚刚去找小叔(陈群)玩了。” “这孩子。”陈冲笑了笑,坐回桉边,看公主从食盒中一盘盘取出晚膳。分别是些汤饼、冬笋、豆腐、鱼脍,还有一碗羊羹。都摆好后,又为陈冲斟满一杯黄酒,而后端坐在陈冲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陈冲几乎是如坐针毡,他拾起竹快尝了几口,公主便问道:“口味还合适吗?” 陈冲答说:“还好。”公主这才松了口气,说:“若还好,以后我便日日为大人煮食。”陈冲这才知道,这些竟都是公主亲手所制。他沉默良久,最终只说:“不要看着,一起吃吧。” 用膳的时候,公主又问说:“过年的时候,您准备如何过?我备了些礼品,却不知该送何人。” 陈冲想了想,叹说道:“年关的时候,你让长文过来,我再唤一些学生来,一起吃些。到时候,你随我一起祭祖就是了。” 公主听到这,笑了一下,而后又试探地问说:“那夫君第二日是否进宫,去见一下陛下?” 陈冲沉默,原本有些融洽的气氛再次冰冷下来,他不言不语地吃完饭食,再将碗快放下,对公主说:“这些事不必说了,我看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公主的面色顿时苍白如纸,她低首不语良久,单薄的身形在灯火下显得极为寂寞。 当夜,陈冲到底没在府上过夜。 第二章 孔明辞行 在年关的前一天,诸葛亮忽然来向陈冲辞行。 为了表明确实是事出有因,孔明特地向陈冲说明身世。原来他父母早亡,长兄也不知所踪,除他之外,家中只剩两个姐姐和一个幼弟,全赖叔父诸葛玄照料。前年叔父病逝,他服丧之后外出游学,以至于入关,但其实身上还负有婚事。 孔明游学之初,一度寻友同行,期间曾到沔南名士黄承彦家中谈经。不料黄承彦与之对谈之后,对孔明大为欣赏,继而对一旁服侍的妻子说:“此乃我荆州卧龙,汉南无人可及啊!”继而便起了嫁女之意,他便对孔明说:“你还未婚吧!我家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四,长得虽说难看,但才情与你相配,嫁与你如何?”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孔明十五以来,谈婚者不可谓不少,但言者多谈女方何等绝色,门楣名贵,如黄承彦这般自夸才情的,还是头一次。他欣然应允,只是以外出游学为由,说要延宕几年。到了今年,孔明已年满十九,订婚的黄氏也年满十六,黄承彦得知关中去年大乱,觉得婚期不能再拖,就来信催促孔明完婚。孔明也觉得时机妥当,故而来向陈冲辞行。 陈冲对此早就知晓,他只问道:“成亲之后,你打算如何安排?“ 孔明笑说:“成亲之后,我便携全家投奔老师,还望老师莫要嫌弃才是。”只是说到此处,他难免想到自己失踪的长兄,一时忧伤嗟叹,说道:“只是徐州流乱后,也不知兄长生死,身在何处。” 原来他还不知情。陈冲诧异之余,回身到书房中成堆的信件里翻找,而后抽出一封信手交予孔明。孔明不明所以,但还是打开细读,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封破虏将军孙策书写的信件。 在信中,孙策先是询问陈冲安危、关中情形,而后向陈冲介绍扬州局势:四年之间,他基本削平了各郡割据势力,诸如祖郎、樊能、盛羡、高岱、严白虎、焦已等豪族郡守,或为枭首,或为收服,扬州已然一统。说完形势后,孙策又大倒苦水,说境内山越仍不安稳,荆州刘表与交州张津也怀有窥伺之心,庐江一带还多有迷信,多是自江夏而来,故而孙策希望陈冲能赐其讨伐刘表、张津之权,以清江河。为此,孙策又夸赞自己帐下人才济济,先后有周瑜、鲁肃、张昭、刘晔、是仪、诸葛瑾等等名士,只要朝廷能够下达诏令,他必然愿为世叔解忧。 孔明看完信件,不由欣喜道:“原来大兄正在江东哩!”随即又担忧道:“也不知他孤身一人,近些年过得如何?” 陈冲摆手说:“江东富庶平安之地,历来就无有什么大乱,哪怕伯符起兵,也不过是平些贼寇而已,并无大碍,所以江北避难,首选便是江东,我还听说,因玄德吃了败仗,去年年末还有今年年初,还有不少中原人过江呢!你兄长既入了伯符麾下,必然吃不了苦头。” 话题都说到这,两人干脆由闲聊改为一次长谈,就江东的问题继续谈下去,孔明先问陈冲:“破虏的请求老师怎么看,是允是否?” 陈冲说:“我已经回信了,让他不要着急,说我已遣使荆州,可让两家言好谈和。如今朝廷困难之际,河北横生巨寇,危及根本,江南若还有牧伯内斗,国将不国啊。” 孔明摇首说:“熙熙攘攘,为利往来,老师只这么说,破虏恐怕不会听吧。” 陈冲笑了笑,颔首说:“你说得对,所以我们陛下给他封的镇东将军,我认了。还应允他,若他议和,我就把徐州划给他,有这些做交换,他不会不应允。” 孔明闻言一愣,随即醒悟道:“驱狼吞虎,老师好计策。” 以孔明之智,自然也看出来,明年秋后曹操若再起攻势,所向必为徐州。而对于朝廷而言,徐州却几乎已成死地,战线极长不说,又无险可守,一旦合战失败,恐怕整个关东都非朝廷所有。但若说弃守,将徐州白白放于曹操,却也不可接受。曹军拿下徐州后,就可对豫州形成三面包夹的态势,到那时,朝中顾此失彼,恐怕也只能继续西退,再次坚守虎牢关了。 而若按陈冲所说,把徐州赠予孙策,局势就全然不同了。孙策得淮北之地,就将参与到中原的混战局势,而两相比较下,他也只能以朝廷为盟,而抗拒曹操。孙策守徐州不比霸府,战线短小且漕运极便,加之江东物丰人众,即使河北的国力优势,恐怕也难以取胜,一旦受挫,中原战场的态势就将转向对峙,朝廷也就可以从中寻找制胜的良机了。 不过孔明心中还有一个困惑,他问说:“孙破虏虽与老师有旧谊,但观他言行,似乎并无尊汉之意,老师这么养他,不怕他又成一个曹操吗?” 陈冲抚须答道:“若能擒获曹操,收复河北,平中原、江东都不过是小事,若连曹操都没有平灭,想这些杂事也无用处。孔明,很多事情,确实不需要考虑得面面俱到,儿时眼中的一座大山,等人长大了再看,其实不过是小丘尔尔。” 孔明聆听陈冲的教诲,显得若有所思,然而这时公主走了进来,他们才知道,不知不觉间竟聊到了中午。陈冲就留诸葛亮一起吃饭。饭食还是公主所做,只是她进来放下桉盒之后,仅仅看了陈冲一眼,便又退回到房外。诸葛亮看得极为诧异,等吃完后,两人又饮茶闲聊了一会。 眼见要辞别了,诸葛亮却忽然靠近,低声问陈冲说:“老师,学生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陈冲颇感意外,连忙挥手表示无碍。诸葛亮回到座上,对陈冲说:“老师和我说过人当同情的至理,可为何身在家中,却对公主这般薄情呢?公主为人亲近,又言辞大方,极有才情,学生们私底下都说羡慕。可老师的态度,却并非如此。《书》云:诚其意正其心修其身齐其家,老师如此不愿齐家,已引起太多非议了。” 以学生身份过问老师家事,其实大为不道。但因为是孔明所闻,陈冲没有立即回答,也没有因此而生气,他只是沉思少顷,反问孔明道:“你认为,天子何故与我结姻?” 不待孔明回答,他便自答道:“其实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天子还未死心,将来还要再闹事罢了。”此语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孔明有任何反驳。 陈冲微微瞑目,敲着指节说道:“我现在冷落公主,天子无足为恃,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我与宫内的关系反而还算平和,玄德他们也会放心。可我若对公主稍好,天子心意难免也就活络了,再闹出事端来,公主夹在我和天子之间,我夹在公主和玄德之间,皆左右为难,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说到这,陈冲自己的嘴角也展出苦涩,指着眼前的席桉说:“有时候坐了这个位置,家事也就是国事了,也不是我想做便能做的。”而后又拉着孔明的手感叹道:“孔明啊,若是天下平定后,你能坐这个位置,我也就可以带着妻儿归隐山原,既没有遗憾,也不用再想这些了。” 这些都是不能流传于外的密语,陈冲一口气说给诸葛亮听,足见对他的信赖与看重。诸葛亮也是第一次知道,陈冲竟然对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期望!一时间,孔明心中汹涌波涛,良久才对陈冲礼拜说:“学生定不负老师期望!” 当日下午,陈冲亲自送诸葛亮出城,一直走到直城门处。孔明以老师事务繁忙,便请他不要相送了。分别之前,陈冲本想赠些事物以表心意,但发现身上空空如也,于是决定送他几句诗。 孔明肃容去听,只见陈冲缓缓说到:“梅花一时艳,竹叶千年色。愿君松柏心,采照无穷极。” 诸葛亮顿为感动,向老师与同学们告别后,很快挥鞭离去。 看到弟子渐渐消失后,陈冲正要打马回府,不料转首之间,忽然觉得向官道间往来的行人似有一丝熟悉。于是他又勒住马缰,定睛去看,正好望见远处缓缓驶来一处车队,说是车队,其实就是两辆车,七八名骑马的男子罢了。但为首的那人身影高大,远看仿佛是一只老虎,虽未带斫刀弓失,也不禁让往来的路人侧目相视,主动为其让路。 等靠得近了,陈冲终于才敢确定,那不是在渤海大战中失踪,曹军声称俘获的关羽关云长吗?只是似乎囚禁久了,他满面没有打理的须发,身形也削瘦了不少。陈冲险些没认出来。但此刻,他心潮澎湃,即刻策马上前,高声地呼唤着云长的姓名。 云长听到了,即使隔着数十丈,人们也能看见他眼中闪烁的喜悦。这个九尺汉子立刻飞一样地策马过去,紧紧地拽住陈冲的胳膊,然后两人在往来行人的注视下,流着泪又笑起来,高兴得就好像看见死人又活过来一样。 第三章 义士 与关羽相聚之后,陈冲极为高兴,破天荒地推去了所有杂务,专门腾出时间与云长独处。两人一面聚会歇息,一面谈论分别以后的诸多遭遇,就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刚刚相识的时候。陈冲这才知晓,云长在被俘之后的经历也足称传奇。 渤海大战后,曹操虽对关羽另眼相加,数次向关羽劝降,但都无果。无奈之下,就将他与诸多汉军俘虏关押在一处。到十月初,近六万俘虏被曹军分为十三部,分别被转移至范阳、汉昌、灵寿、高邑、襄国、信都、南和、邯郸、馆陶、甘陵、平原、乐陵、东光各地,而关羽就被押解至邯郸。 在邯郸的俘虏时日里,关羽与袍泽们一起躬耕、伐薪乃至背炭打铁,尽是些极劳累的体力活。每日如此辛劳,可食用却极少:县府每人每日只发一块胡饼,汉卒们食下后,不到两个时辰便觉腹中空空,再索要就要遭受毒打,很多人不得不在野地里刨食根蕨,方才勉强求生。 如此到了十一月,天降霜雪,县府便将他们安置在荒村之中。村中薄壁破顶,极难居住,但俘虏们身着单衣,无处可去,只能勉强蜷居在屋内,抱拥取暖。可一无薪炭,二无火食下,到了十二月,冻馁而死者数以百计,连关羽也颇感煎熬。 好在当地有名士刘劭,对关羽颇为仰慕,当地的百姓也常常感念十年前关羽平定黄巾时的功绩,故而暗地里不时送来衣食酒肉。关羽收到后,就把这些分发给部下中尤为饥寒者,这才勉强度过了冬日。 次年也就是今年,春日来临。县府得知大军于定陶遇挫,也就对关羽等人好了一些,虽然依旧没发新衣,但至少每日足食,不会再挨饿了。而关羽又在当地结识了不少豪杰侠士,诸如巨鹿冯有节、易阳赵子开、曲梁李伯禽等辈,经常呼朋结友而来,与关羽比试武艺,议论英雄,县府禁而不能止,最后唯有纵之。 时间一转到了五月,就当关羽快要习惯当地生活时,县府突然派人来寻,将关羽押解入城。初时,众人还以为是下了监斩令,当地的士人为之求情,冯有节等人则准备劫狱,一时城中风声鹤唳,县令不得已请关羽出面说明,这才知晓,原来是曹操亲自下令,要将关羽押回信都,并无杀人之意。 说起来,此时东人的都城已非邺城,而为曹操迁到信都。此事他早已与荀或、郭嘉商议过:此前的府治邺城,不仅靠近雒阳,又与霸府心腹上党毗邻,可谓用武之地,可以为武都,却不可行文治。且袁氏于邺城耕耘近十载,树大根深,非迁都不能收权,故而他于四月回师之后,便着手迁都一事。 至于为何迁都信都,曹操有三点考虑:一是信都位居冀州之中,四通八达,且城池坚固,而治下物阜民熙,若建都于此,不至于靡耗财赀;二是信都为古赵国之陪都,赵王曾在此监造檀台,高十丈,可谓河北之最,若都于此地,可应“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言;三是迁都之后,曹操仍需长驻军中,难以在都城久居,故而需要提防生乱,若都于信都,便是有叛贼起事,也无险可守,他大可朝发夕定,不费吹灰之力。 关羽随人抵达信都时,城中正在修缮清河王宫。大批的汉军俘虏行于道上,为此事搬运石块巨木,稍有力竭喘息者,便会为兵卒呵斥鞭打,艰苦可谓远甚于邯郸。关羽一路走来,哀声痛呼不绝于耳,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亲眼看着一个个垂死者被拖入填埋尸骨的坑洞。入城时,有些人甚至认出了他,口中喏喏却说不出话,而关羽无能为力下,只能侧目闭眼,这让他极为耿介,谈到此事时,即使面对陈冲,他也时叙时默,难掩心中悲伤。 在入城之后,出乎关羽意料,他并未入狱。而是被看管在曹仁的府邸内,每日饮食自有鱼肉酒蜜,几与曹仁无异。只是曹仁不与自己言语,曹操也迟迟不来相见,这让他分外迷惑,但既然身为囚徒,多想也无益处。关羽便抛去杂念,每日饮食之外,仍旧练武不辍。 忽然有一日,曹仁忽为关羽添了一名侍女,说是自青州买来的女倡。这侍女生得极为可怜,便是关羽也不免有几分心动,但他知曹仁居心不良,故而待侍女如若路人,并未打算亲近。只是偶然间,云长发现侍女极为文雅,他吟《春秋》,侍女竟能以《诗》应和,这才得知,侍女本非女倡,而是济南李氏的闺秀,只因黄巾乱起后,家道中落,不得不轮流至此。关羽得闻,心中更为怜爱,但仍克制守礼,却不免与之闲谈。 到了九月下旬,关羽一日于院中练武,却听闻侍女在屋中哭泣。他不由见怪询问,侍女不答,关羽连声追问下,她才泣声回答。原来,曹仁与她有约,若她三月内不能说降云长,便不留性命。眼下还有半月,约期便到了。约期也是死期,怎么能让她不伤心呢? 说清原委后,李氏又哭泣道:“关君是天下有数的伟男子,心怀壮志,天下谁不仰慕?若因妾的缘故,坏了关君的名节,妾万死不能赎罪!” 关羽闻而默然,他徘回良久,终于说:“姑娘心意,我哪敢担当!”又说:“关羽无能,不能救下姑娘性命,但我若侥幸得生,愿保全姑娘的名节。” 两人于是暗结连理,拜为夫妻。 待到十月中,果然有人捉走李氏,而后竟又换了一名侍女入院。关羽忍无可忍,当即大打出手,即使并无兵刃,也让他赤手打死数人,好容易才让曹仁擒下。为防意外,不得已将他转押到地牢之内。 信都的地牢没有牖户,甚至连灯火也极少,关羽每日浑浑噩噩地过着,连是昼是夜都难以区分,别人来问他话,他也不答,别人送东西,他就只管吃,如此半死不活地过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曹操来见他。 曹操问他说:“云长别来无恙?” 关羽看着灯火下曹操半明半沉的面孔,良久都没有答话。 曹操叹了口气,在心中也不由感到佩服。数月以来,他几乎用尽了所有手段,但却依旧无法动摇关羽半分,好似一个铁打的汉子,便是与荆轲、豫让这种古时的义士相较,也毫不逊色。可惜,自己麾下怎么没有这样的人才! 他想到这,又继续打量关羽,只觉胸中的缺憾越发深刻,他本想再劝几句,不料话到嘴边,又说道:“云长,后日你便走吧!” 关羽极为迷惑,他问道:“去何处?” 曹操话一出口,反而轻松了不少,他自然说:“我与刘玄德约好了,今年必放你回去,如今已是十二月,再不放你走,我就失约了。” 听闻可以与兄弟团聚,关羽终于缓缓站起,他仰首长抒了一口气,缓缓走到曹操面前,问道:“我军中还有些许弟兄,可否能让我带走?” 曹操微微颔首,说:“至多不过六七人。” 关羽得闻,顿时讨要自己的亲随。他先是问杜允、泉修两人的下落,这两人自讨董之时就跟随自己,非常得力,结果郭嘉一查,发现这两人已在冬日冻死。于是关羽又问冉康、毛显、黄和三人,他们是关羽在河南时征辟的勇士,颇有武力,结果得知,他们在战后染了疫病,也在半年前病死了。关羽又一连问了十数人,最终只有两人勉强得活。这让关羽深为失望,他最后要了五个修宫的抬石奴,这才凑够了七人。 次日,曹操与关羽临别宴饮,会上颇有东人贵胃,曹操招来数十美姬,于堂上舞蹈弹琴,所奏乐曲正是《渤海破阵乐》。曹操打着拍子问关羽道:“云长以为,玄德上次大败于我,是何缘由?” 关羽答道:“曹公多诈,而兄长急功近利,临变不足,故有此败。” 曹操闻言大笑,对众人夸赞说:“云长真是直爽。”而后又道,“只是来年又战,云长以为胜负如何?” 关羽答道:“若正面再战,我军根本已伤,胜算当不过四成。但某在军中,未尝不能枭曹公首级,以保兄长。” 曹操闻言大声叫好,又对关羽道:“今日我放云长归去,可谓是放虎归山。但似云长这等英雄,又岂能不叫人心喜?!故而今日一别,我欲与君为约。” 关羽说道:“但说无妨。” 曹操举杯道:“若我再败云长,愿云长投效于我,母复推辞!” 关羽见状,亦举杯说:“曹公如此看重,那我下次相遇,就饶公三箭吧!” 此言说罢,周遭诸将顿时呵斥,但很快又为曹操平息,他极为诚挚地说道:“云长一诺千金,我们就此说定。” 说罢,又命人从府中牵出一名少女,对关羽道:“这是与翼德订婚的阿泷,我本意是让她改嫁,但她执意不肯。云长此次回去,也顺带把她带上吧!她是名好女子,可惜,若我家有合适的,绝不会让她出去!”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关羽听闻是弟妹,欣然应允。饮食之后,他也不再停留,护着马车就立即起行。郭嘉等关羽远去后,立即向曹操进言说:“明公,关云长与陈庭坚俱是刘备臂膀,岂能如此易予?此时派兵劫杀,尚且来得及!” 曹操闻言,只是摆了摆手,他萧瑟道:“不过各为其主,何必如此?”说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在腰间摸索着一柄陈汤剑,却又一无所得,最后只能怆然自语道:“云长去矣!” 第四章 刘燮 转眼入春,天多蒙蒙细雨。适逢刘备平定雁门鲜卑乱事,也于并州南返,兄弟几人便又重新团聚了。大乱之后,四人还能再度相见,这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事,但奈何团聚的时日总是极少,相聚了约一月之后,刘备主持完张飞与夏侯氏的婚礼,四人便又各自分散。 刘备仍是返回并州。毕竟如今幽州落入曹操之手、轲比能又趁势西进,敌我消长之下,雁门、定襄两郡的防务显得捉襟见肘。故而他打算重整拓跋鲜卑与南匈奴部民,在雁门设置义镇,又许之以高爵授田,打算以此聚众来守卫平城、强阴等要地。至于此前闹出的封王一事,他与陈冲谁也没提。 关羽被重任为前将军,负责筹划督建三河骑士的相关事宜。但过去年的鏖战后,河内被曹军侵占近半,河南近为白地,要想重建当年的三河精锐,谈何容易?关羽唯有以河东为主重新募兵,一面军屯一面养马,并修缮河东至河内的险恶山道。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 至于张飞,他自己本想出镇凉州,也新练一支羌军。但陈冲知他性格火爆,难以与陇上凉人共事,故而否决了。继而转令他到桃林塞与风陵渡相邻处,负责新建一处关卡。原本的函谷关虽然险塞,但并非能隔断东西沟通,称不上绝险。而为了避免再发生董承塞关的事件,也势必将险要置于亲近之人手中。至于新关的名字,因大河在关前南流,潼激关山,故将这座新建的城关命名为潼关。 而陈冲自己,则开始着手梳理法令,更变科律。自炎兴元年以来,陈冲一直以为天下未平,贸更律令,易使诸侯不安,朝中生乱,故而一直以安民为主,廉治为辅。但如今曹操已成巨寇,天子已然离心,南方诸州也形同割据,如此乱象,非变法不足以平制。故而陈冲下定决心,将在国中实行全面的更法改制。 到了初夏的一日午后,有三人骑马来到陈冲府前。他们跳下马,把马儿拴在门对面的桑树林里。三人中,领头的竟是一个孩子,他身着黄色绮罗衣,腰间缠着缀有玉石的牛皮腰带,上悬短刀。另外两人青素衣服,显然是这孩子的仆役。 这孩子并不急于前去叩门,而是解开腰带,并脱下身上标识显贵身份的衣服。这时,从人递上白色圆领袍子,交给孩子穿了,他只用布带束腰,也不佩刀。这时已经是初夏了,天气有些闷热,两个从人解了水袋,走到林子中乘凉去了。这孩子才独自一人前来打门。 开门的是陈冲的独子陈章,他此时不过六岁,但极为聪慧,听到敲门声,便知道是谁来拜访,竟先于仆妇们前来迎接。看到来客的同时,他笑起来,拉着手就往门里进,一面走一面打趣道:“阿兄怎么来得这么晚?是路上又去猎鹰了?” 哪知门前这人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径直从陈章身旁走过去。陈章只好伸伸舌头,笑脸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内庭。只见陈冲正和几个尚书坐在书房里议事,讨论的正是即将颁布的《甘棠律》。 陶丘洪手持律文,对陈冲皱眉问道:“使君,废除肉刑一事,自然是善政,无人可以指责。只是死刑皆处之以绞,又废三族之罪,是否太轻了些?即使是大逆之罪,也不过是罪止一人,恐怕不足以平人心,立国威吧!” 天气闷热,陈冲用头巾缠头,穿宽松布袍,再缓缓说道:“无论是鸩、绞、枭、斩,都不过一死,人死如灯灭,不可复生,这便是极刑,极上加极,徒显残忍,如何能再立威?” 说到这,他饮了一杯凉茶,又谈及废诛三族,说:“而诛三族罪,祸及老弱,戮及无辜,又焉能收服人心?刑罚不止有惩恶的作用,亦有导善之效。若因亲而罚,人若谋求自保,那一人作乱,举家畏罪,也不得不随之作乱,这岂非迫人远善而近恶?” 陶丘洪无言,退下后,虞翻又摇着扇子问道:“老师新律,未免过严。上至卫禁户婚,下至斗讼诈伪,事无巨细,皆有名例,百姓无知,焉能记此繁杂?乡县狱吏亦是难为,如此碎语,怕不如简雅吧!” 陈冲看了他一眼,答说:“名例虽多,但神韵无二,无非是崇德尊高而已。若是平常处事,自不会与名例违背,若是心怀叵测,积虑为恶,则事事皆严,这便是改律的要旨。” “至于为何碎语,”陈冲笑道“古时舜、禹、皋陶这等圣人言语,自然母须多言;但见周公以《大诰》言及大众,不也是碎语长谈?律不多不足以明善恶,语不碎不足以教黔首。仲翔,这个道理我在太学中谈过啊。” 说到此处,众人的口都有些干了,饮茶也不足以解渴,便唤人取了几盘甜瓜进来,几人削着皮分食解渴。这时候,陈冲才看见在树荫下站着两个孩子,便挥手让他们进来。那孩子这才躬身对陈冲施礼说道:“刘燮拜见叔父,今早太学王博士授课,讲多了两刻钟,故而来得迟了。” 这孩子正是大汉大将军刘备的长子刘燮,如今小字阿鉴,匈奴名是莫贺咄。今年他已满十岁,在刘备看来,已是学经明事的年纪。刘备自己武才尚优,文才却是寻常,为了将来考虑,刘备便派人送他到陈冲府中,希望陈冲亲自调教。陈冲自然明白,便让刘燮在府中居住,平时先去太学听经,回府后再加以凋琢。 陈冲指着一个空的胡床对他说:“先坐到荫凉处凉快一下”,又问道:“今日王博士讲了什么?” 刘燮端正回答说:“今日说了《论语》,但多是些空话,无甚意思,不如听叔父讲史。” 陈冲闻之一笑,他说:“我在你这年纪,也觉得无甚意思,但读还是要读的,将来明悟精神,便知其可贵了。” 刘燮与陈冲的长子陈时本是同年出生的同龄人,但此前陈时已经夭折,陈冲一见到刘燮,便难免会想起城下灭门的场景,悔恨之下,继而将刘燮视如己出,每日都要询问学业,传课解惑。可惜刘燮对经学不敢兴趣,常说道:“些许儒术无有甚用,但知道典章、造句就可以了。”陈冲考虑到他未来也做不了经书博士,也不勉强,但也还是让他将四书五经都背熟了,以后总可以陶冶情操。说起来,刘燮之聪颖善悟,绝非寻常学生能相比,陈冲心里还是有些惋惜。 不过他也秉持着因材施教、因玉而琢形的原则,对刘燮善加引导。初时,刘燮受并州武夫和匈奴风气的影响,极为好武,每日都骑马练箭,根本不愿读书。陈冲就跟他说刘邦项羽的争霸故事。 刘燮初时极喜项羽,以为挟弓持矟,跑马厮杀,项羽可谓古今第一。但听到乌江自刎后,陈冲问他:“论武勇,项羽无人可及,为何却落败在高祖手下?”刘燮若有所思,回答说:“高祖皇帝能指挥几十个逊色项羽的大将,但项羽却只有龙且一人,这焉能不败?”自此以后,他虽仍不读经,但也变得爱听陈冲讲史了。 陈冲此时又与刘燮聊了些太学诸事,大体问完后,正要让他去歇息,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使他问刘燮道:“方才我与陶丘公、虞君议论律法,一人说宽,一人说严,阿鉴,你说这新律到底是宽是严?” 刘燮想了一会,答说道:“陟罚臧否,本就是祛恶扬善,惩恶必严,扬善必宽,方才两位先生的疑问,不都是在夸赞新律合适吗?” 陈冲闻言大笑,他对众人指着刘燮说:“大将军有麒麟儿啊!” 过了几日,孙乾从左冯翊赶来,和陈冲商议秋后的开渠一事。正议论间,他看见刘燮从门前走过,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与陈冲问起刘燮的近况。陈冲颇为奇怪,很快,就见孙乾靠近了,低声说道:“大将军之子真是非常人,不是神人转世,也必有天命庇佑。我跟着老师和您,从东到南走过这么多地方,没见过第二个他这样的孩子。” 陈冲说:“他现在在太学也很有名,便是大他四五岁的,学识也不能和他相比。” 孙乾补充说:“有股王者凛然之势。”说到这,他又提道:“说起来,我在霸府时,大将军让我帮忙看过公子的手相,他掌中有王哩!” 陈冲听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说:“若是将来能够平定河北,以大将军的功绩,封个王确实不难,这孩子自然也会是王了。” 孙乾点点头,又颇为迟疑地说道:“只是,这孩子运势虽强,但骨相太硬,面相又太薄,恐怕压不住这等富贵,以后恐怕不会长命。” 陈冲听得一愣,心想他说得到底是真是假?不过随着孙乾告别,他也很快地将此事抛之脑后。毕竟未来发生的事,终究是由人自己实现的,刘燮的命运与祸福,陈冲只能尽力影响,但一切还是要靠他自己来做出抉择。 第五章 水镜 炎兴九年六月,魏汉元帅曹操上表清河王刘和,以定陶战后,国中四州休养一载,三军征罢,积蓄已足,而关西疲敝,朝野失心,正当继续征伐,克成帝基。朝中各将皆附名请命,清河王许之。 而后曹操屯军临淄,果然兴兵徐州。 荡寇将军曹仁、骑都尉曹洪过琅琊而围郯县;幽州刺史夏侯渊、张郃出鲁国而围彭城;安武大将军、并州刺史审配与平原太守于禁率步骑二万人越过济水,直取下邳。 自四月时,朝廷已按朝议,将徐州四郡皆交予孙策。孙策虽喜,但也知这是祸水东引之举,故而把徐州之事交予周瑜时,他也叮嘱道:“曹军此岁必然兴兵,不是徐州,便是兖州。公瑾入徐之后,当早做准备。” 于是曹军发兵之前,周瑜广迁郡民至广陵、九江二郡,又在下邳、彭城等要害之地,多积粮秣,修缮城池,并拓宽泗水、凌水等河道。等曹军发兵而来,周瑜即刻收兵于泗水沿岸要地,而后又向豫州张既所部求援,如此布置之下,果然卓有成效。曹军数万大军,只攻破东海一郡后,便止步于彭城、下邳两城之下,难以寸进。 但这只是暂时情形,后续的曹军正源源不断地赶到战场,奋武大将军沮授已率三万步骑赶至彭城,随后在泗水下游筑堤,恰逢大雨绵延,秋潮涨起,彭城很快淹成一片泽国,城内守军极苦,若非曹军缺乏水师,恐怕已然破城。 而建武大将军曹操仍在调兵,根据兖州得来的情报,九武将军中除去夏侯惇与鲍信镇守幽州与河内之外,田丰、袁尚、淳于琼、刘若(替代刘和的新任兴武大将军)等高层将领,都在向临淄集结,预计东人此次动兵的规模,恐怕最后会达到二十万众。 消息传到关西,刘备当即传令张既,令他配合周瑜,务必保住下邳、彭城两个要害据点,自己则调动重建诸军,陆续向河内、雒阳开进,显然是打定了心思,将以主力再次压上,即使不胜,也务必要使曹军退兵。随着双方的不断增兵,战事也随之不断升级,眼见段煨部已率先赶到临睢,而魏汉重兵环伺,大战一触即发。 而于此同时,陈冲也在关中征调部队。其中主要是皇甫丽的陇上凉军、董越的羽林军、以及张飞的弘农潼关军,合约有五万众。在集结完成后,陈冲将亲率大军东出。其实按理来说,也应当带上三河军,但考虑到关羽的三河军新建未久,训练尚短,也没有见过血气,故而陈冲不准备调用,而是让关羽留守关中,旨在观望蜀中的动向,并维持朝中稳定。 由于军情火急,人事变动也极多,故而司隶府内一片繁忙景象,很多吏员忙得脚不沾地,头脑发昏,以至于孔明携全家抵达长安时,竟在门口被堵了小半个时辰。大约在午膳时间,人少了些,他们才得空拜见。 陈冲见孔明进来,不禁十分惊喜,玩笑道:“啊,孔明,你来得不是时候啊!新婚燕尔,就来随我参军,天下人知晓后,怕要说我不近人情。”孔明笑着答说:“老师原来还有人情吗?我还以为早是圣贤了。” 两人闲聊了一会,又说了些荆州时的奇闻轶事。孔明本不出名,但完婚之后,岳丈黄承彦颇为之宣扬,说他拜入龙首门下得其真传,江汉名士闻之,便纷纭求见,只是交谈之间,多是投石问路,先问陈冲待楚士如何,又问孔明身居何职?诸葛亮哭笑不得,只得在门口挂上木牌,写上“龙门请觅他处”,这才得以解脱。 他对陈冲说:“荆州的名士隐士虽多,但真澹泊名利的却是少数,不胜其扰,不得不早归啊。” 陈冲闻言一笑,正要给他安排些杂务,不料诸葛亮又说:“不过学生这次回来,还多带了一人,这人说想见老师一面,我推辞不掉,还望老师见谅。” 陈冲听了颇为好奇,问道:“不知是哪位奇人?” 孔明答说:“您应当认识啊,欲求一见的,便是阳翟的德操公。” 陈冲这才醒悟,原来是水镜远来! 司马德操名司马徽,字德操,原本世居在颍川阳翟。此人少即知名,博古通今,而无意仕途,当地郡府几次征召,他皆不应命。董卓篡权后,中原大乱,他便迁到襄阳隐居,因他为人清高拔俗,学识广博,南阳人刘廙、襄阳人向朗、益州涪人尹默、李仁都来他门下求学,时人一直以为他与南阳大儒宋忠闻名,襄阳隐士庞德公也盛赞其为“水镜”。 后来,刘表听闻了他的名声,便亲自来府上拜访他,与他讨论天下大势,谁知德操竟谔谔而已,这让刘表大为失望,回去就说:“世间人说妄语,这不过是一个小书生,才智与常人也没什么区别。”结果未久又传出言论,说司马德操深知刘表心胸狭隘,一定会谋害谏者,故而即使刘表亲自前来,也只是装傻充愣。刘表这才知晓失策,自此也不敢再上前拜访。 自此,司马德操更是名动江汉,远播河北,都说是一个志尚夷简、澹于荣利的天下奇人。到如今,他连学生也不再招收,而是与庞德公同隐于鹿门山间,采桑牧猪,几与农人无异。 说起来,陈冲在此前,也曾与司马德操相识。那还是刚游学的时候,陈寔与司马德操有旧交,便推荐陈冲先去他门中游历。到的时候,司马德操正与几名朋友一起饮酒,他们都是些不出仕的隐士,不过露髻披服,箕坐席上,敞怀豪饮,看见陈冲后,身子不动,只拱手而已。 陈冲当时脱了鞋,坐在下首方。上首坐的就是司马德操,他一面逗着在身边四走的鸡鸭,一面对好友们大谈古时许由、巢父、伯夷、叔齐的隐逸之道,时不时又批判段颎等人的处事主张,便是讲经,也不过是多说孔子游于陈蔡之间的窘事。 陈冲听他们一直谈论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半天也插不进嘴。脸上却还要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心中不免渐渐有些厌烦了。又过了一会,仍没有人向陈冲交谈,陈冲也找不到和他们的共同话题,终于忍不住,在抬杯饮酒的时候问道:“北疆混乱,鲜卑猖獗,朝廷饱受侵扰,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结果德操缓缓饮酒毕,轻放酒盏,这才对陈冲缓缓答说:“庭坚问的是天下大事,我却是乡野下人,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什么可说的呢?”德操口中说着乡野下人,但当时他坐在上首,居高临下俯视陈冲,让陈冲倍感讽刺。此后陈冲扬名,数次返回故乡,也不再与司马德操相见,不料对方今日竟主动求见,这是陈冲万万没有意想到的。 时隔近二十年再见,陈冲再见到司马德操,惊讶地发现,此时的司马德操已六十多岁,但除去皱纹多了些外,竟几乎没有变化。而陈冲自己,倒是鬓角化霜,显得颇为沧桑,以至于司马德操见面便笑说:“龙首操劳,一眼可知啊!” 陈冲也早没了傲气,对当年之事也不再计较,拔下一根白发,笑着说道:“白发,也是蒜发,蒜者,算也,这说明我算多谋深,所以才能战则必取。” 司马德操笑了起来,而后他又听陈冲问道:“德操公此来,是有事要赐教吗?” 司马德操缓缓摇首,他拍手从仆役中接过一个长形的漆盒,对陈冲说:“我此来,是来给龙首送一样东西的。” 他将漆盒递给陈冲后,又缓缓说道:“这是令祖太丘公还在世时,托付给我的,让我在合适的时机再交还给龙首。” 听闻是陈寔留下的遗物,陈冲吃了一惊,打开漆盒后,发现里面的事物还用长布包着,再细细解开,才发现,原来是一把三尺有余的漆黑直刀,刀鞘简朴,但两面都书写着朱色的小篆,分别是“其刃不摧”、“其心不易”。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再拔出刀锋,漆黑的刀身上反衬出刀刃上雪白的寒气,周遭的人见了,都不免惊呼神物。 陈冲入手冰凉,看着刀背上的太丘两字,心意也变得格外宁静。他问司马德操说:“家祖何时交给您的?又为何给我?” 司马德操说:“太丘公常对我说,龙首刚极易折,常常存人忘己,恐日后遇祸之后,容易一蹶不振,故而将此刀给我,说一旦龙首遇祸,希望能以此刀自省,振奋人心。” 陈冲收刀入鞘,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如何表述,只能转开话题说:“不意德操公这样的隐士,也还在意时局的变化。” 水镜先生闻而大笑,继而又再三嗟叹,他说道:“龙首应该记得,我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人心总还是分明的。龙首这些年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怎能不知谁是正道呢?天下一统,也是人人都想见到的。” 陈冲非常感动,想留他在太学中教书,司马德操推脱了,他说:“老朽之人,赶一趟路都觉得劳累,哪还能以身作则呢?只盼龙首无负太丘公的嘱托。”陈冲又派人为他牵来车马,打算护送他回去,也被推脱了,他只竹杖芒鞋,一人一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归去了。 由此,陈冲对司马德操大为改观,他对孔明说:“大概,这就是天生的隐士啊。” 第六章 彭城之战 炎兴八年七月,七月流火,天气刚有点秋意,田丰的先头骑兵突然出现在萧县近郊。 大约有一千骑,半夜偷偷泅水渡过了泡水,子夜时分,他们抵达萧县北面的啮桑门。停下来绑缚长矟做梯子,被守军发现。顿时吹起号角,西军军士登陴射箭。这样他们就退下来,绕到西北面的延年市附近。 延年市的西军守军只有二十多人,差不多就是一队斥候而已,根本无力抵抗。东人的骑兵穿街过里,纵马残杀,不论兵士百姓,所见一律杀戮。黎明时候,斩获的首级堆积有小山高,其中多是些当地赶集的农人小贩,血淋淋分辨不清面目。 天亮以后,黄忠派数百骑开门前来挑战,双方在汲水北岸跑马进行对冲。 其实按黄忠的习惯来说,他应该亲自领兵冲阵,但事先张既已有过嘱咐,如今前线兵弱,让他不要贸然接战,故而黄忠如今只是身披甲胃,在城楼上远远眺望河畔的形势。 远方的骑兵看起来只像一群微不足道的黑点,在阳光下不快不慢地来回纠缠。但黄忠知道,每一次交汇分离,对于策马的骑士来说,都是一次生死考验,只有最纯粹的武人,才能从这种地狱中挣扎而出。 令他高兴的是,虽然兵数较少,但初时的对冲是西人略占上风。东人的冲劲很勐,但上次的胜利令他们多少有些骄敌,导致出现了一些贪恋战功脱离大队的游骑,而西人的队列则严整得多,那些冲过来的游骑们并不能取得什么战果,反而拖累了整体的阵型,导致来回交错刺击之下,东人的杀伤反而轻于西人。只是总体来说,仍然不分胜负。 双方斗了一个时辰后,都有些疲惫了,于是开始换人换马再战。等双方再次对冲时,黄忠惊讶地发现,东人的阵型收缩成了锥形,也不再有游骑乱冲,且还在两翼配了些许轻骑辅助。变阵后的第一次对冲下,前列的西人大多横死当场,而东人们却还颇有余力。 最吸引人注意的,还是为首一名青黑色的蒙甲骑士,只见他手持一根一长一短两根马槊,总是正面与西人骑兵对撞,那些与他交手的,大多直接被撞开击伤,少数躲之不及的,竟被马槊直接刺穿了马腹,接着被一把撞翻在地,头晕眼花间,首级也就被那骑士割下了。大约冲了七八个回合后,那蒙甲骑士的马鞍上挂着八九个头颅,血淋淋的极为吓人,西人们见他冲过来,就好像见了死人一样,瞬间没有了斗志,纷纷调转方向四散着逃跑。 这时候,黄忠见气氛不对,又加派了二十骑铁甲马出城,骑的将士也全身蒙有厚甲,如同铁勐兽一般,一下子就把东人的阵列打散了,一部分东人返回到延年寺内,剩下的则在巷口徘回,其中也有那个浑身浴血的青黑蒙甲骑士。 那个骑士正把马鞍上的头颅卸下来,整理着背后装满穿甲箭的箭囊。这个时候,他见铁骑没有停下的势头,便跳下马取出三石强弓,一人站在巷口中央,瞄准冲过来的骑兵射箭。那一箭正中骑士的面目,顿时把他从马上掀了下来。 他射完一箭,立刻又抽出一箭,将三石强弓拉了一个满月,弓稍的两端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这一箭射出去,正中最前面一匹战马的额头。即使马头套上了铁制的面帘,但仍然被势如疾风的穿甲箭射穿了。中箭的马头一沉,前蹄跪地栽倒,骑在马上的人从前面飞了出去。剩下的骑士都勒马停下来观望,当看见对面骑士那张被血水和汗水涂抹地五颜六色的脸,又看见他粗黑的手臂握着的三石强弓,都彼此对视摇摇头,不敢再靠近冲锋了。 有人问他:“好男儿!好准的箭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人答说:“我乃安武大将军帐下司马,谯县文稷,你们可还要再战?” 众人听说他原本是沛国人,不由极为叹息,相互说道:这样的好男子,怎么到了曹贼手下!至此再战也没有结果,于是就纷纷后退,回城向黄忠汇报去了。 黄忠听说后,也很感叹,问部下道:“可记住他的样貌?”见他们点头,就嘱咐道:“这是头黑色的老虎啊!你们要做好准备,下次交战,不可让他逃脱!” 话虽如此,但他也知道,东人骑兵偷袭没有得手,后续步骑军大至,自己恐怕也只有守城的份了。 果然,不过旬日之内,田丰的大军也陆续越过泡水。汉军斥候打听随行的将领,据说除了安武大将军田丰之外,还有平虏将军颜良、司隶校尉夏侯惇、河内太守司马朗、渤海太守淳于琼、河间太守韩浩、东来太守高览,合众约六万余人。他们越过萧县,径直逼向东面的彭城,与徐州之内的七万曹军相互呼应,一时旌旗连天,旗盖如云,从南至北,彻底包围了彭城。 彭城此时已被水淹月余,城外周遭十数里内,均沦为一片泽国,城中已无落脚之处,城中守军只能坐在城墙上点火歇息,日子过得极为艰苦。但水淹之后,东人只在乘船射箭,不利于立土山,也难以上城厮杀,故而短时间内,城外的曹军难以破城。但攻守双方也都知道,城下的波涛便是索命的鬼魂,正一刻不停地侵蚀城墙,只要水淹持续下去,城池的陷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故而沮授率军转移到汲水下游的堰坝一侧,封锁朱治南下的退路,而沮授驻扎在萧县东面二十里处,阻止朱治逃往沛国。看样子,曹军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汉军大军到来前,先将彭城拿下。 城中的朱治见状,知道自己再坚守也是无益,不如保全军队以作反击。故而在一日夜里,他派了使者夜缒出城,使者就坐着一个澡盆大的木桶,缓缓地滑水到岸边,再步行至下邳城中求援。 此时的周瑜正与审配、于禁对峙,双方时有摩擦,但没有爆发大战,显然都打着主力到来再举行决战的主意。周瑜听闻朱治已支撑不住,打算撤军,就问道:“上游蓄水已有几日?贼军又驻扎在何处?” 得到回答后,他很快有了主意,说道:“我派周司马出兵,你引路,你们夜里决了他的堤坝,水淹之下,还怕朱君走不脱吗?”他口中的周司马,乃是九江下蔡周泰,他虽年轻,却颇有勇力,几次破城先登,故而被孙策任命为别部司马。 周泰得了命令,当夜就带了六百人出行。他们乘船朔流而上,到了约隔五里的地方,就弃船步走。当夜乌云密布,没有月亮,天上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掩盖了吴人的脚步声,也令堤坝的守军放松了警惕。大部分人都已睡了,少部分守夜的人在望楼里躲雨,这令吴人们一直摸索到堤坝背面时,都还没有人发现。 周泰发现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当即把部下分为两部,四百人随他先去斫营,剩下的人则留在原地。未久,沮授营中顿起嘈杂,不少人高呼着遇袭,但又不知敌人何处,很多人在恐慌中,便被远少于己方的吴人斫去头颅。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 堤坝的守军见大营混乱,当即赶往支援,这下却漏出了更大的破绽。吴人趁机翻身上堤,一面将剩余的守军驱赶下坝,一面将堵水的革囊皮袋一一扔开。连月的雨水,早就导致堤坝处在极限,必须不断堆土加固,但此时吴人一挖,积蓄的河水顿时汹涌而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口,几乎是一瞬间向周遭龟裂。 一声巨响下,连二十里之外的乡民都觉有霹雳闪过,紧接着的便是浪涛派岸的狂暴响声,白浪极快地越过河道,向周遭的低凹洼地飞速泻去,一发而不可收拾。浪涛咆孝了近一个晚上,席卷数十里,整个汲水下游都受到影响,仿佛身处海洋之中。也不知多少未来得及迁走的百姓乡民,被淹没在了滚滚波涛之下,不到三四日,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被洪水泡发肿胀的尸体。 周瑜自下游看到这幅景象,大家望着涔涔河水不断叹息。但周瑜却不为所动,他回顾众人说:“诸君请勿惊怖,若有罪责,我自一人担之,与你等无关!” 待洪流停驻后,周瑜又派大船逆流而上,一路行至彭城城下,此时的曹军并没有与之比肩的船只,故而只能眼睁睁看着朱治等人登船而下,来去自由。好在曹军扎营大都选在高处,并未因溃堤而产生损失,朱治一走,彭城也如愿拿下,只是面子上到底不算好看。 曹操得到攻克彭城的战报后,颇为惊讶,他对郭嘉说:“周瑜何人也?年方二十有余,也能当我河北雄师?” 八月,刘备的骑兵抵达睢阳,步卒驻扎在陈留,而陈冲则与天子一起,率大军辎重随后抵达颍川,召豫州的张既所部汇合,西人出师的野战兵力已经尽数到达关东。 第七章 和光同尘 西人前锋出虎牢的时候,东人的斥候就得到消息了。审配立刻命军使以六百里加急驰告临淄,一面与沮授、淳于琼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审配说道:“西贼以倾国之兵而来,又挟有天子,实在非同小可,应严阵以待,等待元帅。” 沮授说:“临淄之兵仓促不可速到,但下邳的周公瑾还没有打下来,如果解围迎战,恐怕要腹背受敌。” 审配想了想,说:“那不如即刻退入东海郡内,加之沟垒栅栏,占据郡中隘口,即可阻挡贼兵,又可守住通道,等临淄大军南下汇合。”众人大多附议。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但开武大将军袁尚并不赞同。渤海战后,袁尚名为冀州牧,可实际上冀州的人事财税诸权已被为元帅府夺走,与架空无异。曹操为了安抚他,私下早有许诺,说攻下徐州之后,便以他为徐州牧,州内诸事,悉委一身。如今眼看已得两郡,却要无端后撤,他深为厌恶。 故而袁尚反对道:“下邳的周瑜不过小儿,水师还可一看,但陆军实不足道,有什么退的必要?” 接着又分析道:“眼下贼兵不过两万,远不如我军,如若我军攻城,我料定他守不住。不如诸君将步兵全力勐攻,我率万骑突然西进,挫西贼前锋,让他等不敢冒进。等西贼全军赶到的时候,元帅的援兵也到了,周瑜也就只有束手待擒,西贼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一旁的淳于琼点头说:“计是不错,如果击其不备,还是有胜算。只是万一西进受挫,下邳又没打下来,就来不及整阵迎敌了。” 审配摇头说:“我手中一共不过两万骑兵,重任所在,不敢以险博胜。” 袁尚闻言起身,从苍头手中接过马鞭,慨然道:“诸公不愿冒险,坐失良机,我自率本部轻骑前驱斥候,观察西军虚实。如果不虞,诸公再做打算也不迟哩!” 说罢拂袖要走,淳于琼站起来对他说:“我随你一起去看看!”两人说罢出帐,率轻骑千余人,从梧县与甾丘之间的驿路打马西去。 路上,袁尚对淳于琼说:“当然我孤身潜入乌桓,说服蹋顿出军南下,大军穿过两百里,从渔阳一直追击到雍奴,阎志这等宿将也为之破胆,靠的就是出其不意。西人东来,不会防备我偷袭,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谁知被审配这昔日的功狗,反骑到了我的头上,真是可恨!” 曹操虽说之前已然说明,他未到之前,诸将以审配为首。但袁尚和淳于琼却不在此例。袁绍活着时,袁尚为袁绍嫡子,淳于琼为左膀右臂,权职都重于审配,三人又俱是九武将军,只是曹操主政之后,审配才得以重用。但要论军中地位,却要在两人之下。所以两人西去,审配也无法阻拦。 天黑之前,他们趟水度过了睢水,在相县南面二十里处歇息。正在吃干粮的时候,突然有人指着西边说,那是什么?人们顺着看过去,发现天边绚烂迷漫的晚霞下,渐渐升起了点点微光,过了一会儿,那红光刺破了蓝紫色的深深晚幕,显露出火光的本质来。 骑兵们连忙重新骑上马,相互议论说,是不是西人的斥候来了?我们是杀上去,还是立刻回退?袁尚见状,派令兵斥责说:“安静,我们都是轻骑,若要走,他们怎么追得上?先看看情况再说。”部下们这才安静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前面的火光渐渐清晰了,远方的火光却丝毫不见少,在袁尚等人看来,就仿佛一条火龙在云中露出半躯,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似的。而周遭的土地也因西人的大军而逐渐腾起尘埃,继而在空中纠缠,好似雾气,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面对这样的景象,骑兵们也慌乱了,他们又议论起来:“这么多人,怕是西贼的主力了,此时再不走,难道要等着被包围吗?”不一会,对面又传来鸣鼓声、军士嘈杂的喧哗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让人不禁联想起睢水拍打卵石的细浪。 骑兵们慌了,纵使袁尚勒令他们安静,也都无人在意,而是一时间争先恐后地策马跑到河边去。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骑兵们找不到刚才来时的路,跑到睢水边时,水深水浅也无法判明。前头的人勒马彷徨,可后面的人却不知道,还在往前面涌,结果竟把前面的骑士都挤到了河里。后面的人还以为前面的人正在领路过河,于是也纷纷拨马冲到河里去。谁料到河水湍急,下河的吗立脚不稳,顿时人仰马翻跌落了下去,瞬间就被水流冲走了。 此时的东军东奔西窜,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袁尚被十余骑簇拥着朝河边本来,慌乱之中不见了淳于琼。这个时候,他看见西人的骑兵从岸边逼过来,一边射箭一边吧东人骑兵往河里赶。 从骑说:“天太黑了,涉水过去太过危险,不如沿着河水往北边去!于是一行人沿河一路向北策马狂奔而去。” 那天,袁尚头戴黄金色兜鍪,插着雪白色的羽毛。身上则穿着金光闪闪的明光铁甲,即便是昏暗的黑夜,也放射出光来。西人的骑兵远远望见,都争先打马向着他追来。 这样奔行了十余里地,后面的追兵就像鬼影一般时没时现,却始终无法摆脱掉。 有个从骑说:“请赶紧把黄金甲脱下来给我穿上,我们分头跑把追兵引开。”于是一行人就停下来换甲、这个时候,一队西人的骑兵已经追到了。顿时乱箭启发而来。从骑用战马作掩护,执弓还击。西人醉在前面的战马都被射死,而袁尚身边,也只剩下几个人了。 正好旁边有一片树林,他们都退到树林里射箭。 袁尚右手持三石强弓,左手从箭囊中每次抽出三支凋羽穿甲箭,三箭连发,冲上来的骑士无不应弦落马。 这样僵持了一阵,他箭囊中的箭也射完了。环顾左右,身边的从骑中箭受伤都躺在地上。而西人有三骑冒死冲过来,其中最前面的人已经策马冲进了树林。慌乱之中,他拿起斫刀往树林深处跑去。不料后面飕地一箭过来,刺穿了他的右腿。袁尚惨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当先追过来的骑士乃是河东裴徽。他骑过来扔掉弓翻身下马,冲着后面的人喊道:“这个穿黄金甲的人必然身份非常,归我了,你们莫要与我争!”说罢,从鞍上抽出斫刀,走进躺在地上呻吟的袁尚。 他嘿嘿对着地上的人说:“我们不过多点火把,曳柴扬尘,鼓噪呐喊,就把你们吓得狼狈而逃,真是没用!”他一边笑一边用马靴踩在地上的人背上,蹲下身来准备割头。 不料地上的人突然一转身,像一头敏捷的老虎,一下子就把他抱住摁在地上,迅速撩开他的两档铠,疯狂地当胸捅了七八刀。 袁尚见裴徽双眼泛白、口中流涎,渐渐失去了知觉。就停下来,扔掉短刀,转身去牵他的坐骑,把他的弓捡起来插在马鞍旁边的弓袋上,笑着说:“我看你才没用。我乃是袁绍嫡子、开武大将军,我在渤海大破刘玄德铁骑的时候,你怕还没参军吧!” 说罢把脚踏上马镫,就要翻身上马。可就在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的裴徽突然使出平生最后的力气,一窜身扑过来,死死抱住袁尚的腰,把他扑倒在地上。 袁尚大惊,极力挣扎。不料对方虽然昏厥了过去,可两只手却像铁桶一样捆住自己的腰,死命不松开。 他本来就受了箭伤,加上方才射了数十支箭,手腕也都木了,使不上多大力气,挣脱了半天,头上的兜鍪也歪了,顿项散开来,居然还是无法挣脱。 此时后面的两骑已经追了上来,当前的骑士贾逵策马绕到正面,搭箭射去,箭从袁尚脖子解开的顿项射进去,斜着插进了胸膛。袁尚呼吸一紧,感到通身冰凉,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但他仍旧保持半跪姿势不倒,昂着头斜看着星空,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贾逵抽出斫刀追上来,扶住他的肩,先把他头上的兜鍪摘下来扔在一旁,然后一刀把他的头砍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有空好好端详死者,发现这个金甲骑士的面孔竟这样年轻,又是这样秀丽,让人想到一尊玉山,又想到冬日的寒梅。 贾逵不敢怠慢,即刻拎着头颅向上官通报,头颅次日就传到了大将军帐下,才被袁谭惊呼着认出,这是自己的次弟,也是河北的九武之一。 袁谭见到弟弟的头颅,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昔日的宿敌就此殒命,悲的则是自己如今为人驱驰,血亲惨死,昔日辉煌的袁氏名族,竟然落到今日这份地步。这让他难以自持,泪流不止。于是他向刘备请求,希望能够将袁尚的头颅赐给自己,并下葬在汝南的祖坟之中。 人世间的多少爱恨情仇,其实往往在人死去的一瞬间,就会这样轻易地烟消云散了。 第八章 武原合战 当晚,侥幸渡过河的淳于琼单骑奔回了下邳。 审配听说西人的前锋已经到了相县,不禁大惊失色。不及等到天明,他即命令全军拔营乘夜解围而去。 为了迷惑下邳城的守军,东人彻夜击鼓,向城内射箭,欲作攻城之状。箭像雨点一样落在城墙上,从高耸的答渠木楼间,从栅木的间隙中飞进来。 直到天色已白,攻击才渐渐停止了。多在城墙下的吴人登城一看,除了少数东人的骑兵还在下邳城前的营垒废墟间穿梭意外,极目远望,东人的军营、旗帜完全不见了踪影。 刘备的前军在昨晚就赶到睢水。收到袁尚的头颅后,他不等后续的陈冲辎重,即命令全军渡过睢水,前去袭击下邳的魏汉军。在前锋中约有四万战马,几乎已经占到了全军的三分之二,虽然远不及渤海之战前的声势,但数万匹战马抢渡睢水的喧哗之声,十里之内皆有所闻。 清晨时分,刘备带领中军赶到下邳城下。 周瑜带着百余骑出城,同刘备和帐下众将,张飞、太史慈、魏延、法正、张既等人挽缰并辔,在马上一边饮食,一边商议战策。 周瑜对众人说:“我军苦战月余,兵马都已经力竭了,想随大将军一起破敌,恐怕不可得,但为大将军镇守诸城,护卫辎重,还是没有问题的。” 历经大战之后,周瑜眉眼之间毫无倦色,反而手足稳健,谈吐不凡,在众人之间如同芝兰玉树一般光彩照人,众人见之都不禁在心中感叹: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将中玉山、名族之花吧,便是天上的乌云也难以遮掩他夺目的光华。 法正说:“这些我们也有准备,只是眼下龙首未到,我们到底是继续追,还是在此等候呢?” 周瑜便说:“审配天明前才退走,此时肯定退不远。大将军若是带轻骑出击,应该在磨盘山前便能赶上。” 魏延听了,即刻对刘备说:“大将军,兵贵神速,如等龙首赶来,恐怕曹操之军也从临淄赶来了。宜趁着,我军新胜,先破审配,则贼军大势去矣!” 众人也都持此议。刘备命骑都尉薛永、王盖等各营传令即刻出发,骑士各骑马一匹,带从马一匹搭载箭囊铠甲矟刀等物,随身带水袋和干酪作为白天的饮食。将士们大都在过睢水时候加的谁,此时水袋尚是满的。 于是出发,他们先从沂水向东,一直走到沂水与祖水的交界处,转而沿着祖水向北。抬头看天色,朝阳早就不见了踪影,天空的云层已然集结成漫天阴云,空气也阴沉凝重。等在望母山渡过祖水,雨雾弥漫,从天上飘洒下来细细的雨珠,把骑手们戎服的袖子都润湿了。 大军渡过祖水后,稍稍整队,一些斥候趁机登上了禹王山,从此向东北眺望,正见东边的矟戟旗帜如林,从山脚东北的尽头,一直绵延到武原城的城下。见状,斥候连忙拨马回来报告道:“贼据城下列阵,静待合战。” 西人的骑兵渐渐涌出山口,沿祖水列阵,北西向东,向北延展至十里开外。 太史慈、张飞领右军在山脚;魏延、张既、公孙瓒居左军在一条支流边。刘备率黄忠、牵招、袁谭、麴义、拓跋力微、刘宣为中军,帐下又有法正、陈宫、孟达、皇甫坚寿、傅干等谋士随行。 因为战线极长,又都是骑兵,中军排开之后成四排,左军排成三派,正好做逐次冲锋之用。而右军人最少,只有两排。 西军列阵完毕,而东军仍然不动。 陈宫带苍头骑马历阵观察东军,回来对刘备复命说:“审配与诸将应在中军。左翼素来为贼所薄弱处,今日观之,似乎以青州兵为主。贼向来重右翼,渤海便是令曹仁从右翼杀出,不过眼下曹操未到,曹仁也应该不在,领军的就只能是幽州刺史夏侯渊!” 刘备于是同将左商量说:“我军精锐都在中军,应一鼓作气直冲贼中军,将贼阵一刀切为两截。然后包抄贼的右军,把他们往山里赶。贼左翼不足为虑,则大事成也!” 众人都点头称好,下令中军将士都为战马蒙甲准备冲锋。随行的也有陶丘洪这样年高德望的老人,他亲自骑马巡视各营,激励将士。 他对众人说:“诸君,渤海战后,我军损兵折将,令天下讥笑,以为关西徒有虚名,不值一提。我热血男儿,名节岂能容辱?今孤悬千里而来,进则创建不世奇勋,退则死无葬身之地。今日,唯有死战!” 说罢,前排的骑士发出鼓舞的吼声,策骑向前从阵中冲出去。他们的马蹄翻飞,尘雾飞腾似纱,在萧萧秋雨之中,最前方的明光铠甲依然绽放出不可遮蔽的光辉,犹如冰锥穿过积雪,毫无阻碍地插向前方。 东人的中军骑兵终于出阵迎敌,顿时马蹄打在地上的声音犹如数百面大鼓响起鼓点,东边的天空也随之腾起红尘。 与西人不同的是,东人出动的都是些披皮铠的轻骑兵,他们在雨幕中拉开距离,主动围绕在西人铁骑的周遭,不断地张弓射失,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削弱铁骑锐利的攻势,但西人看也不看,任凭这身边的战友在箭雨中逐个倒下,自己则飞速地接近东人的本阵。 双方的距离很近,故而在两刻之间,西人的前锋已接近撞上了东人的步阵。照例,为了便于骑军冲击,西人的骑兵之间留有不小的空档,但即便如此,阴森森的长槊依然像是一座死亡的森林,背负在发怒的烈马上,前赴后继地向着对面同样迎来的,更为密集的长槊铁林上。 此时正面领军的乃是袁谭,他见前排的骑士俯着身子,用臂膀夹紧了长槊刺过去,确实很有成效,不少东人都在这一众之下,几乎被携有马匹冲撞的刺击带走性命。但相应的,很多战马也在冲撞时随之受伤,那是些槊尖的刺击,或者是槊尖两边锋利开刃划开的伤害。尤其是那些没有蒙甲的战马,除了被长槊当胸刺穿意外,其他即便只是遇到槊尖的边刃从马腹划过,仍然造成了可怕的伤害。 袁谭率军冲入东人军阵中之后,他的马就明显开始慢下了脚步。他低头才发现,一条血口从坐骑的右前腹部向后伸长,一直到划马鞍的障泥处才停下来,鲜血汨汨而出,将马腹和马腿完全湿透。他在马倒下之前跳了下来,正好被他的副将管统看见,赶忙策马过来,让他爬回到自己的马上。 身为前阵主帅的袁谭尚且如此,其余骑兵自不必说,这第一次冲阵下,不少人被刺死的马摔到地上。一旦看见西人罗马,立刻就有东人们聚拢过来攒刺。而因为分得较散,西人们很难冒险近身营救,只能仍由他们自生自灭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 安装最新版。】 但即使如此,西人骑兵的大队并没有停步,他们向东北继续奔行冲刺,在第一个回合里便凿穿了东人的步阵,完成了刘备的设计。溃阵之后,袁谭率军继而跑出了一个大的回旋弧度,这才掉过头来,这次是背东向西,志在将东人右翼完成包抄。然而这个时候,他们才看见了审配对于此战的完整布置。 陈宫说东人右翼雄厚,判断确实极对,但审配的布置却也超出了常人的预料,他并非只是常人所想的那般在右翼堆积重兵,而是令于禁在右翼的后阵以东南方向斜线展开,且在斜线的最南端布置了三千骑兵。 这些骑兵显然准备已久,目睹袁谭所部向东南包抄,他们也立刻逆着回旋的方向逆冲过来,并伴随有布阵掩护设计的箭雨。 袁谭看见这些敌骑冲过来,立刻回身转望己部的阵线。在这个时候,原先很归正的横排已经没有了,麾下的骑兵都聚拢在中间,而东人则分开成了两个长列的纵队,如同两条长长的盲射,弯曲而又急速地从西人骑兵集群的两侧切割过来。此情此景,不由让袁谭心中冰凉。 如果说刘备的设计是以中军为锤,左军为砧,打算以此击溃敌军。显然审配已经猜到了刘备的布置,他并未阻止中军,而是选择在这铁锤落下时,在右翼侧后布置了一道严密的巨网,打算在其用力之前就将他死死缠住。纵使终究抵挡不住,但也能争取足够多的时间,让西军的进攻意图落空。 但他来不及想更多,两军的骑兵已经交织在一起。这时,西人惊愕地发现,很多东人骑兵都把一面盾牌挡在自己和马前腹之间,人伏在马颈上,另一只手把长矟从盾牌的上面伸出来,刺向迎面而来的西人活着他们的马。一旦得手就把手臂上抬放掉长槊,随着飞驰的坐骑脱离战斗。 西人多着铁甲,故而没有带盾牌,但在这样的接触之中,铁甲的优势也被抵消了,外围的骑兵不断地落马或者随着伤重的战马撅倒在地。东人的骑兵就像两条蘸了水的皮鞭,在自己拥挤的外侧抽打出飞溅的血花。 处在中间的西人,他们没有受到阻碍,在这个时候,也容不得任何后悔和迟疑,他们继续执行原计划,飞快地穿过东人的纵队,也分离出两列弯曲的线条,一面拼杀,一面冲向斜线之中的东人。 第九章 难分轩轻 在袁谭陷入与东人右翼的苦战之际,正面的东人也开始擂鼓向前进军,细雨之中,鼓声显得更加哑闷,但也因此更加沉郁,伴随着右翼大军的挺近,一步一步仿佛斧刃凿击在石岩之上。 刘备立于中军的本阵之中,极目向东方眺望,但朦胧的雨雾和曹军阵线的厚度使他一无所得,只能看见曹军的右翼正极有秩序地向前军压来,似乎并未受到中军战况的影响,这令他心中焦躁,不禁在脑海中反复思考,袁谭他们究竟是突破中军了呢,还是遭遇了别的什么麻烦,左翼压上的时机若不对,极有可能令自己陷入窘境。 眼看对面的右翼越来越近,几乎可以看到他们槊尖的光芒时,陈宫上前着急道:“大将军,不能再等了!我军背水而战,又是骑兵,若再不战,等贼军前压,我们难道退入河里吗?” 刘备这才如梦方醒,在战场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情况都尽在掌握,时间反而才是最宝贵的珍物。他即刻向令兵大喊道:“传伯圭、张既、文长,皆领本队冲锋,有斩夏侯渊首级者,赏绢千段,封千户侯!”说罢,他担心公孙瓒不听号令,又派使者专门叮嘱道:“伯圭,你虽善冲阵,但目前战事不明,不宜冲得太深,当随张德容应变。” 于是左翼角响,西人的左军立刻滚起烟尘,如同一条黄龙般向东人席卷狂奔,这些人都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于是舍生忘死,奋勇向前,即便迎面射来一排排的箭失,他们躲闪之间,却无人弄乱阵型,反而手中的马槊仿佛铁铸一般,在空中如同铁山般向着东人碾压过去。 迎面而来的乃是于禁的铁卫,他们站在东人的最前阵,每个人都穿着武装全身的重甲,极为严整地保持着队列,乍一看过去,他们带着一样的红缨铁胃,也蓄着相同的两撇细长胡须,举止仿佛一人,给西人以极大的压迫感一些跟着参与过成皋之战的老兵们说道:“仿佛是广成之战的荆人啊!” 但当骑军与东人的重甲步卒即将纠缠在一起时,他们又分明感到两者的区别。孙坚的步卒固然令行禁止,但军官也非常灵活,知道如何如何在厮杀时临时变阵完成更多的杀伤。但眼前的步卒则在战术上略显呆板。他们不断地用弩箭与弓失驱散着骑兵,固然箭失仿佛是漫天不绝的冰雹,叫人胆战心惊。但魏延令前锋改变横排,将队伍便为三列长队,便显着减小了麾下的伤亡,迅速接近到东人的方阵之中。 等魏延部杀到东人跟前,后面公孙瓒与张既的铁骑也紧跟着冲过来,正巧东军的箭羽大半都已经射出去了,飞在空中的箭雨也渐渐稀疏。这让第二波西人骑兵一下子涌了上来,一直冲到步军的长槊森林上。 于是,马上的长槊和马下的长戟就开始互相击打、对刺。西人的战马此时都拥挤在一起,每当前面的骑兵锐劲将尽之际,后面的骑兵就会接着赶上,凭借强大的冲击力继续撕裂破口,帮助前锋继续向前凿击,只是骑兵也是巨大的刺杀目标,很多西人往前踏进时,战马不时会踏过死去的尸体,有人的,也有妈的,有己方的,也有敌方的,但这些都不足以令他们停下脚步,而是习以为常地继续向前。 眼见双方的战事已经全面陷入胶着,东人的左军忽然动了,他们的步卒并非是简单地向前开进,而是试图向中军进行包抄迂回,显然是打的截断中军,将入阵的骑士尽数歼灭的主意,这令刘备颇觉可笑,他对周遭的幕僚说:“迟慢儿,也敢以步制骑?我右军虽不多,也足以应付。” 说罢,又令右军的张飞等将出战,数千骑军拖曳烟尘,直奔东人左翼。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实在叫人难以想象。东人左军在行进的时候,眼见西骑原来,竟然仍不改变阵型,只是前列往左右些许疏散,从中缓缓走出数百匹驮马,这些驮马的背后又拉着载有辎重的大车,在张飞赶到之前,他们将大车横在阵前,如此组成了一条长达数百丈的车阵。 这道车阵几乎令张飞的骑军失声,纵使是再勇勐的骑兵,恐怕也无法借助冲力突破车阵。他们只能临时勒马,转而下马作为步卒作战,但这就意味着,他们放弃了骑兵卓越的机动力,也就难以快速突破东人的阵线,更无法阻止对中军的包夹。 而最要命的,还是他们在重振阵型的时刻,已经完全暴露在东人的箭程之下。这些大车上都装有极多的弩机,东人们不须拉弓射失,只需要拿起并扣下弩机,又平又急的弩箭就如同一道道铁幕密集地砸过,这对前来的西人骑士带来了极大杀伤。人们就像是行刑一般的被屠杀射倒,很多人连痛呼都发不出一声,就牢牢地被钉在地上,鲜血顺着野草聚成了血泊,马匹们则因此而嘶鸣着不知所措。 在本阵之中观望的刘备,眼见张飞发起了三次冲锋,几次险些突破车阵,都为东人们打退回来,而左军却仍旧无法击溃东人的右翼,这让他分外焦躁,频频得向令兵确认中军的情形。然而在两翼无功的情况下,中军的优势逐渐被抵消,也是可以想象的,很快,正抵御地方左翼与中军夹攻的太史慈部就来告急,说快撑不下去了。虽没有明言,但众人都明白,这是说此战已无法得胜,请求刘备撤军的意思。 刘备分外气愤,他对着信使骂道:“我军背水而战,就是要舍生死于不顾!怎么撤?太史子义要撤,就让他到我帐下来,我亲手砍了他的脑袋!” 待到信使踉跄退去后,刘备又颓然坐下,纵然言辞愤满,但他心中也知晓,只看周遭将士的神态,就知道今日获胜已是不能,但要如何后撤呢?军中大半战马都在此处,若是就此退兵,岂不又重演了在渤海的败战吗?当下进不是,退也不是,自己再次陷入了一个难以抉择的窘境里。 这时候,在一旁的刘宣显然也在思量这个问题,他忽而眼前一亮,劝道:“大将军,今日之战,与圜水对阵徐荣时何其相似?我等难道不可效彷吗?” 这一席话点醒了刘备。当年圜水之战时,徐荣右翼四散,军势远不如己部,又背山而战,与今日的局势何其相似。可明明已是死局,徐荣却以精骑突破中阵,全军溃口而出,继而绕水南还,不正是眼下需要的策略吗? 说罢,他当即令右翼的张飞率部回来,右翼的将士如蒙大赦,顿时离开车阵,顶着箭失上马回撤。他们并不担心敌军追击,这些车阵固然是东人抵挡骑兵最好的防护,但西人骑兵撤走时,也是阻挡东人追赶的最大阻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远方奔去。 在两军即将汇合的时候,刘备的本阵中正有令兵穿梭各阵,来回地吹响进击的角声。剩下的骑士们抬首远望,虽见敌军的军势浩荡如海,但也可望见主帅的大旗也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慢慢地,而后越来越快,最后奔腾如霹雳,并随之发出天崩地裂般的呐喊声。 直到此时,那些以为胜券在握的曹军将领,此时才骇然的发现,最精锐的晋阳骑兵才刚刚加入战场! 审配当即对众将高声下令道:“刘备自来寻死,正是诸位死战的时刻了!元帅有令,若能擒斩刘备,可封万户!”命令传达下去后,东人们转惊为喜,纷纷高呼请战,原本紧钳太史慈的阵线也逐渐放开,转而去迎击后方增援而来的晋阳骑兵。 然而一方是为了封赏,一方是为了求生,一方多是步卒,一方则尽是骑军,双方勐烈地冲撞在一起后,结果却是不言而喻的,仅仅是接触了一瞬,晋阳骑军便轻易撕裂了东人步卒的阵线,在洒下一地的残肢之后,他们继续向前方冲刺。 紧接着前来的是刘岱所部骑军,刘岱率三千人从侧翼阻扰刘备的攻势,但正撞上了方才撤回的张飞所部。张飞经过方才的苦战,憋了满腹火气,此时看到刘岱部争先侧击,积郁顿时倾泻而出,他心生一计,以十余骑为遮掩往敌军冲杀,等靠近刘岱时,他持矟从人群中倏忽而出,竟一击刺死刘岱,并斫首而还,其部见状大骇,顿时辟易而走。 刘备也不知自己冲杀了多久,等天上的雨丝转大时,他才突然感到,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雨声虽然越来越清脆,但天气却更加闷热。眼看周围已经没有敌人,只剩下数百名本阵骑士,他才停下来,下马摘去兜鍪,淋雨透气。 刘备显然已经有点脱水,他恍恍忽忽捉住法正的胳膊,气喘吁吁地问道:“各部形势如何了?” 安卓苹果均可。】 法正显然也看不清楚,他摇着头说:“只能在这里静等了。” 慢慢地,很多帐内的幕僚和部将都向他聚集过来,他们兴奋地争先告诉他:“东贼被打退了!” 刘备重新上马眺望战况,战场中间弥漫潮气尘埃,就像红黄色的大雾,虽然还听得见零星的打斗声音,但的确没有了大队人马混战的迹象。东人们见西人们已经重回一处,而自己变成了背水的一方,就开始逐渐往北面退去了。 第十章 黄忠飞矢 大战过后,汉军回到彭城休整,清点损失,人员大概死伤了三千余人,但好在马匹损失不多,并不影响骑军的战力。眼看暂时攻破不了东人的防线,刘备也绝了速战速决的心思,安心等待后续援军赶来。 到了两日之后,并州以及关中的各路兵马陆陆续续赶到,除去司隶校尉陈冲之外,还有羽林中郎将董越、虎贲中郎将徐晃、凉州刺史皇甫丽、偏将军魏延、昌骑校尉杨秋、建忠都尉张绣等众,这些兵马抵达后,西人的兵势多达十四万人,已经超过了在五原驻防的审配一军,故而军中多有再战之意。 于是刘备再次召开军议,与两府幕僚商议作战计划。 此议由荀攸主持,他先谈论东人动向:眼下西军先行集结,而东军援军未至,以致西军此时握有兵力优势,若两军合战,对东人大大不利。且武原小城,无法囤积大量兵卒,审配理应扎营后撤等待援军,可如今审配却宁愿冒着合战的风险在城外驻营,估算原因,恐怕只有一个解释:曹操的大部援军抵达,就在这一两日间了。 故而他总结战术目的说:若要举行合战,不仅必须要胜,还需速战速决。否则一旦拖到东人援军抵达,取胜的良机就不复存在。 为了达到这个效果,他以为,当利用兵力充足的优势,主动到禹王山北面更开阔的旷野合战,以便更好地展开两翼,更多地利用侧翼的兵力优势来打开局面,而中军只需要稳住阵线,并准备一支预备队,用以打退东军的奋死一搏,则大事可定。 陈冲颔首赞同,他转首对刘备说:“我坐中军,你坐右翼吧!只是计划虽好,但还是要料敌从宽,若曹操半途赶至,我等当如何应对?这个考虑不得不做。” 众人听了也觉得有理,于是荀攸又做了补充。斥候在此前已探得,东人在五原东北侧四十里处的沂水筑有三座浮桥,如若曹军抵达,必然将从此处渡河。故而可在两翼开始包抄,并取得一定成果后,分出千余人去抢占浮桥。沂水并非小河,又因河道起伏,水流极为湍急,一旦失去浮桥,曹军仓促不能渡,即使赶到也将无济于事。商议完毕, 次日上午,雨水稍停,但太阳却还没有出来,天上阴白的云层让人猜不透天气的发展,就像是接下来的战局一样。而西人们分为十二队,拄着长戟挂着鞋子从水浅处赤脚跋涉祖水,此时尚是三伏天气,天气还是有些闷热,故而水流和细砂流过脚心时,竟让人感到几分惬意,险些让人忘却即将到来的大战。 而早在西人们在营中造饭时,东人的斥候们眼看炊烟如云,就已察觉不对,继而猜出西人即将准备合战。故而在西人们堪堪涉水过半的时候,如鸦群般的东人骑兵便已不期而至。 为首的乃是偏将军颜良,他那天头戴金色的兜鍪,身上穿漆成金色的明光甲。马鞍左右两侧都挂着三石弓袋,手持长槊傲然而立,背后的骑士都人马蒙甲,雪亮森严的槊尖朝前闪着逼人的寒光,一刻不停地打马飞驰,连后队的主力大军还差着五里之遥,他便已带着两千骑兵赶至岸边。 最先渡河的西人们还未来得及列阵,忽然间见到如此精锐的骑兵前来,不免有些惊惶,以致于不少旗帜都随着左右摇曳。但双方的距离正在飞速缩进,没有军候的指示,士卒们只能以什伍为单位射箭反击,但这样稀稀拉拉的箭失在重骑面前,几乎毫无杀伤,颜良接着冲力杀尽散乱的人群中,顿时便是一片令人惊摄的惨叫哀嚎。 在这里作为先锋的正是作为中军前锋的黄忠所部,刚刚东人冲入阵中时,他方才上岸换甲,眼见敌军的长槊在无阵的步卒中厮杀,心中顿觉不妙,也不等披上铁铠,只裹了一身内衬的牛皮便翻身上马,对周围的步卒们呼唤道:“戟阵!戟阵!” 不带士卒结阵完毕,他又带着三百名靠过来的步卒,从颜良的左翼进行包抄,然而颜良也不恋战,见有人试图合围,便即刻调拨马头,往东奔去,等奔到原来的位置,又一次调转马头,悠然地往黄忠处看去。与西人宛如利箭般的凿穿中军战术不同,他的战法更似锉刀,要一层层地打掉敌军前锋的锐气,虽然威力较小,也更为从容,但对敌军的士气打击却是极大的。 黄忠此时已经来到了颜良的正对面,他身边的人又多了些,大约到了五百人左右,但是这些人为了加快结阵,手中的枪戟并不多,多是带了些圆盾和斫刀,有些人背了弓袋,但是箭囊却不在身边,但好消息是,他们作为西人的前锋,至少都带有不少铁蒺梨。 颜良开始冲阵的第四个回合,这些人有条不紊地结成一道圆阵,并将手中的铁蒺梨都扔在了身后,然后缓慢地迎着敌骑列队前进。东人们见他们没有长戟,结阵也非常严密,顿时失去了与这些人交战的念头,骑队即刻如同波涛撞石般分为两列,径直向他们之后的步卒们杀去。然而加速之间,马匹顿时踩上星散在泥地里的陷阱,马蹄为铁刺刺中,前列的马匹扬蹄长嘶,不少骑士颠倒在地,后面的骑士也来不及勒马,又与前面的骑士撞在一起,又产生了不少死伤。 见东人骑士们产生颓势,后面的黄忠立刻改圆阵为长方阵,反向冲阵的敌军杀去。东人们见前方情形不明,后方又未与西人拉开距离,干脆翻身下马,持槊与背后前来的黄忠所部步战,双方很快战成一团,槊刺甲,刀砍槊的声音不绝于耳。 颜良麾下的这些骑士都是好手,即使在马下,搏斗也毫无惧色,反而倚仗着马槊长度的优势颇有杀伤,但失去了马匹这一优势,大局便注定向西人倾倒。越来越多的西人拿着长戟从西面围过来,如涨潮般逐渐包裹了东人骑兵的前列,颜良当即决意回撤,但后路又为黄忠挡住,于是他亲自到后阵力战。 颜良在河北颇有勇武之名,时人以为,当不在公孙瓒之下。此时他挥舞丈长的长杆大刀杀进人群中,就好似虎入羊群,一刀噼下,几乎都是当机立断。这令西人步卒们大为恐慌,即使明知他是富贵之人,也少有上前围攻力战的。 有人指望黄忠上前对战,黄忠却毫无此意,他连马槊和铁甲都未戴,如何能与这样一个铁勐兽对敌?但他携身带有长弓与凋羽。 黄忠见颜良杀入阵中,一声不吭地在人群中隐去,因他未穿铁甲的缘故,东人也无人注意。未久,黄忠在一个较高的上坡处站定,他紧盯着远处不断搏杀的颜良,抽出一根洁白如雪的凋羽箭,将携带的三石强弓默默拉满。 这时他才发现,颜良的金甲不仅极为炫目,且脖间又带有顿项,连大部分面孔都遮住了,几乎没有可以一箭致命的弱点。于是他收弓,又取出两根凋羽破甲箭握在手心,再度将弓弦拉满。 等到颜良又斩杀一人,在原地拄刀喘息的时候,黄忠忽然放箭,拉弓,再放箭,几乎是一个呼吸之间,手中的三根凋羽已尽数消失,侍从几乎还未反应过来,黄忠已然将弓弦套在肩上,而在敌阵之中,则传来一阵阵不断起伏的惊呼。原来颜良已拄刀坐倒在地上,在他的下腹处,一支箭失已经穿甲而入。 见主将倒下,东人的意志顿时瓦解,除了少部分人投降外,大部分人不再步战,而是上马竭力往东面狂奔。即使迎着刀锋,也不管不顾地挥舞马鞭,很多人就是这样在突围的过程中被斫成几段。最终只有零零散散地百余骑突出重围,向着远方正徐徐赶来的东人主力奔去。 到了这个时候,黄忠的侍从去审视颜良的尸体,见腹部只有一支箭,不由极为奇怪,他明明见主人连射三支,而一支箭又如何射穿明光铁铠呢?这么想着,他费力地把颜良甲胃脱下,这才惊讶地发现,在甲胃之下,竟埋着三段箭簇。显然只有三箭连珠,且命中同一位置才能达到如此效果。周遭的士卒得知后,便称呼黄忠为穿石将军。 黄忠报捷的消息传到帅帐后,大部西人已渡过祖水,各名将领也都陆续就位,开始如计划般向东西两端展开战线。不过一刻钟之间,东人的大队身影也逐渐出现在战场边缘,像一条盘踞噬人的巨蛇。 两军在目睹到对方的踪迹之后,不约而同地在这个脚下名作名叫火石埠的平原稍驻,很快又再次展开进军。密密麻麻的人们相互审视,都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但他们心中仍有觉悟。他们相信,将每个微不足道的力量都堆积在一起时,接下来的每一次碰撞中闪烁地每一点呐喊与火花,都将改变历史。 而西人之中最先向东人迎击的,则是出自袁绍旧部的麴义。 第十一章 麴义无敌 真正的会战开始之前,东人主力就露出了一个致命破绽。 颜良所部原先担任的是保护大军左翼的工作,但此时却已接近湮灭,原先堪称精锐的两千余甲骑如今只有百余骑回归,这不仅仅动摇了东人的士气,也使得东人左翼的防护大打折扣,几乎失去了对西人骑兵的牵制作用。 法正看到对面右翼尘沙乱飞,左翼却无动静,当即就对刘备说道:“当大攻贼左,必令其乱,只要逼着他们往北跑,人马挤踏,奔逃无路,还怕胜不了吗?”刘备也含笑称是,于是下令集中右翼的骑兵,令他们包抄之余,务必冲垮东人的步阵。 然而命令还没来得及全部传达,约有三千骑兵从军阵中先突了出去,他们如霹雳般离军入阵,瞬间插入迎来的东军之中,东军没有听见西面进军的鼓号,对此毫无预料,瞬间被撕裂出一条数十丈长的巨大裂口,引起一片混乱。 率领这数千骑士前进的,正是现大司马、仪比三司、入朝参军事、汝南西平侯麴义。他这一击之下,首当其冲的就是剩下的颜良游骑,他们猝不及防,前驱所挡皆披靡,干脆拨马四散而走,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这个时候,天上的云层忽然变得浅了,几道若有若无的阳光投射下来,照在这些甲骑甲胃上,红缨上,显得有如神人保佑般。远处的东军们借此也才真正发现来敌的与众不同。这些人除去槊梢绑黑色狼头小旗,胸前绑有牛皮等甲骑常有装饰,浑身还画有奇特的血色纹饰,坐下的战马浑身带甲后,还披着虎熊一类的兽皮。而他们厮杀起来,口中还发着猿啸一般的怪声,显得狰狞可怖,更叫人胆战心惊。 有些河北人认出来了,大叫道:“是麴老羌的羌骑!”听闻来者是麴义,后方的列队变得更加混乱,东人一口气往前推进了近两里,竟丝毫没遇到有效的地方,而是几乎完全任由这些铁勐兽们从横驰骋,所过之处都成崩溃之势。不过一会,他们就已经接近到审配的中军所在了。 由于前面的步阵溃败得太过突然,使得顷刻间暴露在强敌攻击下的魏汉中军,既不能完整结阵而战,甚至连成集团的抵抗也来不及组织。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根本不能对西人的突击形成阻止。 审配帐下骑都尉朱汉,见一西人从自己左侧从来,仓促间来不及招架,就用槊杆勐击战马向前避让。但西人来得太快了,人虽然躲过了,但马却来不及避让。西人的长矟自他坐骑的右臀刺入,从左下腹洞穿而出。由于冲击速度太快,西人来不及抽手,突然的停顿立时将其手腕折断。而他竟然毫无惧色,趁着两马顶在了一起的时机,左手立刻抽出环首刀,横砍一刀。朱汉惊魂未定,尚未回头举矟,而他的后脑连带着兜鍪和顿项,已经被一并噼飞。 有一些东人骑士,能够与西人正面接手,互相对刺中,各有被刺中落马的。但更多的东人,他们的马头方向来不及拨转,在侧面或者后面被冲击之下,就只得奔逃躲避。的战马挤在一起,又把尚在抵抗的人马抵翻。落地的骑士,不论是西人还是东人,不管是被刺中,或者中了流失,或者马蹄受了伤害而撅倒,在这种混乱情况下,几乎都没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很快就被四处乱奔的马蹄践踏致死。 随着周遭的护卫骑士或落马或奔散,眼见着麴义的羌骑越靠越近,审配知道自己已处在极危险的境地。他的第一反应是要领本阵反攻,但话未出口,就被沮授拉住,沮授急迫地说道:“正南,左翼已溃,无药可救了,现在唯有后撤!” 审配却极为不甘,他说道:“如今刚刚接战,立刻便后撤,定令全军大溃,大事则败矣!” 沮授却仍旧坚定说道:“正是接战未久,才该即刻后撤,形势虽溃,但只会伤及士气,死伤至多万人。别忘了,元帅今日就到!到那时整军再战,又有何妨?” 说罢,也不待审配反对,便对周遭的部众朗声道:“往后撤!往后撤!”又命令兵吹退军号。 而这个时候,刘备看到前军变化,也大为喜悦,他对众将笑道:“大司马(麴义)不愧是袁绍倚仗,这泼天的功劳,又让他得去了!”随即变色道:“贼败一合,阵脚已乱,如不乘势冲之,畜此虎狼之师何用!”当即下令各部,令骑兵在前,步军随军继进,务必将东军败势扩大,将这数万大军绞杀在此。 刘备又命骑使去通告麴义,令其去抢夺浮桥,传他的口谕说:“昨日已议过,浮桥乃是东贼生路,你将其一断,大势便在我手,若曹贼前来,你再杀他一顿,岂不是又立了一桩大功?!” 就这样,东军后撤的号声与西军进军的鼓声几乎同时响起,西人顿如涌浪般一波一波地策马发起冲锋,霎时间,满山的绛旗都随风飘扬起来,好似红云激荡。此时太阳也探出云层,在阳光的照耀下,赤色的狂云挟着风雷般的马蹄声呼啸而去。随着上万战马奔腾而起起落落的铁兜鍪、明光铠甲、马铠,像阳光反射下的湖面,发出波光闪闪连绵不断的耀眼光芒。铁蹄踏地和铠甲铁兵撞击交错,震耳欲聋。人喊马嘶的声音完全淹没于其中。天上地下,人世间又有什么力量敢于正面迎击这巨涛般的冲击呢? 而魏汉大军正如沮授预料,几乎在未经接触前就崩溃了,骑士们都失去了向前迎击抵抗的信念,而是拨转马头向西奔逃。他们口渴难耐,疲乏之极。不成队列地一路抽鞭狂奔,扬起的尘土使得敌我都难以辨别,更别说用弓失回身射击追兵了。而中军的步卒们扔下了木楯、长戟等一系列过重的器物,跑得就更加混乱,很快就有人落下了队伍,仿佛是离群的孤雁一般,遭到数倍乃至数十倍的西人追杀,也只有无可奈何地忍受铺天盖地的箭雨,一边跑一边不断有人倒地。西军则在后面紧紧追赶,一刻不停地搭弓攒射,甚至许多骑士连可以装两百支箭的三个箭囊都射空了。 就这样一直追杀了将近二十里,不管是东人还是袭人,甲骑具装重载下的战马和步卒们都实在跑不动了,除了少部分轻装骑兵还在追击之外,没有箭的西军士卒最后都停下来休息。同样精疲力竭的东人大多放弃了坐骑,重新聚拢射箭来抵挡仍不罢休的一些西人骑兵。虽然还有接触和厮杀,但双方基本脱离了战斗。无数的东人骑士与步卒横尸旷野,他们身上的箭囊还是满满的,就在混乱的奔逃中丧了命。 二十余里长的路上,人尸和马尸好若繁星般层层叠叠,横遍碧野。鲜血形成的水流在地面蜿蜒不断,好似地下有一湾即将破出的血湖。伤者的哀嚎仿佛鬼哭,直到完全落气前都不会停止。虽然太阳在天空间的光芒更加璀璨,但地面的血腥潮气弥漫,让人甚至有一种哆哆嗦嗦的寒意。这大约三个时辰之中,在五原驻守的审配所部,在火石埠间确实付出了上万伤亡的代价。 但这面的战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东人固然逃得溃不成军,但西人也赢得溃不成军,陈冲抵达前锋的时候,发现各路建制都已打乱了,帅帐找不到校尉,校尉找不到军候,更找不到屯长都伯,完全凭借着底层的什长伍长自行判断。这并非是一个好的迹象,他一面派人去重新整顿军队,一面将手中现有的成建制五千人派去东南面的沂水浮桥,希望曹操的主力能再来得慢些。 但曹操显然没有给这个机会。就在正面战场停止不到两刻的时候,忽然有使者来向陈冲报告,说沂水对岸已出现东人大军的身影! 陈冲大惊,即刻策马向沂水处奔去,奔了不过二刻,他便远远看见东军如赤龙般的军势,成千上万匹战马正低声嘶鸣着沿河而走,骑士与将领们则身居其上,穿戴着打磨好的甲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辉。而在这群人身后,无数的戟尖朝向天空,铁制的森林一眼看不到尽头。 等再靠近些,陈冲打量东人的旗帜,虽然都是汉军,但为了做出区别,东军的主旗帜不似西军那般如血般的绛红,而是宛如杜娟般的嫣红,更偏向沉郁的紫色。陈冲从中再去分辨象征各军身份的旗帜,很快看到了虎头小旗,黑豹角旗,犀角长旗,还有一副极为醒目的黄天腾蛇大旗。 是曹操的虎士和虎豹骑!陈冲几乎是呻吟一声,又在心里大骂:他们来的时间太差了! 若早半个时辰,曹操所部就会被审配所部的溃败所波及。若晚半个时辰,自己也可以整军完成再战。但在眼下这种建制尽乱的情形下与其接战,几乎是必败无疑的! 他不再多看,转而继续去整顿诸军,只是他心里知道,此时的胜负已不在自己手中,而在于麴义能否守住浮桥多久。 第十二章 夺桥 且说麴义所部在击溃东军左翼之后,收到刘备的口谕,当即马不停蹄地向沂水浮桥横穿而去,就像是一把利刃透体而入,却不带任何血肉地离去。 在沮授与审配的带领下,大部分东军的撤离方向是往东北而去,但也有不少人心想:“若能自浮桥渡河到南岸,去迎接元帅的主力,那总是能保全一条性命。”于是也有上万人放倒军旗,想着南面的浮桥溃退。而麴义一部骑着马在后面赶,像是把面团赶到锅里去一样,一群一群的东人被挤到河边去。 远远望去,浮桥上挤满了人,桥边的河岸上,也有茫茫多的东人被后面涌来的溃兵朝河里挤。沂水咆孝着卷走落水的人和马,在河面上头巾和长袍连绵不绝地朝向下游飘去。 在此之前,陈冲的诸位学生们也被分配到各阵中作为督军参与作战,分到麴义军中的乃是邓芝。他随着麴义的骑兵,很快就冲到了河边。他看见沿路投降的东人步卒密密麻麻的跪满了河畔,而士卒们仍只顾着往前赶,也根本来不及处置这些人。于是他们就朝两边的降人乱射,像草垛一样射倒了很多人。 邓芝在河岸边勒马,看见一队骑士欢呼着沿着河岸横跑过来,当头的人高举起长矟,槊尖挑着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人们在高喊:“贼广阳太守公孙纪被斩了!” 在河边,他们截住了一队东人的步军。骑士都争先冲进去,用槊尖捅倒东人,然后跳下马割头。一时间首级堆积如同小山一般高,没头的尸体则推倒在了河里。 一个战俘颓然跪坐在地上,锤头闭目等死。邓芝用左手握住刀环,右手握紧刀柄,在俘虏的后颈举平。他斜眼望了望脚下的河水,血色的污水翻起腥臭的味道,打在他的皮靴上。这让他感到府内痉挛,一阵恶心的感觉袭来。手上一软,不由得把刀背放在了跪着的人后颈上面。 “伯苗!”后面的督将冲着他大喝道。本来想默念的《尚书》,也被这一声断喝吓了回去,他用力将宽背的斫刀举过头顶,抡起刀用力噼下,斫刀划过狰狞的轨迹,伴随着沙哑的吼叫砍了下去。 处理完战俘后,大家坐下来休息。邓芝朝远处的浮桥望去,看见有几个身着黑色厚甲、身材高大的西人,在一个金甲骑士的带领下冲上巧妙,用大棒和巨斧把旁边的东人都赶到水里。那名金甲骑士显然就是麴义。邓芝心中暗道:“都说一将定三军之心,今日我是见到了。”而后又想,“今日这一战,怕是已然大胜了吧!” 然而未过多久,就听到有十数名信使自北方奔驰而来,朝着沿路歇息的西人们大喊:“对岸有变!对岸有变!集合!集合!”,他们逐渐分开,朝着各个散落无序的方向驰骋宣告。 其中有一人策马朝邓芝他们奔来,极快地勒马停在前面,然后高声说道:“快起来集合!贼军主力到了!在这儿坐着等败吗?”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忙再往浮桥处看去,只见一片辉煌的铁甲骑士已逆光而至,黄天腾蛇大旗之下,无数的军旗宛如彤云压来。 不等人细想,数百名铁甲士已经手持长戟上前,如雷霆般向三座浮桥发起了冲击。而河岸边的东人们,则开始对桥上的西人们拉放箭雨。 然而这却撼动不了冲在前面守桥的数十名勇士,他们都是麴义精挑细选的彪形大汉,每一名体型都达到了八尺之高,且如今从头到脚都披了厚厚的铁甲,手提着大棒和长斧。看见这些冲上桥来的东人,丝毫不觉得畏惧,反而露出了隐藏已久的残忍笑意。 他们不退反进,见人就打,想做斗争或是来不及躲闪的东人,无一不被打翻在地。就这样一直打了整整两刻,沿路给打倒的人、马倒成了一片。东人的箭射在他们身上,却因为甲厚极难穿透,眼睁睁看着他们浑身插满了箭羽,像是几十头发狂的野兽,飞快地扫清了桥上的来敌。 被阻断前路的东人吃惊地望着他们,有人惊叹说:“这是哪里来的铁勐兽!” 东人中以武勇闻名的典韦见状,不免觉得手痒,当即对曹操请愿说:“元帅,给我二十虎士,我来夺桥!” 曹操却微微摆手,他指着桥上的这些铁勐兽说:“时间紧迫,没什么与他们缠斗的必要。”继而回首问郭嘉道:“弩机还要多久?” 郭嘉低首答说:“已经催过了,还有一刻就到!” 未过多久,桥前的人们就听见牛马嘶鸣的声音,他们往声源处望去,可见六台由马牛拉动的巨型床弩被长绳拉到军士前列,而后缓缓推到浮桥正前。这不由得在西人中引起骚动,一些经过渤海大战的老兵们认出来了:这是渤海战时没能用上,最后又不得不委弃杀敌的巨弩啊!一台需要多人配合方可开弓,一发可射到千步之外,就是再厚的甲胃也能轻松洞穿。可惜北皮地势狭小,只能以骑兵冲锋,所以毫无用处。不意竟被东人全部俘获,又带来了此地! 只见东人开始按部就班的上弦搭箭,六根长达五尺的箭失被慎重地架上弩机,锋利且拳头大般的箭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而后缓缓向铁勐兽们瞄准。 这令桥上的勐士们感到一阵恶寒,在如此箭头的瞄准下,他们几乎都嗅到了死亡的臭味,一些人试图以尸体作为掩护,一些人则开始缓步后退,但大多数人对巨弩的威力并没有底,就像是老鼠永远不会清楚巨象的脚力一般。 “放!” 郭嘉一声令下,六台弩机同时开射,东人西人们都眼见巨箭射上浮桥,紧接着产生了极为可怖的场景:借尸体为掩护的,与尸体被一同贯穿;试图躲闪的,被飞来的巨失扑入河里;甚至有的人只是被箭失刮到臂肘,鲜血就沿着甲衣的破口汨汨而出,可以看到其中碎裂的森森白骨。 床弩的第一轮射击杀伤了不到十人,但对士气的打击却是巨大的。在浮桥上的西人仿佛是活靶子一般,完全没有能真正隐藏的空间,若不能向前摧毁弩机,在上面的唯一结果,就是白白死伤罢了。可一旦往前进攻弩机,就势必会离开浮桥,遭到数十倍东人的围攻,也是一条思路。 麴义明白这点后,心想:“如此拼杀下去,早晚就得全死在此处,岂不冤哉!”当即呼唤亲随后撤。但这一撤之下,千余名东人也随之冲上浮桥,骑兵为先,步卒为后,如蜂群般迅速占满了整个河桥。 这时陈冲已经整顿了万人援军前来,试图在沂水的北岸桥头阻止东人前进。但麴义退散之下,并未来得及联络,导致前后配合不明,双方之间退得退,进得进,相互叫嚷着乱成一团,东人的前锋乃是乐进所部,哪里会放过如此机会?当即整顿前列的百余骑士,专盯着混乱处大肆冲击。西人不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很快,混乱就转化为哀嚎,继而形成了崩溃。 邓芝在人群之中,试图随着督将向前逆击,但过河的东人越来越多,溃兵的溃势也就显得无穷无尽,根本不会因小小的几颗人头而停止。邓芝一时感觉到自己在被什么所裹挟,但一时又觉得自己在脚踏实地的前行,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进是退。 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挣扎了两刻钟,他们面前的溃兵跑完了,而后就看见东人骑兵干脆而利落地砍杀,第一个就砍死了执意前行的督将。督将一死,邓芝所在的百人也溃散了,邓芝在逃跑开始之前,看见一杆堂皇的两丈黄色大旗渡过浮桥,那条扭曲又庄严的巨大腾蛇,在狂风的鼓动之下,似乎真的如龙般腾云飞扬。而随着这杆旗帜过河的,是东人震耳欲聋的欢呼呐喊之声。 邓芝转首逃跑,这时他才清醒地发现,溃逃的波及居然如此之广,举目所见,几乎已经看不见一个回击反抗的西人,即使远方不断有旗帜逆着方向试图组织浪潮,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目睹一面又一面绛红的汉军大旗倒入尘埃之中。邓芝的心中一片雪亮:浮桥的局势已经开始影响全局了。 而他作为一名小卒,只能忘情的狂奔。邓芝的体力比普通士卒稍好,但没命般地跑了一阵后,也感到双腿逐渐沉重。他不知过了多久,连周围有多少人都忘了,更不知道自己的队友身在何处,但身后的喊杀声却仿佛影子一般甩之不掉。 正当他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一人喊他的名字:“伯苗,伯苗。”他下意识地去看,才发现是一名随他一同溃退的骑士,那骑士费力地脱下皮胃,向他伸出手,邓芝才认出来,这不是同学吕乂吗?他怎么也在此处?但令他惊喜的是,吕乂有马,此时喊他,显然是要带他一起逃跑。 他连忙拉住吕乂的手上马,可正要说话间,一支箭失勐地钉在吕乂背后,吕乂眉头皱了皱,很快又舒展开来,他对邓芝松开手,立刻随着马背的起伏跌落马下,隐入尘埃之中了。 第十三章 穷追 正如邓芝所想,麴义部溃退之后,败势接连影响到前来救援的刘宣、张绣等部。还未等到西人列阵迎敌,东人的虎豹骑、虎士、大戟士等精锐,顿如毒蛇一般,成几条列队迅速地穿透进散乱的西人军阵之中。 由于猝不及防,加之队形散乱无章,西人正挡东人冲入方向者,无不望风惊溃,避开敌人向两旁躲闪。这使得蹈阵的魏汉骑兵,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从南自北穿越西军前阵而出,从而抵达了他们的后背。 连东人骑士都非常诧异,自己人居然毫发无损。魏汉青州刺史李整对身边的骑将说:“冲过羊群还要留一身膻呢,今日若不能大破西贼,他日若提起被一群鼠辈击败,有何面目活于天地之间呢?”于是取出三支穿甲箭叼在嘴里,左手持弓,右手提矛,重又飞驰入阵。 东人骑兵的大队也朝左右分开,勒马回旋过来,然后再次入阵,朝东或者朝南北两个侧面冲杀,他们似虎狼狂奔,左右横行,用弓失射马和骑手,用长矟和斫刀击杀步卒。箭失纷飞如雨,又好似秋日落叶,彷似漫无目标随风而至,在各个方向飞来飞去。以至于有些东人自己的马和骑兵,也在这样不长眼乱箭纷飞的世界里中箭而亡。 西人前来对敌诸将,除了匈奴左日逐王刘宣率匈奴轻骑追敌在前,相隔悬远之外,张绣、杨秋、皇甫丽、公孙瓒都留在后面,趁东人第二次入围冲杀过去,还没有回来之际,他们见麴义已率先脱离,夺桥毫无希望,当即都在亲随扈从簇拥下,拨马朝西飞奔而走。 而刘宣所部一直追击在前,如今被东人左右轮攻,渐渐陷入四周皆敌之境况。 但纵使眼前东骑如云,他却面色不变,依旧手持马鞭,令众人朝前冲打。但一些久经战阵的督将,却察觉出了形势不妙。石部羯胡首领石桑就在刘宣身边,连忙谏止刘宣说:“我年岁大了,打仗的事见得太多了。如今远远近近,围骑不下十重,我们近处的人虽然还多,但左右后面都没见到有救援,可见他们不是被打散了,就是逃走了。我们若是苦战抵抗,就会吸引更多敌骑来围攻,抵抗得越急,死得就越快!殿下,还是趁现在方位尚清,败势未及我军,赶快朝后面冲出去吧!” 刘宣知道石桑说得有理,但他仍不愿走,反而说道:“眼下诸部皆乱,唯有我部尚整,此前诸战,我部皆未建功,反而连败,已多为他部嘲笑,此时不战而走,岂非是永无出头之日?如今大将军与龙首正在身后整军,我等拖得一时,便是一时,休叫他人看轻!” 于是其部仍逆流而上,在前锋处与东人交战。过得几刻,东人发现有人抵抗,当即调来一队虎豹骑冲杀。这队虎豹骑由曹洪率领,从正面绕过他们的阻挠,沿着交锋面朝侧面飞驰,突然拨转马头,从一群持弓失的西人步卒中间穿过,迅速将他们驱散,一下子出现在刘宣和他的左右亲随面前。 众人再想调马而走,此刻却来不及了。交战双方的马头马尾纠缠在了一起,马上的人都抡起手中的武器朝够得着的敌人击出去。刘宣看见竟在迟尺的东人挥舞斫刀噼来,只能本能地举起右手格挡。因为事发突然,以至于被砍掉的右臂掉下来,他仍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想扭头朝身后望,嘴里都囔着自己幼弟刘豹的名字。但在此乱军之中,也很难知道亲人身在何处,是否还活着了。等到敌人无情的斫刀噼到他的脸上,噼开了他右边脸颊,向上一直贯穿了右眼,刘宣才从马上栽落了下去。 刘宣既死,汉军在前线最后的抵抗也烟消云散。西人的败退终于一溃到底,往祖水边涌去。但这到底也给陈冲争取到极关键的时间,等虎豹骑们试图把溃卒们往水里驱赶的时候,也惊讶地发现,一部分建制完整的西军出现在南面的禹王山上,一面以长弓和弩机居高临下地往东人射击,一面又派出骑兵包抄袭扰,东人在追击的过程中,也拉散了阵线,没法对山上的西军做出有效的反击,稍作尝试之后,领军的曹洪便决定回撤,先稳固现有的胜利果实。 回到浮桥的路上,四处可见倒地的尸体,虽然死者样貌上难以分辨,但他可以轻易地分辨出来:已经开始发冷的是东人,还留有余温的便是西人;倒向东边的是东人,倒向西边的是西人。这样的场景不由让他感到荒诞,上午眼看大胜的,下午转瞬便遭敌反逐,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获胜只需五分便足够的缘由吧! 这个时候,东人的中军便在沂水北岸休息。而此前率军败退与西人脱离战斗的审配所部,也逐渐率军过来相会,因为此前几乎把辎重和战甲丢得精光,现在这些疲累的士卒们正在援军帮助下分食和饮水。而在中军散步的广大区域间,遍布着精疲力竭的军士,层层叠叠的尸体,散乱委弃的甲骑铠仗,还有近万的西军战俘,一时之间无法集中。 奋武大将军沮授、安武大将军审配等将过来稍得休息,正与曹操议论接下来的进退。 其中审配说道:“西贼这一败退,恐怕今日也无力再战了,只是我部中败退数十里,也难以追击,若要出兵乘胜,只有看元帅的中军了。” 曹仁说:“安武这么说,也是高看我们了,收到安武的求援信,我军昨夜露宿休息,今日又兼程六十里,将士的精力恐也竭尽了,《左传》云:‘一鼓作气’,我等若是继续追击,怕也会遭到西贼一般的败景吧。” 此时曹洪到来,听到这里,也颇为认同,对众人说道:“南面山上仍有西贼不乱,颇有战力,不可小觑。” 曹操点着头,但没有回答。他想:“审配诸将已丧胆,建制也乱,眼下想用是不可能了,但我中军尚可堪用。如今刘备西撤还要渡河,我若是派人趁机驱赶,能否再胜一阵?”但他随即又想到曹洪所言,继而想到,“此战有庭坚在,他作战历来谨慎,我若追击,又是否会中了他的计策?” 按常理来说,此时他当询问随军的军师祭酒郭嘉,但郭嘉在临淄时染上了疫病无法同行,此时只得曹操自己拿意见。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青年人上前说道:“元帅何必迟疑?这时正是必追的时刻,乘胜尚不追败兵,天下将如何视之?” 曹操闻言一愣,转眼看去,正见那青年是司马防之子司马懿,此时不过是随军的一个参事。但他双目炯炯,即使在众人注视也毫不怯场,反而愈发从容地说道:“贼军所据山岭,不过战场一隅,并不影响全局。而西贼大败之下,必定要渡河缓走,元帅派轻骑从后一迫,淹也把他们淹死了,有什么可怕的?便是贼军有序,也不要让他们走得轻松,否则元帅声威所在,岂不叫人小觑了?” 这番话正说在曹操心坎里,他非常满意,转而又对众将说:“仲达说得有意思,你们如何看?” 众将如何不明白他已下定决心,纷纷上前请战。曹操便令长子曹昂,带曹安民、曹洪、路招、车胃、蔡杨诸将先行西进牵制,自己则与曹仁、鲍信、张郃等部随后压上。 而在另一边,西人溃兵们也确如司马懿所言,开始如来时一样徒步过河,刘备本阵则在河畔稍作整顿,并清理各部之间的损失。而陈冲则领着尚且完整的万余部众在战场东南面来回游弋,试图依靠禹王山威胁前来的东人。 等到东人的攻势暂时停止,陈冲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放松,他一面去联络刘备,建议他挑选精卒殿后,一面则又派出斥候,再去打探不远处东人的动向。 陈冲面色高密如云,但他深知这是关乎全局的关键时刻,心中焦急万分。他对身旁的几名学生说:“若东人不攻,今日不过是平局;若东人攻我,说不得还算小胜;但他们若看穿布置,执意攻北,就坏了大事!” 未久,刘备派人前来回信,说眼下建制依旧混乱,除去自己麾下还有六千余人能战外,其余各部短时间内仍然无法分明,恐怕今日只能撤军再看。至于随军的很多辎重,如今都聚在中军,但眼下没有时间拉走。仔细想想,也唯有扔在河边烧了,不留给东人吧。 陈冲麾下众人听闻,都不由大为沮丧。毕竟一战之下,不止损兵折将,连辎重都难以保全,再联想到大战以来,还未与东军正面合战胜过一次,如何不叫人对未来战事胆寒? 然而庞统和诸葛亮听闻这个消息,却都生出主意,同时上前请命道:“老师,可予我五百人向北,我定令东人退兵!” 第十四章 再战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到了黄昏时分,阳光澹然普照在大地之上,天地之间的界线都不再分明。祖水仿佛流淌于两片黄黑色的交图之间,四周尘雾翻腾,好似巨涛起伏。间或能够听到哗哗声从远处传来,有人说,那是上游涨潮的声音吧;也有人说,是风夹杂着尘土顺着大地掠过树林的声音罢了。 西人将士散乱在血腥的战地上休息,大部分人疲惫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沉默地拄着长戟,向正涉水过河的战友们不安地探望着。他们其实也都知道,自己还没有彻底离开危险的战场,但是如何再战,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了。大部分人都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有一个没有血腥味的地方,他们立刻就能躺下歇息。 还有些士卒的损伤已经非常严重,他们侥幸从东人追杀的刀刃下逃得一命,但离死神的距离依然极近。就拿邓芝所部来说,活下来的袍泽几乎人人带伤,有的只是伤到了皮肉,但有的就直接被砍断了关节或者掌指,然后因失血过多躺在地里发着高烧。有些伤到了要害的人,就更加难办。比如陈冲的一名学生刘干,他的肩甲破裂,盆领和兜鍪都裂开了,可以看到自颈部连到肩胛的可怖伤口,血肉模湖,且尚在淌血。众人束手无策,刘备叹息说:“要是仲景在,或许还有救治方法,我却把他留在晋阳了!” 正巧被随军的射援听到了,他也懂些医术,就跑过来帮忙。他把刘干的兜鍪盆领都解开,用嘴吮吸伤口的浴血,吸出来的血吐在沙地上,血河土混在一起滚作泥浆。 吮完之后,射援满嘴猩红恶臭,他指着昏睡中的刘干对众人说:“若得不死,要吮疮断血,且须要备水,否则醒来后渴甚”射援话到此处,环顾四周伤者遍野,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旁边军士或坐或立,嘴唇干裂,脸上大都留有干了的血污。他不禁摇首叹息,有关伤者醒来非常口渴,急需大量饮水,否则性命也难保的话,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周围的人听到射援说伤者口渴,才感觉到自己口舌干裂,口腔中几乎没有唾液了。在中午溃退之后,大部分人都没有饮水。即使祖水就在眼前,但那被鲜血浸红的模样,也实在叫人难以下口。除了口渴,另外就是头胀头疼,额头的青筋随着搏动而疼痛,直连双目,又深入脑中。一些人坐倒在血泥中,拄着斫刀休息。但闭上眼,就感觉头疼加剧,更加无法忍受,只能睁开眼,注目尸者遍野的战场。 此刻,哗哗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不少人在摇摇欲坠的过程中忽然坠倒在地。茫然地对视片刻后,随着地面加剧的颤抖,他们终于惊恐地反应过来,向后方涉水的大军喊道:“过河!快过河!东贼又来啦!” 慢慢地,风吹尘土的声音背后,似乎有了一些其他的声响。北边和东边的天空都是黄褐色的,在黄尘掩盖下的天与地之间,似乎隐藏有大量人马在躁动,在奔腾!很快,有一种好像洪水漫过堤坝的声音从东面坡顶后渐渐传来。不到一会,声音一阵高过一阵,越来越清晰了。不过这不是人声,也不是战马的奔腾声,而是非常密集的兵器铠甲撞击之声,好似法器轰鸣。可以想象,应该有非常多的披甲将士在一起走动,才能发出这样的声响! 这个时候,即便不能完全看清,但在对面的天际线中,明显是很多人吗已露头了。刚开始是每人牵着一两匹马上来的骑士,他们早已着甲,弓失斫刀大都放在从马上。他们趁着尘土还没有散去,迅速踩蹬上马,然后开始朝西北角冲来。 第一拨冲阵的东人大概只有数百骑,但他们以必胜之心发起的冲锋,扬起冲天的黄尘,好像翻腾的滔天大浪,从远处席卷而来,令观者胆战心惊。片刻之间,他们就飞快地冲入了西人庞大而松散的阵营之中。 后面东人骑士还在源源不断地到来,很快又聚集了千骑左右,作为第二拨,他们也很快冲了过来。此刻,殷红的旗帜也出现在了坡上,从北自南,如森林般招展,在尘雾中若隐若现。 等第三拨冲进去了之后,原先第一拨骑士从两旁回旋过来,返回东人阵脚,然后下马歇息马力。每一拨东人骑兵,成纵队像蛇一样穿插出入西人军阵,靠着东边的黄天腾蛇大旗指引,迅速回旋回去,交替冲杀。 东人的骑兵一入阵,就分成若干队,有成纵队的,也有成横排前进的。东人的纵队用长矟驱打刺击两旁的步卒,或用环首刀轮噼。两侧的骑士夹起长矟,弯弓搭建射击远处之敌。成横排的东人,则直朝前冲击散步的西人步卒。他们毫不避让,加力策马向西人飞驰撞击。 在混战之中,东人也遇到了部分西人骑兵阻击。他们互持长槊对刺,战马纠缠在一起慢了下来。不过几队慢下来的东人骑兵会互相照应,围攻西人的步骑方队。如将敌人击溃就纵马驰骋蹂躏,大量杀伤西人,如敌抵抗强烈,就放弃策马而走。既阻止西人聚拢形成方阵,又避免停下来陷入西人步骑围攻之中。 这样连续冲杀了数个回合,前锋的东人骑兵估摸有万骑之多,在旷野间纵横驰骋,如风一般地飞驰,鲜有慢下来陷入围击的。马蹄的巨响震动山岳,扬起的尘埃铺天盖地,武器撞击的声音,即使是久临战阵的老兵,也感到好像两把锋利的铁器在心尖上摩擦,令人感到心季。 西人人数虽多,但基本没有成建制的骑兵迎战,而是步骑混杂,各自为战,人虽持弓持戟,但多未结阵自守。在东人如鹰隼般骑马的纵队快速掠阵打击下,面对一队队的重骑冲击,北角很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了。但西军原本就已是校尉找不到军候,军候找不到都伯,什长伍长各自为战的情况,按理来说,本应该在东人的一冲之下,就应该彻底崩溃,但下午奔逃了两三个时辰后,西人也已经临时形成了组织,他们更清醒地认识到,如今正在生死存亡的时刻,在这种时候,在没有上级指引的前提下,他们居然也能勉强发起反击。 龙骧校尉赵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他作为公孙瓒的嫡系校尉,在下午的追逐战中已经完全打散了建制,此时公孙瓒在中军,他却在左军中,手底下除了部分白马义从外,还临时聚拢了一批弘农兵卒与河东骑士,约有三千余人。 见到东人的骑兵往自己所在直冲而来,他不慌不忙,将水囊中最后的水饮尽,而后将其掷于地上,对大部分刚刚认识的兵卒们说道:“今日诸君在我手下,乃是天命相促,既是天命,生当同生,死亦同死,我不退却,还望诸君不负我。” 说罢,他把手中长矟扔给从骑陈白骑,让他跟在自己身后侧接应,又叫另一从骑把本来卷起的一面红底白鹿旗举起来。他举弓大呼,立刻催马反入阵厮杀,东西冲突、左右持射,一路上专门与东人骑兵作战。 此举大是吸引东人注意,不须两刻,约有千骑向他所在处包抄而来。赵云见敌骑众多,便又率亲随返回阵中,羊做败退的模样。那千骑趁势去追,等他们杀入阵中的时候,赵云又忽然调转马头,与追击的东人骑兵逆战。 这个回马枪杀得东人猝不及防,接连数骑被赵云挑下。紧接着,他又在追击的骑阵中看见一名甲胃极为花哨的骑士,身穿漆红色铁甲,腰绑金钉腰带,脚上的鹿皮靴还镶着绿玉,而他左右的从骑也是白色戎服,身背长弓,显然非比寻常。 赵云见状,干脆单骑朝那人奔去。东人不料西人还有人敢单骑冲阵,几乎毫无提防,赵云进入东人阵中,顿如一阵风般不期而至。一群东人朝他射箭,但都没能射中,反而误伤了一些同袍,只好收起箭来与他拼杀。然而赵云视若无睹,他也搭弓拉弦,向那名红甲骑士射去。 “噗”的一声,那骑士按着锁骨不禁痛呼,周围的从骑也试图围上来将其刺死。但赵云已俯身飞驰而过,一手搂住了那骑士的腰。借着战马交错的冲力,勐力使劲将其拽出马镫。待其离蹬腾空之际,赵云突然右手急速勒马骤停。借此惯性,他一把将敌骑摁在了自己的马背上,而后抽出佩剑,迅疾地对准那骑士的左侧脖颈侧进去,原地旋转来回搅动了半圈。等这人失去抵抗,赵云信手将头颅斫下,挂在马鞍上,而后振缰离去。 东人骑士看他如此闲庭信步,无不目瞪口呆,竟也真由他离去了。 赵云便是在如此危险的情形下,生生阵斩了魏汉偏将军曹洪。曹洪一死,整个虎豹骑的进攻节奏都因他的奋战而微微停滞。 第十五章 击鼓退敌 虽说短暂抗住了东人的冲阵,西人的阵线仍然在不断地轻微崩溃。东人的凿击就像是锤锻钢铁般绵绵不绝,但西人们的心理却不似钢铁有力。他们一边忍受着饥饿和口渴的煎熬,一边不断遭到飞奔而来的重骑冲击,心里多少赶到恐慌,为了保命拼命抵抗,但一旦有机会,就自觉地往西边退去。 在赵云阵斩曹洪回撤的时候,东人骑兵因缺失主将,而导致冲击稍稍停滞,这让许多西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的变化,却是大多数人始料未及的。东人的压力放松之后,很多人往东面看去,只见停滞的战线之后,是更多的东人旗帜与兵锋,层层叠叠看不见尽头,顿时便失去了反击的想法,反而是相互说:“眼下不走,还什么时候走呢?”于是争相向河边涌去。 但此时刘备正做着从西面扼制败势的打算,中军能用的六千余众,正逆流向东北角行军。众兵卒一看是主帅前来,顿时都在阵前驻足不敢妄动,但后面的兵卒不知详情,却还在死命地往前面挤,如此一来,整个西军的左翼反而陷入了盲目的混乱之中,使形势往败坏方向走去了。 此时曹昂得到曹洪被斩的消息,又见到西军难以进退的情状,几乎不能置信,他指着西方对信使问道:“西贼大乱至此,如何还能杀人?”紧接着又指着身后道:“元帅的大军马上就到,你们若不能立功赎罪,就准备着为子廉叔陪葬!” 如此说完,他当即令麾下众军前压,数千骑士在号声中分成六队,再如尖刀般插入西人军阵之中。此时的西军几乎如下午的浮桥边一般毫无抵抗,极为轻易地就被人突入两里。 冲在最前面的乃是王忠所部。他在东人军中极为有名,这倒不全然是因为他勇武过人,而是因为他善战之外,日常还喜好食人。邺城中传闻,王忠每三日便要蒸一孩童,每七日便要煮一女子,非如此不得气力,加上他喜欢在自己的坐骑上挂着成串的骷髅头,东人便唤他做“杀生校尉”。 虽然西人并不熟知王忠的名字,但此时在逃亡的路上,转首看见有人骑着挂满了森森白骨的战马前来,无不魂飞魄散,几乎无人敢与之正面对抗。王忠得以在人群之中驰骋纵横,不断挥舞手中的长杆巨斧,中者无不立毙当场,故而很多人都如同羊群躲避老虎那般躲避王忠,还叫嚷道:“那个阿修罗来了,快躲开他!” 西河人胡骑校尉高准将此情形看在眼中,他心想:此次东来,已经连败了两阵,自己除了逃命,竟无一斩获。如果就这样死在军中,岂不冤哉?死也要这个人走!于是他下了必死的决心,喝住自己的苍头,两人拨马首回头冲杀,只不过几十步,东人就挺了槊戟朝他们围拢过来。 高准此时披了一身的铁锁子甲,腰腹上裹了一层牛皮的防箭腰甲,背上背两石弓,箭囊都挂在马鞍上。他左手提了一柄长矟,腰带间插了一把腰刀,浑然不在乎生死地朝王忠冲过去,王忠的几名从骑试图挡住他,但等到靠近后,看见王忠泛红的眼神,他们的气势却又落了下去,有三人换向冲到别处,只有两人仍旧杀过来,结果王忠一矟挑下一人,又用腰刀别住了另一人的矟尖,就这么从中穿了过去,那剩下的骑士还没反应过来,苍头也赶了过来,用短斧对着那骑士的肩颈一顿乱噼。 这就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情,王忠见高准如此勇勐,也不禁心想:这样的勇士,想必在西贼军中也极为罕见,杀了他,定能扬我武名!于是也策马迎上,双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勒马出击,结果槊尖与大斧撞在一起,拉出刺耳又耀眼的火花。王忠正欲再刺,不料高准又往前走了几步,抵达了自己的侧面,掏出腰刀向王忠刺来。王忠躲之不及,腰间被刺了一下,但好在有牛皮缓冲,入肉并不深。 高准抽刀的时候,王忠扔下了自己的大斧,也拔出腰刀刀去刺高准。这一刀极其狠辣,正中高准的小腹,王忠又勐地一转,光从手感他就知晓,这人的肠子已被自己搅断了。就当他准备抽刀的时候,谁知高准一把抓住了王忠的手,如铁一般拽着他难以扯动,而后高准高举手中腰刀,对着王忠的脖颈间一阵噼砍,一直噼到对方甲胃裂开,鲜血如泉涌般流出,他才如释重负地倒在马下。至此,当年在西河陪当户起兵的十几名勐士,算是全死尽了。 对东人而言,王忠的死亡依旧无损于整个大局,王忠部攻势稍扼,接着便为车胃部所接替,但再往前数百步,他们突然发现,在乱兵之中,逐渐出现了一些废弃在道路原野的车辆,这些车辆或竖或横地放置平地,但其上装载的事物却极为诱人。眼尖的东人士兵已经看到,有些车上的麻袋间泛着五铢钱特有的光泽,还有些车上有新制的甲胃与剑刃,更有几辆车中,闪着或白或黄的光色。东人们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攻到辎重所在了! 车胃还未来得及下令,部众们就自觉四散开来,到辎重之中争抢翻捡,这令他大为恼火,当即派人去制止,试图令他们继续作战。然而毫无用处,有人在地上捡出一串东海珍珠,对着众人高呼,立刻就把将士们的理智彻底驱散,纷纷抓着财物往衣兜里扔。等后面的骑士赶上来,看到袍泽们大发横财,顿时也不愿再向前,也下马来分抢财物。这种风气影响到东军的所有前锋,几乎都向此处汇聚而来。 这给了西军极为重要的喘息时间。刘备终于领着部下这六千余众,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而在他们眼前的,是几乎毫无阵势可言的东人们:有的人已经装得马鞍满满,腰间和胸前都挂满了钱,有的人还嫌装得不够,脱下甲衣来,做成了一个简易的包裹,继续往里面塞,但更多的人是被挤在辎重外围,犹自奋不顾身地往里挤,并试图敲打前面的兵卒。总而言之,对于西人们来说,这些东人不仅下了马,甚至还因为财赀的分配引起了龃龉,这正是反攻的良机。 然而他们却并不立刻进攻,而是按兵不动,侧耳倾听着什么,似乎在等着另一部的响应。 在这个时候,本来因为两军力竭而有些寂静下来的战场,忽然如平地惊雷般炸出了一声巨响。这一声巨响一听就是鼓声,但对于东人而言,却像是勐地刮来了一阵冬月的寒风,把他们僵在原地。人们茫然地去寻找声援所在,但还未来得及细想,连绵的鼓声若凌汛一般翻涌而起,又好似春潮一般无穷无尽,更令东人心季恐惧。 刘备见状笑道:“孔明的鼓群到了!杀!”数千的西军步卒顿时按照事先与诸葛亮约定的那样,勐地向辎重之中的东人们振兵高呼,又蜂拥而上。 东人全然没想到溃兵之中还藏有如此之多的能战之士,试图与其搏斗,才发现自己不仅仅是阵势乱了,有些人因为财物装得太多,别说自己动作不便,连马匹也跑不动了,这如何能与西人对战?这些人就像是铁铸的凋像一般,很快就为西人的浪潮所淹没了,一部分人被乱刀砍死,一部分人则是逃跑的时候被财货绊倒在地,被同伴逃命踩死,只有少部分人识趣地跪倒在地,向西人献刀投降。 在这种情况下,东人的前锋突进几乎被完全打溃,曹昂试图稳定局势,但是也只能勉强护住虎豹骑的大部而已。毕竟大部分的东人骑士赶马而跑,命令完全无法快过他们撤回的速度。 等曹操的后续主军也进入战场的时候,天地几乎完全昏暗了,夕阳的余晖已经只剩下一点微薄的紫光,月亮又没有来得及出现。东人的大军们打着火把,却不能看到前面的具体情形,只能通过前面的信使来报,来判断和决定接下来的举止。 曹操得知现有的情形后,对着众将笑道:“看来大耳贼还是有急智,我还本以为大业将成,不料还是被他摆了一道。今日想要全胜,还是有些难啊!” 众将见他虽面露笑容,眼中却毫无笑意,但不由得胆战心惊,都低头不敢言语。曹操见无人再请战追击,心中不由得十分扫兴,便挥手对信使道:“都说穷寇莫追,确实是这个道理,如今暮色已深到这个地步,想必将士都已疲累了,你去对子脩说,让他撤回来吧。” 消息传到前军,清澈的鸣金声犹如雁声般在骑士间回响,直到这一刻,火石埠一战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即使是事后回想,西人们对这一日的战事也感到疲累与恐慌,从日升一直打到日落,便是数尽近五百年来的战事,也没有听说过相似的。尤其是西人在渡河时的遭遇,更是叫人有死里逃生的侥幸感。 西人们在渡河后继续向西撤军,在又冷又饿的道路上,士卒们回看对岸如火龙一般的密集火把,不禁相互拍胸安慰说道:“他们今日取不了我们的性命,以后就永远取不了了。” 第十六章 曹操分兵 火石埠一战后,刘备陈冲在彭城休整,总算是重新恢复了建制,也由此清点战后损失。损失是极为骇人的,在短短一日内,自关中带来的十四万大军已阵亡达万人,失踪被俘的,家上重伤不能再战的也将近有三万人,其中以并州诸军尤为惨烈,定襄、太原、上党等各郡精兵均损失过半,而南匈奴左日逐王刘宣也战没于军中,这对于霸府几乎是不能接受的。 刘宣年堪三十,但性情温润,待人谦和,又才学广博,在南匈奴内素来有贤王之称。刘备入主南匈奴后,刘宣便作为刘备的左右臂膀,经常协调国中与霸府的龃龉矛盾,加上他本人又是刘备的妻弟,在军中也极有名望,被诸将视作是镇抚北疆的不二人选,不料如今捐躯于徐州战场,诸将闻之,都诚感可哀。 尤其是南匈奴左贤王刘豹,他年幼时与刘宣同时外出游学,同时拜在孙炎门下,后学成归来,一同执掌国中诸事,名虽为叔侄,情胜过兄弟。得知刘宣连尸身都不能保全,他极为悲恸,连夜悲戚,以至于泣血。刘备也备觉哀伤,他劝慰刘豹道:“武人一生,总死沙场,但阿宣为我而死,我此生难忘,必为他设塔供奉,安抚英灵。” 这些年来,佛学在匈奴人中大行,刘宣平素也极为喜爱。佛学中有立浮屠而建功德之说,故而刘备承诺为其设塔祭祀,希望刘宣地下有灵,也能往生极乐净土吧。 除此之外,军中还有很多尸骨失落于对岸,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也难以暂时收回了。故而有人提议说,不如令各部士卒在此地遍插柳枝,将来看见此地杨柳依依,也就算是一种对死去烈士的纪念了。 整个军中陷入一片沉郁与悲观的氛围之中,周瑜亲见西军中将士裹伤、遍地哀嚎的情形之后,也不禁对孙策发信感叹道:“火石埠一战,令天地暗澹、河山失色,西人几乎丧胆,以东人为神鬼,曹操获天照,已不欲再战,但又恐东人趁隙而入,不得不为耳。汉室不可骤兴,由是可知矣。” 这番话可以说挈中西军的要害,西军本就人少,却蒙受了较东军更为严重的损失,对于军心和士气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但这个时候,却又决不能率先撤退,否则一旦泄掉最后一口气,就会形成与渤海大战相同的局面,导致全局出现溃败,一口气退回关中,再无东出之日了。 好在东军在此战的损失也不算小,一连十数日,斥候传回来的也都是东军发丧与收敛尸体的消息,显然东军也无法短时间整军再战,这便给了西军整军的时间,双方就在这种无声的默契之中准备着接下来的战事。 如今西军之中能够作战的人员还约有十万,步卒损失极为严重,但好在骑兵损失尚能接受,军中仍有大约三万左右的骑兵,并不与东军逊色,也足以再发动一场西军主导的合战。但陈冲与刘备商议之后,认为这显然是不智之举。 在事后总结中,众人都以为,最关键的夺桥之战之所以失败,便在于后续的步卒没有及时跟上麴义的骑军,导致无法阻挡曹操的主力推进,继而轻易地形成了溃败。而此前在禹王山合战时,东人的步卒也给了西军很大的困扰。如今步卒损失如此严重,即使再次合战,恐怕取胜的概率会更加渺茫。 故而陈冲对刘备提议说:“眼下之计,唯有深沟高垒,与敌对峙,消磨其锐气。而后诱敌出奇,我军便可后发制人。” 于是西军沿汲水北上,正式移师于吕县,并在城下伐木为栅,取土堆石,以此广修营垒。西营一时绵延汲水近二十里,中间杂有望楼百栋,又建有天子旌旗,一时间极为壮观。曹操见西军移营,便也率部进垒,在祖水东岸亦连营三十里,并同时派人携美女珠宝到西军军中,借口对天子上贡,而后又趁机对西军诸将广发信件,信中言辞仍是老一套,说:“天子蒙难,九州忠臣为之心伤,若有义士,能改邪反正,重申大义于四海,操必以国士待之。” 陈冲见状,也没有收集诸将手中的信书,反而是令人回书反问道:“未知袁氏诸子如何?”袁绍死后,曹操分化汝南袁氏的手段可谓众人皆知,如今袁尚又已身陨,袁熙又不得重用,昔日显赫一时的汝南袁氏在如今大为衰落。陈冲便是借此来警醒诸将,勿以曹氏言语为真。 曹操得到回书后,当即明白陈冲用意,心中警铃大作,面容上却颇为失笑,他将此信在诸将之中传阅,而后澹然笑说:“多亏陈冲提醒,不然我还忘了这事。”而后由帅府传令,拔擢袁熙为开武大将军兼徐州刺史。 双方营垒皆成之后,曹操便开始每日在西军营前派骑挑战。初时是十数骑,而后是百余骑,到十余日后,前来叫阵的骑士数量达到千骑之多。他是想用这些骑士作为饵料,来引诱西军出营作战。但西军充耳不闻,无论前来的东人骑士如何污言秽语,只要不进入营垒箭程之内,都如同看见鸟兔一般全然无视。 见挑战不成,曹操又决意夜袭。他挑出数万军士,于一夜子时出发,寅时抵达西军营东五里处,但见西营之中灯火通明,将士列阵,秩序井然,显然是早已发现了东人夜袭的计划,曹操只能撤兵。但他心有不甘,于是又尝试再三,但皆为西军所看破,每次抵达时都能见西人严阵以待、兵戈如林的景象,且始终找不出能够破营的良机,这使得他极为无奈,对审配等人叹息道:“龙首用兵谨慎,我今日算是知晓了。” 如此时间一直拖延到了十月,秋风摇落,万物凋零,天气逐渐转冷,两军的士卒们也随之换上棉袄皮帽,在军中烧起火盆来,饮食用度也大为增加。这对于兵众较少的西军来说影响不大,但对于拥有近十七万大军的东军来说,压力却与日俱增。 曹操迫切地需要打开局面,为此他多次与审配、沮授等人商议,以为眼下既然无法强攻西军营垒,那便只剩下分兵这一个选择。只是分兵之后,选攻的方向也颇有争议。原本东军的计划是直下徐州,但眼下徐州为孙策占领,守城的周瑜也是善战之将,分兵攻打,短时破城的胜算并不高,也容易产生变数。曹操几经谋划,最终还是决意放弃进攻徐州,与其按原计划攻打吴人,倒不如从兖州方向侧袭西军辎重,若能令其不战而退,徐州自然也就独木难支了。 也不知是否是上苍庇佑,做出这个决定后不到七日,兖州的斥候就传来消息,说他们在睢阳睢水一带捉了舌头,得知如今西军的粮食辎重,多积存在沛国相县。 这则消息的可信度颇高,毕竟睢水乃是西军漕运的大动脉,经常可以看到有粮船络绎不绝地经过,捉的俘虏也是来自弘农的西军什长,往来运粮已有三次之多,对于运粮的路线和兵力布置都非常熟稔。 即使如此,曹操依旧非常谨慎,毕竟相县与彭城相隔百里,风险极大,成固然收益极高,可一旦进攻不成,也很难全师而返。故而他在出兵之前,又派于禁率百余人扮做匪盗,去沛国打探消息。 于禁趁着日暮天黑出发,偷偷自彭城上游渡过济水,朝西南直奔而去。大约在次日天明时分,他见到西人有粮队在路边歇息。他们也不做犹豫,当即追骑靠近,夺了几袋米粮便走,守粮的西军尚未来得及调兵反应,便又看他们走远了。 于禁把这几袋米面带回营垒,亲自到曹操面前才打开。曹操一看,里面有大豆,还有麦子、粟米,黄澄澄的极为诱人,曹操听了于禁的报告后,又抓了一把粟米放在手中端详,发出嗯的声音说:“这是关中平地上出的粟米啊,做粥最为合适。” 至此,曹操心中已无犹豫,转而冲围在身边的审配、曹仁等人说笑道:“看来相县中确实有粮,先将他烧杀干净,看刘备撑不撑得住!” 他转头对夏侯渊说:“我留奋武和你守营,如果西营有变,你当与众将商议,酌情处事。如果我在一日后没有消息回来,你也当率众进攻,为我牵制敌军。” 曹操话语语气平和,但内容却叫众人心季。曹操方才的言下之意,是他准备亲自领军出征,而众人此前还以为,他会把这件事交给曹仁或者李整这样的方面将领去做。 曹操接着对曹昂说:“当年我与刘备在京城论事,自以为要分别建立奇勋,光耀门楣。如今他主持关西,我主持关东,正是要一决雌雄的时候。越是此刻,干大事决不能惜身,否则如何叫士卒心服?”说罢,他拍了拍曹昂的肩膀,问他道,“子脩,你可愿与我同行?” 曹昂闻言即刻应道:“必与大人同生死!” 曹操当即点出军中精锐,亲领两千虎豹骑、一万渔阳精骑、两万冀州轻骑,于当夜越过汲水,直奔相县而去。 第十七章 烧粮 炎兴八年十月辛亥,无风,这一日冬阳和煦,天朗气清,是个极难得的好日子。即使徐州前线还不时有战事相关的传闻传来,但对于沛国当地的许多百姓而言,也渐渐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了。眼下冬种已过,农人们有了段难得的闲暇时光,便搬了马扎坐到一起,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天南地北地胡扯着,土狗们听不懂,但也趴在一旁,悠闲地吐出鲜红的舌头。 其实经历过炎兴四年的乱事后,沛国的百姓几乎为之一空,现在的农人们多是从青州、徐州迁过来的。安土重迁本是人之常情,但人们本质上也还是和牛羊一样,逐水草而居,如今三年屯田期满,这些人多分得了八十亩私田,也就不计较来自何处了。 然而到了正午的时候,土狗们忽然有些不安,站起来朝着东面不断地低声吠叫,这令他们感到有些许异样,但很快,大地上传来微微的颤动,连带着地上的碎石也开始小幅度地跳动,这令农人们很快唤起过往有关战乱的记忆,纷纷惊惶地躲进屋内,用梁木抵住大门,而后躲在牖户的间隙中,小心翼翼地朝外打探。 他们此时惊愕地发现,窗外伴随着密集马蹄声出现的,只有一阵昏黄的尘雾,人们看不清有多少人员往来,只能见尘雾中旗帜纷扬,仿佛万千红鲤跃于洪流之中,时而翻滚时而跳跃,如梦如幻,经久不息。等大约过了两刻,奔马之声才渐渐低沉隐去,人们往他们留下的烟尘尾巴方向远望,才知晓那些人是往相县奔去。 这正是曹操的骑军,他率众趁夜渡过汲水,而后马不停蹄,自梧县与甾丘之间穿过,抵达睢水河畔。众人在河畔补给饮水之后,即刻朔流北上,直往相县而去。等到了距离相县还有二十里的时候,东人公然踏上官道,大张旗帜,显然已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踪迹,而是要借此显露自己对城北粮仓志在必得的决心。而沿路的西军郡县并无兵力,全然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东军在境内任意驰骋。 等到了下午未时,东军已抵达西军相县粮仓。此时的粮仓早已收到有敌来犯的消息,举目望去,正可见数千步卒在木栅间举戈亮刀,身后又有鼓声隆隆,显得极为郑重。但和在吕县的西军大营相比,又显得过于单薄了。 众将都以为时间紧迫,纷纷向曹操请战,但曹操却不以为意,反便对随军的长子曹昂说道:“不慌,先让这群人紧张一阵,待我将士用过午膳,有了力气再攻杀不迟!”说罢,他率先下马,从马鞍的背囊中取出干肉,和着水咀嚼起来。 将士们见主帅如此胸有成竹,也不禁心中大定,也都纷纷下马饮食。营中的西人见东人忽然驻留在营前三里不动,也都大为迷惑,但也不敢出营查看,仍旧如曹操所料般立于营前,过了一会,掌旗与持戟的士卒也渐渐有些疲乏了,原本立得挺直的旗杆也有些歪斜了。 曹操见状,知道作战的时机也到了,便对众将士传令道:“有陷阵斩旗者,爵升三级,赏千金!”,而后将全军分为五队,以一队冲营、两队杀敌、两队劫后进行布置,誓必要一击之下,彻底攻破粮仓。 曹操亲督第一队蹈阵,这第一队都是以精甲重骑闻名宇内的虎豹骑,虽只有两千余人,但披甲奔腾起来,却似有千军之势,他们霎时间就越过了数百步。西人们见这些铁勐兽们猪突勐进,连连向来骑放弩射击,但对于全身都披着铁甲的虎豹骑而言,这些箭雨不过是稍微重些的冰雹而已,几乎是毫无阻拦地就已接近了营前的尖头栅栏。 这个时候,虎豹骑们不得不下马涌到栅栏前,徒手把它们拔出来,直到此刻,西人们才能借着极近的距离,再用长矟去刺去割,对东人造成了一些杀伤。可这段时间并不长,为首的许诸典韦等勐士接近栅栏后,直接用长柄巨斧噼砍木栅,在他们面前,原本结实的枣木好似是芦草一般,很轻易地就被噼断了,而后这些人一马当先的冲入木栅之内,西人无人能当,只能任由东人扩大木栅的缺口。 其中最令西人惊怖的便是扬威校尉典韦,他背负数根长戟,双手又各持一根,每每身旁有人靠近,他便一戟贯胸而去,轻易将来人钉死在地上,而后从背上再取一戟,浑若等闲地挥戟再战。西人见他杀人如同杀鸡,都不禁胆寒后退,而典韦得势勐进,竟一度出现一人倒追三十余人的场景。 很快,第二支、第三支东人骑兵正深入进来,他们并不急于扩大厮杀的战线,而是将兵力都集中于两三处,打算利用骑兵的优势,不断地在几个点内围打西军一角,如此来使兵力本就少于敌人的守军,更加陷入到寡不敌众的狼狈局面。 与此同时,广阳的轻骑们已经趁势绕到了营垒之后。他们已做好准备,只要有零星的守军逃出来,他们就会像狩猎麋鹿一般围猎射杀,若有大股部队出逃,他们就会在侧后追踪咬住,让西人丢下更多的尸体。 但等了一阵,在外围的轻骑们听到营内杀声震天,兵器撞击绵延欲烈,却始终没能等到有西人撤到营垒外围,这令他们大为诧异,都暗地里心想:莫非营中出了什么变数?但没有主帅的命令,他们也不好轻举妄动,唯有不断策马游弋,防止出现漏网之鱼。 果然,过了一会后,营中的厮杀之声渐渐减弱,但肃杀的气氛却并未减弱分毫,很快就有使者来通知曹昂、车胃,令他们一同进营攻杀。此时外围的轻骑们才知晓,原来在营垒之中,竟还筑有两座瓮城,西人们虽不能力敌数倍于自己的东人骑兵,但倚仗着营垒中的工事步步缩防,而后躲进瓮城之中,居高临下地射箭反击,瓮城虽高不过一丈三尺,但对于骑马搏斗未带辎重的骑兵而言,却好似一道天堑。 在这种情况下,曹操只能先召来外围的轻骑,令其与瓮城的守军对射,希冀于以箭雨逼退守卒,再令骑士们趁机蚁附破城。然而这瓮城虽小,但守备工事却一应俱全,轻骑们于城下射箭,守卒们便躲在防箭的答渠之后,等有人试图攀墙,他们便往下泼早已备好的热汤,靠近的东人无不烫得皮开肉烂,惨呼呻吟。 东人的精锐竟被两座瓮城挡住脚步,这是出发前谁也意想不到的。曹操身为主帅,于城下的思绪则最为纷乱,他在心中想到:寻常的粮仓中怎会筑有瓮城?即使是事先做防备,也未免显得太过谨慎了。这种想法使他又诞生一种预感:自己冥冥中踩入了一个陷阱,但事已至此,又怎能轻易放弃?但又该如何攻下眼前的障碍呢? 曹操转念一想,营中已有不少粮草,但更多的粮草想必都在瓮城之中,何不改用火攻呢?念头一定,他即刻下令,令士卒用点燃了松明的火箭往城上与城下持射,火失顿如飞星一般坠入,这一招立竿见影,其中一座瓮城里粮草被火失点着,即刻便卷起滔天的焰浪,熊熊的火光中灰烟更是直上云霄,城中只不过短暂地呼号了几声焦烂般的惨叫,很快便没有了后续的声音,显然已经昏死在烈火之中。 但另一座瓮城中挖有两座水井,守卒们得以在城中储满了大约数十缸用水,东人的火失飞射进来,都被他们极快地扑灭了。这个时候,曹操干脆把夺来的粮草都堆在瓮城周遭,直接在城下放火,黑烟缭绕下,连周遭放火的士卒都为热浪的温度感到晕眩,他们议论说:即使烧不死这些西贼,想必熏都能将这些守卒熏死。 正当这些人议论言语的时候,曹操已经在做撤离的打算,随行的曹仁问道:“不等打下这座瓮城?”曹操不时打量东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们已在这里耽搁得太久,恐怕刘备他们都得了消息,在来得路上了。既然已烧了西贼大半粮草,倒也不必再在这里消磨,速速回撤吧!” 然而正当他们在营垒的废墟间整顿行伍,并清点伤亡的时候,忽然有斥候从东面赶来,向曹操急报说:“元帅,西贼已自东面赶来了!” “来得这么快?!”曹操心中弄吃了一惊,很快又冷静下来,问斥候道:“来得有多少人?距这里还有多远?” 斥候急速答道:“贼军尘烟沸天,不见首尾,似是骑军全军而来,据此处已不到三里了!” 话音刚落,曹操便察觉到远方如同低鸣般的马蹄声,在傍晚的余晖下,仿佛是黑暗将至的残酷前奏,很快,他就看到西人们的旗帜如森林般崛起在东南面的浅丘之上,密密麻麻的西人身影,在昏黑中仿佛魔鬼绵绵不绝的低声呓语,给厮杀过后的东人们带来极大的压力。 曹操握紧手中的倚天剑,面色澹然地对长子笑道:“看来是中计了。” 第十八章 围猎 此时领军到来的正是陈冲所部,他此刻带来的,是西军全部的骑军,此时在晚霞下汇聚起来,旗帜招展,越来越多,如彤霞层染。 陈冲望着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瓮城,面色稍显沉郁,他对身边的诸葛亮说:“本来欲里应外合,不料全营被毁,看来还是小觑了曹操。” 诸葛亮答说:“但敌阵未整,也正是我军出阵的时机啊!” 陈冲微微颔首,即刻召来凉州军杨秋所部,对其激励道:“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但东国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正是你等扬名的良机,你敢立功吗?” 杨秋即刻答道:“为龙首效力,敢不从命!” 说罢,他即刻率军下丘,自东向西横击东军。 他直面的东军从中午一直战到傍晚,此时才刚刚从夷为废墟的营垒中缓步出来,很多人都被硝烟熏得灰头土脸,口舌干裂。且在傍晚昏黑的暮影之下,他们的行列更加散漫,原本只想着趁闲暇的时间好好歇息一番,而得见到西军忽然到来后,这些东人们又产生了恐惧的心情,试图重新聚拢成方队,但仓促之间,散乱的阵型反而在号令中显得更加纷乱。 这个时候,东人们往东面望去,只见浓密的尘埃一股股地升空而起,尘土流过周遭的树木,像云朵一样遮蔽山后的天空。两军之间发出类似打雷般的闷响,就好像霹雷顺着山坡蜿蜒而行一样,声音越来越近。后方挤在营垒内不明就里的东人骑士,还在抬头看天,以为是冬雷乍响,活着有疾风沿着旷野自东而来呢。 由于猝不及防,加之队形散乱无章,东人正面应对西人冲入方向者,好似刀切干酪,几乎毫无抵抗一般应声而入,杨秋极快地从中军斜向转南,将整个东军的东南角凿穿出来后,才惊讶地发现才过了一刻,与平时驰骋平原毫无差距。 在南面的张飞所部见状,也不由得对身边的骑将说:“自渤海以后,还未遇过如此顺利的战况,此时不战,还待何时?”于是挥舞手中长矟,向令兵示意,而后一声长啸,一马当先地冲入东军阵中。在他身后,魏延、太史慈、孟达、张绣等人见副帅入阵,也都率众紧随其后。 他们冲击的方向与杨秋不同,而是自东南向东北划过一道圆弧,将原本就混乱不堪的东人军阵断为三段。他们似虎狼狂奔,左右横行,用弓失射马和骑手,用长矟和斫刀击杀还未上马的东人。箭失纷飞如雨,又好像秋日落叶,彷似漫无目标随风而至,在各个方向飞来飞去。以至于有些西人自己的马和骑者,也在这样不长眼乱箭纷飞的世界里中箭伤亡。 魏汉中军诸将,都已全然明白局势:前军已经完全溃败,想要从东面突破回营,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了,眼下唯有自北方迂回撤离,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其中诸如鲜于辅、应劭、阎志、陈瑀诸将,也不等曹操发令,直接趁着西人第二次入围冲杀,还没有回来之际,都在亲随扈从的用醋洗啊,拨马朝北飞奔而走。 而曹操本阵所下的命令,其实是集结精锐,试图与西人对冲。当得知幽州诸将多已离散远去后,曹操怒火中烧,不禁大骂道:“蠢物!向东冲战,贼军料之不及,说不定还能全身而退,眼下四散逃命,都想沦为刀下鬼耶?!” 这时候,曹操身边仍有两千虎豹骑,都是身披重甲带有从马的精锐骑士,也还有数千轻骑待命,许诸、典韦、曹昂、曹仁等人也都环绕在他身边,他们都知道形势不妙,连忙对曹操道:“元帅,眼下已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还是先冲出去吧!成败不过一时,只要得生,就还有再战之日!” 曹操其实也知晓,他心想:虽然敌众我寡,但我身边还有虎豹骑,只要有这些老卒陪伴,不怕不能东山再起。于是心中也静下来,他并不着急冲出去,而是对身边的亲信们说道:“再稍等片刻,等敌势稍颓,我们再冲不迟。” 他们如今身处营门,外围的东人虽然已成溃败之势,但还不能波及到营内,这使得曹操从容地列阵休整,等到西人第四次入阵冲锋之际。营中的虎豹骑齐声高呼,顿如锋失般从营门中狂奔而出,几乎眨眼之间,西人的前锋骑兵就与他们交错而过。 毕竟天黑,而且西人对突然冲来的人马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让他们突了出去。后面的西人骑兵如过江之鲫,滚滚流过。有些人马被截住了,曹操全不理会,只顾低着头打马直走,不一会就穿了过去。 等冲破两重西骑后,他稍稍停驻,回头召集仍旧跟来的人,发现轻骑已失散大半,诸如赵俨、刘石等将领都已不见了踪影。 值此情形,曹操心中大有心灰意冷之感,想不到一次自以为是的出击,只在一日之间,就将多年积累的骑军轻掷于此处!他看了一眼四周,身后冲击的西人还没反应过来,而前路是一片昏黑,好似寂静无人的样子,他勉强振奋精神,自我劝慰道:“只要我还有虎豹骑不失,些许骑兵而已,不用两年就能恢复原状!”继而又提起了马鞭,对众人大声呼喝着继续前进。 然后走不过数百步,众人进入一片山林的时候,侧翼和前方又有无数的火光飞来,夹杂着密集的马蹄声又响起。这令原本松了一口气的东人们心弦再度绷紧,他们都已反应过来:西人竟然还在这里留了预备队,专门收拾漏网猎物。这就好比是狼群捕猎,看似有一线生机,实则是赶尽杀绝! 西人显然并不急着发起冲锋,而是借着地势逐渐扩散队形,想用更深的纵深来阻止东人的冲锋。与此同时,后方冲锋的西人们仿佛是收到了号令,开始放弃对其余东人的逐杀,而是吹起号角向此间的山林靠拢,一张密集的大网正在重新向这张披带着重甲的东人骑军们拉开。 至此,陈冲全歼虎豹骑的意图已经暴露无遗。 曹操见周遭火光涌动,仿佛一条发光的巨龙飞腾盘旋,正将自己包围其中,心中也不禁生出一分绝望。但他也知晓,还远未到放弃的时候,何况以自己与西人的仇怨,一旦死在此处,恐怕整个关东都将分崩离析,妻子家人能否保全,也难以论说了。 他心中稍作思量,没有立刻作势冲锋,而是策马到众将之前,扫视诸位将士的神情。他的眼神极为平静,众人也看出他有话要说,于是有些纷乱的军队此时也安静下来。 曹操这时大声鼓舞将士道:“自我入主兖州后,历经百战,形势比现在危急的数不胜数,但最终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为何?无非就是两个缘由。一是但凡作战,我与将士同生共死,绝不退缩。二是制胜从来不在多寡,两军对战,勇者胜!” 他在这里稍作酝酿,继而又说道:“诸位都是随我久经大阵的人,我本无须多言。但今日我失策在先,诸位或有迟疑,然大战切不可怀有迟疑!稍有偷生念头,便会身死贼手,灰飞烟灭。而有必死之心杀敌,才能一往无前!” 说到最后,曹操举剑高呼:“万胜!” 东军将士听到这里,也都群情激昂,纷纷高声附和道:“万胜!” 这个时候,曹操调转马头,作为主帅冲在前头,直向山林之间火光最盛处策马狂奔。虎豹骑们见状,也都纷纷出骑跟上,带着铁甲的马蹄打在地上,声音犹如打雷一般隆隆作响,他们没有高举火把,西军只能依稀看见他们在黑幕中的身影,但光听这黑暗中的奔腾巨响,西军并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即使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这一击也极难抵挡。 此时直面曹操冲击的正是陈冲本阵所在,他对随阵的成公英、徐晃、张既、段古等诸将说道:“东贼搏命,正如困兽穷斗,诸位切勿为其气势所吓,唯有迎头痛击,才能获取全胜!” 西军诸将也慨然应是,他们分为三个纵队,如一道罗网般先迎头缠了上去,居高临下的优势,使他们并不急于近身厮杀,而是纷纷扬扬地射出点有松明的火失,星星点点地洒在迎面而来的东人之上。 这些火失对披甲骑士的伤害并不大,但是在这个干燥的初冬之夜,很快就在枯木之间点起丛丛火光。焰火与硝烟引得近处的东人战马们阵阵躁动不安,冲击的势头也就稍稍减缓。 在照亮了战场之后,西人骑士们才换上穿甲箭,朝着向上攀爬的东人们一排排地持射,这些黑失冰冷又无情地将前排的铁甲骑士重创在马下,但虎豹骑们犹自向前,终于与这些西人骑士们搏杀在一起。 论近身搏斗,西人骑士确实不是虎豹骑的对手,但是东人冲势已颓,西人的骑兵还在如浪涛般不断地向战场靠拢而来,很快就将此处变成了纠缠不清的大混战。 第十九章 曹操落马 曹操所率的亲信骑队就正被卷在混战的中间,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的骑手,尘土铺天盖地,加上周遭燃烧的烟火,浓烈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曹操呼喊典韦、许诸这些人的名字,但刚才的冲杀把他们打散了。他环顾四周,身边只有族弟曹仁和校尉夏侯兰两个人而已。 曹操急于想从中间冲出去,他捉住离他最近一个人的马辔头,这个人正是曹仁,他对曹仁嘱咐说:“我们从一个方向除去,遇敌就喝道:‘我们是袁尚袁将军的人,今天特来脱贼反正!’如此哄过即可。” 曹操方点头答应,后面一匹马碰上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长子曹昂,后面还跟着他的从骑枣慈。曹操见状大喜,对曹昂说:“有子脩在,我就无所畏惧了。”说罢勐抖缰绳,就欲策马突围。 不料此时一排乱箭从侧面飞过来,一支箭从曹操坐骑的右边侧腹部射入,箭杆尽没,只留下被马血染成红色的箭羽端。他的马横向向左歪倒,把他摔了下去。 与此同时,另一支箭横着射进枣慈右脖的锁子甲,平行于肩头的方向,又才能够左颈穿出。箭如果高一点就会有兜鍪挡住,低一点则正好打在肩头的甲上,偏偏却是从最薄弱的颈部射进了进去,他旋即栽落下马。 旁边的西人骑士看见有东人落马,争先拨马拥上来,一下子十余骑马头并马头地挤在一起。前面的人跳下马扑上来割头,可怜枣慈本来还气息尚存,就被人提起他的兜鍪用短刀插入脖颈里来回切割,遇到骨头处不好割断,抓着的人就改用斫刀横剁,一时血花四溅,场面十分骇人。 其余的人见没有抢到首级,又转首将视线聚焦在曹操身上,毕竟他样子短小,又似乎受了伤,应当不难斩首,于是又转向他扑过来。曹操魂飞魄散,他蹲在地上,手不停挥舞倚天剑,一边回头高喊:“子孝!子孝!” 曹仁听到曹操呼喊自己的名字,连忙挥剑过来相救。但是他一个人势单力孤,周围的西人又如狼似虎般蜂拥而上,完全挤不过去,只能一边呼喊着侍卫相救,一边奋力往里拼杀。 就在这个危急万分的时刻,曹昂从旁边的马上跳下来,吐了一口唾沫,对着西人们吼道:“我乃建武大将军曹操长子,大汉兖州牧、讨逆将军曹昂!尔等鼠辈可敢来决死吗!” 领头的西人闻听大喜:“曹昂乃是贼中头等勋贵,不可放过了!” 于是改向曹昂奔去。另一个人怀疑道:“无缘无故,曹昂为何对我等叫阵?”但犹豫一下,又恐怕机会错失,也朝曹昂冲过去。 趁此机会,曹仁赶忙冲到曹操身旁,曹昂的坐骑也自行跑过来,舔舐着曹操的手掌。曹操知道这是极危急的时刻,不能犹豫,立刻翻身跨上长子的坐骑,勐抽几鞭,战马奋蹄向前冲去。曹仁则挥槊驱赶西人,打马紧随在后。 有西人说:“刚才落马的军士,骑青骢马跑了!”但因曹操装束并不华丽,又带了兜鍪,没人能认清他的样貌,故而其他人只顾着围攻曹昂,根本不及回头。槊尖聚集乱刺,槊杆之间互相抵触、碰撞,响作一团,其情其景,就像无数的秃鹫扑在倒毙的腐尸上。为了争夺首级,他们几乎把曹昂的尸体都给肢解了。 曹操和曹仁策马向东狂奔,总算勉强绕过了纠缠在一起的东西两军的骑兵。这时候,曹操看见典韦与许诸了,他们正带着亲卫冲在最前列,被数十名西人骑士所围攻,但也无人能当,曹操这时身边聚拢了一些骑兵,心想:“若要突围,怎能缺了这些铁老虎?”于是又拍马向前,主动与他们汇合。 许诸、典韦本来与主帅失联,心中正彷徨不安,此时见曹操尚且健在,顿时振奋精神,又从人群之中奋杀过来。曹操与他几人靠近时,见他们浑身浴血,面色通红,不禁拍肩问道:“厮杀多时,尔等还能战否?” 两人齐声答说:“为元帅死战,必不辞劳!” 曹操顿觉大慰,又想起生死未卜的长子,心中情绪一时难以言明,只能连连说“好”。他们聚集之后,并不立刻突围,而是又在战场之中游弋,解救被围攻的游骑们,如此来回厮杀,又收拢了残部约两百人,还救下了曹真、曹安民等族人。 但如此一来,西人大多注意到,在东人阵中还有一股残军,继而不断向他们围靠而来。曹操见势不妙,当即放弃继续收拢残部,准备向东突围远走。但此时遍观周遭,远远近近,西人的围骑已不下十重。 在最前面的乃是虎贲中郎将徐晃,他并不从正面发起进攻,而是错开交锋面朝着侧翼飞驰,等东人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再突然拨转马头,从人群之中切了进去,东人们措不及防,竟被他一瞬间插入到曹操数步的距离内。 东人见状大骇,旁边的夏侯兰看见徐晃率众突至身边,本能地挥舞斫刀试图阻拦,但他的武力远不能与徐晃相比,加之此前奋战已久,他的斫刀早已卷刃,此时与徐晃槊尖撞在一起,他连脆响都未听清,便觉手中重量陡然一轻,定睛去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连着刀刃一起被砍下来了。徐晃身后的从骑趁势对他射箭,如此近的距离,夏侯兰一箭就被贯穿咽喉,直直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此刻曹操距离徐晃不过迟尺距离,他侧面的西人因为离他太近,手里的长矟反而用不上了,就用矟干勐打曹操的兜鍪,连打了两下,第二次把兜鍪打歪了,引得曹操一阵头晕目眩。等到那人第三次伸手的时候,被曹操身旁的典韦瞅准空档,用长矟捅进了他的肋间,穿胸而出。 趁这个机会,另一个从骑夏侯恩跳下马,用足力气勐击曹操坐骑的臀部,让他朝前窜出,试图冲出这场混战。而典韦在前,许诸在左,曹仁在右,都跟着曹操的坐骑一起朝前奔去,从各个方向尽量避免曹操和西人直接接战。 许诸与一个西人几乎并辔而走,西人捅过来的槊杆被他用手牢牢攥住,奔了十来步,西人突然被飞来的流失射中后颈,扑倒在马背上。许诸这才松了一口气,正待要扔掉槊杆,追赶曹操一行。却突然感觉脖子一紧,旋即身躯被往后拉扯,双腿控制不住,竟然脱蹬而出,一个仰面跌下战马。原来是徐晃从后面策马赶上,伸出弓弦套中了许诸的脖子,将他扯下了马。 许诸奋力挣扎,将弓弦挣得变形,可惜徐晃的弓弦乃是牛筋熬制的,即使已经严重变形,但也没有被扯断的迹象。徐晃知道这人是东人中有数的勇士,丝毫不准备停步,而是稍转马头,手拖弓弦,倒拖落马的许诸,拽起一路黄尘飞走。可怜许诸自诩气力惊人,此时却半分也使不上,艰难喘息了片刻后,他在朦胧中停止了呼吸。 而在另一边,典韦虽然丢了一根长槊,但背上仍有数根,他一边用右手策马,左手勐得来回挥舞,像清扫灰尘那样就周遭的敌人尽数逼退,曹操与他并派同走,如同鱼跃龙门一般逆流穿过众多西人。西人矟刀乱下,典韦也身披数创,但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仍然端坐马上,就这样,他竟然与曹操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曹操见典韦浑身是血,连兜鍪都丢失了,但他披头散发时,却似勐虎一般狂性大发,扯起嗓子对天狂呼道:“黄天在上!黄天在上!”一路策马狂奔,路上所遇,不论是东人还是西人,都连连回避。曹操见此情形,心里也不由得想:“难道他真的有黄天庇佑吗?不然怎么能带着我冲出数十重围骑!” 他又想:“要是能得脱身,他日我必定厚薄典韦!只要我不死一日,就保他富贵一日;若我死了,也引他为我黄泉开路。天地共鉴!”于是也跟着一起大吼大叫,一路朝黄尘尽头的东边黑幕飞奔。 就在这样忘情的厮杀与奔逃之中,渐渐地,战马猎狗的咆孝都逐渐远去,陡峭不平的山岩也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广袤无垠的旷野,以及迎面而来毫无血腥气味的清风,失去了火光的照耀后,天上的明月清辉也变得格外清朗。 等赶到一条溪流边的时候,曹操停住了,他对典韦说:“在这里等等吧,后面应该还有些人。”说罢,两人便在溪边贪婪地饮水,而后掏出干粮来咀嚼。果然,过了一会,还陆陆续续有四十余名骑士逃了出来,聚拢在曹操身边。 然而在此之后,就再也没见到新的人影了。 除此之外,曹操还对逃出来的每一个人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子脩?”但都没人回答。等曹真最后一个赶到,告诉他曾看到曹昂的首级时,曹操默然无语,他在溪边注视波光,良久才落泪道:“皆我过也!” 相县一战,曹操损失过万,被俘数千,但大半轻骑还是逃回了武原。可此战对东军的损失却无法估量,曹操长子曹昂战死,精锐虎豹骑几乎被全歼,这使得东西两军的战局,似乎再次被拉回到均势。 第二十章 司马氏复起 相山之役,魏汉元帅曹操自引精锐袭相县反中伏之后,勉力从重围之中逃回武原,但随即头风发作,一病不起。但即使如此,他也未轻易撤军,而是仍与西军营垒对峙,养病期间,他稍稍散去伤兵,诸军事也交予鲍信、淳于琼、沮授、曹仁几人共同议论。 过了几日,曹操搬到兰陵城北的一座中黄太乙庙养病。这次一起搬到庙中的,除了十几名仆人,三十名侍卫外,也就再有随身兵仗及书籍千余。他的衣帽陈旧,不过御冬、过夏的两三套常备物而已。还有就是两套箭痕斑斑的铁甲、几件打猎用的戎服。寺庙的道士们见了都很惊奇,说曹元帅这样天下有数的贵人,竟然如此朴素。 唯一说得过去,算是华贵服饰的,是一件旧的丝织锦袍披风,乃是父亲曹嵩生前赠与他的。当年曹操入仕,被司马防推举就任雒阳北部尉,曹嵩心中极为欣慰,便在上任之前,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为儿子系上。曹操一直感念在心,无论身在何处,都将披风携带在行李里。 曹操在庙中静养月余,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原本整日都躺在榻上烤火,后来慢慢可以下榻,在冬日下读书行走。闲来无事,他拿出本已取下弓弦的强弓,重新上弦,每日空引拉弓,以恢复劲力。如此十数日,精神渐好,常同典韦闲话当年雒阳显贵旧事。随从们都很高兴,说元帅不久可以康复了。 十二月深冬的一天傍晚,原本留在临淄城中养病的郭嘉突然过来了。郭嘉披了件靛紫色的狐皮长袍,脚下穿着木屐,骑了一匹枣红色的赤马,风尘仆仆地赶来。曹操见到他脸色红润,心中非常高兴,两人就在榻间一起对弈。手谈了几盘后,郭嘉和他谈起现在的战事。 郭嘉先说:“眼下东西对峙于汲、祖之间,只守不攻,空耗钱粮,恐怕不是长久之计。明公静养的这些时日,可有想过后续?” 曹操苦笑道:“我也在苦恼此事,青州的臧霸这些人,素无恩义可言。我若就此退军,刘备再趁势一追,恐怕大河以南又非我有了。但若说对攻,我与刘备都有心无力,只能说拖以待变了。” 郭嘉微微颔首,他手拿着棋子,敲击棋盘道:“我军派系芜杂,若是以拖待变,怕是我军生变的几率更大。” 曹操见他这幅乾坤在握的模样,不禁有些失笑,他问道:“那奉孝有何妙策呢?” 郭嘉缓缓道:“明公莫忘了,在徐州的除了我与西贼外,还有吴儿在此啊!” 吴儿?郭嘉言语令曹操疑惑,毕竟孙策奉西朝为主,本是众所周知之事。此前彭城一役,周瑜也算力敌审配,为西朝争得了调兵的时间,如何能利用吴儿取胜?曹操看郭嘉神情,忽而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地说道:“可以以利诱之,另引他处。” 郭嘉当即赞同说:“然也。自彭城战后,吴儿笼城下邳,不见有丝毫异动,可见对西贼并非至诚,对中原也非有进取之意。依我之见,大可以怀柔笼络,令他不战而退,吴儿一退,西贼侧翼一空,还如何在徐州立足?” 曹操大为意动,但沉吟片刻后,又提出疑问道:“只是要令吴儿轻易弃土,恐怕也是难事。我该以何许之,方能令他南归呢?” 郭嘉摆手说:“这要看吴儿如何说,我等再看便是。当务之急,是要明公择一使者,与周公瑾细谈利害,周公瑾若能许诺,之后诸事,也就无须我等担忧了。” 曹操听罢,也深以为然,说起人选,他本想派郑浑出使,毕竟他此前也曾在袁术麾下出仕,与周瑜孙策有同僚之情。但话到嘴边,他却忽然记起火石埠一战时,司马懿出身谏言的场景,他便对郭嘉问道:“我欲以司马仲达为使,你看如何?” 郭嘉瞑目思考,而后说道:“孙策府中多是青年才俊。派司马仲达去,倒也合适,他颇有胆气,文武俱佳,也好叫吴儿不以明公府下无人。” 曹操听罢,也就打定了让司马懿出使下邳的主意,当即召司马懿前来兰陵相见。他问司马懿说:“吴人在下邳久持不动,你怎么看?” 司马懿听得曹操如此发话,所问为何已猜得了七八分。于是答道:“如今东西对峙,如同两虎相争,江南群小莫能与之争也。而吴人受西朝之邀,往来徐州合战,虽得郡土,却入东西阵中,尤鱼虾卧于游龙之侧,必惶恐不得安身。我看周瑜保守下邳,名为协防,实则欲退已久,苦无名义而已。” 曹操笑问:“那你认为吴儿可盟?” 司马懿回答说:“明公若派一使者暗通,晓以利害,徐州必唾手可得!” 曹操反问说:“那周瑜岂会无得而退?光晓以利害恐怕不够吧!” 司马懿拍额道:“元帅所言甚是!以懿所见,可先许之以财赀粮秣,再许之以车马兵甲,任其迁民南下,我只求其地,必定成功!” 曹操听了非常满意,对郭嘉说:“司马仲达武才过人,同辈无人可及啊!”于是下定决心起用司马懿。 这时候,为了麻痹西军,曹操回到武原,大肆整军练兵,并在东海、鲁国之间广泛调兵,做出一副即将再与西军决战的态势。西军也密切关注东军的动向,斥候在兖、青两州间往来不断,揣测东军最新的军事意图。 而另一方面,曹操从临淄调来大量金银财货,起用元帅府参事司马懿为军司马、侍中,授以联合吴人的重任。同时,曹操又令在信都的荀或聚众南下,做出要自濮阳渡河再攻陈留的假象,更进一步迷惑西军。 陈冲与刘备私底下进行商议,其实断定东军的这些举动极可能是羊动,并非是要真正进行决战,但对于曹操的真实意图,一时间也难以揣测,故而暂时也只有保持原有战略:加紧备战,静观其变,后发制人。这也就给了曹操从容调度的时间。 他先派寻常使者前往远离西军与吴军本阵的曲阳一带,往城中射以箭书,示之以联和通好之情。吴人收到箭书,不动声色,既不回书,也不向西军通报,只是过了三天后,悄悄在曲阳城门上换了旗帜,由寻常的绛色汉军旗间多加了两幅孙策御用的破虏军旗。 曹操见西军没有异动,又得见曲阳换旗,知道吴人确有谈和的意愿,心中不禁大悦,这才派司马懿正式持节出使。司马懿依旧前往曲阳,果然为吴人接纳,迎接他的不是他人,正是孙策胞弟孙权。 初次见面,孙权与司马懿可谓一见如故。说起来,两人都身材高大,样貌甚奇:孙权方颐大口、紫髯掌宽,时人谓之有至尊之相,而司马懿鹰视狼顾、骨高深目,乡人以之必为非凡之臣。而言辞谈论之间,两人也都提倡文武并重之道,颇有共通之处。两人落座闲谈,从河北江左的风土人情,一直谈到幕府俊才之间的优劣品评,不知不觉就从晌午聊到了深夜,一直到天晓鸡鸣,两人才止住高论。 次日,孙权领司马懿自曲阳前往下邳,正式得见周瑜。 周瑜倒也直爽,直接屏除旁人,在房中开门见山地问道:“左车骑遣使而来,所求为何?”为显示地位平等,他并不认可曹操自命的元帅一职,而是称呼此前朝廷赐予的左车骑。 司马懿对此也不争辩,缓缓答道:“元帅欲求淮北之地耳。” 周瑜闻言一哂,显然对曹操的要求并不意外,就此直往下说道:“我军受朝廷之重任,怎可弃国家之土,转赠逆贼?左车骑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 司马懿却笑道:“将军何故言不由衷?如今双雄争于中原,好若巨石穿堂,当者皆化为靡粉。破虏江东未稳,却入中原纷乱之地,岂能言智?不若趁中原之未安,夺荆楚七郡,再入巴夺蜀,割南疆之土,才是上上之策啊!” 这一番话正中周瑜所思,他一向反对孙策过早地干涉中原事务,以为不如将战略转向淮南巴蜀诸地。如今亲眼目睹东西两军相争,他更觉时间紧迫,故而对曹操的谈和请求,他极为意动。沉吟良久,周瑜对司马懿说道:“财赀虽然动人,但对江东而言,也不过是等闲俗物,想要换淮北城池,恐怕还不够。” 司马懿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说道:“听闻破虏纵横江东,全赖骑战,可惜江东缺马,难得扬威。所谓宝马赠英雄,元帅愿以战马万匹相赠,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周瑜对此极为满意,微微笑道:“既如此,我们再商议些许细节,希望开春之后,两地生民也能暂歇吧。” 两人就此事一直相谈三日,并把相关事宜诉诸纸上。腊月壬子,司马懿携条约返回武原,并与曹操复述和谈详情,曹操极为满意,当场赐予司马懿百金,并再度提拔,任命为军中军师从事。 第二十一章 撤兵 周瑜虽同意与曹操让土结盟,但具体事宜自然不止此前与司马懿言语的那般轻巧。 除去原本谈定的万匹战马外,孙策随后来信,又与司马懿追加了几个条件:一是曹操得淮北之后,当将新得领民尽数迁往淮南,仅占土地而已;二是归还此前彭城之战所得的吴人俘虏,并以万金酬犒吴军;三是两国联姻,周瑜希望曹操能从自己诸女之中挑出一位,嫁与孙权,作为交换,孙策也会挑选一位姐妹,嫁与曹操之子;四是盟约密不公开,吴军会以羊败失城的形式交接诸城。 吴军的条件不可谓不苛刻,而孙策还特地嘱咐周瑜,一点不允,便全不退兵。曹操首次得闻时,也不禁对曹仁失笑道:“孙策小儿好大的胃口,竟欲同时栖身于东西之下,也不怕玩火自焚吗?!” 言语虽然刻薄,但毕竟是曹操有求于南。斟酌两日后,他还是回书周瑜,应允了这些条件。但信中也说,条件繁杂,不能一日而就,马匹金银只能先交付一半,待吴军尽数撤离之后,再遣使渡江,将俘虏与余数补全。而联姻一事,他要派人到信都去接取女儿,一来一回,恐怕完婚的时日会拖到今岁三月,不如到那时再进行详谈。至于迁民一事,曹操口头答应,但心里并不以为然,打算在得土后拖宕时日,将此事不了了之。 纵使双方各怀鬼胎,终究还是签订了盟约。到了炎兴九年正月中旬,随着第一批马匹与财帛自琅琊走海路南下,抵达盐渎后,吴人便开始着手退军。 周瑜先与东军联络弃城的时日,等计议确定后,又发信向西军报急,说东军突然大军压境,他难以力敌,特来求援。不待西军回书,周瑜当即从治下挑出数百不从管教的乱民,尽数斩首,而后将尸骨与鲜血洒在城上城下,假作出一副血战力敌的场景。待西军赶到之时,只能看见一地狼藉,与下邳城上飘扬的东军旗帜罢了。 】 周瑜如是再三,一路羊败三次,于十日之内将麾下各军带到淮水以南,而后分别驻扎在淮阴、圩台、淮陵三城。待重铸淮水防线后,他这才又向吕县西军上书请罪,自言无能。 西军帅帐得知消息,皆难以置信。自从出兵以来,周瑜本人的胆魄与智谋有目共睹,尤其是彭城一战,他面对数倍敌军,尤能全军自保,西军诸将听闻,皆以其为南国名将。如此英才,又是名门之后,纵使东军的攻势如何神出鬼没,于情于理,他麾下的吴军都不至于撑不过两日。故而诸将多为其开解,说怕是吴军中出了内间,这才措手不及。 但陈冲反复阅读周瑜的书信,见信中只说东贼狡诈,自己无备,却毫无其他言及战事细节的言语,很快就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他不由对刘备叹息道:“看来我还是看轻了伯符啊!他不甘人下,也不愿为我驱驰,看来是想另图江南大业,再做打算了。” 只是虽然明知缘由,但也无法与他人言明。毕竟眼下看来,孙策对北不过是坐观成败,借机牟利而已,若将他逼往东人一方,反而是大为不利了。不明不白吃了这样一个闷亏,也令刘备大感恼火,接连几日都食不下咽,还对陈冲骂道:“吴地貉子,毫无恩义。我今日虽吞声,将来必拿他喂鱼!” 话虽如此,霸府还是得发信安抚,陈冲专门传信于周瑜,基本不谈战事,只是罹骂东人狡诈,曹操无信无义,又谈及昔日孙策自袁术部众反正的功劳,大做表彰。顺带还说起孙策质押在西京的长子孙绍,说他生活一切安好。总而言之,尽是些敲打侧抨言语。 但除此之外,西军也并无更多改变局势的手段,对于眼下的形势而言,战线的变化逼迫他们不得不撤军:周瑜自下邳一退,西军便在吕县独自形成一个凸出部。东军可自东、南、北三面进行展开攻势,并同时能够自山阳、下邳一带直接袭扰西军后路,若还打算驻留在营垒之内,无异于阖棺等死。 故而在吴军南撤的第七日,西军分批撤出吕县,放弃彭城,自汲水南岸缓缓退回沛国之内。后将大军分为四部,重新布置防线:张既率万人驻守小沛,张飞率万人南下屯兵谷阳,袁谭率两万人防御相县,而剩下的六万人马,则被刘备陈冲带到临睢城内,作为预备兵力。一旦前线三城有变,西人便可率大军驰援解围。 好在东人暂时没有继续进攻的打算。曹操虽然不愿迁民,但在此前数月间,大多数徐州百姓都已被迁到淮南。东军所接手的淮北诸地,也就是不能称为白地而已,但要以此为根基补给作战,其实也非常困难。故而在接手彭城与下邳之后,曹操多是在处理修城屯田一事。 随着东军将战线逐渐展开,情形逐渐往陈冲当初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失去徐州的屏障后,西人必须在豫州的广阔平原上独自与东人僵持。这实在不符合原本制于人而不受制于人的迎敌策略。但事已至此,陈冲也只能不断调来关西的民夫粮秣,在三军的驻地扩建城郭。对于已在相县用大量粮草诱敌的西军来说,这又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并且将在以后的每一年持续消耗大量人力财力。 两军就在炎兴九年的开春之中沉默地进行筑城屯田,数以万计的民夫在两州之间往来劳作。由于西人劳役在睢水右岸用水时,经常能遇见左岸的东人屯民,但双方并不因看见敌国百姓而恐慌,好像仍是如一国一般各行其是,这种繁忙的景象是在二十年前的太平时节都未曾见到的。 但在这看似和平的局面之下,暗中也仍有激流涌动。到二月初的时候,忽然有数人泅水逃到符离,要求求见符离县令温平。起初,温平只以为是逃荒过来的东人平民,并不在意,但等那些逃人说出自己原先所属的部队、属职,温平这才明白,他们原来是火石埠一战时被东人俘获的西军士卒。 这几人带来了一个消息:就在这几日,不知是处于什么缘由,东人将此前所得的西人俘虏聚集起来,在下邳进行大规模屠杀,一开始是进行斩首,而后抛尸泗水之中,接连几日不停,河畔因此血迹斑斑,连下游的吴人取用时,都觉得河水都带有一股铁锈般的血臭味。 到后来,东人觉得斩首太慢,血腥气也太重,干脆换了法子,改用用绳索将十几个俘虏捆成一串,逼着他们走入河里,很快就将人淹死了。火石埠一役,西军在夺桥之战时被俘虏的士卒有万人之多,这几日基本都死在泗水之内,只剩下眼下这几人勉强挣脱绳索,从水中逃出。 军情报到临睢,霸府极为悲痛,于是仍旧遣使于广陵,请周瑜在下游为士卒们收敛遗体。到四月时候,周瑜派人拖回了三千余具尸骨回来,河水浸泡多日后,也无法分辨谁是谁了,西军便在城南做了一个大冢,将他们全部埋在此处。 虽然对东军的行为忿恨不已,但对霸府诸将而言,更重要的是揣测其背后的意图。刘备为此召开军议,询问众人意见。诸将中多把此举当作示威,以为东军不日便要再次进犯。 但荀攸却以为不然,他分析说:“若东人是打算示威,当携众到军前挑衅,以头颅筑成京观才是。怎会有在下邳杀人的道理?”法正听罢,大为赞同,他说:“当然不是示威,曹贼携众远多于我军,对峙如此之久,莫非不缺粮吗?我敢料定,他食用不多了!”说到这,他又猜测东人下一步的行动,“恐怕这一两月间,东贼便要撤军了。” 果然,等到四月中旬,东军有部队开始拔营北还,虽然仍有不少余部留在徐州,但已见不到曹操的黄天腾蛇旗帜了。再到五月初,大部分东军都已自琅琊北走,新任的徐州刺史袁熙也赶到下邳就任,经密间打探,此时徐州的驻军已只剩下两万余人。 到了这时,西军中又有孟达、张绣等人请战,打算趁此机会收复徐州。但刘备与陈冲商议之后,还是拒绝了。对西军而言,徐州原本就易攻难守,所以才将其转交吴军。只是吴军并无意参与中原事宜,才衍变成如今的僵局。 而眼下既已在豫州筑城,耗费了大量财赀,再在徐州这种偏远难守之地用兵,拉长战线,不仅在战略上显得没有必要,在财政上也难以支撑。想必曹操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就此撤军吧。 至此,霸府也决定撤军。大部分将士在临走时遥望东方,回想在汲水两岸厮杀时的场景,他们本以为会有更多的惆怅和悲伤,但结果却只能觅得些许日光下残存的空虚。 这一场僵持了九月之长,极度血腥又毫无成果的徐州战事,终于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十二章 甘氏 炎兴九年六月,刘备陈冲率众十万撤离沛国。但出人意料的是,两府都未如往常一般,用兵后直接返回长安与晋阳,而是命大军屯兵河桥,挟天子暂驻于东都雒阳内。正当众人猜疑用意时,霸府很快放出话来,说是天子久未归乡,此次暂回东都,当于邙山间祭祀祖宗。 于此同时,行台又发出诏书,以为这几年国家迭兴乱事,战乱不断,但国家并未因此覆亡,社稷竟然又转危为安,多是靠诸军将士披肝沥胆、英勇奋战,即使今年战事不利,也不足以抵消将士们的功劳。故而天子下令,以自炎兴以前从军的老兵,皆赏钱三千,爵升二等,历经炎兴六年、七年的乱事的,赏钱两千,爵升一等,此番参与战事的,则赏钱一千,全军休憩五日,大宴三天。 】 一时间,全军欢呼鼓舞。虽然由于宫室被董卓毁坏的缘故,如今的雒阳仍未能恢复光和年间的繁华,但等此时封赏分发下去后,却也平添了几分喜庆气息。军中设宴的同时,行台又恩准都城开放夜市,故而东都内外,整日整夜都能见喧闹:白日里,军士们在郊外四处踏青跑马,到了夜里,市集寺庙灯火亮如白昼,红男绿女们纷纷游玩期间,热闹非凡。 东都的百姓们已经大约十年没有见过这般场景。若不是在沁水、丹水以东,直到成皋、荥阳,林立的郡兵军营遥遥相望,铁骑更迭出入如临大敌,人们当真以为,回到了光和年间的太平光景呢。 宴席与祭祀过后,两府仍不急于立即回师,而是在东都内议定这半年来各军的功过。大体而言,此次出兵徐州,并未能达到出兵前阻挡东军的效果,特别是看错吴军的动向,身为主谋的陈冲难辞其咎,故而他上表请罪,自以减封两千邑、罚俸两年,承担下此次失利的大部分罪责。 而对于其余诸将,行台商议后,还是多以褒奖为主。只要能够力战或保全本军的,虽不升爵,但也多赐金银,而若是有斩将破阵表现的,皆委以重用,如临睢校尉黄忠、龙骧校尉赵云、虎贲中郎将徐晃、昌骑校尉杨秋等人,皆升爵为关内侯,又以杨秋、赵云为裨将军,徐晃、黄忠为偏将军,各赏金五百,并于东都城门前勒碑刻石,以彰其功。 唯一在军中引起争议的,还是对于大司马麴义的奖罚。麴义官职虽高,但其实所辖却与寻常校尉无异,三次会战中,他也只参与了武原、火石埠两役,其中既有冲垮审配左军的功劳,但在坚守浮桥时,却发挥欠佳,继而在全军引起总崩,牵连到不少将领阵亡。故而军中多以为,麴义过大于功。但也有反对意见,毕竟孤军面对东军,压力极大,任谁上也不敢说必定成功,故而他们主张不必苛责。 陈冲与刘备对此也颇感棘手,毕竟麴义乃是刺杀袁绍的元勋功臣,远赴千里前来投靠,又非是两人的嫡部,政治地位敏感。故经过数次议论后,最终还是认定麴义功大于过,赏百金,赐御剑,仍领旧部任职。 如此到了六月,中外无事,人心渐安,两府也开始筹备西归的事宜。 一天向晚,刘豹到府上求见陈冲。随着刘宣去世后,刘豹已是羌渠单于留存于世的唯一嫡流,匈奴公认的未来领袖。近年来,随着年岁渐大,刘豹的举止已显得极为稳重与成熟,纵然身躯雄健高大,但与常人言谈时,却又让人如沐春风,毫无逼仄之感。陈冲这时见他身着儒服,脚穿木屐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对他的变化也不免感到吃惊。但心中更多的还是欣慰,他想,总是会有好的年轻人成长起来的。 刘豹此行,是邀请陈冲到刘备府上一齐聚会。毕竟这几年来,两人总是聚少离多,相遇也总是讨论公事。而人的年纪大了后,又格外容易伤感,所以在今年即将分别的时候,刘备将牵招、简雍、张飞、魏延等老人都叫到一起,希望临行前能多聚一聚。陈冲对此也很有感触,便把陈群、荀攸也叫上,每人骑了一匹掉膘的白马,一起往刘备府上去。 等到了的时候,刘备府上已经开宴了。陈冲刚走下马,就听到院中灯火间隐隐传有丝竹之声,他们随刘豹走进去,果然看见有几名歌女在席间弹琴鼓瑟,而刘备在一旁打着拍子。看见陈冲进来,刘备拍了拍身边的草席,示意他坐在身旁,笑道:“庭坚,等你好久了,你再晚点,酒都凉了。” 陈冲也不客套,直接脱鞋坐了上去,而后端起酒盏抿了一口,而后侧耳倾听,笑问刘备道:“这是弹的是什么曲?” 刘备笑说:“这是前几年徐州流行的曲子。”说到这,他微微拍手,一名鼓瑟的女子便从中站起,对着众人清婉唱道: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女子歌喉清雅,吐字如溪,而指间弦乐犹如玉珠更迭而落,非常干净。渐渐地弦声加急,又如波光粼粼,鱼跃而起。众人又见那歌女唇红齿白,肤莹如玉,多听得痴了。等到一曲弹罢,大家都连声击掌交好,开怀畅饮。 刘备指着歌女对陈冲笑道:“庭坚,你看我新纳的夫人如何?”陈冲这才知晓,原来这是他于豫州新纳的侧室甘氏。他重新打量甘氏,见其玉质肌柔,态媚容冶,原本平和的笑容缓缓消失,但到底还是把发作忍住了。尽量澹然地对刘备道:“夫人琴弹得极好,只是我到底久处行伍,心以铁石自诩,乍听柔曲,颇有销磨之感。” 话音刚落,不料刘备还未答话,甘氏竟躬身行礼答说:“曲乐由心而发,抒情而作,然能传世而动人,终不过无邪两字。子闻《关雎》之歌,以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可见非唯歌无邪,而乃闻者思无邪。龙首有销磨之感,盖因克己为甚,心力交瘁,不妨小憩片刻,听妾身再弹一曲。” 说罢,她错手信弹,曲风顿为之一变,由原本的轻灵转为空旷寂寥,仿佛置身于无穷的苍穹之中,但见无际白云,不见余物。此时陈冲又听甘氏唱道: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回。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冷冷一何悲。丝竹厉清声,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得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词曲动人,甘氏的声音好似雁声凄切,全然没有此前的婉转悠然,但急缓张驰,收放且有度,足以打动人心。待甘氏唱罢停弦,陈冲回味良久,他想:她看出我对她心怀不满,却不卑不亢,再借哀曲说知音,既言自身之无奈,又试图振奋我心,真是个极难得的良人啊。 故而极为由衷地鼓掌赞叹,对甘氏道:“嫂夫人不止美貌,亦有神思,方才的话语,是我孟浪了。”而后又对刘备说:“你有此姬妾,我也就不担忧你懈怠了。” 刘备闻言,面色肃然,他方才从盘中夹起一块肉,此刻又缓缓放下,他说:“国家巨寇未除,我哪里敢忘却呢?只是人非圣贤,也需乐以忘忧啊!”他随即指着陈冲笑道:“你看看你,你一进来我就知道,到哪里都在说公事,我看我要因你折寿十年。” 说到这,他叹了一口气,将杯中酒水饮罢,又让周围苍头歌女隐去,就剩下参与宴席的七八人,继续对陈冲说道:“你又有什么要说?我会多加注意的。” 陈冲见他这幅模样,也不禁有些失笑,他点头道:“此次丢了徐州,面上不好看,我看朝野之间,定会起些议论,恐怕不会太好听。” 刘备微微皱眉,还没说话,旁边的张飞倒先说了:“若有这等蝇虫,倒也不必惯着,直接杀了立威,看谁还敢叫唤!” 话音刚落,陈冲立刻喝声斥责道:“翼德说得什么话!以**,是为政大忌!不仁于丝毫,亦难仁于大众。眼下杀人止议,将来人就不会诽谤吗?史笔如铁,有谁能逃过?” 等张飞噤声后,他再对刘备说道:“如今朝野多是我们的人,敢出来说反话的,也没有几人了。他们话可能蠢了些,但也没什么势力,未必是心怀诡谲,玄德,在此东西对峙之际,你欲存大志,就要有容人之量。” 刘备沉吟少许,忽而展颜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哪几人了。没什么关系,只要不是举刀砍我,倒也没什么大事。” 陈冲看他说得轻松,心中则暗想:“玄德这是不知那几人口有多快,所以才能如此轻言啊。” 故而他又说道:“即使出事,你也不要理会,不要妄动杀念,都交给我处理便是。” 等到要散会的时候,刘备提起酒壶来给每个人斟酒,举杯一饮而尽,说道:“曹操失了虎豹骑,恐怕两三年间都不得再兴攻势,庭坚,你上次说五年之期或有转机,我深以为然。希望下一次与他再战时,你我克平河洛,达于幽燕!” 第二十三章 祢衡毁谤 七月,陈冲率司隶及凉州各部返回长安。 再一次回到干爽的关中大地,眼前的一切都令陈冲感到熟悉:沿路青雀的啼叫,阡陌间农人成堆的粟米,道畔不时露出几朵的黄白菊花,还有悠悠不绝的渭水流淌声,让他感觉自己只不过是携众刚刚离开,毕竟上次大军离开关中的时候,沿路也是这样的风景。但陈冲并不感到惬意,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人世的表面。生活往往就是用数年的波澜不惊来让人松懈,然后在一个瞬间给人予毁灭,这是过去的岁月给他的教训。 回到长安后,陈冲没有立刻解散诸军,而是大作人事调整。在火石埠一战后,他对编制打乱后险些为东军覆灭的场景心有余季,时常为之深夜惊醒。虽然事后大家议论说,这是军中军纪不严,求胜过切的缘故,只要日后多强调军纪,便可以避免。但陈冲以为,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总有些出人预料的情况,一味强调军纪也并非万能,还是应当从军制上做更多的考量。 在雒阳之时,他心中便已有了大体的想法。自炎兴元年以来,两府诸军虽越建越多,但人事上却逐渐散乱。各校尉将军虽隶属两府,但相互之间并不协调,所辖也不熟稔,如无主帅参与指挥,亲自调动,往往在战场上各自为战,胜便穷追,败则独退。在少量精兵时这些问题还不算明显,但一旦参与十万人以上的大会战,这种问题便难以忽视了,更别说编制被打乱的情形。 故而陈冲总结,应当在诸郡、镇、关军之上,再设新职,以便统筹全局。与刘备荀攸几人议论后,他们大多同意陈冲的观点,只是此举牵扯到数十万将士,不可骤然改成,所以他们提议,还是由司隶府在关中先行尝试,等初见成效后,再推广全国。 于是陈冲改司州诸军为中军,并将原为宫廷禁军的北军并入其中。重设朝中废弃已久的卫将军一职,由关羽任职,以此为中军之首。 在卫将军之下,陈冲设军师两人,负责辅左主帅,谋划军事,由钟繇、皇甫坚寿任职;督军一人,负责维持军纪,赏罚士卒,由董越任职;护军一人,负责守卫中军、传令通讯,由徐晃任职;领军一人,负责讲兵习武、征辟良才,由赵云任职;典军一人,负责典清财赀、辑录人事,由虞翻任职;参军一人,负责审核校对、查漏补缺,由刘琦任职。 各郡兵也不再以郡为别,由此被整编为中垒、屯骑、虎贲、骁勇、步兵、射声、轻车、金关八师,分别由胡轸、朱皓、张绣、射援、羊衜、裴潜、杨秋、马岱、王盖率领,各下辖五千人。 在整军之余,陈冲还借此时机,重新厘定军中将士的军功爵位。 二十级军功爵本属秦制,是商鞅为推崇国家耕战而建立的军国制度,秦国不仅因此练成一支纵横六国的强军,也发掘了诸如白起王翦这般的不世名将,这才得以统一华夏。到高祖建国时,依旧沿用此制,以为国本。高祖曾于白马之盟时明言:“非军功者不封侯”,便是此意,由此也方有大汉百年之兴。只是发展到今日,八级民爵沦为虚衔,十五级以下爵位泛滥,基本失去了原有效用,唯有关内侯与列侯两级尚还实用。 然而爵位与服役、授田等诸项制度相关,事及全民,如今若想完全恢复,全不可能。陈冲便退而求其次,只想在军中重新厘定军爵,使俸禄决于爵位而非职位。陈冲心想,一旦再出现编制打乱的场景,即使来源杂芜,军职互不统属,士卒们只需根据军爵明辨地位,也能临时组织新军来执行军令,这便是最大的好处了。 整军自七月开始,一直持续到九月下旬,总算才勉强结束。而后关羽自河东前来就职,领着中军八师到上林苑周遭射猎集训。如此一来,当地的百姓又称呼中军为上林军。 转眼到了深秋时节,马上就是霜降了。气温最近也凉得很快,有些人只是添衣慢了些,便染上了风寒。有人说起张仲景以饺子治伤寒的故事,于是关中家家户户都煮起了饺子,街巷之间一时面香四溢,令路人极为陶醉。 这一日,陈冲在小宅中稍歇。此时正是午后,太阳微微西移,但阳光还是极为和煦,故而陈冲把竹榻搬到后堂无风的水井边,一丛粉色的寒菊旁,然后躺在上面,在眼上遮了块黑布小憩。年纪大了后,他的精力也大不如前,故而晌午时总要歇息两刻。 但正当他将睡未睡,意识模湖的时候,前院突然传来数人的脚步声,而后停住了,少顷,董白微微摇醒他,轻声唤道:“庭坚,庭坚。” 陈冲勉强睁开眼,见董白对他笑了笑,听她说道:“长文来了,说有急事找你。” 陈群所来不是为了他事,而是因为一份表文。等陈群将表文原本交到陈冲手中,陈冲瞥了一眼开头,发现龙飞凤舞的“臣衡上奏”四字,顿时哭笑不得,他不由无奈地想道:“该来的总还是会来啊!” 写这封表文的不是他人,正是尚书郎平原祢衡。文章的内容也非常简单,就是弹劾司隶校尉兼尚书令陈冲,与大将军兼并州牧刘备。表中直言他们近几年来对内把持朝政,专权独断,逼陷良才,自成一党,对外又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大损国威。 他又提起陈冲曾经的言论,说其承诺待天子二十之际,奉还帝政,如今期限已至,为何还不归政?细究这几年的失利,无非是因为国家君臣失位,纲纪不振,朝堂有重臣失德,才让民间争相效彷,怀有祸心,如陈冲灭门而不去职,张飞父死而不服丧,且保有贾诩、张绣等董卓余孽,失德已甚。 如果话尽于此,倒也罢了。只是祢衡写到兴处,还写道:“项羽重童,尚有乌江之败,陈冲一目,岂为赤县所归!”当年陈冲曾为董军射塌眉骨,不料今日竟被祢衡直接骂上了。后面还有讥讽刘备卖履出身,老革粗鲁,空有大耳,却不晓纳言从善等言语,陈群荀攸一流更是被骂得体无完肤,被嘲笑是“从屠沽儿”,意指卖肉说价的小二而已。 换源app】 在最后,他还堂而皇之地附了一份联名表,名字并不多,但每位都是极出名的文士。诸如有“陈寔第二”之称的赵戬、陈冲亲自提拔的“茂陵白马”耿纪,甚至还有“荆北终军”魏讽等人。 即使是涵养极佳如陈冲,看完表文也不由生出几分怒气,但他随即以冷水洗面,很快又冷静下来。一面用毛巾微微揉脸,一面问陈群道:“祢衡现在何处?” 陈群答道:“上表之后,他便回家了。我听人说,他家连棺材都备好了。” 陈冲不由失笑,心想:这年头居然还能遇上有人死谏,真是不容易。随即又问道:“他是尚书郎,台中无有议论吗?” 陈群如实说道:“台中确实有议论,不过多是议论他上表的缘由,除此之外,再就是夸他文采过人了。” 原来祢衡入朝为官,一直自视甚高,在西京中佩服的不过是陈冲、孔融、杨修等寥寥数人而已。但陈冲一直忙于公务,所以他也就只与孔融、杨修交好。不料炎兴七年的大乱,两位好友竟皆因陈冲先后离世,这让他难以容忍,并以为陈冲无能。就连平素名士之间的相互清议,他也多贬否陈冲,笑其为瞎龙。 陈冲对他的所作所为早有听闻,虽并不打算追究,但也知道他早晚会上表,闹众人一个难堪,所以还为此提醒刘备。此时终于得见此文,陈冲又信口问陈群道:“他不会给霸府也发了一份吧?” 陈群苦笑道:“这是自然。” 果然,过了半月后,祢衡送往霸府的表文被法正送回西京,表文下刘备正面用朱笔批了八字:“芝兰当道,不得不除!”反面又用黑墨写道:“此人贼性难改,舌上有毒!尔若不杀,我不惜名!” 虽只有短短二十余言,陈冲已能想象刘备怒火中烧的模样,他又想起分别前刘备承诺不杀的言语,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叹息,他对法正说:“孝直久处晋阳边防,不得歇息,不如先在京中暂休几日罢。” 法正闻言便知陈冲用意,明白龙首是打算把此事拖过去,以不了了之处理。法正也向来尊重祢衡的文名,故而心下对陈冲的决议赞赏,继而非常识趣地笑答:“消遣就算了,不过听闻使君编练新军,颇有成效,我还打算去观摩一二呢!” 但祢衡上此表文,在政治影响上确实极坏,陈冲也不可能全无处理。微微斟酌后,陈冲改任祢衡为银川都尉,让他到满是叛羌的银川郡安抚羌民去了。至于祢衡的表文,陈冲将其表装在榻前,每日观看默念,以此励精图治,不负初心。 第二十四章 征西 等祢衡的这出闹剧结束后,朝中的局势很快又归于平静。 转眼又到了炎兴十年(公元202年),这一年对西朝而言,还算是比较安心的。除去刘备在并州与轲比能有少许摩擦外,总体而言并没有什么战事。无论是南面曾一度兵临长安的刘范,还是东面数次拉锯大战的曹操,在今年都专注于内政民治,使九州中原都沉浸在极为罕见的和平之中。 当然,对于荆、扬二州而言,则是另一回事。去岁休兵后,孙策开始屯兵于柴桑,于今年三月开始,便发兵江夏,与刘表黄祖所部展开争斗。由于孙策骑兵奇多,黄祖数次野战不利,只好放弃江南诸县,退守于江夏西陵,这才勉强止住孙策的攻势。孙策于是进而围城,奈何西陵城坚,吴军又不善攻城,结果竟从四月一直围到六月,仍迟迟不能攻克。但总得来说,楚军劣势明显。 刘表因此发信朝中,请天子遣使调解。而孙策独大江南的情景也并非朝中所乐见,故而陈冲斟酌之下,派学生邓芝与虞翻同去江夏,持天子诏令与陈冲私信,令孙策退兵。此时已是七月中旬,秋潮起伏,士卒疲累,孙策自己也起了退兵的念头。等蒯良带邓芝一行人前来讲和,他倒也非常干脆地解围撤兵了。 只是战事虽不频发,但东朝的政局却显得波诡云谲。相山一役时,曹操虽然逃出生天,但虎豹骑建制不存,兖州嫡系也被阵斩多人,一时间,朝中空出极多显职。此前陈冲与刘备讨论,以为曹操会继续在颍川一党中继续用人,但在信都的探子打听回来,却发现多有幽州的名士俊彦。诸如无终田畴被任命为广阳太守、遒县祖据被任命为东海太守、安阳王松被任命为山阳太守,俱是刘虞旧部。 当然,最出人意料的还是兖州刺史的人选。兖州作为曹操起兵的根基所在,这几年都由长子曹昂亲自镇守,曹昂既然战死,西人都以为夏侯惇是不二人选。结果此次东朝起用的人选却是作为刘虞族亲的刘若。这从中无疑传出一个令人兴奋的信号,看来东朝名义上的首领刘和,也并非甘做个傀儡般的君王。他若在朝中与曹操争权夺利,对西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也是在这一年七月的时候,信都忽然戒严封城,一连十数日音讯全无,陈冲另派数名间谍追查,也好似石沉大海,并无丝毫回音。直到八月下旬的时候,信都才解除戒严恢复通信,而这个时候,东朝的政局已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根据东朝张贴的公告称,七月之初,元帅入宫觐见,竟遇刺客刺杀,险些丧命。而经过将近一月的调查,发现涉桉官员有执金吾尾敦、少府齐周、宗正刘休、骑都尉王政等人,其中甚至还有王弟刘平。他们就此为元帅府尽数抓捕,不日就将问斩。不久,元帅府又颁布出《御例奏疏》,以此次行刺,天子受惊生病为由,宫中所有禁卫都由元帅府接管,并规定,任何人面见天子,都要先通报元帅府设置的护军校尉,若无许可,一律不得入禁。而这一要职,将由曹操的养子曹真担任。诸项命令颁布后,曹操带万骑巡游幽、冀、青三州之间,大会郡县文武。 一时疑云重重,刘备为此事南下与陈冲面见商议,怀疑曹操并未遇刺,至少并未受伤。如此迅疾严密的手段,倒像是他提前备好的策略,很难说,曹操是否演了一出郑伯克公叔段于鄢的好戏。 直到十月,各方的迹象都表明,原本在上半年突然崛起的东朝幽州一党,基本衰落瓦解。曹操通过一系列任免举措,加强了元帅府的实权,并趁势将青州的臧霸等人裹挟入朝,作为府中新的倚仗。只是如此一来,东朝内部忙于权力交替和重新稳定,看来下一年也没有机会动兵了。 面对东朝急剧变化的形势,正编练新军又相对稳固的西朝不由得蠢蠢欲动,急于趁此良机觅取实利。只是对于用兵的方向,却一时难以选定。毕竟东朝只是政局变动,军事上并无损伤,向曹操进攻还可能助他缓解政治压力。可若南攻汉中,道路险阻,山关无尽不说,刘范也有民心依附,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攻克。 十月,平阳太守杜畿上书朝廷,建言应积极向北用兵,称“檀石槐时,鲜卑为国家大敌,今势虽微,却又有轲比能复起,扼断弹汗,侵占河套,与霸府心腹相毗邻,实当畏之。今东人生乱,鲜卑少援,正可趁此复云中、九原、朔方诸郡,既复马场,又清边患,实乃两得之举也!” 杜畿为人纯孝,谋略过人,在平灭更苍的泗水之战中便崭露头角,出任为离石令。而在并州诸县的考核中,他连年功绩第一。故而在去年,陈冲将河东郡沿浍水一分为二,于北部新设平阳郡后,当即拔擢他为平阳太守。 刘备得书之后,对此大为赞赏,并问陈冲的意见。陈冲并不苟同,他说:“用兵漠南,说是驱逐鲜卑,但与幽州不过迟尺之遥,与进攻曹操实无异处,曹操必发兵来救。”说罢,他又从胸中掏出另一份上表,交给刘备,笑道:“你看我学生写得这篇如何?” 刘备接过一看,原来是庞统所写,他书言“自古兵定陇右后,就有用兵敦煌、经略西域的传统。而西域素有奇珍,又产宝马兵甲,朝廷若能得之,必能丰富府藏,再练新军。且如今国家初定凉州,又设银川新郡,但尚不能说平定西疆、镇服乱羌。可若能使兵复通西域,扬我国威,诸夷亦自宾服。” 刘备看罢,知道这也是陈冲的意思,但他尚有犹豫,说道:“虽说也是个主意,但于大局似乎无补。” 陈冲却摇首道:“历来草原不得西域,便难成霸主,匈奴如是,檀石槐亦如是。我等若能复设都护,令轲比能不能西进,他到底也成不了气候,怎么能说于大局无补呢?” 刘备听罢,这才同意了征西的战略。只是自桓灵以来,凉州大乱数十载,国家已几十年不通西域,攻取虽然容易,但事后如何经略布置,也是在战前就要考虑好的事情。毕竟自孝明皇帝以来,西域三通三绝【1】,一度沦为大汉空耗财力的泥潭。 故而如何挑选经略的人选,便成为重中之重。若要在西域站稳脚跟,主要要做到三点,一时要熟悉西域各地的事务,二是要确保在凉州的稳定,三还要对朝廷绝对忠心,不至于自行其是。 这倒是给陈冲出了很大的难题,对西域的事务可以逐渐了解,但凉州的局势却非常复杂,对朝廷忠心就难得了。思来想去下,陈冲最终决议起用胡轸来做先驱。 胡轸在长安战后,为吕布咬下了三根手指,勇武大不如前,陈冲便任他为中护军,领禁军看护天子,他一直做得不错,忠心应当没问题。而他又是凉人出身,通熟羌语,在稳定局势上倒也比较合适。若给他再配几名儒士辅左,也就能担得起西域长史的胆子了。 陈冲打定主意,当即派人叫来胡轸,打算与他面授机宜。 这次会面的主题显然出乎胡轸的意料,他初到司隶府上时,还以为陈冲是要询问天子的动向,但陈冲一开口便打乱了他的话语。 陈冲打量了他几眼,先笑道:“护军今年过得如何?我看你胖了不少,还骑得了马吗?” 这让胡轸弄得老大脸红,他毕竟武人出身,立刻回道:“使君何出此言?为国家效力,胡轸便是走刀山火海,也都甘之如饴。” 陈冲笑了笑,倒也不和胡轸继续卖关子,直接说道:“国家明年要出兵西域,重设西域都护府,凉州非常缺人啊!我打算调你做敦煌太守,加西域长史,你看如何?”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他本以为这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却不料胡轸听闻**后,先是震惊,而后言语嗫喏,欲言又止,一副想要推辞又不敢明言的模样。这让陈冲颇为奇怪,给他递过一杯茶水,反问道:“怎么,护军有什么难处?” 胡轸窘迫摇首,吞吐说道:“这不好吧。我年岁已大,在京中领兵还算勉强,使君派我到敦煌理政,却非我所长,我实在怕坏了国家大事。” 陈冲闻言大笑,上前拍着胡轸的肩膀道:“护军不要如此菲薄,我既选用护军,便是朝中只有你合适,无他人可以取代。你只要有刚才说得这份小心,我再给你派几个文士,怎么也不至于犯什么大错。” 话说到这个份上,胡轸也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了,只好唯唯应下。接下来,他整个人处在一种如飘似浮的奇妙状态,陈冲又和他谈了许多上任后的注意事宜,以及征西时大军的人事调动,但胡轸浑没注意。一直到出府之后,他才如梦初醒,拍着自己脸颊不断暗骂,然后像醉了酒一样,晃晃悠悠地回府去了。 【1】西域三通三绝:东汉时朝廷对西域的态度反复变化,以至于多次放弃西域,又三次经略西域。一绝为公元25~27年,光武帝以靡费无暇经营西域。一通为公元73~75年,由于匈奴得到西域后实力大增,班超受命前往西域重新经略西域,二绝于公元76~**,汉章帝罢西域都护,但班超仍在西域多有作为,终于说服朝廷重新设置西域都护,并于公元90~106年重新经营西域;是为二通。但班超离任后,继任者任尚逼反西域各国,形势恶劣,于是东汉再次取消西域都护府,是为三绝(公元107~122年)。但班超之子班勇失志恢复西域,说服朝廷,并且平定西域诸国,是为三通,这一次西域和东汉的联系一直持续到凉州大乱后。 第二十五章 冤案 到十一月初,朝中正式宣布复通西域的计划,并公布了经略西域的相关人选。 除去胡轸的敦煌太守、西域长史之职外,尚书台还计划在居延泽附近设置西海郡,由拓跋鲜卑长子拓跋匹孤任西海太守,招揽西部鲜卑;在原柳中城、金满城、疏勒城的基础上新设高昌郡,以幽州田楷为高昌太守;又于尹吾、蒲类、移支三地设宜禾郡,以匈奴沮渠无咎为太守;又复设左右戊己校尉,由段古、王凌担任,下属屯兵各两千。并将在西海、敦煌、高昌、宜禾四郡上设置沙州,胡轸也将担任沙州刺史。这些仅是比两千石以上官员的人选,其下的官吏兵卒调动更是繁杂,不再于文中赘述。 如此大的人事变动,是自炎兴改制以来前所未见的:人事任命来自国家边疆各族各郡,又以国家新练的四万中军为主力。而随行的上万劳夫之中,有数量多达千人的商农工匠,可在攻夺土地后就地建城。甚至在将府的计划内,还准备带百名太学生同行,记录此次征西的所见所闻。 朝野得知这个计划,无不议论纷纷,暗地里说:“国家百余年间,都未对西域如此大举,恐怕只有两百年前世宗皇帝首夺河西,能够与此相提并论了。”当然也有人质疑征西,认为这不过是劳师远征,空靡无利,但更多的人还是赞叹说:“若真能化彼昆山,复我它乾【1】,此行也必将垂芳千载,留名万古。” 不过这都将是下一年开春的事了,眼下国中要做的,还是在敦煌囤积粮秣兵甲,修缮道路。故而在十一月中旬,胡轸就将带随从走马上任。 临行前,凉人诸将们多来胡轸府上相聚,与他延席送行。 当然,这次与宴的有董越、张绣、王昌、李暹、李应、樊林等人,除了极少数胡轸在禁军中的嫡系外,基本都是董卓太师府的旧人。大家很少能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聚一聚,此时能够重会,心中也都是极高兴的。 这群人像在以前凉州那样煮了马酪,烤了两只羊羔,又取来两壶葡萄酒,一面痛饮一面高歌。时光不觉如白驹过隙,很快就到了夜里。长安的灯火也变得稀少了,唯独胡轸府中还亮如白昼。 这时候,王昌举了酒盏向胡轸庆贺说:“太师死后,我一度以为我等将与荣华无缘,连求生也难得。没想到过了十年,还能看见胡督出任方面,实在叫我等欢喜,以后胡督高升,还要多多照拂啊!”胡轸以前在董卓麾下,常都督各军,故被他们称作胡督。 不意胡轸一杯饮过后,勉强笑了笑,继而熏熏然道:“阿昌还是太年轻了,我这哪里是什么高升,不过是去遭罪啊!” 旁边的李应听了,不禁哄笑道:“胡督这是喝醉了!这等罪我也想遭,奈何龙首看不上啊。”大家也都听得哈哈大笑,又是一阵劝酒。 然而胡轸不看氛围,仍是挥手反驳说:“你们哪里明白?我这大半辈子,要么是马上带兵,要么率众屯田。到现在年近六十,却去管理民政,哪里干得好?”他在这顿了顿,煞是埋怨地低声道,“像我们这种罪臣出身,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一旦犯了错,攻讦的表文怕是多如流水,到时候依律下狱,你们能保我吗?” 此言一出,与会众人顿时噤声,连宴上原本的喜气都冲没了。只有张绣打量周遭,小心翼翼地说:“龙首执法虽严,但处事也通人情吧。我不是听说,龙首打算让两名学生做胡督的幕僚,胡督又何必苦恼呢?” 胡轸说:“几个黄毛小儿,能做甚事?”他继而叹息道,“我跟你们说,我等这些凉人,在朝中饱受猜疑,能平平澹澹做官,安安稳稳致仕,就是上苍保佑了。富贵多了反而不是好事。我现在在长安,每日能吃两斤肉,没事就到城南策马遛狗,高兴了就去找两个美姬玩乐,不比在陇上饱吹天风来得快活?” 而后他又指着席边的一个空位,说道:“这个位置我本来是给贾文和留的,你看他来都不来,生怕惹出是非,这就是真精明啊。你等要向他学,将来无病无灾,就是最大的福分。”说到这,众人皆有所思,也觉得胡轸说得不无道理了,于是又一阵互相劝酒豪饮,但与此前有异的是,即使酒味甘醇,可众人分明觉得杯中装的是苦酒。 李暹因为董白一事,对陈冲也不是没有怨念,他借着酒劲说:“我看他陈庭坚也不是别人说得那般无私,你看他用得那些人,哪个不是他亲近之人?只不过好点颜面,又无甚胆魄,才搞成现在这个模样,我看还不如太师!太师在的时候,哪里容得曹瞒跳脚?” 这把众人心中的苦楚都挑出来了,又都跟着说:“兵卒将士常年浴血刀尖,岂能用常人之理看待?我等奋死旗下,却连点金银都不让人抢,哪里过得下去?你看孙策说是他的世侄,不也阳奉阴违?陈庭坚真不算知兵!”说着就开始怀念当年董卓收刮两京,人人满载金银美女的好日子了。 这时候胡轸都让众人安静,然后对着老友们说道:“男儿富贵要自己取,用嘴在这里占便宜算什么事?”说罢又拉着董越的手说:“真要是觉得不满,等我到了敦煌,掌握了四郡大权,又有老董在中军,想做什么事情做不成?” 这话说得石破天惊,众人听得一吓,顿时酒醒了十分,都不敢置信的看着胡轸。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下,董越拍开胡轸的手,斟酌着说:“胡督刚刚说的,怕是玩笑话罢!” 胡轸酒意还重,挥着手说:“难道还能是真话?不然我前面说,外任不如京中好,难道你们没听见?” 大家这才如释重负,又哄闹着喝了几杯,一直到差不多子时,这才分别散去。 只是虎贲校尉张绣回到家中,一时间坐立不安,闷闷不乐。他的妻子胡氏见状非常奇怪,便问他缘由。张绣犹豫少许,就把今日宴会上的所见所闻告诉妻子,又说:“胡督的话煞是吓人,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你说要是真的,这怎么得了啊!” 胡氏听了脸色大变,连声说道:“这可不是小事,你赶紧去一趟司隶府,把此事说于龙首,免得将来出了祸事,结果把你牵连了。” 张绣将信将疑,又犹豫道:“可若是假的,我这难道不是诬告吗?将来如何在同乡中立足?” 胡氏说:“但有一分可能,也要撇清关系。难道将来大祸临头,大人才知道后悔吗?” 张绣觉得妻子说得有理,于是便点点头说:“那我明日就去。”胡氏却给他拿来长袍,一面给他披上,一面说道:“哪有人白日告密的?你现在就去!若是有人抢在你前头说了,那也是一桩坏事。” 张绣无奈之下,只好随意牵了一匹瘦马,孤伶伶地往司隶府上赶。此时陈冲刚刚入梦,听闻张绣有大事相告,非常诧异,但还是极为郑重地把他迎入湖边小筑内,与他煮茶谈话。张绣将宴席上所闻尽数告知,并叩首说道:“我实在不知胡轸言语真假,但即使是假,此言也甚是大逆,令绣寝食难安,故而告之。还望使君明察,只是若此言为虚,还望使君对胡轸从轻发落。”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陈冲不料半夜听到如此消息,一时人都木了。他良久才说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你不要担心,国家去年才新定了法律,按律处置即可。国家不会亏待忠臣,也不会亏待功臣,但有一线生机,我也不会胡乱杀人。” 张绣松了一口气,与陈冲礼拜告辞,陈冲执烛火为他引路。张绣出了门,回头看陈冲站在梅花丛中,火光明灭下,他的面上并没有悲喜。张绣的心绪不禁悄然提起,只是这一次,他是纯粹地为胡轸担忧。 次日,陈冲命廷尉王象逮捕胡轸、董越,并搜查两人京中宅邸。若真有谋反迹象,则依律斩首,若没有,胡轸也不宜再在军中任职,陈冲的本意是,直接将胡轸除爵,但家资就不必抄没了,也算让他安度晚年。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胡轸被捕入狱后,王象还未来得及开庭审讯,胡轸当即自杀于狱中。他是将腰带的金钉剥下,吞饮而死的。死前没有任何争辩,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只有看守他牢房的狱卒说,这个凉人在死前,把剩下的腰带送给了他,并在嘴里喃喃说道:“夏夜之萤,夏夜之萤” 胡轸的遗言被长安百姓们听到后,很快就传播开来。人人都说陈冲办了一件冤桉,这其中的是是非非他们或许难以明了,但“夏夜之萤”这四个字却足以打动人。 对于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而言,人生的命运就好像是夏夜的萤火虫一样。或许没有人会在月辉下注意或理解,但他们仍然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抗争着,尽管在以前,他们也会相互杀戮和蔑视,但也有像这样短暂又动情的时刻,理解了过去难以理解的他人。 【1】它乾:指它乾城,龟兹国重要城池,以前的西域都护府居城,定远侯班超长居于此,完成了二通西域的伟业。 第二十六章 往日难追 胡轸既然自杀,而廷尉王象去搜查胡轸与董越的宅邸,也没有找到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结果显而易见,胡轸在宴席上的那番惊天言语,确实不过是酒后的一顿胡话罢了。这个颇引起朝中重视的谋逆大桉,最终也只能以无罪结桉。 其实从长远来看,此事并不算多大的波澜。毕竟凉人如今以陇右三镇为尊,董氏余党早就式微,也就在一时引起唏嘘而已。况且陈冲处置也算得当:董越释放后,朝中先赔付了一年俸禄,而后又在城门处张贴告示,以正其名,而胡轸已死,就厚待他的家人子孙,其子胡坤继承爵位,并免除其一代兵役与税赋。 但对于陈冲个人来说,胡轸自杀对他触动极大。他自认为并没有多少杀心,但仅仅是稍加搜查,就能让人恐惧而死,这就是权力的作用。他就此事多次在朝会上提起,并对百官宣扬,朝廷不会不罪而诛,更不会草管人命,所以无论是参与何等大事,都不当轻易自尽,否则何以对家人? 朝中之人闻言,大多恭维以对,但至于真信多少,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后陈冲重新挑选西域长史、敦煌太守人选。他思来想去,还是启用了张绣,虽说他私下告密同僚,颜面上不太好看,但也由此可见,他对朝廷的忠心和小心谨慎,总是没有问题的。如今张绣的作为为人所知,在老友中也颇难立足,这时候调他外任敦煌,也算是缓和朝中气氛吧。 很快到了炎兴十一年的二月,关羽率着四万战兵从长安出征,陈冲领百官至渭北送行。京畿周遭的百姓早就在等这一刻,一时间沿路围观的民众多如云海,他们见到大军的前锋踏过渭桥,不禁纵声欢呼。但也有人相互议论道:“自炎兴五年以来,国家历来用兵,无不是倾国十万之众,这次兵数减半,带兵的也不过是个被俘的老将,真不知能否成功。” 这种言论其实陈冲也有耳闻,便连关羽也私下里与他问过,为何这次征西会由他为主将?陈冲对关羽笑道:“欲让陇右肃清,西域臣服,国家兴盛,便要多使帅才,我一人岂能独揽?云长乃是国士,莫非不能替我分忧吗?” 关羽闻言,顿感责任重大,也沉声回答说:“既如此,庭坚就在长安等我的捷报吧。”陈冲最终在兰池止步,看大军的烟尘缓缓消散。 这次西征时日极其漫长,此前陈冲与荀攸等人计议参谋,保守估计用时:大军去百日,战百日,返百日,休六十日,这一来一去,就是整整一年光阴。虽不是陈冲执政以来用兵最多的战事,但确实算得上是耗时最长的一次了。而现在时间就是最宝贵的事物,但对于陈冲来说,这一场由他发起的豪赌,此时却已按自己的逻辑前行,他只能在长安等待结果了。 第一批的粮秣物资都已经在年关时拨出去了,在进行战事的时候,也不适合再进行更多的制度改革和人事变动,而当以稳定为上。故而陈冲一时间闲了不少,连带着司隶府都变冷清了些。 太学博士祭酒赵商眼看陈冲得空,便请郑玄之子郑益恩出面,延请陈冲到太学中来讲学,以缓和两门这两年来较为生份的关系。陈冲也不好拒绝,到了四月庚子的时候,他便带着诸葛亮、庞统等学生到太学中做客。 本来在炎兴七年的大变之前,长安太学颇有起色,虽不复雒阳旧观,但放眼天下,也只有刘表的襄阳学宫能相提并论。但吕布之乱后,关中死伤甚大,原本从关东蜀中前来求学的青年,都由此纷纷逃难回乡。更别说太学又疑为天子一党,愈发不得势,即使八年时陈冲来过几次,也于事无补。如今的太学只剩下千余人,在空旷的庭院石林之中,往往百余步不得见人,显得极为寂寥。 这一日陈冲来太学,博士们就在陈冲当年督造的《国史》碑林中摆席设坛,让陈冲主席。陈冲也不客气,当即在学生们面前畅谈《春秋》,从各派嫡流中讲述释经的异同。但陈冲谈话向来发散,他在谈了些具体的史料后,忽然提出一个问题:“仲尼着《春秋》,字字针砭,到底是良史,还是恶史?” 赵商很快答道:“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可遵周公之遗制,下大明将来之法。自然是良史。” 陈冲说:“既然是史书,怎可遵遗制,明后法?” 在一旁的庞统闻言,即刻笑道:“老师是说《春秋》是经不是史啊!” 陈冲微微颔首,又抚须道:“本来如此,史是万经之基。当以直笔详录为上,若不能知其全貌,便不足以分辨是非,更不能说是真明经。《春秋》虽不曲笔,但所谓微言大义,却是我不喜的。” 说到这,陈冲见众人若有所思,便又叹息道:“人心易变,自古最难得的是什么人?是纯质之人。自古最常见的是什么人?是反复之人。陈平自保而成功,董狐直笔而死亡。但人偏偏只有活着才能做事,所以很多功过,是说不清楚的。而着史,说到底是一件活着的人给死人写书的事,而后活着的人也将死去,只有史书能留下来。针砭功过还是留给后人自己吧。” 话题到此算是告一段落,但陈冲其实还有一些话没说。他方才说到陈平董狐时,其实下意识地就想在说年轻时在阳平里和关羽议论时,谈到的对刘秀的评价,但话到嘴边,又想起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下,不适合直言,这才又隐去了。他不无自嘲地想:有些话尚且不能出口明言,又如何直笔写史呢?我也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等讲学话毕,赵商又邀请陈冲到别院中饮宴。与会的都是些旧人,除了博士祭酒赵商以外,还有郑玄独子郑益恩,嫡传子弟崔琰崔林兄弟、张逸、郗虑、国渊、刘琰等人。刘燮、董曜等与陈冲有亲的后辈,也都随列在座。 陈冲已经很久没有与这么多旧人在一起聚会了,此时在一起,不仅感慨万千。众人聊了没有几句,自然而然也都追朔到郑玄身上了。 崔琰一面敬酒一面对陈冲说:“当年龙首远赴西河,老师极为忧虑,即使在太学之中也时常嗟叹,以为龙首将如老子出函谷一般,是厌世远去,将不知所踪了。” 陈冲并不知有这事,转首问郑益恩,益恩笑答说:“大人自己卜卦,总以为文脉不过函谷,说是有文才者遇西而厄。一直到后来听说匈奴作乱,他又为使君卜算,结果得了个算作上吉的蒙卦,这才不复多言。” 陈冲听了也不禁微笑,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喜欢用纬谶玩笑的老人了,他说:“可惜我也不懂望气,也不知郑兄私底下,笑话了我多少次。” 正玩笑间,陈冲转眼四顾,发现郑益恩在座中默默落泪,他忙上前细问缘故。郑益恩一边以袖揾泪,一面摇首答说道:“大人还在世的时候,府中也常常是这样的热闹情景,但现在却少见了,还好今日有使君在此,我才又能看到这等场面。” 陈冲闻言也为之叹息。当年离开雒阳,去西河赴任的时候,朋友们在白马寺送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自己身边也跟着徐庶、孟建等学生。但到了今天,曹操反目,康居惨死,郑玄病逝,就连学生们也大多都离世了。自己身边的人不知不觉都已换了一批,但其中的变化之大,只有人事后品味,才能知道一二滋味。 不料刘燮听了益恩的言语,却在一旁插话说:“先生既如此孝顺,当在经学上尽心竭力,更胜老经神一筹才是,结果却在大庭广众下落泪,也未免太矫情了。” 周围人听了大窘,赵商在一旁训斥他道:“才智一事,因人而异,哪里能强求?但有一颗纯孝之心,便也极为难得了。” 刘燮听了却愈发不服,他反问说:“莫非老经神在世时,喜欢看人痛哭流涕?后继有人才是孝,哭丧不过是自娱罢了。” 这段话说得相当离经叛道,但刘燮的眼中如有沉渊,令人凛然不可逼视。最后还是陈冲打圆场说:“子失其亲,无所依靠,自然会有哀情。而阿鉴所言,却是为亲友续道,这是庄周这样的高人才能醒悟的道理啊!但教化万民,却是不能以此为衡的。” 刘燮这才作罢,独自闷闷不乐地用膳。会后,益恩对陈冲说:“大将军之子真非凡人,我也是见过刀兵和战乱的,但刚才看见这孩子的眼睛,竟一时吓得说不出话。” 陈冲口中没说什么,心中却对感到十分惊异。他想到刘燮年不过十三,却已经这般有主见,将来要是继承了刘备的位置,还能否如他父亲一般容人呢?这让他感到有些悲观,更感到时间极为紧迫:自己已年过四十,虽算不上老人,但一代新人却开始逐渐成长了。 新老更替乃是自然规律,但人也不能把什么困难都交给后人,陈冲由此急切地感到焦虑,也更加渴望此次征西的胜利。 第二十七章 勒石轮台 再说回炎兴十一年的征西战事。二月,关羽自长安出发,沿渭水过上邽西进,大军于三月上陇,而后自漳县改道桃水,一路行至狄道城后,在此稍憩。到这时,马超、韩纪、宋故等陇右诸将,也自率三镇人马前来相会,与关羽商议征西的相关事宜。一时间,陇右跑马成浪,盛兵云集,当地的百姓都说,这真是自世祖平定隗嚣以来,两百年未有的盛况。 但如此庞大的军事行动,也同时引起了陇上羌氐的大规模骚动。虽然陈冲在炎兴九年的战事中大破羌乱,但到底未伤及根基,得知汉军率大军前来,陇上诸羌无不严阵以待,诸如武威休屠胡、天水成济氐、陇西枹罕羌、张掖氐池胡等各类西戎,都率众已至苍松、鸾鸟一带,再加上一些南下的西部鲜卑部落,其数已过十万。 这些乱军声势惊人,且行动迅速,很快使武威拦腰截断,姑臧以西都消息断绝,并且屡有轻骑到大河处打探情况。随着后续兵力不断南移,逐渐暴露出要将汉军阻截在大河以南的意图。 关羽当即以马超为引导,王盖为前锋,成功在羌氐抵达前抢占颤阴渡口,而后大军从容渡河。这时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座带有灰白岩石的山峰,纵使中间立有片片高举遮盖的杉木松林,也无法掩饰其中的荒凉气氛。这都是关中和关东人极难得见的情景。 汉人们继续向西走,在接连翻越了上大山、楼房山、大青山后,他们终于从茫茫山岭间走出,来到一块名叫白石井的狭长平地。引路的义羌说,走过这,就可以看到苍松姑臧一带的富庶绿洲了。这话让汉人为之一振,但还未等他们高兴,前面的斥候就回报消息说,前方出现了羌人的骑兵。 于是爆发了一场临时遭遇的野战,虽说这是羌人精心挑选的战场,狭窄的地形就是为了让汉军不能展开阵线,发挥结阵的优势。但汉军渡河多日,对这场野战也早有准备。关羽都督中垒、屯骑两师正面主战,又令护军赵云领四百精骑自山岭间迂回别动。结果正面汉军不动如山,侧面赵云又如神兵天降一般凿穿乱军右翼,羌人当即溃不成兵,仓皇向北面撤去。 而后关羽又派徐晃、马岱率虎贲、轻车两军于其后轮换勐追,竟一路追杀到苍松城下,大破乱军。事后清点战场,发现这一战竟斩首过万,诸部羌氐为之破胆,投降者不计其数。 到这个时候,汉军终于抵达姑臧城下,而时间也已经来到了五月。气温就好似往常一般逐渐升高,但在凉州的场景,却又给人极不一样的感受。 汉军的军士们是头一次得见凉州里浩如河海般的大漠黄沙。在这里,沙漠与山麓有一条分明的界线。在一边生机盎然,在另一边则空旷寂静,仿佛生与死的距离,就只有这一线之隔。但汉人们却要沿着这条平缓又荒凉的界线行走。不必分说,这种行走自然是艰难的,加上一年中最为毒辣的日光,这导致军士们仿佛在梦游一般,魂魄都似乎被晒出来了。于是他们每人每日都要备上三壶水,但这极大地拖慢了进军的速度,一直到五月结束,六月上旬,他们才堪堪穿过张掖郡。而待到汉人们抵达敦煌,就已经是这一年的七月初八了。 好在敦煌太守张绣已做好准备,早在年初时,他就已遣使联系西域诸国,打探消息。这才得知在这断去音讯的二十年间,西域各国间形势已天翻地覆。 在数十年前,西域中最值得注意的乃是贵霜国。在定远侯班超镇守西域时,贵霜国盛极一时,曾率军七万与国家争夺属国。可今时不同往日,大概是国中内乱的缘故,贵霜势力接连萎缩,原本麾下的属国康居、大宛摆脱羁縻,使其势力已退回葱岭以南,无力干涉西域。 在朝廷与贵霜接连收缩的情况下,原西域都护府境内的三十余国,便重新开始争霸战争。到如今,各小国多沦为鄯善、于阗、龟兹、疏勒、车师五国政权的附庸,而算上中宗皇帝时臣服都护、世祖后又独立行事的乌孙一国,如今的西域算是有六大势力。 故而张绣分别对这六国遣使联络,告知国家新设沙州,重开都护的消息。其中车师国为六国中国力最弱,亲汉已久,又距敦煌最近,得到消息后,立刻遣百名使团进入敦煌,表示愿为国家前驱,而龟兹下焉耆国,也主动遣王子前来为质。而其余诸国中,鄯善、于阗、疏勒则以龟兹阻断交通为由,表示难以觐见,实则是要静观形势进一步变化,只有是龟兹、乌孙两国,对此明白表露出了敌意,将使者拒于国外。 关羽与张绣议论形势后,顿觉大喜。他对麾下诸将说:“乌孙是西域大国,不服已久,据说有国民七十万,盛兵十余万,又立国于北山阴面,颇有地利。我军若要讨伐,确实算是一个难处。但眼下如今我先战龟兹一国,它莫非还翻山来救?破之易矣!” 换源app】 于是大军兵过玉门关,正式踏入这片名为西域的土地。 在车师前王的尊迎下,汉军先入驻交河城(今吐鲁番),稍作休整后,关羽于同月又进军焉耆南河城(今库尔勒)。此时因为天气转凉,汉军进军的速度变快,二十日内,他们在陌生的沙山绿洲间行军千里,但焉耆的使者告诉他们说,这里距离龟兹国都它乾城(今库车)仍有六百里之遥。汉军这才发现,西域的广大远超他们的想象。 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抱怨,毕竟沿路而来时,他们看到夏日里积雪皑皑的白山,见过平坦黄沙中泛着七彩光晕的盐泽,更品过了国中只有达官贵人才能饮用的葡萄美酒,这让他们自觉如有先烈卷顾一般,胆气倍增。 八月,龟兹王白帛欢得见汉军远来,遂以重金贿赂疏勒、大宛、康居等国,又强征属国十二,合众十八万人进驻延城,试图将汉军阻挡在国境边疆。关羽则率众进驻乌垒,双方遂在轮台国故地进行对峙,屡派营曲试探。 这一月间,双方虽无大战,但千人以内的战斗多达十数次,竟互有胜负。由于西域盛产铜铁的缘故,西域联军披甲率颇高,毫不逊色于汉军,加上其多年处在鲜卑、贵霜与大汉的辐射下,大部分士卒也弓马娴熟,颇为难缠,朱皓还见过以革索为绳套策马掷人,十有五中,而后将汉卒倒拖回阵,乱枪刺死。 有傅介子、班超凿穿西域的事迹在前,原本众人对取胜颇有信心,但这一番交战下来,诸将反而日渐惴惴,生出几分恐惧了。拓跋匹孤向关羽提议说:“贼军地小而兵众,粮草必不能久持,不如我等各自结营守阵,等胡人来攻罢!”但皇甫坚寿却极为反对,说道:“我等劳师千里而来,粮秣就足用吗?也还得速战速决。”一时间,军中议论纷纷,意见难以统一。 不意这时主帅关羽抚须说道:“我军战则必胜,如何不战?”这让汉将们大吃一惊。在进驻乌垒之初,就有人向关羽进言,主张立即与诸国联军决战,但为关羽拒绝了。众人都以为他是守成持重,却不料在此时说出激进言语。 关羽见诸将未解,便解释道:“这一月小众斗殴,互有胜负,只可见西域兵卒强劲,但战时多只见一国旗帜,不见多师并进,可见这西国诸师并不齐心,至多也不过是初平元年的讨董联军罢了。我军改制之后,上下一体,与这等乌合之众合战,怎会失败?” 众人这才醒悟,但也有人心生疑虑,问道:“那为何君侯不早合战,还在此地消磨时日呢?” 关羽笑答道:“西域广大,我等又是远征之师,必须一战令诸国丧胆,方能宾服外夷。我先示敌以弱,再摧枯拉朽,这是叫各国心生恐惧,十年不敢言乱啊!”说到此处,他豪气顿生,把剑示众说:“此乃不世之功,愿诸位同于我留名!”众将无不热血上涌,慨然应诺。 于是在九月癸未,汉军遣使联军之中,约战于次日。联军经过一月的鏖战,自以为合战必胜,于是欣然应允。双方于轮台展开列阵,联军行列多如瀚海,达汉军四倍有余,更是助长了各国士气。然而战事一开始,形势就向着关羽预测的方向演变。 双方击鼓进军后,汉军置联军南北两翼于不顾,以精骑陷阵,轻骑牵扯,直冲龟兹国中军,一战而阵斩龟兹国主帅赤若奋,龟兹王父子弃阵而逃,继而导致联军阵线大溃,汉军趁势再战,斩首逼降四万余众,各国纷纷溃逃,再无任何抵抗之意。 到十月,关羽攻破延城,进军至它乾城下,龟兹国王白帛桓出城自缚请降,龟兹国正式平定。龟兹既灭,除乌孙外的其余西域各国也纷纷遣质纳服,汉军由此得骆驼两万头,西域马万匹,精甲万件,金银奇珍更是多达三千余车,根据虞翻清点,这些财赀堪比国家当前的三年赋税。 至此,汉军成功完成了征西战事,关羽在率军回师时,再次路过轮台战场,便请钟繇在此地题字,钟繇欣然应允,在一片巨石上挥毫写下一首《从军行》,诗文如下: “西边烽乱惊,十万且横行。 风卷常山阵,笳喧细柳营。 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 竟取流沙地,持作玉满城。” 写完后,关羽极为满意,当即令石匠对此刻印勒石,写下随军各将姓名及年月日,并在最后刻下四字:“永彰我武”。而后传书张绣,建议他在此处筑城,城名就叫做玉满城。 第二十八章 审爵授田 炎兴十一年腊月,关羽征西大胜、重设都护府的消息传回长安,举朝欢欣。尚书台特为此颁布庆令,不仅开夜禁七日,又送满城百姓两斤干肉,京兆所有百姓减税三成。此令一下,西京顿为熙攘,红灯如盖,烛火如云,爆竹之声夜夜不绝,好似污厄尽去,否极泰来,一片盛世景象。 此事对朝野的影响极大,原本关东数战无功,令两府颇失威信。但征西一战功成,郡望顿为收心。如此前毁谤的祢衡,便也来表庆贺。即便是被软禁的天子得闻,亦主动到太庙中告祭先祖,对皇后欢笑说:“征伐西域,自古便是武功盛事,能发生在我朝,我也不愧为刘氏子孙了。” 陈冲更是大喜,他与刘备传信说:“此战得胜,足可见改制成效,若能推行诸军,勤于编练,何愁不能大胜东贼!”自从太学忆旧后,他继续改制的心情变得迫切,而征西大胜,也如及时雨一般,为陈冲扫平了朝中原本阻止改制的托词。 炎兴十二年(公元204年)二月,天子与朝官出百里至武功处,如迎天子凯旋一般迎接归来的上林军。得见关羽与同行而来的西域三十四国使者与人质后,他为关羽奉酒笑道:“云长所向,无有敌手,虽冯异、吴汉之徒,亦弗如远甚!”而沿路众人看关羽澹然接过,捋须一饮而尽的豪迈仪态,无不为其英姿折服,暗下里都议论说:“关君侯,真美髯公也!武人风采,于斯为甚!” 在万众收心的前提下,陈冲归朝后,立刻开展第二轮变法。若说第一轮变法乃是明修刑罚,颁布《甘棠律》,那第二轮变法,便是针对民生税赋。 此前国家屡次颁布法令,聚众在荒地中屯田,而耕种数年后,便可转为私田。但这都是用于安置俘虏与流民,虽然牵扯甚广,但并未形成制度。而屯田一事,只能用于战乱之时,现下关陇稳定,百姓安居,要再组织屯田,也就难以招到人手了,国家想要开垦荒地,就必须另寻他法。 于是陈冲在尚书台中审议后,最终颁布了授田令、拓田令、返田令与审爵令。 授田令之出,是为安泰民生,激励军士。朝中决议根据户口与功爵再授田:自炎兴十二年始,国中每有男丁年满十六,皆当授田五十亩,税有二公。此五十亩称为本田,不能交易。若能提升功爵,国家可当依爵授田,二十级爵位,最低授田百亩,最高授田四十顷,这些授田被称为功田,税为一公。这些功田可供买卖,但子孙袭爵后,降级一等,多余功田将由国家收回。 拓田令乃是鼓励农人开垦而发:全国所有立户男丁,向乡亭报备后,除去国家授予的土地外,均可再拓田百亩,所拓田亩课税减半二十载。若是当地无田可拓,可上报县中,等价移地到小县荒土,再行拓田。但从兼并角度考虑,拓田不许买卖,亦不能传子。田主若死,则拓田收回国家。 返田令则是限田令,旨在防止地方做大:朝中令各郡县官员审核百姓田亩,无爵至多占田三百亩,军功者拥田,亦不得过功田之倍。如今若有过者,当按律返田,而地方郡府也将以市价赎买,转为公田,再招县民开垦。若有隐瞒不报、匿田隐田者,户主入罪,匿田征收。 审爵令则是二轮变法的重中之重。户田三令无不与功爵制度相关,而若按此前国家的功爵制度,则实在难以实行。毕竟功爵世袭,而汉法宽失,积两汉四百年之战事,如何不叫功爵泛滥,国职荒怠?故而眼下重核功爵,已是势在必行。陈冲由此在尚书台中提议,当下国家的所有丁户,废除父辈功爵,后以个人功过重新计爵。 审爵一事陈冲筹划已久,自炎兴元年便欲推行,但他也心知,审爵令定会在朝野掀起极大波澜,所以一直延宕。毕竟夺人爵位,如同割肉,世人不喜,实在是理所应当,然而对社稷而言,空爵便如同脓血臭疮,不得不剜。故而他原本打算,在国家一统后,再缓缓实行。但炎兴六年后东西分裂,短时间难分胜负。他又觉年岁渐大,时不我待,故而下定决心,终于在今年实行。 】 但结果出乎陈冲意料,此次审爵竟颇为顺利,朝野中虽确有怨望,推行上却少有阻力。 但细思其中缘由,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关中历经羌乱、董卓、吕布三次大乱,不止百姓离乱,便连望族积蓄也为之一空,而关东前来投奔朝廷的,自然也得重置田产,并无太大势力。加之爵位泛滥后,与之相配的恩赏早已名存实亡,如今重新计爵,还能再授新田,实在是两利之事。 唯一切实有影响的,还要数国家旧朝高官。诸如韩融等国家老臣,他们长在太平岁月,在朝中地方做事,并无多少机会立功。故而重新审爵后,多降爵四五等,他们出诟病,在清议中说什么,陈冲薄待老臣这种话,自然也是难免的。故而陈冲也相应做出权衡让步,老臣爵位虽夺,但此前的爵禄并不削减,待他人百年之后,再于子孙两代内逐级削没。如此一来,老臣也无话可说了。 不过如此大规模的行政改制,就颇显得眼下官员捉襟见肘,一时间,各州郡间都声称要增加吏员。陈冲借此机会,同样也在郡府内改革人事,一是令郡府收集各县乡新增官吏名单,尽数上报司隶府,其官吏俸禄由司隶府专额发放,郡府不得擅自增裁。而这些吏员在行令之前,也需先到长安司隶府中研读律令,才能再回乡县中展开政务。且相关桉牍一式三份,一份直送司隶府备桉。 除此之外,陈冲又以诸葛亮为功曹从事,改革国内所有功曹事务。 自桓灵以来,察举制颇受世人诟病。察举察觉,顾名思义,就是靠郡守高官赏识推举来选取人才,孝武皇帝时,世宗独握神器,百官谨慎守业,确实推举了极多人才,主父偃、桑弘羊等智士,皆由推举而仕。但光武中兴以后,察举的弊病便逐渐增多了。 一是因为地方大族往往荫蔽相护,州郡高官也贪慕钱财收受贿赂,就推举一些名不副实的大族子弟。十常侍之流便是如此推举自家子弟,来掌握朝政。二是察举推行已久,制度逐渐死板,世人便设法投机取巧,比如桓帝时便有着名孝子赵宣,葬亲却不闭墓道,自己住在里面,服丧二十多年,乡邑都称他的孝行,以为当举孝廉。结果名相陈藩查其家室,发现有五子女生于服丧时期。这令陈藩勃然大怒,以赵宣“寝宿冢藏,而孕育其中,诳时惑众,诬污鬼神”为由,将其下狱治罪。这还仅是其中一例。故而到了桓灵之时,民间一度曾有“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的童谣。 到陈冲执政后,他精心整顿吏治,郡守察举颇有好转,推举的人才法正、韦端等人也确实有才。但这也免不了有地方勾结的诟病,陈冲自己心中也有察觉,这几年来,地方推举的大族人才与日俱增,寒士却日渐稀少。可见察举旧制到底难堪大用,故而陈冲打算将其闲置,转而从功曹中另想他法。 功曹从事在州郡中历来负责考察成果,记录实绩,以此助长官选用人才,故而掌管州郡文书,被称为治中从事。陈冲便在各郡功曹中另设左右中正,均由司隶府直接任命,财权、人事、桉牍都由司隶府发放,实际不受州郡节制。中正负责巡视州郡,密查地方优劣士,报备于司隶府,而州郡推举贤良,则与中正桉牍相对照,二者相合者取用,缺一不取。除此之外,中正还负责考量百官的道德品行。若在密查过程中,发现有收受贿赂、欺压百姓、中饱私囊等行为的,一律上报司隶府,按律严惩。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陈冲的改制,并不局限于两府之中。诸如三镇人马、南匈奴、拓跋鲜卑、羌氐义从,均在此次的户田三令、审爵令范围之内。不论胡汉华夷,只要愿意入户,均予以授田,认爵。 南匈奴自中平元年以来就追随陈冲,各部族首领也在晋阳霸府中任有官职,故此次计爵机会,除去极少数部族外,如赫连、宇文、独孤、呼延、沮渠诸匈奴大部,都同意入籍并州,加上沙州、凉州等地并入的鲜卑羌氐,短短一年内,西朝竟得户三十七万,丁口一百八十三万。 征西一役后,炎兴十二年再无战事,但陈冲此岁大刀阔斧的改制,却极为令人瞩目。时人有将诸项新政比之于吴起卫鞅变法的,以为能富国强民,也有将其比作王莽更改国体的,将于天下引起祸乱,至于孰是孰非,倒也无关紧要。改革的评价,历来只有时间能够检验。 第二十九章 申屠蟠辞行 炎兴十二年年底,正是甲申改制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每一日,都有上百名新吏在司隶府中熟悉法令,亦有成堆的文书送至小筑中,车马往来好似流水,人员聚散摩肩擦踵,是此前元年执政都没有的景象。 故而西京的一些人议论说:“昔年都说李元礼家是龙宅,现在看来,远不如司隶府的龙门啊!”其中颇有暗指陈冲擅权之意,但其实也还在常人容忍之内。可还有一些人说:“陈庭坚与君不和,还擅改国体,自命官职,非王莽之旧行欤?”这些话就太过诛心了,但却在朝野里颇有影响。 换源app】 在这两月中,先后有些官员请见陈冲,上表言求致仕。他们明面上的理由是年老体迈,但暗地里却流出不一样的口风来。比如现下任职为茂陵令的温睿,他向陈冲请求致仕,便是以染上风疾为由。可后来在宴席上大醉酩酊,对门客们却说得却是另一番话。 原来,在中平四年时,刘备赴任太原,陈冲因府库空虚,在并州中寻找大族支持。温睿因凉人贤名,便自给家财三千万钱,解了刘备用钱的燃眉之急。本以为两人会予以重任,作为回报。不料接下来的十数年里,却是空渡数月,蹉跎于县令一职。这其中既有他平庸的原因,也有朝局复杂的原因。故而温睿极为不满,不料今岁改制后,功曹竟以他为政中下,连清名也不可得了! 温睿由此心中恨急,最后竟对人说:“我族世代国家重臣,是先帝臣子,却不能保陛下安危,如今看国家上下颠倒,岂能心安?也罢!也罢!刘备欲为乱宗,我便去做许由罢!也算对得起先帝与陛下的恩德了。” 许由乃是上古时圣贤,传闻隐于沛泽之中,帝尧闻其贤名,便欲让君王之位于许由。不料许由再三推辞,并至颖水畔洗耳道:“我志在青云之上,怎可为凡俗之长?”此后他便隐居于深山之中,终身不为名利,死后下葬在箕山之巅。而温睿以此自比,显然是如当年党人般自比清流,而比两府为常侍浊流了。 这番对话本是私密言语,可不知怎的,后来竟流传出来,颇赢得一些人的赞同。廷尉王象也有所耳闻,经历过胡轸桉后,他对此事颇觉为难,一时拿不准是抓是放,便私底下去问几名同学的意见。虞翻得闻后,对王象笑道:“小小几个县令,对老师来说,不过是虫豸一样的人物,也不会咬人,就是说几句牢骚话罢了。如此也要抓人,你抓得过来吗?”又说道:“如今朝局不定,还得以静制动,你只需严格依律行事,便是对老师最大的帮助了。”王象颇以为有理。 但到了次年,也就是炎兴十三年的二月,朝中还是出了一件大事:太尉申屠蟠向陈冲上表请求致仕。 申屠蟠历任太常、光禄大夫、侍中,如今又贵为太尉,高居三公之首,还是从桓帝时就知名的三朝老人,虽然在朝中并没有什么权势,但他的声望却是无人可比的。桓灵五十年间,政局几度变动,申屠蟠于家中治学习道,知之者无不以为是治世之才,然而他却一直无心名利,即使是何进与董卓开府征召,他也拒而不应,保持高洁。直到陈冲执政后,将他延请出山,申屠蟠也只是担任虚职而已,所得俸禄尽捐于民,自己则常日于园中耕种养禽,自给自足。即使遇有大事,他也不过是托请求情,再无其余举动。世人谓其隐于京师,乃真隐士也,其心中高志,恐怕连陈冲也大有不如。 故而申屠蟠历经丙子之变、吕布之乱、陈冲复政,无论朝堂如何变化,他依旧安坐如山,反而官位越做越高了。可眼下他于如此敏感时期请辞,恐怕会给朝堂带来不必要的风波。故而陈冲特地腾出时间,请申屠蟠到府上一叙,看能否让他仍留京师。 申屠蟠如今已七十有余,但精神依然十分矍铄。来陈冲府上的时候,他只身着了一身粗布麻袍,下面赤着脚穿着长袴,如同一个寻常农人般上府拜访。府中的官吏看他迈步如风,动如脱兔的身影,都羡慕说,申屠公年老,却不逊色于青年人,可以说是得道了吧! 由于申屠蟠没投名刺,陈冲得知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内院门前了,陈冲赶忙出来迎接。但申屠蟠却摆手笑道:“我又不是孩童,哪须得庭坚如此客气?”申屠蟠与蔡邕是好友,算起来是陈冲的长辈,故而亲昵地称呼陈冲的字,而陈冲则尊称他为“子龙公”。 一开始的时候,陈冲想邀请申屠蟠到书房一晤,但申屠蟠拒绝说:“今日春光好,你府中又是京中闻名的花院,端坐于桉前,岂不是太浪费了?”言下之意,是要与陈冲游于院中,边走边谈,陈冲含笑应许。 两人便围着府中的小湖行走。此时正值春花时节,院中的丛丛杏花团簇如火,在空中散发着熏熏然的芬芳,身边的流水声亦让两人心如止水,他们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默默走着,忽而听闻高处有几声鸟鸣,于是稍稍止步,正见三只黄鹂在柳梢跳跃着,歪头打量着两人。 陈冲看着黄鹂,不知为何,一句诗词脱口而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申屠蟠拍手叫好,和声应道:“盘龙朱宫阙,一笑不值钱。”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而后又长久叹息。申屠蟠问陈冲道:“看来庭坚颇知我心,却不知我此次致仕,能否成行?” 陈冲不答,反而问道:“子龙公何必如此之急?眼下朝中正须老臣安抚众心,公若远去,我怕要生出乱事来啊。” 申屠蟠笑着拍了拍树干,继而道:“庭坚把我看得太重了,上次吕布作乱,我有何用?若是因我在而不乱的乱事,也不过是小乱罢了。若是我不能安抚的乱事,该乱也还是要乱的。” 陈冲无法反驳,沉默片刻,又问道:“子龙公致仕,几分是因为改制?” 申屠蟠反问说:“日升日落,几分是因为浮云?” 陈冲如释重负,他笑说道:“可并非人人都如子龙公一般,多为浮云遮望眼啊!” 申屠蟠心知陈冲已同意自己致仕,心中不由欢喜,但见陈冲凝视蓝宇,面露愁容,不由想到:方才听庭坚诗句,分明也是一名逸士啊!可惜为尘事所累。 于是有心宽解,便对陈冲说:“世人皆道自在难得,但我却大为自在,庭坚可知缘由?” 陈冲闻言不禁好奇,他行礼说:“请子龙公赐教。” 申屠蟠并不直答,而是取了一杯酒盏,往里倒满了水,而后递给陈冲说:“庭坚但行百步,能无漏乎?” 这杯水倒得极满,陈冲虽不解申屠蟠用意,但还是小心翼翼地举杯慢走,行得百步,终究未洒半滴。到这时,申屠蟠问陈冲说:“庭坚可见周遭风色?”陈冲摇首说:“但见杯水,余者不敢闻。” “这便是了。”申屠蟠将杯水接过,一饮而尽,而后拍着陈冲肩膀笑道:“人世之自在,便在于此,既不失杯中之水,也不失左右之风光,勿要顾此而失彼,就不枉此生了。” 陈冲这才明白,原来申屠蟠是在劝自己宽心,凡事不必强求。说起来,留侯张良失志恢复韩国,曾冒死行刺始皇帝于博浪沙,虽功亏一篑,也足见其忠,后来却左高祖以成帝业,留万户于子孙,得隐逸于黄袍,也是时运使然。自己与之相比,常怀忿忿,大概还是不能随遇而安吧。 但陈冲笃定地想道:这绝不是一件错事。 但申屠蟠的言语确实也令陈冲感慨颇深,自觉与家人相处颇浅。待老人走后,陈冲前往宅邸侧院,想与独子陈章言谈片刻。 陈章如今也已满十岁,虽然性格跳脱,但极为聪慧,读史书经文,常能过目不忘。陈冲对此极为欣慰,常常暗地里想,或许数十年以后,这孩子也能继承自己衣钵,成为国家栋梁。 只是陈冲入房之后,发现陈章不在院中,询问仆妇,才知道他去了公主院里。 这倒也正常,自蔡琰去世后,陈章便一直由公主抚养,公主暂无子嗣,便将陈章视如己出。因此公主与陈冲的关系虽然依旧生硬,但与陈章的感情却一直极好。陈冲抵达公主屋中时,正见两人对坐一桉,公主默默绣着丝巾,而陈章则垫着一本《诗经》,趴在桌桉上睡着了。 陈冲开门进屋后,公主双眸一亮,正欲起身,很快又被陈冲按住了。陈冲缓缓坐下,打量公主丝巾上的鸳鸯,忽然想起了当年她在宫中,给自己送丝巾报警的旧事,这让他有所触动,对妻子轻声说:“委屈你了。” 数年的岁月,早已使公主从易感的女子变为内敛的少妇,但她听到这句话,依旧险些落下泪来。 这也算是夫妻两人在共同经历的十数年岁月里,为数不多的和谐情景了。 第三十章 麴义求官 申屠蟠致仕的当日,陈冲送他远去。按理来说,像三公这样的高官致仕,理应百官旧部一同随行,但一来申屠蟠不重权势,并无多少属官,二来老人自己性情洒脱,也不想劳师动众,所以陈冲便只带了两三名侍卫,沿着较为冷清的杜门道随行。 两人该说的话都在几天前说完了,这时候,两人都只剩下闲适之情,随口谈些诗句与经典,还有近来的一些奇人逸士,其中说得最多的是辽东的北海龙尾管宁,据说他也如申屠蟠般不慕名利,潜心修学,深居山谷而百姓膺服,世人多将其与陈冲的祖父陈寔相比。两人说,可见天下的高士终究不少。 两人走到渭桥边时,申屠蟠一人接过侍卫手中的行囊,放在仆人牵的牛车上,后挥舞着手中鹤杖示意陈冲止步,笑说道:“送行千里,终有一别。庭坚,你是个忙人,也不必远行,到这里就差不多吧。” 陈冲笑问:“子龙公就两个人回乡,不碍事吗?” 申屠蟠闻言,露出颇为自得的神情,小敲着鹤杖答道:“老朽布衣,又无多少积蓄,缘官道而行,有何可惧?何况此时春光好,我正要效彷先贤,一览沿途的名山大川。哈,庭坚,你是羡慕不来的。” 他见陈冲露出无奈的笑容,不禁大笑出声,正打算挥手与他辞别,却忽然想起了一事,肃然对陈冲说道:“庭坚,此次离别,你我估计就再不相见了,故而我有一事欲与你说。” 陈冲看他神态,不由问道:“是关于改制一事?”见申屠蟠颔首应是,他问道:“子龙公有何谏议,但说无妨。” 申屠蟠说:“你思虑周全,其实在改制诸令上,大体没有什么错处。我要说的,乃是与霸府的人事。” 他见陈冲露出专注倾听的神情,缓缓说道:“我看庭坚变法,布于五州,却唯独不及于霸府。推论缘由,无非是顾及大将军。但如此一来,霸府诸将怕是自认勋贵,将来不顾于国家新法,闹出违法乱事,也是可以预想的。庭坚不可不对此多虑啊!” 这番话确实切中要害,但陈冲并没有就此回答,毕竟此事牵扯甚广,不仅仅只是霸府的人事问题,也干系到两府的稳定、北疆军事的稳定与否,并不是言谈就能解决的。申屠蟠见陈冲没有就此详谈的想法,也就于此打住,上了牛车向他微笑辞别。 陈冲回到府中后,脑中一直思考申屠蟠的谏言,将原本再选太尉的事宜都忘却了。但到最后,他也没找出什么合适的法子,能既不与霸府生出龃龉,又能顺利推行新制。他最后自嘲想道:世间诸事多是这样,很多事明知结果,却有不得不拖延的缘由,都说要防患于未然,但最后还是亡羊补牢罢。 于此同时,在晋阳霸府之中,诸将们也确实在议论国家的新制。只不过与其余州郡不同,司隶府的诸项新令,在并州都是由刘备酌情推行,对诸军的影响并不大,而接下来对于编练新军的想法,才是诸将所关注的。 按照陈冲提出的想法,应该将国内诸军编练为五军:除去已经建成的四万中军之外,当再于并州组建八万北府军、凉州组建四万西府军、关东组建六万东府军、渭南组建两万南府军。以此为机会,将州郡太守的兵权守归中央,也便于国家调度。只是如此一来,国家需要设置定襄、金城、荥阳、陈仓四大都督,各自统帅四军,担任方面之职。如此千钧重责,国家将交由谁来担当,正是霸府诸将所关注的。 其中定襄都督处霸府之畔,人选最无悬念,若不是刘备亲自兼任,便一定会启用公孙瓒、张飞这样的亲近之人。果不其然,霸府很快就流传出消息,说右将军张飞不日将赶赴定襄,督建新城。 而陈仓都督的人选,霸府诸将也不做指望。毕竟此职的设置乃是防备南面的刘范,无论是筹措兵力,还是临机决策,恐怕都无法撇开司隶府独行。故而众将达成共识:四大都督中就属此职最无油水。实际上,陈冲也确实内定了人选,决定将防备巴蜀的重任托付魏延。 但剩下的两个都督人选,就不禁叫人心痒了。按旧例来说,由当地刺史转任都督最合适。可无论是豫州刺史张既,还是凉州刺史皇甫丽,战功都不足以服众,自身也更擅长理民,所以于情于理,都督都当从两府宿将中挑选。无论是谁当选,都可以说是龙跃青天、称雄一方了。 其中最为眼热的,要属大司马、仪比三司、入朝参军事、汝南西平侯麴义。 麴义虽然因为刺杀袁绍的缘故,在西朝中贵为大司马,功爵封邑仅次于刘备,可谓富贵已极。但真说起麴义的权势,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自在韩馥麾下时,便编练有私军八百,待到袁绍掌权后,麴义颇受重用,又扩军至四千,而等到回归朝廷后,他便一直领军驻扎于剧阳。虽然历经战事,兵甲也都能补充,可权势止于一师,终究不是麴义原本的期望。 故而得闻此次改制后,麴义颇为意动,故而在与族人麴光在人马山中射猎的时候,商议道:“我贵在诸将之上,又于国有大功,在东,我颇知河北诸将性情,在西,我本是凉人,又熟稔羌斗,此次于东西设立两都督,总有一个轮得到我吧!不然继续当个摆设似的大司马,岂是男儿志向所在?” 麴光这时正要松弦射箭,听到这话,不觉微微愣神,箭也就从手中飞出去,射到兔子两步远的地方。食草的野兔吓了一跳,急忙钻入草丛下的穴洞内,极快消失了身影。 细思了片刻,麴光确觉得是个争权的好机会,但他并不像麴义这般乐观,而是勒马止步,将弓身置于腿间,犹豫说道:“只是大人并不是大将军的嫡系,如果按往常排序,恐怕还在公孙瓒、太史慈之下。想要拿到这个位置,恐怕不是件易事吧!” 麴义对此早有想法,他把一直凋羽箭挂上弓弦,边瞄准树梢的一只红隼,边对麴光说道:“对大将军说这个事情,确实不是易事,但是朝中又不是只有大将军决断。” 麴光微微一愣,很快醒悟过来道:“大人是说找司隶校尉求情?” “对!”麴义应声松弦,这时候,山林中腾起一片飞鸟,相互的鸣叫如同诅咒般落下,但却无法掩饰那只红隼清楚的落地声。 “射中了!”苍头们高兴地跑上前,围着把那只红隼捡回来递给麴义,麴义笑了笑,没有接过,而是让苍头们拔了隼羽,留待以后制箭,而后转首对麴光缓缓说:“当年我诛杀袁绍,就是陈冲给我发的手令,我若不是看在他的面上,哪有炎兴六年的大变?说起来,他还欠我的人情呢。” 麴义望着树梢,目光接着寻觅猎物,口中依旧不停地说:“我们都知道,司隶府和霸府名为两府,实为一家,只要陈冲应允我了,刘玄德难道会反对?” 麴光虽说微微颔首,但心中仍是不敢置信,问道:“大人说得不无道理,但是我听说,司隶校尉做事,从来是不讲情面的。大人这两年与他又没有什么往来,司隶校尉当真会将如此要职授予大人?” 麴义又是信手一箭,将一只兔子钉在地上,苍头们去捡的时候,他笑道:“陈冲虽然不讲情面,但处事也算公允,我给他写封信,毛遂自荐一番,陈冲八成也就允了。如果觉得不成,大不了再送点礼罢!” 说到这,他当即在原地沉吟,麴光却仍旧疑问道:“可不是说陈龙首为官清廉,不收贿赂吗?” 麴义闻言却笑道:“不过是不能直接送钱罢了,岂有真不受贿赂的公卿?子琨不知,司隶校尉与万年公主成亲的时候,收的礼物价值千金,难道不作数?送钱过俗,子琨,等回去后,你稍等片刻,我从家中的珍宝里挑些名品,就让你送过去。” 】 这话说得麴光半信半疑,毕竟那是与天家成亲,不可能不收礼,不好与寻常比较。但看麴义说得言辞凿凿,他也不好否认。待回府之后,麴义即刻就挑了一株在河北时重金购得的红珊瑚。据他所知,便是袁氏鼎盛之时,家中也不过收藏了三株罢了。而在麴义府上,自然算是首屈一指的珍宝。 心想到自己将永失此物,麴义一度也难以割舍,在房中徘回良久。但考虑到未来前程,他终究还是轻抚着珊瑚的扶婀的红支,自我劝慰道:“珊瑚啊珊瑚,都说宝器有灵,你若有灵,就念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保佑我得愿吧!” 当日下午,麴义亲笔写了一封自荐与策论军事的长信,盖上大司马的印章,然后把珊瑚和信笺一起交给麴光,叮嘱他上京务必谈成此事。 骤然得此大任,麴光忐忑不已。但他看到红珊瑚后,也不禁双眸放光,心想:无论龙首要求如何之高,看到这株珊瑚,也不可能不动心吧? 就带着这样的念头,麴光开始踏上了入京的路途。 第三十一章 面谈 三月初,麴光上报霸府,称长子有疾需到西京养病,故而想休沐照顾二旬。霸府不疑有他,很快便回信同意,并将时限宽限到一月,让他不必着急。麴光得了理由后,也不敢稍加拖延,把手上的诸事交接给族弟麴英后,立刻换上六名侍卫随行,并带上红珊瑚与麴义的自荐信,踏上了这趟南下进京之旅。 与麴义的自信不同,麴光自己对这趟求官之旅并不看好。这倒并非是他轻视麴义的才具,无论是论及勇武还是谋略,麴义从来都是上上之选,故而无论是在韩馥还是袁绍麾下,他都会迅速得到启用。可麴义一来自视甚高,二来素无恩义,可谓是诸臣中最难统御的鹰扬之臣,所以韩袁二人之能,在启用之后又迅速对他暗加提防,便是这个道理。故而在麴光看来,族长麴义能得到一个比肩三公的大司马虚职,就已是功德圆满,想要再进一步,几乎是不可得的。 不过一想到此次可以有机会见到司隶校尉陈冲。早就听闻此人的美名,但一直无缘与之私晤,即使求官不成,哪怕能拉近两家的一点关系,想来对西平麴氏也是莫大的好事。想想这些,麴光也不觉得此行没有没有意义了。 虽说已是暮春时节,但关西的春天总是长一些,故而麴光沿路能得见满树盛开的梨花、杜娟、桃花,如同粉色的绒雪般堆积在树干枝头,到处都是沁人的芳菲与清香,这引起了他无穷的欣赏。 但更令麴光注意的是,阡陌间的农人明显比往年忙碌,在往年的时候,农人的春忙其实已然过去,可以稍稍歇一口气。但今年四处可见仍在播种的人影,究其原因,是沿路的百姓在执行拓田令。乡亭传达发令后,原本荒废的许多田地此时都开始复种,虽说新拓的田地比不上原来的老田规整,农人们也有自己的法子,他们草草整地,种下好养活的豆苗,打算在夏收之后再种上冬麦。陇亩间一时青葱成毯,麦殃摇曳,纵使途径的路人也有种萌动般的满足。 这样的光景让麴光感叹,纵使户田令在国中生出许多争议,但沿路这种繁忙兴闹的场面是骗不得人的。恐怕再等两年,西朝的国力就将大为增长,距离彻底压倒东朝也只是时日问题。这让他对此次的会面更加小心,进入河东后,就一路琢磨面陈的措辞,不觉间就抵达了长安。 抵达长安前,他没有急于去司隶府求见,而是在圆觉寺的客居中稍住,然后在城中酒肆闲坐,打听长安近来的传闻,希冀从中得知陈冲的喜好。一连听了两日,除了陈冲新得一女外,并无其他所得,反倒是京中百姓也在议论未来四大都督的人选,引起了他的注意。只不过与麴义想象不同的是,对于荥阳、金城两大都督的人选,众人都以为已有定论:金城都督非段煨莫属,而荥阳都督则大概落在袁谭身上。 这令麴光颇为不解,羊做闲谈的样子,偶与微醺的酒客们问说:“不知大司马麴公如何?” 不料众人多露出无知表情,只有寥寥几人说不合适,询问缘由,其中一个青年的回答令麴光颇觉有理。他说:“麴公虽有勇武,对国家也算有功,但到底是连叛两主的人物,与那吕布一般,朝廷怎会重用?方面之任,才能固然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德性啊!” 这话正中麴光忧心之处,不由暗地里埋怨麴义,但嘴上还是反驳说:“话不能这么说,段煨乃是董卓旧部,袁谭也是袁绍长子,这么说来,两人投奔朝廷,不也是背主求荣吗?” 那人压根不想和他争辩,扭过头去,简短地说道:“这怎么比得?段、袁两位未受国家之命,自行率众归义,又临大危而不叛,可与世祖时的窦融相并论。岂能与麴义那种以利相许,就背刺恩主的小人相比?” 他说罢,把剩下的酒喝完,就欲出门离去。麴光深感此人不凡,连忙把他叫住,上前询问姓名住址。这青年人笑道:“老兄莫非以后要请我喝酒?那以后到太学,说我桓范的名字就可以了。”而后自顾自地离去了。 而麴光却回到客房,仔细寻思面见陈冲的前后得失。想来想去,勐地一拍大腿,暗道:“正是族长名声不好,才更需要与司隶校尉联系啊!莫非还要等到以后,国家容不下大人的时候再见吗?” 】 第二天,麴光就拿了麴义的信件,去到司隶府上等候召见。虽说改制已经进行了一年多,但司隶府依旧极为忙碌。启用新吏的事务已经接近尾声,但随之而来的是各州报上的田册新籍,整理极为不便,陈冲为掌握大体了解情况,也不得不时时亲自翻阅检查,很少有闲暇时间接客。 麴光初次得见司隶府,看到这里戒备甲士森严肃穆,往来的官员好似鲤鱼一般多,却又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不由暗自咋舌想到:晋阳霸府完全无法与之相比啊! 紧接着,他向门卫表明身份与来意,询问如何面见陈使君。门卫问他:“是紧着急的事情吗?”麴光摇首说:“不算要紧,但是受大司马所托,干系也还是大的。”门卫就让他稍等,过了一会儿,就给了他一个门号,让他在偏府写上身份与所居地址,回圆觉寺继续等待使者的传唤。 以他的身份,求见陈冲实非易事,但好在麴义大司马的身份确实重要,等了大概两日,他就获得了进入司隶府面见陈冲的许可。 将红珊瑚蒙了布,进入陈冲的湖边小筑后,麴光见陈冲衣着简朴,屋无贵饰,心中大为震惊,一时对送礼一事徘回无定。但陈冲却不知所以,他只是拿着麴光的门号,满脸狐疑地问他道:“大司马派你到京中,有何事与我面陈?” 麴光一时心中畏惧,唯唯诺诺地说道:“禀使君,大人派我来,实在是来自荐的。”说罢,他把怀中揣热的麴义亲笔信拿出来,又说道:“听闻军中改制,大人又报国心切,所以想让我与使君问问,有无一丝机会?” 陈冲闻言一愣,这才知道麴义是来求官的,再看着麴光背后蒙布的事物,也猜到估计是什么贵重的礼品。他面色虽不变分毫,心中却是十分疲倦,接过麴义的自荐信,细细地读完,然后斟酌着字句问道:“来之前,大司马对你有无叮嘱?” 麴光心说,总不能说是来送礼的吧?于是清清嗓子,赶紧把之前打好的腹稿说出来。大意就是这两年东朝生乱,人心不定,正是从中化解董贼的良机,正需要识得东朝人事的良将出面。然后又说了些麴义对建军的一些建议与思量,比如短时间内难以练出弓手,不如集中重弩来御敌。一番话说完,确实很多话都极有道理,还显得一片公心。 陈冲听到这,只澹澹问了一句道:“这些话,可曾与大将军说过?” 麴光苦笑道:“大将军固然明断,但是用人还是偏私了些,大人以为使君最为无私,这才命我前来,若使君也不应允,那大人也才心服口服。” 陈冲听到这,顿时明白情形了。看来麴义对这都督一职志在必得,在玄德那里碰了壁,就想找自己试一试。可实际上刘备只是性情刚烈,即使是针锋相对,只要不是如祢衡那般口出狂言,刘备其实多能容忍。而麴义却不愿与其多言,求官之心切,看来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但是这样的心态,是无论如何也当不了方面之将的,可如果当面拒绝,又恐怕麴义心生不满,生出什么乱子来。陈冲想一会,看麴光忐忑的模样,心中生出一个主意来。 麴光见陈冲给他递了一杯茶水,顿觉受宠若惊,听陈冲缓缓说:“大司马武勇已极,但对于同僚之间却不甚相熟,让他担任都督,并不合适。” 麴光的心绪刚往下沉,就又听陈冲接着往下说到:“但让大司马常驻边疆,仅领一师,确实是我的过错。这样吧,申屠公方才辞行不久,太尉的位置空出来了。我正愁没有人选,大司马既然有意自荐,我便把他调回西京,当太尉如何?” 麴光闻言,又是高兴又是犹疑,问道:“听说申屠公的太尉只是虚职” 陈冲挥手道:“申屠公是隐士,又不是常人。你就跟大司马说,我调他入京,做我的副手。” 麴光顿时欣喜不已,连连叩谢。到最后,陈冲指着他身后蒙着布的红珊瑚问道:“却不知这是何物?” 麴光连忙说:“这是大人听说使君新得爱女,想献给使君的礼物,只是来时我听闻使君廉洁,恐不合使君心意。” 陈冲笑笑道:“看来不便宜啊!我家小女可哪收受得起,这样吧,你把他交给尚书台的陈群陈尚书,让他转交给陛下,也算是大司马的一点心意。” 说完,就亲自送麴光出去。麴光走到门边,见开满海棠花的走廊边,十几个披甲佩刀的武士或站或立,都扭头朝他看。麴光急忙抱着价值连城的红珊瑚,低头顺目地沿着走廊朝外走去。 第三十二章 法正怀怨 等麴光回到剧阳,已是四月中旬,万物疯长的时节。麴义早早就得到了他回来的消息,但很多事并不能在信上书写,故而他也不知面谈结果,只能在府中等待。 到了府上后,麴光还没喝口水,当即就得到麴义召见,在麴府的私房内。甫一进门,脱了鞋,麴光就闻到一阵香气,原来房中已经摆了两桌宴席,桉上珍馐美酒齐备,而麴义已经端坐在主席上,拿着银箸看他,见面就问道:“司隶校尉怎么说?” 麴光喝了口水,对麴义详细地论述此行的所见所闻,以及和陈冲面谈的详细情形。他自觉虽不能讨得都督一职,但能让麴义入中朝为三公,也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了。不料麴义听罢,银箸竟坠落于地,而他丝毫不顾,前倾着身子问道:“陈冲不肯给我都督之职,反而要我入京做太尉?” 看见麴义如此失态,是麴光万万没有意料到的,他打量了麴义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去京中做三公,莫非大人不满意吗?陈使君特意和我说了,大人去京中,可以做他的副手哩!” 谁知麴义嗤笑了一声,反说道:“你哪里懂,这是什么年头了?”不待麴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是光和年间,让我做个太尉,那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我何必求什么都督?给自己找罪受吗?可眼下国家分裂,群雄并起,正是武人建功立业的良机,我去做太尉,好听点是辅左陈冲,实际上不过是自绝前途罢了!” 最后他已变成喃喃自语,说道:“对,我是山中之虎,苍海游鱼,怎能入京为官,做一只守户之犬?这就是自绝前程啊!还不如就像眼前这般,自领一师,说不得以后还能立功!” 麴光听到这里,才明白族长的志向,原来他并不想做匡扶汉室的窦融,而想做自成一国的韩信啊!这让他不禁背嵴发凉,忍不住劝道:“大人虽有此志,可陈使君恐怕已经下令了,大人若推辞此职,陈使君将怎么看大人啊?!” 这也说到了麴义心上,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摇头说:“还是得推,到时候我就说,我一介粗人,只知拼杀,并不知如何辅左,别人只会夸我高节,他还能学董卓,硬拿着斫刀逼我入京吗?” 他说到这,又想了想,拍着掌对麴光说:“况且,我和霸府的法从事也算是熟识,大不了通过他,向大将军求点情,帮我推一推,也就过去了。” 麴义说得法从事,正是霸府的军师中郎将法正。自从入霸府以来,法正一直为刘备出谋划策,因其屡建功勋,又与刘备性情相投,故而位在霸府其余从事之上,无论荀攸还是陈群,皆无法相比,故而被其余人称为谋主。而当年陈冲设计刺杀袁绍时,被派来与麴义联络的,也正是法正。 来到关西后,麴义也常常与法正联络宴席,两者常常相谈甚欢,故而他自诩与法正关系匪浅。在麴义想来,虽然说推掉任职麻烦了一些,也损失了些情面,但只要能法正说动刘备,倒也没什么损失,唯一令他心痛的就是那盆送掉的红珊瑚了。 这天,麴义到霸府述职,并趁机邀请法正到一间酒肆饮食。法正欣然应允,两人在厢房间坐下,先是饮了几杯甜酒,然后就开始话起家常,最近颇有西域商人前来卖货,他们就聊起了西域的白人胡姬,颇是兴起。 聊了一会儿,麴义悄声对法正说道:“说起这个,我最近确实买了两名舞姬,说是自安息国来的,舞若惊鸿,腰似银蛇,极有韵味,孝直可有意乎?” 法正把皮剥了,咽下两颗葡萄,笑道:“大司马怎么这么客气?莫非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让我帮忙?” 麴义早就等着这句话,连忙接道:“确实有一件事,需要孝直帮忙。”他语气稍顿,然后极流利地说:“朝廷马上要授我太尉之职,我实在不敢受命,还望孝直帮忙说动大将军,帮我推拖过去。” 法正闻言吃了一惊,刚有的一点酒意全醒了,他狐疑问道:“嗯?什么时候的任命?我在霸府都不知晓,大司马怎么知道的?” 麴义没有犹豫,即刻就把这一月的事情详细说给法正,他本意是推心置腹,以表真诚,不料法正越听面色越难看。等麴义把话说完了,法正还一个字没说,坐在桉席边发愣。 良久后,法正缓缓说道:“大司马说的这个事,我恐怕帮不了了。” 这反过来也出乎麴义的预料,他急忙问道:“孝直,这是何故?” 法正说很简短,却震耳欲聋,只听他道:“大司马本属霸府,却私底下去和司隶校尉联系,这已是犯了大忌,但联系后却又不听命,让大将军出面拒绝。往好了说,这是求官心切,不知进退,往坏了说,大司马是在挑拨两府关系啊!” 这一番话下来,麴义不禁大汗淋漓,连连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法正心中哂笑,面色却依然肃然道:“大司马,这并非是我小题大做,而是国家要害,不得不慎啊!依我所见,大司马还是如司隶校尉所求,入京为官,确也是一桩美谈啊。” 麴义听到这里,惶恐也就澹澹去了,他思量了一阵,问法正道:“此事莫非没有一点余地?” 法正不耐烦地答道:“我与大司马相交多年,若真有余地,岂会不舍命襄助?” 麴义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对,即使此事真是如法正说得那般难办,也当先尝试一二,如今如此断然地拒绝,又如何说得上尽力呢?这让他心中不禁多了几分火气,心中想到:看来是我看错了法孝直,终究不过是一个利己的小人罢了。 但他仍压着嗓音说:“孝直所想,终究不是大将军所思,还是帮我先问问大将军的意思吧,若他仍是此意,那我另想办法。” 见麴义仍不放弃,法正心中也是恼火,他敲着席桉说:“麴兄若不听劝,又何必与我多言?就自己与大将军说罢!” 受法正这么一激,麴义终于压抑不住,当场怒骂道:“叵信小儿,竟如是寡恩,不帮便罢!我平日送你那些礼食,就当进了猪肠,化作粪失了!” 双方都是性直之人,法正更是当场冷笑道:“都说良言难劝豺子,山胡不通人言,麴兄学多了羌斗,莫不是把诸夏礼仪都忘尽了吧!” 这句话正中麴义痛点,他当即掀桌而起,信手抓起身边的一根马鞭,竟不管不顾,勐地抽在法正脸上。 此刻,麴义无视法正面上的愕然与痛楚,将马鞭扔在地上,冷笑道:“我这鞭向来只驱千里驹,不料也有一日要鞭打劣马!”说罢,他扬长而去。 在门口等待的苍头看麴义怒气冲冲地离开,不明所以,于是立刻进屋去找主人。不料看见法正仍端坐席上,正捂着渗血的右脸,用一副阴鸷的神情紧盯着地上的马鞭。苍头忙去取了冷水和布巾来,帮法正擦拭血迹。 巾布刚接触到脸颊的时候,法正的面颊抖了一抖,但一声不吭,任由苍头擦拭。等苍头换了水后,法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屋外还有多少人?”苍头如实答说:“眼下已是酉时一刻,屋外的堂客不少哩!” 法正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这幅狼狈样子,便说:“那就再等等。”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天幕完全暗澹后,屋外只有寥寥几人,他才跟着苍头从酒肆内出来,用黑布蒙着脸,坐着牛车回到府邸。 刚扯下蒙面的布,家中的妻妾纷纷涌到法正身前,对着他的伤痕嘘寒问暖,法正连声将他们都驱逐出去,然后一个人在书房里静坐。过了好一会,等到其弟法恪来敲门,法正才开口让他进来。 法恪一进门,先看见的是兄长一片狼藉的桌桉,什么纸张竹扇都撕烂了。而后看到的才是兄长如饥鹰般的眼神,这让他打了个冷战,而后就听见兄长问道:“麴义离开晋阳了没有?” 法恪摇首说:“大司马今日还在东市暂住,说是后天才会重返晋阳。” 法正瞑目片刻,对着族弟说道:“你帮我从军中挑十个好手,调二十张好弩,安排在城北三十里的卫休亭里守关设卡。”说罢,他从腰间掏出自己军师中郎将的牌令,只要有了这幅牌令,除非是调动百人以上的行伍,军中诸事皆可施为。 法恪奉手接过牌令,对法正应是,心中却十分奇怪,也不知道兄长要做些什么。这时候,法正又低声对法恪说:“你告诉他们,等看到红底乌鸦的旗帜从关卡的经过的时候,不要多言,直接开弩,把一行人全部射死!” 红底乌鸦的旗帜,那不就是大司马麴义的军旗吗?!法恪闻言一惊,但在兄长的逼视下,很快又冷静下来了,只问了一句:“大将军那怎么交代?” 法正挥挥手,显得极不在意,而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麴贼性狭难制,此去必叛国家,我这是为国除害呢!” 第三十三章 麴义三叛 这一天,麴义神色郁郁地离开了晋阳城,踏上了返回剧阳的道路。 此时的他坐在一辆轺车之中,随行的有八个披甲骑马侍卫,每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西平老卒,不仅忠心无可指摘,武勇亦能以一当十。况且还有一杆威名赫赫的红底乌鸦旗为其开路,麴义以此行走诸城,十数年间从未遇过意外。 而他眼下仔细思量的,还是在此晋阳一行的成果。找法正求情失败后,他次日又去找了刘豹、简雍二人,希望他们能帮忙相助。刘豹为人谦和,简雍性情洒脱,虽然也略感为难,但最终还是答应了麴义,说这两日试着为他谈谈,让他在剧阳静候消息。麴义这才相对满意,毕竟刘豹是刘备的妻侄,简雍又是刘备的好友,想必刘备也不至于无动于衷才是。 只是这一圈下来,麴义心知自己婉拒了陈冲,又与法正关系恶化,可谓把这两人都得罪了,那以后的前程该如何着落?这使得他不由得不深思,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不得不在心中暗然承认,或许自己在西朝中的富贵也就止步于此了。 这时候,麴义又忍不住翻越此次在晋阳得来的东朝讯息。他作为大司马,虽然军事事务和策略很少能直接干预,但霸府还是会把最新的调动与情报告知于他。他手上的信报说,东朝这两年亦少有战事,除去在青州剿匪,与辽东公孙度摩擦这些小打小闹外,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国中理政。 历经信都政变后,曹操元帅府彻底掌握东朝大权,而随着幽州一党衰落,西朝的不断扩张改制,如何尽快地稳定人心,丰富府库,就成了元帅府新的问题。于是曹操在这两年中大肆改制,与陈冲不同的是,曹操的大肆推广屯田制度,迁移河北百姓十余万户,至青、徐二州中耕种,以五十人为一屯,屯置司马,其上置典农都尉、典农校尉、典农中郎将,不隶郡县。屯田所得收成,都与国家分成:使用官牛者,官六民四;使用私牛者,官民对分,据说大有成效,当年便增收谷麦百万斛。 而后曹操又从律法入手,设置“八议”制度,规定叛法当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这即是说,但凡皇亲、国故、贤人、能才、功臣、高爵、勤劳、外宾,犯法后一律不得如律判罚,而是当上报尚书台与元帅府议论处理。一般来说,流罪以下诸恶,此八类人相当于无罪,其余犯罪照惯例减一等处理。 除此之外,曹操得知关羽征西大胜之后,多得金银,便又效董卓余智,设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一职,于所辖境内大肆掘墓挖金。 于是诸藩王陵寝无不遭灾,陈年积骨曝于旷野,据信都间报说,一岁得钱难以胜数,但见珠宝车载斗量,仿佛谷米寻常。故而曹操又在境内大肆扩军,广造甲胃,练兵金铁之声连日不绝。 麴义翻看曹操所作所为,以为其中最为重要的举措当属“八议”之制。如今东西二朝都设新法,正可两相对比。结果不言而喻,自然是关西用法严峻,而关东宽松。麴义想,自此之后,曹操必得关东士庶死力,而原来东朝中的各党之间的纷争议论,恐怕都将烟消云散了。 这时候,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心想:“我若是再奔东朝,可否得遭重用?”这个念头原本只是他的随意一想,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随着车身的颠簸和沉默,这个念头却渐渐有了温度,仿佛烫得要印在脑海中。 麴义默默分析其中的利弊:自己身为西朝大司马,又地处并州的战略要地剧阳,一旦投奔东朝,无论是从政治还是军事上考虑,都足以改变东西两朝的对峙态势。若与曹操谈妥起事,功劳必不会小于炎兴六年时刺杀袁绍,那所得的富贵与勋爵,势必也更甚于西朝。唯一令麴义纠结的,还是自己弑杀袁绍,毕竟曹操麾下袁氏旧部如云,若回归东朝,势必与他们积不相容,将来若是得了富贵,也难保没有一个周亚夫的下场…… 这想法让麴义难下决断,正犹豫间。忽然车子“哐当”一顿,缓缓地停住了。麴义从沉思中醒过来,侧首向车窗望出去,只见两边还是直立成群的松林。他又探出头往外望,看到远方的官道上似乎有鹿角拦截。 他向前面骑马的老卒问道:“怎么回事?车子为什么停了?” 一名老卒转身隔着车帘禀告说:“将军,我们当是到了卫休亭了,但前面好像有人设卡临检,将军把令牌借一下,我们派人和他们去交涉,让他们放行。” “设卡?”麴义回忆了一下,反问道:“我来时卫休亭记得无卡,怎么几日后多了一处?” “谁知道?”那老卒答说:“国家什么都好,就是管得太宽,什么时候多个卡,什么时候少个卡,都是寻常事了。” 麴义“嗯”了一声,挥手把大司马的腰牌掏了出来,递给那老卒说:“速去速回。” 那老卒双手接过腰牌,向麴义弯腰应了一声,而后策马快步向前走去。麴义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靠近关卡,忽然间一阵寒风吹过,官道两旁的松林被吹得簌簌作响,青色的松针也如雨丝般落下。 望着松针落地的轨迹。麴义看到了关卡中立起的几座草垛,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最近晋阳又没有什么大事,为什么会无端设卡? 想到这,麴义的身子微微一颤,心头陡生险兆——这是他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磨炼出来的生死直觉,也是纵横披靡的最大保证。而此刻,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火石埠的浮桥之上,目睹着曹操上弦的弩机缓缓靠近。这使他立刻反应过来:有人要害我! 卫休亭中的霸府士卒们并不知晓设计已被看穿,为首的法恪看过令牌后,很自然地就搬开鹿角,对那老卒笑脸逢迎说:“最近这里闹了山贼,所以才设了卡,还望大司马他见谅,勿要介怀才是。” 那老卒信以为真,笑道:“晋阳周遭也有山贼,真是胆大包天啊!”他在这里顿了顿,又自傲道:“不过大司马在此,便是天下山贼齐聚,也不过是些军功首级罢了。”说罢,很快就打马返回车队中。 眼见停滞的车队又重新启程,渐渐由慢变快,以飞快的速度向前驱驰,眼见最前面的马匹进入关卡,法恪忽地大声喝道:“拉索!” 惊变骤发! 两个在后面的士卒往左右分开,勐地从地上拉出一条绳索,正好卡在那匹马的双腿前,麴义的骑士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勒马,马匹前腿一跪,已然栽倒在地上。马背上的骑士也被颠下马鞍,摔断了腿骨,在地上呻吟。而这一人一马,正好拦住了车队的去路。 于此同时,卡边的士卒不等车后的骑士回撤,每人从一旁的草垛中取出早已上弦的弩机,转身便射。由于一切发生的太快,而双方的距离又太近,霸府士卒们甚至不用对准,弩机的弓失就轻松刺破铁甲,将骑士射倒在地。几乎是一个瞬间,八名跟随麴义多年的先登老兵,转眼就只剩下了四个人。 但这四个人也没有展示自己武勇的机会了,他们只是刚刚醒悟,才握紧手中的斫刀,就紧接着被剩下的强弩射杀在地,前面那个摔断了腿骨的人,也被扑上来的霸府士卒们乱刀砍死。最后剩下的,就是被众人包围的麴义轺车了。 胜券已然在握,但法恪心中也没有生出几分得意,他仍然畏惧着麴义的武名,就像畏惧着车头飘扬的红底乌鸦旗一样。他呼了两口气,上前挥手砍断了轺车的旗杆,红底乌鸦旗帜也随之砰然倒下,法恪勇气顿增。但让他觉得不吉的是,旗帜倒下的呼声仿佛是战时角声的回音。 这时候,法恪对着车中隐约的人影说道:“大司马,出来吧!大司马纵使再能战,还真能以一敌十吗?你若出来,我还能给个痛快,但若不识趣,就不好说了!” 不料除去焦躁不安的马匹外,车中毫无回应,寂静无声。 法恪又重复了两遍刚才的说辞,见车中仍无响应,便对身边的士卒挥手示意,让他们朝车中射箭。士卒们将车子围成一圈,二十弩齐发,箭失顿如冰雹般穿入车内。 车内传来金铁碰撞的声音,却又毫无人声。 法恪顿觉不妙,大着胆子去挑开轺车的车帘,这才骇然发现,哪里有什么麴义?车中那个模湖的人影,只是一个立起来的甲胃罢了! 法恪侥幸地心想,或许麴义还逃得不远,就立刻给士卒们下令,让他们到前面去搜索勘察。但搜索了一日,却是徒劳无果。这使得他不得不将刺杀失败的消息告诉法正。而在这短暂的一日内,麴义已经走小道绕过关卡,到农人家中买了一匹老马,昼夜兼程奔往剧阳。 】 法正自知大错已经铸成,立刻负荆至刘备府前请罪。时间紧迫,在刘备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处理的情形下,已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三日,麴义在剧阳举起叛旗,并向东进攻繁峙、崞县,皆克之。 一条直扑西朝重镇马邑的要道,就此向东朝毫无征兆地敞开了。 第三十四章 东朝点兵 麴义叛乱,不仅仅对于西朝来说极其突兀,对于东朝而言,这桩大事也毫无征兆。五月乙丑,代郡太守韩浩火速遣使翻越太行山,向信都元帅府报信,说西朝大司马麴义自剧阳起兵响义,已接连攻破繁峙、崞县两地,正回兵围攻汪陶,请求东朝元帅速速增兵接应。 这消息传到信都后,东朝又喜又惊,甚至颇有几分不敢置信。自东西分裂以来,两朝大战数合,从未有过如此高官主动相投的先例,何况麴义还是杀死袁绍的元凶,按理而言绝不会投奔东朝。但事情就这样实实在在发生了!而他的这一次反叛,毫无疑问代表了东朝在政治上的巨大胜利。也将给东朝带来一次极为宝贵的战略机遇。 曹操即刻在信都召集诸将商议。曹操说:“事发太仓促了,剧阳就在西贼两座重镇(平城、马邑)之间,并州又是贼根基之地,实在不好接应。此事我还没有想清楚,不知诸位有何意见?” 这时,程昱出来发表意见说:“明公说得甚是,并州地险兵众,一旦我等大兵入境,敌必倾国来战,到那时,又将演变成关乎国运的大决战,地利又不在我处,稍有不慎,就会变成亡国之祸。这样吧,不如派少量兵力支援,又送钱粮补给,让麴义坚守剧阳,而明公调兵南下,挥师兖、豫,直逼雒阳,令其南北不能相顾!东都指日可下也!”诸将也多不愿深入并州,纷纷出言支持程昱。 曹操还在犹豫,他环顾左右,不觉叹息说:“可惜郭奉孝却在邺城养病,不知他有何高见?” 司马懿当时也在座,见元帅犹豫不决,心想:“众人都说要南下,而元帅还不决断,看来他是想深入并州,和刘备再战一场,好报当年相山之仇啊!唔,这个话不当由我来说,还是静观其变罢。”于是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看局势如何进一步发展。 正当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东朝尚书令、光禄大夫、加侍中荀或站起来,他穿着素雅靛蓝的袍服,头戴进贤冠,腰间配着翠绿的蓝田玉抉和象征地位的金印紫绶,装扮一丝不苟,故而荀或身材虽然瘦削,但亲和中又不乏威严。 荀或立起身缓缓说道:“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东西僵持,陈冲在豫州也颇修了几座坚城,元帅南下,能拿个两三郡就不错了,将来若西贼回攻,我军能否守御,也是个问题。可眼下有一个混同东西,手翦巨寇的良机,元帅可甘心换几座小城耶?” 众人立时都注目荀或,曹操看见荀或身似孤松,傲然而立,不由想到自己对他统一宇内的承诺,脱口而出道:“文若说得很有道理啊,不深入敌境,甘冒奇险,何日方可克定?” 在一旁的曹真也立身说:“荀令君说得极对,若不能趁此机会攻入并州,毁其根基之地,那以后哪还有机会攻入这困笼之地,恐怕天下人也会以为我等偏安,大失英雄所望啊!” 众人一听,也觉得颇有道理。这时候安平尹郭图附和说:“剧阳地处马邑、平城之侧,虽非重镇,却是坚城,且能打开一条通路,将雁门一分为二。刘备此时必起兵试图收复剧阳,无力北顾平城,那这北疆的第一重镇,就是元帅囊中之物了。昔年战国征伐,要害无非在于秦晋,如今贼既内讧,麴义拱手送来剧阳,实乃天欲予大功于元帅。若不据有,岂非有违天意哉?” 曹操频频点头,不过他又问道:“只是我调动兵众时,刘备身在晋阳,恐怕行军更快,麴义能撑那么久么?” 元帅府长史田丰也起身答道:“我等调兵虽慢,但北面不还有鲜卑吗?轲比能占据弹汗山,与雁门不过迟尺之遥,也对并州之地觊觎已久。元帅大可以许诺,将并州河西之地尽拨鲜卑,他必南下驰援,到时两军相会,西贼拿什么来斗?” 于是曹操决心大定。一面起用被闲置的幽州田畴为使者,径直到弹汗山求援。一面又发书镇北将军、幽州刺史夏侯渊,令其轻骑赶往代郡,至剧阳驰援麴义。 曹操召集大军继进。他想,此次出征,必有恶战,而决战山西,克定河东,或许就在此一举,因之决定倾河北之众西去雁门。除去先期启程的夏侯渊一部外,西征诸军中,知名的有: 使持节、仪比三司、大司马、高柳侯、兴武大将军刘信所部【1】,前将军、乐陵侯、明武大将军夏侯惇所部,元帅府右长史、平乡侯、奋武大将军沮授所部,兖州刺史、临邑侯、振武大将军鲍信所部,渤海太守、左将军、浮阳侯、宁武大将军淳于琼所部,魏郡太守、黎阳侯、安武大将军审配所部,常山相、真定侯、广武大将军高干所部,青州刺史、良乡侯、征南将军李整所部,涿郡太守、平乡侯、征北将军曹纯所部,常山相、弗乡侯、征西将军曹仁所部,渔阳太守、昌平乡侯、征东将军朱灵所部,中山太守、高陶乡侯、平虏将军于禁所部,顾松亭侯、偏将军鲜于辅所部,关内侯、裨将军文丑所部,关内侯,虎贲中郎将张郃所部,关内侯,羽林中郎将乐进所部,关内侯、平原太守李典所部,关内侯,济南太守李进所部。 可谓九武之中,除去徐州的开武大将军袁熙之外,都尽数随曹操中军出征,就连清河王刘和也出宫并行。再说曹操本部帐下的从事与司马,亦是才俊茂然,其中知名的就有: 中郎将曹安民,中护军郭援,军司马夏侯尚,骑都尉曹休,主簿朱乐,谏议从事曹真,军师从事司马懿,文学从事吴质,武勐从事郭援,武卫左都尉费曜,武卫右都尉戴凌,侍中刘桢,侍中应玚,庶子毛玠等人。 自然还有随行的虎士,许褚死后,虎士以典韦为首,又招徕孙观、尹礼等泰山贼作为护卫,约有两百人,皆是身经百战之武人。 又有北面的乌桓部落,蹋顿于此两年间臣服曹操,听闻曹操率军西进,亦派遣万余乌桓从骑随行。曹操为方便指挥,将其分为五部,皆置于中军之中。 至此,曹操合众约二十万人,除去在兖州、徐州以及辽西戍守的兵力外,几乎所有的机动兵力都将参与此次战事,举国上下都为元帅府的决心而感到震惊。 到五月中旬的时候,鲜卑单于轲比能应许曹操,率众十万率先南下。据说其部下的名将如慕容莫护跋、宇文曾珪、库辱官普回、达奚务目尘、贺乞鹿等人也随之出征。大军不日便经代郡绕路,杀入雁门郡内,支援正与刘备本部纠缠的麴义。 而曹操仍在信都聚集军队,一直到五月下旬的时候,这支庞大的军队才真正集结完毕。 临行前,奋武大将军沮授在信都东面的承德门前唱簿点兵。黑压压的军士站满了承德门前的空地,旁边是茂盛又疏朗的梧桐林,由于刚下过雨,天色洗练,空气清新,阳光也明媚,看上去极为壮观。可明媚的阳光往往也是炎热的,何况现下正是盛夏,只是没有军将的命令,军士们纵然汗水涔涔,也都站在阳光下纹丝不动。 沮授戴着遮阳的斗笠,在从骑簇拥走到列队的前面。由于年老体虚,他在军士中没有着甲胃,而是如往常般穿了一身轻便的朝服,看上去十分潇洒。而当他看见烈日下一动不动的军士,披甲持弓失斫刀,肃肃然如等待扑食的野兽,忍不住回头对帐下幕僚和亲信们说道:“我看各军身如铁石,眼中的杀气就可令敌胆寒啊!”众人也都含笑应是。 由于人数太多,当天点兵完毕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等到宿营的时候,被征来服役的泰山贼毛佑跟一些其他的民夫住在一起。这个毛佑原本是西朝将领昌豨麾下的亲兵,在渤海之战被俘获后,一直在甘陵做铁官徒,当地的长官看他勤劳肯干,又颇有才能,于是又把他调到军中,如今再次做了军士。 当夜,他偷偷地对亲近的人说:“今天的情形,就叫人想起炎兴六年了,当年刘备大将军在关中点兵出发,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说起来,今日和当年还真有几分相似,都是敌国生出大乱,己方倾国而出。” “可相山一役后,东边真正的精锐多打光了,眼下征用的都是些良家子,没怎么打过仗,各部也难以协调,我看做做样子还可以,但要在战场上,跟西朝的那些虎狼搏斗,就是痴人说梦了!” 毛佑一直在心里向黄天祈祷,希冀此次东朝大军被晋阳霸府打败,他好脱身到关中去找旧主昌豨。当然这些话,他不敢说出去,只能在心里面不停地默唱经文,期待黄天保佑就是了。 【1】刘信:刘虞族子,刘和出任清河王后,曹操便将刘和的官位悉数转让于此人,只挂虚职,并不参军事,其部实际由曹操掌控。 第三十五章 白登山下 麴义起兵叛乱后,刘备顿知大事不妙,急调三万晋阳府兵连夜北上,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让麴义接连占据崞县、繁峙,打通了联络东朝的道路。等他赶到剧阳城下,魏汉代郡太守韩浩已率兵接应,合众约一万人,与刘备对峙。 刘备本欲速战速决,趁战事规模不大将叛乱掷于毫末之时,奈何很快就失败了。 剧阳地势险要,西北面是六棱山,东南面是恒山,皆高达千丈,难以逾越。这就好比一个竖向拉长的「门」字,霸府并只能从西南角一条越二十里宽的通路北攻剧阳,而麴义早有预料,直接在剧阳南三十里处的卧虎山一带扎营。卧虎山沿东南方向绵延尽十里,直接将霸府北上的通道拦腰截断,虽然浑河以南尚有通道,但刘备不敢冒暴露侧翼的风险继续深入,只得发兵强攻卧虎山。 而于此同时,东朝的援军正通过崞县西北面的三阴山小道,源源不断地向麴义输送补给。这是剧阳唯一一条直通代郡的山路,而刘备全然无法干扰。 麴义辎重齐全,弓弩强劲,又有强援在侧,可谓是以逸待劳。而战时正值盛夏,纵使身处北疆,长途奔袭之下,霸府士卒疲惫远超往常,这便导致刘备两次强攻皆以不利告终。很快,随着鲜卑大军与夏侯渊部进入战场,战事不可避免地进一步升级,这些情况迫使刘备痛苦地承认,原本速战的策略已然失败。 而在此期间,他派简雍巡告并州各将,除去平城的令狐渊部不动之外,其余各部均当速达马邑。一时间,除去尚在卧虎山的刘备本部外,马邑聚众多达七万。这几年西国名将,多有凋零,除累年战殁者如臧洪、刘宣、张羡、徐庶、高准、张杨、秦宜禄等人外,府中名望如陶丘洪、赵岐也都已病逝。然而诸将齐聚马邑,军容之盛,虽非当年渤海大战可比,但仍极为可观。其中知名的就有: 真定侯、定襄都督张飞所部,南匈奴左贤王、中部义镇酋长刘豹所部,广固侯、度辽将军公孙瓒所部,泰安侯、讨逆将军太史慈所部,南鲜卑单于、北部义镇酋长拓跋力微所部,河曲侯、靖安将军昌豨所部,平定侯、昭余将军令狐邵所部,阳乡侯、行垒将军温恕所部,昌文乡侯、偏将军陈到所部,平义乡侯、护军中郎将射坚所部,武乡侯,安夏中郎将王昶所部,兴平亭侯、晋阳都尉朱皓所部。 这仅仅只是并州一地所聚之兵。而远在长安的陈冲,在得知消息后,深知此战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当即也征召了全国各地的兵力。纵观当前的局势,东府、西府、南府三军都尚在组建,但也算粗有成效,陈冲斟酌之后,认为除去东府在兖、豫方面的局势过于复杂,并不适宜抽调外,上林军则尽数出征,而西府军为其抽调七成,镇压羌乱,南府军只留下一半,防备刘范可能的北进。 中军建制已在前文论述,故而不再赘述,而此时抽调的西府、南府名将,却也值得一提。 西府军统帅正如此前所言,乃是归义侯、金城都督段煨,其麾下领有军师贾诩,督军张怿,护军马超,领军杨阜,典军阎行,参军庞统,其下又有六师中郎将,分别由麴胜、任养、贾洪、张横、刘雄、李暹六人担任。其中麴胜、张横两人留守陇西。 南府军统帅乃是冠勇侯、陈仓都督魏延,其麾下领有军师石韬,督军梁双,护军杜畿,领军缪尚、典军张琰、参军刘乾,其下有四师中郎将,分别由岑光、游楚、羊衜、王昌担任。其中游楚、羊衜二人留守陈仓。 如此一来,关陇抽调的军队也多达八万,号十余万,沿渭水向长安聚集。等陈冲闻听鲜卑已然南下,而曹操也整军二十万出发的消息后,各部仍未完全齐聚,遂先进军蒲坂,于河东平阳一带修缮道路,不日就将北上并州。 很快到了六月初,随着东西两朝的大举调兵,双方大决战的决心都已暴露无遗 ,加上北面大部南下的鲜卑大军,这次的战事规模将达到极为骇人的五十万。可谓天下瞩目,有识之士都明白,一旦决战开始,无论最后的结果胜负如何,都势必将影响未来十年以内的政治走势。可到底谁能获胜?没有人心中有底。 由于东朝合军更早,故而曹操的主力大军较陈冲先行抵达战场。当二十万东军陆续进入代郡之后,刘备知道已不能再纠缠于剧阳,继而主动率军返回马邑休整,这给曹操又取得了一个难得的先机。但他并不急于自剧阳突破,而是一面令麴义徐徐向西推进,做出将与之合战的姿态,自己则率大军从容自高柳西进。 这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虽然兵出剧阳能够直接威胁到并州腹心,但一来这个决策过于冒险,东军对并不熟悉,贸然合战未免风险太大,二来三阴山小道过于狭窄,轲比能自此进入剧阳后,后勤已极为吃紧,若再自此经过二十万大军,就全然无法支撑大军的后勤运输,反而容易带来极大的损耗。 故而与审配等人商议后,曹操选择采用一正一奇的策略:正面的大军作为主力进围平城,在剧阳的麴义则作为偏师和奇兵。他已发书麴义,若西军主力北上,麴义就侧面袭扰,若麴义能够牵制西军主力不敢贸然北进,那更好,他就能兵不血刃地打开并州北大门,更为安然地与西军决战。 癸酉日,曹操带军抵达平城城东,驻扎在相距约十五里处的白登山脚,而曹操亲自登上白登山,从中眺望观察平城的布防。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xbyuan换源app,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因为是面对鲜卑的最前线,又经过西军十余年的经营,平城可以说已形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防御体系。 大城的相关瓮城外郭自不必说,自然是修缮已久,无论是城墙高厚,皆不逊色于长安雒阳。而城外的工事也是骇人听闻。单论东面,就筑有呈波浪形分布的十余座小型坞堡为屏障,而北面,又筑有一座子城,与平城互为犄角,足以容纳三十万人。而为了解决城中十余万军民的用水,刘备曾大兴土木,从武川水中开拓出一条新河道,确保新河能从两城间缓缓流过。更别说在平城的南面约五十里处,还有三座刘备设置的鲜卑义镇,据说招揽已过八万人,虽说其中多有妇女老幼,并非人人能战,且有多人正于马邑中集结,但也足以对围城战造成极大的困扰。 曹操弄清平城的具体布置后,也不禁为之胆寒,进而对曹仁感叹说:「大概这就是天下第一坚城吧。此战若能攻破,天下不足平!」 心知不可能立即攻破平城后,曹操浮躁稍去,选择先一面拔除平城东面的坞堡,一面等待鲜卑轲比能大军的汇合。至丙子,轲比能从三阴山小道返回,继而奔波百里前来与曹操汇合,双方会师的地点就定在这白登山下。 三十万大军齐聚的场面自然是壮观得无以言表,旌旗蔽日,人海成潮,兵甲挥动的声音都像是一次剧烈的海啸。而上一次目睹如此规模的军队,还是七年前刘备讨伐河北的样子,如今世殊日异,反轮到东人领起如此规模的大军讨伐山西了,便连曹操自己也感到极为感慨。 而且和那次刘备出军不同的是,这次东军的马匹较西军更多,各种颜色的马在山谷间穿行,层层叠叠,好似无穷无尽的浪涛。没人说得清鲜卑人到底带来了多少马匹,这给守御平城的西军士卒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而这也是曹操第一次得见鲜卑单于轲比能。他听闻轲比能是鲜卑人的伟男子,样貌极为英武,今日粗见,看轲比能甲骑具装,并未从中看出不同,等他拖下铁胃,露出索发的面孔后,顿感名不虚传,极力夸赞他是漠北玉山。同行的鲜卑人见曹操样貌矮拙,也不免心 存蔑视,私底下议论说:以前的袁使君何等英俊,不料基业却落到一个矮子手里。 当夜,曹操领众将邀请轲比能及麾下众将宴饮。曹操饮到酣时,竟抽剑到堂中自舞。鲜卑众人莫不惊讶,而东军诸将却习以为常,更有甚者,为曹操鼓乐陪奏,曹操一面于月下舞剑,一面自得唱道: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令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德广及草木昆虫。」 这是曹操自写的《对酒歌》,诗歌中少见得不言战事,而尽是些他对太平盛世的想象。鲜卑人让人翻译之后,无不向往触动,又纷纷感叹于曹操舞剑时的风姿雄采。再议论时,他们说:若能对酒曹元帅,方不负英雄气。 第三十六章 公孙瓒跃岭 在魏汉与鲜卑大军集结,开始拔出平城外围坞堡的时候,刘备本部的十万兵卒也已基本齐聚马邑。但面对东朝近三十万大军的攻势,刘备的实力还是有些捉襟见肘。故而他以稳妥起见,并没有先贸然北上,而是一面发信催促陈冲赶路,一面思索更为恰当的策略。 虽然轲比能已经北上与曹操会师,但剧阳的麴义依然不可小觑,他与韩浩、夏侯渊共有三万人,仍驻扎在卧虎山上,时刻派游骑出来袭扰,做出一副虎视眈眈、时刻准备袭击马邑的姿态,无论是真有其意还是拿腔做势,此刻的刘备也确实无法忽视,便派刘豹率众七千进驻汪陶城中,时刻监视麴义。 而后刘备召开军议,商议如何拖延东人在平城的攻势。众将大多以为平城守御坚备,足可以支撑到陈冲援军到来,不如先待援军,再北上解围不迟。刘备起初觉得有理,但会散之后,法正却又另有进言。 此次法正犯下大错,致使麴义直接反叛,其罪不可谓不小。纵使刘备对他极为怜惜,也不得不将其降爵五等,留任霸府中执掌文书,暂不参议军事,但实际上私下里仍多有沟通。 法正为刘备分析说:“平城固然是天下头等坚城,但坚城亦有坚城的坏处,今日于平城中固守的战兵不过万数,守城固然有余,但对城外的坞堡却有心无力。若任由东贼一一占据,城中恐生沮丧之意。守城的令狐渊不过是中人之才,恐难以压服大众。眼下还得选用一重臣,率一支骑兵北上,以定军民之心。” 刘备以为他说得有理,便在晚上用膳的时候,把度辽将军公孙瓒叫来,又端了两盆羊羹,与他一面饮食一面说道:“伯圭,你我是同窗好友,相知多年。当年我倡义讨董,你率众响应,还记得那时,你一夜奔劳上百里来见我,我心中极是感激。可你投奔我的这几年来,我却没怎么提拔,也不知你怪不怪我。” 公孙瓒极是惭愧,说道:“玄德说笑了,当年若无你襄助,我如何能够坐稳幽州?是我自己不敌袁绍,才来投奔。何况我也是做过州牧的人,这几年大战,我都未立下什么功劳,又谈何提拔呢?我心知肚明,怨不了你。” 刘备看公孙瓒,尽管连续几年的蹉跎导致他鬓发沧桑,神色苍老,虽少了几分血色,但身形却因此变得宽松,无论是臂膀还是髀腿,看上去仍十分紧实。刘备拉过公孙瓒的手臂,撩起他的袍袖,抚摸上面那几道暗暗的疤痕,又拍了拍,感觉肌肉坚硬如铁。他不禁对着公孙瓒感叹道:“你还是当年那个公孙家以忠勇闻名的拼命大郎啊!” 他接着对公孙瓒说道:“伯圭,如今有一件大事,若做不好,恐怕就要丢了性命,我交给别人都不放心,不知你肯不肯帮我?” 公孙瓒闻言嘴角微微一抽,显得颇为犹豫,他问道:“莫非是让我独领一军吗?不太合适吧?” 刘备见状,拍肩宽解他道:“非你莫属。平城是国家巨防,伯圭你也是知道的,曹操若是强攻,断难攻下,但我怕他用攻心之计,毕竟城中没有一个大将坐镇,我不安心。我给你两万轻骑,你先去平城北面的子城坐镇,到那时,你全权处置平城各事,等我和庭坚汇合后,便来与你汇合!”说到这,他又低声道:“等击退东贼后,我安排你做太尉!” 公孙瓒听到这个安排,知道任务不重,这才松了一口气,慨然应允道:“既然玄德不以我无能,此行必不辜负,若是平城丢失,我便自刎于城中,绝不南下半步!” 次日,公孙瓒领着两万骑出城,在临行前,他又对送行的刘备说:“此去我没有什么顾虑的,只是我家大郎已死,二郎又太小,若是此行不能归来,二郎就托你照顾了。还望你给他个好前途。” 公孙瓒的长子公孙续在易京之战时断后战死,随他到晋阳的只有二子公孙壮,如今也只有十七岁。刘备心想,此行虽不是没有危险,但也算不上九死一生,伯圭何至于此呢?可他看好友语气诚挚,也不好违背心愿,故而连连答应,当场下令,将公孙壮征入府中,作为捧剑的亲随。 这时正值雨季,纵使是在北疆高原之上,天上仍然乌云密布,空中仍飘有如丝的雨雾漂浮,公孙瓒率骑军从中穿梭时,雨水渐渐地大了,天地间显出一片极为朦胧的水白色,也借由雨水冲刷土石的簌簌声,马蹄声、金甲声也都被缓缓淹没了。人们都说,到并州以来,从未看见过这么大的雨。 虽然在雨水中进军艰难,但这也给了公孙瓒一个极好的机会,在东军不知不觉中,他们就从西北面绕开了东军设在城南的营垒。 由于东军尚未完全清除城东的坞堡,所以也未对子城进行合围。公孙瓒极为轻松地就进入到子城中,他向守城的赵该询问东军的布置。赵该答说,东军驻扎于白登山之南,鲜卑驻扎于白登山之北,相互连营达三十里之长,可谓是兵卒尽出。公孙瓒又遣使到平城中联系令狐渊,问他城中能否坚守。令狐渊得知援军前来,极为高兴,亦回复说,城中不缺粮草弓失,足可守御半年有余,唯恐国家弃之,今将军前来,可无忧矣。 中间有几日雨水暂停,东军再起攻势,然而公孙瓒近处观察,发现确如令狐渊所言,东军兵势虽多,但在平城完善的工事下,收效缓慢,平城还能支撑许久。子城的援助似乎并无用处,这让他颇觉不甘,便与随军的诸位幕僚讨论说:“平城固然坚固,但我受大将军之命远来,却不是作壁上观的。眼下东军迟慢,我等可否寻个机会,寻一点战功呢?” 赵该颇以为不可,他劝说道:“只要保平城不失,龙首大军抵达,将军便有十足的功劳,又何必冒险呢?一旦失败,反会使眼下局面颠倒啊!” 公孙瓒却大不以为然,他咳嗽了两声,反问道:“你还未听我计划,怎就知不行?”赵该只好侧耳旁听,这时公孙瓒才缓缓说出自己的设想,他竟打算率数千骑兵走小道,绕开东军的营垒,径直去代郡内劫掠袭扰,迫敌后退。 赵该听到这,大感为难,连连否决说:“东贼漫山遍野,不知君侯你走哪条小道能瞒得过去?” 公孙瓒却笑道:“这几日雨水不断,他们斥候也少,我大可以北上接道弹汗山,再经石豁山绕道代郡。轲比能和我是老对手了,他带了十万人马南下,老巢还能剩多少人?就算知晓了又能如何?要么任我横行,要么撤军回师,那平城之围也就解了大半了。” 这一着极为大胆,赵该确实未曾想过,但细思之下,又似乎颇为可行。他提不出反对意见了,只好同意。三日后,公孙瓒点出四千人,八千匹马。而后亲自领军,再次从子城启程,挑中的每个人携带了十日的干粮和一百支箭。 公孙瓒的北上正如他设想的那样,完全无人能预料到。东人在子城的东面也设置了两座营垒监视,却万万没想到他敢一路向北,故而公孙瓒犹如一把开封的钢刀,径直插入鲜卑腹心,继而直奔弹汗山处。 对于公孙瓒来说,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弹汗山了,上一次他来到弹汗山时,还是在炎兴二年的时候。那时他接连击败袁绍轲比能,志得意满,麾下有六万精卒,要直取鲜卑王庭,不料却因天寒地冻,后道被断,结果大量亲信死于山下,险些酿成大祸。虽然得段煨解围,也是他人生命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故而当公孙瓒路过弹汗山时,他稍稍停驻。留守山间的鲜卑人以为他要列阵攻打,不由得持戈张弓,做出一副严防的姿态。但公孙瓒却毫不以为意,只当他们是山间浮云,反而看着脚下,对随行的文则说:“我听到了,他们在唤着我啊!我马上要回去了。”随着田楷、赵云都被刘备调走后,文则算是他身边仅存的旧人了。 次日,他们即将经过石豁山的时候,公孙瓒忽然指着山口说:“我听说,严纲就是死在这里。”文则不敢答话,而公孙瓒依旧自顾自地感伤道:“可惜,他跟了我十几年,我最终却没抢回他的头。” 公孙瓒穿过石豁山后,当夜,大家在无人的山野间休憩,一面观看天上那若隐若现的残月,一面聆听丛林间好似狂风的狼嚎声。人们都说,公孙将军好若神人,竟真能自草原进入代郡,想必此次一定能建立奇功。很快,众人就在山岚的尖叫中昏沉睡去了。 可文则却没来由一阵心慌,怎么也睡不着,忽然间,他从梦中惊醒,正看到篝火前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公孙瓒的眼睛,黑茫茫的寂静中他的眼眸好似火光一般,文则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他听公孙瓒说道:“挺好了,明早天一亮,你不要在此地停留,立刻领全军原路回去,我们这一趟来回,不必杀多少人,就足够吓东贼一跳了。” 】 文则极为疑惑,他问道:“君侯欲往何处?” 公孙瓒露出苍白的笑容,文则这时才发现,主君的声音竟如蚕声虚弱。只听主君继续道:“我久患肝疾,近日连连呕血,早就活不长了。今日是我的大限,你们就把我埋在此处吧!”说罢,他从衣襟中掏出一块黄绢,文则见上面满是斑斑血迹,这才恍然大悟,继而泪流满面。 次日一早,公孙瓒病死于石豁山前,汉卒们草草挖了一块土穴,便将他埋在此地。随后率军返回子城,而东军从后方得知有西人进入代郡的消息,大为紧张,一时间暂停平城攻势,反而调军护卫粮道。 这为陈冲的援军赢得了最后的时间。 第三十七章 马邑合兵 夏五月,陈冲率领的八万新府军一直奔波在并州群山之中。 他们先是自河东进入平阳,而后接连跨过霍大山、界山。一入太原郡,就遭遇了绵延的大雨,致使一路泥泞。但陈冲到达昭余湖畔,看着雨水下大湖表面的圈圈涟漪,周围的百姓茫然地打量着陈冲的素色军旗,陈冲这才恍然想起,自从上一次进入长安后,他竟再也没有进入并州过了,仔细想来,距今竟也有十三年了。 而后他们沿着汾水朔流而上,抵达晋阳后,他们转道路过龙山,再进入羊肠道。狭窄的山林正释放出沁人的幽香,天上不断地有飞鸟群在头顶盘旋,就像一团乌云笼罩,让人们想到即将面对的大战,加上自身走得极慢,又不知前方战机如何,这让将士们的心情也如同朦胧的天色一般晦涩。 等他们走完这条近四百里的蜿蜒山路,最终跨过累头山后,眼前霍然开朗。山脉在隘口分开之后,迅速朝东西两面延伸,远远望去,在两边只能看到若有若无的苍茫山影,凸显出脚下的暗色平原。再往北走数里,就有一支打着西朝旗帜的人马前来接应。 领头的人陈冲极为熟悉,正是当年从司隶府调到晋阳霸府的骑都尉孟达。被使者待入中军后,他一眼认出陈冲,当即打马过来拜见说:“谢天谢地,使君你终于到了!” 陈冲从言语中听出不对,问道:“是出了什么事?莫非平城失守了?” 孟达低头答说:“是度辽将军去世了!” 陈冲闻言一震,立刻令孟达叙述详情,这才得知前因后果,这叫他又是伤感又是欣慰。大战之前,军中大将竟不战而亡,这实在令人气沮,但公孙瓒临死前的举措布置,也确实延缓了东人的攻势,还给自己留出了顿兵休整的时间,对于公孙瓒往日坚决鲁莽的指挥风格来说,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陈冲既知战场详情,也不再犹豫,即刻率众抵达马邑城下,此时已是六月庚辰。两路大军相会,如同铁浪翻滚,冷光四溢,西人们顿生勇气,放声高呼。而陈冲穿过这茫茫的人潮,直接进入马邑城内。 与刘备再次相见时,陈冲发觉他独自一人坐在桌桉前,握剑似有所思,而双眉低撇,显得情绪低落,顿知公孙瓒病死对他的打击并不小。陈冲见状,便问道:“病剑犹令贼惧,老锋何放其辉?” 刘备见陈冲到来,双眉一挑,顿时答说:“杀人何等轻易?活人方是难事。”他语气铿锵,眼神坚定,还一如二十年前一般,只是他的发丝已经斑斑点点,显露出不少白发。 两人接下来便商议起接下来的兵事。陈冲先问起刘备对公孙瓒余部的处置。公孙瓒病逝后,刘备便以朱皓去子城主持大局,余部则交给文则暂代,说到这里,刘备对陈冲说:“文则威望不足,难以统帅全部,还是得启用伯圭的一些余部。我听说赵子龙在云长麾下,眼下不如调过来,由他与文则分领吧。”刘备对赵云阵斩曹洪一事印象极深,欲委以重任,陈冲自然也是极为赞许。 而后便是对剧阳麴义部的处置。麴义部虽然人数不足三万,野战不能当大军一合。但他现在占据险塞之地,正面强攻,短时间难以收得成效,恐又平白让曹操取得战机,而若弃之不理,麴义又危及西军侧翼,将来与曹操主力合战,未免产生许多变数。刘备由是犹豫不决,一直等陈冲汇合,就是要对此询问计议。 陈冲闻言笑道:“若要与恶虎相搏,怎么能不先除走狗呢?”而后又变色肃然道:“去,必须去!不除麴义这等反复之贼,何以安定人心?”一旁侍卫闻得,都从中听出几分怒意。他们不禁心想,像陈使君这样的人物,都对麴义愤慨,只怕此人是必死无疑了。 再说回顿兵于汪陶城前的麴义,陈冲赶到马邑后,他也很快得了消息。夏侯渊前来与他商议,问其如何打算,他起初并不以为意,对夏侯渊答道:“臧洪无粮无援,困守于平原之上,尚能支撑数月。我莫非不如臧洪?”显然是打算在剧阳继续坚守。 但实际上两人心中都明白,这仅是一种表态。以曹操的战术布置,虽然明面上是打算以合战取胜,但剧阳是全局的棋眼,麴义一部的存在决定着东朝能否在战略上取得优势,是绝对不容有失的。故而一得知陈冲到来的讯息,两人立刻回驻卧虎山,又在六棱山侧隐蔽处设置四路伏兵,打算沿路节节阻击,为自己争取时间。 回军路上,斥候又传来消息,说陈冲抵达马邑之后,对军中公开宣扬,说必斩麴义头颅,不日便将全军来攻。麴义与夏侯渊麾下大惧,但麴义却不动声色,对众人笑道:“这不过是陈冲诈我撤兵罢了,若真要来攻,直接就来了,还放话做什么?岂不知制胜当缄口闭言,出其不意吗?” 众将细想,也确实如此。如今西朝首尾难顾,以卧虎山这等布置,哪怕西朝分出八万人来攻,也难见成效。唯一可虑的就是西朝全军而出,但此举太过冒险,稍有不慎,便会因进退维谷而军心大溃。想来西朝也不过是指望以诈吓人,让他们不战而退罢了。 然而两日后,斥候又再度传来消息,声称西军稍稍休整之后,竟众号三十万,摆开阵势排阵十里向剧阳挺近。观其前锋,精甲密布,飞骑成潮,已进至六棱山口的龙潭湖。声势极为骇人,怕是只留了数千人屯守外,其余诸部已经尽数出动了。 麴义得闻,颇不能信,于心中猜测道:“莫不是多打火把旗帜,以此吓人吧!”但前面猜测已然出错,也不好开口明言,只能催促斥候再探再报,并令麴光率伏军挫其前锋。 传令下去的时候已是深夜,麴义惦记军情战事,便在帐中观摩地图坐等消息。他本以为消息要到天亮才到,不料只过了两个多时辰,麴光倒先回来了。麴义见他甲多泥垢,满身狼狈,腰间还裹着一块伤布,心中顿时一沉,当即站起来扶住他,低声问道:“遇敌如何?” 麴光哑着嗓子回道:“贼以三百精骑开路,后众不见接应,我便率众袭之,然其不为所动,反击我军,竟一合而破!我部三千余人,仅千余人得脱。” 麴义听闻战况,不由大为惊骇。他安排给麴光的虽非自己的先登老兵,也都算得上久战精卒,如今竟被人以一当十,不禁连声追问道:“这是何部?” 麴光答说:“观其旗帜,应当是中军的轻车一师,由马岱亲领。”不待麴义继续细思,他又连声提醒道:“大人,西军进军如此之快,恐怕今早就要到山前了!”麴义闻言一愣,坐回桉前观望地图,良久不语。 第二天一早,未到卯时,马岱一军先抵达卧虎山前。他们不急着进攻,而是在周遭列阵饮食,视先登军如无物。而后很快,西军的各路前军犹如溪流一边源源不断地汇合而来,为了显出威势惊人,中军各师还着五色旗帜,到了晌午,太阳从云层中显露,将旗帜与其下将士铁甲相互映照,霎时映照出一大片耀眼炫目的七彩光芒,完全分辨不清哪里是人。 麴义麾下众人见西军军容极盛,不禁生出恐惧之心,都来问麴义安排。麴义也没料到西朝有如此决心,心中又恨又怕,只好再去找夏侯渊说:“若是十万人,此处还可以守,但现在西贼倾其全力,便不是我等能够抗拒的了。” 夏侯渊自然听出来其中的怯意,但是他身受曹操重任,自觉轻易不能放弃,便说道:“你等我传信元帅,元帅手书到后,我们再撤不迟。” 然而次日,西军便开始展开侧翼,做出即将包围卧虎山的姿态,同时又分出一支别军,似要渡过浑河,断去东军退路。 麴义见此情形,又去找夏侯渊理论,然而夏侯渊仍不肯撤。麴义不禁心想:我投东朝又不是找死,岂有在这里坐等灭亡的道理?他不撤我撤,莫非曹瞒能要了我的头? 主意一打定,麴义也不再犹豫,当即命令部下收拾行装辎重公,当日便下了卧虎山。等到夏侯渊收到消息,麴义一部已经下山五里了。夏侯渊顿感大惊,但事已至此,他也难以再在山上坚守,只好于山间放了一场大火,依靠山上的火光硝烟,遮掩着撤下山去。 西朝见此情形,也没有深追,而是尾随其后,目送东军撤出剧阳、繁峙、崞县三地。等东军自三阴山小道彻底进入代郡后,刘备在此处留下了三千人,由郭修带领,用以修建坞堡,防止东军再从此入境。 此战虽未与麴义一部一战,但也算达成了解除侧翼威胁的原定目标。由于未经大战,西军不做休整,即刻回师马邑驰援平城。 第三十八章 曹操魂游 再说曹操得到夏侯渊使者来报,得闻麴义独自撤兵、剧阳失陷的消息,继而勃然大怒,于帐中破口大骂道:“无胆老革,反复畔于东西,我不究其过纳其入帐,已是殊于恩遇。他不思感恩也罢,竟私自撤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当天下姓麴吗?!” 此时荀或就在一旁,闻讯也是眉梢一挑,但很快平复下来,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对着来使说道:“你回去给镇北将军说,让他留两千人在三阴山,其余人与麴君侯的兵都不要留,直接行到平城来,大战在即,多需人立业建功呢!” 说罢,又转身问曹操道:“明公你看,这么回话合适不合适?” 曹操也已冷静下来,见荀或前来相劝,也明白他的用意:剧阳已失,便难以复得,当下之计,也唯有正面会战了。故而他眯着双目,缓缓回道:“文若说得不错,就这么回复罢!” 而后他召开军议,告知诸将剧阳已失,西军即将全军前来合战的新消息。诸将中见平城既未拿下,又要在敌境中与西军合战,心中多生恐慌。便有人提议说,战机已失,再野战未免冒险,不如先撤军回国,继续等待战机吧。此言竟也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同。 中护军曹真却不以为然,出来反驳说:“国家倾举国之力来此,耗费数以万万计,岂能无功而返?又说等待战机,莫非将来十年还能有如此良机?” 一旁的军司马夏侯尚也说:“况且轲比能十万驻军在侧,两军合战,我军总是占优。可我军若是不战而退,示弱于盟国,将来再邀击于西,轲比能必不再应,纵有战机又能如何?” 见众人哑口无言,曹操这才缓缓说道:“我军合战虽然冒险,但是西贼也是兵起仓促,敌我都无甚谋划,拼的就是一时的胆识与谋略了。眼下平城难攻不下,但我军还算是兵众,说起来无非是刘备占地利,我占人和。《孟子》云:‘地利不如人和’,我军胜算总有六成。”这一席话稳住了军心,于是全军各部皆撤围平城,转而驻扎在白登山与小东海之东整军待战。 曹操随即一面通报轲比能,一面南下十里,亲自去迎接赶来的麴义一部。甫一见面,他便手执麴义之袖,对着随从笑说道:“刘备有麴君侯而不能用,可谓天睐我尔!”又对麴义说:“我得君侯,当比高祖之得韩信,世祖之得耿弇啊!” 麴义本来颇不自安,以为自己私自撤军会受曹操责罚,不料曹操竟似不以为意,不由大为感动,当即对曹操夸曜道:“陈冲治政无方,刘备赏罚不明,实不及明公之分毫。今我为其所逼,归正于明公门下,必为前驱,枭首刘备以献明公。” 话说完,曹操大笑,随即领麴义见麾下诸公。不料甫一转身,麴义正看到沮授、审配等人站在一旁,双方面容都极为尴尬,也不知是笑是骂,最后也只能将所有情绪掩藏进去,匆匆一点头,便当是相互见过。至于其余诸将,则上去欢颜相迎,随后众人于帐中宴饮,相互间推杯问盏,好不热闹。 当天深夜,麴义回到营中,麴光见其醉醺醺的,便唤人为他卸甲取甲胃,又叫来醒酒汤与冷水,等麴义换好便衣洗漱一番,麴光问今日会面的情形。麴义沉思片刻,很快说道:“曹孟德待我还算周到,但沮授那些人看了我,不声不响,就是一个劲喝酒,显然倒是不忘前事。我们要立足于东朝,怕还是难办。” 这也是麴光所担忧的,他低声问道:“要不要去给沮使君他们送些礼?他们毕竟高居九武,位高权重,若不结交一番,将来给大人添堵,也是有一番受的。” 不料麴义丝毫不以为意,虽然洗了脸,仍是醉醺醺的。他晃了晃头斜躺在榻上,挥手示意麴光出去,同时随意说道:“有什么好结交的。大丈夫立身处世,靠的乃是自身武勇,我麴义纵横东西,还怕他们?” 麴光正要再说,就见麴义盖了寒衾,继续喃喃说道:“此战我必再为先登,胜则为方面之将,不胜则死,死则死耳,母须多言……”到最后,麴义口中言语渐渐不可闻,麴义不觉间翻了个身,鼾声便如雷声起伏,显然已睡得极沉。 但身为主帅的曹操,此刻却并没有休息。喝酒后,他的头很昏沉,但他的意识却仍然很清醒,这让他没有立刻入睡,而是敞开帐口,一面吹着南来的山风,一面沉思着此战的调度。虽然决意与西军决战,但他心中并不像军议中言语的那般富有信心。 如果是寻常战事,让自己与刘备陈冲各带两万人对垒,曹操有信心必胜。可当战事的规模达到眼下这种地步:同一个战场内即将拥堵着超越五十万名士卒,三十万匹战马;负责指挥作战的将帅多达上百名;战线的长度长达三十余里,主帅作战的命令用快马传达全军,就要花费接近半个时辰的时间。一想到这些,曹操心中反而生出一种恐惧,他有一种感觉,战场的胜负恐怕并不取决于自己。 这种想法让曹操难以入眠,继而在微醺的深夜里沉思,一人秉烛阅览地图,用筹签敲击着桌桉,想着该用何等的布置取得胜利。 这一想就到了子时,他脑中才算草草有了眉目,但此时也太晚了,在帐中侍奉的姬妾过来劝他歇息,毕竟曹操有头风旧疾,熬夜久了常有发作。 曹操也确觉得有些累了,但他谋划尚未完成,便对这名姬妾吩咐说:“我睡两个时辰,你到寅时便叫我起来,不要耽误。”说罢,他便和衣沉沉睡去。 这时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他一个在雾中没有目的地散步。似乎走过了很长的一段岁月后,他隐约听到有人在诵经,往那个方向靠近了几步,他又觉得这语气过于顿挫,更像是道士在招魂。 但他还是在往前走,渐渐地走到一片红光处,诵经的声音忽然停了,在红光的那边传来一个声音问他:“你为什么停下?” 曹操不明其意,便只好继续往前走。他越过红光四顾,却发现红光内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隐隐的硝烟味在飘荡。曹操有些不适,却也说不上来缘由,等他坐在地上歇息的时候,远方忽然传来杳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曹操先是看到马的轮廓,其后是背上骑士的身影,他便站起来招呼,但那骑士却没回以任何动作,马却在身前停住了。曹操觉得诧异,靠近去看,愕然发现背上的骑士竟是长子曹昂。 “子脩!”曹操惊叫道,说着就要抓住他的手,却赫然发现抓了个空。而长子用一种忧伤的眼神注视着他,始终一言不发。 “子脩!”曹操大叫一声,一睁眼,竟直接从梦中清醒了过来,才发现眼前是昏暗的军帐。姬妾在一旁看着他,非常关切地递来一碗热汤。 曹操接过热汤喝过一口,稍微清醒了一些。再打量帐外的天色,发现天迹已有些蒙白,这让他眉头微皱,放下碗来问姬妾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姬妾抬眉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还一刻就卯时了。” 曹操顿时下榻站起,斥责她道:“我不是让你寅时唤我起来,怎么误了这么久?!” 姬妾颇为委屈,伏在地上轻声答道:“禀元帅,我在寅时唤过元帅。但元帅睡得很熟,并未唤醒。我便问了侍卫军中有无急事,他们说元帅今日无事,我便想,元帅往常睡得都极浅,未得歇息,今日多歇会也好,便没有再唤。” 不料曹操脸色却变得极为阴沉,他说:“我有事无事,是你该揣测的吗?我下的令,你只管照做便是,也敢替我做主?” 说罢,他挥手叫来信都令满宠,指着地上颤抖的姬妾,对满宠说:“此女违反军法,你把她拉到营门,当众杖毙,然后挂楼示众,还要传文各部,让他们引以为戒。” 满宠沉声应是,而后唤来两名士卒,将姬妾拉出帐门,哪怕姬妾泣声如雨,在地上连声求饶,但曹操与满宠视若无睹,不过两刻钟,满宠便前来向曹操复命说:“已经安排完了。元帅是否要安排名新的姬妾?” 曹操此时正看着地图,很快挥手说:“随意吧,主要是不会做蠢事。” 等满宠行礼退去后,曹操想继续昨夜的谋划,但精神却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不自觉地去回想方才的梦境。他想,莫非子脩是来给我托梦示警的吗?还是说他在九泉下在保佑我呢?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曹操拿不准。 正当他思绪如麻的时候,门外的士兵传来讯息,说西军前锋已经穿过口泉河,出现在平城以南四十里处,今日下午就将抵达平城,而主力也将在两日后到达。 曹操的神经顿时紧绷,他将一些黑棋子摆在地图东侧表示东军,一些白棋子摆在地图西侧表示西军,双方的距离相隔不过一掌。 他不无放松地想到,这场史无前例的大会战,终于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