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长歌》 一 婴儿 公元前871年,西周王都镐京。 三千多年前的夏天,老天爷的脸色依旧如今天般多变。浓重的乌云笼罩着王都的天空,大地和城市在乌云的威胁下瑟瑟发抖。天地间的界限,在一片暮色晦暗中变得模糊不清。远处传来阵阵闷雷,仿佛在说:“你我本是一体,回来吧。” 此时,王城西面,一座僻静的院落里,隐隐传出一个女人的呻吟。如果是在寂静的深夜,这样的叫声足以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可是此时,在雷声的掩盖下,这呻吟声时断时续,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仿佛随时都可以消失不见。 从清晨到傍晚,番己一直这样呻吟着。她是初产妇,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不疼?床头掉下的布袋快被拉断了,嘴唇也早就被咬出了血,依旧强忍着腹部的剧痛,不敢高声尖叫。 她可是赫赫宗周的王室宗妇,即便是生产,不能有失王室礼仪。即便她的丈夫被剥夺王位继承;即便他们夫妇已经过了一年的幽禁生活,可番己依旧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运。 她不过是江汉平原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诸侯国之女,本没有资格嫁给王子姬燮为正夫人。阴差阳错中,被现在的周天子看中,指婚给被剥夺继承权的王子为妻。她心里明白,周天子所看重的正是自己卑弱的出身,难以夹辅自己的丈夫。时也运也,这到底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一切尤为可知。 雷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渐渐的竟成咆哮一般。突然,一道“之”行闪电划破夜空,几秒钟后,一声惊雷在镐京的天空上方炸裂。他仿佛要将天地撕开一道裂口。“啪嗒”一声异响,那是硬物掉落在房瓦上的声音。难道下冰雹了? 恰在此时,一阵剧烈的腹痛袭来,番己再也忍不住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啊——”------随之而来的是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这哭声如此嘹亮,声震屋瓦。几颗鸽子蛋大的冰雹从斜屋顶上滚落,砸碎了檐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下接雨水的陶缸,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生了------生了,是个小子!”稳婆欣喜地用发颤的声音呼喊着,掀起门帘对廊下的小竖说:“快,快去给公子报喜,夫人生了个儿子!” 前院正屋的窗前,一个面色阴郁的年轻人正望着窗外的疾风骤雨,狂风吹起他华贵的锦袍,夹带着冰粒子打在他白净的面庞上,应该有些疼吧?可他似乎无知无觉,眼神空洞的望着,仿佛看到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另一个世界。 “公子,公子,夫人生了,是个小公子!” 仆童的叫声将姬燮从冥思中强行唤醒,他忧郁的眼中划过一道喜悦的光芒,但只是那么一瞬,这喜悦便消失不见,如流星一般。他摆摆手,缓缓说:“告诉夫人好生将息,我待会就去看她!” 小竖(仆童的称谓)应声而去,姬燮长叹一声,低声说道:“公子?若不是------这孩子也该是王子了!唉!造化弄人啊!” 这一场不期而遇的夏日冰雹,对于镐京来说,可算是一场劫难了。多少茅屋被击穿塌陷,多少人家贫苦流离失所,便算是城里的贵富之家,也不知倒塌了多少鸡圈,狗窝与马厩,砸碎了多少瓦片------整整一夜,偌大一座镐京城,搞得是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一直到清晨,风停雨止,一切才渐渐平静下来。 如果说城里什么地方在这场雹灾中最为平静的话,自然首推王宫了。相对于宫外的喧嚣与恐惧,风雨冰雹中的宫殿依旧岿然不动,彰显着大周王朝的定力与威严。 夜已深,风雨渐歇,王宫大殿内灯火通明。大周王朝的天子正端坐于龙案后,身前一左一右摆着两张案席,右边是空的,左边的卷云案几后正坐着一位白面长须的中年官员。从大殿的高阶上往下望去,阶下还坐着一位太史打扮的吏员,正手持铜箸对着炉鼎炙烤一块龟壳。 “大 (本章未完,请翻页) 王,夤夜唤臣前来,可是为这天降冰雹之事?” 周公姬定还不到四十岁,和他的历代祖先一样,袭了周公的爵位,自然就是掌政上卿。便是天子不召他入宫,这样的天异之像,他也得入宫给周王问安。 周孝王姬辟方即位不过一年,却已是两鬓斑白,分明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周代自文武二王以来,一直严格遵守着王位的嫡长子继承制,只有这位周孝王是个例外。他是前头那位周懿王的叔叔,但叔侄二人是同龄,叔叔继承了侄儿的王位,在奉行周礼宗法的王朝,是特之又特。 “这------”周孝王似乎有点尴尬,随口问了句:“是啊,宫外百姓可好?” “召公正在料理,夏日冰雹虽不常见,但来也快去也快,想来无甚大碍。不过,臣入宫之前,城外有报说沣水与灞河忽掀波涛,浪高一丈八。百姓渔船尽毁,连官家的运粮船都翻覆了一艘,恐怕损失不小。” “哦?”周孝王的神色一凛,问道:“依爱卿看,江汉异动,天降雹灾,莫不是上天示警---暗示孤王得位不正?要小以惩戒?” 周公姬定吃了一惊,忙跪起长揖道:“大王怎会做此想头?先懿王并未册立太子,您即位上应天命,下合民心,诸侯归心,上天怎会不满?何况大王善待懿王诸子,谁能说个不字?” “唉---”周孝王长叹一声:“爱卿不知,日昃之时,孤王做了个梦。此梦颇有蹊跷,所以召爱卿来解梦。” “何梦?” “孤王梦见一只金龙从天而落,张牙舞牙向孤王扑来,惊出一身冷汗,遂醒觉。” “此梦不孤,需持太史龟卜,两者参照,方能解之。” 周孝王一麾手,阶下的太史手捧托盘,呈上龟壳。周王接过托盘,仔细观察龟壳上的纹路走向,再从袖中抽出几根筮草,比划了一阵子,皱着眉头说道:“怪哉!” (本章完) 二 父子 周孝王直起身,问道:“何怪之有?” “依这筮像看,当是大凶之兆,有天命之子降生于世,败坏我文王基业。可依这卦象看,却是前凶后吉,大周社稷虽遭毁损,但有辅国柱石支撑,终会转危为安。” “那孤王的梦又做何解?” “不敢欺瞒大王,金龙入梦,当是此子降生之兆。” “莫非此子已降生于这镐京城中?” 王座旁的老内侍俯身附耳说了句什么,周孝王面色一沉,转脸问周公定:“王侄啊,公子燮的己夫人两个时辰前刚刚诞下一子,你可曾知晓?” 周公定身子一震,心里暗暗叫苦。每次周王叫他“王侄”,往往都是有难为之事让他去做。论辈份,周孝王的确是他的叔叔辈,自己的夫人姜氏乃齐侯之女,也是孝王后的娘家侄女。有这层姻亲关系在,也难怪所有人将他视为孝王心腹了。 “此事臣未曾听说。”周公定老实不客气地答道。 周孝王将目光投向被狂风吹得瑟瑟发抖的窗牖,自语道:“风雨如晦,假天命携风带雨而来,好大的阵势!” 他忽然站起身在王座旁踱了几步,定身对身后的周公说:“此儿不可留!” 周公姬定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伏拜于地:“大王开恩呐,毕竟是先王骨血,大王您也曾在先王灵前当着天下诸侯的面立过誓------” “不劳王侄提醒!”周孝王愤怒地一拂袖:“孤王不会忘记自己的誓言,否则便不会将姬燮留在这镐京城中,早将他远逐蛮夷之地,永世不得返京。” 他看了看周公定发白的脸色,缓了缓口气说:“你放心,孤王非是贪位之人,忝居王位不过是为我姬姓巩固江山,将来自会还位于懿王之后。只是此子天命不利于周,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姬定经这一吓,反而打定了主意。这差事死活也不能接下,落下残杀先王骨肉的骂名不说,将来若孝王真的信守誓言,还位给 (本章未完,请翻页) 姬燮的话,自己可就与新王结下了血仇。这事得甩出去! 姬定转念一想,长揖道:“臣了解大王苦心,只是此事交给臣办不合适。臣与大王关系颇近,若由臣操办此事,大王难免会落下骂名,脱不了干系。不如------不如交给召公去办更为合适。” 周孝王眼中亮光一闪:“若不是爱卿提醒,孤王险些办了蠢事。明日一早便宣召公入宫谕见!” 黄昏时分的召国公府,下人们正在排备晚饭,空气中弥漫着压抑与惶惑,令人感觉窒息。主人自早朝归来就将自己关在书斋,连午膳都没吃。老仆人都知道,只有摊上万分为难之事,才能将主人愁到这份上。 “吱呀——”,书斋的门开了。紧接着房中传来召公低沉的喝斥声:“说了不必送膳食来,我不吃!” “父亲!”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个木食盒,看样子年纪只有十四五岁。 见是素来倚重的长子,召公长舒一口气,叹道:“罢了,那就放下吧,我等会再吃,也免得你母亲记挂!” 召公年逾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是个圆脸疏须的长相,看起来慈眉善目。长子姬虎,字子穆,与父亲眉眼颇有相像之处,只是目光锐利,面庞清瘦,远不似父亲般柔和。 “父亲有何为难之事,可告知一二,或许孩儿能帮着思虑参谋,也未可知。”姬虎放下食盒说道。 “朝中大事,你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父亲,儿已过束发之年,可上阵杀敌,亦可入朝画策。大丈夫有志岂在年高?何况父亲什么都不说,又怎知虎不懂呢?” 看着儿子眼中神采熠熠,召公心中甚是欣慰:“也罢,公学署中人人夸你是神童,此事便与你参详一番,也算是个历练。你可知,昨夜番己夫人诞下一子?” 姬虎白净的脸庞泛起些微红晕:“父亲,从嫂生产之事,自有母亲知晓,孩儿如何打听那妇人生产之事?” “可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大王昨夜金龙入梦,卜卦说将有天命之子降生,不利于大周社稷。遂要除了此儿,以绝后患。” “难道此卦便应在己夫人之子身上?”姬虎一脸惊愕:“一个新生婴儿,怎会不利于周?何况他是公子燮之子,先懿王之孙,大王岂可行此不义之事?” “慎言!”召公低沉声音警告儿子:“大王宣为父入宫,口谕我前去公子燮府中,命他夫妇交出婴儿,秘密处死。此事对外秘而不宣!” “燕过留痕,只要是做过的事,岂能不留痕迹?”姬虎思虑一会,抬头说:“父亲,此事您不能做。其一,不义之事,一旦传扬出去,天子只有一道口谕,将来您无以自辩;其二,燮从兄虽形如软禁,但名义上大王曾在天下诸侯面前立过誓,百年后将还位于他。若真到了那时,父亲便是新王的杀子仇人,我召氏一族如何自处?” “我如何不知这此中利害关系。”召公无奈又烦躁地拍了拍案几:“当年,因懿王后未有嫡子,先王迟迟不曾立太子就猝然离世。虽然有庶长子燮,但自幼任性执拗,不得先王喜欢。王位悬而不定之时,又恰逢猃狁大举入侵,镐京危如累卵,而今上数年来南征北讨,手握兵权。无奈,只得急推他为王,以解危局。” “我知道,”姬虎接过父亲的话茬:“此事是齐侯首倡,周公主推的,父亲不过是顺情势点头罢了。” “当年成王曾赐予齐侯征讨不臣之权,周公为世代首辅,他们力推,为父又有什么办法阻止?可我周室九世君王历来都是嫡系长子继承,这一朝坏了规矩,后世该怎么办?幸好大王在即位时歃血为誓,将来定会将王位还于懿王长子姬燮,这才安定了人心。如今,却来这么一出------” 召公恨恨地一捶拳:“定是周公定那老狐狸的点子,他是要把这烫手的山芋交给我,让我召氏一族骑虎难下啊!” “天命之子------”姬虎眼中灵光一闪:“父亲,我有办法,既救下那个孩子,又能让天子收回成命!” (本章完) 三 选择 冰雹后的第三天,风和日丽,镐京城终于迎来复市之日。酒肆重新打出旗幡,飘出酒肉诱人的香气,招徕南来北往之客。贩夫走卒,屠夫樵采之徒,奔走闾巷之间,好一派繁忙景象。 “得得得——”,王城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两辆驷乘马车向城西方向缓缓驰去。镐京城中一般人家出行最多的乘两匹马拉的车子,包括普通大夫之家,若是三匹马拉的,那就挺了不得了。四匹马拉的车子,只有来朝见天子的侯以上爵位的诸侯与辅政的周召二公才有此待遇,要么就是王室成员。这一下子,竟然有两辆驷乘马车同时出现,可实在是太稀罕了。 前头一辆驷乘马车是没有帷幕的,站在上头的正是召公父子。百姓们纷纷作揖:“召公安好——” 召公是个随和之人,一一微笑还礼。百姓们见他如此随和,胆大起来,有些泼辣的妇人开始指点起召公身后的少年来: “哟!这少年长得可真俊,不知娶亲了没?” “人家可是召公的长公子,娶没娶亲关你什么事?就你这鄙陋之质,破落门户,就是做妾也辱没了人家的门楣!” “哈哈哈------” 这些议论顺风钻入少年的耳中,一团红晕染到了耳根,召公看了儿子的这副窘样,训斥道:“子穆,大丈夫当临危不乱,喜怒不形于色。区区几句市井闲话便窘迫至此,真是没出息!” 姬虎闻言欠身谢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的确历练不足。”他瞟了一眼后头跟着的帷幕马车,问道:“父亲,内侍监跟来做甚?莫不是大王对您不放心?” “大约是吧------”召公压低声音问:“虎儿,你都安排妥当了?” “父亲放心,万无一失。” “一定要当心,处处留意,莫要落了把柄才好。” “诺!” 王城西面的公子燮居所,已门庭冷落了年余,骤然两辆贵乘驾临,一下子将这僻静的巷子带入喧嚣。 (本章未完,请翻页) 公子燮早已在门口跪迎,口中高呼:“公叔与内侍监大人大驾光临,燮有失远迎,万请恕罪!” 召公颇有些鼻酸,毕竟是差点登上王位的先王长子,竟如此卑微?他俯身要去扶,忽见后头内侍监正下马车,遂直起身子,抬手说:“侄儿不必多礼,先入内叙话吧!” “诺!” 宾主入座已毕,老内侍递了个眼色,召公会意,问道:“听说,贤侄刚刚喜得麟儿,可否抱出来与我等一见?” “这------”公子燮有所迟疑,毕竟是刚出生没满月的小婴儿,可这迟疑只维持了一瞬,他马上吩咐身旁的小竖:“去后院,把孩子抱来。” 不知怎的,远远听见那婴儿的啼声,姬虎竟然猛地觉得心揪紧了。哭声越来越近,直到婴儿入室,才觉得心稍安些。 这孩子生得方头大耳,十分有福相,哭起来更是中气十足,声震屋瓦。召公将孩子抱在怀里,轻声哄道:“莫哭莫哭!这孩子莫不是饿了?” “不是的,刚刚哺过乳了。奶娘说,一出后院就开始哭,仿佛万分不乐意似的。” 听了公子燮的话,召公的眼中露出一丝慌乱,与内侍监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两人似乎都在推让:“你来说吧!”“还是你来说吧!” 最后,还是召公吃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说:“侄儿啊,不瞒你说。我等此次前来,是奉了大王的口谕!” 一听此言,满室中除了召公,全都齐齐跪下。召公低沉的声音在室中回荡:“公子燮之子,出生时辰不祥,命数有大不利于周室。奉王命,处死!” 此言一出,公子燮惊惶失措,一头冷汗,伏在地上如捣蒜般不停地磕头:“我王慈悲,开恩哪!这是燮第一个孩子,万望吾王开恩,饶恕于他!” 见此情形,召公虽有心理准备,却可陷入窘迫之中,为难的看了眼内侍监。后者笑盈盈走上前来,扶起公子燮,说:“大王知道公子父子情深,若实在舍不得此子,也可做个选择。” “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什么选择?”公子燮泪眼迷茫中透着不解。 “大王非是不仁之君,只因卦象占卜,此子出生时携风雨冰雹而来,天命大不利于我周。若他只是个寻常人家之子,自不必说;可他偏偏是公子你的儿子,当年大王可是立过誓的,百年后当还王位于公子您。 公子身为宗周继承人,此子便是您的嫡长子,若他将来做出不利于大周社稷之事,大王与公子有何面目面对宗庙?所以,公子您若想让大王守誓,便必须舍了此子;若不肯,便只能诏令天下诸侯会盟,舍了这王位继承权。前往封地就藩。 一切听凭公子决择!” 一室寂静,只有婴儿的啼哭声响彻云霄。召公父子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说:“好毒计!”若公子燮不肯交出孩子,便自动放弃了王位继承权,孝王便可放心立自己的嫡长子公子皙为太子;若公子燮交出孩子,自此夫妻必反目,内闱生乱,且落下一个“虎毒食子”的恶名。真是坐收渔利呀!原来大王让内侍监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孩子仿佛知道自己命悬一线,哭得越来越大声,召公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震聋了。姬虎将胳膊伸过来:“父亲,把孩子给我抱吧!” 说来也怪,一到了姬虎的臂弯,这孩子竟然一下子安静了,还冲着少年笑了笑。就这一瞬,姬虎下定了决心,这孩子,我救定了! “公子——,公子——,不能把吾儿交出去呀,他可是你的儿子——”一个发髻散乱,面色苍白的女子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后头跟着几个侍女,一边拉她一边向公子燮告饶:“公子,夫人她非要闯进来,奴婢们实在拉不住啊!” “你来做什么?此等场合,你一个坐蓐的内妇闯进来,像什么样子?”公子燮沉着脸训斥道。 “公子——”番己扑倒在地,扯着姬燮的袍子呼喊道:“这是妾的头一个孩子,万望公子垂怜,留他一条性命吧!” “够了!”公子燮转过身去,背肩部的线条硬如岩石,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们------带他走吧!” (本章完) 四 否极泰来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公子燮的后背上。每个人的目光中,除了震惊,还夹杂着别的含义。于召公父子,是震惊中夹杂着鄙夷;于内侍监来说,是震惊中掺和着失望。至于番己…… 她的瞳孔中正在进行一场地震,朝夕相处的丈夫此时在她眼中,完全成为一个陌生人,一个她从未认识过的男人。 她喃喃自语道:“公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要用他的性命去换取王位吗?” 姬燮依旧没有转身,只是一抬袍袖,示意左右:“来人!将夫人拖回后院。” 廊下立刻进来四五个仆妇,上来拖扯番己。女人一眼望望见姬虎正抱着孩子,拼劲全力扑了上来,要来抢夺婴儿。嘴里说道:“他就是我的儿子,不是王子,也不是公子。我要带他回番国去……” 召虎(姬姓召氏,以爵为氏)觉得自己的袖子快被她扯断了。正拉扯之间,刚才还安静的婴儿忽然大声啼哭起来,番己一愣,手上不由松了劲。仆妇们趁这个当口,将她拖出室外。 人虽走远,依旧能听到她凄厉的呼声:“王侯公子,皆非良配呀!孩子,汝先行一步,母当后随……” 公子燮的肩膀颤抖了几下,突然转过身来:“内子无状,还望众位海涵。”就在他弯腰的一瞬间,召虎分明看见一颗晶莹的水滴砸落在他脚面上…… 登上马车,想起方才情形,召公依旧心有余悸。他颇为担心的问儿子:“己夫人不会真的寻短见吧?” “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她必不会走上绝路。我看己夫人也是个聪明人,她能看懂的。”召虎怀中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少年稚嫩的脸上,笑容显得意味深长。 内室的门刚一关上,番己立刻从床上坐起,从袖中抽出一片扁长的竹签,走到窗下细细观看。这是一只普通的竹签,正面用刀笔刻了两个字:“否泰”。其中“否”字不知何因,刻的特别大,而另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个“泰”则相对小的多。 “夫人,这签上是什么字?莫非有什么玄机?”番己的乳娘站在一旁问道,她是跟着从番国陪嫁过来的,也是番己最信任的人。 “很好懂,四个字——否极泰来。” “这——,夫人,这签子是哪里来的?” “方才撕扯之间,召公子悄悄塞于我手中的。” 乳娘一脸惊喜:“这么说,召公父子有意救小公子一命?真是太好了!”她双手合掌向着天空拜了拜:“小公子有救了!感谢上天!” 番己紧皱眉头:“毕竟是周王下的旨令,召公他能抗命么?怕是另有什么曲折在里头吧?乳娘,”她低声问道:“派人跟上去了没?” “派了,前院采买的胡头,为人老实靠得住,一有消息便会来回报。” “唉——”,番己长叹一声:“我嫁入王室,却不得出门,连带着你也受牵累。若是我儿命大,得脱此难,日后只怕也少不了受折辱。若是他遭逢不测,大不了我也随他去了罢了。” “夫人且放宽心。”乳娘安慰道:“奴婢入镐京城时日不长,但也常听人说,召公子十分机智多才,见识异于常人。既然他有意搭救公子,就定能办得到,夫人只须静候佳音即可。” “也只好如此了。”番己的双手始终紧揪着婴儿留下的一床锦襁褓,久久不肯放开------ 古往今来,人类往往是择水聚居,镐京王城也不例外。沣水与镐水如两条长长的臂膀一般将镐京城环抱,多少国人的生计都仰仗着这两条河流,王城的物资运输也少不了它们的承载。 当两辆驷骖乘的马车缓缓驰到沣水边时,日已西斜。岸边少不了收网的渔夫与忙碌的洗衣妇,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向这头张望。再看看后头,不知何时起,竟有数百人陆陆续续从城中跟着车队来看热闹。 召公父子甫一下车,就看见内侍监铁青着脸凑上来说:“瞧瞧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人声鼎沸的,还怎么做事?别忘了,大王的旨意是秘密处死这小子,你父子这般大张旗鼓的,莫不是打什么歪主意不成?” 召公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儿子召虎上前一步问道:“依内侍监大人的主意,此事该如何了结?” “依我看,不如命城门吏领兵把人都驱散回城,再一家伙把他摔死不就完了。何须搞什么莆团沉婴的麻烦事?” “大人既然已有了主意,我便把孩子交给您,一切由您来处置好了。吾父子也好尽早回城理事。”召虎一面说着,一面把婴儿往他怀里塞。 内侍监赶紧一抖袖子,生怕召虎把这烫手山芋递给自己,后退好几步说:“罢罢罢!大王是把此事全权交于召公您的,奴才不过奉大王命来监看的。怎能越俎代疱呢?” “虎儿,不得无理!”召公喝斥儿子,向内侍监施礼道:“大人,大王既说此子携天命而生,虽说占卜不利于周,但若要处死他,也须问问上天的意思,才好行事。河神为镐京守护之神,必通天意,所以吾父子才费这番心思。若天不佑此子,莆团吸水下沉,自是天命;若天佑此子,我等也不好逆天行事。毕竟,得罪于上天,必会获咎,你说是也不是?” 内侍监讪讪道:“那是自然。” 召公一招手,左右奉上一块莆苇编织好的蒲团,不过两尺见方,正好容得下一个婴儿躺在上头。召虎瞟了一眼内侍监,颇有些挑畔地问:“大人,您要不要检查一番?” 内侍监被将了一军,眼珠子一滴溜,心想:这小子鬼机灵,莫不是有什么套?于是,摆摆手道:“奴才什么身份,怎敢怀疑辅国公爵?不敢,不敢!”说完,又后退了几步,远远望着。 召虎将婴儿小心翼翼地放入蒲团正中,孩子似乎有所预感,咧嘴大哭起来。召虎低声叮咛道:“莫哭莫哭,小公子我这是要救你呢!你千万别哭,把河里的鱼儿都惊得不敢来了!” 究竟小婴儿命运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本章完) 五 鱼浮 或许真的是心灵感应,召虎这样一哄,那婴儿果然就不哭了,亮闪闪的眼睛一直瞪着他看,小嘴一张一张,似乎是有话要说。 “召公,长公子,快些吧!再晚城门要关了。”内侍监扯着嗓子喊道。 召虎狠狠心,找了个水深些的湾处,将蒲团向河中心推去。正值夏月多水时节,水流虽不算十分湍急,却也赶得上马儿的脚力。召氏父子与内侍监飞身上马,顺着水流往下游方向追着水中的蒲团而去。 岸旁看热闹的百姓也跟着缓缓而行,不住地往河中的蒲团指指点点。 “看!那是公子燮刚出生的儿子,大王说此子不吉,要把他沉河呢!” “嗨!刚出生的小孩子有什么罪过,什么吉不吉的,莫不是故意要断先王的血脉,才这么讲的?啧啧啧,也真下得去手!” 议论声顺风传来,内侍监的脸色顿时铁青。可前面的召公父子却无知无觉,他们从思想到肌肉都十分紧张,一直注视着河中的蒲团。刚开始,蒲团顺着流水而下,三人得轻轻拍打马臀才跟得上。 渐渐地,蒲团似乎吸了水,流动开始迟滞了。攸地,河水漫到了婴儿的背部,河中心传来嘹亮的婴啼声。哭声一阵响似一阵,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召公瞪了儿子一眼,却见召虎握着马鞭的手在微微颤抖------ 有人已经背过身去,不敢再往河里看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然有人指着河中央大喊道:“快看,鱼,好多鱼!” 沣水河中,这个小小的蒲团仿佛一块磁铁一般,数以百计的或大或小的鱼儿,全都向它游去。鱼群越聚越密,仿佛堆成一座鱼岛,将蒲团从水中生生托了起来。真是前所未见的奇观啊!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召虎率先从马上跳下,跪地长呼道:“河神显灵了!河神显灵了!” 百姓们这才惊觉,纷纷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河神显灵了!河神保佑我等!” “快!快把孩子捞上来!”召公话音刚落,早有两个水性好的侍从跳入河中,向蒲团游去,不多会儿便把孩子救上了岸。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大人,”召公怀中抱着婴儿,对目瞪口呆的内侍监说:“情形大人也是亲眼所见,这分明是沣水河神灵圣,护佑此子。此乃上天的意旨,万望大人回禀大王,饶恕了这个孩子,切莫违了天意呀!” “这------这”,内侍监无言以对,支吾了好一会儿,只得拂袖而去,回宫复命。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召公如释重负,叹道:“这事终于了结了!”想起方才情形,依旧有些后怕,嗔怪儿子道:“你这计划虽好,但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不会的,儿已预先安排下凫水之人,万一鱼儿不聚,便潜下水来托起蒲团。” “你倒是缜密。”召公看看怀里的孩子,眉头又皱紧了:“为父后怕呀,万一这孩子真的如卜卦所说不利于我宗周,我父子岂不是做了件危害社稷之事?” “父亲不当有此虑。”召虎神色十分凛然:“上天有好生之德,稚子如辜?便真如卜卦所言,此子携天命将不利于周,那也是上天有此安排,我等臣子只能顺天命,尽人事。岂能因一虚无之言而枉送一条鲜活的生命?” 召公十分欣慰:“我儿言之有理,真的是长大了。这样吧,孩子就由你送回公子燮府上吧。” “诺!” 镐京王宫内寝殿,周孝王听完内侍监的汇报,默默踱到殿柱前,长长叹息一声:“天意呀!莫不是上天之意,这孩子将来必登王位?” 内侍监似乎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主子,忽浮现一念头说:“大王,现如今既不能处死那孩子。那么公子燮就应该在天下诸侯面前,许诺放弃继承王位之权,如此岂不是好?” “你一个阉人懂得什么?”周孝王一拂袖:“召公父子这么一闹,整个王畿都将传遍,孤王是如何苛待先王子孙,如何把持王位不肯归还?孤王还能把他姬燮逐出镐京吗?你是要天下诸侯都非议孤王是个冷血轻诺之人吗?” “奴才失言,奴才罪该万死!”内侍监叩头不止。 “罢了罢了!”周孝王疲惫地挥了挥手:“不是自己的东西,总是要还的。天命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有归,世间亦有悠悠众口,孤王也不得不亦步亦趋,如履薄冰。随它去吧!” “儿啊——”番己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把小脸亲了又亲,喜极而泣。 “小公子是大难不死之人,将来必有大福气在后头!”乳娘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不住地安慰着。 最初的兴奋过后,番己冷静了些,忽想起还没感谢恩人,忙问道:“召公子呢?我要当面重谢于他!” “夫人容禀,召公子把小公子送回来,未曾下车,便直接离去了。只说将这个转交给夫人,好生收着。”侍女递过来一个湿漉漉的蒲团。 番己仔细观察那蒲团,的确是莆苇编织而成,因吸了水而变重,并无甚特别之处。只是在苇条交织的缝隙间似乎有些黏乎乎的东西,闻起来略有些腥臭味。 乳娘也摸了摸,问:“夫人,这些是什么呀?” 番己毕竟是长于江汉河汊众多之地,立刻就明白了:“鱼饵。是用玉米粉沾上些鸡内脏渣制成的鱼饵,鱼儿最爱吃的美味。看来召公子是将这些鱼饵藏于蒲团的缝隙中,一旦入水,鱼儿循味而来觅食,也就将蒲团从水中托起。” “真是巧计呀!召公子果然是天下难得的才子,竟能想出这般精妙的法子。” “是啊!我儿能蒙召氏长公子搭救,真是三生有幸啊!此恩此情,我番己铭记于心,他日定会还报此恩。” “夫人,既然公子已经渡过这一劫了,这该正经取个名字了。” “我已想好了,就叫他胡,姬胡。” “姬胡,有什么讲究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番己只管低头唤道:“胡儿,公子胡,多好听的名字。” 乳娘觉得有些不妥,怯生生地问:“夫人,要不要问问公子的意见?您就这样把名字给取了?” 番己脸一沉:“有何不可?我儿取名他有什么颜面来置喙?” 姬胡在母亲怀中,“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 (本章完) 六 娃娃亲 五年后,公元前866年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镐京百姓在忙碌之余,也没少谈论王朝轶事。目下他们最爱谈论的就是刚刚结束的大秋祭。 从三皇五帝到武王克商,祭祀一直是国家的重要事项。君王每逢即位,娶亲,立嗣,居丧都必须祭太庙告祖宗。除此之外,每年的春秋两祭是必不可少的循例。春耕播种前,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秋收之时更要感念上苍之赐。 今年的秋祭本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周孝王骤然病重,代替他主持祭礼的人选自然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这个人不是周孝王的嫡长子公子皙,而是先懿王的庶长子姬燮。在如此敏感的时刻,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镐京城中,流言纷飞。有人说,公子皙在祭礼上脸色铁青,怕是不那么甘心;有人立刻反驳,说公子燮得到几个大诸侯国的支持,王位已是唾手可得。 在这一片纷扰当中,昔日冷清的公子燮府第忽地热闹起来,连带着街对面的小酒馆也是生意兴隆。时近正午,食客们一边吃着酒食,一面瞟着对面洞开的府门。众所周知,祭礼结束后,主祭者都会将供奉的胙肉与祭酒带回去招待宾客,称为飧祭余。不知会有哪些人来登门? 正说的热闹,一列马车由南往北缓缓驶来,前驱之后是一辆五马骖乘的大车,按仪制这是侯位才能够享有的待遇。 “哟!这是哪一国的诸侯?赶得这么早,够殷勤的!” “你不知道?这是公子燮的亲舅舅纪侯,这段日子可是常客呢!” 纪侯之后,又有两三诸侯接踵而来,无非是虞公虢公几位王畿附近的姬姓诸侯。客人们都陆续入府了,可负责迎客的家臣却依旧伸长脖子翘首以待,应该是还在等什么重要客人。 马蹄声夹杂着铜铃铛的脆响,又一支车队缓缓驰来。十几名身穿轻甲的武士簇拥着一辆六骖马车,端的是气派非凡。马车不但四面锦帷,车轮和车辕都用铜皮包裹着,处处彰显着主人非同一般的高贵身份。 望着车旁飘 (本章未完,请翻页) 拔剑出鞘,只见寒光闪闪,晃得人眼花,端的是副难得的利刃。 “这是谁送给胡儿的?”番己温柔地问道。 “申侯大伯给我的见面礼,他可喜欢我了。阿娘,阿父让我叫他岳父,是什么意思啊?” “以后胡儿长大了,要娶申侯的女儿做正夫人,就象阿娘与阿父这样。好不好?” 小姬胡一歪脑袋,不以为然:“我不要什么正夫人,我长大了,要统领千军万马,荡清夷狄!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番己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我儿真是有志气!可大丈夫也得娶妻呀?你订了这门亲,以后就可以自由出行了,不必再关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她蹲下来微笑着刮了下儿子的高鼻梁,打趣道:“胡儿,申侯好看不?” “好看,比阿父还好看呢!” “那申侯的女儿比她爹爹还好看呢,胡儿不喜欢吗?” 姬胡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那行吧,我答应了。” 这副稚气的样子逗得乳娘与左右都忍俊不禁,番己也觉得浑身疲惫顿消,吩咐两名侍女:“带公子去夷己那里进些膳食吧,嘱咐她好生看管着。” “诺!” 眼看儿子走远,番己低声问:“你都看清楚了,只有诸侯来赴宴吗?” 乳娘低头答道:“奴婢看得真真的,除了申侯纪侯,便是虞公虢公,在朝大臣一个也不曾来。” “召公府里也不曾来人吗?” “不曾。” 番己长叹一口气:“看来他们还在观望,王位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这些人都是老狐狸,活成精了。” “夫人无须忧心,如今公子与申侯之女结了娃娃亲,便得了江汉诸国的支持,大周半壁江山都站在公子一边。再说大王即位之初也是在先王灵前立了誓了,众目睽睽,他岂能反悔?”只是,她有些欲言又止。 究竟乳娘要吐露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本章完) 七 飨祭余 番己看着乳母欲言又止的样子,安慰道:“你是我的乳母,又陪我嫁来此处,你我之间有何不能言语?” “诺!”乳娘这才低声说道:“纪侯此番如此热心,奴婢听说,他有意嫁一女给主君为侧室。夫人不能不提防着些呀!” 番己长长的眼睫颤抖了一下,似乎十分吃惊:“纪侯果有此意?” “他当着主君的面说过,公子年富,身边只有一妻一媵,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太单薄了些。这不是要亲上加亲的意思吗?夫人,纪姜可不比夷己呀!” 这话番己如何不明白?夷己是自己的陪嫁庶妹,可纪姜却是诸侯之女,又是亲上加亲的,纪国之爵位是侯,而番国不过是伯。若是果然嫁了过来,再生下儿子,将来怕是会威胁到自己母子的地位。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树上的海棠正开得热闹,三五只蜜蜂与蝴蝶争相采逐。番己轻叹息道:“乃如之人也,怀婚姻也。男子总是二三其德,便是没有纪姜,怕也会有齐姜,宋子之流,如之奈何?罢了,随他吧!眼下事正危,且不是理会这些杂枝碎叶,成大事要紧。” “虽如此,可夫人这些年对主君总是不咸不淡的,否则夷己也不会有机会诞下伯姬,幸而是个闺女。夫人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小公子着想,莫要对主君太冷淡了!”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一想起当年他为了王位不惜交出我儿,实在中心如刺------罢了,休要再提了,容我思量一番!” “诺!” 前堂之上,飨祭余的仪式正在进行。姬燮高倨于主位,几位诸侯分席于阶下就坐。每个人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盘炙羊肉,一觞酒,一甑汤汁,与一盘剥好的鲜橘。每个人的案旁跪着一名侍女,手中捧着一壶美酒,随时准备添酒加菜。 胙肉分好,堂侧的钟鼓齐鸣,悠悠其声。听得时间长了,颇有昏昏欲睡之感。虞公撑着手肘,打趣道:“王 (本章未完,请翻页) 子为何不召些歌姬舞女来,也好过如此沉闷?” “虞君妄言了。”姬燮正色道:“应称公子,而非王子。大王病笃,我等身为人臣,怎能观看乐舞?黄钟大吕乃祭祀正乐,正合今日之景。” “公子说的是,在下妄言了。” 乐声好容易结束,姬燮端着酒觞站了起来。客人们的脸上现出一丝焦虑,大家知道,主人该赋诗了,而他们也该与主人的赋诗对和。若是不能将《诗三百》了然于心,这样的场合可是会出丑的。 姬燮神情庄重,但眉目间难掩轻快与喜悦,他赋了一首《鹿鸣》,正合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虞公看看抓耳挠腮的虢公,冷笑了一声,站起来和了一首中规中矩的《鱼藻》:“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此诗本是赞颂周武王克商后在镐京的生活,虞公借此诗不但答谢了姬燮的盛情款待,还表达了自己支持他继承王位的忠心。姬燮会意,举起酒觞微笑致意,二人各将觞中美酒一饮而尽,欣然落坐。 纪侯不甘落后,立刻站起身来赋了一首《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在座的除了不喜文墨的虢公,谁都听出来这是纪侯在替女求婚,这样的诗主家必须给个答复的。众人目光注视下,姬燮再一次起身,亲自为纪侯斟了一觞酒,这才归位赋了一首《干旄》:“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丝纰之,良马四之。彼姝者子,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何以畏之?孑孑干旌,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孑孑干旌,在浚之城。素丝祝之,良马六之。彼姝者子,何以告之?” 姬燮声音忽地有些低沉:“舅父的爱女,自是天下庶士仰慕,何需忧心?” 纪侯知道外甥这是应许了,喜不自禁,作了一个长揖。见他这样,对面的申侯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姬燮的扫视了一眼阶下,看看自己的舅父,再看看自己的准亲家,觉得今夜千万不能冷落了这位汉汉大佬,热情地招呼道:“燮听说申君学识渊博,日后还要多多点拨我那犬子啊!” 申侯赶紧站起身来行了个礼,他长身玉立,颇有超然之态,也难怪小姬胡一个劲儿地夸他好看。 “小公子龙睛凤质,外表不凡,我女资质平平,的确是高攀了。方才已想起一首诗赋,准备赠予小公子。” “哦?是何诗?” 申侯清清嗓,朗声诵道:“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妙啊!”虞公一拍案几:“小公子携天命降生,当是人中龙凤,贵不可言啊!” “是啊,”虢公好容易找了个发言的机会:“镐京城里谁不知道,小公子当年鱼浮沣水,得上天庇佑,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姬燮的笑容忽然僵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间,便恢复了常态,谦虚道:“申姜之女素以贤淑端丽扬名于江汉,求亲者趋之若鹜,是我那犬子高攀了!” 听到公子燮吩咐上佐菜,在座其余客人尤其是虢公才终于松了口气,这意味着难熬的诗会已经结束了,宾主接下来只需开怀畅饮即可。主人得到了姬姓两大诸侯国,与江汉诸姬的支持,纪侯得到亲上加亲的许诺,申侯成功与王室结亲,每个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此次共飨祭余的宴会可说是无比成功。 (本章完) 八 刺杀 到了周孝王这一时期,西周的疆域大致可以分为三大板块: 一为周王朝发源地的渭河谷地,当年“凤鸣歧山”的龙兴之处。这里有丰邑,镐京与歧邑,是周王朝统治的核心地带,也称为王畿。有崤函之险,披山戴河,天下形胜之处。 二为崤函以东的黄河中下游平原,这里地势平坦,以黄河冲积平原为主,称为中原。也是当年殷商王朝的核心区域,武王克商之后,将微子启封于宋国,原朝歌之地成为卫国。同时大封同姓姬姓诸侯,以对殷民形成有效统治。 三是江汉流域。成康时代,周王征服淮夷开拓的疆土。同为姬姓的随国是这一地区最重要的国家,因为境内有著名的铜绿山,这里出产的铜矿资源几乎占了周王朝的一半。而无论是打仗用的兵甲,还是祭祀用的礼器,哪一样不需要铜? 江汉平原通往丰镐的运铜通道称为“金道”,也是王朝的生命线。而申国,正是扼守这一生命线的最重要门户。 这一切,姬燮都了然于心。中原地区有舅舅纪侯穿针引线,自己已得到大部分诸侯国国君的认可;而江汉流域,有妻子番己的娘家与准亲家申侯坐镇,已是铁板一块。三分天下有其二,现下只有丰镐两京的旧贵族们尚在观望。而这些人里,无疑都唯周公与召公马首是瞻。周公不指望了,召公嘛------虽然目下仍在观望,但过了今夜,定也会站到自己一边。 想到此,姬燮心情大好,频频向客人们举觞劝酒。宾主开怀畅饮,十分痛快。 古时请客一般都在中午,盖因礼仪繁琐,往往一喝就是几个时辰。而那时城门到了申时关闭,城中也时时宵禁,所以到日昃时分宴饮都得结束。不然就得让客人们宿于家中。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寒星闪烁,满月当空,淡淡月华倾泄在镐京的街市上,民居的屋顶上,似铺了一地的清雪。姬燮知道,该散席送客了。 宾主一行脚步都有些踉跄,公子燮坚持要亲自相送,家臣獳羊肩搀扶着他。虞公与申侯先后登车离去。虢公长父晚一步出来,纪侯已当自己是半个主人了,非 (本章未完,请翻页) 要送他登车不可。 眼看膀大腰圆的虢公醉熏熏地爬上了自己的六骖乘马车,纪侯转过身来向公子燮告别道:“吾甥,今夜这酒喝得痛快!待你表妹来了,咱舅甥俩再痛快饮一回!” 姬燮笑着作了个揖:“一切都仰仗舅父了,这段日子以来舅父操劳了!” 纪侯拉着他的手正待说些什么,只听“嗖”地一声,他的身子定了一下,忽然大喊一声:“中箭了!有刺客!” 姬燮慌忙扶住他,夜色中只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舅父,你怎么啦?” 恰在此时,一只陶罐从对面的酒肆二楼被扔了下来,发出“叮哩咣啷”的一阵脆响。四面忽然杀声四起,四名蒙面黑衣人从四角暗处奔了出来。同时,一名头戴斗笠的短装男子从酒肆二楼跳下,手持一柄利刃冲着姬燮杀了过来。 姬燮扶着纪侯一猫腰躲到虢公的马车底下,他尚不知舅父的伤情如何,但必须防止再有冷箭射来。可马车能挡箭一时,却挡不住近身杀手的利刃。眼看那斗笠男子已冲到马车头,他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也渐渐逼近。姬燮只好放下纪侯,从腰间抽出长剑,准备拼死一搏了。 “当”地一声,男子手中的匕首被震了出去,抬眼一看,虢公长父如天神降临一般挡在了公子燮身前,厉声喝道:“贼子!竟敢刺杀王君,教你不得好死!” 斗笠男子手中匕首已飞,再看自己的四名帮手也被虢公带来的甲士与公子府的护卫们缠斗着无法脱身。无奈,只得取下背上的弩要射,虢公长父大喝一声:“护盾!” 四名持盾武士将公子燮与纪侯护在中间,男子射一箭正中盾牌,再次连发则被虢公一戈挡了出去。见势不妙,他转身欲走,被虢公追上一步,一戈刺中胸膛,当场陨命。 虢公正待把那四个蒙面客给解决了,姬燮拦道:“虢公,他们必是死士,千万留个活口,找到幕后主使之人!” 一场械斗之后,除了斗笠男子,另四人中一人逃脱,两人当场毙命,另有一人被擒。无疑,此次刺杀的目标是公子燮。虽然纪侯挡了那一箭,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但好在射中的是臀部,伤口也不算太深。人人后怕,刺客显然经验不足,他们是先射冷箭,一击不中再扔罐为号,一齐近身刺杀。若是先齐射冷箭,只怕此时姬燮命已归西了。 姬燮吩咐把纪侯抬入府内疗伤,一面对虢公这位救命恩人千恩万谢不止。他将尸首脸上的黑布拿下,脸生得很。再将那为首男子的斗笠拿下,原是一名一脸络腮胡子的壮年男子,在场的无人识得。无奈,姬燮抬抬手,吩咐左右:“将这三具尸体与一名刺客全部送往大司理衙门,交给召子穆处理吧。” 公子府后院内房,番己正低头做着手中的针线活。前院的杀声不时传来,乳娘獳羊姒不时扒着门框张望着,她既忧心事态发展,也担心自己的丈夫獳羊肩。 “算了,绣了半天,这几针都是歪歪扭扭。”番己有些烦躁地扔下手中的绣绷,她甚少如此失态。 “夫人,来了,我家那口子回来了。”乳娘一脸喜色。 獳羊肩也是番己从娘家陪嫁来的媵仆,素来得夫人重用。此时他一进门便跪在地上禀报:“夫人,事已成。” “公子可有闪失?”不知为什么,番己一开口问的还是自己那位至亲至疏的丈夫。 “主君无事,只是纪侯中了一箭,伤得不深,不甚要紧。夫人不必忧心。” 乳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照她的主意,纪侯上赶着送女做妾,边正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番己低声问道:“那------他怎么样?” 獳羊肩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当场被虢公斩杀了。” “啊------”番己的身子摇了摇,无力地挥挥手:“罢了,原是早料想到的。尸体呢?” “公子吩咐送到大司理堂上了。”獳羊肩似有些疑虑:“夫人,听说召公子十分精明敏锐,若是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可如何是好?” “就是要他瞧出来才好。”番己脸上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召公这老狐狸,也该到了表态的时候了。” (本章完) 九 夤夜出奔 亥时已过,高大的宫门两旁,两列身穿重铠,手执长戈的武士背墙而立,警惕的眼神扫向黑洞洞的街市。镐京宵禁,整座城市沉入不尽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兜儿兜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眼看来骑即将靠近宫门,门吏大喝一声:“夜已深,何人胆敢擅闯宫门?” “吾乃王子皙,求见父王。” 周孝王已年近六旬,入秋后因一次酒后惊风,染了风寒,多年南征北战的沉疴泛起,竟至一病不起。饮食不进,长夜难眠,近日还开始咳血。 当夜孝王刚喝了安神汤,正待昏沉睡去,却见嫡长子姬皙神色慌张地闯进寝殿。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开口就是没头没脑的一句:“父王救我!”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孤王病这许多日,不见你这逆子床前伺候,闯了祸才想起进宫啦!” 王子皙也顾不得父亲的责骂了,开门见山道:“父王,孩儿派死士行刺姬燮不成,还被他反拿住一个,现已送到召伯虎那里去啦。”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周孝王涨得面色通红,“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内侍监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来替他拍背。好容易缓了过来,周孝王用颤抖的手指着儿子: “谁让你去行刺的?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材!” “还不是被我那门客蒍伋撺掇的?这家伙一向办事利落,万,没想到这回竟会失手哇!父王,那召氏父子一向跟姬燮穿一条裤子,这回逮到了把柄,肯定会往死里整孩儿。父王,你要救救我呀!” 周孝王心中一片凉然,经过大风大浪的他明白,自己这少一根筋的长子又不知着了谁的道儿。也怪自己,妻子齐姜没等当上王后便逝世了,身后只留下这么一个独子,难免骄纵了些。再加上这段日子一直病着,没时间管他的事,果然就出了大事。 罢了,事已至此,再多的责骂也无济于事。姬辟方深叹一声,从枕下摸出一个铜令牌,递给儿子:“孩子,你持这个令牌立刻出奔。 (本章未完,请翻页) 城门吏不敢拦你的,出了镐京城千万莫要再回顾,径直往东,投奔你母舅齐国去!” 姬皙似有些茫然:“那我的妻小可怎么办?带上一起走吗?” “混帐!带上他们,你还怎么走得动?”周孝王又是一阵咳嗽,好容易缓下来劝道:“放心!都是骨肉血脉相连,只要你走了,无论是姬燮还是召伯虎都不会为难他们的。” “那------”姬皙还待再说些什么,只听父亲一声怒吼:“快滚!再晚孤王也保不住你了!” 内侍监会意,马上挟着姬皙的胳膊把他架了出去。这下周孝王也睡不成了,他靠着床栏苦苦思索了半晌,似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对刚进来的内侍监说:“快,速宣周公定入宫谒见!” 子时,公子府与镐京城内万千民居一样,陷入一片沉暗,万籁俱寂。只有姬燮的卧房内隐隐透出一丝烛火的微光。 慰问完舅父的臀伤,姬燮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房中,一个低眉顺目的年轻女子从鋗(一种大腹双耳的铜制温食器)中取出温热的粟米粥端了上来:“公子,请用些小食吧!” 她就是夷己,番己的陪嫁勝妾,也是她的庶妹。有时候,姬燮觉得纳罕,一父所出,为何姐妹俩如此迥异。他欣赏妻子番己的见识高远,沉毅果决,但如果夫妻相处时她能有夷己一半的柔顺,那可就太完美了! 端起米粥,他自嘲地笑了笑,世上事哪里又有完美的呢?是自己在痴人说梦罢了。一阵窸窸挲挲的衣裙摩擦声由远及近,姬燮抬起头,不由一阵欣喜。妻子番己可是有好几年不曾动来房中找过他了,今晚竟然不期而至。 番己向丈夫见了个礼,目光瞟向一旁颇显不自在的夷己,后者似乎正要告退。 “站住!”番己叫住她:“你且留下,有话跟你讲!” “夫人有何吩咐?”自出嫁后,夷己一直跟着其他仆媵称呼她为夫人。 “你的母舅莫夷,化名为蒍伋投靠了王子皙,今夜竟然带领死士来刺杀公 (本章未完,请翻页) 子。幸而得老天庇佑,公子无事,此贼当场被虢公斩杀。此事你可知晓?” 夷己跪伏于地,身子不停在颤抖:“妾已听闻公子遇刺,但不知是何人所为?公子与夫人明鉴,此事妾毫不知情。妾已好几年没有母舅的消息了!” 番己似乎并不想计较此事,只摆摆手说:“我与公子皆知你与此事无关,不会与你计较。但从今往后,再勿提起莫夷这个名字,他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明白吗?” 夷己不停磕头:“谢公子,谢夫人!” 眼看着她膝行而出,姬燮心中老大不忍,有些嗔怪妻子:“你为何不与她明说呢?” “怎么?心疼啦?”番己冷冷地瞟了丈夫一眼:“此事何等凶险,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我这也是为了她好!” 姬燮自知失言,赶紧向妻子示好,拉着她的衣袖说:“是是是,夫人做事一向思虑周全,为夫自愧不如!这回事成,夫人的娘家是出了大力的,吾一辈子必定铭感于心!” “你知道就好!”番己一抖袍袖,坐于床沿说:“我来是有事报知公子。王子皙方才持王令单骑出城去了!必定是投奔齐国去也!” “啊!”姬燮忿然起身:“那赶紧派人追上去呀!若等他到了齐国,岂不是后患无穷!” “追?公子您以什么身份去追?又以什么罪名拿他?即便追上了,难道要杀了他不成?届时宗亲大臣们会如何看您?这个残害骨肉的罪名您担得起吗?” 这一连串问题把姬燮给问住了,他一下没了主意:“那------只能随他去了吗?” “公子,您与王子皙是政敌,而非仇人。眼下他妄图杀人夺位的罪名是坐实了,朝中的宗亲大臣们也无脸为他说话,如此公子继承王位已是顺理成章。公子宽宥姬皙,既可得宽仁美名,也可聚拢人心,可谓一举两得。至于今后,只要王位在手,万事皆可缓图之。” “妙呀!”姬燮一拍掌:“夫人之才堪比傅说,为夫敬佩之至!” (本章完) 十 谁来主丧? 周公姬定在宫灯的指引下一跨进寝殿的门坎,心里便凉了一大截。他这一生阅人无数,一见到周孝王那蜡黄的脸色,深陷的眼眶,特别是一向高挺的鼻头都瘪进去了,心里便明白了:孝王已是油尽灯枯,大限之期只怕就在今夜了。 想起这许多年来君臣共事的情分,姬定不由得悲从中来,急奔到孝王榻前痛哭不止:“大王,才一日不见,怎的竟然憔悴至此?” 周孝王艰难地示意内侍监扶自己勉强坐起,安慰道:“生死自有天命,爱卿莫要过悲。事情------都听说了吧?” 周公定羞愧地抬不起头:“臣已知晓了。都是臣失策,原想着以主祭为诱饵,引蛇出洞,让公子燮按捺不住,做出不轨之事。没成想,竟然是王子皙先按捺不住,以至于功败垂成,可叹可悲!微臣一生算无遗策,这一回算是遇上对手啦!”他懊恼地以手捶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也算尽力了,既然天意如此,那也非人力可挽回的。如今天下诸侯一多半都归心于姬燮,待孤薨后,他必能登上大位。爱卿不得不提前做打算哪!” “齐国,咱们还有齐国!还有王畿内的大小数百领主宗亲,他们并未明确表态支持姬燮,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呀!大王!”姬定不甘心地呼喊道。 周孝王无力地摆摆手:“不中用了,算了罢!王畿内的那些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至于齐国,孤掌难鸣,能收留皙儿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什么?爱卿啊,叫你来不是为的这个,孤王眼看大限将至,实是有要事相托!” 周公定叩首不止:“臣多年深受大王知遇之恩,但有所请,无不粉身碎骨,倾力报之!” 周孝王喘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吐字清晰些:“待孤离去后,你定要力主让公子燮主丧即位。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世代卿士之位,保住孤王的子孙血脉无恙!” 周公定伏首于地,泣不成声:“臣明白大王之深意,定当竭力为之!有臣一日,定保大王子孙在镐京绵延永世!” “如此,孤便安心了!”周孝王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无力地躺了下去,一颗泪珠从浑浊的眼角滚落。 黎明,天边刚刚泛出一点鱼肚白,一阵宏亮的钟声从镐京王宫的方向传来,越来越急促。钟声将仍在熟睡的人们唤醒,人们匆忙系上衽带,跑到街上打听消息。 “怎么了?怎的又敲钟了?” 一列十几人的骑手队伍从宫门方向四面城门飞驰而去,一面跑一面高声呼喊:“大王薨了!庶民回避!” 人们吓得赶紧跑于街市两旁,虽然入秋以来时有天子病重的消息流传,但当靴子终于落地之时,人们还是觉得有些突然。天子薨逝是大事,不但四方诸侯必须齐聚都城来会丧,并见证新王即位,民间的百姓虽不必披麻戴孝,丧期内也得禁酒禁嬉戏,酒馆得关门歇业,倡优们也得失业。 “吱呀呀——”,镐京城门洞开,骑手们策马疾驰,带着周王驾崩的讣告奔向四面八方,无论王畿域内,还是函谷关外的中原,或是南方的江汉地区,都无一例外地必须将讣告送到。周王朝辖内的各个诸侯,无论爵位是公侯,还是伯子男,亦或只是秦这样的附庸,都得前来会丧。当然也有例外的,楚国已僭号称王好几代了,自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原共谥号”,自然也无来往。 天亮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在镐京城内传开——王子皙昨夜派死士行刺公子燮未果,已趁夜潜逃出城。被限制了所有娱乐活动的镐京百姓自然跟打了鸡血似的,更加起劲地谈论起这件事来。 有的说:“早就说过了,王子皙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定会惹出事来的。这不,应验了吧?他这一逃,王位铁定是他公子燮的了!” “说什么呢?父死子继,王位本就该公子燮坐上去的!咱们这位大王不过是暂时替他捂着,最后还不要还回去?可惜了,辛辛苦苦操劳了六年,最后还不是传回给侄子的儿子?” “事情已经明朗,看着吧!召公和公子燮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王子皙的妻儿党羽,兄弟都还在城里呢!能放过他们?等着瞧吧!” 两天过去了,数日过去了,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无论是召伯虎还是公子燮都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无声无息,除了将被擒的刺客处斩,与另两人的头颅悬于城门示众之外,没有任何响动。反而是四方诸侯们车驾如云,纷纷莅临王都。公家的馆驿住不下了,城内高档点的客栈也都住满了,镐京城内,车粼粼,马萧萧,好不热闹。 公子燮的府门外也不清静,每天都有几位诸侯要求谒见,全都以“公子居丧不宜见客”挡了回去。诸侯们失望而归,却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夸赞公子严守《周礼》,有君子风范。 姬燮真的不想见这些诸侯吗?不是的。后院内,他正焦急地踱步,不时瞟着妻子番己,问道:“这样谁都不见真的能行吗?万一惹恼了诸侯,他们不支持我可怎么办?” “公子稍安勿躁,需知欲速则不达。眼下形势已明,公子胜券在握,所做的只需两个字——等待。”番己不紧不慢地整理着箩中的丝线。 “等待?等什么?” “公子莫要糊涂,这大周朝堂上最重要的两位卿士还没表态呢?公子急个什么劲呀?” “你是说------”姬燮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周公到——,召公到!”门吏一层层传入高喊声,姬燮一愣,番己一脸欣喜,大喊道:“公子,快去见客呀!你终于等来了这一刻了!” 周公定走在公子府的甬道上,心中百感交集。他与召公刚从殿前的灵前会议出来,主题只有一个——谁来为周王主丧?一般说来,这主丧之人便是继承王位之人,但周孝王没有太子,就得由二位上卿与朝臣诸侯商议决定。 会议甫一开始,虞虢二公便提出由姬燮主丧,江汉诸姬一边倒地支持,而中原诸侯也有一多半同意。王畿的领主与诸侯们都看着周召二公,他咬了咬牙附议,当时召公似乎有些吃惊,但立即也表态支持了。这一下,天下诸侯几乎无一疑议地同意了姬燮为唯一主丧人选。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只得二公联袂前来,亲自相请,以示隆重。 无论他怎么不情愿,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属于周孝王的时代已结束,属于周夷王的时代正在来临。 (本章完) 十一 执棋之手 暮色尚未褪尽,公子燮的府院中人仰马翻,不甚喧嚣。数不尽的鼎簋爵觞需要装箱,颜色鲜亮的彩缯丝帛堆积如山,等待着主人的收纳。可若论谁是府中最忙碌的人,那无疑是家臣獳羊肩夫妇,这一整天的,夫妇俩忙的脚不沾地,头晕脑胀,才堪堪将无数的家伙物什理了个大概。 只消过了今晚,这些东西将随女主人一起进入西周王宫。六年了,府中上下每一人都悄悄期盼着这个日子,但当它真的来临时,每个人又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如梦一般!唉!人啊,就是这么矛盾 一府之中,只有番己最为悠闲。她远远眺望着北面那座巍峨雄壮的宫殿,在那里,她的丈夫正志得意满地主持着周孝王的丧礼,一步步走向权力的巅峰。而他脚下这条通往王座的康庄大道,是她番己竭尽全力为他铺就的。可是,自己做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阿母!”儿子的一双小手拉着她的衣袖,瞪着溜圆黑亮的大眼睛问道:“我们明天真的要搬进王宫吗?那里是不是很大,比这里大很多很多?” 孩子的这一问,给了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若是为了姬燮,或许不值得,但若是为了儿子,便是让她舍出这条性命也是值得的。 “是啊!王宫是这大周天下最大最漂亮的房子,也是你阿父从小长大的地方。你在那里可以习文练武,将来好成为像先武王那样伟大的君主。” 姬胡的眼睛兴奋地扑闪着,似乎肚子里还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母亲,可惜被悄然进来的家臣獳羊肩打断了:“夫人,召公子求见。” 番己纤长的手指在空中停滞了一两秒,迷雾重重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早在设局之初,她便预想到,镐京城中至少会有一个人能明察秋毫地看穿这一切。现在这个人来了,既是意料之中的事,又慌的什么劲呢? 她挥手将儿子交由乳母带回,整整衣衫吩咐道:“请召公子前堂稍待。” 当番己款款步入大堂时,召伯虎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这位镐京城里最聪慧耀眼的公子正值弱冠之年,他身着一身翠绿的锦袍,宛如一株摇曳在深秋凉风中的孤竹。 见到番己,召伯虎心中也是暗自吃惊。眼前的女子气质高华,风姿婉约,完全找不到当年那个蓬头垢面的产妇影子。他忽然有些迟疑,该怎么称呼这位即将母仪天下的女人呢?可他只迟疑了一瞬,便躬身行礼道:“夫人见谅,虎叨扰了。” 番己笑盈盈的说:“公子于我母子有救命深恩,但有所求,妾无不从命。何谈叨扰?” 二人一番揖让见礼后,召伯虎在席上坐下,再次垂拱衣袖致歉道:“本不该于此时上门相烦,时是因为前日所办王子皙刺杀公子一案,尚有疑窦于胸。还望夫人能为虎解惑。” “吾一深院妇人,能知晓什么?虽然,亦愿为公 (本章未完,请翻页) 子勉力为之,公子但讲无妨。” “夫人出生江淮,可曾听闻过‘夷社’之名?”召伯虎一面问,一面抬眼观察番己的反应。 “听说过,”番己莞尔一笑:“二十多年前,淮夷进犯成周,兵锋直指洛邑。成周八师奋起御敌,江汉诸国配合王师断了淮夷后路。一番拼死苦战后,终于击退夷族,我大周社稷转危为安。” 召伯虎接着她的话往下说:“此战过后,先共王为表彰江汉诸国护御之功,将俘获的淮夷俘虏尽数分赐给他们。诸侯们从中挑选武艺高强或有一技之长之人,组成夷社,专行刺杀政敌,打探军情等隐秘之事。夫人的娘家番国应该也有这个组织吧?” “不但有,且妾出嫁之时,兄伯将它作为陪嫁给妾带了过来。” 召伯虎没想到番己竟会如此坦诚,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帛书:“这是从太藏令处找到的夫人当年的陪嫁清单。据文书记载,曾有三名媵仆在途中逃亡,可有此事?” “媵仆逃亡是常有的事,何劳公子挂怀?”番己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慌乱 “正如夫人所言,媵仆逃亡的确是常有的事,可若这三人都是夷社中人,此事便不寻常了。”召伯虎针锋相对。 番己不慌不忙,气定神闲地轻舒广袖:“公子又怎知这三人都是夷社中人?” “为首的那个叫莫夷的男子,正是此番实行刺杀计划的王子皙的门客蒍伋。臣细察过此人的底细,发现他是三年前才投到王子皙门下,之前一直在洛邑地方以开客栈为生。不知何故竟突然抛家舍业来到镐京,将妻小弃于洛邑。数日前,府上有人出函谷关,特意前往洛邑给莫夷的家小送去了一些家用之资,因此臣顺着此条线索调查出此人曾在番国生活过多年,正乃夷社中人。” 召伯虎仿佛说出了多日以来萦绕在心头的疑团,终于松了一口气,剩下的事交由对方做决断了。 番己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她微笑着说:“既然公子已知其中关节,妾便也不再隐瞒了。不错,莫夷的确是夷社中人,本就在媵仆名单之上。之所以逃亡,并非他有意如此,乃是奉命为之。” 这回轮到召伯虎吃惊了:“奉命?奉谁之命?当时夫人送嫁途中,便已布下此局了?”若真如此,可真是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兄伯既然将他们陪嫁于我,自然是奉我之命了。当时,公子本已定下迎娶申侯之妹,岂料先王猝然离世,公子骤然失去继承王位之权,申国立刻顺势悔婚。申乃江汉大国,非我娘家番国小邦可比,按媵婚习俗,妾本该为那申姜陪嫁之媵妾,不承想竟突然被先孝王指为正夫人。兄长深谋远虑,自知我此行必会遭逢夺位之困厄,为番国着想,亦为妾思量,特意将夷社赠予我为陪嫁。之所以让莫夷他们先行离开,也是为了入镐京之后行事方便。” (本章未完,请翻页) “莫非夫人在当时便预料到了今日之事?”召伯虎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番己“扑哧”笑了:“我又不是神仙,哪能料得那么远和准?不过是未雨绸缪,先安插几枚棋子在外头,但有事情发生,也不至于临时手忙脚乱找不到人手。说来说去,亦是闲棋冷子以备不时不需而已。” “夫人------”召伯虎话语中难掩责问之意:“先孝王即位时已许诺将来会将王位归还,夫人又何必多此一举,行此阴鄙之事?” “阴鄙?”番己冷笑一声:“我大周从来依《周礼》治国,嫡长子继承制本是颠扑不破的法则,奈何一夕废之?若我与公子什么都不做,只是坐以待毙,焉知今日不为刀下之鬼?公子身为召公宗子,难道不知晓此中厉害么?” 召伯虎无奈地站起身,长揖道:“夫人行事自有道理,虎在这里只想提醒夫人一句,夷社行事过于阴鄙,夫人不可过于倚重他们!虎言尽于此,还望夫人三思!” “召公子乃正人君子,自看不起这些宵小伎俩。”番己嘴角现出一缕辄揄的讥笑:“可若那王子皙襟怀磊落,心中无半点不轨之念,莫夷便是再怎么舌灿莲花,亦是无用的。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公子又何必如此追问?” 召伯虎一时辞穷,决定换一个角度来说服对方:“可是燮从兄身份如此贵重,安能以身躯犯险?” “当时他已在内穿了软甲,何况以莫夷的能力,本可以全身而退。奈何虢公不知就里,这也是算计不到的事。公子,我夫妇兵行险招,亦是无奈之举,说起来------”番己意味深长地看了召伯虎一眼:“这论起来,也是公子您陷我儿于险境,妾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此话怎讲?”召伯虎一脸惊愕。 “五年前,公子施巧计于沣水上以‘鱼浮之蒲‘救下吾儿,妾不胜感激之至。可是公子是否料想过,此举也给吾儿坐实了‘天命之子’的名头。除非生父即王位,换了王子晳,或别的任何人,岂能容他活在世上?” 召伯虎恍悟,他无奈地长舒一口气,跪起长谢道:“夫人,虎当时思虑欠佳,实是失策。往事种种,已不可追回。但燮从兄不日将即王位,而夫人您定会正位中宫,小公子必会入主东宫为太子。臣还是觉得,夫人身份贵重,为我周王室声誉计,切不可与夷社这样的组织再有瓜葛。” 沉默,一阵难捱的沉默。召伯虎忽听上座一声长长叹息,接着是番己略有些凝滞的声音:“我明白公子乃是好意,不愧为大司理。待先王丧礼一毕,我自会马上遣散夷社,如公子所愿。” 召伯虎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实是吃了一惊,抬头愕然地望着眼前这位即将成为大周王后的女人。番己的表情却很是轻松:“我答应了公子,是否公子也能应许我一事?” (本章完) 十二 降阶相迎 “夫人请讲,但有吩咐,虎无不从命。”召伯虎眉头也不皱一下地说。 “听闻公子尚未婚配?可订下婚约了?”番己慢吞吞地摸挲着案上的白玉卮,不紧不慢地问道 “未曾。”召伯虎口中答着,心里却纳闷对方问此事是何意。 “无它。”番己满面春风地说:“我兄长有一女,乃正夫人所生嫡长女,已近及笈之年,玉貌花颜,秉性贤淑。若公子不嫌弃我番国远僻,我己姓族疏,妾愿为公子做媒。” “这------”召伯虎心下感叹道:夫人好谋算!这是要将我召氏一族拉入嫡公子姬胡的阵营中,将太子的地位弄成一个铁打的江山。可事关重大,他不可贸然应许,亦不敢断然拒绝,只得含糊推托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何况虎正在居母之丧,此事须禀明父亲作主才是。” “那是自然。公子莫要担心,无论您答应或是不答应这门亲事,我都会如约遣散夷社的。” “如此甚好。” 送客归来,乳娘獳羊姒看见番己依旧在案旁沉思,丝毫没有去就寝的意思,便凑过来低声问道:“夫人,当真要遣散夷社吗?他们可都是您身边最忠心之人啊!” “既答应了召公子,自然要做到。”番己沉色说道:“你男人无需随我们入宫,正好可在外头把此事办好。吩咐夷社中人,若有愿回番国,便送他们归去,由我兄伯安置。若不愿意的,便每人发二百金,助其于丰镐或成周地方另置产业,用以安身立命,自此蛰伏。无我之命,不许擅动。” 乳娘恍悟:“夫人这是要------,奴婢明白了,一定会将此事办好的。可奴婢不明白,夫人为何如此看重召公子?” “你不明白,召公子乃宗子,将来定会继承其父爵位官职,为国之支柱。他父亲正值壮年,将来自会有其他子嗣,我儿若有召氏一族为辅,则太子之位便是谁也撼动不了的。” “夫人深谋远虑,奴婢自愧不如。”獳羊姒想起一事,忽地面色一紧,问道:“夫人,这段时日咱们并未往洛邑派人,莫非是夷己派的夫人您看要不要适时敲打一下她?” “罢了。”番己似有些疲累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也是我疏忽了,未曾及时派人抚恤莫夷的家小,此事你替我办妥了,务必让他家中无忧。至于夷己,日后看紧些吧!” “诺!” "夷己,夷己------"眼见乳娘去里屋铺床褥去了,番己独坐于案前喃喃道自己这个媵妹也真的是个可怜人,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她唯唯诺诺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唉!到底为什么呢是恨铁不成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周孝王入葬后的第三天,新王的即位大典正式举行。姬燮头戴王冕,身着只有天子才能享有的衮服,率领文武百官,四方诸侯,入太庙告祭先祖。他是周王室的第九位君王了,自幼没少跟着父王入祭太庙。可如今走进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却是另一番滋味。 幽深庄严的高柱大堂,坐北的整面墙都打铸成供桌祭台,八九寸高的阶梯状牌位一层一层往上垒,足有十七八层高,无声诉说着这个王朝的厚重渊源。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姬燮不由得一阵气短。最下排偏左一块牌位被擦得十分锃亮,上书“先懿王姬公囏之位”。 姬燮盯着那块牌位良久,恭敬地在蒲团上跪下,焚香祷告,最后将线香放入鼎炉,方才礼毕。他在心中默默念叨着:父王,孩儿回归王位,定要北定猃狁,南征荆楚,重振文武伟业,恢复我周室往日荣光! 告过太庙,再祭过上天,算是得到了祖先和上天的首肯,履行了必要的法定程序,接下来,就该升殿登基,接受群臣与诸侯的拜贺,正式即周王之位了。 姬燮从屏风后缓缓趋向自己的王座,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六年的幽禁生活,独子险些沉溺沣水,幸而有祖宗庇佑,有妻子费心筹谋,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江汉与东部大部诸侯的支持,才有了今天。他明白,登上王座不过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路将会更艰险,他必须将这些支持自己的势力继续笼络住,铸成一个铁打的王座江山。 “大王升殿,群臣谒见啦——”司礼官拖着长腔喊道。话音刚落,殿内外的鹿角一齐吹响,“呦——呦——”的呜鸣声直冲霄汉。 周公与召公分左右两队率领王室群臣一步步登殿,在王座阶下齐齐伏拜:“恭贺大王,大王万年,万年,万万年!” 姬燮居高一望,只见一片白茫茫,大家都穿着孝服,要想从服制上区分各人的官阶,那是不可能的了。他清清嗓,用尽可能清亮威严的声音说道:“众卿平身!” “谢大王!” 周公居左,召公居右,分两班站立阶下。接下来一批人正是王畿域内的诸侯,姬燮站起身来,朗声说道:“众爱卿平身!大家拱卫丰镐,着实辛劳!” “为我成周社稷江山万年,本是臣等本份,何辞辛劳?” 姬燮怀疑他们莫不是排演过,怎的回答得这样整齐? 最后一批则是东部平原与江汉地域的诸侯上殿,以爵位为尊,为首的正是宋公,接下来是一大堆侯与伯。这时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姬燮不仅从王座后起身,还一步步走下阶梯,对诸侯们降阶相迎。 当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清楚地听到阶下诸侯队伍中的第二排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哧笑声,是谁?姬燮目光了闪,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短须汉子目光躲闪,虽然有些面熟,但一时竟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大多数诸侯只是惊异,只是大家的惊诧侧重点各不相同。周公是惊异后,略带一些幸灾乐祸;而召公先是惊异,后转为惶惑。至于诸侯们,或是象纪侯,申侯,虞公,虢公一样受宠若惊,或是象宋公,随侯一般面面相觑。 看到大家的反应,姬燮有些后悔了,似乎自己这一步做错了。可已经走下台阶了,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就再走回去,那可就太尴尬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只好硬着头皮作了个长揖,但却并不下拜,道:“孤能重登大位,皆仰仗诸位之力。望各位卿家日后鼎力相助,共保我大周江山!” 满殿齐齐下拜:“谨遵大王之命!” 回身上阶时,姬燮轻声问扶着他的寺人(宦官)贾:“刚才哧笑的是什么人?” “禀大王,是齐侯。” “齐侯------”姬燮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恨意。 公元前886年,周懿王之长子姬燮正式登基即位。当日便下诏,封妻子番己为王后,嫡子姬胡为太子。次年改元,史称周夷王。 镐京王宫也分前朝与后宫。此时的后宫之中,王后番己也刚打发完来谒见的夷己,很是敲打了她几句。幸好夷王目下只有这么一个妾室,她也无事可做。正领着儿子姬胡兴致勃勃地参观御花园呢! 刚上任的太子姬胡还只有六岁,正是好奇心最重的年纪,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一个劲地问个没完。番己刮了刮他的鼻子:“胡儿这么多事不知晓,正是要请个先生来好好调教调教!” “哼!我才不学那些文诌诌的酸书生,我要学弯弓射箭,学刀枪斧钺,将来做个开疆拓土的伟大君王。就像武王和穆王那样!”姬胡不满意地嚷嚷道。 “所以你天天缠着虢公,让他教你武艺,对吧?”番己笑吟吟地说:“可儿子,治国不仅需要武力,更需巧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治人,你以后就明白了!” 母子一行说笑着走到一片小树林边,忽听里头传来一阵谈笑声,隐约间还听到“大王如何如何”的字眼。番己留了个心眼,命左右不要出声,自己细细听来。 一人说:“大王竟然降阶相迎诸侯,是真的吗?” 另一人应道:“是真的,听前头侍候的内侍说,大王不仅降阶,还长揖不拜。真的是太礼敬诸侯了------” 番己听不下去了,愤怒地一拂袖,喝道:“回宫!”树林里陡然失声,一切归于沉寂。 回到中宫,番己怒犹未消,又是一拂袖将案上的香炉挥落地上,香灰撒了一地。姬胡从未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的火儿,吓得不敢吱声。 獳羊姒小心翼翼地问道:“适才嚼舌头的那两个宫婢已拿住,王后看该如何处置?” “杖毙,传令满宫上下,若有人再敢乱嚼舌头以犯上,等同于此。”番己一字一顿咬牙道。 “诺!” 獳羊姒领命而去,番己回头看着儿子,默默地拉他过来,语重心长地说:“胡儿,你记住。作为君主,既要御下有恩,更要有威势。恩威并重,才能让臣民心怀畏惧,令行禁止。切莫学你父王这般,失了君臣之礼,自降身份,以后将遗祸无穷。” 姬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本章完) 十三 争执 典礼一直到日昃时分方才结束,诸侯百官们都纷纷登上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的自家马车,互相拱手道别。这一天的繁文缛节下来,吃也没吃好,还没个打盹的地方,每个人都是一身的疲惫。 召公靠在车栏上,一脸的心事。召伯虎关切地问道:“父亲在忧心何事?” “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而今诸侯日强,进逼王室。彼此或有兼并之意,而大王今日登基,竟然对王畿外的诸侯降阶相迎,实非吉兆。自昭王南征死于汉水,西六师全军覆没,我周王室之威望已远不如前。穆王一生南征北战,开疆拓土,方才勉强维持住局面。为父担心,今日过后,四方诸侯会小瞧了大王,产生异志。” “父亲过虑了吧?”召伯虎宽慰道:“大王幽居日久,一日即位,难免有不妥之处。假以时日,自会生出王者气度。谁也不是生来就是一生王气的!” “但愿吧!”召公瞟了眼儿子,忽想起一件事来:“国事忧心,家事也不轻松。王后娘娘提的亲事,你觉得如何?” 召伯虎清逸的脸庞泛上一团红晕,他低头应道:“一切但凭父亲做主!” 召公轻叹一声:“本来也是桩极好的亲事,太子已立,王后也正当盛年。可------” “莫非父亲有何隐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呀。我听说大王与王后关系冷淡,再加上申侯四处宣扬即将送女入宫,难免将来有会有争嫡之事。我是怕------”后面的话他不想再讲下去了。 召伯虎却没有丝毫迟疑:“父亲是怕被人看作太子一党么?若是这个,父亲无需多虑,即便不结这门亲,在天下人的眼中,我召氏一族亦是太子一党无疑。” “这却是为何?” “难道父亲忘记了当年沣水上鱼浮救婴之事么?我父子亲手救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太子,还能首鼠两端吗?再说,嫡长子为宗子,继承父位本是大周宗法,即便无有此事,倘若有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意欲夺嫡,我父子理当挺身而出,岂有坐视之理?” 儿子年轻的脸庞虽略显稚嫩,却有一股子坚毅果决之气由内散之于外,召公似乎了悟,点了点头说:“子穆之意,为父已明白。这门亲事为父应了。” “一切但凭父亲为儿做主!”召伯虎在车中长作一揖,眼中闪现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婀娜背影------ 虽然有不太愉快的插曲,但周夷王姬燮还是急于与自己的王后分享这人生中的最高光时刻。下了朝,他急匆匆地奔向中宫,一路上浮现出妻子番己温柔拜贺,款款叙话的景象。过去种种已埋入时光,今后他一定会好好爱护她们母子,共同打造一个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的王室之家,给天下万民树立一个榜样。 可惜让他失望了,王后番己一脸严峻,姬燮不明就里,以为她是想起了过去的不愉快。低声抚慰道:“王后,孤过去对不起你和胡儿,但以后不会了。孤永远记得这六年的苦寂岁月,没有你们母子相伴,孤该怎么度过?你放心,以后你为王后,胡儿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为太子,谁也害不了你们母子。” 番己似有所动,嘴唇翕动了两下,还是直言道:“大王,妾不是要说这个。今日大殿之上,当王畿外的诸侯升殿参拜之时,大王是不是降阶相迎了?” 姬燮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顿时心头涌上一阵不快,冷冷地说:“是啊!怎么,有何不妥吗?” “大王,你糊涂啊!”番己急了:“历代天子即位,可从未有过如此纡尊降贵之礼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承天命,牧万民,何等尊贵?怎能如此降阶?天下诸侯本就各怀异志,大王本该恩威并施,令他们畏服。可大王如此做,岂不是叫他们自此轻看了?------” “够了!”姬燮忿然而起:“你不过是孤的王后,怎敢置喙朝堂之事?你别忘了,孤现在是王,天下独一无二的王,不是你的儿子,必须接受你的训诫。你的这些鬼话这六年孤也听够了!” 番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王还记得自己是天下独一无二之王,那便好了------” 听了这话,姬燮更加火冒三丈,番己分明是讥讽自己没有王者气度嘛!攸地,耳畔似又回响起朝堂上齐侯那声哧笑,那张短须长目的脸不知怎的竟与番己的脸重合了。姬燮火极,一抬手,一个响亮的耳光已掴在了番己脸上。 这一巴掌力度极大,也极响亮,番己被扇到了地上,好半天不得起身。獳羊姒一面趴在地上恳求:“大王开恩啊!娘娘她不是有意冒犯大王的!”一面膝行过去扶起番己。 看着妻子脸上清晰的掌印,姬燮的手在颤抖,心中一片茫然。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曾几何时,他们夫妇也有过曼妙的新婚时光。那时候,他为她画眉,她替他束发加冠,她鼓瑟,他便吹笙,一日日如胶似膝。虽然幽闭府中,但两人都不觉得时光难捱。那时她还特别爱吃醋,自己的媵妹夷己竟然有大半年见不得他的面,自己的一应生活都由妻子亲手料理,决不让婢女们近身。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都变了呢?番己依旧料理着他的日常起居,但却似在完成妻子的任务,一点不走心。他亲近夷己也好,身边有别的婢女也罢,她都眼皮都不抬一下,似乎自己是别人的丈夫一般。直到开始谋划扳倒王子姬皙的事,她才上了点心。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姬燮思索着。 有了,就是从姬胡出生的时候开始的。自那以后,番己变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正想着,番己已爬了起来,跪在自己跟前,看不清脸,一言不发。姬燮很想挽回,他伸出手想抚摸妻子遭掌掴的脸庞,可却被她一偏脸避开了。 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臣妾冒犯大王之威,罪该万死,请大王降罪!” 她还是这般倔强,一步不肯退让。周夷王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愤怒地一拂袖,恨恨而去。番己跪伏在地,两颗泪珠砸在膝前的苫席上,久久不肯起身------ 新王登基的第一天,便与王后开始了冷战。这让整个镐京王宫都宠罩于阴 (本章未完,请翻页) 霾之中。 其实在扇出那一耳光的一瞬,姬燮便后悔了。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番己有多么倔强,她决不会象市井妇人那般撒泼抱怨,更不会象一般闺秀那样楚楚可怜地求取丈夫的怜爱与疼惜。她只会将此事深埋于心,更坚定地与他拉开距离,就象上回一样。 可他能怎么办呢?如今他已是君临天下的王者了,难道要他俯首向她道歉吗?那怎么可能?他陷入了难言的烦闷之中。夷己那里他也不想去,偌大一个后宫,竟无一个知心人吗? 家事一团糟,国事更不轻松。登基不过大半月,他便有处处受制,如履薄冰之感。“新官上任三把火”,姬燮正想要整备兵治,修炼甲兵。这件件事都需要铜啊!可偏偏随国那边今年送来的金(铜)又减少了,这一回比去年少了三分之一的数还多。这叫他如何铸造新祭器,如何打造战士需要的铠甲与兵器,还有兵车的轴承也老锈了,也得更换。 这一桩桩一件件,搅得他焦头烂额,夜不成寐,还不如在公子府幽禁时过得舒心。 这不,下朝后把周召二公与新留朝为司徒的虢公留下来商议。几个人说来说去,也没谁能拿出个可行的主意。 周夷王问:“为什么随国送来的金今年这么少?” 周公定答曰:“禀大王,听说楚蛮正在整备兵马,不日将再次伐随。随侯也是无法,只能也整治甲兵以应对,所以上贡的金只能减数了。” “楚子可恨!”周夷王恨恨地咬牙:“难道就不能彻底铲除了这个毒瘤?还我大周天下一个安宁么?” 虢公攘臂上前:“臣愿率王师前往讨伐逆楚,为大王分忧!” 召公持笏上前行了个礼:“虢公此言差矣!当年因为楚子三年不纳贡,昭王轻率西六师出征江汉,结果全军覆没,而昭王自己也不得生还。如今国势尚不能与昭王时匹敌,岂能轻言南征?” 这下可热闹了,虢公主战,召公主和,周公持中劝说,吵得姬燮脑仁儿疼。末了,他无奈地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算了。末了一看,召公居然还没走。 姬燮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问:“爱卿还有何事?” 召公有些犹疑:“有件家事需禀报大王允准。” “何事?” “王后曾为犬子提亲,说愿将娘家嫡侄女许配虎儿为偶,感娘娘美意,特来求大王允准。” “哦?”周夷王抖擞了一下精神,觉得番己这媒做得不错,这样太子可得一强援,不至于今后在朝中孤立无援,步自己的后尘。不住赞许道:“这亲事不错。孤王同意了。” “谢大王!”召公下拜:“臣这便遣人前往番国求亲!” 周夷王正待扶他起来,忽然舅舅纪侯一路嚷嚷着闯了进来:“大王,大王——” 姬燮有些不悦:“舅父何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大王,”纪侯喘着气说:“臣女纪姜——她,她已入镐京城了!” (本章完) 十四 拜师 中宫内,番己一日内接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獳羊姒先开始像只喜鹊,兴冲冲地来报喜:“娘娘大喜,召公同意了婚事,不日将派人前往娘娘的兄长那里去求亲呢!” 番己也是喜上眉梢,脸上一扫多日来的阴郁,连声说:“太好了,也是我儿有福!有召公子这样的良人为夫婿,也是我那侄女几世修来的福份!”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满殿的内侍宫婢也磕头如捣蒜。番己吩咐下去,人人有赏,更是一团喜气。 可是还没等领赏呢,坏消息传来——纪姜明日将进宫。 獳羊姒递上宫令呈上的陪嫁单子,一脸的忿忿:“娘娘,这也太过份了!她纪姜不过是来做妾室的,了不得是个次妃罢了,怎的竟带两名陪嫁的媵妾入宫?当前娘娘不过带了一名庶妹陪嫁,她倒好,不但带了一个庶妹,还带了一名莒国女子。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僭越是什么?” “是不是僭越不是你我说了算了。”番己淡淡地说:“大王说不是僭越便不是僭越。罢了,都是预想中的事,有什么好气的?这会怎能跟当年比?当年大王不过是个寻常公子,我自不好带许多媵婢陪嫁。如今可不同了,纪姜带两名媵妾陪嫁也是应当的。何须在这些小节上拘泥不休?教人轻看了去!” “是,娘娘教训的是!” “还是尽早通知兄伯那里,做下准备,好与召家订下婚期,早日完婚为是!”只要姬胡的太子位固若金汤,再来多少个纪姜她也是不怕的。 渭河谷地的冬天异常地寒冷,纪姜来的第二天,也正是她进宫的当日,一场大雪飘飘忽忽降临了镐京城。这场雪来得巧,若它下得更早一些,或者纪姜还得在路上多耽搁几日。 中宫的大殿是周王夫妇举行宫宴,招待近亲的场所。一般来说,也是新妃嫔入宫初次觐见的地方。王后是必须出席的,至于周王,列不列席看他的心情。大约姬燮一早见瑞雪飘临心情大好,特地来中宫见他的新次妃了。 纪姜大约是十六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身着一件浅色镂金丝的绣牡丹锦裙,外披一件粉红色银灰鼠皮子里的披风,堕马髻上斜插一支赤金花钿钗子,流苏上的珠子直垂到耳畔。白净的鹅蛋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顾盼生辉。 好一个美人儿!番己冷眼看向姬燮,分明看见他眼中掠过一缕惊艳之色。旁边的孟姜大约小一些,十四五岁的样子,也是清丽可人;莒嬴圆圆脸,一派温婉可爱的派头。至于三人姿色,论起来还是纪姜更胜一筹。 寒冬时节,大雪纷飞,镐金王城银装素裹,在蛋清色的天空映衬下,格外显得庄重雍容。你若这时问王宫中的任何一个人,哪里最暖?人们都会首推纪姜所在的秋寥宫。 这位新晋的次妃似乎十分得宠。整个冬天,周夷王姬燮除了上朝和处理国政之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和纪姜呆在一起。别说是其他媵妾,就是王后番己也甚少能见到他的面。 冬雪初晴,番己经过御花 (本章未完,请翻页) 园,没承想里头的梅树都已经开花了。绯色的是红梅,衬着冰天雪地的一片白色的背景,十分地娇艳动人。再看另一侧的白梅,也有些许开花的,只是并不显眼。 番己本想回宫的,见到梅花忽地来了赏玩之兴,一步步向梅林深处走去。獳羊姒怕她受冻,劝道:“娘娘若喜欢,不如折几枝回去插在鬲中,也是一样的。” 番己摇摇头:“它们在这园中花开正盛,何必陪我一起幽禁于冷宫深室?” 她伸手抚着那白梅的花瓣,素白胜雪,当中有一缕青色抹过。不由想起从前在公子府中,也曾和姬燮一起赏过冬梅。当时在那株白梅树下,姬燮亲自摘下一朵白梅插于她的鬓边------ 正想得出神,忽听梅林深处传来一男一女的调笑声: “表哥,你看这绯色的梅花真好看!你与我折一枝好不好?” “好!这红梅最衬表妹你今天穿的绯色锦袍了。” 不用看也知道,整个王宫能互相以表兄妹相称的,便只有纪姜与姬燮了。番己的捻着花瓣的手指变得冰凉,俱往矣!夫妻恩爱早已成为往事,如今物是人非,徒惹人笑罢了。 她转过身,低声说了一句:“回宫!” 里头的声音显然獳羊姒也听见了,她忿忿不平地说:“娘娘,您是后宫之主,凭什么对她纪姜退避三舍?要回避也是她回避呀?依我说,娘娘您也太好脾气了,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对大王都敢没上没下------” 番己停下脚步,是啊!凭什么呀?自己是王后,纵使与周王不睦,也得担起调教宫嫔之职责,怎能一味逃避?想到此,她清了清嗓子,梅林里头先是一片寂静,之后又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见到番己,姬燮先是一怔,有些尴尬的样子,旋即恢复正常,客气但不失热络地招呼道:“原来是王后啊!找孤有何事?” 番己行了个礼:“原本是要去寝殿找大王,不想竟在此偶遇。”一面说,一面拿眼去瞟一旁的纪姜。后者果然是一身猩红的大氅,在这雪白的世界中十分打眼。 “王后有何要事?”姬燮很是意外,见番己看着纪姜,似乎有让她回避之意,忙说道:“表妹不是外人,王后有何事直说即可。” 番己强忍着不去看一脸得色的纪姜,只对着周夷王说:“原是为了胡儿的学业。” “不是已指派虢公长父为太傅了么?孤见胡儿十分用心跟他修习射术武艺,虢公也是尽心指教。怎么?他们闹矛盾了么?” “不是的。”番己摇摇头:“所谓文治武功,身为大周太子,光修习武艺是不够的。何况胡儿性子倔直,更需一个博学之士来引导,学习圣人治国之道。” 姬燮点点头:“王后有合适的少傅人选么?” 番己稽首道:“臣妾保举召公宗子召伯虎,他虽年方及冠,但学识渊博,智虑非凡,定可好好引导太子修习文武之道,将来善牧万民,为我大周创不世功业。” 姬燮有些犹豫:“他是不是太年轻了?能行么?”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大王,召伯虎虽年轻,但毕竟是召氏宗子,世为王室重卿,国之柱石。任命他为少傅,也是未雨绸缪,为将来计呀!” 姬燮思忖了一番,终于点头道:“行,那就在改元后正式赐命吧!” “谢大王!” 番己谢恩已毕便转身离去,姬燮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眼神中分明有不舍与困惑,纪姜把这一切尽入眼帘,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按规矩,新王继位必须等到第二年的元日之后才能正式改元。所以周夷王元年应该从公元前865年元日算起。 改元祭祀告庙三天后,东宫的正殿举行册命召伯虎为太子少傅的仪式。周夷王赐下刻有“册命金文”的锡器,并赐予镐京郊外王田一处,召伯虎三拜九叩谢恩。 接下来,应该轮到太子姬胡行拜师礼了。可这个七岁的男孩正是分外淘气的时候,竟然歪着脑袋问召伯虎:“我听说你骑不得烈马,拉不满弓弦,有什么本事做我的师傅?” 阶上的番己坐不住了,喝斥道:“胡儿,休要胡说八道!” 召伯虎并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向周王与王后深施一礼,道:“蒙大王与王后错爱,委臣以少傅之职。臣自知才疏学浅,却愿勉力为之。太子言臣骑射生疏,确有此事。只想反问一句,太子为储君,可知何为王者?” 小姬胡小脸憋得通红,望着高高在上的父王说:“我父王便是王者,我将来便也是王者。何有此问?” 召伯虎一抬袖,神色十分庄重:“所谓王者,需得思虑深远,极目远望,能看到天的尽头;还需心胸宽阔,能包容这天下万万生灵。太子有此目力与胸襟否?” 姬胡本来觉得眼前这个连胡子都没有的人除了长得好看,必定一无是处。没想到被问住了,且召伯虎言语铿铿,十分动听,一时出了神,呆住了。周夷王瞧着有趣,替儿子解围道:“子穆说笑了,太子方稚龄,哪来什么目力与胸襟,正需要先生指引与教导才是!” “诺!”召伯虎深深稽首:“王者非与生俱来,需从前人的治世经验上得到教训与借鉴,方得成其功业。臣有一物可为太子解惑!” 他从袖中一筒竹简,举于头顶说:“臣作此书名《殷鉴》。取自殷商朝代从成汤至武庚,再至子纣的十七世三十一位君王的治世故事,删繁就简,可与太子引入治国之理。” “哦?”姬燮十分感兴趣,吩咐寺人贾:“呈上来与孤看看。” 只扫视了几行,周夷王便被吸引住了,竟浑然忘却了这是在拜师礼典之上。番己只好戳了戳他,姬燮如梦方醒,连连赞道:“好书好书,想不到子穆竟有如此才气。此书先与孤看看如何?” “当然可以。臣可以为太子口述。” “不必不必,孤看完便派人送回东宫。” “表哥——,表哥——”大殿外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呼喊声,周夷王的脸色为之一变。 (本章完) 十五 籍田采桑 听见纪姜在东宫大殿外的呼声,姬燮先是一怔,旋即面色铁青。他真的没想到纪姜竟然如此任性,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大呼小叫,顿觉颜面无光。他向内侍贾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徐徐向殿外走去。 召伯虎眼光似乎无意的扫过王后番己那平静若水的面庞,向周夷王揖拜道:“大王,拜礼已成,可否容臣这就引领太子前往书房?” 夷王姬燮点点头:“犬子顽劣,一切有劳少傅!” 番己慈爱的目光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内侍贾躬身入殿,纪姜袅袅婷婷地跟在后头:“妾拜见大王,拜见王后。” 夷王声音十分冰冷:“如此重要的正式场合,你在外头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纪姜一直以来在周王面前放纵惯了,突然见他换了一副脸孔,不由手足无措:“臣妾这几日一直没见大王的面,实是有要事禀告大王!” “孤乃万乘之主,日理万机,岂是你一介宫嫔想见就得见的?”姬燮一拍案几,转脸对番己说道:“王后,调教宫妃本是你的职责。这事儿交予你处置吧,好好教教她规矩。” 说完便拂袖而去,番己对仍匍伏在地上的纪姜轻声说道:“抬起头来。” 纪姜顺从地抬起头,俏丽的脸庞上满是泪痕,眼中充满不解与倔强。 “你是不是不明白大王今天为什么会这样生气?之前你也是这般没上没下,可为什么今天却偏要与你翻脸呢?”番己淡淡的问。 纪姜紧咬嘴唇答曰:“请王后娘娘赐教。” “无论大王如何宠着你,他都是大王,是这天下之主。你当着臣下与太子的面如此叫唤,作此小儿女情状,叫大王情何以堪?男人都是最好面子的,何况天子乎?他私下里如何与你相处那是你们的事,可在这大殿之上,臣子眼前,他首先是王。这一点,你必须记住了。” “所以,王后当大王是丈夫,还是君王?”纪姜目光凌厉。 “先君臣,后夫妻。”番己的回答没有丝毫犹疑,这几年她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今天讲的也够多了,或许每个王的女人都迟早会体会到这一点。 “说了这么多,也不知你能领会多少。罢了,今儿也乏了,对了,”番己不经意地问道:“还没问你来找大王有何事?” “我------我怀孕了。”纪姜的话语极轻,但对于番己来说,这一声不亚于一声惊雷------ 隆重的春祭之后,新王元年的春播开始了。在以农业为立国之本的中国古代社会,上至君王,一至庶民,都十分看重这个时节。周天子历代都设有“籍田制”,就是在镐京王城郊外选块田地,由天子亲自下田犁作翻耕,以示亲农重农。天子以下的重臣诸公,也轮番下田秀一番农技。王后也不能闲着,得在籍田附近率领一众内外命妇采桑,以示“男耕女织”之意。 番己今天穿着一身缁衣布裙,头上包着一块粗布方 (本章未完,请翻页) 巾,与一般的民妇并无二致。夷己与獳羊姒也如她一般。可孟姜和莒嬴就不同了,一身缎绵绣裙,头上珠围翠绕,可是却并不应景,在这野外不是被野草勾住了裙边,就是被树枝挂住了钗环,十分狼狈。自从纪姜有孕,她二人才终于得了侍寝的机会,本想借此参加“籍田”典礼之机,吸引周夷王的注目,不想却弄巧成拙。 整日面对着宫墙幽柳,今日终于能出宫,面对眼前这绿水青山,番己心情也是大好。不住地与儿子姬胡交谈。 “胡儿,少傅教得可好?” “好。”姬胡不假思索地答道:“少傅每天都会讲一段小故事,可有趣啦!比书上写的好看多啦!” “那就好,少傅是个有本事的人,论辈份还是你叔父呢!你要好好跟他学本领,不许淘气啊!”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呢,召伯虎从山丘下缓缓走上来,径直朝着番己施了一礼。他注意到王后的装扮与往日不同,虽一身布衣,虽宛如芙渠出水,明珠在匣,赞道:“怪道大王今日身着短衣籍田,原是与王后商量好的。倒苦了咱们这些做臣子的,穿着长衣大袖笨重得紧。” 番己微笑着说:“少傅过誉了。古人创下天子籍田制,本就不是为了做样子的,为的是让为王者体会这稼穑之苦,民生多艰。我夫妇为天下父母,民以食为天,自要亲身耕作,身体力行。” “大周有如此明君贤后,实为百姓之福。”召伯虎再拜稽首。 “少傅上来有何事吗?” “大王要太子殿下去犁田,以为百官万民做个表率。” “胡儿虽年纪尚幼,却也该如此。”番己取下姬胡背上的桑叶筐,又俯身叮嘱了儿子几句,这才放心让他跟着召伯虎下山去了。 獳羊姒端着桑叶筐,目送二人离去,深有感慨地说:“娘娘,太子自从拜了召公子为师,真是越来越懂事知礼了。” “召子穆贤智之名达于天下,我儿得他为辅,夫复何忧?” “虽然如此,王后也不可掉以轻心。”獳羊姒神色一凛:“纪妃已怀孕四个月了,且看这怀相大约是个男孩。大王如此宠爱与她,不但赏赐不断,还免了她参拜中宫之礼,如今连‘籍田’这样的大典也不来了。听说,纪侯在东边也不太安份,正忙着结连周边诸侯,似乎要扩张疆土。王后不得不防啊!” “那你待如何?”番己问。 “依奴婢看,不如先下手为强,趁孩子未出生------” “住口!”番己喝道:“稚子何辜?何况那是我姬姓血脉,胡儿的亲兄弟,怎可有如此阴鄙之谋?你趁早断了这念头,否则休怪我无情!” 獳羊姒周身发冷,赶紧低下头应道:“诺!奴婢想错了,奴婢也是为了王后与太子着想------” 番己轻叹一声:“罢了,所谓‘燕过留痕’,世上事都是纸包不住火的,除非不曾为之。纪姜虽得宠,但王的女人就像这春花开了一茬又长 (本章未完,请翻页) 出一茬,哪里有常开不败的?随她去吧,只要我儿太子位稳如泰山,大王爱宠谁便宠谁,爱生多少王子都随他去。” 天子的“籍田”大典是春天里最重要的活动,镐京城里无数百姓争相出城观望。城里的街道一时显得空荡了许多,南城门处尤其如此。没有人注意到,一匹快马正疾速从王宫奔往郊外,马上的骑手身着信使的统一服制,背负一支周王室专门传递紧急消息的竹筒。 镐京郊外,沣水河畔,周夷王姬燮正手把手地教太子姬胡如何使用耒耙来翻地:“落地要尽量深一些,这样才能翻得深------” 小姬胡满脸是汗,敬佩地抬眼望向父亲:“父王你翻得这么好,真了不起!” 周夷王哈哈大笑:“你祖父当年也是这样手把手教孤王的,胡儿你比父王当年可强多了!” 周王父子一派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一旁的大臣也是捋须微笑,上下和谐。偏偏此时就有人来扫兴。 周公定手捧竹筒,跪于田边,高呼道:“大王,鄂侯传来急报,请大王御览!” 姬燮去了竹筒上的蜡封,抖开里面的帛书,只扫了一眼,脸上顿时乌云密布。细心的大臣还发现周王握着帛书的手在不住地颤抖,每个人都心里明白:必有大事发生! 周夷王收起帛书,疾疾上田,丢下两个字:“回宫!” 自从“籍田”大典草草收场之后,镐京王宫便一直宠罩在浓重乌云之下。周夷王回宫后没有大朝,只是召集周召二公与虢公等宗室近臣于便殿朝议,从中午一直议论到深夜也没个结果,似乎是不欢而散。周王似乎连着午膳与晚膳都没有用一口,宫人们议论纷纷,不知是什么缘由。渐渐地,有消息灵通些的探知了些由头:原来南方的楚国竟然僭号称王了!这可真是石破天惊。 内侍贾站在中宫内殿正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王后番己的问话。 “是的,王后。大王一直没用膳,把奴才们都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关在内书房,谁也不让进。” “楚国竟然僭号称王,真是太大胆了!也难怪大王如此震怒。”番己说。 内侍贾撇撇嘴:“谁说不是啊?楚子自己称王也就罢了,他还把自己的三个儿子全都封王。长子熊毋康为句儃王,次子熊挚红为鄂王,少子熊执疵为越章王,分别镇守长江中段的三处要地。” “鄂王?是怎么回事?难道鄂国被楚国吞并了?” “那倒没有,只是被逼北迁五十里,所以才向大王求救的。听说,楚子熊渠还打算发兵攻打随国,借势夺取铜绿山,大王因此焦头烂额,食不下咽。” 番己点点头,说:“公公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多谢王后!” 内侍贾刚走,番己吩咐道:"替本宫更衣!" (本章完) 十六 召子穆南征 番己走到内寝殿外时,正遇上纪姜从里头出来,宫灯下她的脸色很是不好,似乎刚受了委屈。见到番己,她匆匆行了个礼:“王后安好!” “怎么?被赶出来了?”番己扫了一眼侍女手中提着的食盒。 纪姜低头抹了一把眼泪,扶着微微凸起的肚子说:“表哥已经两顿没吃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承受得住?臣妾也是担心他,谁承想------”她有些更咽。 “罢了,你怀着身子,行动得当心,先回去吧。我自会劝服大王进膳的。” “有劳王后!” 番己皱了皱眉,她很不喜欢纪姜这种作派。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关心姬燮似的,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周王朝的每一个人,她与姬燮有多恩爱,真是讨厌! 寝殿内幽暗的烛光下,番己依稀看得见一地狼藉,若干筒竹简,刻了字的木片摊了一地,当中正是那份引发风波的帛书。番己捡起看了看,大略内容与内侍贾所说一般无二,顿时心中有了底。 姬燮没戴王冠,正穿着一身常服,颓然地半躺在王榻上。见到番己进来也不起身,只是淡淡说了句:“王后来了!孤说过了,不想进膳,休要多言了!” 番己从袖中抽出一把兽骨梳,上前来解开姬燮的头发:“知道大王心烦,容臣妾为大王梳个头,解解乏吧!” 姬燮心里一动:“以前,孤在府中时,王后也常常替孤梳头解乏,似乎也是这把梳子!” 番己一下一下梳着,姬燮顿觉头皮一松,浑身紧张的筋骨也疏散了许多,登时神清气爽。他忽然很想跟妻子倾诉一番眼前的困境,于是揉了揉太阳穴问:“事情王后都知晓了么?” “适才看到帛书,已知晓大概。楚子一向心怀异志,大王无须太过介怀。” “可这回他熊渠竟敢称王了!”姬燮忽地烦躁起来:“先昭王死于汉水,西六师全军覆没,孤自幼便深以为耻,立誓有生之年定要为我周室洗雪这奇耻大辱。不想今日芈姓狼子野心,竟敢僭号称王了!若不做任何反应,今后诸侯个个效仿,孤还怎么做这天下之主?” “那,大臣们怎么说?” “唉——”姬燮长叹一声:“孤想亲征,讨伐楚国。可是,如今王室手中只有西六师与成周八师,北边有猃狁虎视眈眈,西六师一旦出了王畿,猃狁必会南下攻袭我丰镐两京。至于成周八师,本来是可以出征的,但是------” 他顿了顿,想起适才召公说的话:“齐乃东方大国,如今不但收留了逃亡的王子皙,还又是嫁女又是封邑。一旦成周八师倾巢而出,臣恐怕------”说完还扫视了一眼身旁的周公定,把话收住了。 姬燮一捶榻板:“孤这个王做得窝囊,西六师被猃狁所制,成周八师被齐国牵累,顶多只能派出一半兵力。难道孤就只能坐视熊氏父子在南方称王为霸吗?”末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真的是孤登基时降阶而迎,叫天下人以为孤是软弱无能之君吗?” “大王休要自责,楚国蠢蠢欲动也不是一世两世了,他们称王是迟早之事,与大王无干。眼下最要紧的,是要赶紧支援随国,若被楚国拿下铜绿山,封锁‘金道’,则江 (本章未完,请翻页) 山危矣。” “王后说得对啊!”姬燮一骨碌坐起来说:“这才是眼前的当务之急,若楚国兵锋受挫折,至少江汉诸姬也可以过几年消停日子。可该怎么办呢?王后有什么法子吗?” 番己放下骨梳:“臣妾来时已想好了,大王应当派一个得力之人,携一部分成周兵马前去随国救援,赐予天子符节,整合江汉诸国兵力,共同抗击楚国北侵才是。” 姬燮陷入沉思之中,番己继续缓缓说道:“臣妾自幼生长于斯,对于江汉诸国的情况还是清楚的。申随两国都乃千乘之国,臣妾的母家亦有五百辆兵车,其余鄂邓罗权诸国兵力不相上下。若能将诸国兵力整合,大家同心抗楚,何愁江汉不保?这样,既无须耗费王师以劳师远征,又可联合江汉诸姬,共同勤王,何乐而不为?” “妙呀!”姬燮一拍大腿,赞道:“还是王后有主意。孤这便派虢公领成周三师出征!” “大王!”番己连忙制止:“虢公不能去!” “为何?虢公对孤一片忠心,又一向忠勇,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周夷王还是奇怪。 “大王,每回我大周南边有异动,西北面的猃狁必会趁机扰边,这回定不例外。一旦虢公前往江汉,猃狁兵锋直指丰镐两京,谁可迎敌?召公去冬以来身子骨不济,时常病病歪歪,周公嘛------” 下半句话番己没说下去,但姬燮已明白了,周公定的心怕还悬在躲在齐地的王子皙身上呢!断不可以倾国之师相委。可这样一来,便无人可出使南征了呀? 番己看出了他的为难,立刻跪下揖道:“臣妾推举一人,定可领军南征,统领江汉,击退楚国逆师!” “王后要推举何人?” “太子少傅——召伯虎。” “子穆?”姬燮一脸惊疑:“这怎么可以?他才刚二十岁,太年轻无威望,又从未领兵出征过。战为国家生死存亡之道,岂能儿戏?” “敢问大王,此次南征是否要灭楚?”番己问。 姬燮苦笑道:“王室已力衰,如今是楚攻我守,能保住铜绿山这王朝命脉就算不错了,何谈灭楚?” “既如此,用召子穆出征足矣。此战王师不过是点缀与鼓舞诸国士气,真正的主力还是江汉诸国自己的兵力。他们多年来与楚周旋,彼此熟悉,又擅水战,非中原步卒可比。召子穆只需在诸国间穿针引线,选出带头之人,不是申侯便是随侯罢了。他乃能言善辩之士,正适合这个角色,换了虢公反而会坏事。 再说,正因为召子穆年轻,即便败了,不过是损耗了江汉诸国的兵力,与大王和周室的名声则丝毫无损。何况依臣妾看,此战只要各国能同心协力,不被楚各个击破,其实胜算极大。铜绿山必定安然无恙,大王可高枕无忧!” 这是四两拨千斤啊!姬燮紧锁的眉头绽开了,他拉起番己,在忽明忽暗的烛火光影中,觉得自己的妻子眉目如画,不觉蓦然心动。 “王后,”他揽着番己的纤腰:“这段日子冷落你了,孤王其实一直没忘记从前宫外有你相伴的日子------” “大王,少傅的事你还未答应呢!”番己轻声问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王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孤什么都听你的。”姬燮在她耳畔轻声呢喃道。 月色如水,窗外薄雾弥漫,身边的男人鼾声响起,番己却依旧难以入眠。姬燮的脸庞棱角分明,尤其是高挺的鼻梁,在或明或暗的月光照射下更显立体。可番己却不想看,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男人永远搞不懂,女人其实是记仇的。从当年姬胡出生的那天起,她番己的心便死了,具体的说,是深爱丈夫的那个番己便死了。如今的她,是为了儿子而活,为了母国筹谋,甚至会为了那个孤竹般清瘦的身影而心牵,独独没有他姬燮的位置------ 王宫大殿外,周公姬定一步步走下台阶,步伐略有些踉跄。身边有同僚走过想搀他一把,都被他摆手拒绝了。不知道是如何走出宫门的,外头的马车早已等在那里。 周公定登车,仰望头顶的天空,阳光灿烂,却不知为何却觉得刺眼,心里的那根刺更是在隐隐渗出毒液。他可是世代袭爵的周公啊!天子家臣,王室首辅,何其显赫!可如今为何却沦落至此?难道就因为他曾是先孝王之心腹吗? 同为姬姓宗亲,虢公长父不过是个太子傅,正卿都不是,却领受了镇守西北边陲,抵御猃狁与戎狄的护国重任。那个召公一直病病歪歪,连朝都没上,周王依旧将督办粮饷的重任将给了他。更可气的是他的儿子召伯虎,一个连胡须都没长出来的小子,竟然代表天子南征荆楚,镇抚江汉? 周王的心中还有他周公姬定的位置吗?如此下去,他姬定如何自立于朝堂?他会被虢公,召伯虎------还有不知道什么旮旯里冒出来的人排挤出王室的核心权力圈,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闲散宗亲。不!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必须抗争! 姬定回望王宫明晃晃的殿顶,双目寒光毕露。 约摸十日后,召子穆持天子符节出使江汉。周夷王赐予他宝剑,代天子行便宜之权;赐予白旄,诸侯见之如见王;拨王宫禁卫中拨五十辆兵车护送至函谷关,在那里,成周八师拨调三师已等候于此。召伯虎再带这部分兵马南向前往江汉。无论是关内的五十辆兵车,还是成周三师,其主要任务怕不是与楚国作战,毕竟这点人马如汤泼雪,主要任务是护卫钦差召伯虎的安全。 召公奉周王命来送长子出使,此外作为学生,太子姬胡也来为老师送行了。 父子二人饮尽一觞壮行酒,召公大约呛着了,不住地咳嗽。召伯虎十分担忧:“父亲,您身体一直不太好,虎为之忧心牵挂。请父子一定善加保重啊!” “你还有几个弟弟在府呢,根本不必为我忧心。王事要紧!”召公瞧见儿子依旧一身长袍广袖的大夫装,忍不住叮嘱道:“楚为虎狼之国,毫无信义,你此去定要当心。那铠甲与头盔都要戴好!” “父亲放心,一出函谷,虎便会披甲戴胄,时刻当心!” “那便好,那便好!”又是一阵咳嗽。 召伯虎还待说什么,忽听一声清脆的童声:“少傅!” 朝夕相处,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谁。召伯虎转身深作一揖:“太子殿下!” (本章完) 十七 太子出走 七岁的姬胡梳着一个圆圆的盘髻,其余的头发则披散于肩,典型的垂髫之龄的贵家小公子打扮。圆圆的小脸略带着婴儿肥,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灵动非常,透着一股子聪明活泼劲儿。 这孩子不无羡慕地扯着召伯虎的衣襟,万分不舍地说:“少傅,我真是羡慕你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定很好玩!” “玩?”召伯虎被他逗乐了:“我可不是去玩,此去是要打仗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打仗?”一提这两字,姬胡两眼放光:“我也想去,我要去打仗!” 召伯虎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垂发:“太子乃大周储君,将来的天下共主。迟早会代天巡牧四方,何需急于一时?” “唉!”姬胡垂下小脑袋:“你说的话和父王母后讲的一模一样。从前他们不让我出府门,现在不让我出宫门,我连这镐京的城门都是第一回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见见世面呀?” 召伯虎还待再说什么,姬胡似乎自己想明白了,一甩头说:“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了。对了,少傅,我这里有两箧书简送与你,是我母后挑选的江汉地域的风土人情地貌的书,特意嘱我送来。” “谢王后挂心了!”召伯虎望着王宫的方向再拜稽首。 姬胡招呼左右将书箧抬进召伯虎车队的后车,自己一溜烟不知跑哪儿去了。召伯虎知道这孩子好动,一向在一个地方呆不住,也并未在意。 五十辆兵车严严实实地护送着召伯虎的车队,缓缓向东行进,只需经狭窄的崤函古道,沿着黄河的流向往东,便可直达函谷关。再往东,便是大周王朝统治的另一个中心所在——成周与洛邑。可是,车队不会往东部平原去,而是会直接从函谷关南下,直扑江汉。这便是召伯虎的行军路线了。 打从中午起,番己便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却不知这份不安从何而来。到了晚上,终于明白事出有因了。 按规矩,太子出宫回来是应该向母后报个平安的,可是姬胡从早上出宫送少傅出使,按理说午膳前也该回来了。但番己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都不见儿子来中宫问安,眼见日已西斜,宫人们已开始点宫灯了,终于坐不住了,带上獳羊姒和几个亲信宫人前往东宫察看。 一进东宫宫门,所有的宫女内侍都神色紧张,忙不迭地跪倒在地:“给王后娘娘请安!” 番己没理他们,直入大殿,东宫令神色张惶地迎上前来,拜伏在地:“王后娘娘!”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番己更加狐疑,厉声喝问道:“太子呢?怎不出来见我?” “太子他------”东宫令抬起头,瞟了一眼四周,番己会意,命獳羊姒清退左右。这才问道:“太子究竟在不在东宫?你给我一句实话。” “娘娘恕罪,太子------太子他不在宫中。”东宫令马上磕头如捣蒜一般:“娘娘饶命啊,太子他不许奴才们多嘴,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也不肯听劝啊!” 番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若不是獳羊姒搀扶着,险些晕倒在地。好一阵,她定了定神,继续问道:“太子去哪儿了?若有半句虚言,立时杖毙!” “诺!太子悄悄躲在送给召公子的书箧中,跟着车队出城了。这会子怕是已经走远了!” “啊?”怕什么来什么?番己后悔自己没多加提防,姬胡这些日子一直吵着要跟着召子穆去江汉,被自己拦住了。还以为劝住他了,谁想这孩子胆子竟然这么大?太子之尊,竟然离宫出走?一个才七岁的孩子,又是太子——国之储君,这般出走在野,岂不成无数野心家的靶子?他就是贪玩,哪里知道人心险恶?想到此,番己心乱如麻,掌心微微出汗。 獳羊姒也是心急若焚:“娘娘!得赶紧派人把太子追回来呀!大王迟早会知道的呀!” 番己反而镇定下来,她低声吩咐东宫令:“传我命令,太子偶染风寒,需要静养。即日起,东宫所有人等,不许进出宫门。没有我的令牌,也不许外人进入。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你与东宫近侍们也不必活着了。” 她的语气越往后越透着一股子寒意,东宫令感觉背上冷嗖嗖地,赶紧应诺退下了。 獳羊姒不解:“娘娘,为什么不马上派人去追呀?待明日再派人的话,恐怕就晚了。” “怎么追?现在宫门下钥,城门闭锁,镐京已宵禁。若是现在派人出城去追,明日满镐京城都知道了。这还罢了,胡儿一人孤悬在外,怕被别有用心之人知道,小命危矣!” “哦——,娘娘是担心纪姜?”獳羊姒恍悟。 番己摇摇头:“她才刚怀上,尚不成气候,还想不到那么深远之谋。我担心的是------”她不耐烦地挥挥手:“算了,和你说这么多做甚?明日一早,速递消息给獳羊肩,让他亲自带人去追召子穆的车队。必须好好劝胡儿回来,如果追不上,也只好先瞒一时是一时了。” 召伯虎这是第一回受王命出使,干劲十足,他命车队加速前进。只听车声粼粼,烟尘滚滚,大半天的时间竟然走了平常一天半才能走完的脚程。直到夜色深沉,又下起了淅沥的春雨,实在是道路泥泞,人困马乏,召伯虎这才下令在一座荒庙暂时歇宿。 雨越下越大,召伯虎本想歇下了,忽地想起番己所赠的两箱书简,自己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呢!忙命侍从抬进屋子,准备在睡前扫视一眼,为南征做个准备。 侍从们放下箱子,躬身出去了。召伯虎打开一个书箧,随意拣起几筒书简翻了翻,的确都是江汉诸国的情况介绍,有权国,罗国,邓国-------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另一个书箧的盖子自己从里头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头蹦了出来,大喊着:“少傅!” 召伯虎着实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竟然是太子姬胡!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 召伯虎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说话 (本章未完,请翻页) 都有些不利索了:“太子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嘿嘿,没想到吧?”姬胡一脸恶作剧得逞的坏笑:“叫你们不让我去,这下不让我去也不成了吧?” 召伯虎少年老成,他深深懂得太子出走可比不得民间孩童离家玩耍,这背后会牵扯多少人的眼球,甚至是朝局动荡尤未可知。他无法想象,此时的镐京王宫,发现太子不见,会是什么局面? 想着想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姬胡眼见他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心里也害怕了,嗫嚅道:“少傅,我------是不是闯祸了?” “是的,天大的祸。”召伯虎声音低沉而严肃,冲着屋外叫道:“来人!” 一个家臣应声而入,召伯虎吩咐道:“立刻派人往镐京给大王送信,告知太子在我处,我等即刻启程护送太子还京!” “我不回去!”姬胡厉声叫道:“父王母后会打死我的,以后更不让我出宫了。我不要回去!就不!” “太子!”召伯虎是真生气了:“你是国之储君,怎可随意出走?若有个闪失,臣如何向你母后-------和大王交待?无论如何,必须送你回去!” 二人正争执间,方才的家臣回来了,低声禀报道:“公子,怕是回不成了。” “怎么了?”召伯虎一惊。 “黄昏时分咱们蹚过来的那条小河,突然涨水了,水面宽了十丈不止,且水流湍急,人畜都过不得了。” “明日早晨我亲自再探。”召伯虎心急如焚,挥了挥手让他去了。姬胡一脸得意地吐了吐舌头。 这条河名为清河,本是灞河的一条小支流,平日里只是一泓清清的浅溪。昨日大雨过后,竟然摇身一变,迅速长肥了,河宽达十丈不止,颇有浩渺之势。 召伯虎站在河边,心里一片冰凉,难道这是天意么?看这水势五六天内都不可能退,且连日阴雨,很可能还会继续涨水,水势湍急,渡河已成为不可能。南方楚国正在枕戈待旦,江汉诸姬噤若寒蝉,自己不能在这里一直等退水,再送回太子,兵贵神速啊! 略一思忖,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头对正在身后等待他宣判的姬胡说:“太子殿下,您若想跟我出使,必须答应臣两个条件!” 听说可以跟着少傅见世面,姬胡小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少傅请讲,别说两个条件,便是一百个我都依你!” “头一个,您不能暴露身份,对外只说是我的幼弟召胡,跟着我出来见世面的。第二个,这一路上您都得听我的,不得自作主张。” “行啊!少傅,不对,兄长,小弟召胡一切都听您安排。” 饶是召伯虎一肚皮官司,也被这个小淘气给逗乐了,他无奈地摸摸姬胡的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本章完) 十八 隐瞒 与此同时,镐京王城东南向五十里处,獳羊肩一行骑在马上,也望着眼前浩浩荡荡的灞水发愣。 灞河本是渭河的重要支流,河道弯转较多,易发洪水。此时还是春季,本不是涨水季,但因连日春雨,河床突涨,水流湍急,河上已无法行船或放竹筏。且此河是南北向,根本不可能绕行。獳羊肩被这河水阻隔,根本不可能渡河去追召伯虎的车队,只能望洋兴叹了。 中宫内寝殿,番己已接收到外臣獳羊肩的急报,正焦急地在殿中踱步。她的脑子正像一个在飞速运转的车轮一般,不停地在思索和推断各种可能性。 胡儿若躲在书箧中,此时应该已被召子穆发现,依着召公子的沉稳性子,一定会设法送他回来。只是与獳羊肩一样,被大水所隔,他不能耽搁出使时间,必会带着胡儿同行。但肯定会遣人回来报个平安,只需等个三五日,便会传来讯息。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封锁消息,不能给心怀鬼胎之人以可乘之机。 想到此,她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对一直候在旁边的中宫令獳羊姒说:“立刻封锁东宫,就说太子染病,所有宫人不许出入,所需一切由你每日调配。再传令,就说我需专意照顾胡儿,免了所有宫嫔的每日问安。另外,告诉你男人,让他每隔一日派人去召府探问消息,须掩人耳目。” “诺!”獳羊姒应许道,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低声问:“娘娘,别的都好说,可大王若是知道太子病了,定会要前去探视,咱们要不要先讲实话,以免欺君!” 番己轻轻摇头道:“不行!大王身边的宫女,妃妾,内侍,扈从何止百人?一旦走漏消息,便是朝局动荡,四海不宁,胡儿也会处于危险之中。宁可欺君,我不能冒这个险。等大水退去,召公子那里必会有消息送达,待有了确实的消息再告知于他吧!” “可是,大王要去探视,或者派侍医前去东宫,该怎么办?” “这样,你去大殿告知大王,太子染病发烧,似是风寒。但这春天易流行疫病,为龙体安康,请大王派侍医前去察看即可,千万不可前去东宫。至于侍医嘛,只要我开口,他们哪个敢乱讲话?” “诺!”獳羊姒应声而去。 番己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又要下雨了!胡儿------你可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周夷王的大殿出来,如释重负地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獳羊姒像个幽灵般地钻了出来,靠上前问道:“侍医,事都办妥了吗?” “哦——”老侍医垂首压低了声音答道:“都是照娘娘的吩咐讲的。大王本要去看太子,小的说春季疫病流行,恳请大王保重龙体为重。大王让小的入驻东宫随侍,每日来大殿回禀一次。” 獳羊姒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明晃晃的东西递了过去,嘱咐道:“如此,你便跟我回东宫,除了来大殿回话,哪里都不能 (本章未完,请翻页) 去。等事了了,娘娘自有重赏。” “诺!”老侍医嘴上应着,心里却叫苦不迭。只盼着那位小爷能早点回来,不然的话,自己定会被一直幽禁于东宫,真是个苦差事! 黄昏时分,车队终于在渭水岸边歇脚。老天爷似乎也哭累了,雨过天晴,河对岸现出一道七色彩虹,分外壮美!眼看着就要到函谷关了,这趟差事算是快完结了,想着马上就可以回镐京,军士们十分兴奋。沿着河岸拢起几堆篝火,有的还卷起裤腿下河叉鱼,有的在岸上将鱼儿穿在长戟上烤着吃。一片欢欣! 召伯虎远远看着这番热闹景象,心情亦是大好。忽然车上的帘帷掀起了一角,一张稚气的脸正好奇地向外打量,正遇上召伯虎严厉的目光。姬胡一吐舌头又缩了回去,那模样十分滑稽,召伯虎不由哑然失笑。 “公子,您找我有何吩咐?”老家臣密伯打断了他的思绪。 召伯虎拿出一卷封好的竹筒:“请叔伯将这封书简送回府中,亲手交到父亲手中,言明此处状况。太子在我车队中,此事关系重大,非叔伯无以相托。” 密伯往火堆的方向瞅了瞅,嗫嚅了几下嘴唇,说:“公子,您真的要把太子带着一齐走吗?为什么不让他随禁卫兵车一起回去呢?” “一来,此去镐京已有五六日的路程了,若让太子跟车回去,难免走漏风声,若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则太子危矣;二来,太子离宫出走之事一旦外泄,将来只怕有人以此来攻讦太子的品行不正。所以,此事只能一瞒到底。” 密伯恍然大悟,略一思索道:“可是,太子出走数日,只怕宫中早已尽人皆知了吧?” 召伯虎摇摇头:“不会,王后何其精明远虑,定会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只怕大王都未必知晓。镐京的事,定要让父亲妥善维护局面。” “公子明鉴,臣定会将书交与国公手中。只是臣不在身边,公子要好生照顾自个儿。” 召伯虎猜得没错,番己的确将东宫把得如铁桶一般。整个王宫都以为太子是真的病了,王后亲身入驻东宫,以方便就近照顾。纪姜等人,也庆幸免了每日参谒王后之礼,一时间倒也无甚风浪。 可是,百密之人也终有一疏。这天,番己依旧像往日一样去儿子的卧房“探病”,却不承想空荡荡的床榻前居然站了个小小的身影,惊得她差点没叫出声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伯姬。 小女孩这时还只有五岁,雪白稚嫩的小脸见谁都是怯生生的,见到番己进来,一时慌得小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好半天才想起跪下行了个礼:“大娘娘好!” 番己一声不吭地坐在床榻上,轻声地问:“伯姬呀,我不是下令谁都不许进东宫吗?你------是怎么进来的?” 伯姬拼命扭着手上拿着的一条小帕子,仿佛要挤出花来,声音小地跟蚊子哼哼似的:“我是从以前跟哥哥躲猫猫的狗洞里钻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进来的------我听说胡哥哥病了,想来看看他好了没?我还带了我娘做的点心------” 她抖开帕子,一块手指大小的酥饼滚了出来。番己心里一动,安慰道:“伯姬呀,胡哥哥不在房里,侍医带他做针炙去了。乖,你先跟宫女下去玩一会吧!” 她挥挥手,身旁的宫女桑氏会意,牵着伯姬的手领她出去了。番己看着她小小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娘娘,公主怕是知道了太子不在东宫,该怎么办呀?”獳羊姒焦急地问道。 “莫急,先把伯姬留在东宫,太子一日不归,她便一日不能走出东宫的大门。你去,把夷己带到中宫来见我。” “诺!” “什么?王后娘娘您要将伯姬养于膝下?”中宫大殿内,夷己拜伏于地,肩膀在不住地颤抖。 “是的,你要知道,伯姬的这个‘伯’字是怎么来的?所谓‘伯仲叔季’,都是正室所生子女的排行。若不是顶着我的名头,你生的女儿最多只能称为‘孟姬’,怎能成为大周王室的嫡长女?”番己越到最后,语气越重。 夷己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她不住地叩首:“妾自知身份低微,蒙娘娘不弃,是我母女之福。只是伯姬她年纪尚幼,娘娘又统领六宫,事务繁忙,实在不敢太让娘娘操劳。” 番己轻叹一声,劝慰道:“我知道你膝下止有一女,母女情深,可是你不能只顾着骨肉之情,而不为伯姬考虑考虑。她如今也五岁了,到了及笄之年就要谈婚论嫁了。如果一直养在你那里,试问有哪个诸侯国的国君或太子肯娶这样一个媵妾之女为嫡夫人?到那时,你如何对伯姬交代?” 夷己伏在地上,已是泣不成声:“娘娘,妾的生母为夷俘,在番宫中身份最贱。幸而有娘娘照拂,才能跟着嫁入镐京王宫。伯姬若能养于娘娘膝下,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份,将来不至于跟妾一样,为陪嫁媵妾。这些,妾都知道,妾只是想能多陪她几年,就几年而已------” “够了!”番己厉声喝道:“别在我这中宫哭哭啼啼!前次你擅作主张,往你母舅莫夷家中送东西,我念他母子孤寡,不与你计较。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夷己吓得连眼泪都不晓得擦了,忙不迭地谢罪:“娘娘恕罪呀!妾是看舅母与表哥孤苦无依,生活无着,便不时施予一二。没及时告知娘娘,是怕娘娘听了心烦!” “行了行了!”番己已是不耐烦:“这事便到此为止了!伯姬从即日起便留在我身边教养,呆会我会派人去你宫中收拾东西。自此后,你多把心思放在大王身上,纪姜秋后就要生了,听说孟姜也有喜信了!你如今只有一女,可得抓点紧。” “诺!”夷己心中五味杂陈,心想着:你作为王后没把心思放大王身上,却夺走我女,逼我把心思放大王身上,所为何来? (本章完) 十九 过函谷关 函谷关位于渭河谷地与中原的咽喉通道——崤函古道末端,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地理位置十分险要,正是大周王朝实现对东部广袤平原有效统治的重要关塞,历来驻有重兵,以防淮夷入侵。 当召伯虎一行远远望见高大的函谷关门时,正值天色向晚。一轮红日依着函谷关高大的角楼缓缓西落,万道金光从角楼拱洞的缝隙中迸射而出,照得四下里一片灿烂。 这一行人都是每一次离开镐京来到这关塞,事事都感新奇,何况走了这近十多的路,大雨泥泞,吃尽了苦头,今日终于到了,心中喜悦自不待言。尤其是姬胡,若不是召伯虎有言在先,早就蹦出车外去了。 “胡弟”,召伯虎用略带威胁的目光逼视着姬胡:“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叫我‘大哥’或‘长兄’,我叫你‘胡弟’,为防隔墙有耳,即便是私下无人之时也得这么称呼。明白吗?” “明白,明白。”姬胡迫不及待地问:“难道入关后我也要一直躲在车里不能出来吗?” “不必。”召伯虎安慰道:“禁卫们出自王宫,我怕他们见过你,所以不得不防。待入关后,将他们安置在城外,明日一早返程。这边的成周军队肯定都没见过你,到时你就可以自由露面了。” “太好了!”姬胡抚掌欢呼道。 “嘘——”召伯虎警戒地竖起食指,姬胡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公子,有守关将领前来相迎!”车外军士禀道。 “请他车前相见!”召伯虎命令道。 万没想到,这位前来迎接的将领竟是个正值弱冠之龄的少年将军。他头戴细纱冠子,腰间系着金银错带钩,一身簇新的铠甲,结束得一丝不苟,看上去神采奕奕,英武不凡。见到召伯虎,来人撩衣跪倒:“小将成周丁师偏将姬多友,拜见王使大人。” 召伯虎将身子一让,说道:“不敢不敢,你我同为姬姓同宗,怎敢受此大礼?” 周王朝的都城虽在镐京,但从地域上看,镐京却并不是地理的中心,真正的地域中心是洛邑。所以洛邑号为东都,周王朝在这个地方存留有一套和丰镐地区等制的行政体系。和丰镐地区一样,洛邑与成周四边也有各个诸侯的采邑与土田,诸侯们也派了宗室在此治理。 成周八师以天干地支命名,每一师都是由中原重要诸侯国派驻军事主官,召伯虎心中默算了一下,丁师应该是卫国主理。 “小将军是卫国宗室吗?”他问。 姬多友一脸敬服:“召公子多闻广见,小将正是卫国宗室,已是三世外的疏族了。我父亲才是丁师的主将,特派我前来相迎公子。” 召伯虎命令禁卫的五十辆兵车就驻扎于关外角楼,明日一早启程返回镐京,家臣密伯跟随车队回府复命。自己则单车驱入函谷关。 晚霞如同一只巨大的火鸟,将西边的天 (本章未完,请翻页) 空映得通红,渐渐地,火鸟燃尽,只余下一块块晶亮的红色宝石,镶嵌在形似灰烬的云层里,宝石的光芒越来越淡,红色退去,由灰转黑,终于淹没于苍茫的暮色中。 姬胡倚在角楼的窗前,见此美景,立时痴了,不由轻叹道:“真美啊!” 召伯虎回过头来,见他兀自发愣,笑道:“这就看呆了?大周天下,壮阔无边,待到了江汉,有你看够的时候。”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踏遍大周每一寸山河。把四方的夷狄戎蛮全部打回原形。”姬胡恨恨地说。 这话一个孩子说出来,戾气颇重了些。召伯虎皱了皱眉,正待说什么,忽然有侍者请二人过去赴接风之宴。 函谷关主楼大厅上,主位空设,函谷关主将与成周丁师主将姬郑一左一右陪席而坐。三人让了半天,最后召伯虎推让不过,依旧在主位上就坐了。姬胡与姬多友在阶下陪坐末席。 大家同饮了几觞酒后,姬郑说道:“这王师规矩太多了,今天一早便一声不吭地返程了,不然真该请他们来喝这接风酒的。” 召伯虎解释道:“他们是大王的身边禁卫,离京时说过一旬便要返京复命,如今已然被大雨耽搁了时日,如何不急呢?” “那是,那是。”关将附和道。 “只是------”姬郑试探着问道:“此次出征楚蛮,只带三师,这兵力是否太少?” 果然,这才是宴会的主题。召伯虎晒笑了一下,端起酒觞说:“将军不必多虑,此次出征,大王之意只在援随救鄂,并非灭楚。何况江汉诸国尚有兵车数千,雄兵数百万,何需怕他一个荆楚?” “公子不可轻敌呀!”姬多友坐不住了,他插话道:“公子久居丰镐,不知晓这些年楚人的所作所为。他们接连打击江汉诸国,逼他们臣服于己,鄂国为此不得不迁都。此外,还勾连淮夷余孽,蠢蠢欲动。实在不可小窥呀!” “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敢在王使跟前为敌夸口!”姬郑喝斥儿子,向召伯虎作了一揖谢道:“小子狂言,望召公子见谅!” “令郎年龄尚小,却能如此老成持重,实是难得!”召伯虎赞赏地看了看姬多友。心里明白,姬郑代表的正是中原诸侯们的想法,他们想保存实力,不想与南边的楚国拼耗,所以才设宴试探自己的底牌。无非是为自己打算罢了。反倒是姬多友,是真正想遏制楚国扩张之势,匡扶王室的。 召伯虎的一番话倒是让姬郑放了心,他连敬了几觞酒,把姬胡喝得东倒西歪,不胜酒力。由随从扶回房睡了。 酒喝得多了,自然话也多了。姬郑开始交了底牌:“召公子,不瞒您说,这次抽调三师,齐国和纪国都不肯出头,宋国倒是乐意,可他们毕竟是殷人之后。最后,就轮到卫鲁和洛邑之师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嘛?” 他没注意到召伯虎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低沉着嗓音说: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将军喝多了,明日整治兵车甲器,后日出发!”说完,便拂袖而去。 召伯虎走出大厅,深吸了一口夜风中清凉之气,只觉得胸中浊气松快了一些。他没想以,如今的中原诸国竟是这般人人只求自保,他们还值得倚靠吗? 清晨,镐京的城门刚刚打开,打东面便来了一支长长的兵车队伍徐徐驰入城门。刚入城关,从车队中分出一乘单车,向召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东宫外头,朦朦晨曦中,夷己望着高高的宫墙发愣。她恨不能透过这厚厚的宫墙,看到女儿伯姬的幼小身影。她自出生以来还从未离开过亲娘怀抱,这会子怎么样?会不会一直哭?肯不肯好好吃饭------ “娘娘,您天不亮就站在这里,不吃不喝不洗漱,也不是个事儿啊!还是回宫去吧。”身旁的宫女心疼地规劝道。 “狐姬,你不明白。”夷己满脸泪痕:“我是恨自己不中用,一辈子都只能被人支使,连女儿都留不住。只怪我投错了胎,她母亲是番国正夫人,井姬贵女,便算是井氏败落了,她依旧是王后。我母亲是夷人女俘,奴隶出身,连人都算不上。我的母族,我自己,连同我的儿女全都是她手下的棋子,可用则用,事急则弃。我真的好恨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那个叫狐姬的宫女劝道:“娘娘你还得想开些,或者您生个儿子,好赖就能在这宫里立稳脚跟了。” “生儿子?哼!”夷己的目光凛厉:“生个儿子再被她夺去吗?我偏不!”------ 这一主一仆满身露水,一门心思都扑在不远处的东宫里。却没注意到,一个鬼魅般的身影躲在她们身后,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夷己望不穿的宫墙内院,番己正手执一卷帛书聚精会神地看着。渐渐地,一缕喜悦的微笑浮上她的脸庞,她如释重负地放下帛书:“乳娘,太好了,胡儿跟着召公子已安全抵达了函谷关。” “娘娘,奴婢就不明白了,召公子为什么不让太子跟着车队回来?这样不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事掩盖过去了吗?”獳羊姒不解地问。 “你不明白。大王新登王位,这宫里宫外,王畿大小领主宗族,还不知有多少人是心向着先孝王与王子皙的。那禁卫侍中又有多少心怀异志之人?怎可让胡儿只身犯险?若是召公子亲自护送归来,必会耽误南征,所以只能带着他同行了。” “可是,这样一来,太子归来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咱可不能再瞒着大王了,这------这也瞒不住啊!”獳羊姒想到那顶“欺君”的大帽子,颇有些疑惧。 番己淡淡一笑:“我当然知道瞒不住,这会子召公亲自入宫谒见了。吩咐下去,预备好接驾,大王怕是一会就会移驾东宫了!” (本章完) 二十 伯姬公主 前朝议事厅中,震惊中的周夷王问了召公同样的问题,召公也做了相同的回答,只不过比番己的回答更深了一层意思: “大王,犬子想带着太子一同南征,不仅是为了太子的安全着想,也是为了大王的江山社稷考虑。” “哦,这又有何道理?” “大王,”召公咳了一声,苍白的脸庞上浮现一片红晕:“大王只拨调成周三师前往江汉,只怕诸侯国会觉得王师太少,难以凝聚人心。但若太子亲临,则形势大有不同,诸侯们必会深受鼓舞,同仇敌忾,共抗荆楚。太子一人,可抵三军啊!” 姬燮思索了一番,如今周王朝手中的西六师被猃狁死死摁在渭河谷地不得动弹,成周六师又得提防着齐国与东夷勾结,匡扶王子皙。楚蛮闹腾起来,还真只能让江汉各国自己抵御,召伯虎的办法不失为一个好计策。不管怎样,人都到了函谷关,说不定这会子已经开拔往南边去了。也只能依着这个办法行事了。 “既如此,就依着爱卿你的主意去办了。”周夷王临了不忘体现一下君王对臣下的关爱:“爱卿大病初愈,还需多加将养啊!” “谢大王关怀!” 姬燮强压着胸口的愤懑走入东宫大殿,番己早已跪在阶下迎接:“臣妾请大王的安!”字字珠玑,分外平静。 “全部退下!”姬燮喝退所有左右之人,殿内只留下夫妇二人。獳羊姒在殿外值守,把所有内侍宫人全赶到两丈开外侍候着。 “你瞒得孤好苦啊!亏我还天天听那个老侍医胡说八道,你们竟然串通好了还骗孤?”姬燮满腔怒火压抑不住。 “大王,一切都是臣妾的主意,他们不过是听命罢了。请大王先治臣妾的欺君之罪!” “你以为孤不敢治你的罪吗?”姬燮看见她这一脸的平静,更是怒不可遏。他站起来,在厅中不停地踱步------他得承认,他是真的不能治王后的罪,番己身后是什么?是江汉诸姬,是大周半壁江山,还有召公父子,他真的不能治她的罪。末了,他无奈地坐在案几后,好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问:“我问你,为什么要瞒着孤?” 番己垂着眼帘答道:“大王身边的侍者,宫女,妃嫔,妾媵加起来约有数百人之多,我若早言及此事,难免不会走漏风声,置胡儿于险地。再说,本想悄悄派獳羊肩去接他回来,不想却被大水阻隔,延宕数日,木已成舟。” “那么如今为什么肯告知于孤?” “胡儿已安然到达函谷关,经申国渡汉水便可到达江汉平原,最危险的路段已过。再说他跟着召公子远征,时日尚久,因此再不敢隐瞒大王。” 姬燮自嘲地笑笑:“原来,是到了瞒不住的时候才迫于无奈告知于我的。对吗?”番己自知理亏,跪伏于地再不吱声。 “你就这样不信任我吗?阿己。” 番己身子一震,有多少年姬燮没这样称呼过自己了?仿佛这个名字是上辈子用过的,乍一听恍如隔世。她 (本章未完,请翻页) 看着高高在上的丈夫,眼中透出迷茫,觉得他遥远,又觉得他有些熟悉。 “你难道忘了,姬胡也是我的儿子,难道我会害他吗?”姬燮这句话压抑很久了,可此问一出,他便后悔了。不该问啊!沣水沉婴------那可是一直横亘在他们夫妻间的一根硬刺,稍稍一碰便会流血呀! 果然,番己的眼睫一颤,脱口而出:“大王以为呢?” “唉——”姬燮长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事你依旧没有忘记。罢了罢了,就依你们的主意,我会继续掩盖此事,直到与楚蛮直面之时。” 周夷王缓缓走下台阶,经过番己身边时,他忽地立住,一字一顿地说:“不过王后也需明白,胡儿这般任性,身为太子,轻身出走离宫,实在毫无储君风范。此番若是能胜楚而归,一切罢了;若不成------孤可不止他这一个儿子!哼!”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番己已是一身冷汗,瘫软在地------ 獳羊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扶起番己,轻声安慰道:“娘娘,莫要伤心,保重身子要紧!” 番己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朗声道:“我儿乃大周嫡长子,谁也动不了他!乳娘,自明日起,散布消息,就说太子已病愈,不日将解除宫禁。” “诺!”番己想起另一件事:“那伯姬可怎么办?等大王的禁足令一下,也不好继续把她关在东宫啊!” “这几日她如何?还是依旧哭闹吗?” “奴婢每日会去看一回,还是老样子,一直又哭又闹,非要回夷己那里。季桑她们根本就哄不住。”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番己实在是有些焦头烂额,她揉了揉太阳穴说:“我明日便搬回中宫,随后让季桑把伯姬送过来,换个地方或许会好些。” “娘娘,”獳羊姒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真的要把伯姬留下吗?奴婢这几天老看见夷己在东宫外头晃荡,也是怪可怜的。” “以她那样的出身,伯姬还是留在中宫前程更好,她会想明白的。” 三日后,周夷王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出东宫大殿,这场“独角戏”演得他身心俱疲。他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床榻大发雷霆,在侍从们惊畏的目光中忿然而出。唉!这个王做得真累呀! “太子忤逆犯上,命禁足思过,没有孤王之命不许踏出宫门一步!”他匆匆丢下一句王命后,数十名执戈武士将东宫围个水泄不通,不许进也不许出。 平生第一回做戏,周夷王心中百般滋味,不知是激动,还是沮丧,他决定去后花园走走透透气。 暮春时分,满宫的柳树已飞絮纷纷,正如姬燮纷乱的心情。平心而论,他敬佩妻子番己的见识与能力,可是这也给了他无形的巨大压力。似乎他这个天下之主,被这个女人映衬得处处不如。还是纪姜好,温柔婉约,又处处依恋自己。在她眼中,自己才是个无所不能的王。 “我要阿娘,我不要去中宫!”一阵哭喊声 (本章未完,请翻页) 传入耳中,把姬燮从沉思中拉回。猛一抬头,不远处正看见女儿伯姬和三四个宫女正在拉扯着,似乎想挣脱她们的控制。 “怎么回事?伯姬怎么啦?”姬燮走过去问道。 “父王——”伯姬哭着扑进他的怀抱,姬燮吓了一跳,这孩子才几天没见,竟然瘦得脱了相,原先圆圆的小脸也变尖了。宫女们见到周夷王,纷纷下拜:“奴婢们奉王后之命,带伯姬去中宫。不想惊动大王,有罪有罪!” “为什么要带公主去中宫?”周夷王觉得奇怪。 领头的宫女回话道:“禀大王,原是王后要将伯姬公主收于膝下,所以带她去。” 姬燮觉得突然:“怎么好好的突然要将伯姬收于膝下?” “这------”领头的宫女面有难色,姬燮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问:“你们是从哪里带走伯姬的?” “父王,孩儿一直在东宫,没见到太子哥哥,也一直没见到阿娘,呜呜呜——”伯姬哭了起来,姬燮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番己一定是怕伯姬将太子出宫的事泄露出去,才要拘她在身边的。他松了口气,劝道:“伯姬,听父王的话,先好好去中宫大娘娘那里,等过一段时间,父王一定让你见阿娘,好不好?” “真的吗?”伯姬忽闪着眼睛问。 姬燮笑了:“父王什么时候骗过你呀?”他看着女儿消瘦的小脸,忽觉得心疼不已,抚慰道:“这几日憋坏了吧?父王带你逛逛园子,好不好?” “大王,王后吩咐我们要早些带公主回去的。”领头宫女轻声说道。 “你叫季桑吧。”姬燮瞟了她一眼:“难道孤王领自己女儿逛逛园子,也要你同意么?” “奴婢不敢,奴婢冒犯大王,罪该万死!”季桑谢罪不已。 “行了,你回去跟王后说,稍晚些孤会派人将公主送往中宫的。” “诺!” 一直到黄昏时分,伯姬才终于回到中宫。这一回这孩子倒是变乖了,不再哭闹着要阿娘,乖乖吃了饭,跟着季桑去睡觉了。 她刚一入梦,季桑马上前来向王后请罪。番己跪坐于案几前,轻轻问道:“伯姬有没有说这一下午的她都玩了什么?” “奴婢问了,她只是说和大王在园子里玩,看了好多花。” “玩了什么?” “好像玩了‘躲猫猫’。”见番己似乎脸色不善,季桑赶紧请罪:“娘娘恕罪,是奴婢没有看好公主。” 番己轻叹一声:“你有何罪?难道你还能与大王争个短长不成?罢了,去打听一下,公主在园子里玩时,还有什么人进去过?打听清楚了再来回话。” “诺!” 番己见她出去了,自言自语道:“但愿是我太多心了!” (本章完) 廿一 己长彼短 夷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宫的,一踏进自己熟悉的宫门才觉得一颗心落了地,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侍女狐姬跟在后头,默默地为她盖上一床薄锦被,知道她要平复一下与女儿相见的心情,便轻轻地掩上门出去了。 自从番己放出太子病愈的消息并且搬回中宫之后,夷己更加关注东宫的一切。当天,季桑刚把伯姬领出来,她就看见了,一直跟在她们身后,想找机会和女儿说说话。不想,季桑看得很紧,根本没有机会。 她知道从东宫至中宫必经过御花园,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于是,她拿出了自己的绝活。身为夷人之后,她从母亲那里学得一手绝活——口技,尤其是模仿鸟叫声那真是惟妙惟肖。平时无聊之时,她经常学鸟叫逗伯姬玩。母女连心,伯姬一下就听出那是母亲的召唤,开始拼命挣扎。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夷己没想到,借“躲猫猫”之名与女儿见面后,她会伏在自己耳畔,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阿娘,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太子哥哥不在宫里,他偷偷跑出去了!” 天哪!夷己终于明白王后为什么要把伯姬关在东宫,为什么突然要把她养于膝下了。这样的秘密被她们母女知晓了,会不会祸从天降?王后会不会杀人灭口?太子还能不能回来了? 长夜漫漫,夷己像翻烙饼一样在榻上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睡。 离开函谷关已数日,姬胡放眼四顾,但觉天高地远,荒原茫茫。目之所及,绿草萋萋,却无人迹。远处的丘陵形如绿色的波涛,连绵不断,此起彼伏。一阵清风贴地而过,卷起无数柳絮微尘,飘飘摇摇有如轻烟,流转不定。 姬胡在这天地间,有如出笼的鸟儿一般,纵马疯跑了一会,累得浑身是汗。他刚学骑马没多久,技艺尚不精湛,手上也被缰绳磨破了皮,热辣辣地生疼。 这长长的远征队伍中只有一辆帷幕马车,此时疾驰到他身旁,召伯虎撩起帘子说:“胡弟,你才学了多久的骑射?这般逞能,小心摔着!” 还没等姬胡答应,身旁早奔出一骑替他应话:“召小公子虽年幼,但天资聪颖,我似他这般大的时候还远不及他呢!召长公子不必太多虑了!” 瞧这拗口劲儿!召伯虎微微一笑:“召子穆,小将军只需称我子穆即可!至于他,叫阿胡或胡弟皆可,随将军的意了!” 姬多友在马上一欠身道:“在下小字子良。” 眼见这两人一来一回地,姬胡不干了:“我也要有字,凭什么你们都有字,只有我称大名?” “胡弟你还太小,男子要过束发或弱冠之龄方能取字的。”姬多友解释道。 “那我要快点长大——” “唧——”一声长啸,一群鸿雁飞过头顶,姬多友来了兴致,立刻取下背上的大弓,搭上箭,拉满弓弦,“嗖”地一声。一只大雁应声而落,箭矢穿翅而过。 “好箭法!”召伯虎 (本章未完,请翻页) 注意到姬多友的弓箭比寻常的弯弓长了半尺有余,通体金黄,在日光下,现出淡淡的玉石般的光泽,显然并非木质。他忍不住赞叹道:“子良的弓真是漂亮,看样子决非凡品!” “这弓名曰‘金仆姑’,是母亲赠予我的!”姬多友似乎不想多说,一下岔开话题:“胡弟,呆会我给你烤大雁吃如何?” “好啊,好啊!多友哥哥的箭法真是太好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射得这么好呀?” “我们卫国靠近戎族,经常要和他们作战。所以男孩子从小就得学习骑射之术,世代相传,都习惯了!” 召伯虎干脆卷起车帘,似乎想与姬多友把这个话题谈下去:“师夷长技以制夷,和戎族长期相处,想要击败他们,自然要将他们的长处掌握。我大周四夷环伺,北戎,西狄,东夷,南蛮,皆对中原虎视眈眈,要将他们一一制服,不仅要习其长技,更要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子良久居中原,依你之见,楚国的短处又在哪里呢?” 姬多友勒住马头,紧蹙眉头,很是思索了一阵子。徐徐说道:“楚国久居荆南,河汊密布,自然长于水战。依我看,当前昭王便是吃了中原军队不擅水战的亏,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江汉地势以丘陵为主,所以楚人擅长近身搏击,却不擅车战。但这样的地势也不利于我方兵军集阵,那该怎么好呢?” 他正思索着,那边却见召伯虎已掀帘下车,当风而立。那一身青色的袍服衬得他人如冠玉,丰神俊异,光彩照人。似乎姬多友的话很是鼓舞他,此时召伯虎的脸上往日阴郁一扫而空:“子良之言,可谓金玉良言,虎受益良多!” 说完,他深深一揖,倒搞得姬多友不知所措。一边的姬胡看着少傅温润晶莹神采飞扬的眸子,不由怅然若失。 自从周夷王下了东宫禁足令之后,宫里宫外不由流言四起。太子大病初愈,周王忧心爱子前去探望,父子不知说了什么,竟惹得天子震怒,不顾太子病体,悍然下了禁足令。这事怎么看怎么不寻常,他们到底争什么呢?有好事者将当年沣水的事翻了出来,影影绰绰地猜测,莫不是这次生病,太子不知怎的知晓当年之事,质问父王为何要把初生的自己交出去,进而惹怒天子。对,一定是这个理由!于是,这些流言像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镐京城。有人甚至猜测周王是不是要废太子。再加上纪姜一日比一日更得宠,这流言就传得更欢了。 这样的局面是番己未曾料到的。天地良心,流言不是她放出去的,面对宫内外的汹汹口舌,她也是焦头烂额,唯有日日倚门盼望召伯虎与姬胡早日归来。 自从搬回中宫,妃嫔请安制度也恢复了,可是也是名存实亡。纪姜大肚子,孟姜刚怀上正在安胎,二人都不能移动,只有莒嬴和夷己日日来点卯。可是,一个言语悻悻,一个魂不守舍,枯坐一会,也就各自散去了。 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番己若有所思。獳羊姒奉上温茶,劝慰道:“娘娘不必介怀,莒嬴年纪还小,眼看纪姜 (本章未完,请翻页) 和孟姜都有了消息,难免心神不定。” 番己叫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她我倒并不担心。只是夷己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这般魂不守舍,心事重重,你没发现吗?” “应该还是牵挂伯姬公主呢,待太子回来,她们娘俩多见见也就没事了。” “对了,季桑打听到什么了吗?” “禀娘娘,大王身边的内侍们嘴巴都严得很,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只知道那日公主在园里玩了好一阵子的捉迷藏,很是开心。” “那,能查出有什么其他人那个时段也进了御花园吗?”番己追问道。 獳羊姒无奈地摇摇头:“那园子是开放的,并无人把守,这事实在查不出来。” “那内侍贾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个老滑头------”獳羊姒气不打一处来:“一听说大王封了东宫,马上离咱们中宫的人远远的,别说问话了,就是远远看见个影儿都绕着路走。真是气人!” 她有些欲言又止:“娘娘,有些话虽说不当讲,但奴婢还是觉得------” “讲!” “诺!”她鼓起勇气说道:“娘娘,太子如今不在宫中,这万一有个什么不测,娘娘该倚靠谁去?何况如今纪姜与孟姜都怀上了,您那药------不如就停了吧!” “啪——”番己猛地盖上茶盖,厉声道:“不必再说了!” “诺!”獳羊姒有些无奈地应道。 夷己一走出中宫的大门,侍女狐姬便迎上前来,神色紧张地递上一支竹签,压低声音说:“适才有个小内侍故意撞上奴婢,这个是他硬塞过来的。” 夷己低头一看,签上主刻着一行小字:“荣——亥——灵台。” 甫一见这第一个字,夷己只觉天旋地转,若不是狐姬扶着,险些倒地。她口里喃喃道:“表哥------是你吗?” 亥时,夜已深,整个王宫除了值夜的内侍与守卫,基本都进入了梦乡。两个身披黑斗蓬的身影鬼鬼崇崇地潜入灵台宫。这个地方说是宫殿,其实不过是个有屋宇的高台,因为是历代周王薨逝后暂时停灵的地方,所以平时少有人光顾。即便是在白天,也是鬼气森森的,更别说是晚上了。 夷己与狐姬战战兢兢来到台上,也不敢高声呼喊,只得麻着胆子四处里搜索。 “请夷娘娘的安!”一个形同鬼魅般的小内侍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吓了二人一大跳。 “主公已在内恭候娘娘多时了!”内侍低头说。 “你主公是谁?”夷己问道。 “娘娘进去便知。”狐姬想跟着进去,被小内侍拦住:“只许娘娘一人进去。” (本章完) 廿二 泄密 灵台殿内,只有一根孤烛如鬼吹灯一般忽闪忽闪,在这幽灵一般的鬼火旁,站着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他脸上戴着一只黄金打造的面具,只露出眼睛与口鼻,再加上斗篷的帽沿压得极低,根本看不清面目。但夷己清楚地看见此人有胡须,分明不是宫中的内侍宦官之流。 “你是谁?为什么要约我来这里?你------认识他吗?”夷己试探着问道。 “当然认识。”来人似乎知道她所指的是何人,斩钉截铁地说:“你表哥荣夷,我不仅认识,还知道你们自小青梅竹马,若不是做了王后的陪嫁媵妾,本来你们是一对的。对吗?” 夷己吃了一惊,自己少女时代时远在番国的隐秘之事他如何得知?不由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表哥他告诉你的么?” “当然。我是你表哥信重之人,无话不谈。我知道你母家的所有事情,你母亲本是夷俘,为王后生母井姬的侍妾,后被番子看中临幸,生下了你。可是待番子逝世后,你母亲因无子被逼殉葬,是也不是?” “你别说了。”夷己已是满脸泪痕,毕竟在宫庭浸染多年,她迅速使自己平静下来:“你召我来恐怕不是为了谈述这些陈年旧事的吧?说吧,究竟所为何事?” “己姓女子果然个个聪慧!”来人面具下目光一闪:“我想知道东宫里究竟发生何事?太子他人究竟在不在宫里?” 饶是早有准备,夷己仍然觉得心口乱撞,这事干系太大了,她岂能随意吐口?她的回答非常官方:“太子触怒大王,已下了禁足令,这事镐京城人人皆知。” 面具男嘿嘿冷笑道:“那是骗外人的,岂能骗过我?你女儿伯姬为什么一直拘禁于东宫,王后为什么突然要将她养于膝下?莫非你不思念她?甘心这样一直母女分离?” “不会的。”夷己脱口而出:“等太子回来了,王后一定会把伯姬放回来的!” “这么说,太子果然出宫了?” 夷己自觉失言:“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再想改口已晚了!”面具男一掀斗篷,烛光下半露的脸孔更显狰狞:“你身为媵妾,一生都将被王后摆弄,你生的子女都将成为王后的棋子,被她执于手中用来拱卫她儿子的太子之位。而你,将来或许也会和你母亲一样殉葬------” “你别说了,我求你了,呜呜呜------”夷己已是泣不成声。 面具男轻叹一声,知道她心意已动,只需轻轻一推,今日便会不虚此行。他也不着急,待夷己情绪稍缓,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舅舅莫夷是怎么死的?你真的心里清楚吗?” “他------”夷己一脸迷茫:“他不是投靠了王子姬皙,刺杀大王失败而被杀的吗?” “那只是表象,实际上他是受王后指派,故意投到王子皙门下为死士。至于刺杀,也是莫夷百般挑唆,王子皙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才决定铤而走险。这一切,都是王后在幕后策划,你舅舅莫夷不过是个棋子。” “这是为什么呀?舅舅他为什么答应呀?这分明是死路一条呀!”夷己万分不解。 “为什么?”面具男冷哼一声:“你舅舅身为夷社头领,主子有吩咐,他能说半个不字?至于大王,恐怕也是知情的。没有这次失败的刺杀,他如何能扳倒王子皙,堵住京畿一众领主之嘴,顺利登上王位?这件事,肯定是他夫妻两人合谋,而你舅舅不过是个弃子。王后明知莫夷是为她而死,却眼看着他悬首城门,眼看着你表哥荣夷母子衣食无着却不伸出援手,何其狠心?” “舅舅------”夷己衣袖下已是双拳紧攥,指甲都快要将掌心摁出血来。果真如此,番己可真是心狠!一直将实情瞒得死死的,害得她战战兢兢度日,生怕大王降罪于自己和母家。 面具男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夷社一向以控制人质的方式来操控社员为己所用,一旦利用完了,全都成为弃子,无人问津。你表哥荣夷已知晓此中一切内情,立誓要为父报仇,还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待心愿一了,便会设法带你远走高飞,岂不远胜于在这深宫中为人棋子,坐以待毙?” “表哥他现在可好?” “他在齐国,一切安好。你只需告诉我们,太子究竟去了哪里?” “这个------伯姬也不清楚,只是隐约听王后身边的季桑提了几句‘召公子’,似乎王后对此人去向甚为关切。” “如我所料,太子果然跟着召伯虎南征去了,呵呵呵------王后瞒得可真紧呀!”面具下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栗。 夷己与狐姬刚一下灵台,那个鬼魅般的小内侍马上飘了进来:“国公!” 面具男取下面具,赫然露出周公姬定的脸。周公定从袖中掏出一镒黄金:“干得不错,这是赏你的!” “哪里的话,我师傅本好好做着内侍监,却因是先王心腹,被大王下令殉葬。我竖刁本就该为他老人家效力,完成未了之事!” “今后在宫中多看着点夷己,好处少不了你的。”周公定拍拍竖刁的肩膀说。 离开镐京时春色正好,长路漫漫,如今还没到达汉水,天气便一天天热起来了。偶然间还能看到路边的合欢树竟已开花,绯红的花瓣如凤凰之羽在风中飘扬。 召伯虎似乎已不耐烦做在罐子般的车中,更多时候和姬胡,姬多友一起骑马,三人相谈甚欢。虽然姬郑是此次成周军队名义上的主帅,但与寻常父子相比,这两人似乎少了些亲密。比起父亲,姬多友更愿意和召氏“兄弟”呆在一起。 “胡弟,你猜猜,世间最厉害的兵器是什么?”姬多友特爱逗姬胡这个小弟弟玩。 “嗯------”姬胡将马头勒紧些,歪着脑袋想半天:“是不是长而重的兵器最厉害呢?那便是戟,长戟。虢公的戟有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上百斤重,是不是最厉害的兵器?” 多友笑而不答,转脸问召伯虎:“子穆以为如何呢?” 召伯虎瞟了一眼多友背上的长弓,浅浅一笑:“当然是箭了。再厉害的勇士,若是万箭齐飞,也必定命丧当场。箭实为兵器之王,子良分明是逗你玩呢!” 三人相视而笑,攸地,姬多友敛住面容:“听!脚下有动静!” 兵士们纷纷勒住马头,只觉脚下的大地一颤,一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隐隐约约,渐趋清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尘土味。这样的动静,只可能是大队兵马在向己方前进。 躲藏已是来不及,也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姬郑驾着戎车从后头赶上来,拔剑在手,命令儿子:“将召公子护在中央,你负责守卫!” “诺!”姬多友取下背上的“金仆姑”,拈箭搭弦,做预备姿态。 远处的山丘上现出两队黑点,远看便如两队移动的蚂蚁。待黑点越走越近,原来是两队鱼贯而行的铁甲军。他们军容整肃,目不斜视,甲胄兵器相互撞击,“叮当”作响,动人心魄。 这二百多名骑士到了近前,左右一分,一个顶盔银铠,风度翩翩的中年将领立于戎车直趋召伯虎一行。这下,大家都看清了,这是申侯,是友非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申侯第一眼就看到了陷于一群大人当中的姬胡,表情很是尴尬,不知该按什么礼节来行礼。还是召伯虎挡在头里,抢先向申侯拜礼道:“申侯远来相迎,实在惭愧!”接着拉过姬胡,介绍说:“这是我的幼弟,非要跟我南征见见世面,还不拜见申侯?” 姬胡十分心虚地长揖行礼:“拜见申侯!” “岂敢岂敢?”申侯会意,赶紧扶起自己的“准女婿”。 一行人见礼已毕,该讨论大事了。姬郑下令就地埋锅造饭,中军扎起营帐,坐论敌情。 “这些年来,楚国实力见长,行事越来越没有顾忌。”申侯捋着长至前胸的胡须说:“尤其是这个熊渠继位以来,四处开疆拓土,征服四方蛮夷。他先是吞并了庸国,解除了西面的后顾之忧。之后,便挥师沿汉江南下把整个扬越部族驱入江汉平原,再趁势向东追击,占有整个江汉平原。大王刚即位,熊渠便又对鄂国发动攻势,两国交战已有月余,也不知鄂侯能顶多久?” “哼!”姬郑一拍案几,怒道:“楚蛮如此骄横,你们江汉诸国就这般坐视不理吗?” “唉——”申侯无奈地摇摇头:“楚国进攻庸国之时,因为未影响到东面的诸国,所以诸姬皆无反应。待到楚子又进攻扬越之时方醒悟过来,可是为时已晚。只是,咱们江汉诸国爵位高高低低,无人牵头,幸而今日大王遣召公子前来,看来鄂国有救了!” (本章完) 廿三 楚人之怨念 召伯虎一抬手:“申侯过谦了,此次天朝派来的人马不多,若要击退楚师,还得依靠江汉各国自己的人马。若能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则我方人马数倍于楚国,何愁不能护卫江汉?若是各怀心思,保存实力,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那是,那是。” “父亲,召公子。”姬多友站起身来主动请战:“救兵如救火,鄂国那边望援军有如倒悬。友虽不才,请为前锋,率百乘兵车先行前往。若有作战不力,军法处置!” “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姬郑白了儿子一眼,斥责道:“行军之事非同儿戏,何况王师远途奔袭,车马劳顿,急待补充粮草马秣。还要传檄诸国,共订进兵之期,若大家全都似你这般,岂不是贪功冒进?” “我看,令公子说的也不无道理。鄂国的确情势危急,楚国多年来对鄂地境内的铜矿山都是垂涎三尺,此番举倾国之兵来攻,定是势在必得。江汉诸国之兵在战斗力上远逊于楚,之所以能多年保持相持,无非是我方握有铜矿资源,可以利其兵甲。可是一旦鄂国被楚攻下,则双方均势不再,今后楚国必定在江汉流域呼风唤雨,无人能制。”召伯虎支持姬多友的意见。 “妙啊!召公子真是一针见血。”申侯立刻表态:“我申国愿倾尽三百乘兵车,跟随王师出战。” 话讲到这个份儿,姬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再坚持下去,人人都知道他是想保存卫国的实力,不肯为周王室效死了,只得勉强答应道:“原本是想等列国人马到齐再一起出击,既如此,那咱们先渡汉水吧。” “咱们可以一面行军,一面向列国发出檄文,约定夏五月会集于铜绿山下,共同抗楚。”召伯虎毕竟是周王特使,满帐人都跪拜道:“谨遵王使令!” 一直到了帐外,看着众人散去,申侯才找到机会,一把将召伯虎拉到僻静之处,责道:“子穆你是怎么想的?竟然将太子殿下带入如此险地?” “太子年幼任性,愣是躲在书箧中,待我发觉时,沣镐涨水,根本无法送他回京。又担忧消息泄露,有人在路上对太子不利,所以只得带着他一路南行。”召伯虎耐心解释着,又问道:“申侯如何知道太子行踪?”方才申侯见到姬胡分明并不吃惊,显然是早就知道内情的。 “是王后派人送来密信,命我尽量带兵远迎保证太子殿下的安全。” “王后真是事事想在前头。”召伯虎赞道。 申侯试探着问:“太子殿下的身份要一直瞒着吗?” “先瞒着,待到诸国的军队汇集完成,才能亮明身份,以鼓舞士气。” “哦!原来如此。”申侯眼中一亮。 鄂国不过是个小国,爵位虽在公侯伯子男的侯位,并不算低,但论起国力来比起随国与申国可就差远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一点,从宫殿的规模和高度上可以看得出来。比如处于鄂宫中央c位的大殿,也不过只有三级台阶,里头只能容纳至多数十人。逼得楚王熊渠不得不把庆功大宴缩减规模,只允许最亲近的将领与臣子参加。 熊渠正值壮年,精力旺盛,此番打下鄂都,可谓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此时高倨于原本属于鄂侯的席位之上,手里把玩着精美的兽纹铜酒爵,不时招呼儿子与臣子们痛饮:“来,再饮一爵!这鄂人打起仗来不怎么样,可这酒器倒做得不错!” “恭贺我王攻占鄂都!”臣子们一扬脖子,露出手臂上的太阳鸟纹身。 “二弟,这下你这鄂王当得可是有名有实了!”一个身材壮实的青年男子举爵向坐在自己正对面席位上的少年劝酒,他正是熊渠的长子——被封为句檀王的熊康,被劝酒的少年正是被封为鄂王的次子熊红。 熊红虽年少,但酒量却是惊人,座中人轮番向他劝酒,都是来者不拒,面不改色。熊渠眼见儿子们少年英武,不由大赞道:“好!我芈姓熊氏的男儿,个个都是千杯不醉,驰骋疆场,不胜不归的英雄好汉!” 或许是真的喝多了,熊渠渐渐话多了起来:“想我先祖鬻熊,身负异能,善卜筮,一身为文王武王两代帝师。为了支持讨伐殷商,那是出谋划策,呕心沥血,最后心力交瘁而死。可到了伐纣已成,武王大封天下诸侯,竟然把我先祖抛至脑后。一直到成王时候,才想起我先祖辅佐之功,封我先人熊绎于丹阳之地。呵呵,不过是区区五十里弹丸之地,爵位也不过是个末等的子爵。” 想起先祖筚路蓝缕的艰辛,在座的楚人个个面色凝重,倍感辛酸。 “啪——”熊红少年心性,一将手中的箸摔于案上,忿然道:“中原王朝忘恩负义,虽封了吾先祖,却另封一堆江汉诸姬来监视咱们楚人,将所有的铜矿山紧紧攥在他姬姓手中。咱们需要铸器修兵,却要跟他们赔笑脸,送重礼,楚国玉石为之一空。如今,终于打下鄂国,拿下三座铜矿山,以后再也不用看诸姬脸色了。” “我儿说得对呀!”熊渠一拍案几:“我楚国人本是帝高阳之苗裔,火神祝融之后,商灭夏后被驱赶至南方,僻居于荆山脚下。本想着助周伐纣能重返中原故土,不料那些中原人依旧把咱们当蛮夷看待,不与咱通婚。也罢,那咱们便索性豁出去了!” 他忿然而起,手按腰中宝剑,低沉的声音铿锵有力:“我蛮夷也,不与中国共谥号。他姬燮小儿能做王,吾等也做得。咱们楚国乃是南蛮邻国,不是他周王朝的藩属诸侯。哈哈哈,我熊渠跺跺脚,也叫那姬燮在镐京王宫抖三抖!” “对!”长子熊康立刻应道:“如今已灭了世仇鄂国,攻下鄂都,只需拿下铜绿山。从此后江汉流域,再无人是我楚国对手。咱们便可北图中原,直取镐京!” “拿下铜绿山,直取镐京!”众人齐声喝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楚人怨气冲天,却不能传导于千里之外。镐京王宫内,周夷王姬燮正在独自喝着闷酒。太子姬胡已经离宫出走了快两月了,宫内宫外谣言四起,人声鼎沸。朝堂之上,不断有臣子提议要他解了东宫的禁足令。内宫之中,左右宫人内侍不时会把宫外的风声刮到他的耳中。 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到一个爆发点上:太子出生时的沣水沉婴事件。大家都猜测是太子知晓了实情,与父王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以至于父子几近决裂。还有人甚至推测下一步太子行将被废------ 这些人都是在揣测朝局,以判定自己的行事方向,没有人关心他——周天子作为一个父亲心里的痛。这么多年以来,妻子番己对他满怀怨念,这件事成了夫妻间不能触碰的痛点。他何尝不想补偿他们母子呢?可是,怎么这么难?他贵为天子,难道要他伏地谢罪不成? 渐渐地,他对妻子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怨恨之意。恨她这么多年死揪着这事不放,恨她为了掩盖儿子不在宫中的事实,竟将当年之事四处宣扬,不惜让他颜面扫地(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大王,别喝太多酒了,龙体要紧。”一只白皙的手夺走了酒爵,纪姜一脸关切地站在身边。 看着她已高高隆起的腹部,姬燮忙扶她坐下:“不是说私下里就叫表哥么,怎么又这么生分?” “这,王后已经教导过了,臣妾不能不守规矩。”纪姜低眉轻声说道。 “别提她,一提便心烦。”姬燮酒入愁肠,也想找个倾诉的口子:“表妹,你说,孤是不是个不慈之父?” “怎么会?”纪姜的明眸闪动:“表哥自幼心肠好,小时候兄弟们上树掏鸟,你还偷偷把小鸟还回去,我还记得呢?你对小鸟尚且如此,何况是身边的亲人呢?谁要这么说,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姬燮大受感动:“也只有你还记得孤小时候的事!可惜,王后不这么想。在她眼里,孤是这天底下最最无情之人,为了王位可以不顾亲儿的安危!” 纪姜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思索该说什么,不一会儿,她抬起眼眸,柔声说道:“表哥无需为那些无聊的琐碎话语烦心!您是这天下的王,自然要以天下为重,而臣妾作为您的女人,自要竭尽一切所有支持您。妾的孩儿,妾的身家,都是表哥的,予取予求,臣妾无有任何怨念。因为,在臣妾心中,您是最重要的人。” 姬燮双目热泪盈眶,这些日子以来的抑郁一扫而空,他将纪姜紧紧搂入怀中:“表妹,孤何其有幸,得你为伴!唉!王后若有你一半把孤放在心里,何至于此?” 纪姜眉头一蹙,她实在不喜欢姬燮在这个时候提起另一个女人,就如同一根细针扎她的心------ (本章完) 廿四 营丘布谋 已近初夏,昼长夜短,晚膳用过后,夕阳依旧不肯听话地落山,倔强地用它的余晖给苍茫的大地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院子里几棵稀疏的胡杨树上落满了乌鸦,翩翩起落,飞舞盘旋。一阵风打着旋掠过屋顶,周公定只觉得身子一颤。 “公爷,您交办的事已经妥了。镐京城里已是流言四起,奴才相信没几天一定会传到王宫大内去的。”一个三十来岁家臣打扮的人回禀道。 姬定没有转身,仿佛一直盯着那几只乌鸦,问:“确定不会被反查吧?” “不可能的。奴才等行事都非常小心,定不会让召公府那边拿住实柄的。只是------”他迟疑着抬了抬眼睑:“奴才不明白,为何不将太子出宫之事传扬出去,反而只一味提那件旧事?这般行事,怕是动不了王室根基。” “你不明白。”姬定心情颇好:“太子离宫乃大事,一旦传扬出去,四方震荡,局势将不可控。我毕竟是周室宰辅,怎能自己撼动姬姓社稷根基?反之,若只宣扬当年那桩尘封旧事,便是将大王与王后的心结翻腾出来,只要他们夫妻失和,父子必会生隙,时间一久,必会生变。或许那时才是咱们的机会!” “公爷深谋远虑,奴才等自愧不如!” 周公定捋了捋胡须,转过身来问道:“算起来,梅叔应该到了营丘了。也不知诸事是否顺利?” “我那弟弟一向行事谨慎,这点事必定不在话下,不日定会有消息传来,公爷不必多虑!” 东海之滨的齐国,是武王灭商之后,给仲父姜子牙的封国,位在侯爵。世人印象中齐国的都城一直都是临淄,其实在周夷王的时代,齐国的都城还在一个叫营丘的地方,这里才是姜子牙的始封之地。 与东部其他诸侯国相比,齐国靠近东海,可享鱼盐之利,从来就比其他地方更利于通商,市井集镇也更加发达与繁华。可是,这略带腥气的海风并不能抚平王子姬皙的故国之思。他来此已有年余,娶了齐国宗室女,生活也安定下来。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想起失之交臂的镐京王座,想起费尽心思诱自己入彀的那双执棋之手,仇恨便像毒液一般慢慢浸润着他的心,这几乎令他疯狂。 这注定又将是一个难眠之夜。深室之中,一张羊皮地图展开地案几上,两张紧张的脸孔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地闪现。姬皙神色中多了几分坚毅,这一年多大起大落的经历使他成熟了不少。另一张脸则属于一个二十刚出头的青年,皮肤略显黝黑粗糙,但双目炯炯有神,此时正指着羊皮地图上的几个地点侃侃而谈: “我判断,按正常的行程,他们此时应该已经渡过汉水,下一步必定会去这个地方——”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三角形的标记说:“铜绿山,这是江汉诸国与楚国争夺的焦点,他们谁也不会放弃这个地方,定会在此展开一场厮杀。如果我们能在开战前赶到这个地方提前设伏,战场上刀剑无眼,定能将姬胡与召 (本章未完,请翻页) 伯虎两人一举诛杀。” 姬皙抬眼瞟了年青人一眼:“荣夷,杀了姬胡即可,怎的要拉上召伯虎做甚?” “王子,我固然知道是谁把我父亲莫夷当棋子,用完即弃,仇人之子我断不会放过。可是,毕竟是召伯虎下令将我父悬首城门示众,他也逃不脱干系。所以,这两人一个都跑不了!”荣夷眼中满是仇恨。 姬皙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若自己真能拿回王座,召公一族也是必须拉拢的力量。可是目下一切皆是未知数,看荣夷的样子,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也罢,先随他去吧!他放下召伯虎的问题,继续向前思索道:“可是,如果你们不能提前赶到铜绿山,到时双方胜负已分,各自班师,又该怎么办?” “哦——”荣夷似乎对一切可能性都进行过充分的推演:“若姬胡与召伯虎两人都死于阵前,自不必说。若他们侥幸得归,那必定还要渡过汉水,经申国返回函谷关。届时,我再带领死士们在河上设伏,只需在他们渡河的船上做点手脚,必定让这两人葬身鱼腹。” “可是,他们是行军出征,身边总有数百辆兵车随行。你这十几人当得什么用?”姬皙依旧觉得不放心。 “王子多虑了。”荣夷轻蔑地一笑:“那是出征时,待到与楚国交战完,还能剩几辆兵车?就算他侥幸得胜,必也是两败俱伤,再说,他们也不可能把所有兵马都带上同舟护卫吧?王子放心,此行必定马到功成!” “既然你已规划好,那么明日一早便出发吧!我在营丘日日倚门盼望诸君的好消息!” “诺!” 荣夷猜想的一点不差,就在他出营丘城的当天,召伯虎一行便开始横渡汉水。俗语说:“隔山容易隔水难。”这话一点没错。为了渡河,他们收集了数十条民船,再加上临时扎的竹筏,忙活了好几天,这才开始轮流摆渡。因为申侯带领倾国之师加入南征的队伍,渡河的任务更显艰巨。 汉水西岸人声鼎沸,姬郑率领第一批人已过去了,召伯虎的脸上难掩紧张之色。姬多友想让他松快些,问道:“子穆何须如此忧心?” “我是担心有人趁咱们半渡之机突然伏击,那样我军将十分危险。” “子穆多虑了,楚人尚在鄂地,决赶不到这里来。再说,我已安排人在河两岸警戒,不会有事的。” 召伯虎赞道:“子良虽年少,却十分老成,将来必成大器。” “兄长,我要跟你一起上船。”姬胡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十分兴奋。 “那是自然,难不成我还能把你丢给申侯?不过,那样也不错,或许就留下来做小女婿了。”召伯虎打趣道。 姬胡生气了,小脸涨得通红:“哼!我才不要呢!我要去打仗,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才不要娶什么姜姓女呢!” “胡说什么呢?小心让你申伯伯听见!”召伯虎假 (本章未完,请翻页) 意喝斥道。 “童言无忌嘛!胡弟,天下有多少公侯王伯娶的都是姜姓女,你知道吗?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这么说了!”姬多友赶紧打圆场。 从清晨忙活到日落,两万余兵士,近千辆兵车才终于陆续渡过汉水。正在整理队伍之际,忽然有人指着远处的河岸说:“快看!怎么有那么多人要渡河?” 兵士们抬眼一看,只见河堤上出现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决堤般地往下冲。莫非是楚军已打到汉水边? “戒备!”姬多友扯开嗓子大喊道。这一声令下,大家全都搭弓上弦,执戟横矛,召伯虎把姬胡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按紧腰间宝剑——周夷王赐予他便宜行事的太阿之剑。 这一大群人待走近了,才看到河滩上遍布的兵车与甲士,似乎也吃了一惊,有的人转头便跑。从装束上看十分混杂,有丢盔弃甲的武士,许多都明显带伤;更多的是仓惶不安的老百姓,穷富都有,男女老幼,相扶相携。分明是破城后逃难的人群。 有眼尖的瞧见了白旄大旆,更瞅见了申侯戎车上立起的绣有“申”字的锦旗,马上叫住往回走的人:“别走!他们不是楚人,是王师和申侯来救援我们的!” 这一喊不要紧,逃难的人群中立刻冲出一对少年男女,跪于申侯戎车前高喊道:“舅舅!快救救我们吧!” 申侯大惊:“这不是鄂世子驭方吗?你兄妹二人怎的来到此地?” 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满面泪痕,伏地痛哭道:“舅舅!你们来晚了!鄂城已被楚人攻破,我父亲在城头上被熊渠一剑射穿胸膛,母亲让我带着妹子投奔申国。听后来出城的人说,熊渠还将我父首级悬首城门耀功。鄂国,亡了------” 鄂姞只有十四五岁,身材娇小,面容清丽,此时听着哥哥的述说,亦是悲苦难抑,只在一旁泪如雨下。申侯亦是揪着车辕问道:“那你母亲怎么样了?” 鄂姞更咽着说:“适才听逃出来的宫女说,母亲打发我兄妹出宫后,便自缢而死了。呜呜呜------” 申侯的身子晃了晃,两颗泪珠滚落在车辕上,相伴而来的一声长长的叹息:“姐姐,吾来晚了!” 中军大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召伯虎案几后的那张三尺见方的羊皮地图:鄂城的位置已用朱砂打了个大大的叉,铜绿山的位置画了个圈,而遍布江汉的十几个箭头分别代表各个诸侯国的军队。现在所有的箭头都未合拢,而代表楚军的黑色箭头已从鄂城的位置指向铜绿山。 “必须加快行军,尽早赶到铜绿山,准备与楚决战。”召伯虎一拳砸在案几上,一锤定音。 姬多友站了起来,一拱手道:“末将请为先锋,请将军与王使拨百辆兵车与我,多友定不辱使命。” (本章完) 廿五 铜绿山 申侯也站了起来:“吾国久居于江汉,熟悉地理,寡人请求引领自家兵马为前锋,在前引路。” 姬郑面向召伯虎说:“申侯所言甚是,咱们初来乍到路径不熟,不如申侯识途。何况有鄂世子引导,定可事半功倍。” 召伯虎一挥手:“那就依申侯所请。” 姬多友还待说什么,被姬郑一瞪眼,斥了回去,悻悻而出。 夜幕降临,汉水边燃起一团团的篝火,无论军民,都围着这团火焰,或烧烤食物,或闲坐谈天,享受这片刻的宁静时光。待到天明,又将是一段艰险的旅途。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埙声,低沉婉转,柔美悠扬,便如静夜中一个女子低低地倾诉。此曲舒缓而忧伤,似流水,似女儿,似相思------但不论意境如何与中原不同,听在耳中却是如此的荡气回肠。 月色如水,薄雾弥漫,埙声已停,余音不绝。众人遥望绿色苍茫的远山,胸中俱为缠绵伤感的情怀所笼罩,篝火渐熄,竟无人上去添柴,生怕打破了这如梦如幻的寂静。姬胡稚嫩的小脸上挂着泪珠,不知怎的,此刻他竟如此思念自己的母后。离宫这许久,也不知她是否安好?父王会不会责怪于她? “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召伯虎低低问道,悄悄递给他一块帕子。姬胡不肯接,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没什么,就是有点想家。” 鄂姞放下手里的埙,不无伤感地说:“小公子毕竟还有家,可是我与哥哥已是父母皆亡,无家可归。” “姑娘何须如此忧伤?待咱们将楚人逐出鄂城,你们自可收复家园。”姬多友安慰道。 “谈何容易?”鄂世子姞驭方完全不似他这般乐观:“你们不知道那熊渠的厉害。他勇力非凡,尤擅射术,据说能射石没羽,便是古之后羿都不能与之相较。他谋算我鄂国已非止一日,如今终于攻破鄂城,岂肯轻易吐口?唉,我只望能带领国人另寻一处安身立国之处,便也遂愿了。反正我鄂国也不是第一次搬迁了。” 姬胡想挽回自己适才的失态,便转移话题问道:“世子哥哥,楚国为什么非要灭了你们鄂国不可?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唉——”姞驭方长叹一声:“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我鄂国原本是夏商时期在此地捕鳄为生的部落,从来以鳄为图腾。在商代时位列三公,哦,和你们先祖文王是等同的地位。后来,九侯之女见罪于商纣王,父女皆被制成肉酱。我先祖为他们说话,也被同诛。那时候的鄂国还是在河汾之地。 后来,晋国不断压迫,我国不得不迁往江汉。先昭王攻打荆楚时,我鄂国为马前卒,三次跟随征伐。因此,楚人恨我鄂国入骨。当然,这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之所以楚国数十年不断谋我鄂国,只是为了境内的铜矿山,有了铜,他们就可以制鼎器,造兵甲,利战车,称雄于江汉,甚至北图中原。” “只要有 (本章未完,请翻页) 我姬多友在,决不能让他们的图谋得逞!”多友按剑怒道。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得他的轮廓如远山一般清峻深遂。 召伯虎又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声音下令道:“我明日随申侯前行,由鄂世子引导,子良你随后军而行!” “我要跟少------啊不,跟兄长一起!”姬胡揪着他的衣袖恳求道,召伯虎怕不同意的话,这孩子更会生事,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长江与汉水流域,说是平原,其实属于丘陵地带。山势虽不似北方的山那般奇峰险峻,却可连亘起伏,绵延数十里不绝。若不是有鄂世子驭方带路,召伯虎带领的王师根本无法意识到,眼前这座只有两公里方圆的不起眼的山丘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铜绿山。 自渡汉水这十多天以来,晓行夜宿,一行人着实累坏了,决定就在山脚下休整一宵,再上山察探铜矿的情形。召伯虎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趁这个机会,正好让姬胡熟悉此处山川地貌,以为将来治国做好知识上的储备。这些时日,他常常时不时地给姬胡实地讲课。眼下到了铜绿山,更是打开了话匣子。 名为兄弟,实为师生的二人闲倚在车旁,开始了一问一答。 “兄长,这铜绿山里头究竟有多少铜啊?”姬胡好奇地问。 召伯虎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么讲吧,我周室每年祭祀所铸的所有礼器,西六师与成周八师每年所需要的铸造兵戈,修缮甲胄战车所需的所有铜,都产自于此。还有军队训练征战的所有箭镞,全都采自铜绿山的大矿。” 姬胡一吐舌头:“乖乖,这么多呀?怪不得楚人咄咄逼人,非要拿下铜绿山不可?但是这样的话,咱们可千万不能让楚蛮得了这座山呀!” “对呀!你记着,一国之大事,无非是两件,一为祭祀天地祖先,二为征战护民。这两件大事,都离不开铜。一个国家,没有充足的铜矿资源,就无法安身立命,更别提开疆拓土了。”召伯虎神情严肃。 “可是,这么重要的矿山,却在鄂国境内。现在鄂人连国都都没了,还能靠他们守住铜绿山吗?王师也不能长久守于此处,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姬胡有些着急。 召伯虎看他的眼神多了份欣赏与惊喜:“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难得!难得!” “你兄弟俩在说什么呢?”姞驭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我们在谈这座铜绿山呢!只是不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正好你来了,可以解说一番!”召伯虎故意把话题叉开。 “这个么,”鄂世子的眼睛投向一旁的草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忽地拔起一丛形似狗尾巴草的植物:“就是因为这个——铜草花。现在它看上去与普通的野草并无多大差别,但到了秋九月开花之时,这座山上到处都是这种淡紫色的野花,漫山遍野,好看极了。传说铜草花只在地下有铜矿的地 (本章未完,请翻页) 方生长,哪里长着铜草花,哪里就有铜矿。但它只在秋九月开花,十月结果,春夏时节只呈绿色,与一般的野草无异。所以,这座山满是铜草山,便成了铜绿山了。” “真的么?”姬胡大眼睛发亮,脱口而出:“那花好看么?等到了打退楚兵,凯旋时我采一把放香袋里,给我母------给我娘带回去看看。” 召伯虎摸了摸他的脑袋:“等回到镐京啊,你的铜草花早就成干花了。” 三人轰然而笑。鄂驭方倒是听说召公的正夫人已逝,但看姬胡的年纪不大,以为他是召公的妾室所生,因而也并未生疑。三人再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回帐歇息。 当久负盛名的铜绿山采矿现场呈现于眼前时,无论是见多识广的召伯虎,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姬胡,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震惊于铜矿的规模,与采矿的复杂程度。谁能想到,走外面看毫不起眼的一座方圆四五里的山丘,里头竟大有乾坤,能同时容纳数千人作业。 山谷背面岩石壁上,密密麻麻林立着数十个矿洞,大小只能容一个成年人猫腰而入。每座矿洞下都连着一口竖井,不时有井绳将采挖出的矿石筐吊出,再由外头的矿工弓着身子在岩壁间简单扎建的竹木脚手架中向外递出。外头的工人将采集的矿石一筐筐挑拣,将精华倒入一个巨大的铸炉中,准备提炼出石头中的铜。 山谷底部,还有两个巨大的山洞,洞外有两个铸炉并排而立。鄂驭方像个解说员:“洞里还有两个铸炉,一旦外头雨雪,还可以在里头铸炼,不误工时。” “开炉啦——”,谷底一声长吼,“嘿呦嘿呦——”的号声响起。十几名赤裸上身的矿工在炉子上方分两边站立,弯腰抬起一根巨大的杠木。只听“咯咯”的巨响,铸炉被倾斜着举起,滚烫的铜液从炉口涌出,沿着特制的金刚石槽流入底下早已备好的铜范中。 “这是要铸鼎器么?”召伯虎问。 “非也。马上要打仗了,先要铸铜饼,再分解锻造兵器,以备战时之需。越到打仗时候,铜绿山越得加紧赶工。”鄂驭方解释道。 这场景令姬胡十分兴奋,他转脸对鄂驭方说:“世子哥哥,我要下竖井去看他们怎么挖矿的。” “这------”鄂驭方瞟了一眼召伯虎:“井下狭窄低矮,那些矿奴都是匍着身子前进的。再说竖井之中,时有塌陷事故发生,连我都从未进去过。”他指了指岩壁上的无数空空的矿洞:“这些矿洞都是因为塌方才废弃的,我们这里一个矿洞一旦塌陷便从此不再启用,所以才留下如此多的废洞。” 召伯虎明白此中厉害关系,喝斥道:“只许站在竖井边看,下去是决不容许的。再啰嗦,便让申侯也送你去申国,陪你鄂姞姐姐与申夫人。” (本章完) 廿六 冷箭 姬姬胡不敢再言语,低头跟着他来到一处最近的竖井旁,正好一个矿奴从里头爬了出来。全身赤裸,只在腰间穿了条遮羞的布条,应该原本是浅色,如今也看不出颜色。此人像是从灰尘堆里爬出来,从头到脚都是粉尘,眉间胡子上都是灰白的尘土,看不清本来面目。 姬胡吓了一跳,忙往召伯虎身后躲,鄂驭方安慰他:“别怕,他们都是采矿的矿奴。” “矿奴?你们这里都是用俘虏采矿吗?”召伯虎问。 “对,大多是夷人,这些年和楚国交战多了,也有楚人。”鄂驭方解释道。 召伯虎没再言语,只盯着那个奴隶胳膊上擦出的血痕发愣,心中大有不忍:“以后,再要下井时给他们发个护臂戴吧!” “诺!”鄂奴方嘴里应着,心里却是大大的不以为然。 姬胡正坐在门槛上沉思着,忽觉一只熟悉的大手正在抚摸自己的头顶,他不必抬头亦知道那人是谁:“兄长!” “怎么了?从矿上出来就这么一直闷着头,想什么呢?”召伯虎关切地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那些矿奴特别可怜,觉得心里堵得慌。我在镐京见过不少奴隶,可至少他们还有衣服穿,从没有看到这样的。” “哦——”召伯虎觉得欣慰,他感觉这一路行来,这孩子想了不少事,也成熟了许多。身为王者,自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可也必须杀伐决断,这两者该如何统一呢?他思索了一会儿,说: “他们都是战俘,在如今的世道,咱们大周四夷环伺,险象环生。这些戎狄之人就如同蹲在咱们身旁的老虎,一旦我周王朝显现一点疲态,定会饿虎扑食一般将咱们撕成碎片。到时,我大周百姓就都成了俘奴,如同他们一般,甚至境遇会更加凄惨。所以战争就是这么残酷无情之事,身为王者杀伐决断,冷面无情,亦是无奈之举。毕竟,咱们要保护的是自己的人民,对吗?” 姬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毕竟小孩心性,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召伯虎手中一个尖尖长长的黄铜物件吸引住了:“这是什么?” “这个么,”召伯虎晃了晃手中的金属,笑着说:“是我发明的车刺,把它安装在战车的轮榖中间,如同一根硬刺,打仗时横冲直撞,可以直接杀散敌阵,冲垮敌人的车队。这是刚做出来的,还需要调整长短。走,咱们一起去找矿监去!” “好!”姬胡拊掌,欣然答应同往。 从住所到矿区不过半里路程,二人只带着四五名侍卫,有说有笑地走在这条林间小径上。已是暮春,散落的花瓣铺满了路面,一行人的鞋履踏在上面,踩出一行花泥。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召伯虎是个敏感的人,虽然未经战阵,但这些日子在军中呆久了,不知不觉,对于杀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变得异常敏感。一阵轻风吹过,周围的灌木丛齐刷刷地弯了腰。 (本章未完,请翻页) “嗖——”地一声,从身右的灌木丛中飞出一支冷箭,冲着召伯虎的面门而去。想要拔剑已来不及,召伯虎向后倒退两步,想侧身让过。不料到箭速极快,鼻尖已能感觉到箭镞高速旋转带起的箭风。召伯虎心里一凉,难道这辈子就这么交代在这里了? 只听“当——”的一声,那支箭竟然落在了地上。原来姬胡手中正拿着自己的短佩刀,他奋力举双手就势一挡,那刀鞘是铜锡打造,坚硬非比寻常,竟然抵住了箭镞的进攻。只是姬胡毕竟年幼力弱,那箭来势汹汹,力道凶猛,一时震得双臂发麻,后退了好几步,仰倒在召伯虎怀里。 “护卫!快护卫!”五名侍卫抽出佩剑,将二人团团围在核心,算做了个“人肉盾牌”。 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山下传来,一声呼哨,上百名铁甲武士将他们紧紧包围。当中簇拥着一员身骑枣红马的小将,不是姬多友又是谁? 召伯虎松了一口气,扶起姬胡,对姬多友说:“快!刺客定在藏于这灌木丛中,速速搜寻!” “弓箭手待命!”姬胡一挥手,十几名弓弩手搭箭上弦,对着右边的灌木丛一阵猛射后,并没有任何响动。姬胡转脸对召伯虎说:“我带人去搜,留下一队人马护卫你们!” 到了这时候,召伯虎才腾出空来问姬胡:“有没有受伤?” 姬胡似乎有点吓傻了,茫然地摇了摇头。召伯虎很是后怕:“你怎的这般鲁莽?贸贸然去挡剑,伤着怎么办?你可是------你可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我要是不挡,少------啊不,大哥你不就没命了吗?”姬胡有点委屈。 召伯虎柔声宽慰他:“好了好了,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他拣起落到地上的那支冷箭,仔细看了看,接着又放了鼻边嗅了嗅,隐约间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海盐的腥味,不由陷入了沉思------ 安排好人护送姬胡回住所,召伯虎带了十余名武士跟随,前去寻找正在搜寻刺客的姬多友。这是个急性子,恨不得一步就能赶上作为前锋的申侯部队,晓行夜宿,这才比预定行程早了三天到达铜绿山。刚一到便赶上了这场不成功的刺杀。 “亏得我及时赶到吧?不然的话,你兄弟二人的性命可就堪忧了!”姬多友不无得意地炫耀着。 召伯虎点头称是,心里却在说:拉倒吧!若不是太子的短佩刀,你来了不也只能替我收尸呢吗? 卫兵们把方圆几里的灌木丛和小树林都搜了个遍,依旧没有找到可疑人员。姬多友不信:“就这么点大地方,他还能上天入地不成?”他将目光投向树林后的一片空地上,在那里,矗立着十几顶茅草顶子。 矿监与姞驭方闻讯急急赶来,姬多友问:“那里是什么地方?”他手指着那些茅草屋顶。 “那是矿奴们住的地方。” “ (本章未完,请翻页) 去看看。” 这些茅草房其实是地窝子,就是在地上挖个大坑,有的圆有的方,再沿着坑边夯些尺把高的土墙,上头再胡乱搭些木架子,铺上些茅草。没有门窗,可供一人猫腰进出的洞口便是门窗通道了。里头好点的有几块木板,差些的就在平地上铺些干草,便是矿奴们睡觉的地方,一览无余。 召伯虎与姬多友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都怀疑刺客就匿身于这些赤裸身体,连脸都看不清晰的矿奴之中。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躲藏之处。 “你,”姬多友指指矿监:“有名单么?清点一下这些人。” “这,”矿监为难地看了一眼鄂驭方,后者会意,凑近前对召伯虎说:“召公子,这些矿奴都没有名字,我们也没有名单。” “为什么?”召伯虎十分诧异。 “这个么------”鄂驭方命令矿监道:“你自己说。” 矿监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矮胖子,前日见他采矿时挥动大鞭十分威风,此时却卑躬屈膝,似乎腰是天生挺不直的,对着召伯虎与姬多友点头哈腰道:“这里的矿奴几乎天天都有死亡的,咱也从不问他们的姓名,反正是用来挖矿石的嘛!只需知晓大概数目,如果不够了便再上报给上头,再打仗拨些过来。所以,就没有名单,我也认不得他们的脸。” “废物!”鄂驭方瞪了他一眼,他心知行刺王使可是重罪,必须有所交代:“既然出了这样的事,不如把住在这里的矿奴通通处死,也不怕刺客躲藏了!” “这样也行!”姬多友淡淡地应道。在这个时代,奴隶就和牲口没两样,许多时候甚至还不如牲口有尊严。 坑下的矿奴们相视一眼,个个露出恐惧的眼神,瑟瑟发抖。召伯虎脑中忽然回想起姬胡的那句话:“我觉得那些矿奴太可怜了------” “罢了!”他抬抬手:“此事到此为止吧!大战在即,若是处死他们,岂不是会耽误工期?算了吧!” 夜深人静,姬胡白天受到惊吓,晚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睡着。虽已近夏,但过了亥时,依旧是夜凉如水。召伯虎替姬胡掖紧被角,自己走到外堂案几前坐下,他感觉有些头疼,遂抽下头上的发簪,任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似乎这样能使自己紧绷的头皮与神经都得到片刻的舒缓。 这间屋子不小,但陈设简单,正中摆着三尺长的木几,几下铺着竹席,正是召伯虎跪坐于上。幽暗的烛光下,他的长发如瀑,冰雕玉砌般的面容写满了冷峻与沉毅,根本不似刚及弱冠之人。 他拿起那支冷箭再细细察看,是谁要刺杀于我呢?渐渐地,他似乎有了答案,紧锁的眉头慢慢绽平了。 “报——”,一位护军前来禀报:“有人要见大人。”同时呈上一块玉制令牌,召伯虎只瞟了一眼便知道,那是王后番己的中宫令牌。马上说道:“请他进来。” (本章完) 廿七 逃奴 来人正是王后家臣獳羊肩。召伯虎先引他入里间看了看尚处于熟睡中的姬胡,二人这才坐于案几前低声密语。 “承蒙少傅大人悉心照顾,王后一直悬着心呢!”獳羊肩万分感激。 “虎一时不察,竟让太子尾随车中,惭愧不已!”召伯虎说的是真话。 “太子任性妄为,这不是大人的错!” 二人谦让一番,这才切入正题。召伯虎问:“家臣大人此来,是要带太子归宫么?” “非也。大王与王后已决定让太子跟随大人,您何时班师,太子何时归宫。此来是奉王后之命,前往番国送信的。” “哦?王后有何布置?” “王后密令番子带领军队设法拖住楚军,迟滞其行军速度,以给召公子您集结军队争取时间。” 召伯虎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内心的感受了,怎么远在镐京的王后才知晓他目前所处的困境,并如此及时地伸出援手呢?难道她能掐会算吗?到了此时,他才是彻底服了:“王后运筹帷幄,臣不如也。” “对了,这一路上是否顺利?”獳羊肩假作不经意地问道。 “这------”召伯虎拿起桌案上的那支竹箭,递了过去:“今日在山腰小径上,不知何人射出一支冷箭。若不是太子持刀挡住,虎只怕此时已横尸榻上矣!” “竟有此事?”獳羊肩接过那支箭,仔细端详了一番。此时虽有铁器出现,但因锻造工艺复杂,并未曾大量使用。上流贵族所用大多为铜器,而普通庶民只能用竹木陶器,箭也不例外。绝大多人只能用硬木如桑梓做弓,削竹为箭身,只用铜锡或铁制作箭镞。这支箭看上去与普通猎户所有竹箭并无二致。 “家臣不妨闻一闻。”召伯虎点拨道。 獳羊肩将箭身放于鼻下嗅了嗅,点点头说:“有一股海盐的鱼腥味。这有什么不对吗?” 召伯虎接过箭,缓缓说道:“齐国位于东海之滨,享鱼盐之利,多年来煮海制盐,行销天下。凡齐地之箭,常常会用煮盐之水浸泡,以增加箭身的韧度。” 獳羊肩听出了些门道:“依召公子的意思,这刺客是从齐地来的?那是谁?齐侯?还是王子皙?”他感觉后背陡然发冷:“那这刺客是冲着太子来的?” “不是太子,便是在下。并无二致,此箭家臣带回呈给王后,好早做提防。” “诺!我即刻启程,向王后复命!” 苍茫夜色中,铜绿山脚下的荒野中,晃动着七八个狂奔的身影。他们个个披头散发,身上衣不蔽体,一个个像脱缰的野马般狂奔不已。 良久,直到回望铜绿山已是一座小小的盆景般大小了,有位年长些的回身对一个青年说:“可以了吧,他们应该没追上来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这位青年只有二十出头,身材明显比这些终 (本章未完,请翻页) 日食不裹腹的矿奴要健硕得多。他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铜绿山,喘了口气说:“我是信守诺言的。你们帮我隐匿身份,我答应助你们逃跑,重获自由。如今事已办到,咱们便各奔前程吧!” 矿奴们面面相觑,还是刚才那位长者说:“不行啊!你送佛送到西,咱们连件衣裳都没有,走不多远怕会招人怀疑,再被抓回去可就没命了!都是夷人,你带我们一起走吧!” “是啊是啊!大周对逃奴一向严苛,抓到就是一个死啊!你救救我们吧!”其余矿奴也恳求道。 青年思索一阵,咬咬嘴唇说:“行!不过你们得什么都听我的,若有不从的话,也是一个死!”他目光中透出一股凛厉的寒光。 逃奴们战栗着跪下:“是!一切听首领安排!” “记着,我叫荣夷,从现在起,你们便是我的死士了!” 青年正是荣夷。他带领十余名死士出了营丘,昼夜兼程渡过汉水,来到铜绿山。此番他本来是前来察探召伯虎军中的布防情况,不想竟这么巧,在小径处撞见了召伯虎与姬胡。没想到刺杀行动竟如此顺利,当时他搭弓箭的手都有些颤抖。他去过镐京城,见过召伯虎,却没见过太子姬胡。当时姬胡穿戴普通,头发又因为无专人打理而松松散散,他还以为这是召伯虎的书童。因此便将箭靶指向了召伯虎。 一击不中,幸而有夷人矿奴们搭救,拣回一条命。如今能带着这七八个人和自己留在山下的死士们汇合,也算是意外之喜。走在路上,荣夷开始在脑中策划起下一次行刺的计划。 清晨,召伯虎梳洗完毕,刚步出房门,便遇见一脸慌张的鄂世子驭方,身后跟着一个满脸惊惧的矿监。 “出什么事了吗?”召伯虎镇定地问。 “昨夜,有几名矿奴杀了两个看守,逃往山下去了。那个刺客定混在其中,嘿!”鄂驭方忿忿地一捶掌心:“昨天真该把那批矿奴全都杀了,不留此后患!” 召伯虎一皱眉:“他们要刺杀的是我,下令赦免的也是我,世子何须如此懊恼?” 鄂驭方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悦之意,连忙施礼道:“是驭方失言了!王使大人也是忧心制兵进程,本来此等小事不应来劳烦大人,只因昨日大人遇刺,才不得不来回一声!” “算了,眼下诸侯人马正在往铜绿山集结。咱们实在分不出精力来追拿刺客,此事先搁置一边,今后加强警卫即可!” “正是正是呢!如此甚好。”鄂驭方似乎也有此意,这样今后无论是谁,也不好再追究周王使者在铜绿山遇刺的责任问题了。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一支骑兵队伍正在向前行进。军士们头戴竹木藤条编制的头盔,身上的铠甲大约也并非金属制造,胯下的战马亦是荆楚之地的矮马,不见得高大。只有将领才配穿着的铜甲与铜盔,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茫。楚人出征的队伍,虽略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显寒酸,但个个精神抖擞,士气高昂。古铜色的肌肤,块块凸起的肱二头肌,彰显着楚人移居此地数百年间与南方蛮夷融合的成果。 骑兵队伍后头是戎车队列,约摸有二百辆战车迤逦而行。战车对阵本是北方中原擅长的战术,楚人本无战车,熊渠即位后立志北图,这才发展起战车队伍。因此,楚人的战车比起中原诸国并不算多,也不够坚固。车斗上只能站立一御者,一名车右。只有楚王熊渠所在戎车略大一些,此时他正气宇轩昂地立在戎车车头,身后的红旗上“楚”字迎风飘扬。 除了幼子因年龄太小而留在丹阳,此次出征熊渠将长子熊康与次子熊红一并带上,可谓是倾巢而出。从鄂城出发已有十天,到现在离铜绿山尚有七八天的路程,对于向来以行路迅捷的楚军来说,可谓是“龟速”了。 不知不觉间,军队走入一条狭长的山谷之中,两座数百米高的丘陵中间只有约三米宽的通道,估摸着只能容一辆兵车穿过。熊渠勒住马头,传令道:“此处地势险要,易于设伏。康儿,红儿!” 二子闻令驱车上前:“父王有何吩咐?” “你们各带一队人马,前往这两座山中搜寻一番,看看有无伏兵?” “得令!” 一个半时辰过去,熊渠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两个儿子这才喘着气前来回禀:“并无伏兵!但却有大队人马经过的痕迹,有丢弃的旗幡帷帐。” 熊红将一面小旗交与父亲,上头绣着一个“番”字。熊渠掷旗于地,怒道:“又是这帮番国狗奴才!哼!己姓枉为‘祝融八姓’之一,竟如此为虎作伥,甘为汉阳诸姬的走狗。我熊渠饶不了他们!” 险情既已排除,大队人马继续前行。这条山谷夹于两山之中,看不到尽头,只是觉得越往前走,越觉得路窄难行,左右两座山越夹越紧------ 突然,前头的骑兵队伍停住了,或许因为停地太猛,后头拉戎车的战马来不及反应,纷纷抬蹄嘶鸣,以示反抗。熊渠猝不及防来了个急刹车,不由破口大骂:“他娘的,怎么了?” 前哨来报:“报大王,前面有巨石堵住山隘,无法通行。” 熊渠带着二子骑马急急往前,原来狭窄的山路在一个向右急转弯之后,便是一个更窄的不到两米的隘口。这个口子现在被一块巨石堵得实实的,莫说兵车,就是一人一马也无法推进一步。且这块巨石体积庞大,如一座石头小山,重量怎么也有十万石以上,根本推不动。不用说,这必是番国军队打前哨的战果。 “这些番狗,不敢和咱们硬碰硬,尽搞这些下作手段。先前伏击两回吃了大亏,接下来便只会砍浮桥,凿渡舟,如今就只会推石头堵路了。”回数这一路上被番军骚扰的经历,年轻气盛的熊康是气愤不已。 熊渠也不言语,向次子一伸手:“红儿,取我弓箭来!” (本章完) 廿八 熊渠射石开路 熊红急忙取来楚王之弓,四面围观的军士们早听说熊渠有“射石没羽”之能,堪比古之后羿,只是一直没机会亲眼目睹。这会子个个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大王。 熊渠弯弓搭箭,使尽全身力气,将弓拉了个满月状,铜锡合铸的弓弧发出金属受强力拉伸特有的“咯咯”声。人们屏住呼吸,只听“嗖”地一声,一支弓箭深深插入巨石之中,果然只有箭羽露在外头。“好,大王好神力!”全军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声震山谷。 熊渠却并不满意,他上前摇动了下露在外头的箭羽,纹丝不动,眼中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沮丧。看来,这办法行不通啊! 他问一名鄂国降将:“若绕道而行,要耽搁多久行程。” “此山绵延三十多里,若绕道而行,还需渡河,算起来赶到铜绿山至少要多出半个月的行程。” 熊渠沉吟半晌,眉头紧紧蹙成一个“川”字。攸地,一计浮上心头,眉间微微舒缓。他开始传令:“五百人负责砍伐树木柴薪,堆于这巨石四周。另五百人往山上寻找粗大竹子,剖半而分,制成水槽,将山泉水引于这巨石两旁。天黑之前,全都办妥。” 人们都面面相觑,不知楚王这是要做什么。只有熊红领会其父之意,少年眼中闪动着喜悦与敬佩的光茫:“父王,您这是要裂开这巨石?” 熊渠微笑着说:“效法先古,试试看吧。” 日暮途穷之时,齐人高的柴薪已密密麻麻堆在了巨石之前。十几名军士手举火把站在石前,等着楚王的一声令下。熊渠一抬手,熊康高呼:“燃!” 军士们将火把投入柴薪,顿时大火熊熊,火光映红了整个山谷。约摸烧了一个时辰,巨石的这面已被大火烧得红透,发出“毕剥”的响声。渐渐地,火苗落了下去,所有的柴木都化为发灰或发白的灰烬。熊渠一拍手:“就是现在!” 他一声令下,山上的军士们开始一系列操作,他们放开堵住竹水槽的泥土,四股清泉源源不断地浇筑在刚刚被烧得红透的巨石之上。刚刚被烈火灼透,又被冷水一浇,经这一冷一热,巨石内部受不了剧烈的膨胀冷缩之痛,发出痛苦的“叽咕”声。 熊渠拿起手中的弓箭,一口气往石身上连射了十几箭,大喊一声“开!”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巨石象一个病人般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蓦地石身现出十几条裂缝,缝隙越裂越大。最终,一声轰响,巨石分崩离析!山谷中爆发出胜利的欢呼声:“大王神力,开山裂石!我王威武!” 这一切,匍伏于山顶上的番国探子都尽收于眼底,他长叹一声,疾疾离开山丘,向前方的番君回报。 自从来到铜绿山,召伯虎就养成了每日黄昏伫立山头看日落的习惯。时已入夏,昼长夜短,但无论白昼有多长终究还是有尽头的。西面的晚霞如同楚人图腾里的燃烧凤鸟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将西边的天空映得通红。渐渐的,火鸟燃尽,只余下一块块晶亮的红色宝石,镶嵌在形似灰烬的云层里,宝石的光茫越来越淡,红色退去,由灰转黑,终于淹没于苍茫的暮色中。 召伯虎目送着西沉的落日,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久久不能平复。身旁那小小的姬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沉郁的脸,恨不能伸手去抚平他紧皱的眉心,但终于还是没那个胆。只得轻声问道:“少傅,你有心事?” “要叫长兄。”召伯虎严厉的目光扫过,姬胡低下头轻声认错:“是,长兄。” 看着他那委屈样,召伯虎颇觉不忍心,摸了摸他顶上的双髻。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这个半谙世事的孩子,他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心事了。 “唉——”他长叹一声道:“咱们来到铜绿山快一个月了,楚军是一定会来攻伐此地的。可是,兵在哪呢?除了咱们自己带来的成周之师和申侯的军队,到现在江汉诸国只有权国,罗国派了点人马,加起来不过三万来人,不到四百辆兵车。军士战斗力逊于楚国,可绝对数量竟也不战优,如何有必胜把握?” 对于这些事,姬胡也是似懂非懂,他绞尽脑汁地劝慰道:“长兄不是给每辆兵车装了铜刺吗?到时一冲,肯定能把楚国军阵冲垮的!” 召伯虎苦笑道:“这法子只能用于一时,救急救不了穷。若不能一击制命,之后就难了。何况楚军攻下鄂城已有许久了,只怕还没等到江汉诸国的合军,熊渠的铁蹄便已来到铜绿山下了。” 正说着呢,忽然南面山脚一阵烟尘滚滚,像是有大队人马往这边开来。召伯虎心中一紧,怎么?难道楚人这么快就来到了铜绿山? “不是,不是。长兄,那旗子中绣了个‘番’字,是我舅舅的军队。”姬胡眼尖,一眼看到了队列前头的戎车上立着的旗子。 召伯虎仔细观察着这队人马,除了打头的擎旗战车之外,整个队伍居然没有一辆兵车,所有的武士都是骑马。这纯粹是一支骑兵队伍!旗车上站着一位中年将领,估计便是番子了。 “你和你舅舅见过吗?”召伯虎问姬胡。 “我与父王母后一直幽禁府中,不得见任何人。因此未曾见过。” “你回住所暂避,未得召唤不要出来。”召伯虎的眼神带有威势。姬胡无奈地低头应道:“好吧!” 番子是位高大长须的中年人,乍一看到他那张脸,召伯虎莫名有种熟悉之感。再一想,原来他与妹妹番己的确有相似之处。尤其是细眉长目的轮廓如出一辙,这也是血缘刻下的烙印。 来不及见礼,番子神色慌张,一见到召伯虎便拉着他的袖子急奏道:“臣一接到王后的密令便率领举国之兵前来相助。少傅大人应该知道,我番国国小民弱,只在子爵之位,倾全国之力也只凑得出五六千甲士,一百辆兵车。这么点兵力如何抵挡楚军?只能行骚扰之事,迟滞 (本章未完,请翻页) 其进攻速度。可是------” 他咽了口唾沫,召伯虎赶紧扶他坐下,又上了一盅茶,轻声抚慰道:“国舅不必着急,慢些说。” 相比起“番子”这个称呼,自然“国舅”的称呼更加体面尊贵。番子坐定,捋了捋胡须说:“这些日子以来,我军不断袭扰熊渠,砍断浮桥,凿沉渡舟,甚至不惜推巨石堵山隘。可惜------” 他痛惜地摇了摇头,将最近一次失败的袭扰经历讲了:“------想不到熊渠竟然烧石引泉,射石开路,这般不到一天,便把山路重新打通。反而出来追击我军,他们兵锋甚锐,无奈,臣只得命令将所有兵车卸下马辔,弃于路上。我军全部改成骑兵,轻装前来铜绿山报信。” 召伯虎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依国舅推算,熊渠的大军离铜绿山还有多远?” 番子似是心有余悸:“其实我军若不是丢弃兵车,定已被他们追上。楚人捡拾咱们的战车,再套马配鞍,怎么也会耗去一两天的时间。臣推算,明日黄昏或后日中午前,楚军定然能赶到铜绿山脚下。” “啊——”召伯虎倒吸一口凉气,只有最多一天半的时间准备了。自己手上的兵力明显不足啊?那么敌方呢?他问:“熊渠有多少人马?” “至少三万人马,本来是二百辆兵车,如今得到我番国的一百辆战车,楚军已然有三百辆兵车之数。” 召伯虎心中计算开了,敌方兵力三万有余,与己方相当;敌方战车三百辆,己方略多一些。何况自己这一方以逸待劳,只要善用得法,未见得没有必胜之把握。想到此处,他才略为心安,开始安排战略。 此时,申侯的人马和权国,罗国的军队已经在山脚下分东西两面扎营,申军在东,权罗两国在西。召伯虎把番国的骑兵也并入西营的权罗两军,却把所有的兵车调上铜绿山,只留步兵与骑兵在山下。山上只留成周的军队与三百辆兵车。 所有人对这样的安排都疑惑不解,但碍于召伯虎王使的身份,都不敢询问。只有姬多友与姬胡明白他的意图,大家按照各自分派的任务,分头行事。 铜绿山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忙碌的夜晚。所有的铸炉都烧得通红,最后一炉铜水从引槽中流出,注入脚下的铜范,用来制作最后一批铜刺。 山上也是人声鼎沸,成千上万的火把将夜晚的天空照得通红。兵士们从刚从山谷吊上来的竹筐中取出尚在发烫的铜刺,争相安装到一辆辆兵车的轮榖中间。瞬间,一辆辆平平无奇的兵车就像装上了刺刀,指向敌人的心脏。 鄂世子驭方格外卖力,他忽而下谷,忽而山上,忙得满头是汗,双目赤红。眼见这么多兵马来守卫铜绿山,可是身为本来的主人,他却已国破家亡,聚不拢一兵一卒,如何能不比他人更加卖力? (本章完) 廿九 闪电出击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鄂驭方回头一看,召伯虎轻声说:“世子,明日若交战,你只需做好一事即可。” “何事?驭方定竭死力报效!” 召伯虎附耳对他嘱咐了一番,鄂驭方脸上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但还是点了点头,向废弃矿洞的方向走去------ 铜绿山一夜无眠,每个人的眼圈都熬得通红,兵士们枕戈待旦。 半山腰的隐蔽角落搭起了一座简易的中军帐,人在帐中,能将山下开阔地带的战场尽收眼底。两名执旗手立于帐前,随时准备用旗语向山下传递中军的号令。帐旁,一个高大的柴火堆已经搭起,只需点燃它,山脚下东西二营看到烟火,便会同时出击。 看样子,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只等敌人出现了。召伯虎坐于中军帐的案几后,闭上眼睛将战事的规划在脑中细细筛过了一遍,看看还有何遗漏之处。姬胡十分紧张地盯着他看,这孩子还从未经历过如此紧张而艰险的时刻,小拳头正攥得紧紧的,眉头也学召伯虎一般皱得紧紧的。 此时的铜绿山,无论山上还是山下的营帐,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这是大战一触即发前的宁静,令人窒息------ 楚军的脚程比番子的预推更早了半天时间,时近正午,南面扬起的冲天尘土与车马喧嚣声宣告了楚王熊渠的到来。 熊渠斜睨着不远处的铜绿山,目光中毫无掩饰自己的贪婪与渴望。铜绿山,大周最大的铜矿所在地,有了它,楚国将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国,就可以厉兵秣马,北指中原。 “哈哈,铜绿山!”熊渠兴奋地用手中长戟指向铜绿山顶,大笑不止:“只消得半日时辰,便是孤王的掌中之物!” “大王威武——大王威武——”楚军的喊声震动大地。 铜绿山的树丛深处,姬多友与众兵士紧捏手中的兵器,紧张地等那一声进军的鼓声。而山脚下,楚军开始列阵,一阵车马调动,掀起漫天尘土。 召伯虎睁开眼,晶亮的眸子放射出凛冽的寒光,他一把拿起案几上的一支签牌掷了出去,大喊一声:“出击!” 两名执旗手挥舞手中的红旗,帐前的光膀子鼓手奋力敲击着那一面牛皮立鼓,顿时“隆隆”的鼓声响彻铜绿山。随着这一声鼓响,无数战车从树林中,灌木丛中飞奔而出,向山下俯冲而去,杀声震天。 鄂驭方疾步冲到帐外看了看,又转过脸,嘴唇嗫嚅了两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又坐了下来。 “世子有何言?但讲无妨。”召伯虎瞥了他一眼。 鄂驭方尴尬地一笑,拱手道:“无事。只是古语讲‘不鼓不成列’,眼见楚军尚未列好阵,就这样俯冲下去,怕是以后论起来,会说咱们不讲究战争礼仪。” “礼?”召伯虎轻蔑地一笑:“打仗就是杀人,死生之地,何礼可讲?敌我力均,若想取胜,必得趁他们立足未稳之机给予制命一击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有何礼让可讲?鄂世子这般迂腐之言,难怪得只身逃此?” 鄂驭方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召伯虎也觉言重,便岔开了话题:“若战事不利,世子可千万莫忘我昨日所托之事。”说完,瞟了姬胡一眼。 “驭方誓死不负王使所托。” 楚军正在忙着扎营,按熊渠的打算,是要包围铜绿山,再向上仰攻的。无论是骑兵还是兵车,只适合平原开阔地作战,若是从下往上仰攻,都是极为不利的。因此,围困铜绿山,断其水源补给,再伺机攻伐是最代价最小的进攻方式。 可熊渠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在自己立足未稳之时便突然俯冲下来,真是杀了个猝不及防。脚下的大地在不停地抖动,对方疾冲下来的速度极快,还没等楚军反应过来,弓箭手们也还没来得及集结,三百多辆兵车已冲到阵前。 “不要慌!立定阵脚!”熊渠横戟马上,喝令军士们准备迎敌。 “啊——”“啊呀——”四面惨叫声连连,熊渠身边的战马倒了无数,无数兵车翻覆于地,被斩断的马腿陈列了一地。再看敌人的战车,两面的轮榖上都装有一根长长的尖刺,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黄铜之光。原来这些都不是普通的兵车,而是装了尖刺的战车。 一时之间,楚军阵脚大乱,无数的车右与御者还没等站起来,就被周军的长矛刺穿了胸膛。骑兵也好不了多少,纷纷被周军的三百余辆兵车撞得人仰马翻,侥幸没被撞的左冲右突中也逃不脱敌方战车的铜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熊渠父子武艺超群,虽然戎车已毁,但各自抢得马匹,竟也杀出重围。 “父亲,战事不利,赶紧鸣金吧!”熊康对父亲说。 “也只好如此了。” 熊渠正要下令,忽然山上一阵鼓响,铜绿山半腰处燃起一缕烟火。山脚下东西二营突然辕门大开,两队人马又杀了出来,东边擎着一面“申”字旗,西边人马分执“权”“罗”“番”三字旗。 眼见自己带来的三万人马几乎折损一大半,如今竟然又杀出两路人马,熊渠仰天长叹:“天哪!我熊渠莫非今日要葬身于铜绿山下?” 熊渠横下一条心,无非今日便死于此处了,他拔出箭来,指着山腰处的中军帐,屏住呼吸,一箭发出,怒吼道:“吾父子今日便葬身于此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杀呀!” 那箭竟直直地往中军帐而来,此时所有将领都派出去了,帐中只剩下召伯虎,姬胡与鄂世子驭方。从山脚到中军帐足有半里之遥,没人能想到这箭居然真能射入账中,直直地冲着召伯虎去了。 想护卫已来不及了!召伯虎一把推倒面前的桌案,趴于案板后做了个简单掩体。只听“嘟”的一声,那箭直直的插入案板,入木至少四五寸之深。姬胡爬上前想拔下那支箭,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那箭依然不动分毫。鄂驭方也上手试了试,依然动不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熊渠果然有射石没羽之能,乍听番子讲,我还不信。唉!可惜了!如此勇武,偏就天生反骨!”召伯虎连呼可惜。 山脚下,熊渠父子已陷入绝境,力战了两个时辰,身边只余千余兵士。 申侯一伸手,下令暂停攻击,他策马向前,打算劝降楚王。 他驱车上前,大声对熊渠喊话:“楚子,你已处绝境之中,还不投降吗?” “哈哈哈------”熊渠已是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身上的铠甲已被鲜血浸透,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他人之血。他双目通红,狂笑的样子十分狰狞。末了,他收住狂笑,质问道:“投降?笑话,向谁投降?” “王师已至,自然是你楚国向天子投降,去王号,前往镐京自缚请罪。天子仁慈,我等江汉诸侯为你求情,大可以保留你芈姓宗祀不绝,汝父子性命无忧。” “笑话!”熊红手中长剑指向申侯:“我等楚人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熊康似乎腿上受了箭伤,此时也艰难站了起来:“要我们投降,不可能!” 熊渠微笑着看着两个儿子,转向申侯:“你们都听到了吧?我楚人先祖何曾不是对周王朝亦步亦趋,言听计从?可结果呢?武王分封根本没想起我芈姓一族,好容易文王封了我先祖熊绎一个小小的子爵,区区丹阳五十里地。楚人为了给周王祭祀进贡,不惜偷邻国之牛,结果呢?像个仆从奴隶一样,安排守祭祀的火堆。我族人伤透了心,不再给王朝进贡,昭王反倒要亲自南征。结果怎么样?身死师丧------哈哈哈,自此后,我楚国人明白了,只有用刀剑证明我们的实力,才能逼中原正视咱们。” “至于去王号。”他将手中长戟用力扎入脚下的土地中,一字一顿道:“我蛮夷也,不与中国共谮号。” 申侯被顶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着这父子三人,胡须不住地颤抖:“念在共一方水土,我才好言相劝,既然你们如此冥顽不灵,那就无须客气了。” 姬多友早就按捺不住了,抬手大喝道:“弓箭手准备!” 十几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单腿屈膝,已做好放箭的准备。楚阵这边,一群手持竹盾牌的武士齐聚到熊渠身旁,将楚王父子三人护在中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唧嗖”箭响,一支支羽箭带着风声,弓箭手们纷纷倒地。抬目远眺,一队人马打着“楚”字旗,正疾速往这个方向奔驰。 “不好,他们有援军!”姬多友拔剑对申侯说:“撤退已来不及,只有冲上前杀一阵了!” 这是楚国令尹的援军,原来熊渠这回攻取铜绿山本是兵分两路,一路人马由他亲自带领由鄂城直接进发;另一路则由令尹芈昭带领三万兵士,二百辆兵车由丹阳直接进军。这后一路本来是做接应之用的,没想到熊渠被番军迟滞了进程,这才与前一路前后脚到达铜绿山。 (本章完) 三十 相持 不得不说,楚人的单兵作战能力还是在他国军队之上。里头的残兵从里向外冲杀,外头的拼死力救援主公,杀了一个时辰,周兵渐渐落于下风。 召伯虎在山头上紧张地注视着山脚下的一切,突然抬起手,下令:“鸣金收兵!” 好在令尹的军队立足未稳,只想着救回楚王父子,并没多大心力追击。双方各自收兵,楚军在离铜绿山以南二十里外扎营,一时两方进入相持。 大战之后的古战场,狼烟尚未散去,遍地鲜血,残阳如血。遍地都是狼藉的人与马的尸体,多数都不是完整的,走几步就能踩到一段残肢,或是马的断腿。死一般的寂静,间或传来一两声濒临死亡的呻吟声。 召伯虎的鞋履已被地上的鲜血浸染透了,脚趾黏乎乎的,十分难受。姬胡的小手紧紧拉着他的一只衣袖,眼中满是恐惧与惊惶。 召伯虎用力甩开他的手,低声喝道:“你是害怕了吗?” 姬胡惶惑地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 “你是太子,将来的万民之主,护天下,守四方,还不知有多少硬仗要打?这样就害怕了,能成什么事?”召伯虎的语气十分严厉。 姬胡擦了擦眼角,倔强地抬起头:“我------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肯定会害怕的。你这哥哥也太严厉了,我都看不下去!”姬多友远远地瞅见这场小风波,缓缓走进来打抱不平。 “胡弟算好的了!”他摸摸姬胡的头,安抚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看见家里杀羊都哭了好一阵呢!” 召伯虎也是见好就收:“我召氏男人自幼承教,担当社稷重责,所以对他严厉了些!” “那是对你这个嫡子吧?他一个庶子,将来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便可,何须如此苛求?” “那是那是!”召伯虎与姬胡对视一眼,赶紧岔开话题:“军队损失如何?” 姬多友长叹一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点了点数,伤亡近万,兵车损失一半,现在不足二百辆了。能勉强维持现状就不错了,别指望主动进攻楚营了。” 他愤然将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向地上,怒道:“本来已经可以射死楚王了,被申侯这么温言软语浪费时间,结果被楚国的援军赶上,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战机!你说,他是故意的么?” 多日来与召伯虎相处,两人关系日渐亲密,说起话来也是渐渐不避嫌了。召伯虎只是淡淡一笑:“你我都是远来之人,打完仗便要回去。可申侯不同,他还得在江汉这一带繁衍生息,还得和楚人共一方水土。即便杀了楚王,只要楚国不灭,他可就成了楚人世仇了。” “这么说,他还真是故意的?”姬多友瞪大了眼睛。 “你看看鄂国吧!当年跟随昭王南征,为人先驱,被楚人恨入骨髓,如今可不就国破家亡了,鄂侯被悬首示众。江汉诸姬,哪个心里不打怵?说来说去,还是我周王朝 (本章未完,请翻页) 现今没有灭楚的实力,至多只能打疼它,消停几年罢了!”召伯虎话语苍凉,满是无奈。 一时无语,陷入沉默。末了,召伯虎远望着西沉的落日,喃喃自语道:“诸侯们各有各的算盘,谁又能与我周王朝共担风雨呢?” 秋蓼宫外,番己扶着獳羊姒的手,身后跟着宫女季桑举着个托盘亦步亦趋。她面色凝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脚下步履匆匆,似乎很急。 “王后娘娘,大王有吩咐,谁也不见。”宫门外的内侍伸手要拦她,被獳羊姒狠狠一个耳光打在脸上,吓得跪地求饶不止:“娘娘恕罪,实是大王的吩咐,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瞎了你这奴才的狗眼,王后娘娘乃后宫之主,这王宫之内,哪里不能入了?”獳羊姒还待责骂,番己心绪难平,喝止道:“罢了,赶紧去找大王要紧!” “诺!” 内寝殿,纪姜正半倚在榻上,腹部隆起老高,看起来产期将近。周夷王正坐在她面前,哄着她吃一块甜瓜。 “表哥,我不想吃嘛!吃了说不定又要吐的!”纪姜的声音娇得能滴出水来。 周夷王柔声劝慰道:“吐了也得吃啊!便是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得吃啊!这是刚新鲜摘上来的,又脆又甜,保管你爱吃。” “那------表哥你喂我?” “好好好!”姬燮正拿起一块甜瓜要往纪姜嘴里送,番己只觉心里堵得慌,清了清嗓子。 姬燮一惊,抬头见到番己,脱口道:“王后怎么来了?” 番己压住泛上心头的恶感,对周夷王行了个礼,道:“大王,如今你连自己正殿都呆不住了,臣妾想见您,只有来这秋蓼宫了。” “王后说哪里的话?”姬燮放下甜瓜,眼中闪过一丝寂寥:“妻者,齐也。王后若想见孤,随时都可以!不过,这时日以来,孤虽不曾去往中宫,却也不见王后来寻孤。可见得,若不是有甚要事,王后也想不起孤来吧?” “臣妾的确有要紧事,请大王移步。”番己听出了周夷王的讽意,却并不想接茬。 姬燮拍了拍手掌,低声抚慰纪姜:“表妹,孤去去就来,你好好躺着!” 中庭院内,獳羊姒已清退了所有的宫女内侍,自己和季桑只在二十米外一左一右伺候着。 眼见周夷王走近,番己拿起托盘上的一支箭,开门见山道:“大王,召子穆在铜绿山遇刺,有人向他射了一支冷箭。箭已在此,请大王查看!” 姬燮大吃一惊:“召公子无恙吧?” “是胡儿用手中短刀挡住了此箭,不然的话,召子穆命已归西矣。” “那胡儿没受什么伤吧?刺客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番己摇摇头:“胡儿没受伤,虽不知这刺客到底是冲着太子还是冲着召公子,但却已可推断出这刺客是何人所派的。大王不妨嗅一嗅此箭,有何不同?” (本章未完,请翻页) 姬燮将箭身凑于鼻下仔细嗅了嗅:“似乎有股似有似无的鱼腥味。” “只有齐地才会将竹箭煮于卤水之中,以增加箭身柔韧度。” “你说什么?”姬燮面色惊惶:“齐地?是齐侯?还是王子皙?他们这么做,莫非是要阻我大军南征?居心何在?” 此事非同小可,周夷王心中十分明白。西六师被猃狁牵制,困于这丰镐之地不得动弹;汉阳诸姬被一个楚国搅得鸡犬不宁。如今齐国又心怀异志,蠢蠢欲动,中原也将不得安宁。大周天下,四面是敌,社稷动荡在所难免。 他一时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来,握着箭柄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番己替他理了个思路出来:“大王,南方战况如何?” 姬燮定了定神:“刚接到战报,召子穆打了个大胜仗,差点没活捉熊渠父子。只是被楚国后续援军赶到,救了回去。如今两军对峙于铜绿山,不战不和已有半月余。” 番己听出不对来:“楚国有后援,为什么我们没有?接兄长家信,江汉诸国中只有申,权,罗与臣妾的母国番国出兵襄助召公子,为什么随国却毫无动静?随侯血统高贵,地位尊崇,向来为汉阳诸姬之首。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 “王后所虑甚是,孤这就向随国发出诏令,命他们速速出兵铜绿山,不得有误。”他转身要走,忽地想起一事:“那太子在召公子军中的事,可以告知诸国了么?” 番己苦笑道:“召公子遇刺,此事怕早已泄露,若有利于战局,大王尽可以告知随侯。” 铜绿山,两军对峙已有一月有余。眼看着驻守时日见长,召伯虎开始做起了长期相持的准备。他将谨慎小心的老将姬郑派往后方负责粮草督运,这个活需耐心,危险性小,适合这位时时惦记着保存实力的老将。 此时的中军帐中,召伯虎正面色铁青地倾听探子的陈情,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坏消息。 “是的。前日鄂城方向运来好几车铜饼,马上楚营中便夯起几座铸炉,火光冲天,兵器敲打声不绝于耳,定是在铸造兵器。且楚兵日日练习射艺,从早到晚,轮班上靶,十分勤勉------” 召伯虎有些烦躁,挥挥手让探子出去了。他就知道,以熊渠那个性格,遭此大败,如何肯罢休?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是因为对周军的战车铜刺心有余悸,一旦有了破解之法,必定会大举反扑,扳回老本。铜绿山,看样子他是势在必得。 姬多友耐不住了:“子穆你还等什么?再等下去,楚人也给他们的战车装上铜刺,所有的铜箭也铸好了,咱们就是他砧板上的肉了。赶紧趁他们没完全准备好,先发制人才是!” “先发制人?咱们只剩下二万多人马,二百多辆兵车,且战斗力逊于楚兵,先发必被制于人!”召伯虎一拍案几,恨恨道:“可恨汉阳诸姬个个坐山观虎斗,竟无一国前来增兵。” (本章完) 卅一 讨价还价 他瞟了一眼姬胡,似乎欲言又止,姬胡却明白了:“我不!我不要跟鄂世子躲到矿洞里去!我也是男子汉了,我要跟长兄和多友哥哥并肩作战!” “什么?”姬多友被逗乐了:“你这小孩子,长得还没一支戟高,怎么和我并肩作战?”说完,还用手比了比姬胡的头顶,拉到自己的腋下。 满帐人哈哈大笑,姬胡气得小脸通红,一跺脚跑了出去。召伯虎担心出事,正要出去看看,忽听“报——”,探子又进帐来了:“随侯带着邓,郧,绞,江,黄五国大军前来助战!” 闻听此言,大家都跟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召伯虎上前一步问道:“随侯带了多少人马?” “大约有四五万之数,兵车四百乘。” 这可是个大数目,一举扭转与楚军在实力上的劣势,战场格局将发生逆转。 “太好了!走,随我下山去迎接随侯。”召伯虎兴冲冲地要往帐外走。 “大人!”探子的眼神有些躲闪:“随侯------没来铜绿山,他在往西六十里的地方扎营了。” “扎营了?”姬多友觉得难以置信:“现在并非日昃,他就扎营了?还离此地如此之远?这是何意呀?”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召伯虎若有所思。 三天过去了,无论是召伯虎还是申侯,都往六十里外的随侯大营派出了好几拨使者,催促他们前来会师合军。得到的全是打哈哈的推托之辞,无非是水土不服,补给艰难,不便拔营之类的话。 这边不肯会师,可楚营那边动静却越来越大,每日从清晨到夜晚,铸炉的烟火不息。负责樵采的士兵满山遍野,都砍秃了半座山。召伯虎坐不住了,他明白这些诸侯都是各打各的算盘,随侯定是有什么要求需要自己来满足他。 “子良,你陪我一同去随侯营中走一趟吧!”召伯虎突然对正在帐前不安踱步的姬多友说道。 “啊?”姬多友回过神来兴奋不已:“是去教训那帮坐壁上观的老混蛋么,太棒了!” 少年心性!召伯虎无奈地笑了笑,也不言语,二人跨上自己的坐骑。突然,召伯虎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冲侍卫说:“去把召胡叫来,和我们一起去!” “你这会子倒不担心他了!”姬多友打趣道,召伯虎只是笑而不答。 一行二十余骑策马狂奔了大半日,别人还好,姬胡只觉得自己的胆都要颠出来了。远远望见连绵两里的白色营帐,这才如释重负,终于到了! 辕门大开,随侯带着几位岁数高矮各异的诸侯一齐出迎。这是位身形矮壮的男子,年纪足有五十开外,两鬓已现斑白,但一对不大的眼睛却依旧熠熠神采。 召伯虎与一众诸侯见过礼,再介绍姬胡与姬多友。随侯见到姬胡,眼中一亮,神情十分古怪,先是一惊,之后又 (本章未完,请翻页) 恍悟,末了又似有甚大期许。姬胡见他一双眼睛老往自己身上瞟,十分不自在。 众人来到中军帐中,一一坐定。随侯请召伯虎上座,但他坚辞不受,落于次席。大家寒暄已毕,召伯虎使了个眼神,姬多友会意,发问道:“各位诸侯领军来此已有三日,为何还不来铜绿山会师呢?” 一众人等齐齐瞟向随侯,召伯虎心道:汉阳诸姬果然都唯随侯马首是瞻,此言看来不虚! “这个嘛------”随侯笑而不答,只瞟了一眼帐外:“在下的确与王使大人有句肺腑之言,可否屏退左右?” 底下的邓,郧,绞,江,黄五国诸侯会意,齐齐告辞出帐。召伯虎对姬多友说:“你且去帐外守着。” 待所有人退去,帐中只剩下召伯虎,随侯与姬胡三人。随侯突然离席朝向姬胡的末席,撩起衣襟下摆,实实地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响头,嘴里呼道:“太子殿下来此,臣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姬胡惊得说不出话来,抖动着嘴唇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臣于数日前收到镐京急令,命臣领军前来襄助召公子击退铜绿山楚军,大王还在密书上告知说,太子殿下也随同召公子南征。臣见您年龄能对上,召公子称您为召胡,因此抖胆推断您的身份。” “太子殿下随同南征,原只为鼓舞江汉各国士气,大家通力抗楚。如今,你们既已出兵,为什么不来铜绿山会合,反在此处扎营,不战不退,是何道理?”召伯虎打断了随侯的表白。 随侯低着头不肯应答,召伯虎向姬胡努了努嘴。姬胡受到鼓励,壮着胆子问道:“你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直接对本太子说吧!” “诺!”随侯似乎就是等姬胡的这句话,再叩首道:“我随国乃姬姓本支,在江汉诸国中爵位尊崇,地域最广,理当为周室担当更多守护之责。百年来,我们世代看护从铜绿山到镐京的‘铜锡之路’,从无差错。可是那鄂国却是不争气的,这回险些丢了铜绿山,葬送了我大周国脉所在。因此,臣想------” 他抬头用试探的眼神看了看召伯虎与姬胡,见二人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自己接着说了:“臣想着,若是这铜绿山能掌握在我姬姓自己人手中,岂不比异姓强上百倍?何况鄂国经此一败,几近亡国,这回王师与江汉诸国帮他鄂驭方守住了铜绿山,那下回呢?他们还有能力抵挡住楚人的再次进攻吗?” 召伯虎头脑中掀起一场风暴。不得不说,随侯所说的正是他这些天所思虑之事。鄂城已失,大半国土已入楚界,接下来怕还得另辟地方重新建国。经此一劫,若铜绿山仍划归鄂国,而楚人对它志在必得,肯定会卷土重来。到时,山河残破的鄂国还守得住这座大周第一铜矿吗? 随侯虽贪婪,但毕竟是姬姓血脉,且实力在江汉首屈一指,将铜绿山归属于随国,于周室是有大大的利好的。可是------鄂驭方 (本章未完,请翻页) 岂会善罢甘休?这也是他鄂国的命根啊! 随侯善于察言观色,看召伯虎的脸色似有动摇,马上再加一把火,说:“若铜绿山能归于我随国,臣必当尽心竭力守之。就是战至我随境最后一人,也决不退缩。” 召伯虎终于打定了主意,他对随侯说:“大王虽赐我便宜行事之权,然此事过于重大,虎不敢擅权。这样,只要随侯您能领兵与我会师,共同击退楚军,立下不世之功。便可随我一同前往镐京向天子献捷,到时你再提出此请,虎与吾父定会为你说话。你看如何?” 大战胜后封赏有功诸侯乃是大周立国以来的惯例,召伯虎这么说,这事就是差不多成功一半了。随侯再将目光转向姬胡,这孩子早被召伯虎调教成精了,马上应声:“本太子也定会在父王面前为随侯美言。” 随侯大喜过望,伏地再拜:“臣多谢太子殿下!多谢王使大人!臣立刻打点拔营,明日正午前一定赶到铜绿山脚下!” 正值晌午,虽然时令已是夏末初秋,但刺眼的太阳晒得江汉大地一片滚烫。武士们耐不得热,纷纷脱去身上的牛皮铠甲,斜搭在马背上。召伯虎只觉心中郁闷,也解下自己的生牛皮软甲,愤愤地狠抽了几下马鞭。胯下的枣红马撒开蹄子跑了开去,随从们虽个个口干舌躁,却也不得不跟随上去。 姬多友上前拉住他的缰绳:“子穆,你心里有气也不能朝马撒呀!再这么跑下去,咱们和马都得累死!” 召伯虎这才回首,见人人风尘仆仆,无精打采,尤其是姬胡,累得大口喘气,在马鞍上蹭来蹭去,也觉于心不忍,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在这里歇歇脚吧!” 他这话刚一出口,只见姬多友把马鞭丢给自己的卫兵,亲手扶姬胡下马,并拉他到了个僻远些的地方,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太子殿下请恕罪,臣不知殿下身份,连日来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海涵!” 姬胡忙扶起他来:“多友大哥说什么呢?这些日子以来相处甚欢,你这样倒显得突然生分了。以后,你还是叫我胡弟吧!” “不敢不敢,太子殿下!”姬多友连声说道。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可把召伯虎给逗乐了,他抓了一把土撒向姬多友,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他不过是个孩子家,你就怕成这样?等他当了天子,你还不缩到地里去?” 姬多友也不遑多让,马上拔了一把草扔到召伯虎脸上:“你还说呢!这一天天的,你瞒得我好苦!要不然,我敢跟太子殿下称兄道弟的?”想起自己还曾说过“庶子”之类的话,姬多友就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这一番打闹之后,召伯虎心口的郁闷之气倒是一扫而空,他甚有感慨地说:“若是我大周的诸侯臣子个个似你这般忠诚坦荡,那该有多好。” (本章完) 卅二 尚父 姬胡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少傅,你若是不想答应随侯之请,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有我父王的命令在,谅他也不敢不出兵。” “拒绝他?王命的确不可违,但他们也可以不必尽心竭力。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铜绿山交与随国的确比留在鄂驭方手中要更有利于大周社稷。可是------”召伯虎重重捶了一下身旁的草地:“我就是不喜欢这种受人胁迫的感觉。” 他突然站起身来,背过手去,对姬胡说:“太子,你应该知道,我大周立国以来都是实行的分封制,诸侯们早已习惯了以‘忠心换取利益’。这次也不例外。” “以忠心换利益?那没有利益了,臣子们就不忠心了吗?”姬胡喃喃自语道。 “太子殿下,臣为大周效忠,决不为个人私利,只为天下安宁,姬姓社稷绵延不绝!”姬多友表态道。 “好,那我们三人此次便齐心合力,不退楚师,决不回归!” 三人将六只手掌紧紧叠在一起,面对苍天起誓:“不退楚师,决不回归!” 夜黑如墨,召伯虎独自在烛下沉思,他本想打开书简,但只看了几个字,便觉心绪烦乱,再也看不进去。干脆踱步于窗前,他本要入睡的,发簪早已摘下。清风吹来,散开的长发如细雨般轻拂着自己的脸,让浮躁的心绪重新归于平静。 他不后悔对随侯的允诺,只是在心中想起鄂驭方,总有些愧疚之意。自幼听父亲常常慨叹,如今这天下诸侯无论姬姓异姓,皆与周室离心离德,各自的算盘打得山响。本来他还不信,但这次江汉之行,他算是深深感悟到父亲所言非虚。虽承王命,随侯依然敢于和自己这位镐京来的王使讨价还价,不把铜绿山给他,他便不肯出兵。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楚国能够在这里日益坐大,原来------ 等等,楚军?召伯虎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疑问。随侯这么大动静,楚人会不知道吗?他们一旦知道,难道不会提前发动攻击,以争取己方主动吗?天哪,怎么我连这一点都没想到呢? “传令兵,快,命子良将军赶紧点兵前往山下两座大营,提醒他们加强防备,楚人今夜怕要劫营!” 这一连串命令把传令兵搞懵了,他只得连声称诺,在召伯虎的声声催促声中向外狂奔。可是,还是来不及了------ 铜绿山下东西两座大营外,浓密的灌木丛中,无数箭镞在莹莹月色下闪着寒光,正对着周军辕门的方向,引弦待发。攸地,一支火箭燃烧着疾奔向东大营辕门而去,堪堪射中了绣着“周”字的王旗。霎那间,无数支羽箭裹着熊熊燃烧的火油射向周军的营帐。一时间,四处杀声震天,周营登时大乱。 召伯虎站在山腰上,眼看着山脚下两座大营起火,心急如焚。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浓烟都漫延到了山上,且夹带着浓重的硝石与血腥的味道。召 (本章未完,请翻页) 伯虎急了,命令牵过自己的枣红马,披甲竖冠,准备自己下山营救了。 一身戎装的姬多友拉住他的马头:“你去干什么?拉不开弓,提不了戟的,别去添乱了!” “放开!”召伯虎厉声喝道:“我是统帅,自然该我去!不然,你一个人如何能救下东西两座大营,你能分身不成?” “让我去吧!”不知何时,鄂驭方已披挂好了,提着一支长戟立于当地。此时的他颇有几分少年英雄之气概,朗声说道:“我身为鄂国世子,自要卫护自己的家园,而不是终日留在山上看孩子。召公子,请遣我出战吧!” 不知怎的,一看到他,召伯虎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他躲闪着不去看对方的眼睛:“那好吧,世子,你去救申侯的西营,子良负责东营。如遇楚军,不得追击,以防埋伏,切记切记!” “得令!”二人转身上马,冲着山下疾奔而去。 混战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熊渠与熊红父子这回偷袭得手,留下近千具尸体,扬长而去。天明盘点,此次被劫营申侯的西营尚好,因其平时治军甚严,救火及时,士卒训练得法,只损失两三成兵力。可东营可就惨了,不但营帐烧了大半,兵车也大部折损,士卒伤亡近七成之多。 听完姬多友的汇报,召伯虎仰天长叹,看来此次与楚军的决战已经迫在眉睫了。可自己这一方却只能依靠随侯的人马了,除此别无选择。 铜绿山东西大营被楚军劫营的这一天夜晚,数千里外的镐京秋蓼宫内,也是一派人仰马翻的忙碌景象。 内寝殿里间不断传出纪姜痛苦的呻吟声,间或夹杂着稳婆的喊声:“娘娘,莫要喊,会泄了力的!赶紧用力呀!”端着热水盂盆的侍女们不停地进进出出。 外间屏风下,番己盛妆端坐于案几后,轻轻摇动着手中的丝绢团扇,冷眼看着阶下那个焦急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的男人。若不是王后的职责所在——所有妃嫔临产时应该亲自坐镇,她根本不想来操这份闲心。 或许是被周夷王晃得眼晕,小腹也已隆起的孟姜大着胆子劝道:“大王,姐姐定会无恙的!您无须过份忧心,且坐下歇歇吧!” “孤怎么能不担心呢?这都推迟了好几日,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姬燮的眉头紧锁,双手不住地搓揉着。 “所谓‘瓜熟蒂落’,到了该生的时候自会发动,早几日晚几日都是正常的。”番己的话语平静如水,她看了看略带倦容的孟姜,轻声说:“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产房血腥气重,莫要冲撞了才好。来也来了,心意也尽到了,就回去歇着吧!” “这------”孟姜抬眼探询地望向姬燮,后者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听王后的吧!” 孟姜眼中的光芒迅速地黯淡了下去,俯身施礼道:“多谢大王与王后体恤!臣 (本章未完,请翻页) 妾告退!” 看着孟姜离去的身影,莒嬴与夷己不无羡慕。她们没有任何理由,只能跪伏于阶下做个恭顺的陪客。突然,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从里间传来,一个稳婆满脸喜色地出来报信:“恭喜大王,贺喜大王,纪姜娘娘生了一个儿子!” 姬燮大喜,这就要往里头冲。却被好几个侍女稳婆挡在头里:“大王不可,产房血气重,待奴婢们收拾一下,再请大王入内!” 到了这当口,番己不能再坐“壁上观”了,只得出来阻拦:“大王守了这大半夜,不如回去休息吧,有臣妾在此就行了!” “那不行,孤一定要看到表妹和孩子才能入眠!” 高高的宫墙下,摇曳着几盏幽暗的宫灯,番己扶着獳羊姒的手,在季桑的引导下在青石甬道上默然走了许久。今夜的事触动了她久已远去的回忆,当年她在府里生胡儿之时,一直等到第二天,姬燮才见了自己新出生的儿子。可一见面就要把他交给召公与内侍监------可如今?对待纪姜母子则是判若两人。她从心里底感到一阵悲凉。 “娘娘,莫要太放在心上。大王膝下唯有太子与伯姬,对这个孩子看重些,也是有的。”獳羊姒想安慰她。 番己没有应声,可季桑毕竟年轻气盛,平日里又看不惯秋蓼宫众人得宠张狂的样子,便忿忿地说:“她不过是一个次妃罢了,平日里跟大王没大没小,今日娘娘来等候她生产。进去看都不看娘娘一眼,这还有个上下尊卑的样子吗?娘娘毕竟是王后,被干干撂在一边不搭理,成什么样子?” “季桑,你的话太多了。”獳羊姒厉声喝道,季桑被这么一唬,终于闭嘴了。 番己突然停住脚步,问道:“你们谁还记得适才大王给纪姜之子取的什么名字?” “奴婢记得!”季桑想弥补适才失言的过错:“叫什么‘尚父’。” “尚父,乃类父之意也。”番己嘴角一丝冷笑:“这样的男人,像他又有什么好?我儿姬胡,要做顶天立地之人,像先武王与先穆王那样伟大之君主。姬尚父,哼,不稀罕。” 獳羊姒压低声音说:“可大王如此宠爱纪姜,王后也不得不防啊!怕时日一长,这母子必会生出觊觎之心。” 番己遥望着南面的天空,繁星点点,喃喃自语道:“只要召公子与胡儿击退楚军,保住铜绿山,为大周立下不世之功,太子之位谁都无法动摇。纪姜和她的尚父再得宠,也是无用的。” 季桑也凑趣道:“娘娘,如今宫中孩子少,大王难免稀罕些。但只要日后大王多纳嫔妃,广生子嗣,他们母子又能算得了什么?” 番己盯着她好一会儿,季桑直觉得心里直发毛。末了,只听到一声叹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容我再思虑一番吧。” (本章完) 卅三 决战阵前 被劫营后的第二天正午,随侯果然如约,带着绵延十里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会师了。原先的两营兵马已残缺,建制不全,召伯虎干脆将两营合并,让随侯的人马在山脚下另建两座大营。三座营寨以铜绿山为中心,呈“品”字形排列,声势浩大。 随侯既已到来,那么姬胡的太子身份也不必再遮着掩着了。大家只知道周天子十分看重江汉诸国,特遣太子前来犒劳三军将士,个个身受鼓舞,士气大震。请求太子殿下登台检阅兵马,以震声威。召伯虎自是无有不应的,姬胡带着七分兴奋,三分惧怕也麻着胆子答应了。 检校的这一天,铜绿山下旌旗招展,刀戟如林,军士们的喊声直抵云霄,场面十分壮观。姬胡毕竟只有七岁,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不觉腿肚子打颤。他颤抖着登上台,回过头向召伯虎投来求助的目光。召伯虎只是微微一笑:“太子殿下,他们都是您的兵士,您想说什么,便讲什么。都可以的!” 姬胡受到了鼓励,向前迈了一步,用足平生力气大喊道:“我大周英勇的将士们!吾受父王之命,前来劳军!” “谢大王记挂我等!”喊声如排山倒海。 “数十年来,楚蛮欺凌江汉诸国,非止一日。如今竟然敢僭号称王,吞并鄂国,并将鄂侯悬首示众,他们把我赫赫宗周放在哪里?我王一忍再忍,他们却蹬鼻子上脸,竟敢携兵北进,妄图夺取铜绿山。此处,”他一指身后的铜绿山。 “乃我大周国脉所系,一旦被楚人所夺,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将士们,你们能答应吗?” “不能——不能——”山间回声阵阵。 “那就随本太子血战到底,定要驱除楚蛮,还江汉大地一片安宁!” “诺!” 姬胡说完,不无忐忑地望向一旁的召伯虎与姬多友,二人目露赞赏之色,纷纷冲着他举起一个大拇指。三人相视而笑。 西周的战争,正式决战都会下战书,约定决战之期。周军与楚师在铜绿山已相持对垒了一整个夏天,各自一胜一负,是到了决战的时候了。再拖下去,双方的后勤补给也快跟不上了。 这是秋八月初的一天,双方在铜绿山脚下列好阵势,准备开打。楚王熊渠父一马当先,戎车大摇大摆地列于阵前中央c位。身边一左一右分别是长子熊康与次子熊红,看样子熊康的腿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精神抖擞,一点不亚于弟弟熊红。这父子三人身后,紧跟着令尹芈昭,颇为干瘦的一个中年人,也是一身铠甲,披挂整齐。 周军这边,阵前一字排开的是近十位诸侯,处于中心位的正是随侯,申侯与番子一左一右拱卫着他,其余如鄂驭方等人分列左右。 随侯眼见己方兵强马壮,甚是自信,提起手中长戟一指熊渠:“吠!兀那匹夫,竟敢妄自称王?今日定取你项上人头!” “呸!你这大耳肥猪,有周王撑腰便了不得吗?若周天 (本章未完,请翻页) 子知道他订了亲的媳妇是被你抢了,该作何感想?哈哈哈-----” 熊渠此话一出,楚营中爆发出一阵狂笑。申侯面色尤其难看,当年他的妹妹本与周夷王定了亲,不想姬燮被叔祖周孝王夺位,这才变了卦,退了亲,将申姜改嫁于随侯为正夫人,此事江汉诸国无人不知。但在两军阵前提起,的确有些不堪。 随侯气得脸涨得跟猪肝一样,提起戟就要冲向熊渠。忽然一员小将从身后闪出:“杀鸡焉用牛刀?随侯请稍待片刻,待小将打个头阵。” 此人正是姬多友。楚营那边,熊康也主动请战:“父王,待孩儿取下这小子的人头来祭旗!” 一通鼓响,所有人睁开眼睛看着这两位年轻小将间的对决,这是正式厮杀前的开胃菜。 熊康使戟,姬多友佩剑,二人你来我往战了二十多个回合。渐渐地,熊康落于下风,熊红要催马上前相助,被熊渠制止:“莫要以少胜多,教人看轻我芈姓男儿!” “是!” 这边姬多友故意卖个破绽,熊康以为机会到了,挺戟来刺。姬多友一让,熊康收不住势,跌落于马下。姬多友挥剑要砍,忽然一支铜箭如闪电般射来,正打在他的剑身上,势大力沉,他的手腕一沉,剑差点脱手。 熊渠弃车乘马,一拱手道:“将军果然少年英雄,犬子不是对手。不知小将军尊姓大名?” “在下姬多友,卫国人。” “小将军武艺高强,孤心向往之。可否与孤比试一番?” “你要比什么?” 熊渠微笑道:“比箭,小将军有没有胆?” 申侯急了:“子良,千万不能答应。熊渠箭术无双,你不是对手的。” “哈哈哈------”熊渠放声大笑:“申侯莫急,我只是惜才而已,这孩子少年英雄,我定要将其生擒,断不会害他性命的。” 姬多友被激怒了,大吼一声:“取我‘金仆姑’来。” 箭取到,熊渠显然被这把大黄弓吸引住了,“咦”了一声:“此弓何名?有何出处?” “此乃我的‘金仆姑’,不知有何出处。不知前辈想如何比箭?” “简单。我让你一箭,你先射,我不动。如何?” “不行。你一箭被射死了,还怎么分高下?不如咱俩同时向对方射出一箭,生死由命,如何?” “小子狂妄,那就如你所愿。”熊渠冷笑一声,取下背上的硬弓,开始准备瞄准。 姬多友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金仆姑”摘下,深吸一口气,将弓拉得满满的,箭括搭在弦上,微眯右眼,箭锋指向了熊渠的咽喉。 熊渠眼见姬多友的箭已发出,马上低下头去,也没看清他有瞄准的准备动作,只见一支箭从他手中飞出,疾如流星,迅若风雷,带着尖锐的啸声破空而来。姬多友还没看清这箭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走势,只听“当”的一声响,自己胸膛上遭遇重击,两支箭齐齐落于马下。 原来熊渠的这支箭在空中正顶上姬多友方才发出的箭,因其力大势急,竟将姬多友的去箭顶了回来,箭尾正顶在自己的胸脯上。若不是穿着铠甲,这一下便是射不穿,也定会吐血。姬多友一时立不住脚,在马上摇摆了好几下才稳住没有跌落下来。 姬多友一刹那间只觉万念俱灰,在两军近十万将士面前丢了这么大的丑,一时羞愧难当。可输便输了,气势不能输,他向熊渠一拱手道:“此次比箭,在下输了,无话可说。前辈便是要我性命亦予取予求,但若要我投降,决无可能。” 熊渠只觉得这个少年十分有趣,大笑道:“年轻人,需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也是难得人才,我在你这个年纪之时,箭术可远远不及呀!” 随侯早就不耐烦了,刚才姬多友出战时,他便不时望向铜绿山高处的望台,在那里,召伯虎与太子正紧密关注着战场上的形势。他正急于在太子面前露脸,这回见姬多友败北,马上喊道:“够了!两军对阵岂能靠匹夫之勇?该交战了!” 熊渠一声断喝:“好!弓箭手准备!” 如果说,刚才的阵前比试只是大战前的开胃凉菜,那么现在就算筵席的前菜。双方的弓箭手齐刷刷跑于阵前一字排开,拉满弓弦。一声号令,一支支羽箭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声向对方军阵中射去。马上一片中箭后的痛苦声响成一片。 上次铜刺车战后,召伯虎改造了铸箭的配方,尤其是对箭镞进行了改造,从原先的尖刃状改造成了四瓣螺旋状,更具有穿透性,速度更快。楚人的牛皮甲根本顶不住这样的箭镞,纷纷倒下。虽然楚国弓箭手能把弓拉得更满,射得更远,仗着兵器的优势,这一回合算是周军嬴了。 “退——,投石手准备!” 弓箭手们转身退回入阵门,几百名投石手各自提着一块用藤网罩住的大石块,跑步列于阵前,开始做投石前的准备。 令旗一挥,无数条胳膊挥舞着,无数块石头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砸向敌方阵营。很明显,楚军的投石手力量更大,抛得更远,石头的重量更大,这一局楚军胜。 前菜上完了,筵席该开始了。铜绿山高处传来一阵鼓声,周军所有将士望向高台。召伯虎一声青绿色的长袍在身后猩红旗的映衬下分外打眼,这旗子便是列阵的信号。 “列阵!” 随侯一声断喝,周军阵营一阵骚动。诸侯们退入阵中,车马喧嚣之后,战地上现出一个巨大的矩形战阵。除东南西北方向,在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处分设八个阵门,以赤橙,黄,绿,蓝,紫,白,玄八色为标记,在不住地移动。 熊渠从腰间拔出长剑,大喝道:“这是周人在故弄玄虚,不要上当!擂鼓!看我荆楚男儿如何破阵杀敌!” (本章完) 卅四 八门金锁阵 楚王父子一马当先,无数兵车与轻骑紧随与后,接下来是数万步卒,争先恐后从各个方向闯入阵中。他们一入阵中,周军的阵门立马合上,楚人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人影和马蹄,不停地转,根本分不清方向。 就在晕头转向之际,无数绊马索从地上拉起,无论是拉战车的马,还是骑兵的坐骑,全都中了招,摔了个东倒西歪。还没等站起来,已被一戟刺穿胸膛。熊渠虽箭术无双,但已入敌阵反无法射箭,于是换了条百来斤的浑铁枪,见人便刺,无人可挡。 申侯与随侯截住熊渠厮杀,姬多友一人独战熊康与熊红,鄂驭方则与楚令尹战成一团。双方交战于阵中,棋逢对手,五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杀得性起。 申侯喘着气撂狠话:“熊渠,念你我同一片水土,若肯投降,你父子富贵可保!” “呸!”熊渠吐了一口唾沫:“芈姓熊氏的男儿,可杀不可降!” 随侯不耐烦了:“跟他客气什么,今日定取尔项上人头!” 铜绿山上,姬胡眼看着山下这阵势,尘土飞扬,无数人马来回穿梭,硬是无一处破绽,十分惊异:“少傅,您摆的这是什么阵?这么厉害!” 召伯虎淡淡一笑:“这叫‘八门金锁阵’,相传当年黄帝大战蚩尤时曾用过此阵。分设八个阵门,随旗语变换阵门,交替转换。敌人一入阵中,便找不到方向,无法突围,所以叫这个名字。” “太厉害了!”姬胡不住地赞叹。 刚从补给线上调回负责守卫太子的老将姬郑也来凑热闹:“别说太子了,老臣征战多年,也从未见过此种阵法。召公子真不愧为镐京第一智士啊!” 阵中的熊渠已尝试多次突围,每次都摸不着阵门,顿时发了狂。他回首望着铜绿山,突然了悟,一拍脑门:“哎呀!怎的这么蠢?阵是动的,可山不是啊!” 熊渠大吼一声:“将士们听着,朝着铜绿山的方向突围,不要管敌军骚扰,只冲着这一个方向猛冲便是!” 这法子还真灵,楚王父子三人带着贴身近卫,只冲着铜绿山方向猛冲猛刺,不一会儿就突破了两层包围圈。姬多友见势不好,大喊道:“使绊马索!” 两队士兵牵着一根长铁索向熊渠父子疾奔而去,这三人同乘一辆戎车,拉车的头马被绊倒,其余三马也跟着摔得七仰八叉。熊渠父子栽倒在地,就势一滚,总算站了起来。但情势已十分危急。 恰在此时,西面闯入一队黑衣人,头上戴着黑头套,只露出眼睛,鼻子和一张嘴。一个个手里拿着一把大砍刀,腰上挂着弓箭,闯入阵中对着周军士卒一通乱杀乱砍。他们的武艺明显高于普通士卒,又个个毫不畏死。生生地把熊渠父子救出阵中。 有这些黑衣人断后,熊渠父子各自抢了一匹马,一手执兵,一手射箭,终于杀出阵来。狂奔了好一会子,才看见一些残兵与十几个黑衣人跟随而至。 熊渠对着领头的黑衣人纳头便拜:“多谢壮士救命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恩!” 黑衣人取下头套,露出一张虽黝黑却十分年轻的面庞,他赶忙扶起熊渠,谢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人早就听说楚王能射石没羽,是个当世难得的勇士,有气吞山河之志!听说您在铜绿山,特意率门下之人赶来,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效劳一二。不想竟救了大王,实是天意如此!不必言谢。” 熊渠何等乖觉,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问道:“壮士肯否跟着孤,成就一番男儿伟业?” “荣夷余生听候大王差遣!”黑衣人纳头便拜。 “原来你叫荣夷呀!且跟着本王先回大营吧!” “诺!” 眼见楚王父子纷纷上马,另一个黑衣人凑到荣夷耳边,轻声问:“头儿,咱们以后就真的留在楚国了,不回齐国了么?” “回齐国?”荣夷冷哼一声:“再去投靠那个失势的王子皙么?他自己都是寄人篱下,有什么能力支撑我报仇?良禽择木而栖,我算是看明白了,楚国势力上升不可阻挡,又视周室为死敌。我就留在楚国,再不回齐国了。” “可是,”那人急了:“咱们兄弟在齐国可还有家室呢?父母妻儿怎么办?” 荣夷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丈夫何患无妻?父母也自有兄弟照应,何须挂心。待将来成就功名,你们一个个衣锦还乡,岂不荣耀?” 说完也不再理会手下的抱怨,荣夷翻身上马,直追楚王父子而去。 铜绿山之战,历时好几个月,从暮春到初秋,终以周军大获全胜而告终。楚王熊渠父子三人虽逃出生天,但令尹芈昭却丧命阵中。当日,惊疑不定的熊渠考虑再三并没有回营,他害怕周军已乘营中空虚之际夺取老营,正张着口子等着自己。一直到探得实在消息后才敢回营。 当夜,楚军拔营而起,连夜撤往丹阳。后来听说,熊渠在马上回首指着铜绿山,立誓道:“我熊渠之子孙,无论多少世,定要夺下铜绿山。不取此山,非我子孙!” 召伯虎听到回报,眉头紧蹙,许久不得舒缓。 大战过后,铜绿山下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一片浸透鲜血的土地。召伯虎主持,将此战的缴获与俘虏分与各个参战诸侯国。当然,得留下一部分押往镐京向周夷王献捷。大部分诸侯都各自归国打点,只有申侯与鄂驭方留下来与王师同行。 这一切工作完成已是秋八月底了,冷风瑟瑟,铜草花开始开花了。漫山遍野都是或蓝或紫的小花,十分眩目。铜绿山不愧是大周第一铜矿,一片片的铜草花生在山坡上,紫色的花瓣形似薰衣草。微风吹来,花枝摇曳,空气中充满着花香与铜矿混合起来的奇特气味。这气味令人陶醉,就连蜜蜂也迟迟不肯从花上飞起来。 如此美景怎能不引来流连忘返的游人?姬胡毕竟小孩子心性,这段日子为打仗心绪沉重,乍一出来游玩不免玩心大发,在山坡上跳来跳去,忽而采花,忽而逮蜜蜂,忙个不停。 召伯虎便如同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个护雏的老母鸡一般跟在后头,嘴里还不停嘱咐着:“太子当心些!别离山崖太近了!小心被蜜蜂蛰着!” 一旁的姬多友乐了:“瞧你这样儿,婆婆妈妈的!跟个娘们似的!莫非是亲事近了,惦记新媳妇了!” “去你的!”召伯虎一拳捶在他背上,以示报复。 姬多友假作呲牙咧嘴,冲姬胡喊道:“太子殿下,你表姐夫打我,你也不管管?” 姬胡乐了:“多友大哥,你可知我舅舅为什么第一个离开铜绿山吗?” 召伯虎红了脸,姬多友是明知故问:“是啊!为什么呢?” “他是赶着回国接我表姐,再到申国和我们会合,好一路回镐京跟少傅完婚的!” “哦——原来如此呀!”姬多友打趣道:“难怪这么护着太子,原来马上要当上人家的表姐夫了!” “行了!”召伯虎不想再纠缠于这么无聊的话题,忽见姬胡正站在铜草花丛中,将摘下的花瓣一枚枚小心翼翼地装入一个袋囊。便大声问道:“太子,你采这些花做什么?” “当然是马上去申国了,送给未来的太子妃的礼物吧?”姬多友打岔道。 “多友大哥说笑了,”姬胡正色道:“我母亲出身江汉,我想她自小应该见了不少铜草花。我既来了此地,便想摘取一些制成干花,带回去也好缓解她的思乡之苦。” “太子的确纯孝!”姬多友也不再调笑了,他蹲下来仔细看了看这些紫色小花,突然:“咦”了一声:“这些花儿形状很特别呀,像------像咱们刷马用的刷子!” 细细一看,可不是吗?每株铜草花虽只有一株,但上半部却分成了许多条茎,每一条茎上都开着许多紫色的花。这花又十分奇特,它一面是叶子,一面是花。花瓣围在一起成了一个长方形,还别说,真的像刷马尾的刷子,只是小了许多。 姬多友也摘了一把放于袖中,见召伯虎正盯着他看,便自嘲地笑了笑:“我母亲虽然不是出身江汉,但素喜花草,北地罕有这等奇花,我采些回去给她玩赏一番。” “子欲养而亲不待,你们都可献花给母亲。可我母已离世两年有余,父亲也不知病好了没。”召伯虎叹道。离家大半年,忽而心中泛起深深的乡愁离绪,浓得化不开。 玩累了,一行三人在一棵老树下席地而坐。眼望着这漫山的蓝紫色花海,耳听着山谷中传出的采矿声,三人一时无言,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愁绪来。 姬多友眼见召伯虎的双眉又攒了起来,好奇地问道:“此战大捷,楚王父子狼狈而逃,子穆为何闷闷不乐?” “此战虽胜,但楚患难以根除,江汉诸国各怀心思。待到他日熊渠元气恢复,再次卷土重来,该当如何?” (本章完) 卅五 汉水凿舟 “怕什么?随国兵强马壮,自有应付之策!”姬多友满不在乎。 “多友大哥,”姬胡插话道:“少傅一直觉得对不起鄂世子,你没见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回避着他吗?” 姬多友拍拍召伯虎的肩膀:“依我说,他鄂国受周室之封,却未没镇守住自己的方国,丧师失国。天子不治他的罪已是大恩,他还想怎样?你到了镐京,力劝天子给他改封个好地方也就是了!” “也只好如此了!”召伯虎拔下身旁一株草,在手掌中慢慢地搓着:“此番出征,令我感慨颇深。之前不明白,为何这些年以来,四夷一日比一日狂妄,而我周室则一日日衰弱?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同姓之亲,五世而斩’,无论是否为姬姓,诸侯们到最后只会打自己的小算盘,哪会有人真正为王朝考虑?这才是根源。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 姬胡也在认真思索着,多友性子豪爽,猛一推召伯虎:“你既然没有法子,就不要再想了,徒增烦恼,何必呢?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喜欢自寻烦恼。” 召伯虎释然一笑:“子良说的对呀,多想无益,大周立国二百余年,积弊非止一日,我一介书生又能有何为?罢了,子良,你不如跟我们回镐京吧!依着你这次的功劳,定会得封留在朝中为仕,岂不比回到卫国做一裨将有前途吗?” “是啊,多友大哥。”姬胡也十分认真地许诺:“我会向父王请求,任用你为东宫卫,主领东营守卫事宜。将来你与少傅一文一武,为我左膀右臂,如何?” 多友感念一笑:“多谢太子殿下!多谢子穆抬爱。只是我母亲虽为正妻,但一时不得父亲宠爱,在家中处境艰难。我实在无法丢下她独赴镐京,还请见谅!” 姬胡不觉得这是个问题:“那你可以带母亲一起来呀!” 多友苦笑道:“她毕竟不是妾室,而是正室,哪能丢下丈夫与一大家子与我同行?太子心意我已知晓,此事日后再说吧!” 姬胡还待再劝,召伯虎止住了他开口:“罢了!各人都有自己需顾念之人,何须勉强?若缘份到了,自会水到渠成。” 他拍拍手,站起身来,背手而立:“明日,咱们就要离开铜绿山了!但愿,这里的平静能长长久久维持下去!” 西周时代,人们还在凿木为轮,交通十分不便。等到召伯虎的人马再一次回到汉水之滨准备渡河之时,已快秋九月中了。虽不算深冬,但也是铅云低垂,万物萧索。河岸之衰草枯杨在风中瑟瑟颤抖,喑呀之声有如低低呻吟。 河滩上一字排开着几十艘扁舟,这是申侯与鄂驭方打前站的成果。看到车队,二人远远迎上前来,向姬胡施礼:“太子殿下,舟已备好,大约来回摆渡两遭便可全数过河了。” 召伯虎掀起帘子,站在车头望了望,问:“申侯与世子辛苦了,船也够数。” 鄂驭方抢着说:“有大小五十艘,顺利的话,只震半日便 (本章未完,请翻页) 河渡河。因兵车数目不足百辆,若搭建浮桥反而耽搁时日,因此我与申侯决定搜罗民船,以供摆渡之用。” 申侯上前一步,回身指着泊在岸边的一艘带舱的大船说:“太子与召公子呆会便乘那艘大舟吧!不过,等我与鄂世子先行一步,待第二批时你们再登船,可保无虞。” “申侯老成谋事,虎十分佩服!” 二人转身去准备登船了,姬多友不明白:“子穆,申侯是何意?为何不让咱们先过河?” 召伯虎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当年先昭王就是过汉水时,所乘之舟突然翻覆才殒命于此的。史书记载是天有异象,但是也有传言是楚国人做的手脚。” “哦?”姬胡来了兴致:“怎么做的手脚?” “传闻楚人将昭王所乘之舟先行破拆,再用楚地的特殊材料黏合。船一入水,行至江心,船板渐渐散开,因此才出的事。” “要是真的,楚人可真是狠毒无比呀!”姬胡恨恨地讲。 “传说而已,申侯他们也是小心为上,未必真有此事!” 说是这么说,但既有这样的阴影存在,各人难免心中会忐忑一番。直到眼看着申侯,鄂驭方与姬郑乘着大船平平安安地到了对岸,那大船再摆渡回来,三人这才放心登船。 姬胡登船之时,船老大与摇橹的船夫人跪于船舷两侧迎接。一股浪涛伏动,姬胡只觉脚下一晃。“太子当心!”船老大赶紧伸手扶住他。 召伯虎走在前面,听到这声轻唤,转头去看,不过是个黝黑的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汉子。可口音却不怎么地道,带点中原口音,且声音比人年轻得多,不免多看了几眼。姬多友在后头催促:“子穆兄,快些走啊!别挡在头里!” 召伯虎也不好多想,只得钻进了船舱。这是一艘专用来摆渡汉江两岸达官显贵的渡船,比之普通的民船自然要高大上许多。打开舱侧的格窗,可将汉水两岸的景致尽收眼底。 起锚了!方才的江岸与河滩全速后退,渐渐地只能看到一条地平线。船到江心,忽然不知何处飘来一团浓雾,将船只团团笼罩,只能朦胧看见离自己最近的小船。 姬胡翘起嘴来:“怎么突然起雾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汉水宽有七八里,水气丰裕,船到江心遇上浓雾是常有的事。”召伯虎安慰道。 姬多友正闲坐于另一侧的舷窗边喝酒,正想打趣一番,忽然跳了起来:“哎哟!谁往我屁股上扎锥子呢?” 姬胡哈哈大笑:“多友大哥,你这人可真逗!” 召伯虎突然面沉如水,厉喝道:“休要吵闹!你们听!是什么声音?” 二人屏住呼吸细听,果然有“叮咚”之声隐约而至,姬多友扔下酒壶,趴在船舷上听了一会,摇了摇头。接着伸出头到窗外悬空听了一会儿,继而干脆跪伏于甲板上附耳。只一瞬,立刻大喊道:“不好 (本章未完,请翻页) !船底有人,似乎正在凿船!” “子良你赶紧保护太子!”召伯虎丢下这句话,马上冲出船舱高呼道:“太子遇刺,左右船只速来护驾!” 船老大转过脸来,斗笠下的目光变得无比凶狠,召伯虎心中一震:“你不是船老大!你是谁?” 那人也不言语,从手中的橹中抽出一支剑来,便要刺向召伯虎。剑风已到了鼻尖,只听“嗖”的一声,舱中一箭射出,正中船老大的肩部,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还没等姬多友冲出,此人便跃入江中,再不露头。 “你没事吧?”姬多友扶着召伯虎,关切地问。 “太子呢?” “我在这。”姬胡从姬多友身后钻了出来:“多友大哥真厉害,每个有声响传出的地方,他就是一剑,马上血水泛出。那些贼人都没命啦!” 召伯虎凝视着他们,眼中满是无奈:“那这艘船也快沉了!” “咕嘟咕嘟”之声不断从船舱内传来,里面已像喷泉一般,江水不断从捅穿的口子处涌出。就这么一霎那间,船中的水已没过了三人的膝盖。 “子良,你会不会凫水?”召伯虎大声问道。 “我会。” “那好,”召伯虎拼全力趟水过去,把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窗门拆了下来,递给姬多友:“你让太子趴在上头,护着他游到其他船上去。” “那你呢?”姬多友与姬胡同声问道。 话音未落,船身已失去平衡,开始向一侧剧烈倾斜。召伯虎刚张开嘴,一大口江水便灌入口中,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就像个称砣般落入水中,不甘心啊!他想:“我这是第一回领王命出征,便要葬身于汉水,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了吗?我自幼立志建不世之勋业,重振周室声威,竟这样糊里糊涂死了吗?” 他挣扎着,想浮到水面上看一看姬胡有没有浮在窗子上,有没有获救。可是他的身体太沉了,一直往下沉,身边飘来几缕红色的东西,如丝线般在水中飘舞。再一转头,几具尸体张开四肢,圆睁双目正把他围在正中,这些人个个赤裸上身,看样子就是方才被多友隔着甲板戳死的凿船之人,死时样态十分狰狞恐怖。他惊了一下,又呛了几口水------ 周围景象越来越模糊,渐次只剩下一片黑暗,耳中什么也听不见,意识渐渐模糊------难道,真的就这么死了吗? 召伯虎在水中已不动了,生命进入弥留之时。忽然,似乎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推着他向上浮起------ 不知过了多久,召伯虎口鼻中吐出一大股水,悠悠睁开双眼。恍惚中,只见一个人正在拼命按压自己的腹部,是个男人,但面目看不清楚,两只胳膊上有纹身。 “你------是谁?”召伯虎已用尽所有力气问出这句话,但其实在旁人听来依旧是声若游丝。 (本章完) 卅六 获救 男人抬起头来,方脸阔鼻,典型的夷人长相,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见召伯虎醒了,二话不说,先叩了个头:“恩公,你醒了!” 召伯虎想坐起来,但身体绵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得躺着问:“壮士,是你救了我吧?我应叫你一声‘恩公’才是!” 男人拼命摆手:“不不不!恩公,你不记得在下了,若非你一句话,我便已被鄂世子处死了。” 召伯虎细看此人,背有些驼,手指关节弯曲,这是长年弓着背在矿洞里挖铜矿石的结果。马上想起来了:“你,你是那几个逃走的矿奴之一,对吧?” 男人并不否认,跪起说:“恩公,小的的确是逃走的矿奴。当日鄂世子怀疑刺客藏在我们的窝棚里要处死小的一众人等,若不是恩公为我们说话,此命休矣。今日见恩公落水,特意相救,以报当日救命之恩。” “哦,原来如此!”召伯虎又咳出一口水,喘了口气问道:“那------当日那刺客,是否真的匿于你们几个矿奴之中?” “这------”男人面有难色:“不瞒恩公,是的。同为夷人,咱们也是出了同胞之义,一时不忍。但若恩公要我交代他的藏身之处,请恕在下不能相告。此人救我等出于因厄,现在也是我们的主公,小的不能出卖于他!还请恩公海涵。” “少傅——”“召公子——”“子穆啊,你在哪儿?”召伯虎还待再说什么,河岸边传来一声急似一声的呼唤声。男人立刻目光慌乱,什么话也不说,望着身旁的水面猛地一扎,水面上泛起几个泡泡,便再无动静。原来这里是江岸边的一片芦苇丛,只需滚两滚就可以入水了。 “壮士,壮士!”召伯虎早已找不见男人的影子,只得奋力坐起,朝着江岸上影影绰绰的人群奋力举起胳膊挥了几下。 还是姬胡眼尖,马上看见了这挥舞的手臂,大喊道:“在那片芦苇丛里,快!” 一群人一拥而上 (本章未完,请翻页) ,扒开密实的芦苇丛,把召伯虎围了起来,七嘴八舌问个没完。 “少傅,可算找到你了,急死我了,呜呜呜——”姬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姬多友在一旁也红了眼眶,劝慰道:“好了,人没事就好。” 申侯与鄂驭方对视一眼,扑通跪下,叩头谢罪道:“都是臣等的错,未能安排妥当,以至于王使大人与太子再次遇刺。臣罪该万死!” “罢了,贼人处心积虑,筹谋良久,岂是你等能防范的?你二人无需过虑。” 二人看向姬胡,后者一挥手:“赶紧扶少傅上车更衣要紧,天气寒凉,莫要染了风寒才是!” 一行人这才醒悟过来,扶起召伯虎,向江岸上走去。 马车摇晃,召伯虎只觉得头晕脑涨,无数人与事物像转马灯一样在脑子里晃过,他必须理出个头绪来。那支齐箭是行刺的开端,可是刺客却是个夷人。还有,帮助楚王熊渠父子逃出“八门金锁阵”的那群黑衣人和这刺客有没有关联?若有,是不是证明齐国已与楚国有什么阴谋串联了呢? 想来想去,想得脑袋瓜子生疼,他狠狠捶了捶自己的太阳穴。姬胡一直在关注他,立刻上来攥住他的手腕:“少傅,您干什么呢?” “哦,没什么,只是有点头疼。”召伯虎环视一下马车厢,空间不大,但正中的炭炉烧得滚红,轿厢中暖意如春。他掀起车帘,一股子冷风夹着绵细如针般的雨丝灌入车中,刺得他打了个寒颤,他问姬胡:“子良为什么不进来?外面正下着雨呢!” “多友哥怕打扰你休息,只在车边护着,不肯进来的。” 召伯虎心中不无感动,忽想起一事:“太子,这次除了咱们所乘的大舟,其余兵士们的船只是否无事?” 姬胡面露不忍:“这群贼人为数不少,咱们的船一进水,立刻有十几名船夫也跳下船来鼓捣,硬是弄翻了十几艘扁舟。有近百名士兵落水失踪,近二十辆兵 (本章未完,请翻页) 车落入汉水。” “唉!这些士兵都是北方人,哪里习得水性?想他们随我远征,却葬身鱼腹,尸骨不得还乡。实在是------”他想了想,凑近车门说:“姬郑将军何在?” 不一会儿,姬郑来到车前,叩问道:“太子与王使大人有何吩咐?” 里头传出召伯虎的声音:“老将军请掉转马头,带领所部帮助鄂世子搜寻落水的士兵,处理后事。因他们都是你的部下,面目熟悉,你去做这件事才最合适。” “可是------”姬郑有些迟疑:“这一路艰险,到申国尚有一段路程。我再调人走,只怕------” “老将军不必多虑!”这是太子的声音:“有我与小将军在呢!”姬胡说完,而转身对召伯虎做了个鬼脸,举着手中的短刀说:“在船上,多友大哥戳死了俩,还有一个是我做的。怎么样?” 召伯虎笑了:“行,胡儿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姬郑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儿子嘱咐了几句,便带着五百人离开队伍,掉转马头而去。 这一次出征,本来所带人马就不算多,经过铜绿山与楚三战,再兼汉水遇险,老将姬郑领命回师。如今这一行,只余下两三千兵士,与几十辆兵车,向着申国方向前行。 天色渐晚,而细雨丝毫没有停歇之意。旷野的风似乎比刚才冷了,确是比方才冷了。天还未到就晚的时候,却黑了下来,这一场雨下过,再晴也不是白天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都没有的时候,傍晚遇雨是最难堪的事。对于刚从汉江逃出生天的召伯虎他们,更是如此。尽管雨不算大,可风向飘忽,不一会儿细密冰冷的雨滴已将兵士们淋了个透湿。看着大家的狼狈样儿,召伯虎担心得很,对于自己能躲于车中更觉良心难安,必须停下投宿了。远处影影绰绰有些房屋的黑影,似乎是个宅院,也不管什么地方了,先进去再说。 (本章完) 卅七 凶宅 借着晦暗的暮色,只见眼前的宅院颇有气势。一色青砖到地高可丈许的院墙,屋宇则雕甍斗拱,飞檐翘翅,虽称不上多么雄伟,暗夜中看来,却有几分华丽气息。看这宅子的规模,少说也容纳上千人席地而卧了。 申侯一向在前头打点惯了,此时也上得前去,刚刚伸手要碰辅首上的门环,突然像烫着了似的,猛地往回一缩,急急地向后跃开。众人一怔,姬多友拔剑护在姬胡身前,所有人疑惑探询的目光都投向申侯。 申侯艰难地咽下一唾沫,右臂直直地伸着,说:“上面有血!” 他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刚刚经历一场生死大劫,闻之不由头皮一炸。 召伯虎定了定神,缓步走上前去。这宅子当是建了若干年了,门上朱漆大块剥落,辅首的门环上沾着些墨迹一样的东西,门扇虚掩着,里面黑黝黝的,极像一个幽暗的陷阱。召伯虎在门环上摸了摸,用手细细地捻了捻,那东西又湿又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他冲姬多友点了点头,做了个散开的手势,弓箭手们搭箭上弦。多友一脚将门踹开,人们两边分开,门里并无动静。一阵疾风扫过,那门环随着风的一鼓一吸敲打着门板,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当当”声。 姬多友点了五百名精兵相随入宅,其余人马则将宅院包围两层。一切安排妥当,一行人跨步进门,但见门洞的台阶上脚印杂乱,一片狼藉。再向前走,脚印便通通消失不见了,想是被雨水冲刷之故。 转过照壁,正房廊庑的栏杆下面,隐约伏着一条黑影,一动不动。姬多友轻移靠近,用手中剑尖捅了捅那黑影。姬胡颤着声问道:“多友大哥------那是什么?” 姬多友缓缓站直了身子,铠甲的甲片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淡淡地说:“是死人!” “是死人!”几个人情不自禁惊叫出声,在这沉寂诡异的荒宅中听来,甚或带着袅袅的回音,令人不寒而栗。 几滴水从廊檐滴落到申 (本章未完,请翻页) 侯的脸上,他就势在脸上搓了会儿,定了定神,走到姬胡身旁,说:“太子殿下,这家人定是遭了强盗了,人都死光了。咱们不如退出去吧,凶宅不利呀!” 姬胡没有言语,只是看着正趴在地上研究那具尸体的召伯虎。只见他抽出那死人背上箭筒内的竹箭放在鼻下嗅了嗅,低声命道:“燃起火把!” 军士们点燃火把,看得更清晰了。地上那人一身黑衣,手里拿着一把弓,另一只手的食指还勾在弦上,似乎正在瞄准发箭。背上一处深深的刀口,似是被人从身后一刀刺穿,气绝而亡。 “看来,他是在准备射杀正房中的某个目标时,突然被人从身后袭击而死的。”召伯虎望向正房的方向,提步向前。 跨过门坎,众人又是“啊”的一声,这房中更是横七竖八躺着四五具尸体。其中三具与外面那死人一样,身穿黑衣,手拿着刀或剑。而另外两具,则断发纹身,分明是异族之人。 突然,召伯虎抢过一只火把,蹲到其中一具尸体跟前,仔细观察了良久。末了长叹一声:“是他!” 姬多友不明就里:“是谁呀?子穆,你都看出什么了?快告诉我们吧!” 姬胡也来帮腔:“是啊!少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召伯虎负手而立,指着地上的三具黑衣人尸体说:“这几个人和外头的那个是一伙的,估计在铜绿山上对我射冷箭,便是他们干的。” 申侯十分纳闷:“公子,您怎知此等秘事?” 姬多友拿起一支箭来解释道:“这箭的形状,规制,大小,韧度,都和铜绿山那支冷箭相仿,看来真的是这伙人干的。可他们怎么又死在这儿了呢?” “这就要问他们了。”召伯虎指着那两具断发纹身的尸身说:“你们还记得在铅绿山上,有几个逃跑的矿奴么?他们应该全在这座宅院里了。” “少傅,我们都能看出他们是夷人,但是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矿奴呢?”姬胡十分好奇。 (本章未完,请翻页) “矿奴因积年累月在狭小的矿洞中躬身挖矿,他们的背是弓的,手指和膝关节都有弯曲,与正常人不同。” 姬胡与多友蹲下细看了看,大喊道:“真的呀!神了!” “很显然,这两拨人在这所宅子里发生了火并,互相殊死搏斗,横尸内外。而这位壮士,”召伯虎手指着刚才细看过的那具尸体:“便是今日于汉水救我之恩人!”他跪下郑重叩了三个头,长叹一声:“申侯爷,请命人将他好好抬出去,买具好棺木好好殓殡了吧!” “诺!”申侯领人找担架去了。 姬多友皱着眉头,追问道:“那这么说,当时的确是这些矿奴匿藏了刺客,又带他们出逃。那他们应该是一伙的嘛,怎么现在反而殊死搏斗,是为什么?” 召伯虎淡淡一笑:“不是他们,是他。” “他?这是何意?”姬胡也不甘落后地问道。 “在铜绿山射出冷箭的只是一个人,不然的话便是乱箭齐飞了,你我哪有命在?这些矿奴隐匿的也只有这一个人,因为他和他们一样都是夷人,所以才会冒险保他。至于为什么这两拨人会在这里火并,我想定然也是因为那个人。原先的死士团不知何因与这人闹翻,而矿奴们则不顾性命来保护他,因此才弄成这样。” “什么人啊?这么重要。那人死了么?在这屋里么?可刚才那矿奴既然如此护着那个独行刺客,又为什么违背主人意志来救你呢?”姬多友嘟喃道。 还没等召伯虎说话,姬胡已抢过话茬:“嗨!这还不明白,因为当时鄂世子要处死那几个矿奴,是少傅开口才让他们活命的。他这也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的。不矛盾的!”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召伯虎抚弄了一下姬胡的脑袋,这孩子似乎很享受这滋味,摇头晃脑地十分惬意。 召伯虎缩回手,拍了拍姬多友的肩膀:“走!咱们再前前后后找找,估计还会有更多发现呢!” (本章完) 卅八 涵洞 不一会儿,从里间传出一声喊:“有发现!” 众人举着火把进入后堂,顿时发出一声赞叹。只见后堂正壁上画着一幅巨大而精美的彩绘漆画,画面的右上方约四分之一的篇幅是一只五彩的凤凰,在迎着日光起舞。而下方则是一艘华丽的画舫,一个头戴王冠的男子正推开舷窗向外呼救,目中满是惊恐。而整幅画的背景则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众人心头涌上一股诡异之感。 “这不是汉水吗?”姬胡大喊一声。人们只觉心上一凛,可不是吗?这不是当年周昭王南征时,因舟覆死于汉水时的场景吗?什么人这么大胆,敢作画讽刺? 姬胡大怒:“逆贼!竟敢作画毁誉先王,该千刀万剐!” 召伯虎沉默了好一阵,才得出结论:“此必是楚人所留。楚人以凤鸟为图腾,只有他们才以昭王南征之事为傲,留画以纪。这个宅子,怕是没那么简单。” 他的目光扫视了整个屋子,最后停留在窗下的榻几上,只见一支沾血的羽箭静静地被放置于几上,旁边还有一盂治外伤的膏药与一团浸透了血的白布条。他将箭递给姬多友:“你的箭!” 姬多友一惊,果然见到箭身上刻着一个“友”字,惊愕不已:“真是我的箭!它怎么在这里?” “我明白了!”姬胡一拍脑门:“这是那个假船老大的!” “嘿呀,果然是他!”姬多友后悔不已:“当时要不是船摇晃得太厉害,我便一箭射中他心脏了,哪里容得他在这猖狂?此人看起来是个头目,不知是否已死在这里?” “事情已很清楚了。”召伯虎在房中缓缓踱步:“此人在铜绿山行刺不成,带着几名矿奴逃了出来,与原先的死士团谋划第二次行刺。或许有个什么机缘,竟让他们得到了楚王的支持,来到这座宅院筹备。今日行刺失败,这个人正在房中换药,不料被早已心怀二志的死士们叫于前堂伏杀。我刚才看过了,那几个黑衣人与矿奴肩上都没有箭伤,此人定已从此处逃脱。” 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姬多友佩服不已:“行啊!子穆兄,不愧在镐京王城做过大司理的人啊!那此人是从何处脱逃的呢?” “当然是这里。”召伯虎一指窗子:“窗台下与外侧墙壁上都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有滴落的血迹,咱们顺着这个方向查找便是了。” 窗外是一片小花园,而顺着其中的林荫小道,就到了一片小池塘。这一路之上,又横了有四具尸体,一具黑衣人,另三具是矿奴。到了小池塘,众人更觉诡异。今日午后一直下雨,池塘原该水位上涨才是,可它的水位却十分地低,似乎是早被抽干了,只是因为今日的雨才勉强未见底。 “快看!”姬胡一指池塘对面:“那里有个洞!” 召伯虎抬眼一看,果然,有个半圆形的涵洞口子露在外头,心中十分纳闷:这么一个小池塘,何需劳师动众地修这么个涵洞来导水?定有古怪。 两名军士受命去洞口查看,刚走近便大叫一声:“哎呀!” “怎么了?”姬多友大喊道。 “好像踩到尸体了,来几个人帮忙!” 大家七手八脚地从涵洞口下的淤泥里拖出两具纠缠在一起的尸体,似乎一个要提刀上去,另一个死拖着他的腿,被捅了数刀也不肯放手,最后提刀的那个被人一箭射中脑门,两人一起滚了下来。提刀的是黑衣人,拖他腿的断发纹身,夷人无疑。 “什么样的人物?值得这么多人拼死力护着?”召伯虎轻轻摇头,指着涵洞口说:“那刺客定然循着洞口逃脱了,这洞定然连着外头江河!把申侯请来。” 申侯从前院急急赶来,额头上的汗都没擦干净,便向姬胡深施一礼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离这里最近之外河是哪里?”姬胡早已领会召伯虎的意思,直接问道。 “是汉水,最近江岸离此宅约摸不到两里。” 果然不出所料,召伯虎再问:“此宅地势与汉水河面孰高孰低?” 申侯心中预估了一番:“应该是此宅地势偏高,否则汉水丰水季时定会被淹。” 召伯虎一指涵洞口:“请申侯于你军中选出两名精通水性之人,顺这洞口潜去,看看能不能直通汉水?” “诺!” 申侯带来的两名士兵是本地人,来服兵役前以在大湖泽采珠为业,可以潜入水下半炷香时间无需换气的。召伯虎听了眼中一亮,喃喃自语道:“采珠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记得齐国滨海也出产大珍珠的。 两名军士顺着幽长的洞口下去了,一行人在池塘边焦急地等待着。这当口,只有召伯虎还有心情与申侯闲聊:“侯爷有没有清点一下所有尸体?” “清点了,黑衣人一共有五具,矿奴一共有六具。” “其中有没有肩上带新鲜箭伤的?” “没有。” 召伯虎点点头,问姬多友:“子良,你可记得当时在铜绿山,那些矿奴所住的地窝子?” “记得。”姬多友点点头,姬胡也说:“我也记得,一个地窝子大约住七八个人。” “那矿奴的数目大约就对了,那刺客应该是已逃脱了。可是黑衣人的数目是否太少了,应该也有逃脱的吧!” 他正扳手指算着呢,那两军潜水的军士已经回来了,还从涵洞深处拖出一具矿奴的尸体:“这个应该是淹死在里头的。我们一直走了快一里地,洞里才见水,潜了一段时间,果然浮出水面,就是汉水。这洞的入水口不到半里外便是咱们早上渡河的登岸口。” 申侯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这么说,这些人果然一直潜伏于此宅中,刻意假扮船夫诱我等渡河。太毒辣了!” “申侯!不是假扮船夫,而是潜水于岸边芦苇丛中,待太子的大船行至江心,便潜入船底凿穿甲板。他们这是处心积虑要置太子,当然也包括我这王使,置我们于死地。且筹谋日久,其心可诛!” 召伯虎一指那涵洞口:“此洞地势高于汉水,便是防止水位倒灌入宅。若我所料不错,洞口必有机关设置,平日里封住洞口,使池塘水维持原状。待到需紧急启用之时,便打开洞口,放干池塘水,再派人潜入汉水河中。” “我去找找!”姬多友蹚水过去好一番查找,终于在洞口旁找到一个石磨般大小的石盘,还有根石轴与洞口连接。虽然沉重无比,但好歹几个力大男子也可以合力推动。 姬胡无比后怕:“他们------他们为了害我竟这般心思缜密?” “太子殿下,他们设此机关恐怕不是专为了您,而是为了先昭王!”召伯虎冷冷地说,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本章完) 卅九 迷茫 众人听了召伯虎的这句话,个个瞠目结舌。还是申侯先明白过来:“据说先昭王南征,用了八年时间未能征服荆楚,最后一次渡汉水时,因天象有异,舟船翻覆而溺于江中。原来,此事另有蹊跷,这一切都是楚人的阴谋诡计。” 姬胡义愤填膺:“将来我定要灭了这个蛮国不可!” 召伯虎心中则另有顾虑,他摆摆手说:“此事尚只是我等之猜测。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彻底捣毁这个涵洞,铲平这处宅院,再不能让楚人利用它来做不利于大周之事。此事,便交由申侯了!” “诺!”申侯深施一礼:“臣定然毁掉这一切,不留下一点痕迹,请太子殿下与王使大人放心。” 放心?召伯虎苦笑一下,那刺客显然已逃出生天,此人心思机敏,行事缜密,更兼能笼络人心为己所用。此番两回遇刺,皆是此人在后头布局谋划,其人必对周室怀有深仇大恨,将来后患无穷。且楚国给这帮齐地来的刺客提供如此机密之所,也不知他们间有多深的勾连?这一桩桩一件件------ 想来想去,召伯虎突觉胸口沉闷,头晕目眩,脚下踉跄了一下。姬多友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他:“别费这么多心思了,上午才刚从冷水里捞出来,正好也在此宅休养几日吧!” 汉水上游,越往北走,天气越冷。下游淅沥的雨水在这已变成了片片雪花,这是汉水初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稍早了一些。 苍黑的浓云在天际翻滚着,雪越下越大。初时是又细又轻的雪粒,渐渐竟大如琼花,纷纷扬扬,飘飘而降,将大地装扮得皑皑茫茫。雪未住,风又起,狂风卷动万千雪花,盘旋嘶吼着,有如千军万马,在无垠的平原上纵横来去。这样混沌迷离的风雪中,竟然有一个人不怕被它淹没,正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着。 荣夷衣衫不整,从头到膝披着一张刚猎杀的野猪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皮,虽然十分厚实挡风,但是长长的鬃毛如硬刷,一不小心裸露出来的手与脸便会被扎伤。里头的衣裳是刚烤干的,还带着几分潮气,搭在身上,十分不舒服。这些都没什么,只是归途茫茫,心中只留下一片惘然。 回想这一天,真是惊心动魄呀!眼看着太子就要与他的先祖昭王一样葬身汉水了,却不料功亏一篑,竟浮了上来。好在召伯虎应该是溺死了,也算是为父亲报了一点仇了。可没想到,自己手下的齐地死士们居然怨念那么深,竟然趁自己受伤之机要伏杀他,幸而有矿奴们拼死相救。他想不通,死士么,生死已交到主子手中,还有什么家人牵挂,非回营丘不可? 罢罢罢,不去想它!荣夷甩甩头,冷风透过层层单衣,手脸开始还如针刺一般的疼痛,慢慢却变得僵硬,失去了知觉。他心中突然有些异样的恍惚,真想就势躺在这雪地里好好睡上一觉。大约人在冻死之前,都是想睡觉的------ 不行!他猛掐了自己一把,若是真的躺下,不消半炷香功夫,他荣夷便会变成一具僵尸。那么多人为他而死,还有国恨家仇背负于一身,他不能死! 想到此处,他打起精神,继续向前走着。一面走,一面思考着一个严肃的问题——自己如今该投往何方? 楚国是不能再去了。任务失败,未能除了太子姬胡,自己若是这般回去复命。楚王熊渠即便能饶了他,那从今往后,自己也无法再立于人前。虽然投奔没多久,但荣夷早就看出来了,与周王朝一样,楚国也只重用他们的芈姓自家人,他一个异族外姓人除非立下不世奇功,不然根本不可能在楚王麾下有什么前程。 回齐国,更不可能。肯定有几名死士离开那宅子,回齐国向王子姬皙复命去了。他们会为他荣夷讲好话吗?算了吧,实话实说那是客气的。必定会把行动失败的责任全推在他一个人头上,说不定还会禀明齐侯,将自己列为通缉要犯,背主叛徒。 (本章未完,请翻页) 想到这,荣夷嘴角浮现一缕自嘲的冷笑:“所谓‘丧家之犬’就是说的我这样的人吧!” 那么还有什么地方可供他容身呢?丰镐是周王所在,洛邑成周有不少认识自己的人,恐怕此次行刺失败,消息泄露出去,王后会命夷社中人追杀自己。那么江汉地区呢? 荣夷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自幼成长于此地,有多少张熟面孔?这里更呆不得。唉!如今他荣夷是没了属下,没了主子,没了归处,没了父母,没了------孑然一身,于这荒野雪地间昼伏夜出,赤条条来去,天地虽大,竟无我一处容身之地吗? 一股悲愤涌上心头,像一股洪流急切需要找到一个发泄口,荣夷仰望乌沉沉的天空,发出一声长啸:“啊——啊——我不服——凭什么——?” 喊完,他觉得胸口堵住的东西挪开了些,停着喘了口气,脑中却没有闲着。为什么两次行刺都失败了呢?或许是他错了,父亲也是死于“行刺”这两个字上。本来这两个字就充满着侥幸,成与不成全靠天命。可是,再往深了想,即便今天姬胡真的溺死于汉水,那又如何?他的父母伤心一阵子,就会有新的儿子,大周会有新的太子,番己也依旧是王后,将来成为王太后。自己又怎算真的报了仇呢? “呵呵呵——”这笑声在这沉寂诡异的雪原上听来,竟还带着袅袅的回声,连荣夷自己听见都觉得不寒而栗。原来,一直是他错了,他要谋取的不该是太子姬胡的性命,而是大周王权的威望。要像楚人击败周昭王那样,让王室的威望扫地,甚至王座倾覆,才算真正报了大仇。 他一生从来没有这般意志坚定过,目光望向北方,眼神无比坚毅果决。中原!中原还有许多与周王朝貌合神离的诸侯国,没准在那里便隐藏着自己成为国士的希望与可能。去中原!我命由我不由天,就不信我荣夷这辈子会碌碌无为! (本章完) 四十 贡女 当夜忽然下起大雪,正好也需要铲平这所诡异的宅院,所以召伯虎一行又停留了七八天。申侯的活干得很利落,涵洞被砖石与泥土填得实实的,再不可能重新启用,整座宅子被推平,不留一点痕迹。 待到初雪融化得差不多了,车队又踏上了归途。从江汉到镐京遥遥千里,这段旅途中间是有若干节点的,这第一个节点便是申国。从这里,可以入随枣通道,走“金锡之路”直入中原。 这一路走得挺顺,行不三五日便到了申国。老规矩,军队不入申都,只有召伯虎,姬多友护着太子姬胡直入申宫。大殿后头便是内宫入口,远远望见已有三辆马车停在那里,每辆都挂有绣着花朵云鸟图案的帷帘,清风徐来,送来阵阵幽幽香气,分明是女子所乘用的轩车。 番子是早到了申国了,这回负责迎接太子,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三辆轩车上,也不等太子或召伯虎发问,主动解释道:“这是贡女们所乘的,她们早来了,等着和太子殿下一同入京谒见天子。” 所谓“贡女”,是和打胜仗后向周天子献捷的仪式制度相关的衍生品。一般向天子所献的俘虏中,本应该也包括若干俘获的美女。但若没有,比如这回铜绿山虽胜,可因为是防御战,不可能俘获楚国的美女,就得由参战的诸侯国自家贡献。同姓不婚,这任务自然得由异姓诸侯国承担。其实,诸侯国也乐意,因为这样可以拉近和周天子的关系,为自己捞得不少好处,也是乐此不疲的。 “国舅爷,这回是哪几个国家的女子?”召伯虎随口问道。 “邓曼与黄嬴。本来罗国也要出人的,但随侯觉得他们也是芈姓,怕天子不快,便回了他们。” 姬多友少年心性,一时嘴快:“那只有两个呀!这第三辆车是谁的?” “呃,这个么------”番子瞟了一眼召伯虎:“那是小女的车子。臣此番归国,连番接到王后与召公的手书,要臣带女入京,与召公子完婚。所以嘛------” “哦------”姬多友做着鬼脸捅了捅召伯虎,后者白了他一眼,心中却升起一片乌云:父亲为何这么着急?莫不是他的身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体------上回獳羊肩曾讲过父亲身子已痊愈,莫不是一入冬又复发了?唉!自己真是为子不孝啊! 姬胡一听说又有女子要入王宫,不由担心自己的母后,嘟囔着:“父王刚娶了纪姜为次妃,这就又要纳妃了?” 番子知道他的心思,劝道:“不瞒太子说,让江汉诸国献上贡女也是王后娘娘手书里的意思。臣等不过照办就是了,可惜臣膝下只有一个嫡女,所以只得委托邓黄两国为王后分忧了。” 姬胡与召伯虎对视一眼,心中打起了鼓:番己王后如此行事,看来在宫中处境也不太好哇! 申宫正殿台阶上,姬胡坐在描金的漆木长几后,不时举起手中的酒爵回应阶下众将与诸侯们的敬贺。他已知纪姜已生下一子,取名为尚父,母后怕是在宫中日渐失宠。想到此处,入口酒液味同嚼蜡,可却不得不敷衍着。 一阵轻轻的咳嗽声从下首首座传来,姬胡一脸愧疚地低声说:“少傅,要不您还是回去歇息会吧!若不是为我撑场面,您本不该来这样的场合的。” “太子不用忧心臣,只是路上颠簸了些,不碍事的。”召伯虎尽量打起精神说。 一只手夺去了他手中举起的酒爵,回过头是姬多友关切的眼神:“子穆,算了罢。一巡酒都敬过了,太子殿下也开口了,我扶你回房歇着去吧。”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吵嚷声,鄂驭方与姬郑拉扯着入了殿。乍一看还以为这两人是在打架,其实不是,分明是鄂驭方气势汹汹要闯殿,姬郑想拦他没拦住,两人才撕扯着来到阶下。 二人来到庭下,各自放手,端端正正地给太子与召伯虎施了礼,姬多友也下去向父亲施礼归座。申侯毕竟是主人,觉得有点丢面子,正色对鄂驭方说:“鄂世子,你今日只需禀报,本可大方进殿参见太子。这是搞得哪一出?” 鄂世子姞驭方把两旁众席上的诸侯都扫视了一遍,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随侯身上,瞪着通红的眼睛厉声质问道:“随侯,我鄂国一向与贵国交好,为何要趁人之危,自作主张派出军队强行接管铜绿山?” 此言一出,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举座皆惊。大家都影影绰绰听说了随侯想要铜绿山之事,但都以为入镐京求得周王下旨他才敢做这事,这想到他就这样动手了。姬胡与召伯虎也是微微一惊,且看随侯如何作答。 随侯把酒觞重重一撂:“强行接管?哼!你鄂国无能,丧师国灭,被楚蛮打得如丧家之犬一般?试问,你姞驭方现在还有能力守住这大周国脉吗?你手上有多少兵马?而我随国则兵强马壮,这回击败楚军立下不世之功,歼敌无数。你呢?只有孤身一人,光杆一根,歼敌多少?且为了铜绿山,寡人的庶长子都战死于阵中。你自己说,天子还会放心把铜绿山交给你鄂世子吗?你也配?” 姞驭方一时语塞,座上众人也无人为他说话,他只得“扑通”跪下,冲着姬胡叩了几个头:“太子殿下,您可要为臣做主啊!铜绿山乃我鄂我世代相守的呀!我父侯也是为国捐躯,身首异处啊------” 见他哭得凄惨,姬胡一时心软,向召伯虎投去求救的目光。这一切,随侯尽收眼底,他立刻离席而起,也走到阶下叩了几个头:“太子,王使大人,此事你们早就答应过臣的。只要臣出兵击败楚师,铜绿山便划归我随国,臣不过提前接管了,又有何错呢?” 鄂驭方惊得目瞪口呆,望着姬胡与召伯虎一脸茫然。被人当枪使又架在火架子上烤的滋味,召伯虎这会子算是尝到了,可是他却不得不吞下这个苦果。他思索片刻,支着桌案站了起来:“确有此事。随侯大战前的确向我提出此请,但铜绿山乃大周国脉,它的归属本使无法自专,太子亦不能擅处,此事必得回镐京求得王旨方能尘埃落定。在此之前,随侯派兵保护铜绿山,以防楚人偷袭,亦是没错的。” 姬胡也回过神来,一拍案几:“没错,此事需由我父王圣心独裁,你二人不得再次争斗。” 说完,他正拂袖要走。忽听鄂驭方一声叫:“太子殿下留步!” 姬胡转身问道:“鄂世子还有何事?” “臣愿送妹入宫为贡女,服侍大王与王后,望太子殿下与王使大人不吝推选。” 召伯虎点点头,姬胡会意:“行了,如卿所愿吧。” (本章完) 四十一 家音 这场风波过后,召伯虎与姬胡更加归心似箭,第二天便要打马前往下一个节点——函谷关。申侯深恐太子心中不悦,一直毕恭毕敬地送他们出了本国境内,这才掉转马头回去。 出了申国,地貌迥然不同。一路上只见山崖险峻,奇峰突起,与江汉丘陵完全两样。便有平原,也是漫漫无际的黄土岭与土坡,直接天穹。所见河流再无来时之激越跳荡,残阳照着冰封的河面,宛若血珠滴于霜刃之上,令人望去更生荒寒畏惧之意。 与这一番萧瑟景象不同,因为队伍里新增了四辆散发着幽香的美女轩车,令这帮大半年没见过异性的大兵们十分兴奋。尽管他们知道这些女子属于谁,但好歹也能偷着瞟两眼不是吗? 因为知道召长公子的准媳妇也在其中,召伯虎迎来了许多艳羡的目光,就连姬多友也不例外,老拿这个开涮。说得多了,搞得姬胡都为自己的老师鸣不平了,他掀起车帷喝道:“我说子良兄,你是不是羡慕得紧?自己也讨一个去呀!” “哈哈哈——”姬多友虽还是少年,但在军中混得久了,说话也不文雅:“太子殿下,我看申侯的意思,倒是想让您把那小媳妇带回镐京,您怎么不开口呀?申侯和夫人一定会答应的,这样弟兄们就不用老盯着子穆一个人了。” “呸!”姬胡红了脸:“我才不要那些只会哭鼻子的小丫头呢!烦死人了!”他长这么大唯一亲近的小女孩就是伯姬,那是个爱哭的小丫头,所以他自然以为天下的小丫头都是爱哭的,烦人。 后车传来一阵女子低声压抑的哭泣声和鄂驭方的厉声训斥,姬多友向后头瞟了几眼,转回头是一脸的愤懑之色:“天下也有这样的哥哥?拿自个儿的妹妹当贡品下注呢!” 召伯虎伸出头望了望:“怎么?鄂姞姑娘又哭了吗?” “按说父母双亡,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竟如此不珍惜。真是可恨!”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那怒目相视的样儿姬胡看了好笑,打趣道:“怎么?子良哥喜欢鄂姞?若是真的,我求父王把她赐你为妻好了。” “太子殿下尽拿臣取笑。”姬多友忽而认真起来:“我只是觉得鄂姞姑娘可怜,虽同为贡女,但另两位似乎关系更好,出入一同,反而刻意将她排挤在外似的。这还没进宫呢,若是入了宫,还不知会如何呢?” “邓黄两国与随国是世代婚好之国,鄂国如何能比?唉——人各有命罢了!”召伯虎忽然瞟了眼姬多友:“子良,你也十六了,怎么?你父母还没给你定下亲事吗?” 姬多友朗声一笑,朝后头望了望,没看见父亲的身影,眼中掠过一缕失落,自嘲道:“我父是有力无心,我母亲则是有心而无力。也罢,男儿生则成就功名,死则莫卧榻上。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也是好事。” 召伯虎望着他气宇轩昂的脸庞,暗自思忖:一直以来便觉得他们父子疏离,看来其中必有隐情------ 按大周礼数,太子出外,所过诸侯国与方国宗主都得迎来送往,亲自打点安排食宿。因此这一路上晓行夜宿,兼之一直没下第二场雪,算是走得十分顺当。过了大半月,终于到达了函谷关。 此时天已向晚,一轮红日依着函谷关高大的角楼缓缓西落,万道金光从角楼拱洞的缝隙中迸射而出,照得四下里一片灿烂。关墙是由砖石垒成,下有两丈多高的夯土台,加起来足有十余丈高,宛如两条粗大的臂膀,向关门两旁一直延伸,无有尽头。一丛丛枯黄的红柳在墙角下东一簇西一簇地兀立着,在西天霞光的映照之下,像是团团火焰,给这处雄浑苍凉的关隘增添了些微暖色。 “弟兄们,咱们回来了——”姬多友见到熟悉的关楼倍感亲切,举起双臂大喊着。军士们也跟着他发出兴奋的呼喊。对于远征的军士来说,没有什么比能活着回来更令人激动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了。 “公子,长公子——”一个仆从打扮的中年男人从关门处急急迎上前去,边跑边挥手不住地呼喊。 姬多友一见此人,立刻跳下马来,迎上前去问道:“关叔,你怎么来了?我母亲还好吗?” 那个叫关叔的人喘了口气,拉住姬多友的手说:“夫人她不太好!自入冬以来就一直病着,大夫说是数年操劳,积劳成疾,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怕是挺不到来年了。老奴听说你们已经得胜归来了,特意从朝歌赶来函谷关,等了几日,终于等到长公子您了。” “什么?母亲怎么会?她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出征前还给我来过手书的。”姬多友只觉天眩地转,根本不敢相信。 “那是夫人怕公子在外担心,不能专心打仗,一直瞒着您哪!” “嗨!”姬多友一跺脚,五内俱焚,完全不知所措。一只温暖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肩膀,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传导给了他,不知何时召伯虎已站在他身边:“子良莫要慌,伯母应该只是一时受寒,只需静养,会渐渐痊愈的。此事,你还应告知你父才可。” “可是?”姬多友向后头的车队张望了一会:“父亲押护轩车还没见影呢!” “那咱们先入关等着他吧。” 入夜,天色全黑,函谷关被无边的夜色所笼罩,黑沉沉的看不出一点形容。只有几点昏黄的灯光闪烁其间,令人更感空旷寂寞。“吱呀——”一声门响,一个黑影走近其中一点昏黄的油灯,“当啷——”一声,将那点昏黄一把推在地上,摔得稀烂。 召伯虎一直在等,时间一长甚或有些眯糊,忽然被这一声响惊醒。只见姬多友不知何时已立于房中,满面泪痕,肩膀在不停地一起一伏。 “怎么了?姫郑老将军不肯一起回朝歌吗?”召伯虎猜到原因,小心翼翼地问道。 (本章完) 四十二 身世 姬多友愤愤地坐下,拿起自己的酒壶猛灌了一大口,狠狠擦了下嘴角,咬牙说了句:“他不是我父亲,我没有父亲。” “子良,气归气,这话可不好乱讲的。”召伯虎低声劝道。 “子穆,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们父子关系冷淡,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却一直没有疏远我,也没有追问我的身世,你是君子,我敬你。”姬多友另斟了一觞酒,捧到召伯虎面前,后者没有皱一皱眉,一饮而尽。 “好,子穆,你不嫌弃我,我就认你这个朋友了。咱们今夜,敞开了说话,你有什么话便问,我决不隐瞒。”姬多友又自饮了一大口,颇有些醉意:“明日我便回朝歌探母了,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他一掌拍在心口,直直地盯着召伯虎说:“我这心里堵得慌,也只有子穆你能听我诉说一番了。” 这一番话讲得感伤,召伯虎亦是无限离情别绪在心头,这一路之上,姬多友插科打诨,一行人中数他笑得最爽朗,没想到也是自有苦楚在心头。他再次拍了拍姬多友的肩膀:“好兄弟就是要有苦共担,你有何事尽可向我言讲,便是帮不了你,说出来总比闷在你一个人心里强。” “好!”姬多友受到了鼓励,又猛喝了一大口酒,似乎在积攒勇气,嗫嚅了两下嘴唇说:“其实,他是不是我父亲,我真的不知道。” 他心虚地抬眼看了下召伯虎,目光触到的眸子清澈如溪,皎洁如山中月,不带一丝纤尘,却也并无惊异或鄙夷之色。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对眼眸,继续讲着: “我母亲是山戎一个部落酋长之女,在一场卫国军队的战役中,因战败被部落贡献出来送给卫侯,就像鄂姞姑娘一样,是‘贡女’。” “难怪你如此同情鄂姞,原是想起了伯母。”召伯虎插了句话。 姬多友看着桌上的烛火,目光晶莹而温润,似在回想着很久远的事情: “我 (本章未完,请翻页) 母亲很美,入宫后很快便得了宠幸,引来无数妒羡。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卫宫中流言纷纷,说她与卫世子有私情。老卫侯知道了,大怒,也不听她争辩,本要赐她自尽,又怕坐实流言于世子名声有损,就另想了个法子处置她。那时父亲------”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权且这么叫着吧!他在宫内是个普通的殿前侍卫,老卫侯随手一指,便把我母亲赐予他为妻。这事本是常有,君侯把身边的宫女妃妾赐予身边人是稀松平常之事。再加上父亲他祖上虽有爵位,属卫侯公室,但他是庶出,得靠自己挣出身功名的。因此,娶妻上也没什么讲究。只是他毕竟在宫中日久,那些流言他也听说了,自然对我母亲就好不到哪儿去。” 召伯虎自斟了一觞酒,陪着姬多友喝着,感叹道:“女子生于这世间,往往不得自主。嫁谁不得自主,嫁后不得自专,伯母便是如此。想来,令慈一生最自在开心的日子便是在山戎部落里的时光吧!” 听了此话,姬多友两眼放光:“子穆,你说的没错。母亲常常对我讲起她在塞外的生活,胡笳,篝火,草原,牧马------听得我无限神往。”攸地,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还说,死后要我将她送回草原,回归到那片故土芳香的泥土之下。” 他一仰脖子,将壶中剩酒一饮而尽,也就势擦去眼角晶莹的泪珠:“我母亲嫁给我父只八个多月,便生下了我。所有人都在怀疑,他也不例外。我记得刚懂事时,想出家门找小伙伴玩,可他们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指指点点地骂我是杂种。我还记得,父亲一般不到我母亲房里的,但每次来了便要把她痛打一顿,再揪着领子追问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是老卫侯的还是卫世子的?” 他已更咽难言,召伯虎也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慌,除了轻拍姬多友的肩膀,他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安慰他的心中愤懑。姬多友神色迷离,桌上的烛火在他眼中聚成两个小光点。 “再大一些,我有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次也追问母亲,为什么所有人都骂我是杂种,不理我。我到底是谁的儿子?当时,母亲眼中的震惊与绝望现在想起来都令我心悸,我真是不孝之至。”他一拍桌子:“我转身走了,母亲她立刻便悬梁自尽。若不是关叔发现得早,当时便没救了。” 说到这里,他猛揪着自己的头发,捶了一拳:“我真是混蛋!往母亲的心口上猛扎了一刀,她这一辈子被人当个玩艺儿贡来赐去的,受人排挤,遭丈夫虐待,结果连亲生儿子都这般怀疑她?我真是做人都不配了。” “子良-------”召伯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除了陪伴,他也做不了什么。 “我这辈子都记得,当时我跪在母亲榻前叩得额上出血,求她再也不要寻死,给我一个将来孝敬她的机会。母亲流着泪,就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友儿呀,你若要别人看得起你,自己得有本事啊!’自那以后,我拼了命地习武练功,只要听说国中哪有名师,立刻上门求教。母亲为了我的学业,一点点把自己那点首饰嫁妆卖了个干净。 世事难料,我父后来随军出征山戎部落,连连立功,竟也有了封地爵位。一朝得志,自是更把我母子看做是眼中钉肉中刺。他接连纳了好几房妾室,生了几个儿子。我虽然顶着嫡长子的名份,但府里上上下下谁会把我当适子看?” “既如此,姬郑将军为何不与你母亲和离,甚或休妻呢?凭子良你的本事,定可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岂不比寄人篱下的强?”召伯虎问。 “子穆,谢谢你如此看得起我。”姬多友十分感动:“我母亲再不济也是老卫侯的赐婚,而他尚在位,我父怎敢休妻?那岂不是把卫侯不放在眼里?我想,”他嘴角现出一缕自嘲的微笑:“他是巴不得我母亲死了,他好堂堂正正地续娶一房正妻,再生个嫡子。最好,连我也一块死了,那就更好了。你以为他带我出征是存着好心吗?这回我从‘八门金锁阵’里出来了,最失望的人怕就是他了。” (本章完) 四十三 挚友 一直以为他大大咧咧,心思纯良,却没想到身世如此凄苦。召伯虎看着眼前的十六岁少年,是真的心疼,心疼他所遭遇的不公,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静默不语。 “子穆,你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他吗?”姬多友一手抚着胸口说:“在我心里,还对他抱有最后一丝期望。这些年,母亲顶着嫡夫人的名头,却过得连府中最下等的婢女都不如,每日里都被父亲的那几个妾室变着花样作践。一直到我长大,学得一身武艺,他们才不敢太放肆。我拼命在军中参战,立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成就功名,接母亲出来另立门户,让她再也不受人欺侮。可是,母亲却等不及了------” 他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这回我有预感,母亲怕是要油尽灯枯了。但我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请他跟我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也听母亲最后一句辩解。若我真的不是他的儿子,那我会跪谢他的扶养之恩,从此浪迹天涯;若我是他的儿子,看在他肯见母亲最后一面的份儿上,咱一家三口也可以冰释前嫌。可是------” 他身子向前一冲,双手将桌案捏得“咯咯”作响:“可是他为了跟太子回镐京在天子面前露脸,断然拒绝了我,粉碎了我最后那么一丁点的念想。我也真是可笑,这么多年了,他什么德性我不清楚吗?怎么这么蠢?还对这种人抱有幻想?” “子良,你不必自责。你还小,自然是渴望父亲的疼爱的。你没有错!”召伯虎轻声安慰他。 姬多友抬起眼睑,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躲闪与惘然:“好了,子穆,我将此隐密之事告知于你。便是当你是兄弟,是挚友,无所隐瞒。可是你------你毕竟出身高贵,家中世为天子卿士,若是你嫌我来历不明,身世混沌,我也必不会怪你。明日,我便回朝歌探母,咱们自此永不再相见便是了。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这个人吧!” “你小子说什么呢?”召伯虎一拳砸在他胸口上,面有愠色:“我召虎识人从来只看才华德行,何曾论过出处?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你也太小看我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他从腰间取下自己随手所戴的一枚玉佩,递给姬多友:“此是我家中祖传一枚玉佩,自幼于腰间佩戴。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时能够相见,权且留个念想。只要你家中事了,可随时来找我。天涯海角,只要君有呼唤,我召虎随唤随至。” 姬多友接过玉佩,那是块上好的古玉,质地通透,纹路细腻,镂空雕着吉祥云彩的图案。召伯虎说:“你仔细看看这些云合起来像个什么字?” 姬多友拿到烛火下仔细研究了半天,忽然惊喜地呼道:“像个‘友’字啊!” “对!多友的友,或许这是上天注定的缘份,你我为此生挚友,不离不弃------” 他话还没说完,姬多友已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他,颤抖着声音说着:“好!我认定你这个朋友了,咱们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好一会儿,他才松开,环视着自己这间屋子,似乎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回赠的。他的目光落到墙上挂着的“金仆姑”上,正要起身向它走去,召伯虎拉住他:“打住打住,别打那弓的主意。这长路漫漫,你怎么离得了它护身?再说,我臂不能开弓,你把它送给我,岂不是辱没了这个宝贝?别打它主意啊!” 姬多友搔搔头:“可我也真没有别的像样些的东西呀!” “那就先欠着呗!多友,待你家中事毕,一定要来镐京找我呀!虎定会日日倚门相望啊!”召伯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得了吧!赶紧回镐京成你的亲去吧,召公子。”多友恨恨地说。 “叫我召虎,咱俩自此以名相称。”召伯虎端起酒觞:“人生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好,满饮此觞,你召虎便是我多友可以生死相托之兄弟!” 当召伯虎醒来时,阳光已洒满整间屋子。他睁开迷蒙的双眼,却发现自己手中紧攥着一支发簪。长约半尺, (本章未完,请翻页) 白玉所制,一端刻着一个鱼头,鱼眼的部位嵌着两颗碧莹莹的松绿石,簪身几近透明,中间横贯着一缕红晕,那红晕便如滴入水中的鲜血一般,色彩绝美又令人不寒而栗。发簪精致华贵,却隐隐透出一股幽远的古意和寒凛的杀气。 这簪子太熟悉了,不是多友天天戴在头上的吗?怎的落到自己手里?他环视自周,空无一人,墙上的“金仆姑”也不见了。难道他不辞而别了吗? 他急急唤进一个随从,问:“姬小将军呢?” “子良将军天还没亮就和他家仆从一起出关往朝歌去了,临行前给您特意从头上拔下这簪子给您攥着,嘱咐小的给您留话。请您多多保重,当心身子,天涯虽路远,只要心意相通,总有相见之期。” 他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明知此一别遥遥无期,却还是连个送别的机会都不肯给?召伯虎心中郁郁,也顾不上漱洗了,骑上一匹马向关门疾奔。 关吏急忙迎上前来:“王使大人有何吩咐?” “子良将军什么时辰出的城?” “未时,到这会子已有两个时辰了。” 召伯虎也不言语,加了几鞭子,催着胯下坐骑跑上一座土坡,站在高处拼命向东张望,依旧看不见姬多友的背影。他这才死了心,从袖中掏出那簪子,记得多友说过这是他母亲从卫宫中带出来的,不是一般的民间俗物。“唉,才刚成为可以无话不说的挚友,竟旋即便要分别。上天可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望着朝歌的方向,喃喃自语道。 没过几日,避过一场小雪,车队准备启行前往最后的目的地——王都镐京。这一回,参战的成周三师的儿郎中们将在姬郑将军的带领下护卫太子姬胡还京,一同接受周夷王的检阅与赏赐。大多部成周八师的军士都是一辈子没去过镐京,更没见过天子,消息传开,人人振奋,士卒争先往前。天气再寒冷也熄不灭他们心中之火。 (本章完) 四十四 近乡情怯 离开函谷,便进入赫赫有名的崤函道,这条连接渭河谷地与东部中原的要道被称作“鬼见愁”,可见有多么艰险难行。路径逼仄狭窄,时不时接入高山断崖,若遇大雪,更是交通断绝,只能等待融雪方能继续前行。 召伯虎的车队是冬十一月底离开函谷西行,待到了转年的春二月头,才回到镐京郊外。西周时代,人们凿木为轮,远行为艰,可见一斑。 镐京王城便在眼前,成周的将士们都是第一次看到王都,眼见绵延数十里的城墙沐浴在金色的朝晖映照之下,巍巍赫赫,格外壮观。想像着王城内的富庶繁华,大家都恨不得策马疾入城中领略一番,行进速度不由加快。 可姬胡则与大家的心境全然不同。所谓“近乡情怯”,离家万里时,思乡情切,可等到真的要回来了,心里却打起了鼓。自己毕竟是任性偷跑出来的,父王怕是会狠狠责罚一番,母后嘛?也少不了一顿痛责,说不定还得挨板子,禁足东宫好几个月。一想到此,他心中又是烦躁又是害怕,如坐针毡一般。 召伯虎的心情跟他差不多,父亲的病情令他悬心不已,离家越近心中越是忐忑,生怕有什么坏消息在等着自己。 远远的黑压压一大片人在城门外站着,一面绣着“周”字的王旗在微风下烈烈招展,那是周夷王派来迎接太子与王使凯旋的群臣。姬胡松了口气,看来父王并不打算打他的板子了。 忽然有一个壮硕的身影离开那群人,疾速奔跑着来到最高大华丽的辂车前,高喊着:“太子殿下,老臣来迎你了!” 姬胡一掀车帘,原来是太傅虢公长父,许是太长时间没见到了,看到他立时热泪盈眶:“太子殿下,您终于回来了!老臣为您日夜悬心,这下好了,平安回来了------” 姬胡心里一热,跳下车扶起姬长父,低着头说:“太傅,学生让您操心了,是我的错!”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长父抖动着胡须说:“老臣也是刚从北边回来的,听说太子今日归来,特来相迎!” “行了,虢公,太子殿下是凯旋而归,你这 (本章未完,请翻页) 样子成何体统?”周公定缓缓走过来,向姬胡深施一礼:“大王命我等前来迎接太子,先入太庙祭告祖先得胜消息,再入宫谒见。” “我父王母后可都安好?”姬胡问道。 “都好。大王本要亲来迎接太子,不巧二王子抱恙,不得前来------哦,就是纪姜娘娘之子,太子有弟弟了呢!”周公定抢着答道。 姬胡神色微动,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召伯虎从第二辆辂车上缓步下来,向虢公与周公深施一礼,直问道:“二位叔父,可知我父可安好?” 虢公面有难色:“这------我刚回镐京,未及登门探视。”他瞟了周公一眼,后者会意,马上接话道:“召公大人沉疴日久,大王从宫中派了好几位医者去瞧过了,仍旧没有什么起色。我也去探视过,召公大人连床都起不来,公子还是尽快回去看看吧------” 召伯虎只觉整个心往下一沉,匆匆向姬胡辞别,催促车夫疾速往城内驰去------ 早春的镐京王城一片繁华景象,街头巷尾的一株株柳树枝条上有些已开始喷吐出嫩绿的新牙,风中摇摆犹太人如披着绿纱起舞的少女。午后,足有百尺宽的大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百姓们聚在一起热闹议论着刚刚结束的大捷献俘仪式。自从周穆王时代以来,与楚国的战争这是成果最大的一次。 穿着红衣黑甲的成周军士是今天的主角,他们押送俘虏游街示众之时,老百姓无不振臂高呼:“周军威武!”周公定沿街派发的祝捷糖饼被一双双手传递着,人们兴奋地咬一口饼再说一句:“此亦是食楚子肉也!” 可是,人们不知道,这场南征真正的主心骨并没有出现在献捷的队伍之中,而是驾接辂车直接驶入一座安静的宅院,探视他业已病入膏肓的老父。 当召伯虎看到父亲的第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到一年的功夫,父亲竟从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枯瘦干槁的老头子,容色焦黄,花白的须发干枯得如蓬乱的枯草。他“扑通”跪于父亲病榻前,泪如雨下:“父亲,不孝子虎回来了。您 (本章未完,请翻页) 怎么竟病成这样啊?父亲------” 召公看到长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欣慰的光芒,他用颤抖的如柴的枯手示意儿子坐于榻前,积攒着力气说道:“虎儿,你得胜还朝,为父欣喜不禁。不必难过,天命自有定数,为父心里有数。之所以提着力气挣扎到现在,实是有事要嘱托于你。” “父亲定要安心静养,有什么事都交与儿子去办,千万莫要再操心。” 召公示意次子将自己斜倚于榻栏上,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努力睁眼说道:“当年‘沣水沉婴’之事,太子是否知晓?” “儿子未曾告知,太子殿下应该不知。”召伯虎不知父亲突然提及此事是为了什么。 “唉——”召公长叹一声:“太子决意与你一同南征之后,王后与大王商议后,决定对外假称太子忤逆顶撞,触怒大王,被罚禁足东宫。不想此事传了出去,有人翻出当年‘沣水沉婴’之事,说太子是因知晓当年实情而与大王争论,进而触怒大王。此事越传越邪乎,纪姜娘娘生子后,不少人说大王会废了王后与太子,改立二王子尚父为嗣。” 召伯虎十分诧异:“竟有此事?”他没想到镐京城中这一年也是如此暗流涌动。 “王后密令我查找那流言的出处,本来此事甚难,因为当年之事也是国人皆知。但机缘巧合,我还是发现周公定府上的门客似乎有意散播流言,便留了个心。这流言传得太纷扬,终于惹怒大王,在城内抓了几十个碎嘴巴,王后又在宫中处置了一些人,这才勉强压了下去。” “周公姬定?”召伯虎虽早有预感,但听到这个名字仍觉有些意外:“他世为国公,当为社稷安定不遗余力,为何要做此下作之事?” “虎儿呀,人都是有私心的。他毕竟与先孝王利益捆绑颇深,不可能完全得大王信用,你懂吗?”召公继续讲着:“得知你在铜绿山遇刺后,我也派人前往齐国联系高家,得知王子皙在营丘并不安分,四处招募死士。且就在你们出函谷之时,刚刚派出十几人往南去了,这难道是巧合吗?” (本章完) 四十五 动机 召伯虎眼见父亲说完这一大段话,已是疲累不堪,实在不忍,倒了一钵水递到召公唇边:“此事我已大略猜到。父亲你好好歇着要紧,万事有儿子料理。” “还有一事。”召公抿了一口水,清清嗓子说:“我一直派人盯着周公府,那些日子他的家臣梅叔曾离开镐京前往营丘。我与王后都猜测,他定是想了什么法子探知到太子离宫的确切消息,派梅叔去跟王子皙报信。” “此事不难推测。”召伯虎皱着眉头说道:“只为行刺我一人,那子皙怎肯下如此血本?但儿子疑惑的是,他们既已知太子离宫的确切消息,为什么不大加宣扬,反而隐瞒此惊天秘事?隐下此事不提,反而大加宣扬当年那桩流传甚广的实事,究竟是何居心?” 召公亦觉此事不单纯:“是啊!我也一直疑惑不解,他这是意欲何为呀?若说王子皙负责行刺你们,那姬定他在镐京城搞出这档子事,为的是什么呀?” 召伯虎思索着:他这么做一定有目的,若流言纷纷,那太子迟早亦会知晓此事。此事自己本想回镐京后再徐徐设法,最好与王后商议出一个万全之策,不致使他们父子生隙------等等,这不就是周公定的动机吗? 若是太子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说了这些添油加醋的传闻,定会心绪大乱,前去质问大王,使这些流言落了实地------难怪在城外,周公定一见面就提及父亲的病情,便是有意支开自己------ “哎呀,不好!”他喊出声来:“他定是要让太子骤然知晓此事,算计使父子见面便起冲突。父亲,我必须去找太子!” 召公也慌了:“虎儿快去!家中有你几个弟弟,莫要顾念,定要赶在太子入宫谒见之前,替他解开心结。” 中宫内,番己正焦急地踱着步,不时询问站在门口的獳羊姒:“还没看见太子吗?” “哎呀我的娘娘呀,您稍安勿躁!才刚来消息出了太庙,太子还得见过大王才能来中宫,少说还要一两个时辰呢!您且坐下喝杯蜜水。” (本章未完,请翻页) 番己这才觉得自己太性急,定了定神,坐下饮了一口,忽想起一事:“大王昨天不是说要亲自出迎吗?怎的又突然变了卦?” 獳羊姒轻蔑地一撇嘴:“还不是秋蓼宫那位又出玄蛾子了!说什么二王子身体有恙,我呸!哪个这么大的小孩子不吐奶的?就他金贵!” “让她折腾去!”番己冷冷地说:“迎接南征凯旋将士这么大的事,都可因她一个后宫妇人轻易改弦更张?哼!自会引来朝臣侧目。这个纪姜,就是太任性了!” “可不是吗?连自个儿的妹妹的醋都吃,孟姜都受过她不少排揎了,直到前儿生了个女儿,这才消停。这才哪到哪呀,待到江汉的贡女们入宫了,看她还能吃多少回的醋?” “我儿得胜还朝,才八岁的年纪,便立下如此功业。她的尚父再得宠又有何用?”番己的声音充满母亲的骄傲与笃定。 镐京城夜间宵禁,白日里也不允许纵马驰骋,所以尽管心急若焚,但召伯虎仍得勒马缓行。他知道周公定对周夷王的登基心有不甘,但却没想到他能算谋得如此精细和深远。若是太子耐不住性子,果然入宫后与天子剧烈争执顶撞,那么即使周王一时不会废黜姬胡的太子之位,父子二人至少也会留下一个解不开的心结。王后娘娘应该不会想不到这一层,但却没料到周公定会下手如此之快,无论是自己还是王后都来不及制止。 好容易挨到太庙前,已是空空荡荡,大典已结束。召伯虎翻身下马,正看到虢公长父从里头出来,一把拉住问:“虢公爷,太子呢?” “已经进宫谒见大王去了。”长父答道。 召伯虎只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他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那太子离开时,神色如何?” 长父抓了抓脑袋,他是个粗人,有什么说什么:“可是奇了怪了,太子来时还高高兴兴的,可敬完胙肉后去更了个衣,便怒气冲冲地出来了。还没等分胙呢,便急匆匆要入宫去,你说太子这是怎么了?” “那周公呢?你见到他没?”召伯虎急急发问 (本章未完,请翻页) 。 “一进太庙便没看见他,兴许这会子回府了吧。” 他还没说完呢,就见召伯虎风一般地再次骑上马鞍,连抽几鞭望着宫门方向而去。虢公长父是个实心眼儿,也顾不上吃了一口的灰,跟在马尾扬起的尘土后喊着:“召公子你慢些,进宫不能骑马的------” 此时太庙后院的一个隐秘角落内,那个鬼魅一般的内侍竖刁正阴笑着从周公定手中拿过一块金灿灿的东西,口里不住称诺。 “你敢肯定,太子没看到你的脸?”周公定问。 竖刁把胸脯拍得山响:“别说脸了,连背影都没看着。小的按国公的吩咐一字一句地说,决没错漏一个字,待到太子反应过来,咱早没影了。” “你一个人说的?”周公定还有些不相信。 “小的明白,此事多一个人知道便是多一份泄漏的风险。所以是捏着嗓子硬做出两个人的声音,决不会有破绽的。” “好好,干得好!”周公定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委屈在这太庙再呆一段儿日子,待事成之日,定会给你安排个最好的去处,坐上你师傅当年做过的职位。” 竖刁诌媚地凑上前去出主意:“那个夷己娘娘,早已失宠,现在连王后都不大待见她。国公吩咐小的在宫中本是为了联络她,这个------她还有用吗?” “这个就不用你来操心了!”周公定冷了冷语气:“有些看着无用的棋子,往往能给对手以致命一击。” 召伯虎骑马刚靠近王宫大门,果然被侍卫拦下,幸好都是熟脸,问道:“王使大人是要谒见大王吗?刚才太子刚刚回宫,您怎么没和殿下一同入见呢?” “太子进宫门多久了?”召伯虎急问。 “才刚半炷香时间。” 召伯虎扔下马鞭,提腿便向前猛追。一位世家公子,这种姿态十分失态,但他也顾不得了。必须追上太子,这是最后一搏。 (本章完) 四十六 王者无妻 王宫内是不许骑马的,想追上太子,召伯虎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了。他奔跑了一阵,眼旁掠过无数红色宫墙,只觉嗓子发甜,两耳鸣响,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四周的景物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正在他脚步愈发沉重之际,忽看到不远处一队内侍抬着步辇缓缓前行,还打着幡执着伞盖。召伯虎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大呼道:“是太子殿下吗?等一等臣。” “落辇!”这熟悉的童音,果然是姬胡。 召伯虎喘着气跑到姬胡面前,深深施了个礼:“太子殿下,请借一步说话。”他一抬头,吃了一惊,只见姬胡红着眼眶,一脸愤懑,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分明是要冲到大殿上争执一番的神色。便压低声音上前一步拉住他袖子:“太子殿下,切勿冲动。” 姬胡咬了咬嘴唇,吩咐内侍们:“我与少傅同往大殿,你们远处伺候。” “诺!”内侍们一直待他们走出几丈远才缓缓跟着,这样,既可保证太子在视线之内,又绝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少傅既然来了,就告诉我一句实话,当年所谓‘沣水沉婴’之事是真的吗?父王他真的为了王位继承权,把我交出去给先王处死?”姬胡直视着召伯虎的眼睛,追问道。 “太子,事已至此,臣也不瞒您。当年您出生之夜,江河暴涨,天降冰雹,太卜官说您出生不祥,不利于周。先孝王有意借此事剥夺大王的继承权,的确有过此请,但大王于心不忍,曾私下请求我父设法搭救殿下。因此才有沉婴之事,殿下不应为此事而责难大王,以至于父子生隙。”这是召伯虎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说辞了。他娓娓述说,将他父子当年设计鱼浮之法搭救姬胡之事归功于姬燮的请求,这是唯一能解开太子心结的法子了。 可惜姬胡并不相信:“少傅不用安慰我,或许您真的是受人所托搭救我性命,但那个人也不会是我父王,而是我母后。对吧?” 召伯虎无言以对,姬胡虽不到八岁,但此子聪慧,一点即通,更兼性格倔强,想说服他绝非易事。大殿的庑顶已在眼前了,姬胡疾步向前奔去,召伯虎只得跟在他身后问道:“太子殿下入得殿中,意欲何为?” “那还用问?自然是质问父王,王权与父子之情,他究竟看重哪个?” “太子殿下,若你要这般问,臣可以替大王回答,自然是王权更重要。” 姬胡对他的话十分意外,停下脚步,转脸来疑惑地望着他:“少傅,你说什么?难道你也认为当年父王做得对?” 召伯虎躬身一揖,坚决地回答道:“太子殿下,您与大王不是一般的父子,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是先君臣后父子的。大王是君,您是臣,之后才能论父子。赫赫宗周只有一个王,但大王却可以有许多儿子,自然是王权更重要。” “为了王权,就可以用亲子性命去交换吗?”姬胡的声音开始颤抖。 “太子殿下,需知天家无父子。您为太子,便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这天下的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您的立与废也是大王股掌之间的事,这便是王权。您今日贸贸然上殿顶撞大王,以为这不过是儿子对父亲使性撒娇,可是大错特错了。” 姬胡似有所动,伫立原地不动,望着大殿的角檐思索着。半晌,才恨恨地喃喃自语:“可我这心里如堵石一般------” “太子殿下,”召伯虎趁热打铁:“您想想王后娘娘吧,她心中委屈断不比您少,可为了殿下您能安居于太子之位,这么多年何曾向殿下吐露只言片语?殿下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娘娘着想啊!万不可冲动啊!” “母后------”姬胡自语,胸中荡漾起的怒气与豪气顿时淡了不少,他虽年幼,但自小处于权力交争的旋涡之中,也懂得不能做无谓的意气之争的道理。他抬头,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淡淡说了句:“少傅良言,我都听进去了。咱们一起入殿吧!” “太子殿下,少傅大人南征凯旋,入宫谒见——” 内侍传召,大殿的八扇镂空雕花木门依次打开,太子姬胡在内侍贾的引领下徐徐入殿,身后跟着他的少傅,南征的主心骨——召伯虎。 周夷王姬燮耐不住了,离席而起,毕竟大半年没见儿子了,说不想是假的。只见姬胡比离开时长高了一些,人也壮实了,眉目间多了些坚毅之色,只是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否哭过。他倒是有一肚子话问,但许是太久没见儿子了,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一开口竟然是:“太子哭过了?” 姬胡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召伯虎镇定替他作答:“禀大王,太子近乡情怯,十分思念大王与王后,又怕大王责罚于他,这一路甚是忐忑。” 姬燮这严父的形象还是要维持的,他“哼”了一声:“既怕孤责罚,又怎敢自作主张,擅离东宫?” 姬胡机灵,马上跪下叩头:“儿年幼妄为,令父王母后担心,罪在不赦。请父王责罚。” “算了,”周夷王一挥广袖:“好在我儿奏凯而归,自穆王时代以来,我大周军队对战楚国还未有过如此大胜。你与少傅都立了大功,少傅是承王命出征,至于你嘛!就不赏不罚算了。” “父王,”姬胡从腰间取下一枚香袋:“这是我从铜绿山上采来的铜草花,给您与母后各带来一袋。父王闲来玩赏,有如我大周国脉执掌于父王股掌之间。” 内侍贾接过香袋,递于夷王。这铜草花虽已干萎,但容色尚存,姬燮十分开心:“果然与此间花草迥异,我儿有心了。铜绿山乃我大周国脉所在,铜草花开得如此兴盛,则我大周所用之铜将来也会绵绵不绝。此物甚合我心!” 眼见周夷王看向儿子的眼神变得更加温和慈爱,召伯虎也在心里叹了个服字:这小子,转弯得挺快! 姬燮既做了慈父,自然能看出太子面有倦容,一路风尘的样子,也开始心疼了:“太子啊,你也累了,赶紧去中宫见见你母后吧!孤和你少傅还有国事要议。” (本章未完,请翻页) “胡儿——,你回来了!”中宫正殿内,番己满脸泪痕,一把将儿子揽入怀中,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来,让母后看看!” 姬胡已离宫大半年,个子长高了些,人也壮实了,除了神色有些疲累,并无不妥之处。番己这才安心,点点头:“长高了,我儿在外头风餐露宿,可是吃苦了。听说你遇刺,母后担心得吃不下,睡不香的------” 她突然停住不说了,只见姬胡神色呆滞,眼眶红肿,心下有些明白了。转身对獳羊姒吩咐道:“我与太子有体己话要讲,你且带人下去吧。” “诺!” 空荡宽阔的殿中只剩母子二人,姬胡“扑通”一声跪下,向番己叩了一个响头:“阿娘,你这些年受委屈了。” 看来,这孩子是什么都知道了。番己心头涌上一股热流,一把抱住儿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也好,也免了费一番唇舌。胡儿,只要你好好的,为娘受什么委屈都是值得的!” “阿娘------”姬胡已是更咽难言:“这些年您与父王不冷不热,孩儿却没想到,此中有这般隐情。阿娘,您该早对我说,不必一个人闷在心里。” 番己似想起了什么:“你不会与你父王争论了吧?他是王,你是太子,你们父子可不能撕破脸呀!” “母后放心,少傅已劝过我了,适才------在大殿里孩儿并未提及此事。”姬胡也渐渐冷静下来。 “那就好。”番己默默坐回席上,长叹一声说:“妻者,齐也,就是与丈夫相等之人。可母后身为王妻,却必须懂得‘王者无妻’的道理。” “王者无妻?母后您不是王后吗?”姬胡不明白。 番己苦笑道:“王后不过是个称谓罢了,作用是为大王管理后宫,诞育嫡子,比起后宫其他女人显得尊贵些罢了。胡儿,你可知历代为王之人为什么都自称为孤家寡人?” 姬胡茫然地摇摇头,这个他的确不知道。 “那绝非谦称自己德薄,而是因王者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一人为君,天下为臣。母后执掌凤印,却不过是他的后宫之臣;孩儿你为太子,亦不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需他只言片语便可须臾兴废之。无情最是帝王家,为了王权,父子夫妻兄弟叔侄,自相残杀的还少吗?胡儿呀,你切不可自恃父子情义而使性妄为呀!” 姬胡听着,蓦然间双手全是冷汗,心中陡生一股寒意。 番己见儿子这般模样亦是心疼,抚慰道:“好在你还有母后,前朝也有召公子相辅,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今后遇事,一定要多多和他商议,切莫恣意而为。” “孩儿明白,少傅于我如父如兄,今后,孩儿知道怎么办了。” “那母后就放心了。” 看来那个莽撞而懵懂的孩童出了一趟远门,果然成熟多了,番己甚是欣慰。 (本章完) 四十七 争与不争 听完召伯虎的汇报,周夷王的眉头越攒越紧。虽然他已知太子在汉水上险遭不测,却没想到后头还有如此隐情,更没想到竟牵扯出先昭王当年的死因。楚国虽退兵,但国力未大损,只怕休养几年又会卷土重来。可最揪心的是东面的齐国,如此看来似乎有与楚勾结的迹象。齐国可是中原首屈一指的重要国家,姜太公吕尚的封国,若这样的国家都能和楚蛮勾搭,那不仅是周室的威望扫地,恐怕社稷之根基动摇也是可以想见的。 “依卿看,太子遇刺之事定是齐国在后主使吗?”周夷王问。 “禀大王,”召伯虎欠了欠身说:“仅凭几支带有海盐腥气的羽箭的确无法落实物证,但种种迹象表明,这群刺客的确是来自于齐地。或许齐侯并不知情,但王子姬皙定脱不了干系。他远在营丘,却能遥知我镐京王宫之秘事,臣想朝中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爱卿不必说了。”周夷王一挥袖:“此事孤已有数。王子皙在镐京经营日久,与丰镐之领主宗亲们利益盘根错结,不是一朝一夕能清除的,此事需缓图之。” “是。”召伯虎从袖中抽出一书简:“大王,这是随侯的上书。请求将铜绿山划入随国疆域内,以保证大周国脉的安全。” 周夷王接过书简来扫视了一眼:“这个随侯,一直对铜绿山垂涎三尺。此前本是由鄂国产出铜饼,由他随国派兵护送走随枣通道,经‘金锡之路’运至函谷,他觉得为他人做嫁衣裳,一直嚷嚷叫苦。这回鄂国丢了国都,倒给了他机会了。也罢,铜绿山如此重要之地,非强国不能守,就应许了他吧!毕竟同是姬姓血脉嘛!” 召伯虎有些踟蹰:“可是鄂世子姞驭方已经送妹入京为贡女,臣想他也是不肯放手铜绿山的。” “哼!不肯又如何?他们父子丢了世受的封地与国土,如今还要孤王另外给他划拨土地建国,怎么还有脸把着铜绿山不放?一个女子而已,孤岂会为了她而耽误国事?” “是,大王英明。”召伯虎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泛过一丝苦涩。那个月夜下篝火旁吹埙的小姑娘,被亲哥哥当做物件贡献入宫,却根本无望换回母国想要的利益,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你是说,今日大殿平静如常?”周公府内,姬定正坐于案几前,左手执一只竹签,右手执刻刀,边眯缝着眼刻字边听家臣梅伯的禀报: “是的,太子与召公子一齐入殿谒见大王。听说太子还给大王带回了铜草花,大王十分欢喜,传令宫中绣坊今春的所有服被绣品都用铜草花打样,以纪念此次南征大捷。” “哦?”周公定放下刻刀,眼神有些迷离,喃喃道:“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他们,小瞧了这个还没有八岁的太子。他可真是人小鬼大呀!” “国公爷,”梅伯目光有些躲闪:“咱们这回行事有些露底了,听说召公派的人已从营丘回来了,怕是早就怀疑消息是咱们透露给王子皙。这事怕是捂不住了。” “知道了又如何?”周公定把手中竹签一扔:“我乃世代袭 (本章未完,请翻页) 爵的周公,除非是公然兴兵谋反,否则大王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最多是架空手中权力罢了。不用管它!对了,纪侯是要入朝了吗?” “是的,纪侯已从国中出发,大约要两个多月才能赶到镐京朝见。” “他一入镐京便迅速告知于我。”周公定目中寒光一闪:“番己王后太精明了,有她护着,太子之位难以撼动啊!” 天已完全黑了,明月当头,浮云涌动,薄薄的云层一团团,一块块急速向南行去,犹如千军万马衔枚疾走,无声无息,无止无休。月光冷冷,透过云层倾泻而下,照在镐京王宫黑压压的层层屋宇之上,给人一种萧然惨淡的寒意。 秋寥宫几扇摇曳着若明若暗的灯光窗里,传来一两句人声,这声音宫女们太熟悉了,那是属于中宫令獳羊姒的:“既然只是吐奶,那奴婢也好回禀大王,以免大王与王后挂心。” 过了一会子,依然是那个声音:“不过纪姜娘娘,二王子也半岁了,别的孩子这般大时早不怎么吐奶了。您可得上点心好生照看着,大王政务繁忙,您可得为大王分忧哇!” 接着是一阵衣袖摩擦之声和脚步声,想是来人已远。不一会儿,从里屋传来一声“当啷”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砸坏了。这声音,把门口两个值夜的宫女吓得一哆嗦,彼此攀谈起来。 “咱们娘娘这是怎么了?今儿火气这么大?”宫女甲问。 宫女乙答曰:“旧毛病了。回回请不动大王都这么发脾气,看得多了,也见怪不怪了。之前大王在别的娘娘那里,有多少回说不舒服什么的,硬把大王拉回来,连孟姜娘娘临产时,她都使这一招。今儿是太子南征回宫,大王早上没出城相迎,晚上自然要在王后那里三口儿团圆吃饭的。没想到娘娘还使这一招,我要是大王,也烦她了。” “也亏得王后能忍,一直没见她发作过。” “王后娘娘,厉害着呢!面上不动声色,一直纵着她,待到了时机再一击而中。早上娘娘硬拖着大王,听说朝中大臣已经有议论了,这晚上她还要这么作,谁能忍得了?大王再宠爱娘娘,也不可能一直这么纵着她呀!” “咱做奴婢的,也不敢劝呀!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中宫的团圆宴已散场了,太子姬胡已回东宫,可周夷王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还有一些事情要与自己的这位后宫谋臣商议。 “胡儿出趟远门,性子变得沉稳许多,处事也很有长进。看来,这一路上得了少傅不少指点哪!”周夷王对于儿子归来后的表现十分满意。 说起儿子,番己总是心花努放的:“那都是大王调教的好!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胡儿身为太子,总是要多多历练的嘛!” 姬燮正色道:“对了,胡儿遇刺之事,现在看起来与齐国大有干系。若是齐楚两国有所勾结,必是我大周心腹大患,王后怎么看?” 番己淡淡一笑:“此事只是我等之推断,并无有实证,齐侯也并无谋反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之举,因此只能引而不发。但那齐侯收留王子皙,纳女赐邑则是不争的事实。形势所迫,大王虽不能与齐侯撕破脸皮,但还是要敲打敲打他,使他有所忌惮才好。” “嗯!”周夷王点点头:“恩威并施,的确该如此。且容孤思量一番。” 番己今日心情特别好:“臣妾一后宫妇人,大王却老拿朝事来为难臣妾。需知料理后宫妃妾,照顾嫡庶子女方是臣妾本份。这几日因胡儿回宫的事,孟姜生产都未曾去看过,实在是失职了。” “无妨无妨,忙完这几日再去也不迟。”姬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是不接这个话茬,番己心道:看来他还是护着纪姜的。 “明日江汉贡女入宫,”姬燮垂下眼睑说:“那个鄂姞你先不要安排她入彤册,先撂一段时间再说。” “怎么?大王已决定把铜绿山划给随国了么?”番己略略一怔。 “此番召子穆与胡儿带领诸将士,浴血三战方击退楚军,此等国脉重地,必须交给随侯孤才能放心。鄂国,”姬燮摇摇头:“太不争气了!” “是,臣妾明白了。”番己屈膝行了个礼。 “还有,明日安排完那些贡女,就把你的娘家侄女接进宫来,就从宫中出嫁召府。这次你兄长番子也立了大功,孤没别的好赏,一份厚厚的嫁妆还是出得起的。”姬燮微笑着说。 番己大喜:“多谢大王,臣妾代兄长与侄女叩谢大王!” “不必不必!”姬燮扶起王后,拍了拍她的手背:“夜已深,王后安歇了吧!孤还是去看看尚父吧!” 番己没有片刻迟疑,躬身行礼道:“恭送大王!夜深慢行。” 獳羊姒挑起帘子进来了,一脸义愤:“那贱人这般搅闹,搞得后宫鸡犬不宁,大王竟还这般护着她?真是个狐媚子!莫不是苏妲己投的胎?” 番己“扑哧”一笑:“乳娘你可真有趣,还苏妲己呢?难道我还成了纣王的姜后不成?” “奴婢失言,请娘娘恕罪。”獳羊姒嗫嚅道,开始给番己铺床。 番己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解开自己的发髻,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流泻下来。她一向喜欢夜里自己解发梳头,或许这能让她一天紧张的神经得到片刻的松驰。 獳羊姒依旧在唠叨:“奴婢不明白了,娘娘处处忍让,那纪姜却一日气焰高过一日。后宫已经人人怨声载道了,连朝臣都有议论,娘娘怎么还能忍得下去?” “你可知做为王后,最重要的是什么?” “奴婢不知。” “隐忍不争,不争才能为天下先。至于大王为什么这么护着纪姜,大约是他也知道,这后宫里的女人个个都当他是大王,只有纪姜------”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有纪姜,拿他当表哥。所以他死活都要护着她吧!” (本章完) 四十八 后宫小聚 獳羊姒便是再迟钝,此时也能感觉到她话语中的悲凉之意,只得默然。番己回过神来,主动转移了话题:“老谈他做什么?乳娘,那件事查清了没有?” 一提此事,獳羊姒便觉歉然:“娘娘恕罪。奴婢遍查宫门出入纪录,这大半年夷己那边侍候的人没有出过宫的。我家那口子一直盯着周公府,也没见到可疑之人出入。” “难道错怪她了?”番己皱着眉头在心里扒拉了一遍:“可那时候除了伯姬,也没别人可能会把太子离宫的消息透露出去的呀?” “娘娘,依我看,太子离宫的事东宫怕有不少人知道,不小心泄露出去也是可能的。只是时日久了,许多事已经无迹可循了。咱们日后当心些就是了!好在太子已立功归来,坏事变成好事了。” 番己长叹一声:“唉!我也不希望是她,毕竟也是同父异母的媵妹。以后,她要来看伯姬,便让她看吧!” “诺!” 今日是江汉贡女们正式入宫的日子,周夷王的后宫众嫔妃特意起了个大早,齐齐来到王后所在的中宫等着了。 当夷己与莒嬴步入中宫正厅时,一眼瞥见坐在一旁的纪姜时,很是吃了一惊,互相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她都快一年没来中宫见过礼,怎的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纪姜今天穿着一件大红色洒金百蝶穿花图案的裙裳,一条银红色散金绦子系在腰间,更显得纤腰盈盈,贵气十足。头上的丰厚的发髻被一支点翠嵌宝赤金大发钗定住,整个人是富贵风流,窈窕多姿。 番己王后因是正式场合,特意穿上了明黄色的服色宫装,虽是气质高华,举动端庄,但打第一眼看去,还是纪姜更惹眼。莒嬴很是不忿,低声叨叨了一句:“就数她喜欢出风头!” 夷己戳了她一下:“小点声。” 除了正在坐月子的孟姜,人都齐了,番己看见室中的蓼蓼几人,很有感慨:“难得次妃今日有空来本宫这坐坐,不然人太少了,难免不显得寒酸,叫人笑话。” 纪姜摸了摸头上金钗上垂下的红宝流苏,不无得意地说:“大王吩咐,今天有新妹妹进宫,叫我无论如何都要来替王后娘娘撑撑场子。臣妾哪敢不听?” 这就是显摆昨夜她成功把大王从王后宫中拉走了呗?夷己瞟了瞟番己,且看她如何应对。番己并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好在今天有三位妹妹入宫,以后大家一同侍奉大王,为我大周绵延子嗣,宫里可就越来越热闹了。尤其是那位邓曼妹妹,听兄长说,是汉阳第一美人,呆会可以一见。” 她话说完,纪姜的俏目中掠过一丝忧惧之色。王后本就对大王不甚上心,夷己与莒嬴本就不得宠,只有一个孟姜略需应付。如今又有后来者,这一室女人唯她最怕失宠。 “江汉贡女入见——”内侍拖着长音喊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邓曼,黄嬴,鄂姞并排缓步低头进入殿中,对着番己王后一通跪拜,口里说道:“拜见王后!王后万安!” 声音如珠翠落入玉盘,十分动听。纪姜有些紧张地注视着这三个女孩子,王后所言不虚,鄂姞容色清丽,身材娇小玲珑;黄嬴肤白若雪,丰腴婉约,可都比不上邓曼。此女眉目间自有一股冷艳妩媚之气,且削肩细腰,柳眉杏目,她就那么轻巧地一站,满屋的衣香鬓影似乎都失了颜色。 纪姜眉头紧皱,直盯着邓曼,眼中的愠色遮掩不住,手里的帕子被她拧成了麻花。番己面带微笑,对几个女孩子们嘘寒问暖。一番场面话说过了,该给她们安排住处了。一般说来,新来的贡女都会安排和原有的妃嫔同住,也好学些规矩礼仪。夷己与莒嬴都有跃跃欲试之势,都想要邓曼过去同住。这样,也好给自己多争取些与周夷王见面的机会。 番己扫了一眼纪姜,又看了看夷己,最后做了决定:“这样吧,你们一路过来,彼此照应熟悉。邓曼与黄嬴依旧在一起住,本宫单拨一个院落给你们。至于鄂姞嘛,”她目光停留在夷己身上:“就和本宫的媵妹同住,大家同是江汉人,生活上也好互相照应,如何?” “谨遵王后娘娘凤令!”夷己与邓曼,黄嬴,鄂姞一同下拜谢恩。 曲终人散,番己有些疲惫,靠在案几上撑肘闭目休憩,獳羊姒在她身后用手指按摩她的太阳穴。 “娘娘,您让鄂姞跟着夷己,是对她还不放心吗?” “人心叵测,这深宫之中,除了你我谁也不能真正信得过。” “可为什么是鄂姞呢?奴婢看她并不怎么特别出众,只怕不能得大王的宠,浪费了娘娘一番心思。”獳羊姒对艳惊四座的邓曼更为看好。 番己瞟了她一眼:“因为她有所求,才能甘为我所用,明白吗?再说,你还是不了解大王,他性子软,可偏偏又争强好胜,最怕别人看不起他。所以,他得靠着一个内里强硬的王后替他治理后宫,出谋划策,让他无后顾之忧。可在内心深处,又想有这么一个女子因为他是姬燮而依恋着他,而不是因为他是天子。这就是他封我为王后,却独宠着纪姜的原因。” “哦,奴婢明白了。”獳羊姒一脸恍悟:“可是鄂姞呢?她又有何长处?” “她?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有一个长处——柔顺。她本不是贡女,就因为哥哥想要保住铜绿山,她便答应了,丝毫不知犹疑。听胡儿说过,一路上颇受邓曼与黄嬴二女排挤,她也默默受了。大王性子虽软,却也需一个更柔弱的女子映衬着,方显衬男子气概,不是吗?依我看,邓曼会一时得宠,但这个鄂姞,后劲会足些。” “娘娘真是运筹帷幄,了然于胸啊!奴婢佩服!” “日子还长,且看着吧!” 鄂姞低低地垂着头,弓背颔首,无声地跟在夷己 (本章未完,请翻页) 身后。身旁的朱红色的宫墙不住地掠过眼前,让她觉得有些恍惚。这就是王宫吗?从今往后,自己便再也出不去了么?想到此,她的心里不住地发颤。 昨夜入宫前,哥哥特意再三嘱咐:“妹妹,你入宫后,最要紧的是一定要得天子的宠爱。只要你能为大王生下一子,将来我鄂国拿回铜绿山便有指望了。听说王后与大王不甚和睦,纪姜虽得宠,但太任性,早晚会触怒大王的。妹子,你争点气,还是颇有指望的。” 她是怎么回应的呢?她只有哭,边哭边说:“哥哥,我还小,不懂这些,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我------我只是怕------” “怕什么?我兄妹二人国亡家败,还有什么可怕的?”哥哥的面目从未这般狰狞过:“你得不到王宠,便是死也没脸到地下见咱们的爹娘。明白吗?” 王宠?唉!这后宫这么多女人,美丽如邓曼,亲近如纪姜,尊贵如王后------比比皆是,我凭什么得王宠?鄂姞看了看坐在步辇上的夷己,颇觉得幸运。还好王后安排我和她住在一起,要是仍和邓曼黄嬴住一起,怕是被活活拿捏死,不幸中的万幸了!还能求什么? 这么一想,她也就释然了。 太子南征告祭太庙后只过了五六日,就是召伯虎的婚期了。之所以这般匆忙,实在是因为召国公的病已到了最后关头,再拖下去,只怕会生变数,所以紧赶着在老国公闭眼前把婚事办了,也算是“冲喜”了。 婚期将至,召国公府的上空却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草药味儿,气氛有些诡异。番国公主的嫁妆流水似的抬进召府,家具包括床桌榻屏,一色泛着好看的红光,衣料足足有几十大箱子,青铜作器也不少。还有各式摆设装点,还有陪嫁的丰邑几百亩田地和镐京王城不知多少家店铺,更过份的是连寿衣棺椁,恭桶脸盆都备齐了,看得召府众人目瞪口呆。 这些嫁妆中除了番子从本国带来的以外,也有不少是入镐京城置办的,青铜作器里大部分则是王后番己的添妆。身为王后,她有自己“以名作器”的特权。 准新郎召伯虎虽说忧心父亲日渐加重的病情,但脑中对于自己即将进门的妻子,也有一份好奇。她是个怎样的女子?既然是王后娘娘的亲侄女,应该与她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吧?他曾好奇,商朝的比干号称拥有“七窍玲珑心”,那是个什么性情?如今看来,王后番己最像这类人,举一反三,一孔九窍,自己反是不如。 可他希望自己的妻子也是这样的人吗?想到此,不知为何眼前便会出现那个神采飞扬,爽朗单纯的十六岁少年,斜眯着眼恨恨地说:“你快回镐京成你的亲吧!” 召伯虎每每想到此处,总不由露出会心的微笑:也不知多友在朝歌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本章完) 四十九 父丧 成亲的吉时已到,召己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头上蒙着喜帕,一直垂到膝上,由两名侍女搀扶着袅袅婷婷走出中宫大殿。太子姬胡已在殿外等候着了。按古礼,姑娘出嫁应该由娘家兄弟送嫁的,可番世子并没有来,只得由表弟也就是太子姬胡代劳了。 姬胡握着表姐的手,感觉到那只纤手有些颤抖,他低声对新娘子说:“表姐,我的少傅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就是身体不太好,你嫁过去后,拜托你好好照顾他。” 召己也回应了,声如银铃,非常好听:“请太子殿下放心,这本来便是我的本份。” 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周王的大殿前,在那里,周夷王与番己王后会亲自主婚送嫁,送召己登上召府的马车。番己笑目盈盈,一挥手,中宫令獳羊姒亲自将一个不大的木函送到嫁车上,说:“此为本宫亲制的一面铜镜,前儿个才刚制好,寓意你们夫妻和和美美,子孙昌盛。” “多谢王后美意!多谢大王!”召伯虎与召己同时下拜致谢。 目送着迎亲队伍缓缓驰出宫门,周夷王颇有感慨:“王后,此情此景,孤不由想起当年与你成亲时的情景。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知为何,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是啊,当时臣妾跋山涉水来到镐京,也只为嫁一如意郎君,便和今日的召己一般无二。只可惜------” “可惜什么?”姬燮的声音满是戒备。 番己幽幽叹了口气:“可惜当年的公子成了天子,便不再是臣妾一个人的如意郎君了。” 姬燮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反有些欣喜:“王后,有些事能忘则忘,何必一直自苦?孤虽为天子,但此心与当年并无多少差异,只是王后你就是不肯看而已。” 他说得有些动容,紧紧攥住了番己的手,十指交扣。身后的纪姜目睹这一切,眼中满是嫉恨------ 拜堂成亲一般都是在午时三刻,那是因为古代都实行宵禁,喜宴只能办在中午的缘故。召府正厅的喜堂上,张灯结彩,里里外外的鞭炮贺喜声不绝于耳。堂上堂下的宾客们谁都知道召长公子远征立功,由周王亲自主婚,王后亲手添妆,镐京城里哪个不上赶着来贺喜?自然是宾客盈门,差点没把门槛踩塌了。 召国公怕是只剩一口气了,还非要强撑着由四个家奴抬着出来勉强完成了新人拜高堂的仪式,完事后立刻又给抬进去了。召公正夫人已离世两年多了,只能由桌上的灵牌代她接受了新媳妇的叩头。 召己犹如一个木偶一般,随着礼官的唱和提示不断起立,下拜,转身,再拜,再转身,再再拜,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好像小狗一样被牵走了。 入了洞房,被嬷嬷按坐在喜床上,眼前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一晃,原是喜帕被揭下了。召己抬眼正对上召伯虎的一对眸子,深沉而清澈,细长的眼线斜 (本章未完,请翻页) 开去,看人的时候似乎总含深意。召己脸一红,然后低下头,一脸的娇羞。只这一眼,她便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夫君被称为“镐京第一美男子”?而自己是否配得上他呢? 召伯虎也有些窘,召己对于他来说也是个完全陌生的女子,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便走到桌案前看着王后临上车前赠予的那个木函。这的确是个小巧别致的木制妆奁,四周贴满了金银箔所制的花纹,纹样已有些模糊,花纹中央嵌着四瓣鸡心形的红色玛瑙。奁盖上另有三道银扣,上头刻着一座云气缭绕的山峰。召伯虎觉得这山有些眼熟,细细一看轮廓,倒有几分像铜绿山。 他打开奁盖,里面静静躺着一面铜镜,还隐隐透出一股幽香。这香气有如暗夜中的薄雾,飘渺无际,捉摸不定,丝丝甜香中带着一股远山冰雪的凉气,嗅之令人神思俱爽口,心中却又不自禁地生出淡淡的忧伤。 召伯虎将铜镜取出,这才发觉此镜的边框造型颇为奇特,为一名飞天仙女形状,细眉长目丰颊,体态窈窕,面目生动栩栩如生。细看这眉眼,竟与番己王后有几分相似,他瞅了眼坐在喜床上的召己,心里暗自想着:其实与她更像些! 毕竟是洞房,两个人总不能一直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吧?召伯虎清了清嗓子,将铜镜递给召己:“王后娘娘送的铜镜,这仙女和你------有些相像!” 召己接过铜镜,面上飞过一片红晕,垂下眼睑说:“姑姑就喜欢取笑我,公子切莫要当真!” 她这一娇嗔,倒让召伯虎感觉亲切,正要坐下闲聊几句。忽然家臣密伯满面泪痕连滚带爬地进到洞房,膝行爬到召伯虎脚下哭喊道:“公子,快去看看吧,老国公不行了——” 召府的大红喜幡换成了白色的丧幡连挂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终于取了下来。虽然召国公已入葬,但满府上下还得认真周全地服孝,直到来年开春。院里的侍婢丫头们不许穿戴鲜艳,召伯虎夫妇虽不必再整日穿着墨衰,但依旧得着素色衣服。 门口的白幡虽取下来了,但那一排灯笼都罩了一层素白。春四月中,周夷王颁下谕旨,召伯虎继承召公世袭爵位,正是新一代召国公。西周时期,虽不似后世那般官员要守三年的父丧,但至少也要等次年纪年改元才算守丧期结束。因此,在这大半年的时间内,召伯虎还是不能真正执理父亲留下的政务,手中的事情大多分给了周公定。 太阳渐渐落下去的时候,镐京城里一片昏黄。大街小巷变得空空荡荡,喧闹的人群都已散去,一扇扇黑洞洞的门窗缝隙间渐渐渗出橘黄色的灯光。一旦暮色笼罩大地之后,所有的贫与富,贵与贱都变得不再泾渭分明,如同黑暗中无论是王宫屋檐上富丽堂皇的琉璃瓦还是贫民家的茅草屋顶,一样是黑暗的臣民,一样是冰凉的属民。 召伯虎正在书房昏黄的烛灯下写着什么,他虽然不必上朝,但太子少傅的职务却必须兼领 (本章未完,请翻页) 着。姬胡已经八岁,正是该多读书,广见闻的时期,身为他的老师,召伯虎深感责任重大。每次授课的内容都得精益求精,删了又改,改了又删。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召己端着一钵热气腾腾的汤汁走了进来:“夫君,请用些夜点吧!” 召伯虎双手接过托盘:“有劳夫人了!” 因着父丧,二人并未圆房,彼此间依旧显得客气多于亲密。召伯虎见她伫立原地,并没有退出的意思,颇觉诧异:“夫人还有别的事吗?” 召己低着头,声音很轻:“我父亲来了,想求见夫君。” 番子原是打算待女儿成亲后便返国的,不想召老国公在洞房当夜猝然离世,这使他父女都陷入了不尴不尬的境地。中夜造访,他也是想要得个最终的结果。 宾主会面,见礼已毕,各自入席坐定。召己本要告辞退下,番子叫住女儿:“你且留下,我需与你夫君商议你的事,且留一留。” 召伯虎很是纳闷:“岳父大人这是何意?” “唉——”番子长长一声叹息:“子穆啊,我女嫁入召府本是王后娘娘作媒,两家结为亲好。之所以这么匆忙成亲,也是因为老国公的身体等不及。不想,我女命数不好,前脚进门,后脚家公离世。现如今这府内府外,乃至于这镐京城中,到处传言她命硬不吉。弄得我父女抬不起头来。” “竟有此事?”召伯虎一脸惊异,他忽然明白了番子中夜造访所为何来。 “贤婿呀,这门亲事虽是大王与王后作的主,但也不能让你为难。适才我已劝过女儿,若子穆你觉得心意难平,怪她‘冲喜’不成反坏事,不如就休了她。我这就带她回去了,亲事作罢!” 说到此,番子是一脸愁容,召己则伏地低泣,肩膀在不停地颤抖着。 召伯虎离席站起,缓步走到番子案前,深深揖拜,再扶起召己,郑重地说:“岳父大人,令嫒既然入了我召府的大门,便是我召虎明媒正娶的发妻。自我应下王后娘娘的提亲之后,便打定主意要一生一世照拂于她,不离不弃。何况‘冲喜’之说,本就是以讹传讹,之所以匆忙成亲,本是为了完成我父心愿而已。大家都清楚,我南征之时,父亲已抱病,与令嫒有何干系?” 说到此,他向召己施了个礼:“是我失察,竟不知外头流言纷纷到了此种地步,让夫人受委屈了。” 这一下,无论是番子还是召己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番子半晌回过神来,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对女儿说:“孩子,你有这般好的夫君,以后要好生料理中馈,诞育子嗣,善自惜福才是!” 召己更咽着说:“是妾不好,让夫君分心了。” (本章完) 五十 欲望滋生 “他真的这么说的?”中宫荷花池旁,番己斜倚着亭栏,正在悠闲地往池子里撒鱼饵,意态十分舒适惬意。 “是啊。”獳羊姒满面笑容:“听说召公子,啊不,召公马上召集府中有头脸的管事的,把几个爱嚼舌头的奴才狠狠打了一顿板子,撵出去发卖了。这下,满府里谁敢不捧着敬着新夫人?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这个侄女啊,命可真是寸,刚入洞房公公就没了。婆婆也早殁了,她一个还没圆房的新媳妇脸皮子薄,府里府外的老脸皮们,哪有不欺负她的?唉,也不知她私底下受了多少委屈,硬是自己忍着,也不容易呀!” “幸好有个好姑爷为她撑腰。国舅爷离京时再三跟我男人说,要好好感谢王后娘娘做的好媒呢!他还说,”她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待明年召府除了丧,便再来一趟,把番宫里两个快及笄的庶女也嫁过来为媵妾。也免得别人嚼舌头,说岳家不够重视这门亲事。” 番己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我那兄长可真真是有趣,哪有嫁女儿还这般一点点往外挤的?其实他是多虑了,召子穆非好色之徒,有没有媵妾有什么打紧?难不成他还怕这个好女婿变心不成?” 獳羊姒何等乖觉,就势替番己捶上了腿:“就是。王后娘娘的亲侄女,番国的嫡公主,太子的亲表姐,难道还配不上一个召公嫡夫人的地位?怕什么呢!倒是,”她面色一转,递上一份彤册:“娘娘还是该多操心一下内宫里的事吧。” 番己打开那册子扫了一眼便扔在了一边:“我不耐烦看,你拣要紧的说给我听吧。” “诺!本月大王除了初一,十五在娘娘这边外,再就是有两夜召了黄嬴,其余日子都是纪姜与刚入宫的邓曼平分秋色来着。看来,大王对这回的贡女们还是挺满意的。” “怎么?纪姜学乖了?没假作头疼脑热地拉大王去秋寥宫?”番己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那还是娘娘调教得好。上回太子南征凯旋,纪姜闹那么一出,已经有大臣上谏了,大王也在秋寥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现在她不敢了。我看,纪姜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怕没那么容易。”番己目光投向池中,那里,已有几株青色的花苞伸出水面,怯生生地------ 中宫的荷花开始吐出新蕊之时,纪侯终于来到了镐京。随着他的到来,城中专门为诸侯入京参谒提供的馆驿变得热闹非凡。每日从清晨到宵禁开始,出入馆驿的人流是络绎不绝,门口的马车来来往往,有如流水一般。 两个杂役坐在一头的长凳上,羡慕地看着另一头跑得脚不沾地,满头是汗的几位同僚。愤愤不平地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瞅瞅他们,连给人牵马的杂役都挣得盆满钵满的,哪像咱们这边?冷清得不得了!” “可不是吗?没法子,驿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丞指派我二人专为齐世子打扫房间,服侍使唤。谁不知道齐侯与大王的关系不怎么的,这镐京城里谁会搭理他?纪侯就不一样了,姜娘娘已身为次妃,在宫中最为得宠,又生下二王子,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哪个不上赶着来巴结呢?” “我听说呀,纪侯本来上月就可以到镐京的。原是路过洛邑时,接到了大王的旨意,要将齐国在那里的封土划割三千亩给纪国为祭田,所以才耽搁了。” “是吗?”年轻些的十分诧异:“这么说,齐侯收留王子皙,是真的把大王给得罪透了,这是在敲打他呢!呵,也不是这齐世子是为何而来?莫不是向大王赔不是的?” “赔不是?”年长些的不屑一顾:“真要赔不是就该把那王子皙赶走或是押回来交给大王处置,这分明是来试探虚实的好不好?嘘——,他来了!” 一个身穿齐地服饰的少年从外头走了进来,看了看另一头出出进进的人流,皱着眉摇了摇头,返身把房门关严了。 馆驿外,一辆骈车已停留了好几个时辰。这段时日求见纪侯的官吏,宗主,富户有如过江之鲫,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辆普通的马车。 一个家仆打扮的中年汉子靠近车帘所在之处,压低声音说:“国公,已照您的吩咐,通知我们在京中的所有门生故旧,远近亲朋都来拜见纪侯,大家都自备了礼物,无需咱们操心。国公爷,您看小的要不要进去递名刺?”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车中传出:“不必,咱们回府!” 这家仆吃了一惊:“回,回府?”他不明白,自家老爷大清早换乘马车来到这里观察了半日,费了老鼻子劲,连人都不见就打道回府,是什么意思? “梅伯,你上车来!”周公定吩咐道。 梅伯带着一肚子问号进入车厢,马车缓缓驰动。周公定瞟了他一眼:“这城中不少人认识你,所以你得与我同乘,明白吗?” “这个小的明白。只是老爷安排这么多人去拜见纪侯,自己却避而不见,小的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这是何意?” 周公定今日心情颇好,捋着胡子说道:“也罢,回府路长,和你叨叨也无妨。纪姜在宫中虽与王后争宠,但还是处处揣测着大王的心意的。姬燮那小子对我是防备的,她焉能不知?我若这般大咧咧地去套近乎,这父女二人必起戒心。” 梅伯拿了个靠垫给他放在腰后,开始拍马屁了:“所以老爷才安排了竖刁进秋寥宫伺候,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呀!” “这步棋是很关键,但还不是最高明的。”周公定不无得意地说:“人的欲望需要肥沃的土壤才能疯狂滋长。或许刚开始纪侯父女只是借着王宠得些好处,可是眼见这么多人上赶着巴结自己,能不生出非份之想吗?当然,这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将来便是有个不测,说破天来我也只是对那些人说纪姜娘娘如何受宠,他们需拉拉关系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之类,这又有什么错呢?” 梅伯的眼睛放亮:“老爷真是太高明了,小的佩服!” 纪侯站在秋寥宫的正厅当中,眯着眼扫视一遍周遭所有。这般华丽贵重的陈设他可是平生所未见,四面墙壁饰以明珠翠羽,耀眼生光,窗牖皆有绮疏青琐,图以云气仙灵。案几后立着彩绘透雕漆座屏,屏上雕着鹿,凤,雀等物,并以朱红,灰绿,金,银等色漆绘就,委婉生动,玲珑剔透,美轮美奂。 “女儿呀,看来大王是真的最宠你呀!”纪侯在厅中绕了一圈,最后下了结论。 纪姜抿嘴不答,倒是一旁的近侍竖刁接话快:“那还用说!国舅爷您不知道,这每个月,有一多半的时间大王都是宿在我秋寥宫的。别的娘娘就是想见大王一面都难呢!” “多嘴!还不下去!”纪姜半嗔半怒,竖刁躬身退下,带领左右退于殿外侍候着。 纪姜向父亲微微一屈膝:“听说父亲新得了洛邑的田土,还没道贺呢!” “不过是区区三千亩祭田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纪侯摇着手指笑道:“不过,怎么说都是大王的恩赐,咱父女可要晓得感恩哪!听说,女儿你又有喜了?” 纪姜脸一红:“父亲消息好灵通啊!昨儿才刚让医者瞧过,是有两个月了。” “那就好,如今你已生下尚父,若再得一子,便是王后娘娘也不能与你相比了。”纪侯放下茶钵,不无遗憾地说:“论起来,王后的母国不过位在子爵,我可是侯位,比番国高两个级别。若不是大王当年被先孝王夺位,她番己只配做个陪嫁的媵妾,这后位能有她什么事?直是时也,运也。” “对了,”纪侯又问:“听说大王与王后久已不睦,是真的吗?” 纪姜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周礼有云‘妻老亦一月两御’,所以每月初一十五,大王是雷打不动都会去中宫陪王后。可是究竟是十分情愿,还是碍于礼法,女儿也不得而知。”十指相扣的两只手在眼前闪过,纪姜也拿不准在姬燮心里,番己是个什么地位。 纪侯却十分自信,一挥手:“自然是碍于礼法,王后怎比你年轻貌美,善解人意?倒是听说新进的邓曼甚得圣心,你要当心啊!” 说起邓曼,纪姜反倒轻松了:“父亲不必忧心,大王不过一时新鲜,他曾亲口对女儿讲过。邓曼美则美矣,但不解风情,太木讷无趣。我看,此女不足为惧。” “虽然,你眼下有了身子,便不好再伺奉大王,就让你妹妹孟姜帮你分担一二。你们是姐妹,一同入了宫,还是要互相扶持才对。” 纪姜脸色微白,咬紧嘴唇,硬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算是答应了。孟姜得宠总比邓曼,黄嬴或是王后好吧!她安慰自己道。 (本章完) 五十一 纪齐争娶王姬 周王宫正殿,文武两班大臣分列两边,文官以周公定居首,武官以虢公长父领头。周夷王姬燮高高倨坐于王案之后,俯视着阶下的齐世子。虽为世子,但也不过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孩子,大部分场面话还是靠身边的大夫高须弥说的。 周夷王十分不悦:“自孤登基以后,齐侯还是第一回入朝参见,就只派世子前来。吕不辰就这般看孤不起?” 齐世子毕竟年轻,不知深浅,答曰:“国中事务繁忙,父侯实是走不开,特命小臣前来进贡参谒。请天子恕罪!” “事务繁忙?”周夷王冷哼一声:“有我那好叔叔姬皙帮衬着,有什么事务不可解呢?” 齐世子瞟了一眼高须弥,后者也是一脸的尴尬,这话茬可不能接呀!周公定清了清嗓,朗声问道:“世子不远千里前来,毕竟也是齐侯一片拳拳之意。我王登基之地,四海升平,诸侯朝贺,实是社稷之福也!” 一番漂亮话一讲,再揪着不放倒显得自己气量狭小了,周夷王也见好就收了:“世子还有什么事吗?” 齐世子涨红了脸,高须弥再叩首替他说道:“禀大王,世子已过舞勺之年,可以定亲了。此行特来向天子求亲,希望能迎娶一位王姬,使我齐国上下共沐天子恩泽。” “啊?”不仅周夷王吃了一惊,文武百官也觉十分突然,个个面面相觑。周夷王本能反应说:“孤膝下只有二女,最大的也只有六岁多,谈婚论嫁尚太早了!” 高须弥满面笑容:“大王,世子想求娶的正是这位伯姬公主,可以先定下亲事,待公主及笄再行聘娶不迟------” 他话还没说完了,文班列中闪出一人,正是纪侯。他大呼一声:“且慢!” 纪侯持笏走到殿中跪下,大声喊道:“大王,老臣也想为犬子求娶这位伯姬公主!” 齐世子这段日子住在馆驿,吃了纪侯不少排揎,现今在大殿上又这般公然抢妻,如何按捺得住?手指着纪侯气得浑身发抖:“你这老匹夫,抢了我齐国的洛邑封土尚不罢休,现在又来和我抢伯姬?你纪国欺我齐国太甚!” “好哇!”纪侯抓住了把柄:“洛邑的三千亩田土乃是天子所赐,你这般口出怨怼之言,分明是对大王心怀怨恨。你齐国包藏祸心,收留罪臣,居心不良------” “你------”齐世子气得说不上话,高须弥赶紧拉他给周夷王磕头:“大王恕罪,世子一时失言,并非有意!” 这么一闹,周夷王反倒冷静下来了。他打心眼里不想把伯姬嫁给齐世子,但是齐侯此举后头必有深意,自己不能意气用事。 “纪齐两国争娶伯姬,此事事关重大,待孤计议一番,再做决断。”姬燮抛下一句话,就此退朝。 走在王宫狭长的甬道上,周夷王心中不胜烦闷。他真是不甘心就这般与齐国结亲,但若自 (本章未完,请翻页) 己不点头,后头会发生什么他也没底,可是------一想起自己登基典礼上那一声冷冷的哧笑,他就心里堵得慌。 “大王,是去秋寥宫么?”眼看快到岔路口了,内侍贾试探着问。 周夷王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纪姜一定会又哭又闹带撒娇地逼他答应把伯姬许给她的娘家兄弟。罢了,“去中宫!”他命令道。 才入庭院,里头清晰地传出太子背书的声音:“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与归,百两成之。” “太子哥哥,你这诗是什么意思呀?”这是女儿伯姬略带稚气的童音。 “是有人要向你求亲的意思呗!” “太子哥哥,你太坏了。母后,你看太子哥哥欺负我。” “太子哥哥没欺负你,只不过,我们伯姬还小,谁也娶不走!”姬燮微笑着走入内室,伯姬张开臂膀扑进他怀里,姬胡只是原地施了一礼:“父王万安!” 番己起身也深施一礼,獳羊姒会意,将伯姬与姬胡都悄悄领了出去。 “事情看来你也知道了,该怎么办?孤想听听你的意见。”甫一坐定,姬燮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番己沉静若水:“臣妾之意,还是答应齐世子的求婚为好。纪国与大王本就是甥舅关系,若再结上一层亲,也没多大意义。可齐国则不同,此番大王削夺齐侯在洛邑的封地,是对他吕不辰的敲打,他不可能不做相应的反应。齐世子与其说是来求亲的,不如说是来试探大王的心意的。” 门窗大敞着,外面明丽旭烈的光线,透过新糊的浅绯色纱窗,流淌在姬燮朱红色的龙袍和脸上,而他俊挺的眉目上却笼着一层阴霾:“孤又何尝不知此中厉害关系,若求亲不允,他吕不辰定会铁了心勾结东夷与莱人反叛,找机会拱卫姬皙。往大了说,甚至会攻打洛邑,另立京都,与孤相抗。可是------” 他一阵烦躁,猛地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犹如一只困兽。末了,重重一拳砸在明光如镜的檀木案几上:“可是,一想起那吕不辰公然在登基大典上嘲笑孤,又收留废王子姬皙,还默许他派死士行刺胡儿。孤这心里就跟扎了一根刺一样!” “大王。”番己拉过他的手,一下一下,柔柔地抚摩着:“小不忍则乱大谋。齐国毕竟是太公之国,有征伐之权,为中原诸侯之伯,权且应下此事,以安齐侯之心。也告谕天下,我大周江山稳固,绝了那帮不安分的人的觊觎之心。反正,以伯姬的出身,能嫁与齐世子,也不算辱没她了,不是吗?” “唉——,”姬燮长叹道:“孤剥夺齐国的洛邑封土,本是为了敲打一下他。没想到他派儿子来反将一军。也罢,就照王后所说,明日召他上殿应许了这桩婚事便是。” 他面上的迷惘渐褪,嘴角缓缓绽开沉静的笑意,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指轻抚过番己的脸颊:“阿己,你真好。” 直到他转身离去,番己虽在心中反复默念“不要相信他的甜言蜜语”,但仍抑制不住心头扑扑乱跳。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还依然在心中对他留有位置不成? “行了,你也别绕弯子了,有话直说吧!是不是为了伯姬的婚事?”番己手中拿着一把算筹,面前一卷竹简记录着当月王宫的开支与进项,不耐烦地对跪在地上的夷己说。 “王后娘娘!”夷己抬起头来,细长秀美的眼中满是化解不开的担忧:“自伯姬搬入中宫以来,承蒙娘娘关照,臣妾感念不已。可这婚事------”她抬眼看番己并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好自己咬牙往下说了:“伯姬还太小了,现在就订下婚事莫不是太早了!臣妾人微言轻,还望娘娘在大王那里说说------” “说什么?”番己将算筹往案上一扔,夷己只觉一阵心惊肉跳。番己斜瞟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是听了些闲话,认为大王与齐侯不睦,怕将来伯姬嫁过去受委屈,是也不是?” 夷己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娘娘明鉴!满宫里都知道王子皙是被齐国收留的,若以后大王与齐侯有所冲突,那伯姬可就难处了呀——求娘娘------” “糊涂!”番己怒骂道:“天子无家事,王子公主们的婚事亦是国事,岂是你一介宫嫔能置喙的?伯姬身为大王亲女,享受荣华富贵,天下供养,自要为社稷安危出力,远嫁他方以巩固诸侯向周之心。何况,她本为庶出,能为齐世子正妻,将来就是齐国的国母,若不是本宫将她养于膝下,能有这样的前程么?你这个亲娘竟这般不识抬举,太令人失望了!” 夷己被骂得无言以对,只木呆呆地愣在当地。番己觉得还要敲打敲打她:“上次太子离宫之事,我还在查是谁走漏的消息,但愿你能好自为之,拎得清楚!” 她最后几个字是一字一顿着说的,夷己已是一身冷汗,伏地不起,嘴里喃喃:“臣妾糊涂,但凭娘娘安排!” 对这桩婚事不满的人可不止有夷己一个。秋寥宫内,纪姜也在大发脾气,除了新近得宠的内侍竖刁,谁也不敢留在次妃身边。生怕一个不当心,就惹祸上身。 将所有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纪姜的气仍没出够,她钗环散乱地站在屋中,秀丽的五官生生扭出一个狠相,恨声道:“天天说有多么宠我,原来全是假的!我父亲当着满朝大臣的面求的亲,大王这么做,不是打他的脸吗?现在满宫上下,肯定都在看本宫的笑话!” 纪姜也深知自己平日里得罪人不少,这会子那些人不定躲在哪里排揎她呢?越想越恨。 竖刁眼见她东西砸得差不多了,正思索着说点什么话。忽然从侧院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纪姜瞬间便不耐烦了:“又哭又哭,一天哭到晚,丫头片子就是招人心烦!” (本章完) 五十二 小产 正赶上她气没顺,便一股作气杀到侧院,指着正在哄女儿的孟姜就是一通好骂:“你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连个丫头片子都哄不好?” 孟姜是一脸疲惫:“姐姐,孟姬这几天不太舒服,总是夜里惊醒,白天也爱折腾。待过了百日便好了,请姐姐宽宥!” “宽宥?”纪姜冷笑一声:“谁来宽宥我呀!明明都是媵妾所出,人家那个叫伯姬,养于王后膝下,比同嫡公主。可你这个只能叫孟姬,诸侯们来求亲,只点名要伯姬,你这个人家提都不提。你把她看得眼珠子一般,有什么用?将来只配给伯姬做个陪嫁的媵妾,做齐世子的偏房妾室,和你一个样。” “啊——”女婴突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声,纪姜更怒了,冲到摇篮前戳了戳孩子的脸,顿时留下一道轻微的血印:“哭什么哭?还不能说你了?” 孟姜也不敢上来阻挡,只伏地不断叩头:“姐姐,求你了。孟姬毕竟是大王的女儿呀------” 竖刁也上前拉纪姜的袖子,她这才收手,恨恨离去。 孟姜赶紧抱起女儿,轻轻抚摸着她受伤的小脸:“孩子,为娘没能耐,护不了你,呜呜呜------” 一只皓腕递过来一块锦帕,孟姜一抬头,看见是莒嬴,顿时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掉落下来:“嬴妹妹,咱们做媵妾的命可真苦哇!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了啊!” 莒嬴也是一脸义愤:“平日里把我不当人就算了,你是她的妹妹,也是纪侯的亲女呀!父亲来了都不让你见一面。得宠时便把你赶去和我同住,她一怀孕便又把你叫回来好拢住大王,这完全是把你当个玩艺儿使。咱们哪,也得为自己多多着想了。” 纪姜发泄了这一通,心气顺了些。回到内室中,靠在栏边,悠闲地看着宫女内侍们收拾着刚才被自己砸的烂摊子。忽想起还有正事没料理,问竖刁道:“你都打听清楚了没?” 竖刁一面摇着手里的丝绢团扇,一面谄媚地微笑着:“其实大王本不太愿意答应齐侯的求婚之请,可去了中宫一趟后就改了主意。八成是王后娘娘的主意,与齐国那样的国家冰释前嫌,以后自然可以使太子之位更加巩固。王后娘娘打得一手好算盘呢!” “我就知道是她!”纪姜粉拳一捶,身旁的褥子砸出了一个浅坑:“她就是看本宫不顺眼,想方设法要打击本宫与纪国。哼!大王才刚登基,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是啊!”竖刁眼珠子一骨碌,决意再拱一把火:“只是这样一来,纪侯的面子可就搁不住了。这满镐京城的人都上赶着来巴结他,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娘娘是大王跟前第一宠妃,所以纪侯一进驿馆,来参拜之人如过江之鲫。可如今,唉!侯爷哪还有脸面耀于人前哪?听说,已决定趁夜回国去了。” “什么?”纪姜站了起来,焦躁地不住跺脚:“这么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岂不成了全镐京城的笑柄?不行,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娘娘不如再求求大王,看看此事还能不能转圜?” “大王旨意已下,还能改吗?”纪姜犹豫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娘娘身怀有孕,便是大王不肯应允,也会觉得欠娘娘一个人情。又有何损?” 纪姜下定了决心:“对,本宫这就去求见大王。” 走下步辇,纪姜忽觉小腹一阵微微疼痛,她皱了眉,嘴里发出“咝”的一声。竖刁注意到了,马上扶着她的手问道:“娘娘,怎么了?” 大殿就在眼前,纪姜摇了摇头:“无妨,扶我进去。” 殿门是开着的,门口只有两个小内侍在值守。忽听周夷王的声音从里头传出:“今早驿丞来报,纪侯凌晨时分便出城而去,回国去了。孤这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想当年舅舅在中原为孤四处奔走,如今迫于情势,竟不能应许他的求亲。唉——亦是无奈呀!” 纪姜捂着肚子身体晃了晃,父亲竟已这般悄无声息地回国了么?他的心里该是多么委屈和失望啊!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传了出来,应该是周公定:“大王若实在想补偿纪侯,不如把孟姜之女许配给纪世子,都是骨肉表亲,亲上加亲,岂不是好?” 纪姜心头一阵无名火起,也顾不上通传了,推开想拦阻她的小内侍,跨步走了进来:“大王,臣妾的母国就如此不堪么?” 看到她走了进来,周夷王十分不悦,斥责道:“你怎的如此无礼?这里是孤处理政务之所,况有外臣在此,连招呼都不打就闯进来,像什么样子?” 周公定会意,马上拜辞:“大王,臣还有政务要处理,先告辞。” 周夷王点点头,周公定转身正迎上门口的竖刁,二人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可惜无论是姬燮还是纪姜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叱退左右后,纪姜“扑通”跪倒在地,满面泪痕地诉说:“大王,我父心里苦呀!当年为了扶助大王顺利继位,他老人家在中原诸国间四处奔走,我纪国的府库重宝都为之一空。宋卫曹陈,哪个国家没收我纪国的宝鼎玉璧,美女良马?大王,为了您,我父已倾尽所有呀!可如今,他不过想求娶王姬为世子正妻,大王竟连这点要求也不肯答应,怎不令他寒心?” 这一番话说得周夷王也面露惭色,他扶起纪姜,关切地说:“你有身孕,这大日头底下奔来走去,千万别动了胎气!”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替纪姜擦着眼泪,安慰道:“表妹,你稍安毋躁。孤一定会想法子补偿舅舅的,一定啊!” “如何补偿?”纪姜更咽着追问:“他老人家这回在满朝文武面前栽了那么大的面子,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来镐京城?我不管,请大王把伯姬改许纪国,我父女才能挽回颜面。” “胡闹!”周夷王也生气了:“这是儿戏吗?孤已应许了齐国,岂能朝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令夕改?此事,断然不行!是你父女的颜面重要还是我大周的社稷安稳重要?” 纪姜见他是真的生气了,知道自己的要求过了份,便也退了一步:“大王,既如此,臣妾也不是不体恤您。按周公刚才的法子也行,但孟姜之女需改称仲姬,记在臣妾名下,许给我弟弟为世子正妻,如何?” 姬燮叹了口气,上来哄她道:“表妹,伯仲叔季那是嫡子嫡女的排序,孤若应许你了,又把王后置于何地呢?” 纪姜再也压不住火了,她“腾”地一下站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王一心只为王后着想,何曾为我们母子考虑过?” 她忽然闭口,双目圆睁,目露惊恐。周夷王吓坏了,摇着她的肩膀问:“表妹,你怎么了?” 纪姜低头一看,脚下的地上不知何时,已留有三两滴殷红的鲜血。她慌了,忙握住姬燮的双手:“大王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 姬燮大喊道:“快,快请医者来!” 秋寥宫内,宫人们忙忙碌碌,不时端出一盆殷红的血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番己站在外屋不停地吩咐这个,嘱咐那个:“乳娘把二王子抱到孟姜那边去吧,孩子呆在这里冲犯了血光不好。”一会儿又问内侍贾:“大殿有没有安排人收拾?那是大王处理政务的地方,不可留有污秽。” 一切安排妥当,番己掀帘进来,看见姬燮坐在外间榻上,神色凄惶,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不敢抬头。刚一走进,便拉着她的手不停地说:“王后,是孤的错。孤该什么都答应她的,不该与她相争的,孤真是太后悔了!” “大王!”番己想把这个迷路的孩子拉回理性的状态:“您是天下的王,自然要以国事为重,所谓‘天子无家事’。岂能因一妇人而轻易更改国策?何况,臣妾适才问过秋寥宫的宫人们了。纪姜在宫里发了小半天的脾气,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肯定动了胎气。此事与大王无关,是她太任性了!” “虽说如此,可也是孤惹她生气了!”周夷王揪着自己的头发拼命向后扯,仿佛要把自己的头皮揪起来似的。 恰在此时,一位老医者从里间走了出来,周夷王与番己立即迎上前去:“怎么样了?” 老者深施一礼:“大王,娘娘,次妃娘娘气火攻心,又在这暑天里奔走,实是动了胎气。娘娘刚生下二王子不到一年,身体还没调理好就再次受孕,本该好自保养,不应该轻动的。唉!”他摇摇头:“此胎已没了!” 周夷王一阵晕眩,番己扶着他转脸问道:“那------次妃今后还能再为大王诞育龙嗣吗?” “这个嘛------”老者捋了捋斑白的胡须,面有难色:“小的还说不好,不过大王应做好准备,次妃娘娘日后怕是很难再生育了!” (本章完) 五十三 鄂姞 “叮当”,里头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声宫婢的劝说:“娘娘想开些呀!您还有二王子呀!”接着是纪姜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凝滞的空气。 姬燮想冲进去抚慰一番,却不知为什么拖不动腿,他真的有些害怕。害怕面对纪姜,面对她痛彻心扉的苦痛,他甚至不敢看到她那双秋水明眸------他退缩了,番己微微一劝:“大王也累了,这里有这么多人侍候着,就回殿去吧!” 就这么一句话,他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一般跟着番己离开了秋寥宫。 纪姜小产后,曾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秋寥宫迅速地冷寂了下来。虽然周夷王不断送来各种高档补品,但自那日后,他的足迹再没有踏入过秋寥宫一步。当然,后宫中也没有出现新宠,多数时候,姬燮都是自己独自在大殿过夜的。 夏末的夜空,静谧异常,映照得御花园中一片暗淡,一弯惨白的月牙若隐若现,如同尖尖跷起的兰花指,晶莹剔透中带着一抹欲语还休的暖昧。姬燮顺着小径慢慢走着,园中草木幽静,枝头上的桂花和池塘里的荷花争相吐着幽幽的清香,清冷香馥。 也不知走了多久,姬燮只觉得心头舒畅了些。内侍贾不合时宜地问了句:“大王累了么?不如去哪位娘娘那里歇歇?” 姬燮苦笑了一下:“哪位娘娘?孤哪儿都不想去,就想一个人呆着。” 是啊,他能去哪儿呢?秋寥宫吗?虽然也牵挂着纪姜,但他实在害怕见到她那双幽怨的眼睛,就像见到债主似的,打心眼里发怵。其他妃嫔么,跟他说不上三句话便会大眼瞪小眼,太没意思。他倒乐意和王后说说话,可是------又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再说又无朝事可议,难道心烦意乱也要番己来为自己抚平?那不显得自己这个天子太无用了? 唉——他长叹一声,偌大一个后宫,竟无一人可以说说知心话? 他正要说出一句“回宫!”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乐音,低沉婉转,柔美悠扬,舒缓而忧伤,便如静夜中一个女子低低地倾诉------姬燮不知不觉听痴了,循声而去。 夜晚地气潮湿,不远处的山石边上一个身材纤巧的女子正坐在上头------月色如水,薄雾弥漫,乐声已停,姬燮犹觉余音不绝。 “此为何音?”姬燮这一问,那女子回身吃了一惊,忙跪在地上叩头道:“大王恕罪,奴婢月夜吹埙,惊扰了圣驾!” “你认得孤?且抬起头来。” 女子抬起头来,月夜下是一张清丽而有些眼熟的脸庞。姬燮皱眉问:“孤似乎见过你,汝为何名?” “小女鄂姞,入宫当日曾与其他江汉贡女一起参拜过大王。” “哦,原来是你。”姬燮模模糊糊记得似乎有这么一个女子,和邓曼黄嬴一起在自己面前露过脸。因为当时另两名贡女姿色远胜过她,因此并未引起注意。但或许月夜下此女娇弱可怜的姿态更显动人,此时看来,竟十分入眼。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你说,此物为埙,那适才听你奏来,十分悲凉,却是为何?” 鄂姞垂首答道:“埙为奴婢故国所产乐器,因思念家乡,所以才在此吹奏。” 内侍贾站出来喝了声:“大胆!既入得宫来,自要以侍奉大王为要务,怎能思乡?” “非也!”姬燮瞟了他一眼:“离乡千里,思乡也是人之常情嘛!你兄长已经另外辟地建国,你也不必过于牵挂,万事都会好起来的。” “多谢大王。”鄂姞深深拜首道。 姬燮忽发一问:“你既入得宫来,可有什么愿望么?” 鄂姞迷茫地抬起眼睑:“愿望?” “比如,你兄长心心念念要收回铜绿山,这是他的愿望。可也是你的心愿么?”姬燮试探道。 鄂姞一惊,不住叩首道:“奴婢决无此非份之想。此乃国事,岂是我一介小小宫嫔所能左右?奴婢只想在宫中平安顺遂,将来能骨肉环绕,便满足矣!” 姬燮捋了捋颔下短须,笑了笑:“平安顺遂,骨肉环绕?曾几何时,孤也拥有过这样的日子,可惜,自即位后,一切都变了!” 他的语气带有一丝苦涩,看着鄂姞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似乎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似的,看得鄂姞有些害怕。 “罢了,你跟我回宫吧!”末了,他命令道。 獳羊姒风风火火掀起中宫后寝殿的锦帘时,番己正闭着眼睛,季桑在为她梳头。她劈头就是一句:“王后娘娘!大王把鄂姞带回寝宫去了。” “知道了。”番己才刚回应一句,就“咝”了一声,回头望着季桑:“你这一天怎么回事?做什么事都魂不守舍的?” “奴婢走神了,请娘娘恕罪。”季桑跪下求饶道。 獳羊姒接过她手中的玉梳,挥了挥手:“这里我来吧!毛手毛脚的,什么都做不好。” 番己的长发油亮及膝,獳羊姒一面细心地梳理着,一面絮叨着:“娘娘算无遗策,奴婢服了!那鄂姞姿容并不出众,怎么娘娘就能算到她一定能入得了大王的法眼呢?” 番己弯起淡红的嘴角,晒然笑了笑:“纪姜小产,大王心怀愧疚,正是心情最低落之时。鄂姞性子柔顺,身形娇小,最适合抚慰大王的心伤。何况,夷己眼见着是不中用了,也只有她勉强能顶上吧!” “娘娘为了大王真是煞费苦心啊!”獳羊姒感叹道。 番己已换上了肉桂色的寝衣,准备睡了,忽然那个毛手毛脚的季桑又进来了,嗫嚅着说道:“娘娘,那个------姜氏来了!” “哪个姜氏?说清楚!” “是孟姜,她说有要紧的事情,一定要求见娘娘!” “都这么晚了,她可真能挑时候!娘娘,”獳羊姒转脸说:“不如让她明日再来吧!” 番己略一思忖,从床榻上披衣坐起吩咐道:“引她悄 (本章未完,请翻页) 悄进来,不要让他人知晓!” “诺!”季桑应声而出。 不一会儿,孟姜满面愁容地进来了,二话不说就扑通跪下叩了几个响头:“王后娘娘,请帮帮臣妾吧!除了您,臣妾再指望不着别人了!” 番己示意獳羊姒将她扶起,问道:“可是为了你女儿之事而来?” 孟姜脸色苍白,说话间带有几分怯意:“既然王后已经知道了,臣妾便直说了。次妃她有意收养我女,大王对她心怀愧疚,定会答应。可我的孩子还这么小,她抢去只为与娘娘争宠而已,又岂会细心照看她?求王后娘娘可怜臣妾,和大王求求情,还是把女儿留在我身边吧!” 说完,便不住地磕头,额头隐隐渗出血来。番己也有些于心不忍,毕竟稚子何辜,她喃喃道:“都是做娘的,我又何尝不能体会?此事容我慢慢设法,若是大王执意如此,那本宫也没有办法。” 孟姜大喜:“只要娘娘开口,定没有不成之理。这后宫嫔妾有如春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可只有娘娘您才是花开不败之常青树。” 番己哑然失笑:“你倒是乖觉,比你那嫡姐可是强多了。” 秋寥宫,纪姜无力地倚靠在云纹堆枕上,脸色苍白,一双曾经灵动的眸子如今也黯淡无光。竖刁跪在榻前,正捧着一盂补汤哄着她喝:“娘娘,您且得保养好自己的身子。您也见到了,自打出事后,大王可再没踏进宫门一步。您不心疼自个儿,那别人更指不上了!” 纪姜形容枯槁,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我又何尝不知呢?你素日劝我的话都是好的,都怪我一味逞强,最后只是自己吃亏。” “娘娘,”竖刁放下铜盂:“您该知道,这后宫之中王后为大,便是大王再宠着您,只要有她在上头盖着,您和二王子永无出头之日。这个女人心思深沉,您已经得罪她了,现在好歹还有大王在,她不敢造次。倘他日太子登基,到时别说这后宫,便是娘娘的母国都得由着她摆布了。娘娘不能不早做打算哪!” “可我又能怎么办?大王又不来见我?”纪姜一派凄然之色。 竖刁鼓励她:“大王虽人没来,但心里肯定对娘娘是愧疚的。娘娘,您该知道,一个男人的愧疚自责也可以成为使您立足于后宫之根本。最重要的是,娘娘要打起精神来,专心侍奉大王,再莫提起小产之事。您越不提,大王越愧疚,您说呢?” 纪姜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芙蓉花开,秋风送爽之时,镐京王宫的形势有了些变化。首先是纪姜复宠了,心怀歉疚的周夷王对她甚是怜爱,几乎是有求必应。秋寥宫的赏赐几乎占了王宫开支的三分之一。再就是一直默默无闻的鄂姞忽而成为新宠,从一介贡女晋升为一宫之主,算是异军突起了。好消息是,邓曼与黄嬴都相继有喜,夷王的后宫子嗣广添,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本章完) 五十四 纯臣 只有王后番己没有变化。夷王依旧是只有每月初一和十五的规定日子才来中宫陪伴王后,日子依旧平静似水。 午后,番己准备在内室小憩片刻。屋里正中立着的佛手黄铜暖炉正飘散着云雾,番己靠在临窗的榻上,身后垫着一个吉祥如意团花迎枕。才刚闭上眼,只听一声:“大王驾到。” 姬燮一进来便拉着她坐回到榻上,笑嘻嘻地说:“孤可是打扰王后休息了?” “臣妾哪有那般娇贵?大王可是日理万机,就不必拘泥了,有事可直说。”这大中午不请自来,肯定是有事,番己早料定了。 姬燮搓了搓手心,像在考虑如何开口:“那个嘛------还是纪姜的事。之前孤曾应许过她,要将孟姜之女许给纪世子为嫡夫人,这事已定下。” “此事臣妾已知晓了,亲上加亲,这是好事。” “只是------”姬燮似有些为难:“表妹她又说,若那丫头的身份只是个庶出公主说出去不好听,纪侯的面子也挂不住。所以想让她改称为仲姬,”他抬头心虚地瞟了番己一眼:“记在她自己名下。”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番己在心里冷笑道: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了,这是觊觎她的后位呢!她正色道:“大王,臣妾支持这门亲事。可以抬孟姜之女为仲姬,以全纪国颜面,但按规矩,此女应效仿伯姬收在臣妾名下,才是名实相符。既称仲姬,又记于次妃名下,是什么意思?” “孤不是不知道这不合礼制。”姬燮无奈地叹了口气:“可表妹她毕竟因为孤的过错失去了孩子,今后很可能再怀不上了。孤实在是内疚,如今她就这么一个要求,孤实在不忍心拒绝呀!” “大王以为这是小事一桩么?”番己忿然站起,冷冷说道:“昔者,商纣王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必不盛羹于土硎,则必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则必不盛菽藿,则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舍茅茨之下,则必锦衣九重,高台广室也,称此以求,则天下不足矣。圣人见微以知明,见端而知末。大王以为此不过妇孺微事,实则藏祸国灾殃。” 姬燮凛然:“此事固不妥,但还没有如此严重吧?” “我大周立国之基在于《周礼》,而《周礼》要义则是嫡庶有别。自先成王起,周室一直便是嫡长子继承王位,其余嫡子分封各处,以藩屏周室。庶子凭军功或才能各显其能,无能者自谋出路。不但王室,各诸侯国也是如此,嫡长子封世子,其余诸子各凭本事。便是到了民间,大富小足之家,亦是如此。至于女子,嫡女娶为嫡夫人,庶女为媵,大抵如此。只因臣妾生育不足,但各诸侯都有愿迎娶王姬,臣妾为周室江山计,乐意将大王的女儿全收于膝下,许配四方以拱卫我周。但若仲姬记于纪姜名下,这算什么?这是乱了《周礼》嫡庶规矩,坏了天下安定之根基。此事非同小可,臣妾断然不许!” 一番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话说完,姬燮是倒吸一口凉气,他断断没想到此事干系如此重大,看来是自己想得不够深远。他抚着番己的双臂说:“王后所言甚是,的确是孤思虑不周。孤这便回了表妹,可以改称仲姬,许婚纪世子,但只能记于王后名下,孤这便让孟姜把孩子送到中宫来。” “大王且慢!”番己笑盈盈地说:“那孩子还太小了,尚需生母精心照料,臣妾后宫事务繁杂,如何看得了?不如还让孟姜照料着,待长大些,明了事理,再送到臣妾这里学些规矩,也好备嫁,大王看如何?” “还是王后想得周到,就这么办。” 姬燮一走,番己抚了抚笑得有些僵硬的脸庞,冲着里间喊了声:“出来吧!” 孟姜从里间怯生生地走了出来,一头拜倒:“多谢王后娘娘成全,奴婢感恩不尽!” 番己淡淡一笑:“也幸亏你先来报信,本宫才有应对之策。今后在你嫡姐那里,多多长些心眼。” “诺!王后娘娘运筹帷幄,我那嫡姐只知一味逞强,哪里比得上娘娘?”孟姜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以嫡庶之礼打退了纪姜的又一次进攻,又卖了自己一个大大的人情,在纪姜身边安插了一个钉子,这心机,也是没谁了! 寒风似刀,岁入隆冬,密密的雪花片覆盖了整个庭院。召国公府的堂屋正中置了一个五层高的镏金八宝莲花座暖炉,里头的银丝炭一闪一闪的。若是关门闭户的,自是温暖如春。可偏偏临院的窗户非要大敞着,弄得屋中亦是北风啸啸。 召伯虎是怕冷的,他守着暖炉,搓了搓手,仍是打了个寒噤。无奈之下,只得对着站在窗前发愣的姬胡说:“太子殿下,外头冷,还是把窗子关上吧!” 太子姬胡身着一件湖蓝色绣银丝交领长袍,腰束一条浅蓝色缀玉腰带,外搭一件银色灰鼠皮大氅,衬着漫天飞雪的背景,十分打眼。听到召伯虎的吩咐,他默默关上窗子,脱下大氅,走到暖炉边的苇席上坐了下来。 召伯虎见他鼻尖上还落着一颗晶莹的雪粒,已渐化成水滴,便伸出食指替他轻轻擦去,心疼地说:“这大雪天的,若太子殿下有什么不明白的,召臣入东宫便是,何须巴巴跑一趟呢?”他虽守父丧,但只要宫中有宣诏,还是义不容辞的嘛。 姬胡讪笑了一下:“无妨,还是来一趟的好。少傅这里宁静,坐于此处,可以抛却烦忧之事,专心致志。” 召伯虎心里“格登”一下,关切地问道:“怎么?宫中有什么事发生了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纪姜复宠后,明里暗里已给母后使了不少绊子。”姬胡一面说,一面拿过掐丝铜火钳,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炉中的银丝炭。 “上回仲姬之事,不是已经落定了么?最近,姜氏又生事了吗?” 姬胡望着炉中跳跃的火 (本章未完,请翻页) 焰,亦是一脸迷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多心了。昨日冬至大日子,也没有大办,只是宫中亲眷聚聚而已。父王见到尚父在学走路,十分高兴,搂着他在怀中很是欢喜的样子。当时,次妃娘娘笑着说了一句话,让我很是心惊。” “她说了什么?”召伯虎追问道。 “她说‘尚父与大王毫无嫌隙,亲父子就是该这般。以后有什么事也彼此能说开,这便是亲密无间’。”姬胡放下铜钳子,抬眼望着召伯虎:“少傅,她是不是又想翻出当年沣水之事,离间我与父王呢?” 召伯虎在思索,纪姜此话的确厉害,暗示太子与夷王已有嫌隙,日久天长必会生出异心,不利于王。这是在大王心中扎刺呀!厉害呀! “那,大王有何反应?”他问。 “父王只是笑笑,并未吱声,想是并未往深了想。但母后与我皆觉后怕,所谓‘天长地久,水滴石穿’,倘若那姜氏一直在父王耳边进谗言,那该如何是好?” 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眉宇间早已不复稚龄童子的天真,召伯虎不由一阵心酸,他语重心长地说: “太子呀,须知储君是天下最难做的位置。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可太子是将来之君,必会招来许多人眼红。有人要拱你下位,有人要阿谀奉承以为将来进身之阶,稍不注意便会招来大王的猜忌。毕竟,王权是独一无二的,太子往往是天子的最大心病啊!” 姬胡听得后背直冒冷汗:“少傅,那您说,我该如何自保?” 召伯虎肃然道:“太子殿下,你只消记得一条——为人子者当忠君爱国,不论外头如何狂风骤雨,终将过去,要紧关节非得把牢。切不可随意陷入无谓之争中,做个纯臣才是正理!” “何谓‘纯臣’?”姬胡不解地问。 “忠诚笃实之臣。大王与太子殿下,既是父,更是君,所谓君父是也。太子只需一意效忠与尽孝即可,不问有无回报,不求大王同样信重。只需太子做到这等本份之事,天下有目共睹,谁想对太子不利,上至列国诸侯,下至庶民百姓,都不会答应此等悖逆行径。” 姬胡毕竟一点就通,站起身来深深拜了一揖:“多谢少傅指点,吾受教了。” 太子的马车刚刚驶离,家臣密伯应召入见:“公爷!” 召伯虎一脸期许:“叔伯,这一趟去朝歌还顺利吗?打听到子良的下落了吗?” 密伯摇摇头:“人没找到。但听说姬小将军回府当日,母子俩见面没多久,夫人便离世了。姬小将军悲痛过甚,其母入殓后竟不肯入葬,一直等到姬郑将军回来。父子两个大吵一架,姬小将军扶着母亲的棺柩往北边去了,说是要把她葬到草原去。姬郑将军怒极,把他母子二人都清出族谱,再不承认他了。” (本章完) 五十五 宋国弑君 “多友------”召伯虎扶着胸口,身体晃了两下,无力地挥了挥手。 密伯的一只腿已迈出去了,又想起一件事来,转身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姬夫人停灵在府里时,卫世子曾去祭拜过。此事,朝歌城里也有颇多闲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悄然退出。召伯虎无声地拔下头上的发簪,凝视了好半晌,喃喃道:“多友,唉!不知此时你在何方?” 五通鼓响过,朝门洞开,大周文武臣子们分两列躬身向正殿的方向趋行着。今日,周公定依旧打头,只是跟在后头的人换成了召伯虎。新年刚过,新任召国公的父丧已守完,这是他继任召公职位后的第一次上朝。 “大王升殿啦——”内侍一声喊,臣子们伏于大殿地砖上高呼万岁。周夷王提袖坐于王案之后,一眼瞥见召伯虎,亲切地问候了一声:“子穆也来啦!” “臣惶恐,谢大王关切!” 寒暄已毕,该处理国政了。巴拉巴拉说了好大一通,召伯虎这才听明白,原来自己不在的这大半年时间,纪齐两国已闹了两回领土纠纷了。纪齐边界本就是没划清的,自打娶伯姬不成,纪侯觉得自家吃了亏要找补回来,再加上自己女儿得宠,有人撑腰,便放开了胆子开疆拓土。攻打夷戎也就罢了,他连齐国的附庸之国都不放过,自然会惹毛了脾气不好的齐侯。一个个都来找周天子评理,都是周王的未来亲家,姬燮在心里偏向纪侯,可面上还是人家齐国占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团乱麻,直到散朝,召伯虎依旧觉得头晕脑涨,还不如在家守丧清静。 因武王伐纣的故事太过于深入人心,很多人以为商朝只有朝歌一个首都,却不知道商丘作为商都的时间不比朝歌短。这座中原大地上的商朝故都在子姓王朝灭亡后快二百年的时间里,依旧生活着当年的殷商子民。 周夷王三年的新年刚过,从宋国太庙去往王宫的官道上,一支人马正在前行。论起时令也算是开春了,但朔风执拗地带来北方草原的寒流,漫天的雪花从乌沉沉的天空洒下来,把官道两旁的荒草与远处村庄的茅草屋顶都染上了一片薄薄的惨白色。 武士们的手中长枪直挺挺地刺向天空,口中呼出的白气缥缈于空气中。他们紧紧将一辆帷幕驷马轩车护于正中,那正是刚刚告庙宣告改元的宋公子熙的车驾。 “嗖——”一支羽箭长啸而来,刺破了凝滞的空气,正中御者的胸膛,应声而落。还没等其余的武士做出反应,无数支箭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没有护盾的武士们纷纷中箭仆地。 “有刺客,保护主公。”在这一波箭雨中幸免于难的武士们手持盾牌警惕地护卫在宋公的车驾两旁。 “啊——”杀声四起,无数死士掀开头顶伪装的草垫 (本章未完,请翻页) 子,从官道两旁跃起。他们的人数不下百数,一场殊死搏斗之后,宋公熙的卫士只余下不足十人了。他们个个身负重伤,此刻反而个个都置生死于度外,整齐划一地彼此靠拢将手里的木盾牌举过头顶,像一条鱼鳞紧密的大鱼般护住全身。 马蹄声响起,死士们让出一条通道,一位身着银甲的青年策马向前。只一声大吼,青年将手中长戟向前一刺,一掀,瞬间马车的整个厢板都迸裂而飞。一位中年男子正安坐于车中,肩上已中一箭,正在滴血。他这正刚即位的宋炀公子熙。 “果然是你!寡人就知道你必会心有不甘,不曾想你竟如此迫不及待!”宋公指着青年愤怒地说。 “哈哈哈——”青年仰天大笑,手中长戟一指:“我的好叔父,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向来父位子承,你不过是我父之嫡弟,凭什么继承宋国的君位?不过就是钻了我父无嫡子的空子,成天在他耳边聒噪什么‘庶子不承业’。什么鬼话?天子亦非嫡子,我等虽非嫡夫人所出,但也是我父骨血,凭什么将这君位拱手给你?真是笑话!” “子鲋祀你放肆!”宋公熙指着他怒骂道:“寡人已改元告庙,君臣名分已定,周王的敕令也已到商丘。你这般弑君篡逆,定会引来天下公愤,举义旗共讨之!” “我便放肆了!”子鲋祀举起手中长戟,目光冷厉:“你们这些蝇营苟且之徒,早就忘记这天下也曾经是我子姓之天下。老子偏不信这个邪!先从你开刀起!” “公子,莫要与他罗嗦,赶紧杀了了事!”一个领头的死士一面说着,一面一刀捅死一名近前的武士。 子鲋祀一挥手,死士们一声喊,一拥而上,瞬间又是一场血战。一阵短暂而又酷烈的搏杀过后,宋公熙的面前不再有一个活的武士。他害怕了,死亡的恐惧宠罩着这个中原爵位最高的诸侯,他向后退缩着,嘴里嗫嚅着:“天子不会放过你的!” 子鲋祀剑眉下寒光凛冽:“天子?就凭那个降阶相迎的懦夫庶子,他也配?”他将手中长戟奋力一掷,宋公熙前胸瞬间被贯穿,眼口鼻中淌出鲜血,身子一歪,不动了。 领头的死士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马上单腿跪下:“公子,他已经死了!” “好,荣夷,此次你出谋划策,居功至伟。以后你我共享江山!”子鲋祀夸赞道。他将长戟从宋公熙的尸体上抽出,刺向乌沉沉的天空,大喊道:“我当立!” 死士们纷纷举起手中刀枪剑戟,呼应道:“杀入商丘,改立宋公!” 从商丘到镐京,道阻且长。子鲋祀弑杀叔父子熙是在严冬时节,但消息传到镐京时,已是春意正浓时。王宫内春光正好,探出宫墙的桃花枝头恰恰绽出了春蕾,有些心急的骨朵儿开了半苞,满园一片灼灼粉色。 伴随着桃花的盛开,新即位的宋厉公子鲋 (本章未完,请翻页) 祀派出的使者也已入了镐京馆驿,给周夷王送上一个难题。该不该承认弑君夺位的新宋公?他不能模棱两可,必须拿出一个非黑即白的态度。 朝中大臣的意见这回毫不意外地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主张立即驱逐宋使,调成周八师军队讨伐子鲋祀的弑君之罪,以维护正统,这一派以召伯虎为首,只获得一部分耿直的文官支持;另一派则以周公定为首,主张大事化小,承认宋国新君的正统地位,奇怪的是所有的武官都支持这一意见,连虢公都不例外。 两派人在朝堂上发生激烈的争吵。召伯虎说:“宋炀公熙已告庙改元,子鲋祀弑君夺位,分明是以臣弑君,以下犯上。此风不可长,若这样的事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今后天下诸侯都群起而效仿之,岂不乱套?” 周公定反驳道:“乱也是正本归源。宋缗公自有子,却传位于嫡弟,这才是致乱的本源,子鲋祀这么做,也算是情有可源。”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高高在上的周夷王一眼。 又有人说:“虽然如此,但子鲋祀也不过是先缗公之次子,上头还有兄长,怎么也轮不上他吧?” 虢公长父和稀泥:“听说他让位给兄长弗父何,但其兄坚辞不受,所以他才即位的。” 召伯虎冷哼一声:“是怕成为下一个靶子吧!大王,我姬姓天下素以《周礼》为治国之本,子鲋祀做出这般灭绝人伦之事,与弑君的楚蛮有何区别?请大王一定要出兵讨伐此贼,以正国本!” 姬燮什么意见呢?他当然是倾向于周公定的,原因有许多,但最根本的一条是:伐宋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若是讨伐戎狄之国,若胜了则可以开疆拓土;可伐宋能捞着什么?又不能灭了宋国,人家毕竟是殷商后裔,按《周礼》不可绝其祭祀的。这般劳师动众,花费粮饷无数,若败了还好说,胜了还要从自己身上割肉去犒赏有功的将领。这买卖只赔不赚,再说有被叔祖先孝王夺过位的经历,姬燮对这位子鲋祀还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朝议的结果,自然是周公定的意见占了上风,周夷王召见了宋使,承认了子鲋祀为新的宋公,这便是宋国第七位君主——宋厉公。召伯虎寡不敌众,只有愤忿而已。 二月初,春寒料峭,柳树枝叶抽出了嫩嫩的新绿。因是初春,日头照在人身上并不晒,反而十分和煦舒适。宋都商丘城门外的官道上,远远地从东面与北面分别来了两列长长的车队。 待走近了,人们才看清楚,处于这两支车队正中的都是一辆扎着大红彩绸的轩车,清风徐来,送来阵阵幽香。这分明是两列送嫁的车队嘛!看着前呼后拥的架势,后头长长的装满箱笼妆奁的马车,便知嫁妆丰厚不匪。宋国百姓交头结耳,这都是谁家的女儿出嫁?如此大手笔,还一下就来两家,真是咄咄奇事! (本章完) 五十六 二女争夫 城门外已有一大群人在等着迎候,领头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身材高大颀长,披着一件酱色缎貂皮大氅。此君鼻梁高挺,在白皙的脸颊上遮出一小块暗影,眼睛眯成一条线,这线条格外秀长,却隐隐透出几分不耐与阴戾。他就是刚刚弑叔夺位成功的宋厉公子鲋祀。 两支送嫁队伍几乎同时抵达商丘城门下,两位领头的华服少年相继下车前来拜见宋厉公。彼此眼神相交的一刹那,两人都是大吃一惊。齐世子与纪世子,刚刚在镐京争娶伯姬,如今又各自送姊妹嫁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齐世子刚满十四岁,年少冲动沉不住气,截住纪世子问道:“你来宋国做什么?” 纪世子已十八岁了,比对方高出一个头,没好气地答道:“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我此来是送姐姐嫁入宋国为嫡夫人的!” “胡说!我妹妹才是宋公明媒聘娶的嫡夫人!” 子鲋祀默不作声,只静静看两人争吵,如看戏一般。城门处的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争着看这二女争一夫的好戏。 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喊了一嗓子:“都莫要吵了!两位公主都嫁给咱们宋公不就行了,不过嫡夫人的位子只有一个,另一个只能做侧室了。反正都是夫人,如何?” 本来两位世子已经快要动手了,听了这么一喊,马上把矛头指向了宋公子鲋祀。 “宋公,您可是两年前就向我君父求亲了,聘礼都还在我纪宫呢!怎能出尔反尔?”纪世子问道。 齐世子也不甘人后:“你也知道是两年前啊!那能做数吗?宋公上个月刚即位就向我父侯求亲了,大定小定都下了!” 子鲋祀抬起双手,此人自身仿佛带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威势,在他阴鸷的目光下,人人顿时噤声,再不敢言语。他指一指齐世子,作了个揖:“世子亲送嫡姐出嫁,寡人不胜感激之至。请世子与夫人先入城歇息!” 齐世子喜不自禁,向纪世子递了个挑衅的眼神,欢欢喜喜入城去了。 纪世子急了,上前一步拉着宋厉公的大氅不肯放手:“宋公此是何意?我纪国也是天子近戚,我妹妹亦是周王维私,怎能受此奇耻大辱?” 子鲋祀猛地甩开他的手:“既如此,就与世子把话说来。两年前,寡人还只是先公次子,前往纪宫求娶的是纪侯嫡女伯姜,不是庶女,对吧?” 纪世子有些赦然:“当时您也只是宋国一公子而已,我父侯已打算让嫡姐入镐京服侍周王,怎好答应您的求亲?但我父留下聘礼,就是答应了另将幼女少姜许配于您,咱不是说好了的吗?” “说好了吗?”子鲋祀嘴角一丝讥笑:“寡人可没答应。现今寡人已贵为宋公,你们纪国倒记起这回事了,可惜你这妹妹少姜不过一庶女,怎配为我宋国国母?” “少姜虽非嫡出,但也是我父最宠爱的如夫人所生,怎么配不上了?”纪世 (本章未完,请翻页) 子忿然,急急跑到自家轩身前,伸手牵下一个女孩来,也顾不上什么避讳了。把妹子往子鲋祀跟前一推,说:“你且看看,哪里配不上你?” 白皙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的皮肤,脸颊上有一抹似是而非的嫣色,唇色淡粉,好似菡萏掐出的汁儿印在脆弱的雪白宣纸上,端的是颜若桃花------ 子鲋祀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艳之色,他躬身向少姜深施一礼:“姑娘,寡人的确上月向齐侯求娶其嫡女为正夫人,如今已不可更改。若姑娘肯屈尊,可与齐姜一同入我宫中,汝为次妃,可否?” 少姜眼中已是满含泪水,身子晃了晃,语气却无比坚定:“既然宋公已打定主意与齐国结亲,我纪国贵为王室近戚,又岂能低三下四?也罢,兄长,我们就此归国吧!” 眼看着纪国的车队离去,子鲋祀的眼中流露出迷离之色,荣夷试探道:“主公若是舍不得这女子,何不硬把她留下?” “罢了,原是为了给狗眼看人低的纪侯一个教训,或许是寡人的错吧!” “主公有什么错?自纪国送嫡女入王宫,纪宋两国再无来往,他们这般自作主张送女过来,是自取其辱,与主公何干?” 子鲋祀意味深长地看了荣夷一眼,挑了挑眉梢问:“是吗?再无来往吗?” 荣夷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一直到宋厉公走远了,才得空擦一擦脸颊上的汗滴,心想:此人外郁内狡,实在不好对付啊! 纪宋两国相距不远,走了不到七八日,纪城在望。纪世子有些忐忑,不知这般受辱而归,父亲会不会把罪责一股脑儿砸在自己头上。可他也知道,妹妹心里肯定更难过,于是策马走到轩车旁轻声抚慰着。可无论他说什么,里头都无一点声响,他起了疑,命道:“停车!” 侍女掀开帘子,只叫了一声:“公主------”立刻大叫一声:“不好了,公主自缢了------” 纪宫后殿,纪侯抚着爱女的尸体,颤抖着嘴唇立下誓言:“宋齐辱我至甚!寡人与你们不共戴天!吕不辰,尤其是尔齐国,先与我儿争娶伯姬,后又侵我边界,如今竟夺我少女之宋夫人位,将她逼至死地,寡人不将你碎尸万段,此恨难消!” “父亲打算如何?”纪世子抽泣着问。 “自今日起,由你监国,寡人要再赴王都,不杀吕不辰,誓不归国!” 召府后园笼罩在一团团桃花当中,微风掠过时整座宅子就像燃烧着的粉白色火焰。可是这团火焰却怎么也暖不了召伯虎的内心。自从宋使走后,他时时这般郁郁寡欢,自己所倾心相属的这个王朝终将走向何方?这团阴云始终在他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门被推开了,召己端着托盘柔步走了进来,托盘里摆着一小钵粟米粥:“夫君,你早上胃口似不好,妾温了钵粥,你好歹用一些。” 她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粉面含羞,连眼眸都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太敢抬。虽已成亲快一年,但毕竟才刚行过夫妻之礼,尚不算十分亲密与熟悉。应该说,二人尚在“初恋”阶段。 召伯虎不经意地问道:“王后娘娘一大早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这个------”召己偷偷瞟了丈夫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这才略略安心:“无他,只是娘娘知夫君为宋公一事郁郁于心,命我尽力开解一二。” “哦?”召伯虎眼底漾起一团暖意:“娘娘亦知此事?” “太子殿下告知的,说夫君近日神思郁郁,心事重重,为宋国弑君一事而忧心。” “那,娘娘是何意?也赞成大王承认子鲋祀继位吗?”召伯虎盯着妻子问道。 “唉——,娘娘也知此事不妥。但是却与妾讲了实情,依周室目前的财力,实是打不起这一仗了。上回太子与夫君南征,虽是江汉诸侯出的力,可一番赏赐下来,王室也亏空了不少。到现在,为了铜绿山的归属,随鄂两国斗得如乌眼鸡一般。大王与娘娘如何不知夫君说的是正理,可也是实出无奈呀!” 召伯虎用勺子调了调钵中的粥,喃喃道:“或许是我真的太过于执拗了吧!” 荷花开始吐蕊的初夏,满怀复仇之志的纪侯又来到了镐京。他连馆驿都没去,直接风尘仆仆地入了王宫,一头扑倒在周夷王的阶下,抽抽搭搭地诉说着这一年来所受的屈辱。 “那齐侯仗着自己乃大国,屡屡不把大王放在眼里。又记恨臣得了他们在洛邑的封田,对我国不遗余力地打压。先是争娶伯姬,后又侵犯纪齐边界,如今又紧着抢夺我女的宋夫人之位,生生逼死我那小女儿。大王一定要为臣做主啊------” “这------”事情涉及宋国,周夷王有些为难了。自己才刚刚承认子鲋祀的正统地位,为此还惹得召公虎不快,怎可为了小姨子而责难宋国?再说,也是纪国上赶着求这门亲,这才被别人打脸的。 纪侯何等乖觉,一见周夷王面有难色,马上掉转攻击点:“大王,若是只臣受点欺侮,那也就罢了,不敢劳动大王费神。可是那齐侯,不顾大王心中忌惮,不但收容叛逆的王子皙,还赐予封邑与宗女,分明是帮他培植羽翼,好与大王抗衡。那个王子皙,先是在镐京行刺大王不成,夤夜出逃;后又在营丘蓄养死士,趁太子南征之机,放死士前往汉水行不轨之事。” 周夷王神色一凛,厉声问道:“太子之事你怎知是王子皙所为?从何得知?”连自己都只是猜测,而无实据,远在千里外的纪侯又从哪里得知呢? 纪侯这回倒是镇定了:“大王,不但臣知道,营丘人人都知晓此事。原是那些死士从汉水回来后,依旧出入王子皙的府第,还在外头宣扬过自己如何如何做过此等大事。大王,王子皙狂妄至此,背后没有他吕不辰撑腰,他敢吗?” (本章完) 五十七 王子皙 姬燮已是怒极,一抬手,竟将案上的竹简全扫到地上,怒骂道:“竖子可恨!竟如此欺孤?” 纪侯吓了一跳,忙跪下膝行去拉他的袍摆,眼含热泪,目光诚恳:“大王,您身居这镐京王宫,远离中原,根本不知道这些年那齐侯的所作所为。收留王子皙只是其一,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还做过什么?讲!”姬燮一拂袖,气呼呼地坐下。 “大王,这些年来齐国与莱夷部落一直眉来眼去,有来有往,勾搭不止。这回,子鲋祀一弑叔夺位,齐侯马上将嫡女嫁于他结亲,如此一来齐宋两国便算是结盟了。再加上莱夷之力,他们三家合力,其势力足以搅乱中原啊!” “这,他们有这胆量?”虽然心悸,但姬燮仍然觉得事态不至于严重至此。 “哎哟,我的大王啊!”纪侯心急不已,今日必须趁热打铁说动周王:“怎么没这胆量?那宋国可是殷商子姓之后,一直心怀异志。当年,先武王好意为商纣留嗣,封其子武庚禄父于商丘,立宋国。不到三年便拉上‘三监’一同反叛,若不是周公旦筹谋得当,我大周江山险些被颠覆。现在的宋君虽为微子启之后,但毕竟时过境迁,只需有合适时机,难免不再生异心。” 一番话说得周夷王后背心一阵凉意,皱着眉头继续听纪侯的分析。 “大王,齐侯乃姜太公之后,当年先成王曾授予彤弓朱矢,掌中原征伐之权。若齐国起事,叫中原诸侯如何应对?到时宋国响应,联合莱夷与北面的戎狄一同攻下洛邑,扶王子皙为周王,割中原之地与大王分庭抗礼,大王该如何应对?” 因崤函古道过于艰险,从镐京前往中原费时费力,所以远在王都的周王难以把手伸到中原实行有效管理,便在洛邑设立副都,以通往来。所以切断中原与丰镐地区的联系也是十分容易的,若真的如纪侯所说的话,那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或许大周天下将被一分为三,届时南方的楚国也必会生事,占据江汉,这------想着想着,周夷王的额头上直冒冷汗,他问:“那依舅舅说,该怎么办?” 纪侯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一闻此问,马上凑过来说:“大王不如先下手为强,趁他们计谋未熟,羽翼未丰之际,借召开天下诸侯大会之机,把宋齐两君都召来镐京,谅他们不敢不来。到时候,先逼齐侯交出王子皙,再将吕不辰与子鲋祀扣下,拿到了主动权,再看时局处置。” 姬燮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一场风暴开始酝酿------ 两人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周夷王已经毫不怀疑纪侯所言的真实性,可出于慎重,他还是问了句:“若齐侯果有反意,怎么高国两家不告知于孤呢?” 纪侯满脸痛惜的表情:“大王,当年管叔与蔡叔都是姬姓宗亲,被先成王派往宋国,还不是跟着殷商余孽反了?何况高国两家世代居齐,子孙世代食齐之禄,早就忘了他们身为王监的职责了!” 周夷王长叹一声,他也不得不承认纪侯所言属实,如今派往各异姓诸侯国的所谓“王监”早已不是王室之臣了。纪侯嘱咐道:“大王,此事关系重大,即便是王后与太子面前也不可透露一字。一旦走漏丁点风声,那吕不辰与子鲋祀提前反了,可就糟糕了。至于臣,打死也不会吐露半个字,便是对臣女亦是如此。” “舅舅放心,此中厉害,孤晓得的。”周夷王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 很快,周夷王即将于秋九月大会天下诸侯于镐京的敕令便传谕四方。南征过后,周室一直无甚大事,为什么突然如此兴师动众要大会诸侯呢? 最先感到事有不对的是周公定。他敏锐地意识到此事定是纪侯出的主意,其矛头必是指向新近结下血仇的齐国,而对准的靶子必是在营丘避祸的王子姬皙。周公定马上派出心腹家臣梅叔,星夜兼程赶往营丘给王子皙送信,建议他尽快离开齐国,前往他处躲避风声。 梅叔是与周王的使臣前后脚到达营丘的,王子皙急急入齐宫之时,齐侯吕不辰正在思忖该不该前往镐京。不去吧,那就是明目张胆地与天子作对,违反君臣大义;去吧,又怕这后头有什么阴谋,与己不利。 王子皙呈上周公定的来信,齐侯看后不住地点头赞许道:“还是国公心思敏捷,思虑过人。他建议子皙你先往他处暂避一时,这样周王便没了攻击寡人的靶子,此计甚好。” “承蒙表兄关照,使弟在营丘暂得苟安。如今事急矣,弟该避往何处?请表兄拿个主意。”王子皙一时没了主意。 吕不辰思索片刻,说道:“这样,寡人马上修书,送你往莱夷国去。那里为化外之地,周天子的手还伸不到那儿。待我从营丘回来,诸事安定后,再接你回来。” 王子皙一头拜倒在地:“一切全都仰仗表兄了。” “你我兄弟,血脉相连,自要互相扶持才对。”吕不辰忙将他扶起,自去修书不提。 宋都商丘,公宫内殿,刚刚登位的宋厉公子鲋祀接见安置完来自镐京的使者,心中也是起伏不定。遂速密召自己的心腹谋士荣夷来商议对策。 “你看此事如何应对?天子大会天下诸侯,寡人才刚刚拿到敕令,不敢不去。可若真的去,听说纪国的少姜在归国路上便自缢了,那纪侯身为国舅,难保不会在周王面前进谗言。就怕去了会对寡人不利呀!”子鲋祀想起自己的祖先曾囚周文王与羑里,就怕如今掉个个儿,自己反成为周室之囚。 荣夷的皮肤已不再似当初那般黝黑,而是微显淡褐色,眉骨处的棱角似一痕冷月般的锋气,凝重如墨。对于宋厉公的困惑,他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主公,此事臣已有计较。去,还是要去的。便是别人都不去,主公您却是不得不去的。” “哦?这是为何?”子鲋祀一挑眉毛,问道。 “主公切莫忘了,您是如何即位的?若是不去,周王正好以咱们不敬周室,得位不正之由而兴讨伐之师。而主公刚刚即位,国中尚有不服之声,这个时候,切不可自乱阵脚,给他人以可乘之机。” “你说的有理。寡人也不是那怕事之人,别说是镐京,就是龙潭虎穴走上一遭又有何妨?”子鲋祀眯缝着眼,一股阴鸷之气油然而生:“死有何妨?只是寡人心怀大志,不甘心这般引颈就戮罢了。” “主公放心,有臣在,定能确保您安然脱身。何况,周王此举,也有试探您之意,未必真会对您不利。若那纪侯真的发难,臣也有应对之策。” “什么主意?不要卖关子。”子鲋祀好奇地问。 “见招拆招,臣与主公一同去,届时再见机行事,如何?” 见他一副满有把握的样子,宋厉公也放了一半的心:“我知你素来机敏多智,也罢,此事便全权交由你负责。” “诺!” 镐京王城,城周四十五里,每面辟三门,城下有池环绕,池上有桥,与街相直。城东紧依沣水,城墙顺河流之势,呈曲折之状,有如北斗七星。北墙沿太庙与王宫修建,南面向内收缩。全城历百余年修缮经营,庄严肃穆,规制宠阔,雄伟壮丽,无与伦比。处处彰显着大周王朝的声威与显赫。 从秋八月中起,来自东南西北四面八方的诸侯车队便摩肩接踵地来到这里,城里的驿馆都快住不下了。有的诸侯便干脆投亲靠友,周公,召公与虢公自己的府里也住了不少客人。齐侯吕不辰老实不客气地住进了周公府,和鲁侯做了舍友。番子与燕伯住进了召公虎家里,虞公自然是往老友虢公家里投宿。一时间,整个镐京城车马喧嚣,陡然增加了不少人口。 秋九月初一,是个大朝日,已先期赶到的各路诸侯与王朝文武大臣一同上朝。周夷王一扫阶下,马上把目光锁定在齐侯吕不辰身上,立刻发难:“难得齐侯肯来谒见孤了!若是孤没记错的话,齐侯已有两年多未曾入京了吧?” “臣惶恐,因国中事务繁忙,一直竟未得脱身,望我王海涵!”吕不辰下拜叩首道。 周夷王向纪侯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清了清嗓子:“齐侯,上次太子南征险遭不测,现已查实乃废王子姬皙所为。此人一贯包藏祸心,曾与先孝王病重之时主谋行刺于大王,证据确凿。如今又图谋行刺太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身为大周臣子,怎可与此贼沆瀣一气?大王之意,请你齐国交出此人,否则与他同罪!” 满朝文武这才听出来,周王这是动真气了。大殿上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大家都屏住呼吸且看齐侯如何应对。 五十八 廷辩 吕不辰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禀大王,臣与姬皙有姑表亲,当初他来投齐国,臣不疑有他便收留了。后来才听说镐京城里的事,正想质询与他,不料姬皙先探得风声,已遁去矣。如今,臣也不知他在哪里?如何交人?” 分明是一派胡言!姬燮死死捏住案几的一角,指节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发白,他几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是吗?那齐侯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纪侯会意,一挥手,殿前武士一拥上前,将吕不辰拿下,怒喝道:“大王有命,吕不辰庇护逆王子皙,与其同罪,暂行收押。” 姬燮气极,对着一众蠢蠢欲动的中原诸侯们说:“尔等若想与吕不辰同罪,便尽管求情好了!” 眼看齐侯还没来得及喊一句便被拖了下去,中原诸侯们吓得魂不附体,跪地叩头不止。姬燮看着他们这样子,这才觉得心里一口气舒缓了些。他严厉的目光将阶下众人一一扫过,又落到了宋厉公子鲋祀身上。 “宋公这一向可安好啊?”周夷王冷冷地问。 子鲋祀转班出列,跪拜道:“托大王洪福,臣一向安好。多年不见,大王风采依旧,臣心甚慰。蒙大王敕命,臣得即宋公位,感铭于心,发自肺腑。” 这番话有两层意思。首先是念旧,姬燮幼时为王子时,在宫学中就读,除了王室子弟,各地诸侯也会把子弟送来伴读。所以子鲋祀与他算是有点同学情谊。其次就厉害了,子鲋祀论起来最大的罪过便是弑叔夺位,但既然周王已承认了他为正式的宋公,那么这一条就不能再追究了。 周夷王算是碰了个软钉子,鼻子里“哼”了一声,瞟了一眼纪侯道:“闻听爱卿迎娶新夫人,竟然累得纪侯爱女自尽身亡,这事你怎么交代?” “大王,”子鲋祀再拜叩首:“臣为公子时,曾向纪侯求亲不假,但当时纪侯并未应许。待臣即位后,宋宫无人主理,所以才向齐侯求娶嫡公主为正夫人。却不知为何,当日纪世子竟然也送妹来商丘。臣不是故意为难少姜公主,只是嫡夫人只能有一人啊!只得提出愿纳她为如夫人,可奈何少姜公主气性大,愤然离去。臣实在不知她竟然会自缢身死,想起来实在觉得有愧,毕竟是因臣而死,枉送性命,惜哉痛哉!” “你胡说!”纪侯也出列指着宋厉公骂道:“分明是你即位后派人来说,愿娶少姜为夫人,再说当年求娶的聘礼都还在纪宫内呢!怎么会不做数?” “实无此事啊!”子鲋祀一脸惊愕:“当时臣分明求娶的是纪侯的嫡女。如今臣既已即宋公位,又岂会娶一庶女为正夫人?没这个道理呀!” “你------你------”纪侯气得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姬燮却有些尴尬,谁都知道,纪侯只有一个嫡女,就是如今在秋寥宫的宠妃纪姜。他实在不知,原来还有这么一出。这样一来,他倒不好难为宋厉公了,免得别人说他为难 (本章未完,请翻页) 情敌。赶紧了结此事要紧! “行了!”姬燮一抬袖,制止道:“此事既为你们的家私,不便在朝廷上公然相辩。纪侯痛失爱女,与你宋国不无关系,无论如何,宋公你都要拿出一个态度才是!” 子鲋祀知道自己已大致过关了,大大松了一口气,深作一揖说:“诺!臣也心痛少姜公主红颜早夭,愿割让纪国郜与防两座城邑,以表歉意。” 此言一出,在场诸侯微微颔首,觉得事已至此,宋国肯割两城已是大有诚意了,何况少姜之死说到底,还是纪侯自己上赶着结这门亲惹的祸。人家已退让至此,你还待怎样? 纪侯铁青着脸没吱声,早有鲁侯,陈侯,蔡侯等纷纷上去劝慰。大意是人死又不能复生,如今宋公肯退让至此,两国也不好结下仇怨,大家以后还都要在中原上混,不如和好的好。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纪侯头都晕了,再看周夷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明白了把宋齐两君一块炖了是不现实的打算,只好先办一个是一个了。 “罢了罢了!”纪侯不耐烦地挥挥袖子:“那就这样吧!” “少傅,听说今日朝堂上激辩,您一言未发却是为何?”东宫书房内,姬胡瞪着大眼睛好奇地问道。照他的理解,这么大的事自己的师傅身为国公,总要发表意见的嘛。 “不仅是我,周公不也一言未发吗?”召伯虎吹了吹手中茶钵里的茶叶,眼里浮现出齐侯被拖下去时周公定眼中的那一丝焦虑与惊惶。他还是有定力啊!这么大的场面,愣是一声不吭。 姬胡虽只有九岁,但身处权力斗争的中心久了,还是有几分政治敏感的:“怎么?这里头有什么猫腻不成?” “如今朝堂上,周公明显是站在齐国与王子皙一边的,纪侯嘛!当然是为了他的女儿和外孙,以后难保不会对付王后与太子殿下您,谋夺后位与储君之位。他们两方斗起来,于王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您,倒也不算坏。”说完,召伯虎苦笑了一下,曾几何时,自己竟也琢磨起权术来了?莫非真的是形势使然? “可是,母后不是还把伯姬妹妹许给了齐世子吗?若真的处置了齐侯,这亲事该怎么办?”想起妹妹伯姬,姬胡还是忍不住关切道。 “这亲事本就是为了安抚齐侯的,若这回真的能逼着齐国交出王子皙,也是好事。此人屡屡谋划与太子殿下不利之事,若能借纪侯之力除了他,何乐而不为呢?只是,眼下这两方相斗,必有一伤,咱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所以,少傅请命前往丰邑去修缮祖庙,以备下月举行大祭礼?”虽然镐京是王都,但举行大型的祭典还是要前往丰邑,那里才是周人先祖发祥之地。周夷王这回要带领四方诸侯前去举办大祭,自然是要人打前站的。 召伯虎微微一笑:“不是我,是和太子殿下一起去,怎么样?” “那敢情好!”姬胡高兴地蹦了起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整天呆在东宫里,我都快闷死了!” 深秋的丰邑一派萧瑟景象,幸好秋收已过,民夫们抛下妻儿与田地,聚集在郊外的工地里面服劳役。这是一项重大的国家形象工程,冬至之日,周天子将率领诸侯来此共祭先祖。 有太子坐镇,召伯虎亲自指挥,不到一个月,劳作的号子销声匿迹,一座宠伟的高台耸立于丰邑郊外。台上彩旗招展,汉白玉栏杆衬托着青石台阶,这景象,令人见之心旌神摇,顿生纵横捭阖之豪气。 工程完工,按礼制太子应该回镐京复命,并郑重邀请周夷王前往大典。姬胡恋恋不舍地与召伯虎告辞后,独自踏上了回王都的路途。其实丰镐两地并称两京,相距并不太远,若是纵马扬鞭,有个一天半的时间也就到了。可偏偏姬胡贵为太子,行动必须稳重,拉车的马儿颠儿颠儿地,一直走了三天多才望见镐京的城墙。 城还是熟悉的那座城,可不知为什么,一股诡异的氛围无处不在地宠罩着这座城市。姬胡掀起车帘,发现不论是守城将兵,还是普通百姓,都目光躲闪,似乎很怕与他的目光触及。可一旦自己的车马向前,他们便在后头低声耳语,指指点点。偶尔还有一两声传入耳中,无非是“大王也是为了太子------”云云。 姬胡放下帷帘,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进入王宫,这氛围可不仅仅是用“诡异”二字所能形容的了。他不过是问了一句:“这大殿前的青铜大鼎怎么不见了?”那些内侍们跟见了鬼一样目露惊恐之色,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差点连下巴都抖掉了。 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姬胡强压下满肚子的疑问,先去大殿求见周夷王,不料吃了个闭门羹。御前守卫的将官心虚地躲避着太子充满疑问的眼神,说:“太子殿下,大王身体不适,近一段日子都免朝,也不见人,请您先去中宫见王后吧!” 说完施了个礼,快速转身疾走,那样子,好象生怕姬胡再问他第二句似的。 在王后的中宫,姬胡倒是顺利拜见了母后。番己神色如常,亲切地询问儿子在丰邑的差事办得如何,可还过得惯,姬胡觉得自己的心定了些。 姬胡正想开口问话,忽然内侍贾前来传话:“大王召娘娘前去侍疾!” “母后,父王得的什么病?孩儿也想前去探视尽孝!” 番己的目光忽然有些游疑,似有什么话难于出口。她向獳羊姒使了个眼神,说:“太子难得回来,有季桑陪我去就成了,你就留下来陪太子说说话!” 身为王后,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言语与事情不便宣之与口,便只得委托身边可信之人去说。如此,姬胡有何不懂的?只得恭送母后,转身问道:“姒嬷嬷,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每个人都这么神神秘秘的?” (本章完) 五十九 梦魇 “太子殿下,”獳羊姒扭捏着衣服下的青色缎带,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事情:“您和召公去了丰邑后不到半个月,大王他就把齐侯给当殿烹杀了!” “啊——”姬胡只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炸开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头发丝一直延伸到脚后跟。好半天,才嗫嚅着问道:“那------那究竟是为什么呀?” 獳羊姒轻叹一声,慢慢讲述着事情的始末。其实,周夷王一开始只是想把齐侯吕不辰给拘押起来,一直到他肯把王子皙交出来再看如何处置。可是那日纪侯派往营丘的密探来到镐京,带来了两个消息,这才彻底惹毛了周夷王。 这头一个消息,是王子皙逃去了莱夷。本来,对于姬皙出逃这件事,周夷王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他却偏偏逃到了莱夷。那可是周王朝的法外之地,且一向对中原虎视眈眈,如今姬皙为莱夷王座上宾,这说明了什么?这不就坐实了纪侯的指控,齐侯与莱夷勾结,欲图谋中原吗? 这第二条消息,那密探可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打探出来。原来,楚国的熊渠那段时日曾派人前往营丘寻访王子皙的下落,一听说人去了莱夷,马上又去莱地寻访了。至于为什么?隐约听说是因为去年太子南征时,熊渠在铜绿山下被困于八门金锁阵,险些被擒。幸好有王子皙的死士们奋力营救,这才幸免于难。如今听说周王要捉拿姬皙,特意前来搭救一二的。 这两个消息一对上,周夷王勃然大怒,这还了得?吕不辰一身与楚国与莱夷勾结,定会搅动周室天下,动摇社稷于风雨飘摇之中。再加上纪侯与纪姜的卖力煽动,周夷王盛怒之下,将齐侯吕不辰剥去衣衫,于大殿之上,当着四方诸侯的面,投入鼎中活活烹杀。 将活生生的人投入煮沸的鼎中?姬胡想象着那个场面,只觉一阵冰寒之气从足底渐渐升到了腰间,他感觉双腿冻住了似的,挪都挪不动。獳羊姒也是心有余悸,喃喃道:“活了大半辈子,那场面可真是第一回见,太可怕了!” “怎么?嬷嬷亲眼见到了?”姬胡很是惊讶,论理后宫女眷是不能去往前殿的。 “还不是纪姜出的好主意。”獳羊姒愤愤道:“她撺掇大王把烹杀完齐侯的大鼎放在驷马大车上,拉着在各个宫门前展示一番,还非要各宫嫔妃出来亲眼目睹。” “这是为什么呀?”姬胡想不通,为什么纪姜要如此恐吓诸宫女眷? “她对大王说,这样好让各宫妃嫔警醒各自的父兄,自此对大王忠心不二。可实际上,谁不知道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让自己立威,从此在后宫说一不二,好架空王后。” 姬胡这下明白了:“怪不得宫中人人自危,原来如此。” 想起那恐怖昏乱的一日,獳羊姒还是咬牙切齿:“那贱婢,明知宫中这么多有身子的,还这般恐吓她们。这不,鄂姞当场 (本章未完,请翻页) 被吓晕了,流了血,医者一诊脉,原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子还不自知,一下子流产了。邓曼和黄嬴肚子很大了,看了这一幕,全都早产了。邓曼的孩子生下来便没了,是个女儿;好在黄嬴生了个儿子,跟小猫似的,王后派了好几个医者去看着,还不知能不能保住。她们倒还好,最惨的是莒嬴!” “莒娘娘怎么了?”姬胡印象中,莒嬴最不得宠,能有什么祸事上门呢? 獳羊姒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这些日子跟着番己身后,里里外外料理了不少事情,语气中难掩疲惫:“当夜,纪姜自是拉大王前去秋寥宫的。满宫里都知道她爱显摆,每回大王在她那里时,都会把自己的陪嫁媵妾召过去值夜。那夜是孟姜值上半夜,莒嬴值下半夜。本来好好的,可后半夜时不知怎的大王醒了过来,提着剑冲出内室。也怪莒嬴自己上赶着迎上前邀宠,竟被大王一剑给捅死了。” “啊——”姬胡惊恐不已,他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宫一个月,竟然发生这么多大事。一时竟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之感。 獳羊姒也有些难为情,姬胡虽是自己看大的孩子,但毕竟是个男孩子,这般直白地表述这些宫帷之事也不知是否恰当,一时有些踌躇。她绞着帕子,难为情地结结巴巴劝道:“太子殿下,也------难怪大王心绪不宁。那天看到大鼎的人哪有不害怕的?人还在里头浮着呢!唉!要不是纪侯父女一步步逼着,大王哪里做得出这般狠绝之事?” “姒嬷嬷,那父王是因为此事才生病的么?”姬胡问道。 说起这个,獳羊姒语气这才轻松了些:“其实,大王也没有什么病,不过就是总是梦魇,不敢独个儿睡觉。所以日日离不开王后,这几天不但每晚都召王后去大殿陪他,白日里也不时宣召。唉!王后宫里还有这一大摊事要料理,还得时时陪伴大王,真是分身无暇呀!” 姬胡走出中宫,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张开五指,让阳光能透过指缝挥洒到自己脸上,好让心底的阵阵寒意得到驱散。齐侯吕不辰死得惨,莒嬴死得冤,还有那两个未能谋面的弟妹,他们都很可怜!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呢?为什么镐京百姓说“大王都是为了太子------”,就把一切的因由都归结到他身上? 他只觉胸口闷闷的,恨不能大喊几声,可是------不行啊,他姬胡可是大周的太子,不能这么干!他只能郁郁地回到东宫,要是少傅在就好了,至少可以有个人说说话,他想。 番己走进内寝殿时,只见周夷王正把脑袋蒙在锦被里,说什么也不肯露头。床榻前的内侍贾劝说着,脸上是透不出的焦虑与无可奈何。一看见番己便跟见着救命菩萨一般:“王后娘娘,大王他------” 番己摆摆手,意思是都明白了,内侍贾会意,便与季桑一同退了下去。 姬燮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才从锦被里伸出头来,清俊的面庞难掩苍白之色,颔下的胡须因为多日不曾打理如野草般漫长,长长的头发披了满肩,整个人在这幽暗的室中看来形同鬼魅一般。 “阿己,你来了!”他一把揪住番己的手,力气颇大,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捏得番己生疼。 番己不着声色地抽出手掌,拿了把骨梳来替他梳理头发:“大王,莫不是又做噩梦了?” “是啊,孤又梦见那个大鼎了!吕不辰躺在里头,眼睛瞪得圆圆的,身上的皮肉已变成红色。后来------后来不知怎的,那个大鼎也变得透明了,吕不辰的皮肉也变成透明的,能看见里头的五脏六腑。然后,然后他全身就化了,就一个头飘在上头------啊,”他猛一转头揪住番己的胳膊:“阿己,你说他会不会变成厉鬼来找孤索命啊!” “大王!”番己轻轻推开他,继续梳头,一下一下地,如轻柔的抚摸,姬燮渐渐觉得心定了些。番己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会的,那个大鼎臣妾已命他们埋入城郊土中。何况自古没有‘以臣凌君’的道理,吕不辰即便要复仇,也不会来找大王您的!” “那------他会去找谁?”姬燮颤抖着声音问道。 番己收起骨梳,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大王,此事你处理欠妥。纵使齐侯有千般不是,纵使他有谋反之心,您也不应该当着四方诸侯的面当殿活活烹杀。您这般做,虽然会使他们心生畏惧,却难免留下暴虐之名。您虽为大王,可也得当心史官之笔与万民之口哇!” 姬燮想开口辩白几句,却什么也说不上来,只好如犯错的孩子般任由番己数落。末了,只小声嘟囔了几句:“舅舅他言之凿凿,不由孤不信啊!” 番己冷笑几声:“纪齐两国矛盾重重,他的话不可全信啊!但凡大王事前与臣妾商议一番,决不至此。依臣妾的主意,只需将齐侯软禁于镐京,再下王诏另立一位齐君掌管东海之滨。只消过个几年,吕不辰之势力定然瓦解,岂不比如今这局面强吗?” 想起被自己梦游冤杀的莒嬴与没缘份的两个未出世的孩子,姬燮也是心痛愧疚,再也不敢辩驳半句。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王,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有用。你首先必须振作起来,不能成日里像个蚕蛹般躲在被褥里。你是周王,总不能一辈子不上朝,不处理国政吧?齐侯已死,你得为齐国善后,抚慰后宫及国人之心啊!” “阿己,”姬燮怯生生地说:“孤也知道不能一辈子躲在内殿不出来。可是------孤害怕呀,这个大殿------”他神情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下:“这个大殿里好象处处都有吕不辰和莒嬴的影子飘荡,孤好害怕。白天晚上都睡不好。” (本章完) 六十 宋质子 番己被他气笑了:“罢了,要是大王害怕的话,就搬去中宫如何?” “真的吗?”姬燮眼中闪着亮光:“阿己,你不知道,我心里害怕的时候,只有抓着你的手才能踏实,真的。” 当日,周夷王立即搬入中宫王后处。次日,在番己的鼓励甚至是逼迫下,才勉强上了朝。这才发现,数日之间,朝务已堆积如山。自从齐侯被烹后,周公定马上称疾不再上朝,召公虎在丰邑督造祭台,没有人主理政务了。 没办法,召伯虎被几百里加急文书紧急召回镐京。连家也没时间回,便直接于府衙中忙了个昏天黑地,废寝忘食地工作了四五日,总算把堆积如山的政务处理了个七七八八。这才能挪出时间来入宫谒见周夷王。 召伯虎之所以火急火燎地要见周夷王,实在是有两件迫在眉睫的要紧事体需要周王拿个主意。 这头一件,便是齐国的国君嗣位问题。吕不辰被烹杀的消息传回营丘,他的世子马上逃遁,据说是前往莱夷与王子皙会合了。当然,即便他不逃的话,周夷王肯定也不会让吕不辰的儿子即齐侯位的,毕竟是杀父仇人嘛!按姬燮的主意,肯定要将吕不辰一脉一撸到底。那么该选谁来即齐侯位呢? “其实,吕不辰是有同母嫡弟的,叫吕不山。论理,兄终弟及亦是传承之道,可是------”召伯虎抬眼看了看周夷王:“还是要请大王拿主意。” 姬燮微眯着眼,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张恭顺得近乎谄媚的脸来:“孤记得,去年替齐国送朝贡的是吕不辰的异母弟弟,那人叫什么?” “禀大王,叫吕静,乃是先齐侯次妃所出。”召伯虎的朝务很是熟悉。 周夷王点了点头:“就他吧,孤这便下诏命,派人送往营丘。”先孝王在位时,齐国与周室好得共穿一条裤子,那时候不见齐哀侯打发这个异母弟来镐京办差。如今自己即位,齐国与周室关系急转直下时,吕不辰反而打发他来朝贡,分明是把他推出去做替罪羊。由此看来,两兄弟关系不睦,这个吕静即位后也必不会心心念念他兄长被烹杀的仇怨。 周夷王这点心思召伯虎能不明白吗?若在以前,他也会争一争“嫡庶有序”的道理,可如今久历朝务,他的性子也磨圆了些。何况他也知道,说破大天来,周夷王也决不会让吕不山即齐侯位,倒不如随了他的意,反而能少许多周折。 齐国的事定了,接下来该说说宋国的事了。宋厉公子鲋祀亲眼目睹齐侯被烹杀后,深受刺激,这段日子以来的表现很值得一提。他先是亲自登门向纪侯谢罪,并奉上割让给纪国的两座城邑的地图与户籍册,纪侯也不客气地接收了,气平了许多。接下来,又上表给周夷王乞罪,语气之谦卑,叫人不忍卒读。 “此外,宋公之长兄弗父何来到了镐京,自请为质于周,乞求大王放其弟归国,以理国政,藩屏我周。”召伯虎继续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奏说。 “哦?”周夷王很是吃惊,他自幼见惯了为了权力斗得如乌眼鸡一般的父子兄弟,弗父何这般行事令他又是钦佩又是羡慕:“这个弗父何就是不肯即宋公位的那个庶长公子吗?” “是的,此人已来到镐京,前日还特意来臣家中转述求为质子之意。” “其人如何?” “淡泊名利,品性高洁,性格耿介,实乃难得之君子。”论及这个弗父何,召伯虎亦是赞叹不已。 周夷王心生惜才之意:“那便留下他在朝中为大夫,先为大司理吧。这个职位自你就召公位后就一直虚悬,也算是与他有缘。” 召伯虎应了一声,再次追问道:“那么宋公呢?要不要放他归国呢?” “唉——”周夷王轻叹一声,忽然转移了话题:“子穆啊,你素来有自己的见地。孤很想听你说说,齐侯一事孤如此处置是否恰当?”其实他是想问外头怎么说自己来着,是不是把他比作夏桀商纣?可没好意思直接问出口,只好走委婉表达的路线。 “大王,是想听臣的实话吗?”召伯虎的反问却相当直白。 “自然要听实话。”姬燮一面说,一面坐直了身子。 “大王当殿烹杀齐哀侯,行事自然酷烈,令人侧目。可正所谓‘小人畏威不畏德’,如今天下四夷环伺我周,诸侯们心怀异志,蠢蠢欲动,也的确需要非常手段敲打一番。先古时候,舜帝何等有德,却也因治水不力,将鲧殛死于羽山。可见古之圣君,也是恩威并重的。” 这一番言语说得周夷王心头一块大石落下。他忽地想起前几日自己不肯上朝,王后番己也是如此这般训诫的:“大王此事虽做得过了些,但好歹也镇住了那些居心叵测之辈不是?如今天下万民,四方诸侯都紧紧盯着大王接下来的行事,若在此时露了怯,瞬间便会被人扑上来撕咬。若大王能借此立威,反而能将坏事变为好事呢!” 仔细想来,召伯虎所讲也是一般意思,既不似纪侯那般一意谄媚,也不一味指责,而是引经据典地铺排自己行事的合理之处。姬燮觉得心头十分适用,连带着脸上的笑容也温暖了许多:“可近日似乎有些风言风语,把孤与商纣相提并论,爱卿以为如何?” 召伯虎一拱手:“这正是我要劝谏大王的。此种手段不可轻易滥用,偶尔为之,可借以立威,震慑诸侯欲行不轨之心。若是用得多了,便如夏桀商纣一般无二了。” 周夷王颔首道:“孤明白爱卿之意了,便让那子鲋祀归国吧。他如此谦卑,若孤再揪着那点错处不放,岂不令天下非议?” “大王英明。”召伯虎叩首道。 子鲋祀最大的罪过是弑叔夺位,但因为周夷王的诏命在先,此罪已不好再追究。那么就只有一个错处,因二女争嫁之事无心逼死了纪侯之女,说起来只是私德略有瑕疵,若因此事羁押他,天下人只会说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周夷王偏宠纪姜,公报私仇。周夷王是明白人,懂得其中厉害关系。 冷风萧瑟,子鲋祀坐着马车疾驰出城门,回首望着赫赫扬扬的镐京城墙,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明显聚集了一团阴戾之气。待我下次再来,定将整个镐京城搅个天翻地覆。 远远看见他的马车,荣夷疾奔过来,深施一礼:“主公,您终于能归国了!” 子鲋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若无你奔波两地,取来郜防两城的地契户籍,又请来长兄为质,寡人哪里能顺利归国?你放心,寡人不是那不知感恩之人,回国之后,就拜你为下大夫。” “多谢主公。” 子鲋祀回望了一眼,语气中有几分牵挂之意:“只是可怜兄长了,先是让宋公位于我,如今又为了寡人能早日归国不得不留周为质。寡人实在是亏欠他良多啊!” “主公不必担心。”荣夷劝慰道:“听说周王对长公子颇为赏识,已拜为镐京城主管刑狱之大司理了。长公子虽在镐京为质,但掌政之召公虎与其交好,他日或许果真在周有所作为,也不枉主公预先布下这一步好棋了。” 腊月刚至,一股寒流袭来,森森寒气好似一面玻璃罩子生生盖在镐京城上空,明明日头还在当头,寒意却依旧从脚底往上渗。番己的中宫已烧起了地龙,紫铜鼎炉内的银丝炭也烧得通红,映照着嫔妃们各怀心事的脸庞。 既然姬燮已振作精神重新上朝打理国政,那么身为大周国母,中宫的请安制度也到了该恢复的时候了。好在那事已过去了一个多月,邓曼几人虽在调养,但走几步路来中宫说几句话还是成的。 屋子里虽暖意融融,但各人心中却渗出一股寒意。邓曼依旧身姿曼妙,一张俏丽的瓜子脸薄施粉黛,只是形色蔫蔫,打不起精神,明显没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黄嬴一脸憔悴,想是早产的儿子耗费了她所有的心力。夷己,鄂姞与孟姜都是一脸瑟缩之态,完全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 只有纪姜穿戴格外惹眼,一身桃红色斜襟长袄,领口和袖口笼了一圈灰鼠毛皮,边底还绣了金色缠枝花卉,下头露着月白色的裙子;头上插着一对镶珠宝镏金碧玉簪。分明是精心打扮过的。番己心中冷笑道:莫不是以为来中宫就可以见到大王了吧? 其实番己没有猜错,纪姜的确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来的。自从齐侯那事发生之后,天下人皆知他们父女受周王偏爱,的确也立了威。可也让大多数人对他们敬而远之,纪侯的馆驿变得门庭冷落了许多,除了宋公子鲋祀再无人上门。她自己在后宫中也感觉受到了排挤,人人见了她都绕道走。 这倒也罢了,更糟糕的事,周夷王也开始冷落她了。自从那夜梦魇误杀了值夜的莒嬴之后,姬燮再没有来过秋寥宫,反而整天黏着王后番己。 (本章完) 六十一 独宠之争 刚开始她没有在意,以为周夷王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没想到一个多月过去了,姬燮再没召幸过任何妃嫔,还搬到了中宫与王后同住。真真让她想不通! 番己扫了一眼座下无精打采的众女,长长叹息一声,说:“唉——经此一劫,后宫也是人才凋零,亦无可心之人伺候大王。” 纪姜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咬牙道:“王后此言差矣。现在大王吃住都在中宫,这后宫之中,只消得王后得力便可,我等便是再可心,又有何用?” 番己并不生气,也懒得接她的话茬,只是清了清嗓说:“今日召大家前来,是有要事要讲,也需征询你们的意思,免得我自作主张瞎安排,拂了你们自己的心愿。大王明日便要前往丰邑祭天,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来去总要两三天时间,这一路上也得有个可心之人伺候茶饭。你们谁愿去?” 孟姜讨好道:“近日大王一直在娘娘这里,想必十分合意。娘娘何不自己随大王与太子一同前去,也好两相便宜。” 番己无奈苦笑道:“在这宫中呆久了,谁不想出去透口气呢?只是黄嬴之子身子弱,邓曼与鄂姞又没好全,本宫实在放心不下这一大摊子事啊!”其实她是担心“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若是自己与夷王都不在,没人镇着,纪姜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来? 她的这一番心思,在座谁人不懂?邓曼,黄嬴与鄂姞感激涕零,马上离座拜谢道:“劳娘娘挂心,嫔妾等心怀感念。” “都起来吧,都是一宫的姐妹,照拂你们也是本宫份内之事。”番己深有感慨地说:“你们身子没好,是不得去的。”她把目光转向孟姜:“你愿陪同大王前去吗?” 这一问不要紧,倒把孟姜吓得魂不附体,想起那日清晨眼见莒嬴血淋淋从大殿里抬出来的场景,顿时浑身颤抖起来,话也讲得结结巴巴:“妾------妾还要照顾仲姬,她------她近日染了风寒,妾愿在宫中陪伴娘娘。” 也是个没胆色的!番己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你既不情愿,也就算了!那么你去吧!”她又把矛头指向夷己。 夷己倒是无所谓,正要答应。忽然一声尖厉的女声响起,只见纪姜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王后娘娘没看见我吗?我愿陪伴大王前去丰邑,娘娘问都不问一句,嫔妾好歹也是秋寥宫之主,大周次妃,娘娘就这般轻视与我?” “并非本宫轻视你。”这一大早的,纪姜屡次挑衅,番己都不理会,如今她这般跳出来,不回应是不行了。番己决意把话挑明:“这一段时日以来,你多次求见大王都被拒之门外。可知为何?” 纪姜咬牙道:“嫔妾不知!” “前朝之事我一后宫妇人不便置喙,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撺掇着大王将那只大鼎拉往后宫各个宫门前游示,以至于连累大王连失两子,后宫如遭大劫。如今,大王只要见到你,便会想起当日之事,如何肯带你同去?” (本章未完,请翻页) 纪姜其实隐约能猜出周夷王冷落她的个中缘由,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眼见番己把话挑明,邓曼,黄嬴与鄂姞纷纷向自己投来怨恨的目光,不由面目几近狰狞,怒喝道:“我不信,表哥他最疼爱我了!便是有什么错处,难道还会一辈子不理我吗?” 番己沉声道:“既然你不信我,便去问问大王好了。若他答应,本宫自没有话说。” “好,好,你们等着。” 纪姜转身要走,番己叫住她:“等等!还有一事要说,大王诏封的新齐侯吕不山已在营丘即位,上表说不日会送妹入宫陪侍大王。诸位,马上就会有新人来了!” 众女都把目光投向纪姜,吕不山的妹妹也是吕不辰的妹妹,身为谮杀齐哀侯的元凶,齐姜入宫将会如何与纪姜相处呢?肯定不会当姐妹吧。 纪姜的身子晃了晃,肩膀的线条忽然变得僵硬。 她一离开,番己也端茶送客了。只有夷己满面心事地留了下来,似有话要说。 “你是为了去丰邑之事么?放心,大王断不会允准纪姜之请的,你还是做些准备,明日出发吧!”折腾这么半天了,番己也的确有些疲累了,淡淡地说道。 “不,娘娘。妾是为了伯姬之事。”夷己鼓起勇气说道。 “伯姬?她不是好好在中宫吗?又有什么事?”番己一时不明所以。 “娘娘,听说齐世子已经逃往莱夷,大王也剥夺了吕不辰这一脉的继承权。那么伯姬的亲事------” “这个,你放心好了。之前只是说许婚给齐世子,也未必一定是吕不辰之子,谁是齐国的世子,伯姬便嫁给谁。吕静也有不少儿子,过不多久一定会重立世子的。”番己对她的担忧丝毫不在意。 “可是,妾听说齐国国内,有不少人不服新齐侯,将来会不会------”就一个女儿,夷己十分担心自己的女儿在齐国君位争斗中沦为无辜的牺牲品,平白落一个“克夫”的恶名。 “啪——”一声,番己手腕上的玉镯与案几清脆地撞击了一下,她动怒了:“你好大胆!一个后宫媵妾,有什么资格与身份对王姬的婚事说三道四?天子家事亦是国事,你竟敢对国事指手划脚,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娘娘息怒,妾知错了!”夷己叩头谢罪道。 “看来不重重罚你,会纵得你一日日得寸近尺。即日起,禁足宫中三个月,没有本宫的中宫令,不许你踏出宫门一步!” 夷己躬身退出,獳羊姒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那丰邑的事,让谁去呢?” 番己脸上露出一丝异样的笑容:“是我想左了,就让大王带纪姜去岂不是更好?朝臣们正把她比作苏妲己呢,这回是她自己往枪口上撞,想得大王独宠,怨不得旁人!” 周夷王姬燮当年之所以会失位与自己的叔祖周孝 (本章未完,请翻页) 王,除了非嫡子的原因外,他自身的性格缺陷也是个很重要的因素。他这个人本性不坏,但耳根子软,没主见,很容易被他人摆布。这样的人是需要一个刚毅果决之人随时把他拉回正道上来的,比如说王后番己。 纪姜很敏锐地抓住了他的这一缺点,并加以利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抱着一岁多的儿子尚父在大殿前往中宫的必经之道上成功地截住了周夷王,一跪一求,再加上怀中小儿不失时机地哭泣,成功让姬燮心软了。 纪姜平日里在番己及其余嫔妃面前十分张扬,但面对周夷王却完全是另一番风情。 “这回的事出来,所有的人都怪臣妾,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宫中姐妹们也厌弃了我,平日里没人与妾讲话了,连妾自己陪嫁来的庶妹都不理我了。若是连大王也厌弃了我,那妾只有去寻死了,呜呜呜------” 看她哭得可怜,姬燮也觉得心酸。心想到底这事不应怪到她头上,话是纪侯说的,命令是自己下的,实不该把帐算到她头上。再看纪姜弱不禁风的身姿,似是这段日子的确受了颇多委屈,不觉心软,拉起她说:“表妹,好了,等孤从丰邑回来,一定去秋寥宫看你们。” “大王,”纪姜哭得梨花带雨,整个人显得楚楚可怜:“妾思念大王,便是一刻不见亦觉心中煎熬。不如,大王带妾同去吧!” “这------”周夷王踌躇了,他本意是想让王后陪同共祭,但番己以宫务繁忙为由宛拒了。如今------看着纪姜充满希冀的眼神,他实在不忍让她失望,便点了点头。 从镐京前往丰邑这一路上,诸侯们都议论纷纷。其实对于齐侯吕不辰被当殿烹杀一事,人们不但心有余悸,甚至还余忿难平。大家都知道是因为纪侯父女的谮言,才造成这大周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惨事发生——天子当着四方诸侯的面,烹杀堂堂一国之诸侯。可是事情还热着,这元凶之女竟然堂而皇之地登堂入殿,大庭广众之下招摇过市,炫耀着周王对她的专宠。这莫不是亡国之兆?许多人都想起了当年商纣王的妖妃苏妲己,看来这个纪姜也不遑多让了。 与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王后番己的一番行为,嬴得镐京民众的一致赞誉。 为了收拾那妖妃造孽留下的烂摊子,王后主动放弃了随王出祭丰邑的机会,留在宫中照料饱受身心巨创的宫嫔们。 尤其是黄嬴早产生下的那个儿子,人们传说此子出生时比一个壮汉的巴掌大不了多少,皮肤皱得跟桂皮似的。因为早产儿吮吸无力,这孩子吸不了乳母的奶,饿得直哭,那哭声也跟小猫似的。番己娘娘特意督促打制了一把特别小巧而薄的匙勺,让乳母将乳汁挤出来,一点一点喂给这孩子喝。时值冬日,又怕孩子冻着,上千斤的银丝炭流水价地送进黄嬴的宫室,听说都是王后娘娘从自己中宫的用度中节省出来的。 (本章完) 六十二 邓曼 这些消息传到宫外,无论是贵族官宦之家,还是庶民百姓街里巷间,人们对于番己王后,无不交口称赞。 “我大周有此贤后,真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啊!”酒肆茶楼里,人们争相赞颂,王后美德堪比先后太妊。 也有人会提及周王最宠爱的次妃纪姜(至少在民间这么认为),十分担心番己王后会步前朝姜王后之后尘,历史再次重演。 王宫虽说身处九重,但宫墙外的流言多了,自然也会传入宫中。嫔妃们深感王后之德,如众星拱月一般围拢在番己周围,只除了一个人心有不平。 “娘娘,你在窗前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天冷,别着凉了!”狐姬从里间拿出一件狐毛领披风,轻轻搭在夷己身上。 夷己轻叹一声,眼看着那团白气氤氲而上,最终消失不见,转头问道:“你去见了竖刁,他怎么说?” “他说,如今城中众口汹汹,全都倒向王后一边,次妃娘娘处境不利。国公也称疾在家,吩咐说咱们都只能静静蛰伏,以待时机。” 夷己冷笑一声:“蛰伏?人人都说王后贤德,待人宽厚,可那是对别人。独独对我这个陪嫁来的庶妹,她却是如此苛待,凭什么?” 她回头瞥见案几上的那个锦袋包裹,问道:“药取来了?” 狐姬点点头:“本以为娘娘要随王出祭,所以才备下的。因得分次向医者索要,十分不易,所以便存下来以备以后之需。不过,娘娘,”她小心翼翼地问:“奴婢想不通,既然伯姬去了中宫,您为什么不愿再次有孕?只消生下王子,也算终身有靠了呀!” “终身有靠?哼哼!”夷己眼中闪过一缕哀怨:“再生下一个孩儿,好给番己抱去成为一个筹码吗?用来拱卫他儿子太子之位的筹码!再也不会了,一个伯姬就够了!” 三日后,周夷王从丰邑祭祖归来。各方诸侯完成了这一大典,立刻向周王辞行,打点行装离开镐京,车马浩荡,仿佛后头有鬼追他们似的,争先恐后赶在宵禁前出城。 这些人里头竟还包括了虢公姬长父。他以数年未归国理政为由向周夷王辞行,甚至要求辞去卿士之位,本来天子不肯,奈何他去意已决,只好准了。关于太傅之职,他是这么说的:“太子天纵聪明,老臣的一点本事早就学透了,实在没有什么再传授的了。大王应给太子另觅良师,以免耽误太子的学业。” 经姬燮与太子的一再拒绝,太子太傅一职还是勉强保留了下来。周夷王心里很是忐忑,不知道虢公是不是因为对自己失望才离去的。 话说虢公离京那日,召伯虎特意出城相送,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召伯虎望着虢公马车扬起的尘土怅然良久,还十分羡慕的样子。 纪侯是真的失望了。他本以为虢公这一离去,周公又早撂了挑子,周夷王必定会拜自己为卿士的。毕竟召伯虎年轻无资历,一个人难挑起诸多朝务。不料周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夷王宁肯亲赴周公府请姬定出山,也不理会自己。周公定赚足了面子,扭扭捏捏“病愈”还朝了。纪侯眼见镐京城中已呆不下去,也打点行装归国了。 寒冬腊月,漫天飞雪,秋寥宫从傍晚起就烧起了地龙。按说是够暖和了,但纪姜的心还是一阵一阵地发凉。周夷王已经从中宫搬回了大殿居住,自己也随驾前往丰邑回来了,按说也是后宫头一份子。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表哥待她已不似从前那般亲密和无话不说,两人间总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存在。 自从周夷王搬回大殿,后宫也恢复了召妃嫔侍寝的制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多数时间,姬燮要么在大殿独宿,要么前往中宫陪伴王后。整个王宫,还是番己最为承恩。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从宫门声经过,在寂静的雪夜中回声飘缈。不用说,是来接侍寝女子的凤鸾牛车到了。纪姜一阵惊喜,赶紧掠掠鬓发,还没等她的纤纤细手从鸦羽般的发间放下,那铃声已走远了。 纪姜的目光顿时黯淡了下来,这时,在宫门口探望消息的竖刁走了进来。看了看自己主人阴沉铁青的秀脸,顿时有些心虚,战战兢兢地说:“娘娘,那牛车要接的是邓曼。” “砰”的一声,纪姜将桌上的青金石如意簪子扫到了地上,断成两截,恨恨地说:“怎么又是她?连着两晚都是她,大王不是说她不解风情,不喜欢她的吗?” “这个,”竖刁抬眼瞟了瞟她,凑上前低声说:“奴才打听过了,是王后娘娘劝大王,说邓曼与鄂姞骤然失子,心气郁结,希望大王多多陪伴。也好让她们早日再孕,解开心结。大王------大约也是可怜她们罢了!” “哼!又是她。我就知道,她惯会卖好做人情,好衬得我处处不如,遭人孤立。”纪姜想起这段时日事事不顺,心头一口恶心不知该如何出。 竖刁躬身道:“王后这么做,恐怕另有深意。娘娘想想,邓曼她们是因为何事而失子?王后是想借此提醒大王,宫中这一连串变故都是因为娘娘您啊!” 纪姜“霍”地一声站起,在房中踱了几步,忽转过身来,眼中闪出一道狠毒的寒光:“不能让她称心,本宫要让她们知道,站班王后跟我争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她招了招手,竖刁会意,纪姜在他耳边讲了一番话。竖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完了点了点头:“娘娘好妙计!这样看谁以后还敢上这凤鸾车?” 中宫内寝殿,番己整个人窝在褥子里坐着,手里捧着个铜胎手炉正在取暖,柔声说道:“前儿我去东宫,正见到胡儿和几个小内侍在摔跤,眼见人人都摔不过他,那小子倒不依了!硬是再找了几个东宫侍卫来较量,很是纠缠了一阵。我还在担心,虢公走了,这孩子的武艺会不会耽搁了,谁想却是多虑了!” 獳羊姒正有往一个暖壶中冲热水,好放褥子里替她暖脚,听了这话也是满面春风:“娘娘本就多虑,连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召公都夸赞咱们太子天姿聪颖,文武双全,岂会有错?”她将暖水壶塞进褥子里,皱了皱眉:“娘娘,天这么冷,你把中宫份例的银丝炭送了那么多给黄嬴,自己也不够用了,何不再去领一些来?这宫中谁还会讲这闲话?” 番己笑笑:“算了,能省一些便是一些吧!” 正说笑着,忽见季桑慌慌张张跑来,连施礼都忘了,张口便是:“娘娘,不好了!载着曼娘娘的牛车掉进冰水池了!” “什么?”番己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追问道:“人怎么样?” “听说,曼娘娘自己爬上了岸,现今给抬回泽水宫了。” “走,去看看!” 因江汉地区河泽广布,因此作为江汉贡女,邓曼与黄嬴同住的这座宫殿改名为泽水宫。当番己慌慌张张来到此处时,只见院中女婢与医者出出进进,烧炭的烧炭,端水的端水,一派慌乱景象。 掀开锦帘,只见黄嬴正坐在邓曼的床前,不停地抹着眼泪。番己走上前去,拉住了准备施礼的黄嬴,问道:“醒了吗?” “其实一直是清醒的,就是乍一掉进冰湖,哪有不受寒的?如今正发着高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黄嬴啜泣着说。 番己走上前,只见邓曼的脸颊上飞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当是发高烧的缘故。嘴唇干裂,一个宫女正用棉签蘸着温水为她润唇;眼睛半睁半闭,像是看不清人的样子。于是无奈地退了出来,问医者:“邓曼的情况如何?” 老医者摇了摇头:“禀王后,曼娘娘这大冬天的掉入冰冷彻骨的寒水中,虽然仗着自身水性爬了上来,但是乍然受冰激,严重风寒。这般遭遇,便是壮汉也经受不住,何况她一个大病初愈,心气郁结之人。若是不能退烧,只怕------”他捋着胡须,再次摇了摇头。 番己也是唏嘘不已:“万请医者尽全力吧!” 獳羊姒拿着一块长木板火急火燎地进了院落,番己打发了医者,走到她跟前,低声问:“怎么样?” “不出娘娘所料,果然有猫腻。”獳羊姒喘着气说:“从大殿回到泽水宫,得过一木桥,就是因为桥板突然断了,牛车才掉入冰湖中的。奴婢看过了,这垫桥的木板果然是被人锯断的。” 番己仔细观察那木板,只见断口处是平平整整的截面,而不是自然压断时参差不齐的断面,心中便有了数。定是有人预先锯坏了这几块木板,再用冰雪盖上,待牛车一压,木板自然无法承压而断裂。 “娘娘,咱们要不要拿着这个去跟大王说?” 番己苦笑道:“怎么说?虽然能证明桥是遭人为破坏的,但却没有人证,能和秋寥宫那位扯上关系吗?没有十足的能扳倒她的证据,届时被她反戈一击,反会惹上一身骚。你我心中有数就行!” (本章完) 六十三 齐姜 她似想起了什么:“回去以后,将中宫和东宫的宫女与内侍都细细排查一遍,若有形迹可疑之人立刻清除。明白吗?” 獳羊姒的眼珠一转,马上懂了:“奴婢明白了,一定会将此事办妥。” 两天后,邓曼高烧不退,终于病逝。宫中主管园林的内侍被判斩刑,这事就算了了。但周夷王几个月内连丧二妃,连失二子,人人都说是齐哀侯的冤魂作崇,少不得又是一阵流言绯语。 齐都营丘,大殿之上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主题是要不要将齐都从营丘迁往薄姑。 反方所持观点如上卿国仲:“我齐国自太公始封,便治都于营丘,经七世流传至今。营丘不仅宫室规整,且宗庙社稷,先君坟茔皆在于此,为何要迁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劳民伤财,所为何来?” 另一上卿高须弥也赞成国仲所说,不仅是他,几乎满朝文武都不同意齐胡侯吕静迁都的倡议。只有胡侯新立的世子赞成父亲的主张,但也提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无非是“变则通,通则变”的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毫无新意。 眼见己方双拳难敌四手,两张嘴到底辩不过这满大殿几十张嘴,齐胡侯干脆耍起了横。他离席站起,一拂袖子,怒喝道:“寡人乃天子钦定的齐侯,尔等不过是我吕氏阶下之臣,寡人决定迁都,你们有何资格说三道四?此事吾意已决,你们无须多言!” 说完,这父子两个也不管身后洪水滔天了,径直离殿而去了。大臣们傻了眼,心有不甘地围在了公子不山的身旁。这位公子不山便是被烹杀的齐哀侯吕不辰的同母少弟,也正值三十出头的有为之年,因立过不少军功,平日里在朝臣中还颇有威望。 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诉着苦:“君侯根本就不听劝啊,这么一意孤行,非要迁都,到底所为何来呀?” “所为何来?”公子不山冷哼一声:“你们不明白吗?他是周天子钦点的齐侯,而非我等国人共同拥戴而登上的君位,心里能踏实吗?只有迁都到自己从前的封地薄姑,把你们这些老臣的势力连根拔起,他这个君位才能坐得稳固。” 人们面面相觑,心道果然如此。高须弥沉吟道:“如此,吾等怕是没法劝阻君侯了。难道真的要抛家舍业地去薄姑那个地方?” 公子不山心中自有计较,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反而劝散众人,静观其变。 齐国的朝堂君臣矛盾因迁都而加剧,大周朝堂之上也不是风平浪静。 “啪——”姬燮一把从龙案上扔下一捆竹简,怒而喝道:“去冬以来,猃狁屡屡犯边,竟然现在才往镐京传信,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臣子们都噤若寒蝉不敢应声,周公定身为首辅只得壮着胆子出班奏道:“启奏大王,猃狁犯边本是常有之事,可能边将觉得能应付得过来,便不敢叨扰大王。再说------”他停了一停:“边务本是虢公主理,我等接手时日尚短,一时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还未理清个头绪出来。” 想着周公定才刚刚“病愈”还朝,自己也不好苛责太过,姬燮挺了挺胸说:“现下,刚过新年,离开春耕尚有一段时日。孤意趁此时节御驾亲征,一举解决猃狁边患。” 话音刚落,早有召公虎站了出来阻拦道:“大王三思!天子出征,举国震动,万民仰望。倘有闪失,如何是好?还是召虢公入朝领兵吧!” 想起虢公坚决辞去卿士,绝尘而去的无情样子,姬燮气不打一处来,忿然道:“卿无须多言了!我赫赫宗周,没了他姬长父,难道就打不了胜仗不成?我意已决,御驾亲征,周公为辅;太子监国,由召公辅政。退朝!” 下了朝,周夷王也不打招呼了,径直往中宫走去。 “大王驾到——”听到内侍贾尖细的拖着长调的呼喊,番己也来不及更衣了,直接出来相迎:“大王刚下朝,想必还没用早膳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吩咐獳羊姒摆上吃食。圆圆的红木雕牡丹大桌正中摆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周围团团摆着红豆玉米面发糕,鹅脂酥炸豆沙麻团,四色葱香花卷,油炸麻花果子,还有枣泥山药糕,边上还搁着甜咸两色粥点。 周夷王顿时食欲大振,开动箸筷开始吃起来。番己笑吟吟地为他盛粥,边说起宫中的一件闲事:“大王,齐姜公主要来了,该如何安置?” “齐姜?哪个齐姜?”周夷王的眼神有些迷茫。 “齐胡侯吕静不是说要送妹入宫服侍大王吗?走了几个月,如今人总算快到了,讨大王的示下,该怎么安置?” 姬燮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自打烹了那吕不辰引出后头一场轩然大波后,他就再不想与齐国的人或事扯上关系了。如今这个女子,他实在是不想要:“王后,孤想起那宋质子弗父何是孤身一人来的镐京,便将这齐姜赐予他为妻如何?” 番己目光闪了闪,抿了抿嘴说:“大王可是忘记了,弗父何虽是孤身一人来的,但他在商丘是有妻有子的,是来的太匆忙才没带上的。这位齐姜怎么说也是齐国的公主,难道让她给弗父何做妾不成?再说,这是新齐侯的一片心意,大王不好拂了他的意的。” 周夷王也听到些风声,说齐国国内不少人对吕静的继位心有不服,若自己不纳了这个齐姜,传出去别人还以为他也对吕静不满,引起动荡,那就不好了。可是,他可是真的不想要这位齐姜,该怎么办呢? 番己何等乖觉,早就看出了他的为难之意,马上说道:“不如先纳她入宫看看人品如何,若好便留下。大王若实在不喜欢,”她抿了抿嘴:“待过个几年,事情安定了,再打发她出去也不迟啊!” 周夷王点点头:“王后看着办吧!” 这件事商量完,周夷王放下铜箸,擦了擦嘴,该说自己的事了:“近日接到边报,猃狁屡次犯边,孤已决定御驾亲征!” “哦?”番己怔了一怔,转而说道:“此等军国大事,大王定夺便好。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只是此次出征不比去丰邑,大王想好带哪个妃嫔前去了吗?” 周夷王迟疑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孤------想带你去,又怕你不答应。” 这下番己很是吃了一惊,瞪大眼睛说:“大王,这如何使得?哪有天子出征带王后同行的?现说臣妾一走,这宫中的一大摊子可交给谁是好?” “先穆王亲征之时,不是带了王后同行吗?后宫的事自会有人主理。可这是孤第一回亲征,要是你在身边的话,好歹孤心里也会踏实许多。” 说到后来,周夷王的声音越来越低。的确,出征击败猃狁几乎成了每一任周天子的必修课了,如果谁做不到,就配不上这个王位。这一点,满朝文武,四方诸侯心里都有数,现在都看着这位正值盛年的天子能不能拿出和先孝王相比肩的本事来。 可姬燮毕竟没有领过兵,打过仗,他心里虚着呢!他需要有个意志坚决的人在身边为他壮胆,替他兜底。番己也明白他的意思,一时甚为踌躇。姬燮的眼中满是希冀,甚至可以说是乞求了。番己无奈长叹一声:“那大王准备何时出征?” 姫燮欣喜不已:“你是答应了?救兵如救火,就这三五日内便要出发!” “那容臣妾安排一二,如何?” “那是自然。” 冰雪融去,春光渐好,湿润的枝头绽开初春的花蕾。镐京城外的西大营聚集了十万大军,端的是旌旗遮天,刀甲林立,杀气远冲云霄。此次出征是周夷王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对猃狁发动的军事打击,没有人敢不重视。 王宫内,既已决定随王出征,番己也细心打点着自己离宫后的各项事宜。 按礼制,王后离宫,后宫中位份最高能说了算的女人该是次妃了。可番己虽按规矩把宫中事宜交待给了纪姜,但代表王后主理后宫权利的凤印却没交给她,而是请召国公夫人,自己的娘家侄女召己代为保管。召己将于王后离宫第二日暂住中宫,帮助协理六宫。因周夷王已离宫,身为国公夫人入宫帮忙也不会惹出什么闲话来,毕竟太子只有十岁,还是表姐弟关系,就算是亲戚帮忙照看孩子的意思。 到了此时,番己才觉得深深遗憾,自己的嫡庶婆母死得太早。若是此时有太后在,谅那纪姜也不敢作威作福。可是------对此她深觉无奈,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对纪姜这个女人,她是一百个不放心。 番己将后宫一众嫔妾扒拉了一遍,重点关注几个有孩子在身边的媵妾。孟姜生的是女儿,又是纪姜自己的媵妹,想必不会太为难。只有黄嬴,是江汉贡女,与枉死的邓曼走得近,又生的是儿子,难免不会成为纪姜的靶子。因此在最后一次众妃谒见之时,当众宣布,因泽水宫阴气重,不利于三王子成长,将为黄嬴另择别宫居住,具体事宜由召国公夫人来安排。纪姜当时便变了脸色。 (本章完) 六十四 黄赢 獳羊姒颇不以为然,认为番己对这个孩子太上心了,没有必要。可番己却有自己的一番计较,这段时日一直悉心照管这个早产的羸弱小儿,不经意间真的生出几分母子真情来。再说,太子将来也需要亲兄弟帮衬,二王子是指不上的,不来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只有这个三王子还可倚重。黄嬴也十分感念王后的照拂,特意给儿子取名为慈,以表示永远铭记王后之恩。 安排完了宫内,该安置自己的人了。獳羊姒本以为王后必会带自己同行,没想到却巴巴地被留了下来,颇有几分想不通:“娘娘,自您嫁入王室,奴婢一直伴随左右,从未相离。如今为何变了?莫非是觉得奴婢不中用了?” 按说这话算是顶嘴了,可这些年生死相伴,二人早情同母女一般。番己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耐心劝慰她:“乳娘,你是我在宫中最信重之人,如何会嫌弃你?实在是对于胡儿,对于这宫里的事放心不下,只有你留在宫中,我才能放下一半的心来。” 獳羊姒也是一点就透的人,如何不明白?但转念间忽想起一事来,低声说道:“可是------娘娘也不该带季桑去呀!那丫头渐渐大子,心思难测,好几回大王来都特意涂脂抹粉的往前凑。娘娘也该当心些!” “她的心思我如何不知?”番己眼中的蔑视掩饰不住:“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必须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呀!身边的人起了这样的心思最是难防,待这趟回来,再抓个错处把她发出宫去了事。” “娘娘心中有数,奴婢就放心了。” 秋寥宫正屋明堂,四面门窗紧紧关闭着,地上散碎着细细的陶片,茶水洒了一地,屋内弥散着一抹淡淡的茶香,打翻的熏炉散出来幽幽的檀香,混合成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纪姜铁青着一张脸,胸脯因为发怒而不停地起伏,脸上泛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所有的宫女内侍都跪在门外不敢抬头,只有竖刁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在一旁伺服候着主子。 “大王不肯带我出行也就罢了,可做什么偏偏带她去?她人不在宫里,就该把后宫之权拱手交予我这次妃才对。可恨那女人,留下中宫令这个爪牙还不够,还从宫外抬尊大佛进来,分明是想掣肘我的意思!”发了一通脾气,纪姜依旧是余怒未消。 “娘娘受委屈了,”竖刁小心翼翼地凑上来说道:“王后这般行事不太合规矩呢,娘娘何不向大王诉说呢?” 这下纪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从齐侯吕不辰事发后,周夷王对她的宠爱远不及从前。看着委屈痛哭的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王后本不肯去的,孤许诺了她,宫中事务任其安排,孤决不干涉!你就不要多说了。” 她好恨哪!眼下王后番己不但坐拥贤后之名,宫里宫外受人仰戴,更重要的是在周夷王心中地位越来越高。而自己空有妖妃之名,却实际不受宠爱,既担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了恶名又无实利,里外不是人。都怪番己,她恨不能撕了那个高高在上女人的皮。 “娘娘且放宽心,”竖刁躬身劝道:“待王后一离宫,您便是宫中位分最高的后妃,说一不二。那召己毕竟只是臣妻,暂住中宫的,还能起多大作用?借此时机,娘娘该好好筹谋,狠狠为自己立威才是!” “你说的也是。”纪姜挺起了胸膛:“我不能自己先乱了方寸。” 出征的羯鼓敲得山响,该离宫了。番己拉着儿子再三嘱咐,弄得姬胡都有些不耐烦了:“好了,母后,儿子会照顾好自己的。我都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番己满面意地点点头,又抬头对召伯虎敛衽福了福礼:“国公,胡儿自幼性格执拗倔强,有劳你多多提点!” 召伯虎慌忙还礼不迭:“王后如此多礼,虎担待不起。这是臣的职责,自不必说。” “不但胡儿要托付于你,这后宫诸事还要拜托尊夫人多多帮衬。如此劳烦贤夫妻,本宫心怀有愧!” “王后讲哪里的话?能对太子和王后有所用处,那是我夫妇的福气。” 一番客套话讲完,终于还是要出发了。獳羊姒等一干中宫婢侍是强忍泪水,后宫众女也是一番离愁在心头,尤其是黄嬴,哭湿了两条帕子。 看着车队浩浩荡荡远去的背影,纪姜冷笑一声,对孟姜戏语道:“大王此去少说一个月,只带王后一人前去,你说,莫不是求子去了?” 孟姜面皮一紧,讪讪地还没应声,纪姜已笑着离去了。只有夷己听了这话,眼中忽地闪过一抹亮光,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刚过百日的三王子姬慈刚吃了奶,满身都是奶香味,又刚从被窝里挖出来,抱在黄嬴怀里东倒西歪的。眼见皱巴巴的早产儿如今养得又白又胖,黄嬴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贴身侍女最懂主子此时的心思,忙上前安慰道:“娘娘不必忧心,王后娘娘虽不在宫中。但事情不是早安排好了吗?明儿个召公夫人便会入宫主事,到时候咱们先搬到中宫暂住,量次妃娘娘也没胆子在国公夫人眼皮底下找咱们的麻烦。只消过得今夜,便一切万事大吉了!” “唉!这王后一走,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都是从江汉来的贡女,如今只有我诞下子嗣,纪姜还不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素日有王后罩着,她都敢那般行事?如今娘娘不在,她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黄嬴亲了亲儿子的小胖脸蛋:“如今我只求能安安稳稳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喊:“你们闯进来做什么?娘娘------” 还没待黄嬴反应过来,竖刁已带着一行秋寥宫的内侍宫女,沉面肃穆地闯了进来。婴儿觉出气氛不对,大声哭起来。黄嬴一面哄着儿子,一面厉声喝道:“竖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刁你是秋寥宫的近侍,来我宫中做什么?” “呵呵——”竖刁假意施了个礼,冷声道:“奉次妃娘娘之命,前来抄检泽水宫。” 这是直接踩到头上来了,黄嬴便是泥人儿,也有几分土性子,顿时气得浑身发颤:“我所犯何罪?凭什么抄检我泽水宫?” “好叫娘娘知晓,娘娘您不过妾侍身份,不在妃位,每月的用度却远远超过身为次妃的纪姜娘娘。这是正常的吗?所以次妃娘娘派奴才来查一查,看是不是泽水宫中众人贪墨谎报了许多。” 这是当面指责她是贼了,黄嬴怒道:“原是因为三王子早产怕冷,所以耗费的银丝炭和毛皮过了些,此事是王后娘娘允准的,后宫谁人不知?” “哼——”竖刁一甩手中拂尘:“少拿王后娘娘来压我。如今她不在,这后宫之中便是次妃娘娘最大,她说要抄,你待如何?抄——” 这一声令下,秋寥宫的人顿时搜开了,好好的宫室顿时遭了劫。首先是一个冬天所余的上百斤银丝炭被拖了出来,贴身侍女上前拉住装银丝炭的袋囊,恳求道:“大人,今儿晚上倒春寒,咱们倒不要紧。可是三王子还小啊!好歹留几斤下来给他用啊!” 竖刁一脚踹翻那侍女,骂道:“没眼皮的东西!你们娘娘是什么位分便得是什么待遇,这宫中只有大王,王后与次妃娘娘才配用银丝炭,其余人用都是逾制。早就该教教你们规矩了!” “东儿!”黄嬴此时倒硬气了起来,叫起自己的贴身侍女:“让他们搜吧!看他们能把咱们欺负到什么地步?敢不敢把咱们活活冻死?” 竖刁轻讽地看了她一眼,抖了抖袖子,大声吼道:“来呀!把这些过冬的皮毛与锦被全都给我搜走,都是逾制的东西,一个也不能留!” 这一番搜检下来,足足装了几十个大包,不但所有的银丝炭都拿走了,连下等宫人所用的黑炭都搜了去。不单如此,装在箱子里的皮毛衣物,床上的锦褥全都拿走,不但黄嬴的卧室如此,便是东儿等宫人的住处也搜了个干净。只有黄嬴自己身上穿的,和三王子身上的襁褓竖刁好歹没敢上来扒。 东儿说得没错,正值二月倒春寒,泽水宫又临着一片湖池,瑟风呼啸,冷得跟冰窟一般。内侍宫女们被搜去了冬衣,只得抱成一团相依取暖。便是包在襁褓中的姬慈,也冻得一颤一颤,打了好几个喷嚏,清鼻涕直流。 黄嬴急得团团转,已经有几个内侍去捡拾柴火,打算在院子里生团火来取暖。突然,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黄嬴急急喝止了他们,东儿不解:“娘娘,为什么不能生火?” “或许是我多想了吧!万一竖刁有后手,就逼着咱们自己烧火,到时若是宫中走水,便是咱们不小心失手,便是葬身火海也无人叫冤呢!” (本章完) 六十五 僵持 东儿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喝止了那几个小内侍。转头对黄嬴说:“娘娘,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呀!不如派人去中宫告知一声吧,王后娘娘走前定有交代,中宫令一定会设法搭救咱们的。” 忽然一个小内侍急急跑过来报信:“禀娘娘,外头的桥起火了!” 泽水宫是一座临湖的半岛,除了陆上的路口,西边还有一座木桥,也就是害死邓曼的那座桥与宫殿相通。如今陆上的路口已被竖刁留下的人守得死死的,木桥又被烧断了,分明是隔绝了泽水宫与外界联系的道路。 黄嬴倒吸一口凉气:“好一条毒计!知道明日召公夫人入宫,便要趁着今夜生生弄死我们娘俩,以绝后患!” “娘娘,咱们该怎么办?”东儿已带着哭腔了。 来报信的小内侍倒是机灵:“娘娘,奴才会些水性,可以潜水出去给中宫报信。” 竖刁的这一趟差事办得很得纪姜的欢心,狠狠夸赞了他一番。看着主子的心情愉悦,竖刁的胆子也大了些,问道:“娘娘,虽然邓曼死前只有黄嬴在跟前。但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谅也没什么事了,咱们为什么非要如此呢?若是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大王,可怎么办?”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便是不能置她于死地,也得狠狠敲打一下她,让她以后谨言慎行。至于大王,什么时候把她们母子放心上了?只不过是王后娘娘看重她们罢了!为了给太子留个帮衬的左膀右臂呢,本宫偏不能让番己如愿!”纪姜秀丽的脸庞五官有些扭曲,看得竖刁都有些害怕。 “娘娘——”一个小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边跑边喊道:“中宫令把泽水宫娘娘和三王子都带走了!” “什么?”纪姜与竖刁面面相觑。 竖刁首先反应过来,一巴掌将那小内侍扇倒,再踹上一脚,怒吼道:“不是让你们几个守住那出口,不许任何人出入吗?桥都烧断了,中宫怎么得的消息?” 小内侍吃了这一顿胖揍,赶紧跪好叩头道:“娘娘开恩,奴才几个的确把出口把得严严的,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过去。莫不是有人潜水而出报的信?” 竖刁跺脚道:“就是没防住这一点。娘娘,如今该怎么办?” 纪姜一声不吭,拔腿便要走,竖刁赶紧上前拦住她:“娘娘,娘娘,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自然去中宫,她獳羊姒不过是个中宫令,一介奴婢而已。现在这宫中还是我说了算,我偏要当着她的面,在中宫把黄嬴狠狠责罚一通,她能把本宫怎么样?”纪姜动了真气了。 “哎哟喂,我的娘娘啊!这事已经闹得这么大了,再往死了逼会出人命的。大王回来可就不好交差了!”竖刁劝道。 “娘娘,”地上的小内侍嗫嚅了几下嘴唇,轻声说道:“还有一事,中宫令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召国公夫人,所以奴才们不敢不让他们过去。” “什么?”纪姜这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真的吃了一惊:“召国公夫人?她不是明日才入宫吗?你没看错?” “召国公夫人常常入宫的,奴才怎会看错?中宫令亲自持灯笼引着国公夫人进去的,奴才看得真真的!” “好哇!放出烟雾说什么明日入宫,暗地里早在中宫潜着的,等着我出手好拿住一个把柄。番己真是好手段啊!”纪姜恨得直咬牙,提起裙摆要往外走:“我便去会一会这位国公夫人,看她能把我怎么着?” “娘娘!”竖刁拉住她的衣袖,恳求道:“她是不能把您怎么着,可是您也不能把她怎么着不是?国公夫人论起来也至少可以与您平起平坐的,真的当面对峙您也落不着便宜的。” 竖刁的话外之意纪姜如何不明白?她虽贵为周天子次妃,可说到底也是个妾室,再尊贵也越不过王后去。召国公位在公爵位,论起来比诸侯中地位最高的宋公还要高贵些,他的嫡夫人与周天子次妃究竟哪个更尊贵?这是道无解的题目。若是王后,自不必说,天下所有女子除了自己婆婆外皆在其之下。可若是次妃么,那就------ 纪姜一甩袖子,恨恨道:“那就暂且便宜了他们吧。” 中宫内,黄嬴抱着孩子,对着召己纳头便拜:“谢国公夫人救命之恩!” “我不过一介臣妻,您还抱着三王子,怎么担得起?”召己扶起黄嬴,眼见泽水宫这一行人个个衣衫单薄,瑟瑟发抖,惊惶不定,忙安抚道: “你们来到这里尽管安心,好生休息,什么都不用想!” “谢召夫人!” 将他们安置妥当,召己感觉有些腰酸疲累了,獳羊姒赶紧扶她坐下,十分歉意地说:“夫人,您都有身子了,还带累得您如此劳累,奴婢真是过意不去。若是王后娘娘知道此事,定不会让您入宫帮忙的。” “哪儿的话?我是姑姑的亲侄女,岂有不为她分忧之理?再说,”召己颇有些羞涩地低头摸了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若不是姑姑亲自做媒,我也没有福分嫁给子穆。我心里,明白着呢!” 獳羊姒笑了笑,试探着问道:“夫人,那纪姜还会来找麻烦吗?” 召己虽说年轻,但这一年多来身为当家主母打理国公府的日常事务,行事也练达沉稳了许多。她摇了摇头说:“我对她并不了解,兵来将挡,且看看再说吧。” 她心里明白番己姑姑安排自己入宫并非为了与纪姜争斗,其实只是为了让其行事有所忌惮,自己毕竟只是臣妻,对于后宫事务不好介入太深。但愿纪姜能见好就收,不再挑起事端,那便是众人之福了。 可惜让纪姜不挑事是不可能的。刚开始的几天宫中倒是平静如常,中宫与秋寥宫互不干扰也互不来往。这也难怪,召己身为召公嫡夫人怎能上门探望一个妾室?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可纪姜心高气傲,也不可能主动上门来说些虚情假意的话,因此后宫局势陷入僵持。 三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天后,纪姜忽发奇想,觉得之前嫔妃们每天都去中宫请安的制度该恢复了。只不过既然王后不在宫中,嫔妃们便应该来秋寥宫向位分最高的自己请安。当竖刁挨个宫门传达了她的意思之后------ 次日一早,纪姜看着秋寥宫的正屋里孤零零只坐着孟姜一人之后,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这不是打她的脸吗?又羞又恼的她急需要一个发泄口,自然冲着孟姜来了:“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孟姜觉得莫名其妙,站起来答道:“姐姐,不是您叫我来的吗?” 在盛怒的纪姜看来,这简直是在顶撞她嘛?她什么也不说,上来便是一巴掌打在孟姜脸上,指着鼻子怒骂道:“你个贱婢,竟敢跟我顶嘴?在娘家我为嫡你为庶,不过是身边的丫头侍婢,如今也不过是陪嫁的媵妾,还敢还嘴于我?你跟王后勾勾搭搭,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拉拉杂杂骂了好大一通,这才让孟姜出去。看着自己主子脸上红红的巴掌印,贴身侍女十分心疼:“娘娘好赖也为周室诞下了仲姬,就是王后也给娘娘留着面子,她还这么非打即骂当奴婢一般。也太欺负人了!” 孟姜恨恨地回头,喃喃道:“就这样的胸襟与本事还想跟王后娘娘斗?有她吃苦头的时候!” 秋寥宫内殿,在竖刁的细细开解下,纪姜的怒气渐渐平复。眼见她情绪好转,竖刁开始为她分析局势:“娘娘,所谓‘擒贼先擒王’,您总盯着像黄嬴这样的小卒子也不顶用啊!便是把她母子都铲除了又能怎么样?王后依旧是后宫之主,太子依旧是储君,对于您和二王子都没什么大益处的。反而让对方起了戒心,得不偿失!” 纪姜皱着眉头说:“我如何不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太子还在冲龄,又有召公虎护着,怎么也不会有错处的。那番己又行事缜密,心思深沉,要抓她的把柄,谈何容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要娘娘耐心去找,总会有破绽的。” 泾河位于渭河平原的西北方向,这里水草丰美,海东青,苍狼与白鹿在此纵横驰骋。每到冬天冰坚之时,纵使战车奔驰于泾河厚厚的冰层之上也是毫无危险的。此处历来是各个草原戎族的聚居之地,尤以猃狁力量最强。 周军大营正驻扎于泾河中游,这里是周王朝势力范围与猃狁戎族的边缘地带。周军于二月初从镐京出发,历经半个多月时间来到此处,本想救援被猃狁骚扰的边邑,不料等他们来到此处,敌军早已探得风声已先行逃遁了。 中军大帐内,周夷王姬燮穿着眩目的黄金铠甲,坐在宽大的沉水柏木雕制的大椅上,身旁立着代表王权的青铜大钺,面色凝重地看着帐中正在激辩的两拨将领。这辩论的主题便是:猃狁已退兵,西六师现在究竟是该继续向前进击还是就此凯旋? (本章完) 六十六 进退之间 那些在军中多年,指望着借此仗在天子面前露脸的将官们自不必说,是主张继续向前进军,找到猃狁主力并与之决战的。可是以周公定为首的一小部分姬姓宗亲与谋士们则持不同意见,认为应该见好就收。理由嘛,也很冠冕。此次出征本就为了驱除边患,如今猃狁主动撤兵,边患已解,就该回师,以免耗费本就捉襟见肘的军费开支。再说,继续进军能灭了猃狁吗?显然力有不逮,那么又何必劳师动众呢? 两方意见相持不下,各有各的理,争论得越来越激烈,看样子就差打起来了。周夷王听得烦了,一挥手让他们全都退下,心乱如麻地结束了这次中军会议。 姬燮心烦意乱地回到自己的大帐中,一掀开厚厚的棉帘子,忽见一个身穿铁甲的武士已在帐中,顿时吓了一大跳,需知卫士是决不允许进入自己的寝帐中的。他差点没叫出声来“有刺客”,忽然那人转过身来,身躯娇小,却是王后番己!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略带嗔怪地说:“王后,你吓了孤一大跳!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 番己也顾不上脱去自己的铠甲了,先上来忙着帮姬燮脱卸他身上的黄金铠甲,巧笑嫣然地说:“臣妾穿成这样,正是为了替大王站岗。只消站在中军帐外听一小会,就不劳大王费口舌转述了。” 姬燮脱下铠甲,只觉得浑身松快,笑着说:“你既已都知晓了,孤想听听你的意见。” 番己手中端茶倒水个不停,但思绪却没停下,她皱着眉头说:“依臣妾看,还是不能退兵!” “哦?为什么?”姬燮歪着脑袋十分认真的听着。 “猃狁是主动撤退,并未损失一兵一卒,一旦我军退兵,他们一定马上卷土重来。届时边邑将再次遭受劫掠,而我西六师则不堪屡次征发之苦,士气必会低落,再想取胜却是难了。再者,如今正值春季播种前夕,如果此时泾河流域被猃狁骚扰,农夫们无法正常耕种,只得举家逃离,必会冲击到丰镐地区,导致粮荒。若猃狁再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分析条分缕析,丝丝入扣,周夷王听得入神,说:“那些武将只知硬冲,哪里懂得朝政大局?你这番分析的确不错,孤也有此虑。只是,猃狁主力飘忽不定,怕是难以找到他们的主力进行决战,时日一长,依然会军心溃散的。” “大王,若是为这,您大可不必太忧心。”番己脱下头上的青铜顶盔,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看得姬燮有些发愣。 “若臣妾所料不错,最多半个月后,猃狁定会主动来找我军决战的。”番己甚有把握的说。 “为什么?”姬燮虽一向相信妻子的判断,但此时依旧是有些将信将疑。 “因为去冬天气酷寒,草原上牛羊冻死无数,各个戎族部落都极度缺乏食物。所以开春冰雪一消融,他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们便出来大肆抢掠了。这回他们主动撤军,恰恰是以为我周军会见好就收,迅速回师。这样他们就会马上杀个回马枪,再度前来劫掠边邑,甚至还打算将战火引向两京。可咱们偏不撤军,臣妾算过了,他们这第一拨抢掠的物资与粮食还不够支持一个月的。至多半个月,猃狁定然会来与我们决战,如若不然,他们如何再抢掠?” “好哇!”姬燮一拍案几,兴奋地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孤便在此整备兵军,以逸待劳了!” 帐内天窗漏下几缕阳光,正投射在番己身上。在姬燮眼中,妻子素来是规整的打扮,如今在这帐中看来,虽然是素颜,却别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风韵。更兼一身戎装,英姿勃发,那一种妩媚与英气相结合的气质十分独特,看得他心旌摇荡。 “阿己!”他一把抱住妻子,嗅着她发间散发出的缕缕馨香,喃喃说道:“孤竟不知你穿起这铠甲这般好看!” 番己有些心头乱跳,想想十年过去了,他也是真心悔过了,何必总揪着那事不放呢?到底这姻缘是此生解不开了,不如好好过着,总比一世纠结地强。想通了,她也回应道:“大王不知道的事还多的呢!” ------ 大帐外,季桑捂着脸哭着跑开了。到了没人的地方,她恨恨地猛踩了几脚地上刚有些泛绿的青草,心里实在恨得不行。她本以为此次出征王后身边没带几个宫女,自己作为贴身侍女,肯定能成功吸引住周夷王的目光。岂料事与愿违,无论她打扮得清丽脱俗还是妩媚动人,周夷王就跟压根没瞧见一样。反而跟王后的感情越来越好了,叫她如何不恨? “把男人抓得这么紧,一国王后,还故意穿着男人的铠甲去勾引大王,哼!不要脸!”她朝草丛中呸了一口,这才觉得解恨了些。 番己的脸颊红得火烧一般,便如西域殷红的葡萄酒,在雪白的丝缎上晕开了一片。姬燮在她耳边呢喃道:“阿己,其实只消你解开心结,别人我都不放在心上的-------” “我信你------”大帐没有床,只是在地上铺的褥子,再怎么折腾也不怕床塌了。 三月春光映照,已僵持了二十多天的中宫与秋寥宫互不来往的局面终于有了松动。某日下午,纪姜忽然乘步辇前来中宫拜望召国公夫人。 召己吃了一惊,黄嬴吓得抱着姬慈躲进了内院,再也不肯露头。唯一能打个商量的中宫令獳羊姒又恰好有事分不开身,召己只得硬着头皮独自接待这位麻烦的制造者。 纪姜身穿一件大红百蝶穿花的银鼠缎袄,繁复的双翅凤髻上压着一枚大大的嵌红宝累丝赤金钗,耳畔是咣当叮咚的醉绿翡翠珰,腕子上挂着一对重重的嵌珠大金镯。一走进来,满室俱是她的珠光在晃动。 大红色与凤髻本是正室惯用的妆扮,纪姜素来毫无 (本章未完,请翻页) 禁忌,如今王后不在宫中,她倒摆起正室的派头了!召己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要当心眼前这个女人。 纪姜也在暗暗窥视着这位久闻大名的召国公夫人。只见她皮色莹莹,唇畔含春,一件简单的白底绣靛蓝花团的褙子,素色的挑线裙,也不见佩戴什么首饰,但却整个儿显得风采光华莹然若灿。与那位如芝兰玉树般的召国公颇为相配,看得纪姜又妒又羡。 既是主动拜访,自然要说明来意。纪姜抿着嘴说:“本该早些来拜望夫人,奈何宫中事务繁忙,一直迁延至今。今日上门,实是有一要务需与夫人商议。” “娘娘哪里的话?自家亲戚,本该常来常往的。有何事请直说无妨。”召己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则暗自戒备。 “昨日,宫门令递进一份奏简,原是镐京驿丞送来的。说是齐侯的妹妹已经到了镐京,在驿馆中已住了近半个月的时间,驿丞觉得那驿馆人多眼杂,这齐姜公主毕竟是要入宫给大王作妃妾的人,一直这么住下去怕是不妥。催促宫中能否派人将她接进来。可大王与王后都不在宫里,此等大事,我也不敢自专,所以才来与夫人商议。”纪姜吹了口茶,抬眼看看召己的反应。 这的确是个难题。周王虽答应了齐侯献妹入宫,可也没说准到底纳不纳她,给个什么位分,只言片语都没有。可是一个齐国少女,又是准宫妃的身份,若住在驿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召己皱起了眉头,思索片刻,终于打定了主意不接这烫手的山芋。 “娘娘,此事乃内宫事务,我一介外人,怎好作这个主?还是按娘娘的意思办吧!大王临行前不是有话吗?让娘娘您照管六宫妃嫔,我不过来尽尽亲戚的本分,帮个忙而已。大主意还得是您拿!”召己的话颇有艺术性。 她这反应倒也不出纪姜的意料,她淡淡地笑了笑:“可不是吗?我想着毕竟是准备给大王做妃的女子,不好老搁在宫外,那怎么行?我欲派人接她入宫来,奈何那驿馆有规矩,还是要请动王后娘娘的玺印,才能接人呢!” 召己的唇角抽动了一下,她忽地明白了一点,莫非纪姜是想借此事将王后玺印拿到手?后头究竟还有何图谋?可她这理由听上去冠冕堂皇,一时找不到理由拒绝呀!她想了想,直言道:“不瞒娘娘说,王后姑姑的确将凤印交予我保管,只是我怕自己对宫中人事不熟悉,恐其中有失,便将印玺皆置于东宫。何况,姑姑临行时特意交代过,王后玺印事关重大,若要动用,定要知会太子。您看------” “一点小事罢了,为何要如此惊动呢?”纪姜心中暗恨对方滑不溜手,却也无计可施。 末了,二人商定由驿丞直接上书东宫,再由太子出令,纪姜派人手去接。 (本章完) 六十七 泽水宫闹鬼 召己在前厅与纪姜斗智斗勇,中宫后殿里,獳羊姒也没闲着,正在对着落泪的夷己又是劝又是教训的。 “原是为了给娘娘分忧,才想让伯姬去我宫中住几日,待王后回来,一准把她送回来学规矩。”夷己抽泣着说。 可无论她怎么说,獳羊姒都不为所动,只是叫伯姬出来与她见了一面,说了一些话,便又领进去了。翻来覆去都只有一句话:“王后娘娘临走时有交代,伯姬必须留在中宫,不得留居别宫。我知你母女情深,但公主眼看着就是齐国世子妃了,娘娘可不能只顾着自己,便不管她的前程了?若传了出去,公主以后不也难做不是?” 毕竟挂了个嫡公主的名头,总不能敲锣打鼓地送她去一个媵妾宫中,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她不是王后亲生的是不是?獳羊姒只差把这话挑明了,冷冷地瞧着她失望而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娘娘好容易把伯姬带顺了些,假若又让你横插一杠子,岂不前功尽弃?” 夷己失魂落魄的样子正巧被中宫门外准备上步辇的纪姜瞧见了,她问竖刁:“那是怎么回事?” “哦,没事。算上这次,都第三回了。”竖刁满不在乎地说:“一定是她看王后不在宫里,想把女儿接回去团聚几日,被拒绝了。” “有这事?”纪姜忽地有了兴趣:“难怪别人常说她与王后早就关系不睦,看来两人就差撕破脸了。” 竖刁会意:“娘娘,需不需要奴才和她搭搭关系?” 纪姜甩甩头:“且放一放再说。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娘娘思虑周全。那齐国视我纪国如仇敌,怎能让那齐姜顺顺当当入宫?”竖刁满有把握地说。 “自然要让她入宫,只有她入了宫,放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才好摆布。”纪姜冷笑着说:“可笑那位召国公夫人,自以为把王后玺印护住了便万事大吉了。哼!” 召己不肯交出王后印玺,自然没脸干预齐姜入宫之事,那么自己便有了全权处置此事之权。哼!齐姜,这回不死也要让你脱层皮,她攥紧了拳头。 “你说什么?纪姜派人整修泽水宫,要给齐姜居住?”召己一脸不敢置信,盯着獳羊姒问道。 “她定是不怀好意!”黄嬴也愤忿说道:“泽水宫里被抄得一塌糊涂,什么都没了,自我搬出后,听说还不时闹鬼。宫里这么多房屋,她偏偏指了这么个地方,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七嘴八舌地,召己反而镇定了下来:“都稍安勿躁,这个齐姜毕竟是齐侯之妹,此番入宫也是心意难测。不如咱们静观其变。” 泽水宫三面环水,只有一个东面与陆上一片小树林相临,本来因其独特的地貌,番己特意拨来给来自河流水泽之地的邓曼与黄嬴居住。可自打邓曼死后,这里无论何时都显得阴森森的,便是白天也带着三分鬼气。紧接着便是黄嬴搬走,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里更是成为王宫禁地,任谁都绕着这个地方走。 可这么个鬼地方,纪姜却偏偏把初入王宫的齐姜安置于此处,便是个傻子也明白她是故意在整齐姜呢!这倒是可以想见的,纪侯谮杀齐哀侯,天下皆知,身为齐侯之妹,她能不记恨这杀兄仇人?连周天子都不太待见齐姜,还没想好纳不纳,何况是元凶之女?能不抢先一步除去这心腹之患吗? 没想到这齐姜倒是个胆大的,二话没说,入宫当日便高高兴兴搬入了泽水宫。看到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还开心得很,没口子地夸这地方好,连着在刚修好的木桥上踱了好几个来回。 獳羊姒听到宫人的回禀,只觉自己的太阳穴跳了两跳,这小丫头真是不知深浅,别出什么事才好?便暗自从中宫拨了两个宫女,两名内侍过去侍候着,既是保护,也是监督。 没想到当天晚上便有事发生了。 夜黑如墨,月暗星稀,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天际,四周静寂和落针可闻。一个白乎乎的人影晃晃悠悠地踏上了木桥,嘴里还尖声细气地哼着江汉小调------那声音在暗夜里听来,直令人毛骨悚然。 声音直传入泽水宫,有胆大的宫人扒在窗格上透过窗缝朝外望去。那白影梳着高髻,插着珠钗,似乎是个女子,一转脸,只看见白乎乎的一张脸,面目模糊。宫人们吓得赶紧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在窗下挤作一团瑟瑟发抖:“是邓曼娘娘的冤魂来索命了!------” “我去会会这个‘鬼’!”一声清脆如凤啼的女声,宫人们抬头一望,原来是齐姜正站在门口,身旁是她的两个从齐国带来的贴身侍婢。 “不行啊!您不能去呀,那不是人,是鬼呀!” “到底是人还是鬼,不会一会怎么知道?”齐姜满不在乎地笑笑。 “吱呀”一声推开侧宫门,走出不上四十步,便到了木桥边。那白影尤自在又哭又笑地,忽听“喂?”一声喊,似是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脸来,露出一张涂脂抹粉的长长马脸。齐姜看得分明,这分明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宦官! 还没等那人作出反应,三块石头已冲着他的面门砸了过来,他一偏脑袋,一块石头正砸中他的额头,顿时鲜血时流,清晰地喊出“哎哟!” 这一声“哎哟”彻底露出馅,齐姜大喊道:“鬼会流血吗?你分明是在装神弄鬼,待我把你捉住,看看你这一张脸是哪个宫里出来的?” 那“鬼”吓得扭头就跑,齐姜带着二女追过木桥,便也放弃了追赶。她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手掌,冲着那人的背影喊道:“想吓唬我?没到外头打听打听姑娘的本事吗?” 天一亮,齐姜泽水宫斗鬼的故事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周王宫。召己赞叹不已:“一个小姑娘,不想竟有如此胆色?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此女不凡!” 她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獳羊姒说:“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吩咐下去,每日夜里在泽水宫畔的小树林里安排暗哨值班,以防不测。齐姜虽有胆色,并非普通闺阁女子,但这后宫中的鬼蜮伎俩,还是不得不防啊!” “诺!”獳羊姒应声而去。 秋寥宫内,竖刁正捂着刚包扎好的额头跪在主子面前请罪:“娘娘恕罪,都是奴才不中用,误了娘娘的事。”说到声情并茂处,还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看到他这样,纪姜也颇有些不忍,摇摇手中的罗帕道:“罢了罢了,此事也怪不上你。都是咱们小看了那个丫头片子,胆子竟这样大,真是不可小觑呀!” 竖刁委委屈屈地站起来,正待说些什么,忽见一个小宫女步履急促地走了进来,张口说道:“禀娘娘,那个------那个齐姜姑娘来了!” “什么?”纪姜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她来做什么?”同时与竖刁交换了一个慌乱的眼神。 “说是感谢娘娘接她入宫并安排住处,特意来拜望娘娘,别无他意。”小宫女言语清楚。 纪姜定了定神,一个连位分都没有的女子,别说是没有证据,便是知道事是自己办的,又能如何?她瞟了眼竖刁,吩咐道:“你躲进去,千万别叫她看见!”竖刁一闪身从后门躲了出去。 齐姜带着一名女侍,枭枭婷婷走了进来,顿时室中一亮。她上着一件烟柳色的银错金双凤织锦短袄,下着浅碧色轻柳软纹束腰长裙,头上绾着如云阳的朝月髻,上头只扎着一条累金丝嵌宝石金带饰。整个人如一枝早春风中的玉兰花苞,真是明媚鲜艳至极。 这般模样惹得纪姜心中又酸又妒,端着架子接受了齐姜的拜谢:“臣女初入宫中,得娘娘多方照拂,特来拜谢。特意从国中带来一点心意,万望娘娘笑纳!” 纪姜命宫女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对通体赤金的镯子,打成滚圆的荷叶宽边钏儿状,上头镶有两颗红宝石,璀璨夺目。纪姜面不改色的盖上盒盖,淡淡地说:“多谢姑娘了!我梳妆盒中也有不少这般的镯子,都是大王赏的,本宫都戴不过来呢!” 齐姜闻听此言并无愠色,反而四下张望了一下,装作不在意地问:“咦?昨日引我入宫的那位公公呢?听说他在娘娘跟前最为得力,今日怎么不见他呢?” 纪姜面皮一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今日他恰巧不当值,回去歇着了。” “那真是不巧了!”齐姜站了起来,深深施了个礼:“娘娘,我还需去中宫拜望,先告辞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纪姜面色铁青,一抬手打翻了案上的礼盒,那对赤金镯子滚了出来,在地毯上滚了老远。 “娘娘,”竖刁从里头走了出来:“看来她已知道了,咱们已经算是打草惊蛇,以后必须得小心了。” “等着瞧!”纪姜咬着嘴唇恨恨说道。 (本章完) 六十八 大战猃狁 周夷王决定继续进击之后,将西六师的大营又向泾河上游推进了几百里下寨。不出番己所料,大约半个月后,猃狁果然遣使来周营下战书了。 西周的统治以《周礼》为核心治世原则,不光包括嫡庶之礼,祭祀之礼等等,就连战争也是有一套礼仪制度的。交战双书至少应有一方向对方下战书,约定交战日期,双方摆好阵势,相互交攻,生死有命。接战的一方必须接受对方的挑战,如果不敢接战书,那是会被天下耻笑的。 光线昏暗的帐篷里,正中摆着三尺长的木几,几下铺以毛毡席,姬燮跪在席子上,正凝神看一卷竹简。番己徐步走到几旁,轻声问道:“猃狁下战书了么?” 姬燮将几角上的一块毛毡递给她:“喏,你自己看看吧!” 番己接过那毛毡,匆匆扫了一眼便弃于一边:“战书嘛,无非是要约战罢了,没什么好看的。倒是大王,您做好准备了么?” “唉,说起来,这个猃狁真乃我大周心头大患,他们离两京太近了,轻骑兵只消一两日疾驰,便可直逼丰镐。他们就像悬在孤头顶的一把利剑,叫孤日夜不得安适!”姬燮恨恨地一拍案几,忽而似又想起了什么:“幼时曾听父王讲过,成康之时,猃狁本与我大周关系和睦,虽不是域内封国,但也按时朝贡的。” 番己十分意外:“哦?竟有此事?那是为着什么两国交恶的?” “昭王在汉水兵败身死后,我周室威望一落千丈。先穆王继位后,想靠打击戎狄来为周王朝重新建立威望,所以主动发兵打击猃狁。自此后,周与猃狁交兵,世世不休。说起来,西戎部落这么多,却只有猃狁拥有战车,力量最强,穆王拿它当出头鸟,也不足为怪。” 番己静静地出了会神,这才抬起头来,说道:“这不是好事么?猃狁可以与之车战,正好可以让车榖装上铜刺派上用场。” 姬燮点点头 (本章未完,请翻页) ,晃了晃手中的竹简:“召子穆这份讲述‘八门金锁阵’的书简,有几处孤怎么都看不明白,明日就要安排兵士操演了,真是急煞人也!” “哪里不明白?臣妾或许能为大王解忧!”番己笑着问道。 姬燮一脸惊喜:“你?你懂阵法?” “上次胡儿南征归来,臣妾细细问了他‘八门金锁阵’的关窍之处。大王和召公都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地讲,可胡儿是孩子,喜欢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所以他一说,臣妾便明白了。” 姬燮喜不自胜:“胡儿聪慧有才干,以后成就必在孤之上!” 四名黑衣黑甲的猃狁骑兵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初春刚泛绿的草丛刚刚能淹没他们的膝盖。最左边的狼将手持一根狼牙棒,中间的手持弓弩,最右边的手持军旗,朔风吹得军旗飘扬,上面绣着一个大大的狼头,这是戎人的图腾。他们的身后便是浩浩荡荡的战车队伍,足有二百辆,每辆战车除了御者与车右之外,后面还跟了约二十名步兵。战车队伍之后便是猃狁的骑兵方阵,装备精良,精于骑射。 泾河畔,周军的“八门金锁阵”已经列好,严阵以待。照例,交战之前双方要在阵前打一打口水仗的。今日,周公定承担了这个光荣的任务,他义愤填膺地指责了一通猃狁如强盗般劫掠周境的无耻行径。戎王仰天一阵大笑,声如洪钟地答曰: “我戎人世居苦寒之地,一场大雪下来牛羊便会冻死。我等不在春天南下抢掠,吃什么?难道坐等饿死?少跟我说什么礼义廉耻,那是你们中原人讲究的酸倒牙的玩艺儿?在我们这儿,只有胜利者才能呼风唤雨!” 没什么好说的,开战吧!按规矩,既然是猃狁下的战书,自然是先由他们来破阵。战车在前,掩护着后头的步兵与骑兵,数万人杀气腾腾地杀向周军阵营。依着戎王的主意,要以难挡之势一举冲垮周军阵型,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只要周军阵型一乱,人再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乖乖地任人宰割。 一阵“嗖嗖”声响过,无数羽箭从周阵中射出,猃狁这边中箭者无数。戎王一声令下:“散开!” 猃狁战车呈扇形面散开,以分散周军弓弩的杀伤面。虽然倒在地上的人与马会立刻被友军的铁蹄踏成肉泥,但他们却没有停也不能停。既然冲锋已经开始,便只能一往无前冲破敌阵,否则大家都没有生路。 冲啊!战车在狂奔,骑兵在呐喊------可周营阵中忽然冲出数百辆战车迎着猃狁兵马对头冲去。戎王虽吃了一惊,但心里却安定了,他知道既然与敌军战车混与一处,周军就不可能再射箭了。可是,怎么回事?凡周军战车所到之处,无不人仰马翻,被齐生生割断的马腿在草丛中滚来滚去,草原上传来一阵阵可怕的惨号声。再仔细一看,周军的战车车榖上全都伸出一根根长长尖尖的铜刺,所到之处,惨号声一片。 侥幸冲入阵中的,也没落着好。被绊马索绊倒当胸一戟戳死的,乱刀砍死的,不计其数。 周夷王站在轺车上,将战场上的一切瞧个真真切切。他挥了挥手中黄旗,鼓手开始玩命地敲击羯鼓。一通鼓响,周军阵营整建制向前推动;二通鼓响,周军大开阵门,倾巢而出;三通鼓后,所有的猃狁兵马,不论步兵,骑兵还是战车都被包了“饺子”。 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之后,已是尸横遍野,一地狼藉。周军大胜,猃狁戎王只剩二百余骑亲兵护卫着他向北逃窜,就连大旆都没来得及拿走。此战,周夷王御驾亲征,大获全胜。 我胜了!姬燮越过一堆堆猃狁兵马的尸首,跑过一群群跪地求饶的俘虏,大笑着面对川流不息的泾河水:“熊渠,王子皙,我那好叔祖,看到没有?猃狁兵马被大周西六师击败啦,我们胜利啦!” (本章完) 六十九 王师凯旋 三月初的泾河上游,寒气已退,地气温暖,芨芨草早已从浮沙,乱石缝中冒出头来,嫩绿油亮,给荒凉死寂的原野平添了几许生机,令人望去胸襟为之一爽。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一队人马从周军大营里挥鞭疾驰而出,打破了这原野的寂静。 今日姬燮脱去身上沉重的黄金铠甲,一身短装打扮,更觉浑身轻快。他偏头望去,王后番己也是一身劲装,头上发钗全无,只是编了个麻花辫,远望去仿佛一戎族妇人。细眉长目,妩媚至极,更是来了兴致。 “吁——”他勒住马头,回头下令:“你们四散警戒,孤与王后要自在纵马驰骋一番,无需跟着!” “诺!”卫兵们四散开去,迅速以所在地为圆心划出至少几里的警戒区,任何人不得进入。 “大王莫不是要与臣妾赛马不成?”番己挥着手中的马鞭问道。 看她如此好兴致,姬燮也十分开心,回应道:“王后,孤知你在番国时曾数次随父兄出征淮夷,马上功夫了得,早就想见识一番了!” “那好,臣妾可就不客气了!” 二人跃马扬鞭而去,马蹄所踏之处,扬起一片经久不散的烟尘。不知不觉,二人几乎并驾齐驱来到泾河岸边,终于停住了。一阵风起,雪白的浪花被朔风吹得翻滚上岸。一排排前赴后继地涌上河滩,像是争先恐后地要来捉他们胯下座骑的腿一样。两匹马似不愿弄湿自己的蹄子,纷纷后退,打着响鼻。 “王后领先孤一臂之距,算是你嬴了!”姬燮大笑着说。 番己久居深宫,得到这大河荒原之畔,也是如出笼的鸟儿一般,心下十分愉悦:“还未恭喜大王得胜还朝,大败猃狁!” 姬燮也深有感慨,望着浪花迭起的泾河说:“什么时候能驱逐猃狁,派驻人马于此处屯田筑城,我丰镐两京方能长治久安啊!” “大王,会的。纵使我们做不到,也自有后来人的!”番己劝慰道。 “阿己,”姬燮一指泾河水: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你看这河水川流不息,奔赴向前永不回头。孤希望你能明白,往事已逝不可追回,以后还是要向前看的!” 番己岂能不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十年了,她也想通了,如果她死死揪住往事不肯放手,那么只能折磨自己,也牵累儿子,何必呢!帝王夫妻也得过寻常日子,既然这辈子已绑在一起分不开,那么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大王,”她笑靥如花:“臣妾早就想通了,那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怎能一直死揪着不放?天高云阔,山高水长,若是不把心放宽了,眼睛向前看,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虐?” 姬燮闻言喜不自禁:“阿己,你能想通真是太好了!孤真是太高兴了,哈哈------” 看着他狂喜的样子,番己有些心酸。或许男人永远不明白,原谅放下并不意味着可以回到过去,算了,这样也好! 周夷王亲征猃狁是在二月初,等到奏凯归来时,已是三月底了。在西周时代,这样的战争进程已算是特别快的了。 镐京西城门外的朱红伞盖下,太子姬胡与召公虎正率领百官重臣出城郊迎王师凯旋,旌旗招展,鼓声隆隆,十分热闹。周夷王坐于八马齐驾的王驾之上,接受众臣的跪拜朝贺。他一眼瞥见太子姬胡神色局促,眼睛不时往身后的轩车上瞟,便把儿子叫上来轻轻训斥了一通: “听说你这次监国表现不错,办事稳妥,没出什么大错,也是难得。不过以后还是要稳重些。” 十岁的姬胡乖巧地拜伏道:“全仗召国公从旁辅助,群臣照应,儿子才能略悟些安民之道。” 姬燮捋了捋胡须,满意地笑笑:“行了,去见你母后吧。” 番己早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正坐在车中抓心挠肝的,忽然帘子一掀,姬胡像个小猴儿一般爬了进来,一头扑进母亲怀中,撒着娇说:“母后,儿子想死您了!” 番己又是开心又是好笑,将姬胡从头打量到脚,硬绷着脸数落道:“都做太子监国的人了,没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还像小时候一样撒娇,让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搞得姬胡很是郁郁,我也只有十岁好吧? 母子二人正说着闹着,忽听车帘外一声低沉的声音:“请王后娘娘的安!” 是召伯虎!番己心头一热,回应道:“召国公这些日子辅佐胡儿辛苦了。听说国公夫人已身怀有孕,还这般入宫操劳,本宫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这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王后如此说,为臣实不敢当!” 这隔着一车帘,一问一答的,气氛渐趋尴尬。沉默了一会子,忽听一声:“大王起驾回宫!”番己只觉自己松了一口气。 “恭送娘娘!”召伯虎深施一礼。 归来正值盛春时节,宫中景致幽绿嫣红,山石磊落,风光极好。周夷王心情十分畅快,既得了大胜,又解了王后心结,正所谓职场情场皆得意。特意要送番己回中宫。 中宫门前,众嫔妃团团站着迎接王后。当周夷王紧紧握着番己的手缓缓走来时,不由引来无数羡妒的目光,落在纪姜眼中,就不止是怨毒了。她恨不能扑上前撕咬几口,可偏偏得忍着。 “大王!”纪姜将心底泛上来的酸涩强行压下,从宫人手中接过儿子尚父,抱到周夷王跟前:“大王您终于回来了!尚父一直哭着要父王抱呢!” 姬燮眼见次子生得虎头虎脑,浑圆可爱,心中也十分欢喜,抱在手里逗弄道:“现在能说话了吗?” “能,能!”纪姜抢着说道:“快,叫一声‘父王’。” 两岁的尚父张开嘴,不太清晰地说了一声“布——娃——”。姬燮仰脸大笑,似乎被逗乐了,点着头说:“表妹你也辛苦了,孤在前殿忙完了便去秋寥宫看你们!” “多谢大王!”纪姜喜不自禁。孟姜与黄嬴对视一眼,眼中既是鄙夷也是酸涩。 姬燮环视一周,吩咐道:“王后一路风尘,也累了,需早些安置,你们便各自散了吧!” “诺!” (本章完) 七十 移宫 召己与番己姑侄相见,来不及互诉别情,只把这一个多月宫中的情形堪堪讲了个大概。番己见她一脸疲惫不由心生愧疚,赶紧安排人送她出宫回府。 番己头脑清楚,善于从一团乱麻中梳理出清晰的脉络头绪。她明白,眼下宫中有两件要紧事要办,头一件,是给黄嬴母子安排一个妥当的居所;第二件,是处理齐姜的问题。 果不其然,一提到移宫的话题,黄嬴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泪流满面,不住磕头:“娘娘,妾愿意在中宫陪伴伺候娘娘,为奴为婢,毫无怨言。” 番己示意宫人扶她起来,轻声抚慰道:“此番你也是受惊过度,可是毕竟是三王子之母,怎好久居这中宫之内?也罢,中宫西侧有几间屋子,只有一进院子,地方小些,你可愿去那里?” 一听说能傍着中宫居住,黄嬴是欣喜不已:“愿意愿意,多谢娘娘。在这宫中,若离了娘娘庇佑,我母子命休矣!” 獳羊姒自去打点屋子不提。因那间院子临近花园,本是为夏日纳凉所用,长长的藤蔓爬满了屋墙,因此改名为“蔓萝居”。 出征猃狁这么久,一直都没有好好洗过澡。半人高的澡桶热气腾腾,以香柏木和紫铜丝细细箍成,番己舒展地坐在里头。水中的香精,被滚烫的水汽一蒸,顿时满室芬芳。 氤氲香氛中,獳羊姒又往桶里倒了一瓶御制香露。这些日子她也是心力交瘁,脸上的皱纹更加蜿蜒了。看番己在桶中闭目养神,她试探着问道:“娘娘,这些事您不打算告诉大王了吗?” 番己苦笑道:“告她什么?告她搜检泽水宫,还是告她装神弄鬼吓唬齐姜?烧桥和装鬼的事毕竟没有实据,虽然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拿不出实据,她尽可推个一干二净,还会反咬一口。唯一能拿得住的错处便是搜查泽水宫,差点没把黄嬴母子冻死。但那女人惯会撒娇,到时一哭一闹,惹得大王一心软,没的还以为我故意为难他的表妹。” “那就这般任由她 (本章未完,请翻页) 胡作非为?”獳羊姒十分不甘,拿着洁净的细棉布巾子给番己擦试着。 番己穿上雪绫缎的里衣,在半人高的铜镜前转了转,笑了笑:“什么事情都不能一蹴而就,现在且先纵着她,让她以为这宫中无人制得了她。待时机成熟,再一击而中。” 獳羊姒正待说什么,忽听“娘娘,娘娘,不好了!”帘外响起季桑慌乱的声音:“大王不好了,内侍贾大人让您过去一趟!” “啊——”獳羊姒手里的毛巾掉落在浴桶里,溅起水花无数。番己强作镇定,问道:“大王怎么个情况?现在人在哪里?” 季桑磕磕巴巴地说:“大王现在秋寥宫,说是腹泻不止,都拉出血来了。内侍贾大人现正在外头等着娘娘呢!”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纪姜出的什么招吗?番己与獳羊姒对视一眼,后者会意,自去安排不提。 秋寥宫内寝殿,屋里正中立着一个金刚手佛陀黄铜暖炉,炉内散着云雾,雕花大床上铺着石青色厚绒毯。周夷王姬燮正歪在床上,身后垫了一个吉祥如意双花团迎枕,身边散着一条姜黄色富贵团花大条褥,身前摆着一个黑漆螺钿束腰小条几,几上放着一碗药汤。纪姜正跪在几前,拿着个小勺一口口把药汁往他嘴里喂着。 番己一进来,纪姜下床行礼,默默立于床畔。如此乖巧,与往日大有不同,番己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姬燮面如金纸,语气微弱,挣扎着说:“王后来了!孤------” “大王,快躺着吧!”番己扶他靠好了,问纪姜:“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医者怎么说?” 纪姜瞟了一眼身后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者,后者会意,跪答道:“禀娘娘,大王该是水土不服,想是出师一个月多以粗食及烤肉为主,腹中油腻积得多了。这乍一回宫,一时食物不合犯了冲,奴才已开了药方,大王渐渐已止了泻,只需慢慢调理,便会好起来的。” “这么说,大王的病不妨事了?” “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 妨事,不妨事。看着凶险,实则无其大碍。” 听他这么说,室内诸人都松了一口气,番己注意到纪姜的表情也是如释重负一般,心道:若是往常,她早就哭个不停,恨不能让大家都知道她对表哥是如此的一片真情,怎么今天------?不管了,她吩咐内侍贾:“准备一张软辇,把大王移回大殿,在这秋寥宫养病多有不便。” 纪姜急了,阻拦道:“王后娘娘,大王病体虚弱,这挪来挪去的不利于病体。不如就在我宫中休养,妾一定会悉心照料的。” 番己瞪了她一眼:“你可知,大王抱病,周召二公与姬姓大宗伯,王室近亲总是要来探望的。外臣出入于后宫多有不便,怎能让大王居于汝宫?” 纪姜还待再辩,姬燮虚弱地一掀被子:“休要争了,孤回大殿!” “诺!” 番己扶着王辇沿着最近的甬道送姬燮回大殿,这里处于外朝与后宫的交界之处,取“前朝后宫”之意,是周天子日常起居与接待重臣之所。她故意慢了些脚步,等着后头赶上来的獳羊姒,悄声问:“怎么样?” “果然不出娘娘所料,怕是有些不妥之处。” “哦?何处不妥?” “秋寥宫自己有小厨房,以往大王来用膳,余食都是赏给宫人们吃的。今日却一点不见踪影,令人察无可察,这不奇怪了吗?” 番己冷笑一声:“她现在做事倒是越来越燕过无痕了。只不过,她这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算计她?不像啊!周王秋寥宫中病倒,怎么说都是她本人摆不脱嫌疑才是。难道只是为了留住姬燮在她宫中养病?这风险也略微大了些。番己觉得有些头疼,不知道敌人下一步招数所为何来,这是危险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周夷王姬燮在大殿养了大半个月,王后番己与宠姬鄂姞日夜轮流照看,其余后宫诸人皆不得见。等到他完全病愈能够临朝,已经是春末夏初了。 (本章完) 七十一 齐胡侯之死 月上东山,齐都营丘一片静寂。公子不山的府邸后院的一角偏房中漏出点点微光,细细听来还有人在压低声音说话。 “公子,我们这些人都是先哀侯的人,如今那吕静要迁都薄姑,分明是要将我们这十几家的势力连根拔起,渐次除之。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公子,您发个话吧!我们都听你的。”一声既出,立刻引来十几声的附和之声。 “诸位,听我一言。”公子不山站起来,桌上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清了清嗓说:“明日吕静便将告庙迁都,一旦他顺顺当当进入薄姑城,筑城以拒守,以后再想图谋可就难了。所以,依我之见,今夜来不及行事,那么只有等明早于齐国宗庙中设伏,将他一举诛杀。如何?” “公子好计策,如此甚好!”大家齐声赞同。 “那么我们便各家领受任务,自带本家族人与死士前去埋伏。无论远近,只要看到太庙烟起,大家便一齐发作。” “是!” 一夜无话。第二日风和日丽,新任齐侯吕静起了个大早,带着自己的世子与心腹臣子,贴心护卫前往太庙祭祖告庙。待祭祀完成,便要将七位先齐侯的灵位收拾打包,一齐迁往刚建好的新都薄姑去。 父子二人割祭肉上完供后,吕静还不肯起,跪在祖宗灵前喃喃自语了好久。他是个敏感的人,早就感觉到这营丘城中暗流涌动,心内更加不安。他知道,只有迁都薄姑,自己这君位才算真的坐稳了。所以即便薄姑的城墙尚不够高厚,即便新的宫殿才刚刚成形,他也迫不及待要开启迁都的旅程。 大约周王朝的篡位夺权总是以乱箭齐飞开始的吧!周遭守卫惨叫连连,如蝗般的箭雨纷纷落到太庙的窗格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叮——叮——”声。吕静吓得心惊胆战,世子从外头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哭喊道:“不好了!父侯,公叔不山带人打来了!” “他带了多少人?”齐胡侯强作镇定,揪着儿子追问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世子用手抹了一把脸,顿时抹了血涂了满脸,带着哭腔说:“不知道,外边点了烟,四面都是武士,出不去了!” 到了这生死时刻,齐胡侯反倒镇定了一些,他指着一个持弓护卫说:“你,和世子换衣裳!” “父侯,您这是做什么?” “儿子,今日你若侥幸得脱,就前往镐京给周王报信,定要为我报仇啊!” 齐胡侯自即位后,出行十分谨慎,时时将护卫带在身边。此次虽是祭宗庙,却也带了八百名护卫,虽然与吕不山的数千人相比,算是寡不敌众,但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兵,因此一时间,宗庙外头的广场上,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竟也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攻上庙前的石阶。 “杀呀——”吕不山手舞长刀,率领众武士准备一鼓作气冲入宗庙的大门。忽听一阵箭响,内里射出十余支箭来,顿时倒下一片,便是吕不山自己也是左胳膊中箭。他咬着牙拔出那箭,折成两段扔在地上,冲着太庙喊道:“吕静,你已被团团包围,若是投降,念在一父所生,或许可饶你父子不死!” “呸!”里头传出齐胡侯愤怒的声音:“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寡人乃周王钦封的齐侯,你们竟敢犯上作乱,天子断不会放过你们的!” “少拿那昏君来压我!”吕不山想起惨死于鼎中的长兄吕不辰,一腔愤怒溢满胸膛,恨恨地说:“我齐国乃是太公封国,为周王朝定鼎立国,立下不世之功。身为中原诸侯之牛耳,那昏君听了妖妃与那奸滑国舅的几句谮言,便活活烹杀我长兄。那可是一国之诸侯啊!你身为齐侯,不思为先君报仇,反而对那昏君唯唯诺诺,送妹纳贡,奴言屈膝,丢尽了姜姓吕氏的脸。你有何颜面忝居这齐侯之位?” “好哇!你竟敢妄议天子?是要造反吗?胆大包天!”吕静的声音不住颤抖着。 公子不山冷笑道:“今日我等便是要反了那昏君,他能怎么样?先拿你这条走狗开刀!”他一挥手,大喊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咱们行此大事,不成功便诛灭九族。儿郎们,冲啊!” 一声令下,顶着木盾牌的几十余名死士在前开路,铠甲武士们如洪水般涌入了宗庙大殿。一阵短暂而又酷烈的搏斗过后,数十具尸体僵卧于大殿冰冷的地面上。公子不山的长刀在空气中疾快地划出一个又一个死亡圆圈,齐胡公的护卫们的盔甲,身体和兵器都化作一堆堆的碎肉和破铜烂铁。有的被拦腰截断的士兵在地上爬行,哭号,然后喷着血沫死去。 如此惨景,齐胡侯早已吓得腿肚子抽筋,根本无法动弹。两个武士夹着他,像扔一团肉一般把他甩到了公子不山面前,禀报道:“公子,查验了,那个是假冒的世子。真的恐怕已经趁乱遁逃了!” 公子不山一脚踏住正想爬走的吕静后背说:“你们父子演的一出好戏呀!做父亲的以身诱敌,好让儿子逃脱,真是父子情深啊!” 吕静惊惶地已说不出完整句子,只顾颤声说:“他------去镐京,周王不会放过------” “去死吧!”还没等他说完,不耐烦的吕不山已挥刀削掉吕静的半个天灵盖,又准又狠,在场诸人都是心里一寒,纷纷跪下齐声喊道:“我等拥立公子为新齐侯,决无二心!” 宋都商丘,宋厉公子鲋祀坐在案前,身体前倾,正在听取大臣的奏报:“禀主公,齐国内讧,齐胡侯吕静被杀,公子不山即位。胡侯的世子想借道前往镐京,被我关吏扣下,敢问主公该如何处置?” “押回营丘交吕不山处置。”子鲋祀声音十分平静。 “诺!” 臣子刚走,一个身材高挑,姿容殊丽的女子从屏后转出来,眼圈还有些红,躬身向宋厉公施礼道:“多谢夫君,为妾报仇!” 子鲋祀拉着她的手,轻声抚慰道:“岳父惨死于镐京王殿,寡人若非荣夷筹谋,也差点回不来。你我夫妻同心,汝之仇便是吾之仇,何谈一个谢字?” (本章完) 七十二 有雉东来 因着要陪侍周夷王的病,番己差不多二十天都是呆在弥漫着药草与薰香混杂在一起的密室中,几乎没出过大殿。好容易熬到姬燮病愈上朝了,她这才有机会到御花园走走透透气。 不过两三个月没逛过园子,竟然从冬天走到了初夏,园中桃李尽谢,合欢飞舞,就连池中的些许荷花也开始打苞了。番己一时生出隔世之感。 不知不觉沿着池畔走到泽水宫附近,远远传来一阵年轻女子的嘻笑声,番己不由心中一动,她想起齐姜似乎一直住在此处。遂提起裙摆,向木桥走去。 池中波光粼粼,初夏的阳光反射在水面上,宛如一堆起伏不定的金子,明晃晃地刺目。水畔正有几个女子蹲着采菱角,裙子都曳到了腰间,挽着裤腿,站在水中,一派天然风韵。 番己看着有趣,不由站在桥上笑出了声,谁想却被那三个女子听见了。为首的女子身着锦缎,忙带着另两个布衣女子整理好裙裳,走到桥下跪拜,口中朗朗说道:“臣女拜见王后娘娘!” “想必你就是齐姜吧?”番己缓缓下桥,扶起她来,好奇问道:“你见过我吗?” “是。娘娘回宫那日,大王牵着您一直走到东宫,臣女于路旁瞧见过娘娘的风姿,因此识得。”齐姜略略抬头答道。 番己眼见齐姜隽长柔美的眼线,柔和含蓄的下颌,对答之间,那对微翘的长长睫毛都纹丝未动,宛如静谧不动的蝶翅,秀美的面庞静好如水。她装扮虽素雅,但却透着一股子镇定之气,看样子是个不易拿捏的性子。对这样的女子,只有直来直去更对路子。 “听说,你在泽水宫居住时,颇有些奇遇。”番己决意单刀直入。 齐姜神态悠然地说:“无妨。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臣女带着身边两个丫头把那装鬼之人打了个头破血流,落荒而逃了。” 番己听得好笑,打趣道:“你倒不怕?” “臣女有甚好怕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齐姜挺直了胸膛说:“我与邓曼娘娘无冤无仇,面都没见我,她便是真化成厉鬼,也断不会找我这不相干之人才对!” 番己赞道:“你能想得如此清楚明白,是那装鬼之人低估了你!” “没什么依仗之人,自然得事事想明白。” 一旁的獳羊姒皱了皱眉,她觉得这个齐姜说话太冲撞了些,但见番己神色如常,便也低下头不言语。齐姜似乎也明白了自己言语冲犯了些,再拜谢罪道:“臣女言语粗鲁,冲撞了王后娘娘,请娘娘恕罪!” “无妨,”番己摇了摇手中帕子:“你现在还不是宫中嫔妃,自不必守那些繁文缛节。我听说,你是先癸侯的遗腹之女,不论是先头的哀侯还是现在的胡侯都有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儿,为何不送她们来,偏把你送入王宫呢?” 齐姜俏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表情,三分委屈,四分愤懑,另还有几分无奈:“娘娘是聪明人,如何不知?若真是好事,我那两个做君侯的长兄岂有不把自己嫡女送来的道理?只有我是无所依靠的人罢了。” 是啊,周夷王既烹杀了齐哀侯,又怎会接受和爱宠他的妹妹呢?她入宫来,不过是安抚齐胡侯的一个手段和工具罢了。何况有个谮杀兄侯的元凶之女在,她又有何幸福可言呢?这一点,所有人都明白,齐姜如此聪慧,又岂能不知? “好了,”番己一甩袖说:“你的心意本宫明白了。同为女子,本宫劝你一句,女子生来实苦,若事事不能往好了想,就是给自己添堵。还是把心放宽些,眼睛望着前头,才是正理!” 话音既落,她已走上木桥。齐姜木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在反复咀嚼着她留下的这几句话------ 番己眼尖,远远瞧见一个黑袍皮冠伛偻的身子的身影从大殿台阶上走下,疾步行远,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卜官吗?大王召他来做什么?” “娘娘,您一直 (本章未完,请翻页) 陪侍大王不知道,现在宫中流言四起,说大王病得有蹊跷。”獳羊姒低声说道。 “哦?这倒是奇了,莫非是她贼喊捉贼?”番己不无嘲讽地说道。 二人缓缓登上台阶,内侍贾正守在殿门口,正要张嘴喊,番己止住了他:“莫要扰了大王!” 里头传来一个女子的说话声,娇滴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不是纪姜又是哪个? “大王,臣妾说了您还不信,这回卜官都占了卦,您可不能不信啊?‘有矬东来,晦我紫辰’,这是说有东边来的女子会不利于大王啊!大王一向身体好好的,一回宫便病了,难道不是有扫帚星妨的吗?这段日子,宫中除了召夫人,便是这个齐姜是后来的,召夫人是臣妻,又不打东面来,自不是她。这说的是谁,不是很清楚吗?当初齐国要送女时,臣妾便觉得不妥,偏王后娘娘坚持。现下人已送来,可怎么好?” 獳羊姒气得将番己的袖子捏得紧紧的,脸色绷得厉害。番己却心中一动,眼前忽地一片明朗之色,原来是这样!纪姜的目的便在此了,原来她的目标便是齐姜,要将这个可能的后宫死敌扼死在摇篮里,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可是,毕竟新齐侯才刚刚即位,正需要孤的支持才能立威,孤也不能太扫了他的面子啊!”姬燮语气颇有些为难。 听到这里,番己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内侍贾会意,喊道:“王后娘娘驾到!” 番己徐徐入殿,纪姜站在王案前,乖巧地行了个礼,但脸却扬得高高的,颇有几分挑畔意味。周夷王坐在王案前,招呼道:“王后来了!正好,孤有事与你商议!” 番己走到次席坐下,整一整衣袖,并没有接茬的意思。姬燮会意,转脸对纪姜说:“行了,孤与王后有事要议。你回宫去吧!” 纪姜一脸不甘,但也不敢反驳,恨恨地跪辞了。 (本章完) 七十三 赐婚子弗父何 “大王,您有何事要与臣妾商议?”纪姜离去后,番己故作不知地问。 周夷王将事情的原委拣重要的约略诉说了一遍。无非是纪姜前来告知宫中流言四起,为保万全,最好请卜官过来占个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冲撞了云云。番己撇了撇嘴,心说老路子了,不新鲜。 “那------次妃有什么主意?”番己淡淡地问道。 姬燮忽有些不自在起来,清了清嗓说:“她说不如------不如一条白绫赐死那齐姜,孤觉得不妥!” 好个毒计!番己冷笑了一声,答曰:“自然不妥。一个齐哀侯还不够吗?他父女二人究竟要大王承受多少天下非议才肯消停?” 她言语有些激烈,但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风波,姬燮心中也对纪姜泛起些许愠意,并不以她为忤。他试探着问:“孤实在不想纳那齐姜,王后有什么主意可妥善处置此事吗?” “大王不是有意将齐姜许给那宋国质子吗?臣妾得到消息,那子弗父何的原配妻子在商丘因病亡故了,如今他已成鳏夫。大王尽可以将齐姜赐婚予他,这样可全了齐侯的脸面,也可安子弗父何之心,有何不好?” “真的?”姬燮十分欣喜:“我明日早朝便下诏赐婚。” “只是,”番己戏谑道:“我见过那齐姜,姿色决不在纪姜之下。大王确信以后不会后悔?” “哈哈------”姬燮乐了:“孤什么美色没见过?若不是做了这天下之主,便是只守着你一个妻子也足够了。有何可惜?” 秋寥宫。 “大王真的把那齐姜赐婚给了宋质子?”纪姜的话语中既有如释重负之意,又略有几分失望。 竖刁对于主子的心事摸得比谁都清楚,宽慰道:“娘娘且宽心,大王虽说没顺着娘娘的意处死那贱婢,也是看齐侯的面子,不好打脸不是?如今那贱婢既已许给宋质子了,便再也不可能入宫了,娘娘尽可以放心了。” 纪姜想想也是,在榻上伸直了腿,让竖刁捶着,长长舒一口气说:“你讲的也对,若是让她成了大王的枕边人,本 (本章未完,请翻页) 宫岂能安枕?如今虽没能弄死她出这一口恶气,好歹也除了这将来之患,也是值得庆贺之事啊!说起来,那天不过就放几粒巴豆而已,没料到大王竟病得如此凶险,本宫当时差点没去寻死。” “都是娘娘筹谋得当,大王无事,都是上天在看顾娘娘呢!”竖刁不停拍着马屁。 又是一个早朝日。周公定手持一卷字帛出班奏曰:“启奏大王,卫侯加急奏报,齐国公子不山弑杀齐胡侯吕静,自立为齐侯。且决定迁都,正在修造临淄城,以为建都之用。” “什么?快将帛书递上来。”周夷王大吃一惊。 内侍贾将帛书双手捧过头顶,姬燮接过来扫视了一遍,勃然大怒,将帛书掷于阶下,喝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此事高国二氏身为王监,为何无只言片语告知于孤,反是卫侯来报?” “高国二氏已居齐国一百余年,早已扎根齐土,与我姬姓王室渐行渐远了。”周公定无奈地说。 姬燮仰面长叹一声,他早就明白当年几位先王派往各个异姓诸侯国的所谓王监,早就与所在国的诸侯们同气连枝了,只是齐国之事把这个事实血淋淋地揭示开了,令人一时难以接受而已。 末了,周夷王忽想起一事来,问道:“那么世子呢?他怎么样了?” 周公定向后瞟了一眼,那里正站着宋质子,假作踌躇道:“大王,齐世子原本承父命,是要来镐京向您求助。可是他借道宋国时,被宋公扣了下来,送回到齐国去了。” “什么?”姬燮这下才是真的惊愕了,他急急离开王案,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子弗父何面前,咬牙道:“你自请为质于周,孤相信你们兄弟情深,这才放了子鲋祀回去。岂料你们沆瀣一气,将周王室的脸面置于何地?啊?” 子弗父何年近三十,长身伟岸,听了姬燮这一声厉喝,只得跪伏在地,朗声说道:“臣无话可说,既为质子,生死便全听凭大王处置,弗父何决无怨言!” 周公定凑上前去再加了一句:“大王,吕不山已经将齐世子于营丘闹市当众斩首。” 声音虽轻,但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听在姬燮耳中却不亚于晴天霹雳,长女伯姬连许两位齐世子,一个逃奔莱夷,一个身首异处,怎么这般苦命?他愤怒地一指地上的子弗父何:“你们子姓真不愧是亡国之余,殷商余孽,一个个都这般忘恩负义,不知天高地厚?罢罢罢,孤便先斩了你,为王师祭旗!” “大王且慢!”召伯虎拜倒于王前,谏道:“子弗父何杀不得!” “有何杀不得?”姬燮虽盛怒,倒也还存有三分理智。 “这第一,送还齐世子乃是宋公子鲋祀所为,弗父何身在镐京,与此事有何干系,大王迁怒于他,岂非无辜?再者,子鲋祀本是弑叔夺位,弗父何是先公长子,其继承序列在子鲋祀之上,若大王杀了他。岂不是让子鲋祀去了一君位的有力威胁者?为亲者痛,为仇者快。这最后一处最要紧,子弗父何此来是为全兄弟之情为质于周,若被牵累枉杀,天下必同情之。届时那子鲋祀便可有充分理由叛周,无所忌惮。此三处关节,请大王深思。” 召伯虎讲得有理有据,姬燮的怒气沉淀下去,理性的思维占了上风。他摆摆手:“罢罢罢,先将子弗父何押入驿馆,严加看管,无有孤的王命不许任何人出入。” 事情已闹成这样,那齐姜赐婚于子弗父何的事情该怎么办呢?周夷王陷入了两难境地,自然要来问王后番己的主意。 “要我说呀,还是让他们结婚的好。”番己一开口便给出了明确意见。 第一,赐婚的诏命已下,满朝文武与镐京百姓都知道了,送去宋国的诏书也早就出发了,根本不能追回。那就把这件事进行到底吧! 第二,这件事是宋厉公子鲋祀的错,周天子好心给他做质子的哥哥赐婚,他却害死了周王的准女婿,任谁说都有他不义在先,周夷王可以博个美名。 第三,可以让子弗父何安心留在周朝,拉拢于他。此人在宋国内部威望颇高,不管怎么说对子鲋祀都是一个巨大的牵制。 周夷王频频点头,于是赐婚照常进行,选取良辰吉时,送齐姜至驿馆与子弗父何完婚。 (本章完) 七十四 故宅新人 这里本是镐京城里并不起眼的一座宅邸。前后三进院落,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偏院,后头一片不太大的林子将前头的建筑群包围。论起来地方不算太大,朝中品级中等的大夫的居所大约都是这个规模。可这宅子却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身份,周夷王姬燮登上王位前曾困居于此处六七年之久,称为“潜邸”。 召伯虎是第三次踏入此处了,望着园中林木馥郁,鼻畔一股白玉兰花香袭来,顿时一种隔世之感油然而生。耳畔恍惚间传来婴儿的阵阵啼哭,引得他用目光四处寻找一番------ “子穆,有何不妥吗?”还是子弗父何见他情色有异,将他从恍惚中唤醒。 “哦,没什么。”召伯虎回过神,跟在领路的獳羊肩后头,引着子弗父何往最里的一进院子走去。 “公子爷,这最里头的院子靠近园子,景致最好。您今后在屋里闷了,可以带着夫人一起在园子里散个步,平日里养养花草都是十分便捷的。”獳羊肩一边领路,一边夸说这最里院子的诸般好处。子弗父何心中泛苦,不就是最里头的院子便于看管吗?偏要找这许多借口。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召伯虎向子弗父何拱了拱手:“子何兄,你莫要多想。原是你即将成婚,继续住在馆驿多有不便,所以大王才特意安排了此处供贤夫妇居住。说起来,也是王后娘娘的主意,这宅子也需有人住才不易荒废,两下便宜。” 子弗父何正色道:“子穆哪里的话?吾弟有负于大王恩泽,我为宋质子,大王赦免我的死罪,还赐婚于我,大恩大德,虽粉身碎骨难以相报。岂有其他之想?”他接着深施一礼:“还未多谢子穆兄在朝堂上仗义执言,救我于斧钺之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召伯虎赶紧扶起他来:“你我同为社稷之臣,自当为国事着想,我救你只为大义,并非为私交。”末了,他再多问了一句:“子何兄,你既为周臣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亦为宋国公子,倘若宋公子鲋祀铁了心与大王为敌,你待如何?” 子弗父何神色坚毅,毫不迟疑地答道:“我身为周臣,自不能背叛我王;但我亦子姓公子,也不能损伤故国与血脉之情。真到了那一步,我便只有以死相谢,以全忠义了!” “子何兄真乃纯臣是也!”召伯虎赞叹道。 召伯虎走出大门,回首望着这片周王故宅,心道:王后让子弗父何与齐姜在此处成婚,是否意味着她已决意放下当年之事?如若真是如此,那也是可贺之事。毕竟,总揪着过去不放,于人于己都是有害无益的。 镐京馆驿最豪华高档的房舍里,几个杂役正在气喘吁吁地打扫着。往来王都的诸侯世子们,列国公子如走马灯一般,因此这间“豪华套房”使用频率居高不下。纪侯之后是宋质子,眼下子弗父何被周王赐婚迁居潜邸故宅,这不,马上又要有贵客入住了。 一个瘦高个的杂役伸了伸腰,捅了捅身旁矮小些的同事:“知道这回是什么人来入住吗?” “听说是卫国的一个小公子,来给太子当伴读的。”矮个子边做活计,边答道。 “你说这事有意思不?”瘦高个是新来的,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宋公把哥哥送来做质子,齐侯送妹妹给大王做妃,可大王偏不要,反把这齐姜许给了宋质子。莫非是这女子长得太丑,大王看不上?” 矮个子在馆驿混了多年,迎来送往的,见事精准:“大王烹了齐哀侯,此生都不会纳齐女为妃了。把这女子许给宋质子,看着吃亏,里头却有大计较。既可在天下人面前显示王室的胸怀,又可牵制住蠢蠢欲动的宋公,这一步棋高着呢!倒是卫国,怎么派个小公子来,能有什么用?”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瘦高个难得在矮个子面前显摆一番,得意洋洋地说:“老卫侯已经年过半百,这个小公子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 老来子,宠得不得了。卫世子早就失宠了十多年了,若不是这个小公子年纪太幼,老卫侯早就废长立幼了。这回派他来为太子伴读,莫不是也有为他打算的意思在里头?” 矮个子忽似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了大王的伯姬,好好一个公主,前后许了两个齐世子,都没好下场。别人都说她命硬克夫,以后,怕是难嫁了!” 喜鹊登枝,良辰吉日,正是齐姜下嫁子弗父何的日子。因她是周王赐婚,所以按理来中宫拜辞王后,算是从娘家出嫁了。 齐姜一身新嫁娘打扮,只听得环佩叮当,在《桃夭》的唱和声中,缓缓步入中宫大殿,盈盈拜倒于番己面前:“臣女多谢王后许嫁,此恩没齿难忘。” 番己亲自离席扶她起来,拍着她的手背说:“子弗父何品性高洁,一表人材,你们才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与大王不过是承天之意而已!” 齐姜低声道:“娘娘为我筹谋,齐姜此生视娘娘为恩人,恩同再造!” 吉时已到,众人吆喝着送新娘子上嫁车了,后宫众女平日里深居简出,好容易有这个热闹可看,自不肯错过。除了纪姜“身体不适”没来之后,其余的妃嫔甚至是中宫的女侍们纷纷出门看新嫁娘登车去了。一时大殿里迅速冷寂下来。 “娘娘,”獳羊姒不无惋惜道:“您就这样把齐姜许给宋质子,真是可惜了这般好颜色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番己淡淡地说:“若她跟秋寥宫那位一样是个爱慕权势,攀龙附凤之辈,那本宫也不会怜惜。可她偏偏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如此,便不得不为她筹谋一二了。” 番己的确是这样想的,为什么要帮齐姜,她后来细想才明白,或许是因为这个女子身上有股子劲头和她自己有些相像,都有那么一股子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劲儿吧! (本章完) 七十五 故人归来 “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虽说有宫规拘着,可也用不着成天蔫蔫的,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可是有什么心事吗?”番己坐在案几后,盯着眼前的女孩儿轻声问道。 番己虽说只有太子姬胡一个亲生的骨肉,但毕竟身为太子居于东宫,平日里在眼前晃得多的反而是伯姬这个庶女。这孩子刚满八岁,眉清目秀才刚有点小姑娘的样子,只是近日有些郁郁寡欢,番己知道她的心事所在,今日闲些,特意和这小姑娘聊聊,也好开导一二。 伯姬秀气的眉攒在一起,依旧是展不开的样子,闻言屈膝福了福礼,谢道:“劳母后费心了,女儿无事!” “你不必藏着掖着,”番己伸手拉她过来,拍着她的手背问:“莫不是因为齐世子的事,听到外边的闲言碎语了?” 伯姬两眼水汪汪的,眼看着就要淌下泪来了,她飞快的抬起袖子在眼角擦过,不无倔强地答道:“女儿以后不嫁人了,只一心一意留在宫中伺候父王母后。” “胡说什么呢?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番己看着伯姬委屈的样子,又心软了,劝道:“你知道为什么女子出嫁要唱和《桃夭》吗?那是因为呀,女子这一生,若真能如桃树般,明艳艳地开着桃花,再顺当地结出累累桃果,才是真的不枉此生。” 她拍着伯姬的手背,抚摩道:“齐世子的事与你无关,都是我与你父王的错,你的婚事许太早了,平添这许多波折。你放心,之后你的婚事你父王会细心拣选,待你及笄之后,再来议婚。在这之前,你且放宽心,你是王姬,养于我膝下,若有谁敢乱嚼舌头,本宫定饶不了他。” 伯姬脸色稍霁,拜辞而去。番己眼看她走远,脸上忽地一凛,对獳羊姒说道:“以后不可让夷己与她再见面,没的传许多闲话。” “娘娘,原来您都知道了。” “能不知道吗?这中宫已整顿了多回,牙尖嘴利的早就撵出去了,不是她传的话,还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有哪个?”番己将手中的扇子掷于案上,恨恨道:“大王大病初愈,正需祈福,不如趁这个机会,再放一批宫人出去。” 獳羊姒会意,问道:“是不是要把季桑放入名单里?” 番己点点头,拿起案上的纨扇轻轻摇着:“也该轮到她了。” 镐京身为王都,其集市的热闹喧嚣自是其他地方无以比拟的。正值开市时节,市场上的人呼马鸣声此起彼伏,商贩们在卖力地吆喝,买主们往来穿棱个不停。一个少年牵着一匹枣红马穿过集市,不时引得频频回首的关注。少年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修长英挺,一身朱玄双色箭袍,腰束镶玄色双龙抢珠葛绣嵌玉腰带,额上是一指宽的金蟒抹额,松松束着他乌黑浓厚的头发,看起来倒有些北方戎人的装扮味道。 少年对于四周关注的眼神根本置若罔闻,径直向西北方向来到一座气派的宅第面前。这宅子坐落于王城一角,足足占了一条街,不可谓不气派。少年勒紧马缰,看着宅子大门上高悬的门匾,念了句:“召国公府?就是这里了!” 他将枣红马系在门口最靠外的系马桩上,徐步上阶。朱红色的大门是紧闭着的,旁边开着一个小门供人进出,当然,是有门吏把守的。见他意欲叩门,门吏见他脸生,拦住他问:“来客有何事?” 少年也见怪不怪,答道:“意欲求见召国公,召子穆兄。” “可有名帖?或有约在前?” 少年茫然地摇头:“我乃你家国公的故交好友,从朝歌来。” 门吏颇为傲慢地一昂首:“每日里想见我们国公的人海了去了,个个都说是国公爷的知交好友,又有几个是真的?” 少年无奈,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过去,拱手道:“请将此玉佩交予国公,他自会知晓我是何人。” 门吏见那玉佩玉质温润,触感细腻,当是块难得的好玉,心知此事有几分可信,便入内通传去了。少年在门外徘徊了约摸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半炷香功夫,忽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一个淡青色的身影从小门疾奔而出,二话不说便紧紧抱住他:“多友,是你吗?太难以置信了,你小子快两年音信全无,上哪儿去了?” 姬多友看着召伯虎,也是说不出的兴奋与感动。只见他发髻有些散乱,似是疾奔所致;再看脚上,竟连鞋也没来得及穿,光着袜子便冲出来了。这哪里是平日里端方持正的国公爷呢? “哈哈哈------”姬多友捶了一下召伯虎的肩膀,眼眶湿润地说:“瞧你这个样子?明儿整个镐京城该嚼你的舌头了!还不赶紧进去,别在这大街上现眼!” 门吏惊呆了,便是周王也不敢这么跟自家国公说话呀?可召伯虎一点也不生气,反是欣喜不已的样子,欢欢喜喜把这少年迎入内院去了。 “我送你的簪子呢?没扔吧?”看着忙着端茶布果的召伯虎,姬多友语气中不无酸意。 召伯虎笑了笑,从里屋取出一个精巧的木匣,是有三层抽屉的。拉开最上面的一层,那支形状古怪的白玉簪正静静地躺在里头。姬多友撇了撇嘴,嘟哝道:“这还差不多。” “一直珍藏着,怕弄坏了,都舍不得戴呢!”召伯虎笑盈盈地轻轻往姬多友胸口砸了一拳:“该说说你了!怎么这快两年杳无音信,我都往朝歌派了两次人都打探不到你的消息。说是你奉母亲的棺柩北上草原了,一直没回来。” 姬多友自己斟满一觞酒,送到唇边抿了抿:“我找到我外祖和舅舅了,在他们部落里呆了一年多。放马牧羊,张弓射猎,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召伯虎听出他话中的自嘲之意,试探着问道:“听说,你与姬郑将军闹翻了,他把你们母子从族中除名了?有这事吗?” 姬多友嘴角一抹嘲讽的冷笑:“别提他了,现在整个朝歌城都知道,他不是我父亲。看来,以往他对我母子的错待也不算薄情寡义了!” (本章完) 七十六 卫公子和 召伯虎虽心里有数:看样子多友的确不是姬郑的亲子,但亲耳听他说出来,也不禁替他喟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转而问道:“事情过去都那么久了,你怎么一直不来镐京找我呢?连累我四处打探你的消息。” 姬多友心中掠过一片暖意,话语中包含一丝歉意:“一是因为被舅父他们挽留住了,也好在草原上学些本事;二嘛,我觉得自己这般如丧家之犬,实在没脸来投奔你。” “你我之间,哪里用得着这些虚头巴脑的事?”召伯虎不无嗔怪道:“那现在怎么又想通了?” 姬多友神秘地一笑:“不瞒你说,我这回来是扈从卫侯幼子公子和来的,给太子当伴读来了。以后,恐怕要在这镐京城住上不短的时日了。” “真的?太好了!”召伯虎激动地将觞中酒一饮而尽:“那便住在我府中吧,家中有不少空屋子,你想住哪个院子都随你!” “这------”姬多友迟疑道:“这事还不好说,若是公子和决意入驻东宫随伺太子,那我才能搬出馆驿。再说,还没拜见嫂夫人,你便这般决定了,不太好吧?” “这有何难?”召伯虎唤来密伯,吩咐道:“去后院请夫人过来。” 密伯吃了一惊,好奇地望了望姬多友,心道国公爷今日是怎么了?男女大防,除非是自家骨肉与极亲近的眷属,一般夫人只接待女客的。但奇怪归奇怪,还是径往后堂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召己打扮停当,出来待客了。因着怀孕,脸上并未施脂粉,头上乌油油的,只绾了一个髻,竟无珠翠点缀。一身暗蓝素衣映得她肌肤欺霜赛雪,一双弯弯如新月的黛眉笑盈盈的,端的是如出水芙蓉一般! “来来来,这便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姬多友,少年英雄,我最看重的兄弟。”召伯虎拉过夫人,郑重地介绍道:“多友,这便是我的夫人,你的嫂子。” 姬多友单腿跪拜,郑重施礼道:“多友拜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过嫂夫人,还没贺过兄嫂添丁之喜。” 召己红着脸让他起来,心说这人果不把自己当外人,哪有一见面就说主家怀孕添丁的事的?召伯虎却是心情大好,吩咐摆上席面,不醉不归。 在周王朝,太子在未及冠前册立后,仍需学习治国之道与征战武艺,分别要有太子太傅与少傅。可是教育这事也是需要氛围的,老师若只有一个学生,没有比较也是不好进行教学工作的。因此,太子伴读应运而生。一般来说,其余的王子是天然的伴读,若人数不足,则由朝中重臣或四方诸侯子弟补此余额。 姬胡虽有两个弟弟,但一个乳牙还没长全,另一个还在吃奶呢,如何伴读?朝中重臣周公定的儿子都成年了,召公虎的儿子还没出生,只有向四方诸侯征求了。话说他父亲周夷王从前当王子时,宋厉公子鲋祀不也入宫伴过读吗?其实,姬胡刚入东宫之时,也不是没有过一两个伴读,但不太投契,无论文韬还是武略都是拍马也赶不上他的,弄得他好不寂寞。 如今听说卫少公子姬和不仅与自己年纪相仿,而且自幼有才名,还可以随伺东宫一同起居,姬胡激动得好几夜都没睡好觉。伸长脖子望着自己的这个准伙伴,望得脖子都酸了。等啊等啊,终于把人给盼来了! “宣太子伴读,卫公子姬和入殿谒见啦——”内侍贾拖着长音喊道。 东宫大殿正座上,周夷王姬燮笑盈盈地正襟危坐,与一旁的王后番己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番己朝阶下那坐立不安,心内如猫爪子挠似的儿子努了努嘴,姬燮看到姬胡的样子,也是忍俊不禁,轻咳了一声低声说:“太子,稍安勿躁!” 姬胡听了忙整好衣冠,一本正经地一动不动。周夷王与王后都十分满意,笑语晏晏。 说话间,卫公子和已被引住殿中,纳头便拜:“臣姬和拜见大王,王后,太子。愿我王万寿无疆,我大周四海升平,海清和晏!” 语音朗朗,声音亦十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分动听。姬胡不由向前倾了倾身子。番己细看这孩子,不过九岁年纪,白净面庞,修眉俊眼,年纪虽小,但举动间却透着一股子书卷之气,十分端方稳重。虽为侯国公子,却仅着一身素净的细缎直衣,除了腰间一条如意绦子系的青玉佩,身上竟全无佩饰。不由暗暗在心中赞叹。 番己唤他上来,细细询问些起居之事,路上还顺当不,现住在馆驿还习惯不,平日里爱看哪一类的书,絮絮叨叨,搞得姬胡都撅起嘴来了。周夷王半开玩笑地打断妻子:“王后一见卫公子便如此喜欢,倒把自己亲生之子撂到一边去了。” 番己这才直入主题:“公子既为伴读,可愿随太子在这东宫一同起居,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姬和回头望了望阶下的太子姬胡,二人的目光一对上,姬胡率先眨了眨巴眼。姬和不甘示弱,也眨了一下眼睛,玩兴大发,回头对番己说道:“臣愿随太子同居东宫。” 姬胡明亮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双眼盈满笑意。 周夷王也十分高兴,捋着短胡须问道:“那你的扈从们呢?要不把他们都编入东宫护卫吧,这样也便捷些。” “禀大王,”姬和施了一礼说:“旁人也就罢了,但多友武艺高强,一路护卫我来到镐京,唯此人是不可少的。” “多友?”姬胡心中一动:“莫不是曾驻守函谷关的子良将军?” “正是。” 番己多次听儿子提过这个名字,此时也来了兴致:“大王,妾听说此人在铜绿山一战中居功甚伟,一直未得一见,今日有此机缘,正好可一睹风采。” 姬多友在殿外守候多时了,一听说宣他入殿,卸下背上弓弩与腰间佩剑便入殿参见。姬胡一见他便扑了上去,大喊道:“多友大哥!想死我了!” 周王见他仪表不俗,少年英武,也十分欢喜,当即任命他为东宫郎将,扈从东宫,兼保卫太子。 (本章完) 七十七 骊山避暑 七月流火,三千年前的渭河谷地进入盛夏,也是如今天一般地炎热。或许是今年的炎夏更加酷热难耐,又或者是大胜猃狁勾起了天子俯瞰江山的兴致,继位四年多了,周夷王姬燮忽地要举宫迁往骊山行宫避暑了。 这对王后番己也是一个挑战。她正在整理一批准备在秋后放出王宫的女侍名单,堪堪理出个大概,自己的贴身婢女季桑与夷己的近身侍女狐姬都在此份名单之内。原因也很一致,年龄大了,不好再耽误,放出宫中自行婚嫁。 忽地接到要迁居骊山避暑的诏令,番己只得放下手上的名单,专心打点避暑事宜。骊山行宫多年未曾启用,先得派人去打点一番;王宫中哪些妃嫔随侍,哪些不宜挪动------忙得天昏地暗,好容易才理清头绪。 夷己因为最近见不到女儿伯姬而终日恹恹,惹得周夷王不快,所以便留下了,以免有碍观瞻。三王子姬慈体弱不宜车马颠簸,再加上蔓萝居本就凉爽,也一并留下了。其余嫔妃,包括次妃纪姜,这回全都随驾前往骊山行宫。 天子出行,朝中重臣与近支宗亲也要同往骊宫。虽说能带家眷,但这些人也门清,骊山行宫地方有限,自不好举家同行。周公定只带了一名宠姬与小孙子一枚,召己有孕也未随行,因此召伯虎是独身前往。 最高兴的是太子姬胡,因骊山与镐京相去不远,这回他不用留下来监国了。小朋友要远行亲近大自然,还有小伙伴卫公子和同行,别提多开心了。 七月初八,镐京城门大开,京营兵士衣甲一新,手持长戟和皮鞭铁链,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打开一条宽阔的官道来。十八队仪仗卫士,紧紧护卫着周王与王后,众嫔妃宗亲的车驾,丈高的彩旗密密麻麻迎风招展,百姓们伏地相送不敢仰望。 这般浩浩荡荡,张扬气势,天子车队一路向骊山迤逦而去。 没有了宫中沉闷的规矩束缚,再兼之身边有个小伙伴,姬胡在骊山的日子过得无比畅快。骊山夏日花木 (本章未完,请翻页) 繁茂,更成了小兄弟俩的游乐场。 池塘里荷花已谢,他们便卷起裤腿下到淤泥里采摘莲蓬,碰上特别大的荷叶便摘下来戴在对方头顶上,看谁的荷叶帽子造型最独特。天气好时,还可以带上弓箭去后山打只山鸡野兔什么的,架个火来烤着吃。没事便找个烂泥坑挖几只蚯蚓来好做钓鱼的铒------ 周夷王即便到了骊山行宫也还是要处理国政的,自没空去管小孩子的事。番己王后也忙,有时獳羊姒看不过眼,提醒着要去把太子和伴读捉回来,没的荒废了学业,野了性子。可番己却不以为然,她说:“人这一辈子,只有孩童时候才是真正无忧无虑的,胡儿自幼立为太子,更是责任在肩。这几年习文练武,无论严冬还是酷暑都无休止。好容易在骊山住这二十来日,权当是给他放假了吧,只让子良将军多照看着些。别出什么事就好。” 于是,姬多友便成了两小子的随身保镖了。他带男孩子有自己独特的方法,不像宫中嬷嬷,总是拦着不让干这不让干那的,他只是让他们玩去,自己在一边暗暗看着,有时兴致来了还和他们一起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玩得比他们还要嗨。所以嘛,姬胡与公子和都喜欢跟着他。 三人间欢乐的氛围也感染了素来端方持正的召伯虎。这日他闲来寻姬多友说话,正遇上他领着两个男孩子在后山溪水间叉鱼。姬多友一身短打扮,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扎在脑后,看起来倒像是戎人少年一般,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不羁与洒脱。 他站在溪水里,反复示范鱼叉的正确使用方法。姬胡与姬和经过不断练习,终于掌握要领,各自叉上一条鱼。四个人兴头上来,上岸点起一堆篝火,就地烤鱼来吃,姬多友十分凑趣地奉上自己酒壶,两个孩子不经醉,才吃了几口便昏昏睡去。 “小孩子总是无忧无虑的,说睡就睡,什么心事都没有。”召伯虎不无羡慕地说。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多友指着公子和沉睡中的恬静脸庞说道:“这小子心里明白着呢。他那位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世子长兄,马上要领成周八师攻伐齐国了,所以才送他来王都做太子伴读的。” “哦?是吗?”成周八师是周王室在东部平原的最重要军事力量,一般来说,若不是周王御驾亲征,那便是由中原的姬姓重要诸侯国领兵。从前齐国倒是牵头,领兵征伐过淮夷,如今要讨伐弑君夺位对抗周王室的吕不山,只能让姬姓大国鲁国或卫国领兵了。但鲁与齐世代联姻,周夷王只能靠卫国了。这事召伯虎是知道的,但这和公子和有什么关系呢? 姬多友瞟了他一眼,解释道:“卫侯年老不耐征伐,卫世子羽翼已成,是领兵的不二人选。但公子和是卫侯老来子,十分得宠,若世子领兵远行,不免担心后院起火。是以,卫侯为让世子安心,不得不把幼子送来镐京。” 召伯虎深谙权力平衡之道,如何不懂?令他奇怪的是,在他心中已然认定多友是卫世子的私生子了,何以提及生父,如此无动于衷? 多友似也不愿再提及卫国的事,主动掉转了话头:“子穆兄这般把夫人留于镐京,可放心得下?” 召伯虎莞尔一笑:“她有了身子,不便乘车马长途跋涉,只能委屈她了。怎么?你这个浪荡子,莫非也想成亲了?要不要你嫂子帮你物色一个?” 姬多友嘴角一弯,又现出那版极为标准的自嘲之笑:“我和你不同。你世为周王卿室,国之栋梁,自然要开枝散叶,永续绵延。可我却是个无根之浮萍,无家无业,无祖无依,天为盖来地为床,走到哪儿,哪儿便是我的家。落拓不羁惯了,一辈子就这么算了,何必去拖累别人?” 话语中满是苍凉与凄苦,召伯虎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忽地明白了,卫世子是不是多友的生父又有什么打紧?反正这辈子,便是下辈子他也不可能被纳入卫国的公族族谱,那么卫世子与他又有何干?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气宇轩昂却又落拓无依,心中凄苦却笑得如此爽朗洒脱,不由打心眼里心疼他起来。 (本章完) 七十八 暗流涌动 多友见他许久不言,知道他是同情自己的遭际,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可以遭人白眼欺辱,却受不了世人怜悯的目光,尤其是不要召伯虎可怜他。他正了正色,拍了召伯虎一掌:“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 “什么事?但有能做到的,我决无推托。”召伯虎身子向前倾了倾,很认真的答道。 “我已被逐出家门,族谱也除了名,便不再是姬姓中人了。我母亲出自戎狄部落,从此我便随母姓为隗,以后便是隗多友了。草原牧人与中原人不同,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 说完,他将手中酒囊递给召伯虎,说:“尝一尝我们草原上特有的马奶子酒,这可是部族的圣洁之物。寻常牧人一年也只舍得饮上那么两三次,我舅舅们给的,统共带了几桶来,便宜你了。” 召伯虎接过来饮了一口,只觉入口绵软,乳香浓郁,又带着些微的酸辣之气,与镐京本地所酿的酒全然不同。他本来不胜酒力的,好在这马奶子酒酒味极薄,喝了一斤有余,也仅是微醉而已。 “多友,”人一醉,话便多了,召伯虎开始追根究底:“一直没机会问问,你是怎么成为公子和的扈从的?” “也是缘份使然,”多友眯缝着细长的眼线回忆道:“卫国与戎狄接界,常有贵族在北部打猎。那日我和几个族人牧马狩猎,偶然与公子和射中同一只飞禽,因而相识。他想拜我为师学习射术,死缠着不放。我本不想答应,但听说他马上要来镐京做太子伴读,就想跟来和你们一会,便答应了。” 召伯虎舌头有些打结了:“这酒不错,我觉得你在草原日子过得挺适意的。怎舍得放下那自在放牧的日子来镐京了?” 多友一听此问,只直视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说呢?” “我说呀,莫不是想建功立业,做个名动社稷的大将军?”召伯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答道。多友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 快乐的日子总是显得特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别短的。到了秋八月初,暑气已消,天气微凉,周夷王也该返还镐京王宫了。这一路之上,番己却心神难定。她总觉得骊山行宫这一个月过得太平静顺遂了,以往在宫中时,次妃纪姜总要生点事出来,要么自己装病,要么推说二王子身体不适,总要把周夷王从其他妃嫔那里拖过去几回才觉适意。可在骊山的这一个月,她却缩起脖子装起了老实,连每天的请安都是规规矩矩,再也没讲过一句风凉话,没给自己找过一点麻烦。弄得姬燮都对她刮目相看了,去看望他们母子的次数显著频繁了许多。 难道,她学乖了,晓得以退为进了?她忽地想起一句话:看似万籁俱寂,实则处处暗藏杀机。不知为何,陡然背上起了冷汗。 心怀忐忑地回了中宫,黄嬴的来访很快证明了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原来为防节外生枝,此次出行之前,番己将所有中宫准备放出去的宫女都原地留下了,没有让她们随行。可就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黄嬴却发现王后的贴身侍女季桑与夷己身边的狐姬过往甚密。有多密呢?这么说吧,每天都要见一次面,有时还不止一次。 “之前狐姬是借着给伯姬送东西的名头来过几回中宫,和季桑认识的。可伯姬去了骊山,她二人却更加过从甚密了,难道真的是特别投契吗?还是在一起商议出宫后的生计?”黄嬴皱着眉头,喃喃讲着,她只是凭直觉认为这事有点不太对劲,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么夷己呢?她有什么不当之举吗?”番己直接点出最关键之处,她知道此事不是两个小宫女的私交那么简单,后头必定是有人的。 黄嬴似在努力回忆:“她倒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是说身子不适,请了两回医者看病。我也去看过,不过是心气郁结,饮食不调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送走黄嬴,番己的眉头一直没能展开。左思右想后,她招獳羊姒上前说:“乳娘,你传话给獳羊管家,让他查一查大王离宫这一个月中,周公府上的人员出入情况。你也在宫 (本章未完,请翻页) 里细细暗查一番,看看有什么人出过宫,尤其是季桑和狐姬,这两人在宫中都接触了什么人,有没有出过宫。特别是和秋寥宫那位有什么联系,查清楚了,速来报我。” 獳羊姒惊得眉头一跳,抖着声音问:“娘娘是怀疑------?” 番己顿了顿,正色道:“你们要当心,行事需缜密。这世上最难查探之事,不是深宅大院,也不是深宫庭闱,而是看似无事可查的风平浪静。那纪姜这段时日如此乖觉,事出反常必有妖。” 獳羊姒会意,自去安排不迭。番己独自在殿中坐了一会儿,虽刚入秋,但不知不觉背上已沁出一层薄汗,但愿自己醒悟得还不算晚,她想。 不得不说,獳羊夫妇的效率还是很高的。第二天,獳羊肩便从宫外传入消息:周公府一切如常,只是周公夫人召过一位曾在宫中服务过的医者去家中开“避子汤”的药方,说是适子夫人善妒,要给所有妾室伺候汤药,不让她们有孕。 “避子汤?”番己的心为之一颤,莫非这便是他们的突破口?“还有呢?”她忍住心内的不安问道。 獳羊姒忽地扭捏起来,嗫嚅着说:“娘娘,季桑与狐姬都没出过宫。只是------只是那纪姜的心腹内侍竖刁提前了三天从骊山赶回宫中,说是要提前回来为次妃和二王子打扫宫室,当时我也没留意。可我当家的查到,他回镐京的当日是先去了一趟周公府,然后才回的宫。” “啊?”番己腾地站起,只觉得头顶一张巨大的,处心积虑编织好的网正铺天盖地向自己罩过来。顿时只觉天眩地转,差点栽倒------ 到了这份儿上,獳羊姒便是再迟钝也明白了事情的破口在哪,她扶住番己,带着哭腔问道:“娘娘,如今可怎么办?” 番己凄凉一笑:“来不及了!他们早就抓了人证,再添些物证,我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何况,此事属实,我也辩无可辩。一切只有看大王的意思了。” (本章完) 七十九 避子汤 番己预料得一点不差,的确是来不及了。此时大殿后堂内,一脸得意的纪姜正站在王案下首,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医者检验药材包。姬燮扶着额头,不时向前方瞟一眼,只感觉掌心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那医者将包中药材一样样检选出来,先放在鼻边嗅,再放入口中尝一下,验得十分仔细认真。足足花去了一炷香时间,终于放下药包与袖管,似乎是验完了。姬燮的心提到嗓子眼,急切地问道:“怎样?” “的确是避子汤。主料是芜子,于行房后服一剂,便可确保不会有孕了。京中许多贵妇嫡夫人,在嫡子出生前都会给家中妾侍准备此种汤药,奴才细验过,决不会有错。” 姬燮挥挥手,医者退下。他像是被人从身体中抽走了最后一丝气力,整个人虚弱地瘫软下来,若不是有案几撑着,他怕是要躺倒的。纪姜眼疾手快,赶紧扶好他,在耳畔轻声劝道: “大王,之前我便觉着奇怪。王后娘娘还不到三十岁,大王也是一月两次雷打不动地去中宫,更别说这回出征猃狁便只带了她一人,怎会一直久久不孕呢?臣妾也问过医者,他们都说王后娘娘月信正常,身子康健,上次生产也没伤身子,原来是她自己不想为大王诞育子嗣呢!身为王后,竟对大王狠心至此,实在令人心寒呐!” “你确定,这些药材是王后用过的?”姬燮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纪姜忍住心头的虚颤,厉声答道:“臣妾明白,大王觉得我与王后素来不睦,不会全信我的话。不如再见一人如何?竖刁,”门外锦帘处应了一声,纪姜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锦帘掀起,一个宫女缓步进室,跪于正中。姬燮依稀觉着此女面熟,细一看,原来是王后的贴身女侍季桑,便指着地上的药包问道:“这些是你从中宫拿出来的?” 季桑眼珠子转了转,叩头道:“是的,王后娘娘带了些去骊山行宫,因配这些药需派人出宫找民间药铺,十分不易。所以剩下这些,奴婢全拿来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她都是派谁去抓药的?”姬燮咬牙问道,牙缝间透出森然冷意。 “中宫令獳羊姒的丈夫在宫外,这事都是他们两口子包办的,奴婢不得出宫,具体并不清楚。奴婢只是隐约听说,当年在潜邸时,娘娘就开始吃着这药了!” “你既早就知道,为何早不来告知?如今又为什么肯向次妃娘娘揭发此事呢?”姬燮追问道。 季桑额头上渗出厚厚的汗珠,她一迭声地叩头道:“大王恕罪!实在是因为王后娘娘要将奴婢逐出宫去,已列入名单了。她这么做,其实就是要把知道内情的人通通哄出去,奴婢不甘心,是以举报,望大王恕罪呀!” 姬燮斜睨了她一眼,冷冷道:“这般卖主之物,留之何益?来人!”内侍贾掀帘而入:“大王有何吩咐?” 姬燮一指季桑:“将这个贱婢拉出去,杖毙!” 季桑被两个内侍夹着往外拖,嘴里发出凄厉的呼喊声:“次妃娘娘救我!你答应过我的,等扳倒------”只听闷闷的一声响,她再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了。 纪姜脸色苍白,双手在不停地颤抖着。姬燮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内侍贾说:“传孤谕令,命王宫侍卫营三百甲士即日起包围中宫,不许任何人进出。你亲自去一趟,收回王后的玺印,快去!” “诺!” 纪姜腿开始打软,一个没站住跌坐地上,姬燮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双眸刺出两道凛厉寒光,冷冷地说:“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且管好你自己吧!否则,你当明白孤为什么要杖毙这告密的宫女。滚吧,哼!” 纪姜好容易才站起来,也不知如何走出大殿的。这好像和她预料的结果不一样,王后不是快要倒台了吗?可为什么看起来表哥反而恨上自己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娘娘,都怪奴婢行事不密,被那贱婢探知底细了。如今那贱人不知去向,肯定是去秋寥宫或是去夷己那里了。咱们该怎么办啊!”獳羊姒急得要哭出来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番己只觉自己脑中一团糨糊,她强迫自己镇定,必须先理出一个头绪来。事已出了,无法抵赖她也不想抵赖,那么就该想想如何让此事的罪责全担于自己身上,不能牵绊到太子。若是大王封宫,谁可以给太子带消息,叫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呢? 她忽地一抬头,说:“快,去叫伯姬来!” 中宫外,刀甲林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院墙内,无数的内侍宫女四散惊逃,呼喊道:“侍卫要开始拿人了,快跑呀!” 内殿中,獳羊姒看外面实在乱得不成样子,几次想出去喊几嗓子,都被番己制住了,她说:“随他们去吧,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等闹腾够了,他们就会明白,一入深宫,生死不再由己,再闹腾也是无用的。” “娘娘------”獳羊姒更咽了:“大王竟如此狠心,先是封宫,后是夺走你的王后印玺。难道他要------”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废后是吗?”番己替她说了:“或许吧。但我相信,至少在这之前,他会来这里,亲耳从我嘴中听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獳羊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揪住番己的手恳求道:“娘娘,你可千万不能再倔下去了。若是大王来了,你一定得服个软,认个错,说不定这事也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下来,奴婢冷眼瞧着,大王对您还是有情的。便是一时生了气,好生哄着,时间一长不也就没事了。娘娘,你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了。” “乳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番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 獳羊姒略安了安心,又想起一事,禀道:“娘娘,伯姬公主已经出了中宫,娘娘尽可放心。她是个心里明白的孩子,不会往夷己那边去的。”说着说着,心头涌起一股愤恨之意,咬唇道:“先是出卖太子,后又出卖娘娘,早就该把那贱人铲除了,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她不会有好下场的。”番己断然下了结论。 (本章完) 八十 情裂 夜黑如墨,周遭落针可闻。番己思量了至少两个时辰,终于拿定了主意,大约想得太疲了,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先是自己回到了少女时代,父母牵着她的衣裾送她远嫁镐京,母亲井姬的手帕在风中挥舞着,追逐着她的嫁车。接着不知怎的,自己便落入一个无底深渊,正要往上爬,忽然纪姜,夷己与季桑在下头拼命拉扯着自己的腿。她跌落下来,却听见怀中的婴儿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哭------ “胡儿!”她惊叫着坐起来,却正对上一张熟悉而又充满戾气的脸,不是姬燮又是谁? “果然做了多年王后,定力非同一般,如此情势,竟也能睡着?”男人嘴角露出一抹毫不遮掩的讥意,近乎自嘲了。 番己爬起来趿上鞋子跪地行礼,声音镇定如常:“臣妾不知大王驾到,有失远迎,请大王恕罪!” 姬燮几乎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声音冷如冰厉如刀:“今日孤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你必须如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大王要问什么,臣妾定会如实回答。”她呒然一笑,低语道:“到了这步田地,再扯谎也没必要了。” 姬燮围着她走了一圈,定住道:“你是否一直在服用避子汤?” 番己想也不想便承认了:“是。” 回答得如此干脆毫不犹疑,姬燮大出意料之外,却又从心底生出一股子恨意:她竟连辩解一句都不肯了。他想发怒,又想端个架子,好显示自己并不在意此事,但张嘴却直白地道出了内心深处的疑问:“为什么?” 番己倔强地昂起头,毫不示弱地迎向他的目光:“大王知道是为什么,何须问我?” “还是为了你生下胡儿后的那件事对吧?十年了,十年了------孤立你为后,立胡儿为太子,自问对你们母子已经补偿够多了!你竟还如此揪着不放,你究竟想怎么样?”姬燮几乎是在咆哮了,脖子上青筋暴起 (本章未完,请翻页) 。 “大王,你可知道?当年得知要嫁入周室,臣妾有多开心?我每日绣着自己的嫁妆,眼里都是含笑的。我知道您已被剥夺了王位继承权,可我对自己说,纵然这辈子走不出那个宅院,我也乐意陪伴您身边从青丝到白发,为你生儿育女,里外操持,无怨无悔。” 回想起新婚时的旖旎时光,二人皆是眼角含泪,姬燮的语气和缓了些:“那件事你便这般放不下?” 番己的声音开始更咽:“你叫臣妾如何淡忘?那不是别的什么,胡儿是我与你的唯一的孩儿呀!大王你为了王位,说把他交出去便交出去了,叫我如何再相信你?再为你生儿育女?自那日起,臣妾便立誓,我番己此生便只有胡儿一个亲生骨肉,再无其他。” 姬燮背对着她,声音变得低沉暗哑:“这些年来,你为孤筹谋王位,操持后宫,抚育王子王姬,孤还以为,当年之事你已放下。哼!究竟是错看你了。” “我身为王后,为天下之母,自要恪尽职守,履行好一个贤后之责。大王要宠爱哪个妃子,臣妾并不在意。”番己嘴角一弯,颇有几分嘲讽意味。 姬燮的袖子里,他的双拳已是攥得紧紧的:“你的意思是说,你只是把孤当成大王,而非丈夫是吧?” “试问后宫哪个女人是把大王当成丈夫的?你以为纪姜是真的爱你吗?若你没登上王位,纪侯会送女入宫吗?帝王无情爱,大王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 “那么出征猃狁之时,你亲口对孤说,当年之事你已放下,以后的日子还要往前看。难道是骗孤吗?”姬燮脸色铁青,五官都有些狰狞扭曲,灯下看有几分可怖。 “不,那些是真话。只是大王您没有明白,放下往事并不意味着一切归原,破镜难原,这世上之物一旦破损,即便再高明的工匠也是难以将它复原的。” 她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了,因为姬燮的一只手卡住了她的脖子,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喷了她一脸:“说来说去,你的意思就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说你心里早就没有我姬燮了,对吧?” 番己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难道他要掐死我?她来不及反应,便被姬燮提起来狠狠摔到了床上,一双大手死死摁住了她,耳畔是他愤怒如受伤的恶狼般的嘶吼:“你身为王后,竟然不肯为孤诞育子嗣?孤就让你长长记性,以后此处便是你的冷宫,孤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像饿狼般撕咬着她的身体,发了疯般往死了折腾她,没有一丝怜惜。仿佛她不是人,只是一团剥了皮的猎物,战利品------- 无论受到怎样的揉搓,撕咬,啃噬,甚至是殴打,番己都强忍着一声不吭,这是她最后的倔强。看到她如此,姬燮更加火冒三丈,更加变本加厉地折腾她。 这般两三个时辰过去,丑时的更声响起,姬燮终于累了。他爬下床,胡乱穿好衣衫,头也不回地说:“孤看你是王后做久了,好日子过惯了,忘了自己是谁?今天只是一个开始,以后孤再也不会踏足你这中宫,呵!你很快就知道弃妇的日子是怎样的了!” 他刚刚挑帘出去,獳羊姒便急不可耐地进来了,就着床几上昏暗的烛光,看见番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遍布伤痕,嘴角淌血的样子真是吓了一跳。她赶紧张罗着给她穿上衣裳,番己却拒绝了:“乳娘,算了,衣裳一蹭就疼得厉害,怕是明日才勉强穿得上。” 獳羊姒未语泪先流,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话来:“大王太狠心了!何至于此?娘娘,你也太倔了,为什么不肯跟大王服个软,说几句好话,也好过受这天大的罪呀!” “乳娘,你不明白的。”番己只说了这句,便再也没有力气了。 走出中宫正殿,姬燮被夜风一吹,满腔的愤恨终散了些,一股辛酸苍凉之意涌上心头。他是拥有天下的王,却被自己的妻子伤害了自尊,难道他做错了吗?你既无情,我便无义,今夜之后,夫妻情断,形同陌路。 (本章完) 八十一 封宫 姬燮拂起锦袍下摆,沉着步子迈出大殿的门槛,黑暗中内侍贾忙不迭地挨过来,轻声问道:“大王有何吩咐?” “晓谕中宫诸人,日出后便要封锁中宫,王后非老死不得出。他们若是不想与此妇一起困死冷宫,便于日出前离宫,逾期不宥!”姬燮眼皮低垂,语气无比冷硬。 内侍贾倒吸一口冷气,心道一声好狠!王后平日待他甚厚,此时也不由在心中惋惜不已。可在脸上绝不敢表露出来,自去召集宫人不提。 头顶上,月牙如钩,微微闪动着幽光,却已没有适才的光彩。原来今天是初一!姬燮猛得记起来,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出中宫大门,他已不似来时那般满腔怒火,反而觉得心里一阵空荡荡,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他摆摆头,正要上步辇,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黑暗巷道里窜了出来。 “父王!”姬燮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长女伯姬。只见她眼眶发红,泪水似要盈眶,轻声问道:“伯姬,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就寝?” 这一问,正戳中了伯姬的心事,她张口就说:“父王封了中宫,叫我上哪里就寝?” “哎呀!”姬燮一拍额头,竟忘了这孩子是养在番己膝下的,想起齐世子的事,八岁的小姑娘也是经历坎坷,不由大觉愧疚,低声问道:“那父王派人送你去夷己那里怎样?” 伯姬拼命摇头,姬燮大觉奇怪:“她可是你亲娘啊!怎的不肯去了?” “她与母后不睦已久,女儿不想夹在她们中间为难。”伯姬的手不断地扭着手中的帕子,小小的身体也拧得跟麻花似的。 到底为何不睦,姬燮已觉疲累,不想再追问,转而问道:“那你想去哪个娘娘宫里呢?” 伯姬向后一指:“我要去黄嬴娘娘那里。” “为什么?”姬燮颇觉好奇。 “因为------因为那里离母后近。”伯姬大着胆子答道。 姬燮嗫嚅着嘴唇,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转而吩咐道:“带公主去蔓萝居。” 看着父亲的仪仗走远,伯姬松了一口气,捏了捏衣裳内衬,在那里面,有母后番己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亲手缝进去的一份帛书。她这辈子都会记得今夜,素来持重的母后在如此慌乱的情势下,依旧不失镇定。 “伯姬,我们恐怕都出不去了。这是给你太子哥哥的帛书,你出宫后设法住到黄嬴娘娘那里,再把这份帛书拿出来,她会交给太子的。孩子,这事很重要,你一定要办到。” 她点了点头。母后又顿了顿,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告诉她一句话:“你生母夷己,虽与我同出一父,但------只怕母后此劫,她居功至伟,你出去后不要和她走得太近了,明白吗?” 唉!不想了,大人的事情太复杂。她默默地放平整衣裙,遮住鞋尖处的几滴湿润,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天亮了,王宫中的这场变乱悄然传开,所到之处,人们震惊不已。昨日还见周王夫妇携手从骊山行宫归来,执手相握,笑语晏晏;一夜之间便风云突变。王后被夺去凤玺宝册,宝印,被幽禁于中宫,周王下令非死不得出;太子被禁足东宫,不得外出。而次妃纪姜则被委任主理六宫之权,虽无凤玺,却成了实打实的后宫之主。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人们私下有各有各样的猜测,按照最大获利者便是始作俑者的思路,纷纷将矛头指向了次妃纪姜。肯定是她又出了什么夭蛾子!可谁也不敢作声。周夷王姬燮变得狂躁易怒,一连十日辍朝,只在大殿发脾气。白日不宣召重臣,夜里也不召嫔妃侍寝,只把自己关在内室,内侍宫女但有半分不顺心的,立时拖出去杖毙。才三天功夫,连着杖毙了五人,另有逐出宫的若干。 整个王宫都战战兢兢,噤若寒蝉。纪姜新掌后宫,想让各宫妃嫔每日来自己这请安摆摆威风,也在竖刁的劝说下偃旗息鼓,暂时夹紧尾巴,害怕触动周王之怒。 番己这一觉直睡到中午才幽幽醒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腰已直不起来,腿酸涨难耐,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卸下来重装上的一样,脑子便如一团糨糊。她轻轻想翻个身,皮肤一蹭到被子,立刻一阵钻心的痛,不由“啊”了一声。 锦帘动了一动,獳羊姒挑帘进来,目中一喜:“娘娘,你终于醒了,太好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了!” 她转身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放在番己床头前,劝道:“娘娘,都中午了,您从昨天晚膳开始就没吃,这会子肯定饿了!” 番己无力地靠在迎枕上,似乎饿过了头便没什么胃口了,无力地说:“我不太想吃!” 獳羊姒目光一动,眼中滚出泪珠来,劝道:“娘娘,不管心里有多大委屈,不吃点不行啊!大王已传令,日出前便要封锁中宫,娘娘您非死不得出。那帮刁奴马上在宫里跟打劫似的,除了娘娘这里他们多少有点畏惧,不敢进来。中宫所有地方都被他们劫掠了个遍,粟米,冬衣,首饰------就连轻便些的木器铜鼎都被他们掳走了,什么都不剩。这点粟米粥还是从缸底刮出来的,您得吃啊!” 番己苦笑了下:“若不是有人在后头撑腰,他们还不至如此大胆。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乳娘,扶我起来,我吃粥。” 那一碗粟米粥番己一点不剩地喝完了,末了擦了擦嘴,笑了笑:“他们要饿死困死我,我偏不死!只要我活着,那些人便如鲠在喉,一日日不得安睡,想想就畅快。” 獳羊姒听着她似话中有话,有些迟疑地问道:“娘娘莫非留了后手?” “乳娘,你去夹壁里看看吧。” 古时大户人家的房屋常有里外两层墙壁,中空的那点地方称为“夹壁”,自然中宫的正殿也不例外。獳羊姒看了回来,兴奋地脸上开出一朵朵菊花:“娘娘,竟然有十几袋粟米,省着点吃起码能撑一年呢!娘娘,您什么时候藏的,连我都不知道!” “是母亲教我的,大户人家风平浪静时也时时隐藏风险,夹壁中需备些粮水以备不时之需。”想起母亲井姬,番己一阵沉默。 “可惜井氏败落了,不然以夫人的主意,定是要将娘娘您嫁回她娘家去的,又岂会有今日之祸?”獳羊姒长吁短叹道。 番己甩甩头:“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以后咱们一日只食一餐,日中生火造饭,尽量靠近蔓萝居。让黄嬴能看到我们这的炊烟,好让太子安心。” “诺!” (本章完) 八十二 炊烟 相对于中宫的完全封锁,东宫的情况就好多了。只有太子一人被禁足,其余的人依旧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只是门口的盘查严了些。此外,闲杂人等也不能入见太子。 夜漏更寒,东宫正殿的窗棂间漏出些许灯烛之光。姬胡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幼兽,在不安地踱着步,光滑的大殿石砖快被他的鞋子磨出人影来了。他已满了十岁,初初看起来有个少年的坯子了。细长的眼线斜斜向上,眸子深深的,与母亲番己颇有几分相似。 姬胡的眼圈红红的,透出几分焦躁与不耐,心里的烦躁与忐忑实在压不住。末了,终于在案几上猛地一拍,愤然道:“身为人子,母亲被囚,我却安坐于室,叫我如何呆得住?不管了,我要求见父王。” 说着便要往外冲,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了他:“太子殿下,不可冲动!” “多友大哥!”姬胡冲着他喊道:“若是你母亲被困,你能坐得住吗?” 隗多友怔了一怔,依旧劝道:“太子殿下,大王余怒未消,且已下令禁你的足。若你这样冲出去,只会激怒大王,更加迁怒于王后。子穆要我看好你,我不能有负所托。何况,你便是不听子穆的话,也该相信王后娘娘,她会照顾好自己的,你要相信她!” 姬胡摸了摸自己的前胸,那里母亲托黄嬴辗转送来的帛书端端正正地置于胸口,他迟疑了。多友继续劝道:“公子和不是探得了消息吗?每日正午中宫都会有炊烟升起,说明王后娘娘一切安好,太子殿下还是耐心些好。” 卫和也走过来拉住姬胡的手:“太子,以后我每天都会到中宫外头看有没有炊烟,一有消息马上回来告诉你。你放心好了!他们看我是小孩子,又是卫国公子,不会拦我的。” 姬胡咬咬嘴唇,显是让步了,可还是双泪滚过脸颊:“可是,我------我太想念母后了!也不知她是否吃得好,睡得香,有没有足够的衣裳,我好担心啊!” 眼见他哭得伤心,无论是多友还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卫和都心里不是滋味,不知如何劝慰才好。王侯之家讲究“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若王后被废,下一个就该轮到太子了。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得很。 周夷王把自己关了十天的“禁闭”,终于想起自己天下之主的责任了,开始上朝了。他也预料到后宫之事必会有人当朝发难,但却没想到召伯虎竟会如此地生硬和不留余地。 多日不朝,事情堆积如山。可召公虎昂然出列,手持一份谏书,开口就是:“大王,王后不知所犯何罪,被幽闭于深宫。太子被禁足,不得探视其母,中心焦虑,夜不能寐。特上谏表,请求大王宽恕其母,不至让她困饿至死。” 话音刚落,周公定“呵呵”冷笑两声:“太子禁足东宫,就该好好自思其过。怎么还如此消息灵通?如此不思悔改,怎堪为国之储君?” 眼看周召二公争的是储君这般大事,大臣们便如锯嘴葫芦,再也不敢吱声了。召公虎不去理他,继续进言道:“太子虽被禁足,但东宫并未被封,如何不知王后之事?大王,”他郑重地叩了个头:“请您体谅太子殿下一番孝母之情,大王封了中宫当夜,宫中粮食,被褥,首饰皆被劫掠一空。之后一连十天,无粒米送入中宫,亦无片麻丝缕以进,王后多日困厄,何以为食?” “竟有此事?”周夷王大惊,他自幼锦衣玉食,总以为衣食跟天下掉下来一般,自然就有,从未为此事忧过心。他以为中宫衣食丰足,困上个一年半载也饿不死,根本不曾想过这一关节。难道,番己------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召伯虎继续痛陈:“大王,您虽封了中宫,却并未下明诏废后。王后依旧是一国之母,岂能幽闭于深宫活活饿毙?莫说是王后,太子之母,便是没入宫中的洗衣奴,也不该受此苛待呀!” “你不要说了!”周夷王忽地站起,身子晃了两晃。他恨番己的高傲与倔强,恨她不把自己当回事,可他却不想看到她死。她现在还活着吗?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的心忽然揪得紧紧的,眼前金星直冒,只得无力地挥手,内侍贾会意,高声唱道:“散朝——” 朝臣们还没呼完“万岁——”,周夷王已经消失在大殿上了。通往中宫的巷道上,他疾速奔跑着,后头的内侍们都快跟不上他的步子了。忽然,他立住了。内侍贾忙挥袖让步辇跟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王,快,快上步辇吧!离中宫还且有一段路呢!” “不,不去中宫!”姬燮上了步辇,挥了挥手说:“去黄嬴那里!” “诺!”内侍贾眼珠子动了动,喊道:“去蔓萝居。” 不巧的是,前呼后拥地来到蔓萝居,黄嬴竟然不在,说是一大早便去秋寥宫请安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等了一会子,才见黄嬴在贴身宫女东儿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回来,双颊红肿,眼中含泪。 才刚开口问缘由,黄嬴倒是隐忍不言,还是东儿忍不住倒了个干净:“今日宫中嫔妃第一回去秋寥宫请安,我们娘娘因为是最后一个到的,被次妃娘娘掌嘴二十,罚跪两个时辰。若不是大王派人来叫,还一直跪在秋寥宫门口呢!” 好个沉不住气的纪姜,难怪得在宫中人缘如此之差。姬燮无奈地摇了摇头,劝慰了几句,问了问伯姬在这里住得还习惯不?三王子身体怎么样了? 伯姬抱着小弟弟出来了,眼见瘦弱的早产儿如今白胖可爱,嘴里还长了一颗米粒牙,儿女绕膝,姬燮沉重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黄嬴是个乖觉悟,眼见周夷王似乎心不在焉,便让孩子们下去了,轻声问道:“大王突然来妾这里,莫不是有其他事情?” “你这里离中宫近,封宫那夜,孤听说中宫的内侍宫女们劫掠了许多东西,是否属实?” “确有此事。那帮奴才吵吵嚷嚷了大半夜,是以妾都清楚。如今里头只有王后娘娘与中宫令两个人,其余的都到秋寥宫报到,重新安置去处了。”黄嬴不紧不慢地答道。 (本章完) 第一卷 王后番己 八十三 牵挂 “这帮刁奴!”周夷王恨恨地自语道:“这十多天,她无以为食,你说------她还好吗?” “大王请看!”黄嬴打开向北的窗子,指着中宫红墙内一缕袅袅而上的白烟说道:“妾这十多日都在正午时分看见这道炊烟,当是王后娘娘与中宫令在生火做饭。她们一天只吃一顿,想是依旧在苦苦支撑!” 姬燮凑近细看,那道炊烟袅袅而上,若隐若现,气若游丝,像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丝线般缠绕住了他的心,扯不断也挣不脱。莫非这就是牵挂?成婚十余载,有过争吵冷战,他也动过手,可从未有过十多日互相不见面的事情。 黄嬴抬眼见他脸上明显现出牵挂之色,十分乖觉地提议:“大王,王后娘娘平日里对妾与三王子多方照拂,妾十分牵挂。恳请大王开恩,容妾带些吃食衣物进去看看王后,也好让外头的人安心。” 姬燮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制令牌,递给黄嬴道:“让内侍贾带你去,持这个令牌,侍卫必不敢拦你。孤就在这里等你回话!”他想了想,又说道:“她毕竟还是王后,若真饿毙深宫,传出去又是一场风波。” 蔓萝居的确凉爽,坐在藤枝缠绕的花架下,凉风习习,看着伯姬逗弄着八九个月大的小弟弟,也甚是和乐。可姬燮仍然觉得等得太久,好像一时一刻都有一年那么长。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番己那双细长的双目,柔柔的,弯弯的,似薄纱般矜持笼罩。那夜,她在自己身下瑟瑟发抖,如秋日的落叶。那双细长的眸子扑簌簌地滚落珠泪,他在那一瞬间愣住了,原来她竟也有这般柔弱无助的时候。可他还是硬着心肠往死里揉搓她------ 唉!她为什么这么倔?宁肯咬着嘴唇,宁肯揪烂身下的褥子,就是不肯开口对他说一句软话。只要她说了,或许他就不会这般狂怒?如今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胡思乱想了许久,仿佛过去了一辈子那么长。小姬慈已经在乳母怀中昏昏欲睡了,姬燮挥挥手叫一双儿女自回房歇息去了。他一个人在静谧的小院中枯坐良久------ 终于,脚步声响起,黄嬴带着侍女东儿回来了。去时大包小包,回时两手空空,想是东西都留下了,姬燮心头一阵欣喜:她必是活得好好的! 黄嬴笑盈盈地施礼道:“大王,娘娘她挺好的。带去的东西都收下了!” 姬燮让她坐下慢慢说,细细问道:“她这些天都是怎么过的?你去时见她状况如何?与孤细细讲来。” 黄嬴端庄秀丽的面庞上掠过一丝不忍之色,缓缓道:“大王,妾进去时,娘娘她正提着一个大竹篮,在园中拣拾干柴。宫内有井,用水是不缺的。大王还记得娘娘池中养了不少鱼吧?这些日子,娘娘与中宫令在池边挖蚯蚓,制成鱼饵钓鱼,或是用网捞,池里的鱼都吃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没有柴火,只得靠拣拾干柴,或是抽灌木丛。妾看过了,娘娘的手满布血口子,都是拾柴火弄的。” 想起从前王后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如今却如此潦倒,黄嬴忍不住试了试眼角的泪。姬燮不敢置信地自语道:“她竟自己拾柴烧火,捞鱼烹煮?她哪里会干这些?” “娘娘身边现在只有中宫令一人在旁,衣食都得自己动手,不这么着又能怎么办?”黄嬴感叹道:“不过,娘娘精神头尚好,见我来了,反复问太子情况怎样。还问了伯姬与三王子是否安好,这才略略安心。” 姬燮迟疑了一会儿,张口问道:“除了孩子们,她还问过其他人吗?” 黄嬴的眼神忽地有些躲闪:“有。娘娘问召己夫人什么时候生产,还问过齐姜夫人在潜邸过得如何,可惜这些情况妾都不清楚。” “她便一句都不曾提起过孤?”姬燮一腔怒气上涌,忍不住吼了出来。 黄嬴吓得伏地不起,以叩头代替默认。姬燮冷笑一声,心道:不愧是番己,落到这步田地了,依旧是不肯低头。也罢,你要做那傲霜的冬梅,孤便成全你! 望着周夷王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的身影,黄嬴只觉全身发软,瘫坐在地。在侍女东儿搀扶下才勉强站起,喃喃道:“东儿,你说娘娘为什么要让我这么说,非惹得大王不快不可?” “或许,娘娘另有打算吧!” “是吗?大王今夜召了夷己去侍寝?没留在蔓萝居?”秋寥宫内,纪姜一面吃着竖刁剥好的橘子,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刚入秋的橘子不甚甜,吃了几瓣便撂下了。 “没错,”竖刁拊掌说道:“娘娘还担心黄嬴告状呢!看来大王本来也不甚在意她。不过是让她去中宫探知一下那女人的生死罢了,也不见得有多在意。” “也是,那些奴才劫掠中宫,也不见大王知道了有什么发作呀!不过,那女人也真是命硬,竟靠着池中之鱼硬撑了这十多日没饿死。想想就恨!这么个眼中钉留着终有后患。”纪姜秀美的双眸瞬间充满戾气。 竖刁劝道:“娘娘稍安勿躁,此事急不得。莫说现在中宫封着没有大王的话谁也进不去,便是能进去也不好做手脚的。” “此话怎讲?”纪姜直起身子问道。 “一是现在外边流言满天飞,若是这当口她死于非命,人人都会怀疑娘娘您的。再一个嘛,”他满脸堆笑地开始为纪姜捶腿:“大王毕竟没有下诏废后,若是她现在死了,那太子依旧是嫡长子。只有她不是王后了,那二王子才能------是吧?” 他没说完全的话纪姜听明白了,周室素来立嫡以长,便是王后死了,太子依旧是第一继承人。只有王后被废,太子的身份才能从嫡子变为庶子。想通了这一关节,她欣慰地拍了拍竖刁的背:“还是你思虑周全。” “这也是国公爷的意思,小的不过是个传话的。”竖刁附耳轻声说道。 纪姜眼中闪了一闪,遂开始沉思,怎样才能让周王下诏废后,这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后得罪大王的原因是不能宣之与众的,否则周夷王的面子往哪里放?没有充足的理由,召公肯定会带头阻拦,该怎么办呢?她觉得一筹莫展。 第一卷 王后番己 八十四 朝堂之争 一晃,中宫被封了快一个月,太子也禁足了相同的时长。周夷王除了吩咐说每隔半月往里送些衣食柴薪,并无其他表示。后宫众女也基本是“雨露均沾”的状态,次妃纪姜也没见特别得宠的样子,平均看来,反是夷己与鄂姞伴驾次数略多一些。人们猜测,莫非周王转了性子,从前喜欢有性格的,如今反对性子柔顺乖巧的更感兴趣一些? 论理来说,此事无非两个相反的发展方向。要么大事化了,周天子宽宥王后,解了中宫之封,归还凤玺印册,也解了太子的禁足;要么便是一道废后诏书,紧接着废太子,再另立新后与幼子,让前朝商纣王的故事重演------ 可等了一个月,迟迟不见周王有任何动静,有人坐不住了。既然王后的错处不宜宣之于众,那么就直接向太子下手。一时间,弹劾太子行为不端的奏疏如雨般砸向大朝议事殿。 在中世纪时,英王征服了威尔士,问当地贵族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管理此地。不服气的贵族们提出两个苛刻条件:一为血统高贵;二为品德毫无瑕疵。这第一条容易,第二条就难了,任是品德再高尚之人也怕被人拿放大镜挑刺呀? 贵族们好整以瑕地等着,谁料英王转头便叫把自己刚满月的儿子抱了出来,说:“这便是你们的威尔士亲王!”贵族们大眼瞪小眼,小王子血统高贵,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能有什么品德瑕疵?只好丧气认栽。 这个故事说明太子年纪小还是有好处的。召伯虎站在朝堂上,逐条辩驳,气势如虹。什么?说太子好色无德?太子年方十岁,生理发育完全不成熟,如何好色?什么?说太子嬉戏怠学?我这个文化课老师都认为太子聪敏好学,你们有什么发言权? 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保太子的一方大获全胜。 反方认真总结经验教训,觉得还是得从王后那头下手。只要找到番己的一个错处,周夷王下一道废后诏书,太子的嫡长子身份便没有了,事情便妥了。可找什么错处呢?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次妃纪姜身上。 “善妒?这是什么罪名?有什么说头?”姬燮盯着纪姜,言语中颇有些提防之意。番己最大的罪状便是不把自己这个丈夫放在心上,若她善妒,自己就不必这么憋气了。 纪姜趴在他耳边说了一通,姬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让她进来细说吧。” 夷己从帘后款款而入,跪在地上,准备回话。姬燮问一句,她答一句,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你也喝过避子汤?是什么时候?”姬燮问。 “在潜邸之时,王后就开始喝避子汤,待妾产下伯姬后,她便逼妾也喝那东西,不许妾再次有孕。” “那入宫之后呢?” “每次侍寝中宫令都会送来汤药,看妾喝完才走的。” “胡说!”姬燮喝斥道:“宫中诸女有孕者若干,难道王后单单为难你一人?” “启禀大王,”夷己颤声说道:“王后心思深沉,她自己不愿为大王诞育子嗣,开枝散叶。便想借他人的肚子为太子培植势力,后宫妃嫔但有愿依附于她的,便许其受孕;不依附的,便送上避子汤药。妾因为伯姬之故,与她生隙,被其排挤;而次妃娘娘她又不敢动,是以,唯妾一人饮过那避子汤。” “大王,”纪姜在一旁敲起了边鼓:“上次也是夷己提醒,臣妾才觉察王后之事。她多年在王后身边,所言非虚。医者也给她把过脉,的确有数年服用避子汤的痕迹,并非臣妾空口白牙,胡乱诬陷。” 姬燮仰天长叹,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两个女人都出去。夷己与纪姜对视一眼,心中也是百味杂陈。别人都以为她忽然得宠了,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床第之间周夷王时不时口中蹦出两个字——阿己,那不是在叫她。可是,纪姜来威逼利诱时,想起自己去蔓萝居见女儿时,伯姬那冰冷的眼神,她还是答应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便赌一把又有何妨? 一个出身前周公府门客的中级官员公然以“善妒”罪名提出废后之议,顿时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召公虎勃然大怒:“王后贤惠宽宏,执掌中宫以来,大王膝下王子王姬接连出生,何来善妒之说?我王胸怀天下,素来不好女色,后宫人才不多也是明君之表率,岂是王后之罪?” 周公定不紧不慢:“已有后宫妃嫔指认王后逼其服用避子汤药,言之凿凿,实不是空穴来风。” 两下里正在争辩,忽听一声殿外一声喊:“虢公求见!” 周夷王一怔,周公定亦是面色一紧,心道:他怎么忽然来镐京了? 虢公长父膀大腰圆,性格爽直,声如洪钟,上得殿来,开口便是:“大王,老臣一入镐京,便听百姓们议论纷纷。说大王要效仿商纣故事,废贤后,废嫡长子,另立妖妃为后,祸害我大周江山。可有此事?” 姬燮一阵心虚,把目光投向阶下的周公定,后者会意,上前解释道:“虢公不知,王后落下善妒之名,大王也只是在朝堂上公议此事,虢公有何意见也可以说出来。怎么一开口便将前朝昏君挂在嘴边呢?” “我呸!”虢长父啐了周公定一脸唾沫星子,怒道:“我看你就像那申公豹,没安好心。大王可知晓,成周八师败给齐国了,人马折损一半,损失惨重啊!” “什么?”姬燮大惊站起:“卫世子呢?还有洛邑为何不送军报来?” 虢公长父意味深长地瞪了周公定一眼:“我这西北之国都知道了,如何没有送军报?卫世子已败退朝歌,军报嘛,想是被什么人扣下了也未可知啊!” 周公定双腿一软:“大王,臣也是才知道此事。或许------或许因近日事务繁多,洛邑来的奏疏一时没整理出来吧?” “是军情重要,还是废后重要?你的私心谁不知晓?大王,王子皙已从莱夷回到临淄,宋公子鲋祀与齐结盟,斩断成周之师的后路,这才败北。他们意欲攻下洛邑,扶王子皙为东周之王,与我周王室平分天下。大王,江山危如累卵呀!” 虢公长父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周夷王只觉眼前发黑,差点没一头栽到阶下去。 虽然西六师曾经在南征荆楚的八年战役中全军覆没,但是成周八师一百多年来在中原地区还从无败绩。此次大败于齐国,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意味着镐京周王朝相对于中原诸侯国,已不再具有压倒性的军事优势。 形势危急,周公定审时忖势,一缩脖子,上表自省贻误军情之罪,请求革去主理军事之职,闭门思过。周夷王也不客气,不但准其所请,还一口气夺了他三座封邑,三千亩俸田,在家禁足一年。 周公的事好办,可中原那个烂摊子该怎么办?成周八师刚逢大败,士气低落,而西六师被猃狁牵制,根本不可能东出函谷。而宋齐两国很可能趁着士气高涨之机,挥师直指洛邑,扶立王子皙另立一个周王朝,届时中原各诸侯国要么首鼠两端,要么见风使舵,周室江山将为之四分五裂。 一连几天朝议,君臣形成一致意见,为今之计,只有和为上。先安抚住宋齐两国,息兵止戈,以图后举。可是,派谁出使呢?虢公是个武将,已接手军务走不开,周公定在家关禁闭,等级不高的官员出使不能显示周王之诚意,那么就只有召公虎了。这位美如冠玉般的年轻召公,素以能辞善辩著称,定能不辱使命,安定社稷。 国家危急,召伯虎欣然受命,但是人家也是有要求的。 “大王,臣为解国事倒悬,义不容辞。可是在出使之前,大王需应许我三件事,否则,和议必不能成。”大殿内书房内,召伯虎缓缓述说着。 周夷王捋着短胡须扶起他来:“只消事能成,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孤都依卿。但讲无妨。” “这第一件,大王必须同意下诏,承认齐侯之地位。” 姬燮点点头:“这个是自然。”虽然气不平,但打不过人家,又有什么办法? “这第二件嘛,”召伯虎抬眼瞟了一下周夷王的脸色:“请大王于大朝上表态,决不会废后。” 姬燮吃了一惊:“此乃孤后宫之事,与中原何干?” “大王,此事正是齐侯最关切之心病。齐哀侯吕不辰因纪侯父女之谮而被烹杀,吕不山乃其同母弟,焉能不恨?倘若番己王后被废,纪侯之女上位,纪侯之外孙当立为储君,那么齐国上下将反心更坚,决无回头之可能。大王,您该知晓,帝王无家事啊!” 一番话叫姬燮倒吸一口凉气,这些日子他只顾置气,却没有往深处想一想。也怪当初被舅父一撺掇,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如今想想也真是有些后悔。 第一卷 王后番己 八十五 步步紧逼 姬燮无奈地点点头:“孤本也无意要废后,王后性子太孤傲执拗,也该吃些苦头,长长教训。好吧,孤答应你,此生断无废后之念。” 召伯虎松了一口气,拱手深揖道:“臣替太子殿下谢过大王了。还有第三件事,请大王同意,让臣带着子弗父何同归宋国商丘。” “这又是为何?”姬燮十分不解。 “大王,宋公子鲋祀其人,心机深沉,行事狠辣。大王把其兄长留在镐京,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放其归宋,反而能牵制子鲋祀,使其行事有所忌惮,不至于放开手脚蛮干。毕竟,无嫡立长,说起来,子弗父何才是最该坐上宋公之位的那个人。” “孤又何尝不明白?可是子弗父何这个人,忠于故国,就怕他回去后便一门心思为宋国着想了。” “大王可以将其妻齐姜留于镐京为质,此女已有孕,料想子弗父何不是那绝情之人。” 姬燮站起来缓缓踱了几步,转过身来似下定了决心:“好,孤便答应你所请这三件事,卿做些准备,尽快出发吧!” “诺!” 秋寥宫内院正屋,传来一阵叮里咣当的乱响,院子里的宫女与内侍跪了一地。大家都清楚,纪姜娘娘又开始发脾气了,所有的人都不敢作声,只伸长脖子望着院门口,心里喃喃道:竖刁怎么还不回来? 望呀望呀,终于把救星给盼来了。竖刁脚步匆匆,擦擦额头上的汗,挥了挥手,让奴婢们各自散了。眼见没有闲杂人等,这才一缩脖子,走进屋里。 “你才回来呀?知不知道,大王于朝会上公然说了,大周无废后。忙活了这么久,全是瞎耽误功夫。”一见竖刁,纪姜便没好气地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奴才都知道了。知道娘娘生气,这不赶着回来了嘛。”竖刁满脸堆着笑,心里思忖着措辞。 纪姜忽地火起,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什么让她死不如废后。这下好了,全完了!早知道就不该听你的,先除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才好。如今,我与那番己已是不共戴天,若是她翻了身,我母子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娘娘您别急呀,大王不是还没解封中宫吗?有三百护卫日夜轮守着,咱们也伸不进手去,不是吗?” 纪姜听出他话中的别样意思,转脸问道:“你,有什么消息吗?” 竖刁附耳说了一段,纪姜眼中一闪,追问道:“真的吗?大王对召公说是想让王后吃些苦头,长长教训?” “对呀,这就有文章可做。如今只把中宫封锁,不许进出,谁也进不去。只要衣食丰足,王后又哪里有苦头好吃?娘娘不如跟大王说,如此如此-------” 纪姜听得频频点头,面露微笑,末了忽又蹙起眉头,竖刁知她心事,劝道:“娘娘,只消除了王后,那些女人还不是您砧板上的肉吗?” “行,就依你的主意办。” 东宫,翌日即将远行的召伯虎正在向太子姬胡辞行。 “太子殿下,眼下大王虽允诺决不废后,却没解中宫之封,也没解殿下您的禁足。您还是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给人留下把柄才是。” 召伯虎反复叮嘱着,倒把一旁的虢公长父搞烦了:“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有我虢长父在此,哪个邪魔歪道敢蹦哒,老子一戟戳死他!” 姬胡一笑,向召伯虎深施一礼:“少傅放心吧,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轻易上当的。一切但等少傅回来定夺!此去山高路远,道阻且长,少傅一定要多加保重。” “放心,有我呢!”多友转着手中的长剑,满不在乎地说:“有我这个护卫在,太子尽可以放心,一定把‘镐京第一美男’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满座皆笑,姬胡拍了拍卫和的肩膀:“这次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了。” “你知道就好。”卫和冲着他眨了眨眼睛。 黄昏将至,外头的天色六分明艳,四分浅暗,天边浓霞似火,渲染得满地金霞。窗外的芙蓉树已然明艳似锦,半开的花苞缀满枝头,虽说无甚香气,却也自有一番果木清爽之气,随着习习晚风飘散入中宫后殿。 初秋微凉时节,正是宫中女眷们放纸鸢的好时候。顺着徐徐晚风,一只彩蝶样的风筝飘飘忽忽飞到了中宫里院,不知怎的卡在了老槐树的枝桠间,不动弹了。 不一会儿,獳羊姒拿着那彩蝶风筝进来了。番己接过来,动作麻利地扯开那风筝的竹骨架,从一支较粗的竹筒内抽出了一卷小小的写着字的布片。匆匆读完后,便递给一旁的乳娘,吩咐道:“看完便取燧石来,把它们都烧了吧。” 獳羊姒扫了一眼,立刻面露喜色:“太好了,召国公已经出使宋齐了。大王也允诺永不废后,看那贱婢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儿来?奴婢这就取燧石来。” 火花一闪,风筝与布片都在钵里燃起幽幽的蓝光,渐渐化为灰白色的残烬。獳羊姒看着那火光渐渐暗下去,感叹道:“亏得黄嬴娘娘有心,想出这个法子往里递消息。不过,娘娘,大王什么时候才能解封中宫呢?这已然一个半月了,还要封到何时?” 番己沉声道:“封到我向他磕头服软之时。” “娘娘就是这个性子吃亏。”獳羊姒瞟了她一眼,似有不满:“但凡肯顺着大王些,也不至于此。上回黄嬴娘娘来,您就是不肯给大王带个软话,真是太倔了!” “因为我番己天生便不是低三下四的人。”番己声音虽轻,但却透着一股子坚定:“何况,既然他要出这口气,我便由他出好了。若不把我打入尘埃,受尽煎熬,他这口气如何出得透?也罢,既嫁入王室,生死不得出这宫门,我又有何说?” 她轻叹一声,口中透出凄凉之意:“若不是为了胡儿,我便被废又有何憾?整日里筹谋算计,又有何意义?” 獳羊姒还待再劝,忽然殿外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似有不少人入得殿来。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番己迅速吩咐道:“乳娘,你先去看看。我加件衣裳再出来。” 纪姜走进中宫后殿的大门,心里无疑是愤懑的。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作为一国之母踏入这里时该有多少威风,可是那似乎已成为泡影。她曾以主理后宫事务无有权柄的理由向周夷王讨要过那凤玺,可是那位王者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番氏虽被夺玺,但依然是王后,只有王后才能执掌凤玺。你不要想太多了!” 为了彰显王后在后宫内的绝对统治地位,中宫占了王宫四分之一还要多的面积,分为前,中,后三座大殿。前殿为举行宫中宴会的场所,中殿是会客厅,以为后妃向王后请安之所,后殿才是王后的起居之地。每座大殿两旁都有东西两座偏殿,房间无数,以为王子王姬们的居所。 如今这空荡荡的后殿寂寥无人,四处落灰,一副潦倒之景。纪姜觉得心里痛快了些,可还是没对獳羊姒有好脸色:“你算什么东西?竟敢阻拦本宫?打狗看主人,你主子已经倒台了,你这条老狗又有何用?来人,掌嘴!” “住手!”一声清脆的厉喝,番己从屏后转了出来,一脸沉郁。毕竟是数年王后,出场自带威势,一众人等都下拜道:“王后娘娘!” 番己把獳羊姒拉到身后,走到纪姜面前,嘴角一弯,不无挑衅地问道:“怎么?次妃来此有何贵干?莫非是要做这中宫主位?” 纪姜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恨不得上去把面前这张清丽的面庞撕个粉碎,竖刁死死掐了她的手腕一把,她这才清醒过来。敷衍地福了福,跟道:“不敢打扰王后娘娘自省,实在是大王有旨意,臣妾不得不从。” 她意态悠闲地踱了踱步,似在打量这座建筑,嘴里漫不经心地说道:“王后娘娘这里多日不曾打扫了吧?瞧着到处都是灰尘,身边定是缺人手了。” 她一挥手,八个宫女上前来,纷纷拜倒,口中齐道:“给王后娘娘请安!” “你这是何意?”番己充满警觉。 “无他,只是不忍见王后娘娘身边没有足够伺候的人,把这八个宫女拨给娘娘使唤,以备洒扫之用。” “不必了,”番己拒绝得斩钉截铁:“大王已能下令,我此生非死不得出中宫,何必耽误她们的花样年华?我身边有乳娘一人足矣。人你还是带回去吧!” 纪姜格格一笑,用一条锦帕捂着嘴说道:“看来娘娘还是有所不知,不仅这八个宫女,还有三十名美人即将搬入中宫居住。届时,这中宫可就成了后宫中顶顶热闹的所在了,王后可就不寂寞了。” 番己心头一惊,微挑眉头问道:“这究竟是何意?你一句话说清楚了。” 第一卷 王后番己 八十六 集美宫 “娘娘还不知道吧?大王忽然想选美了,命臣妾在宫中女子中粼选出三十名姿色上佳的,称为美人,全部搬入中宫居住。对了,还有鄂姞,大王也命她入驻中宫伴驾呢!” “伴驾?怎么?大王也要住进来?”番己愕然。 纪姜面色一紧,其实她自己也是想搬来的,但是只提起一个话头便被姬燮驳回了。大约按他的意思,谁都可以进来住,只有她纪姜不行。她掩着心里的酸意与讪讪,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不错。因这其余宫殿都太挤,只有娘娘的中宫宽旷,大王想着娘娘被禁足,必定寂寞孤苦。所以才带着三十位美人来与娘娘作伴呀!” 一旁的獳羊姒那个气呀,这哪里是来陪伴娘娘,分明是用夜夜笙歌来刺娘娘的心?她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番己反而镇定下来,神色变得淡然:“此事本宫已知晓,多谢次妃告知,若无他事,便请自便吧。” 纪姜瞟了地上的八名宫女一眼,语带威胁地说:“你们好好伺候娘娘,出了任何差错,拿你们是问。” 獳羊姒扶着番己的手臂无端紧了一下,番己拍拍她略显苍老的手背,轻轻地点了点头。 周夷王要挑选三十名美女齐聚中宫的消息传出来后,人们都觉得有些诡异。细一打听,这个主意竟然是次妃纪姜挑唆的,那讲的话就难听了。妖妃开始祸国了,能出什么好点子?指定是要害大王沉缅于酒色罢了! 可是,周夷王自登基以来于女色方面一向表现良好,后宫妃嫔加起来还是个位数,这是事实。何况只是在内宫宫女中挑选,又不惊扰民间,任谁也不好说个不字。这事也就罢了。只是为什么非得住到中宫呢?这样把堂堂王后往哪里摆呢? 官方说法是,只有中宫地方宽裕,也免得大王四处奔忙,集中在一处便于调教云云。凡此种种,也只能听听罢了。王后与太子依旧禁足,召公出远差,周公靠边站,虢公只保着太子这一块儿,其他人还能说什么呢?有好事的,便暗暗把中宫改名为“集美宫”,聊以解愤懑之意。 日将昃时,姬燮兴冲冲地来到中宫。一路上,只觉得宫殿布局广阔壮丽,汉白玉石为阶,描金绘彩为廊柱,处处高大宽阔,气势宏大。虽不是第一回来,但此次却觉得心情甚好,一时周围的环境也变得更加入眼。 中殿内,紫铜熏炉里燃着珍贵的龙涎香,如袅袅青烟般细细散开,弥得屋内异香扑鼻。光洁的大理石铺地,直欲照出人影来。大殿内脂粉漫香,珠钗响动,端的是满堂红颜娇俏,叫人看花了眼。 鄂姞微笑着迎上前来,带领众女跪下叩首,口称喏声谢恩。她虽姿色不算顶极,但禀性温顺乖驯,颇得周夷王喜爱。 “起来吧,众美人的住处可都安排妥当了?”姬燮扶起她来,在上首坐下,和颜悦色地问道。 “妾已安排妥当,大王便住于这中殿,众美人分前后两殿,每殿各居十五人,房间俱已安排妥当。” “什么?”姬燮坐直了身子,听出了不对之处:“后殿也安排了人?那王后可有异议?” 鄂姞睫毛猛地颤动了一下,神色局促地答道:“禀大王,王后娘娘她昨夜只带着中宫令一人,搬到从前中宫令的小院子里去了。次妃娘娘拨来伺候的八名宫女全都留在后殿,一个也让她们跟着。” “小院子?是从前内侍宫女们住的边屋吗?”姬燮的声音暗含愠怒之意。 鄂姞怎能听不出来,伏地不敢抬头说:“的确是的。妾闻讯便去看过,想请娘娘搬回来,要不多留几个伺候的人也行。可娘娘坚辞不肯,还说那里只有两间瓦屋,再多一个人都住不下,妾只得回来,禀知大王。” 她话音刚落,只听得“当郎”一声巨响,那紫铜熏炉已被一脚踢翻,冒着火星的香灰洒落一地。众美人吓得个个身体打抖,不敢吱声。 姬燮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从牙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滚!全都给孤滚!” 不过转瞬之间,刚才还衣香鬓影,脂粉浮香的中殿顿时变得空旷无比。姬燮觉得气闷,打开窗户望着漆黑的夜空,心里恨恨道:孤来你便走,宁肯住奴才的瓦屋也要和孤拉开距离是吧?哼,孤就偏不让你遂意。 他转脸吩咐内侍贾:“去,把夷己给孤唤来!” “诺!” 所谓边屋,便是在中宫主建筑群两侧的三排屋子,一水的清水瓦房,齐齐排在一起。只有像中宫令,内侍监这样有头有脸的奴才头才有单独的小院,以作为他们在宫中不当值时的休憩之所。 獳羊姒满面愁容,正在院子里淘洗粟米,虽是黄嬴上回送来的,但还是得仔细淘洗才能安心。虽然搬到这里来可以摆脱纪姜在娘娘身边安置人手,但呼啦啦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谁知道里头有多少是次妃的人手呢?自今日始,衣食住行,处处都得当着心,一个不留神怕就会着了对方的道。防不胜防的日子这才开个头呢! 里屋的番己却没有这么多闲心思,她正卷着袖子在归置不多的几个箱笼衣物。忽然一声“姐姐”,她只觉一阵恍惚,回头一看,只见夷己正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娘娘------”獳羊姒这才后知后觉地跟了过来,扭捏着手似乎很是歉疚,有外人来,自己竟毫无知觉。番己挥了挥手:“乳娘,你在外头就行了。我倒是乐意和本宫这妹妹说说话。” 姐妹?夷己何时这样叫过自己?之前叫“夫人”,后来叫“王后娘娘”,只有小时候在父亲面前偶尔叫过几声,真是恍同隔世啊! “妹妹如今真是不一样了,这声‘姐姐’有二十多年没听见了。真是稀奇呀!”番己冷笑道。 夷己似乎挺开心,满脸堆笑道:“姐姐一向高高在上,妹妹便是想喊也在心里打怵啊!今日来是大王有吩咐,以后凡是前夜侍过寝的女子,不拘什么名分,都得次日一早来姐姐门前叩头谢恩。这不,妹妹就来了吗?” 这是在显摆她有多得宠吗?番己心中警铃大作,嘴上还得推辞着:“这么说,恭喜你了。事已毕,你也该走了。” 夷己看着眼前的番己,一身布衣荆钗,连普通的宫女的装束都比不上,心里顿时受用了不少,却也不打算即刻就走。她示威似的在屋子里打量了一番,啧啧道:“姐姐当年是何等威风,今日竟沦落至此,叫妹妹心里好生惋惜。” 番己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这不是拜你这个好妹妹所赐吗?我早就知道,当年太子离宫的消息便是你放出去的,如今又害我第二回。果然是我的好妹妹!只不过,我左思右想都想不通,你这么做是为什么?能得到什么好处?损人而不利己,你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为什么?”夷己秀丽的面庞看起来虽与番己有四五分相似,此时看起来却有些扭曲:“同出一父,你却自幼娇养,呼奴使婢,我却跟小宫女一般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你嫁人,我却只能为媵妾,便如一个陪嫁的物件一般召之则来,挥之则去。凭什么?难道就因为你母亲是井姬,而我生母只是一个夷人?” “那又如何?”番己直视着她那张气愤扭曲的脸庞,毫不示弱:“嫡庶云泥之别,自来如此。你对此不满,又无力抗争,便把一腔怒气发泄于我头上是吗?” “正是!”夷己忿然道:“若不是你矫情,非要喝那避子汤,以你的聪慧机智,我还真找不到你的错处!若不是你非要把伯姬夺走,我也不会断然下定决心要置你于死地。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伯姬的事情嘛,那是你咎由自取。”番己捋了捋垂到耳畔的几缕乱发:“小孩子都是心明眼亮,知道谁是真的对自己好。你心术不正,她看不过眼也是事实。” 的确,夷己已经有三次前去蔓萝居看伯姬,每次提出接她回自己身边,都遭到冷冷的拒绝。哪里有亲生母女的亲密?都怪眼前这个女人,若不是她,女儿怎会与自己如此生分?夷己脸色惨白,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恨恨道:“你别得意,待次妃娘娘登上后位,伯姬自可回到我身边。到时,你不过一介废后,千人踩万人踏,出不得宫又翻不了身,恐怕活不了几时了。” “哈哈哈------”番己大笑不已,笑得颇有几分豪爽,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末了,在夷己愤怒的瞠视下,才勉强收住笑容:“原来你竟打得是这个主意,真是太好笑了!可笑你们这样人只有些许小聪明,却根本看不清朝局大势。” 夷己被她笑得心里发毛,怒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好笑的?” 第一卷 王后番己 八十七 伤痕 番己把笑容一收,面色发紧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大王已下令大周永无废后。你们打什么主意我心里清楚得很!你回去给你主子带句话,便是我死了,这个后位也决轮不上她,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次妃与王后不过一步之遥,怎就轮不上?你是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吧?”夷己已有些气急败坏了。 “纪侯谮杀齐哀侯,只要大周还想保住东方的疆域,保住中原之安宁,就永远不能让纪侯之女登上后位,让纪侯外孙登临储君之位。”番己一字一句如当头棒喝,夷己瞬间目光呆滞,全身冰凉。是啊,这么浅显的道理她怎么没想到呢? 番己冷眼看着她,一身紫红缠枝牡丹团花缎甲,头上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珠光四射,显然是特意来自己眼前显摆的。不把她的所有希望戳破,指不定又想什么歪主意来下套呢? “至于你------”番己趁她走神这一瞬间,猛地伸手揪住她的后衣领子,向下一扯。夷己“啊”地一声,想要去拉已来不及,她的半个后背都裸露在番己与门口站着的獳羊姒眼前。 雪白的肌肤已看不出底色,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间或还有几处咬痕,牙印所在之处还在向外渗血。夷己慌了手脚,顾不上羞涩与疼痛,急急将衣服拉上。 番己冷笑一声,目露讥讽,语气冰冷:“你便是这般得宠的?满宫里人人都说你被大王冷落数年,如今守得云开见日出,终于复宠了。恐怕------”她一转过脸来,细长的秀目寒如冰刀:“恐怕只有你和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大王他,不过把你当成一个‘影子’,至于是谁的影子?你该清楚吧?” 夷己的眼睛快要滴出血来了,谁的影子?无论是凌虐还是爱抚,姬燮嘴里吐出的依旧是“阿己”,影子?她愤而大喊:“我不是你的影子,你这个贱人,今日我跟你拼了——” 边喊边要扑上去,番己闪身一让,夷己扑了个空却收不住脚,獳羊姒就势抬脚让她在门槛处摔了个跟头,半天爬不起来。只听身后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响起:“想来硬的吗?你别忘了,自幼在番国,许多男孩子尚不是我对手,何况是你?” 夷己转过脸来,此时的她已是衣衫不整,鬓发蓬松,恨恨道:“你大概不知道吧?大王已命我搬入这集美宫,与鄂姞同掌宫务。以后,你的衣食皆在于我手,咱们且走着瞧。” “那你也该清楚,我虽被困,但大王是果真厌弃了我,还是另有别情?我只需将今日你背上伤痕稍作宣扬,你自己想想,会是什么结果?”番己毫不相让。 夷己恨极,却也不敢再纠缠下去。眼见日上三竿,只得狼狈离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番己并未有几分胜利的快感,反从心底升起一阵凄凉之意,女子这一生荣辱皆系于男人一念间,便是贵为王后也不例外,这是多么悲哀! 接下来的日子里,番己的独门小院自然是不得清静。那些新晋的美人们,刚开始并没有把侍寝后来小院叩头的事放在眼里,试想一个近乎于被打入冷宫的王后,何需如此重视?岂料周夷王认了真,某天大发雷霆,把两个敢不守规矩的美人当场杖责十板子,立刻逐出宫庭。这一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再不敢轻忽这个莫名其妙的规矩了。 对于早晨来叩头的女人,番己分三种态度对待。 一是对于黄嬴,鄂姞与孟姜。她们来时都会捎带些必需品,有时是衣物布料,有时是针头线脑,更多时是一些吃食,番己会一概收下,言笑晏晏。但除了黄嬴,其余二人大多数时候是由獳羊姒接待,番己只偶尔露个脸。 二是对于那些新晋美人们。无论是獳羊姒还是番己,只要远远瞧见人影,便关门闭户,只看着她们叩头谢恩走远了,才肯出来。反正这些人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见不见到真人并不要紧。番己隔着窗缝居然也发现两张熟面孔,分别是黄嬴的侍女东儿和夷己的贴身宫女狐姬。她们也选入美人之列了。 三是对于纪姜和夷己。番己是绝不露面的,一律由獳羊姒来应付。反正她们也不敢打进屋门,顶多隔着门板说几句风凉话而已。 每天清晨都有人来,搞得番己不堪其扰。有的时候竟然有两三个人同时来,弄得外头议论纷纷,番己也是哭笑不得。都说周王如今变得好色无度,夜御二三女,如此纵欲,亡国之兆! 出了函谷关,隗多友狠抽几鞭,胯下马儿撒着欢向东疾驰而去。 “多友,多友!”召伯虎急急从后头赶上来,气顺吁吁地说:“跑这么快干吗?后头有鬼追你呀!” 多友目光颇有些不自然,向身后的关楼瞟了几眼,喃喃道:“无甚!天色尚早,快些赶路吧!” “我明白。你不想见到姬郑将军,对不对?本来昨儿个黄昏便可入关的,你非要在关外五十里处歇宿,不就是为了避开他吗?” 多友本能辩解道:“我与他早已了无干系,以后休要再提及此人!” “好好好,我知道了。”召伯虎明白,身世之恨始终是多友心上的一道伤痕,便是好全了也会留下一道疤,一扯便疼。以后,尽量不去触碰好了。 宋齐两国虽相隔不远,但严格说起来,中间还隔着薛,郯等小诸侯国,并不算是邻国。秋风乍起,黄叶遍地,官道上人流往来穿梭,络绎不绝。道旁不断出现写着“薛”字的石碑牌,提醒着南来北往的人们,薛国到了。从这里,往东北方向便是齐国,若是向南便可以直入宋都商丘。 召伯虎也不答话,只是指了指前头站在车中的子弗父何,问道:“多友,你觉得子弗父何是个怎样的人?” 隗多友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子,说道:“是个好人,君子,没说的。就是有点太迂腐了些,一根筋,做事不会拐弯,从里到外都是方的。”为了加强自己这番话的效果,他还举例说明:“他骑马不行,本可以和你共乘轩车。可他非说自己是质子,不能与王使共乘,有碍礼法。非要自己傻愣愣站了一路,你说这人傻不傻?” “你个促狭鬼,专好在背后编派人!”召伯虎笑着拍了他一掌,忽又收住笑容道:“所以,到了薛国,你跟他一起入宋都,我去齐国,咱们分开走吧。” “什么?为什么?”隗多友一口酒呛在喉咙眼,喷了一地:“不是说好了咱们一路的吗?我跟他又不熟,我不管,我要跟你一起去齐国。至于他,要么他自己回宋国,要么跟咱们一路先去齐国。” “你别急呀,听我慢慢说。”召伯虎缓缓劝道:“这回出使宋齐两国,关键还是在宋国这一方面。如果宋公放弃扶立王子皙的想法,那么齐国便不在话下。可要子鲋祀放弃,这世上只有他兄长子弗父何才能办到。成败在此一举,你可要助我一臂之力。我保证,齐国的事一完,马上来商丘找你们,说到做到。” 隗多友看着前驱中子弗父何紧绷的双肩,不服气地撇嘴道:“他有那么重要吗?你别是看错了人吧?” “我看人,一看一个准,决不会有错。”召伯虎满有把握地说。 翌日清晨,薛城郊外官道上,子弗父何与召伯虎长揖拜辞,身后是一个满眼不舍却又无可奈何的隗多友。 “子穆兄,你尽可放心。吾此番回到故国,定要劝谏我那二弟,绝不让他行悖逆之事,毁我子姓宗祀。若是他执迷不悟,大不了以死相谏,决不负天子殷殷期望。”子弗父何目光坚毅。 “子何兄,大可不必如此。若是宋公执意不听劝谏,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一切都等我从齐国归来,再行决断。”这样说着,召伯虎还觉得不放心,又拉过隗多友千叮咛万嘱咐:“多友,你一定要替我看着子何兄,千万不能让他出什么差错。” 说了又说,终惹得隗多友不耐烦了,吼道:“有完没完?我保证等你到商丘时,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子弗父何好了。”说完便翻身上马,扬起马鞭,丢下一句愤愤的话:“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扬长而去。 召伯虎领着王使仪仗往东北方向而去,而隗多友护着子弗父何是向南而去。分道扬飙几日后,终于到了宋国的北部边界。边吏一问姓名,马上面露喜色,深作一揖道:“原来是公子弗父何回来了,主君几日前已传谕各处关隘,一旦公子归国,马上遣使报予他知晓。他要亲率满朝文武在商丘城外相迎。” 隗多友一听心里便如放下了块石头,当即便要离开,自往东北方向去追召伯虎。可子弗父何却死活不让,言之凿凿地说:“子穆兄分明是让你护我入商丘的,你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怎可半途而废?大丈夫怎能如此言而无信?便是追上了,怕也是无法交代的。” 第一卷 王后番己 八十八 绝食以谏 听了子弗父何这番话,多友的脸都变绿了,恨不能把他痛揍一顿,可想起召伯虎的临别嘱托只得生生忍下了这口气。这个人可真是------他一时想不出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只好痛骂道:“一块方木头,滚都滚不动。” 就这么的,两个人别别扭扭地来到了商丘城外。隗多友要么在队伍前头,要么在后压阵,死活不愿凑近子弗父何的马车。幸好有关兵们护送,不然两人间这气氛还真是尴尬。 宋厉公是个说到做到的,远远地已在商丘城外等候。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大氅,浑身的杀伐决断气势显露无遗,一见车队前来便满面喜色的迎上前来,高呼道:“兄长,兄长,弟好容易把你给盼回来了。” 语气之亲切,态度之真诚,看得隗多友一愣一愣地,心道:难道宋国公室间的兄弟情谊竟这般真切么? 子弗父何下车,在场所有人都是“啊”的一声。只见他赤裸上身,披散着头发,手里的剑已出鞘,一步步下得车来,跪在宋厉公面前,口称:“臣死罪!” 子鲋祀给吓了一跳:“兄长,您这是何意?” 子弗父何将手中之剑双手高捧过头顶,大呼道:“请主公放弃与齐国结盟之意,不要领兵东进,做悖逆叛国之事。” 子鲋祀一怔,怫然不悦道:“兄长久居镐京,莫不是为周王来做说客的吧?” “主公,周王的确待臣不薄,赦免死罪又许以妻室,但若是只报私恩,臣大不了一死了之,决不会让主公为难。臣这么做,着实是为了我宋国着想。天之弃商久矣,一姓不再兴,主公想想那武庚禄父,在周立国之初拉上‘三监’一同作乱,尚且身死功灭。何况如今姬姓周王朝已立国近二百年,如何能轻易撼动?先祖微子能受封于宋地,保我子姓宗祀不易,主公切不可意气用事啊!一旦身败,吾国将宗庙不存,社稷堪忧,百姓流离失所,你我兄弟有何颜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呀?” 说完,子弗父何长嚎不已,涕泪满面。宋厉公这些日子以来正为击败成周八师而志得意满,今日却被子弗父何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如何不气?他指着子弗父何问道:“你------尽为那些周人说话,寡人便非要与齐结盟,你能怎样?” 子弗父何收住眼泪,敛容说道:“那臣唯有以死相谏,今日臣便不入城了,什么时候东出的宋师打这经过,臣便什么时候伏剑自刎,以谢天下!” “你------”宋厉公的手指不住颤抖着,拂袖大怒:“你爱死哪死哪去,寡人不管了!” 十月金秋,出入宋都商丘城门的人流是川流不息,车水马龙。可偏偏有那么一个不识相的汉子,平平躺在城门东边的一辆牛车上,一动不动。若不是他那不时眨动的双眸尚算炯然有神,谁都以为这是一具死尸呢! 看衣着,分明宽袍广袖,一派士大夫的装束。却偏偏蓬头垢面,及腰的长发胡乱披散了一头一脸,虽是大白天,仍让人觉着一股阴森鬼气。身旁立着一个木板,上头是用鲜血写的八个大字:“绝食以谏,不可叛周”。 这人谁呀?不时有好事者凑近来观看,议论纷纷。 “他是谁呀?躺城门口是什么意思?官兵们竟也不来赶?”人们的第一疑问通常是如此。 “他呀,便是先公之长子弗父何。周王烹了齐侯,扣了咱们主君,他为了救弟亲赴镐京为人质,换下主君回国。这回,周王特意放了他回商丘,来劝谏主君来了!”先来者告诉后来者。 “哟——,这么说他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了。身为长兄,却让次弟做上了国君位,还巴巴地以身赴险把主君救回国。真是咱宋国的大贤人哪!” “谁说不是呢?谁像他似的,有好事尽留着给弟弟,危险的事自己个儿扛着。他劝谏主君不要叛周,这不也是为了咱宋国的百姓免遭战火吗?怎奈主君不听,他就只得绝食进谏。我说,咱们主君也是忒狠心了。都三天了,难道要眼看着长兄饿死不成?” “莫不是故意的?毕竟弗父何比他更有资格坐上这国君之位!” “嘘!小点声,别惹祸上身。”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来了又走,走了又聚。不知不觉,日渐西沉,金乌西坠,入秋后的夜幕降临得更早一些。值班的门吏走过来,冲着牛车深施一礼,道:“公子,您真的不入城吗?俺们要关城门了!” 没有任何回应,门吏摇摇头,长叹一声,转身而去。旋即,朱红漆底镏金门扣的城门重重关上,将牛车与城外的世界全都关在了门外。 恰在此时,一个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靠近了牛车,步子无比轻捷。他将腋下夹着的一捆干草扔在牛嘴旁,那牛都饿了一天了,见有吃的,也不管湿的干的,迅速大快朵颐起来。 少年走到子弗父何身旁,看着他长发覆面,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由皱紧了英挺的眉头:“嘿嘿,我说,别装死了。人都走了,城门也关了!快吃吧。”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一块烙饼送到他嘴边。 谁知子弗父何只是微眯眼看了看他,接着便用摇头表示自己的拒绝。隗多友见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不由气不打一处来:“世上竟有你这般死心眼的人,真是气死我了!” “我------绝食以谏,便要说到做到。”子弗父何声音微弱,语气却无比坚定。 多友就着月光观察他的脸,三天功夫,白净的面颊像被人砍了两刀似的,两颊的颧骨如崖挺立,眼窝深陷,双唇干裂发白,真的只剩下一口气了。这可怎么办?要他真的活活饿死了,自己可怎么跟召伯虎交代? 他一眼瞟到自己腰间的酒壶,顿时计上心来。一把取将下来,递到子弗父何嘴旁:“你是说了要绝食以谏,可没说要绝水吧?人不吃东西可以活上十来天,不喝水可三天都活不下来。也许明儿个一早你那好宋公便回心转意了,你却死了,那你置他与召子穆何地?快喝点水吧,好歹能知道个结果。” 子弗父何翻了个白眼,看着那壶,艰难地舔了舔唇,似乎同意了。隗多友见他心意有摇动,赶紧把他扶起来坐好。子弗父何迫不及待接过酒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喝完了满满一壶,子弗父何觉得一股甘露直入自己脾胃肚肠,味美且带着一股子暖意。顿时觉着有些不对劲,问道:“这不是水吧?” “哈哈哈,”隗多友一脸得意:“这是草原特有的马奶子酒。戎人骑兵出战,只带这么一壶,便可迅速补弃体力,犹如饱食一顿。好喝吧?” “你------”子弗父何的脸由白转红,显然是气愤所致,他忿忿地将手中的壶掷在地上,恨恨道:“子穆兄端正持礼,是个谦方君子。怎会与你这般狡诈之人为友?” “你这方木头哪里懂得?”隗多友甩甩满头的小发辫,拣起地上的酒壶在空中抛了几下,戏道:“他那是外方内圆,我这是外圆内方,正好互补。得了吧,你也别犟了!你夫人还在镐京怀着身子呢,你忍心这般弃她们而去?” “我------”子弗父何眼中水光闪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商丘宋宫,一个皮肤微黑的年轻人面色沉郁地走入内宫正殿。空无一人的大厅内,宋厉公正在焦急地踱步。一看见年轻人进来,便迎上前去问:“荣夷,怎么样?兄长他入城了吗?” 荣夷摇摇头,轻声道:“我去劝过几次,连长公子留在城内的家人孩子都去哭谏过两回了。可长公子依旧不为所动,说主君若是执意出兵伐洛邑,他便只有一死了。” 子鲋祀英挺的面容隐没在烛火的阴影中,笔直地立在当中,浑身充满了一种切齿的危险气息。他厉声道:“不过年余功夫,配了一个女人,这就如此死心塌地来报效了?难道他忘了自己身上流淌的是子姓之血吗?” “主君千万不可意气用事!”荣夷近前一步说道:“如今国中民议,皆是同情长公子的,若他真的饿毙于城门口,咱们可就太被动了。依臣看,不如先对长兄子说,伐洛邑是齐国主导,而主君夫人与齐侯乃是嫡亲之叔侄,自不好作壁上观。听说召公虎已前往临淄,只要齐国打消此念,那么主君自然是从善如流的。依臣看,不如先含糊过去,请长公子入城在馆驿安歇,一切等召公来到商丘,再最后敲定。如何?”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宋厉公将浑身的隐然怒气敛去,淡淡地说道:“明日一早,你便去城门口找他,就是抬也要把他抬入这商丘城中来。” 第一卷 王后番己 八十九 上兵伐谋 驿馆外秋高气爽,天空澄澈清明,窗外传来幽幽清风,墙外潺潺流水声随风而入,伴着落入的几片红彤彤的枫叶,屋内凉爽温润,清香盈然。 身着同色同款服装的仆役们鱼贯而入,将手中的盘碟炉鼎摆了满满一桌子,那叫一个丰盛啊!一道木耳爆炒鸭胗,一道凤梨排骨,看起来格外鲜美可口,更有新酿的秋日果子酒,闻起来果香扑鼻。 隗多友早就肚皮打架了,还没等菜上齐便一屁股坐在桌案前,拿起一只烤羊腿便大喇喇地啃食起来,那样子看起来十分不雅。尤其是他啃一口羊腿,便就着酒壶大饮一口酒,满嘴是油都不擦------ 子弗父何终于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从他口中夺过那羊腿,喝道:“你莫非是饿死鬼投的胎?这羊腿哪是这么吃的。” “那是怎么个吃法?”隗多友抹了抹嘴角的油,一脸的莫名其妙。 “瞧着,”子弗父何拿起桌上小盘子里装的一把短刀,开始片起羊腿来。他动作挺利落,片下的羊腿肉再放在桌上的染炉里烤一烤,等到羊肉“滋滋”地开始冒油了,这才夹出来递给隗多友:“给。” 多友尝了一口,赞叹不已:“嗯——,果然是外酥里嫩,妙不可言呀!没想到你这方木头对吃的研究还挺透,没看出来呀!”自打进了驿馆,他便一口一个“方木头”的叫着,子弗父何早就不以为意了。 “这回不绝食了?”隗多友又拿他打趣。 “我只是等子穆回来,若是和议不成,我还得绝食。” “得得得,算我没说。”隗多友摆着手,皱着眉,十分头痛的样子。他瞄了子弗父何一眼,忽又好奇地问道:“方木头,我问你,当初你二弟要把国君之位让你来坐,你为什么不接受?是因为得位不正吗?” 子弗父何瞪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接受?我二弟杀了叔父夺来的君位,他背了恶名,若我坐上去了,岂不是平白获利?凭什么恶名他担,我得好处?所以,恶名与好处都该他得的,与我无干。” 多友一口果酒含在嘴里,险些没喷出来,倒把自己呛着了,边咳嗽边说道:“这------只有你这种方木头,才能这么想。脑子真是跟别人不一样啊!” “而且,”子弗父何给自己斟了一觞酒,缓缓举到唇边:“你说的也没错,我这人不通机变,根本不适合做国君。鲋祀他比我合适,他有谋略野心,又能征善战,什么都比我强。” 听着听着,隗多友倒听出了几许凄凉之意,也不忍再说下去了。只好转移话题:“也不知子穆在齐国事办得怎么样了?” 齐国新都临淄,召伯虎站在正殿大厅里,正以一人一舌与齐国君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辩战。他刚一说出来意,便引来了新齐侯吕不山的激烈反弹:“周王不辨事非,只听纪侯一家之言,便烹杀我兄长,置我齐国与何地?如此昏暴之君,凭什么还要对他俯首称臣?” 召伯虎深深一揖:“此事皆是因先哀侯收留废王子皙造成,大王虽说有偏听之失,但先哀侯亦有错处。何况大王已生悔意,这才派臣不远千里前来安抚。” 上卿高须弥出列反驳:“召公言天子有悔意。可既有悔意,又为何偏宠那纪侯之女,圈禁王后,分明是要废了王后与太子,扶那纪氏之子上位。若如此,我齐国上下岂有坐以待毙之理?” 一言既出,满堂皆忿然。召伯虎不紧不慢,辩解道:“高相莫非是上月得的消息?大王已当着满朝文武下了谕令,言‘大周永无废后’。己王后贤能有德,素来主张怀柔东海,之前还欲将膝下伯姬公主许配齐国世子,只是遭逢内乱,未能成约罢了。若君上有意,臣可以从中斡旋,待公主成年,依旧完此婚约。” 齐侯吕不山的脸色平缓了许多,清了清嗓道:“若是王后与太子安然,想此事也是有转圜余地的。”若非兄长死得太过惨烈难看,他也不想落下个叛臣之名。 “不行,”一位少年纵身出列,厉喝道:“先侯死得那么惨,周王室必须给个说法,不能这么轻飘飘算了。我齐国乃太公封国,岂能不明不白受这冤枉气?” 召伯虎一看,认出他便是之前齐哀侯的世子,现在只能称为公子了,不知何时从莱地跑回来了。遂深施一礼道:“公子为父报仇心切能理解,可再怎么说,大王乃天下共主,即位将近五载,君臣名分已定。公子提及太公,岂不知太公立国后给子孙留了话,要你们世代为周王室藩屏东海,公子难道忘了吗?” 他的眼神从齐侯与众臣的脸上一一扫过,知道他们已有动摇之意,便趁热打铁道:“成周八师虽说新逢大败,但毕竟主力尚在,真要逼到墙角,定可拼死一搏。你齐国纵有宋国结盟,又岂有必胜之把握?” 另一位上卿国氏跳了出来:“便是不能伐洛邑,咱们也可以转戈向西,攻打纪国,为先君报仇。” “对,对,灭了纪国!”众人高举臂膀大声喊道,连吕不山的眸子都亮了一下。 大殿内传来一阵大笑声,众人皆奇怪地看着召伯虎,素来端庄的国公爷什么时候变成一位狂士了?吕不山皱着眉头问道:“召公为何发笑?难道我齐国君臣上下都行事荒唐吗?” 召伯虎收敛笑容,正色道:“君上,我是笑堂堂一个齐国,竟无一人看到国内最大的忧患来自哪里?” “哦?”吕不山身体前倾,扶住案几问道:“愿闻其详。” “君上不要忘记您的侯位是怎么来的?先胡公吕静受天子册命,是名正言顺的齐侯。如今他与世子皆身死,但毕竟胡公诸子尚在,即便逃奔他国,亦是随时可以归来的。臣敢担保,只要齐国大军一离开临淄,那么后方必然大乱,届时这君位鹿死谁手亦不好说。” 吕不山腾地站起,倒吸一口凉气,可不是吗?这是他内心隐隐担忧之处,没想到被召伯虎当众戳穿了。 召伯虎嘴角现出一丝微笑:“为今之计,为齐国与大王计,应该先把国中隐忧去除,才能缓图其他。您说呢?” 十一月初,在齐国大获成功的召伯虎马不停蹄地匆匆来到商丘,给宋厉公带来了齐献侯吕不山的亲笔帛书。 大殿外,子弗父何肉袒上身,腰间长剑置于膝前,披发跣足跪于阶前,只待宋厉公不接受王使之请,便立刻自刎求死。在离他五十步开外的地方,隗多友正坐在玉白色的栏杆上,闲适地一面嚼着枣子,一面吐出枣核。那不羁的模样,任谁从他身边走过,都得多看两眼,心道哪里来的胡人少年? 大殿之内,宋厉公将齐侯来书愤然掷于案下,怒吼道:“出尔反尔,枉为一国之君!” 召伯虎拱手揖道:“君上,此事怪不得齐侯。他得位不正,心意难定,如今天子不仅明发诏书肯定了他的君位,还有意继续联姻,焉有不成之理?何况,先胡公诸子流散在外,若齐师贸然出征,临淄必将生变。此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说完,他还特意抬眼瞟了宋厉公一眼,子鲋祀明白了,这是借齐国的事在敲打自己呢!同样是得位不正,同样存在君位的有力竞争者,且那人还站在周王室一边,正跪在外头以死相逼呢!还有什么可说的?齐国都放弃了,自己一个敲边鼓的,岂有不退之理? 子鲋祀虽性子刚毅果决,却也能知进退,善隐忍,旋即和颜悦色道:“既如此,寡人又岂会一意孤行?征伐之事自此休再提及,公子弗父何谏主有功,特将孔地赐其为封邑,子孙世享。” “谢君上,君上英明!”召伯虎呼道。 散朝归宫,荣夷将一脸怒容的宋厉公引入一间偏室,内中一人已安坐等了半晌了,正是齐国上卿高须弥。 “怎么?齐侯真的打算就这么算了么?”甫一见完礼,子鲋祀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高须弥一脸歉然:“寡君也知道这样对不住宋君,所以特意派臣前来谢罪。实在是先胡侯诸子有十余人之多,世子虽死,但其余诸子逃散各地,一时难以追查。而国中近些日子以来也是流言四起,有不稳之象,当此时机,实在无法挥师远征啊!” “流言四起?那是怎么回事?”子鲋祀认真问道。 “君侯,此事臣略知一二。”一旁的荣夷插话道:“大约都是议论齐侯乃是弑君夺位,残暴不仁,定会将先头的哀侯与胡侯的党羽诛杀殆尽。搞得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已有一些公族与朝臣惧祸出奔。” “的确如此。”高须弥忧心忡忡:“臣来之时,先哀侯之世子已出逃,结果被关吏拦下,如今已下狱收押,大约至少要开除出吕氏宗庙了。”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九十 相思苦 联想到自己,子鲋祀也是心惊肉跳,他忽地想到一人,直问道:“那王子皙现在如何?寡人听说,召公虎向齐侯讨要此人,莫非------” 高须弥捋须道:“宋公无须担忧,寡君还是深知此中厉害关系的,不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召公的确有过此请,但寡君已拒绝,他也是个乖觉的,并未揪着这个议题不放。如今,王子皙仍旧好好在营丘故地,寡君还加封了他名下的封邑。毕竟,这张牌还是要抓在手里的好。” 端茶送客后,子鲋祀英俊的面庞上隐隐浮现不屑与愠意:“哼!首鼠两端之辈!” “君上莫忧,伐齐一战成周八师惨败,可见周室已是今不如昔。假以时日,何愁大事不成呢?”荣夷低声劝道。 子鲋祀斜乜了他一眼:“你为何总躲着那召公虎?是怕他不成?” 荣夷脸上一僵,应道:“实是因为在铜绿山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心思缜密,过目不忘,不得不防着些。” 秋风萧瑟,商丘城外红透了的枫叶也开始掉落了,一片片如艳丽的秋花般随风起舞,煞是好看。子弗父何衣袂飘飘,前来为召伯虎与隗多友送行。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此处已远离城门,子何兄就此别过吧!”召伯虎劝道。 子弗父何动了动嘴唇,似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召伯虎心知肚明:“此次出使,子何兄居功至伟。待愚弟回到镐京,定会奏明我王,送嫂夫人回宋国,让你们夫妻父子完聚。” 子弗父何眼中含泪,深作一揖:“大恩不言谢,若大王一定不允,也请子穆休要一意孤行。只需替我照拂姜氏母子一二,不至于衣食无着,愚兄就感念于心了。” “哪里的话?说句心里话,此次出使,齐国是不在话下的,只是宋国------若非子何兄,决难成行。此恩愚弟一世铭记,没齿难忘。” 隗多友听得不耐烦了:“谢来谢去的?有完没完?我只愿那姜夫人的孩子,别像你一样,又是一块方木头就好了!” 召伯虎皱眉正要训斥他,子弗父何倒不以为意,笑着去拉他:“无妨无妨,我的确是块方木头,这比喻有趣得紧!我都听惯了,以后没人叫我这三个字还不习惯了,哈哈哈!” 召伯虎一定看着子弗父何先转驾回城才肯动身,隗多友见他俊逸的面庞上隐现忧色,奇怪问道:“子穆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宋公子鲋祀其人,真的是心机深沉,子何兄如此耿介,如何自处啊?” “我看不会,所谓投鼠忌器,宋公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的。”隗多友十分豪迈地断言。 “但愿如此吧。” “那我们是直接回镐京吗?我都想太子和公子和了。”隗多友兴高采烈地问道。 “不,我们要先去洛邑,再往西行。”说完,召伯虎扬鞭策马向西而去。 “去洛邑干什么呀?你等等我------”隗多友也扬鞭催马,向着那团马蹄扬起的尘土疾追而去。 子弗父何因封于孔地,自此后以孔为氏,世为宋国上卿。到了孔父嘉这一代,被太宰华督陷害,全家被诛,只有一幼子逃往鲁国。此子依旧以孔为姓,传数代后便到了孔子这里。所以,子弗父何是孔圣人的先祖。这是后话了。 番己的小院在热闹了一个月后,终于冷寂了下来。早晨来门口叩恩的美人后妃们人数日渐稀少,有时候甚至一连两三天都不见一个人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周王废止了这个规定,其实只是夷王似乎渐渐对这批女色失去了兴致。更奇怪的是,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一名后妃或是美人传出有孕的消息。 暮鼓声响起,三十名美人列队鱼贯进入中宫前殿大厅。十六扇朱红大门全都敞开着,厅内摆着两排长桌,每张长桌各摆着十四份粥点与豆沙麻团等早膳。内侍贾笑容可掬地立于厅首,朗声道:“今儿个是月中,大王赐各位美人一同用早膳,大家可要用心品尝,方不负大王殷殷美意。” “谢大王赐膳!”众人盈盈下拜。 一时间,厅内鲜香四溢,众美人喜笑颜开;因有内侍贾在场,无人敢大声谈笑,只听见碗箸轻碰之声。不一会儿,眼见桌上的碗碟已空,内侍贾露出满意的笑容,拍了拍手:“来呀,端上来!” 一队内侍每人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上前来,上头搁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内侍贾笑盈盈地说:“老规矩,这是新配的上好的坐胎药,大家都喝下去,也好早为大王开枝散叶!”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众美人都端起药碗仰脖子喝尽,只有一女目露狐疑,将那药碗嗅了又嗅,似乎十分迟疑。内侍贾走到她跟前,不悦地问道:“狐姬,你为什么不喝?” 狐姬眼中闪过一丝疑惧的神色,支支吾吾道:“禀大人,婢子近日脾胃不适,闻不得苦药味,是以难以下咽。” “这可是大王的恩赐,你怎能不喝?岂不是藐视天子?”内侍贾声音虽低,但语气十分严厉。 狐姬无法,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接着似要作呕,皱着眉头向内侍贾求饶一般。内侍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狐姬低头冲了出去------ “你说什么?大王借坐胎药之名,实际赐下的却是避子汤?”纪姜杏眼睁得溜圆,身体坐得笔直,直瞪着下首坐着的夷己。这个事太匪夷所思了,她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夷己十分肯定地说:“狐姬在我身边多年,避子汤便是她为我配制的,如何辨不出那气味?只是大王此举究竟是何意?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纪姜想了想,颇为得意地说:“也没什么好琢磨的。大王给她们赐药,却不曾给咱们赐过,应该是嫌弃这群女子出身太低,不想让她们生出王子王姬罢了。也好,省得咱们动手。” “此事好是好,可就是------”夷己又将身子凑近了些:“按娘娘原先的打算,是要在尚膳间做些手脚,给这些女子下红花,到时设法栽到王后头上去。可如今番己深居简出,大王又来这么一手,原先的计划可就不能实行了。” “先不急,”纪姜吹了吹碗中的茶沫,淡淡地说:“她深居简出,可她身边的中宫令可不成。如今她们信不过尚膳间的饮食,非要自己开伙,那么挑水担茶的事番己不出来,獳羊姒能不出来吗?哼!她有个王后身份护着,可不见得她身边的老狗也有,等着瞧吧!” 夷己一脸恍悟:“噢,娘娘真是高见!” 冬日的旭阳暖暖的,好像软软的棉絮捂在皮肤上,头顶秃秃的枝头随着微风轻轻抖动。天光明媚,日头平好,山石静妍,一切景致都那么淡然从容。中宫前殿与外宫门之间隔着一脉浅浅碧水,其间只用两尺余宽的青石板铺了条五六步长的短桥,水声浮动。短桥尽头是一座凉亭,鄂姞正坐于亭中吹埙。隔水而望,淡若烟华,景致音色俱是极好。 埙音陡然低沉,鄂姞眼神中满是天荒地老的深情,不时扫向站在亭栏旁的周夷王。可任她的目光如炬,姬燮始终无意回头看上一眼,鄂姞眼中神采渐渐黯淡下去。 “大王,”一曲终了,鄂姞上前呼道:“可是妾吹得不好?” 姬燮这才回过神来,眼神闪烁:“啊,不是,你吹得很好。只是孤看这池中之鱼,一时失神了而已。” 鄂姞凑过去看了看,水面上结起了薄薄一层冰,只有几条鱼儿在透明的冰层下,好半天才动一下,似乎没什么可看的呀?姬燮却又看得出神,嘴里喃喃道:“你不知道,从前在潜邸时,王后常拉着孤一起钓鱼。每钓上一条,她便兴高采烈,挽着袖子要亲自下厨做鱼汤给孤喝。” “听说,前段日子娘娘独居中宫,已将这池中之鱼食去十之七八了。若大王不喜,等开春天暖了,再放上几十尾于这池中,可好?”鄂姞压下心头酸涩,柔声劝道。 姬燮看了她一眼,不经意地说道:“明日你替我备份贺礼,召夫人生了个儿子,孤一时想不到该送什么才周全。你替孤好好想想。” “此事,不是该次妃娘娘作主吗?”鄂姞小声问道。 提到次妃,姬燮的眉头一皱,怫然不悦:“她行事多有不妥贴,孤不放心。若是------”他甩甩头:“此事便交由你作主了,召公这回说破宋齐同盟,为我大周解了一大隐患,定要好好封赏才是。你为人素来小心谨慎,不偏不倚,自有你的好处。” “诺!妾定竭尽全力。”鄂姞语透欣喜。 “王后,她还好吗?”姬燮突然低声问道。 鄂姞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答道:“娘娘近日都不大出来,妾已有近一个月未见到娘娘的面。倒是她身边的中宫令曾悄悄对妾说,问妾能不能设法弄几只下蛋母鸡,好给娘娘补补身子。”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九十一 银丝炭 “哦?竟有此事?”姬燮的口气明显充满了关切:“她们不去尚膳间领膳食吗?” “从来不曾。许是心有顾虑吧。” 姬燮心中顿然明了,轻叹一口气,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诺!” 眼见她已走远,姬燮这才吩咐内侍贾:“你去找十只下蛋母鸡,交给姒嬷嬷。跟她说,日后有什么需要,尽可直接找你。” 内侍贾应声正要走,姬燮又叫住他:“千万不要说是我的旨意,明白吗?” “奴才明白。”内侍贾唇角一拉,很痛快地答应了。 夜黑如墨,新月如钩,寂寂宫庭万籁俱静。中殿已多日不再传出丝竹钟鼓之声,可满殿依旧烛火通明,照着周夷王姬燮灯下略显孤寂的脸庞。他冷峻的眉头高高挑起,眼窝深深陷入烛火阴影之中,眼神很阴郁,却又带着淡淡了然,似乎无可奈何。 一爵又一爵地独自小酌,内侍贾终看不下去了,劝道:“大王,当心自个儿的身子。若大王觉得无聊,可是要召几位美人来歌舞一番?” “美人?”姬燮唇角略带讽刺:“全都是些无脑的皮囊罢了,孤一个都不想看到。” “那------夜已深,大王要召哪位娘娘来侍寝?”内侍贾小心翼翼地问。 “想要的近在咫尺如在天涯,不想要的见天在眼皮子底下转。”姬燮苦笑道。 内侍贾眼珠子一转,马上明白了周王的话外之音,可他也不能把话挑明了说,便转着弯子劝道:“这里是大王之后宫,上至王后,下至洗衣妇,全都是大王的女人。大王想要谁,召她来便是了,何难之有?” 姬燮眯着眼,仰望着雕栏画栋的屋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末了,他一掌击在案几上,猛地站起身:“走,孤要出去透透气!” 冬十一月的夜风如刀般刺冷,姬燮沿着石子路向东疾走,穿过一片小树林,便是之前中宫内侍宫女们住宿的排屋。内侍贾举着宫灯在前头照路,前进方向心知肚明,是以引起路来毫无迟疑。 “大王,那边就是中宫令的小院了。”内侍贾停下脚步,指着最靠外头的一座独门小院说道。 这座院子只有两侧有院墙,院门两边则是木栅栏围的,因此可将院内情形一览无余。两间瓦屋一片黑暗,显是熄了灯。可院子里却有一团明火在燃烧,火光照亮了两张熟悉的面庞,一张是属于中宫令獳羊姒的,另一张则是------ 姬燮一只手揪紧了身旁一株老树的树皮,是王后番己!她如瀑般的黑发只在脑后松松地束了个布发带,额头上包了块粗布方帕,看起来有如郊外普通采桑妇一般。清丽的面庞依旧白净莹润,整个人看起来有如冬日室中盛放之水仙,气质高洁,而不染尘埃。 她们似乎正在跟那团火焰奋斗。獳羊姒趴在火盆边不住地用嘴去吹那团火焰,嘴里停下来时还劝道:“娘娘,您进屋去吧,我来就行了!” 番己不住地用手中的蒲扇去煽那火:“不行啊!这炭根本没烧透,简直跟树枝没两样。若不在外头把它烧透来,这夜里这么冷,咱俩可怎么睡呀?” “那起子黑了心肝的贱人们,娘娘纵使被圈禁,可大王从来没有废过后呀!不配给银丝炭也便罢了,竟把最次等的木炭发给娘娘,要知道,这么差的炭头可是连下等宫人都不用的。真是黑了心肝的!烂肚肠!”獳羊姒忿忿地唠叨着。 番己倒不以为意,柔声相劝:“好了,乳娘!世间之人,哪个不是拜高踩低的?随他们去吧!” 姬燮看不下去了,他奋然转身,速度之快连内侍贾都来不及反应。他小跑了一段这才追了上去,气还没喘匀便听到周夷王说:“你速回宫中,取几斤银丝炭给王后送去。” “啊?银丝炭?”内侍贾似乎没反应过来。 “是,银丝炭。总不能让她晚上不得安眠吧!”姬燮厉声喝道。 夷己兴冲冲地精心打扮好来到中殿,却没看见来迎接的内侍,却只听得一声断喝:“跪下!” 她吓得全身一哆嗦,抬头却见周夷王怒气冲冲地坐于案几后,目光如炬,正死死盯着她。夷己赶紧顺从地一骨碌地跪下,颤着声道:“大王,不知妾有何失礼之处,请大王指教,妾也好纠正。” 姬燮厌恶地瞟了她一眼,实在不愿与她多费唇舌:“孤要罚你还需要理由么?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向孤讨要理由?现在是子时,你便于此处一直跪着,直到明早日出,方能离去。” “诺!”夷己虽心有不服,但也只能咬着牙答应着。 姬燮缓缓站起身来,扶着内侍贾往里间走去,声音渐渐传来:“孤将这中宫事务托于你掌理,本是以为你在孤身边伺候时日长,办事应比他人妥贴,岂料你竟如此不堪?自明日起,便由鄂姞代掌中宫事务,你好好反省反省!” 夷己又羞又气,颤颤跪着不敢起身。中殿门窗大开,冷风刺骨,一旁看时辰的两名小内侍一直好奇地打量着她,虽不敢议论,但那打探的眼神也叫夷己羞愤欲死。她不敢怨咒周夷王,只恨自己命苦,自出生起便一直居于人下,这日子几时是个尽头?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夷己受罚的消息天刚亮便传遍了整个王宫。 “大王为何要突然处罚夷己?还这般宠信鄂姞?”秋寥宫中,纪姜一听到消息,便急不可耐地派得力的竖刁前去探听其缘故。 可周夷王身边的人嘴都紧,竖刁只在夷己和狐姬等几个素日有交的美人那里探到了些消息。只知道似乎是因为夷己主理中宫事务有失,可能惹来些闲话抱怨,因此招致周王不满。可究竟是什么事呢?谁也说不上一个准头。 纪姜皱着眉头思量半晌,问了又问:“最近中宫内都在忙着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特别之事。无非是冬季来了,各位娘娘美人都要添置冬衣鞋履,这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有定例的,发下去便是了。哦,对了------”竖刁又添了一句:“还有过冬用的银丝炭,每个美人一个月只得一斤,不少人抱怨分量不足,或说不够用,时出怨言。莫非------?”他也迟疑了。 “对了,定是此事无疑了!”纪姜重重放下手中茶碗,若有所思道:“不患寡则患不均。看来这银丝炭在那边引起不少风波呀!莫不是可以做点文章?” “娘娘的意思是?”竖刁探询地问道。 “王后那里不是只有黑炭吗?你去跟夷己说说,如此如此------”纪姜附耳对竖刁说了一番话,竖刁听得频频点头,赞道:“对呀,如此让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先去了那条老狗再说。” 周王室虽说在东部拥有广大的控制区域,但从中原前往王室所在的丰镐两京却十分不易,狭长艰险的崤函古道就像一根细长的扁担,一头挑着渭河平原,一头挑着东部平原。二者间交通十分不便,一般在天气晴好之时,都要走上至少一个半月的时间,若遇雨雪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在东部平原上必须要有另一个副的行政中心,用以实现周天子对东部地区的控制权,这就是洛邑。这座城市里有周王的行宫,各部署衙,供东部诸侯往来王畿地区的歇脚驿馆。当然,这附近的田土也几乎全都是诸侯们的封田。 洛邑城外,成周八师的八座大营一座连着一座,绵延数里,操演声不断,十分壮观。 最靠东边的一座大营辕门之外,一群人正跪在那里迎接王使召公虎的到来。他们全都赤裸上身,披发跣足,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当头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头上的抹额正中镶嵌着一块蓝色的宝石,手中宝剑高悬于头顶,玉面疏须,样貌不俗。他便是卫国世子姬馀,此次成周八师兵败齐境的军事统帅。 从宋都商丘出发后,也是走了近十日才来到这洛邑平川之地,恰刚一掀帘,便是这一阵仗,召伯虎也是心中一震。 卫世子馀高声喊道:“臣卫馀,有辱王命,兵败于齐师,请王使大人治罪,以儆效尤。” 召伯虎下车,不经意间目光扫过车后的隗多友。他有点好奇,多友对生父(至少他这么认定)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奇怪的是,多友的目光中没多少关切之意,反而是鄙夷更多一些,此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同情。 他甩甩头,赶紧扶起卫馀,劝慰道:“此次宋国忽然反戈,不仅不助王师作战,反而截断粮道,以至于全军兵败,实不是世子之过。大王已明白此中缘由,不会降罪于殿下。” 卫馀已是满面泪痕,哽咽道:“大王能如此宽宏,实在令馀无地自容啊!”他忽然看见召伯虎身后站着的隗多友,也是一怔,旋即擦了擦泪,殷勤地将王使一行迎入大帐。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九十二 獳羊姒 这一群人穿戴甲胄也用去了一炷香的时间。隗多友等得不耐烦,悄悄问召伯虎:“咱们今夜要在这儿歇宿吗?” “估计要的,呆会儿还要视察各营,只怕要盘桓几天都未可知。”召伯虎故意逗他:“怎么?你一个在军中呆惯的人,怎么这么急想要进城呢?” 多友脸上神色颇为不自然:“当然了,早听闻洛邑繁华喧嚣,富甲天下,迫不及待要去见识一番。谁耐烦呆在这鬼地方,跟卫国的人呆在一起。” 召伯虎盯着他,目光颇有深意:“你------不喜欢卫世子,对吗?” 隗多友正要反驳,他不喜欢的人已领着属下藩将呼拉拉进帐来站了一地。召伯虎见他实在拘束,便挥挥手让他自便。多友松了一口气,逃也似地离开大帐。 召伯虎问了问军中操演备战的情况,卫馀与诸将对答如流,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对于心机深沉的宋厉公子鲋祀,召伯虎始终是不放心的,宋国虽口头答应了,但一旦情势有变,不排除会有反复的可能。成周八师必须枕戈待旦,以防宋齐再度联手叛周。正因为此,才不能追究卫世子的败军之责,反而委以重任,允他戴罪立功,防护洛邑。 其实说要在营中盘桓几日,完全是召伯虎逗隗多友玩的,事实上他们只在大营中歇了一夜,翌日清晨便驾车直入洛邑城。为了多友,召伯虎还坚决拒绝了卫馀要亲自护送他们入城的请求。 洛阳果然不愧为周王朝的东都,街市繁华嚣喧嚣堪比镐京集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极是热闹。召伯虎倒是见惯的,只在车中闭目养眼。隗多友毕竟少年心性,看什么都觉着新鲜,不时凑到车窗边问这问那。 虽有行宫,但那是专为周王巡幸时下榻所用的;馆驿是为诸侯使臣们往来道路提供便利的,而召伯虎是王使,最合适的驻地便只有王室署衙了。这里专为周王室成员及持天子命之使的王臣办公及歇宿提供便利。 刚走进这座富丽却不失古朴的建筑,召伯虎便撞上了同为镐京王臣的太史箴,他乡遇故知,两人唠了好一会子。 算起来离开镐京已有近两个月了,召伯虎迫不及待地问及朝中情形:“太史大人,王后与太子可好?大王可解了他们的禁足?” “大王虽未解禁令,但自己却携众美人搬入了中宫,想来也快了。太子虽不得出宫,但有虢公护着,定会周全。大人不必挂心。”太史箴捋着长须不疾不徐。 “那,大人此番出使,是往哪国去?”召伯虎虽有些失望,但还想多打探些消息。 “往鄂国去。大人离京多日,不知道最近江汉平原有些不太平啊!” 召伯虎眉毛一挑:“哦?莫非是楚国又开始生事了?” “正是。那熊渠自上次兵败后一直不甘心,最近又开始向北不断骚扰诸国边境。幸好,那新鄂侯颇有勇略,连打几个胜仗,竟然将荆楚蛮军打退,如今已回师丹阳。大王心中甚慰,特命老臣出使嘉奖鄂侯。” 没想到鄂驭方还有这般本事,召伯虎也十分高兴:“如此甚好!没想到鄂国几乎被熊渠灭国,如今竟也能起死回生,成为我周室南方屏障。” “谁说不是呢?”太史箴似乎对这趟差事十分得意:“鄂国如今自己扩充了地盘,扼守随枣通路,守望南阳盆地。怪道大王如今越来越宠爱鄂姞娘娘呢!” “此话怎讲?”召伯虎追问道。 “老臣出使前,大王刚刚命鄂姞娘娘协理后宫事务。哦,对了,还给你------”太史箴一拍脑袋,大呼一声:“哎呀!竟然忘记此事了,给国公贺喜!老臣出发前一日,召夫人刚刚诞下一子,还没给国公爷贺喜呢!” “真的?”召伯虎一脸惊喜:“夫人生了儿子?” “千真万确!国公爷,您赶紧回镐京吧,说不定能赶上小公子满月呢!” “吱呀”一声门响,伴着呼啸的凛冽北风,獳羊姒跌跌撞撞地进了屋,似乎立足不稳,差点没倒在地上。番己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她来,却见她已是一头一脸的伤,腿脚也有些不灵便,忙问:“乳娘,你这是怎么了?” 獳羊姒满是风霜的面庞上皱纹如刀刻一般,此时因为疼痛而拧作一团,她红着眼眶说道:“娘娘,奴婢去井边打水,被几个贱人打了一顿,硬说我是插了她们的队。” “竟有此事?”番己一脸不敢置信:“宫里娘娘们用的水不都是从宫外拉的山泉水吗?只有洗漱才用宫中的井水,且这中宫有三口井。离这最近的一口井她们都甚少使用,怎的今日倒来这边打水了?” “谁说不是啊?这口井本是给住排屋的宫女内侍们用的,自从他们出宫,便只有咱们使用。可那伙子贱婢说,其余两口井出水少了,非要来这打。她们一桶又一桶地打个没完,奴婢不过争辩几句,她们就上来动手了。”獳羊姒也是风光多年的中宫令,如今竟沦落到被小宫女欺侮的地步,也是一脸愤恨。 “乳娘你可看清是哪几个人?”番己沉声问道。 “别人我不太认识,为首的那个小宫女正是狐姬身边的,因她不是第一回找奴婢的麻烦了,是以识得。” 番己沉吟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道:“此事不简单。乳娘,”她语气中歉意满满:“我毕竟有个王后的头衔罩着,又素日不出门,她们找不到我的麻烦,便盯上你了。乳娘,是我连累你了。”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獳羊姒慌了手脚:“娘娘是奴婢自小奶大的孩子,这么多年说句托大的话,便如亲生母女一般。如今更是相依为命,说这些生分的话做什么?只是,缸里已经没水了,这中午可怎么做饭呢?” “我去,”番己一面说一面到外头院子里,一面担起扁担,一面用铁钩吊起两个木桶来。动作不甚熟练,略显笨拙。 獳羊姒一瘸一拐地去抢那个扁担:“这怎么好?娘娘怎能自己去挑水?娘娘的身子------还是让奴婢去吧!” “乳娘,”番己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劝慰道:“怕什么?难道她们还敢为难我不成?没事,我打半桶水,慢一些没关系。” 见她意志颇坚,獳羊姒也没法,只得让她去了。 其实这口水井位于排屋的后头,地处偏僻,平日里甚少有人光顾。番己还以为自己会遇到多大的阵仗,不料来到井边一看,已是空无一人。只有井旁被踩踏过的草丛默默告诉她,这里适才发生过一场不太激烈的打斗。 番己摇了摇头,放下吊桶,挽起袖子去摇动辘轳,装了两个半桶的水。毕竟是第一回挑水,她对自己的技术没有信心。反正打满桶也是会至少洒半桶,还不如一开始就打半桶呢!细心调整好两桶水的重量,她担上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小院走去。 从水井到小院其实也不过一百步远,她却像走了半个时辰一般。好容易入得院门,番己一看桶中水只洒了少许,一股自豪之感油然而生。高声叫道:“乳娘,你快来看,我把水打回来了!” 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应,番己心中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定是有事发生了! “娘娘!”一个女子从院外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轻声唤道。 番己认出她便是东儿,黄嬴从前的侍女,如今也选为美人入了中宫的。马上近前问道:“东儿,你看见姒嬷嬷了吗?” 东儿神色慌张,凑近前来低声说道:“娘娘莫要喊了。适才次妃娘娘身边的竖刁过来,把姒嬷嬷带走了。他们还进屋翻了好一会子,拿了一包不知什么物什,一起带走了。” 番己猛地一惊,连忙冲进屋内,里里外外翻找了一会儿。东儿跟着进来:“娘娘,少什么东西了没有?” “银丝炭。所有的银丝炭都被他们拿走了。”家徒四壁,只一眼,番己就知道什么东西少了。 “他们拿银丝炭做什么?”东儿不解地问道。 “还能做什么?自是要安个偷盗的罪名,不是我,便是姒嬷嬷。如今看来,纪姜定是要诬陷姒嬷嬷偷盗宫中其他娘娘的银丝炭,借此除掉她,好孤立我,让我身边无人可倚重。”情势危急,番己依旧条理清晰,东儿暗暗在心中称了一个服。 “东儿,”番己忽然拉着她的袖子,眼中满是恳求:“我现在要去找他们,不能让乳娘吃亏。现今我分不出身来,你替我去找大王身边的内侍贾大人,将这里的情形告知于他,姒嬷嬷与我情同母女,请他无论如何要救她一救,拜托了!” 东儿点点头:“娘娘您放心,黄嬴娘娘嘱咐过我,在这里头一定要设法护娘娘周全。奴婢一定会找到内侍贾大人,不辱使命的!”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九十三 诬陷 送走东儿,番己在心中思量了一番,周王既然住在中殿,那么纪姜便只可能在前殿当众审问处置獳羊姒了。她这个人喜欢抖威风,这样的场合必定会集合宫中嫔妃与众美人,好为自己立威。想到此,她抬脚往前殿走去。 果不其然,前殿阶下围了一圈内侍,都在窃窃私语。见到番己,一个个都像卡了喉咙似的闭了嘴。番己正要走上台阶,被一个内侍拦住了:“王后娘娘,次妃娘娘驾临中宫,正在里头审问。您是被大王禁足之人,怎能如此随意走动?” “好个奴才!”番己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你既称本宫为王后娘娘,当知自己身份。你是什么人?竟敢阻拦我?大王是命我禁足中宫,这里便是中宫地界,旁人来得,本宫凭什么不能来?” 那奴才捂着脸,眼中隐含不忿。正僵持间,竖刁从里头出来了,一见到番己,立刻笑眯眯施了个礼:“原来是王后娘娘。这小奴不知礼数,竟然阻拦娘娘。请娘娘勿怪,次妃娘娘有请!” 番己狠狠瞪了他一眼,昂首走上台阶,向殿内走去。 番己越往上走,殿厅中传出的争吵声越听得清晰。乳娘熟悉的声音略带气极的颤抖:“美人们的银丝炭短了,凭什么便赖到奴婢头上?奴婢再不济也做过多年的中宫令,难道还贪图那点子东西?” “不是你是谁?”这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的声音:“这一个多月,内殿的姐妹们好几个都丢了炭,虽说都是短的一二两的,但加起来数目也不少。偏从你的院子里搜出这么多银丝炭,次妃娘娘并没有配给,这炭不是偷的,难道是从天下掉下来的不成?” “什么都不用说了,竟敢在中宫公然行窃,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的。”这是夷己的声音,她似乎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紧接着纪姜下命令道:“来呀,取木杖来,一直打,打到这老奴认罪为止。” “慢着!”番己疾步走入前殿大厅,厉声喝止道。 只见宽敞的厅中密密匝匝集结了不少人,两边齐齐站着的应是中宫的二十余名美人,最上首坐着的是次妃纪姜,次坐上是夷己和鄂姞,下首黄嬴与孟姜分坐两旁。各宫妃嫔可算是济济一堂了。厅堂正中,两名内侍正将獳羊姒按倒,准备行杖了。 番己这一声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她昂首步入厅中,关切的目光扫过獳羊姒,见她只是激愤,并未吃什么亏,这才略略安心。 纪姜敷衍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也不招呼宫人置席,只淡淡应道:“王后娘娘来了正好,姒嬷嬷毕竟是你身边的人,来听听也好。免得说我们欺负你们主仆,哼!” “适才你们言之凿凿,说众美人所丢的银丝炭,是姒嬷嬷偷盗的,不知有何证据?”番己沉着脸问道。 “证据?”纪姜冷笑一声,指了指阶下摆于正中的一张桌案,说:“从你们所居小院搜出来的银丝炭,本宫从未配给,那么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番己走到桌案边,仔细验看了这些银丝炭,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她笑了笑,拈起其中一块说道:“这堆虽都是银丝炭,但材质却不同,至少是两种不同品级。我手中的这块是顶级的银丝炭,轻如雁羽,色泽玄黑泛银光。而另一块,”她拈起另外一块:“则是次品,虽然燃烧时不易起烟,但无论重量还是色泽都要远逊与顶级的银丝炭,也无银光。只不过是介于黑炭与顶级银丝炭之间罢了。” 夷己面带紧张地看了狐姬一眼,后者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插话道:“王后娘娘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哼!什么意思?”番己转脸盯着纪姜,目中带讽:“次妃为什么从来不问问姒嬷嬷,是谁为我们送来这顶级的银丝炭呢?” “娘娘,”獳羊姒询问的眼神看着番己,获得肯定后才开口道:“是内侍贾大人送来的。”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纪姜瞪着夷己,夷己用眼神向狐姬询问,而狐姬更是一脸的惶惑。这一切都没逃过番己的眼睛,她倒要看看,这些人黔驴技穷之时,会怎样狗急跳墙? 鄂姞试探着问道:“王后娘娘,您是说是大王派人送来的吗?” “一派胡言!”纪姜怒火上涌:“她不过是周室一弃妇,大王早就厌弃于她,亲自下令‘此妇非死不得出中宫’,又怎会怜惜于她?给她送来银丝炭?分明是她们主仆为了逃脱罪责,在这里巧言令色,掩饰罪责!” “可是------”黄嬴小心翼翼地说道:“那顶级银丝炭只有大王,王后与次妃娘娘才有,连我们宫中都用不上。总不能是姒嬷嬷偷的吧?” “哈哈哈------”番己大笑不已:“你们想栽赃陷害,将次级的银丝炭混入我院中炭筐时,没注意到这是两个不同品级的东西吧?可惜,不知是谁办的这个差事?竟然露了马脚,办砸了!真该吃打!” 夷己怒视着狐姬,而后者已吓得不敢抬头。纪姜气得浑身颤抖,似在问自己,又像在问番己:“大王为什么要体恤你?你已被打入冷宫,形同废后,凭什么享用银丝炭?” 番己忽地收了笑容:“为什么?本宫且问你,身为次妃,掌管六宫事务,你当真不知依着我王后的位分,应该是什么待遇?大王只是命我禁足中宫,几时说过要剥夺我的王后待遇了?镐京冬日苦寒,你竟一根银丝炭都不配给于我,大王是体恤你,不忍你背上刻薄之恶名,才替你弥补这一过失罢了。不想你竟拿这个来做文章,可真白费了大王一番苦心!” “闭嘴!”纪姜已是气急败坏,她猛地推翻身前的红木案几,站起身来厉喝道:“饶你巧舌如簧,终究只是落毛的凤凰,如今我执掌后宫事务,无王后之名而行王后之权。难道处死一个老奴还需看你一个弃妇的脸色?来人哪,把她拖开,杖责獳羊姒,先打三十杖。若是不招便继续打,打死为止!” 当即那两名内侍便按倒了獳羊姒,另两人手持长木杖照着肩背后腿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番己想扑过去相护,却被另两名内侍死死拖住。獳羊姒凄厉的喊声在大殿里回荡着,不少美人与妃嫔都转过脸去不忍猝看。 番己死命挣开了两名内侍的拉扯,从头上抽出自己所戴的白玉簪,指着自己的咽喉大喝道:“住手!你们再打她,本宫便自刺咽喉而死!记住,今日之事有目共睹,是谁逼死本宫的,朝臣与史官自有定论!” 这句话有如巨石,把所有人的心都震了一震。毕竟番己仍是王后,周夷王心意难测,朝臣们基本上是不支持废后的,更别提太子依旧备位东宫,若真的把王后逼死,只怕在场之人个个下场难测。每个人的眼中露出恐惧的神情,都将乞求的目光投向纪姜。 纪姜咬着嘴唇真是骑虎难下,两个内侍也不敢再打下去了,都丢了长杖跪在地上噤若寒蝉。反而獳羊姒清醒了过来,手脚并用地向番己抓去,嘴里仍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因受了刑,她声音已是断断续续,但因殿中鸦雀无声,反而让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她在说:“王后------,奴婢不值------当,您有了身子,要当心!” 什么?番己有孕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番己的确怀有身孕,早在她与獳羊姒被封锁中宫之时,她已察觉出自己身上的不妥之处。那段时期她是孕吐不止,终于叫獳羊姒觉察出来,登时喜出望外:“娘娘,如今您身怀有孕,那帮奸妇给您安的罪名便不成立了,只消报与大王知晓,您便自此脱困了。”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番己竟然死活都不肯,还严令她守口如瓶,断然不能将此事泄露出去。搞得她郁郁许久,总也想不通。 獳羊姒腹诽她太爱使性子,其实不然,番己有自己的考量。一是就这般求饶,自会被姬燮看不起,她不愿低那个头;二是若姬燮郎心似铁,依旧怀恨在心,只怕自己腹中胎儿会成为纪姜下手的目标,没有凤玺权柄,她将防不胜防。 如今生死当口,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掀开此事,番己亦是无奈长叹。她眼风扫过半晕厥的乳娘,心想:罢了,接下来便看天意如何了! 纪姜张大的嘴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你------真的是?”她忽然甩甩头:“胡说八道!大王自骊山行宫回来,就再没碰过你,哪里来的身孕?若不是这老奴胡说,便是外头的野种,来人哪,把这贱妇拖下去,一同打板子!” 话音刚落,黄嬴与孟姜扑上前来,跪地伏请:“次妃娘娘不可呀,事关王嗣大事,怎么也要等大王来决断呀!”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九十四 珠胎 “本宫代掌六宫事务,连这么点事情都不能决断吗?你们两个素来与这弃妇沆瀣一气,打量本宫不知道吗?”纪姜越想越气,若是番己借这一胎而翻身,自己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今天,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她灭了,待木已成舟,料大王纵有责怪,最后不也会原谅她么?之前的事情,不都次次如此么? 她已决意拼死一搏了,厉声喝道:“来人!将这两个贱人拖下去,再有人求情,便一同杖责!” “次妃好大的威风啊!”一声男人低沉的吼声由殿外传来,纪姜身体一震,险些跌倒。是姬燮! 周夷王面色铁青,目光澈然如冷泉,纪姜在这样的目光盯视下不敢抬头,走上前低声说道:“大王来得正好!这主仆二人为脱罪责,竟敢谎报身孕,臣妾正要行刑责罚,既然大王来了,便交由大王处置吧!” 姬燮的目光转向大厅正中,在那里,番己正背对着他跪着,手上捏着的发簪尖头已沾了些许血迹,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流泻到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他挥挥手,一位须发皆白的医者趋向前去,跪在番己身旁,低声道:“请娘娘伸出手腕,老奴好为娘娘诊脉。” 大厅内落针可闻,人人都屏住了呼吸。不过须臾,老医者回声禀报:“启奏大王,娘娘的确身怀有孕,大约三个半月了。” 姬燮闭目思忖,三个半月,那便是------他想起封锁中宫的那一夜,番己的睫毛因疼痛而扑闪着,如同黑蝶的双翼,这个孩子,怕就是那次有的吧? “大王,”纪姜膝行向前,尖声大叫:“臣妾看过彤册,在骊山行宫后十日起,大王因朝务繁忙,便再没召幸过王后。她若有孕,当是四个月以上才对,这一胎分明有诈------”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脸颊上,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脸的难以置信:“大王,你------你打我?你竟然为了这个荡妇打我?” “打的就是你!”姬燮气极,指着她的鼻子怒骂:“王后有孕,孤难道心里没数?你既存疑,那孤便告诉你,也告诉所有人,她腹中的骨肉千真万确便是孤的!难道孤什么时候来中宫见王后,也要告知你不成?” 纪姜还待说什么,只听得一声女子的尖叫:“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晕过去了!” 姬燮顾不得纪姜了,疾步走过去,从黄嬴怀里接过番己,一连声呼喊着:“阿己,阿己——” 苍白的脸庞,紧咬的双唇,喉间隐约还能看见发簪刺出的血痕------姬燮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牵扯得生疼,不由落下泪来。 姬燮独坐于床头,看着尚未醒转的妻子,心中是五味杂陈。这孩子来得真是太是时候了,给了自己也给了番己一个台阶下。他早就后悔了,这几个月的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可偏偏又不能宣之于口。原指望妻子番己先服个软,自己好就坡下驴,可她性子太倔了,一直就这么死扛着。现在好了,她有了孩子,自不会死倔到底,而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关怀她,照顾她。 他握住番己的手在脸上摩挲着,忽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这哪里是一双养尊处优的后宫女子的手?手掌指节下方结了厚厚一层老茧,手背处还有东一处西一处的划痕,分明是劳作与抽柴火的痕迹。姬燮又是心疼又是愤恨,疼的是她受的苦,恨的是她偏偏这么倔,宁愿承受这一切都不愿向他低头。 “大王,”一声呼唤将他从百转千愁中唤醒,原来是老医者来回话了。姬燮擦了擦眼角,问道:“如何?” “娘娘身子无大碍,只是这几个月受了苦楚,饮食不调,又思绪愁苦。再加上娘娘年逾三十了,这个年纪怀孩子本就疲累,再加上未得保养,胎象颇似不稳。真的需要好生调理,不然------”他皱着眉头晃了晃满头白发的脑袋,没把话说完以示忧心忡忡。 姬燮忿而起身:“定要保王后与腹中胎儿安好,不然的话,孤灭你全族。” 老者吓得魂不附体,叩头不止:“诺!老奴定会竭尽全力护卫王后,决无差错。” “这样吧,”姬燮缓了缓口气:“你即日起白天便入中宫为王后调理饮食,一粥一茶一饭都要细细查验,但有差错,唯你是问。” “这------大王,老奴未净身,怕是多有不便吧。” 姬燮轻蔑地直视着他斑白的头发:“有何不便?你都快入土的人了,有何忌讳?何况孤自今日起与王后同宿同起,你又有何惧哉?” “诺!” 打发完医者,姬燮猛一回头,却见一双晶亮的眸子正直视着自己,顿时一阵心慌:“王后,你醒了?” 番己的眸子干净坦然,尘埃不染,似乎是回到了新婚时期,那时他们正是蜜里调油一般,彼此心无芥蒂。她直视着他,喃喃开口了:“大郎!” 姬燮一愣,只有在新婚时她这样称呼过自己,他反复确认自己没听错后,旋即喜出望外:“阿己,你------你都有十年没这样叫我了,太好了!” 秋蓼宫内,四处噤声,人丁冷落,小径中残叶枯枝落了好些,池塘上亦浮着许多青黄的萍藻,任谁都能觉出宫中那股深深的萧索之气。次妃纪姜虽说不似像夷己那般被降位,交由鄂姞看管,如同打入冷宫。但也被褫夺主理六宫之权并兼禁足,每日里还有两位嬷嬷过来教习女德与宫仪,完全是彻底失宠的作派。 如今的秋寥宫,内侍宫女们都在各寻门路,寻求改派到别的宫中当差,谁还有心思打理庭院呢? 竖刁端着一碗热药,从门口进来时,却见纪姜已从床上坐了起来,靠在迎枕上默然落泪,他轻叹一声,走上前轻呼道:“娘娘可得保重身子,不管怎样,您还是有二王子傍身呢!” 纪姜泪如雨下:“若不是为了尚父,我便立刻一头撞死,也了无牵挂了!” “娘娘莫急,依奴才看,大王对您还是有情的。您想想,咱是以什么理由扳倒王后的?”竖刁耐心地启发着她。 纪姜一时不解:“避子汤啊!可------可她怎么又有孕了呢?”她恨恨地一拳捶在被褥里,发出闷闷的声响。 “您别管是怎么有孕的,横竖王后现在身怀六甲,大王一颗心完全转向了她。这些日子里,虽说王后不能伺寝,大王却依旧歇在中宫,其余诸事上也是对她百依百顺的。大王这是摆明了在补偿王后这几个月所受的委屈呢!” “她不能伺寝,不还特意留了个东儿在身边吗?大王把所有美人都逐出了中宫,却偏偏留下这个为她通风报信的东儿,这女人真是好心机!”纪姜就是这样,总是一叶障目,看不到真正的关节在哪里。 竖刁摇了摇头,决意把话摊明了说:“娘娘,您还没领会到要点。您和夷己以避子汤为证,扳倒王后,可如今她却身怀有孕,恐怕大王心中已认定您乃是诬告,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呀!” 纪姜如梦方醒:“是呀!这可怎么办?若如此,大王今后只怕再也不会信任于我了!”她揪住竖刁的袖子:“你有办法对不对?对不对?” 竖刁皱着眉头,拍了拍纪姜的手背,柔声劝慰道:“娘娘莫急,奴才暂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大王下令杖毙狐姬,又拘禁了夷己,可对娘娘算是念着三分情面的。目下,娘娘只有安心居宫反省,让大王体会到您的一片忏悔之意。听说,大王有意复周公之职,届时奴才设法出宫一趟,或许国公爷有什么好法子也不一定。横竖,那个獳羊姒已被送回家养伤,一时半会回不了宫,王后产期且还有些日子。咱们未必没有机会------” 镐京王宫的御花园算不得很大,但景致却四季分明,春绿满园,夏夜月荷,秋赏红枫,冬日晴雪,各有千秋。偏偏冬十二月正是尴尬时节,赏红枫吧,已落尽;赏晴雪吧,还没下呢;若说赏冬梅吧,连花骨朵都看不见呢!虽然是满眼的萧瑟,但拦不住周夷王的兴致高啊! 眼见主子一路步行春风满面的样子,素来谨言慎行的内侍贾也忍不住想凑个趣:“大王前几日一下朝便急着去看王后娘娘,怎么今儿个倒有兴致自个儿游园子了?” “你不知道,”姬燮今天的确很高兴,乐意多说几句:“昨儿个孤解了太子的禁足,今天特意晚些去,好让他们母子俩多说些体己话。这几个月,他们母子都受了不少委屈,孤且得好好补偿他们。” “要说大王对王后真是没说的。”内侍贾掩口轻笑道,眼睛却望着手中捧着的木匣:“一得着好东西,第一个就想到娘娘了。”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九十五 天子无家事 姬燮打开匣盖,里头是一柄白玉点翠金丝三镶福寿吉庆如意,通体温润洁净,竟无一丝瑕疵,他满意的盖上,点头道:“王后有孕,很多东西得忌口,又只能穿些轻便柔软的衣饰,孤便只能找些玩赏之物供她解闷了。医者说了,她这几个月且得卧床静养了。你说,这玉如意她会喜欢吗?” “哎哟,大王,瞧您说的。”内侍贾笑道:“大王您精心择来的东西,娘娘能不喜欢吗?” 忽地,一株老梅树下转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当径跪下道:“父王!” 姬燮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了:“伯姬,你在这里做什么?” 本来,王后复位之后,伯姬本该送回中宫的。但考虑到番己的身子经不得教养之劳,便依旧留她在蔓萝居黄嬴处。前几日夷己被拘禁,听说这孩子竟偷着去看了一两回,是以姬燮现在看着她很是不顺眼。 果然,伯姬深深垂着小脸,小孩子开口直来直去:“父王,请您宽宥我母亲吧,她现在过得凄惨,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还得自己浆洗烧柴------” “住嘴!”姬燮厉喝道:“你虽是女孩子,但也该知理了。你生母做了什么她自己不清楚吗?孤留她一命已经是宽宥,还想依旧呼奴使婢,享受荣华富贵?她诬告王后,离间天家骨肉,其罪当诛!过得凄惨?王后这几个月怀着身孕,难道不是自己浆洗烧柴吗?怎么,她还能比国母金贵?” 他越说越气:“你虽是夷己生的,但满宫人都称你为伯姬,记住,王后才是你该孝敬的嫡母,孤所有子女皆该以她为尊。八岁的人了,还如此不辨事非,不知所谓!” 其实生母与嫡母势同水火,最为难的莫过于伯姬了。这几个月她也是水深火热,当王后落难之时,她自是一心站在嫡母这边,积极在东宫与蔓萝居之间传递消息。可一旦生母夷己也落得一个凄惨下场之时,她也是一般地心痛,恨不能以身相替,如此才做出这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举动。 伯姬眼中含泪,扭着手中帕子不知跑到了哪里。姬燮看着她远去的小小背影,眉心皱成一个“川”字:“看来,她是不能再回到中宫了!毕竟夷己是她的生母,阿己也不好再教养她了!” “告诉黄嬴,伯姬日后便由她教养抚育了,让她多尽尽心!”他吩咐道。 “诺!”内侍贾应道。 中宫后寝殿,母子在分离数月后终于迎来了重聚的这一日。 “胡儿——”“母后,孩儿终于再见到您了!” 番己抱着儿子上下不住地打量着:“胡儿,你长高了,胳膊腿也粗壮了,太好了!看样子,这几个月磨砺下来,性子也沉稳不少,这样很好!” 姬胡也是泪眼迷糊:“母后,你瘦多了,这几个月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孩儿不孝,一直未能救您于水火之中。” “傻孩子说什么呢?记住母后对你说的话,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乱了方寸,一定要先自保,才能顾得了其他。”番己殷殷嘱咐,虽依旧是帛书中看过的那些话,但此时听来,却分外亲切。 一番倾诉离情之后,番己将目光投向一边站着已是局促不安的卫和:“这就是卫国的小公子吧?这几个月一直陪伴着胡儿,真是好孩子!长得也俊。” 卫和小脸羞得通红,根本不敢抬头看,拱手道:“谢王后娘娘夸赞,其实------一直是太子殿下照顾小臣来着。” 番己见他的确是不自在,便让东儿陪他到外头吃些茶水点心。卫和乖觉,知道太子想和母亲说说体己话,便十分听话地出去了。 “母后,”姬胡想起这几个月的憋屈,依旧是愤懑难言:“论起来那个狐姬和夷己不过是马前卒子罢了,真正的主使父王却对她如此轻纵?只是禁足三个月,如此这般,岂不令人心寒?” 番己眼眸一闪,忽地低声说道:“天子无家,家事即国事;天子无友,只有君臣之分;天子无私,心中当只有江山社稷。” 以姬胡的年龄和领悟力,还不能明白母亲此话之深意,他蹙着挺秀的眉头问道:“母后此话何意?难道这和父王宽纵纪姜有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番己淡淡一笑,盯着手中的琥珀色茶汤:“召国公快要回来了吧!” 姬胡歪着头想了想:“是的,已经派人先入召府送信了。这两日便可入宫向父王复命了!” “齐宋虽平,但终究其心难测。而纪国乃齐国近邻,又与山戎有交,兵强马壮,实是在东边牵制齐宋的一支不可或缺的力量。” “母后,你是说,父王是为了得到纪国的支持才宽纵次妃的?”姬胡瞪着大眼睛,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十分别扭:“父王是天子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番己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就是因为是天下万民之主,所以很多时候都不能为所欲为,一步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出口的话都要反复思量。后宫的女人都各自代表着一方势力,身为周王,有时候为了江山稳固,不喜欢的女人也必须得亲近,因为天子无家事,家事即国事,明白吗?” 姬胡思考了一会,似乎有所领悟:“那么父王之所以提拔鄂姞娘娘,命她协理六宫,也是因为鄂侯现在势力增长,已经能在南边牵制住楚国,对吗?” “举一反三,我的胡儿真聪明!”番己喜滋滋地抚了抚儿子的脸颊。 “可是,”姬胡鼓着脸颊似有不平:“这样母后岂不是白受了这几个月的苦?” “我是王后,自要尽王后之职,为着周室江山稳固,也为了你,受点委屈算什么?”番己垂下眼睑:“何况,等召国公回来,没过多久,只怕周公也会还朝的。” “为什么?”姬胡想不明白这二者有什么关联,为什么非得要周召二公并立于朝不可? “为了平衡。”番己语气平静:“子穆此番说破宋齐同盟,还中原一个宁静,此乃不世之功。再加上之前南平荆楚,护铜绿山国脉之功,已有功高盖主之嫌。大王他一定会起复周公定,以平衡朝中局势的。” “胡儿,”她拉着儿子的手:“你也十岁了,当了好几年的太子,这些事情应该学起来了。须知把控朝臣,操纵时局这些帝王心术,也没多少记于史书,你且得自己揣摩。” 姬胡走出后寝殿,沿着石子铺就的小径一路走去,想到小池塘边散散心。母亲的话一直在心中回荡,搞得他抑郁不已。他本是个宁折不弯的倔脾气,如今虽年岁不大,却也被无常的世事磨得不得不拗着性子,越想越憋屈。 “胡儿!”这宫中只有父王母后会这么叫他,姬胡一激灵,回身拜道:“儿臣给父王请安!” 姬燮心情颇好,见儿子呆头呆脑神气蔫蔫的样子,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见过你母后了,如何这般神情?” 姬胡鼓起勇气:“无甚,只是听母后讲了一番道理,心里一直转不过弯来罢了。” “哦?”姬燮来了兴趣:“什么道理,叫太子这般想不通?说出来,父王可为你解解惑。” “母后说,天子无家事,家事即国事。大意是说,做天子的,喜欢谁,不喜欢谁,都由不得自己,得权衡着朝局大势而为,不得自专。父王,当天子真的得这般委屈自己吗?” 姬燮一愣,颇觉得有趣,孩子的话虽浅显,往深了琢磨却大有深意。遂思索了一番,决定好好给儿子讲讲。 “胡儿,父王小时候没当过太子,因为先王娶了两任王后,一直等着嫡子出生。可惜后来事与愿违,到他病危不能起之时,大周依旧没有嫡子。可他仍旧不肯立孤为太子,这才被先孝王夺了位。父王被幽居潜邸之时,也曾怨过先王,为什么不早立孤为太子?可现在,父王自己当了天子,这才体会到先王的苦衷啊!” 周夷王眼神微眯,沉浸于对往事的追忆中。姬胡追问道:“王祖父有何苦衷呢?” “唉——”姬燮轻叹一声:“先孝王是父王之叔,但却与他同龄,多年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在军中掌握实权,又与中原诸侯,比如齐国,有千丝万缕之联系。再加上当时猃狁已沿泾河南下,直扑镐京,情势危急,若是先孝王撂了挑子,则丰镐不保,王业不存。所以,父王不敢立太子,就是怕激反了先孝王啊。” 姬胡闻言紧皱着眉头,小脸绷得十分紧张,一日之内受到父母两番教诲,他且需要时间消化。 “胡儿啊,”姬燮拍拍儿子的紧绷的双肩:“做天子不易呀!处处掣肘,如履薄冰,做天子的家人也不是易事。你性子刚烈倔强,像你母亲,可她如今也学得柔缓许多,你也要慢慢学起呀!”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九十六 新年守岁 爆竹隆隆,梅枝堆雪,镐京城内上下俱是一片喜气洋洋。周夷王五年,中宫的年夜饭,气氛格外特别。 因是宫中家宴,团年守岁,并无外臣,只有宫内有位分的妃嫔与王子王姬参加,那些美人是没有资格列席的。对着面前案几上摆放着的精致年菜,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事与面孔。 黄嬴最是开心,逗弄着怀中刚刚开始长乳牙的白胖三王子,心情十分愉悦。不过半个月时间,她脸盘子也阔了,人也开朗了许多,再不复当初瑟瑟缩缩的模样。可坐在她身旁的伯姬就没有她这般好心情了,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小大人模样。 孟姜左边哄着二王子尚父,右手搂着女儿仲姬,不停地哄着这两个年龄相近的孩子吃这吃那,忙得不亦乐乎。纪姜尚在禁足中,周夷王便将二王子暂时委托她照料,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鄂姞面色如常,只是看着黄嬴与孟姜儿女双全,眼中不免有些黯然。身担协理六宫事务的重责,这次宫中年宴是她第一回独立承办的席面,她穿梭呼喝着不时催促上菜,照管大家的饮食胃口,倒也没什么闲情去感伤。 一众宫女们鱼贯而入,每个人都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鼎炉,里头还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大家莫名有些兴奋,这是最重要的一道菜式上来了,意味着年宴到了高潮。 周夷王笑眯眯的用铜箸从炉中夹起一片羊肉,放在满是酱汁的小钵中蘸了蘸,再轻轻搁到番己碗中,轻声劝道:“天冷了,吃羊肉进补,这酱汁是专门为你调制的,既不辛辣也不寒凉,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番己微微一笑:“多谢大王挂怀。” 夫妻二人细语呢喃,可声音再低,这殿中人人也听了个真切。除了黄嬴似是完全没听见,鄂姞与孟姜飞快地对视一眼,又各自转回了头。 太子姬胡眼见父母和好亲睦,也是欣慰不已,打趣道:“待母后诞下幼弟,父王只怕眼里再看不见孩儿了。” 番己脸上掠过一片微不可察的红晕,姬燮心中愉悦,亦不真的生气:“你这孩子,早就是做兄长的人了,还这么说话没规矩。以后,可不能再淘气了。“ “唉!”姬胡放下酒爵,叹道:“说起来,每添一回弟弟妹妹,嬷嬷便要教训我一番。这一回,肯定更逃不脱了!” 童言有趣,一座哄堂大笑。可偏偏这其乐融融的氛围被二王子不合时宜的哭声给打破了,姬燮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地看着孟姜:“尚父怎么了?大过年的,哭得多不吉利!” 孟姜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行了个礼,语中满是慌乱:“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尚父一直哭个没完,老说想娘亲了。听说,姐姐在秋寥宫中亦是思念不已,也难怪毕竟是母子连心------” “啪——”一声,姬燮手中的铜箸重重摔在了案几上,吓得孟姜再不敢开口。还是鄂姞站起来打圆场:“大王,娘娘,听说次妃娘娘在秋寥宫日夜忏悔,又思念尚父,已病了好几日了。昨儿个派去的教养嬷嬷传话来说,她想来大王面前磕个头,也向王后娘娘当面赔罪,也不知大王肯不肯给这个机会?若大王不肯,她便只有在秋寥宫殿外跪至天明,以求大王宽宥!” “天这么冷,她一直跪在外头吗?”姬燮有些动容。他瞟了眼身旁的番己,见她面色如常,这才略略安心。 “是啊,”鄂姞垂首小声答道:“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王后你看------”姬燮小声地询问着,眼中颇有一些恳求的意味。番己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不过是苦肉计罢了,倒要看看她如何使,便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叫她来吧,磕完头就回去吧!也算了了心愿。”姬燮命令道。 番己以为自己已经心若死水,再难起任何波澜了。可是,在纪姜进殿的那一瞬,她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一只大手覆在她略觉冰凉的手背上,似在将手中的暖意传导给她,姬燮紧紧握住她的手。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执手相握。 纪姜瘦了也憔悴许多,装扮上再不似当初那般招摇,头上只插着一支白玉簪,此外再无一点首饰。眼中含泪,一步三摇,袅袅婷婷走到大殿正中,扑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声音清冽:“罪妾给大王叩首,请大王宽宥。愿大王国祚永昌,子嗣绵延。” 她伏在地上良久,才听见姬燮说道:“行了,知道了!你头也磕完了,该回宫了!” 纪姜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她本以为自己此举至少能博得一点周王的怜悯之意,不料竟这般冷淡。她一抬头,看见姬燮与番己在案几上紧紧相握的双手,顿时心中的嫉妒与怨愤像火山喷发一般几乎要爆发,如果目光能杀人,那么番己早就被剐了几百遍了。 既然周王已经下令,纪姜再留恋,也不能在殿中停留了。她恨恨地盯了一眼番己,再留恋地看了看儿子尚父,两岁半的小豆丁似乎完全认不得她了,也并未扑上来演一出“母子情深”的戏码。孟姜眼看情势不好,也不敢有别的举动,就这样,纪姜磕头这事就只当是宫中年宴的一个不和谐的插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无人再提起。 亥时的更声响过,番己有些疲乏,起身告退。周夷王十分关切:“太子,送你母后回后殿歇息。孤待过了子时也会过去。” “恭送娘娘!恭送太子殿下!” 在周夷王热切的和宫妃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姬胡扶着母亲沿着小径朝后殿走去。宫灯下,见番己沉吟不语,姬胡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介怀,便劝道:“母后不必担心,儿臣见父王见到那纪姜,神色中并无多少怜惜之意。想必只是为安抚纪侯之心,如今父王一颗心都在母后这里,断不会错的。” 番己淡然:“我不是为的这个。适才只是在想,为什么孟姜会为纪姜说话?她们姐妹不是一直不和吗?”还有鄂姞,举动也颇为可疑------ “她们毕竟是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纪姜平日里对她不好,但若她真的倒了,只怕孟姜也难以立足。依儿臣看,孟姜娘娘是明白人,比起夷己不知强多少。”姬胡徐徐说道。 这番话倒是令番己吃惊,她停下脚步,直视着儿子:“胡儿,不知不觉,你竟长大了,母后再不能把你当小孩子看待了。” 大年夜,不仅是王宫,镐京城内无论是公侯贵族,还是庶民百姓,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守岁,团团吃着年饭。可总有些孤魂野鬼,到了这万家团圆的当口,只能互拥着取暖。 作为周王朝的世代卿士,虢公在城中有自己的府邸,只不过他白日里呆在东宫的时候多,只有夜里宫门下钥后才回来睡个觉,权当是个旅馆罢了。 此时,府邸内的下人们大多也各自回家守岁,少有人走动。可正厅内却传出觥筹交错声,夹杂着男子大声猜拳行酒令的吼声。 虢公已喝了不少,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他本是个直性子,这会子酒入愁肠,说话更是无忌讳了。他一只手搭在少年肩上,捋着舌头说:“子良,你------你小子一天到晚不是跟在------太子身后,就是------缠着召子穆,跟影子似的。怎么?今儿个怎么到我------我这里来了?” 隗多友俊眉一挑,语中凄凉:“太子今夜自要与大王与王后团圆守夜,子穆也有家。只有我是个孤魂野鬼,便荡到你这里来了,莫非国公爷嫌弃在下?” 还没等虢公长父说话,卫公子和便接过话茬去了:“子良兄此言差矣,在座的三位哪个不是没着没落的,不独你一人!” “对对对!”虢长父附和道:“都是万家团圆时落了单的,大家都一样!喝!” “哪里一样?不一样!”隗多友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指着二人说道:“你们一个在虢国有妻有子,一个在卫国有父有母,只有我。只有我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他忽然颓然坐下,喃喃道:“明儿个我就回草原上去,去找我的家!” 虢长父与卫和都已是大醉,根本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子时刚过,姬燮便急匆匆直奔后寝殿,番己已就寝。他伸手轻搭床帘,见锦绣堆里露着半丛乌云般的秀发,整个身子却埋得看不见,一只白净如藕节般的胳膊却横着露在外头。 他轻笑了下,小心翼翼地拈起那胳膊想放入绣被当中。转身去了净房,洗漱后,换过一身缎子里衣回到床边,却见番己已经醒了,正靠在枕头上,睁着眼睛看着他。 番己摇摇头,皱着眉头:“不是大王,是他在踢我。”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九十七 纪妃复位 “哦?”姬燮大惊,将手抚在妻子明显凸起的肚皮上,清晰地感觉到小而有力的冲击,一时竟然不知所措:“阿己,这------要紧么?要不要叫医者来看看?” 番己觉得好笑,把他那惊惶摊开的手掌打了一下:“他是个小人,也得动弹一番,活动活动手脚呀!” 闻听此言,姬燮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挠了挠头皮:“我还以为,今儿晚上惹你气恼了,所以才带累了腹中的孩儿。” “大王,纪姜的事您看着处置吧。只要是为着大周朝的社稷好,臣妾自己的委屈没什么要紧的。”番己垂下眼睑,语意无奈又带着几分坚定。 她越是如此,姬燮越觉得内疚,他拉着番己的手,抚着着她依旧有些消瘦的面庞:“阿己,这些时日委屈你了。其实,这个孩子------你本不想要的,是孤硬要给------” 话还没说完,便被番己的一根兰花样翘起的手指挡住了:“大王,咱们说好了不再提以前的事了。其实从前我也有错,如大王所说,太过于执拗,纠结于往事,伤人害己。自征猃狁回来,我本已下决心抛下往事,之后只往前看,那个汤之后我再没喝过。若不是------” 她甩甩头,笑得灿烂又开怀:“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总之,臣妾经此一番折腾,也明白了好些事。大王身在天子位,许多事由不得自己。臣妾身为王后,享天下之供奉,尊为国母,自然不能只顾享受,还要承担责任。如果大王为着江山稳固,需要复位次妃,那臣妾也能理解,决无异议。” 姬燮含笑听完,目中的爱意更加深浓,他从身后掏出一件鲜红的物事。番己拿在手里一看,竟是一枚红玉同心锁,一把锁扣,一把锁头,扣在一起是个如意绦子状,分开又各自成形,不但打磨精致,玉色也是极好的。饶是番己身为王后见多识广,但这般上乘的红玉也属罕见,红得鲜艳耀眼,润如温泉,托在嫩白的手心,好似一滴心头血。 二人清亮的眸子都被这红玉锁渲染上一层温暖的火光。姬燮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这枚红玉,突然低声说:“阿己,你自己编个络子,咱们两个一人戴一半。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番己突然心跳加快,谁说她的心已死,只要人还活着,就依旧会有呼吸心跳,会有渴望期盼,不是吗?她强忍住眼中即将夺眶的泪水,慢慢靠在他胸膛上,悄声说:“我一定时时刻刻都戴着它,大郎。” “阿己。”姬燮紧紧拥她入怀:“孤已有三儿两女,很快,你也会再为孤诞下一孩。这就够了------” 番己一时不解他话中之意,但依旧觉得是好话,甜甜地笑了。 “恭喜国公爷,宫里已传下话来,待过完新年,国公爷即可还朝复位了。这不,大王依旧赐下胙肉,这不是明证吗?”周公府的管家梅叔举着手里的一块鹿肉,喜笑颜开地向周公定作着揖。 周公定心中欢喜,可在家仆面前还得端着架子,他捋着胡须:“都是天子垂爱,祖宗庇护,有何喜哉?”他忽似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道:“宫里有什么消息吗?” “没别的。王后要养胎,后宫事务都是鄂姞主理,她已升了位分,现和纪姜一般是次妃,平起平坐。大王依旧独宠着王后,几乎夜夜歇宿于中宫,便是偶尔有召幸,事后必会备下一碗避子汤。看来,是铁了心让后宫自此只准王后生育了。” 周公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集专房之宠,也是集六宫之怨于一身,且等着吧。” 梅叔凑上来问道:“国公爷,如今夷己废了,纪姜娘娘也失宠了,王后独大,以后咱们在宫中可再无人可依恃了。” “那可不一定。”周公定意味深长地说道。 “早说了那树太高,你非要爬上去,这下好了吧,脚扭着了!” “太子,不是你要看看那鸟窝里有没有蛋吗?我爬上去,你还在下头望着风哩!现在却来怪我?” 东宫小径上,姬胡背着八岁的卫和一步一步走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吓得赶紧把卫和扔地上:“少傅,您来了!” 召伯虎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两小孩的游戏,一脸焦急地问卫和:“公子,你看到多友了吗?” “子良兄吗?他那日喝完酒就回召府了呀?这几日一直没来东宫啊!”卫和童稚的小脸写满三个字:不知道。 “坏了!”召伯虎将手中的一份帛书递过去,语中满是不舍与凄凉:“他又走了,每次都这样,说走就走,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那帛书上用朱砂写着几个大字,言简意赅:吾回草原去也!召伯虎扶着卫和的肩膀追问道:“你们年夜喝酒,他说了什么吗?” 卫和秀气的眉毛蹙成一团,似在仔细搜索记忆:“他好象说什么人人有家,只有他是孤魂野鬼,要回草原找他自己的家什么的。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了!” 听了这话,召伯虎手一松,颓然转身,喃喃道:“是我忽视他了,让他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一个人飘荡,真是不该呀!” 姬胡看着他颓丧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里难受极了,可又说不清为了什么。 按周夷王本来的思路,是要等到春祭过后,才给纪姜复位。可一份讣书的到来,加快了这个进程:纪侯卒逝,世子主丧嗣侯位。 于是,刚过完新年,夷王传下谕旨:次妃纪姜解禁足,复位。但却永远失去了协理六宫之权。 中宫内寝殿正屋内一片静谧,窗台恰恰支开半格,吹进清晨落在庭院花草间的些许冷霜气息,东首桌案上摆着尊小巧的双麒麟护灵芝的紫玉香炉,炉口处袅袅吐着芬芳的香烟。 纪姜垂首在内侍贾的引领下立于房帘前,静等着周王与王后的召见。屋里隐约传来天子夫妻的对话。 “既有人来问安,大王为何不一早叫起我?”这是王后番己略带嗔怪的语气。 “昨夜胎动甚频,你定没睡好,晚些起又有何妨?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姬燮听上去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极尽温柔与关切。纪姜心里泛苦,紧紧地揪住手中的帕子,仿佛那是番己的脖子。 一阵衣裳的窸窣之声,想是番己在起身:“饶是如此,大王也该自己先用了早膳,不必等臣妾的。” “孤今日不必早朝,等等你又何妨?何况横竖有点心垫着呢!” 这几句对话满是平常夫妻的互相敬爱,平淡而隽永,回味悠长,听者无不有岁月静好之感。可纪姜只觉自己的心被他们这一番对话鞭打,一直淌着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周夷王一声:“让她进来吧!” 内侍贾撩起帘子,纪姜趋步入内,跪于正中,也不敢抬头:“妾给大王请安!给王后娘娘请安!多谢大王与娘娘垂爱,使妾得以复位次妃,特来谢恩!” 姬燮抬眼见她穿着一件暗青缂丝薄灰鼠皮子镶边的锦缎袄子,周身只佩戴些许素净精致的银饰,胸前一条细银链坠着块极名贵的羊脂白玉,通体温润剔透。这通身的打扮既不施为父守孝的礼制,又得体优雅,显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舅父的事,你也不必太过悲伤了,毕竟也是享尽天年之人。次妃可要节哀呀!”姬燮的话很官样,却听不出半分情义来,纪姜颇有不甘。抬眼看时,却见番己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嬷嬷正在为她插簪子,而姬燮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后背,一下都不舍得挪开。 纪姜咬咬牙,走上前去:“嬷嬷,就让妾来侍候娘娘梳妆吧。”说话间似要去夺那支簪子。 姬燮吃了一惊,走上前去,接过那支金簪,皱着眉头:“这儿有人服侍,你回秋寥宫吧。王后有孕需静养,以后你和其他宫妃一样,若无传召,不要来中宫请安,以免打扰王后。” 语气威严,不容抗辩。纪姜的动作僵了一下,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神情,垂头忧愁且依依留恋地挪开脚步。内侍贾已打起帘子,忽听一声:“等一下!” 纪姜充满希望地回头,姬燮转身说道:“孤已派人把二王子送回秋寥宫,你以后好生抚育孩儿,再不要有其余非分之想,自有你的好处。” “诺!”纪姜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字的。 刚步出帘外,身后传来姬燮的一声极轻的闷笑:“阿己,这簪子戴歪了,罢了!还是让嬷嬷来吧!” “术业有专攻,你就是这般不服气。”接着是一阵轻笑。 人在倒霉之时,喝口凉水也会塞牙的。出了中宫大门,没两步纪姜又碰上了抱着三王子的黄嬴。 “给次妃娘娘请安!还没恭贺娘娘复位之喜呢!只是娘娘身服父丧,不然定要请众姐妹到秋寥宫一聚,冲冲这晦气。”黄嬴满面春风,半是嘲讽半是揶揄。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九十八 诸侯岁聘 纪姜斜乜了她一眼:“怎么?你也是来中宫问安的?大王不是让众妃免了问安,以免打扰王后养胎吗?” “娘娘不知,大王因怕王后娘娘寂寥,特意吩咐妾平日里多多陪伴王后,还嘱咐定要带上慈儿,以免娘娘惦念。我也没别的本事,只是陪娘娘说话,做点子婴孩针线。”黄嬴一面说着,一面瞧着纪姜的脸色越来越青,心里颇觉痛快。 她又说了一会儿,身边侍女假作提醒:“娘娘,王后娘娘昨儿个邀您一块用早膳的,这会子再不去,怕是要迟了。” “哎哟,不说我都快忘了,妾还得赶着伺候大王与娘娘用早膳,失陪了!” 纪姜气得抓狂,掐得扶她的竖刁手腕生疼:“本宫现在连黄嬴都不如了,大王宁愿要她在眼前晃荡,都不愿看到我!” “娘娘,您这第一天复位,日子还长呢!切莫自己乱了方寸啊!”竖刁忍着胳膊疼,耐心劝道。 纪姜忽停住了:“对了,她怎么只带着三王子,怎不见伯姬同来?” “娘娘不知,为着亲娘,伯姬向大王求情了几回。似是惹恼了大王,不让她再入中宫,怕王后见着心烦。” “可见,王后娘娘如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是集六宫之怨于一身。”纪姜嘴角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十分阴冷。 西周时代,人的寿命大多都达不到五十岁,所以三十五岁这个年纪可算是不折不扣的中年了。周夷王自己也没有想到,人到中年,会在这个年纪再一次陷入热恋之中,犹如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后宫众嫔妃美人,那些鲜花样年轻娇好的容颜,他一个都看不入眼,反而是三十岁的王后番己越来越吸引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王后有勇有谋,知书达理,有远见,识大体,顾大局,除了性子倔,并无其他缺点。可自从此番和好之后,这唯一的缺点也消失了,继之以无限的温柔与包容,令他着迷。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新婚那段旖旎的时光。夫妻俩如胶似膝,一时一刻也不愿分开。有时候,即便在大殿会见大臣,批阅奏疏时,也会不自觉想起番己,嘴角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般爱得如醉如痴的模样实是招人恨呢!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王后娘娘!”獳羊姒一进来便伏身相拜。 “乳娘!”番己忙不迭地从榻上翻下来:“您身上的伤都好全了么?怎么来得这样快?您都这么大年纪了,且得当心呢!” “别动,别动!”獳羊姒见她敏捷伸过手来,吓出一头汗,大喊道:“娘娘您躺下吧,别动得这么快这么急!” 黄嬴连忙上前按住番己,东儿则很机灵地拿了个长杌子放到榻边,让獳羊姒可以坐在榻旁好好说话。 “王后娘娘不必挂心,奴婢的伤都好全了,没什么事!知道娘娘如今身子重,身边没有得用之人,在家里如坐针毡呢!”獳羊姒扫了一眼东儿,见她似有些不自在,便补了一句:“倒不是别的,东儿姑娘太年轻,又没生育过,没有我这婆子提点着不行啊!” 东儿面色微霁,福了福礼说:“嬷嬷教导的是。” 番己笑了笑,忽想起一事来:“乳娘既从潜邸来,那齐姜夫人可好?” “好好好!”獳羊姒脸上笑成一朵花:“她听说我又要入宫,一定托我向娘娘问好。她月份比娘娘大约大一个月,如今也在安心养胎呢!” “召国公一再相求,大王已答应待她生产完毕,便着人去通知子弗父何来接她们母子归宋。想来不过一两年功夫,他们便可以夫妻父子完聚,我也算功德一件了。” 一群人正说笑着,忽然内侍贾求见,身边的小内侍手中托盘内放着一件羊羔皮:“这是虢公进贡的顶级羊羔皮,大王命小的拿来,给娘娘做一件搭肚毡。娘娘且看看这皮子可好?” 番己摸了摸,手感厚实柔软,毫不掉毛,的确是难得的好皮子,便含笑点头。獳羊姒看着忍不住了:“奴婢在外头就听说了,如今大王极宠娘娘,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送来给娘娘享用,看来真是不假!” 黄嬴笑了:“嬷嬷你刚回来不知道,我可是见惯不怪了。每日里大王上朝也就罢了,若是去大殿理政,一个上午最少要送两回东西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大王跟不要钱似的,流水价往中宫送。可怜内侍贾大人的腿都跑细了,大王还嫌他跑得慢呢!” 番己佯装薄嗔:“别胡说八道,叫别人听见,大王成什么了?”她似乎不想再被打趣,转而问内侍贾:“我记得虢公过年后才刚回的国,怎的就送朝贡来了?” 按规矩,由周王朝册封的诸侯们每年都应该送些贡品来镐京,以示忠诚,顺带在周王面前汇报这一年的施政得失。如果诸侯自己脱不开身,也可以派世子或国相卿士级别的重臣前来,这称为“岁聘”。一般说来,诸侯岁聘一年中分两个时间段和批次举行,一个是春季,冰雪消融,道路平坦;一个是秋季,赶在大雪封冻东边的崤函道和北部的萧关道之前。 内侍贾无比恭敬地作答:“是的,虽刚开春,但水暖风轻,有几个诸侯已经来镐京了。” “哦?都有哪几位?”番己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虢世子,鄂侯,还有纪侯。”内侍贾抬头瞟了一眼。 番己心中一动:“纪侯?是新嗣位的纪侯吗?” “是的,娘娘。大王都接见了他们,现下准许他们入后宫谒见两位次妃娘娘了。” 难怪姬燮要紧赶着为纪姜复位,原是为了新纪侯入宫谒见时好留些颜面。番己心下了然,淡然道:“大人辛苦了,且回大殿伺候大王吧。” “诺!”内侍贾擦擦额角上的汗,躬身退出。 召伯虎坐在摇篮边,看着里头那个白胖的小娃娃出神。儿子已经满百日了,真是一日一个样,让首次当爹的他欣喜不已。小娃娃正在睡觉,不知在想些什么,粉嫩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秀气的眉头还皱成一团,莫不是在梦里跟人打架? 妻子召己轻巧地走过来,低声问道:“相公,看样子儿子快睡醒了,这里有我哄着,你刚下朝回来,去歇歇吧!” 丈夫自大年夜后,便时常失神,她也不好问其缘故,总当是朝政烦心,逮着机会就让他多多歇息。召伯虎今日倒是有话说:“夫人,这次岁聘岳父大人会来吗?” 召己略略一惊:“父亲上次来书说打算今年秋天再来,因为那时四妹也及笄了,便一起带来与你为媵。”说完,便以十分复杂的目光看了丈夫一眼。深爱丈夫的妻子,哪个愿意和别的女子共享一夫呢?即便那女子是自己的亲妹妹。可是丈夫是召国公,府中无妾岂不被人所笑?她也没有办法,只能力劝丈夫接受父亲的好意安排。 “也好,待他们来了,便让多友选一个为妻吧!”召伯虎淡淡说道。 “啊?”召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是嫁给子良为妻吗?” “是啊。”此时的召伯虎眼中心中满是那个神采飞扬的戎装少年的影子:“是我错了,以为他那么洒脱的人,根本不会介意。大年夜自顾自阖家团圆,刺激到他了,毕竟他才刚刚丧母,四处飘泊,居无定所。都是我的错,应该给他娶个妻子,安个家,这样以后他也就心定了。” 召己此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嗔,回应道:“夫君说的是,若子良能看得中我妹子,想父亲也是乐意的。” 秋寥宫显然刚刚细致打扫装饰过,但新上任的纪献侯仍能从仆役们没精打采的神情中看出这里的寂寥与落寞。姐姐纪姜殷勤地招呼茶水果点,但眼角眉梢之间满是失宠后的无奈与不甘,他如何看不出来? 可是能怎么办呢?不只是姐姐,整个纪国都在周夷王这里失宠了。父亲身为夷王亲舅,死后只得了个“炀”字的谥号,这可不是什么好字眼,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谮杀齐哀侯一事的后果。 姐弟甫一见面,难免会首先语及亡父,尚未及冠的纪献侯长叹一声:“父亲自镐京归来后,一直心怀不安,特别是新齐侯吕不山继位后。他一面怕齐国那边终会来报复,一面又怕周王怪责,夜夜噩梦,终于积郁成疾,才刚五十岁就走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做那事。” “谁说不是啊?”纪姜揩了揩眼角的泪水:“若不是为了妹妹死得冤,父亲也不会如此。说来说去,纪齐两国算是两败俱伤,反是那宋国居间得利。唉——” “姐姐,往事休矣,弟此次来,便是要巩固周王对我纪国之信任的。如今齐国正在内讧,吕不山四处驱逐抓捕先胡侯之子,暂时无暇对付我国。就怕他们一旦腾出手来就不好办了。我那婚事当不会有变吧?”这是他最担心的事。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九十九 娘家人 若在以前,纪姜定会对这样的问题嗤之以鼻,可如今她可打不了保票,迟疑地说:“应当不会吧。大王既复了我次妃之位,这婚约当不会有变。” 纪献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确定,忽然呓语一般说道:“若是能娶王后所生之真正的嫡公主,我纪国当百世无忧矣。” 纪姜怒极,一拍案几:“胡说八道些什么!她便是生个女儿,也绝对轮不到你,别做梦了!” 纪献侯吓了一跳,再不敢言语了。 其实纪献侯是早朝时谒见,散朝后承周王体恤,入宫与姐姐见面,中午时周王于大殿正厅赐宴,为了后妃们能与娘家人多些见面说话的机会,特许纪姜与鄂姞伴席作陪。 姐弟二人一路走到后花园,穿过这片小树林便是大殿后头的场子了。忽听假山后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纪姜心中纳罕,宫中成年男人不是周夷王便只有内侍了,这是谁?听说话声根本是个正常的男人,便示意左右噤声,竖起耳朵细细听了起来。 只听那女子声音中满是乞求:“兄长,在宫中已跟你言明了,讨回铜绿山决无可能。你便是追到这里来也无用,妹在大王跟前没有那么得脸。”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鄂姞,又听那男子说道:“不得脸?不得脸会升你为次妃,和他亲表妹平起平坐?不得脸会让你主理六宫事务?你就是念着自己的位分虚荣,从不把母国放在眼里心上!” 女子的声音已带着哭腔了:“兄长,大王提拔我不过是为了制衡姜氏罢了。如今我虽主理后宫,不过是替王后代管罢了。至于大王,我------别说承宠了,就连面都极少见到,你不明白的。” 男子未作声,女子抽抽搭搭说起来:“大王如今眼里心里只有王后一人,夜夜只宿于中宫,哪处宫宛都再没踏足一步。呜呜呜------” “怎么可能?王后不是怀孕了么?又不能------”男子似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 “那又怎么样?”女子的声音忽充满了怨毒:“奈何她手段高啊!便是幽禁冷宫也能勾着大王过去临幸她,这不有了身子一朝脱困,便把着大王一下不松手。我们只有夜夜冷榻孤灯到天明了。” “你只会哭,别的宫妃好歹都有个一儿半女的,只有你膝下空空,以后怎么办?”男子怒吼道。 “我------我也不知道哇!兄长,铜绿山妹子是没本事帮你了。” 男子似若有所思:“王后这一胎若生个女儿就好了。年前你嫂子刚诞下世子,若大王肯结亲,事就好办了。” 听到这里,纪姜疾速离开那假山石,对跟上来的弟弟不无戏谑道:“看来,盯着王后娘娘的肚子的,可不只你一个呀!” “虢公身子可好?”甫一开席,周夷王便亲切地问候虢世子。 虢世子也未到及冠之年,长得圆头虎脑,颇有乃父之风,见周王下问,忙起身作答:“父亲身子康健,目下正在西边巡边,以防猃狁来犯。” 姬燮点点头:“每到春季,草原上牛羊瘦弱,草也没长起来。这个时候戎狄常常会南下抢掠,也辛苦国公了,有他在,便是我大周泾河上的一道屏障啊!” 虢世子大喜,赶紧跪谢表忠心,一时间君臣对答,十分热闹。周夷王扫了颇不自在的纪氏姐弟一眼,端起酒爵问道:“纪侯,东边情况如何呀?”他其实是想问齐国怎么样。 纪献侯会意:“其他都如常。只是齐侯正在国内搜捕先胡公之子,且是要乱上一阵子了。临淄那边放出话来,说是有意维持伯姬公主与齐世子的婚约,如今看吕不山之意,待内部清理完毕,便要着手立世子了。臣在此恭贺大王了!” 谁不知道伯姬与齐国的婚约,同他与仲姬的婚约是前后脚许下的?姬燮心中明了,嘴角微翘:“此事属实。纪侯放心,仲姬才四岁,待及笄便送往纪国与你完婚。只是如此一来,纪宫中得十一年不得立正夫人,你可等得?” “等得,等得!臣一定洒扫庭院,等待王姬驾临!”纪献侯放了心,磕头如捣蒜。 鄂侯驭方微微一笑,向周夷王拱手道:“眼看纪国与齐国都与大王结为儿女亲家,臣心中好不羡慕哇!不知我鄂国能否有这般幸运,娶得王姬为子妇?” 姬燮一愣,手中酒爵停在空中:“爱卿此为何意?孤膝下只有两位公主,哪有第三位王姬?” “听说王后有孕,臣的世子年前已出生,若能娶得王后娘娘诞下的嫡公主,我鄂国上下当无限感激,此后自当为我王藩屏荆汉,以御荆楚,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你------”周夷王死死捏住手中的酒爵,这是威胁,是逼自己把铜绿山从随国手中交还给他。 虢世子是个直肠子,马上跳了出来:“鄂侯此话何意?难道娶不得王姬,你便不为周室藩屏荆汉不成?” 鄂驭方被噎得结不上嘴,鄂姞一旁赶紧跪倒请罪:“大王恕罪,我兄长只是一时口不择言,并无不敬之意。他素来仰望周王室,只是见纪齐两国娶得王姬,心中艳羡而已。” “罢了!”周夷王语气淡淡:“王后中年有孕,正需小心保养,且不知腹中是男是女。何况便是生了嫡公主,也还是个婴孩,日子且长呢!此事以后再说吧。” 好歹没把话说死,鄂驭方这才抬起头来:“谢大王!” “你说,鄂驭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孤不肯把铜绿山给他辖制,他便要逼娶王姬?”姬燮穿着里衣,攥着拳头忿恨不已。 番己却没有他那样激动,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大王不必恼恨。依臣妾看,此事也没什么。哪个王姬不是嫁到异姓他国为夫人的?只是伯姬的事咱们也该吸取教训,以后所有王姬只能及笄后才能论亲事,订完亲便可直接完婚,岂不是好?” “这样也好。”既给了鄂侯面子,也全了周室的颜面,又没把话说死,将来也有回旋余地。可姬燮依旧觉得不甘心,他坐在床边,轻抚着番己隆起的小腹:“若是个王姬,孤定会将她宠成大周最尊贵的公主。让她穿最华美的衣裳,佩戴最名贵的首饰,将来嫁个顶天立地的伟男子!” 看着他那般沉醉其中的样子,番己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大王,恐怕叫你失望了,这个孩子八成还是个王子。” “啊?”姬燮一愣,愕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番己撇了撇嘴角,略带几分顽皮地说:“怀相和反应跟怀胡儿那会子差不多,而且姒嬷嬷也说是个男胎,她可是做过稳婆的人,说的都八九不离十。” 姬燮松了口气:“这样也好。” 他忽然被番己脸上的神情吸引住了,她正在想着当自己生下小王子时,那些眼巴巴得想迎娶嫡公主的诸侯脸上的表情------想到有趣之处,番己眼神离合,贝齿轻咬着嘴唇,仿佛暗怀着什么有趣的小秘密,眼角眉梢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娇媚,有一点坏心眼,还有一点小淘气。像极了新婚时那个娇俏活泼的小女子。 姬燮忽觉心旌摇荡,紧拥着妻子,一只手顺着她的衣领向下探去。番己一惊:“大王,这,我身子不方便。要不叫东儿伺候你吧!” “不,不要。孤只要你------阿己------你都六个月了,也稳了,不如------”他轻吻着她的耳后,发间,再顾不得说话。 次日一早,二人贴着脸醒来,便跟民间偷情的男女一般脸红忸怩。番己虽觉难为情,但身心舒畅,姬燮也十分惬意,紧紧抱她入怀,便是那圆滚滚的肚皮也觉得俏皮可爱极了。二人温情脉脉地抚慰了好一会儿,心头十分甜蜜。 宫人们进来伺候夫妇俩洗漱时都红着脸,王宫中历来规矩,妃妾有孕便立刻从侍寝名单中去除,直到婴儿满百日。可周王其兴之所致,所谓规矩根本就是人定的。 早春时节,春光正好,探出矮墙的桃花枝头恰恰绽出了春蕾,有些心急的骨朵儿开了半苞。御花园里柳绿桃红,正是如沐春风,喜不自胜。可如此美景,却并不能使置身其中的一位宫装美人释怀。 “娘娘,大王虽未允婚,但也没把话说死不是吗?以后所有王姬必须及笄后才论婚,只要咱鄂国届时依旧得大王器重,结亲也不难。娘娘又何必在此伤怀呢?”侍女反复苦劝道。 鄂姞嘴角微微一扯,表情凄然:“我那兄长从来只把我当个工具,可是我却不能无视母国。没有娘家撑腰,大王又如何会高看我一眼?你看看夷己便知道了,一样的罪过,为何纪姜无事而她却被幽禁?” “妹妹既如此明白,便当知道如何为自己谋算了!”一个清厉的女声响起,纪姜从桃树后转了出来,嘴角含笑。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 冷宫弃妇 鄂姞条件反射般地要下拜施礼,但忽然想起自己如今也是次妃的位分了,一时二人便僵住了。纪姜也不在意,挥挥手示意竖刁后退十几步,鄂姞明白她有话要讲,便也要侍女们后退到听不见二人对话的地方等着。 “姐姐有何见教?”鄂姞问。 纪姜略略压低了声音:“昨夜之事妹妹可知晓了?” 鄂姞美目中闪过一丝怨意:“大王宁肯要一个三十岁的大肚婆,也不召我等,此事宫中已传遍,谁人不知?” “我虽才二十一岁,却也知道,自己已失了大王的宠爱,以后就只能守着尚父过日子了。可妹妹才只有十八岁呀,膝下尚无一男半女,以后该怎么办?大王如今这般宠爱王后,其余人都完全不放在眼里,难道往后余生咱们便只能冷被孤灯地过一辈子了!” “你不必再说了!”鄂姞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姐姐可别忘了,自己是怎么被禁足的?如今自己不中用,便想把我当刀使么?哼!我也不是那么傻的人!” “没错!”纪姜忽然目光狠厉:“妹妹你是不傻,可是难道你不明白,这深宫之中,不是被利用就是被踩瘪。你是王后扶持上来的不假,可是那时她不也是利用你来分我之宠的吗?如今大王宠着王后,王后只宠着黄嬴母子,何时看过你一眼?至于我为什么被禁足,本宫当然清楚!” 她缓了口气,接着说道:“王后为人心机深沉,我和夷己费了姥姥劲儿才找到避子汤这么一个把柄,却不料她却借着身孕翻身。如今大王对她不是宠爱,而是全身心地挚爱,再想找她的把柄已决无可能。唯一的办法,只有——”她凑在鄂姞耳畔轻声道:“只有让她死,咱们才有出头之日。” 鄂姞瞳孔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纪姜轻轻一笑:“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个园子我是不认的。妹妹好好思忖,反正夷己由你看押,她是个有主意的人,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去问她。” 伯姬穿着一身簇新春袄,怏怏不快又惴惴不安地站在番己面前。她心里忐忑着,不知嫡母会说些什么。 “伯姬!”番己一脸温柔:“等我腹中孩儿平安生下,你父王会大赦,到时叫把夷己放出来,以后只要她安守本分,自可以在宫中安闲度日。待你出嫁之后,也可以带上她一起去往夫国过活。” 伯姬猛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母后,您不怪她陷害您吗?” “怪亦无用。若她真的死于非命,怕是会伤了你我的母女情分,也伤了你与太子的兄妹情分,何苦呢?你毕竟是周室的长公主,我与大王都不能不给你留体面呀!”番己语气有些无奈。 伯姬心中无比感动,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姿态端庄温雅,正视上首,朗声道:“谢母后宽谅,女儿定督促生母,决不叫她再生事端。” 待送走伯姬,獳羊姒还有些不放心:“娘娘,那夷己居心叵测,真的这般轻轻放过了?” 番己轻叹一声:“伯姬将来十有八九会是齐国正夫人,若她对我,对胡儿心怀恨意,则对江山不利。如此,便只能将私怨放下,以国事为重了。反正,多派些可靠之人看着她,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冷宫,是个令历代王朝后妃闻之汗毛倒竖的地方。不过,在西周王朝,“冷宫”并不指代一个具体的地方,而只是一个称谓而已。那时节,若君主真的厌弃了自己的某个女人,一般的处理方式是处死或驱逐。只在某个特定情形下,如此女已生育子女,才终身幽禁,那么她居住的地方俗称“冷宫”。 所以,夷己被打入冷宫,只是将她原来所居的宫室圈起来,逐出所有侍候的宫女内侍,每日里只送一顿饭菜,由她自生自灭罢了。因她本来就是和鄂姞同住一宫,所以便由她看管。 自升为次妃后,鄂姞便成为一宫之主位,只单拨了一个院子给夷己幽禁。当她走到那明显荒凉破败的院门口时,正在昏昏沉沉打磕睡的看守内侍着实吃了一惊,连连道:“奴才该死,娘娘怎好踏足这般贱地?” “开锁!”鄂姞只扫视一眼,身旁的贴身宫女梅子沉声下令。 内侍颤巍巍地打开生满了绿绣的铜锁,点头哈腰地将一行人迎了进去,一面不住地解释道:“因饭菜都是从屋子的一个墙洞里递进去的,所以这锁多日没动过了。” 不用细看,任谁都能感受得到这院子的萧索与破败。和别的宫殿一样高耸的屋脊,飞扬的檐角,但屋宇顶端左一丛右一丛冒出的杂草都很说明问题了,好一座无人问津的冷宫! 院里无人,梅子推开虚掩的屋门,原本硕大广阔的厅堂,目之所及只有暗沉沉的一片,唯有高高的窗台处还余下几丝微弱的亮光。 “稀客呀!”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把主仆二人吓了一跳,夷己像鬼一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她从香台左侧第三格木架下摸出层层油纸包好的火石与引绒,看也不看,抬手就把两侧高高的黄铜烛台上的巨烛点燃。如此暗淡光线,也不曾使她动作慢半步。 鄂姞不由轻轻嗤笑:“看起来,你对这么黑的地方早就适应了。” 夷己微一踯躅,自嘲道:“当然,怕黑的时候便点来给自己壮壮胆。听说你升次妃了,这般贵人怎肯踏足我这荒僻贱地?” 烛光下,鄂姞见她披头散发,曾经乌亮的长发如今恰如一团枯草,毫无生气地搭拉在焦黄枯瘦的双颊边,整个人便如老了十岁。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夷己嘴角一撇,语气忿然:“怎么?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看我变老变丑,你很得意是吧?我告诉你,要不了多久,你,你们都会和我一样。” 鄂姞心中一动,挥手叫梅子在殿外守着,她凑前一步放缓了语气说:“姐姐多虑了,今日是特意来看望的。不知姐姐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夷己凝视着她:“别人都以为我是因为陷害王后才被大王厌弃的,你也这么认为,是吗?”鄂姞老实不客气地点点头。 夷己勾起唇角,似是揶揄:“那时王后被圈禁中宫,满宫嫔妃大王只点了我与你陪伴入住。你可知为何?” 鄂姞茫然:“我只知自从烹了齐侯那事发生了,大王颇为忌惮纪姜妃。因此要提拔其他宫妃以制衡,也是有的。” “你可知,我是怎样侍候大王的?”夷己忽然激动起来:“他每次宣我,都是在和王后吵架之后,心情郁闷,便拿我撒气。他打我的耳光,掐我的脖子,每次都掐得我快喘不过气才住手。他拿我当姐姐,在我身上发泄着爱而不得的愤恨,你懂吗?他爱的只有王后,却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便只有拿我来发泄了!” 鄂姞大吃一惊,烛火的光亮下她这才发现夷己与王后果然有五六分的相似,莫非------她心中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大王心中至爱唯有王后一人,果然如纪姜所说,王后不死,她们谁都不能出头! 夷己还在诉说着:“每次我侍寝完,都带着一身的伤,心也碎得一片一片的。我这一辈子,最恨的人就是番己。同为番子之女,她便是高高在上的嫡公主,我当个丫环都不配。她出嫁,我被当个东西一样陪嫁;她母亲井姬贵为君夫人,我母亲只能用来殉葬。到了夫家,丈夫也只是把我当成她的一个影子,一个影子------” 她突然扑到鄂姞跟前,用枯瘦的手一把扯住鄂姞的前襟,厉声吼道:“我凭什么一辈子从生到死都只能做她的影子?我也是一个人啊!也需要有人敬我爱我呀!我已没有机会了,纪姜也没有机会了,大王为了番己已彻底厌弃了我们二人。可是你还有机会呀!只有你有机会!难道你不想登上后位?” “后位?”如一记重锤击打在胸口,鄂姞喃喃道:“我------我不,不不不,我不能!” “有何不能?”夷己枯槁的面容,忽燃起希望的红晕:“你有得力的兄长,大王器重鄂侯,因为鄂国能在南边藩屏周室。只要能得宠生下儿子,你便是后宫独一份。可是,只要有番己在,大王他便不会多看你一眼的,你明不明白?” 离开冷宫,回到自己的宫室,鄂姞脑海中依旧回响着夷己临别前的那几句话:“你想想王后与宫妃有多大的区别?只需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凤位,便是周王今后也能让你三分,更别说一座铜绿山了。想想你兄长的希冀,想想自己的前程,番己怀孕六个多月了,女人生孩子便是过鬼门关,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出乎意料的是,伯姬来拜见:“鄂娘娘,麻烦你替我跟母妃传句话吧!”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零一 宠冠六宫 伯姬手里的帕子早被她扭成了麻花状,嗫嚅着嘴唇说:“我不敢去偷偷见她,要是被父王知道了,就好事变坏事了。” “什么事?本宫一定传达。”鄂姞奇怪地问道。 伯姬愉快的昂起头:“母后宣我过去说了,待她生产后,父王便会颁布大赦令,届时就可以把我娘放出冷宫,以后就在宫中安稳度日。将来我出阁,还可以带她一起去夫家安顿。鄂娘娘,您一定要劝抚我娘,这几个月好歹消停些,别再动什么歪心思,要是惹怒了父王可就全完了!” 鄂姞笑得诡异:“我一定把话带到。”其实在心里,她已经给这句话尾加了两个字——才怪! 古时的小妾若是不受宠,想见到男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别说帝王家中,不特别得宠的妃妾更是难见天颜。若无宣召,她们是肯定不能前去周王办公的大殿的,那种行为弄不好就会脑袋落地。至于周王现居的中宫,那更是把守得如铁栅栏一般,王后深居不出,若无宣召也是不能进去的。于是,她们抑郁了。 有儿女的妃妾还好,比如孟姜和纪姜,借着儿女有个头疼脑热的时机,也可以和周王见上一面。可惜二王子姬尚父还小,若是他年纪大点开始读书识礼,三不五时地姬燮还得考校他的学业,那纪姜便更是求之不得了。可惜他还只是个两三岁的小豆丁。 鄂姞略好些,隔三差五地前去中宫向王后汇报工作,时机赶得巧的话偶尔能和周夷王碰上一面。更别说黄嬴与东儿了,仗着与王后的关系亲密,能在中宫进出无忌,顿时成为所有后宫女子羡妒的对象。 于是,有脑子灵光的开始另辟蹊径。 周夷王这些日子以来,发觉从中宫去往大殿的必经之路变得热闹非凡。不时听见有动听的笛箫声,或是美人引吭高歌之声,甚至还有白衣飘飘迎风起舞的倩影在不远处诱惑着他。这大多数还是从前中宫戏称为集美宫时那一批选入的美人,如今她们四散各处,骤然失宠,如何心甘? 好在周夷王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些年也经历过不少事,且历经波折方与王后重归于好,正是情浓之时,如何会看不穿这些小把戏?也不待王后发话,他自己便将几个惯会作妖的女子发落出宫,总算宫中才归于平静。其余一干女子或囿于身份,或知情识趣,再也没有谁敢出来蹦哒了。 这些番己不可能不知道,她自己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黄嬴却会把外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番己皱起眉头,她深知“集六宫之宠,便是集六宫之怨”的道理,虽然中宫被獳羊姒看得如铁桶一般,但毕竟和外头总是断不了联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尤其是身边的暗箭,那是一定不能留的。 “阿嬴,你恨我吗?”黄嬴被番己的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给弄懵了,番己再问了一遍:“大王如今这般待我,你嫉恨我吗?” 出乎意料的是,黄嬴并没有如从前那般跪地讨告表忠心,她是个聪明且智慧的女子,知道那般做是无用的。于是淡然一笑:“娘娘,您想哪里去了?自从邓曼走了以后,我便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我慈儿能平安长大成人,我可以什么都不要。至于大王,本来就与我情分寥寥,纵有什么事也指望不上。娘娘您才是我母子宫中最大的靠山,只要娘娘好了,我们就好。至于大王如何,我真的不是很在意。” 联想到这些日子以来,黄嬴虽出入中宫,但的确从无争宠之意,只一心一意陪伴自己,往往周王在场时,她比在番己面前还更要低调内敛。番己一阵愧意,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大王如今对我这般,我心里也发虚呀!就怕成为众矢之的呀!” “娘娘多虑了,”黄嬴眼神清澈:“娘娘是大周的王后,大王的正妻,又是结发夫妻,太子生母。大王敬您爱您是应当应份的,满朝臣工,天下万民,有哪个不服气?娘娘只管安心养胎,诞下小王子,太子也好多个弟弟不是?” 待黄嬴退下,獳羊姒悄无声息地凑近来:“娘娘,您怎么只问黄嬴娘娘,那东儿天天近身伺候着,您却那么放心?” 番己淡淡一笑:“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就会全心全意为他着想,这是人伦,没有办法的事。东儿尚未生育,只有依附于我,才有继续承宠将来诞育子嗣的可能。比起宫外的那些美人,已是幸运太多了,这一点她如何不知?” “娘娘远见,奴婢敬服。” “我如何想这般算计,可实在是有了胡儿,无论如何得为他着想,将所有的隐患一一排查,直到万无一失为止。”番己也不喜欢自己现在这般算计的模样。 随着番己的产期渐次临近,獳羊姒越发警觉,两眼绿莹莹的,怪骇人的,看着宫里的哪个都不像好人。番己入口的一汤一饭一茶,哪怕老医者已查验过了,她还要仔细再验一遍,眼睛都生生抠下去一圈。 天气一日暖似一日,一应事务早已陆续备好,连生产时用的剪子,棉布,铜盆,被褥,都叫獳羊姒反复严查了几遍,恨不得连烧水的柴都劈成细丝看过。大约是知道自己疑神疑鬼地太过了些,獳羊姒忍不住叹道:“虽说人各有命,但人心难测,如今宫里虽看着风平浪静,但------那起子奸妇是断不会甘心的,还是小心点的好。” 番己低头抚着肚皮。能做能防的都做了,接下来也只有看老天的意思了。 周夷王面色阴沉,番己连忙抚着肚子迎上前去。姬燮扶住她,在榻几两边坐下,见她又要撑着腰来张罗茶水,姬燮喝止道:“你且消停一下吧,这些事底下人去做便好,你只需顾着自己和孩儿,旁的事少操些心吧!” 番己知道他心绪不佳,过了一会子,待他饮下半碗茶水这才柔声问道:“大王脸色不善,莫非是朝事不顺?” “唉——”姬燮放下茶碗:“也没什么,都是些老问题了。今天南边的铜饼送了上来,依旧是较之往年少了些数目。铜绿山之金,随国没下一些,扼守随枣通路的鄂国扣下一些,等运到镐京还剩下多少?北边的猃狁去年虽新败,但听说近来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明年卷土重来。东边的宋齐两国虽新平,但直到如今也不遣使朝贡,什么表示都没有,分明是不肯驯服。这些诸侯们!” 他重重地一拍榻几,上头的茶碗盖震落到桌面上,幸好没碎。姬燮越说越气,嗓门渐高:“他们都是我姬姓先祖所封,土地人民都是周王室所赐。如今却个个心怀鬼胎,恨不能趴在我王室身上多吸些血才好。等到要他们出人出力的时候,却一个个缩着脑袋朝后缩,以保存自身为第一要义。偌大一个天下,仿佛靠着孤一个人推动,真的是推不动啊!” 关于诸侯们不肯驯服以及私心过重的问题,饶是足智多谋的番己,此时也是束手无策,毫无头绪。倒是姬燮自说自话,最后长叹了一声:“要是当初先王们没有封那么多诸侯就好了!”说完,他忽然自嘲地笑了:“可那是不可能的!” 的确不可能,周王朝的分封制已进行了快两百年。周部落本是偏安一隅的西北小国,经文武二代君王励精图治,再加上殷纣暴虐,政基动摇,这才抓住机会牧野一战,鼎定天下。可当时从遥远的渭河谷地来到广阔的中原,周人在人数上不占优势,完全处于数量更多的殷民包围之中。不得已,只能册封将姬姓骨肉册封以镇住东方。齐国的先祖姜太公乃武王仲父,被封在朝歌地区的康叔是周武王的同母弟弟,再加上成王时“桐叶封弟”于晋国,天下七十二诸侯国姬姓占了一大半。 可是,岁月流转,所谓“同姓之亲,五世而斩”。一百多年过去了,姬姓诸侯们之前的血缘关系已变得遥远,再不会把周王室视作自己的骨肉至亲,而更多的为自己考虑,这也是难免的。 “孤真的是害怕打仗啊!”姬燮深有感慨地说:“每次打仗,若败了还好说;若是胜了,就得给参战的诸侯或大夫奖赏,赐予田土。以前王室赐地是一整块一整块的,如今只能零零碎碎地一小片一小片地给,连二十亩的整数都凑不出来。” 番己终于开口了:“这个自然,王朝的土地也是有数的,又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分封的诸侯越来越多,他们一个个索求无度,做一点事就朝大王伸手要土要田。以土地换忠诚,大王就好比割自己的肉去喂养他们,哪天是个头?” 姬燮眼前一亮:“阿己,莫非你有什么好法子?”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零二 产期将至 番己苦笑着摇摇头:“夏殷两朝分封的不多,只因他们辖制地域不广,可周王朝地域辽阔,西至泾河,东到大海,北达太原,南到江汉。不分封无以御万民,可也不能无休无止地分封下去。臣妾觉得,大王可以自本朝起,不再分封王室子弟,只将他们派往各国做王监。这样,既可以替大王辖制诸侯,又可以减轻王朝的负担,如何?” “好哇!”姬燮一拍桌案:“这是个好法子。孤可以先从自己做起,以后就将二王子三王子派往他国充为国监。以前的王监早就忘了自己对王朝的责任了,而只与所在国沆瀣一气。早该换换了!” 他虽并未明说,但番己知道他所指的便是齐国的高国二氏。这两家在齐国之变中完全站队齐献侯吕不山,真真伤透了周夷王的心。 番己拉过他的手,在脸上轻轻摩挲着:“什么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治国不易,得循序渐近,大王切不可操之过急!” 姬燮心中是既温暖又感动,起身紧挨着番己坐下:“阿己,你真好!无论多么纷乱的国事,孤只消和你稍稍聊两句,便能将事情理个大略头绪。虽不能彻底解决,但总算有个方向出来。你在,孤的心里便能踏实许多!” 他忽而伏在番己高高隆起的肚皮上,轻轻说道:“你要好好生下孩儿,以后咱们便是到了黄泉,也不分开。咱们生生世世永做夫妻!” 他说得真诚,番己心中格登一下。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丈夫的话有些不太吉利,心头掠过一团乌云------ 为了考校太子的学问见识,第二天问安之时,番己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儿子姬胡,看看他见解如何。谁知他不假思索地张口说道:“那就废分封,把那些诸侯的土地人民全都收回来------” “胡闹!”番己一拍桌几,吓得姬胡赶紧住嘴,躬身听候母亲的教诲:“你若如此那般,马上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大周分封近二百年,诸侯们个个都在本地枝繁叶茂,根基深厚,岂是你这一蚍蜉所能撼动?你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定会群起而攻之,你将成为众矢之的!” 她边说边使眼色,獳羊姒会意,马上把两扇朝南的大窗摇上,只留东西向的两面气窗通风,她自己守在门外看着,以确保母子俩的对话绝对不外传。 番己尽量压低声音:“若是能废分封,为何你父王,先孝王从来不动这个念头?你当天下只有你最聪明吗?周王朝分封了一百多年,无论同姓或是异姓诸侯皆是羽翼已成,相互通婚,彼此间牵丝绊藤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你是要连根拔起,简直异想天开!” “可是,天下是王室的天下呀!孩儿近些年也有所感悟,这些诸侯们个个都只看重自己的利益,有哪个是真正为大周考虑的呢?真要是有事,他们躲得比谁都远,深怕自己利益有损。出一点力便伸手要这要那,就比如鄂侯吧,刚对楚蛮打了几场胜仗,就一会要铜绿山,一会要娶嫡公主的,简直贪心不足!指望这种利益换来的忠诚,靠得住吗?”姬燮不服气地辩道。 “你讲的我何尝不知?你父王又何尝不知?”番己似有些头疼:“你年纪小,尚不知人心之深浅,世情之艰险。身为君王,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而今周王朝四面环夷,个个虎视眈眈,正是内忧外患之际。休说其他,光一个猃狁便犹如镐京城头上悬着的一把利剑一般,灭一戎族几十年间尚不能够,何况是实行了近二百年的分封制?” 她缓了缓口气:“罢了,你回去好好思量一番,再好好请教少傅,再来我面前策对吧!” 姬胡刚刚一个“诺”字出口,便听得门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似有人和獳羊姒嘀咕了几句。紧接着她面色慌张地推门进来:“娘娘,东儿报我,说我那男人去郊外收租子时,拉车的马儿忽然发了性,狂奔不已。结果车子翻覆了!” “啊!”番己一惊:“人可有事?” “人挣扎着爬出来了,但也受了不轻的伤,奴婢,奴婢------”獳羊姒一时慌了手脚。 番己反而镇定下来:“乳娘,你速带宫中医者前去潜邸,好生看护着。我这里有黄嬴和东儿照看着,你且不必挂心。” 一直到黄昏上灯时分,卫公子姬和才从潜邸探听消息回来。太子姬胡一刻也没耽搁,赶紧前往中宫回话。 “母后放心,獳羊叔瞧着凶险,实际上并无大碍。” 獳羊肩并非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贵族公子哥儿,虽有一把年纪了,但好在身手敏捷。当时马车一有倾翻,他马上撑住车壁,一跃而出,只折了一条腿骨,头,胸,腹等要害部位并未受创。 “那要不要紧?以后会不会瘸?”番己急问道。毕竟是有年纪的人,比不得年轻小伙子,一旦伤筋动骨只怕难复原。 姬胡苦笑了下:“因撑得用力过猛,右臂上肱骨裂了,但无甚要紧。现在医者已给獳羊叔矫了骨头,上了药,又绑缚了夹板。只要好好将养,仔细调理,应无甚大碍的。” 番己终于松了一口气,嘱咐道:“明日让公子和再去一趟,送些滋补的药材。再告诉乳娘,千万别惦记我这儿,好好照看獳羊大人才是。” “是!”姬胡正要转身告辞,忽然番己又叫住他:“胡儿,可知那马为何会突然发狂?” “说是行经花田之时,不知为何被一只野蜂蛰伤了马的一只眼,因此发狂。卫和也去看过那匹死马,的确被蛰伤了眼。其余的,便不甚清楚了。” 番己紧咬双唇,沉声道:“明日你和召国公说一声,查一查此事背后有无人操纵,特别是------”她刻意压低声音:“特别是周公府的动静,明白吗?” 姬胡会意退下。番己心乱如麻,这事究竟是偶然发生的,还是有人蓄意为之?如果是场阴谋,那么到底所为何来?难道是为了调开乳娘?那么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了。可若獳羊肩无大碍,没几日乳娘还是可以回宫的。难道是这几日就要有什么大动作? 她想得头疼,孕期不宜多思多虑,这几个月一直把自己关在中宫,人也变得懒怠了许多。对危险的敏感度也下降了不少。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番己不由得深深自责。 这夜,番己睡得极不踏实。她先是坚决地把周夷王赶去另一间卧房去睡,想自己再捋捋思绪。 她先是向右侧卧,肚子里的小家伙踢呀踢——好,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赶紧叫睡在侧榻的东儿帮自己翻个身,改成向左侧卧,但小家伙依旧踢个不停。 好吧,番己轻叹一声,试着艰难地挪动几下,冒着巨大的风险仰着卧,结果八个半月硕大的肚子差点没把自己压断气。大约那小家伙也不喜欢这个姿势,更是咚咚乱踢一气。 番己撑着床板痛苦地坐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肚皮,忍不住哀号出声。深更半夜,暖烘烘的屋内,番己抚着肚皮托着腰,绕着小圆桌一圈圈地散步。胎儿才是最难缠的,你不能打他骂他,甚至不能哄他劝他吓他,一切五花八门的人类伎俩在胎儿面前均告无效。他自己不舒服,就必定让你更不舒服,哪怕他并无不适,但他要想让你不舒服,你还是得不舒服。 真怀念前几个月那种慵懒自在的日子呀,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疑神疑鬼,唉,真是越想越忧郁。 产期一天天临近,这几个月一直吃住在中宫的那位老医者把了脉,掐指算了好一阵,又叫带来的稳婆摸了摸番己的肚皮,肯定地说道:“大约就是月底了,也有可能提前些,要是迟些发动,拖到下个月也没准。娘娘请放心,这一胎的怀相极好,胎儿大小正好,只是------”到底是王后呀,为着自家的安全,他敬畏地瞟了眼在一旁威严的周王,又添了一句:“生产到底有风险,娘娘万万小心。” 好一个圆滑的老世故,好话坏话都叫他一人说尽了。番己忍住腹绯道:“这几个月辛苦您了,待王儿出世,你也卸下这千斤重担了。” 老医者口中唯唯,心里却赞同地很。 宫中的医者会安胎保胎催产,但却不能真正干接生的活儿,这事还得仰仗专业的稳婆,也就是接生婆。本来有獳羊姒在,番己对这个问题从不忧心,不管有几个稳婆来接生,只要乳娘在场,她也是无比踏实的。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忧心,真到了自己生产的那一日,乳娘她腾得出手么? 谁知从潜邸传回来的消息颇为振奋人心。卫公子和带回獳羊姒肯定的回复,他男人的伤已大好,只需绑着夹板慢慢恢复即可,她铁定能在月底前回宫。番己这才略略心安。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零三 噩耗 金乌西坠,中宫内园一片寂静,草木无声。五月底了,暑气开始酝酿出灼人的热气,有经验的老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将至的信号。 番己下午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头好了些,便想趁晚饭前在园子里走走。东儿扶着她的手缓缓而行,园中的合欢花已开了不少,远远望去有如一片绯色的云霞,望去沁人心脾。 “东儿,阿嬴这两日怎么没来看我?”番己似是无意地问道。 东儿的手一颤:“许是知道娘娘产期将至,不想再来打扰娘娘吧!三王子正是活泼爱闹腾的年纪,若是一个不小心,蹭着娘娘了,可怎么好?” “是吗?”番己狐疑地瞪了她一眼,这两日每个人都有些不对劲,黄嬴不来中宫也就罢了,太子说话也躲躲闪闪,姬燮一个劲地顾左右而言他,一个个都那么奇怪,似乎------ “东儿,”番己忽地缩回手:“你们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到底是什么事?你告诉我!” “娘娘,”东儿吓得匍伏在地,磕头如捣蒜:“您不要逼奴婢了!大王下了令,谁也不许告诉您,否则便是灭族之罪。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能说呀!” 番己心头掠过一片阴云,她上前一步揪着东儿的肩膀问道:“是不是乳娘出什么事了?五月底已到了,她怎么还不入宫?你快告诉我呀!” 东儿紧咬嘴唇,拼命地摇头,泪如雨下。番己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于是拔腿向宫门走去。既然中宫的人都不说,那么外头总有人知道。 临近晚饭时节,在外头行走的宫人并不太多。说来也是可笑,虽然周夷王早就解了番己的禁足,但几个月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走出中宫的大门。番己步履沉重,硕大的肚子拖累了她的脚步,可她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备辇。东儿已急得满头大汗,一迭声地劝道:“娘娘,您不用去找大王,只需遣人去请大王过来便是。您这般闯去大殿,大王定会斩了奴婢的,求您了,娘娘------” 番己走了几步,已觉气喘得厉害,她的腹部这几日仍未下坠,沉甸甸地顶着胸口,平时坐卧都觉得喘不过气,何况是走路呢!无奈,她扶着墙根立住:“东儿,那咱们先回去,你派人去大殿请大王马上过来一趟!” 说完,便扶着朱红砖墙缓缓往回走着。其实她们才出了大门不过百步远,出来时甬道寂静无人,可回去时却见中宫大门一侧有几个小内侍围作一团,似乎在看着什么东西。夏日晚风拂过,不断有只言片语吹到番己的耳畔,其中有几个词语的重复概率挺高,有“刺客”“悬赏”“大王”等等。 番己心中一动,这些话十分蹊跷,便凑近去听。这几人正说得起劲,完全没注意到周遭境况。原来当中一个小内侍手里正擎着一张羊皮画像,其他几个正围着他指点评论。那画像中的人是个虬髯大汉,面相十分凶恶,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左额穿过鼻梁,直至下颔,正是传说中的“包天围地大破相”,人们见了非怕即厌。 “这就是那个刺客?真是一脸的凶相呢!”内侍甲心有余悸地评论道。 “看清楚些!”擎着羊皮画像的那个小内侍得意洋洋地显摆道:“这画像可是我从宫外得来的,大王悬赏五十斤金,只要谁能报知此人的来历,当场兑现赏金。你们若有这福份,下半辈子可就不用愁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内侍乙看样子稳重些,皱着眉头提出质疑:“既然他当场便自刎了,还要这般悬赏做什么?说到底也不过刺死了一个老宫奴,有什么要紧的,值得这么大笔赏钱?” 拿着羊皮的小内侍听了这话可就不依了:“你知道什么?那是一般的老宫奴吗?那可是王后娘娘的乳母,堂堂的中宫令,几十年与王后相依为命,情同母女一般。”他压低声音道:“大王对王后封锁了消息,可私底下却加紧缉查此案,便是要到瞒不住的时候,给娘娘一个交代呢!------” 他还说了什么,番己已完全听不到了。此时的她,只觉得天眩地转,耳畔只有一个声音在轰鸣,越来越大,简直震耳欲聋:“乳娘死了,她死了------” 眼见她脸色煞白,人也摇摇欲坠,东儿慌了,忙扶住她:“娘娘,王后娘娘,您怎么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那几个小内侍闻言,转身看见身后二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通通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王后娘娘恕罪,奴才们胡说八道,惊动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番己勉强定了定神,只把双眼盯死那个拿着羊皮画像的小内侍,恍惚间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问道:“你是在哪个宫当差的?” “奴才------奴才是负责在宫门附近洒扫的。”那小内侍战战兢兢地答道。 “我见你面熟,之前是在哪里当的差?若你不肯说,本宫也能查得出来。”番己半带威胁地问道。 小内侍见瞒不过去,这才支吾着说道:“奴才------奴才之前在夷己娘娘那里当过差。” “果然又是她。”番己冷笑着,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就势问道:“你在宫门处当差,那么自然知道那场刺杀是怎么一回事。你与本宫细细说来,若有半句虚言,定不饶了你。” 那小内侍似乎早就准备,马上一五一十说了起来,语气流畅,似已在心中过了无数遍。 原来三日前獳羊姒已登上了回宫的马车,因想着给王后一个惊喜,所以并未提前报知番己。按规矩,马车必须在离宫门百步远外停下,然后再步行谒宫。可是獳羊姒刚刚下车,还未来得及打发车夫,忽然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暴起一个虬髯汉子,手里提着一个铜锤,没头没脑地便向獳羊姒当头砸去。那铜锤足有六七十斤重,一个老妪如何当得?当场便脑浆迸裂,尸横宫门。 那汉子得手后,并不急着逃奔,趁着宫门守卫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机,忽然将铜锤猛地砸向自己,也死于当场了。且这一下自砸比适才的第一下还要势大力沉,整个脑瓜子都击开了,人也毁了容,破了相,难以分辨容貌。幸好车夫瞧见了那汉子行凶时的样子,请画师画了出来。这才有如今的这张羊皮画像。周夷王在镐京城内张悬此画像,希望获知此刺客的身份,近而能追查出幕后主使。可一连三天了,依旧毫无音信。 “你们跪在这里不许动,本宫会派人将你们暂时羁押。” 吩咐完后,番己转身回宫,她的鼻尖掠过一股子血腥之气,眼前是乳娘脑浆迸裂躺倒在血泊中的样子,内疚,痛苦,哀恸一股脑儿袭来------她十分清楚,獳羊姒的死决不简单,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布局。先利用蜂蛰驾马的眼睛来制造事故,引得獳羊姒出宫,接着再除掉她。如果乳娘只是个普通老妪决不会有谁如此费尽心机,这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腹中一阵酸涨坠感袭来,仿佛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脸上现出痛楚的神色。东儿慌了,连声问着。番己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不对,怕是要提前生了。快大声喊人!” 东儿忍住惊慌,高声叫道:“来人哪!黄嬴娘娘,快来帮忙啊!” 好在这里离蔓萝居极近,首尾相闻,黄嬴闻听喊声,慌慌张张带人跑了出来。抬辇子的抬辇子,黄嬴则一连声地问病痛------手忙脚乱间,番己忽地醒悟了,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对头非要除了獳羊姒不可。定是要在她生产之时没有可信的稳婆在身畔,届时好使绊子。她马上抓住黄嬴的手,连声说道:“快,快去派人出宫,让召公夫人带着召府的稳婆马上入宫,要快!” 黄嬴已是六神无主,但还是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去布置人手。一面要将番己抬回中宫,一面派人去大殿通知周夷王,一面派人出宫------ 一群人七手八脚终于将番己抬回到中宫后殿主屋内,此时周夷王终于也赶来了。他嫌王冠碍了手脚,早已取下,因动作过猛,反把发髻扯乱了,几缕散发零乱地垂于耳畔,看上去的确有些失仪。 “阿己——”他一进来便紧紧握住番己的手,眼中满是怜惜与担忧:“姒嬷嬷的事孤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实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你------你可一定要挺住啊!这件事孤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你放心!” “大王——”番己已没有力气计较这许多了,身下垫着的褥子已被羊水与血水混合的液体打湿,她摇着头:“大王,孩子------”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零四 生产 老医者端着一个托盘躬身而进,盘中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姬燮急切地问道:“王后情况如何?” “娘娘已破了水,可胎头却尚未入盆,此种情况十分凶险啊!”老人抖动着花白的胡须,皱着眉头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喝下这催产药,让娘娘提前生产。好在胎儿已快足月,若稳婆手法到位,也是可以让胎头准确入盆的。” 两名稳婆也跟着进来,跪在老医者身后唯唯诺诺。本来按番己本来的想法,只要獳羊姒能在临产前赶回,再让宫内监派两个助手来帮忙也就是了。可如今事情变生肘腋,这两人都是临时当班指派的,面生的很,但却也顾不得了。可是------她拉着姬燮的衣袖恳求道:“大王,如今乳娘横死,臣妾实在不愿在这生死关头四周一个熟识之人都没有。请大王允准让召夫人携本府稳婆入宫,可否?” “依你依你。”姬燮心疼地拍拍她的手背:“只要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儿,你想要谁进宫都可以。这样,孤让黄嬴在这里陪着你生产如何?” 番己正待点头,老医者急切地奏道:“娘娘,请尽快喝下这催产药,若是羊水流干了,那------那可就危险了。” 姬燮一抖袖子,亲手端过那碗药,扶起番己:“阿己,你先喝下,不要怕。孤哪儿也不去,就在外头等候着,啊?” 喝下催产药,屋里早已准备好了一切,两个稳婆也紧张地等待着。番己此时忽觉意识模糊,便如躺在云端一般,却得忍受着一波波如浪潮般袭来的阵痛。这不是她第一回生产了,但十一年的光阴已冲淡了她对第一次生产时的记忆。她只觉得奇怪,似乎并不怎么疼,只是腰间酸胀得厉害,腰腹以下酸得几乎叫她想哭。简直酸到痛!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汗水浸湿了衣裳,连睫毛都是湿漉漉的。外头天色暗了下来,耳旁的声音犹自喊得起劲。那两个稳婆轮流在自己高耸的腹部上按压着,一会儿抚摩,一会儿用力下按,似乎是在试图用外力将胎儿推入骨盆。 黄嬴的脸不时出现在两个稳婆身后,噙着眼泪,不时劝慰道:“娘娘且忍着些,大王一直在外头呢!” 一会子又过来说:“娘娘,太子也来了,他们都在等着娘娘平安产子呢!” 屋里点起灯来,星星点点如夜空,配上本已满眼的金星,倒也相映成趣。屋内的啦啦队犹自在重复,无非是“吸气”“忍着疼”“省着力气别喊”“使劲”“就好了”之类翻来覆去的老话。 阵痛的间歇,她仿佛听见外头姬燮在喊声什么:“------若有不测------通通赐死------”之类,或许是她看错了,明显两个稳婆似乎相互递了个眼神,究竟何意?她却无暇深思了。她腰间的酸痛已积累到临界点,深觉自己快要死了。 忽地门帘掀起,召己带着一个稳婆一脸焦虑地走了进来。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便走到床边紧紧握住番己的手:“姑母,你放心,有我在呢!” 来了生力军,自己人,番己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来,咬紧牙关,抵住一口气使劲,忽地褥垫间一阵湿热,近乎疯狂的痛感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瞬间张牙舞爪地奔袭而来。人世间所有的奇迹却在这一刻到来,激烈地宣告着新生命的到来。 刚刚卸下负担的番己仍在云端,耳畔传来稳婆们的尖叫——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大胖小子!是个小王子。” 番己已十分虚弱,只能用眼神看着召己,后者会意:“娘娘,且放宽心,孩子要是擦洗包好了,便抱过来给您看看!” 外头似乎也是一片贺喜声:“恭喜大王又得麟儿!”这似乎是鄂姞的声音。 “赏!王后产子,大家伙儿都辛苦了,都重重有赏!”周夷王的嗓门比谁都高,接着是一片道贺与谢恩之声。 召府的稳婆将包裹严实的襁褓送了过来,满面都是笑容,连声道:“是个又白又俊的胖小子!恭喜王后娘娘了!” 番己浑身已无力,只能略歪个头去看,红红皱皱的小肉球,哪来的又白又俊?不过,看着圆头圆脑挺可爱,胖鼓鼓的小脸颊,轮廓清晰的鼻梁,肿肿的眼睑下头是一条秀长弯弧的眼线,很瞧不清五官如何,只是不断发出小动物般的声响。 “小王子长得像大王呢!”黄嬴微笑着凑趣。 提着最后一口气看完孩子,番己再也撑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身心俱疲到了极点,终于昏睡了过去。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仿佛看见鄂姞掀帘进来------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大概是“心有所思,必有所梦”,她一直梦见乳娘------梦见她望着自己笑,又梦见她倒在血泊中不醒人事------反反复复,乱七八糟------ 一股带着辛甘味的酸苦渗入齿颊,番己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是黄嬴忧心的面容。她正拿着一把铜胎细嘴小壶给自己灌着参汤,口中道:“娘娘,你------你感觉可好些了?” 产房本有血腥污浊之气,但这一觉醒来,这血腥气比之前更浓了。番己略略一惊,再摸摸身下一片腥湿,几个稳婆战战兢兢手足无措的样子,顿时心中明白了大半。她低声问道:“阿嬴,我是不是------不好了!” 中宫内寝殿外,周夷王姬燮面色铁青,谁都感觉得到那阴郁面孔下隐藏着的如雷霆之怒正蓄势待发。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了一大圈人,以鄂姞为首,后头是主管医者,医婆与稳婆,宫女内侍们。只有召国公夫妇犹自站在夷王身后,神色不安。 姬燮扯动嘴角:“王后为什么会血崩?你们就这般束手无策了吗?今日孤把话撂在这里,若王后有个什么不测,你们这些人------”他指着面前的这一圈人冷冷说道:“一个不落,通通赐死!” 老医者磕头如捣蒜一般:“大王饶命啊!下臣已给王后施以针灸,也喂了止血汤剂,又以参汤补气,实在是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呀!请大王原宥!” “休得与本王推三阻四!”姬燮怒极:“四王子已顺利娩出,好好的,王后怎会大出血?定是你们不用心之故!再有一句推托,通通族诛!” “大王!”召国公府的稳婆此时倒沉住了气,膝行出列跪奏道:“奴婢适才觉得有些不妥,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若是揭发有功,不但免死,还可请赏!”姬燮沉声说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跪在前头宫妃列中的鄂姞与纪姜。 那稳婆又抬头看了召己一眼,得到了首肯之后,便不再犹豫,一五一十说道:“大王,按说胎儿产出后,应该再等个半炷香的功夫胞衣才会娩出。可奴婢剪断脐带后把四王子抱走擦洗,一个转身的功夫就见王后娘娘的胞衣已出来了。奴婢见那胞衣血淋淋的,比之正常娩出的胞衣甚有不妥之处。” “有何不妥?”姬燮问道,袖子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不完整,有裂痕,似乎------”稳婆迟疑地说道:“仿佛是借助强力生生从体内扯出来的,用力甚猛。”她边说边满怀狐疑地看了身旁的宫内稳婆一眼。 那两个稳婆听了这番控诉,顿时手脚慌作一团,接连叩首道:“奴婢们不知啊!这宫中近几年生产的娘娘们都是这般接生的,并无什么不同!请大王明鉴哪!” “明鉴?哈哈哈------”姬燮从齿缝中发出一阵冷笑:“只怕你们是对王后独独不同吧?敢在孤面前胡言乱语,推诿罪责,以为有人护得了你们不成?” “大王------”黄嬴神色慌张地从里头掀帘出来:“娘娘醒了,叫大王,太子殿下和召国公夫妇入内,娘娘有话要交代。” 姬燮一脸关切,向前走了几步,忽停了下来,交代内侍贾说:“把这几个稳婆分开关押,一定要看紧了,不得与外界接触。” “诺!”内侍贾自去布置不提。 昏黄的烛光下,是番己苍白如纸的面庞,几缕乌发无力地搭拉在两颊,黑白交错,看上去尤其触目惊心。更令人心悸的是她往日高挺的鼻梁已从鼻头部分塌陷了下去,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生命行将结束的标志。她的鲜血行将流尽,也带走了她生命的所有活力。 太子姬胡按捺不住,跪在母亲床前放声大哭,番己却没有力气去安抚儿子。她聚集起体内最后一点力气,抬手示意黄嬴将婴儿交给召己,眼看见孩子在召己怀中哭泣,番己这才用虚弱的声音说道:“这孩子就交给召-------国公夫妇了------大王,请允准!”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零五 王后薨逝 西周王朝,也早有将王子交由重臣抚养的先例,番己此请并无不可。何况此时,姬燮已是泣不成声,只有不住点头的份。番己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姬燮会意,轻抬她的颈项,取下那枚红艳艳的玉锁,轻轻地放在四王子的襁褓中。番己又指指周夷王的胸前,又指指太子,姬燮赶紧取下自己的那一半红玉同心锁,给姬胡戴上。 “你们兄弟,虽不在一处长大,将来也-------也要互相扶助,明白吗?”太子姬胡抚摸着自己胸前的玉锁,连连点头,泣不成声:“是,母后!” “召子穆!”番己突然声音大了些,召伯虎赶紧从后头跨了一步,跪于王后榻前。他本是外臣不该来此的,可王后此举分明是要临终托孤,无论是他还是周夷王都顾不得君臣男女之大防了。 “王后娘娘,臣在此!”召伯虎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太子性子生来倔骜,他自小就与国公缘份非凡,万请国公尽心辅佐为上。我的这两个儿子,都得烦请你们夫妇照看一二了!”番己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字都吐得十分费劲。 召伯虎与妻子双双下拜,泣声叩首道:“臣夫妇蒙王后厚待之恩,定会尽心竭力,若有二心,定遭天打雷劈!” 婴儿越哭越大声,召伯虎突然问道:“请王后娘娘为四王子赐名!” “皇父,就叫他王子皇父。”番己缓缓说完,似乎所有力气都耗尽,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姬燮挥挥手:“你们全都下去吧!孤要与王后单独说说话。” 一室沉寂,夫妻泪眼相对,已是生死一线间。姬燮满面泪痕,拉着妻子枯瘦的手掌,既是无限的留恋也是深深的悔恨:“阿己,是孤不该呀!你本不想再要孩子的,是我硬要给,生生害了你呀!早知会如此凶险,孤断不会对你如此啊!” “往事已不可追,大王不可因臣妾而迁怒于皇父。他乍一出生便丧母,若父亲再不待见他,情何以堪?”番己神情凄然:“还有,大王不要因为臣妾之死而枉送无辜之人性命,莫让臣妾带着无数条性命的罪业去地下,好吗?” “阿己呀!”姬燮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孤不会滥杀无辜,可是那些害了你的人,孤定要一个个揪出来凌迟处死,他们一个个都别想活,一个个都得断子绝孙。”说到这,他忽然伏到番己怀中痛哭起来:“其实我知道,真正害了你的,是我姬燮呀-------” “大郎!”番己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鬓,颤声说:“嫁与你,我从不后悔!这些年,我也有错,未能好好待你。这才有了纪姜,有了夷己,有了这许多事------若我不能与你同心,自会给他人以可趁之机,不怨你!” “阿己!”姬燮紧紧握住番己的肩膀,似乎要尽全力抓住眼前行将流逝的生命:“别走,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间,我们说好了生死相随的,你不能丢下我呀!” “大王,”番己苦笑道:“你虽是大周之王,可也左右不了生死之事啊!” 凌晨时分,伴随着晨曦的微风,镐京王宫的云板之声响彻云霄。西周的臣民百姓惊闻噩耗,他们的王后番己,已于昨日深夜猝然离世,终年三十一岁。 国母辞世非同小可,算是国之大典。作器坊的炉火日夜不息,为王后铸造随葬冥器。王宫八座大门外分挂起两只硕大的白灯笼,中宫与东宫更是人人缟素,披麻戴孝。 秋寥宫却是一片寂寥。正值盛夏,金乌西坠,宫中一片寂静,草木无声,暑气灼人。王后薨逝的云板声响起之时,一队乌鞘灰衣的王宫侍卫便将秋寥宫团团围住,不许进也不许出,个个沉面肃穆,无论宫人怎么叫骂哀求都一声不吭。一时之间,众人皆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打听不到外头的消息,纪姜也是坐立难安。竖刁安慰她道:“娘娘稍安,咱们行事之前已安排妥当。这宫里的事,都是夷己谋划,鄂姞安排的,咱们只是负责宫内与宫外的联络,天塌下来自有她们顶着,怕什么?” “话虽这么说,可我毕竟与王宫积怨已深,如今她死了,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我害死了她。别人也就罢了,怕就怕大王------”纪姜嗫嚅着,想想自己与姬燮现今日渐冰冷的关系,以及他看向自己时那深深怀疑的目光,她就打心底里发颤。 “那又如何,只消没有证据,怀疑也只能是怀疑不是。何况娘娘是纪侯嫡姐,大王还得仰仗娘娘的母国去制衡齐国,不会怎么着的!”竖刁还待再劝,只听得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帘一掀,内侍贾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也不待纪姜开口,内侍贾沉着声说:“娘娘,奉大王之命带走二王子。”说完,也不多废话,一挥手,后头几个小内侍便急急往里屋冲去。 眼见儿子被抱出来,在内侍的怀中挣扎喊娘,纪姜忍不住了,猛扯住内侍贾的衣袖恳求道:“大王为什么要将儿子从我身边带走?大人要带他到哪儿去?” 内侍贾面无表情:“奴才只是奉命行事,大王之意,谁敢多问?至于去哪儿,大王自会妥善安置二王子的,娘娘无需挂心!” “王后之死与我无干,大王为什么要这么针对于我?生生让我们母子分离!”纪姜发出绝望的呐喊。 “哼哼!”内侍贾发出两声冷哼:“到底有无干系,大王自会查明,不劳娘娘费心了。” 望着这一群人远去的背影,纪姜倚在门框上,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无力地瘫软在地。虽说这并非是第一次被封宫,但上一回周夷王也并没有带走儿子,这一回却------难道,自己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步了吗? 大殿之上,番己安静地躺在灵床之上,等过了今夜,她便要入殓了,姬燮格外珍惜这最后相伴的一夜时光,一直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就这么不错眼珠地一直看着。虽然明知道她再也不会坐起来,再也不会与他亦喜亦嗔,但只消这个人还在眼前,起码还能骗骗自己,她还在,她还没有离去------ 令姬燮烦乱的是,殿外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不住地提醒着他:他的爱妻番己已然故去了。时值炎夏,大殿四角放置着巨大的冰盆,每个冰盆旁都站着两名宫女,不时用巨大的蒲扇送来凉风。可他的心已然凉透,纵是烈日炎炎,也不能让他暖过来了。灵床那头,是一声缟素低头哭泣的太子姬胡------唉!可怜的孩子,不过十一岁,骤然失怙,仿佛一夜间也长大了许多。 几乎听不见任何脚步声,内侍贾轻轻趋入,跪在周夷王身后,低声奏报道:“禀大王,奴才已将二王子送到孟姜娘娘处。只是------”他抬眼不见夷王有任何反应,只好自己咬牙说了下去:“只是孟姜娘娘是与鄂姞次妃合居一宫的,如今------” 还不等他说完,姬燮断然道:“将孟姜迁居别宫,这事你去安排即可,不必再来回奏。” “诺!”内侍贾领命正待转身,姬燮忽叫住他:“周召二公来了没?” “禀大王,正在殿外等候大王召见!” 姬燮略一思忖道:“不必了,你传我谕令,命周公主理王后丧礼,不得有任何差错。否则------”他的话语中忽然透出一阵彻骨的寒意:“请召公虎入内,孤另有诏命!” “诺!” “孤与召公有事交代,你们全都下去吧!”姬燮一挥袖,殿中所有人包括太子姬胡通通撤出殿外。恰逢召伯虎在内侍贾的引领下趋进,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大王!”召伯虎跪于夷王身侧,从他所在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到夷王的侧面冷硬异常,如同青灰色的天际,用钢刃切割出的线条。 “皇父可好?”等了半晌,姬燮忽蹦出这么一句。 “内子已为四王子选好了妥贴的乳母照料,请大王放心。”得王后临终之托,召公夫妇如何敢不尽心?只是这份责任太过于沉重,想起来召伯虎的心头如坠铜锤,沉甸甸的。 “那就好。”姬燮点点头:“请召夫人专心照料皇父即可,王后身后之事自有人料理,不必分心。至于爱卿你嘛,孤另有要事委任。” “请大王尽管吩咐,臣一定尽心竭力完成。”召伯虎坚定表态道。 “王后生产当日的一干相关人等,孤已分开关押。宫中两位次妃也已禁足闭宫,与外界隔绝消息。孤便将此事全权委托于你,定要将王后生产当日的所有事由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管涉及到何人何事,一概追查到底,决不姑息!爱卿可明白了?”姬燮的语气冷厉非常。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零六 真相 召伯虎只觉背上掠过一阵寒意:“臣世受大周国恩,自舞象之年起便深受大王与王后知遇之恩,自当誓死报效,请大王放心,臣一定不会让王后娘娘枉死。” “那就好,那就好------”周夷王始终不肯将目光从番己平静如沉睡一般的面庞上挪开,喃喃自语道。召伯虎有一种直觉,自今夜起,大周王朝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恐怕这一切,也并非王后之心愿,可他召伯虎又能如何呢?他只能长叹一声,拜辞出殿。 尽管召伯虎曾做过镐京司理官,审案决狱之事本是驾轻就熟。可在獳羊姒一案上却着实走进了死胡同。 凶手已当众自杀,虽留下画影图形,但悬榜多日,只有个卖吃食的小贩提供线索,说此人曾在他处买过几回吃食,依稀带有齐地口音,别的再无其他线索。 召伯虎反向推理,忽觉得当日为獳羊姒驾车的潜邸马夫疑点颇多,待回过头要拘传此人时,却早已逃得不见踪影。一番调查下来,得知此人本为宋人,当年是跟着宋质子弗父何入的镐京城。之后,子弗父何归国匆忙,他便留在潜邸,因其养马技术好,便帮着料理马厩。在此其间一直老实勤恳,且与外界无甚联系,此番还助画师还原凶犯样貌,算是立了大功,如今人不见了,不知是主动消失还是被人灭口,众说纷纭。 眼见宫外难以追索,召伯虎遂把调查重点放到了宫内。那日在中宫大门外拿着羊皮图像的那个小内侍当夜便服毒自杀了(毒药已预先藏于耳洞内,想是早就抱了必死之决心),其余几个内侍则一问三不知,无论怎样拷打,都坚称是被之前自杀的那个内侍召集来说话的,实不知发生了什么,想是真的不知情。 好在那两个稳婆当日被看得牢牢的。为防止她们自尽,特意将她们用皮革缠住手脚,嘴里塞了布条以防咬舌。召伯虎是个细心之人,特意派人前往她们宫外的家中,果然是都被一群黑衣人挟制。一场激战之后,黑衣人落败,纷纷逃散,落单的也全都自尽,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召伯虎将稳婆的家人押解入宫,终于让那两个婆子开了口,这一说不要紧,可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原来三个月前,便有宫中贵人分别找过这两个婆子,那女人面上罩着黑纱,故而看不清容貌,但听声音,年纪应该不大。来人衣饰华贵,气度雍容,像是出身于大户人家,只言谈间冷冷的,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极不舒服的感觉。 那女人一见面就单刀直入,说自家主人受王后逼迫,身陷危难,求两个婆子施以援手,为家主驱邪禳灾------谋害王后是何等样大罪?两个婆子如何肯答应。那女人便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包裹递了过去------那包裹入手甚是沉重,稳婆偷偷揭开一瞧,竟险些晕了过去,里面黄澄澄的都是金子! 一大包金子------一辈子也花不完哪!两个婆子也不傻,想着先把金子骗到手,管他是谁给的,趁早带着家人遛之大吉,手里有了钱,谁的摆布都不听! 可是------召伯虎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冷哼一声。这钱岂是白给的?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这是买命的钱。这两个稳婆已然入了局,成为人家手中的棋子,进退由人,自己是再也做不得主了。 自收下这定金之后,这两个婆子家中便分别住进两名租客,日夜吃住皆在一处,如何走得脱?待到獳羊姒一案发作之时,两个婆子便被安排入宫轮班,至于她们家中,则被里外看守严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王后生产当日,非常凑巧的恰逢这两个稳婆当班。她们本想麻着胆子做些手脚,不料召国公夫人突然带着自己府中的稳婆前来助产,这下不好动手了------待胎儿娩出之时,她们都打算放弃此事了,恰在此时,一位宫妃带着自己的贴身宫女进来了。 那位贴身宫女手上拿着一个银链子制成的长命锁,其中一个稳婆眼尖,一眼认出这便是自己小孙子脖子上常挂的物件,立时慌了手脚。那宫女走近刚出生的四王子,不过问了句:“这孩子多重?”正在给婴儿擦身子的另一个稳婆手中一颤,她听出这正是给她金子的那个罩黑纱的女子。 宫女眼带威胁,虽不言语,但两个稳婆都感到了如大山般沉重的压力自头顶轰然而下。横了横心,眼见召府的稳婆抱着四王子掀帘子向周王贺喜去了,屋里只剩下昏迷不醒的王后与两个稳婆。于是,她们一不做二不休,动手用暴力扯出尚未娩出的胞衣,这般即便不能造成番己产后大出血,至少也能让她今后再不能生育------ 召伯虎听得头皮发麻,好一张精心筹谋的网,宫里宫外联动。先是利用獳羊姒之死,惊动王后胎气,以致早产。接着再收买胁迫稳婆,在生产时置王后于死地。真是处心积虑,筹谋日久啊! 至于是哪一位宫妃与她的贴身宫女,查出来是轻而易举之事。召伯虎本以为与纪姜次妃脱不了干系,不曾想竟是鄂姞与她的贴身宫女梅子,事关重大,他立即向周夷王禀告。 周夷王这几日如同失了魂一般,只一日日地在妻子灵前守着,吃睡都在棺柩旁边,什么都不想理会。若不是召伯虎来回禀的事情涉及王后之死,他怕是也不会接见的。 听完召伯虎的奏报,晦暗的厅堂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召伯虎躬着身子等了好半天,才听到周夷王低沉略带暗哑的声音响起:“孤曾说过,无论涉及到何人,都必须一究到底。鄂姞自也不例外,也罢!来人!” 内侍贾正守在门口,闻声而入:“大王有何吩咐?” “你陪召国公内宫走一趟,赐夷己鸠酒一杯,亲眼见她喝下去。她身为王后的媵妹,如今王后既已逝,她便该相随于地下。” 召伯虎吃了一惊,明明是说鄂次妃的事,怎的又扯到了夷己身上?虽说那自尽的小内侍原是夷己宫中的近身宫奴,可人已死,也没拿到实证啊!可周夷王脸色铁青,显是不容置辩的样子,他也不便多说。 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惊疑,姬燮又补了一句:“先将梅子与鄂妃宫中所有人都一一拷问,孤就不信撬不开这些奴才的嘴!” 他忽地站起身来,轻轻手抚着番己的棺木,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棺中人低声呢喃:“阿己,谁害的你?孤定要一一把他们揪出来,一个也不能放过!” 这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中一个个迸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召伯虎只觉得背上一阵发毛。 “咣当——”一声巨响,一个眉目清秀的宫女从杌子上跌落,项上的白绫崩断,片片飘散如飞雪一般。 鄂姞上前一步,用双臂生生接住宫女的身子,一脸焦灼:“梅子,你怎的这般想不开?你我自幼情同姐妹,有我的便有你的,为什么非要走这一步?” 梅子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含着脓血的痰液,哑着嗓子说:“娘娘,就让奴婢去吧!您就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奴婢头上,横竖都是一个死!奴婢不怕的------” “宫中谁不知道你是我的贴身侍婢,你做的便是我做的,有何不同?梅子,你可再不能这么傻了------”鄂姞还待再说些什么,忽听外头一阵喊:“内侍贾大人到!召国公到!” 也没待通传,召伯虎与内侍贾已带着数十名内侍与嬷嬷闯了进来。一进屋,就见到地上覆翻的小杌子,破碎的白绫与梅子脖子上明显的勒痕,二人对视一眼,心道:幸亏来得及时,再晚一步怕是没活口了! 内侍贾心道侥幸,再不肯耽搁时间,一打眼色,两个宫嬷会意。二人齐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挟住了梅子,令她动弹不得。梅子两边被挟住,也不知被那嬷嬷如何拿捏,只觉双臂酸软,挣扎也使不出劲来,只能奋力地左右扭动身子。两个嬷嬷反向把她胳膊一拗,肘部顿时传来钻心剧痛。 梅子哎哟痛呼出声,疼得几乎淌泪。鄂姞见不得她受此苦楚,愤而冲着内侍贾大叫:“大人,梅子乃我的贴身侍婢,你当着我的面如此折磨欺侮,可把我这次妃放在眼里?” 内侍贾只是冷哼一声:“奴才只是奉大王之命行事,梅子涉嫌买通稳婆,谋害王后性命。为了防止她再次自尽,毁了人证,只得使些手段出来。”他思忖了一番,又说:“这女子很是忠心,为防她咬舌,二位嬷嬷可知怎么做了吧?” 梅子还待大叫,一个嬷嬷迅速伸手在她下颚捏了下,梅子闷闷呼痛一声,下巴立刻脱了臼。她半张着嘴,嘶哑着叫不出来。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零七 拷问 鄂姞看得目瞪口呆,知道内侍贾浸淫宫中多年,早看惯了宫中的阴毒伎俩,便将目标转向召伯虎:“召国公大人,您素以宽厚闻名,今日之事你可看得过眼?” 岂料召伯虎只是冷冷瞟了她一眼:“对付阴毒之人,自要使用非常手段。若论狠毒,次妃娘娘怕也是不遑多让!” 目送召伯虎将梅子押走,鄂姞反倒镇定下来:“宫内监大人还有何见教?” 内侍贾面冷如冰:“召集所有宫人来大厅集合,另去冷宫提取夷己。” 萱宁宫正厅,数十宫人噤若寒蝉,齐刷刷跪了一地,人人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上首坐着的鄂姞一动也不动,如泥塑的雕像一般。内侍贾威风凛凛,站在阶前,没人敢抬头看他的脸色,只是听到声音都害怕,仿佛是阎王的召唤。 “你们哪个是负责给冷宫递送食物的?”阎王发问了。 人们默不作声,有几人转头瞅向了前排一个头快低到了胸前的四十来岁的嬷嬷。那妇人咬咬牙,知道已躲不过去,便膝行向前了几步,叩首道:“是奴婢!” 内侍贾气定神闲地抚弄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跟它们很有话说:“除了食物,还递送了什么别的东西没有?” “没有啊,真的没有啊!”那嬷嬷头叩得山响,大呼冤枉。 “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内侍贾忽然拍拍手掌:“夷己身边的被杖毙的狐姬可是你的娘家侄女?次妃娘娘选你来为冷宫递送食物,可真是用心良苦哇!”说完,特意抬眼瞟了鄂姞一眼,后者并不为所动。 狐嬷嬷性子泼辣,闻言有些愤慨:“我侄女被杖毙不假,可我也是在宫里侍候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了,总不能因为沾亲带故的缘故,便把没影的事硬安在我头上吧?------” 内侍贾一挥手,一个膀大腰圆的宦官一记耳光扇过去,狐嬷嬷的面孔立刻肿起半边高,嘴里咯了一声,吐出半口血,其中还掺杂了一枚牙齿,她眼泪都出来了。旁边众人全都噤若寒蝉,缩着不敢动弹。鄂姞忽觉得有些后悔,或许自己不该拦着梅子,这里都如此,还不知她在召国公手上会遭受什么酷刑呢? 说话间,夷己已被两名宫嬷扔到了阶前。内侍贾又一挥手,一名小内侍手捧着托盘上前一步,盘中是一尊镶红宝石的黄铜酒爵,盛满了琥珀色的液体。内侍贾冷冷说道:“大王赐夷己鸠酒一爵,好为王后娘娘殉葬。请娘娘这就上路吧!” 在场所有人都吓白了脸,身子抖如筛糠,再无人敢随意开口。夷己不住颤抖着,睁着通红的双眼道:“为什么?王后死便死了,凭什么要我殉葬?我可是伯姬之生母,大王这般做,置公主于何地?难道把我打入冷宫还不够,非要让我死才肯罢休吗?” 慌乱中,她与鄂姞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一切都没能逃过内侍贾的眼睛。他心如铁石,半点不为所动:“大王有话,夷己本为王后的媵妹,自该生死相随。至于公主,自有其无量前程,不可为这般卑贱的生母所累。娘娘好好去了,自有死后哀荣!” “哈哈哈------”夷己忽然仰天大笑,笑到脖子上青筋暴起,笑到发髻散乱,形同疯妇。她的声音悲怆凄凉,发出生命最后的质问:“凭什么?从小,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嫡女,嫁人后是母仪天下的王后;我与她共一父,却如同侍婢一般,不能称呼生父,只能称大人。等到嫁人了,我依旧是她的侍婢,一辈子都摆不脱这卑贱的身份!我母亲为番子殉葬,我为嫡姐殉葬,为什么?就因为她母亲是井姬,我母亲是夷奴吗?我不服,不服------” 她忽然冲上来打翻了酒爵,鸠酒洒出,地上冒起一股白烟。内侍贾怒起:“夷己身为废妃,竟敢抗旨不肯为王后殉葬?来人,把这一壶都给她灌下去,敬酒不吃吃罚酒------” 内侍贾话音刚落,马上便有七八条胳膊伸过来将夷己死死摁住,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动弹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是你自找的。一个冷宫弃妇,竟敢打翻大王御赐的鸠酒,哼哼------”内侍贾冷笑着,手里拿着装鸠酒的扁平铜壶,一步步走近。夷己睁着通红的双眼,拼命地摇头:“不,我不要------求求你们,别------” 内侍贾一打眼色,一名小内侍捏住了夷己的鼻子,她硬撑了半分钟的时间不肯张嘴呼吸,憋得满脸通红,终于还是破了功。趁这时机,内侍贾马上将细长的壶嘴塞进她嘴里,生生将一壶鸠酒都灌了进去。 事已毕,内侍们将夷己重重掼在地上。一下子喝入这么大量的鸠酒,毒性发作得很快。马上,夷己捂着肚子在地上不停地翻滚,鼻孔与嘴角淌出泛黑的血,样子十分骇人------不过半炷香功夫,她再也滚不动了,只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喃喃道:“伯姬,我的女儿,你要为娘报------仇啊------” 她说这最后一句话时艰难地抬了抬头,从眼角处淌出黑血,如同地狱爬出来的女鬼。在场所有人都汗毛倒竖,惊悚不已。 “来人哪!”内侍贾抖抖衣袖:“把夷己抬出去,装入棺柩,待王后大殡之日,一起抬出宫门。” 夷己抬出去后,地上仍然留有一块块斑驳的血迹。鄂姞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虽强作镇定,但已是半身酸软,既喊不出,也挣脱不出,所有人都能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至于其他人,早就吓白了脸,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至于那位狐嬷嬷,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反倒是破罐子破摔了。见内侍贾的眼光扫向自己,立刻梗起脖子嚷道:“看大人的意思,老婢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横竖一个死字。大人杀了我便是,还问什么?” 内侍贾冷笑一声,身边的一个长相凶狠的内侍大步上前,从腰间扯下一块汗巾,一捏狐嬷嬷的下颚,将汗巾塞进她嘴里。然后左膝顶住她的脊背,左手扣住她的肩,右手捏她一掌,也不知手上如何使力,只听一声沉沉的骨头碎裂声,狐嬷嬷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只是被堵了嘴,叫不大声。 堂下跪着的众人看去,只见狐嬷嬷右手小指弯曲成奇怪的样子,指根往后压,几乎贴着手背,指尖却往外弯成九十多度。鄂姞死死盯着那指头,吓得簌簌发抖,魂不守舍如痴呆。 狐嬷嬷疼得脸色紫红,眼白翻起,半昏厥过去。早有人在她脸上泼了一盆凉水,狐嬷嬷悠悠醒转,眼前就是内侍贾那张阴沉的脸:“你不怕死对吧?那就让你生不如死,反正你有十根手指,咱们再来几回如何?” 这一下,狐嬷嬷几欲吓死,急急点头:“我说,我全都说。” 内侍贾冷漠地盯着她:“说吧。” 这回狐嬷嬷可算是竹筒倒豆子了,她捂着手指,哆哆嗦嗦全说了:“------是鄂次妃娘娘让我去负责给冷宫传递饭菜的,还给了我不少金,让我传话。夷己娘娘说,王后身边的姒嬷嬷,是她一等一的心腹,定要去了此人,才好在王后临产时放开手脚做事------” “胡说!”沉默多时的鄂姞忽然开口了:“我只是看你的侄女从前是夷己的贴身侍女,所以才安排你去伺候她的。何曾让你传过话?分明是眼见夷己事发,在这胡乱攀咬!” “次妃娘娘若是清白,自可安坐,总得让人把话说完吧?”内侍贾高声说道,转脸问道:“你是怎么传话的?是直接告知鄂次妃吗?” “不是,不是。”狐嬷嬷捂着指头,咧嘴道:“我只告诉我梅子姑娘,其他的事,婢子真的不知啊!” “行!”内侍贾一挥袖:“将她带去交给召国公好好审问,去吧!” 这一天对于萱宁宫众人来说太过于漫长,长得仿佛过了一年。眼见红日西斜,但内侍贾这个白日阎罗依旧没有回归地府的意思。他仍然在正厅光洁的地面上踱来踱去,每一步都踩在宫人们颤抖的心上:“------你们知道吗?王后大殡在即,依着大王之意,不但夷己要殉葬,萱宁宫与秋寥宫和王后之死脱不了干系。所有宫人皆要殉葬,除非有谁能站出来,将所知道的事吐个干净。大王定会恩准其免死,派于别宫伺候。就看------” 他目光扫过下跪的众人:“谁能识时务了?” “大人!”话音刚落,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内侍从队列中膝行而出:“奴才是伺候宫中茶水的,所知不多。只要大人但有所问,定竭力应答!” “好!”内侍贾脸上难道地露出笑容:“我且问你。萱宁宫中谁是负责与宫外联系之人?”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零八 白纸鸢 小内侍低头说道:“禀大人,咱们娘娘从不与宫外联系,便是鄂侯入镐京谒见大王之时,也只是在宫中兄妹相见,从不派人出宫。即使在宫内,也甚少与其他娘娘来往。因此,萱宁宫并无大人所提之人。” 内侍贾脸上晴转阴了:“那狐嬷嬷的话岂不是白传了?” “也不是白传。”小内侍抬眼看了看座上的鄂姞,迟疑道:“梅子姑娘近来常派身边的小宫女前去找秋寥宫的竖刁公公。依奴才看,这与宫外联系的事,应该落在秋寥宫那边。” 哦?这可是条重要线索。内侍贾眉毛一竖:“谁是梅子的贴身宫女。” 堂下众人纷纷膝行后退,空出了一个十四五岁面目清秀的小宫女,浑身如筛糠一般发抖:“奴婢是------梅子姐姐的宫女,叫孟妫。” “闲话少说,你可曾为你主子前去秋寥宫传话?”内侍贾直接问道。 过了半晌,孟妫慢慢挺起腰杆,目光颇有几分镇定,傲然道:“梅子姐姐与次妃娘娘待我恩重如山,粉身难报!你想向大王邀功要我们诬陷娘娘,却是万万不能的!” 话一说完,孟妫猛然暴起,冲着宫墙壁猛冲过去,意图碰壁自杀。内侍贾脸色大变------ 还没等他叫出声来,身旁那个膀大腰圆的内侍早已斜刺里冲过去,只用一只手便把孟妫如老鹰拎小鸡一般擒住,扔到了内侍贾脚旁。 “干得好,祁仲!”内侍贾一面赞叹下属的身手敏捷,一面对着孟妫啐了一口:“呸!为着你主子的黑心肝,下狠手害死王后,这叫什么忠心?我倒要瞧瞧,是我内侍监的手段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他再不肯废话,只淡淡地吩咐道:“两位嬷嬷,动手吧。” 刚才绑了梅子的两位嬷嬷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一得了令,立刻从地上的大包袱中取出一团布料,轻轻一抖,却是半尺宽,十几丈长的灰黑粗布。孟妫看得发慌,忙爬起来要跑,被一个婆子拿住,压在长几上。 然后两人手上不停,左左右右地缠绕起来,宽阔的布条先平平绑住她的手脚身躯,然后继续不停地缠绕,连人带几地缠起来,足足绕了几十层。 孟妫被牢牢缚在案几上,背贴着冰冷的硬木板,周身便如一只蚕蛹。这粗布十分结实,她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不由得惊叫道:“你们要做什么?要对我------用刑么?” 内侍贾十分满意地左看右看:“恰恰相反,是怕姑娘想不开,自己伤了自己。”话音一落,早有一团臭烘烘的布团塞进了她嘴中,以防她咬舌自尽。他转头微笑道:“两位嬷嬷手段了得呀!” 一个婆子道:“这本是为了伺候宫中不懂事贵人的把戏,防她们自戕自伤,倒叫大人见笑了。” 内侍贾点头道:“把她抬到内侍监去,每一两个时辰给她灌些汤水,吃食就不用了,拉撒由她在身上吧。” 眼看孟妫被内侍们抬走,刚才举报她的那名小内侍满怀希冀地膝行向前,内侍贾厌恶地瞟了他一眼:“你先去中宫院里洒扫吧,以后再安置你。至于你们------”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转向萱宁宫众人:“我今儿累了,就到这里吧。明儿个再来,你们可得想清楚该说些什么,若不能让我满意,那就只能去王后陵里头伺候了------” 大殿后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内,满脸疲惫的周公定来不及休憩,正在听取家臣梅叔的奏报。二人低声耳语,周公定的神色越来越严峻。 “这么说,已经挖出了鄂次妃?梅子与孟妫已经被押入内侍监受刑了?” “小人打听了许久,的确是这样的。”梅叔也是一脸的忧虑:“大王亲赐夷己鸠酒,命她为王后殉葬,人已经装殓了。萱宁宫那些人被吓得够呛,只怕吐口是迟早的事。大人,幸而咱们与宫中只通过一人联系,只要断了这条线索,谅那召国公也抓不住实证。您可要早做决断哪!” 姬定的脸上难得地显露出些许不忍之意:“可这些年竖刁为我也是鞍前马后,忠心一片。这么做于心何忍?” “哎呀大人,”梅叔急急拱手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呀!既然孟妫已然暴露,下一步便是竖刁了。届时严刑拷打生不如死,还不如此时早做了断,大人也会照管他在宫外的家人。想他也是乐意的。” 周公定默默地凝视了半晌天边的晚霞,声音冷硬如冰岩:“秋寥宫已被封闭得如铁桶一般,进不去也出不来,看来只有用那最后一招了。” “竖刁与大人早有约定,看到信号便一定会意。” “但愿如此吧。”周公定长长叹道。 “师傅,咱们不是回大殿向大王复命吗?怎的还望西走?”祁仲一脸茫然地问内侍贾。 “你呀,真是没脑子!”内侍贾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懊恼:“趁热打铁不明白吗?若是去得迟了,等人家把物证人证全都毁灭了可怎么办?” 祁仲恍然大悟:“原来师傅要去秋寥宫啊!高哇!” 转过前面的宫巷,再往里走一百步左右便是秋寥宫的宫门了。朱红的宫墙内,忽地升起一只白色的巨大纸鸢,映衬着血色残阳,显得十分诡异。夏季本不是放纸鸢的最佳时节,因此这纸鸢显得十分突兀,造型也有些怪异。通体是个规则的菱形,十分巨大,足有七八岁孩童的个子那么大。且上头用黑墨画了一个哭脸,三角眼,下头点点重墨代表泪水。最骇人的是一张血盆大口半张着,还有一条舌头伸出来,便是日头还没落下去,众人见了都心生惧意,若是夜里看到这么一个白纸鸢,便跟见到白无常没两样了。 “师傅,那是什么鬼东西呀?”祁仲指着那白纸鸢,惊问道:“要不要派几个人过去看看?” “罢了,秋寥宫就在眼前了,还是办正事要紧。”内侍贾断然道,可心里还是掠过一丝隐隐的不安,这白纸鸢实在太过怪异------似乎是什么不祥之兆? 祁仲一脚踢开秋寥宫的大门,见这么一群气势汹汹的人闯进来,宫人们知道不好,皆躲避不出。内侍贾沉着一张脸,径直向纪姜所住的寝殿走去。 纪姜正独自歪在榻上,见到内侍贾进来也不动身,只冷冰冰地问了句:“内侍监大人几乎快成了我秋寥宫的常客了,这回来又有何指教呢?” 内侍贾敷衍地行了个礼:“次妃娘娘,奴才奉大王之命拘传竖刁前去问话。” “竖刁?哼!你们先是把尚父从我身边带走,如今又要拘走竖刁?眼里还有没有本宫这个次妃?”纪姜怒不可遏,语气中却满是无可奈何的苍凉:“本宫在大王眼中,就是如此的无足轻重么?” “好叫娘娘得知。”内侍贾声冷如冰:“大王已用鸠酒赐死夷己,准备为王后殉葬。鄂次妃买通稳婆,借生产之机谋害王后,罪名已坐实。还请娘娘配合交出竖刁,以免激怒大王,牵连自身。” 纪姜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顿时露了虚怯之意,她迟疑着说:“竖刁适才还在这,后来说他要出恭,便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不知怎的,内侍贾忽抬起头,侧脸去望天,刚才在秋寥宫附近晃荡的那只诡异的白纸鸢竟然消失不见了。他顿时明白过来,大叫一声:“不好!”转脸吩咐祁仲:“赶紧在秋寥宫搜查竖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挖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 “诺!” 天色已黑,风冷星稀,凉爽的夜风吹来,倒使人散去一些心头的惊悚之意。秋寥宫灯火通明,几十名内侍与侍卫川流不息,手里提着的灯笼远远望去有如点点荧火,忙碌个不停。 内寝殿反不如外头亮堂。内侍贾撑着手臂坐在案前,看一旁跳跃的烛火,一只飞蛾抖着颤颤的翅膀,柔弱却又坚定,慢慢逼近火苗。从午晌出了大殿就忙活到现在,他真的是累了,若不是因为竖刁失踪,这会子他怕是早就歇下了。 祁仲轻手轻脚地走近来,一脸的疑惑不解:“师傅,宫里内外弟兄们都搜过了,的确找不到竖刁。” “你确定他在宫里吗?没有趁咱们来之前跑出去吗?” “不可能啊。秋寥宫早就被封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也问了许多宫人,大家众口一词,今天午膳时还是由竖刁分的饭食,下午也是由他伺候的次妃,这么一会子功夫能去哪儿呢?” 内侍贾缓缓踱了几步,忽旋转脚跟问道:“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谁?” “是在寝殿门外伺候的小宫女,她亲眼见到竖刁往后园子的方向去了,以为他是要去出恭,所以没在意。” “走,去后园子。”内侍贾果断挥手道。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零九 投井 秋寥宫的后园并没有多大,只有一片池塘和一片林子,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什么。内侍贾根本没有搜林子,他心里清楚,祁仲他们恐怕早就把这片小树林翻了个底朝天了。 “这园子你确定找过了吗?”对于内侍贾的疑问,祁仲表情很忧怨:“找过了,师傅。四处都找遍了,就差掘地三尺了。” 内侍贾一指池塘:“那水里呢?” 祁仲一愣,忽反应过来:“师傅,你是说------嗨!!”他一拍大腿,马上回身道:“你们几个,脱了衣服,下水去摸一摸,看看人在不在水里?” 几名水性好的侍卫脱衣下水,又是趟又是潜水的,折腾了好半天,除了捞上些水草之外,一无所获。内侍贾纳了闷:“水里也没有。难道那竖刁生了翅膀飞走了不成?” 他转头问祁仲:“这后园子里还有什么地方是咱们没搜过的?” 祁仲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听说西边还有一口井,因水有些咸,甚少有人去那打水。哦,我明白了,师傅!” 内侍贾一见到那口井心里便凉了半截,觉得自己的推断怕是有误。因为这井口实在是太小了,若是娇小玲珑的宫女还可以勉强跳进去,若是竖刁这样的内侍嘛------那把身体塞进去还是蛮困难的。但事已至此,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从狭小的井口望下去,只见深不见底黑黝黝的一口静水,什么也看不到。放下井绳与辘轳舀了半天,除了井水什么也没捞上来。内侍贾终于卸了气,但却依旧不甘心:“派人在这后园子守着,一有动静速来向我回报。” 王后的丧事是在大殿办的,这几日的中宫反而分外安静,后部僻静的排屋内,隐隐传来些惨叫哀告声,顺着风向,若有若无地传了些到外头的蔓萝居中。 东儿伸着脖子往窗外眺望,喃喃道:“怎么半天没声响了?” 黄嬴坐在床上,轻声逗弄着三王子姬慈,闻言抬头道:“你可真有趣,有声响时坐卧不安,没声响了也惦记着。” 东儿苦笑一声,走到黄嬴身旁,低声说:“想起王后薨逝那日的事,我这心里猫挠似的。看大王这些日子的样子,莫不会迁怒咱们当日没照顾好王后吧?” 黄嬴沉思半晌:“你的思虑也不无道理。但王后之死与我们并无半点干系,想大王也是清楚的,所以此事咱们知道得越少越好。看召国公大人这几日不眠不休,怕是已审出来了。别的我不知,那秋寥宫与萱宁宫这回定是脱不开干系了。” “娘娘说的是。”东儿一皱眉:“大王赐死了夷己,那伯姬公主她------” 黄嬴敛容道:“但愿她能想明白。” 大殿内,周夷王姬燮正沉着脸听取召伯虎的审问报告。 “臣审问了秋寥宫与萱宁宫的众人,现事实已清晰。此事是由冷宫的夷己出谋划策,由负责传递食物的狐嬷嬷居间传话给萱宁宫大宫女梅子,先设法除掉中宫令獳羊姒。再将其惨死一事设法透露给王后,引发娘娘胎气早动,再由先前买通的稳婆在王后生产之时做手脚。但因王后临时叫召夫人入宫,稳婆无处下手,只得在四王子出生之后强行撕离胞衣,造成王后产后大出血。” 姬燮的牙关紧咬:“此事与鄂次妃有何关系?” 召伯虎一抬眼,他是跪着的,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夷王微微鼓起的腮帮,紧紧绷着,咬牙切齿一般。他低下头:“因为梅子死活不肯承认,只说此事是她一人所为,与次妃无关。因此不能定论。” “什么一人所为?”姬燮暴吼道:“一个宫女,若无人指使,哪来的那么多金子收买稳婆?她以为自己咬死了,便把孤当傻子不成?” “大王息怒。”召伯虎叩首劝道。 姬燮勉强让自己平静了下:“那秋寥宫又是怎么回事?” “两宫多人指证,梅子与纪姜妃的贴身大内侍竖刁走得很近,二人常常见面说话。根据宫门出入纪录,竖刁近两个月数次出宫。据臣推断,竖刁便是宫内与宫外联系的中间人,偏偏此人失踪了,臣与内侍贾大人搜遍内宫,依旧不见踪影。” 大殿门“吱呀”一声,内侍贾缩手缩脚地走了进来,嗫嚅着说:“禀大王,竖刁找着了。” “在哪?”召伯虎与姬燮几乎同时问道。 “他投井了。想是这几日尸体泡了水,今日晌午后终于浮了上来,虽然躯体肿大了一倍,但叫秋寥宫人一辨认,都说是竖刁。” “你不是说那井口狭小,竖刁根本进不去吗?”召伯虎追问道。 内侍贾一脸懊恼:“那厮狡猾,他是把衣服脱光了,再将衣物和一块大石头包在一起捆于臀下,借着井壁的滑溜劲,自己硬沉下去的。也不知那厮是吃了什么药了,竟然这么硬着心肠非要赴死不可。” 召伯虎叹息一声:“如此一来,秋寥宫与宫外头连着的那根线便断了。既无法定了纪姜次妃的罪过,也没办法确定到底外头是谁在相帮。唉!” “奴才就知道,那只白纸鸢有古怪。可惜当时没有在意。”内侍贾想起来,真是无限懊恼。 “什么白纸鸢?”周夷王问道。 “哦,那天奴才领人走到秋寥宫附近,这看见天上飘着一只白纸鸢,样子十分怪异。接下来奴才等搜遍全宫,都没找到竖刁,想是那时他便投井自尽了。” “如此说来,”召伯虎拖长音调:“那只白纸鸢便是竖刁与其宫外主子相约好的信号,只要看到它,便知事已败露,需自尽以保全秘密。一定是这样!” “区区一个近身内侍,死活何足挂惜?”姬燮怒吼一声,一拳重重砸在案几上。只听哗啦一声,几首以花梨木雕饰的一簇海棠花已是碎裂了:“孤乃天下之主,给人定罪何须什么人证物证?先将鄂姞带到大殿来!” “诺!”内侍贾躬身道,他心里清楚,周夷王姬燮不是个易怒之人,但一旦动怒,便是雷霆万均,或许现在才只是个开始。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一十 红花汤 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的隔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八月初的暑热天气,此时竟凉得叫人心悸。周夷王姬燮端坐于昏黄的宫灯之下,双目微闭,眼下是深深的黑晕,面色青白中泛着一丝焦黄,连平日里饱满的双颊也陷进些许。 鄂姞只抬头瞟了一眼,顿时心中一颤,不过七八日未见,没想到周夷王竟然憔悴至此?联想到他是为什么事憔悴思虑,她心里不由得惊惧不已。 空荡荡的大厅内,姬燮沉郁的声音有如祭钟敲响:“你的事孤尽已知晓,叫你来便是想听听你最后的辩解。怎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大王说的什么,臣妾根本就听不懂。都是梅子她自己做的事,与臣妾无干呀!她和狐姬关系好,本是为了姐妹报仇来着,臣妾并不知情呀!”鄂姞决定抵死不认,反正说不说都是一个死。 “呵呵!”姬燮冷笑一声:“你想错了,梅子还有些骨气,若不是召国公拘了她的家人来,想是什么也不会说的。但萱宁宫的其他人倒吐了不少东西出来,你是如何在御花园与纪姜密谈的,夷己又是如何通过狐嬷嬷传话给梅子,再由竖刁送信到宫外,这条线孤都一清二楚。还有那个在中宫门口拿着羊皮画像的小内侍,是你安排到宫门囗当差的吧?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和你脱不了干系,夷己还只是出谋划策,而你------”他一脚将鄂姞踹倒在地:“你就是那杀人的刀!” 这一脚力道十足,鄂姞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淤血,容色凄然:“大王既然已经都知道了,干吗不一杯鸠酒赐死了我,如夷己一般?何必召我来多此一问呢?” “孤是好奇呀!”姬燮默了一会,缓缓道:“你自入宫以来,一直性子柔顺,从不违逆于孤。又是王后提拔的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竟然生此歹念?” 鄂姞卸下心防,反倒镇定了下来,漠然道:“性子柔顺?夷己又何尝不柔顺呢?可大王是真心喜欢我们吗?还是把我们当成是您与王后置气后的膏药贴?至于王后,她提拔我不过是为了制衡纪姜次妃罢了!我又何须感激于她?为了避子汤一事,大王险些废后,可老天不开眼啊!竟让她怀孕了,将大王整个的心和人都占了去。别人也就罢了,黄嬴与纪姜都生了王子,便是夷己与孟姜膝下也有王姬了。只有我一无所出!只要王后在,臣妾这辈子便再没有机会有孩子了!漫漫宫中长夜,臣妾该如何度过?” 姬燮睁大眼睛,一步步向她逼近:“所以你便要谋害阿己是吗?给宫中妃嫔用避子汤是孤的主意,你为什么不来恨孤?却要针对王后?为什么?” “大王------”鄂姞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哽咽着说:“臣妾怎能恨大王呢?自嫁入宫中那日,大王便是臣妾的终身依靠,我这一生走不出这深宫,也不能离开大王了!我只求大王多少看我一眼,让我也能为大王开枝散叶,臣妾就这么点要求哇------” “是吗?”姬燮的声音冷厉如刀:“你只是想要孩子吗?难道对王后之位没有想法?”他低头托起鄂姞小巧的下巴,一字一顿道:“纪姜失宠,黄嬴与孟姜地位低,你兄长在江汉势力渐长,只要王后薨逝,你的机会就来了?不是吗?纪姜与夷己不就是这样对你说的么?” 仿佛被触及心底最深处的地方,心中隐匿的那一处轰然塌方,被掩藏住的丑陋无处躲藏。鄂姞一手撑着地,哀哀戚戚道:“------我------,她们是这样说过。但立后之事,全在大王一念之间------” 姬燮狠狠抽出脚,猛一甩袖,冷言道:“罢了,与你多说一句都是多余的。来人哪!” 内侍贾与祁仲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从门口躬身而进,内侍贾的托盘正中是一个黄铜镶红宝酒爵,祁仲的托盘里却是一个瓷碗。姬燮指着酒爵说:“念你跟了我数年给你一个选择,这爵中是鸠酒,而瓷碗中则是红花汤。若你饮下鸠酒,孤便立你为后,以大周王后之名风光下葬,给予你母家无限哀荣。若你不肯,便只能饮下这红花汤,自此绝育,此生幽闭于萱宁宫,如何?” 大颗的泪珠从鄂姞秀目中垂落,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过瓷碗,一仰脖子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角谢道:“多谢大王饶命之恩!” 姬燮也不作声,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不一会儿,豆大的汗珠从鄂姞额头上滚落,她捂着腹部倒地翻滚,嘴里不住呻吟着,叫得越来越大声。姬燮也不叫人来,只是满意地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 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鄂姞终于熬不住晕死过去。姬燮这才轻蔑地冷笑一声:“还以为骨头有多硬?原来也只是个怕死的货色,哼!” 内侍贾与祁仲凑了过来,姬燮吩咐道:“把她扔回萱宁宫,留两个人伺候着,一天只准送一顿饭食,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真要论起来,周夷王姬燮并不是个狠心之人,当年先懿王之所以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除了叔叔孝王的压力之外,其中有一个缘由就是觉得这个儿子性格寡柔,怕他挑不起天下这副重担。 自即位至今已有六年之久,除了烹杀齐哀侯那件事之外,大部分时间夷王在诸侯及宫人宗亲眼中还算是个脾气好的君主。 可王后番己的猝然离世改变了这一切。死了老婆的姬燮忽然变得暴戾非常,先是不由分说赐死了夷己,接着又逼次妃鄂姞饮下绝育的红花汤。那天夜里,鄂姞被三五名内侍抬回萱宁宫时,一路都淌着血。接着萱宁宫紧闭宫门,只留侧壁小洞一日供给一顿吃食,没人知道里头人的死活。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一十一 王后大殡 更为恐怖的是,夷王再次下令命萱宁宫与秋寥宫所有宫人随葬。那一日黄昏,宫中哭声震天,成群的乌鸦在两座宫殿的天空中飞来飞去,不时梗着脖子发出“嘎——”的嘶哑叫声,叫人听了毛骨悚然。内侍贾从里头抬出一具具白布包裹的尸体,装入一个个粗陋的柏木棺材,那情景-------真是一言难尽! 一时之间,宫内宫外,朝上朝下,人人自危,恨不能抱着脑袋钻进沙丘里以求自保。当然,人们心里对于周夷王的暴戾是又惊又惧。只有太子例外。 姬胡已经十一岁了,这几年也懂了不少事,再加上已经从召伯虎口中得知所有幕后之事,对于宫中这场血雨腥风他只有两个字——痛快!在他看来,自己的母亲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好吗?这些贱妇或为了争宠,或为了泄私愤,更或为了贪图王后之位,残忍谋害了大周王后,难道不该遭报应吗? 他红着双眼,每日跪在灵前,躬身拜礼,哭灵摔盆。每日只睡两个时辰,眼窝已深陷下去。终于熬不住了,一时晕倒在灵堂。 召伯虎看不下去了,对周夷王说:“大王,已快一个月了,该大殡了。再这样下去,您和太子的身子都要熬不住了。往者已矣,活着的人且得好好保重啊!” 姬燮木呆呆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明日就是正式大殡的日子了,姬胡既觉得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痛苦的不舍。本来他还想为母亲守这最后一夜,但召伯虎与卫和都劝他回东宫歇息,明日才能有体力扛得住。 走在通往东宫的甬道上,姬胡只觉得头重脚轻,每一脚都似踩在棉花上。卫和想扶他一把,都被他推开了,心里暗骂:真是个倔脾气! 天色已晚,头上明月高悬如镜,月光流泻如银。大殿一旁的偏殿一角亮着烛火,隐隐有压抑着的低泣声传出,窗纸上映出一个娇小窈窕的影子似在抽搐。虽只是个影子,但姬胡一眼就认出那是妹妹伯姬。 不自觉的,他把脚跟转了过去,轻轻推开门,伯姬仿佛受了惊,猛地站了起来,有如一只乍惊的兔子。房中什么都没有,只在正中搁着一个黑沉沉的棺柩,前头一个铜盂里还烧着纸钱,那灰白色的残烬被门开时的风带起在空中飘飘忽忽许久才落下。 “伯姬,你------”姬胡心疼妹妹,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说,最后只得毫无新意地说道:“你别再伤心了,人死如灯灭,还是节哀为上!” 伯姬虽只有九岁,却像突然长大了一般,她嘴角浮现出一抹讥嘲的笑意,缓缓福了福:“多谢太子殿下挂念。伯姬与母亲夷己都是下贱之人,死不足惜。太子身份贵重,切莫让我母女带累了才是!” 姬胡闻言紧攥双拳,周身怒气隐隐聚集,眉间的戾气越来越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夷己之死不是咎由自取吗?我母后已许她出冷宫,将来还可以随你一同前往夫国,她却依旧出此毒计暗害于母后!伯姬,就算你不念母后对你的抚养之恩,也该清楚是非曲直吧?” 伯姬紧咬嘴唇,回过头看了眼夷己的棺柩,眼中噙泪:“我眼里只有枉死的生母,再装不下其他人!太子殿下,你虽丧母,却依旧有父王的依重,有好友师父环侍于侧,还有兄弟姐妹都依傍着你,可我除了生母还有何人可依恃?如今她去了,你我兄妹情分也算是断了,今后太子殿下与我只有君臣之分了!” 姬胡愤怒地一拂袖,摔门而出,背后传来伯姬的大声哭泣之声。卫和提着灯笼追上来劝道:“太子殿下,伯姬公主还小,等她长大了,就明白了!” “不可能的,”姬胡怒气渐消,心里涌上的是一阵苍凉:“丧母之痛,感同身受!罢了,不强求了!” 钟鼓声响起,云板声响彻云霄,八马拉着的灵车载着王后番己的棺柩,后头跟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上百辆拉着随葬小棺的车队,两边跟着成群的宫女,内侍,王孙与百官,浩浩荡荡出了王宫。车队在镐京百姓震天的哭声中送出了城门,往西面的原野走去。那里,是西周王室的陵寝聚集地。 按规制,王后是要与周王夫妻同陵的,只是番己先亡故,所以注定不同穴。令送葬队伍特别是姬姓本家诸侯们吃惊的是,周夷王姬燮居然亲自来送葬了。本来夫为妻纲,王后下葬只需太子及众王子在场即可,周夷王此举可算是僭越了,但他最近暴戾非常,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杀太牢三牲祭天之后,王后的棺柩该送入地宫了。太子姬胡已哭得不能自已,黄嬴与孟姜也是前仰后合,若非侍女扶住,肯定是站不住了。岂料姬燮竟然做出石破天惊之举,他疾步冲上前拉住抬棺柩的粗木滚子,大吼道:“阿己,你先在此等着孤!孤没过多久就会来陪你,阿己-------呜呜呜,大郎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地方等多久的,你放心------”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脸色骤变,这可是大大的不吉之言啊!周召二公与内侍贾是连拖带拽,这才将周夷王拖出了地宫口。 王后番己终于入土为安,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笼罩在镐京上空的阴云总算到了散去的时候。没成想周夷王的表现给了人们当头一棒。 回宫的第二天,狭长的甬道上,吱嗄作响的步辇上坐着面色铁青的周夷王,身旁的内侍贾手捧着一个漆黑的托盘,里头赫然搁着一条雪白的绫缎。内侍贾心中暗忖:还以为大王会放过纪姜,了不得会将她与鄂姞一般终身幽禁,不想------不想大王连二王子的颜面都不顾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君心难测啊! 赐死纪姜次妃的决定,是姬燮独个儿做出的,召伯虎是反对的。理由有二:一是保全周王室与二王子姬尚父的颜面;二是为了纪国,如今齐宋两国与周王室离心离德,倘若再激怒了纪侯,那周室在中原又少了一个支撑。 第一卷 王后番己 一百一十二 血雨腥风 姬燮对此不以为意,面子问题好办,死后照旧按次妃礼节下葬就是了,有名有份,谁敢说什么?至于纪国,因谮杀齐哀侯一事已与齐国势同水火,如今只能依傍着周王室这棵大树,还敢有什么二心?赐死了纪姜,说不定那位新齐侯还得巴巴地来镐京请罪呢,哪还顾得上别的? 黑暗的幽室中,门一开,一道光线如利箭般划开那片幽暗。发髻散乱的纪姜眯着眼睛看向那一道光亮,看清是姬燮后,她仿佛如临大赦般,爬到姬燮脚下,哭喊着:“表哥,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表哥你心里是有我的!” 姬燮厌恶地将她踹倒在地:“念在你我往日情谊份上,特意来与你作别。也听听你还有什么话讲,免得再生事端!” 纪姜一回头,这才看见内侍贾手中托盘内的白绫,顿时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大王,你要赐死我么?不------不要------”她俏丽的杏眸中满含泪水:“大王,王后之死真的与臣妾无关呀!都是竖刁自己干的,是他出宫与国公爷联系的,都是他做的。” 姬燮一把揪住她的领子,从地上拎了起来,一字一咬牙地问道:“哪个国公?是不是周公定?” 他的双眸满是红色的血丝,样子十分骇人,纪姜被吓得说不出话,只有拼命点头。姬燮反而颓然,一把松开她,语气无奈又苍凉:“孤猜也是他。” 纪姜见此情形,赶紧膝行上前,拉住姬燮的袖口乞求不已:“表哥,大王,你现在知道了吧?此事与我无关,看在尚父面上,饶了臣妾吧!” “与你无关?”姬燮冷笑不已:“竖刁出入宫禁,用的难道不是秋寥宫的腰牌?你敢说你不知情?还有鄂姞,不是你在御花园对她说,若王后一死,她便是后位的不二人选?怎么,自己说过的话都忘记了?还用得着孤提醒?” 一语道破隐秘,纪姜顿时面如死灰,嗫嚅着双唇道:“臣妾------臣妾也是一时不忿,才说出那些话的。可是事情都是鄂姞做的,至于竖刁,他素日勤谨,又是臣妾身边得力之人,他要出宫,臣妾也不便阻拦呀!请大王明鉴。” 姬燮猛地抽回袖子,力度之大,将纪姜带倒在地,语气冰冷:“若是王后尚在,孤可以饶你。可如今阿己已被你们害死,孤饶得了你们哪个?” 纪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第一天认识眼前的男人,突然她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是我一直在做梦!大王你最爱的人一直都是王后,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与她若即若离,在别人面前做出一副夫妻不睦的样子?臣妾被你骗得好苦,还以为你不喜欢王后,以为自己有机会,原来------”她又是一阵狂笑:“原来是梦一场!” “闭嘴!”姬燮忽然不耐烦起来,指着纪姜骂道:“你这个疯妇!自你入宫起便一直针对王后,若不是你,阿己不会这么早离开孤,你这贱妇!” “是吗?”纪姜忽地站了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是我害了王后吗?其实大王比谁都清楚,害死她的是大王自己!我们这些妃嫔,若不是大王自己的行为误导了我们,哪个有那个胆子敢去谋害王后?不是大王自己封闭中宫的吗?如今又来怪谁?” “你------”姬燮气得浑身发颤,在极度愤怒中又忽然镇静了下来,他轻轻放下手:“罢了,孤不想与你作无谓之争,反正你也是个将——死——之——人了!” 他背过身去,朝着内侍贾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一步道:“请次妃娘娘上路了!” 纪姜脸色苍白,瞳孔中的恐惧之意满溢,她冲上前将白绫抢在怀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三把两把撕碎了,雪白的绫片如雪花般散落一地。此时的纪姜形同疯妇:“我不死,我偏就不死,我是纪国嫡公主,大周次妃,二王子生母,谁敢动我?” 姬燮根本就懒得转身,只留下冷冷一句:“再过一个时辰,就将她入殓。” “诺!” 内侍贾抬头,目露凶光,对祁仲说:“既然娘娘不肯上路,咱们就只好送她一程了!” 祁仲会意,从袖中抽出一段牛皮革制的短绳,一步一步向纪姜走去。纪姜目露骇色,拼命地摇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尚父,你长大要为娘报仇啊!------” 不到一炷香功夫,内侍贾满头冷汗地从寝殿出来,姬燮还没有走,正站在院中老槐树下等着他的复命。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事了了吗?” “禀大王,纪次妃殁了。”内侍贾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试探着问:“大王,那下一步,周公他------” “不急。”姬燮点点头:“先把召国公手上的那些人都料理了再说。” 纪姜的后事办得十分敷衍潦草,虽是以次妃之礼下葬,但没有冥器也没有随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夷王对她十分厌憎,与王后番己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没几日,旨意下来。召伯虎手上的那些人犯全部都有处置:两个稳婆与梅子凌迟处死,灭族;狐嬷嬷腰斩,全家驱逐出镐京。竖刁已死但仍不能免刑,将他的尸身枭首,悬尸于城门外曝尸七日,其家人通通伏诛。那个在中宫门外的小内侍虽已自尽,但与被处斩的小宫女孟妫一样,其家人全被流放西北边疆,三代不得迁居。至于一直为王后医治的老医者,怜其数月劳苦,准其自尽,其家人亦被逐出镐京。 几日之内,镐京集市人潮汹涌,日日都有行刑可观看。城中人心浮动,王族宗室大臣人人自危,就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周王,也赐个毒酒白绫什么的。人人说夷王现在得了失心疯,只要与王后之死沾个边,便是一个字——死。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一十三 噤若寒蝉 这段日子以来,镐京王宫的氛围一直都只能用“诡异”二字来形容。尤其到了晚上,一个女子凄厉的叫喊声常常从王宫一角传出,令人闻之汗毛倒竖。宫人们日落后便只龟缩在自己的屋内,没人敢伸出脖子望一望,生怕被不知何处游荡的孤魂野鬼抓了去。 黄嬴能听得出那是孟姜的声音,伴着夜风,飘飘忽忽传入了蔓萝居。依稀还听见有侍女劝慰声:“------大王不会降罪娘娘------”云云。一声声地,听得她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紧。 “娘娘,夜里凉了,披件衣裳吧。”东儿将一件锦褡披在黄嬴肩上,劝道:“娘娘这是何苦来呢!这么夜夜不能安寝的,身子熬不住的。” 黄嬴长长叹息一声:“唉——,怎能不忧心呢?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狐悲’,鄂姞被终身幽闭,如今孟姜竟也吓疯了,大王的妃妾就剩我一人了。怎能不怕?” 东儿又何尝没被近日的狂风骇浪吓着?可还得乍着胆子安慰黄嬴,也安慰自己:“娘娘和她们怎能比?娘娘与王后素日要好,大王是心知肚明的,惩治谁都不会落到娘娘头上。娘娘尽可放宽心,还得为三王子好生筹谋呢!” “你说的对,我是该好好筹谋一番。想想该怎么避开眼前这团祸事------”黄嬴陷入了沉思。 周夷王自从丧妻之后,一直不肯搬离中宫,谁来劝都没用。中宫的一应摆设器用,都和番己在世时别无二致,每日下朝后姬燮都会来中宫后寝殿,睡在熟悉的那张床榻之上,独自缅怀着妻子。 夷己与纪姜被赐死,鄂姞打入冷宫,孟姜被吓疯,整个后宫有品级的妃嫔只剩下一个黄嬴------当然还有当初所封的二十多名美人,如今也都处于被废置的状态。可是姬燮一个都不想要,对谁都提不起兴致,他只想让他的王后番己回来,可这是不可能的。 这日他下朝刚步入中宫后殿,内侍祁仲低头躬身上前一步禀奏道:“启奏大王,黄嬴娘娘已等候多时。” 姬燮一愣:“孤并未宣召于她呀?” “娘娘说有要事需求大王首肯,午后便来了,一直等在厅内。” “罢了,让她来见吧。”姬燮一皱眉,挥手入内室换了一套常服。黄嬴是番己生前的宫中好姐妹,他得给这个面子。 黄嬴进来时,姬燮正披散着头发,坐在昏黄的宫灯底下看着一份竹简。她赶紧敛衽下拜,姬燮这才抬起眼皮,不经意地问:“你来见孤有何事?” 黄嬴也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头自顾自说道:“臣妾------臣妾请求大王的允许,让妾带着三王子去为王后娘娘守陵。” 姬燮闻言一惊,猛地将竹简一掷,竹子与硬木击撞发出一声脆响。他身体前倾,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要出宫为王后守陵?” 语音低沉,实在听不出是怒还是别的什么?黄嬴的心跳得扑扑的,只好将预先的说辞结结巴巴地讲了一遍:“臣妾与王后生前情同姐妹,虽蒙大王恩赦,不忍体弱的三王子失母,不让妾殉葬。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想起王后生前待我之情义,着实于心不安,想她虽有夷己殉葬,又有纪姜坟茔在侧,但此二女与她生前关系不睦。妾也怕王后地下难免孤寂,所以愿带着三王子于王后陵前尽孝,日夜陪伴,不知大王可允否?” 这一番话说得情深意切,姬燮不由生出恻悯之意,安抚道:“如今宫中妃嫔凋零,你其实无需如此的。” 黄嬴听出了他语中的动摇之意,赶紧叩头道:“求大王成全!” 姬燮长吁一声:“罢了,既然你去意已决,便由你去吧。你可带蔓萝居的所有宫人一同前往伺候,待为王后守满三年陵,便还是回来吧!” “多谢大王成全!”黄嬴满心欣喜,谢恩不止。 其实谁都知道,王后之死与孟姜,与黄嬴毫无干系,可这两人还是一个被吓疯,一个为自保自求为王后守陵三年。那么与番己之死脱不开干系的周公定,岂不是更加噤若寒蝉? 召伯虎看到府门前的那辆驷马大车,顿时便皱起了眉头,这是周公府的马车,他如何认不出来?这几日,周公府天天来人,他只是寻由头不见,或只推说不在。可架不住来人的品级越来越高,先是门客,再是家臣,昨日竟是周公嫡长子,今日看这架势,莫非是周公定亲自来了? 果然,他猜的没错。召己迎上前,低声对丈夫说:“周国公已来了一个时辰了,妾怕人多嘴杂,已请他入后花厅叙话。” 召伯虎点点头,大家都是平级,人家这般纡尊降贵上门拜访,总不好连面都不露吧?这便换下朝服,着常服往后花厅走去。 周公定也没客气,甫一见面便纳头下拜,边拜嘴里还边说:“子穆救我!” 召伯虎赶紧扶起他:“国公真是折煞我也,咱们同为大周国公,你的辅政之位尚在吾之上,何须拜我?” 周公定人是起来了,可竟然哭了起来,还越哭越伤心:“老臣侍奉三代天子,为大周殚精竭虑二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可如今宫里宫外,人人皆言王后之死与老臣深有干系,连大王都疑我。我实在是------实在是无处诉说委屈呀,只盼子穆能解我心忧呀!” “国公想子穆如何为您解忧?”召伯虎斜瞟了他一眼:“王后之死与国公无关,那么姒嬷嬷呢?宫里的娘娘们手可伸不了那么长哟!” 周公定止住了哭泣,狡黠的双眼眯缝着看向召伯虎:“刺死姒嬷嬷的主使抓到了么?便是证明是齐国人,那又与老臣有何干?不能因为我娶了齐国的姜氏之女,那便把什么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吧?再说那个车夫,不是子弗父何身边之人么?大王为何不从宋国拘了那孔弗父何呢?还养着他的妻女作甚?” 召伯虎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这正是他最揪心的地方。在周夷王面前,他是一力担保子弗父何的忠诚的,所以齐姜在潜邸的生活依旧如常。明明知道眼前之人是罪魁祸首,却奈他不何,他只觉得深深的无力。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一十四 权衡 这世间有许多事都是这样,明明大家心知肚明,却拿不到确凿实证,指证那个显而易见的人。周公定与王后番己的事便是如此,召伯虎知道,周夷王也清楚,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一定脱不了周公定。可偏偏这一切都是逻辑推理使然,若说实证嘛------也不是没有。 召伯虎略一思忖,顿时有了主意,徐然而谈曰:“国公爷好谋算。但有一事小可想请教,不知肯否见教?” 周公定满有把握地捋捋胡须,一摊手道:“子穆但讲无妨。” “三年前,内侍竖刁忽然将其在边地的家人接来王原,并平白地得了五百亩地,以资耕作。此次,秋寥宫事发,竖刁家人统统伏诛,虽然他们至死未吐一言。可是余走访邻人与佃户,却得知这块地从前乃是国公爷府上家臣梅叔的私产,不知为何竟给了竖刁?也不知这二人从前有何交集?此事,国公爷可知否?” 周公定陡然变色,他没想到召伯虎竟如此执着,这般隐秘之事都被他挖了出来。幸而自己留了一手,没从自己名下拨产业给竖刁,否则真是说不清楚。他清了清嗓,晒笑着说:“竟有此事?老臣竟全然不知。不过竖刁从前乃是先孝王座下内侍监的徒弟兼义子,常常来往于各朝臣宗亲府邸,或许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也未可知。” 好一个一推六二五,召伯虎冷笑一声,端起茶碗吹了吹:“国公爷不愧为三朝元老,对一个内侍的前情过往竟知道得如此细致,也真是难得!” “彼此彼此!”周公定也不遑多让,对方若想深究,无非是再舍出一个棋子罢了,反正滑不溜手的他多的是棋子。 “所谓燕过留痕,许多事一旦做了,想完全抹去痕迹不是那么容易的。”召伯虎继续敲打着,高手过招,一字一句皆有深意。 周公定不想再揪住这话题不放,解释得越多,马脚露得越多。老奸巨滑的他如何不明白?他迅速转移了话题,郑重放下茶碗,拱手道: “子穆,今日我登门来访,可不是来嚼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王后丧事过后,大王在朝会上屡屡责难,言老臣对王后的后事办得不尽心,是故意给王室难堪。真是冤莫大矣!王后的丧事是有定例规制的,老臣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而已,又哪里做错了?历代王后丧礼只需姬姓宗亲出席即可,难道还要大会天下诸侯,那不是僭越吗?老臣真是一肚子委屈不知该和谁去讲?------” 为了增加煽情效果,他还挤出几滴眼泪,借试泪的机会观察召伯虎的反应。可惜对方全然不上当,就当没看见一般,一点劝慰的意思都没有,真真讨了个没趣! 周公定只好讪笑着自己找台阶下,召伯虎意思淡淡地:“国公爷是聪明人,何须这般做戏?有事不如直说的好。” “既如此,那老臣不客气了。”周公定正色道:“老臣心里明白,大王这是拿不到实证,想借着别的由头整治于我。子穆你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盼着老臣倒台的,可不是吗?” 召伯虎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角,继续吹着碗中的热茶,不动如山。周公定只好自己说下去了:“可是子穆你也不想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王现在咬牙切齿地想整治于我,却迟迟不动手,是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呢?”召伯虎自嘲地笑了笑:“还不是为了天下的安定吗?你周国公姻亲故交满天下,大王是投鼠忌器,生怕动一人而撼天下。” 周公定松舒一口气,缓缓坐下:“原来你都知道。先孝王在世时封了嬴姓非子为附庸,把老臣的长女嫁了过去,如今秦国虽小,却乃镐京西北抵御猃狁的一道屏障。如此说来,拱卫边疆也有老臣的一份功劳在里头。” 召伯虎脸色如常,但捏着碗盖柄的左手明显用力了些,周公定看到了这几乎微不可察的变化,轻轻晒笑一声道:“那年子鲋祀弑叔夺位,为争得周王首肯,特意将其妹嫁于老臣长子,此事子穆知晓吧?齐国就不用说了。便是南边,老臣也是下了功夫的。鄂驭方其正妻病弱,已不能起,老臣已将幼女提前送去为其侧室,将来极有可能为下一任鄂国正夫人。此事子穆怕是不知吧?” 好一个老狐狸!借儿女亲事为自己织了一张严密而厚实的保护网,让周王对其投鼠忌器,轻易动他不得!召伯虎冷笑一声:“看来,国公爷为儿女的亲事的确操了不少心。只可惜,国公爷不知,如今的大王失了王后,失了至爱之人,已完全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看待他了。” 周公定眉间一跳,这正是他最担忧之事。丧妻之后的姬燮,变得暴戾非常,似乎接近于疯癫状态了。处死夷己与纪姜,完全不顾舅家的颜面,也根本不考虑儿女们的感受。后宫妃嫔凋零,孟姜吓疯了,黄嬴乞求为王后护陵以自保,这哪里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做的事?想到此,他背上直冒冷汗,实心请教道:“请子穆教我。” 见召伯虎不作声,周公定索性把话摊开:“我知子穆与我不和,但子穆是聪明人,为着大周江山稳固,为了太子将来王业永昌,您一定要救我一救。” 二人又再三推托了一番,召伯虎这才放下茶碗,正色道:“为了大局,我可以指点你一条路子。若你能做到,大王出了心头的这口恶气,你又立下大功,天下悠悠众口,大王若要再处置于你,天下都会为你说话。” “请子穆教我。”周公定再深深一躬。 “若你能帮大王去了一个心腹大患,自然就立下大功了。” “心腹大患?”周公定略一思索,忽然恍悟:“莫非是王子皙?” “对,就是此人!我知他是你和齐侯手里的一个筹码,可如今大王王位稳固,太子文韬武略,再无被撼动的可能。王子皙已经无用了,何不拿出来给自己换一个平安呢?” “可,他毕竟是齐侯的妹夫,吕不山肯吗?”周公定有些犹疑。 “这就要靠国公爷的本事了。” 眼见周公定略佝偻的背影离去,召伯虎长叹一声,向天长揖道:“番己王后在天之灵,臣为大周江山计,为太子基业计,出此下策。不知王后有知,能原谅臣否?”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一十五 皇父 四匹青色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锦帷马车缓缓驰出王宫,向召国公府徐徐而去。路人所在,无不退让,镐京城里大多数人都识得,那是太子的专用马车。 车厢内,太子姬胡满脸疲惫,正在闭目养神。身旁的卫公子和倒是兴致挺高,不时挑开侧边的帘缝好奇地向外张望一二,兴奋地说些什么。可姬胡兴致索然,往往卫和说了一大通,他只轻轻哼上一声。一来二去的,弄得卫和也甚为扫兴,讪讪道:“你这人真没劲,明明是去看弟弟的,却摆着这么一张难看的脸,小心皇父见了你吐奶!” 也就是卫和了,其他人哪敢这么跟太子说话?姬胡并不生气,闻言睁眼怵然道:“卫和,你说我是不是太无情了?亲弟弟双满月了,这才想起去看他?” 卫和轻叹一声,扶着他的肩道:“我知道,你是怕见到他,又想起王后娘娘离世之事。触景伤怀嘛,大家都知道,不妨事的。” “其实也不止是这样。”姬胡喃喃道,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召府内院,双满月的皇父与太子长兄第一回见面,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粉红的小手团团地摇动,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哥哥。姬胡一腔的忐忑化为满心的喜欢与怜爱,伸手抱了过来,向召己深施一礼:“表姐受累了。” 召己连连摆手:“四王子聪明伶俐,十分好带,累不着妾什么。再说,本是王后娘娘的嘱托,我夫妇自当尽心竭力,太子千万莫要见外!” 宾主寒暄后落座,太子自然居于上首,召伯虎居于次席,卫和于末席落座。召己张罗完茶水点心后便抱着皇父下去了。姬胡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上,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召伯虎见卫和一直不得开口颇觉无聊,便主动问了他几句:“听说大王要召卫国巫师入宫,可有此事?” “有的。”卫和坐起答曰:“我卫国与戎狄接壤,巫风甚浓。大王前日遣使命我父侯选派国中手段高明的巫师入镐京,以为王后召魂。” “大王要为王后召魂?”召伯虎吃了一惊,他知道周夷王近来行事荒唐,却没料想竟荒唐到如此地步。 “哼!”姬胡嘴角挂着一缕轻讽的冷笑:“父王若真的顾念母后,就该在生前厚待于她,人死了,再诸般追悔伤怀,又有何用?”他将手中玉卮在案上重重一墩,恨恨道:“当年若不是纪姜入宫,也不会有后头的许多风浪。” 语气冰冷,眉间隐含戾气,召伯虎看着眼前这位十一二岁的少年,忽觉得有些陌生。王后离世,周夷王与太子都变了,一个变得暴戾,一个变得隐恨,而他却无能为力。他看了卫和一眼,后者会意,知道他们师徒有话要讲,便借故更衣离席了。 “太子,你是否对大王有所怀恨?”召伯虎轻声问道。 姬胡这段日子以来变得沉默许多,身边之人只是劝慰他,却没有人真正触及他的心中隐痛。今日得见亲弟,往事历历在目,又面对素日亲厚的恩师,一时忍不住,将心中块垒吐了个干净。 “少傅,你说身为王者,为什么要纳那许多女人?”姬胡喃喃道:“父王既然深爱母后,就该一心一意对待她,不给其他女人以可乘之机。哼!那几个贱妇,还真以为害死了我母后,她们就能上位了?还不是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召伯虎还是第一回看见姬胡流露出那般深刻的怨毒与痛恨,这结该如何解?他思索片刻,有了主意:“太子,身为王者,有各方势力需要平衡,这样才能保持江山稳固。天下的非姬姓诸侯,也需要周王身边有本国女子侍奉着,他们才觉安心。这是政治的需要,你母后也是懂得的,身为王后,一国之母,所需要承担的东西有时并不比周王少。” 见姬胡默不作声,神色有所动,召伯虎继续说道:“太子啊,等你登上王位,就自然懂得你父王的难处了。还有一句话,子不言父母之过,何况是君父?莫要等到失去时,再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身为人子,还是要孝敬父亲为上!” 姬胡低下头,转动着案上的白玉卮:“所以,你也主张父王放过周国公吗?” “是的,此事的确是臣力劝。”召伯虎丝毫没有迟疑:“我知道太子心有不甘,但周公家族十几代为大周卿士,其势力根深叶茂,一旦摇撼,则天下不稳。若能借此机会除去王子皙,解了大王与太子之隐忧,又使齐国与周公生隙,是最好的办法了。” 沉默,姬胡似乎反复思量了一阵儿,终于还是妥协了。他长叹一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扭头看着窗外这在吐蕾的芙蓉花枝,缓缓说道:“皇父出生已有两个月了,如今我这个长兄才来看他,也不知他长大后,会不会怨我不顾兄弟之情?” “不会的。太子与四王子是真正的嫡亲兄弟,骨肉相连,怎会怨您?”召伯虎低声劝道:“臣知道太子一直不来看他,是怕回想起当日王后崩逝的情景,触景伤怀。其实大王也是如此。” “少傅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姬胡将卮拿起,送到唇边,借此遮挡住自己的脸:“其实我是有些恨他。若不是因为要生他,母后又怎会离开我们?我------唉——”他悠悠长叹道:“我心里很明白,皇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是最无辜的,他是母后在这世间留给我的唯一的亲兄弟。我是长兄,要爱护他,疼惜他。可------一想到母后这么早就离我而去,我就不能释怀。” 他伸手抚摩着颈间的红玉锁,语音哽咽:“刚才看到他,长得很像母后。我们俩兄弟,一个像父,一个像母,只是不知他长大了,性情如何?” 召伯虎也不言语,他知道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只是静静听着。姬胡絮絮良久,全然不似往日的果毅,末了自己也觉好笑,讪讪道:“少傅笑话我吧?” “哪里哪里?”召伯虎哑然失笑:“臣倒觉得太子这般才是真性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太子日后常来看望四王子便是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一十六 反斗击杀 过了盛夏,秋意渐浓。齐国新都临淄一片万象更新之景象,无论是齐宫还是各大夫的宅第,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无论营丘多么古老辉宏,人性都是喜新厌旧的,尤其在此时的新贵眼中,临淄哪都比旧都好。 都城东南角的一座府第内,一场饮宴正在进行。主人正是王监高须弥,招待的正是从镐京远道而来的周公家臣梅叔,陪客的也非同小可,正是前王子姬皙。按梅叔的身份来说,本不必这么高规格的接待,但姬皙也想探知一下镐京城内,尤其是妻儿的消息,因此才纡尊降贵前来相陪。 炙羊肉上过了,新酿的米酒也喝过几爵了,宾主都有几分醉意了,话也渐多了起来。梅叔说起周夷王自丧妻后的一系列疯癫举动:“------连伯姬公主与二王子的体面大王也顾不得了,赐死了他们的亲娘。如今后宫嫔妃凋零,大王也从无召幸,成日里只想着怎么给王后召魂。如此下去,唉------”他连连摇头。 “哼!”姬皙将手中黄铜爵重重一掷,恨声道:“我这位堂侄自来行事荒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不是因为他偏听亲舅纪侯的谮言,齐国岂有今日之乱?伯姬公主怎么说也是未来的齐世子夫人,他如此行事,更是不把咱们齐国放在眼里!” 他口口声声“咱们齐国”,倒把高须弥恶心到了。心想:你不过是齐国的外甥兼女婿,竟把此地视为父母之邦,也真是有趣!不过嘴上并不言语,只是一味劝酒。 恰在此时,一个面目丑陋,身材高大的披发男子提着一桶热汤走进大厅。高须弥神色一紧,旋即恢复正常:“来来来,大家喝些热汤醒醒酒,然后再接着喝。” 那披发男子先走到高须弥面前为他斟汤,二人对了一个眼神。之后又挪到梅叔座前,在他低头舀汤的一瞬,一缕乱发掉了下来,男子伸手一撩,露出左额角的一道伤疤,从额角一直划到嘴角。好可怕的一张脸啊!梅叔心中一凛……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丑男子已提着桶儿缓缓走到王子皙身后,默默举起手中的舀汤用的长铜勺。这勺子实是十分特别,足有三尺来长,且特别坚厚,看起来足有五十斤左右。 王子皙完全没有防备,依旧在谈笑风生,全然没看到身后的厨子已目露凶光,手中的铜勺反转了方向。只听“咚”的一声巨响,男子已用勺背狠狠击打在姬皙的后脑之上,立时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眼见大厅上出了人命,厅中起舞的女乐们四散惊逃。一场惨烈的凶杀案就发生在眼前,梅叔明显反应不过来,一时瞠目结舌。正在瑟瑟发抖之间,高须弥已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那丑厨子已跪下似在等待主人的夸奖:“好个孟贲,果然是个力士,反斗击杀不费吹灰之力!你将尸体拖下去,割下头颅交给梅大人,好让国公爷在天子面前有个交代!” “诺!” 孟贲应声而动,不一会儿,地上留下一条鲜血混杂着花白脑浆的长长痕迹。 梅叔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迟疑着问道:“这个刺客……原来是高大人您家的食客!” “错!一年前他还是王子皙门下的死士。”高须弥淡淡地说:“国公爷身在局中岂有不知?还是梅大人您派人往王子皙家里送的信,要他派遣死士前去镐京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这个------”梅叔脸色有些尴尬:“是我接洽的没错,但当时此人面目模糊,每次斗笠遮脸,又只见过一回,哪里记得?只隐约记得脸上这道疤。他是怎么投到大人您门下的呢?”还杀了自己的前主人?梅叔忍下后一句没敢问。 “也怪姬皙其人无义,在孟贲回来的路上派人刺杀他,意图杀人灭口。行事不密,事败,孟贲逃脱后偶然为我所救。我见此人力大无穷,可堪驱使,又善易容,便留他听用。你看,这不派上用场了?”高须弥低声凑近说道:“国公爷派你远道而来,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梅叔会意,忙拱手揖道:“高大人您此举真是解了我家公爷的大危之难了。如今大王瞧主公是怎么都不顺眼,若不能立下大功,只怕就会从里被撸到外。若主公倒了,只怕齐国也会成为下一个靶子。反正如今王位大势已定,姬皙已成弃子,何不拿来换得主公平安呢?只要国公爷不倒,对齐国来说,可比一个废前王子有用的多。这笔买卖,齐侯不亏!” 高须弥苦笑,做主子的当然不亏,横竖有他这个狗腿子在前头顶着呢! 见他捋须不语,梅叔猜到他的心事,凑到耳畔说:“国公爷心急,小的不得不在前头先行。我兄长梅伯正押着几辆温车在后缓缓而行,主公幼女刚刚及笄,这回送入齐宫为齐侯奉箕帚。还有三名美女,都是府中调教数年了,送入大人府上,以娱左右。还望大人不嫌粗陋,欣然笑纳。” 高须弥这才露出由衷的笑意。 齐宫后园,齐献侯吕不山皱着眉头听完了高须弥的汇报,轻叹一声:“毕竟是寡人的堂妹夫,若不是形势所逼,寡人又何至于此呢?罢了,以后给堂妹再寻一门亲事也就是了。” 高须弥眼珠转了转,嚅嗫着嘴唇说道:“禀君侯,姜夫人她乍闻得王子皙死讯,便------便自缢身亡了。” 吕不山倒吸一口凉气,久久才道:“是一个烈女子啊!好好将他们夫妇合葬吧!” 高须弥见他面露不忍之色,赶紧劝道:“君侯不必内疚,这般做也是为了齐国着想。太子虽只十二岁,但身边有召公与虢公护持,又南征立功,其地位已不可撼动。若继续留着王子皙,则我齐国与周王室之间就永远留着一个钉子,几无和好之可能,于我齐国和世子将来大大不利呀!毕竟先胡侯之子尚流落在外呀!” “卿所言甚是。”吕不山面色微霁:“如此,周公定也落个把柄在咱们手上,这笔买卖不亏。那个孟贲且让他去东海避避风头吧!” “诺!”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一十七 召魂 镐京王宫的大殿前头是一片广场,入秋以后,这里成了一片忙碌的工地。一座高台拔地而起,打破了王宫建筑规整的格局,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倒配得上它的名字——召魂台。 民夫们劳作的号子已销声匿迹了好几天,召魂台在白天看可算得宏伟辉煌。台上幡旗招展,汉白玉栏杆衬托着青石台阶,天子的黄龙伞盖下面设立了两个华美的红色坐垫,等待着夜幕降临时主人的驾临。 一到夜晚,召魂台便成了整座王宫最热闹的所在。宫人们不论所居何处,都能听到从召魂台方向隐约传来的清脆铃声,那是用来召唤王后亡灵的。不论从哪个方向,都能看见竖立在高台上的如林的白色长幡,上头或用羊血,或用朱砂曲曲弯弯画着各种各样奇奇怪的文字和符号。半夜里见到这些,听到这些,哪有不疹得慌的? 别人可以躲得远远的,偏偏周公定不行。周夷王不知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拼命地使唤他,什么脏活累活都往他身上撂。刚刚费心巴脑的操办完王后的丧事,却吃力不讨好,被夷王指着鼻子骂“根本没尽心办,存心的”。好容易不提这茬了,姬燮又想起建召魂台了。 秋收农忙时节,把农夫们从地里拽出来干基建工程,这可是挨骂的差事。为了讨夷王的欢心,周公定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了。台子建好了,又命他搜罗江湖术士,大巫神棍,入宫为王后召魂。 饶他抓耳挠腮了许久,可夜夜都被戳穿,不过是江湖骗子的一些粗鄙伎俩。于是,王宫侍卫可有得忙了,夜夜都得值班斩杀几个骗子,血淋淋的尸身一到天明便运出宫门。搞得本就阴森森的王宫更加疹人了。 这也就罢了,夷王每夜召魂时,还必得宣召周公定相陪。弄得他昼伏夜出,逢到要上朝的日子,竟彻夜不得休息。再这么下去,这把老骨头怕是要熬不住了。 一连弄了半个多月,召伯虎终于看不下去了,在某夜夷王再一次设坛召魂时前来劝谏。刚走到台下,就遇见了睡眼惺忪且叫苦不迭的周公定,拼命地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子穆啊,你劝劝大王吧!如此这般下去,别说老臣了,就是大王自己也熬不住啊!” 召伯虎用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他,话里有话道:“这不是国公爷求仁得仁的结果吗?” 周公定眨巴了几下眼睛,显得一时没反应过来。召伯虎也不理会,继续往上走,忽听台上传来夷王的怒吼声:“又是一个骗子!阿己从来没有这般和孤说过话,骗子!拖出去斩了!” 不多会,两名侍卫拖着一个巫师打扮的人走下阶梯,那人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被使了什么手段,连求饶也不会了,只如一条软麻袋一般在台阶上倒拖着,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召伯虎无奈地摇了摇头,步履沉重地登上召魂台的最后几级阶梯。周夷王背对着他坐在黄龙伞盖之下,披散着头发,似乎正在发怔。听到他的问安声,姬燮身子一震,缓缓转过头来,召伯虎瞧着他的脸,略微有些惊讶,心道:上朝时隔得远,不想不过半个来月,大王竟憔悴至此? 召魂灯幽暗的光影下,姬燮的脸一丝血色没有,苍白得有些可怕,两颊瘦削,颧骨高耸,隆准长目,眉宇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阴郁之气。仿佛一只在暗夜中迷失方向的野狼------ “大王,已经为王后召魂了大半个月,一无所获。想来人死如灯灭,事既不可得,不如撤去召魂幡,毁了这召魂台,也好让王后安心入土。莫要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啊!”召伯虎心疼地劝慰道。 他本以为姬燮定会勃然大怒,已做好了受罚的心理准备,谁料等了许久,只听得夷王一声苍凉的叹息声:“爱卿啊,孤又何尝不知呢?只是,孤太想阿己了。哪怕明知希望渺茫,总想着最后再试一次。”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略带乞求地向召伯虎要求:“让孤试最后一次。卫国大巫已在路上,若这次再不行,孤便如卿所想,撤去召魂幡,毁了召魂台,从此再不言召魂之事,如何?” 召伯虎还能说什么?看着他血红的眼眶,近乎癫狂的模样,只能艰难地点点头。 这之后,周夷王果然消停了,周公定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每到夜晚便去召魂台值夜班了,也不用四处搜罗那些魂师巫士的了。可唯有召伯虎心里轻松不起来,他在担心卫巫来了该怎么办?若能成功召魂,夷王必定会从此陷落进去,甘之如饴;若是不成------那反倒好了,从此也死心了。 他想让太子去劝劝夷王,自此放弃召魂之念。姬燮因番己之死,对儿子颇有愧疚之意,既不敢见四王子,太子所说的话也能听进去一二。谁料姬胡只是冷笑一声:“生前不能专一而待,死后千般追悔又有何用?随他去吧!” 召伯虎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仿佛根本不认识一般。王后番己之死改变了这父子俩,做老子的变得癫狂,做儿子的变得冷漠,有如掩盖在冰天雪地下的火山,愤恨的岩浆在底下聚集,而表面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生平第一次,召伯虎觉得对眼前的情势无能为力了。只能指望那卫国大巫是个有名无实之辈,也好让周夷王彻底绝望。 黄铜烛灯造型奇特,乃为一侍女跽坐持灯之形,那侍女细眉长目体态窈窕,面目生动栩栩如生。召伯虎看得入了神,嘴里喃喃道:“王后娘娘,我该如何是好?” 正发着怔,忽然密叔来报:卫国大巫来了!召伯虎一惊,本能问道:“入宫见大王了吗?” “未曾。先来谒见大人您,明日再入宫谒见。” “这是为何?”召伯虎没反应过来。 密叔一脸喜色:“因为护送大巫前来的是子良将军!” “多友!”召伯虎猛地弹起:“他来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一十八 卫巫 外头雨已停了,天色昏暗,夹着半边依依不舍的蒙蒙灰蓝,远处添上几抹暗淡的橘红,映得庭院中的树叶都带了些许颓废。池边几抹秋日里栽下的晚菊叫风吹得微微摇晃,真好比是“黄昏月影残菊落,晚风秋水澹碧波”。 隗多友站在窗边,傍晚凉爽的空气叫他精神大振,拂去了连月奔波跋涉的疲乏。他是大年之初离的镐京,其实并不是一时起意,因卫侯记挂幼子,又不好召他回国,只能召身边人回朝歌细问情形。之后又回草原探亲几个月,不料回来后竟惊闻王后崩逝的噩耗,正好缺人护送大巫,他便领了这个差事再度奔赴镐京。 想不过大半年时光,竟然出此大事,简直天崩地裂,物是人非------他正感慨间,忽觉肩膀被人重重砸了一拳,一转头,便是召伯虎如冠玉般皎洁的面庞,表情却难掩激动:“多友,你这个死性不改的,要是再这般不辞而别,你------我便要你好看!” 多友是知道召伯虎的性子的,本是沉稳之人,难得有如此失态之时,一时也觉得红了眼眶。只轻轻抱了抱他:“这段时日你辛苦了。” 召伯虎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一阵刻意的咳嗽声,这才发现室内还有一人。此人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笼罩在黑色的长斗篷里,不仅看不清面目,连身形都分辨不清。依稀只觉偏娇小一些,不似成年男子。 隗多友这才反应过来,指着那个黑斗逢说:“子穆,这位便是我卫国大巫。” 那人一掀斗蓬盖,赫然竟是个女子!头发不是黑色,而是微浅的褐色,瞳孔的颜色也与中原人不同,乃是极浅的琥珀色。面部线条柔顺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下面是性感的厚嘴唇。她的嘴唇轮廓比中原女子要大一些,可是面部皮肤却是那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苍白颜色,仿佛是个没有心跳没有体温的冰雪美人。至于年纪,尽管她仍是个美人,但召伯虎依然能从她眼角微不可察的细纹中推断出,此女至少有三十岁的年纪。 “没想到赫赫有名的卫巫竟然是个女子,失敬失敬!”召伯虎失礼道,他推断这个女子定然不是纯粹的中原血统,莫非是草原上的戎狄之后? 卫巫明显不是个多话之人,并没有谦让之意,直说道:“今日之所以来见国公大人,不是想听这些废话的。大王宣我前来为王后召魂,国公大人以为如何?” 召伯虎一愣,反将一军道:“莫非大巫名不副实,不能为王后召魂?若是如此,我倒可以跟大王直言,放大巫好好归国。” 大巫眼神急闪:“召国公大人本就不想我召魂成功,是吗?” 好厉害的女子,三言两语便能探察人心。召伯虎心里暗叹,却也不想再说些虚与委蛇的废话,直言道:“大王沉迷召魂,若真的成了,只怕从今后陷入此术,不理朝政。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是以,我倒是希望大巫名不副实的好!” 隗多友扑哧一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大巫乃草原圣女,无论在卫国还是在戎族都威望甚高。莫说召魂了,便是呼风唤雨也没什么难的!” 卫巫眼风扫过召伯虎明显失望的脸色,淡然道:“其实那些都是些障眼法罢了。我只是知道的比别人多而已,大人放心。明日入宫,我自当使大人如愿,令大王自此绝了召魂之念。” “可,大巫这是为何呀?”召伯虎既觉得欣喜,又觉得难以置信。若卫巫真有这个手段,为何肯为自己保留?而不拿出来换取荣华富贵? “不为什么。”卫巫狡黠地眨了眨眼:“假的终归是假的,终有被戳穿的那一日。还不如从来都不要让它存在的好。” 果然,周夷王第一眼看见卫巫便十分失望,怎么竟然是个女的?他皱着眉头说:“虽说你是个女子,但是前头已斩杀了十二名装神弄鬼的骗子了。若是你也是个招摇撞骗的,孤也不会客气。” 卫巫不慌不忙答道:“自来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便魂归地府,转世投生。若七七后还有魂魄不愿归去,那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在人世间尚有眷恋难舍之人,要么便是有天大的冤情,不肯含冤莫白。如今王后离世已有三月多,小人若是召不到其魂魄,定然是娘娘已放下人间所有眷恋与不甘,转世轮回去了。因此,小人并没有多少把握能为大王召魂成功,还请大王明鉴。” 周夷王闻言一怔,一直以来,那些魂师巫士们只有两种表现。第一种是在他面前夸夸其谈,拍着胸脯保证定能成功,结果却装神弄鬼被他拆穿;第二种便是吓得瑟缩不已,根本还没做什么呢,便跪在他面前讨饶。还没有哪个像眼前这个女巫这般坦荡直陈,不卑不亢,他顿时对其说法便信了大半。 “如此,你便试试看吧!若是真不成,孤亦不会迁怒的。”姬燮说这话时,神色已不似往日那般阴戾了。 沉寂了几日的召魂台重新又喧闹起来,林立的召魂幡在夜风中招展着,清脆的铃音随着晚风飘荡到好远好远------姬燮再一次坐在黄龙伞盖下,神色紧张地看着站在中心c位的卫巫。只见那女子身着插着羽毛的古怪服装,或坐或跳,不一会儿又拿起鼓槌猛地捶打那面铜面大鼓,嘴里不断嘟噜着“魂兮归来!” 周公定站在高台下,冷眼看着这一切,心情复杂。一方面他希望卫巫召魂失败,这样自己以后便解脱了这份苦差事;一面又觉着不忿,凭什么召伯虎一劝,夷王便许诺这是最后一次召魂。那么自己推荐上去最后被斩杀的那十二名巫师又怎么算?同是国公,自己的脸今后往哪儿放?他恨恨地瞪了对面的召伯虎一眼。 召伯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召魂台,反是身旁的隗多友觉察到了这个眼色,戒备地握紧了手中的剑鞘------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一十九 怀风 这场被周夷王寄予最后期望的召魂的结果嘛——与之前并无不同,失败。好在周夷王并无明显不快,只是颓然叹道:“难道阿己真的已将孤父子放下了吗?” 卫巫的回答也颇有深意:“娘娘乃豪迈通明之女子,世事练达,睿智卓识,自与寻常女子不同。如此这般,她也是希望大王能最终放下帝王私情,专注于国事,如此,亦是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秋十月的夜比及之前自是要漫长一些,天色分明时,已是镐京开市之时。召伯虎坐在轺车斗中,只觉心情舒畅,不时与隗多友谈笑风生。 “大王总算决意不再召魂了,我这心里一块大石头可算是放下了。卫巫果然名不虚传,待事了了,一定要好好重谢于她。”召伯虎春风满面。 隗多友也被他的好心情所感染,笑道:“恐怕要些时日了。大王说宫中阴气重,要卫巫负责驱邪事宜,没有十天半个月的,不会放她出宫的。” “不妨的,我可以等。对了,今日去东宫拜见太子,给卫小公子的家信你可都带在身上了?” “瞧你说的,我是那么办事不牢靠的人吗?”二人相视而笑。 说说笑笑间已来到了宫门外,远远竟然瞧见内侍贾抱着双臂正在那里踱步,身旁放着一个用草席覆盖着的担架,下头盖的是什么,看不真切。召伯虎心里暗自纳罕,内侍贾身为周王贴身大监,向来不会出现在外宫大门附近,难道是在等自己不成? 二人赶紧下车,内侍贾神色紧张地迎上前来施礼,看见隗多友,更是一怔,旋即脸上浮现一抹羞愧之色。他也不多说,只挥挥手,站在担架旁的祁仲将草席掀开一角,赫然出现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女人脸——是卫巫!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召伯虎转脸一看,隗多友正张着嘴立在那里,话也不会说了。还是他先打探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卫巫召魂失败,大王不是当面表态不计较此事了吗?” 内侍贾十分可惜地摇摇头:“唉!这后来的事你们有所不知啊------” 原来昨夜召伯虎等臣子散去之后,周夷王本要回宫休息,不料负责收拾善后的周公定突然发难。大意是卫巫与其他被斩的巫师都是召魂失败,然却两样处置,大王如此行事,怕是会招致天下人不服。 周夷王满脸倦意,不想与他再纠缠下去,卫巫也辩解道:“召魂失败乃是王后亡魂不愿滞留人间,所以召不得来。” 周公定这边也有说辞,再三诘问道:“大巫怎知王后亡魂不愿前来?既然在人间召不到,大巫何不前往黄泉之下替大王亲自问问王后?大巫身为卫国国师,手段高明,曾自夸可自由穿棱于人间与地府,如今竟不肯为大王略尽绵力,是何道理?” 这么一说,周夷王忽又燃起了一线希望,一再逼迫卫巫替他前往地府走一趟,还亲笔手书了一份帛书,托卫巫带去,以面见番己诉说离情。这命令一下,卫巫只得饮下鸠酒------结果------ 内侍贾无奈地摇摇头:“结果国公爷也看到了,大王一直等到天明,依旧不见卫巫醒转,反而尸体冰凉,死透了。大王是又怒又绝望,命我将尸身带出来交给国公大人处置。” 镐京五市,东市最为繁华,两侧店铺酒肆鳞节栉比,入市者连袂成云密集蚁聚,市中人声鼎沸,喧闹不堪。 召伯虎陪着隗多友走了好半天,身边只跟着两三侍卫,却只见他铁青着脸,根本没有停下来驻足之意,不由劝道:“我是知道你的,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借酒浇愁,既不肯入东宫,又不肯回我府上。眼见这东市都快走到尽头了,你倒是挑一家进去呀!” 隗多友一怔,抬头一指:“行!就这家吧!” 只见不远处一个土屋门前挑着幅酒招子,皱皱巴巴,污渍斑斑,似乎多年不曾清洗,上面写着的“梅家老店”四字已不甚清晰。东市的店铺多为木制重楼,只这梅家老店是单独的一间土屋,被四周层层叠叠,富丽堂皇的楼阁裹挟着,尤显残破不堪。 召伯虎心中暗笑:“千挑万选,竟找了家镐京城里最破烂的酒肆。” 举步入店,一个精瘦的伙计上前来招呼:“几位公子,里头雅座有请。” 店中狭小,东西墙下各放着四张桌子,桌下铺着蒲草编成的坐席。南面靠窗的位置用屏风隔了间雅座,那屏风上的黑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木色来。召伯虎指着东边桌子对侍卫们说:“你们在外间坐,我与多友坐里头的雅间。” 隗多友看了看他的脸,出神了一会才缓缓说道:“子穆莫要看不起这家店,镐京城里酒家无数,可我只偏爱这里的一道名菜。” “哦?是什么美味?”召伯虎来了兴致。 “梅花鲤鱼炙。” “何以叫这个名字?莫非里头有加梅花吗?” 隗多友一脸神往:“哪有什么梅花,不过是为着名字好听些罢了,其实是苜蓿。这道菜最绝之处就在于,要用苜蓿草而不是寻常的木炭来烤炙鲤鱼。在草原上,苜蓿草是喂马用的上好牧草,用它为烤炙鲤鱼,鱼肉里面自然便有了青草的芳香。” “所以,多友是借这道菜来思怀母亲的家乡,是吗?”召伯虎替他斟满一爵酒:“其实中原也有苜蓿草,还给它取了个雅号,因日照其花有光采,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故又名怀风。” “怀风?草原上的风果然是值得怀念的。”隗多友将这两个字咀嚼了几遍,呷了口酒道:“此名妙不可言!” “多友,莫非卫巫之死令你对大王失望了,难道你------”召伯虎心中一紧,脱口而出:“你不是又想回草原去了吧?”甫一见面难道又要分离? 隗多友一仰脖子,将爵中酒饮尽,眼中噙泪道:“这一路上我小心护送着卫巫,却不想竟然亲手将她送入鬼门关,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二十 黑洞 谈及卫巫之死,召伯虎也是心情沉重:“这事谁都无法预料,你也无需自责。究竟说来,你这趟差事本是受卫侯的差遣,卫巫之死怎么也不是你的责任。” 显然这样的劝慰之辞对于隗多友来说毫无作用,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懑,“啪”地一下轻拍桌面,怒道:“周公定这个老贼,就为了自己的面子,非要害死卫巫一条性命不可?这样与他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召伯虎冷冷一笑:“好处有二。之前大王一连斩杀的十二名巫师都是他举荐的,如今同样召魂失败,若大王独独赦免了卫巫,那么他周公定的脸往哪里放?这是一。这二嘛,可以向全天下的人表明,他周公定依旧是周王的股肱之臣,叫他的党羽尤其是与他家结了姻亲的诸侯们放心,他周公的势力依旧是屹立不倒的,好叫他们放心继续支持他。” “可王后之死天下谁不知晓,与他周公脱不了干系,大王也是心知肚明的。为何还要如此宽待于他?”隗多友十分不解:“大王对王后如此愧悔追怀,不惜接连赐死宫妃,连王子公主的脸面也顾不上了。却为何单单对那老匹夫网开一面?” 召伯虎轻叹一口气,呷了口爵中酒,淡然道:“这就是帝王之术了。我与周公早就不睦已久,大王即位之后,虽然明知姬定乃先孝王之心腹,却依旧让他官拜原职。你可知为何?” 隗多友思索了一会,忽挑眉问:“莫非------是为了制衡你?”不会吧? 召伯虎抬眼看了看好友,目中满是赞赏之色:“不错。若我与周公关系亲密无间,大王心中未必高兴。只有这般相互牵制,才是最有利于王者的局面。虽然论本心来说,大王更信重我一些,但是------”他咬了咬嘴唇:“或许在他眼中,我更像是太子的人,所以------”下面的话,他也不敢说出口,再说下去,有挑拨周王父子关系之嫌。 隗多友听到这,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继续默默听着召伯虎的讲述:“大王乃天下共主,家国一体,他的家事便是天下人的公事。做王者的只喜欢一样东西,那就是‘权’,天下共主的王权。咱们做臣子的,不过是王者手中之器,可以利用却不可有所图谋。一旦为王者所疑,一旦权倾朝野,则必为大王所忌。” “因此,”他又替隗多友斟了一爵:“这人世间最大的黑洞,便是朝政。它能吞噬掉一切美好的物事,如青春,友情,理想,亲情------亦或是世间万千生灵。多友啊,我身为王室上卿,却日日躬省自身,如履薄冰。凡事不敢自专,上命不敢有违,功成则归德于主上,事败则揽过于己身------我如何不想为王后讨个公道。可奈何姬定世为上卿,势力盘根错结,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加上周王心思难料,我也是无奈呀!” 他说完这些,仿佛轻松了许多,委实这些话对谁都不好说,他也是憋在心里太久了。 隗多友则是心中一紧:“子穆,你------你就不能跳出这个黑洞吗?远离这一切,不行吗?” 看着他热切的眼神,召伯虎心中一动,跳出这一切烦扰,找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带着妻儿隐居,还可与多友比邻而居。不必为朝政人事烦忧,不必揣摩帝王心思,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可是------不行啊! 召伯虎苦笑着摇摇头:“那只能想想罢了,我答应过王后,要护持着太子,抚育四王子成人。何况召氏世代为公卿,家族繁茂,这一族人,天下人,还有王后临终嘱咐,我只能担在肩上。” 隗多友垂下眼睑:“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召伯虎见他难过,也想岔开话题:“我也羡慕你洒脱,觉得不痛快了,便可以回草原散心。怎样?这回怎么舍得回来了?我当你要牧马放羊一辈子呢!” 隗多友抬眼看了他一眼,嗫嚅了几下嘴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因为恰在此时,街市上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梆声,伴随着拖长调子的吆喝声,隐约听到什么:“------周公------逆王子姬皙------首级------” 召伯虎使了个眼色,墙角边的一名侍卫会意,出门而去。伙计端着一盘烤好的梅花鲤鱼炙来了,隗多友一边招呼召伯虎品尝,一边等不及地向伙计打听外头出了什么事。 那伙计见召伯虎气度雍容,衣着华贵,又看隗多友举止洒落,仿佛都是有来路的人,愈加不敢得罪。赶紧挤出一脸媚笑,说道:“外头据说是周公府的家臣,刚刚从齐都临淄归来,带回了逆王子姬皙的首级,现正挂在车顶杆子上游街示众呢!按说,周公可是为大王立了大功了!” 召伯虎尝了一箸炙好的鲤鱼肉,顿时赞不绝口,伙计也是满面红光,赶紧下去配菜去了。隗多友低声道:“你就不着急?那老贼这般作派,搞得镐京城人人尽知,以后大王就不好再找他的不是了。” “这点心思也不难猜。”召伯虎微笑着往他碗中夹了一箸鱼肉:“你最喜欢的梅花鲤鱼炙,家乡的风味,还不快尝尝?不过,他这么做,总算为周王室,为太子除掉一个隐患,也是一桩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隗多友按下满腹心事,夹了一块鱼肉在嘴里嚼着,果然,一股青草与野花的气息从唇齿间溢出。他精神陡然一振,再加上喝了几口酒,迷迷离离之中,仿佛自己又置身于阴山脚下,那终年不化的积雪,连绵起伏的绿浪,缭绕不散的雾气,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渐次浮现与眼前------虽遥不可及却分外清晰。到底为了什么离开这么美的草原,来到这镐京是非之地?他有些迷怔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二十一 秋猃 迷蒙之中,一个人悄悄走到召伯虎身边,只一句话便把隗多友震醒了:“国公爷,大王召您速速入宫商讨征伐猃狁大计。” 这一下,无论是召伯虎还是隗多友都是一脸迷茫:猃狁?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怎么好好的又要打仗了? 召伯虎觉得奇怪是正常的。周王朝与猃狁自穆王时代成为死敌以来,几乎隔不三五年便会爆发大战,可那一般都是在春季。春天草原刚刚解冻,贮存的粮食与财物经过一个寒冬,已消耗殆尽。牧民们只有出来抢掠才能继续维持生存,那周王朝为自保,也必须持戟自卫。 可那是春季呀!如今却是秋天,草原上水草丰美,牛羊正在长膘,游牧民族正膘肥体壮。若战事不利,一拖就会到了冬天,到时天寒地冻,后勤补给跟不上,大军困在冰天雪地动弹不得,可怎么办? 人人都知道,秋季不利于与猃狁作战,可偏偏周夷王吃了砰砣铁了心,谁的劝都不听。周公定献上了逆王子皙的首级,觉得自己的腰杆子硬气了些,理直气壮地出来劝谏:“若是猃狁坚壁不战,打定主意拖到冬天,那我军可就进退维谷了。届时便是想退兵也难了!” 姬燮目光扫过案几上的木函,那里头正盛着他堂叔姬皙的一颗首级,斜乜着周公定道:“国公为我周王室立下如此大功,此番出征便随孤一同前去,卿素来是个有福之人,我大军定能借卿之力,逢凶化吉,大胜还朝!” “怎么,大王又要御驾亲征吗?”这下,召伯虎也是大吃一惊:“去年大王刚刚亲征,大胜而归,如今宫中遭逢大变,大王心力交瘁,如何受得那远征跋涉之苦?若大王执意出征,臣请为帅,领军出征!” 姬燮眼中掠过一丝暖意,缓了口气道:“子穆啊,知道你体恤孤。只是此番出征非同小可,不成功便成仁。你需留下辅佐太子监国,镇守丰镐两京,国本为重,太子离不开你呀!” 见召伯虎还欲再辩,姬燮却打定主意不让他再开口了,他站起身道:“孤此次出征,西六师全军出动,虢公长父为辅,秦君策应,周公参佐。兵贵神速,三日后起兵,请召公子穆协办出征粮草。孤意已决,你们都不必再多言!” 周公定是暗自心中叫苦:每回出征都把我带着,是生怕自己掣肘太子呢!也不知这回有没有那么好命。 众臣见事已至此,都只能摇头叹息,退出大殿。周夷王却偏偏把召伯虎留下,单独嘱咐道:“此番若不能大破太原之戎,孤誓不还京。若事有不测,你一定要好好扶保太子即位,还有皇父------王后可是把两个儿子都托付与你夫妇了!” 召伯虎不由悲从中来,跪地伏泣道:“大王,出征之前,切莫言此不吉之辞,臣一定好好辅佐太子监国,等待大王得胜归来!” 因要带隗多友前往东宫给卫公子和送家信,一直盘桓到月儿东升之时,召伯虎这才出宫。虽是入秋,但京城入夜便觉异常寒冷,仿若一瞬间入了冬。朔风在树丫间飞快走动,如潜伏暗处的毒蛇在咝咝吐着芯子。 召伯虎抬头望天,夜黑如墨,月暗星稀,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天际。街市已宵禁,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正要上车,忽听一声:“子穆且慢!” 看到来人,召伯虎一愣:“国公爷?!”他看了看周遭,迟疑道:“难道您散朝后一直在此处等我?” 周公定苦笑着点点头,召伯虎颇觉心惊,旋即镇定下来:“国公爷定是有要事,但讲无妨,若虎真有能略尽绵力之处,定不会推托。” 周公定一拱手,郑重其事地向召伯虎施了个礼,召伯虎还礼不迭:“你我同为王室公卿,您的辈份犹在虎之上,实不必如此,折煞我也!” “子穆是个聪明人,应知大王此行是抱着必死之志去的吧?”周公定一脸愁容。潜台词是,那位死了老婆不想活,别拖着西六师和他陪葬呀,他还想活呢! 召伯虎虽也有同感,但却不能宣之于口,本能辩驳道:“大王乃天子,必能逢凶化吉,得天护佑;再加上众将士奋勇当先,战场风云变幻莫测,往往能绝处逢生,转败为胜。国公爷何必如此悲观?” 周公定摆摆手:“悲不悲观且另说。子穆要求我铲除废王子皙,而今我已办到,该轮到子穆践约了。” 召伯虎皱起眉头:“莫非------你要我出面将你留在镐京?”此事怕是有难度。 “非也非也。”周公定捋捋胡须道:“大王心意已决,他想借猃狁之手除去老夫,以解心头之恨。别人尚有生机,唯有老夫决难生还。我只望子穆能保全我的子孙平安,不知可否?” 他的语气已几乎是乞求了,召伯虎一时不忍:“周氏世代公卿,在王朝地位尊崇,何况老国公已立适子。你放心,若有不测,我定会向太子进言,保周公府一门老少平安。” “多谢子穆了。”周公定明显松了口气。 召伯虎上得车来,心里堵得厉害,一个个都像在请他托付后事似的,真是不吉利。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之前是王后,现在是夷王和周公定,难道自己真的看起来这般可靠? 十一月上旬,周夷王命太史卜一吉日,御驾亲临镐京城外阅兵台,点齐将帅,歃血祭天,随后率领西六师大部人马,齐齐奔西而去。大军浩浩荡荡,端的是旌旗遮天,刀甲林立,杀气远冲云霄。 太子姬胡站在镐京城墙上直直望着城下的这番盛景,心里十分不忿:“父王远征从来都不带上我,自从攻打荆楚后都好几年了,我都没出过这镐京城,闷都闷死了!” “得了吧!”卫和戏谑道:“你见过哪个君王出征带着储君的?太子乃国之根本,动摇不得。”他竟老气横秋地晃起了脑袋,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对了!”姬胡歪着脑袋问正靠在墙栏上的隗多友:“多友大哥,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出征?以你的本事,少说也能做个裨将帐前听用。男子汉沙场立功,将来封妻荫子,岂不痛快?” “伴君如伴虎,我才不去呢!”隗多友抛了抛手中的酒葫芦:“再说,我无妻无子一身轻松,于这天地间无牵无挂,岂不自在?” 召伯虎似是这被一番话勾起了心思:“多友,你都十九了,差不多也该成家了。你我既已结拜,你的亲事我自该为你操持,早些成家,也好有个牵挂不是?” 不想隗多友听着这话倒像是真生了气,涨红了脸,跺脚“哼”了一声,恨恨走了。 有时候老天爷作弄起人来,也是毫无底线的。周夷王姬燮的确如召伯虎所料,是抱着必死之志亲征猃狁的。他所率领的中路军王旗招展,兵强马壮,一路招摇地来到泾河上游,生怕人家不知道这是周王亲征的中军主力。 可这般招摇晃眼,也真的把戎人吓住了,别说猃狁不敢掠其锋芒,连在泾河两岸经营几十年的山贼盗匪们都暂时停业,避而不出,自然这一路除了徒损粮草外,并没有任何收获。 失之东隅,得之桑隅。反倒是虢公长父的边路收获甚大,不知怎的竟然摸到了猃狁的军用放马场,一举缴获了上千匹良马。要知道在西周时代,马可是弥足珍贵的战略资产。这上千匹马,足可以配置一个骑兵团,或是少说三百乘的战车。何况是从敌方缴获,猃狁的损失是巨大的,至少两三年内不可能再对两京发动大规模的有效攻击。 秋十月初出征,不到一个月便奏凯而还。召伯虎接到军报,算算日子,再有个三五日周王便要还京了,得赶紧准备迎接王师凯旋的准备。他这里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不想另一路人马反从南边先到了。 一入东宫,见到太子,番子涕泪横流地下拜:“臣不忠不敬之至,紧赶慢赶也没赶上王后娘娘大殡之礼,臣有罪呀!” 姬胡忆起亡母,亦是悲从中来,赶紧扶起番子道:“舅舅不必自责,番国与镐京相隔数千里,道路不通,舅舅赶不到也是正常,何须如此自责?” 番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自喟自叹道:“若不是非要等幼女及笄,也不至于到这么晚才启程,若能早些来就好了!” “怎么?舅舅此番来,还带了表姐吗?莫不是来替她们找婆家的?”或许是刚才的氛围过于悲伤,姬胡想转换一个轻松些的话题。 “嗯哪。”番子表情有些不自然:“听说大王就要凯旋还京了?” “是啊。父王此番出征,缴获甚丰,虢太傅居功于首,秦君侧翼为辅,父王已下令擢升其为子爵位------” 甥舅二人又闲话了一会,番子这才归去,前往召国公府看望女儿。姬胡倚门相送,颇有些疑惑:“你说舅舅带表姐们来镐京,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二十二 番氏的盘算 他本来是自言自语,不料身旁的卫公子和却直接回答上了:“自然是为了送她们入宫侍候大王的了!” 姬胡吓了一跳:“别胡说八道!我母后尚尸骨未寒呢!” 谁料卫和小孩心性,不肯认输道:“我听召夫人讲过,番子本要待两个女儿及笄后再送她们入召府为媵。如今见了太子,一字不提此事,反一个劲儿地问大王的归期。不是打着让她们入宫的主意,又是为什么呢?”他瞟了瞟姬胡,忽而阴阳怪气地说:“也不一定,或许是想让她们入东宫侍候你,也不一定。” 姬胡被他撩起了火气,捋起袖口道:“看来你今天是皮痒痒了,欠揍!” 见他要动手,卫和赶紧跑开了,姬胡放下袖子,忽然轻叹一声,他不得不承认,卫和讲的事------十分有可能。 秋意渐浓,夜里寒气尤其重,召国公府的主屋早已烧起地龙。因是家宴,召伯虎便不在偏厅设宴,只在里屋烧起炕来,拉着岳父番子边吃酒边说些体己话。 照召伯虎的意思,自从他得知番子带了两个及笄之女入京后,便一直存了替隗多友求亲的意思。谁知无论他怎样旁敲侧击,番子就是不上套,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一忽儿说女儿得福,在召府生活美满;一忽儿说外孙长得有福相,且有四王子为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云云。 云山雾罩半天,召伯虎终于不耐烦了,直接把话挑明:“岳父大人上次曾说过,待二庶女及笄后送来与我为媵。此事是否做数?” 番子看着女婿澄净秀美的眼眸,想起心里的小算盘,颇为尴尬地咳了咳:“这事嘛,只要女婿你有这个想法,我------我自然是遵从的。” “那好。”召伯虎身子向前凑近了些:“岳父是自家人,小婿便直说了。我有一个好友,名隗多友,适才岳父大人已见过了,端的是一表人才,武艺高强。他年方十九,尚未娶亲,若岳父同意,我想替他求娶二庶妹为妻,此子将来必有出息,封妻荫子。如此这般,二庶妹终有出头之日,岂不比与人为媵的强?” “这个嘛,”番子捋了捋颔下的短须,迟疑道:“我知女婿高义,看重这个隗多友。可是他------这么说吧,我也听说过一些传言,此人在朝歌时反出家门,忤逆其父,已被开除出卫国的姬姓公族籍册。隗姓乃戎族姓氏,他这般不明不白的出身------唉!” 他叹着气摇了摇头:“况且,我那两个女儿的归宿,来之前也与夫人商议好了。若女婿你中意哪个便留下一人为媵,咳咳咳------”他抬眼瞟了一下召伯虎的脸色,咬牙道:“至于另一个嘛,老夫想着大王甫鳏,身边没有可心伺候的人,想送入宫服侍大王,女婿你看如何?” “这------”召伯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老丈人打的是这个主意,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 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听起来是皂靴着地之声,而非侍女们的软底绣鞋,顿时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追了出去。也不管身后番子是什么脸色了。果然他看到一袂玄色的衣角在回廊转角一闪而过,想也没想便喊道:“多友,你等一下,你听我说!” 召伯虎疾步奔过回廊转角处,果然看见隗多友默然伫立在回风口,身上的玄色短袍被朔风刮得衣袂飘起,但他挺直的身子却如同黑色的岩石般伫立不动,语气冰冷的回道:“那你说,我且听着。” 这下召伯虎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支支吾吾道:“我------你过新年时不辞而别,说是要回草原找家的感觉,那时我便存了心思,想等岳父送媵妹来镐京时,替你求娶一个。以后,你在这里便有了一个家------我是真心实意替你着想的,多友!” “真心替我着想?”隗多友嘴角挂着一抹自嘲的笑意:“若是真心替我着想,至少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问一问我,愿不愿意让你操这份心对吧?你这样做,无非是让你的岳家嘲笑我一番而已,有什么好处?” 召伯虎心里一紧,张口欲辩,隗多友后退一步,摆摆手道:“什么也不必说了。子穆,你太让我失望了。不错,我身世不明,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走到哪里都会遭到世人的白眼和唾弃。我以为你和别人不同,却没想到------”他苦笑着摇摇头:“别人对我是看不起,是白眼,你对我却是同情和施舍。你知道吗?我宁愿被千万人看不起,也不愿意被你可怜!” “多友,你听我说,你不要走!”召伯虎拉着他的袖口,急忙辩道:“我知道这事我做错了,不该自作主张。我也没想到岳父他竟有别的打算,多友------” “够了!”隗多友语气冰冷:“子穆,你我终究地位迥异,难于相交。自此后,你自是世享汤沐邑的周室公卿,妻妾成群,一呼百应;而我依旧是那个飘零无依的无族无氏之人。往日之事,全当是梦一场吧!” 他猛一用力,只听“嘶拉”一声,袖口被大力扯断,决袂大步流星而去。身后,召伯虎捏着一块玄布呆呆发愣------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他真的决绝而去,此生便永不再相见了么?------ “夫君!”不知愣了多久,召伯虎忽然被一声呼唤惊醒,转过头来,召己温柔地替他披上一件白色大氅,柔声说:“别在风中伫立久了,小心着凉!” “你怎么来了?”召伯虎本是随口一问,忽然心意一动:这里是内院,多友是守礼之人,平日里没自己的吩咐从不主动从外院进来的。除非是------他忽然反应过来:“是你叫子良进来的?” 召己闻言也不辩驳,只是无声地跪下:“是的。妾也没想到子良将军如此气性大,竟然愤而离府,是妾思虑不周,请夫君责罚!” “你------”召伯虎手指气得颤抖,终架不住连续的情感剧烈波动的冲击,无力地扶着栏杆:“你父不愿招多友为婿,此事想必是和你提前通过气的吧?” 召己缓缓抬头,语气和缓而不失坚定:“夫君,番国国小民弱,己姓虽曾兴盛一时,但如今已难挽颓势。若不是机缘巧合,姑姑也不会成为周王后。如今,姑姑猝然离世,己姓番氏一落千丈。听父亲说,江汉诸国会盟田猎,从前他是座上宾,而今却连叫都不叫他一声。世情凉薄至此,我父也是无可奈何呀!” “所以,你们想送女入宫,成为继后?”召伯虎真心觉得这是痴心妄想。 “不不不,”召己拼命摆手:“番国上下都知己姓之女再无可能为王后。只是------自知王后薨逝,黄邓等国都有送女入宫为妃的打算,听说宋公也遣使要求送聘其妹为妃。若周王日久天长,终立了他姓之女为继后,那么无论太子,还是我番国,以后都将无所凭仗。所以,无论如何,大王身边总要有己姓女的存在,才能安心啊!” “既如此,你们对我直说便好,为何要拐弯抹角,遮遮掩掩?还故意让多友听见我与岳父的对话?”召伯虎越问越来气。 “夫君看重子良将军,决意要为他在镐京娶一房妻室。若我们婉转言之,夫君会死心吗?不如以此绝了子良将军之意,也绝了夫君之想头。”召己低着头,越说越心虚。 召伯虎说不上来此时的感受,仿佛吞了一只苍蝇,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只觉得一阵恶心。他无力地拍了拍栏木:“你们父女打得一手好算筹,却伤了多友的心,也伤了我们的知己之情啊!” 隗多友骑马走在街市上,心中是一片茫然。离开了召府,他忽觉自己无处可去:首先,他不能去东宫,具体说来宫规所限,他只能白天去,却不能留宿。他是个成年男子,不比卫公子和还是孩子,不受宫禁所限。再次,他本可以去追上周王军队,干脆投军,人家就快要凯旋了嘛!回卫国去吗?他毕竟名义上的主子是卫公子和,他能丢下主子自己回去吗?谁会待见他?回草原吗?路途太遥远了,马上入冬封关,他也走不了------ 想着想着,他忽觉得后悔,刚才干吗那般使性子,非要决袂断交,弄得自己现在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了。上无片瓦,下无锥地,说的就是他隗多友吧? 想来想去,他忽然想到,公子和不是在镐京驿馆有个包房吗?平日里没人住都是空锁着的,自己身为卫国随从,去那里将就一下总是没问题的。反正卫和又不在,好!就这么办!他勒转马头向驿馆方向驰去------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二十三 孟己少己 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推开那扇团花隔门时,卫公子和正安坐在里头等着他呢!甫一见面,二人均是一愣,还是卫和先反应过来,疾步上前道:“你怎么来了?我还打算叫人去召公府请你呢!不想你竟自己来了?” 隗多友也是本能反问:“公子怎的离开东宫了?你不是一直要陪太子读书吗?”伴读的职务可不是止于陪太子读书,还得陪太子吃饭,玩闹,田猎------总之,太子干吗他就得干吗,哪里得空出来? 卫和嘴角一撇:“还说呢?太子哪里有空?他正监着国呢!召国公每天都把他批过的奏折牍书挑进东宫,让太子一份一份地详看,第二天还要详细讲解给他听其中的利好与弊端,一个不好便是兜头一顿圣人训。姬胡那小子现在一个头两个大,哪有时间陪我玩?” 虽是心中积忿,但卫和讲得有趣,多友也是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所以,你便溜出来找我玩了?” 不料听了这话,卫和倒是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找你可是有正事吩咐。你准备一下,跟我回卫国去吧!” 这下轮到隗多友吃惊了:“回卫国?这是怎么话说的?不是刚收到家书吗?怎的突然要回朝歌了?” 说到家信,卫和尚稚嫩的脸庞上现出一丝尴尬:“父侯在信中说思我至甚,且身体每况愈下,担心会见不到我最后一面。母妃也是日夜倚栏西望,他们希望我找机会求大王准我归国省亲。我见太子监国其间一直忧心大王西征安危,一直没好意思开口。如今大王凯旋在即,我已上表请归,太子已准。只待大王点头,这便可以走了。” 身为卫国人,隗多友还是知道公子和与世子姬余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不然以他如此受宠的幼公子身份,怎么可能巴巴送来镐京做太子伴读呢?于是试探着问道:“那卫世子他知道这事吗?” 卫和不屑地撇撇嘴:“知道又怎样。连周王都准了,他还能说什么?再说,我此番归国也是有正事要办的。” “你能有什么正事?”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小样儿,隗多友打趣道。 没料想卫和反背起手,像模像样地踱起了方步:“一来呢,是要护送卫巫的灵柩回朝歌去,毕竟她身为国师,后事得办得体面,不能草草葬于他乡;二来嘛,还要顺带护送齐姜母女回宋国,子弗父何会在卫宋边境等她。” 隗多友一面听着,一面觉着庆幸:正与召伯虎闹翻了,恰好公子和就要回卫国了,真好比是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太好了!待下回再见面,时间久了,事也就淡了,岂不妙哉?于是,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行了,公子,不必说了,我跟你一起回朝歌去!” 三日后,周夷王率西六师凯旋回京,领着一长串的俘获和战利品,尤其是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上千匹猃狁良马,风光无限地从城门经过,满城欢呼赞慕。排山倒海般的香袋,绣囊还有花朵,果子,全都扔向了西六师中年青英挺的将官们。有胆大的妇人,竟敢向周王的王驾扔了几朵鲜花,险些惹得禁军护卫们拔刀。 奇怪的是王驾中的夷王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走出车厢与民同乐一番,也没有因那几朵鲜花而勃然大怒,大开杀戒(他近来喜怒无常地很),倒是让周召二位国公松了口气。 西周的臣民很快便能感受到自己的王与以前不同了。尤其是垂头丧气走出大殿的番子,其切身感受更为强烈。他是兴冲冲地前来恭贺夷王出征凯旋之喜,且想趁着大王高兴献上二女,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若不是看在他是王后长兄的面子上,只怕会落得个和齐哀侯一样被活烹的下场。 看着他这灰头土脸的模样,召伯虎不用问也知道事没成,迎上前安慰道:“岳父大人莫要灰心,待小婿入内再劝劝大王如何?” 这一言倒让番子打起了些许精神,他拍拍女婿的肩膀道:“莫要强求,大王他------看来是痛惜王后之死,还没走出来。” 召伯虎躬身行礼,理了理衣冠,跪于殿外朗声道:“臣召虎求见大王!” 早有内侍贾迎出来,拂尘一摆,尖着嗓子喊道:“大王有旨,请召国公入内谒见!” 月余不见,召伯虎只觉得周夷王精神头好了许多,不似出征前那般颓唐,只是消瘦了不少,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更加显得立体了。还没等他行礼,姬燮先开口问道:“番子要献女入内宫,是你的主意么?” 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召伯虎不敢抬头,据实以答:“实是岳父与贱内的主意,不过小臣也是赞同的。大王思念王后,臣想同为己姓一脉所出,容颜性情必有相类之处,若己姓女伴王左右,或可稍解大王相思之苦。” 言语恳切,姬燮颇觉几分感动:“孤知爱卿心意,可是------”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阿己那样的女子,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其他人------哪怕是血肉至亲,也只能形似而神迥。罢了吧!画虎不成反类犬,何必呢!徒惹伤心------” “王后娘娘------的确是世间奇女子。”召伯虎也是无限感慨。 姬燮眼中满是哀伤与沉痛:“孤也是近日反复追思回想,才体会到王后的好处,越想越觉得沉痛。阿己她虽身为女子,但文韬武略均在孤之上,每每有军国大事牵丝绊藤,委决不下,她总能替孤条分缕析,理清脉络。许多事,孤没想到,她却早就替我操持上了。有她在,孤就觉得坐在这王座上并不孤单,身后总有一个依屏在那里。可如今她去了,孤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沉,再往下便只有呜咽了。召伯虎一脸尴尬,主子在臣子面前落泪,这样的情形他也没有经历过,不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他转念说道:“大王之前设坛为王后召魂,如今臣见那孟己与少己与王后面貌有相似之处,大王何不------” 还没待他说完,姬燮连连摆手:“罢了,罢了,孤之心已与王后同葬于王陵。一个活死人,何必去耽误王后的两个花朵般年纪的侄女呢?” “可是大王,”这回召伯虎是真的急了:“臣妻讲过,岳父此来是要带二女入宫的,人已带出,再无送回番国的道理。若大王不肯收纳,岳父与二己有何颜面返回番国?只有一死了。” 姬燮轻叹一声:“既如此,这样吧。那少己尚未及笄,就送入东宫服侍太子吧。毕竟是阿己的娘家人,想胡儿也不会拒绝。至于孟己,子穆你便带回府为媵,姐妹一同服侍于你,也是一段佳话。” 西周贵族男子一般是二十岁及冠后才正式娶妻,在这之前房中也是有女人的,相当于后世所称的“通房”。这些女子无名无份,往往在正妻进门后被草草打发,因此一般都由地位比较低下的侍婢充任。少己身为番子的庶女,让她当通房可说是委屈了,但姬胡毕竟是太子,左右也不算委屈她了。那申姜比太子小五岁,待她嫁过来还早呢,趁着这个“真空期”若真的与太子培养出深厚感情,以后也不愁在宫中没法立足。 想想岳父与妻子的打算,召伯虎可以断定他们一定会举双手赞成,便也不做他想,应诺道:“臣遵旨。” 晚风徐吹,召国公府正屋内灯光浮动,忽隐忽现的灯光照在当中的两个女子脸上,却赫然发觉这是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庞。白生生的脸蛋,清秀的眉眼,尤其是细长的眉目,正是己姓番氏女子的标签容貌。 召己站在头里,羞愧地不敢抬头,只敢对丈夫喃喃道:“多谢夫君收留,否则我妹妹只有一死了。” 孟己在姐姐身后,羞得头都不敢抬,早闻得召公子穆乃是镐京第一美男子,一直心向往之。如今人在眼前,却不敢抬头偷瞟,从她的视角,只能看见一个清隽的背影与暗紫的大氅。忽地,一个低沉和缓的男声响起,十分动听: “夫人言过了。这两年你操持家务,宿兴夜寐,实在辛苦。如今有娘家媵妹与你分担,也可轻松些。”召伯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语气怅然:“只是------此事你该先与我商量一二,知你父女意指王宫,我必不会强求。如今多友与我生了嫌隙,竟要跟随卫公子回朝歌,此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召己闻言更是羞惭,几乎要落泪了,忽地跪下道:“夫君,都是妾的过错。妾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挽回?妾一介女流,不便出门,不如请父亲替妾登门向子良将军致歉吧?” “罢罢罢,事已至此,再纠缠又有何益?”召伯虎猛一转身,映入孟己眼中的是一个秀美俊雅如美玉一般的人儿,一双眼眸清澈如水,恁多少浓情蜜意都欲说还休地括在里头,她一时看痴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二十四 无处排遣的悲伤 那芝兰玉树般的男子躬身扶起召己,柔声道:“夫人,我并未怪你,也怨我没有事先探知你意,是我疏忽了。好了,小妹入宫了吗?” “才刚宫里来人,接她入东宫去了,夫君不必担心。”召己这才拉过孟己:“来,见过夫君。” 孟己的脸已红到了耳朵根,满面羞涩地施了一个礼,心跳得厉害。没想召伯虎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你与夫人是姐妹,在家中也不必拘礼。” 浅浅淡淡,客客气气,却又透着一份疏远。就这样吗?孟己有些失落。 卫和归心似箭,头天得到周夷王的允许,第二天便启程归国了。因实在是太过匆忙,来送行的人并不多,可是却足够份量。 这一年来同卧同起,一同练功比箭,自己忘记完成召少傅的功课,每次都靠卫和帮自己打“小抄”,太子如何舍得这个死党发小?可是卫和毕竟是卫侯最得宠的小公子,他的根在朝歌不在镐京,再怎么舍不得也是无用的。姬胡既觉得难过,又有些气愤,早知他早晚要走,就不跟他走这么近了! 卫和何等乖觉,见太子脸色不好,还不忘打趣道:“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因为身边有了小表姐,耗费了些精力?” 姬胡扑哧一笑,捶了他一拳:“什么呀?那是父王指派来伺候的,又是舅舅家的女儿,我能怎么着呀?”照他的意思,女人都太麻烦了,一个都不想要。可偏偏少己是母后娘家的女儿,他不能拒绝,还得好好待着人家,真真烦死了!他忽然对父王的处境有了些感同身受的意味,或许他也本不愿娶那么多女人的吧?唉! 他甩甩头,撇开这些烦人的念头,问卫和:“你呢?以后还会来镐京吗?” “来,当然得来!将来,你为君,我为臣,只要太子殿下一声令下,我卫和披甲戴胄,决无二话!殿下是储君,大周天下的王,我卫国也是你的属地,我卫和永远是您的臣子。” 卫和小脸绷得紧紧的,姬胡颇有几分感动:“好,咱们就说好了,一辈子都做好朋友!” 那边厢,召伯虎也正在齐姜的马车帘帷外话别。只听一个清亮的女声从车内传来:“妾留居镐京数年,多蒙王后与召国公多方照顾,妾感铭于内。” 提及番己,召伯虎也是面露悲色,辞谢道:“夫人言重了。子何兄与大周社稷出力甚多,照拂夫人是应该的。此番前去,夫人一家夫妻父女重聚,也是上天所给的福份,虎何功之有?” 一声叹息传来,车内女子感慨良多:“妾与王后一面之缘,却得其赐予良缘,让妾终身有靠,不至孤萎于深宫内宛。说起来,王后离世,妾也不得拜谒灵前,实在是------” “王后慈悲,恩泽广布四海,岂惟夫人哉?”召伯虎还待再说,忽听一声稚嫩的孩童哭泣声响起,只得匆匆结束谈话。 召伯虎举目四顾,终于在道旁一棵老树下看到一个不羁的背影。依旧是披发抹额,左衽革靴,俨然一个戎族少年的打扮。多友自从被开除出卫国公族名籍之后,便“破罐子破摔”了,不仅改了隗姓,还一直做胡人打扮,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有一半戎狄血统似的。 召伯虎苦笑一声,缓步踏过半枯的草丛,走到隗多友身后,故意清了清嗓子,可惜人家依旧岿然不动。召伯虎只好主动叫了声:“子良,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你真的------不愿再看我一眼了吗?” 多友的肩膀颤了颤,依旧没有转过脸。召伯虎只好继续道歉:“这几天我派人往馆驿送东西给你,你不肯收。我亲自上门求见,你也避而不见。那件事的确是我做错了,我也反复致歉了,你要怎样才肯宽宥于我?” 看着眼前的肩膀再次颤抖,却依旧没有回头的意思,召伯虎急了:“少己已遵王命送入东宫服侍太子,我也收了孟己为媵,你还待怎样啊?难不成操心你娶妻的事还成了罪孽了?” “哈哈哈------”一阵猛烈的笑声差点没把召伯虎的耳朵震聋,正发怔呢,隗多友转过脸,大笑不止,一边笑一边指着他说:“你收妻妹为媵,那你可欠我一个老婆了!说,什么时候赔给我?” 召伯虎这才反应过来,又气又喜,抡起拳头准备砸过去,却只轻轻落在对方胳膊上:“原来你早就不气我了!怎不早说?害得我这般出丑?哪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说,我说,”隗多友假意讨饶道:“本来是很气的,但想到你也是好心,就不生气了。说实在的,有人关心自己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阿己——”,锦缎帷帐内,姬燮惊叫着坐起来,本能地朝身旁摸了摸,依旧只能感觉到丝缎冰凉的触感。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喘着气,渐渐地从梦境回到现实中来。 “大王,可是又被梦惊着了?”值夜的内侍贾掀开帘帐进了里间,虽然是满脸关切,但却并不怎么吃惊。自王后薨逝后,周王惊梦已非止一日,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姬燮扶着他的胳膊,眼中满是不甘心:“刚才我梦见阿己了,她还是那个样儿,冲着我一直笑啊,笑------可是我去拉她,她便消失不见了。你说,阿己是不是没有死?她还在什么地方等着我?” “大王,”内侍贾像哄孩子一般轻言细语说道:“娘娘已葬入王陵快两个月了,大王再惦记娘娘,也该多顾惜着自己的身子啊!这天下万民,还有王子王姬们都得依靠大王哪!” “入葬了?”姬燮喃喃道:“入葬王陵------王陵------对,王陵。阿己一个人呆在那里太凄苦了,我要去看她,我要去王陵!”他忽地掀翻身上的被褥,站起来直着嗓子道:“备马,我要去王陵!” 还没等内侍贾反应过来,周夷王已披了件大氅,疾步向外冲去。内侍贾吓坏了,跟在后头喊叫不迭:“大王,外头正下着雪呢!王陵离镐京几十里地呢,这半夜三更的,可怎么好?” 已是十二月初冬,森森寒气好似一面玻璃罩子生生盖在王宫,也盖在镐京城的上空。走出烧着暖炕的大殿,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往上渗。内侍贾打了个寒颤,还没等他跺下脚甩脱寒意,却见周夷王径直冲下台阶,根本不理会脚底下刚刚开始泛白的硬冷地面。 他急了,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大王,您在大殿等一等,奴才去备马就行了,用不着亲自去马厩呀!” 姬燮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独自冲在前头,好在御马厩离大殿并不算远,不过几百步之距。姬燮根本没理会门口值班打盹的圉人,直接牵走一匹离门最近的枣红马,骑上便往宫门驰去。 内侍贾无奈,也只好随手牵过一匹马,对后头跟着的徒弟祁仲吩咐道:“快去招呼侍卫保护大王前往王陵,然后去东宫通知太子。”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有召国公,也要通知到。快去!” 这无疑是镐京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淡淡柔柔的月光下,细细的雪瓣在空中反射出银色的荧光,朦朦胧胧好似一面薄纱。 忽然,一辆驷马锦帷高车冲破这雪幕薄纱,疾驰出镐京王宫西宫门,马车后紧跟着二百来名执戟武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他们身上的银亮甲与长戟在月光与白雪的映衬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 车队望西城门而去,才离开宫门几步,忽然一匹白马斜刺里闯入车阵,当头坐着一位羽纶士大夫疾呼道:“太子殿下请留步!” 姬胡掀帘探出半个身子,看到来人亦不掩满面焦色:“少傅,父王单骑前往王陵去了,我得带侍卫去为他护驾!” 召伯虎下马作揖道:“太子为一国之储君,既然大王离宫而走,太子就该留居宫中镇守。王陵那里,臣去也就是了!” “可是------”姬胡明白他的意思,可又不甘心,正待再辩,却被召伯虎堵了嘴:“难道太子不相信臣吗?” 姬胡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就有劳少傅了!” 王陵地宫入口处有株老梅树,本是为了作为标志特意从中宫庭院中移栽来的,枝头上朵朵黄梅柔柔而颤,纷纷扬扬的雪花细细碎碎地自天空飘下。姬燮正背手站在树下,仰头看那梅瓣积雪。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他头都没有回,问道:“怎么样?人都叫齐了?” 虽是雪天,但因为急促的奔跑,内侍贾额头上冒出了热汗,他咂巴了下嘴唇道:“叫齐了,马上就到。还有黄嬴娘娘听说大王来了,也要带三王子前来参见大王。” 番己是作为周王配偶入葬的王陵,因姬燮不仅要与王后合葬,还非要同穴不可。所以,地宫的入口并未封死,只是有一扇活动的石门,但依旧十分沉重,非得合十人之力才能推得动。因此,姬燮要入地宫,要见到番己的灵柩,且得等一阵子了。谁叫他深夜不请自来呢?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二十五 家的意义 待到召伯虎带着二百王宫侍卫赶来时,王陵外已聚集了一些护陵吏民了,大家都仰头望着封土堆地宫方向,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黄嬴正带着四岁的三王子姬慈在那里,一见到他便上前问候:“召国公安好!” 召伯虎恭敬还礼,不待对方开口相问便劝道:“天寒地冻,三王子素来体弱,不宜在这雪地久站,请娘娘带他回去歇息吧!这里一切都有臣呢!请娘娘放心。” 黄嬴嗫嚅了几下嘴唇,她是个乖觉之人,尽管觉得蹊跷莫名,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带着姬慈下去了。 召伯虎顺着打滑的台阶好容易爬到地宫入口处,早有内侍贾满面焦急地迎上前来:“国公您可终于来了,大王进去半天了,谁也不让跟着。这可怎么好?” “我且进去看看,一定要劝大王回宫。” 地宫入口幽暗,尽管手提宫灯,若不是两旁甬道都点着了长明灯,很难想像如何走到它的尽头。越往里走,越能听见姬燮断断续续的哭诉声: “阿己------我对不起你------幽禁你于中宫,那夜凌虐你,非逼你有了孩子------早知如此,我决不会------” 涉及宫帷私密,召伯虎回头看去,幸好身边只有一个密叔跟着,是断不会出去乱讲的。前面一片开阔地,正是王后的棺椁灵床,姬燮正靠在黑檀木棺角旁诉说着什么。他满面泪痕,一面说,一面泣,其情状令人鼻酸。 “大王,臣请您暂收悲伤,还宫去吧。” 一听此话,姬燮猛地一抬头,目光恍惚,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子穆,你怎么来了?是要上朝了吗?孤这便走。” 能这么顺利,召伯虎也是没想到。可是很快,他便发觉出不对了。今夜的周夷王仿佛是在梦境当中,从镐京到王陵,从王陵又回到宫中,他一言不发,目光呆滞,整个人尤如提线木偶无知无觉。不时,只会喃喃自语,落下眼泪。难道只有王陵才能装下他那无处排遣的丧妻之痛吗? 按现代的说法,这场寒流的影响范围不可谓不广,从渭河谷地一直到函谷关都飘飘扬扬下起了初雪。当看到高大的关楼时,隗多友心情复杂。一方面他很庆幸能在崤函道冰封之前出关;另一方面看到函谷关他便想到自己那徒有其名的养父,心情也莫名地抑郁起来。 不过,他毕竟是幸运的。关吏向公子和回话时无意提及,姬郑将军因病已回朝歌休养,走了有个把月了,如今函谷关守将暂时空缺。这让隗多友松了一口气,不必为了回避此人而冒雪前行。同时,关吏还请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与他们相见。 “方木头?哈!你怎么来了?”隗多友一见来人便跳了上去,猛捶一拳。 子弗父何揉了揉胸口,强作端庄道:“不敢劳烦卫小公子,特来关隘迎接,天寒地冻,公子一定归心似箭,臣又怎敢劳动公子绕道而行?” 公子和闻言颇有些感动,还没等他说话尼,隗多友先打趣上了:“拉倒吧!还不是你自己想媳妇想得紧?别说的那么好听!” “你------”子弗父何涨红了脸:“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行了,行了!”卫和拉住隗多友,笑道:“姜夫人与令嫒都在后头温车内,孔大夫请吧!” 子弗父何面露喜色,忙不迭地施了个礼,且往后头走去。 雪越下越大,前路迷茫,一行人只好暂留函谷关驻足。因这关隘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冲,客房是足够多的。厢房内,子弗父何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女儿正与隗多友推杯换盏。 “你把她交给嫂夫人吧?哪有大男人喝酒还抱着个孩子的?”无论到了何时,隗多友都喜欢打趣这块“方木头”,这仿佛已成了一种习惯。 子弗父何看着怀中的小女儿,粉嫩的脸庞红扑扑的,正伸着小手冲自己“咿咿呀呀”地说话,心中喜欢得紧,笑呵呵道:“我离开镐京时,她还未出生,快两年了,能不想得紧吗?这会子一抱就舍不得放下了。等你成家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我?成家?”隗多友苦笑:“这辈子都不可能了!谁能看得上我?” 子弗父何听出他话中有异,便将孩子交给一旁的侍女:“带她去找夫人去吧。” 侍女离席,子弗父何拿起桌上的双龙入海青玉大壶,缓缓给他斟酒:“我听夫人说过,召公有意将妻妹许给你,你不允,因此事愤而离京,可有此事?” “我允不允有什么关系?”隗多友端起酒杯,嘴角一抹自嘲的笑意:“番氏自有鸿鹄之志,有意送女入宫服侍周王与太子,哪里看得上我这么个半戎之人?” 子弗父何默然,只得缓缓喝尽杯中酒,只觉酒气清香,沁人心脾。他盯着隗多友:“饶是如此,也是番氏之过。子穆本是一片好心,你可不能迁怒于他哟!” “我没有!”隗多友将酒杯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砸出一声短促清响:“我只是觉得他太多事而已!” 子弗父何静了半晌,缓缓抬起头来:“世人多有攀龙附凤之心,却不知平淡隽永日子之可贵!这回王后薨逝,周王性情大变,后宫妃嫔非死即废。这些诸侯们却依旧争先恐后地将姐妹亲女送入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唉!”他忽而感慨道:“现在想想,王后娘娘是真心为我夫妇着想,才撮合我们的!” 隗多友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想想当年汉水边吹埙的鄂姞,他也是心中激愤,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而尽,似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对方:“你说,这世间男女为何非要成家不可?似我这般无牵无挂岂不自在?” “世间哪有真正的无牵无挂?人终究非花非雾,有父母亲长,有儿女牵累,如何能如花露,如朝雾,说没就没,了无牵挂?子良你是聪明人,千不念,万不念,也要念着你母亲慈爱养育你一场,总要立身成人才是。”子弗父何一句句都发自真心,对于隗多友的身世,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隗多友不禁有些动容,低声问:“我母已逝,世间还有谁值得我牵挂?” “没有吗?”子弗父何举起酒杯,抿了一口,皱眉道:“子穆为了你拒婚一事十分自责,我夫人与召夫人在镐京相交甚好,听说为了你的事,召公夫妇生了嫌隙,好几日都不曾说话了。” “真的吗?”隗多友心一沉:“真是如此,那我可就罪过大了!” “不妨不妨,”子弗父何一笑:“夫妻嘛,哪有隔夜仇?会过去的。只是可惜了一桩好姻缘就这么没了,若你真的娶了孟己,那与子穆就是结义兄弟加连襟。以后两家比邻而居,多好的事,可惜,可惜呀------” 是吗?隗多友一怔,莫非这才是他最初的想法?是自己误会他了? “对了,公子和呢?我可是请了他一起过来的。”子弗父何的问话打断了隗多友的思绪,他本能答曰:“哦,朝歌那边来人了,正跟公子在房里说话呢。” 转角过去的另一间稍大些的厢房内,卫公子和正与一位年轻人说话。此人方面阔耳,高额广颐,显得十分睿智。卫和从他手中接过一份帛书,将烛火捻亮了些,看着看着,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禹,父侯既立了母亲为正夫人,我又有何可惧,为什么要这般藏着掖着?”卫和不解地问,依他的年纪,还是很难理解父母煞费苦心的安排。 那个叫禹的年轻人赶紧施礼劝道:“公子,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君侯久病多日,这时候扶立正夫人,难免世子他不会多想。您可是夫人唯一的亲骨肉,不得不万般小心啊!” “可是,依着你这样的安排,岂不是陷多友于不利吗?把他放在明处,还不告诉他实话,这万一有个差错,他毕竟是召国公的挚友,太子也视他甚亲,到时我如何向他们交代?” “吉人自有天相。何况,”禹抬头一瞟,目光有些意味深长:“隗多友的身世,公子也是知道的。不管怎么说,难道世子会眼看着他死于非命?就算是私生之子,毕竟也是父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公子何必为他人操心呢?” 公子和默然良久,长叹一声道:“但愿吧!” 镐京召国公府后院一片白雪皑皑,却听见阵阵孩童的嬉笑声从外头传进来。召伯虎打开半扇窗,好散散屋里的炭气。 正值寒气料峭,宽阔的庭院中,几个稚龄婢女正打扫着积雪,地上薄冰未化,女孩们嘻嘻哈哈地玩闹着,或从地上捡薄冰来塞对方的领子袖口,或互推着滑来滑去,摇晃着不稳,亏得都穿得暖和圆胖,倒不会伤着,只个个都玩得小脸通红兴奋。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二十六 鄂氏虚后 召伯虎正看得有趣,忽听身后一声怯怯的女声:“国公爷,姐姐让我把这手炉送来给您暖手。天冷了,还是关上窗吧!小心着凉。” 召伯虎回头,孟己正捧着一个黄铜小手炉怯怯地站在后头,清秀的面庞因羞涩而涨得通红。他微微一笑,麻利地关上窗,随意问了声:“夫人还好吗?” “姐姐一切都好,吩咐我来伺候国公爷。”孟己一面递上手炉,一面拿起铜火钳给鼎炉加炭。 “夫人才刚坐上胎,近日还需多休养。家中之事,你能分担便替她分担一二。尤其是四王子,天气骤寒,你定要小心看护着。” 孟己面上闪过一团暖色,一连声应承着。难得今日夫君心情好,跟她说这许久的话,她的胆子也大了些,壮色问道:“国公爷是为大王的病忧心吗?” 周夷王自那夜单骑奔赴王陵地宫之后,毫不意外地染了风寒,已病了好几日,昨日才略有起色。召伯虎面色平静:“那倒不是,太子纯孝,在大王床前衣不解带地侍奉了好几日,大王的高热已退。昨夜起已能进些汤食了,想是无大碍了。” “难怪国公爷今日心情颇好------”孟己还要凑趣说几句,忽然密叔疾奔而入:“国公爷,南边传来一份加急帛书,请国公爷阅看。” 召伯虎接过帛书,匆匆看了几眼,越看脸色越沉,低声道:“备车,我要进宫谒见!” 大殿帷帐内,召伯虎向半躺在榻上的周夷王呈上帛书,姬燮只瞄了一眼,便觉有些头晕,置于一边道:“爱卿跟我说说吧,孤现下看不得字。” “诺!”召伯虎缓缓道来:“随国传来消息,淮夷部落入秋以来蠢蠢欲动,招兵买马,敛兵聚甲,似有再次兵指雒邑之企图。” “什么?”周夷王直起半个身子:“为什么是随侯来传信?鄂驭方干什么去了?他离淮夷更近,孤把他封于鄂地为的就是要他屏卫中原,做中原与淮夷,楚蛮之间隔开的屏障,难道他不明白?他是死人吗?” 许是气急了,姬燮开始咳嗽,内侍贾不住地替他抚背,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召伯虎奏道:“大王保重,且听臣一言。淮夷此举鄂侯必定是知道的,但是大王您也知道,数世以来,鄂国与淮夷一直过从甚密,二者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若不是如此,当年武王伐商为何偏偏没带上鄂国?鄂驭方此举,意在骑墙,首鼠两顾,如果不着力安抚的话,别说靠他鄂国挡住淮夷兵指中原,便是指望他两不相帮亦是难事。” “那怎么办?难道叫孤把铜绿山给他吗?那孤如何向随侯交代?他们才是我姬姓同宗,不是鄂国异姓能比的。”姬燮愤然,想起上次鄂驭方入京时咄咄逼人的态度,便觉得恶心。 召伯虎似心中已有定论,缓缓抬袖道:“大王,臣听说鄂侯有意送侄女入宫服侍,却被大王拒绝。可有此事?” “有。孤不但拒绝了鄂驭方,也拒绝了纪侯之请。何况那鄂驭方所要的是联姻,而不是送一个妾室给孤。除了阿己,孤不想再立别的女子为后,她们也不配。”姬燮话语中带着一种悲怆之意。 “大王。鄂驭方不比纪侯哇!纪齐两国交恶,不得不依附于大王之力以求自保;可鄂国不同,先穆王时,淮夷反叛,一度杀到黄河边,若不是崤函道突然冰封,他们差点没打入镐京来。若是当时的鄂国拼力抵抗,淮夷何至于打得如此顺当?大王,淮夷反叛之心常有,不可掉以轻心。此正是大周生死存亡之机呀!” 周夷王冷静下来,不得不说召伯虎的话很有道理。可是,难道真要他立鄂氏之女为继后吗?召伯虎紧张地望着夷王的脸,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如今朝中世为上卿国士的周召二公,周公定因王后之事已自动靠边站,只有他独得周王父子信重,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关乎王朝兴衰,无时无刻不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良久,终于听到周夷王长长的叹息声,满是苍凉的无奈:“传旨,赦鄂次妃出冷宫,册为继后,赐王后玺印。但不得入居中宫,依旧留居于萱宁宫,王子王姬不必向其行嫡母之礼。他日身故,单独起冢,不得与孤入葬王陵。” 这样的王后不过是个虚名罢了,料那鄂驭方若知内里,必不会满意。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召伯虎心知这是周王最大的让步了,不可再逼之过甚,小心地问道:“那------依礼,册立新后需告太庙祭祀,此事------” “孤身子不适,你替孤去吧。”周夷王已是满满的不耐烦,召伯虎只好告退。 召伯虎迈着沉沉的步子刚刚步出大殿,却见庑下立着太子姬胡。面色铁青,手中拳头攥得紧紧的,十二岁的少年眉毛浓黑挺拔,眼神因愤怒而炽烈地燃烧着。 不好,这孩子定然是听见刚才君臣俩的对话了,召伯虎还没想好怎样开口,姬胡先开口了:“方才为父王送药,少傅的一番话我都听见了。” 召伯虎一时语塞,只听姬胡继续说道:“少傅是臣子,与我母后只是相识,也便罢了。可是父王------他不是一直在追怀思念母后吗?为什么要偏偏立害死她的女人为后呢?他为我想过吗?” 少年眼角挂着泪珠,大声喊道:“他以为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你们都以为不要紧,可是谁为我想过?鄂次妃变成了父王的继室,我以后见她还得称呼母后,还得尽孝道。我得有多么委屈?” 召伯虎也不知怎么了,冲上去一把将少年揽在怀中,抚着他的背低声安慰着:“太子,臣知道你委屈了。为了大周江山稳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姬胡把头埋在召伯虎怀中,不住地低泣着,似乎要将这段时日以来的委屈一倾而尽。攸地,他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这是他自开蒙以来常常嗅到的气味,他觉得安心,渐渐安静下来------ 半个月后,周夷王册立新后的诏命便通告天下了。鄂姞被赦免,留居萱宁宫,赐王后玺册,封为王后。消息一经传出,鄂国自是一片欢腾,鄂侯驭方上表谢恩,誓言效忠周室,以报大王知遇之恩。淮夷那边,也渐渐停止了骚动。 而镐京王宫内部,则是另一番景象。随着册后诏命一同传达的还有内侍贾挨宫宣诏的夷王口谕,声言王子王姬们不必日日前去向新后问安,只重要日子承周王谕命前去即可。虽然宫妃们还是得遵循日日向王后问安的制度,可问题是,如今宫中有品级的妃嫔只有疯疯癫癫的孟姜而已。这个制度等于是名存实亡。 这样一来,后宫中人人皆知鄂王后不过是顶了个王后的虚名。除于在衣食上的待遇,并不能真正在宫中行权。后宫中皆是拜高踩低之人,日子一长,鄂姞的日子渐渐不那么好过了。 这些也就罢了,鄂姞心里也明白周夷王不待见她,可有一事却不是忍一忍便可过去的。按《周礼》,册立王后是需要告庙祭祖的大事,需要周王陪同王后前往太庙,祭上三牲太牢,告知天地祖宗知晓。如此,才算是历代周室祖宗承认了这个媳妇,履行完所有手续。可是,册命下达多日,周夷王却迟迟不肯举行这个祭祖仪典。仪典一日不举行,鄂姞的王后之位便一日不“合法”。对此,她如坐针毡。 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来到大殿相请,依旧还是内侍贾出来相挡,依旧还是那套说辞:“大王身体抱恙,仪典之事,容年后再议。请娘娘回宫吧。” 鄂姞不甘心:“大王抱恙,臣妾不敢勉强,可否请太子或召国公代王主持?” 内侍贾脸色一沉:“册后仪典何等重要之事,岂能儿戏?鄂后莫要妄言!” 一个内侍,竟敢对一国之后如此摆脸?鄂姞再一次悻悻而归,身边的宫女是新拨过来侍候的。因番己薨逝一事,后宫元气大伤,不得不在外头补了一些新人,附近的领主诸侯国也献了一些人。这位叫叔妘的宫女便是偪阳子送来的。 叔妘年纪不大,但颇有眼力见,眼看主子脸色郁郁,忙劝慰道:“娘娘不必忧心,大王册命已下,天下尽知。便是不举行那个仪典,难道有谁敢不承认您是王后不成?” 鄂姞苦笑一声:“你哪里明白?大王与我情缘已绝,册我为后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了安抚我兄长镇抚淮夷部落,哪里是真心立我为后?怕事情一了,我这后位也是要被收回去的。” 她忽地立住,南面而望,悠悠说道:“现在鄂国无论贵族还是平民,姞姓人人以出了国母为荣,他们得了荣光炫目的表面,可内里的苦楚都是我承受。”冷宫幽闭的苦,被灌下红花汤的痛,不都是她在承受?身为女子,为母家尊荣献出一切,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二十七 滑国伏杀 “娘娘,话不能这么说。”叔妘低声劝道:“咱们身为女子的,总得依靠一头。若是丈夫儿女靠不着,那就只有靠着娘家的兄弟了。娘娘的兄长是鄂侯,威震一方,藩屏周室,连大王都不得不忌惮着。有这样得力的兄长,那是娘娘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呀!” “你说的对,大王与我情绝,强逼我绝育,如今我也只有靠着娘家了。”鄂姞若有所思:“什么情情爱爱,什么王后之衔,都是假的。只要我兄长有实力,谁敢小看于我?” 这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卫公子和许是着了凉,一直呆在屋里延医用药,没与隗多友打照面。三日后,好容易雪过天晴,隗多友计划着该踏上回朝歌的归途了。等下一场雪来时,运气好的话可以赶上半个月的脚程。 一切议定,隗多友敲门去请公子和。连敲了好几声,里头才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是子良将军吗?请入内。” 听声音挺陌生的,莫不是公子和新买的仆役?隗多友心中犯疑,推门而入,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坐在炕旁,面容清秀,五官看上去与公子和有五六分相似,但个子明显要高些。少年见到隗多友,立即起身行礼:“吾乃公子和家臣公孙禹之庶子,公子和已于三日前与家父离开函谷关,先行赶回朝歌去了。” “啊?什么?”隗多友大吃一惊,本能问道:“公子为什么不与我言明,自己悄悄走了?” 少年深施一礼:“好叫将军得知,家父与君夫人担心公子路途遇险,为保万全,特留小可在此假扮公子,与将军一同上路。” 隗多友这才听明白,原来是把这孩子和自己当成明路上的幌子,公子和的真身好悄无声息地回到朝歌去。可是,为什么这么做呢?他忽地想到一事:“莫非是卫世子有意对公子不利?” 那少年也不多言:“我只是按家父吩咐行事,不好问其究竟。将军之问,小可无法作答。” 见他对答有礼,进退有度,隗多友觉得有趣,问道:“若世子真的有所行动,你父这般做,可是陷你于危险之中了,你也不怨他?” 想不到那少年想也不想,小脸一凛答曰:“父为子纲,为人子者,只有听从父命而已。我又岂敢有怨?公子和乃君夫人唯一嫡子,也是卫侯最宠爱之幼子,尊贵无比,我能为其赴汤蹈火,亦是荣幸之至。何况,我父不过是先卫侯一旁支庶孙,蒙君夫人收留,得以辅佐公子,嫁以贴身侍婢,恩同再造。小可岂敢有二志?” “原来如此!”隗多友心想:看来公子和之母,新上任的卫侯嫡夫人也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啊!是啊,后宫之中,没几分手腕,怎能存活至今?像自己母亲那般只有美貌却无心机的女子,才叫真正任人宰割的羔羊。 那少年见他一直沉吟,倒是想岔了,开口为公子和讲话道:“将军千万莫要责怪公子,此番不辞而别,本是君夫人严令,加之我父强拖之。公子本要与将军言明厉害的,却不得机会开口,请将军见谅!” “哪里的话?我岂是那种促狭之人?”隗多友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子,公子和可不是那么好假扮的。以后,你在路上能不露脸就别露脸了吧!免得露馅。” “诺!”少年认真应了。 既已决定封锁消息,卫国的马车自然不能与子弗父何同驾而行。好在人家夫妻刚刚完聚,女儿尚幼,并不急于赶路。隗多友便领着数十随从,护卫着假公子和的马车踏上了前往朝歌的归途。一路上,那少年都很当心,一应吃喝拉撒都在车上,只有一个贴身小僮伺候,甚少露面。 好在这些随从虽然跟了公子和日子不短,但上下有别,素日里只有低头听令的份,哪敢与主子多么亲近。偶尔远远露个脸,竟也没人瞧出破绽来。 一路晓行夜宿,通往朝歌的官道渐渐宽敞起来。 当暮色尚未褪尽之时,滑国城外的乡间古道上,宁静的气氛被一行马队踏破。一匹绯色马驮着身材高大的主人率先而行,这位披发扎束绯色抹额的年青人便是刚及冠的隗多友了。虽然明知马车中坐着的是假的公子和,但是他也想保全这个纯朴少年的生命,一路昼行夜宿,眼看着滑国就在眼前。这不过是个弹丸小国,再过去便是卫国的西南边界了。 翻过一个小山岗,马蹄下的土路蜿蜒消失于淡淡的薄雾中,一个小村庄的轮廓朦朦胧胧出现在眼前。有一名随从拍马上前告诉多友:“将军,穿过这个村子,就能看见滑都城墙啦!” 隗多友微微一笑说:“这一路大家辛苦了,到了城中好好歇息歇息!” 他催马欲行,忽然又皱眉停步。身为一个曾混迹沙场数年的军人,他对于杀气这种似乎虚无缥缈的东西很敏感。前面的小村子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反复打量后说:“你们觉得怪不怪?” 随从们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便回复道:“请将军明示,哪里奇怪?” 他拔出背上的长剑,点醒随从们说:“中原的村落中清晨不闻鸡鸣,我们如此接近也没有狗叫,岂不很可疑?” 有个随从疑惑地说:“我看不到有炊烟升起,或许是将军多虑,眼前只是个无人的荒村罢了?” 隗多友问道:“要去滑都必须经过此村吗?” 有认得路的老卫国人答道:“禀报将军,官道一向是穿过此村的。” “哦,却是奇怪!”隗多友暗自琢磨自己一路如此小心,应该无人知晓,就算是有什么埋伏或许也不是冲着自己这一行的。便吩咐说:“大家快马加鞭,快速通过此村。个个都要留神谨慎!” 随从们齐声答应,于是众人一齐拔出刀来催马前进。 这村子果然寂静无声,煞是奇怪。大伙提心吊胆地经过村头的酒店,又经过几家无声无息的农户门口,没有人的声音,也没有牛羊鸡犬的鸣叫。只有马蹄声和遮住视线的讨厌雾气在身边凝聚不散。 忽然斜刺里冲出一个手推车,马匹被惊得立起前蹄嘶鸣起来。大家大吃一惊连忙用刀指着膀大腰圆的农夫喝问:“什么人?” 那农夫也惊叫一声:“你们是什么人?我是普通庄稼人,没钱给你们!” 大家一听倒笑起来说:“无知草民,以为我们是盗匪么?” 农夫瞪着眼睛说:“可不,青天白日的手持兵刃,须知这里可是太平地界!” 隗多友问他:“你这汉子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村里怎么不见有人呢?” 农夫指着手推车上的一堆铁钉耙说:“刚下过雪,大人孩子都在地头耙地呢。土要是冻住了结块,转年春天可怎么下种呢?” 一听这话,大家都松了口气。此时太阳还没冒出头来,农民却早就去地里忙碌了。隗多友正在感慨百姓谋生不易,忽然一丝血腥味道从眼前的手推车里钻进他鼻孔,他断喝一声:“大家小心!” 说话间不知从何出蹿出两个矮个子来,他们手持短刀跃上前来将措手不及的两名随从砍落马下!那农夫也换了一副嘴脸,从手推车下面摸出一把长矛,对准隗多友心脏刺去。隗多友毕竟久经战阵,他随手挥剑一挡用剑锋劈断了长矛的枪杆,随即催马向前一剑向那农夫砍过去。 那农夫身矮占了便宜,一缩头被长剑削掉了一层头皮,虽然受了皮肉之苦却保住了脑袋瓜子。此人受创之后惨叫一声,蹿入临街的屋子不见了。那头的两个刺客也被砍伤,依旧将手里的短刀向公子和的马车掷去。隗多友腾空一跃,长剑左挥右舞,只听“当啷”作响,两把短刀被打落在地。两个刺客失了武器,被随从们乱刀砍死。 隗多友大声喊道:“儿郎们,保护公子,随我冲出去!” 话音未落,忽然又有数辆装满木柴的手推车从前后一起推出来,火焰随即腾空而起把隗多友一行堵住了。 从路边的各家各户里都蹿出一些手持长枪大刀的黑衣刺客,呐喊着直冲过来。隗多友等人在马上周旋不开只好跳下马迎战。随从们一起喊道:“隗将军护着公子先走!” 隗多友却说:“大家一起冲出去!” 转眼间,两方人马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隗多友加上随从有四十来人,而躲在村中的刺客却不知有多少。他们一拥而上,把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们团团围住,俗话说一拳难敌二手,何况他们还得分出精力护着公子和的马车,转眼间随从们砍倒几个敌人后也纷纷倒在血泊之中。刺客们猖狂地喊着:“千万不能让公子和跑了!” 隗多友又惊又怒,他已尽了最大努力,可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身边这些随从都是他从卫军中选出来作为公子和的镐京护卫,个个都是精锐之士,不想却死于如此肖小之手!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二十八 卫世子 隗多友琥珀色的眸子几乎要瞪出血来,将长剑插入鞘中,身子一歪,将背上的大黄弓取下。弯弓搭箭,箭风所至,必有一名刺客闻声而倒。 刺客们没想到他如此凶悍,对方的箭术太过厉害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于是气势顿时受挫。他也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也是逞蛮勇之气,眼看敌方刺客已几乎被射杀殆尽,便收起大黄弓,只将一把长剑挥舞得好像风火轮式般,好让敌人没有使用弓弩瞄准的机会。 隗多友把一把长剑挥舞得好像风火轮一般,凡是身到之处只把白雾都染成一团团血雾,一时间残肢断臂和断矛碎刀四处横飞,惨呼和咆哮群起呼应。 当最后一个敢于顽抗的刺客惨叫着倒下后,刚经历一场厮杀的小村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隗多友顾不上清点自己的随从,只是看了眼那些黑衣刺客,有几个没断气的,只是哼哼着也答不上话来,于是他手起剑落结果了他们。 隗多友手里拿着尚在淌血的长剑,一步步急切地走向公子和的马车。越走近,血腥气越浓重,他不由心中暗自叫苦:不好!刚才只顾着厮杀,根本无暇照看马车,想是已遭毒手了。 恰在此时,马车的帷帘被掀开了,一个满身满脸是血的少年滚落车下。隗多友疾步上前看时,少年的脸被划得血肉模糊,看不清本来面目,肩上,背上光肉眼可见的刀剑贯穿伤都是五六处。 不中用了!隗多友扶起他来,大声质问道:“公子,是谁对你下的如此毒手?” 一股鲜血从少年的口鼻处涌出,他迷茫的眼神看见了隗多友,宛如看到了救星一般,揪着他的袖子哽咽着说:“将军,快------待我死后,将我的尸身装入棺柩------带回朝------歌------,不能留------在这,他们会------查看的------” 隗多友已是泣不成声:“你是故意滚出来,让他们看见你已死的?你------这是何苦?” 少年的脸上忽现一丝诡异的笑容:“他们的目标是------公子和,只有确认我------死了,公子和你们才会------平安。将军回去,告诉------我父,我------没有给他------丢------脸!” 最后两个字说完,少年手一松,断了最后一口气。隗多友悲愤难抑,抱着他尚温软的身躯痛哭不止:“公子啊------公子------” 不远处的山丘上,一位身披斗篷的贵公子正俯瞰着山脚下的这座村落,将所有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他不过三十开外的年纪,颔下留着稀疏的短须,装扮华贵,气度不凡,出现在这荒乡僻壤显得十分突兀。 “世子,眼线已经归队,确认公子和已死,请世子放心!”一个黑衣人喘着粗气跑上山丘恭敬地跪报道。 贵公子清俊的脸庞上现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很好。此次行动大家出力颇多,人人有赏,重伤及死了的兄弟本世子都会重加抚恤。”他旋即收起笑容,目中闪过一丝凶光:“父侯已卧床不起多日,可偏偏吊着这最后一口气不肯咽下,非要扶立那个女人为正夫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给卫和一个嫡子的名份,将来好与我相抗?打的一手好算盘哪!如今,我釜底抽薪,杀了公子和,看那女人以后拿什么来掣肘于我?” 山下村落中,隗多友横抱起“公子和”的遗体,跌跌撞撞地向马车走去。山丘上,一个黑衣人弯弓搭箭,指向隗多友的后背,卫世子姬余一眼瞥见,厉声喝道:“住手!你要做什么?” 那武士扔下弓,跪地求请道:“世子,此番截杀,这隗多友杀了咱们这么多兄弟?难道就这么算了?世子,小的不甘心哪!” 卫世子余上前一步,将武士身旁的弓远远踢开,叱喝道:“你有没有脑子?我卫国先祖乃武王亲弟,素来蒙周王青眼,中原各诸侯国,只有我卫国的军士使用的弓弩箭镞与成周八师是相同的制式。你这支箭射出去,岂不是昭告天下,公子和乃是我姬余所杀?” 姬余身边一个谋士模样的人凑近谄媚地说道:“难怪世子不让死士们使用弓箭,而只使用滑国本地铸造短刀,原来是有此一虑。世子深谋远虑,属下们望尘莫及!” “行了,不必拍马屁了。留几个人善后,你们速跟我返回朝歌,若父侯咽气,我身为世子不在床前伺候,岂不是授人以柄?”姬余匆匆转身,只一瞬间,适才风声鹤唳的山丘顿时平静如常,看不出丝毫杀伐之气。 那谋士下山前好奇地瞟了眼山下的隗多友,心道:人都说这位半戎小将军是卫世子的私生之子,今日一见,方知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世子的确对此人多有怜恤之意,只可惜------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公侯之家,父子兄弟都是这般,唉! “原本以为这世上像子弗父何那样的‘方木头’只有一个,没曾想你小小年纪,竟比他还要死心眼儿!”隗多友将少年的遗体费力地搬到车中,忍不住咕叨了一句。 确信周围的杀气的确已消散后,隗多友终于有时间清点自己的随从了。他惊骇地发现所有的随从已丧死于此,有两个重伤的,还没等他扶着身来便断了气,无一生还。这些都是他从卫国选来的老兵,虽不说关系多么亲密,好歹也共处了这许多时日,不过半日功夫,竟全部折损于此,他心中是说不出的心疼与难过。 念在袍泽之义,他不能把他们的遗体扔在这荒村里毫不顾念,只得费力地将他们拖出来置于一处,反复清点,竟发现少了一人。起先他以为是自己数错了,反复点了两遍,果然是少了一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到了此时,他才陡然醒悟:为什么刺客能及时掌握自己一行人的行踪,原来是在己方早已埋下内线。那逃走失踪的神秘人物,定然是那个奸细。 好悔呀!隗多友拍腿恨道,离开军中多时,竟然把及时排查奸细的事给疏忽了。真是后悔无及!他冲着随从们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拔出剑诉道:“兄弟们,都是我的疏忽,带累你们葬身于此!我隗多友在此立誓,定不会让你们的血白流,有违此誓,便如此树!” 他挥剑一劈,将身旁的小树拦腰砍断。 想着凭自己一人之力难以处置这么多人的后事,隗多友想找些帮手。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几家农户,却看到这几家的老小都被杀死在屋内了,看来刺客们手段毒辣非常,为了不走漏风声竟然屠杀全村百姓。他越看越愤懑------ 太阳驱散了薄雾,金色的光芒照在隗多友身上,徘徊在村道上的绯红马打了一声响鼻,这倒提醒了他: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他将随从们的尸首搬进一间柴房,最后点起一把火来。火焰飞快地吞没了柴房,一股浓墨色的烟柱直冲云霄。 隗多友随手斩下几颗刺客的首级摆放在火焰四方,这是戎狄火葬勇士的习俗,隗多友觉得用在这些忠诚的随从们身上也很合适。 卫都朝歌曾为殷商旧都,正因为此故,此处的城墙比起其余中原诸侯国的国都还是要坚厚高大许多。 时值隆冬,铅色的浓云在朝歌城的上空翻滚着,雪越下越大。大如琼花的雪花纷纷扬扬,飘飘而降,将城外的大地装扮得皑皑茫茫。在这一片苍茫之中,一队轻骑人马正向着南城门的方向疾驰。随着“驾——驾——”的催马声,马蹄在雪地中翻飞,扬起一片晶莹的雪雾。 “世子——”离城门还有几百步远,一个穿裹得异常雍肿的家仆迎上前来,拦住卫世子的马头,喘着粗气说:“世子,石大夫------让小的来报信,国君已于三日前崩逝了。” “啊?什么?”卫余大吃一惊,身为储君世子,父侯病逝前竟未能在床前伺奉,这在崇尚《周礼》的天下,可是够人说嘴的大把柄。他转眼看去,因雪大竟未能发现,原来城门楼上已挂起两个硕大的白灯笼,城墙垛上也插着白幡,只有大丧才是这般的规制。 什么也别说了,赶紧入宫主丧要紧。卫余正要打马向前,那家仆抓住他的缰绳,低声道:“世子莫急,您现在去也晚了,还是赶紧想想对策要紧。” 卫余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奇道:“什么叫晚了?你把话说清楚。” “石大夫让小的转告于您,公子和已回朝歌,今日晌午之前已与君夫人一起,主持了老国君的入殓仪式。此事------” 卫余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从马上跌下来,根本没听清他接下来说的什么。身旁的谋士唤了他好几声,他这才清醒过来,问道:“卫和什么时候回的朝歌?”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二十九 情深不寿 那家仆眼见他的瞳孔渐渐发红,心中打怵,颤声答曰:“大约六七日前已回了,老国君临终前只有公子和与君夫人在侧------” 谋士插话道:“从时间上算,公子和定是在函谷关时便启程走间道直奔朝歌。公孙禹是君夫人身边的第一心腹,此人诡计多端,定是他使诈术用了个替身蒙蔽世子,真身早被他带回了朝歌。嗨!世子,咱们失算了。” “当——”,卫余愤而抽出腰间宝剑,指着身后一名黑甲武士怒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么连一个假的公子和都认不出来?嗯?” 那武士翻滚下马,跪在雪地中辩道:“世子饶命啊!公子和长年住在东宫,平日里与咱们见面不多,小的已尽力了,世子------” 后头的话他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白皑皑的雪地上溅上了一摊殷红的鲜血,他捂着淌血的喉管,无力地倒在雪地里。 世子余将淌血的宝剑插回鞘中,厉声道:“以后,再有人办事不利,此人便是下场!” “诺!”众人瑟缩着回应道。 “世子,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回宫!”卫余无比坚定地盯着南城门:“谁也别指想夺走我的君位!” 卫宫大殿相传是在当年鹿台废墟上建立的,夯土基台比其余宫殿要高出数米,端的是可俯瞰整个朝歌城。如今却摆放着卫釐侯的灵柩,声声云板直入云霄,宫人们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君夫人只有三十来岁的年纪,保养得极好的俏脸上今日反常地不施一丝粉黛,正端坐于右首苫席上捂着帕子低泣。本来她身为嫡夫人,不必亲自来守灵,但担心爱子镇不住场面,这几日天天亲自来灵堂坐镇。 不满十岁的公子和一身孝衣,腰间系着草绳,正边哭边往火盆中扔进一两串纸锭。毕竟年纪小,这几日为父守灵没日没夜,小小的人儿已熬出深深的黑眼圈,却还强自支撑。一时倒让朝臣们赞叹不已。 “父侯,儿子来晚了,孩儿不孝——”殿外一声声传来凄楚的哭号声,釐侯夫人心中一凛,与公子和交换了一个充满警戒的眼神:他来了! 卫余一步一叩首地走上高高的正殿台阶,他今日也是一身孝衣,身系麻绳,与公子和一般无二。更有甚者,他是光着脚的,披散着头发,所谓“披发跣足”,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大殿前的台阶足有上百级,且都被冰雪所覆盖,卫余一步步叩上来,膝盖早被磨破了,额头一片青紫的痕迹中隐隐渗出斑斑血迹。所过的台阶上,留下的血印颇让人触目惊心。 声声泣血,步步洒泪,此一幕难以让人不动容。公子和年纪小,咬着嘴唇正要讥讽两句,忽接到母亲扫过来的眼神,遂只得闭口不言。 好容易卫余一步步叩到殿中来了,一看到卫釐侯的棺柩便不管不顾地膝行向前,鸡啄米般地叩首谢罪:“孩儿大大不孝,身为卫国世子,父亲弥留之际竟不能伺候床前。余有何颜面忝为储君,更无颜在幼弟面前以兄长自居?” 照理说,眼见他这般卖惨痛悔,釐侯夫人本该说几句劝慰的话语才是。岂料她却闭目不语,大夫石角只好上前第一个劝抚道:“世子莫要如此哀伤,臣等皆知你乃孝子,还望节哀才是。君侯之大丧还得仰仗您主持才是!” 石氏世代为卫国上卿,平日在朝中一言九鼎,见他开口了,其余朝臣便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抚卫余。只听殿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世子风尘仆仆而来,不知有何要事,竟要抛下卧榻君父不顾,远行至今方归?” 卫余心中暗自叫好:就等着你有此一问呢?他恭恭敬敬地向釐夫人施了个礼:“母夫人容禀,儿子是打听到商丘那边新来了几名东海齐商,携有数百年生的灵芝,有起死回生之奇效。父侯久病于榻上,儿子携重金前往,指望不惜一切代价欲购此仙草,只求为父亲延寿添福。不想灵芝购到,父侯-------却等不及了!” 说完,他哇地大哭起来,完全是一副悲从中来,痛不欲生的样子。弄得石角等人也跟着红了眼眶。接着,卫余抖抖索索从袖中拿出一枚半尺来长的灵芝,果然硕大无比,世所罕见,一殿之人都瞪大了眼睛。 卫余将灵芝捧过头顶,低头俯首道:“既然父侯已无福消受,儿子愿将此仙草敬与母夫人。儿子已丧父,请母亲要加倍珍重,切莫悲伤过度,伤了身子。父亲的后事由儿子们料理便是了。” 公子和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好一个口蜜腹剑的长兄啊!他也没经过这样的场面,为难地向母亲投去求救的眼神。釐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石角便把话抢过:“世子如此纯孝,先君在天之灵自然知晓。您身为卫国世子,自当主持丧仪,这般才合祖制,谁又有何话讲?” 此言一出,满殿附合:“臣等附议!” 釐夫人脸色铁青,颓然坐倒于苫席上,心道:终究,还是太轻敌了! 正月刚过,盘旋在镐京上空的冷流依然没有一点要离去的意思。特别是到了深夜,那股携着雪气的至寒之气从人的脖颈一直钻到脚踝,冰冷彻骨。 王宫大殿内门侧,两个值夜的小内侍一人手抱着一个小小的铜手炉,跺着脚在抱厦内不停地踱步。因天冷的缘故,他们不能再像春夏时那般在值夜时随便打个盹儿,只能在这有限的空间内活动活动筋骨,以免被冻僵了。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二人的话题转到了夷王的病情上。 胖些的说:“两三天了,咱们大王总算退了烧,情况稳定了下来。太子也好得空回东宫歇息了,这些日子床前伺候着,我瞧着都瘦了两圈了。” 瘦些的附和道:“可不是吗?还有召国公大人,终于不用在宫门外值班了,熬了这十几日,听说真病了,撑不住了。要不是虞公来替他,还能接着熬。这下好了,大王刚退烧,总不好再去王陵了。” 胖些的内侍问:“怎么?召公大人在宫门外值班是为了堵住大王的?” “这你都不明白?”瘦子嗔怪道:“自从腊月前大王第一回去王陵,这一个多月,他是去一次着一次凉,病好些又挣扎着非去不可。每次往返五六十里路,顶风冒雪的,还得在天亮前赶回来处理朝务。饶是咱们大王正当壮年,这么折腾也吃不住哇!召国公无奈,这才让太子宿于大殿,自己在宫门外值守。若是太子劝不住大王,他也好在宫门处劝谏。总算,召国公的话大王还是能听得几句的。” “这都第几回了?大王自从亲征猃狁归来后,就没断过汤药。可偏偏他还不保养自己,这么往死了折腾,照这么下去,甭说他自个儿。就是太子和召国公大人也会被拖死,还是周公精明,早早交权归家养病去了,撇得干干净净的。” “嘘——”瘦子警告道:“你低点声,叫人听见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哦——”胖子点点头,表示领情,也压低声音说:“好在今夜大王刚退烧,总不至于再折腾了,咱们这一班也好安安稳稳到天亮,向内侍贾大人一交班就完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卡了壳了,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愣在那里,直视着前方一动不动。瘦子很奇怪:“你是怎么了?见到鬼了么?”他顺着胖子的目光扭头一望,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伏地跪拜道:“大王,小的见过大王!” 大殿摇曳昏暗的烛光下站着一个形销骨立,枯瘦如柴的身影,苍白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披散的长发直及腰间,眼睛已深深地陷入眼窝,看上去宛如地狱中爬出的鬼魅。周夷王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摇晃着身躯,抖动着泛白的嘴唇嗫嚅着:“备马,孤要去看王后!” 周公府的花园小径内,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干男子正在疾步穿行。他熟门熟路地来到内书房门口,恭敬地回禀道:“国公爷,小的回来了!” 一个沉稳的男声从内传来:“是梅叔吗?快进来吧!” 梅叔进屋将门推拢,跪奏道:“老爷,小的已打探清楚。昨夜大王又去了王陵,回来就一病不起了,据说是被马车拉回来了,人已不醒人事!” “哦,是吗?”周公定似乎吃惊不小:“昨日宫中传信,不是说大王刚刚退烧吗?怎么又去了?太子与召公虎没拦着他吗?” “正因为病势稍缓,太子与召公大人这段日子也被折腾得厉害,昨夜太子回了东宫歇息,至于宫门处,召公熬病了,是虞公顶的班。连召子穆都挡不住大王,何况是虞公呢?”梅叔语声很轻,语意却颇为悠远:“老爷,小的不明白。大王明知自己身体熬不住,还要这般往死了折腾,他------他莫非是真的想随王后而去吗?”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三十 继母难缠 周公定皱眉捋须,长叹一声:“情深不寿,过慧易夭啊!原本以为大王与王后情份寥寥,没想到------”他摇摇头:“失算了,老夫千算万算,唯有这一处失算了。君心难测,情义在心不为人知,咱们这些外人眼中看到的,往往都是假象。也罢,看样子,咱们大周很快就会有一场国丧了!” “啊——”梅叔倒吸一口凉气:“不至于吧?大王才刚刚三十六岁,正值壮年啊!这------太子他------” “三十六又如何?似这般折腾,哪会有什么寿数?”周公定喝斥道:“至于太子,他才十二岁,心性未定,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是!”梅叔又想起一事:“我听说丰镐附近的诸侯宗主们都在陆续往镐京赶,他们打算一同祭天,祈求上苍护佑大王过此难关!” “此事你看着些,少不得咱们也得凑个份子,毕竟同是姬姓血脉,即便分了氏,面子活也不能落下!” “诺!” 朝歌城外,一辆破败的马车正吱吱呀呀地向南城门缓缓行进。身旁过往的行人马车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不为别的,只因为这辆马车上并排拉着两副棺柩。一副黑漆翘头有几分气派,另一副则不过是平平钉好的薄薄杉木制成,十分寒酸。若说这是一主一仆,可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仆从的棺木岂能与主人并排而置?再看那赶马车的青年,不过及冠之龄,披发只束一条玄色抹额,一副戎人打扮。人们更觉奇怪。 隗多友可顾不上这些,越靠近朝歌越觉得心里发慌。他已听说卫釐侯薨逝的消息,也看见了城楼上的白灯笼,虽然他将自己视为戎人之后,但朝歌城毕竟是他的父族所在之地。而今,他该归去何方? 城门外,已经有人在等着迎接他了。来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目光敏锐如鹰隼,一见到他便上前施礼道:“小的公孙禹,奉公子和之令前来迎接将军。” 隗多友跳下马车,也不还礼,只是上下打量了公孙禹一番,这才冷冷地敷衍地抱了抱拳:“多谢阁下相迎。”他指了指那具杉木棺材道:“令郎的遗骸我幸不辱命,给阁下带了回来。也不知阁下有没有兴趣替儿子办后事,若有不便,我这便带走,不劳烦阁下。” 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这话中的讽意,何况是公孙禹这般水晶心肠之人,他薄薄的唇角抽动了几下,回道:“隗将军哪里的话?我儿为公子慷慨赴死,君夫人与公子自会厚葬于他。至于将军,九死一生,将小儿尸骨带归,在下自当感激不尽。” 隗多友按捺不住,近前问道:“你真的半点悔意也无吗?” “自然不悔。”公孙禹想也不想便答道:“夫人的知遇之恩大于天,不仅我不悔,相信我儿也是不悔,这一点,将军应该十分清楚。否则,便不会费此心思将棺柩带回朝歌,难道不是为了安世子余之心吗?” 隗多友默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对父子真乃绝配,一个漠然地拿儿子的命来报答什么知遇之恩;一个甘心情愿地做父亲的棋子,他还能说什么呢? 公孙禹的目光扫到另一副华贵的棺柩上:“这是卫巫的棺柩吗?请将军先入城,公子会另派家臣护送它送往草原故部的。” “不必了。”隗多友突然打定了主意:“不用另派人了。请将令郎棺木卸下,我这便向北走。”与其见到公子和两人尴尬,不如回避一段时间的好。 公孙禹倒也并不挽留,深施一礼道:“如此,便劳烦将军了。” 隗多友正要掉转马头,公孙禹又叫住他:“好叫将军知晓,姬郑老将军已于月前亡故。不知将军是否要入城祭拜?” “哦?”隗多友微惊,旋即复旧,一抹自嘲的神情挂在俊逸的脸上:“罢了,我早被卫氏公族除了名,何必去惹别人不快呢!” “那------将军慢走!” 隗多友缓缓前行,心中一片茫然。朝歌城里是他的父族,如今他要前往母亲的族人所在地,可是他自己的家又在哪里? 卫宫正殿,昔日苏妲己曾轻歌曼舞过的鹿台,已成为卫釐侯的停灵之所。主丧的位置已换成了世子余,此时正无奈地注视着在灵前哭得声嘶力竭的釐夫人,目中隐露恨意。这位继母实际上比他还小一岁,三十刚出头,生得娇小清瘦,颇有姿色。世子余虽然一向忌惮这个女人,但直到近日才领教到这个女人的难缠之处。 自从自己主丧以来,本不必亲赴灵堂的釐夫人每日点卯来哭灵。每次一来,便抖开手中帕子,反反复复痛诉同一个主题——丈夫早逝(都六十多了,哪里是什么早逝?),留下自己这孤儿寡母的,在年富力壮的继子手下讨生活有多么不容易。 “------不过是想晚些迁宫罢了,是什么大事?世子的家眷已入宫了,卫宫宫宛众多,哪里不能住?我不过是思念亡夫,想办完他的后事再迁出去。宫人们个个都拉长了个脸,平日使唤好的答应我一声,不好的还暗里说我不知羞,一个寡妇还占着主宫不放。”她一边抹泪还一边拉扯着身旁不满十岁的儿子:“我倒好说,和儿还小,知道什么?还当他父侯在世时呢,如今咱们孤儿寡母的,岂不任人欺侮?呜呜呜------” 被母亲拉着当枪使的公子和小脸涨得通红,羞得头都抬不起来。他知道母亲此举意在为难刚嗣位的长兄,好让他今后行事投鼠忌器,可------这也太丢人了吧?不知怎的,他忽的想到自己的好朋友,太子殿下也有一位继母,但愿没我娘这般难缠。 釐夫人诉苦极有技巧,巨细靡遗,丁点大的事都能漫天发挥,慢了一盏茶,冷了一碗汤,一句话,一个眼色,都能牵到尊重体面上去。她边哭边说,絮絮叨叨,尽管涕泪满面,话却条理分明,并非一味蛮横不讲理。 姬余毕竟是个男人,哪里晓得这些妇人伎俩,偏灵堂上因有世卿朝臣在侧,自家女眷不便在场,没有人在旁相帮劝解。他憋了好半天才低声说道:“母亲既如此说,那便让儿妇居于偏宫,母亲与弟弟一直住在主宫便是了。” 谁想釐夫人抽泣着回嘴道:“君侯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你现在已即了位,你的妻室自然应居主宫。若我母子一直占着主宫,这宫里宫外的流言还不得把我们母子活活淹死?” 卫余梗着脖子强忍着没有喊出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可他不能喊出来,否则他苛待嫡母幼弟的名声可就要满天飞了,只好活活噎着。 好在此时,他的救星来了。大夫石角匆匆进殿,眼风一扫,卫余就势告罪失陪。出了大殿,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恨恨道:“这个女人真是难缠,父侯临死前立她为正夫人,分明是要给我添堵。对了,大夫有何事?” 石角拜奏道:“君侯,镐京传信,大王病重。王畿附近的诸侯宗主们已陆续入京,准备为大王祭天祈福。不知君侯------” 卫余微惊:“大王真的病重到这等地步了么?” 石角面色凝重:“怕是如此。想我大周近几位君王都得享天年,不想大王才刚即位六七年,这身子就如此不济了。真是谁也料不到哇!君侯,您也是刚即位,要不要去镐京参拜呢?” 卫余摇摇头:“朝歌与镐京相隔千里,这祭天仪式是怎么都赶不上了。还是等一段时日,若真的------到时再说吧。何况,你也看到了,那女人如此难对付,一旦寡人离国,她必定会趁势立公子和上位。” “老臣也是此虑。”石角凑上来道:“君侯放心,若真的镐京那边有大事发生,臣替君侯走一趟也就是了。” “也只得如此了。”卫余无奈地点点头。 卫宫长廊中,因连日作戏体力消耗太大,釐夫人无力地躺在步辇中闭目养神。忽瞟见一旁的儿子卫和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精打采的神气,便叫了他一声。卫和小声地请求道:“母亲,明日儿子能不能留在宫中?” “怎么?嫌你娘丢了你的人了?”釐夫人怒而直起身子,喝退侍女们,转脸斥道:“你兄长为世子时,尚敢在滑国截杀于你,若不是为娘的筹谋,此时你已在棺中矣。如今他已即位,将来一旦坐稳侯位,这世间岂有你我母子立足之地?是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卫和躬身乞问道:“儿知母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为何要把隗将军派去草原送卫巫之棺?此番滑国遇刺已是对不住他,若再有个闪失,儿不知该如何向太子和召公交代呀!” “你放心吧。隗多友此人看着放荡不羁,内里却颇为正气,与其让他在朝歌碍事,不如远去草原的好。那里毕竟是他的舅家,不会有事的。” “碍事?”卫和不解。 “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事。”釐夫人颇为不耐烦。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三十一 母族部落 初春的草原还没到繁花似锦的时候,但远远望去,冬日里的漫目枯黄之下隐隐泛出嫩嫩的绿色,那是牧草从根部开始苏醒的颜色。 一辆孤独的四轮马车缓缓地驰上一座沙丘,中原的马不习惯走这样的沙石之路,走一路陷一步,十分艰难。两匹驾马喘着粗气,驾车的青年也是满脸疲惫。 “多友哥哥——,是多友哥哥吗?”一匹枣红马远远地向沙丘奔来,马鞍上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像花儿一般地美。那个时代的女子都没有正经名字,隗戎族长的女儿也不例外,直到现今的隗戎王,也就是隗多友的舅舅仿周人的习惯,将自己的姐妹称为x隗。这位是隗戎王自己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因容色俏丽,人们叫她丽隗。 隗多友见到表妹也是十分开心,打了个响指呼哨:“嘿,丽儿,隔那么远怎的一眼就认出我了?” 丽隗也是一脸兴奋,甚至有些羞涩:“哥哥你忘了,你这绯红马与我这枣红马是一母同胞,不是我认出来的,是我的马认出了你的马。” “哈哈哈,”隗多友拍拍身旁的绯红马,笑道:“真的是,我倒忘了。” 丽隗瞥见马车上的棺木,倒吸一口凉气:“哥哥,这是什么?” 隗多友面色一凛:“卫巫在镐京被周王赐了鸩酒,这是她的棺柩。” “啊,姨母------”丽隗一惊,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 几只海东青正在空中盘旋争斗,不时传来响亮的鸣叫声。天空之下,是一座圆圆的并不起眼的土山,不过它却有着一个神圣的称呼——天坛。这里便是隗戎部落向长生天祈福的所在,也是部落首领与英雄们举行葬礼的地方。 卫巫的棺柩被端端正正置于天坛正中,底下由几根硕大的圆木架空,堆满了柴草与枯草。隗戎王已年近五旬,曾经的雄心壮志都已被岁月抹平,取而代之的是脸上的层叠皱褶与胸前的花白胡须。他亲自手执火把,点燃了火堆,冲天的火焰顿时直趋天际。 在场的隗戎人个个神情庄重,眼神忧伤,口中念念有词,向着长生天祝祷着卫巫——这位草原巫女的来世顺遂。他们身材粗壮,圆头阔脸,神情剽悍,弯弓又长又大,斜背于肩,箭筒横吊在腰上,耳垂上穿着孔,佩戴着一只金环。戎人在刚会走路的时候便开始骑马射箭了,即便在出席葬礼时也不会弃下弓箭。 隗多友悄悄扫过每个人的脸,他在寻找卫巫的女儿,自己的小表妹。为什么没出席母亲的葬礼呢?攸地,他的目光扫到了隗戎王身后的一个青年男子脸上,那人也在盯着自己,目光满是怨恨。隗多友心里打了个激灵,身为隗戎王的中子,隗奴一直与自己不对付,更厌恶周人血统,这回卫巫的事怕是不肯善了------ 王帐之中,头戴金冠的隗戎王坐在榻上,正在清点着新卫侯送来的礼品。女奴们将一些华美的衣物,名贵珠宝和美食醇酒捧进来请戎王过目,并放置于案上。这个过程被隗奴数次打断,直着脖子叫喊道:“咱们隗戎好意送出圣女,卫国人却把她送去镐京,结果没了命。这么点东西就想让咱们算了吗?” 直到隗戎王不耐烦了,命他住嘴:“你给我出去,多友且留下。”隗奴这才愤忿不甘地退下。 待到帐中只剩下两人了,隗戎王才轻声问多友:“你看,卫巫之事,咱们应该报复么?” 隗多友一怔,本能答曰:“舅舅,依我本心,自然不愿咱们与卫国起冲突了。这么多年,隗戎部牧民们能安心放牧,都是因为与卫国通好之故。牧民们可以用牛羊骏马换来中原的布匹铁器,无需抢掠,隗戎部才能过上比其余部落更富足的生活。何况,若与卫国轻开战端,那岂不是腹背受敌?” 隗戎王一抬眼:“我知道你的意思。无终部落是猃狁的一支,自从向东迁徒到咱们西面,一直对我隗戎部落虎视眈眈。可是,卫巫毕竟死得冤,若不出一口气,怕是难以说服部众。你刚才也看到隗奴的样子了!” “姨母之事,的确冤枉。可是卫侯本是出于一片好心,并不知事情会到如此地步,周王丧妻后喜怒无常,镐京城中人人自危。也怪我,没能护住姨母,都是我的错。”隗多友自责道。 隗戎王忽地话锋一转:“算了,不说这事了。友儿,你此番回来,便娶了丽隗吧。这样,我死之后,你也好即位为王!” 隗多友大吃一惊,把一碗羊奶都打翻在地上,拜倒在地:“舅舅,俗话说疏不间亲,您有儿子却传位给外甥,恐怕人心不服啊!” “什么疏不间亲,丽隗是我唯一的女儿,你娶了她便是我唯一的传人了,谁敢废话?”隗戎王命他坐回席上,继续说道:“我虽有过几个儿子,但这些年来相继在与无终部落的战役中阵亡了,只剩下一个隗奴。可偏偏他头脑简单,一心只想着做草原上的英雄,还妄想吞并中原。再说,他------” 隗戎王一仰脖子,将杯中奶酒饮尽,咬牙道:“他是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确定。” 隗多友一惊,忽想起一个在部落中隐约听过的传言,隗奴的母亲本是无终部落王子新娶的侧妃,新婚没多久与夫婿骑马出猎时,被隗戎王硬抢了回来,不久便怀了身孕,生下了隗奴。今天看舅舅的表现,这个传言竟然是真的。 他正发着愣,隗戎王却等不及了,追问道:“你究竟答不答应?给个准话呀!难道你不喜欢丽儿?” 丽隗那娇艳如花的面庞浮现在眼前,他不喜欢她吗?似乎不是。反正连召子穆都打算把妻妹嫁给他了,他还有什么想头?不如留在这草原算了,也不必连累他人替他操心了。或许,他原本就是草原之子,就该回到这里,终老于斯。 想到此,他迎着舅舅热望的眼神:“可是,这事该怎么向隗奴解释?” 隗戎王叹了口气:“怪他自己不成器,也怪他投错了胎。这孩子血脉不清,但我毕竟养了这许多年,我要你对长生天立誓好好对待他,将来让他衣食无忧!” 隗多友听罢便跪下发誓说:“长生天在上,我隗多友做了隗戎王,定要善待自己的兄弟隗奴和他的后代,让他们的富贵如黄河一般长流不息,让他们尊荣如天空一样浩瀚无边。若有假话,天诛地灭!” “好,好。”隗戎王连连点头,不觉从眼角渗出老泪来。他和隗多友都没有发觉,在王帐外面有一个女奴把他们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她是隗奴的人。 夜已深,隗戎王卧于王帐之中,一阵冷风吹到他身上,他微微睁开眼,只见隗奴像个幽灵一样掀开帘子走进来,伏在自己脚边像孩子一样哭泣。隗戎王厌烦地重又把眼睛闭上,嘴里说着:“你这是怎么了?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似的。” “阿父你既然看不上我,当初干吗要把我母亲抢回来?如今还要传位给一个卫人的杂种,这是什么道理?”隗奴噙着眼泪说道,满腔的委屈和愤怒让他粗壮的身躯颤抖不已。 隗戎王明白消息走漏了,他无奈地叹口气说:“你是不是我儿子连你母亲都不敢打保票,何况你又没有治国的本事,偏头脑简单,以为凭着匹夫之勇便可以吞并中原。简直是在做梦!丽隗是我的女儿,若多友娶了她,生下的孩子怎么都是我的血脉。我草原民族以母为先,多友既是我的外甥,将来还是我的女婿,我传位于他,有何不可?”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累得大声喘息。隗奴却没什么意思要上前扶他一把,只是直瞪着眼睛问道:“你,不肯改主意么?” 隗戎王怒道:“我才是王!” 隗奴随手从案上捡起一大块卫侯送来的软糕,走到父亲床前说:“那你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隗戎王惊怒地要呼喊护卫,却被儿子一手按住。隗奴将手里的软糕猛塞进父亲的喉咙,鼻孔里,嘴里念叨着:“你还想喊谁?王帐已被我的勇士控制了,等你死了,我便杀了那个卫人杂种,再把你的宝贝女儿嫁给无终王。当年,你抢了他的女人,如今也该还给人家一个老婆了!” 隗戎王拼命挣扎,可是隗奴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按住了他。父亲的指甲在儿子的手背上抓出无数血道子,隗奴却丝毫感觉不到疼,他不停地将软糕塞进隗戎王的喉咙。不知不觉间,满面的泪水滴落下来,和手背上的血混在一起,流到隗戎王的胸前,直到他一动不动地死在床榻上。 隗奴在确定父亲死了以后忽然感觉到了恐惧,他仔细聆听帐外的动静,害怕有忠于父亲的勇士冲进来。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三十二 逃出生天 他躲在帐篷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好像天塌下来了一般。他不敢朝父亲尸首的方向看,从脚底涌上来的寒意冻得他手足僵硬,即便是那些大铜火盆里的炭火也不能为他解冻。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守候在外面的无终王使实在按捺不住,挑开毛毡门帘朝里面窥视,随后鬼鬼崇崇地溜了进来。他踮着脚尖走到隗戎王的床前,确认他已经被捂死后,喜形于色地在帐篷里到处找隗奴,最后在角落里发现这家伙用毛毡把自己裹起来正在发抖。 他伸手拍拍隗奴的肩膀:“王子?” 隗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瞪着猩红的眼睛说:“是你,都是你!” 无终王使看着隗奴那副癫狂的样子,在心里升起一阵鄙夷。他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走到床榻前把隗戎王头上的金冠摘下来给隗奴戴上,然后轻声地叫他:“王子------隗戎王?” 这一声让隗奴回过神来,他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地位。于是,一股暖流从丹田里丝丝缕缕地涌遍全身,让他又重新生龙活虎起来。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手背上一阵刺痛,那些被父亲抓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简直叫他忍不住想再朝尸体上砍几刀。隗奴带着满腹的欣喜抚摸着头顶上的金冠,他在帐篷里连着转了好几圈,开心地大笑起来。 “就这么简单,害我等了这么多年,其实就这么简单!”他一边嘀咕着一边走到案前,用佩刀把那些卫国送来的美食和美酒全打翻到地上,又将那些丝绸衣服丢进火盆里面焚烧,弄得室内满是烟雾和焦糊味道。 这些噪音和烟雾引来了一些部民,大伙不敢擅入便在帐篷外议论纷纷。只见隗奴从帐中走出来,大喊一声:“父王归天啦!卫国送来的食物有毒,隗多友这个卫国杂种蒙父王好心收留,却居心不良,害死我父!自即日起,我隗奴即位为新的隗戎王,愿长生天保佑草原平安!” 隗奴说罢拔出短刀划破额头,放声大哭。卫兵们也纷纷效仿,这是戎族习俗谓之“血泪”。等众人哭完后,隗奴宣布道:“召集部众,我有紧急命令要宣布!” 其实,从王帐出来没几步,隗多友便被丽隗派来的侍女请了去。许婚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部落,夜幕下的营地中,胡笳和骨笛合奏出欢快的旋律。丽隗与多友坐在帐篷间的空地上,接受部民们的歌舞庆贺。几名亲兵把几头刚宰好的羊用木棍穿了,架到篝火上烤起来。一袋袋羊皮袋被传过来传过去,人人痛饮马奶子酒。 丽隗两颊绯红,不时抬眼看看坐在一旁的多友,秋波流转。被周围欢乐的气氛感染,隗多友也渐渐放下了心头的那一丝淡淡惆怅。这样也好!或许自己的归宿便是如此,何不顺时顺势呢! 忽然有哨兵来报王帐那边人声鼎沸,有马队奔驰而来的声音。他正要起身去看,忽然有一个小女孩骑着无鞍马闯进营地里来。大伙定睛一看却是今日一直不见的卫巫之女巫隗。 丽隗连忙迎上前去问:“妹妹你怎么这么晚一人赶来?” 巫隗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她从马上跳下来一把拉住丽隗的手臂说:“丽隗姐,你和多友哥快走!隗奴这头养不熟的饿狼害死了舅舅,现在自立为王。还诬陷说是多友哥毒杀的,他的兵马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啊,父王——”乍闻噩耗,丽隗站立不住,摇摇欲坠。隗多友一把扶住她,转脸问道:“隗奴这个畜生!难道部落里就没有肯为舅舅报仇的人吗?” 巫隗噙着泪水说:“忠于舅舅的人在与无终部的战斗中已损失大半,剩下的大都是近年从其他部落投靠来的人,再加上无终部派来了数千骑兵支持他,哪里有人敢出头?”她接着催促道:“你们都上马,都得走!隗奴还想把丽隗姐姐送给无终王做侧妃,你们这里只有数百骑兵,根本抵挡不住!” 见他们依然呆愣愣地,巫隗急了:“现在隗奴还不知道表哥在你的营帐,等他一个个营地摸过来还有时间,你们赶紧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正在众人慌乱之际,忽听得不远处一声响箭射上天空发出凄厉的啸间,紧接着无数支箭便如飞蝗般射了进来,将火堆旁的舞者和乐手射得如刺猬一般。这时外面有数百上千人一起在喊:“卫国杂种速速出来受死!” 丽隗反倒镇定下来,她让隗多友抱着巫隗一起骑上他的绯红马,她自己则骑上枣红马,呼唤部众和自己一起突围。能骑得动马的部民全都跳上马,一齐朝敌人最少的方向冲出去。忽然一只箭飞来射到绯红马的后胯上,所幸这匹马性格温良吃得住疼,跑得反而更快了些。在黑暗和混乱中冲突一番后,只有这两匹马冲出重围。 三人回首只见适才欢歌笑语的营地已变成了火海,传来的喊杀声渐渐稀少,显然部众大都遇难。这些人才是部落里最忠于老戎王的核心力量,如今尽数罹难。丽隗心如刀绞,双腿猛踢马腹与绯红马并驾齐驱,转头问道:“表哥,你怎么样?” 没有回应。丽隗借着星光看见隗多友背上仿佛已中了数箭,顿时心提到嗓子眼,一边声喊着:“表哥,你------你怎么样?巫隗,巫隗!” “我没事。”隗多友从马背上立了起来,脱下捆在背上厚厚的毛毡毯子,适才不过是垫在臀下的物件,竟然救了自己一命。巫隗被他护在胸前,自然也没事。只可惜绯红马成了箭靶子,此刻已跪在地上,这匹重伤的马也到了自己的极限了。 现在只有一匹马了,该怎么办?三人正一筹莫展之际,忽然身后出现一道火线,正朝着他们快速袭来,那是长长一列手持火把的骑兵!隗多友取下背上的大黄弓,准备做最后一搏。 “不,表哥!趁他们还没上前,表哥你赶紧带着巫隗走!”丽隗拉住他的手,眼中满是急切与焦灼。 “你疯了吗?我怎么能丢下你自己逃命?”隗多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你听我说!”丽隗眼中泛红,目光狠厉:“我是隗戎公主,隗奴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他是要杀你的!还有巫隗,你愧对姨母,难道还想连累她的女儿也去死吗?听我的,快走!走——” “丽隗你带表妹走,我留下拖住他们!” “不行!”丽隗语速越来越快,她迅速将巫隗抱上枣红马,又用极大的力气推隗多友上马:“我要留下设法为父报仇,你带着表妹亡命天涯去吧,去卫国,去镐京都好,草原再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她一说完,便取出怀中匕首,向马臀狠狠刺了一下。枣红马吃痛嘶鸣一声,向前猛冲。隗多友想跳下马,却被巫隗死死揪住:“表哥,你就听丽隗姐姐的吧!她做了无终王的侧妃,定会想法为舅舅报仇的,你什么也帮不了她!” 隗多友回首,只见丽隗站在原处,初春的夜风掠过耳边,让人彻骨生寒。一匹枣红马驮着表兄妹二人走向未知的目的地------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中,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长剑。忽然眼前有一片光亮,在昏黄的灯光中,断垣残壁之间净是倒卧在地的人。他踏上曲折的回廊,墙壁上画着奇怪的图案,他想停下看个究竟,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满心惊慌地挣扎着前行。到底是什么在召唤他呢?走进一座山洞。里面是摞在一起的一大群人,他们的手臂都竭力伸向上方,好像在争抢什么东西一样。于是他也走近,抬头向上望去。头顶上是一片虚空,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可是却分明又有可怕之极的暗流正倾泻下来。 他在手足无措间蓦然回首,却看到一个狰狞的猩红色太阳落在自己面前。这太阳上充斥着血一般流动的火焰,不知不觉间火焰中浮现出眼珠来,太阳变成了眼珠,眼珠又一分为二,天与地凝聚在一起变成一张毛茸茸的狼脸。狼瞪着他,猛地张嘴将一切都吞下去------ 隗多友浑身一震,从恐惧中惊醒过来。山洞里漆黑一片,身旁的篝火烧得很旺,让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他苦笑一声:都满二十岁的人了,还和孩子一样会从噩梦中惊醒。 他琥珀色的眸子无意地向对面扫了一眼,忽地惊叫一声:“巫隗呢?”毛毡毯下空荡荡的,枯草褥子已是冰冷,看样子已离开挺久的了。这下糟了!他在山洞里不停地寻找着,边找边喊:“巫隗,表妹,你快出来呀!” 回答他的只有冰冷的回声,忽然,他看到篝火堆旁的地上有一些黑乎乎的字符,凑上去细看,原来是:“母死于周王之手,卫侯乃帮凶,兄长自去朝歌,妹自寻去处!”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三十三 托孤大臣 原来是这样!隗多友有些颓然的坐倒在地,耳畔想起临睡前自己与表妹的一番对话。 “表哥,你是要去朝歌吗?” “不是我,是咱们一起去。怎么,你不愿意?” “我阿娘虽然是周王杀死的,但卫国人也是帮凶,我不想去朝歌,不想去周人的地方。” “可是,草原已是隗奴的天下,咱们只能去卫国了。虽然公子和------,但除了投奔他,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哦,知道了。” 这孩子,真是太有主意了。本以为她是妥协了,不曾想,竟然是下定决心独自出走。隗多友一拍大腿,后悔不已。她能去哪儿呢?不管了,等天亮了,还是先去朝歌为要。边安顿下来边寻找吧! 镐京太庙,顶着初春的朔风,为周夷王祈福的祭典正在举行。周召二公领头献祭,渭河谷地的诸侯宗主们,以虞公虢公为首,宰杀太牢三牲,涂其血于唇上。三跪九叩行礼,虔诚地向上天祈求为周夷王姬燮延寿。这位即位前后不过七年的天子,以三十六岁的盛年一病不起,丢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王国,四夷环伺,诸侯异心,天灾频仍,怎不令人忧心忡忡。 才刚出召国公府的大门没多久,天就稀稀疏疏地飘起小雪来,几片颤颤的白云被赶得不见踪影,路两旁高大的桐柏树早不剩下叶片,光秃秃的枝丫横七竖八的,暗褐色衬着天空的青灰,倒也干净明白,宛若一幅水墨书画,自在洒脱,不拘一格。 召伯虎一手攥着缰绳,一手垂下镶翠宝的乌金马鞭,空出手来向后轻舒,纤长白皙的手指扯过风兜,遮住头脸,侧侧一张俊雅温文的面孔。簌簌的细碎雪花散落在他的藏青色锦缎大氅上,便如芝兰玉树般秀美。路两旁的民家少女俱忍不住抬头去瞧,又羞涩地垂下冻得通红的脸蛋,只不断偷眼瞥着。 他的身前身后俱是随行护卫和家仆,身旁还有一辆华丽的乌顶八宝垂金大车。这辆车轿颇为阔大,宛若一间小小的屋子,足需四匹健壮的骏马来驾车。这时,侧旁的车帘微微掀开一线,随即一声婴孩的啼哭声传出。 召伯虎策马靠近车帘,轻声问道:“四王子可好?” 一个清脆的女声答曰:“回相公的话,四王子忽地烦乱啼哭,乳母喂了奶仍是不行,相公可要进车里瞧瞧?” 召伯虎迅速地下了马,拍掉了大氅上的雪花,略略侧身进了马车。一进车里,当中便是一个设计精致的紫铜暖炉,另有导气的管囱从车底伸向车外,是以车里只有暖意,却不曾受了烟熏火燎。 刚一坐定,一股暖意融融地直扑脸上,召伯虎一个没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坐在里头的孟己急道:“相公快过来暖暖吧,别叫寒气渗了身子------您这几个月三不五时地在宫门外值守,病了两回了,可得当心啊!” “不妨事。”召伯虎到暖炉边扯了个垫子坐下,缓缓脱下厚重的大氅,张开手臂道:“我来抱抱皇父吧。” 说来也怪,这不到周岁的婴儿竟也认人,一到了召伯虎怀里,不仅止住了啼哭,还格格笑个不停。连乳娘都赞道:“看来四王子还是与国公爷亲啊!” 孟己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乳娘自知失言,赶紧告罪下车步行跟车了。召伯虎抱着小小的皇父,对孟己说:“委屈你这风雪天随我入宫,若不是因为夫人身子不便,也不必劳你走这一遭了。” “相公哪里的话?为相公与姐姐分忧是应该的,只是皇父与我相处不多,许是认生,还得劳动相公亲自哄孩子,实是我无用。”孟己低头垂首道。 “这也不是你的错。呆会进了宫,你便去东宫找你妹妹少己吧,说起来你们姐妹也有小半年没见面了,我自己抱皇父去大殿见大王。” “诺。”孟己咬牙称诺。召公府中仆从们称呼她为“二夫人”,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二夫人”与“夫人”不过一字之差,竟是天壤之别。若是召己,自然能与夫君一同入大殿谒见大王与太子,可她不过是个媵妾,没这个资格。 “相公,皇父自出生起,这还是第一回见大王。莫不是------”孟己迟疑着没敢说出下面的话,自入冬起,周王在数次往返王陵的过程中已耗尽了自己的生命精气,业已油尽灯枯,这在镐京王城已不再是个秘密和禁忌了。 “休得胡言,国家大事岂容尔等妇人多嘴?”召伯虎喝斥道,孟己虽素日待自己温柔体贴,但总有些上不得台面,他很多时候不得不训斥一二。 “是。”孟己不敢再多言。 周王寝殿,三十六岁的周夷王姬燮无力地躺在床榻上,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与嘴唇,突出的眼眶,连曾经高挺的鼻梁都有些塌陷了。这一切,无不在宣告着他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他的野心,欲望,精力,热情,都随着妻子番己的离世而烟消云散,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躯体而已。可就在此刻,这具枯槁的躯体也要彻底枯死了。 太子姬胡跪于床脚处,无声地试着泪。床榻枕畔边,是召公虎抱着皇父,周夷王伸出一只枯木般的手臂想去摸摸皇父粉嫩的脸蛋,终究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皇父一进入大殿便哭个不止,召伯虎怎么哄都哄不住。 姬燮悲从中来,声如丧钟:“这孩子还在恨我呢!” 召伯虎劝道:“大王哪里话?父子连心,四王子这是见到大王病重至此,心绪难宁的缘故啊!” “你倒是会说话。”姬燮无力地瞟着他:“王后将太子与四王子都托付于你,也是慧眼独具啊!也罢,孤也就着王后的意思,将太子托付于国公。望你在孤身故之后,好好辅佐于他。太子!” “儿臣在!”姬胡应道。 “召公与你,几乎是半个父亲了。给------召公磕头!”姬燮似是说累了,开始气喘。 姬胡将膝盖朝向召公,召伯虎赶紧欲扶他起来,姬燮伸手道:“不行,这个礼是要受的。” 受了三拜之礼,召伯虎只觉如坐针毡,赶紧扶起太子,泣涕而向周夷王:“大王正当盛年,为何作此悲声啊?” “天命已至,如之奈何?”姬燮喘了口气,让内侍贾在脑后垫了褥子,他好稍坐起些:“子穆啊,我周室本是二公并佐,这些年孤------刻意打压着周公定。可是他的势力依旧深厚,若连根拔起,只怕会社稷动摇,不得不隐忍至今。今后,子穆你可得小心应对。” 召伯虎哽咽道:“臣知晓。周公定毕竟世为卿士,若是针对臣,虎退让一二有何难?若是有损于周室社稷之事,想他也不至于糊涂到那步田地。大王放心,一切臣自有分寸。” 姬燮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 “大王还有何吩咐,臣一定肝脑涂地,竭尽全力!” 姬燮看着眼前这双清澈的眸子,忽地犹豫了:“罢了,没什么。好生照看皇父,这孩子是真正的无父无母了!” 姬胡已是忍不住,哭泣着表态道:“父王这是何言?弟弟好歹有孩儿这个不肖的兄长在,一定会照拂他一生一世的。他是母后留与孩儿的唯一嫡亲兄弟了。” “那便好,那便好。”姬燮低声道:“子穆带皇父下去吧,我与太子还有话交待。” “诺!” 内侍贾多年伺候,深知夷王心思,知道此时父子俩有大事要讲,马上清退了所有人等,关上寝殿大门,自己亲自守于门侧,不让任何人靠近。 昏黄的灯光下,行将就木的周夷王撑眼看着眼前的长子姬胡。太子虽只有十二三岁,方及束发之年,却已是气度飞扬,通身气派。尽管多日病榻前服侍,已有些形容憔悴,但炯炯双目光华四射,端的是一副英姿勃发的模样。姬燮心中既是艳羡又是欣慰,儿子年纪虽小,但已有少年有为天子的雏形了。 他不由感叹道:“胡儿,自你出生那日的事之后,孤知道,你母亲便与我生隙,不敢再完全信任于孤。这些年,孤虽尽力弥补,但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不肯相信我。” “父王母后伉俪情深,怎会不相信父王呢?”姬胡口不对心地劝道。 “不是吗?”姬燮苦笑道:“阿己她提议将虢长父任为太傅,召子穆任为少傅,二公相辅,荆汉为后盾,将你这储君之位打造得固若金汤,比我这王位还要稳固。她为你思虑深远,可偏偏漏算了一处最重要的。” “那是何事?”姬胡好奇地问道。 “她低估了自己,低估了她在孤心中的地位。其实,她什么都不必做,你是阿己与孤的骨肉,又是大周嫡长子,储君之位自然是你的。无论是纪姜还是尚父,谁也动摇不了。她------这是何必呢?”想到妻子,姬燮自是悲从中来。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三十四 夷王遗言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良久,姬燮这才开口道:“孤已时日不多,治国之事,自有召公辅佐于你,孤无须多言。只有一样,你需牢牢记住,此事若不实行,我大周王朝倾颓之日不远矣。” 姬胡正色前倾,拱手问道:“请父王明言,孩儿定当用心牢记。” “分封制乃我大周立国之本。因当年武王以偏安一隅之诸侯夺了商纣之天下,不得不分封姬姓骨肉以镇守中原,抚治殷民。而今几世已过,诸侯们各怀异心,与我周王室渐行渐远,今后你若再行分封,一定要慎之又慎。”姬燮说完喘了口气,他也知这是为难儿子了,分封制已实行数百年,岂能一朝而废? 思虑再三,他嘱咐道:“胡儿,别的不说,大周之官禄制度一定得改了。无论遇到何种阻力,此事都必须推进。” 姬胡如何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大周实行的官员俸禄制度几乎是“自杀”性的,官员们的俸禄是周王室不定期赐予的不动产——土地田产,而不是按年按月付予的财货。这些年以来,周王室最怕有个什么征战之类的事情,一旦有战事,战败还罢了,战胜了必定得给参战的诸侯宗室,将领们分赏土地。一来二去的,王畿的土地越来越少,这样就好比周王室在自己身上一块块割肉,分给这些人食之。诸侯宗主们越来越肥,而周王室则越来越瘦弱。 可不打仗又是不可能的,四夷环伺,尤其是西北的猃狁,几乎隔个三五年便会大举进犯,周室不得不反击,有时候甚至还得主动出击。每打一次仗,周王室都得大封有功之臣,可供封赏的土地越来越少,面积也越来越小,地块也越来越碎,甚至十几亩,五六亩地赐予。这般下去,迟早会把自己身上所剩无几的“肉”割得净光。这般景况,姬胡数次监国,怎会不明白?他迎着父王期待的目光,坚毅地点了点头:“是,孩儿定要革新官禄制度,从此处入手,使我大周气象一新。” “好,好。”姬燮说了这会子话,似乎心力已尽,大口喘气:“你回东宫歇息吧,孤也累了。” 太子刚出大殿,内侍贾便悄无声息地进寝殿来伺候周王安寝。姬燮瞥了他一眼,招手道:“你近前来。” “诺。” “孤有一事嘱托于你。”话音一落,内侍贾便大吃一惊,还从未有过临终前的周王对宦官寺人有所嘱托的事情。不由一脸惊愕:“大王何不托付于召公大人,小人如何担得起国事之托?” 姬燮无力地摆摆手:“召子穆乃是正人君子,定不屑于行此宫帷秘事,只有托付于你,此事才办得成。” 内侍贾这才放下心来,坚定心意道:“请大王但讲无妨,小人肝脑涂地,定不负大王所托。” “孤本不乐意立鄂氏为后,奈何情势所逼,实是出于无奈。本可于此时将她赐死,奈何她有王后之名,孤与阿己都不想在地下与她为伴。只得给胡儿留下这么一个隐患与掣肘------”他抖抖索索地从枕下抽出一块帛书,递给内侍贾:“这是一道诏书,你收好。若孤身故后,鄂氏为难太子,为祸周室,你便设法除了她。若事情败露,你可拿出这道诏书,保你性命无虞。” 内侍贾满面泪痕地接过诏命,叩首道:“小人定不付大王所托,死而无憾。” 周夷王今日已说了不少话,已是疲惫不堪,但仍强自撑着说道:“孤已嘱咐太子,留你在他身边伺候,不可以你殉葬。太子------他也答应了,召公为证,你尽可以-----放心。” “大王如此为小的着想,小人实在是粉身难报。”内侍贾到了此时,真的是满心感激,泣涕不成声。 “孤的担子也该卸下了,如此------可以轻轻松松去找阿己了------”姬燮的眼中无声地流下两颗泪珠,打湿了锦枕上的一对鸳鸯眼------ “妹妹,你入宫快小半年了,太子殿下待你可好?”东宫内寝殿小花厅内,数月不见的己姓姐妹二人正在对坐闲聊。照例,是姐姐孟己谈兴更高:“你可别忘了父亲临别时的话,如今番国势弱,眼见我己姓渐衰已不可避免。王后费尽心思让咱们姐妹三人先后嫁入镐京,以后己姓的荣辱兴衰可就系于一身了。” 少己垂下眼睑,绞着手中帕子羞涩着答曰:“妹妹可没有姐姐那般心高,只要能一辈子在太子殿下身边服侍,余愿足矣。别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你呀!”孟己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额角:“你傻不傻?太子虽与申姜有婚约,但大婚至少得等到及冠之年。这当中六七年时间,你得好好利用起来,让太子心里只有你。多难得的机会,这么长的时间,太子殿下是你一个人的。连我都羡慕你呢!” 少己一脸的不解:“羡慕我?莫非姐姐你想让召国公只属于姐姐一人?” “你?”孟己满面绯红,气愤地别过脸去:“我不与你说了,哼!” 萱宁宫的夜,格外的漫长与孤寂。 昏黄晦暗的宫灯,映衬着鄂姞苍白的面庞,灯光下,这张脸显得有些虚幻与不真实。宫女叔妘捧着一件外衣缓缓走近:“娘娘,夜已深,还是早些安寝吧。” 她垂首等待良久才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难为你了,我这萱宁宫与冷宫无异,别人都是应付差事,只有你是实心实意的人。本宫记得你的好处。” “娘娘,”叔妘有些哽咽:“您莫如此说。不管怎么说,您也是大周的王后哇!” “王后?哼哼------”鄂姞冷笑一声,指着幽暗的宫殿:“你看看,我这里哪有正宫娘娘的样子?大王连告庙都不肯,分明是打心眼里不想立我为后,这王宫里,哪个不心知肚明?谁又会真的把我当成王后了?” 叔妘知道情形的确如此,又见主子是真的动怒了,只好跪下不再言语。鄂姞别过脸去,语中满是凄凉:“你知道吗?自从大王病重,我便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担心大王的病情了。”叔妘不假思索地答道。可只换来鄂姞的讽笑:“担心他?自从王己亡故,我与他早就恩断义绝。我是在忧心自己,他已赐死夷己与纪姜,哪一个他没宠幸过,何况是早已失宠的我?” “娘娘,”叔妘这回听懂了,身子开始发颤:“莫非您怕大王会-----”不会吧,若是赐死主子,自己也是得殉葬的。她这回是真的怕了?“不会吧,不管怎么说,您也是诏封的王后啊!”哪有让王后殉葬的? 想起夷己饮下鸩酒时的可怖样子,鄂姞的心在颤抖:“但愿如你所说,大王顾着周王室的面子,顾着鄂国的力量,会网开一面吧!” 此话说开,主仆二人再也无心入寝,二人对坐相泣。忽然,宫外传来一阵嘈杂喧嚣声,仿佛有不少内侍宫女们在走动的脚步声。叔妘高声喊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内侍尖着嗓子答曰:“禀娘娘,刚才大殿传来消息,大王薨了!” “什么?”鄂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把抓住叔妘的手:“怎么办?您到宫门外看看,如果------如果内侍贾来传诏,定是要赐死我的。快去!” “好好,婢子这就过去,娘娘你莫要慌乱!” 镐京王宫正殿外,内侍贾垂泪而立,不住地拖着长音高声叫道:“大王崩——,大王崩——”。宫人们跪了一大片,哭泣声划破平静的夜空。人们换上缟素丧服,每个宫殿都升起白灯笼,云板儿一声声敲响,镐京城的平静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所打破。 朝臣们听见了云板声,刚参加完祈福大典的姬姓诸侯宗主们披衣戴冠,急急驾车赶往王宫。早起的百姓们在忧心,需要有多久的时间才能重新开市?酒馆茶楼的老板们准备关门歇业,国丧期不短,只怕这些时日得另寻谋生之路了。 只有鄂姞满心欢喜,内侍贾没有来,她逃出生天了。从今后,她便是大周的王太后了,没人会在她头上压制她,管着她了,何其痛快!她足足在寝殿捂着肚子笑了半个时辰,这才换上缟衣,装模作样地作出一副丧夫的寡妇哀痛样子给别人看。其实,鬼才伤心呢! 按礼制,周王作为天下共主,天子之尊,至少要停灵三个月,待天下诸侯皆赶到镐京之时,才能举行正式丧礼,以显尊贵。 周夷王薨逝的第二天,镐京八门洞开,数十骑快马载着加盖王玺的讣告,奔向四面八方。各方诸侯一旦接到讣告,必须亲自前来列席国丧大典,不能来的,也至少要遣世子或是重臣前来向新王告罪------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三十五 谁去镐京? 朝歌,公子和府第。 隗多友在家仆的引领下,走进后院正厅。公子和早已守候在此,一见他来,便起身相迎:“多友大哥,你回来已多日,今日才得空与你相聊,实在是和之过也。” 面对着他的热情,隗多友只是毕恭毕敬地回礼:“公子说哪里的话?多友不过是公子门下一舍人耳,何足道哉?得蒙公子如此厚待,实是受之有愧!” 公子和一愣,从前隗多友与他一直都是没上没下,打成一片,几时如此生分和客套了?他心里一阵酸楚,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从前多友大哥从来不会如此与我说话,看来是真的与我生分了?” 隗多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一时二人竟相对无言。卫和轻叹一声:“其实,我知道大哥还在为滑地的事怨怪于我。事实如此,我也无甚好辩解的。当日,禹叔之言只是道长兄恐会有不利于我之举动,母夫人为防万无一失,这才有如此安排。我见禹叔将亲子留下做我之替身,心中便存了侥幸之念,不料,这一切竟发生得如此惨烈。多友大哥怨我,也是应该的,和无话可说。” 他向隗多友深躬道:“和向大哥赔罪。” “公子何须如此多礼?多友乃不祥之人,命该如此。”隗多友扶起他,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苦笑:“我走到哪,灾祸便降临到哪,公子不怕么?” 卫和一愣,忽想起了一事,忙道:“还未报大哥知晓,草原那边有消息了。” 隗多友心中一紧,急问道:“如何了?” “隗戎王之女已嫁于无终王为侧妃,隗奴就任新王,如今正在加紧练兵,似乎不日这两部将联兵大举南下,不利于我卫国。” “是吗?”隗多友喃喃,心道:自己在危难之时弃表妹而去,如今又有何颜面指责于卫和呢?这么一想,心中倒也释然了。 说到此处,适才尴尬的氛围好容易缓解了些。卫和正待再说些什么,忽见公孙禹远远跑来,头上的汗珠都未来得及擦一下,急忙施礼道:“公子,夫人急召您,速速入宫!” 卫和见他如此匆忙,心中觉得纳罕:“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哪,”公孙禹跪奏道:“镐京送来了讣告,大王------大王薨了!” “什么?”卫和与隗多友对视一眼,俱是惊异惶恐不已。 公子和匆匆忙忙入到卫宫,母亲釐夫人早已清退了其余左右之人,只留一个公孙禹安坐于席,二人已等了他近一个时辰。 见到他来,公孙禹依旧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可釐夫人却是定力不够,还没等他请完安,便离席拉着儿子,一脸的兴奋:“这下可好了。那人一听说消息,马上召石大夫入宫,二人一直商议到现在,还拿不出主意来。哼!不管派谁去,都是我儿你的机会。” “难道兄侯不打算亲自前往镐京吗?”卫和颇有些迟疑,身为新任卫侯,姬姓诸侯,若连周天子的丧礼都不亲自出席,那可真太说不过去了! “此正是夫人的妙算。”公孙禹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若卫侯忌惮夫人与公子,派石大夫前去,对于周王室来说,自然是大大的失敬;若他亲自前去,国中空虚,自然也给了公子树立威信的机会。” “可是,要是兄侯派我去怎么办?”想到隗多友在滑地遭劫杀,卫和心里有些发颤。 釐夫人一声冷笑:“我儿放心,可知为娘这些日子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如今朝歌城中流言四起,人人言说卫侯欲将我母子斩草除根,人言可畏,谅他不敢行此险招。何况,我儿乃太子伴读,如今太子已嗣位,他能不顾及这一点吗?” 说到此处,釐夫人不无得意地想起自己先布置下的一步棋,缓缓昂起头道:“依我看,他必定会亲自前往镐京。等到了王城,哼哼,就有他好受的了。” 卫和听出母亲话中有话,疑惑地问道:“莫非母亲在镐京也有了布置?” 釐夫人飞快地与公孙禹交换了一下眼神,回道:“罢了,告知你也无妨。在你回朝歌的第二日,我便修书两封,分别投送于东宫与召国公府。算算日子,也快要送到了。太子与我儿情同手足,听说召公也早就与隗多友拜了把子,叫他二人知道卫余在滑地做下的好事,定不会有好果子给他吃!” 说着说着,不知怎的,釐夫人忽地岔了思路,喃喃道:“等国丧礼毕,太子便正式登基即位,周公已势衰,召公独掌国政。还是王后有远见,早早将己姓女子安插于召公府和东宫,别人想都别想。不愧是井姬之女,端的是有手腕------” 可惜卫和却不是这么想的,一听说母亲已往镐京送信,顿时神情萎然:“母亲,你怎的自作主张,把这事告诉太子殿下与召公?怎不与我商量一下?” 公孙禹觉得奇怪:“公子,此事有何不妥吗?” “没,没有------只是太子与我情义甚笃,我------我自己的事,不想借他的手去打压兄侯。这次滑地的事已对不起多友大哥了,我------我不想再利用朋友!” “你知道什么?”釐夫人怫然不悦:“你那长兄要杀你,还怕别人知道吗?为母只是据实以告,有什么利用不利用的?说的这么难听。难道要卫余在镐京过得开开心心,在天下诸侯面前坐实了君位,再领了新王的赏赐,大摇大摆地回朝歌来,才叫对得起朋友?小孩子知道什么?” 公孙禹赶紧打圆场:“夫人息怒。公子为人仁善,待人真诚,此是他的好处,正因为此,才深得太子殿下信重不是?等他长大些,经些事,自然会明白夫人的苦心的。” 釐夫人这才面色微霁,转而问道:“你看,卫余会亲自去镐京吗?” “八九成会亲自去。若他不肯去,不仅失礼,更会深深得罪新王。无论哪种,于公子都是有利的。” 果不其然,在卫宫正殿议事厅内,甫一见面,石角便提议让幼公子卫和代替长兄前往镐京,卫余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其实他何尝不想如此,派卫和出使镐京,既可解釐夫人之患,凭借他与太子的关系,又可轻易获得新王的谅解。可是不行啊! 先有釐夫人在先侯葬礼上的一番表演,后又有公孙禹家大张旗鼓地为庶长子举行丧礼,这是明晃晃地告诉全朝歌的人,他们母子乃新侯的眼中钉,目中刺,意欲除之而后快。这个当口,自己若强行派卫和出使,流言必会满天飞,也不知那难缠的继母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想想,卫余只觉得一阵头疼。 “那么,就由臣出使镐京吧。太子与召公便是怪罪,臣再三赔罪,也就是了。”石角只得退而求其次:“若君侯此时离国,那君夫人定会生出事端来,臣怕届时控制不了局面哪!” “寡人又何尝不知?奈何有嫡母名份在前,寡人也是进退两难!”卫余一脸无奈,他头一回觉得自己不惜担上弑弟逼母名声得来的君位,其实滋味也不过尔尔:“可寡人细想了想,这回只能自己前往镐京才是!” “君侯这是为何?难道------”石角试探着问道。 卫余长叹一声:“你可知,太子殿下与舍弟卫和私交甚好,二人在东宫同卧同起。更别说那隗多友与召子穆早就结拜了,寡人只担心,滑地之事早已传至镐京。若寡人不亲自前往镐京,只怕新王与召公更有理由为难于寡人,为难我卫国上下。且身为新侯,不列席夷王国丧大典,有何面目位列于姬姓大国?今后与其余中原列侯会面,怕也抬不起头来。这回,还非得寡人亲自去不可!” 话说到这个份上,石角也知苦劝无用:“既如此,君侯也不得不作防备。若君夫人效仿滑地之事,于路途上设伏,君侯该当如何?此事不得不防啊!” 卫余一想,也是如此,沉吟片刻道:“如此,便将朝歌守军带走三千,于寡人作为路上护卫之用。” 石角拊掌称赞:“如此甚妙。削弱朝歌守军,也可防止君夫人从中煽动,臣也好放心些。” 后宫内,一名小内侍伏地低声语毕,釐夫人微露笑容,点头让其下去领赏。转脸对公孙禹说:“果然如先生所料,卫余决定亲赴镐京。如此,咱们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替和儿好好谋划谋划。” “诺!一切如夫人所料。” 正值春耕时节,卫国北境的田野中,一派繁忙景象。农人们牵着耕牛,挥舞着绳鞭,手中扶着耒耙,正忙着耕开冬日冻紧的土地,好播种下今年的庄稼种子。虽是刚开春,但男人们从黎明开始耕作,到了日出时分,已是满头大汗。 忽然,农人们感觉脚下的土地有些微的震动,耕牛们发出警觉的“哞哞”叫声。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三十六 来势汹汹 有曾入过伍的村民最先反应过来,高喊道:“是骑兵!戎人来劫掠村镇了!快跑呀!” 话音刚落,挥舞着弯刀,披发左衽的戎人骑兵已策马赶到跟前。霎那间,平静的边境小村顿时沦为人间地狱,充满了鲜血与求生的哀鸣------ 这场对卫国北境的袭击持续了整整一日,到了夜晚,无终国与隗戎部落的骑兵们才结束这场杀人劫财的狂欢,围坐在篝火旁畅饮美酒,纵情歌唱。一堆堆篝火燃起的炊烟让整座营地都蒙上了一层青色的纱,男子们一边喝着羊皮袋里的马奶子酒一边戏谑谈笑。女人们把干牛粪不断地倒进火堆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轰走了夜的寒意,架子上的羊肉滋滋地一个劲往火里滴油,让一股股肉香飘荡在营帐四周。 王帐内的人也能闻见烤羊肉的香味,无终王的手里捏着一盏翡翠雕成的夜光酒杯,酒杯里斟满了猃狁送来的美酒。夜光酒杯的确是上等的珍宝,竟然能倒映出无终王的模样。近二十年的征战已经让他疲惫不堪,曾经的壮汉已成为花白胡须的老头,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如狼眼一般桀骜不驯。 座下第一席置的是新任隗戎王的席案,隗奴一脸得意,沾沾自喜,不住地举杯向无终王与对坐的各部族首领们劝酒,话里话外都在夸耀着自己的战绩:“卫国不堪一击,我草原骑兵傲视天下,拿下卫国,不,拿下整个周天下,不过探囊取物一般。” 终惹得无终王子郅于不快,冷然道:“隗戎王如此英武,却不知为何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卫国奸细?听说那隗多友已逃回朝歌,得卫公子重用,不知隗戎王有何打算?” “那个杂种,根本不足道。”隗奴说话舌头已有些捋不直了:“当年------我那姑姑,号称草原第一美人,可惜先王骨头软,非送去朝歌------和亲,生下那么个杂种。什么东西?呸!还想娶丽隗?做他的白日梦!” 无终王瞪了他一眼,郅于轻蔑地一笑,他以勇武著称,最看不起隗奴这种玩阴险伎俩,借妹求荣的无耻之徒。隗奴亦知失言,一时缄口。 “可是,你这般大开杀戒,消息定会传回朝歌,让卫人有了防备可怎么办?”无终王缓缓开口道,他有些后悔让隗奴为前锋的决定了。 “无妨,无妨。”隗奴辩解道:“我已打探清楚,周王死了,新任卫侯带了三千多名护卫前往镐京。朝歌守军空了一半。卫国大部人马为防淮夷叛乱,年前就被调往雒邑防守,不及调回。合咱们无终与隗戎之兵,定可以一举拿下卫都,咱们大可以在朝歌卫宫中遛马放羊。中原的美女珍宝,尽为我戎族勇士所有,岂不快哉?” “哈哈哈------”首领们开怀大笑,畅所欲言。席间添酒上肉的女奴们穿棱往来,毫无避讳------ 这场欢饮一直持续到明月高悬的时候,闹够了的人们才不分长幼尊卑,一齐醉卧在草丛中酣睡。冷风习习中传来鼾声一片,倒也给清寂的草原带来异样的景致。 就在月冷风清的寂静时刻,王账西北角的一座偏小些的帐房内,一个女奴附在丽隗耳边诉说了一番话。丽隗的神色凝重,思索了一会儿,说:“叶子,我记得你们姐弟都是卫人对吗?” “禀王妃,是的。无终人杀了我的父母,将我姐弟掳来为奴,已有三年之久。” “你一个女子多有不便,趁着夜深人静,让你小弟骑上一匹快马,逃出戎营,前往朝歌的公子和府上,亲手将这消息当面说给我表哥听。记着,一定要当面说,不得由他人转述。” 叶子颇有不解:“王妃,既然卫国边境已被袭击,朝歌自有防备。为何要多此一举?” “你哪里知晓此中关节。”丽隗耐心解释道:“自姑姑和卫以来,卫国与隗戎部落一向相安无事,多年未经战事。此番即便知晓北境遇袭,多半也会以为只是边境滋扰,哪里会预知无终与隗奴的意图是要灭国毁都?你们是卫人,总不能眼看着故国毁灭吧?” 叶子这才醒悟:“小的明白了。这口信定会让小弟送到,王妃尽可以放心。” 夜色浓,一匹黑马轻轻踏出营地,骑士小心翼翼地纵马跨过一个个醉鬼,每走错一步都可能会前功尽弃。亏得这匹马训练有素,竟然没踩醒一个骑兵。黑马如鬼魅般在帐篷之间穿行,趁着黑暗的保护跃出栅栏,扬起蹄子迅速地消失于夜色之中,无人知觉------ 朝歌城外北向官道上,由于无终与隗戎联兵入侵,成群结队的边民如潮水般涌入北城门。正值春荒,被劫掠了粮食与财货的边民们无以为食,只得在城中四处乞讨。卫宫与公子和的官邸外,分别支起了两座大的粥棚,每日早晚各分粥两次,确保逃难的边民不会大规模饿死。 卫宫内,石角神色紧张地向釐夫人汇报局势:“戎人这回来势汹汹,不到三四日,北境已全入敌手。现在正快马加鞭望我朝歌而来。夫人您看,要不要弃了朝歌,带着公子与宗室向南逃往宋国暂避一时。”虽然卫侯姬余临行时将国政托付于他,但弃守国都这么大的事情,他也不敢独自承担责任。釐夫人毕竟是先君夫人,有了她在前头顶着,自己对国民也有个交代不是? 釐夫人虽说精明,但毕竟专业擅长领域在于宫中内斗争宠,哪里能在军国大事上拿主意?听得戎狄铁骑来袭,顿时失了方寸,正要开口说个“好”,只听一声:“不可!” 釐夫人抬眼便望见儿子卫和当前,身后一左一右跟着隗多友与公孙禹,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拉着儿子一连声说道:“和儿,你来得正好!隗戎叛盟,和无终国联兵入侵,石大夫说让咱们带着宗亲百官弃朝歌南逃,你觉得该当如何?” 卫和拱手施礼道:“母后,此事万万不可!我卫国自康叔受封以来,近二百年立国于此,宗庙社稷皆在此处。若弃之不顾,你我母子生无颜面对国人,死亦羞对列祖列宗。何况,据探子来报,戎骑已距朝歌仅一日脚程,逃走已来不及了!” 他向身后窥了一眼,公孙禹会意,上前一步奏道:“禀君夫人,此时弃城已是下下之策。戎骑以快马轻骑著称,若夫人与公子携宗亲百官出逃,不出一日便会被贼兵追上。届时,身处旷野,无所依凭,便如案上之肉,任人宰割。” 不得不说,他说的是实情,石角自知失策,闭口皱眉不再言语。釐夫人更慌了,紧紧攥住儿子的衣袖泣涕而下:“儿啊,那可怎么办?难道只能坐守朝歌等死吗?” “母后莫慌,多友大哥已有破敌之策。”卫和安慰道。 一时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隗多友,眼中满是希冀与惶惑。隗多友深施一礼,直起身道:“末将不才,毕竟对戎骑知其一二。他们所擅的便是千里奔袭,快进快出,最不擅长的便是攻取城池,尤其是面对坚城深池,骑兵便如没了牙齿的老虎,刀砍不入,牙咬不烂。为今之计,臣有内外两策应对。” “哪两策?”石角忍不住问道。 “其一,于内,咱们要趁戎骑未至的这一天时间,将城墙外的所有树木砍尽,拆毁所有民房茅屋,将所有的物资与人口迁入城内。这样,使戎骑攻城时无所依凭,他们的马既上不得城墙,也跨不过护城河,最多只能围城而已。此外,公子与石大夫要尽全力筹措粮草物资,守城用的羽箭,滚石,擂木与火油,至少得够一个半月之用。” 公子和看了眼石角,后者会意,言道:“城中本储有一个月需之物资,臣再加紧调集,勉力可为之。” 卫和点了点头,问道:“多友大哥,如果贼戎围城一个半月还不肯撤兵,又该当如何?” 隗多友不紧不慢答曰:“公子要速派人出城向宋曹等国求援。此外,君夫人应下诏命,速调雒邑之卫军主力回援。若成周八师能分兵来救,自是最好。一个半月之后,应该会有援军襄助朝歌。” 安排周详,众人心中有了底,点头称赞。到了这当口,釐夫人反倒清醒了,她明白了一件事:若儿子此番能率领众人保卫朝歌,那么就是为卫国立下了不世之功,这是任谁也撼动不了的强大政治资本。若真如此,那卫余可就再也奈何不了她们母子了。 主意打定,她问隗多友:“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分派人手呢?” 话音未落,公孙禹抢在头里说道:“君夫人,小臣愿率领所有家仆门客护卫公子与夫人。臣会车战,亦会守城,定会护我卫国宗庙社稷安好。隗将军曾在成周八师卫戍,不如派他出去求援更为稳妥。”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三十七 朝歌保卫战 不料素来对他的建议言听计从的釐夫人这回想也没想便回绝了他:“不,你出去求援,今日便率心腹门客出城,各往四方求取援军。隗将军牵头守卫朝歌城池,石大夫负责城中治安与后勤,和儿坐镇指挥。我意已决,就这么定了。” 大事议定,众人告退。公孙禹走在最后头,忽地脚步迟疑,回转头见釐夫人尚未离席起身,赶紧上前几步轻声问道:“夫人,将您和公子的安危全都托付给隗多友,臣实在是放心不下。他------他毕竟有一半的隗戎血统,且其母又------”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釐夫人何等聪敏,如何听不出其言下之意?她端起案上的白玉卮淡淡回话道:“汝多心了。隗子良与现在的隗戎王已翻脸,二人势同水火,不共戴天。他在草原已无立足之地,除了倚靠和儿,还能倚靠何人?况且------”她轻啜了一口卮中蜜浆,轻轻放下,语气轻忽:“他毕竟也是我姬姓卫氏之后,这点事还是拎得清的。” 公孙禹虽觉得言之有理,可仍旧不甘心。照他的预想,自己才是君夫人与公子和的第一心腹,如何能在这紧要生死关头离开主子?赶紧申辩道:“便如夫人所说,隗子良堪用,可为何不遣他出城求援呢?反将小臣遣出朝歌?若有个万一,下臣百死莫能辞其咎哇!” “你的忠心我何尝不知?只是,那隗多友孤身一人,四处飘忽,无牵无挂,若遣他出去------万一他置我母子于不顾,该当如何?”或许是为了安慰公孙禹,釐夫人刻意离席,走近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死守孤城不是办法,最重要的是求来救兵,方能解公子之困,解卫国之危。若不遣自己人出去,其他人怕是不会拼尽全力,禹可明白?” 公孙禹抬起眼,只在一片迷蒙中看见釐夫人秋波流转的双眸,一时怔住了。张了张嘴,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釐夫人的眼神颇有些异样。二人怔了怔,还是釐夫人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好了,军情紧急似火,你赶紧带上心腹人手,速速出城要紧。记住,顶多一个半月,一定要搬来救兵。” “夫人放心,臣定搬来救兵,举家与夫人共存亡。” 朝歌城本是殷商故都,素以城墙坚固,护城河深阔而著称于中原诸国。与别国不同的是,在护城河与城门之间还有一道矮城墙,称为“次垣”,专作防御之用。从次垣门上放下吊桥,平日里可自由出入。待到战时,收起吊桥,护城河便成为敌方进攻的一道阻碍堑沟。 隗多友与公子和,石角一同协作,一日之内将朝歌城外方圆五里的民房全部拆除,所有门板与石块通通运入城内,充作守城物资。所有的树木通通伐尽,灌木丛焚尽,不让敌骑有任何遮蔽之物,而完全暴露在守城军士的视野范围之内。 城内城外,挑灯夜战,昼夜不息。待到了第二日黄昏时分,枕戈待旦的朝歌军民终于看到了隗戎骑兵的前锋------ 隗奴得意洋洋,此番攻卫,他一直是担任先锋,率领数万隗戎骑兵一路杀来,好不威风!岂料到得朝歌城下,望见城墙外数丈宽的护城河,与高大坚固的石筑城墙,立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需知戎狄以骑兵为主,一向只在周朝边界地区掳掠,所过的城邑都是些小城镇,不过是夯土城墙,有的低矮不堪,且有斜坡,甚至可以策马而上。可朝歌是什么地方?殷商故都,那城墙为悬板夯筑,外包砖石,便是铁笊篱也只能在上头打个窟窿,这可如何是好? 有十数余骑不知死活,愣是要纵马跃过护城河,结果全都掉入河中,人马皆溺水而亡。这下戎人们全都裹足不前,纷纷将目光投向首领。隗奴也是暴跳如雷,他已望见次垣上那位威风凛凛的青年将军正是隗多友。如何不想生擒他? 也有部下出主意,可以伐木架桥,这一路掳了一些卫国工匠,正可派上用场。可偏偏朝歌方圆五里已是不毛之地,若要采伐树木还得往远处寻觅。好在隗奴脑子尚算好使,他命兵士们用布囊兜土,先将护城河填出一条可供人马通过的土埂。 隗多友见势不妙,命弓手向敌方射箭,可弓箭手最多只能射到河边己方一侧。只得放下垣门派小队人马近前射箭骚扰,可这样一来,己方人马也处于对方弓手射距之内。如此这般,双方各有死伤,隗戎的土埂进度拖慢了,可隗多友这边也不能再这般损耗下去。 天色渐黑,眼见护城河上已被填成了一条宽约五尺的土埂,骑兵们如潮水般涌过河面,来到次垣门下。隗多友明白,今夜的拼杀正式开始了。 次垣虽不是正式的城墙,但门墙也比寻常人家的高大厚重,足有两三人高,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门外包铜皮,上了门闩后,非有重锤不能击破。戎人们在外头疯狂擂门,却不见半点儿晃动,拿刀枪又砍又刺也无用处。卫兵们从上头又是射箭,又是扔石头,射死砸死无数。 隗奴命令将搭王帐的圆木扛来撞门,另一边催促手下搭简梯爬上次垣。谁知隗多友早备了许多两米余长的白蜡杆,顶端尖利,杆身轻便,垣上两人一组共托着,但见垣下有人沿简梯想攀爬而上,便狠狠戳下去。只听惨叫连连,“扑通”数声,立时就有几个被戳穿下腭或胸膛,重重跌落下去。 也有勇悍的戎人,挥舞大刀爬墙,谁知那木杆是涂抹过焦油的,等闲利器砍它不动;另有身手灵活,木杆戳刺不中的,早有弓箭手在上头看着,唰唰几下射将下来。 停了片刻,隗奴也让自家弓箭手在垣下集结,一同往垣上射箭,好掩护同伴向上攀爬,一时箭镞纷纷。片刻间,手持木杆的兵士们有不少中箭的,隗多友让人赶紧把伤者换下来。 隗多友挥舞长剑,命兵士们拿出小包装好的石灰,避过箭雨,迅速抬手撒出去。石灰纷纷扬扬,下头一阵“哎哟”惨叫,夹杂着咒骂惊呼—— “快闭上眼睛,上头撒石灰啦!” “卫人都是不要脸的东西,居然使这般下作手段------” 此后近半个时辰,戎人停止了进攻,里外渐渐安静。可隗多友清楚,这是敌方在酝酿新的攻势。依隗奴争强好胜的性格,他是决不肯丢面子的,一定要在无终王大军到来之前立下大功才有面子。他嘱咐军士道:“弟兄们要小心,戎人还会再次进攻的!” 果然不出片刻,戎人在眼睛处蒙上一块薄布条,呼喊着再次攀垣。这回进攻人数众多,土垣上人头攒动,射箭,捅杆子已是来不及了。 此时,垣上早架起的油锅已冒起瘆人的青烟,隗多友大叫一声将一桶桶滚油传开,然后“刺啦”一声,泼洒下去。只听下头瞬间响起鬼哭狼嚎般的叫声,伴随着人肉焦臭的气味,深夜中显得格外惊怖。此时正值春季,浇油的兵士们身披棉袄,手戴皮套自是不怕。可下头的戎人自入卫境都脱了皮裘,别说被当头浇中的立时去了半条命,便是周围被溅到些许的,也是剧痛到跳脚。 泼滚油远比旁的波及面大,戎人这次进攻死伤惨重,下头一时消停。 隗奴气急败坏,却也无计可施,自从弑父夺位以来,还从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这叫他以后如何在无终王的面前吹牛自吹?他已经能想象大王子那嘲讽的嘴角了。 下属进言:“大王,这样下去不行啊。咱们这边死伤惨重,这还只是朝歌的次垣,今夜是断断拿不下卫都的。不如休整一下,牧人们赶了大半天路,又恶斗到大半夜,连晚膳都不曾吃。实在是打不动了!不如等后头无终国大军到来,两下合军一起攻城,一举拿下岂不是好?” 隗奴再执拗的性子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他只同意了一半:“行,今夜休整,待明日天亮,再行攻城。拿不下朝歌,至少要先拿下次垣。否则,我有何面目立足于草原?” 日上三竿,隗戎骑兵的新一轮攻势正式开始。这一回,隗奴仿佛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管不顾地押上了自己所有的赌注,不拿下次垣誓不甘休。 垣门被连夜捡拾的干柴包围放火,烧红的铜皮与里头的硬木扭曲着发出痛苦的哀嚎声。为防垣上射下的弓箭,戎兵们整齐划一地彼此靠拢将手里的木盾牌举进头顶,像一条鱼鳞紧密的大鱼般护住头顶,也护住燃烧的火堆。无数的短梯一夜间冒了出来,那是隗奴连夜鞭策着工匠们赶制出来的产物,无数的兵士挥舞着大刀爬上垣头,渐渐地卫兵有些招架不住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三十八 最危险的时候 一阵短暂而又酷烈的搏斗过后,无数尸体僵卧于次垣之上,垣门经不住火烧与锤击,终于轰然倒塌。无数戎兵弃马步行而上城垣,却被垣上的卫兵阻击,不断有人惨叫着从台阶上滚落下来。卫兵们的一支支长矛同时贯穿好几个人体,如同是烤肉串般地屠杀着,可是在隗奴重赏的蛊惑下,那些戎兵还是一股脑地硬往上扑。 见此情形,年轻的副将冲着隗多友大喊道:“将军,撤吧!咱们快顶不住了!” 隗多友眼看着不断爬上城垣的戎兵,回望着高大的朝歌城墙,咬牙说道:“不行,没有公子之命,谁也不许退却!” 眼见己方占据了优势,已爬上次垣的戎兵勇气倍增,他们嗷嗷叫着翻身杀了回来,把隗多友和卫国士兵们挤在狭小的城头动弹不得。 “杀呀——”就在此时,援军来了!公子和一身戎装,挥舞着长剑,带领着上千人前来增援。人群中夹杂着许多没装甲胄的青壮,那是城中百姓自发组织的民兵。 戎兵们个个都是披发左衽,极易区分。守军有了生力军的加入,顿时士气大涨。隗多友的两只琥珀色的眼睛此时闪着猩红的光芒,他疯狂地在人肉森林里面砍出一条血路,长剑在空气中疾快地划出一个又一个死亡圆圈。戎兵的盔甲,身体和兵器化作一堆堆的碎肉和破铜烂铁,那些被拦腰劈断的戎兵们在地上爬行,哭号,然后喷着血沫死去。 眼见戎人潮水般的攻势渐次退去,公子和十分兴奋,大叫着:“多友大哥,他们退了!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隗多友遥望着垣下的隗戎王旗大旆,忧心忡忡地说:“不,等到无终国军队押上的时候,最危险的时刻才真正到来。” 他料想的没有错。为了守城,朝歌城中无论是卫氏公族,世家大夫,还是庶民百姓,人人皆知戎兵破城之日,定会屠尽老幼,将青年男女掳去为奴。为了保住身家性命,无论富家穷户,大家都是倾尽所有。便是刚逃入城中的边民,也拿起趁手的武器主动帮助守城。大家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在次垣屡屡受挫的隗奴并不死心,之后又组织了几次进攻,却被公子和与隗多友联手一一击退。眼见戎民的攻势减弱,士气低落,朝歌人的心里无不松了一口气。直到------ 十日后的朝歌城外,昔日一马平川的黄土原变成了刀的海洋,马的原野------戎骑铺天盖地而来,漫山遍野,马蹄的共振声城内人人有感,仿佛经历了一场地震。卫国立国二百年,还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敌骑。声势之大,令人胆寒。 “没想到啊,无终王竟然率倾国之师而来。看来,是不灭卫国誓不罢休。”隗多友看着城下连绵起伏的帐篷城,不由自主地叹道。好在无终师远行而来,且日色昏暗,他们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在城外开阔地安营扎寨,生起篝火,准备休整一番。 卫和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如此众多的兵马,稚气的小脸亦有些惨白:“多友大哥,咱们该怎么办呢?朝歌------还守得住吗?” “守得住得守,守不住也得守。”隗多友面沉如水,目光如电:“大不了,玉石俱焚罢了。你我皆为姬姓卫氏子孙,天地纵广,然舍此何往?” 卫和为他言语所壮,咬了咬牙拔出剑道:“说的是,大不了战死,有什么可怕的?” “公子,公子——”后头城墙上悬绳缒下一人,急吼吼上得次垣来才看清是大夫石角。 “老大夫有何事宜?”卫和问道。 石角抖抖索索从袖中抽出一份帛书来:“君夫人有命,请公子与隗将军弃守次垣,将全部兵力回收入城防守。” “什么?”卫和不相信:“母夫人怎会有此命?莫非是你畏敌,假传诏命?” “公子容禀,这的确是君夫人亲笔所书,石角纵然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假传诏命啊!” 卫和拿过帛书,果然是母亲的笔迹,他疑惑地转向隗多友:“大哥,母亲这是何意?无终王才刚到,未及交战,便主动弃守次垣。恐这是滋长敌志,徒耗我方士气呀!” 隗多友稍一思索道:“君夫人深谋远虑,在下佩服。次垣高度不够,无终王必带来长梯等攻城工具,有所防备。与其在此徒耗兵力,不如收缩守城。朝歌城墙坚固高大,戎人只有长梯,根本够不到城头。我等只需守死城门,谅他们也无法破城。” “好是好,可是咱们守了这么久,难道弟兄们的血就这么白流了?”卫和颇不甘心。 石角施礼道:“怎会白流。好叫公子得知,这十来日,下臣也没有闲着,趁着隗戎不注意,且兵力不足以围城,已从后城门调入一大批粮草,羽箭等物资。周围城邑也多有守卒前来增援,公子与隗将军苦战多日,为我朝歌多争取了至少一个月的坚守时间,哪能毫无意义呢?” “既如此说,那咱们是不是立刻撤回城内?”卫和问询道。 “不忙。”隗多友摆摆手:“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咱们再次第撤防,以防戎人知觉。” 石角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隗将军,城门已被大石筑死,稍晚还将浇筑铜水。你们需得缒绳而上。” “啊?什么?”卫和与隗多友俱是大吃一惊。 又是一个十日过去了,朝歌城久攻不下,王帐内,隗奴与无终大王子郅于正争得面红耳赤。 “你当时是怎样在父王帐前夸下海口的?结果连区区一个次垣都拿不下来,什么隗戎骑兵冠绝草原,我呸!” “你好么?次垣是你攻下的么?那是隗多友主动弃守的!你没跟他交过手,有什么资格在此嘲笑于我?”隗奴恨恨咒骂着。 “那也是他们畏惧我无终国的军威所致!”郅于仿佛占了上风,洋洋得意道。 隗奴一步都不肯退让:“什么军威?你大王子任先锋,十天过去了,还不是一样攻不下朝歌城?” 这一下踩到了郅于的痛处,他跳起来骂道:“卫国杂种们闭门不出,他们用大石筑起城门,还用铜水浇筑,无论刀剑戟戈,还是铁锤重击,根本轰不开,我能怎么办?” “朝歌城墙虽固,但那么长的一圈城垣,选一处薄弱的,就是用牙磕也能生生磕开!你当初抢做攻城先锋时不是这样言之凿凿的吗?怎样?你用牙磕一个给老子看看!”隗奴挑衅道。 “他们在城头上日夜巡视,一有人靠近便往下射箭。我损失了两百多骑奴了,依旧近不得前,这能怪我吗?” “好了!”无终王终于忍无可忍,怒拍案几道:“都给我住嘴!打仗不中用,咬起自己来一身的劲!” 制止了这场无谓的内斗后,他若有所思道:“卫人自己筑死了城门,咱们攻不进去,他们便也出不来。也罢,传令下去,停止攻击,撒开营帐,将朝歌团团围住,一只鸟儿也不许放出去!我看他们能守到几时!” “是!” 夜深更寒,镐京王宫最靠东的一座三进宫殿群内,两丈高的宫墙一色青砖砌就。墙内古木参天,光秃秃的枝条伸至墙外,在地下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随风轻轻摇晃,显得阴森而又诡异。 这里便是太子的东宫。周夷王的丧礼过后,姬胡便要正式移居周王大殿了,东宫的所有物品该归置的已经收捡起来了,更显得空荡。 院中静悄悄的,四周尽是深堂广厦,高篷阴屋,但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只西面一座二层木楼门前的风杆上挂着两盏素色的纱灯。 万籁俱静中,忽地从宫门外传来一两声稚童的哭泣声,显得分外刺耳与突兀。夜风乍起,一个女子一面轻声哄着那孩子,一面不住向东宫侍卫乞求着:“这是三王子慈,现求见大王,望大人行个方便。” 侍卫颇觉为难:“夜已深,大王连日操劳丧礼,怕是已就寝了。也罢,某便先知会内侍贾大人再说吧。” 内殿正厢房中,姬胡已脱下朝服,一身寝衣斜倚榻上。少己手捧一只精美的铜盂悄悄走进,低眉道:“大王,喝下这盂安神汤,好好睡一觉吧。为了先王大丧之礼,您已多日不得安寝了,这样下去可怎么熬得住?” 姬胡微微一笑,接过铜盂:“多谢表姐,说起来,我还真的有些累了呢!” 少己故意一撇嘴:“大王,说过多少回了,现在得自称‘孤’,总是你呀我呀的,也不怕朝臣们笑话。” 姬胡略一皱眉:“我就是不喜欢什么‘孤’呀‘寡’呀的,听起来多凄凉呀!” “那可不行!你现在可是周王了------”少己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被悄然进屋的内侍贾打断了:“禀大王,黄嬴娘娘那边的东儿姑娘来了,还带着三王子,大王看看,要不要见?”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三十九 妃殉 姬胡心头掠过一团阴影,思忖道:夤夜来访,怕是有不好的事。连忙披上一件便袍说道:“让他们进来!” 三王子姬慈如今还不到五岁的年纪,跟着进屋后不及跪拜,便放声哭道:“王兄,救救我阿娘吧!” 新天子不知就里,询问的目光投向东儿,后者伏地解释道:“禀大王,适才嫡后娘娘亲自领人前往蔓萝居,要黄嬴娘娘自尽以殉先王。” “什么?”姬胡大吃一惊:“此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怎么她又如此生事的?” 依制,周天子的丧礼乃国之重典,在那个奴隶制的社会里,自然是要有“人殉”的。陪葬之奴仆至少上百人,后宫低等级媵妾也得有十人以上,这倒好办,之前曾入集美宫的那些美人们亦能凑数。麻烦就在于至少得一位有等级的嫔妃殉葬,称为“妃殉”。 江汉诸侯商议,邓国领头,鄂国附议,强烈要求黄嬴殉葬。被召公虎与周厉王姬胡驳回,理由黄嬴育有三王子,年纪太幼,不能失怙。两方意见相持不下时,岂料早就疯了的孟姜攸地出事,不意跌入池中溺死。姬胡已下诏孟姜“妃殉”,诏命都写好了,入殓赐葬都完结了。不料,鄂姞又出幺蛾子! 东儿带着哭腔说道:“邓侯与鄂侯向继王后上书,说孟姜业已疯癫,如何能在地下侍奉好先王?必得要黄嬴娘娘殉葬,才能保先王地下安乐!还说,这大半年娘娘为先王后守陵,未能于先王谒陵时照顾周全,惹得先王屡染风寒,不重重惩处无以正宫规!” “岂有此理!”姬胡大怒:“先王的脾气,连孤与召公都劝不住。黄嬴又能有何为?来人!”内侍贾上前一步道:“大王有何吩咐?” 姬胡想了想,一挥袖道:“罢了!孤亲自前往蔓萝居一趟,看谁敢在孤的面前造次!” “大王,怕是来不及了!”东儿垂泪道:“妾来之时,继王后已入得院中。娘娘让妾抱着三王子瞅空子向大王求救。言道,为防继王后不利于三王子,求大王念在她与先王后相交一场的份上,护佑三王子安然长大,她便感激不尽了!” 提及番己,姬胡已是涕泪满面,一咬牙道:“孤定要前去,救得救不得,总得试试!” 果然去晚了,前头便是中宫了。姬胡的王辇忽地遇上了一队提着宫灯的侍女,簇拥着鄂王后。 姬胡没头没脑地问道:“黄嬴娘娘安在?” 鄂姞十分不悦道:“大王新即王位,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见到母后,既不施礼也不问安,劈头便问一个妃妾的所在,大王此言行,合乎《周礼》否?” 姬胡耐着性子下辇施了个礼,问道:“嫡后娘娘,请问黄嬴娘娘是否安好?” 死活就是不肯称“母后”,鄂姞对这个继子也是没有好气,怒道:“那婢子已赐白绫,如今已气绝身亡。后日先王发丧,一同抬入王陵侧耳室吧。便宜她了!” “啊!”一旁的东儿已是身形摇晃,掩面痛哭道:“娘娘——” 姬胡死死盯着鄂姞,一字一顿道:“孤才是周王,是天子。嫡后要黄嬴殉葬,为何不与孤商议而自行决断?” 鄂姞毫不退让:“大王尚未加冠,便不能亲政。朝政之事有召公料理,这后宫之事,自然由我说了算。待大王大婚,娶了申姜,我自会将这后宫权柄移交。何必现在等不及?” “你------”姬胡怒气上涌,正待发作,内侍贾拉了拉他的袖口。毕竟鄂姞有个继母的名份在上,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姬胡强压怒气,冷冷道:“嫡后娘娘不要忘记了,先王虽下了封后诏命,但却从未领娘娘入太庙告祭祖先。说起来,大周历代先王还没见过您这个媳妇,做不得数的!” 一番话正中靶心,鄂姞只觉天旋地转,少了告庙这么一道程序,她这个王后始终是名不正言不顺,直不起腰杆来。如此,真是硬伤啊------ “孤去看看黄嬴娘娘。也让东儿和三弟见最后一面。”姬胡拂袖而去,缓缓向蔓萝居走去。夜风将他的调子拖得悠长:“今后,三弟便交由少己表姐抚养。嫡后娘娘已有了二弟尚父承欢膝下,其余的,便不劳您费心了。” 鄂姞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只是被袖口掩蔽,谁也没看见------ 望楼,不仅是王宫,也是整个镐京城最高的建筑。登临最高处,不仅可以远眺沣镐两水浩荡之势,更可以凭栏俯瞰,镐京街景尽入眼帘。 召伯虎一层层爬上望楼的九转旋梯,却见周厉王正背手而立,不知已在栏边伫立了多久了。听见脚步声,姬胡也不回头,轻唤了声:“少父来了!” “大王已嗣位,朝中已无太子少傅之官职,大王还是唤臣之字的好!”召伯虎拱手道。 姬胡一回首,少年英挺的面庞满是勃勃生气:“不,孤所唤的乃是年少的‘少’,父亲的‘父’。孤未及束发之年,离加冠之年时日尚远,国事有赖于卿。召氏虽早已从我姬姓王族分支立谱,但毕竟同宗同源,卿又年少,非姜尚之年高,所以称为‘少父’,既贴切又合孤心。” 召伯虎慌忙跪辞:“臣于国无尺寸之功,如何担得起如此抬举?” 姬胡扶起他来:“少父之与孤,亦父亦兄,亦师亦友,如何担不起?”他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孤年少失怙,虽即王位,却举步维艰。少父乃孤最信托之人,如果少父担不起,这朝中便无人担得起。” 十二岁的少年风采璨然,眉宇间已隐露帝王英气,只是目中隐露一股戾气,令召伯虎有些不安:“大王,昨夜之事突发,臣不及回应。大王初登王位,还是该以大局为重。如今鄂国羽翼已丰,屏卫南藩,镇慑荆楚与淮夷,鄂姞之于大王又有继母之名份,此时不宜闹翻啊!” “孤又何尝不知此中厉害?”姬胡双拳紧攥道:“只是,先王为了稳住鄂国而封她为后,如今孤也得步其后尘,想想真是不甘心!”他狠狠一拳砸在栏上,语中满是不甘:“黄嬴娘娘与母后素来相交甚好,当年我母子被先王下诏禁足,多亏了她从中联络消息。种种恩情不能还报,如今孤为王,竟不能护她周全。这个天子做得有何乐趣?” “大王,这便是为王的苦与难。既登王位,便没了个人的恩怨思虑,万事都得以国为先,为万民计。”召伯虎小心翼翼地说道。他了解自己的这位学生,既继承了番己王后的坚韧执拗,又继承了周夷王姬燮外绵里戾的特征,实在很难劝服。好在如今还多少能听进自己的话。 姬胡长叹一声:“孤现在才明白母后为什么要将四弟托付于少父,这后宫,真的不适合他。今早孤已命将仲姬妹妹也接来,以后三弟与二妹都将由少己抚养,也免得嫡后再伸手,离间我们兄弟姐妹。至于尚父------” 他眼中忽然浮现出那六七岁的稚童看见自己时那隐露恨意的眼神,不由心生寒意:“且由她去吧!对了,少父此来有何事?” 召伯虎这才从袖中抽出一份竹简,一份帛书,奏道:“简书乃是崤关守吏的奏报,卫侯余于半月前刚刚抵达,因辎重扈从过多,行程耽搁,不可能赶得上明日的先王大丧仪了。这帛书乃是公子和之求援书信,言无终国与隗戎倾举国之师,现已包围了朝歌城。” “什么?”姬胡抢过帛书扫视了一番,急问道:“这已是一个月前了,朝歌现在如何?赶紧急调成周八师前去救援啊?” “大王莫急。公子和已言明,城中现有粮草足可支撑两月,戎骑不擅攻坚城,目下当无碍。他已派出使节向周边列国求援,雒邑那边也已得知消息,定会有援军及时赶到的,臣也向成周八师发出诏令,大王尽可宽心。” 姬胡恨恨道:“这个卫余,弃国之危难于不顾,又故意拖沓,不列席先王之大丧典仪。孤定要重重惩处于他,哼!” 这回召伯虎也不劝了,只是默立思忖良久------ 三日后,周夷王丧礼完结。镐京王宫大殿依然一片缟素,文武朝臣身着孝服,冲着同样一声墨蓑的姬胡行三跪九叩大礼。太子胡正式即周王位,是为周厉王。 “新王即位,大诏天下——”伴着礼官的拖长腔,朝臣们再次跪叩,口称:“大周万年,大王万年——”周厉王的第一次朝会开始了。 姬胡面色阴沉,瞟了内侍贾一眼,后者会意,清清嗓子喊道:“宣卫侯余入殿觐见哪——” 三十出头的卫侯余战战兢兢地步入大殿,头也不敢抬地跪在当中金砖地面上,抖着声音说道:“臣卫余羁旅耽搁,以致未能列席先王丧典,臣有罪!求大王降罪!”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四十 公私之间 姬胡很想当面斥责于他,可是他自知君王不宜多言,因王者一言九鼎,言多必有失,何况自己尚未加冠亲政呢?他向阶下的召公看了一眼,召伯虎会意,言道:“卫侯乃我周室近亲,先王丧礼这般举国瞩目的大事,卫侯竟然未能列席?实在是无法对天下交代呀!” 卫侯余头都不敢抬,额头上渗出层层汗珠,辩解道:“道途艰险,臣已竭尽全力,奈何天公不作美,不是雨便是雪,臣实在不是故意延期的!望大王宽宥!” 见他如此为自己开脱,姬胡忍不住了,怒斥道:“道途艰险?卫国身处中原腹地,与曹陈等国相隔几何?为何别的诸侯都赶来了,而你却迟迟不致?” 卫余一惊,猛抬头正遇上姬胡利剑一般的目光,顿时缩了脖子嗫嚅道:“臣------臣随身护卫有三千人,所携辎重行李过于冗余,以致行路迟缓。臣——知罪矣!” “哼!”姬胡怒起,似乎要将这些日子的窝囊气一泄而尽:“你将朝歌城的护军带走一半,只为一己之私,却削弱了守军城防,以致于戎骑包围朝歌,卫国面临灭国之危。这就是你身为国君的作为?自你即位以来,不恤幼弟,不尊嫡母,连先卫侯临终时都不能在榻前伺候,身为人子,孝道何在?身为臣子,姬姓近宗,连先王丧礼都不出席,忠字何在?你这等不忠不孝之人,有何脸面忝为卫侯?” 这话已说得很重了,卫余只听得一个“不恤幼弟”就全明白了,天子是在为自己的伴读公子和鸣不平呢?赶紧抓住这一点申辩:“天子容禀,臣自即卫侯位来,一直对嫡母早晚问安,未尝失礼。至于滑地刺杀一事,本是公孙禹庶长子在外头结怨所致,与臣与公子和皆无干系。这些都是朝歌城中一干多事嚼舌之人的闲话,大王不可听信啊!” “你------”姬胡正待再斥,忽见召伯虎向他投来严厉的目光,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便赧然坐下,缓了一口气道:“虽然无实据,然你未能出席先王丧礼乃大不敬之罪,且朝歌被围,你身为国君亦是失职。若不重惩,何以令天下信服?也罢,孤未亲政,请少父处置吧。” 召伯虎冲他欣慰一点头,缓缓说道:“诏令,卫侯余着降位为伯,敕令立即回国,防卫戎狄。” 正值初夏,团团飘摇的合欢花将处于镐京王城西北角的召国公府渲染成一片绯红的花海。微风吹过,整座府邸就像燃烧着绯红的火焰。 召伯虎嗅着花香,看着窗外明艳的景色,一时心旌飘荡。正想提笔画几笔朱砂丹青,不料密叔进来打断了他的画兴:“公爷,卫伯求见。现已到了府门外。” “他来做甚?”召伯虎眉头一皱,不仅是因为卫余打断了他的雅兴,更是因为------滑地刺杀,只隗多友一人逃脱,便是凭想象,也能想知当时的情景是多么的惊心动魄。这一切,都拜现正登门的那人所赐,他打心底里真的不想见到这个人。 “公爷,您忘了。”密叔耐着性子解释道:“大王下诏命他前往雒邑调动成周八师前往朝歌救援,他是来拿兵符的。” 成周旧制,西六师与成周八师两个主力军团的调动必须有周王的调兵印符,主将才能听命。此兵符为虎状,一剖为二,平日里成周八师主帅持一半,若周王有差遣则由来将持另一半与主师对符,兵符合一,才能接受号令。前次周夷王伐齐,卫余也曾持一半虎符前往,所以业务很熟悉。如今的周天子姬胡未及束发之年,尚未亲政,王玺与兵符都是由辅政的召公虎执掌。 召伯虎如何不知此乃公事,可他着实不想见到卫余其人,也怕一见面便压不住心头的火气上涌,于是对密叔说:“你去我书房取来兵符,交予那卫伯也就是了。” 密叔深觉此举不妥,迟疑间未及迈开腿,忽听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慢着,此事不妥。” 召己已近临盆,举步已有些艰难,尽管有两名侍女搀扶,但还是只能一步步挪到跟前。召伯虎迎上几步扶住她一只胳膊,嗔怪道:“夫人行将临盆,这几日不宜挪动,有什么事叫为夫去就行。再不济,也还有孟己,让她多多分担一二才是。” “多谢夫君体恤,妾身子还好。”召己艰难施了个礼道:“夫君,虎符乃国家重器,当由您当面交托与卫伯才显庄重,岂能由家仆传递?再说,卫伯好歹也是一国之诸侯,承王命调兵出征,夫君身为首辅重臣,怎能避而不见?” 召伯虎这才恍悟:“若非贤妻提醒,为夫险些误了大事。”他颇有感慨道:“前日大王为黄嬴之事愤慨不已,为夫还劝导大王国事为重,顾念大局。如今,自己却------”他猛转头对密叔道:“请卫伯入府,到前厅叙茶,我马上携兵符前去。” “诺。” 密叔应声而去,召伯虎望着他的背影,深有感触道:“真是,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啊!” 召己知道丈夫的心事,轻声问道:“夫君莫不是为了子良将军之事,不愿见那卫伯?” “夫人不必再劝,为夫知错矣。为人臣子,自然要以公为先;然人生天地间,自然有私情牵绊,公私之间,有时难以完全分清。见卫伯,当面交符是公事,至于其他的,为夫自有分寸。” 前院会客厅,召伯虎将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高高举过头顶,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卫伯余:“此番前往雒邑调兵,伯爷一定要吸取前次伐齐失败之教训。用兵之道,一是要快,二是要果断,切不可瞻前顾后,贻误战机。戎骑不善攻城,但不可延宕日久,以致朝歌军民无以为食。” 卫伯余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兵符,朗声道:“臣定不负周王与召公之重托,亦不负国人殷望,不退戎骑,誓不为人。” 公事交托完毕,召伯虎见那卫余嗫嚅着双唇,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干脆直问道:“伯爷还有何事?直讲无妨。” 卫余目光有些躲闪,低声道:“召公大人,您现为首辅相宰,掌大周国政。寡人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应允?” 召伯虎堵了他的话头:“莫不是为了你卫国的爵位?” “是啊。”卫余大着胆子恳求道:“我卫国自先祖康叔始,一直是周王室在中原的第一倚重之国,姬姓正朔近宗,袭位为侯爵。如今余行事不妥,惹怒天子,一朝降位为伯。卫余归国,实在不知如何向列祖列宗及国人百姓交代啊?此番若能击退戎狄,可否请国公向周王建言,复我侯位?” “哼哼。”召伯虎冷哼一声:“看来,卫伯是当真不知自己罪在何处?” 卫余咬牙跪下:“愿听国公指教。” “卫伯先为世子之时,曾受先夷王之诏命,率领成周八师前往伐齐。结果,却兵败垂成,丧师辱国,狼狈逃回朝歌。之后,赖先卫釐侯与中原各诸侯之力,才收拾散败之游勇,重新聚首。此战你为主帅,若论战败之罪,你当居首,是也不是?只是念着先夷王烹杀齐哀侯,行事不当,这才招来齐国反目,兵戎相见。先王并未追究你的战败之责,是也不是?” 他的语气渐次严厉,卫余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点头道:“余战败,罪当论死。谢先王与国公不杀之恩。” “此其一也。其二者,你登临君位,当凝聚人心,抚慰宗室才是。可你是怎么做的?因为与公子和有争位之衅,为了防止前往镐京途中遇刺,特意将朝歌守兵带走一半,以致于朝歌城守空虚,给了戎狄可趁之机。汝一人之安危,与朝歌一城之安危,与卫国一国之安危,甚至与我大周中原之安危相比,孰轻孰重?” 听到这里,卫余额角上落下豆大的汗珠,叩首不及道:“余死有余辜,国公莫要再说了,余已无颜立足于世间矣。” 召伯虎微叹一声,语气和缓了些:“至于一个孝字,你既未在父侯临终前陪侍床榻之前,又未能在其逝后与嫡母幼弟好好相与。更有甚者,因兄弟畔衅而耽误了先王大丧之期,你之为人,不忠不孝不悌不义。如此不肖,大王不过是降你为伯,尔有何脸面在我面前自忝委屈?羞也替你羞死了!” 字字如刀,卫余只剩下哭泣的份了。召伯虎见他如此,也觉得该适可而止了,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兵贵神速,你既已领了兵符,速速出函谷调兵才是。切莫再负了国人,倾覆了卫国社稷,那你才是真正的万死难赎啊!” 卫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拱手重重一施礼:“谢国公教诲,余谨受教!此番朝歌若有事,寡人定会以身殉国,决不生还!”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四十一 飞蝗 一到夏季,无论是朝歌城外还是戎人的草原都是百花开放,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无终与隗戎联军的攻势早就过了高潮期,一波又一波的骑兵们面对铁壁般的朝歌城墙与卫人的箭雨,无奈地一次次退了回去。城墙下的尸体已垒了好几层了。 草原民族逐水而居,从来没有什么持久战的定力。到了如此境地,终于死了进攻的心,只将营帐密密麻麻排布于朝歌城墙之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实,指望困死饿死敌人。战事进入胶着状态。 然而牧人此刻却最为忙碌。戎狄打仗从来都是带着骑兵团与牛羊团,一为战力,一为军粮。初夏的朝歌与草原相若,都有一层层“薄雾”在追逐着他们的牛羊群。这就是蚊虫大军,无数只蚊虫飞起来铺天盖地,远远看去竟然好像是淡淡的雾气一样。人还可以躲进帐篷,牛羊马匹就只能硬挺着了,甚至会有牛羊被叮咬致死的事情发生。牧民们只能用牛粪点燃药草驱赶,在煎熬中度过盛夏。 此时的朝歌城外,无论是无终还是隗戎的牧民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不过他们要比以往更加辛苦。因为出征的人口和畜群都在一日日减少,那些饿疯了的蚊虫们蜂拥而来,简直要把牛羊的血都吸干了。 牧人们正在愁苦抱怨,却不知真正的灾难还在后头------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诡异的骨笛声,调子悠长而古怪,虽在白日里听见,却也能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骨笛声还余音未了,又有一阵“嗡嗡”声由远及近,越来越近------ 惊惶的人们仰天而望,忽见朝歌东北面有一团团的黑云遮天蔽日而来------那是什么?晴空万里无云,烈日当空,似乎不像是有雨。且那团团黑云行进飞速,还带着震动耳膜的“嗡嗡”声,仿佛是千万只昆虫一同扇动翅膀的声音。 “不好,是蝗虫!这么多?是飞蝗大军!”一个牧人惊恐地吼道。无论是朝歌城外还是城内,所有的人都惊慌地躲进帐篷里,角楼内,实在不行的便找块破麻布袋把自己包裹起来。 上百万只蝗虫遮天蔽日而来,只一瞬间,天地色变,没有人能看见太阳,尽管适才它还高挂于澄澈的天空之上。蝗虫扇动翅膀的声音近在咫尺,几乎要把人们的耳膜震破------密集如暴雨般的打在帐篷布上,打在朝歌的屋瓦之上。这是飞蝗们的狂欢,它们肆无忌惮地啃噬着肉眼所能见的一切事物------ 朝歌城内所有的树木都被啃得不剩一片完整的叶子,好在粮食都已存库,损失稍轻。可城外的戎人联兵可就惨了。虽说公子和与石角已将所有大木伐尽,可低矮的灌木丛与春天新长出的草苗还是不少的,原本这些都是牛羊的食材,可现在全都完了。 飞蝗大军在朝歌地区盘桓了不到一日,振着翅膀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王帐内的无终王已经连续躺了好几天了,他每天都在酒醒与酒醉之间轮回,偶尔清醒的时候就抱着隗奴进献的女人们鬼混。当大王子郅于蒙召来到的时候,一进帐篷就看见不堪入目的下流场面。郅于强忍着厌恶向父亲行礼道:“父王,孩儿奉命前来见你了。” 无终王一边一个搂着两个女人,叫剩下的女子们给儿子倒酒。那些女人们风骚嬉笑着把酒杯送到郅于眼前,被他一掌打飞。他板着脸对无终王说:“既然是特地叫孩儿前来商量,想必是军国大事,让这些下人们听见不好。” 无终王无奈地把身边的女人们推开,挥手让她们退下。然后把衣服穿好,嘴里稀里糊涂地问儿子说:“外面情形如何?牛羊有吃的吗?” 郅于以嘲讽的口气答道:“牛羊饿死怕什么,大王只管叫隗戎王解决好了。” 无终王一听变了脸色,呵斥道:“混蛋东西,就是因为你总顶撞我,才没把你立为王储。看来你是一点改进都没有啊!先锋是你抢着做的,现在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攻不下朝歌?” 郅于一听不敢再犟嘴,就沉着脸听了无终王唠叨了半天关于隗奴向天问卦,长生天降旨说一两年内无终便会征服中原的鬼话。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无终王的话说:“父王,现在我军的情况你了解吗?” 无终王猛地瞪圆了一双牛眼说:“老子一清二楚!隗戎王每天都会向我汇报呢!” “蝗虫未来之前,牛羊因水土不服与蚊虫吸血已一日日干瘦。如今可恶的蝗虫把朝歌城附近十数里地的所有草木叶根啃食殆尽,牛羊根本找不到食物。牧人们必须把它们放牧到离朝歌数十里的地方才能找到食物,道路阻隔,时常迷路,或被卫人袭击,常常是放出去回不来。便是三五日后能回来,羊群也所剩无几了。父王,我十万大军已损失近半,再也无力攻城。不如,不如撤回无终吧!” 他还在跪地静听父王的回答,却看见无终王直愣愣地望着账篷外面,竟然开始做起遣使纳降的白日梦来:“攻下朝歌,先灭了卫国。让镐京的周王亲自来缴纳贡品,还有中原的女子,工匠,要多多的要,尽管送过来,才饶你们不死!” 郅于长叹一声,转身走出大帐,却听得无终王在他身后喊道:“你跟隗戎王合兵,一定要攻上朝歌城头!不然的话,我便把王位传给隗奴好了!反正,他也是我的儿子。哈哈哈------” 郅于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恨恨地捏紧了自己的腰刀鞘。他捏的十分用力,险些将那刀鞘捏碎------ 戎人的困境,朝歌早已窥知。眼见戎帐周围游走的牛羊群日渐稀少,如何能不知晓敌人所处之困境?隗多友主张立即拆除城门外的砖石壁垒,伺机反攻,彻底将敌人赶回草原。可是石角主张依旧以固守待援为要,反正城中粮草尚能支撑半个多月,算算日子,救兵也快到了,何须冒险? 两方意见相持不下,公子和与釐夫人难以决断。到底是要固守待援还是主动出击?哪方意见正确?一日日僵持中,戎人开始了最后的反扑------ 破晓之前的天空最为黑暗,而敌人灭亡前的反扑最为凶残。朝歌城墙瞬间变成了地狱的修罗场,生与死的较量只在一线间。 戎兵们挥舞着圆月弯刀,瞪圆了杀红了眼的双眼,前赴后继地登上用藤蔓捆扎且加长了的长梯。杀呀!头顶的箭雨已势头减弱,大营的牛羊已日渐减少,只有攻下朝歌城,才能开怀吃喝,才能有一线活命的机会。那么还等什么呢?往上冲啊! 守城的兵民也红了眼。城中的粮草已快消耗殆尽,开城投降便只能接受屠城。左右是一个死,不如和敌兵死战到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拼了! 一番血肉厮杀,朝歌城墙仿佛成为一台巨大的绞肉机,无数鲜活的生命和青春的躯体投入其中,变成无数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残尸。烈烈燃烧的军旗之下,城上城下的鲜血被热气烤得焦臭,地面上的积血直到脚踝------ 卫和的甲胄已被飞溅的鲜血染透,胳膊上,腿上已有好几处刀口在淌血,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与隗多友背靠背,望着城外远处的沙丘,怆然问道:“多友大哥,咱们会死在这儿吗?援兵什么时候才会来呀?” 隗多友琥珀色的眸子乍然血红,他回道:“公子,咱们都是卫氏子孙,为保祖宗社稷,死了也是应当应份的。有何可惧?” “是,卫和受教了。”二人一声断喝,再次杀入如潮水般涌上城头的敌军中。 城墙下,隗奴与郅于并马而立,紧张地注视着城墙上的厮杀情况。每过一个时辰,便投入一个千夫长所领的兵力,由隗戎部与无终部轮流攻击。此一回,素来不睦的两人倒是难得地合作起来。因为无终王已然疯了,若今天再不拿下朝歌城,二人定会被斩杀。 事关生死,所有的关注的目光都投向了朝歌城墙,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的本营已是危机四伏------ 一支神秘的小队正在空空荡荡的戎人大营中穿行,他们的衣服大抵都是羊毛纺织的白色单衣裤,长途波波后早已变成淡褐色,但恰恰与帐篷的颜色融为一体。他们的腰间挎着刀剑,背上有弓矢,手里提着一个土罐子。 每靠近一座帐篷,他们便将罐盖打开,从里头倒出一种黑乎乎,油兮兮的液体,任其四处流淌。事毕,一声忽哨,他们便统一的,迅捷地退出戎营,急速钻出木栅栏,扬长而去。 夕阳西下,将大地上普照到的所有物什染上一层血色。隗奴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在颤抖,胯下的座骑惊惶不安,回首看去,顿时惊叫:“有敌骑!”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四十二 奇人奇谋 沙丘上一团团黑点在密集移动,两里,五百米,三百米------这才看清前头打的是“宋”的旗号,有几百辆兵车,上千余骑。马蹄声由远而近,隐隐约约,渐趋清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尘土味。 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一百支箭一齐射向戎人老营,只一瞬间,王帐所在之处便成为一片火海。戎人的马匹都因为受惊而四散奔逃,在那些被宋国兵车撞倒的人头上脸上践踏一气。受伤的骑兵们尖叫着,被稀里糊涂地卷入更大的混乱当中。 就在此时,适才那支神秘的倒油小队不知从何冲处了出来,冲进戎营里大砍大杀,他们的马鞍上挂着点燃的油壶,遇到帐篷便再甩一个过去,遇到挤在一起的戎兵也招呼一个过去。顿时营地里面到处都是火焰和惨叫,七八万的戎人联兵在此时迎来了崩溃与灭亡。 眼见救兵来到,己方士气高涨,隗多友拔出腰间长剑,高举过头顶,呼道:“弟兄们,宋国的援军到了!传我将令,破壁出城,杀尽这帮戎贼,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哇——” 从黄昏杀到黑夜,从黑夜直至黎明,凭着自己的一腔血勇与无双的臂力,也靠着身边百余亲兵护卫的拼死保护,无终大王子郅于终于在重重围困中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来。一路向北狂奔四五十里后,眼见身后并无追兵,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地距离草原已是不远,且是回无终国的必经之路。天光放亮,不断有无终或是隗戎的败兵往这个方向聚集,亦不断有坏消息传来。 其实早在看到宋国兵车的那一瞬,郅于的身旁便看不到隗奴的身影了。当时他的托辞是:“大王子骁勇善战,先抵挡殿后一阵。我领人前去王帐救出父王与王后如何?” 当时宋兵来势汹汹,尽管对隗奴并不放心,可是事发突然,也的确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为了让隗奴这个素来自私的家伙尽力,郅于还特地叮嘱道:“隗戎王,之前的种种不快本王子可以不与你计较。只要你能救出我母后与父王,将来无终王位由你来坐,我郅于向长生天起誓,决不与你相争!” 而今无数消息传来,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禀王子,大王昨夜醉酒,火起时没能出得了王帐,定已葬身火海了。”这是王帐前当值护卫所说,定是没有错的了。 郅于心头一紧,虽然父子不睦已久,但毕竟血脉相连,焉能不痛?可令他更痛心的事还在后头。 黄昏时分,陆续有大营中的妇孺被宋卫联军放归,消息更多也更准确了。他认出了一名母亲帐中的侍女,赶紧追问母亲的消息。不料那女人提及无终大后,顿时涕泪满裳,跪在地上恨恨道:“王子,大后死得冤,你可定要为她报仇哇!” 郅于只觉天旋地转,勉强定住心神问道:“不会吧,隗戎王答应即便父王不测,也定要救我母亲出来的!” “快别提这个贼子了,老大王真是引狼入室,连自己亲父都能杀的人,如何能信?”侍女咬牙切齿道:“原本我等老部民已护着大后登车了,还有几十步便可杀出来了。不料那天杀的隗奴不知从哪窜了出来,硬将车子抢去,装上他的妻小。害得大后陷于敌阵,被流箭所杀。我是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呜呜呜------” “啊——”郅于发出一声长吼,对于草原上的孩子来说,亲娘便是他们的长生天,不是父亲。 “隗奴,你这个天杀的贼子,害得我亡父丧母,丧师辱国。我郅于向长生天立誓,此生定要砍下你的狗头,以祭我父母在天之灵!” 大战后的朝歌城,一派劫后余生的惨象。尤其是城墙内外,鲜血漫溢,四处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此一战,虽以宋卫联军的大胜告终,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胜利是惨胜,无甚可称道的。 好在朝歌城内状况尤可,粮草尚未耗尽,房屋人口损失不大。更别说卫宫所在,未受战火波及,殿宇屋庑皆是完好无损。 釐夫人安坐于寝殿正厅上首席位上,俯视着堂下立着的一人,反复上下打量着。此人梁冠曲裾,腰系青绶,足着钩履,年纪约摸三十五六,但肤色黝黑,样貌清瘦。脸上从鼻翼展开两道刀刻般的法令纹又深又长,斜伸到嘴角,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感念宋公高义,共抗戎狄,救我卫国社稷宗庙于水火之中。妾不甚感激之至。”釐夫人再三向来使表达谢意。 不料来人却不大领情,开口便十分漠然:“夫人无须客套,眼下尚有件最要紧之事须紧急办理。” “何事?” “请夫人下令,将城内被蝗虫啃噬过的树木与民居户牖,通通集中在一起焚烧,务要一处不漏才是。” “哦?”釐夫人不解地应声,向一旁的公孙禹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会意,施礼解释道:“夫人,荣夷大人乃是宋公身旁的第一谋士,素来远见卓识,奇计百出。之前曾有蝗群袭击的事,他也是了然的。” “莫非------”釐夫人惶然道:“那些飞蝗是大人操控的?” 荣夷没有作声,反是公孙禹笑答道:“正是。荣夷大人不仅善奇谋,还身负异能,素能控制鸟兽虫蛇以进攻敌人,屡建奇功。” 釐夫人大为惊奇:“这------如何能办到?先生不妨点拨一二,也好让我这久居宫中之人长长见识。” “这个不难。”荣夷淡然道:“蝗乃群居虫类,凡此类生物皆有头领,只需控制训练好其头领,自能制控整个种群。只是此法有其局限性,至少需要蝗群更替两三代方能成事。这些飞蝗臣养了两三年了,这才能派上用场。只是蝗群所过之处必会留下虫卵,待来年时机合适,虫卵孵出,朝歌附近恐怕会颗粒无收。定要将飞蝗咬过的树木连根焚毁,方保无虞。” 釐夫人听得入神,直到荣夷说完了,还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公孙禹见状,轻轻咳了声,她这才醒悟过来:“先生所讲真乃平生所未闻,放心,此事本宫会交予石大夫着手去办。朝歌城内,以及城外几十里内,所有飞蝗所过之地,定会如先生所说,将虫卵可能附着之处,尽数焚毁,不留一处隐患。” “如此甚好。”荣夷再施一礼:“夫人,外臣尚有一事,若夫人能采纳,则可保卫国数十年北境无忧。” “请先生赐教。”釐夫人刻意坐起前倾以示讨教,她甚少这般谦恭,公孙禹不由瞟了她一眼。 荣夷缓缓说道:“待到战场打扫完毕,事情稍许平息。可以派合适之人前去联络无终国主,联兵讨伐隗戎部落,再许诺开放边市贸易,许戎人以牛羊马匹交换卫境内粟米布匹。这样,双方各取所需,以后戎狄便无需通过入境抢掠来获取所需物资了。” 一旁的公孙禹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但仍蹙眉道:“好是好,但无终国刚刚大败,老王夫妇俱丧于朝歌城下,那大王子郅于肯吗?”蓦地,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恍悟道:“先生将戎帐的妇孺放归草原,而不是没为俘奴,是否已有布置?” “公孙见事极明,的确如此。外臣早已审过俘虏,得知那隗戎王本是弑父夺位,其人残虐贪婪,甫一即位便献妹于无终王为侧妃,以换得此次联兵伐卫。而无终大王子郅于父子关系泛泛,反对其生母孝爱有加。此二人不和已久,此番隗奴为逃命慌不择路,竟夺了无终后之车,以致其身死乱军之中。如此,郅于继承王位,怎么还可以继续维持与隗戎部的联盟关系?” “妙啊,妙!”釐夫人击节赞叹,忍不住感叹道:“想不到宋公竟得先生这般的奇人相助,实在是羡煞吾母子了!” 荣夷是个寡言之人,说完要讲的话,便言语寥寥了。无论釐夫人言语中透露出多少延揽之意都不肯再接茬,这般枯坐无趣,便起身告辞了。 看着釐夫人恋恋不舍的眼神,公孙禹心里多少不是滋味,轻声问道:“夫人莫非是想招揽他?” 釐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应道:“禹啊,你莫要多想。此番吾母子能脱困,你的确是居功至伟的。听说你旬月之间遍走中原,跑死了好几匹马,此恩此情,吾母子毕生不忘。” 公孙禹正色道:“夫人的知遇之恩,禹此生没齿能忘,这都是臣的本份,夫人切勿言谢。” “好了好了,自己人就别弄这些虚礼了。”釐夫人微笑着说:“你与隗多友,一文一武辅助和儿,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和儿若想尽快成就大事,非得有个奇谋之士替他筹划才是。我见这个荣夷思虑悠远,运筹帷幄间游刃有余,有心招揽,也不知能否成事?”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四十三 隐晦之事 “夫人若有此心,成算颇大。”公孙禹回道。 “哦?是吗?宋公肯放?”釐夫人坐起问道。 “禀夫人,这个荣夷的确是宋公座下第一谋士,当年子鲋祀弑叔夺位也是出力甚多的。但宋国乃殷商之后,素来只信重子姓公族之人,外臣不得重用。如今宋公之兄子弗父何被赐姓孔氏,与华氏并列为世卿,哪里还有荣夷一个外臣施展的空间?依臣看,只要夫人与公子看重,说服此人留下并不难。” “如此------如此真是太好了,此事便全权交托与你去办,务要留下此人于公子府中听用。”釐夫人十分兴奋道。 “诺。”公孙禹应道,略抬起头试探地问道:“夫人是否准备派隗多友前去草原联络?” “嗯,他是最合适的人选。过几日城中事平,便派他出使。此番我儿领头保卫朝歌,在朝在野人望正高,可那卫余则不然。既得罪了新天子降位为伯,又没救民救社稷于水火之中,若是隗多友此番能成事,又会记在我儿名下一大功。待卫余回来,能奈我和儿如何?哼!” 三日后,一队人马逶迤出了朝歌城。队伍之中,最显眼的便是一面绣着“宋”字的大旌。百姓们对这支及时从天而至的救命之师感激涕零,欢送的队伍排至城外好几公里。 上大夫石角立于轺车之上,回首望着城门楼上一个瘦长的身影,嘴角抽搐了几下,表情十分复杂。釐夫人竟留下这位他国谋士,反将自己遣派往宋国,不知背后有何深意? 荣夷远望着宋军的队伍渐行渐远,目光迷离,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一个娇小清丽的少女悄悄走近,轻声道:“师父,你真的不回宋国了?” “唉——”荣夷长叹一声:“宋国有华孔二氏当国,已无我这外来客的施展空间,回去做什么?何况,宋乃殷商子姓之后,是周王室所忌惮的,长久呆在睢阳(商丘),于我之所求相距甚远。既然公子和留我,何不顺水推舟?” “那-------宋公会肯吗?”少女嘀咕道。 “自然是肯。石大夫送来府库重宝相酬,宋公必喜。再说,我留于此处,可以收编中原夷社势力,以为宋公将来之用,他何乐而不为?” 自周夷王即位后,番己身为王后,处于深宫,行动受限,中原夷社势力已转入地下。如今,更加群龙无首,人员各寻出路。宋公子鲋祀看准了这个机会,正要派心腹干将进行收编。且卫国立国于殷商故地,正是宋人放不下的一块心病,这给了荣夷机会。他与子鲋祀之间,并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更多的时候,是两个志同道合者的联盟。这一点,他明白,子鲋祀更明白。 见师父一直沉吟不语,少女不敢吱声,不料荣夷反先开口了:“巫隗,此乃南门。你表哥今日要出北门,去出使无终与隗戎故地,你不去北门看看?” 巫隗不假思索道:“我与表哥,道不同,所谋之事不同,相见何益。不如这般彼此不知对方的存在更好。” 荣夷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捋了捋颔下短须道:“也罢,随你吧。你盯着石府已有数日,如何?” “正要向师父禀报。”巫隗上前一步,低声在荣夷耳畔说了一番话。后者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凝滞,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巫隗说道:“釐夫人擅用内闱控制朝臣与贵族,借以登上嫡夫人之位。果然,她在石角与卫伯余之间安插了一个钉子,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的目光隔着远处的沙丘,却望不到已消失在天尽头的宋军队伍,喃喃道:“她为什么要让石角去宋国呢?此去睢阳,见到卫伯余,除了劝返成周八师,她还有什么布置?难道------”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转身,语气坚决:“速备车,我要入宫见釐夫人。” 卫宫内,公子和一脸愁容地望着母亲:“母亲为什么又要让隗大哥出使草原各部?他们刚刚大败于朝歌,岂会给隗大哥好脸色瞧?” “哎呀,和儿,你这可冤枉你娘了。”釐夫人放下手中玉卮,一脸委屈道:“这是你隗大哥自己向娘求来的差事。他牵挂母族部落,更忧心表妹,此番是他主动要求出使的。可不是我的主意。” “可这事------也太危险了。”卫和捏着衣角,十分不安。 釐夫人安抚儿子:“你隗大哥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再说,他们戎人刚败,正惊魂未定,我卫国主动求和,正是求之不得,又岂会为难你隗大哥?再说,他隗子良本就有一半的隗戎血统,在草原上不是没有根基之人,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出使的吗?” 母子俩正说着话,忽听内侍传话:“禀夫人,公子,荣夷先生求见。” “是吗?”釐夫人面露喜色:“快快有请。” 荣夷大踏步进来,施礼完毕,便直入主题:“夫人,请问卫伯的所有妻妾是否都已入内宫?” 釐夫人看了眼儿子,表情颇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道:“那个自然,先生何有此问?” 卫和见此情形,知道接下来的话题涉及内闱,自己未及束发之年,不适合听这些事。于是,便起身告辞了。 荣夷眼见卫和的身影消失在庑外,马上问道:“夫人擅长内闱争斗,在下早有耳闻。然夫人为公子所谋之事,毕竟是凶险,若不能坦诚以告,在下如何能为公子筹谋?请夫人明告,石府是否藏有卫伯的姬妾?” 釐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心想:此等隐晦之事,他如何得知?旋即正色道:“本不是有意要瞒先生,只是此等阴私,怕污了先生的耳朵。既然先生问及,那本宫不妨明告。我那继子的确有个相好的,管氏之女,因不便公开,现藏于石角大夫府上。” 荣夷脸上闪过一丝鄙夷之色:“管氏本是管叔之后,出自姬姓,同姓互婚,有违周礼。难怪卫伯不敢让其入宫,情有可源哪!听说,出使宋国的石大夫身边有夫人的人,莫非夫人是要在卫伯抵达睢阳之时,告破管姬与石角之子的私情之事么?” “先生,有何不妥吗?”釐夫人闻言更是惊异,直起身子问道。 “自是不妥,大大不妥。”荣夷断言道:“在下听闻卫伯姬余极其看重石大夫,若他听闻此事,极有可能会顺水推舟将那管姬赐予石府。那么,自此后,他二人关系更加坚如磐石。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目前石角尚不知其子已行苟且之事。若他听闻,断然逐其子以安君心,那夫人又当如何?” 釐夫人大惊失色:“本宫的确未曾想到这一层,如今之计,该当如何?” “夫人若想利用管姬离间此二人之关系,收石角于公子麾下,就断然不能为其留下后路。管姬之事,定要当机立断。将石府之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令其不得收场。依在下之意,夫人不如先听之任之,择一良机将管姬先行接入卫宫。待卫伯余归来,木已成舟,有了名份。那石氏子得了便宜,二人种下情根,不可能轻易断之,届时夫人拿了这个把柄,自可以随时发难。夫人以为如何?” “妙啊,妙!先生真乃神人也!”釐夫人击节而赞。 镐京,召国公府这些日子门庭若市。虽然国公夫人召己这一胎生的是女儿,但前来恭贺召国公夫妇“弄瓦之喜”的宾客仍络绎不绝。 满月之期未至,门房处便陆陆续续来了贺礼,京里京外的都有,远一点的有北境戍守的将领,近一些的有王畿官宦,更别说关外各诸侯了。连久处南蛮的吴国都送来了一大盒珍珠,颗颗饱满硕大,滚圆明净。如今大周天下,人人皆知召公虎乃天子首辅,执掌国家公器,哪个不争着来烧热灶? 因召己还在坐蓐,这些迎来送往之事自然都落到了二夫人孟己头上。满月酒前一天,周王的赏赐也到了:一丛一尺余高的珊瑚树,通体朱红润泽,鲜妍欲滴,端的是珍稀异常的宝物。 看着满堂堆积如小山般的大箱小笼,孟己只觉一阵天眩地转,迅速投入到礼单整理备档的浩大工程中去。可哪些人送的礼可照单全收,哪些需回些许礼物,哪些需回送等值礼物,她毕竟摸不着头脑,怕出了错处,只得捧着一箱礼单记档来问召伯虎的意思。 召伯虎一一掠过名单,有些名字他看了挑挑眉,不置可否,有些他沉思片刻,似有疑虑,还有些则目露鄙夷,轻哼一声,但只消不是太过的礼钱,一般他都会叫孟己一概全收了。可当他的目光落到“鄂侯驭方”的名字上时,竟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孟己深觉不安,低声问道:“公爷若觉妾收下此珠不妥,妾愿亲自奉还。”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四十四 管姬之迷 “是什么样的宝珠?取来我看看。”召伯虎语意冰冷。 孟己战战兢兢从袖中取出一枚鸽子卵大小的宝珠,果然光华四射,通体莹泽,比吴地送来的珍珠还要大上一倍。召伯虎扫视一眼,冷冷道:“近日鄂侯再三上谏,要求将铜绿山的属权交还与鄂国。我说他为何如此理直气壮,原来是你收了这枚宝珠!哼!” 孟己已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叩首道:“妾不知啊!望公爷恕罪,妾见这宝珠实在难得,想着姐姐产女为公爷的掌珠,语意正合。却不知背后有这些瓜葛,公爷恕妾无知之罪!” “你不是无知,乃是短视!”召伯虎拂袖怒斥道:“果然是庶出之女,目皮子浅,见到什么好东西便贪心骤起。罢了,你将家事交由密叔料理,回屋反省去吧!” “诺!”孟己放下宝珠,默然退出屋内。她能感觉到堂上堂下的仆役们都在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一时羞愤不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庶出之女,眼皮子浅-------”难道自己身为庶女,便永远无法出头了吗? 王宫大殿,召伯虎匆匆进来之时,周厉王姬胡正在聚精会神地做一把桃木小剑,三王子姬慈正在一旁用崇拜的眼神看着王兄上下翻飞的手臂。君臣见礼已毕,知他们有国事相商,少己十分乖觉地一手牵着仲姬,一手拉着姬慈,告退出去了。 “大王如今真是越来越有长兄风范了!”召伯虎半是戏谑,半是赞叹地言道。 姬胡摆摆手,苦笑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孤有愧于黄嬴娘娘,再也不能委屈三弟与二妹。对了,少父此来有何要事?” 召伯虎正色揖礼道:“臣此来,是请大王下诏,春耕时令正紧,严令所有在京诸侯五日内皆返国理政,以免荒废农时。” 姬胡会意,自先王丧礼已毕,各诸侯尽皆返国。如今还留在镐京城不肯走的,只有辅政军务的虢公,鄂侯驭方与随侯。个中原因,不言自明。鄂侯已再三上谏要求归还铜绿山之属权,而随侯自不肯将铜绿山拱手相让,二人天天上朝吵个面红耳赤,个个要求天子与召公为自家主持公道。此事,朝野尽知,议论纷纷,若再没个定论,只怕会生出别的事端来。 “哼!”姬胡一拍案几,怒道:“这个鄂侯太过分了!先王为安抚他,已经册封他的妹子为王后,生生在孤的头上压了个嫡母。孤这口气一直隐忍,如今他竟然得寸进尺,还要铜绿山,岂非痴心妄想?” “大王明鉴!”召伯虎不紧不慢说道:“臣细细思虑过了。铜绿山还是继续由随国掌握为好,随为江汉大国,姬姓近支,自当掌握大周之重器。而那鄂国是殷商所封之国,素来与我周室面合心不合,武王克纣时不来会盟,其心已异。数年前是他们自己不敌楚国,而丧师辱国,若不是大王亲自出征,铜绿山已落入楚蛮之手。如今,他鄂国有何功,凭什么要来拿铜绿山?大王,此例不可开!” “好!”姬胡坚决心意:“明日朝会,孤会亲自下诏,五日内诸侯不返国,视同谋反!”末了,他又恨恨道:“鄂侯驭方敢如此放肆,还不是仗着其妹的王后之冠?孤真是恨极这种被人掣肘的滋味!” 召伯虎默然不语。但门口侍立的内侍贾却心中一动,不经意地挺了挺胸膛,前襟内衬沙沙作响,那里有周夷王给他留下的遗诏------ 萱宁宫内寝殿,夷王后鄂姞正手捧着那颗宝珠,反复把玩着。她已下令将所有烛火熄灭,殿中一片黑暗,但那宝珠之光华则如晦暗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一般倾泻而出,照亮了半个寝殿。如此宝物,所有的内侍宫女们都惊呆了! “那召国公真是不识抬举,鄂侯身为国舅,将如此宝物相赠,他竟这般退还给娘娘?真是------”侍女叔妘愤愤不平地嘟囔着,却不知道找个什么词汇来形容,只好愤忿地闭了嘴。 “他没有错。”鄂姞断然道:“拿人手短,我兄送此宝珠是为了得到铜绿山,无论是召公还是大王都是铁了心不肯给,他又为何要收此宝珠?不但他不收,此物我亦不能收。明日,你便将此珠退还给鄂侯。” “可是娘娘,如此鄂侯岂不与娘娘更生嫌隙?”叔妘不解问道。 “你还要转告与他,铜绿山之事今后休要再提,本宫帮不了他。”鄂姞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再补上一句,兄长儿女长成后,若想与大王联姻,本宫可为母国筹谋。” 她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在夫家便没有根,娘家才是唯一的倚靠。我是哪边都不敢得罪呀!” 朝歌东市,巳时,集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正是一天中最热闹忙碌的时节。一辆双马温车缓缓驰过街市,在一家药铺门口停了车。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在侍女搀扶下徐徐下车,后面还跟了个仆役打扮的人相送。那女子穿着一袭素纱锦衣,面上蒙着素色的纱制面巾,窈窕纤弱,盈盈欲仙,冷眼看去,便如月色一般朦胧神秘。 大约半个时辰后,那女子从药铺出来,步子有些凝滞,明显不如来时轻巧。临出门时,她忽又回头对药铺伙计说道:“明日此时,我这侍婢会前来拿药。你们可需备好了。”她的声音沙沙的,像清晨的薄雾,四处荡漾弥漫。 “好的,您哪,决误不了夫人的事。”那店伙计朗声应道。 马车启动,眼看着驰过街角,再望不见踪影。另一个仆妇打扮的青年女子闪入药铺,不由分说坐在那中年郎中的案几之前,二话不说便掏出一块铜饼掷于案上。那铜饼足有半斤重,郎中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的光彩,连声问道:“这位大姐,是何见教?” “别的不用说了,适才那位夫人得的是什么病?” 反正又不知是谁,看在铜饼的份上,有什么不可说的?郎中毫不犹豫地答道:“适才那位蒙面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什么?两个月?你确定是两个月?不是四个月?”仆妇先提高了嗓门,顿觉不妥,复又压低了声音问道。 “瞧您说的,某虽不才,但到底是几个月的身孕总还不至于看错的。委实是两个月,没有错的。”被质疑自己的医术,郎中有些不悦。 仆妇也不理会,继续追问道:“那她是来开安胎药的?” “就是这点奇怪。”郎中捋着胡须道:“她要某开堕胎药与她,这是头胎,贸然堕胎,明是凶险之事。可那位蒙面夫人十分坚决,某也只能应了。” 仆妇眼珠转了一转,口中流出一套说辞:“郎中,刚才那位正是我家少夫人。因与我家公子拌了嘴,硬要使性子堕胎,我家太夫人急得什么似的。明日那婢女来拿药,麻烦大夫换一副好的安胎药与她。” 语毕,又掏出两块铜饼,轻声说:“待少夫人产下孩儿,我家太夫人另有重谢。” 郎中喜不自禁地收下铜饼,起身揖道:“好说,好说。” 卫宫后宛,那仆妇打扮的女子换了一身宫装,附在釐夫人耳畔低语了好一阵子。末了,再加上一句:“奴婢已买通那郎中,将堕胎药换成安胎药,太夫人自可放心。” 釐夫人嘴角现出一丝嘲讽之意:“哼!卫余走了快四个月了,若是两个月的身孕,自然是石家的野种了。怪不得她要悄悄堕胎,好在卫余回来之前了结此事。本宫可不能让她如此省心遂意,这么好的把柄怎么能轻轻放过?算你机灵!” 那宫妇得此夸奖喜不自禁,赶紧献计道:“谢太夫人夸奖,然若管姬一次堕胎不成,必要换家药铺再行其事。太夫人还是要设法将她接入宫中,放在眼皮子底下,才翻不出花样来。” “本宫何尝不想如此?”釐夫人皱着眉头道:“只是如今,人人皆知我与卫伯不睦。若是我这般公然出面将那管姬接入卫宫,只怕太过刻意,将来若有个什么,我也撇不清关系。就是这事难办。” “太夫人放心!”宫妇献媚道:“奴婢有个娘家侄女,正在石家少夫人跟前听用。只需通过她将管姬有孕一事透露过去,石家怕事,定会把那女子送入卫宫的。” 釐夫人眼中一亮,对那宫妇说道:“这样,你速去找你那侄女,就说------”她附耳说了一番话,宫妇会意:“太夫人真是绝顶聪慧,这般说便万无一失了,奴婢这就出宫。” 在朝歌城中,上大夫石角家的府邸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可算是首屈一指。毕竟是卫国世代为上卿的重臣之家,别说是主人了,就是家奴侍婢进出也是极有体面的。 可是此时,石家的当家少夫人,也就是石角嫡长子之妻,心中却笼罩着愁云惨雾。因为她刚刚从自己的侍婢云儿口中得知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公爹替卫伯养在家中的外室管姬,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四十五 心结 “这个贱婢,仗着一张漂亮的脸蛋,便在家里勾三搭四。卫伯去了镐京,她便勾搭我的男人,我------我要去撕烂她那张脸!”少夫人恨恨便要往外走。 “少夫人三思!”云儿死死抱住她的大腿:“那管姬可不是少爷的媵妾通房,少夫人想打便打,她可是君伯的女人,动不得啊!若少夫人轻举妄动,她正好可去了腹中这孽种,孩子没了,谁敢说那不是卫伯的?到时她把这屎盆子往少夫人头上一扣,就是老爷也不好过关的!” “那可怎么办?就由着她这样一女二夫的,搅得我石家不得安宁?”少夫人又恨又不甘心地嚷道。 “奴婢倒有个主意,夫人可以把这烫手的山芋给甩出去,又可绝了少爷的念想!”云儿窥着主母的脸色,轻声说道。 “甩给谁?”少夫人低声问道。 云儿正色道:“卫宫太夫人与卫伯一向不睦,正愁没把柄拿捏君上呢!若少夫人入宫将管姬之事告知,那太夫人定会接此女入宫待产,此后管姬之事再与石家,与少夫人无干了。她入了宫,少爷再见不着她,自然回心转意,如此,岂不是好?” “可是------”石少夫人有些迟疑:“若是太夫人知晓她只有两个月的身孕,必会知道那不是卫伯的,到时要问罪与我石家可怎么办?” “哎呀我的少夫人啊!”云儿开解道:“人是太夫人接进去的,她还不吃这个哑巴亏,自己遮掩着点?再说,她巴不得管姬有把柄落在她手上,怎会轻易嚷嚷?再说------”她见四下无人,压低了些声音说道:“这回公子和为国立下不世之功,可君伯却遭天子厌弃,天下皆知。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少夫人不如在宫中太夫人面前卖个好,将来也给石家留条后路不是?” “你说的对。”少夫人赞道:“公爹一意押宝卫伯余,好比把鸡蛋全放一个篮子里,摔了可就全没了。我的确是该给夫君寻个后路才是。” 斜月晶莹,幽辉满室。一个蒙着素纱的女子在侍女宫灯的引领下缓步走入卫宫后寝殿,那是先釐侯夫人的卧房。 釐夫人正斜倚于榻上,虽换好了里衣,却似乎并没有立刻就寝的意思,显然是在等着什么人。素纱女子进得室来,盈盈跪倒,口中称道:“贱妾给卫太夫人请安。” “你就是管姬?”釐夫人直起身问道。 “妾正是管姬,蒙卫太夫人不弃,将妾接至宫中,不胜感激之至。”管姬一袭素衣,脸罩面纱,房内青灯荧荧,衬得她的身影分外清冷孤单。 “不必谢本宫。”釐夫人一挥袖道:“石家少夫人为你之事特意入宫,禀明你已身怀有孕。既然是卫伯的骨肉,自然不能流落在外,否则我姬姓卫氏的颜面何存?你也不必谢我,还是你自己的肚子争气!对了,你的身孕是几个月了?” 因罩着面纱,管姬的面目看不清,但声音有些抖动的不安:“禀太夫人,是------四个月了。” 四个月?釐夫人在心中冷笑一声:果然是个奸滑的贱婢,怀了石家的孽种,竟想如此蒙混过关。也罢,先遂了你的意再说。她接着话茬说道:“既有四个月了,那必然是卫伯临行前就有的了。这样,本宫已吩咐下去,就在此宫中另辟侧室,供你养胎之用。就不必与君上的其他姬妾共处一室了,也免得她们眼红。” “多谢太夫人照拂!”管姬如释重负,语气中亦有几分真切的感激之意。 釐夫人见她似有告辞之意,心下颇有不快,悻然道:“自你入室便一直戴着这面纱,而今要与本宫共处一屋檐下,时日长久。你竟要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不成?” “太夫人息怒!”管姬跪伏求告道:“此是卫伯临行前的嘱咐,要妾尽量以面纱蒙脸,不要轻易示与人前。” “哦?是吗?”釐夫人冷哼一声:“你竟如此听他的话?我听石家少夫人说过,你在石家时也不是时时蒙面,石家父子婆媳皆是见过你的真面的。如今入得卫宫,在本宫面前却要遮挡其面,莫非是藐视本宫不成?” “太夫人恕罪!妾出自闾巷,深恐自己言行粗鄙,怕失态于太夫人面前,所以才遮面。既然太夫人有吩咐,妾自当将面纱除去。” 管姬轻轻将面纱摘去,釐夫人只觉桌上的烛火一晃,仿佛整间屋子都亮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釐夫人才重重喘出一口长气,缓缓说道:“怪不得卫伯要你蒙着面纱哪------你实在是太像她了------” 管姬心中疑惑,怯问道:“太夫人说妾像谁?” “没什么?你退下吧!”釐夫人疲惫地挥了挥袖,管姬只好告退。 夜已深,管姬早已离去久矣,但釐夫人却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寐。她索性披衣而起,在外间踱步。管姬的脸在眼前反复浮现,她那平静多年的心境不由掀起阵阵波澜。 这两张脸太像了!难怪卫余会冒着“同姓不婚”的罪名,顶着被废黜的风险将此女纳为外室,出行镐京前又费尽心机将她安置于石府------难怪啊!难怪。 她想起初入宫的时日,那位号称“草原第一美人”的女子是如何和蔼可亲,她笑起来如轻云出岫,说起话来如春风拂面,宫中谁不喜爱她?她是那样爱护自己,把初入宫的这个小女孩当亲妹妹一样疼爱,可是自己呢?------ 纵然时移事易,但午夜梦回,想起她,自己如何能不心虚?听说她改嫁后过得并不好,自己更是如鲠在喉,仿佛是个偷了别人贵重宝物的贼人一般心虚。 “隗姐姐------”她长叹一声:“你恨我吗?我真是多此一问,能不恨吗?连我自己都痛恨自己,何况于你?” 是的,她是心虚。隗姐姐是她一生解不开的心结,看到管姬会想起她,看到隗多友更会想起她。唉!多友------这少年本该与卫和一般,是堂堂的卫国公子,如今却被逐出卫氏公族,一切都拜她所赐啊!都是自己造的孽,将来这份报应会落在哪里? 隗多友正奔驰在卫国西北边境的古老驰道上,并不知道有人正在念叨着他。数日前从北门出朝歌后,便直冲着西北方向的孤竹国前进。此番出使的最终目的地是无终国,联络刚即位的无终国王郅于共同讨伐隗奴,同时与卫国盟好,两国互通有无,不再互相侵扰。 若从朝歌往北直走便是隗戎的领地,这条路虽近,却行不通。所以他选择从西北方向途经孤竹国,再进入无终境内,虽须绕行,但更稳妥些。为了行事方便,他与随从们皆扮作客商,带着几车送给无终国的礼品一路疾行。孤竹与无终一样乃戎狄之国,只有一座孤竹城,其余的皆是游牧部落。 眼看着孤竹城就在眼前,隗多友心中甚喜。 宋都睢阳城外,临时行营中。卫伯余听了匆匆赶来的石角一番汇报,大吃一惊:“什么?戎兵已经退兵了?那我成周八师岂不无功而返?” “正是。太夫人让臣赶来,请君上将大军遣回雒邑,归还兵符。”石角禀道。 卫伯余是万分不甘心:“我大军出征不易,如果这般返回,寡人在周王面前岂不颜面尽失?不行,大军既已行至此,何不干脆挥师前进,剿灭隗戎与无终,岂不大功一件?” “君上容禀!”石角跪谏道:“朝歌经此一役,已是元气大伤,举国粮草耗尽,庶民与军队皆需休整。成周八师出征有定例,所需粮草兵器损耗皆由所在国提供,如此,我卫国着实是负担不起了呀!” 卫伯余上前几步,揪着石角的领口逼视道:“大夫说句实话,究竟是太夫人不让寡人立功,还是国中粮草委实耗尽?” “君上,太夫人的确是这个意思,可这------亦是实情啊!戎狄兵败之前,朝歌方圆五十里范围内遭逢蝗灾,只怕来年的收成亦会受影响。如今城中粮草耗尽,臣此次来,还负使命向宋国借二十万石粟米归国。仗,我卫国真的是打不起了。不然,也不会派隗多友前往戎狄草原盟和呀!” “也罢!”卫伯余狠狠一拳砸在墙柱上:“那就让裨将带兵符返归雒邑,你我明日启程归国!” 孤竹国与无终国一样,都曾接受过周王室的诰封,爵位不高,都为子爵。可自周昭王汉水溺亡之后,此两国便不再安心臣服于周室,开始在北方自封为王。天高皇帝远,周天子也管不了那么多。 虽隔不多久,但因中有沙漠阻隔,孤竹与卫国少有来往。因此,对于这个蕞尔小国,隗多友远不似对隗戎那般了解。只知其国土面积与国力兵员远逊于无终国,其民亦是半游牧半农耕,战时为兵,平时为民。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四十六 孤竹血宴 数十年来,这还是第二回有卫国使臣来到孤竹国。为隆重起见,孤竹王特意在内宫举行宴会以招待远来之客。 孤竹王宫内宫院里传来阵阵弦乐之声,一名玄衣侍女坐在厅堂下方弹琴,另有数名白衣侍女在一旁鼓瑟吹笙。铜鼎香炉里焚烧着西域来的幽香,袅袅青烟熏出一个仿中原的书香世界来。 孤竹王是个瘦高个的中年男子,那张脸瘦长得就像个倭瓜,在一双淡而又淡的眉毛下是大大的眼袋,二者之间夹着一双红红的小眼睛,好像害着眼病。他个高又有些驼背,这让他的身体显得有些微微前倾。虽然其貌不扬,可是却派头十足。一见到隗多友便是一副一见如故的热络样,连声夸赞他英气勃勃,不愧是老隗戎王的外孙子。 隗多友觉得此人举动颇有些古怪,本来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为何要如此拉近乎,莫不是有什么目的不成?他兀自留了心眼,托说是身体不适对眼前的酒菜一概不碰。无终王倒也不勉强,只一味地诉说着自己对中原的向往,愿意与卫国盟好,还主动提出送信给无终的郅于新王来引荐卫使。 “如此甚好,本使此来也带了些许薄礼,可分与孤竹国一半,以示本国交好之诚意。”隗多友嘴里客套着,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烦躁。这种场合说着这些虚无缥缈的场面话,真还不如到荒原上去舞剑射箭呢! 就在此时,一个矮胖的青年男子仗剑闯了进来,隗多友戒备地按了按自己的腰间宝剑。来人大踏步地走进厅中,一抱拳道:“父王,儿臣听说卫使正是大败无终与隗戎联军的隗子良将军,十分仰慕,特来求见。” 孤竹王瞟了他一眼,向隗多友致歉道:“此乃犬子贴多尔,勇猛好剑术,常常自诩为孤竹第一勇士。犬子行为无状,烦请贵使不要介意!” 隗多友一欠身道:“既然是孤竹王子,便请一同就座吧!” 贴多尔大刺刺地坐下来,侍女忙为他斟酒。连饮数盅后,贴多尔感觉一股热气从五脏六腑中蒸腾而起,于是酒壮胆气,猛地站起来说道:“这琴奏得如同老鸹叫一般,甚是无趣得紧!” 隗多友笑道:“大王子以为有何有趣事做呢?” 贴多尔看着他说:“在下曾师从中原名师学得一身好剑法,愿意在席前舞剑以助兴。” 孤竹王看着儿子阴冷的眼神,忽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他心里一惊,不由得把手里的酒洒了满怀。这个逆子!他在这里动手老子岂不也成了剑靶?他连忙说:“你这等粗野末微之伎如何入得了卫使之眼?” 隗多友却说道:“哪里哪里,我正想看看王子的剑法如何。”他将腰间长剑解下横在腿上说:“无妨,孤竹王何必紧张至此。哈哈哈。” 贴多尔一惊,立刻问道:“在下师从南林处子,不知隗将军平时所习是何剑法?” 隗多友摇头说:“我本一介武夫,所用招式全系战场上习得,并无什么门派。” 贴多尔定下心,只道原来只是个力大的莽汉而已!便朗声说道:“那么在下就献丑了!” 于是,他开始拔剑起舞。贴多尔虽然身材矮胖,可的确剑法精妙,正是剑似流星赶月,身如猿猴跃林。那把细长的南林剑转眼间化作万道银光笼罩住贴多尔全身上下,一股股寒冷剑气如冰霜般铺满整个酒席。贴多尔一边舞剑一边偷偷窥视着隗多友,不时用威胁性的动作试探一下,旋即又飘然离去。 如此情形,就算是外行人也能感觉到这剑舞中涌动着无限杀机。那些斟酒奏琴的侍女们纷纷躲下去,只剩下谈笑自若的隗多友,惊惶坠汗的孤竹王和舞成一团白光的贴多尔留在这是非之地。 忽然间,贴多尔一个突刺直奔隗多友咽喉而去,这一招刚才他已做过多次,只是这次不再点到即止而是痛下杀手!只听嘡啷一声响,隗多友举剑挡住了这一击,南林剑在长剑剑鞘身上撞出一簇火光。隗多友旋即从地上弹起,一脚把酒案踢向孤竹王。后者连忙向后一跃避开,可是那淋漓的菜汤酒水却也浇了他满头满身。 隗多友大笑道:“亏王子你自称是剑客,犹豫这许多时间才出手!” 他一脚踏住正想爬走的孤竹王的后背说:“你们父子演得一手好戏!身为孤竹之王,竟然肯舍身诱敌,在下真是万分钦佩啊。只是在下不明白,若不肯借道于我,直说便是,为何要对我下手?难道你不怕惹怒周王室与卫国吗?” 孤竹王惊惶地已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顾颤声说:“莫要------莫要误会!” 隗多友只是冷笑,贴多尔则呼哨一声唤来一帮杀手,有恃无恐道:“隗多友你听着,我孤竹国小力弱,数年间夹在无终,隗戎,与你卫国间仰人鼻息,哪边也不敢得罪。如今你既送上门来,我与父王商议,不如杀了你,将你与随从的尸体往无终国的荒漠里一扔,引得卫国与无终反目为仇,如此我孤竹国方有喘息之机。你小子今天是跑不了了!” 隗多友用剑指着孤竹王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父王本打算待我的马队进入无终边境再动手,是王子你等不及了,对吧?难道你就不怕你父王没命么?” 贴多尔狞笑道:“人生在世总有一死,还省得我父王在位时日久了,多生几个弟弟来与我争位。对了,你不知道吧?当年他没能娶到你娘,为这事可是饮恨了一辈子,恨透了卫国呢!” 孤竹王被踩在地上动弹不得,指着儿子骂道:“你这逆子!我若死了,你如何坐得稳这孤竹王位?” 隗多友苦笑道:“真是一对活宝父子,既然你做不得挡箭牌——那就去吧!”说完他挥手一剑砍掉孤竹王的人头,大喝一声扑向贴多尔,挥剑便剁。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四十七 天月剑 隗多友手持的这柄宝剑端是有来历的。当年周昭王南征荆楚之前,镐水之滨忽天降陨石,昭王以为是出征之吉兆,命收此石与内府,待王师凯旋之日便邀请天下铸剑名匠以打造一柄神兵利器。不料昭王南征三年,不仅劳师无功,反而溺毙于汉水。继位的穆王将此陨石视为不祥之物,然毕竟是天降神物,不好毁弃,怕上天降罪。于是,便随手赐予召公。 此石在召公府上收藏了好几代,直至先召公暮年,其子召伯虎领命南征,才机缘巧合之下,得一名匠将此石打造为一柄重剑。可召伯虎毕竟武艺稀松,此剑又十分沉重,自此长置箱中,甚少使用。隗多友上回离开镐京返回卫国,召伯虎便将此剑赠予好友防身。 此剑比一般的宝剑长宽重了太多,贴多尔的南林剑比起来简直就是一把痒痒挠一般,刚才一击已将南林剑的刃给崩了,此刻贴多尔不敢硬接只好避开。可他没想到隗多友挥动着如此重的兵刃居然动作还很快捷灵敏,一看贴多尔朝一旁闪避,剑锋也随之而去。贴多尔眼看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斜身一挑剑。柔韧的南林剑像蛇一样缠在重剑身上,两人开始比较力道。 隗多友占据了身高与剑重的优势,双手握住剑柄猛地向下一压,只听“咔”一声南林剑便断为两截。贴多尔大惊失色,他猛将手里的断剑朝隗多友脸上一丢想要趁机跳出圈外。不想隗多友竟然张嘴叼住了迎面而来的断剑,随即踏前一步,往上一撩便把贴多尔的半截手臂给斩了下来。 贴多尔惨叫一声,猛地冲到侍卫们身后喊道:“看什么看,还不快上!” 侍卫们本已在殿外与隗多友的卫国随从们战成一团,此时不得不分身围攻隗多友。趁此机会,贴多尔逃出室外,一路踉跄着不知所踪。 隗多友在孤竹宫内把遇到的人都杀尽后,再也没能找到贴多尔的踪影。一路回首,不时看到横七竖八的尸首倒在地上,现场一片狼藉。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二十多名随从都完了,心里也凉了。 他的目光一个个掠过躺在地上的随从们,抱着侥幸之心寻找幸存者。忽然他听到好像有什么动静,似乎是有人在微弱地呻吟。于是赶忙低声问道:“是谁,还有活着的么?” 呻吟声大了一些,听起来有几分熟悉。隗多友在一个尸堆上掀开几具尸体,从死人堆里把一个少年拖了出来。少年眉目清秀,正是几个月前丽隗派来给自己传送消息的叶季。他的胸口被人击碎了,肋骨断了六七根,衣襟上全是鲜血。此刻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呼吸,都会有血从嘴角和鼻孔里渗出来。 隗多友知道他不行了,只好扶起他轻声问道:“叶季,你有什么未了之事么?” 叶季只颤巍巍地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来:“去隗戎------找我姐姐------她叫叶子------带一绺头发给------” 说完,他眼神一变,气绝身亡,那逐渐扩散的瞳孔中充斥着遗憾与不甘。手里却还紧攥着一柄小刀,因为割断太多敌人武库中的弓弦,刀口已开了刃,不再锋利。隗多友落泪不已,若不是叶季冒险潜入武库,若孤竹侍卫持弓万箭齐发,自己本事再大也早成了刺猬。 隗多友割下叶季的一绺头发,装入自己的随身袋囊中。虽然找不到贴多尔,然而敌方巢穴不可久留,只好便宜那小子了。于是,他用剑挑起庭院中的火盆掷到纸窗上,看着一把火渐渐烧起来便匆匆翻墙跳出孤竹宫。当他急步走了一段以后回头望去,内宫的屋脊已被鲜红的火苗舔食起来了。 隗多友凝视着自己手中的这柄宝剑,若有所思道:“对不住了,老伙计,这次次遇险皆靠你脱身保命,大半年了,却连个名字都没给你取。也罢,传说上古时蚩尤曾有把神兵利器,名曰‘天月神剑’。我隗多友托大,便也给你取名为‘天月剑’。” 言毕,他忽而想起召伯虎赠剑时的一句话:“此物颇为不祥,若非道途艰险,你亟需重器防身,虎断不会赠予此剑。若有不合之处,子良自可弃之不用。” 想到此,隗多友苦笑了一下,自嘲道:“不祥?还有什么比我本人更不祥的吗?”细想想,自己打离开镐京,便如一个灾星一般,走到哪里,哪里便遭逢灭顶之灾。滑地遭截杀,一行数十人惨死,偏他一人苟活;回到隗戎,舅舅刚决定将部落传承与他,立刻便遭隗奴弑杀;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回朝歌,隗戎与无终联兵便围了城------如今,出使大漠,才走到孤竹,二十余名随从与所带贡礼全都毁于一旦,奈何? 想此,隗多友心中不胜苍凉,他举起天月剑,对天祈祷道:“长生天,或许我隗多友生来不祥,只会给身边之人带来灾难。也罢,此生便让我孑然一身,与天月剑为伴吧!或许负负得正,也只有我降得住这天月剑也未可知。” 夕阳金色的光芒照在隗多友身上,宫门外徘徊着的枣红马打了一声响鼻,这倒提醒了他:马鞍后的袋子里尚有公子和的亲笔帛书,加盖了官印,以及代表卫国的铜节仗。尽管随从皆亡,贡礼尽毁,但凭这些依旧可以证明自己的卫使身份。他赶紧从宫墙上跃下,跳上枣红马,换上最外头的血衣,向孤竹城门疾驰而去------ 好在此时,城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宫中大火所吸引,守城士兵们忙着提水救火,根本没人注意到他。隗多友纵马顺利驰出孤竹城,向西北方向而去。 他连奔了十几里,一直到夜幕降临,确信后头并无追兵,这才停了下来。枣红马打着重重的响鼻,长吁着气,隗多友远远瞧见不远处似有一片林子,这大半日的缠斗下来,的确倦了。便牵马入林,随便寻了处松软些的所在,倒头便睡。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四十八 桃林之伏 大约隗多友是太疲累了,竟然什么梦都没有做,这一觉便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明晃晃的光芒直照到他脸上,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懵然惊觉原来自己身处于一座桃林之中。已是夏五月的时节,然孤竹身处极北之地,直到此时,桃花才开始凋谢,园中仍是一派暮春景象。 圆月当空,桃花的气息在空气中暗自流转,一株株粉白色的桃花在黑暗中吐露阵阵杀气。不对呀!刚才那道光芒如此强烈,分明是兵刃的刀锋反射的月光。糟了!有埋伏! 隗多友所处之地正是桃林边缘,旁边田埂歪歪斜斜插了个破烂稻草人,他随手拎了以作防身之用。他的衣服内虽然裹着一层生牛皮制成的软甲,若有人用强弩射出弓矢恐怕也是抵挡不了的。 俗话说,吹面不寒杨柳风,可是朵朵桃花却好像连杨柳风都经受不起,片片散落的花瓣铺满了整座桃园。隗多友的靴子踏在桃林里面,踩出一行花泥,整个林子里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轻轻作响。他静下来,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果然有轻微的声音,林子里有人! 隗多友故意重重走了几步,把自己的外袍裹在稻草人上后猛地甩出去立即趴下。果然,林中一阵嗖嗖地乱响,好几支弩一齐把弓箭射在稻草人身上。接着冲出五个刺客来,抡刀朝稻草人身上乱剁。等刀砍在稻草上,刺客们明白上当的时候已经晚了,隗多友如猛虎般扑上来,抡圆了手里的天月剑一个半月斩便将三名刺客全拦腰斩断! 被腰斩的刺客拖着半截身子在地上乱滚乱爬,血把桃花喷出满树猩红。隗多友一个力劈华山砍向另一个刺客,那人慌忙举刀格挡,但是天月剑削铁如泥,一下子砍断了刺客的刀一路直下将他从头劈成两块! 剩下的刺客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尖叫着转身逃走,还把一个陶土烧成的哨子吹得震天响。隗多友知道他在叫援兵,一扬手将天月剑投掷出去把他刺了个透心凉。哨音戛然而止,最后一名刺客一头扑倒死了。 隗多友一个箭步跟过去,拔出天月剑来警惕地看着四周。看样子这些刺客在这里还有其他帮手存在,所以才会拼命吹哨子求援。可是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万朵桃花在月色星光下映着淡淡的苍白色。 他在桃园里走着走着忽然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急忙俯身一看竟是一具尸首。这具尸首手里拿着刀,脖子上有一道剑痕,应是被软剑缠颈而刎------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发现一具尸首,伤口依旧在脖子上。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有人暗中助我?可此人为什么不现身呢? 不管了!离开这是非之地要紧!隗多友骑上枣红马,冲着桃林深处一抱拳:“多谢义士相助,救命之恩,没齿不忘!他日相逢,定会回报义士之恩!” 直到马蹄声远去,巫隗才将手中的短剑放下,揖道:“师叔,得罪了!” 贴多尔忍着断臂处传来的阵阵剧痛,踉跄了几步,冲着背对自己的瘦高个男子低吼道:“大师兄,你就是这么对待我这同门师弟的吗?” 男子转身,赫然竟是荣夷。他微瞟了一眼贴多尔尚在淌血的断臂,不无惋惜道:“师弟,为兄早已传信给你,让你促成卫与无终的和谈。你不但不襄助,反而要刺杀卫使,挑起两国争端。掌门之令,你竟如此迕逆?非我南林弟子!” “师父偏心,你早已离开师门多年,却依然承袭掌门之位,凭什么?”贴多尔微胖的脸庞因失血而苍白,说话也中气不足:“我孤竹国夹于中夏与草原之间,不知受了多少夹板气。若是两边不和,尚有喘息之机;若是两边和了,那无终与隗戎定会肆无忌惮地侵吞瓜分我国。身为王子,我岂能坐视?大师兄,我贴多尔首先是孤竹王子,然后才是南林剑派的弟子。” 荣夷看着他苍白的面庞,颇有微悯之意,缓缓说道:“师弟,你偏狭至此,不顾断臂之痛,非要截杀隗多友。却不知你眼前之患,非在他身上矣!” “此话怎讲?”贴多尔问道。 “你已断臂,形容残损,还能顺利承袭孤竹王位吗?只怕你的几个弟弟此时正在城中联络群臣,推选新王呢!”荣夷淡淡道。 贴多尔如被当头泼了一瓢凉水,喃喃道:“那------那可怎么办?”他已失一臂,若再失去孤竹王位,那岂不是成了一个真正的废人?看着眼前的荣夷,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扯着荣夷的袖子哀求道:“大师兄,你一定有办法对吗?帮帮我吧,只要能登位,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出师门不久,知道荣夷接任掌门之后,又兼并了中原地区的夷社组织,合为一个新的组织——南林社。组织严密,集刺探情报与暗杀等于一体,势力比之前更大了许多。大师兄神通广大,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荣夷嘴角现出一丝冷笑:“我可以帮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今后唯南林令是从,不得有违!”末了,又加上一句:“我知你恨透了隗多友,可他现在仍是卫使,与无终媾和成功事关全局,岂是你能破坏的?至少,在目下,你断不能动他一根汗毛!” 贴多尔仿佛听懂了师兄的言外之意,叩首道:“我懂了,师兄,哦不,掌门。我贴多尔对着长生天起誓,今后定然唯掌门之令是从,若有所违,死无葬身之地!” 贴多尔远去,巫隗甚为不忿,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师父,为何要放过他?此人故意违逆掌门之令,手段阴毒狠辣,着实可恨!” “怎么?担心你表哥的安危?”荣夷淡淡扫了她一眼:“若想成大事,便得多布棋子。有的棋子或许现下用不着,将来却大有用处,谁知道呢?杀他有何益?留着将来或许有用。” 他轻叹一口气:“行万里,步须稳健。卫国只是个跳板,你也知我的目标在镐京。隗多友乃召公至交,此人将来亦有大用。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定会护他周全的。” “多谢师父!”巫隗谢道。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四十九 摄政监国 清晨,镐京的周王宫南门大开,近百朝臣三三两两步入。按规矩,进得宫城,臣子不得骑马或坐车,只能步行。好在南门到正殿并不太远,否则对于那些年迈的大夫们可是够呛。 只有身为辅政大臣的召公虎可以驾车直至正殿阶下,这是一项只属于首辅的权力。而正殿之上,召公虎的座案位于王案之下,可却高了下头列班的朝臣好几个台阶,以彰显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今日虽起得稍早,但召伯虎的心情还是颇为舒爽的。昨日刚接见了专程前来归还兵符的成周八师一裨将,得知朝歌解围,又听得隗多友立下大功,更是喜上眉梢。素日严厉的面容亦是春风拂面,判若两人,令朝臣们颇为不解。 “有本上奏,无本散朝。”处理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政务后,掌殿寺人扯着嗓子吼道。 阶下左班中闪出一人:“臣有本上奏。” 姬胡与召伯虎打眼一看,原来是身为中大夫的祭公高。二人对视一眼,颇为诧异,此人素日寡言,声名不显,不知今日有何事上奏。 “祭大夫有何事上奏?”召伯虎朗声问道。 祭公高抬眼扫了召公虎一眼,直视着周王前的案几,道:“臣请授予太后监国之权。” “什么?”一言既出,满殿皆惊,连姬胡都在王案后直起了身子。还是召公虎镇定自若,轻声问道:“祭大夫怎么突然有此一议?” “太后乃先王诏命所册立的王后,那便是大王的继母。大王只在舞勺之年,加冠亲政之日尚远,理当由太后监国,方保我大周社稷无虞。”祭公高不紧不慢地说道。 姬胡压住心底的愤懑,向召伯虎投入求救的目光,后者的神色亦是无奈。姬胡马上明白了,召公身为执掌大权的首辅,若是反对祭公高的提议,难免给人以“瓜田李下”的揽权口实。无奈,他又看了眼阶下的虢公。 虢公长父会意,马上出班反对道:“王姞虽有王后之名,但先王在世时,并未带其告庙。没有告庙,便始终未得到先祖的承认,名不正则言不顺,怎能行太后监国之实?何况,当年武王早逝,成王年幼,亦有周召二公辅政,武王后也并未干政。我大周王后以贤德著称,从不干政。再说,先夷王之遗诏也并未有监国之交代,大夫怎好自作主张?” 祭公高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阶上的召伯虎,淡淡道:“先武王时有周召二公联合辅政,可是如今,召公可是一人大权独揽,辅政监国之权集于一身。如此权臣,亘古未见啊!” “大胆!”姬胡一掌拍在桌案之上,怒喝道:“少父对我大周忠心耿耿,乃敢以权臣污其清名?当殿挑拨君臣关系,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要说出“来人哪!”,召伯虎离席站起,深施一礼道:“大王,祭大夫所言也是实情,臣集摄政监国于一身的确揽权过甚,日日如履薄冰。堵了祭大夫一人之口,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请大王切莫责罚祭大夫!” 姬胡想了想,这才忿然坐下:“那么,一切听凭少父处置了。” “诺!”召伯虎转头对阶下众臣说道:“祭大夫所言不无道理,虎若揽权过甚,于大周社稷不利。然,王姞监国断断不可,有违《周礼》,我大周亦无此先例。摄政监国分立的确必要,容在下与大王商议之后,再拿出策略,于下次大朝会上议定。” “这定是鄂侯临走时埋下的引子。孤听闻,鄂侯在京时,曾将两名貌美宗女送于祭公为妾,就为的是今天。孤没答应把铜绿山给他,此人贼心不死,又想让其妹得到监国之权,好使手段得到铜绿山。真是做梦!”散了朝,姬胡依旧恨恨。 召伯虎淡淡禀道:“大王,臣今日才明白鄂侯此举用意何在。”他将案上的一颗红枣置于左边一侧:“监国事大,他亦知大王断不会同意。所以,必会做出一些退让。”他又在案右摆上一颗红枣,抬眼满是深意:“比如,让周公复朝,以制衡臣。” “周公定?”姬胡眼前浮现出一张五十开外,微胖却目光阴戾的脸庞,皱着眉头说道:“他与我母后之死有莫大的关联,如何能让他还朝?不行!” “大王,”召伯虎语气有些疲惫:“番己王后之死,只是怀疑,却并无实证。否则,先王又岂会容让姬定至今?如今,祭公之提议,表面上是要授予太后监国之权,实际上则是要让周公还朝当权。监国事大,周公事小,臣又牵涉其中不好反对,大王也不好不让步的。” 他说完跪下谏言道:“自此后,臣每日所批奏折皆会送至大王宫中,请大王亲自盖上王玺,政令方能通行天下。如此,大王亲掌监国之权,朝臣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姬胡喃喃道。 五日后,大朝会,召公虎当朝宣布:准周公姬定还朝,掌祭祀宗庙之事。周王亲掌王玺,兹后召公府出的政令,皆须送入王宫由周王亲盖王玺方能通令天下。与此明诏同时下发的,还有一则内宫通告,内侍贾升任宫城令,主掌宫城一应事务。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场不大不小的朝堂风波,周公定得以还朝,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召公虎的地位得到巩固,周王姬定得以收回部分监国之权。就连幕后的隐形之手——鄂侯驭方亦不是无所得,可唯有一个人一无所获。 鄂姞百无聊赖地坐在亭中,湖畔一侧传来二王子姬尚父的朗朗读书声,她忧郁的脸上才微微露出一丝笑容。这是她寂寞的宫廷生活中唯一的一点慰藉了。她的娘家亲人,兄长只把她当成一个棋子,不时拿起来挥舞以为母国换得利益,可有谁在乎过她的感受与处境?姬胡本就防范忌惮她,这场风波之后,她在宫中处境更加艰难。 周王姬胡尚未成年,宫中没有王后,本该由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继母来替他掌管内宫事务。可内侍贾的任命,分明就是在架空她鄂姞的后宫之权,谁看不出来? 侍女叔妘明白主子的心思,轻声劝道:“娘娘休要忧心,好歹——为了二王子,您也得打起精神不是?” 鄂姞眼睫一闪,似乎隐隐有波光闪动,喃喃道:“是啊,好在有尚父------”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五十 卫伯归国 朝歌卫宫,微风空堂而过,扑在玉帘上,那玉帘发出“叮咚”之声,衬得房中更是幽静。左右侍女皆是嘀咕,自从这管姬入宫以来,釐夫人每回召见她,都会特意安置在这间有玉帘的房间,不知是何道理? 管姬跪于帘前,冲着玉帘深施一礼,神情异常谦卑:“劳太夫人挂心,贱妾今后定不会如此毛手毛脚,烦扰太夫人清静。” 她说话的声音柔和之至,宛如幽谷之清泉,山间之皓月,冷冷冥冥,清清净净,不载一尘,不着一色。这动听之声落入釐夫人耳中,倒是心中一松:还好声音不像,否则对着这张脸,岂不夜夜要做噩梦? 她清了清嗓,问道:“你的确是太不当心了,若不是本宫派给你的宫女得力,拼死力拉住你,若真的滚下台阶,莫说是你腹中的胎儿,便是你自己也难逃一死?” 管姬身子一震,颤声道:“妾未曾想过------” 釐夫人冷哼一声,语带双关道:“你的那点心思本宫何尝不明白?可是有些事情,本宫还是要明告于你。医者早已禀告过了,你腹中的胎儿嘛------” 说到这儿,她故意顿了一顿,果见帘外的管姬虽低着头,但双手却紧攥着衣袖的飘带,就是过份紧张而至。 “你也不必过分紧张,你虽只是怀了女胎,但日后为君上开枝散叶依旧有机会。”管姬的双手瞬间松开了那根飘带,头也略抬高了些。釐夫人继续言道:“但若是你这一胎强行堕下,那么很可能就此不育,再也不能生下一男半女了。” 管姬又攥紧了飘带,釐夫人一挥袖道:“你是个聪明人,当知晓,你本姬姓,若不是腹中这块肉,此生当无此机缘入我卫宫,长伴君上左右。你自己的前程当自己当心,孰轻孰重,你当好好掂量。行了,你退下吧!” 眼见管姬远去,侍女卷起玉帘,轻声说道:“管姬分明是心里有鬼,欲自己堕下此胎以遮丑。太夫人为何不挑明此事,以震慑此女,捏住一个把柄也好?” “你懂什么?”釐夫人微嗔道:“我那继子眼看马上入朝歌了,这贱人如何不心虚?只是毕竟这块肉在她自己肚中,若她执意妄为,咱们也是防不胜防,本宫加派多少人手看着都是枉然。只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毕竟,这孩子只有生下来,才是一个真正的把柄。否则,皆是虚妄罢了------” “太夫人深谋远虑,奴婢等自愧不如。” “行了,别拍马屁了。赶紧派人出宫打听一下,君上什么时候入城?” 侍女诌媚道:“太夫人放心,早布置停当了。如今朝歌城中流言诽语四处乱飞,保管落入君上耳中------” 卫伯余是从朝歌南门入城的,这里商贾云集,店铺林立,是城中最热闹之去处。可他一入城,便觉得一股异常的氛围笼罩着自己。虽然不想招摇,坐着一辆有厢的马车,但百姓们还是从护卫的仪仗和车马的制式看出此乃是卫国国君之车驾。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断,仿佛有无数人在指着自己的马车在议论纷纷。 “他还有脸归国?我卫国数世为周王室近亲宗室,袭为侯位,他去了一趟镐京,便得罪了周王与召公,降为伯了。奇了怪了,这样的国君怎么有脸回来?”这是一个大嗓门。 “你不知道吧?咱们这位国君啊,说是去镐京奔丧的,结果先王大丧之礼都结束两三天了,他才慢慢摆到王城。你说,天子能不震怒吗?若不是看在同为姬姓的份上,把他和那个齐哀侯一般烹了,也是活该!” “哟!”这是一个妇女的声音:“咱们先君离世时,榻前也不见这位孝子。他呀!是不忠不孝习惯了,有这样的国君,咱们卫国以后在中原可是抬不起头来!” “哼!”一个苍老些的声音怒道:“戎人围城两月,也不见这位国君带领我等保家卫国。若不是公子和拼死血战,我等早被戎人掳往草原为奴了!此等国君,与家不孝,与民无义,要他何用?” “就是!”众人和道。方才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开口了,语气颇显神秘:“唉!你们知道吗?我听说,他纳了一名女子为外室,珠胎暗结,现已被太夫人接入卫宫了。” “哦?”不管哪朝哪代,群众对于八卦消息总是兴头十足的,纷纷追问道:“什么样的女子?为什么不直接纳入宫?莫非------是有夫之妇,不敢公然行事?” 一阵爆笑后,那个女子煞有其事地说道:“比有夫之妇还要不肖,那女子出自管氏一族。” “管氏?”有人惊道:“那不是管叔之后?姬姓分支?哎呀呀!行此悖逆之事,置《周礼》与何地?简直禽兽不如------” “难怪朝歌城会遭兵祸,原来是卫伯行事不端,纳同姓之女为妾,连累我等。此人有何面目做国君?” 这阵阵讥笑,声声斥责,一字一句落在卫伯余的耳中,犹如一记记耳光掴在他脸上,令他如坐针毡。 “停车!”车驾吁住,石角从后头奔上来揖问道:“主公有何事?” “上车!” “诺!” 石角刚掀起轿帘,卫伯余便迫不及待问道:“管姬现在哪里?” “禀主公,刚刚入城时,有家臣来报,因其有孕,我那子媳自作主张入宫禀告了太夫人。现已接入卫宫,一切安好,主公勿需牵挂。”石角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卫伯余喃喃道,旋即语带凄凉:“可我那继母不是好相与之人,她得了寡人这个大把柄,焉会轻轻放过?只怕还会生出无穷事端。” “主公,”石角实在是忍不住:“臣早就劝过您,切不可与这管姬交往,纳为外室。可------如今事情既发,也如覆水之舟,无以挽回了。好在不过一个女人,时日长了,国人也就懒得再说了。” “这么说,马车外的议论你也听见了?他们都觉得寡人不配再当这个国君,公子和样样都比寡人强。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吧?”卫伯余半是酸楚半是沮丧地说。 石角吓了一跳:“主公何有此意?臣忠心侍奉主公,决无二心,天日可鉴。” “罢了罢了!”卫伯余无力地摆摆手:“随他们去吧!继母欲为幼弟谋夺此位,国人厌弃寡人,天子与召公也不待见寡人。看来,卫国很快便不是寡人的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五十一 无终论和 无终国与半中原化的孤竹不同,从王族到庶民过的完全是游牧生活,毕竟是猃狁的分支么。 隗多友一路跋涉,终于来到无终王帐所在的营地之外。正要下马,忽然一个年轻人举着弯刀喝止了他:“你,干什么的?我见你眼生,根本不是我无终部族之人!” 隗多友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青年鄙夷地瞅着眼前的半戎打扮的年轻人说:“我便是王弟巴图!”他目光瞟到隗多友背上的天月剑道:“我看你背着这么大一把剑,真是大而无用!周人就喜欢这些华而不实之物,哪有咱的弯刀好使?” 既是王弟,那便不可失礼!隗多友压低声音自报家门道:“速去禀报无终王,就说卫使隗多友求见!” “什么?你就是在朝歌城杀我无数攻城勇士的隗多友?你竟敢来无终送死?”巴图弯刀出鞘,眼冒杀气。 隗多友从怀中摸出一个两尺长的铜节杖,对巴图说:“两国交兵,各有损耗,多友为国而战,问心无愧。此乃卫太夫人亲赐铜节杖,你还不信么?” 巴图仔细瞅了瞅对方手里的铜节杖,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出这节杖造型威严,工艺精妙,恐怕是真货。于是忙不迭地入营禀报去了。 过不多会,一名骑奴出来将隗多友引入。刚走到王帐之外,忽然巴图领着四五名壮汉挡住了去路,冷哼道:“卫使,恐怕你不知晓我无终国的规矩,若想入帐见我王兄,得先过我这关。” 隗多友心中冷笑:哪有这样的破规矩,分明是不甘心兵败朝歌,想为难我找回面子!也罢,不治服你们几个,恐怕也会被郅于瞧不起!于是,大手一摊:“来吧!请王子赐教!” 巴图霍然起身,双手挥舞着,抓向隗多友的肩膀。隗多友身高臂长,只一伸手,便抵住了巴图的胸口。巴图的手臂跟他比差了一截,不论如何使劲,却总是够不到人家身上。隗多友单臂运力,轻轻巧巧将他掷了出去。巴图飘飘悠悠飞了一阵,“咕咚”一声,头撞在王帐的撑柱上,仰面朝天跌在地上。 他挣扎了好半天,这才勉强爬起,眼前金星乱冒。手下四个大汉眼见主子吃了亏,只得硬着头皮缓缓上前,屈腿躬身,双臂微张,将隗多友围在当中。 隗多友哈哈一笑,一拳挥出,快如电闪,直打在对面大汉的下颚上,旋即向前一跃,转身展臂,双手分别按住左右两个大汉的后脑,双手一合,那两个大汉的前额重重撞在一起,立时晕了过去。 余下那人张大了口,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隗多友不由分说,一脚撩向他的下阴,他惶急间身子前倾,用手一拦。隗多友却缩回脚来,变拳为掌,劈在他的后颈上。那人哼都没哼一下,便仆倒在地。 巴图见隗多友大发神威,只眨眼功夫便将己方五人全部打倒,一时间懵怔了。 隗多友走到他跟前,深揖一礼:“王弟殿下,如何?多友是否算过关了?” 巴图未及回答,只见王帐的厚帘撩起,无终王郅于已立于帐门口,喝道:“巴图,你胡闹什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隗将军既是使者,自当好生相待。”他冲着隗多友一抱拳:“小弟失礼,将军休怪!请进!” 无终王帐内,郅于居高临下地斜乜着案下的隗多友,漫不经心地切着面前的炙羊排:“和?为什么要与卫国议和?” “就是!”巴图忿然插话道:“难道我数万无终勇士的命就这么白白算了?” “请问巴图王子,”隗多友不紧不慢:“那数万无终勇士是我卫国请他们来攻城的么?戎兵压境,掳杀我边境百姓,难道我卫国军民就不能奋起自卫,而应该引颈就戮么?照这么说,我卫国边境死于贵国弯刀之下的无辜边民,他们该向谁来索命?” “这------”巴图一时语塞。 眼见巴图言语上被压制,一直沉默不语的无终相来解围了: “听闻隗将军生母乃隗戎王女,当知我无终国之由来。从前,猃狁先王与周王室交好,请为藩臣。我先王力谏,周人反复无信,不可信,奈何猃狁王不听。我先王无奈,只得带领部众出走,向东建立无终国。果不其然,周穆王好战征伐,即位后便拿猃狁开刀,驱之如刍狗,杀戮无数。周人岂有信义乎?” “相国所言甚是!”巴图感觉找回了面子,插话道:“何况草原冬季寒苦,一场大雪下来牛羊皆冻死矣。若不趁秋天南下抢掠,如何过得冬?” “此一时彼一时,穆王已薨逝数十年矣,后人不言先人之过。”隗多友先是不卑不亢地驳回了无终相的话,再盯着巴图说道:“王子此言大谬!诸位以为戎兵强悍,来去如飞。可是既然要抢掠就必定要与周军交战,打得嬴才能得到战利品,若打不嬴,如此次朝歌之战一般,便凭空折了士卒军马。况且草原上所需物资甚多,从日常铁器到布匹粮食,难道为了一锅一铲都要南下劫掠,都要搭上性命去换吗?” 此番话让王帐内的众将议论纷纷,有人不服气地大喊:“隗多友,你好歹有一半的草原血统,可不能一心只为周人着想,忘了你的母族了!” 这话让隗多友心头憋闷,他怒道:“是何言也?我隗多友一刻不曾忘了生母之族。我舅舅在位之时,奉行与卫国交好之策,隗戎部数十年无征战,人口繁滋,牲畜成群。若不是隗奴弑父夺位,背弃与卫之盟约,无论是无终还是卫国,哪有这场刀兵祸事。只要杀了隗奴,与卫复好,到时要什么便与卫人买卖即可,何需洒尽部民的血去换呢?” 只听“啪”一声,无终王郅于一掌拍案,震得案上的炙羊肉抖了一抖,他将匕首插入桌案,恨恨道:“隗奴这个狗贼,害死我母后,本王必会血债血偿。可是------”他身子略略前倾:“我听说卫伯与幼弟不睦已久,你是公子和的人,卫伯肯听你的吗?” 隗多友一怔,这一点他还真没想过,稍一思忖后他答曰:“两国修好有利于双方百姓,想来卫伯不会有异议。若大王有疑,容我回朝歌后,重派使臣前来修盟如何?” “请便。”郅于答道。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五十二 沙漠苦涉 和谈既有了意向,隗多友便该返国了。来时经过孤竹国的那条路线是不能走了,若是向东直行,经过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场便可直入卫国北界,可那偏偏是隗戎部的草场,也走不通。那么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行,向东南方向经过一片沙漠从西北境归国。这片沙漠面积不小,若是一切顺利的话也得至少跋涉两三天才能穿过。 隗多友的准备还算充分,他将枣红马的蹄子包好,以防被滚烫的沙砾所伤,又装了满满一大革囊的清水,这才向着茫茫戈壁进发。 走了约摸半日,正值初夏,阳光炽烈,整个沙漠热气蒸腾,隗多友擦了擦额上的汗,取下腰间的小水袋正要补充些水份。忽听前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驼铃声,隗多友抬头看去,不知何时从沙丘另一边翻过一只骆驼,已缓步踱至眼前。 骆驼上那人全身罩在一件黑色大斗篷里,面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了两只眼睛。隗多友见他装束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人在隗多友面前停住,打量了他一阵,突然问道:“可是卫使隗将军?” 也不知是哪里的口音,字字说得极为生硬。隗多友点了点头,问道:“阁下是哪一位?” 那人并不说话,催着骆驼前行。隗多友暗自疑惑,斜眼看时,那人的斗篷居然像风帆一样鼓了起来,似乎是伸直了手臂对着自己。隗多友心中一动,身子猛地后仰,紧靠在马背之上,右手顺势将负于马鞍上的大黄弓取了下来。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狼牙箭贴面而过,只差寸许便射到隗多友。那人眼见一击不中,料知无法得手,便跳下骆驼做逃跑状。隗多友正弯弓搭箭,准备等他稍走远些便一箭发出,不料此人杀了个回马枪,向着隗多友的马鞍猛得一扑。只听“哧”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割破了,接着是“哗哗”的水流声。 坏了,隗多友暗叫不好,一定是装水的革囊被他割破了。那人趁隗多友分神之机,转身便逃。隗多友冷冷看着那人的背影,左手撑开弓弦,将箭矢搭上,眯着双眼,瞄得准了,拇指一松------不远处,那人摇晃了几下,终于仆倒在地。 隗多友一步步走近,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了。隗多友看得真切,方才一箭正射中那人的背部,绝无可能立时致其死命,他躺着不动,多半是想麻痹自己,以做最后一拼,是以始终不敢大意。 到了近前,那人仍是毫无动静。隗多友用天月剑顶着他的头部,右脚一勾,将他的身体翻转过来。那人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深及左胸数寸,地上淌了一滩鲜血。 隗多友益发诧异,此人下手行刺自己,事既不成,先是扎破水囊,然后立刻自尽,手段之狠辣,行事之利落,计划之周详,绝非仓猝间所能为之,一定预先准备得相当妥当。究竟是谁与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默然良久,伸手扯下了那人脸上的面巾,一下愣住了:那人颧骨高耸,鼻翼极宽,皮肤黝黑粗糙,胡须卷曲浓密------竟是一副戎狄勇士的模样。心想:莫非是无终相与王弟巴图派来行刺于我,意图阻止和谈?又或者是隗奴派人于暗处一直窥视我的动静,伺机动手?甚至是孤竹王子贴多尔的手下,要报断臂之仇? 他想来想去,仍是毫无头绪,索性不想了,真相未明,还是尽快走出沙漠为要。他看了看马鞍上的革囊,已是空荡干瘪,不由哀叹:只剩下腰间的一小袋水,如何走出去?看来,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隗多友将马鞍扔下,解开马辔,拍了拍枣红马的脊背:“马儿呀,我知道你能自己走出荒漠的,不要陪我一起渴死在这里!你沿着来路回去吧,我必须前行!” 枣红马颇有灵性,二话不说,撒开蹄子便跑了,隗多友苦笑一声,心里颇不是滋味:还是老伙计呢,这般不留恋我这主人。罢了,随它去吧! 沙漠腹地的蔚蓝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空气热得像火焰在燃烧。沙漠在太阳的光辉下,随着深深浅浅地从土黄变幻到金色。沙丘表面并不平滑,从上到下有一道道弯弯曲曲的沙纹,像是万道涓涓溪流轻轻流淌,粗犷的沙丘因此平添了几分柔美。 不过酷烈阳光下的沙丘还是惊人的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上面艰难地爬行。如果有大胆的生物凑近去看的话,才能发现那是一个人。他背上背着一把大得玄乎的长剑,用双手一下下刨着沙子向前爬。 隗多友已迷失方向,极度干渴让他时不时产生幻觉。那些死去的随从和亲友不断出现在他面前,带来冥界的召唤。当他奋力挣脱幻觉的骚扰后,又陷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爬出沙漠的绝望情绪。这两天,他只能凭日出日落的感官推断时间的流逝,论理他应该快走出沙漠了,但因为迷失了方向,他对此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身后远远追上来一只老狼。骨架足有驴子那么大,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毛都掉光了。老狼的牙齿也松动了,再也捕捉不到猎物,这才被同族抛弃赶出狼群。它放弃尊严以求苟活,凭着本能在沙漠中寻觅食物,隗多友是它最后的指望。它一路跟着他,等着他爬不动时,好扑上去撕咬。 隗多友每爬一段休息时,老狼都兴奋地紧盯着看,它很谨慎不敢冒险,让它失望的是隗多友每次都能再朝前爬,只是动作越来越慢。这样反反复复,老狼也快到支撑不住的时候了。当太阳渐渐落下去,冰凉的空气笼罩着沙漠。从白昼的酷热到夜晚的清冷,广阔无边的世界中只有这两个快要崩溃的生命在苦苦挣扎。 脱水整整两天两夜,隗多友浑身的皮肤如碎纸一般开始剥落,他的舌头肿得缩不回去,手上全是被沙砾磨出来的条条血痕。如果是一般人处于这种极度缺水的境地,恐怕早已休克而亡了,他还能活着,全仰赖着他坚强的意志在支撑。每到绝望之时,他便按一按腰间的铜节杖,想到对此次议和翘首以盼的故国人民,他便强撑着继续爬下去。或许只需再坚持一两个时辰,便可走出这片死亡沙漠。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五十三 孰轻孰重? 镐京召国公府,一个身穿锦缎素袍的青年男子疾步向正门外走去,边走边喊着:“密叔,快,备车!我要出远门!” 满府的仆役与侍女婆子无不面面相觑,露出诧异的神情,心道:国公爷素来稳重,何时这般急吼吼的? 召己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正堂,急急拦住丈夫:“夫君这是要往哪里去?” 召伯虎的眼睛紧盯着左侧的马厩,随意地应了一声:“哦,夫人,我要往卫国朝歌走一趟,家里的事全都托付给夫人了。” “夫君,家里的事尽有我可托付,可国事该托于何人?” “这------”召伯虎怔了一怔,应道:“夫人你有所不知,适才朝歌传来消息,言子良出使草原诸部,在孤竹宫遭伏击,斩了大王子一臂,现已不知去向。上次是滑地,这回是孤竹,我不能让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我必须去卫国将子良带回镐京,才能保证他的安全。” 召己直视着丈夫的眼眸道:“我知夫君与子良将军相知甚深,一闻他失踪的消息便乱了方寸。可是夫君如今不再是任性而为的少年了,而是大周的首辅托孤大臣,一言一行身负国运,岂可率性而为?如今,新天子以舞勺之年即大位,正是主少国疑,危机四伏之机。夫君若为友人远行,大王将仰赖何人?国事谁来主持?大周百姓又该怎么办?” 一席话让召伯虎陷入了躇踌,他叹了口气道:“可是------一想到子良生死不明,我便如坐针毡,一刻不得安席。” “夫君,朝歌与镐京相隔千里,夫君收到的已是将近一月前的消息了。或许现在隗将军早已脱困返回朝歌,何况道途遥远,夫君便算是晓行夜宿,赶到朝歌只怕也是一两个月以后了,于隗将军有何益?不如留在镐京等消息为佳,朝歌那里只需遣心腹家臣前往,这样两相便宜,哪头也不耽误,岂不是好?” 召己不紧不慢说着,眼见召伯虎脸色渐霁,知道自己的意见已被采纳,这才补上最后一句:“适才妾已遣人入宫告知小妹,若夫君执意前往,妾也只得通知大王了。” 召伯虎无奈地摇摇头:“也罢,夫人所言亦有道理。”转脸对正在准备车马的密叔吩咐道:“密叔,你持我亲笔信函前往朝歌,当面交与卫公子和。无论如何,定要找到多友,把他安全带回镐京。不得有误!” “诺!”密叔应道。 “哦?竟有此事?”几条街坊外的另一所国公府内,周公定正饶有兴趣地问正在汇报的家臣梅伯:“召虎为了隗多友这样一个人,竟要放下国政亲往朝歌?这可不像他呀!” “是啊,可惜被召己夫人劝住了,否则他一旦离京,就是老爷您的机会呀!”梅伯讨好地说道。 周公定摆摆手:“你想得太简单了,咱位这位新天子年纪虽小,但心思活络得紧呐!你以为老夫此番能复出,全是仰赖鄂侯与祭公之力么?” “要不然呢?”梅伯有些糊涂得问道。 “自古君王掌控朝臣,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制衡之术,朝臣之间力量均衡,相互牵制,君主才能掌控政局。若不是天子早就存有此心,就凭祭公高,大王能起复老夫?哼!”周公定眯着眼睛叹道:“毕竟是番己王后的儿子啊!此子不可小觑呀!” 梅伯微笑着点头,见主子心情甚好,又提了一句:“看样子,召己夫人的话还是挺有份量的。” “己姓女子,自是不一般!”周公定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召公府不是还有一媵吗?听说还是召夫人的庶妹,此女如何?是否得宠?” “似是不太受宠。召公其人,并非贪色之辈,对其正夫人尚存敬爱之意,至于媵妾嘛,自是不太放在心上。听说上回由于收错了一份礼,一直被罚禁闭,还是召己夫人求情,这才放了出来。” “这可不太好。”周公定嘴角一弯:“无论朝堂还是内宅,都得讲究一个平衡,不能一头独大。召己夫人在府中一言九鼎,人前人后都有面子,那个媵妾看着,能不眼热?你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搭上这条线?” “老爷的意思是------”梅伯旋即醒悟:“哦,奴才明白了。可这能行吗?她们------她们毕竟是一父所生的亲姐妹呀?” “姐妹?”周公定哑然失笑:“嫡庶之差有如云泥,当年的番己王后与夷己不是姐妹吗?纪姜次妃与孟姜不是姐妹吗?还不是照样生隙反目?姐妹!哼!人哪,都是为着自己的多!” “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 牵动镐京各方势力关注的那个人依旧在沙漠中苦苦跋涉着。爬着爬着,恍惚间,他叭在沙地上睡着了。忽然有股冰冷的气息喷到他的脖子后面,接着几个尖锐的东西轻轻卡在他的皮肉上。隗多友猛地惊醒,拼命用手一打,“啪”地拍到一个粗糙的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发出一声惊叫逃离了。那是老狼在试探,看看隗多友是不是已经彻底无力反抗。 隗多友看着它慢慢走到不远处趴下来,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自己的敌人:如果这是一头健康强壮的狼,那他不如认输算了!可这么一头令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老狼,他绝对接受不了!好歹他是军人,可以输给更强的对手,但绝不能容忍自己被蛆虫所吞噬!他心里涌起阵阵厌恶,幻觉再次弄得他迷迷糊糊,而神智清醒的时候也愈来愈少,愈来愈短。要除掉它,必须打败它! 隗多友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好像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老狼再次走过来,隗多友清晰地听到它那沉重的呼吸声和脚爪在沙地上踏出的轻响。越来越近了,到跟前了------老狼警惕地磨蹭着,试探隗多友的反应。老狼的耐心真是可怕,不过隗多友比它更可怕。经过了无穷的时间之后,隗多友始终不动。 老狼慢慢蹭到他耳边,用那条像砂纸一样的干舌头舔着他的脸,接着熟练地用牙齿对准他的咽喉——它要进食了。就在这时,隗多友的两只手一下子伸了出来——他凭着铁一般的毅力把指头弯得象鹰爪一样,如果老狼离得稍远一些,隗多友是抓不住它的,因为他实在是太虚弱了。可是它近在眼前,隗多友的计策成功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五十四 隗戎故地 此时的隗多友亦是极度虚弱,根本没有力气去扼死老狼,便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老狼的身上。狼牙咬穿他的皮肉,他也把自己的脸紧紧压住老狼的咽喉,嘴里满是狼毛。他用尽全力去咬------ 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去后,老狼终于停止了挣扎。隗多友感到有一小股暖和的液体正慢慢流入自己的咽喉。这是老狼的血,在这一刻他有些惊恐,这可是狼血呀!可他别无选择,既不能松开也不能吐掉,否则他就得渴死! 狼血又腥又臭,像一摊流动的稀泥一般硬灌到他的胃里。喝饱以后,他翻了一个身,安详地仰面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出来了。几个打猎的人牵马走到他身旁,站在头里的人惊恐地说:“看,这是周人的衣服还是戎人的短装?他,他竟然杀死了一头狼!公主,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有些耳熟的年轻女子的声音说道:“翻过来先看看他是什么人再说。” 隗多友感到有人伸脚将他翻了一个边,他太虚弱了只能微微地哼哼。仿佛还是那个女子的声音叫了声:“咦?表哥------” 接着隗多友听到那女子一声令下,感到自己腾云驾雾般地被抬起来,他弄不清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这些人的动作太大了,他在马背上颠簸几下后就昏过去了。 隗多友的运气还是不错的,他被换上干净的衣服,很好地放在帐篷里看护起来。此后数天,他都在清醒与混沌中度过。似乎有人问他为何会在沙漠里迷路,他都不回答。某一日,他忽然从地上的羊皮褥子上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出帐篷。 原来他在一个不算小的沙漠绿洲里,两座高大的沙山上生长着稀疏的骆驼刺,而在两山合抱的小谷地里奇迹般地存在着一汪清泉,青草和树木围绕着清泉而生。几十座简陋的帐逢耸立其中,有不少骆驼,马匹和绵羊在水边安详地吃草,它们的主人们则在默默注视着走出帐篷的隗多友。 这是个小部落,但毫无疑问是个戎族部落,但他们的首领是谁?那个被称为“公主”的女子是谁?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疑窦丛生时,忽然有位十八九岁的侍女远远望见了他,满面微笑迎上前道:“陌生人,你终于站起来了,我得赶紧报告公主去!她说了,你一清醒过来便通知她。” 隗多友正纳着闷,忽见那侍女引着一名年轻女子疾奔过来,眉宇间勃勃英气。隗多友大吃一惊,迎上前问道:“丽隗,怎么是你?你------你不是做了无终王的侧妃吗?怎么竟然在此处做了部落的首领?” 丽隗双目噙泪,哽咽道:“表哥,没想到你我还能活着相见。” 原来当初无终王在隗奴的撺掇下围了朝歌城,他的大部分妻妾儿女都是随军出行的,丽隗也在其中。宋军在荣夷的带领下火烧联军大营,丽隗趁乱出逃,本想进入朝歌城找隗多友,但到了城门底下却只见一面石壁,为防城头乱箭,只得跟随溃兵向北逃窜。 她在逃亡途中集合了一批不愿继续跟随隗奴的原部落民众,一行人历经周折,这才回到这片隗戎故地——沙漠绿洲。 “表哥你知道吗?”丽隗兴奋地指着帐外的绿洲:“这里本是我隗戎部落的聚居之地。当年祖父与卫国和亲,两国交好,边境安宁。再加上部族人口繁衍,绿洲渐渐承载不了,这才向东迁居到水草丰美之地。这里我也从没来过,还是族里的老人认出来的,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隗多友亦是十分惊诧:“原来这里便是隗戎族的故地?听我母亲说起过,也曾神往过好久,不想今日得以亲见。真是长生天的安排呀!” 他想起温柔美丽的母亲,不由默然良久。直到听丽隗说起部落之时,这才回过神问道:“丽隗,我看这里至少生活了一两万人,这么多人都是从隗戎部投奔来的吗?” “差不多吧。其实刚开始时只有数千人,但近两个月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都不愿继续在那个暴君手下生活了。听说我在这里,他们就扶老携幼地都来了!”丽隗颇有几分骄傲地说道。 “怎么?隗戎部发生了什么事吗?”隗多友敏锐地抓住了事情的关键之处。 “这个说来话长了。”丽隗缓缓说道:“因为此次交战,无终王夫妇双双陨命,继位的郅于把帐算到了隗奴头上。因此,无终与隗戎两部交战频繁,都是战败之余,大仗也打不起,但小的摩擦与冲突是不断的。还有,就是------”她迟疑了一下。 “还有什么?”隗多友追问道。 “还有就是飞蝗。那些飞蝗不仅糟蹋了朝歌城的附近,也把隗戎部落的草场啃食得所剩无几。牛羊正是长膘的时候,草场没有草,牧人们只好往远处放牧。可往南有卫国,卫人深恨戎人,逮住了不死亦为奴;往西有无终,亦是敌国;往北是苦寒之地,往东是戈壁------牧人们无法,越走越远,远到回不了草场。听说,隗戎部的部民与奴隶都在外逃,我们这里都接收了上万人,周边其余部落也收留了一些。” “这么说,”隗多友眯着眼道:“隗奴已经众叛亲离,离灭亡只差一步之遥了?” 丽隗双目含恨:“这个杀千刀的白眼狼,弑杀了父王,又逼我嫁与老无终王为侧妃。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方解吾恨!” “好!”隗多友一拍大腿:“隗奴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咱们就应该联合公子与无终,给予他致命一击,彻底铲除这个草原毒瘤!” “表哥,你有主意了?”丽隗惊喜地问道。 “是!”隗多友神情坚定:“明天开始,训练部民,准备出击隗戎部!” 隗多友知道,戎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在马上长大,几乎个个都是神箭手,都是天生的骑兵。两万人的部落,组织起七八千人的骑兵队伍是丝毫不费气力。若是趁夜对隗奴发起奇袭,便如疾风般来了又去,定会叫敌人防不胜防。但为了慎重起见,他还得等待同盟者的到来,才有必胜的把握。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五十五 丽隗 狂欢的气氛笼罩整个沙漠绿洲,这里不分男女老少,长幼尊卑,大伙围坐在篝火旁。每个人都在歌唱,舞蹈和畅饮美酒,整只的肥羊被串在大铁棍上,牛粪炭火燃得正旺,一滴滴的羊油滴落到火焰里,肉香四溢。 当夜色已深时,醉醺醺的人们回到各自的帐篷里休息。隗多友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帐篷里面,人们散去后他才发觉身边坐着表妹丽隗。 隗多友竭力在胡床上坐正,然后问道:“丽隗,你------这是怎么回事?” 丽隗含羞垂首道:“表哥,你------可还记得我们之间本是有婚约的?你是应许了我父王的------” 她低着头不好再继续说下去,过了好一会之后,隗多友才走到她身旁,她闭着眼睛等待着。但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丽隗睁开眼睛,只见隗多友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她不好问什么,便也只好呆坐在另一张胡床之上。草地里的蟋蟀传来阵阵鸣叫声,尴尬的气氛却在帐篷里流淌。 丽隗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表哥,我听说周人那边都十分看重女子的贞操,你------你是不是嫌弃我曾被无终王收为侧妃?” 隗多友猛摇头道:“不对,不是这样的!表妹,你是为了我才沦落至此,我隗多友若因此事而嫌弃你,那我便是猪狗不如了!” 丽隗听后脸色绯红,更加羞涩地问道:“那,是不是你已有了意中人?放心,我不计较这些的,我愿与她姐妹般相处着,不让表哥操一点心。” 隗多友再次猛摇头说:“没有,我真的没有。可是表妹,我------我是个不祥之人,已经害了舅舅,我再也不能害你了。” 丽隗却根本不肯相信,她面如死灰般颤抖着说:“借口!这都是借口!你------你是嫌弃我------我好容易从无终逃出来,你却嫌弃我------”她顿时泪如雨下,捂着脸跑出了帐篷。 “公主,公主!你要去哪里?公主------”帐外隐约传来侍女急切的呼唤声。 须臾,帐帘被掀开,贴身侍女叶子怒容满面走近隗多友,厉声斥责道:“你凭什么这样对待公主?你知不知道,她放弃了做无终王后的机会,执意来到这沙漠里苦熬,就只为了等你?你却这样对待她,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吗?” 隗多友看着她的脸,忽觉心中一动,问道:“你是叫叶子对吗?” “是啊?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叶子依旧气乎乎的。 “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叶季?” 叶子一惊,追问道:“自搬到绿洲后,就没接到过弟弟的任何消息。怎么,你有我弟弟的消息?” 隗多友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囊,躲避着叶子充满希冀的眼神,递过去说:“叶季到了卫国后,一直跟在我身边做护卫。这回出使,我在孤竹遇刺,他-----不幸遇难了。这是他的一撮头发,临死前托我找到他姐姐,亲手交还。” “叶季------” 隗多友骑上一匹骏马往沙漠深处寻找表妹,身后,是叶子摧心揉肝的恸哭声。一步一步,让他下定了决心:我隗多友就是一个灾星,只会害了表妹。要找到她,劝她回来,决不能再次拖累她。 月色下的沙漠褪去白昼时那一望无际的黄色,沉默的沙丘映衬着星光璀璨的天空,月光下沙砾的石英反射出点点微光。这里没有草原中的蟋蟀鸣叫,只有冷风呼号。远远的天边传来狼的嗥叫,隗多友胯下的骏马紧张地连打响鼻。他身后的绿洲已被沙山遮掩得严严实实,当他催马翻过一座沙丘之后,沙地上空留两行马蹄印迹对着冷冷的月光。 终于,在被三座沙山层叠环绕的一块谷地中,隗多友找到了丽隗。她正坐在那里,一丛丛骆驼刺将它们坚硬的枝条织成屏障,正在无声地守护着她。 流泻如瀑的月光将丽隗的身影衬托得分外婀娜,她正仰望着月亮哭诉:“------自从十五岁见了表哥,我便一直喜欢他,一年年在草原上等着他。有人喜欢我,我也只能当瞎子,聋子,傻子,就为了等着他。可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却又不要我了!我知道,他是嫌弃我------呜呜呜------” 隗多友轻轻走到她身后:“对不起,丽隗。我是真的不想伤害你------” 丽隗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地抹着眼泪,但却不哭出声来,也不让他听见。隗多友心里赞叹:真是个有骨气的好姑娘! 他在丽隗身旁盘膝坐下,轻轻问道:“你还记得叶季吧?当初还是你派他去朝歌给我送信的?” 丽隗的眼神有些迷茫:“记得啊!他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隗多友顾不上丽隗惊愕的眼神,从马鞍上取下一个羊皮酒袋来,喝了一大口马奶子酒:“丽隗,咱们虽是表兄妹,却并不是一块长大的,你也不知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接着,他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大概叙述了一番。尤其是离开镐京后,在滑地与孤竹两处遇刺的情况详细讲述了一遍,丽隗在他的倾诉中渐渐停止了抽泣。 “总之,我就是个天生的灾星煞神,走到哪里,就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祸患与灾殃。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娶妻生子呢?我已经害死了舅舅,再不能拖累你了。”最后,隗多友总结道。 “我不怕!”丽隗高喊道:“等灭了隗奴,你便是咱们隗戎部的新王,这也是父王生前嘱咐过的。咱们一起留在草原上生活,谁敢说三道四,我便割了谁的舌头!” “丽隗!”隗多友心中一热,可依旧狠心打断她道:“你听我说!我母亲虽是戎人,可我毕竟是在卫国长大的,身上流的是姬姓的血。我------始终还是要回周人那边去的。这回朝歌之战,有多少戎人骑士是死在我的刀下的,虽然是戎狄侵卫在先,但毕竟------在草原人的眼中,我隗多友是个叛徒,这里已无我容身之地。” 他叹了口气说:“在戎人眼中,我是卫国孽种;在周人眼中,我是戎狄异类------丽隗,这种感受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他的声音分外凄凉,让丽隗心里一紧,她本能反应:“不是的!我可以跟你去周人那边,你去哪我便去哪,这样还不行吗?” “丽隗,”隗多友身色俱厉:“你没有去过中原,不明白周人的女子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你,不会习惯的。我------不想你重蹈我母亲的覆辙。”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个人的心里都泛起无限的苦涩。良久,只听丽隗低声说道:“表哥,我明白了。我们一辈子都是好兄妹。”语气苍凉,隗多友的心中亦是无限痛楚,他已哽咽难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五十六 子嗣艰难 八月初秋,所谓伤春悲秋,正是秋愁泛起的时节。卫共伯姬余独坐枯室,望着那一盏豆油灯的昏黄光晕不断长吁短叹。 一灯如豆,静室幽幽,白日里与上大夫石角的那番对话一句句浮现于耳畔: “君伯,此事就这么定了。让公子和领两万边军出征北境,荡平隗戎与无终。这样,将他支出朝歌,君伯可趁此机会勤修国政,抚恤安民,渐渐收拢朝臣与国人之心。待公子和归来,大势已定,太夫人也翻不起什么波浪来了?” “可是,”当时他是有些犹豫的:“朝歌方经兵患,人心未定,而戎兵虽遭大创,但草原广阔,适合轻骑驰骋。若卫和此去,徒损兵马,可如何是好?” “此正是臣所期盼的。”石角一脸诡秘:“公子和此去,只让他带两万边军,若败兵而还,则之前朝歌一战的功绩则统统抹杀;若侥幸而胜必也是惨胜,国中徒添孤寡,此亦是公子和之过。君伯稳收渔人之利,可不是好?” “好是好,”卫余沉吟道:“只是隗多友出使戎地,虽说失踪了,可始终是个变数啊。” 石角揖道:“君伯大可放心,孤竹那边传来消息。贴多尔的死士虽说功败垂成,但在他的尸体旁边却发现一个被扎破的水囊,必是隗多友的。此人无水难以穿越沙漠,想必此时已渴毙于沙丘之中,已成干尸了。” 说完,他又凑近加了一句:“君伯不可犹豫了,赶紧下诏命责令公子和出征,有保境安民为我卫国数十年安危的大帽子压着,想来他也不好违逆大义人心,必会应允的。太夫人亦不好阻拦,君伯切不可错过这个机会了。” 可是,为什么听隗多友极有可能渴毙沙漠的消息后,自己心里却这般烦乱呢?一方面,理智告诉他,这事大大有利于巩固这岌岌可危的卫君之位,他应该感到高兴。可为什么,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还有些气愤与牵挂呢?难道,就因为当年那个被逐出卫宫的女子吗? 一股如远山冰雪般清甜的香气泌入鼻端,管姬端着一个托盘袅娜地走到身侧:“君上,夜深了,用完这钵安神汤,便早些睡了吧。这些日子您都没怎么睡安稳。” 卫余微笑着拉她坐下,轻声道:“劳烦你了,有了身子还这般为寡人操劳。” 管姬桃花般的面颊泛起红晕:“这都是妾应该做的。” 卫余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到她的腹部,忽而“咦”了一声:“爱姬应有六七个月的身子了吧?怎的肚子看起来这般小?莫不是营养不够的关系?” 管姬心中猛然一紧,本能地将早备好的台词顺嘴溜了出来:“君上去镐京那段时日,妾日日揪心,食不甘味,夜不安眠,或许于胎气有损亦未可知。” “唉——”卫余长叹一声:“也难为你了。寡人虽已三十五六,但膝下只有二女,尚无一子。一嫡一庶本有二子,却皆早夭。爱姬这回若能一举得男,寡人将来定立你为正夫人。” “恐会叫君上失望了。”管姬心下倒坦然了,笑道:“妾已问过医者,都说大抵又是个女胎,是妾无能,不能为君上绵延子嗣。” “哦?是吗?”卫余微觉失望,旋即反过来安慰管姬道:“无妨,只要是你生的,无论男女寡人都会心疼的。” “多谢君上!” 两情缱绻之际,卫余早就忘记了他本是有正夫人的。此刻,在卫宫偏东北的一座冷寂的宫殿内,卫伯夫人仲子正在席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干脆吩咐侍女点灯,披衣在屋内踱步,一边和自己的贴身侍女交谈着。 “你确定了,医者说管姬腹中乃是女胎?” “千真万确,奴婢花了好几个金饼,都是这么说的。”侍女斩钉截铁地答曰。 “太夫人在卫宫中打熬多年,宫中医官皆听她的,这么说,她一定也知道此事了。”仲子依旧有些疑惑。 “正是呢,”侍女分析道:“太夫人定是早知是女胎,这才悉心照料那贱人的。若是男胎,待生下来,公子和争位岂不多一个障碍,太夫人定难相容。夫人无需疑心,定是女胎无疑。” 仲子长吁一口气,语气如释重负又略带悲凉:“若是男胎,君上定会废了我的正室之位,立那贱人为夫人。届时这卫宫之中,岂有我的安身之处?” 她本是宋国公主,父亲为先宋公之嫡弟,本无机会嗣位。不料公父颇有手段,竟哄得先宋公将君位传于嫡弟,而非庶出亲子。她成为宋国嫡出公主,一时风光无两。彼时卫世子姬余甫鳏,为求得宋国强援,特向父亲求娶嫡公主。自己出嫁那日,百骑相迎,十里红妆,亦是风光无限,世子余亦是对自己敬爱有加。 好景不长,自己刚嫁过来不到一年,父亲便被堂兄子鲋祀弑杀,宋公之位易主。自己失去了娘家的倚仗,成为宋国的弃子,接着因为惊恸过甚,又早产滑胎,失去了腹中已成形的男胎。一个女人,没有娘家作靠山,又无子嗣作为倚仗,丈夫看自己的眼神只有厌弃。现在又来了个深受宠爱的妖媚的管姬,自己这个夫人之位还能守到几时呢? 侍女跟随她多年,如何不知主子的心思。见她依旧愁眉不展,便劝慰道:“夫人切莫灰心,依婢子看这一胎管姬无论生的是男是女,若想母凭子贵,还得看太夫人的意思。毕竟她出自管氏,乃是姬姓分支,同姓婚姻不祥,虽然君上被美色迷了心智,可满朝文武和在野百姓都不糊涂。管姬,她是注定不能做正室的。夫人放宽心好了!” “你的意思是,太夫人她会帮我?”仲子有些疑惑:“她恨不能把君上拉下卫君之位,又岂会真心为我好?” “夫人,她自不会为您好。可是,若管姬得逞,那女子有君上撑腰,又怎会把太夫人放在眼里?依我看,太夫人是更愿意夫人您做这正夫人之位的。夫人不如多多孝敬走动,必要时也可引以为援不是?” 仲子无奈地长叹一声:“也只好这般了。” 诏命下得很匆忙,公子和还来不及和母亲告别,便匆匆驾车前往北境调兵去了。待太夫人接到消息,已是回天无力了。她恨恨地咬牙道:“好你个石角,出这么个毒计算计吾母子俩!你等着,待我反击之时,你和卫余定皆死无葬身之地!” 俗语说:“欲图其干,必斩其蔓。”草原上部族林立,隗奴虽说差不多众叛亲离,但忠于他的部族还是有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密支部,因为密支王那个抠抠索索的糟老头子正是隗奴的外祖。 隗多友已获知卫公子和领兵两万将讨伐隗戎部的消息,他打算趁着隗戎主力被卫军吸引的时机,奇袭密支部,以斩断隗戎部的羽翼与侧援。 密支部许是刚刚从哪里掠劫回来,带回来许多的肥羊与奴隶,人们欢声雷动。他们欢快地围坐在篝火旁畅饮美酒,纵情歌唱。直到明月高悬,这才一齐醉卧于草丛中。 就在这月冷风清的寂静时刻,一匹黑马轻轻踏入敌营,隗多友小心翼翼地纵马跨过一个个醉鬼,每走错一步都可能会前功尽弃。亏得这匹马训练有素,竟然没踩醒一个密支部的士兵。 当隗多友走到王帐附近时,发现还有几个尽职的卫兵在把守。他跳下马拔出天月剑仰望明月,在心里说:“好一个明月夜,天月剑,和我一齐闹他个天翻地覆吧!” 隗多友如鬼魅般在帐篷之间穿行,借着黑暗的保护渗入卫兵中间,在电光火石之间接连砍倒数人。每一个被杀死的卫兵都是从背后被一剑斩落首级,连叫声都没发出来。就这样,片刻之间,密支王的卫兵们全都魂归地府,做了无头鬼。 密支王毕竟年事已高,在一番痛饮之后早已烂醉如泥。他只顾鼾声如雷地在牛皮被子里大睡,丝毫没留意王帐外头已是血流成河。在一片牛油蜡烛的灯火照耀中,帐篷被剑尖挑开,隗多友冷冷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敌人,简直是一头蠢驴!他一个箭步冲进去,一脚踏在密支王的胸口上。 密支王从梦中惊醒,一睁眼便看见一把明晃晃的黑剑正戳着自己的咽喉,一抬眼,只看见隗多友淡琥珀色的眸子盯着自己,恶狠狠地说:“我是隗多友!” 密支王“啊”了一声,惊魂未定地问道:“你竟然还活着?” 隗多友听出了弦外之音:“怎么?你听谁说我死了?这么说,你知道沙漠里的刺客是谁派的了?” 密支王讨好地说道:“是隗奴说的,不过那死士------那死士是孤竹那边派的,与我无关!” “你们俩都是一伙的!”隗多友恨恨道,一剑刺穿他的嘴,斩断他的舌头,接着又一剑砍下他的头颅。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五十七 草原儿女 当隗多友拎着血淋淋的头颅走出帐篷时,恰被一个起来撒尿的密支部士兵发现了。那士兵张着嘴正打哈欠,顿时全身的酒都吓醒了,大喊大叫着拼命逃跑,把满地的人都给吵醒了。 隗多友眼见自己形迹败露,便仰天发出一声咆哮!埋伏在四周的绿洲人马接到信号,立刻骑马冲进营地里大砍大杀,他们在马鞍上挂着点燃的油壶,看到帐篷便甩一个过去,遇到挤在一起的密支士兵也招呼一个过去。顿时营地里到处都是火焰和惨叫,一万人的大军在骄纵的饮酒狂欢后迎来了崩溃与灭亡。 凉爽的清晨,隗多友带着队伍凯旋回到绿洲。骑士们欢欣鼓舞,将丰厚的战利品给族人们分享。马蹄沾着湿漉漉的露水,马背上大包小包的食物,布匹和兵器让男女老幼都笑逐颜开。 隗多友走进帐篷,盘膝坐在羊毛地毯上,拔开羊皮酒袋的塞子喝了起来。 丽隗掀帘进来,看着他说:“你现在真像一个牧民的子弟了!” 隗多友苦笑着说:“我究竟是周人还是戎人,有时候我自己也迷糊了。” 丽隗却不言语了,她托腮望着帐篷外的湖水,几个孩子扑通扑通地跳进湖里戏水,野鸭被吓得振翅飞起,激起一大串涟漪。这样的绿洲真是难得!隗多友疑惑地问道:“丽隗,你们当时是怎么找到这片绿洲的?沙漠里这么一大片绿洲可是难得,周围的部族若先发现,一定会重兵把守的,你们怎么能找到,且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其他部族来抢夺呢?” 丽隗淡淡一笑:“你若真的想知道,这两天或许就会有答案。” 马蹄掀起漫天的沙尘,在一片昏黄的晨雾中,无终王郅于骑着白马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身后跟着上万骑手,军容严整,军士们穿着统一的淡黄色军服,身上披挂着厚实的青铜铠甲,戴着用雉尾装饰的头盔,手里的兵器为统一制式的马刀和短弓。郅于本人穿着一身黄金铠甲,骑着白马飞奔在队伍的最前方。 隗多友率先迎上前去,兴奋地问道:“无终王,我才刚刚送信过去,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怎样,进帐商议联兵剿灭隗奴的事吧!” 不料郅于只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然后目光有些急切地向他身后望去:“丽隗呢?她在哪里?” “丽隗?”隗多友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想起在无终时偶然听说过,按习俗,郅于嗣位之后本可以接受他父王留下的所有妃妾,可他一个都没要,全都遣散给其余兄弟了。再想起叶子说过的,丽隗原本可以做王后的,难道------他是钟情丽隗? 忽然一匹红马飞奔而来,横在两人中间。丽隗对隗多友说:“表哥,你问过我是怎么找到绿洲容身的,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都是因为有郅于。这片绿洲本是属于无终部的,四周都是要塞,是郅于撤了所有士兵,准许我带着故部族人在这里容身。并传谕周围部族不得骚扰。” “原来是这样!”隗多友喃喃道。 郅于接口道:“丽隗,这些往事就不用再提了。你的信我收到了,我只问你一句,这回你是真的答应做我的王后了么?” 一听此问,隗多友顿时大惊失色,本能地对表妹说道:“他说的是真的么?丽隗,你------真的要嫁给他么?” 丽隗狠狠心不去看他,直视着郅于道:“是真的,但有两个条件。一是剿灭隗奴,为我报了杀父之仇;二是答应表哥,与卫国媾和,互不侵扰。” 隗多友忍不住了,开口劝道:“丽隗,你真的不必做此牺牲------” “你闭嘴!”郅于一鞭差点打中隗多友的脸,怒斥道:“你不娶她,难道也不准她嫁给别人了么?你不珍惜她,我来珍惜!” 他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发誓道:“长生天在上,我此生定会善待丽隗,无论任何情况都会对她不离不弃。不恶言对她,不动手打她,用心让她欢笑,满足她的所有愿望。如有违背,天诛地灭断子绝孙!” 隗多友默然,他不得不承认,郅于比他更爱丽隗,也更适合她。他还有什么话讲呢?只有祝福他们了!可这心里,为什么这么空落落呢?------ “父王,父王——”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狼狈地跑进隗戎王的老营当中,还没靠近王帐,就愣了一愣。 王帐的四周架起了四口热气腾腾的巨锅,里头滋滋地冒泡,微风拂来,一股人肉的焦烂味钻入鼻端。少年怔住了,身边一个小兵正垂头丧气地走过,一把抓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兵摇了摇头:“大王子,这是密支部逃来报信的几名兵将,还没等他们说完,大王便命架起锅把他们全烹煮了下酒。王子,大王疯了!” “嘴里吐牛粪的狗贼,你竟敢侮辱我父亲?”少年一脚踢翻小兵,拔出刀来就要砍下去。 那小兵眼中流出泪来,吼道:“大王子,我也是为了隗戎部出生入死的勇士,你要杀便杀吧。只是如今我隗戎部如同坐在火堆上一般,密支部完了,又与无终反目成仇,卫国大军也要来了。部落里人心离散,大王把出征将士的家小扣在老营,一旦有战败的消息传来,便立即杀了败将的家小。有不少人受不了,已弃营出走了。” “这------这不可能!”少年大叫一声把刀丢进草丛里,捂着脸强忍着心中的愤懑道:“父亲,你真是疯了吗?” 小兵又问道:“大王子这是与卫军交战败归了吗?” 少年的声音无比苍凉:“卫兵士气高昂,我部骑兵食不裹腹,如何能胜?一番厮杀,我只带着千把人拼死逃回。” “大王子!”小兵急切地劝道:“你千万不能回大帐,大王说了,王子若是不能击败叛军就不要回去见他。” 少年仰天长叹,他知道隗戎部的精兵到了如今已是星云流散再也聚拢不起来了,人心已散,如流水落花,再也无回天之力了。他极目四周,隗戎部的王帐四周已是一片残破至极的景象。四处不见炊烟,听不到长调,只有残破无助的空帐篷和遍地的人与牲畜的白骨。 适才他领队败归,一直走到老营附近才遇到一小批赶着羸弱牛羊的部民,这些人不做声地与他们擦肩而过,用无声的语言告诉大王子自己与隗戎部的彻底决裂。 罢了吧!少年眼中噙着热泪,回首对自己的骑士们说道:“我们走吧!到天的尽头去,长生天会给我们一个安身之所的!” 到了秋高气爽之时,已有三万人马聚集在沙漠边缘了,主体是隗多友的绿洲部队与无终部的精兵。隗戎的军队在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面前土崩瓦解,连战皆溃,似乎没有什么力量阻止隗奴的覆灭了。 与此同时,公子和率领的两万卫军也在谨慎地向隗戎草原深处推进。一路上他们只是艰苦地行军,没有一个隗戎士兵出现在他们眼前。时近黄昏,一匹枣红马兴奋地跃出卫营,冲着营门外一名骑着黑马的隗戎骑士不停地嘶鸣着。 那骑士看到枣红马,似乎十分亲切,跳下马来抚着它的鬃毛,感叹道:“老伙计,想不到你竟跑了这么远?” 一名校官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骑士笑道:“我要求见公子和。” 校官喝斥道:“你这戎人好大胆子,竟敢直呼公子名讳!” 骑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根铜节杖,刻着云纹,看样子十分贵重。校官急忙入帐去禀报,不一会儿,公子和带着侍从们飞马而出,高呼道:“多友大哥!久违了!” 草原深处的隗戎老营如今就像是一座鬼城,没有炊烟,没有狗叫,没有马匹的嘶鸣,更没有羌笛和歌声,没有大声的谈笑------更要命的是,连报信的人都没有了!自从部民们跟着大王子出走后,隗奴再也不知道他的王国正在变成什么模样。他害怕隗多友与公子和的军队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而眼前最大的问题是,连给他送上酒食的奴仆,陪他淫乐的美人也都不见了!就在一觉醒来后,身边顿时变得一无所有,连一个会喘气的人都没有了。隗奴恼怒地大声咆哮也不管用,他只好自己蹒跚着从锦缎床上爬起来,打算出帐去杀几个不长眼的奴才出出气。 已经多久没有走出过帐篷?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大半年的时间,他就躺在这里吃喝玩乐。饿了有美酒美食,醒了有美女相伴,他就这样不自觉地一天天糜烂下去,酒色掏空了他的躯体,沤烂了他的脑髓,他却一点都不自知。 没有人,连一只羊,一头牛都没有。好像天地间只有他隗奴自己在喘气,他从未这般害怕过,颤抖着声音喊道:“有人吗?答应一声啊!我是隗戎王啊------” 风将他的喊声切碎了,飘散四方,隗奴无力地瘫倒在地,他明白,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五十八 产期将至 当隗多友率领联军与卫军从西南两个方向会师并抵达隗戎王帐时,浓雾遮盖了草原的每一寸角落。阳光被遮蔽,人马无法识途。没有人知道有没有隗戎的兵马埋伏在这片浓雾里,可是历经千辛万苦的跋涉之后,谁也不愿意在此刻打道回府。靠着隗戎部故民循着地上的马蹄痕迹,一寸一寸地把大队人马带到王帐附近。 在这座被废弃的营地里什么都没有,难道隗奴已经逃走了?人们很泄气,只能暂时歇脚等雾散了再追击了。 “哈哈哈-------我是隗戎王,我才是王!哈哈哈------”一阵诡异的笑声从浓雾深处传来,是隗奴无疑!隗多友手持天月剑,冲着笑声传来的方向一步步摸去。 笑声越来越近,只见隗奴披头散发,满脸屎尿污秽,却穿着一件黄金铠甲,又唱又跳,如疯子一般。 “看样子,这家伙是疯了!”公子和低声问隗多友:“咱们怎么办?要不要杀了他?” “不必!”隗多友收回天月剑,沉声道:“权欲熏心之辈,如今活成这样,比死还难受一万倍。可无终王郅于恨他入骨,不如将他押往无终,听凭郅于王处置。也算是我卫国与无终媾和的一片诚意!” “妙啊!”公子和赞道:“多友大哥,此番出征全凭你之力,和无终,平隗奴,居功至首,待回到朝歌,定要给你封地爵位。看谁还敢多说一句?” “罢了!”隗多友摆摆手:“公子先回吧,我还得去无终,把和议通商之事最后敲定!” “和儿——,为娘可想死你了!” “母亲,儿回来了!” 卫宫后殿外,釐夫人顾不得站立半日的辛累,一把将远行归来的儿子揽入怀中,噙着泪眼上下打量个不停。虽说卫和去镐京的时日更长,可此番领兵出征,凶险非常,她无一日不揪心,食不甘味两个多月,如今终于盼到爱子归来,如何不开心? 十一岁的卫和依旧是少年心性,兴奋而迫不及待地将此次远征的精彩之处讲于母亲听:“母亲,您可不知道,此番出征儿子本想着会是一场激战,生死未卜。没成想多友大哥早已策动隗戎各部叛离,隗奴已是光杆司令,夺取隗戎草原竟不费吹灰之力。” 釐夫人嘴角挂着笑意,眼神颇有深意:“隗子良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将才!难得啊------” “可不是吗?”卫和神采奕奕:“和无终,灭密支,平隗戎------皆是多友大哥之力。这一回,待他回来,定要将隗戎草原封给他,至少应该是个中大夫的爵位------” “公子,”一旁的公孙禹插话道:“这封地也好,爵位也罢,都得君上同意才行。” “哦——”卫和眼神黯淡了:“我明白了。只是归附的隗戎部民没有多友大哥统领,那是不行的。” “那是自然。”釐夫人断然道:“娘明白此中厉害。待隗子良抚北归来,本宫定会为他讨得应有的封地与爵位。也只有他在,隗戎部民才会真心归附我卫国。” 说完,便打发人接公子和入殿洗沐更衣。公孙禹瞅准空子上前一步,釐夫人低语道:“和儿北征所得的土地和人口,一毛都不能让那边沾手。” 公孙禹应曰:“太夫人放心,臣与荣夷已商议好,将北地边民迁往草原,待隗多友抚北归来时,会带领隗戎部民南下。这般杂居,隗戎部的土地与人口便全部融入我卫国了。如此,公子为我卫国开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必将尽得国人之心。” “如此甚好。本宫估计我那继子不会甘心的,你多盯着点。” “诺。” “轰咚——”,半人高的黄铜鼎被踢翻在地,炭灰撒了一地,也撒到了阶下跪着的石角一脸一身,可他连擦都不敢擦一下,也不敢抬头看暴怒的卫共伯姬余。 “你是怎么告诉寡人的?”姬余愤怒地在丹阶上走来走去,衣袂带风:“你说,无终与隗戎骑兵精良,卫和这两万人马带过去,便是胜亦是惨胜,使国中徒添孤寡,人民含怨。可是,如今呢?” 他几乎要跳下去了:“公子和大胜归来,两万人出征,不仅未损折多少,反带回三万隗戎义兵。两万加三万就是五万哪,这支人马通通归入了公子和的私属武装了。他现在不仅封地扩大了,麾下还有五万军马供他驱策,势力之大,在寡人之上。还有------” 姬余怒不可遏地揪住石角的衣袖,双眼通红地吼道:“他卫和此番剿灭隗奴,媾和无终国,使我卫国北境至少二十年无战事。这是什么功劳?此乃定国之功啊。一个朝歌保卫战,让他收尽朝歌民心;如今他又得了整个卫国百姓之拥戴。你告诉寡人,如今寡人手里还能有什么筹码可与他相抗?” “君上啊!”石角的额头都要叩出血来了:“臣亦不知那隗多友不仅在沙漠中死里逃生,还组织起一支义军来襄助公子和啊!为今之计,君上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还需打起精神,从长计议才是啊!” “从长计议?”姬余冷笑一声:“你告诉寡人,如何从长计议?” “君上,公子和现今虽得势,可他毕竟年纪尚小,羽翼未丰。君上眼下还是先把最要紧的事看顾好,其余的都可从长计议,容后思量。” “最要紧的事?是什么?”姬余皱着眉头问道。 石角轻声道:“君上已三十有五了,膝下尚无子嗣。若管姬娘娘此番诞下世子,君上有了继承人,而公子和年纪尚幼,余事皆未可知。假以时日,局势未尝不可逆转哪!” 姬余明白了他的意思,长叹道:“看来,也只有这么一点指望了。但愿天从人愿吧!” “你说什么?君上亲口许诺,管姬生子即封为世子?”另一座宫殿内,卫侯夫人仲子听了侍女的禀奏,眼中闪现出骇惧的神色。 “是啊!”侍女急切地说道:“夫人,君上已经三十五了,膝下无有一子,别说现在公子和的势力如日中天。便是没有公子和,君上无有子嗣,这卫君之位也是岌岌可危呀!此番若管姬生子,君上必会封为世子,母凭子贵,首当其冲的必是娘娘您啊!” “你不是说医者断言,她肚子里的是个女儿吗?哪来的世子?”仲子抓住最后一点救命稻草。 “哎呀夫人!俗语说‘肚子货,识不破’,这到底是男是女,只有生下来才能最后落定。医者的话也不能全信啊!” “那可怎么办?怎么办?”仲子紧张得直搓手:“若那个贱婢诞下儿子,君上必会废了我,立她为嫡夫人,以正世子之名。到时,宋国我是回不去的,我那堂兄弟是恨不得我死的;卫国也无我容身之处,那贱婢定会设法除了我的。怎么办啊?” 回不去的娘家,呆不下的夫家,自从管姬有孕得宠,仲子便夜夜不得安眠。夜里怕得咬着被子哭,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怎么办啊? 侍女见状,亦是心酸,柔声劝道:“夫人莫怕,横竖她不是还没生吗?待孩子坠地,或许真是个女儿也未可知啊!” “也许吧,万望上天垂怜我一二吧!”仲子语中无限凄凉。她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了呢?没有娘家倚仗,没有子嗣傍身,这就是她的悲剧吧! 随着管姬的“预产期”一天天临近,与仲子的紧张恐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釐夫人倒是一天天心情轻松起来。她一天天数着日子,心中默念着:待孩子呱呱坠地,就该收网了!落入网中的不仅有卫伯余,还该有石氏一门!她要将姬余的势力在卫国彻底连根拔起! 朝歌卫宫,二百年前苏妲己歌舞过的鹿台之墟,如今所有人翘首以待的是管姬生产的消息。不论是满心期待的卫伯余,还是心怀叵测的釐太夫人,在朝在野,所有人的关注力都集中在管姬日渐隆起的腹部上。人们都清楚,一旦生下男孩,就必将成为卫国的世子,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等啊等,半个月过去了,管姬的肚子依旧高挺,丝毫没有下坠的任何迹象。卫伯余急得嘴唇起泡,干脆吃住都在管姬宫中,日夜陪伴。 虽说卫伯与釐夫人这对继母子貌合神离已是人尽皆知,可表面上的文章还是要做一做的。不说每日请安,但隔三差五卫伯余还是要带着夫人仲子前往嫡母宫中问安的。 六楹的宫殿内里极为宽阔,阳光透进窗扉,雾蒙蒙的一片,仿佛氤氲着一层云气。轻风徐来,庑下悬挂的金铃微颤,其声拟珠似玉,惊动左右。 看着卫余与仲子各自紧锁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釐夫人甚为不悦:“你们若是不愿来问安便别来了,既然来了又全都皱着眉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请问你们夫妇是来问本宫的安呢?还是添堵来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五十九 尧母宫 此语一出,仲子马上伏地请罪,卫余不满地瞟了她一眼,也起身告罪道:“母夫人容禀,实在是因为管姬的预产期已过了半月,依旧毫无发动的迹象。儿子心中担忧,劳母亲挂心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呀!”釐夫人心里冷笑:当然不会发动,这不才八个半月吗?现在发动岂不是早产?不过她嘴上决不说破,微笑着抚慰道:“你不必担心了。本宫听说,当年帝尧之母受孕之时,怀了一十四个月才生下尧帝。古来大圣大贤,都是天生异象,在母腹中呆的时日都长于寻常之人。说不定,这亦是个大贵之胎呢!” 卫余满面惊喜之色,呼道:“正是呢!寡人怎么没想到呢?哎呀呀!还是母夫人见多识广,儿子自愧不如啊!” 卫伯余告辞时心情极好,可夫人仲子却目中噙泪,看着太夫人似欲言又止的样子。釐夫人故意没有挽留她,挥挥手让夫妇俩一同离去了。 待继子夫妇一离开,釐夫人马上屏退左右,冲着屏风后轻喝道:“人都走了,先生为何还不现身?” 一个皮肤微黑,目光精亮的皮弁男子从屏风后闪出,冲着釐夫人深施一礼:“荣夷失礼了,望太夫人见谅。” “罢了吧!”釐夫人不耐烦地一挥袖:“如今管姬这一胎已快到瓜熟蒂落之时,本宫已按你的主意对卫伯说了,只是这般要等到何时?难道要等到那个石家的孽种堂而皇之地封为世子,君臣名份已定才戳破此事么?” 荣夷微微一笑:“太夫人请耐心,大半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最后的一哆嗦。至少要等到那孩子降生,卫伯正式封他为世子啊!要做就要做到底,不能给卫伯和石角一丝反应的时间才行!” 釐夫人略思索片刻,便明白了荣夷之深意,点点头:“就依先生的主意办吧!对了,和儿前往北地迁民,听说孤竹新君不甚驯服,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太夫人安心,那贴多尔能成为孤竹新君,多靠的是我南林社之力。他恨的是隗多友的断臂之仇,决不敢对公子有不利之行为的!” “那就好,可新归附的隗戎骑兵野性难驯,他们只听隗多友的。这个人------”釐夫人颇有深意的目光扫过荣夷棱角分明的脸庞,道:“这个人目前还是不可缺少的,要护好他。” “诺!”荣夷似乎不放心,问道:“管姬那头,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哼!她敢?”釐夫人冷哼一声:“不管是医者,还是身边侍候的人,都唯本宫之令是从。她一个女子,哄哄骗骗也就是了,再加上此女亦有贪心,不怕她翻天!” “爱妃——”卫伯余一条腿刚迈进管姬宫中,便一叠声地呼唤着。 “君上今儿个是怎么了?这般高兴?”管姬撑着高耸的腹部,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艰难地走过来,正要行礼,卫伯余赶紧止住她:“万万不可如此,你这腹中可是寡人的命啊!” 他高声朝后喊道:“快快快!赶紧把匾额挂起来!” 管姬不明就里,问道:“君上,挂什么呢?” 卫伯余一脸兴奋:“你这宫中一直无名,今儿与太夫人一番话,寡人忽得了灵感,得了个极妙的宫名!来,咱们一起出去看看!” 殿外,几名内侍正架着木梯,把一块铜铸的匾额挂在宫门檐梁之上。 “这是什么?”管姬只认得一个“母”字,不解地问卫伯余。 “尧母宫!”卫伯余一字一字指给她看:“你这一胎怀了十月半了,依旧不肯发动。正如当年帝尧之母一胎怀十四个月一般,这孩子必定天生贵象,非比寻常!” 管姬看着那三个字,转脸望见满目希冀的卫伯余,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这铜匾一挂上,卫宫哗然。尤其是尧母宫中,人人满面兴奋之色,谁不知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眼见自己主子一旦诞下麟儿,必将成为卫宫女主人,个个面有得色,恨不能见人踩一脚。 只有管姬闷闷不乐,侍女劝道:“娘娘不必担心,医者的话也不是全对的。我听嬷嬷们说,娘娘是宜男之相,这一胎保管一举得男。到时候,君上必会废了仲子,立娘娘为嫡夫人。等到世子即位,娘娘您便是这卫国最尊贵的女人,如太夫人一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何不好?” “真的能如此吗?”管姬颇有些动心,真的能从此摆脱被人摆布的命运吗?腹中的胎儿动了几动,她的心被牵动了。或许,真的能凭借这个孩子青云直上亦未可知!也许自己真的该赌上一把? 与花团锦簇的尧母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夫人仲子宫前门庭冷落,寂寥凄清。 不过仲子的心情却并不荒凉,听了侍女的回报,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竟有此事?我要去禀报君上,把那个贱人打入冷宫!” “娘娘,”侍女拉住她:“你千万不能去!君上正在兴头上,决不会相信你的话。再说,就凭石府内一个侍婢的只言片语,也无实证啊!若想成就此事,还得布置周全,不击则已,一击中的才是!” 仲子收住脚步,喃喃道:“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人微言轻,若无强援,断难成事!可有谁能帮我呢?” 侍女附耳说了几个字,仲子露出笑容:“对对对,太夫人也断不想看到君上顺利立世子的------” “尧母宫”的匾额额挂上去一个月后,管姬终于有了阵痛的迹象。挣扎了一整天,终于生下一个男孩。稳婆的报喜声响彻屋顶:“生了生了!是个又白又俊的胖小子!恭喜君上,贺喜君上了!” “我有儿子了!哈哈哈------我卫国终于有了世子,哈哈哈------”卫伯余的笑声几乎把屋顶掀翻。 管姬苏醒过来,挣扎着要去看孩子。只是一个红红皱皱的小肉球,哪里看得出又白又俊了?不过,倒的确肥壮,圆头圆脑的,胖鼓鼓的小脸颊,轮廓清晰的鼻梁,肿肿的眼睑下头是一条秀长弯弧的眼线,很瞧不清五官如何,只是不断发出小动物般的声响。 稳婆红光满面地从外头进来,眼角都带着笑意,一迭声地向管姬贺喜:“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了,君上喜得不得了!若不是咱们拦着,早冲进来了!夫人,君上急着看世子,奴家就抱出去了。这孩子长得俊,像娘娘!” “等一下!”管姬虽累得脱力,但依然强撑着把孩子看了又看,从透明粉红的小手指,小脚,一直到他那皱成一团的小耳朵。这才心虚地问道:“你说这孩子长得像我?” “是啊!那还有假,将来准是卫国第一的美男子呢!” 管姬无力地挥挥手,任她去了。既然一开始就撒了谎,接下去只好把这个谎继续圆下去了。 婴儿的洗三礼一过,卫伯余颁下诏令,管姬产子有功,自此后卫宫称其为如夫人。待婴儿满月之时,即正式封其为世子。 虽早有预兆,但当靴子真正落地之时,卫宫中众人反应不一而足。 釐夫人只是嘴角冷笑一声:“好哇!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待那孩子满月,本宫定会送一份大礼!哼!” 仲子听到侍女的回报,则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愤懑:“一个水性杨花的贱货,也配称为如夫人?哼!君上的心思我懂,姬姓诸侯册封正夫人是要给天子上表的,那贱人亦出自姬姓,天子怎么会准奏?于是便称个如夫人,比肩与我的意思。好吧!你既不仁我亦不义------”衣袖下,她攥紧了拳头。 上大夫石角在卫国世代为卿,地位尊崇,位极人臣。然而饶是他一生见多识广,在被釐太夫人召见之后,也不禁心惊身摇,不敢置信。他石角竟然会有愚蠢到这般发指地步的儿子和儿媳?! “老夫素日知道你好色,家中略有姿色的侍女皆被你淫遍。却不曾想你如此色胆包天,连君上的女人你都敢打主意?你------”石角指着嫡子的手指在不住地颤抖着:“你胆子太大了!” 当着母与妻的面,被指责好色荒淫,石适子的面皮一阵青,一阵红,臊得连头也抬不起来。见父亲胸膛起伏得厉害,只得赔着小心说道:“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不是。可------父亲既知儿子的禀性,那管姬如此姿色,儿子如何按捺得住?要怪,就怪君上不该把这般绝色的外室放在我家!” “你------”石角气得浑身打抖:“你还敢指责君上?传家法,今日我便打死了你这逆子,老夫自去向君上请罪!” “老爷!且慢------”一直不作声的石夫人见丈夫真的发狠了,立即跪挡在儿子身前,泣涕皆下恳求道:“老爷千不看,万不看,也看在多年夫妻情面上,饶了这个逆子吧!妾头前二子早夭,三十五六才生下这么个孽障,如今妾已是快入土的人了。老爷真要打死了他,便------先把我打死了吧!”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六十 大闹满月宴 石角看着老妻,一腔怒意化作了灰烬,无力地扔下手中的长棍,身形愈见苍老,叹道:“你呀你!真是慈母多败儿呀!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如今竟拿国祚当儿戏,惹下这弥天大祸,可怎么收场?” 石夫人自是知道此番祸事不小,咬咬牙霍地跳起来,扬手劈下一掌,响亮地打在儿媳脸上,怒骂道:“你这贱人!明知管姬腹中所怀是这逆子的种,为什么还巴巴地跑到太夫人跟前卖乖?好死不死地给人家送上这么一个大把柄,这是满门抄斩的死罪你不明白吗?” 石少奶奶捂着脸,当即被打懵了。自嫁入石府后,公婆对她和蔼,下人对她恭敬,除了丈夫爱寻花问柳之外,还从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立时不服气回嘴道: “母亲教训的是。可儿媳这么做也是为了咱们家好哇!公爹在卫国为卿多年,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公族的公子宗亲们。君上若无子,将来其他公子当国,又岂会重用公爹?若此番管姬之子能立为世子,那便是我石家之后坐了卫国的君位,于公爹,于石氏都是有大大的好处的呀!” 听到这里,石角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儿媳素日看着还行,没想到心思如此之歪,人还愚蠢不堪。想他石角一生精明,家门里怎么会有这样轻信张狂的蠢货? 石少奶奶见公爹不作声,还以为自己说中了要害,略爬几步轻声道:“此事外头虽有些风言风语,但只要公爹您咬死了,管姬那边也不松口,君上又正在兴头上,谅他们也不敢胡说八道!咱们硬把事做成了,这以后石家便在卫国真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石角不耐烦地一挥袖:“罢了罢了,千里江堤,毁于蚁穴,家门之治,重在子孙,要在家室。”他的语气愈加苍凉:“你们夫妇眼中只看到一个‘利’字,却不知此中凶险之处。那太夫人一直对君位虎视眈眈,拿住了这个把柄,又岂会轻易作罢?唉!痴人不堪与语,你们下去吧!” 老妻快要跨过门槛了,又不放心地转过头来,轻声问道:“此事,果真不能善了?” “不能!”石角耳中忽回荡起今日釐太夫人的话语:“石大夫,此事已捂不住。是保住你们石家满门富贵,还是保君上之位,你该做个选择了!” “老爷------”石夫人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石角无力地说道。 石夫人咬了下嘴唇,直说道:“那妾便抖胆了。如今卫国人心皆归于公子和,老爷一人亦是独木难撑。如今又出了这事,恐君上再难信用于你,不如干脆投靠了太夫人与公子和,亦可保一家平安不是?” 说完她有些心虚地看着丈夫,不料石角并不生气,只是苦笑道:“晚了!若依你之言,太夫人定会将弑君的脏活推到老夫手上,届时我石氏一门才是真正的绝祀了!唉!这是个死局呀!” 盛夏已然过去,天气渐渐凉了,天青水碧,乌鹊南飞,卫宫中满是黄花堆积,落红无数,更添几分秋意。一转眼间,管姬之子也该办满月了。整个卫国都知道,卫伯余即将在满月宴上正式诏封这个新生儿为世子。 宴席举行的这一天,釐太夫人特意起了个大早,她在脑中把今日的程序一道道过了一遍,确定无一环节有纰漏之后,这才安心让侍女为自己梳妆。虽然已是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人了,但这么久的铺排终于到了最后的收关时节,她也难免忐忑而兴奋。 尽管诏封世子是个大日子,但卫伯余心疼管姬,不想把场面搞得太大累着她,邀请的朝臣只有爵在上大夫的数人,除此之外便是姬姓卫氏的公族宗亲以及后宫眷属。 男女分席,中间隔着一道帷幕。釐夫人来到女眷席中,却见众女眷宫妃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管姬母子奉承个不停。刚满月的婴儿白胖滚圆,啼声洪亮,人家看着他招人喜欢,多摸了两下,小小的人儿居然还会生气,用大大的眼睛去瞪人,精气活力十足,惹得釐夫人都忍不住抱了又抱。 管姬脸色白嫩,可神色却颇有些憔悴,仿若还有些恍惚,看起来十分柔弱。釐夫人言不由衷地抚慰了她几句,便向大殿的台阶上走去。石阶之上,处于正中的是卫伯余的主位,其后一左一右另置了两张小案。右边的案后,公叔华已正襟危坐。他之所以能坐在那里,正是因为姬华乃是先釐侯唯一的嫡弟,血统亲近而高贵,在卫氏公族中威望颇高。 釐夫人与公叔华打过招呼,刚预备坐下,只听宦者一声长呼:“主公到——” 除了太夫人与公叔,参会人等统统伏地呼应:“请君上的安!” 卫伯余疾趋几步,第一个将管姬搀起,牵着她一起坐于阶案之后。宴席开始—— 三十六岁已算是中年得子了,卫伯余是真心地高兴,将刚满月的儿子抱在怀里,耳边是朝臣与宗亲们的不断奉承,不知不觉已喝了不少酒。他太高兴了,连石角没来参加宴会都没发觉。 “诸位——”卫伯余放下手中酒觞,清了清嗓道:“今日是小儿满月之礼,我卫氏宗庙社稷终于有了承继,寡人也算对得起天地祖宗了。值此良辰,寡人有诏命宣布!” 司礼监展开早就备好的帛书诏命正要宣读,忽然众人的目光都转向殿外,空气仿佛凝固了。釐夫人的目光向前一扫,唇角线条稍稍一收。 在她视线的终点,低眉垂目的卫伯夫人仲子一身玄色薄衫,披发跣足,上殿前的一瞬间迅速地将半垂于脸侧的黑色头纱拂到脑后。面容苍白但眸色沉凝。在与釐夫人的目光暗暗交汇后,便更加坚定地走上阶前。 卫伯余颇为不悦,低声却满是嫌恶地斥责道:“今天是世子满月之喜庆之日,你穿成这个样子给谁看?” 仲子却似根本没听到一样,长裙轻摆间已缓步走到殿中锦毯之上盈盈下拜。大厅内已是一片静寂,大家都不自禁的推觞停箸,睁大了眼有看她。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公叔华也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铜爵,略有些吃惊地问道:“今日是为我大卫社稷立嗣的大喜之日,侄媳妇你纵有不满也得看祖宗面上,如此这般是为何?” “就是为了我卫国社稷不落入奸妇之手,为我公室血统之纯净,妾才斗胆直言。”仲子眸中露出决绝之意,深吸一口气,扬起了下巴:“妾只想在众位亲贵大人们面前揭露管姬以石氏之孽种冒充君上血脉的大逆之罪。” “你在说什么?”卫伯余愤怒地将手中酒爵掷在石阶上,发出“当啷”的脆响。管姬已面如死灰,釐夫人趁此机会让身边的嬷嬷把婴儿抱过来哄着。 卫伯余的暴怒反使仲子一咬牙,胸中的怯意荡然无存,语音也更加清亮:“管姬根本不是什么尧母怀胎久于常人,她是足月生产,这孩子实是君上去镐京的那两个月里怀上的。实是她与石氏嗣子私通生下的孽种!” 就这样一句话,整个大殿如同沸油被淋了一勺冷水一般瞬间炸开了锅。卫伯余的脸色也刷得变了,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向仲子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来人,把这个妒妇给寡人拖下去!” “慢着!”釐夫人清亮的嗓音制止道,她转向公叔华道:“公叔,看子氏言之凿凿,何况管姬此胎的确来自宫外,既有存疑,还是弄个清楚明白的好。毕竟,关乎卫氏血脉传承,非同小可!” 公叔华捋了捋胡须,缓缓说道:“嫂嫂言之有理,君上请稍安勿躁!”他转向仲子:“你既出首,想必已有证据,不如当众呈来,以孚众人,如何?” “妾有人证!”仲子叩首道:“石家少夫人侍女荷花可为人证!” 荷花早已在殿外候着了,此时由仲子的侍女引入大殿。因是头一回见这般场面,吓得头都不敢抬,说起话起也是哆哆嗦嗦的:“我------我家少爷自来好色,全,全朝歌城都知道。老爷知道少爷的德性,特意将管姬安置于偏院,不准其他人出入。可------依少爷的性子,怎敢罢休?咱们做奴才的也不敢硬怼主子,趁老爷不在家,少爷一得空就溜那偏院去,两三个时辰才出来------” 她语声很轻,却如一记晴天霹雳,砸得卫伯余面如槁木。管姬神情慌乱,死命揪住他的袖子,哀声乞求道:“不,君上,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她------”她指着仲子:“她妒忌妾得宠生子,买通了石家的侍女来诬蔑我。这孩子是君上的血脉,君上亲提的‘尧母宫’,您都忘了吗?”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六十一 滴血验子 釐夫人冷眼见那荷花不时去捋一下腕上的金丝镯,那镯子做工精细,几月前她还见仲子戴过。鼻子里不由冷哼一声:看样子仲子挺舍得下本钱啊!再看到近在咫尺的管姬,那张堪称倾国倾城的面庞被惊恐扭曲得丑陋起来,还在辩称:“妾这胎怀了十一个月半啊,这是医者令说的。君上怎能听一下女胡言乱语,便怀疑自己的骨肉?” 公叔华见卫伯余已是方寸大乱,大袖一挥:“既如此,传医者令来!” 医者令来了,是个须发皆白的长者,面对满殿的诘问,自然是抵死不认:“君上,管姬娘娘这胎的确怀了十一个月半,久于寻常之人。有医案为证!” 管姬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震荡,平静下来,胸腔在濒临迸裂的瞬间吸到最清新的一口空气,立时舒畅了许多。她慢条斯理拨一拨红珊瑚耳环上垂下的碎碎流苏,轻泣道:“君上,妾是冤枉的!” 仲子愤然:“君上,太夫人,公叔,医者令为管姬诊脉多月,早已被其买通,他的话并不可信!君上请细想,管姬居于石府两三个月,依石家嗣子的好色禀性,怎么可能对如此美色无动于衷?什么怀胎十一个月半,实在是闻所未闻之事!何况管姬入宫之时,众人所见,她小腹平平,哪里有怀胎四月的样子?此事若不分明,卫国国祚倾危。” 卫伯余冷冷道:“那么,你说要如何才能分明?” 仲子眸光敏锐一转,缓缓说出四个字:“滴血验子。” “怎么验?”卫伯余追问道。 “这便要问医者令了。” 老医者令也不敢抬头,叩首道:“就是将两人刺出的血滴在器皿内,看能否融为一体,血相融合者即为亲,否则便无血缘之亲。”说完抬眼看了一下卫伯余:“这法子不难,只是要刺伤君上玉体,下臣实在不敢。” 管姬心头猛地一震,骇人的目光同乎要夺眶而出。她感觉到嘴唇失去温度的冰凉与麻木,心里在呐喊着:不能验!不能验啊! “不能验!”她霍然立起:“怎可损伤君上玉体?这个法子断断不行!” 釐夫人轻蔑地瞟了管姬一眼,好整以瑕地拨弄着裙子上的杏色如意结丝绦:“此事不只关系管姬清誉,更关乎公族血脉与国祚绵延。事情如此棘手,但只消一试便可知其真伪。君上无须犹豫。” 卫伯余神色有所动,管姬恳求道:“君上可曾想过,若今日当真滴血验亲,即便证明我儿是君上亲骨肉,将来孩子长大后知道,损伤父子情分自不必说。若君上当真立他为世子,后人也会对其加以诟病,损其威望,于卫国埋下祸患!” 仲子冷笑道:“这话可糊涂。正是因为君上对这孩子寄予厚望才不能不验,否则真有什么差池,君上岂非所托非人,把康叔留下的江山拱手让与石氏外姓了?” 卫伯余眼底清晰的震惊与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向管姬扑来。她的贴身小衣都被汗湿了,紧紧吸附在背上。除了紧紧抓住他的信任,她已别无他法。管姬苦涩一笑:“君上远去镐京,妾孤身一人苦守于石府偏院,日日为君上的安危忧心。若早知如此,妾不如一头撞死的干净!” 卫伯余的手掌有些冰凉,他握住管姬的指尖:“爱妃,你别这样说。”公叔华投来赞同的目光,他终于下了决心:“只要一试,便能还你之清白。” 被冷汗濡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有粘腻的触感,像一条冰凉的小蛇游弋在肌肤上,那种汗毛倒竖的恐惧如此真切。管姬艰难地摇头:“君上要试,便是真的疑心妾了。” 卫伯余颇有些为难地望了一眼公叔华与釐夫人,咬了咬牙转过脸去:“把孩子抱过来。” 乳娘把襁褓抱过来,那孩子睡得正香,半张小脸被襁褓盖着,很是安适的样子。卫伯余微有不忍,道:“医者令,你去刺一滴血来。” “慢着!”卫伯余不解地转过头望着釐夫人,后者淡淡一笑:“医者令涉于其中,不宜插手。若君上信不过本宫,就请公叔亲自执针吧。事关重大,假手于其他人实在不妥。” 公叔华旋即起身:“嫂夫人思虑得是,若君上信得过,就由老夫亲自来吧。” “公叔德高望重,寡人无有不信重的。” 一钵清水,装于白玉钵中,清可鉴人。公叔华嗅了嗅,再传于卫伯余和釐夫人,以证明此是一碗干干净净的清水。他拈过一枚雪亮的银针,犹豫着是否即刻要动手。 管姬再一次扑到卫伯余跟前,哀求道:“君上,这一动手,即便认定我儿是君上亲生。他日也会被世人诟病是被君上怀疑过血统的孩子。你叫------你叫我母子将来如何在朝歌立足?” 卫伯余轻轻握住管姬的手,他的手势轻得好似棉絮一般,无力说道:“终究是咱们的孩子才最要紧。” 说完,他踅步上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公叔华一针扎下。殿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鲜血“咚”一声落入水的轻响。乳娘从襁褓里摸出孩子藕节样的小腿,公叔华狠一狠心,闭眼往孩子脚背一戳,一滴鲜血沁入水,孩子觉得痛,立时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公叔华亲手捧起白玉钵轻轻晃动,只见钵里新盛的井水清冽无比,水波摇动之后,两颗珊瑚粒般的血珠各自为政,怎么都不靠拢。又等了好一会,两颗血珠依旧不融合。 卫伯余额上青筋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狠狠一掌击在案几的扶边上。那案几本是赤金镂空铸就的,花纹繁复,卫伯余一掌击上,面色因为吃痛而变成赤紫。 仲子眼中浮起如鲜血般浓重的快意,釐太夫人怒喝道:“大胆管姬!还不跪下!” 管姬浑身一软,无力地瘫倒于地上,釐夫人环顾四周:“来人!剥去她如夫人的服制,关入冷宫!” “等等!”卫伯余眸底血红,有难以言喻的被撕裂的伤痛,他伸手狠狠捏住管姬的下颔:“寡人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这样对待寡人?” 管姬拼命摇头,下颔有被捏碎的裂痛,她已说不出话,挣扎间,唯有两滴清泪滑下,落在卫伯余的手背。似乎被烫着了一般,卫伯余轻轻一颤,手上松开两分力道,不觉怆然:“你太叫寡人失望了!终究------你不是她!” 釐夫人冷哼一声,语音清朗:“此事不能这般善了!这孽种既非君上的血脉,到底是不是石家的,尚需查个究竟!来人哪,传本宫谕令,召石氏父子速速入宫!” 釐太夫人这一声吼,倒叫卫伯余明白了。本以为这场闹剧是为的阻止自己立世子,看来其真正目标在扳倒石氏。石家先祖为周天子派往卫国的王监,代为上卿,在卫国树大根深,而今自己君位不稳,民心不附,若再失去石氏这一支撑,结果可想而知了。他用愤怒而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位同龄的继母,却也无可奈何。 殿外侍卫传话进来:“上大夫石角携妻与子媳,于殿外披发跣足谢罪,请示是否让他们入殿。” 公叔华怒不可遏:“这个意图借孽子谋朝夺位的贼子,竟敢来上殿?”在座的宗室亦是议论纷纷。 “公叔,各位宗亲。石角来得正好,今儿这事正该当众查个一清二楚,省得日后再来掰扯。传他们入殿!”釐夫人镇定下令,没人听得出她心中的淡淡失落之意。 石角与儿子袒露上身,其妻与媳则披发跣足,失魂落魄地走入殿中。 釐夫人冷哼一声:“男的负荆请罪,女的脱簪待罪,石大夫的消息好灵通啊!” 石角早有准备:“昨日子媳之婢女荷花一夜未归,听说入了公宫。子妇自知不好,将其中情由禀报。下臣一听,真是五内俱焚,急急入宫请罪。请太夫人与君上降罪,我石氏满门无有怨言。” 公叔华忍不住插问道:“这么说,管姬之子果真是石氏的血脉?” “你这个杀千刀的,我------这便跟你拼了!”管姬忽然拔下发间金簪,瀑布般的黑布散落腰间,猛地扑向石嗣子。事发突然,众人都未及反应,那簪子插入石嗣子的咽喉,顿时血流不止。须臾之间,那青年只剩出的气却没有进气了。 “大胆贱妇!竟敢当殿行凶,来人,把这贱婢押下去!”釐夫人怒起暴喝道。 “君上,君上!”管姬满面泪痕,冲着卫伯余发出凄厉的哭喊:“妾是被这恶棍强占了身子,不意有了身孕。自入宫以来,君上对妾爱护有加,妾实在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般欺君之事。君上,妾心中只有您------妾这便以死谢罪!” 说完,她奋力推开来拉扯她的侍卫,将那金簪深深扎入自己的咽喉,身子晃了晃,便倒下不动了。大殿之上,顿时血流满地,人人目瞪口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六十二 一箭三雕 卫伯余眼看着这一切,身子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都不能动一下,只是闭眼微叹了一声,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 医者令匍伏上前,将手指放在管姬鼻翼下方试探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又去试探石嗣子,禀奏道:“此人还有微弱的呼吸,是否施救?” 釐夫人断喝道:“不必了!趁他还有最后一口气,赶紧滴血验亲!” “滴血验亲?”公叔华有些不解:“既已证明此子非君上血脉,石家也已承认,还有这个必要吗?” “公叔,自然有必要。”釐夫人缓和了口气:“石氏虽已认罪,但若想孚悠悠众口,还是要有真凭实据。为慎重起见,还请公叔辛苦一番。” 公叔华下阶,石嗣子的胸膛仍在一起一伏,但气管被刺破,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泡,人也只能睁眼而说不出话。石角看都不看儿子一眼,只有石妻与媳妇在偷偷抹泪。公叔华蹲下,持起一只手来,用银针刺破手指,一滴鲜血落入钵中。 乳娘将襁褓打开,公叔华再度从婴儿的脚背上刺出一滴鲜血滴入水,置于案前。两滴鲜血似一对久别重逢的亲人,很快融为一体。 卫伯余只看了一眼,便闭眼呆若木鸡。釐夫人长袖一挥,内侍手持白玉钵在殿内转了一圈,将此番滴血验亲的结果展示于各位宗亲重臣面前,再无疑议。 虽然这个结果是早预见到的,但乍一见到,宗室众人亦难免气愤填膺。公孙禹率先向石角发难:“石大夫,枉你身为周室的国监,竟意图以自家血脉冒充我卫国世子?如此行事,与禽兽何异?你有何面目见我卫氏历代先君?有何脸面见周天子?” 石角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膝行上了几级石阶,一头叩在坚硬的石面上,血流如注。他从怀中抖抖索索掏出一份血写的帛书,泣道:“此为臣给君上的请罪表。都是石角利欲熏心,教子无方,以致有今日之祸。请君上开恩,饶我石氏一族之死罪。” 内侍要接那帛书,石角一闪:“请君上亲自接臣的遗表。” 卫伯余无力地站起,刚接过那帛书。只见石角目光一闪,大喝一声:“君上,臣来世再侍奉您!”一头冲着殿旁的铜柱撞了过去,只听“当”一声巨响,立时脑浆迸裂,死于当场。石氏婆媳扑过去呼天抢地,恸哭不止。石角多年重臣,与公室宗亲多有交往,见此情形,不少人都有恻隐之意。便是公叔华,此时也眼圈发红,几要落泪。 釐夫人敏锐地感觉到了情势的微妙变化,朗声道:“君上被石氏与妖姬蒙蔽,涉于案中,不便裁夺。也罢,传本宫诏命,石角父子其罪当诛,但念其世代为卿,又当殿自裁以表悔过。便准其所请,石氏一族免予死罪,举族迁往北地戍边。” 石氏婆媳磕头如捣蒜:“谢君上,谢太夫人恕我一族性命!” 只是那婴儿依旧啼哭不止,公叔华试探道:“嫂夫人,您看这孩子------” 釐夫人长叹一声:“稚子何辜?何况石氏数世谋国,本宫也不忍心见其绝祀。这样吧,这孩子便由本宫抚养,待其成人便正式承继石氏的卿位与封邑。如何?” 公叔华大喜,大殿众人亦跟着他下拜:“太夫人襟怀宽广,公子和乃国之柱石,臣等拜伏!” 釐夫人眼角含笑,眼风扫过阶下诸人,缓缓道:“婢女荷花首告有功,以后就留于宫中服侍仲子夫人吧。还有------”她颇有深意地看了医者令一眼:“你怎么说?” “太夫人饶命!”医者令连滚带爬地乞求道:“管姬夫人入宫之时的确只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臣撒谎,自知死罪当诛。只是------臣不敢不撒这个谎啊!” “究竟是谁买通了你?是管姬还是石角大夫?”公叔华追问道,花白胡子气得在胸前一抖一抖。 医者令怯生生地抬眼看了看,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臣就直说了。是------是君上让臣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卫伯余脑子哄地一下,他本以为今日太夫人是要一箭双雕,没想到还有后招,这分明是一箭三雕啊!而隐藏最深的那支箭镞正是指向自己的! 医者令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都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卫伯余,心里思忖着:为什么呢?不可能啊!明知不是自己的血脉,竟还要立为世子?这是为什么呀? 公叔华率先发难,愤怒斥责道:“胡说八道!君上既知此子是石家的孽种,又岂会立其为世子,托付江山社稷?这------分明说不通!一定是你见事急,胡乱攀咬!来人哪!立即拖出去诛杀!” “且慢!”釐夫人优雅地抬起衣袖,柔声劝慰道:“公叔切莫动怒,此人乃为重要人证。若不听他说个明白,恐怕你我很能难堵住卫人悠悠众口。且听听他狗嘴里吐出何物!” 公叔华思忖了一番,无奈地点点头。医者令如蒙大赦,叩首道: “太夫人,公叔,下臣世为医家,久食卫禄,自然是誓死报效,血脉之事何等要紧,小人如何敢蒙骗?小人给管姬第一回诊脉,便已知其身孕只有两个多月,那决不会是君上的。管姬私下里曾给过小人两斤黄金,要小人代为遮掩。可小人左思右想,深觉此事干系重大,弄个不好便是灭九族的死罪。数月为此踌躇,终于等到君上回来,小人第一回禀报时便将此事和盘托出。可是------” “可是什么?”公叔华离席追问道。 “可是君上他------初闻此事,似乎十分震怒。小人伏地了好久,只听君上重叹一声,嘱咐说此事他已知晓,让小人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他自有主张。尤其是------”他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釐夫人:“尤其是太夫人,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釐夫人轻蔑地瞟了一眼卫伯余,故意问道:“为什么不能告知本宫?” “小人万死。”医者令叩头不止:“只因太夫人与君上关系不睦,已是人尽皆知。若让太夫人知晓此事,定会拿来大做文章。公子和原本已是势大敌匹,若再被太夫人拿住这个把柄,君上自会忌惮。” “那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便禀告本宫,反而等到君上回来才告知此事?”釐夫人追问道,她必须堵住这个口子。 “一来是为了君上计,小人若先告知了太夫人,怕会对君上不利;二来,管姬与石少夫人对下臣亦是威逼利诱,还派人入驻臣家。小人怕他们会对家人不利,不敢声张。只想着偷偷禀报君上,既尽了人臣本份,又可保全自身。”医者令越说声音越小。 “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奸佞之臣!寡人何负于你,你编出这般谎言来诬蔑与寡人?”卫伯余听了这许久,眼见众人的狐疑的目光如刀片般向自己袭来,由不得不怒了。 釐夫人使了个眼色,殿前的两名侍卫得了信号,一左一右挡在医者令身前,以防卫伯余激愤下动手。卫伯余见此情状,更加恨恨,大吼道:“好好好,那你可说说,寡人明知管姬之子乃石氏余孽,为什么还要立他为世子?” “这------”医者令嗫嚅着:“这个下臣却是不知。” “他不知道,妾来说。”许久不曾再开口的仲子说话了:“君上年已三十六,膝下却无一子,眼见公子和在国中一呼百应。若一旦有个好歹,这卫国可就是卫和的了。管姬之子虽非亲生血脉,但大可拿来做个‘挡箭牌’。先立为世子,让太夫人与公子和断了念想;另一方面,也可让石氏一族死心塌地效忠于君上。待他日,君上再有别的公子诞生,亦可随时废了此子,两不耽误!” “胡闹!”釐夫人一拍桌案:“这是你听君上亲口说的?” “非也!”仲子声中满是委屈:“君上对臣妾冷若冰霜,此等机密之事,如何会告知?这是管姬的侍女偶然曾听见的。此女已在殿外,太夫人可传她入殿,一问便知。” 那侍女入得殿来,眼见一地血迹,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跪倒:“太夫人,公叔,饶命啊!奴婢只是伺候管姬娘娘,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公叔华这小半天经历这么多变故,已是疲惫不堪,此时强打精神问道:“你且说说看,管姬身孕之事,君上是否知情?若有半句虚言,立刻斩首!” 那侍女战战兢兢答曰:“奴婢不十分清楚。但------但君上刚回来那几日,待娘娘十分亲热,自从有一回拌嘴后,就------就有些冷淡了。虽然常常来,但却是与娘娘分床而居。” “为什么事拌嘴?”釐夫人追问道。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六十三 后手 “奴婢当时在二门外,听得不十分真切。依稀听君上说‘石家那个孽种’如何如何,还听见我们娘娘哭个不停,不断求饶。大约就是如此了。” “荒唐!”釐夫人愤起道:“君上行事实在是荒唐,岂可因为忌惮我母子而将祖宗基业,宗庙社稷轻托于他姓之人?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你父侯?” “啊——”卫伯余一声长啸,他终于明白这位心机深沉的继母铺排了这么久,最终的靶子竟然是他,和他的君位!没有人相信他,人人都在怀疑他!他的爱妃,重臣,通通死于当场,此时他失去了君位最后的依撑。卫伯余终于体会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而这一切都源于眼前的这个女人!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卫伯余双目通红,嘴唇亦被自己咬出血来。他猛地抽出腰间宝剑,发疯似地向釐夫人扑去------ 这一切发生得十分突然,侍卫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釐夫人吓得往公叔华的身后躲去,呼喊着:“公叔救我!” 公叔华年纪不小,但行伍出身,声响身挺,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卫伯余的腕子:“君上,你疯了!当殿砍杀嫡母,我卫国公室怎能容下此等悖逆之举?” 众侍卫回过神来,趁这当口一齐上前,夺下了卫伯余手中的宝剑。卫余依旧直着脖子喊着:“你们才疯了!寡人是卫君,你们都是乱臣贼子!寡人要杀了这几个贱人!------” 釐夫人确定自己已安全,这才好整以暇地摸了摸鬓上插的钗环,淡淡说道:“君上深陷管姬与石氏之案,如今又状若疯癫,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叔看此事如何处置呢?” 话音刚落,阶下一人上前,正是公孙禹。好歹亦是卫国公族,这样的场面还是撑得住的。他深揖一拜,道:“臣提议,由公叔摄政,太夫人监国。待此事水落石出,再议后事不迟。” 众人皆觉得此提议十分公允,若是许太夫人与公子和大权独揽,未免也太------那个了,于是皆附议道:“臣等附议。” “既如此,老夫就暂时执理一段时间的国政好了。”公叔华话中满是疲惫。 十数年筹谋,一朝夙愿得偿,釐夫人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脸上尽可能地板着,不让人看出一丝喜色,可轻盈的步伐却难免泄露了她的心情。回寝宫的路上,她健步若飞,险些把抬步辇的寺人们甩在后头。 贴身侍女手捧着一个楠木锦盒紧跟在后,那里头装的正是代表卫君权力的印玺。想那卫余方才在大殿里还抵死不肯交出呢!却不曾想过掌玺内侍早已反水。想到此,釐夫人的鼻翼轻轻哼了一声。 迈入寝宫门槛,一名侍卫早已候于门内。釐夫人远远瞥见那侍卫身上的黄铜铠甲反射着月色的冷光,微微清了清嗓,道:“今儿本宫也累了,你们都散了吧。玢儿,你去吩咐备香汤沐浴,本宫要在这院里走一走!” 那侍卫眼见众侍者散去,这才疾步上前,纳头便拜道:“恭喜太夫人,夙愿得偿!” 釐夫人满面春风地扶起他来:“荣夷先生,千万莫要如此。多亏先生尽心筹谋,这般大手笔,今日才能一举扳倒石氏这株大树。否则,我母子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头呢?”说到此处,她略顿了顿,颇有些遗憾地叹道:“可惜和儿远抚北界,不在朝歌,唉!” “太夫人无需慨叹,”荣夷一开口,洁白的牙齿在黝黑肤色映衬下显得分外扎眼:“一来,北边的确需要公子镇抚才能安定;二来嘛------”他略压低了声音:“此番事成,公子和无疑将成为最大的受益者,为免将来有人诟病,还是不出面的好!” “先生说的是啊!”釐夫人盈盈一笑,轻吁一口气:“其实本宫也知道,我那继子是个庸人,易与尔。麻烦的是石角那个老家伙,心思缜密,党羽众多,若不是他有那么个混帐儿子,此番还真找不到他的错处。也是险啊!” 荣夷眉尾一挑:“太夫人果真以为石角已死,事情便万事大吉了么?” 釐夫人闻言一惊:“怎么?先生方才亦在殿上,难道瞧出什么不妥之处了么?” “太夫人所言甚是。石角这个老狐狸,几日前太夫人已与他把话挑明,他思忖了这几日,难道就只想出父子引颈就戮这一个法子?而没有其他的后手?他乃三朝老臣了,久持国政,朝野内外党羽众多,门客上千,难道会束手就擒?” “可------可那老家伙已经死了呀!难道死人还能翻出天来么?”釐夫人越听越心惊。 荣夷向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太夫人请回想,石角自戕之前,给卫伯亲自递上了什么?” 釐夫人皱着眉头,攸尔大呼:“那份遗表,是他亲手递给卫余的,然后才撞柱而亡的。是了,一定是它!” “臣估计,石角一定在遗表中对卫伯有所交代,他离府之前也一定对自己的族人门客做了铺排布置。太夫人,石角虽死,其势力尚存,咱们依旧不能掉以轻心哪!” “你说的对,看来,本宫还是要再探一探我那继子的底了!”釐夫人望着无边的夜色,喃喃自语道。 世子的满月册封礼典成了一场闹剧,太夫人的慈令接二连三地降下。医者令检举有功,免其死罪,全家发配北地实边。石氏满门将于三日后动身迁往北地,不得延误。至于卫伯余,则被软禁于自己的寝宫,由太夫人信任的亲信把守,出入不得自主。人们都猜测,等到公子和从北境归来,卫国的君位就该换人坐上去了。 硕大广阔的殿堂,虽只是黄昏,却依旧是暗沉沉的一片,只有高高的窗台处余下几丝微弱的亮光。釐太夫人刚从外头进来,一时很不适应这昏暗的光线,立住不敢再往前走。 “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来看寡人的笑话么?”一个低沉的男声让釐夫人吓了一跳,公孙禹手摁腰中宝剑,警觉地站在太夫人身前护卫着。 卫伯余的身影在黑暗中一点点清晰。他挪步上前,从香台左侧第三格木架下摸出用层层油纸包好的火石与引绒,利落地转身,看也不用看,似乎对这里东西摆放的位置熟悉至极,抬手就把两侧高高的黄铜烛台上的巨烛点燃。如此暗淡光线,也不曾使他动作慢半步。 “怎么君上亲自点灯?那些奴才们呢?好歹你还是卫君,怎能做这般低三下四之事?”釐夫人故作关切地斥责道。 卫伯余嘴角漾开一抹嘲讽的笑意:“卫君?您不是已将让位诏令送来了吗?寡人只须誊抄一遍,这卫君的位置可就是和弟的了,怎么?太夫人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 “正是为此事。”釐夫人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斗了半辈子的老对手:“你已一败涂地,乖乖写下让位诏书,本宫会封你一处大邑,好让你后半辈子尽享尊荣富贵,有何不好?怎么?到了这步田地,石角已亡,你还指望谁来救你?” 随着烛火燃起,厅堂里明亮许多。寝殿用的是上等香烛,影影绰绰的光线,弥漫幽幽檀香。卫伯余定定地注视着一丈外的女人,目光凶狠,公孙禹戒备地挡在釐夫人身前,目光警惕。卫伯余旋即收回目光,冷笑道:“怎么?寡人已是你们砧板上的肉,这么着急做什么?等公子和从北边回来,再写诏书也不迟么!急什么?” 他忽而抬起头,忿然道:“太夫人这回真是好大的手笔,连石角大夫那般精明的人都着了你的道。背后,定有高人指点布局吧?” 釐夫人一怔,意识到言多必有失,赶忙将话题岔开:“那又如何?你输了,成王败寇,千古定律。”忽而她嘴角现出一缕阴冷的笑意:“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回输了。上一回,你父侯护着你这个世子,拿隗姐姐顶了包;可这一回,可再没有人给你当替死鬼了!哼哼------” 一提这一茬,卫伯余果然瞬间暴怒,本能地扑向前,怒吼道:“不许你提她,你有什么资格提她?你这个贱妇,你别高兴得太早!”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釐夫人脖颈上的那一刻,公孙禹迅速抓住卫伯余的手腕,厉声道:“君上请自重!太夫人乃是君上的嫡母,岂可如此无礼?” 卫伯余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眼圈发红,他用手抚着胸口,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釐夫人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不知不觉,头顶一片亮光,釐夫人已走出了阴暗的寝殿。荣夷迎面而来,低声问道:“太夫人,如何?” “果然不出先生所料,石角定安排了后手,咱们要赶紧商议对策才是。”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六十四 孤注一掷 自从当上摄政大臣之后,公叔华的日子并不好过。刚开府理事,他还是挺兴奋的,当闲散宗亲大半辈子了,也想体会一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个什么滋味。 他是先卫釐侯的同母弟,兄长在世时对他关爱有加,出入待遇是与世子相同的。兄长临终前,把幼子和郑重托付与他。他不是不明白兄长有“废嫡立幼”的打算,可那不行啊!为了《周礼》“立嫡以长”的祖训,为了卫国长治久安,他必须奉世子余登位。可为了兄长的深恩,他也处处护着釐太夫人与公子和。滑地伏杀之事,他一直如鲠在叫喉,但想着只要卫伯从此安分守礼,这事也就这么算了。 不成想,这个卫余如此不争气,先是未奔父丧,后是先夷王大丧失期,带累得卫国世代相传的侯爵位被天子降为伯位。却还不思悔改,行事越来越荒唐,竟纳姬姓女子为妾,惹出这般泼天大祸。罢罢罢!或许兄长看得准,此子的确不堪社稷重担,反正公子和也是兄长的嫡子,既已是民心所向,自己又有何言? 只是做了这个摄政,日日真是如坐针毡。石氏已接受诏令,答应五日后行装整束完毕,便启程北上。只是点查名单,发现少了一个人——石角庶子石骈,另还少了上百门客。石家给出的解释是,石骈上月便回他外祖家探亲了,至今未归。至于门客,人家见石家败落,另攀高枝去了,也是人之常情。 正将信将疑之间,家臣们却陆续传进消息:朝歌城内近几日来了好些形迹可疑之人,三五成群,聚落不知所终。有些做买卖的,见街市不太平,都纷纷关门歇业,躲去别处了。 公叔华听见这些消息,急得嘴上冒泡,把朝歌令叫来问话。谁知人家满不在乎,只是说去年收成不好,逃荒的人多了些,这无甚稀奇,多开几座粥棚也就是了。听得他一愣一愣的,看着对方那笃定的脸,只能挥手让他去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弄得他焦头烂额。若真有什么事,如今朝歌城里加上宫城守卫也只有四五千兵卒,新旧精兵都被公子和带去巡抚北界了,自己可怎么办?就凭府里这数百门客与家兵?想想就头疼。 这日天空阴沉,大清早便灰蒙蒙的,不见日头,到了晌午也依旧阴着。明明已是初冬,秋老虎却卷土重来,蒸得人生生闷出一身汗来,透不过气得厉害。 才到申时初刻,城中竟然响起暮鼓来,沉沉的咚咚声直敲得人心头往下沉,随即全城戒严,家家户户紧闭不出,路上并无半个行人,处处都有兵士巡逻,见着个可疑的就一刀戳死,几个时辰的功夫,路上无辜丧生者颇众。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家臣连滚带爬地进了院子,身后的担架上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人,正是方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其中一名家仆。 “这是怎么回事?”公叔华又惊又怒。 家臣喘着气说道:“外头不知怎么了,连寻常买菜挑柴的都不许进出了,多抗辩几句便当街杀头,什么也打听不到。只知道是公宫侍卫们控制了朝歌城,还有一些是从外头调来的,从哪调来的也打听不到。” “废物!”公叔华无力地挥挥袖:“抬他下去医治!” “诺!” 打发完这一茬,公叔华想着太夫人与卫伯余尚在宫中,情状不明,便要入宫去看看。哪知被自己的夫人带着两名媵妾死命拦住,哭求道:“外边这么乱,宫里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夫君愣要出去,若有个好歹,你叫这一大家子以后靠谁去?” 正拦扯间,忽听一名媵妾惊呼:“瞧呀,那边走水了!” 众人忙回头,顺着那媵妾的手臂看去,只见远处冒起高高的浓烟,滚滚的火光传至老远。甫入夜的天空如沾了煤灰的浅色布匹,墨黑色且浓且淡,衬着金乌西垂仅余的光晕,远处的火焰耀眼得惊心动魄。 “夫------夫君,那方向不是------”公叔夫人惊疑不定。 公叔华感觉自己的心像坠上了一个铁秤砣,默默地点头:“这么高的火光,定是极高处的屋宇起了火------该是公宫。” 卫宫乃是在商纣王鹿台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全朝歌城再也没有第二处比它地势更高的了。 ——大幕拉开了。 眼见卫宫失火,公叔华是心急若焚,再也不肯听夫人的劝阻,急得跨上一匹光背的马就要扬鞭。谁知那马鞭刚扬起来,就有另一名家臣呼喊着:“公爷,公爷,宫里来人了!” “在哪儿?”公叔华来不及多说,刚跳下马就见一行四五人从侧门外向自己行来。前头护引的两名男子一个是公孙禹,另一个面黑的十分脸生,他不认识。这两名男子身后跟着是一名头戴黑纱帷帽的女子,后头另有两名年轻女子,左手的一身宫女打扮,右手的更年轻些,一身劲装短打扮,目光锐利,应该是个练家子。这两男两女如众星拱月般将那名黑纱帷帽的女子护在当中,公叔华已隐约猜到那女子的身份,但还不便明说。 “禹,你这是------”他首先询问公孙禹。 “公叔请屏退左右,太夫人出宫来府上避难。”公孙禹压低了声音说道。 待确信院里只有公叔华一人后,那居中的女子掀开头上戴着的黑纱帷帽,正是釐太夫人。事出紧急,公叔华也不及见礼了,急问道:“嫂夫人,宫中发生何事?” “别提了!”釐夫人恨恨道:“石氏余孽勾结公子辕,杀进了公宫,放火想烧死本宫。多亏荣夷先生预先得了消息,本宫这才赶在他们动手之前逃出生天!” “那------那君上呢?”公叔华想起一件紧要的事。 “他?”釐夫人冷冷一笑:“他好得很哪!有石氏一族和他同母的亲弟卫辕帮衬着,朝歌令也被他们策反,如今他们已掌控宫城,下一步就要全城搜捕本宫了!” “啊?”公叔华闻言大惊失色。濮阳本是卫国仅次于国都朝歌的大邑,至少有一万兵马,当初本着血亲就近的原则封给了卫伯余的同母弟公子辕,不想如今他竟领兵杀入城来。再加上石氏一族的家兵族人,这朝歌城岂不成了他们的天下?这可怎么办? 当漫天的火光映入卫伯余的眼眸之中时,他的瞳孔都兴奋地放大了好些。石角的临终遗表早已焚尽,可那血帛书的每一字都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他知道,救兵来了!这是他反转命运的最后机会。 尽管如此,可他依旧不敢造次。卫伯余将耳朵贴在宫墙壁上,屏住呼吸倾听殿外传来的隐约喊杀与刀剑碰撞发出的金属摩擦声------终于,一个穿着黄铜铠甲的青年疾步跃入殿中,正是他一直等的那个人——同母弟公子辕。 卫辕比他小了整六岁,虽不满三十,可也是统管一方的大邑领主了。此时,进得殿来,花了好一番功夫才适应殿里昏暗的光线。冲着卫伯余喊道:“兄长,弟来了!石骈一把消息送到,辕便点齐濮阳所有兵马赶来营救了!兄长,你怎么样?” 卫伯余望着弟弟满是关切的面容,心中一暖,拍了拍卫辕的手,安慰道:“无妨,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寡人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寡人一直在等你!” 卫辕眼见兄长面容憔悴,又气又恨:“都是那个妖妇害的!父侯在世时便将咱兄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又设陷阱谋害兄长,意图篡位。我------我定要斩下那妖妇的头!” 兄弟俩急急赶往已着火的太夫人宫,不料却扑了个空。负责纵火搜宫的石骈扯过一个怀抱婴儿的乳娘,禀道:“公子,起火时众宫人都往外逃,并没有太夫人,只抓到这个乳娘。” 卫伯余一惊:“怎么?那妖妇已逃出宫外了不成?” “审了好些宫人,都说从正午后便没看到过太夫人。对了,咱们打进来之前见那个荣夷带着一个女徒弟来了,找太夫人和公孙禹嘀咕了好半天。之后,便再没人见过他们了。” “嗨呀!”公子辕一拍大腿:“我听说那个荣夷是‘南林社’的头领,耳目众多,手眼通天。定是他预先得了消息,让那妖妇跑了!” 或许是火苗的光焰让婴儿觉得不适,那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石骈十分不耐烦,拔出腰间佩剑指着婴儿的咽喉吼道:“你这孽障这有脸哭?石家一门都是被你这小畜牲害的,待我把你剁碎了喂狗------” “够了!”卫伯余厉喝一声:“此事与他何干?杀一婴孩,非丈夫所为!还不收起剑?” 石骈嗫嚅着嘴唇将剑插回鞘中,卫伯余轻叹一声,缓了口气道:“你急什么?待大事已成,石氏的爵位封邑都是你的,到时候这孩子还得你来照拂。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六十五 反转朝歌 石骈大喜,主动请缨道:“君上,臣愿领人在城中搜那妖妇,若捉不到人,唯我是问!” 这一拨人刚走,又有几名兵士押着两个披头散发,衣衫零乱的女子过来,一把甩到地上。原来是仲子与当初出首的石家婢女荷花。这下,仇人相见,岂能不眼红? 兵士禀道:“这两名女子想躲到太夫人宫中求庇护,被咱们当场抓住!” 卫伯余一见仲子,眼中冒火,一步步向她逼近:“夫妻本为一体。你嫁过来也有六七年了,不曾诞下一儿半女,寡人念你娘家无靠,依旧立你为正夫人。你却狼心狗肺,勾结外人,定要害死寡人方休!要你何用?” 只听一声刀剑出鞘之声,仲子还来不及哼一哼,便无力地倒在地上。旁边的荷花见势不妙要跑,也被公子辕一剑穿了个透心凉。 “兄长,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公子辕来不及擦干剑上的血迹,急着追问道。他长于武艺,却并不擅长出谋划策。 卫伯余用仲子的衣物擦了擦剑上的血迹,向地上的尸首投去了厌恶的目光,转脸问弟弟:“你从濮阳带了多少人过来?” “足有一万,再加上石家的近千人,公宫侍卫大多也是忠于兄长的,有这么多兵马,控制朝歌城不在话下。”公子辕说到这里,难掩得意之色。 “不在话下?”卫伯余苦笑着望着头脑简单的弟弟:“等到公子和回来,这一万一千人能挡住他的近十万铁骑?” 公子辕的舌头开始打结了:“那------那该怎么办?咱们毫无胜算不成?” “非也!”卫伯余的头脑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过:“咱们要做的是迅速控制朝歌城,尤其要守住城墙,从明日起严把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以防消息走漏。那公子和近两日便会归程,只要诓他入了城,生死------”他冷哼一声:“可就由不得他了。” “妙啊!”公子辕赞叹着,忽又想起一事,略有些怯意地问兄长:“那------隗多友怎么办?他要是寸步不离地护着卫和,是杀------还是不杀?” 卫伯余的脸上忽现出一种极复杂的神色,似是痛惜,又似是不舍,半晌才答曰:“尽量生擒!” “兄长!这不是你死便是他亡的,你可不能------” 还未等他说完,卫伯余一声断喝:“听命!你速带人把守朝歌四门,城墙上你亲自布防,赶紧去吧!孤注一掷,你我兄弟生死便看这一遭了。” “诺!”公子辕无奈领命而去。 公叔府黑漆漆的后院厢房中亮起了一间,桌上燃着烛火,照着众人疑惑的脸庞。公叔华与公孙禹费力地挪开一面靠壁的大书架,指了指那面白墙:“这里头有个夹壁,太夫人可以躲在里面。臣保证,定不让他人搜到此处。” “不必了。”釐夫人斩钉截铁地答道:“本宫不需要这个夹壁,公叔可将自己的家眷藏于其中。至于本宫,公叔大可放心,若真让他们搜到这里,也是本宫命数该尽,谁也救不了了。” “嫂夫人!”公叔华心里发急:“方才得到消息,那石骈带着一队人马已冲公子和的府上去了。他在那里扑了个空,定会挨家搜查各近亲宗室之家的。这首当其冲的可就是臣了!太夫人,您若有个好歹,臣无论是对公子和还是对先君都没法交代呀!” “你放心。”釐夫人安慰道:“那石骈是个短命的,他能活着走出和儿的府第,就算他命大了!” 公叔华满面狐疑地抬起头:“嫂夫人此话何意?” “行了。”荣夷匆匆上前:“公叔就照太夫人的意思去办就是了。巫隗!” 那位劲装少女迈步上前:“师父有何吩咐!” “贴身护卫好太夫人,为师去去就回!” “诺!” 公子和府邸所在的街区一片死寂,街边的破房子中没有一间亮着灯。也难怪,本就是兵乱戒严,再加之已是深夜,哪里还有人家敢亮灯呢? 石骈将带来的数百人分成四列,每列上百人,俱是高头大马,练甲锦袍,看上去极为威武。马蹄整齐地踏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闷雷一样的巨响,领头的马鞍上挑着一盏硕大的灯笼,上书“石”字样,明晃晃地照得四下里一片通亮。仿佛要告诉朝歌城里所有的人——石家又回来了! 公子和府并不太大,只有三进的院落,两丈高的院墙上一色青砖砌就,墙内种了许多古树,光秃秃的枝条伸至墙外,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树影随风轻轻摇晃,显得阴森而又诡异。 “所有人下马,把马系在树桩上,一间一间地搜,定要把那妖妇给老子翻出来!”石骈下令道。 院中静悄悄的,四周尽是深堂广厦,高篷阴屋,但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石骈让兵士分东南西北各持一个大灯笼,四百人分四个方向搜屋。院子不大,很快兵士们便有了结果:“东面没有!”“西面没有!”“北面没有!”“南面------” 石骈听得不耐烦了:“够了,够了!什么都没有是不是?” 难道那妖妇躲在别处了?石骈十分不甘心,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这一跺不要紧,一脚下去,竟然飞溅起一些黑乎乎,油腻腻的点子。这一群人这才发觉,脚下似乎踩着了什么液体。石骈蹲下身嗅了嗅,陡然瞪大了眼睛:“不好,这些是火油!咱们中计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尖利的鸣镝划破寂静的夜空,接着从府邸四面八方无数火箭射入。地上的,屋里的火油被引燃------一栋栋屋子在火海中扭曲挣扎,炽热的火苗从窗户,房门和开裂的墙壁缝隙中气焰嚣张地蹿出来。这种火焰内焰的颜色几乎是纯净的白色,在内外焰结合时显现出青白色,而到了外焰最外边同空气接触的廓区域又呈现出金色的光芒。 祝融下凡,可却没人敢在此时上来救火,只能听凭火焰舔食着这座公子府,以及误入府中的数百人。 石骈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跑到府门外,他的皮肤已被烧得焦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和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对方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似乎并未认出他来,便领人翻身上马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隗-----多----友-----”,石骈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却没有人能听清。 公叔府后院,侍女玢儿正在焦急地劝着自己的主子:“太夫人,若公叔劝不住君上,他硬是要冲进来怎么办?太夫人您还是进夹壁躲一躲吧!” 釐夫人只是不理她,玢儿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一声刺耳锐利的鸣镝声。公孙禹疾推开门呼道:“太夫人,公子府着火了,时机到了!” 釐夫人脸上难得地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她吩咐巫隗:“你不用在这守着本宫了,且去前头打探一下动静再做决断!” “诺!” 会客厅内,卫伯余正费尽唇舌劝服自己的叔父:“寡人居世子位多年,又已告庙即位,君臣名份已定。叔父为何要帮护卫和母子,置大义于不顾?眼下,朝歌城已在寡人控制之中,叔父何不顺水推舟,与寡人共拒公子和呢?” 公叔华愤然:“汝言不假。然你为世子时未能为父守丧,为子不孝。先君尚未入殓,你便与同姓之女行苟且之事,纳为外室,此禽兽行径为天不容,此为一。滑地伏杀公子和,为兄不悌,行此悖礼之事,此为二不肖。如今,汝又火烧卫宫,意图杀死太夫人,不孝明矣。有此三不肖,汝上违天子,下失民心,若继续忝居君位,于我卫国大不利。我姬华为卫国计,已决意改立公子和为君,上顺天子,下承民意。若汝能顺天承意,则可封以大邑,安享富贵终老。 不想,汝却一意孤行,非要兴兵乱,老夫也无甚可说。先君临终前嘱咐老夫要照拂公子和母子,要老夫交出太夫人,断断不能!” “哼!叔父是不打自招哇!”公叔华冷笑一声:“看来那妖妇不在他儿子的府中,竟是躲在叔父这里了!哼哼,果然好算计!” “你------”公叔华一时激忿,此时方觉失言,竟一时语塞。 卫伯余正要下令搜府,忽听一声锐利的鸣镝声,接着西北方火光冲天。一个兵士从外头急急跑入,跪下奏道:“禀君上,公子和府邸突然着火,石将军一行不见出来。” “什么?”卫伯余一惊:“何人所为?” “不知。” “去看看!” “诺!” 当卫伯余心急若焚地赶来公子府时,这座三进的院落已烧得轰然倒塌,只剩下一片冒着焦烟的废墟。几层台阶尚存,依稀能看出府门的样子,上头伏着一个黑影,依稀还在呻吟。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六十六 兵败出逃 “君上,是石将军!” 卫伯余闻言大惊,将那人翻转过来,满面焦黑,七窍流血,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石骈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认出了卫伯余,猛地揪住他的袖子,刚一张口便从嘴角吐出一股血流。卫伯余心酸不已,劝道:“不说了,石将军,不说了!先把你抬下去医治吧!” 石骈摇头,又咳出一大口血,嗫嚅着说:“君上,是------是隗多友!他------回来了!” “你说什么?”卫伯余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隗多友出现在朝歌城,这就说明公子和的大军也不远了嘛!说不定,此时已在城外了。这是真的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自己可就满盘皆输了呀! 可还没等到他问出来,石骈揪着自己袖子的手便慢慢松开了,他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卫伯余噙泪放下石骈的尸体,擦了擦眼泪,翻身上马:“走,去城门,找公子辕去!” 朝歌的北城门,为防止公子和南归,这里重兵云集,公子辕带来的一万濮阳卒至少有三四千都驻防在此。 子夜时分,正是人易犯困的时刻。城墙上的一个巡城士兵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正嘟囔着换班的怎么还不见人影。忽然,他不经意地往远处的城外扫了一眼,立刻惊得合不上嘴。他指着城下几里之外的点点灯火支吾道:“兄弟们,看------那是什么?” 不知何时,城外一片黑暗的荒原之中,星罗棋布着密如荧火虫般的数千光点,还在不停地晃动着------“是火把!这么多!足有数万人马呢!”有人惊呼道。 早有人报知公子辕,这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公子显然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一脸惺忪的睡意尚未散去。看到城外的点点光焰,浩如繁星,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怒喝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马出现,竟然毫无知觉?你们都是死人哪?” “公子!”巡城兵士叩首求饶:“人手不够,小的们日夜巡防,今夜------今夜实在熬不住了,就打了个盹。不料,就------” “打盹?你们还有理了?”姬辕怒不可遏,一只手已经去拔腰间的宝剑了。凭空斜刺里伸出一只胳膊将剑按了回去,一抬头,正是卫伯余。 “算了,是寡人失算,怪不得他们。”卫伯余一脸疲惫与沮丧:“寡人小看那个妖妇了,隗多友已经入城了。这一回,是咱们兄弟输了!” “什么?”姬辕又惊又惧:“城外有公子和的近万人马,城内又有一个隗多友,这------这不就是腹背受敌吗?兄长,咱们怎么办?” 卫伯余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一声刺耳的鸣镝声划破夜空,他悟道:“糟了,那是隗多友对公子和发出的信号,马上他们就要攻城了!” “兄长,趁他们立足未稳,让公宫侍卫们护着你从其他城门逃出去。这里,我来拖住他们!”姬辕急切地要把卫伯余往城墙下拉。 “不行,要走一起走!寡人只有你这么一个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咱们生死与共!” “你们谁都走不了了!” 一声怒吼,隗多友如天神一般出现在城墙之下,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城外的荧火虫方阵已经开始迅速南移,一步步向北城门靠近,正是千均一发之时。 公子辕眼中冒火,张弓搭箭瞄准城下的隗多友,怒骂道:“你这有娘无爹的孽种,今日老子定要杀了你!” 隗多友拔出天月剑喝道:“儿郎们组成鱼鳞盾阵!”他手下的兵士都是百战之余,此刻一听命令,立刻整齐划一地彼此靠拢将手里的木盾牌举过头顶,像一条鱼鳞紧密的大鱼般护住全身。 公子辕松开弓弦一箭射去,隗多友一挥天月剑将来箭斩落,瞬间又有无数支箭自城头射下。隗多友猛然一跃跳进门洞里面,只可怜他胯下的枣红马瞬间变成了血刺猬,嘶鸣一声颓然倒地。 城墙上下的人都有些发愣,他们弄不清楚隗多友是怎么做到如此敏捷的。隗多友猛地从门洞里冲出来,沿着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拿下城头,减少自己母族骑士们的伤亡! 濮阳邑兵们没见过这么蛮勇的人,竟然顶着无数的长矛和箭头硬冲上来,而且速度还这么快!一时间竟有些慌乱了,只在公子辕一声怒喝后那些弓箭手才匆忙射出第二波箭来。隗多友把手里的天月剑舞得如风车一般,朝他射过来的箭矢都被挡飞。 他几下子便跳到台阶边缘,几十支长矛齐刷刷地刺过来,隗多友奋力举剑向斜上方一削,几十支长矛的枪头都被削落,变成了几十根烧火棍。 离隗多友近的士兵们发一声喊反身就逃,这下弄得他们身后的同伴都乱了手脚,箭也不敢放,队也站不齐。尚在城下的隗多友手下们也跟着他冲上城墙肉搏,一时间墙上一片大乱,数千濮阳邑卒们被两百人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雪上加霜的是,此时城门处传来阵阵“咚咚”的撞击声,那是公子和的军队正在用巨大的擂木撞击北城门。而城墙之上的守军已被隗多友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无力阻挡潮水般从云梯上爬上来的武士。 城墙下,那些还没来得及跟隗多友登上城墙的骑士们正在与守城门的兵士激战。骑士们居高临下,刀劈马踏地将对手们杀得尸横遍野。可守卒们也不含糊,他们奋力扑上马匹把敌人拽下来,然后用短刀刺死。 眼见隗多友如此英勇,一名公宫侍卫小声嘀咕道:“隗多友这么勇猛,真是我卫国的战神啊------” 公子辕大怒,起手一剑将这名侍卫刺死。死尸扑通倒地,让一旁的卫伯余浑身打了个哆嗦。卫辕还没来得及擦去溅到脸上的鲜血,天月剑的剑锋已指向他的咽喉。卫辕咬咬牙,乞求道:“隗子良,方才是本公子要射你,骂你的也是老子。你放了我兄长,本公子任由你处置!” “辕弟——”卫伯余已是泣不成声------ 隗多友看着卫余,说不清心里是何种滋味。这个男人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厌恶过他,可是------他轻叹一口气,收起天月剑,背过身说:“你们都走吧。记住,公孙禹与荣夷分守西门和东门,你们只能从南门逃出去!” 卫伯余与公子辕对视一眼,拱了拱手,急急向城墙下冲去。 令隗多友没有想到的是,南门的这一缺口,釐太夫人已让公叔华领着府兵亲自把守。可是------ “君上夤夜出城,是要往何处去啊?”公叔华一身铠甲,只略欠身问道。 卫伯余无奈下马,单膝跪地乞求道:“公叔,寡人被那妖妇所算计,如今已兵败如山倒,再无力回天。只想着和辕弟一同出奔他国,只求苟活罢了。请公叔念在与父侯的兄弟情份上,放我兄弟一条生路吧!” 见他如此凄切,公叔华亦是不落忍:“一父所生,何至于此?老夫向嫂嫂求情,许你一处偏远小邑,终老此世如何?总好过飘泊异乡啊!” “谢公叔好意!”公子辕亦一同拜倒:“我兄弟与公子和母子已势同水火,两不相存,此番若公叔不肯放,我兄弟二人只有自刎,也好过于来生受此屠戮。” 公叔华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打开城门!” 朝歌城外南向的官道上,数百铁骑正在疾速奔驰。天边现出一缕鱼鳞般的晨曦,视线依旧昏暗。走到一个岔道口,领头的几匹马踌躇起来,原地打起了转转。 公孙禹跳下坐骑,蹲下身来,就着火把的亮光细细察看了一路,迅速上马,手中马鞭望左手边一指:“他们一定是向这边逃了,这条道一直走直通濮阳,那是公子辕的封邑。若让他们回到濮阳,定会据城为乱,成为我卫国的心腹之患。儿郎们,时间紧迫,各人下马卸去重甲,除了刀剑弓矢,什么都不要带!” “诺!”空旷的黎明荒野之上,响起一阵铁器金属碰撞之声------- 不一会儿,地上留下数百副亮闪闪的铠甲,一排排整齐地置于荒野中,如一队队整装待发的武士在静静地等待出征------ 一夜混战,一地狼藉,公子和踏着淋漓的鲜血与堆积如小山般的尸首纵马入城。街市两旁的店铺有些还在冒烟,那是激战中火箭头射中的结果。浓烟混杂着肌体焦臭的味道直往鼻翼里钻,此时公子和的心中并无多少胜利者的喜悦,反而体会到的是无边的沉重。 一辆装饰豪华的驷马轩车沐着晨光而来,那是釐太夫人的仪仗。公子和见是母亲来了,急忙下马迎候:“母亲,原是儿子护卫不周,让您受苦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六十七 釐侯丘 一双纤手掀开锦帘,釐夫人降车扶起儿子。眼前的公子和虽然依旧只是个十一二岁的稚嫩少年,但这几年屡经历练,眉宇间已不失君主的威严稳重,举止间亦有行伍之人的杀伐决断之气。看来,自己这半辈子的心血没有白费! 事出紧急,釐夫人已来不及对爱子嘘寒问暖,直问道:“你兄伯从南门逃了,你可知否?” 卫和表情并不诧异,他点点头:“儿子已知,他已兵败,再无回天之力。不如随他去吧!” “糊涂!”釐夫人柳眉一竖:“他在滑地伏击你时,可曾念及半点骨肉兄弟之情?和儿呀,权力斗争只有你死我活,哪里来的温情脉脉?他毕竟是告过庙,当过多年卫世子才即的位,只要他活一日,你在君位上便一日不得安生。” 眼见卫和神色一动,知是有所意指,釐夫人顿了顿道:“和儿,你反过来想想看,若今日事败的是咱们,他卫余肯否给咱们娘儿俩留一条活路?” “母亲说的是,的确是儿子思虑不周。”卫和急急叩首:“儿这就去叫上隗大哥,统领人马前去追赶。” “慢着!”釐夫人拉住儿子,低声问:“东西南三门,为何卫余偏偏选南门?公叔宅心仁厚,念着与你父侯的兄弟之情,再加上他兄弟二人苦苦哀求,怎会对他卫余斩尽杀绝?定是有人指点迷津,他们才恰选的南门出逃。” “母亲,您是想说什么?”卫和有些疑惑不解:“难道您信不过隗大哥?” “和儿啊,”釐夫人有些欲言又止:“我是担心他与那卫余的关系------” 卫和释然:“我懂母亲之意。朝歌人都说,隗大哥是我兄伯的私生之子,然自他归我麾下,几年来出生入死,我卫和如今的一切,一多半都是隗大哥打下来的。我信他!” 说完,他纵身上马,高声喝道:“传令兵,速传隗将军与我一同出城!” “和儿!”釐夫人拉住卫和的缰绳:“为娘已派公孙禹领三百人出南门追击,他沿路会留下标记,你循迹去追,与他会合!” “原来母亲已有安排,儿子这便去了!” 二百来人二百多匹马没命价地跑了近两个时辰,天光放亮。眼见离朝歌已近百里,一行人又困又乏,饥渴难耐,眼见路边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河边正有一块空地,众人便都不肯走了。人人央求卫伯余歇歇再走,千万不能把马累坏了,此去濮阳尚有数百里脚程,若马倒下了,便再没得换的。 公子辕也是无精打采,他自幼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生活,何曾吃过这般苦头?卫伯余见这一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侍卫们这般狼狈模样,亦是于心不忍,无奈地叹了口气:“在这歇歇脚,吃点东西,饮个马,半个时辰后,咱们接着赶路。” 一听这话,众人兴高采烈,饮马的,拢柴薪的,忙个不停。 寂静的小河边顿时热闹起来,一溜十几处篝火升起乳白色的炊烟,烤鱼与黍米粥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忽然,在道口值望的兵士急急赶来,高呼道:“君上,公子,北面扬起烟尘,似乎有兵马向这边赶来!” 卫伯余首先反应过来,他一脚踢翻正翻滚着黍米粥的铁锅:“快,都把锅踢翻,把火熄灭。这烟火会把追兵引来的!” 一阵“叮当”乱响之声,十几处篝火瞬间熄灭,快到嘴的早膳也泡了汤。公子辕翻身上马,拔剑呼道:“儿郎们,快上马!” 卫伯余吼道:“辕弟!追兵已近,濮阳怕是去不成了,不如占据一隐匿高处,据险以守,或可逃出生天!” 姬辕极目四望,河对岸正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丘,在这平原之地显得十分突兀。便一指那里:“咱们上马,这河不深,蹚水过去,占据那座山丘,如何?” “好,就这么办!” 马蹄纷纷,小河的碧波被踏成颗颗碎玉,四处飞溅。 方才,卫伯余便觉得这小山丘有几分眼熟。待过得河来,细细看去,不由惊呼:时也!命也!这山丘竟然就是釐侯丘,也就是他父亲卫釐侯的坟茔。 当初,父亲卫釐侯下葬于此。古时无论天子还是国君,新君即位后的当年仍是沿用先君之元号,待第二年元日之后才能改元,正式告庙即位。论礼,他应该在告庙改元之后,正式为父亲的坟茔举行“封土仪式”,也就是封上墓道。可是,他改元即位之后,正赶上周王大丧,他急奔镐京而去。回来后,又一事接着一事,连父侯的“封土仪式”都没来得及举行。这事,还被太夫人当做一个把柄四处宣扬过。 如今,自己兵败出逃,走投无路竟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釐侯丘,岂不是命运使然? 他郑重地下拜长揖道:“父侯大人在上,不孝子余被嫡母幼弟暗算,沦落至此。望父侯英灵在上,护佑余躲过此劫,儿日后定当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公孙禹轻装简从,纵马飞驰,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蹚过小河水,只看到卫伯余一行登上釐侯丘的背影,隐约似有一二百人的规模。顿时气急,指着丘顶大骂道:“不孝逆子,以为躲在先君的坟茔上,我便奈何不了你这竖子么?来人,放火烧山!” “将军,不可呀!”身旁的裨将劝道:“这里毕竟是先君的墓葬所在,若放火烧山,这------您便罢了,公子可得背上一辈子的骂名啊!再说,咱带的火油都在路上点火把耗尽了。” “他说的对,公孙将军可得三思!”远远传来一声洪亮低沉的男声。公孙禹在马上抬眼望去,只见一队十余骑飞马自北而来,为首的一人肤色黝黑,目光炯炯,不是荣夷又是谁? 从心底里讲,公孙禹是十分看不惯荣夷这个人的。不仅因为自他来了之后,分走了釐太夫人对自己的信重;更是因为此人心机深沉,意不可测,令人望而生畏。可偏偏他在扳倒卫伯余之事上运筹帷幄,深得太夫人信任,自己不得不与其虚与委蛇。 公孙禹强忍心里的厌憎,上前施礼道:“原来是荣夷先生!不在城里帮着太夫人与公子稳固大局,来此何干?咱们都走了,谁来护卫太夫人与公子呢?” 对于这种深藏于内,若隐若现的鄙夷,荣夷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虽在马上,也立刻还礼道:“听说卫余逃跑时身边尚有二百多轻骑扈从,太夫人放心不下,特命在下前来襄助。哦,对了,公子和率领大军随后便会赶来。” “哦!原来如此。”听说公子和即将前来,公孙禹收敛了些,搭讪问道:“适才先生说不可放火烧山,不知有何缘故?” 荣夷淡淡一笑:“前两个缘由您的属下已经讲过了。还有一个原因,将军身边只有三百轻骑,人数只略多于卫余所属人马。若放火烧山,他们狗急跳墙,瞅准一个口子全力突围,将军势不能挡。届时,我等岂不只能眼看着他们逃脱?” “可是,若不如此,他们要是依然全力突围,我手上这三百人依然是顾头顾不了腚。那又该当如何呢?”虽然觉得对方言之有理,可公孙禹依旧想为难他一下。 “这个不难。三百人虽不多,但釐侯丘弹丸之地,包围它却是不难。请将军散开轻骑,将此丘团团围住。另外,”荣夷转向那裨将:“请小将军带着手下将剩余火油点着箭头,时不时往丘上射出。这样,他们忙于救火,哪里有心思想着突围而出?稍待片刻,待公子大军到来,一举拿下此丘,生擒卫余兄弟!” 公孙禹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他转向那裨将:“还不依先生之计而行?” “诺!” 说是片刻,但公子和的近万人马赶到釐侯丘时,已是时近正午了。公孙禹望得脖子都酸了,火油也用完了,这才远远望见那巨大的绣着“和”字的锦旗。 一见面,公孙禹又提出要放火烧山,公子和皱着眉头断然拒绝了:“此乃先侯之墓寝,父亲安眠与此,身为人子,岂能搅得他地下不得安宁?” “可是,不如此,他们居高临下,硬是不出来该怎么办?”公孙禹急切地问道。 “好办!”隗多友朗声答曰:“只须用密集的箭阵,逼他们出来就行了。” “若是他们就是不肯下来呢!”荣夷拖长音问道。 “那就变成刺猬好了!”隗多友明白因卫伯余出逃,釐太夫人已开始怀疑自己了。反正自己已放过卫余一回了,就还了他那点情了,接下来各为其主,谁也不欠谁的了。打定主意,他大吼一声:“儿郎们,列箭阵!” 上万铁骑听他一声令下,迅速呈扇形将釐侯丘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密密匝匝,莫说是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六十八 往事如烟 虽是冬日,但正午日光正明,骑兵们的铠甲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寒光,刺得丘上的敌军睁不开眼。 阵已列好,隗多友取下背上大黄弓,望着湛蓝的天空射出一支鸣镝。伴着那刺耳得令人心悸的鸣镝声,骑兵们在马上望天搭箭,同时射出两支箭矢。霎那间,两万支箭从四面八方密如飞蝗地向釐侯丘射去,它们在空中划出的恐怖弧线似乎能把空气撕碎------- 箭矢钻入釐侯丘的灌木丛中,发出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声。这一波箭阵刚结束,又是第二轮箭雨袭来,釐侯丘仿佛被鲜血浸透,变成了人间地狱。 隗多友放下大黄弓,面无表情地转身对身后的公孙禹说道:“可以了,将军可以带人攻上山丘了。” 从正午到黄昏,釐侯丘遭受火苗箭矢,已是一片血海。公子和与荣夷站在山丘之下,丘上的震天杀声就在耳畔,丘上各处漫起滚滚浓烟,其间不时有几处金赤的火焰傲然闪动。天色越暗,火光就越亮,似是神话里的天神,身披战甲,踩着烽烟雷鸣,下凡来诛妖降魔。 困兽犹斗亦是垂死挣扎,确认丘上再无活口后,公孙禹领人清点尸首,一具一具地扒拉来扒拉去,好容易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翻过来一看,却是早就断了气的卫辕。应该是被隗多友的箭阵射死的,背上密密麻麻插了十几支箭,眼睛圆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可无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卫伯余的尸首。公孙禹越找越急,顶着冒犯先君的罪名,却依旧让卫余给跑了,自己可怎么交代呢? 正着急间,忽见自己的裨将赶来报告:“将军,在墓道口发现血迹!” “什么?”所有人闻言大吃一惊,没想到卫伯余会在走投无路之际钻入先釐侯尚未完全封合的墓道之中。这下,可麻烦了! 中原的诸侯墓葬一般都是平地起丘,先挖墓穴,之后再将余土填于穴上起冢。一般来说,在位时间越长的君主,拥有更长的时间为自己修墓造陵。卫釐侯在位近三十年,他的墓穴不小,深度直达地下五六丈,其墓道入口位于半丘之腰。顺着墓道往下就是地宫。好在地宫早已封死,卫伯余若进去,只能藏身于阴暗的墓道之中。 公孙禹第一个着了急,他是在釐夫人面前立过军令状的:无论死的活的,一定要把卫余擒住。他管不了那么多,撩起袍子便要往墓道里钻。 荣夷挡住了他:“将军不可!这墓道你不能进!” 《周礼》视死若生,对于诸侯的葬制有细致的礼仪规定。地宫封闭到墓道闭合,只有逝去先君的直系子孙方能进入墓道检视,之后由现任国君亲自主持封合墓道入口。若有他人进入,视同谋反。从这个意义来说,便是先釐侯的嫡亲弟弟公叔华,也没有资格进入墓道。 公孙禹不服气:“我也是姬姓卫氏之后,有何不可入?再说,这入口虽有血迹,焉知不是调虎离山之计,若不进入探知一番,太夫人与公子如何安得下心?” 公子和也是十分踌躇,仅凭墓道口的血迹并不能确定有人躲在里头,更不能确定此人就是卫伯余;可若不进去确认一番,此人若生遁亦是后患无穷。他咬咬牙:“行了,我亲自进去看看!” 此言一出,无论公孙禹还是荣夷都是坚决反对:“断断不行,卫余最恨公子您了。若他真在里头,定会对您不利!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宁可不进去,公子您也不能以身犯险呀!” “我进去!”隗多友大呼一声,所有人都觉十分意外,再思之却觉得再合适没有。隗多友的身世扑朔迷离,但不管他怎么说,他一定是先釐侯的子孙,进入墓道并不违礼制。 他接过兵士手中的火把,猫腰要往里钻,公子和挡了他一下:“隗大哥,区区一个卫余,远不及您的性命要紧!还是莫要去了吧?” 隗多友淡淡一笑:“公子,有些事,一辈子悬而未决比死还难受!您让我去吧!” “唉!”公子和轻叹一声:“就知道拦不住你!也罢,大哥千万当心,若有不对,马上回来!” 墓道狭长而逼仄,越往下走越幽暗,尽管点着火把,但隗多友也只能看清自己脚下这一方地界。这墓道,真的像一条通往幽冥地府的专道。隗多友走路姿势很特别,是挨着道壁侧着身子一点点往下挨,这样的姿势可以观察自周的动静,以防止有人向自己偷袭。 这墓道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空气越来越稀薄,手中的火把也一点点变得微弱暗晦,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再找不到人,隗多友就打算上去算了。 “你的箭阵的确是厉害得紧!”黑暗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十分突兀,把隗多友吓了一跳。 他猛地举起手中火把残烬,余光照亮了一张熟悉却又在此时变得十分恐怖的脸。是卫伯余!往日勉强可算是棱角分明的脸上此时遍布血痂,也不知是脸上受了箭伤,还是别处的血涂抹上的,再加上他发簪脱落,披头散发地十分可怖。看上去活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再往下看,卫伯余是坐在地上的,大腿上有个黑乎乎的血洞,还在往外冒血泡。身子一旁一支折断的箭上还留有斑斑血迹,他自嘲地笑笑:“若不是辕弟拼死护着,此时的寡人早被你的箭阵射成了一只刺猬了!” 想到公子辕的惨状,隗多友心中也颇不是滋味,他撕下袍子下摆递过去说:“包扎一下吧,不然血流干了,你可就没救了!” 卫伯余倒是接了过去,却并不拿来包扎腿上的伤口,只是抬头看着隗多友的眼眸,有些发怔,喃喃道:“你------长得挺像你娘的!她也有这么一双眼睛------” “别说了!你不配提她!”隗多友怒吼道。往事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从他能记事起,养父姬郑就一直为了眼前这个男人殴打自己的母亲。瞪着通红的双眼,紧攥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娘的身上,嘴里还不断咒骂着:“你这被卫君父子玩剩下的贱货,老子就当给卫世子养了个外室------”云云。 那时他还太小,虽不知什么是“外室”,但也明白这不是好话。等到后来,他渐渐长大了,也明白了“外室”的涵义,明白了朝歌城中为何人人用那么鄙夷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变得沉默。每日里只发狠地练功,练箭,人人看不起他,自出生起他隗多友就注定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没人能为他撑起一片天。 他还记得,母亲刚开始挨打时只是默默忍受,最多只会噙着眼泪乞求养父相信她的清白,辩解几句。后来,母亲便不再辩解了,养父再打她,她也开始反抗。曾经有一回,被打急了,母亲用愤恨的眼神看着养父,冷冷地说:“你既然这么嫌弃我,有本事跟君上说呀!就说你不要我们娘俩了,嫌我们脏,把我们退还给卫宫好了!说我是世子的外室,你有本事去找他呀!你有刀剑把世子杀了呀?只会在家里找我们娘俩出气,你算什么男人?我部落里最下贱的奴隶都比你有骨气!” 他记得,养父当时气得肺都快要炸了,将母亲打了个半死。自己前去护母,也被他甩了出去,头撞到地上,晕了过去。等自己醒来,母亲跟没事人一样温柔地照顾自己:“别怕,友儿!以后他再也不敢打咱们了!” 是的,自那以后,养父再没打过母亲。只是把她当成空气一般的存在------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男人,是他造成母亲的一生坎坷,是他害得自己有族难归------ 卫伯余的问话将隗多友从对往事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子良,你娘临终前应该已经告诉你了,你——不是寡人的儿子,而是寡人的兄弟,对吗?” 隗多友不说话,代表默认了。 “那么,你是不是非常恨寡人?恨我害了你母亲,也害得你流离失所,唉!本来,你应该是堂堂的卫国公子,就像公子和一样。如今,却血统难明,百口莫辩。你恨寡人是应该的。”火把已完全熄灭了,墓道陷入无边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这样也好,以免彼此面面相觑,反而尴尬。 黑暗中传来卫伯余的一声长长的叹息:“其实,自躲进这个墓道,寡人便知道你一定会进来。寡人一直在等你呀!当年的事情,你娘来不及说,寡人却不能不告诉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年的事,寡人不想永远就这样封存于这墓道之中,应该让你知晓。你现在倾全力辅佐的是怎样的一对母子------”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六十九 玉隗 我是先父卫釐侯的嫡长子,母亲是他的原配正妻,出生后不久便被立为卫国的世子,名正言顺。我母亲生下我与弟弟公子辕后,年近三十,渐渐人老珠黄,不能得我父宠爱。就在此时,隗戎部为表示与卫国结好通盟之诚意,将公主入献我父为次妃。 这位异族公主号称是“草原第一美女”,因自幼生得如花似玉,部落人称她为玉隗。自她入宫之后,我父十分宠爱,将我母子三人抛至脑后。我不服气,便时常想着报复这个女人一番。 有一回秋猎,父侯要带着玉隗和公子们一同前往。我预先使了些手段,出猎前,派人去马厩给玉隗的坐骑吃了沾了巴豆粉的草料。到时,再给她牵一匹自幼由我调理的马驹,到时那马只需听我一声呼哨,定会把玉隗摔个仰八叉。摔不死她也弄个重伤,叫她成个瘸子更好。 出猎那天,我还记得是个和风丽日的晴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玉隗,只一眼,我便明白了父侯为什么如此宠爱她,换我也会一样。 她真的很美,卫宫也算是丽人云集之地,可是这女子的美是我所见过的女子中没有的。细想起来,她的五官身材也并不是如何的惊世骇俗,可就是美------这美不是想让男人将她压在身下行那苟且之事,其实,一点这样的念头都没有,而是——心疼。看着她,我就忘了我是谁,只想变成风,变成气,围绕在她的身边,替她解开心事,抚平忧伤------ 那时我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亦是情窦初开之时。那天玉隗的穿戴装扮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她上着一件窄袖短衫,外罩一件黄金细甲,腰间一条五彩丝绣带,头上玄色轻绡抹额。腰悬箭袋,手执朱弓,一身妆束好不整齐,别是一番风采,与中原众女不同。她驰到哪里,众人的目光便跟到哪里。 于是,一直到围猎结束,我的呼哨始终没有打。回宫后,我是夜夜辗转难眠,虽然知道玉隗她是父侯的次妃,是我不能窥视的女子,可是------我就是忍不住。父侯已年近四十,我才真正与她年貌相当啊!或许------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玉隗身边有位侍婢,原是我母亲宫中的婢女,特意安排在她身边以做耳目的。我想着,既是我母亲的人,一定不会声张此事。于是,特意用帛书写了一首《诗》,托这侍婢代为传递。我不知玉隗心意,也不敢写得太露骨,只录了一首我们卫国流传的一首《竹竿》,以慰她远嫁思乡之情。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磋,佩玉之公傩。淇水悠悠,松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那侍婢将帛书拿走后,我便日夜如坐针毡,等着玉隗的回音。可三天过去了,依旧毫无音信。我很丧气,便到后花园走走散心。正走着,忽见道旁的大树上掉下一只还不会飞的乳雀,我正要爬树把那小鸟送回巢,忽听身后一声清脆的女声说道:“世子,不要!” 我一回头,只觉得自己眼前一亮,是她,是玉隗!她疾奔过来说:“世子,你若爬上树,雀儿定以为你是想对它们不利,一定会拼命啄你的!” “那可怎么办?”我问。 玉隗一笑,她笑得十分好看,像皎月出云一般柔美:“你只需把这乳雀放在树下,咱们走远些,大鸟就会用嘴把它们的孩子叼上去的。” “真的吗?”我将信将疑。 “真的。” 我们一起退到几丈外,躲在草丛中,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两只大雀从树上飞下来,扑打着翅膀将那小乳雀叼了上去。 我十分开心,正要对玉隗说些什么,一回头,却见她已走远。那次偶遇,让我有了希望,或许------玉隗已收到了我的《诗》,她-----或许也有意? 没想到,这次偶遇之后,突然事情有了转机。那个侍婢带来了玉隗的口信,让我第二天申时前往卫宫后园里见面。这消息令我欣喜若狂,晚上激动得觉都睡不着,一整日心如撞鹿。 第二天申时未到,我提前了半个时辰来到那里。正值秋日,园里的菊花盛放,暗香扑鼻。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子的轻声吟唱:“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不满一小筐。我啊想念心上人,菜筐弃在大路旁。攀那高高土石山,马儿足疲神颓丧。且先斟满金樽酒,慰我离思与忧伤。登上高高山脊梁,马儿腿软已迷茫。且先斟满大杯酒,免我心中长悲伤-------” 是玉隗的歌声,唱的是卫国民间流传的小谣《卷耳》,可词却不大一样,更加俚语化一些。这唱词情致缠绵且浅近易懂,仿佛是说一名女子思念心上人,引颈侧望,想长久追随在他的身旁,却为世路风雪所阻,无法如愿。思之深而怨之切,爱成痴而歌咏怀,徘徊惆怅中又蕴含着无限的神往。那歌声缥缥缈缈,溶溶荡荡,一时如在耳畔,一时又杳邈难寻,我竟不知玉隗有如此动听的歌喉。 这是为我而作的歌吗?我们卫国民风开放,男女情歌对唱是习俗,既然玉隗已把话挑明,我也该和一曲更直白些的。于是,我清了清嗓,唱了一首母亲教我的《陈风东门之池》:“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可以待我刚刚唱完,就听见一声断喝:“逆子!竟敢行此悖逆之事!” 不知什么时候,父侯已站在我身后,而一边的是一脸惊惶难以置信的母亲。玉隗疾奔过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父亲一耳光掴倒在地,怒骂道:“戎狄女子果然不守妇道,竟与世子勾搭,如此不贞之妇,寡人要你何用?” 玉隗反复辩解:“妾只是来后园练一首新曲,准备在君侯万寿之时献唱的,不知世子为何在此处,请君侯明查!” 父侯怒极,什么都不肯听,只命令将我与玉隗分别看押起来。 “我在卫宫用来看押罪奴的排屋里关了整整两个月才被放出来,那时候玉隗已被先父许配给一个远支宗室为妻。” 说到这里,黑暗中传来卫伯余一声长长的叹息,夹杂着些许愤懑:“那个姬郑,也就是你的养父,他的父亲算是我父侯的庶从兄,与公族关系已远。家中寻常度日都艰难,他是靠着给石角做门客,搭上了关系,这才谋得宫中侍卫的职务。玉隗嫁给他,从卫宫第一宠妃沦落为一个朝歌平民之妇,真是委屈她了。父侯看在你的面上,让玉隗把陪嫁都带走,你养父家这才置了宅院与奴仆,可他------却心存不甘,薄待你们母子------” 隗多友听到这里,忍不住回了一嘴:“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你是怪我没有向父侯言明玉隗之冤情吗?”卫伯余语意凄凉:“你以为我不想吗?可自我被放出来后,虽然世子位依旧,可父侯对我母子日渐疏远,常常一年见不上两三面,还只是在祭祀之时。再说------木已成舟,我再说什么都晚了。” “不管怎么说,先侯还是看重你这个嫡子的。”隗多友不无讥讽地说道,下一句他本想说“比起我来,你又有什么好怨的?”想想这话过于矫情,便硬忍下没说。 卫伯余哪里听不出这样的弦外之音,他回了一声哧笑:“你以为,父侯是看重我这个儿子?错了。我母亲本是陈国公主,为了我的事,娘舅陈侯屡派使臣来朝歌为我求情。再加上,母亲为保我的世子之位,早早替我定下了石角之长女为妻,父侯看在陈国和石大夫的面上,为卫国朝局稳定计,这才饶了我。 至于玉隗,听说父侯本要处死她的。但刚与隗戎交好,若如此行事,盟约不成,或会引来兵祸。再加上玉隗已有孕在身,这才如此处置的。” 隗多友有些不解:“那为何非要将我娘改嫁?先君明知我是他的儿子,却非要把我放逐在外?这是为什么?” “当年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若留玉隗在宫中,我父子总会遭人诟病,久而生隙。再说------”他咽了口唾沫:“我母亲也怕玉隗留在宫中,我会不死心,再生事端。便想将她改嫁他人,永绝我念。” “结果,倒遂了你的意了。”隗多友语气冰冷。 墓道忽然亮了起来,原来是卫伯余颤抖着用火燧点燃了地宫入口的一盏烛台。晦暗的灯光照着他苍白的面庞,毫无血色,连鼻头都陷了下去。隗多友在战场上拼杀数年,心里明白得很,这是失血过多,即将血枯而亡的征兆。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七十 卫国新君 [] <a href=" target="_blank"> 卫伯余的语速明显加快:「我快不行了。你不要怪你母亲,她这辈子命已够苦的了。其实,也不能怪姬郑。本来,一个男人得了像玉隗这样的妻子,谁不是如获至宝?可时间长了,周围的人风言风语,让他抬不起头来。他不能恨先侯,也不能报复我,甚至连你都得给三分颜面,就只能拿你母亲出气了。 我一直派人在外头打听着玉隗的消息,知道她过得不好,我心如刀绞。后来,想出一个歪主意,给姬郑送了两名姬妾去。本意是让他待玉隗好些,谁知他像悟到了什么似的。之后,他每次殴打玉隗,都能从我那里得到些许好处,比如钱财,田地,奴仆,甚至是升官进爵------ 终于有一回,玉隗受不了了,主动托人找我。她对我说只要我能自此护着她们母子,她什么都答应我。后来,我便找机会把姬郑调往成周八师,长年驻守函谷关,玉隗的日子这才松快许多。」 「你别说了,别说了!」隗多友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懑,天月剑一挥,烛影在剑风中一晃,幸而没有熄灭,他愤怒地吼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算什么?害了我们母子,又来施舍可怜我们,有意思吗?」 「是我害的吗?」卫伯余也提高了嗓门:「那件事后,父侯将我母子完全抛至脑后,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这一切都是谁设的局?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1 隗多友心中念头一动:「你是说------那个侍婢?那个替你传诗给我娘的侍婢?她是谁?」 卫伯余轻舒一口气:「你终于明白了!这些事也是后来我才慢慢知晓的,当年玉隗根本没收到我写的诗,她去菊园真的是练歌的,那时父侯即将生辰,她那段时间每到申时都会去的。至于我母亲,也是那个侍婢报告说,玉隗跟一个侍卫好上了,要在那时私会。我母亲认为这是扳倒玉隗的好机会,根本不知道那侍婢所说的奸夫就是我。 那侍婢本有姿色,虽不如玉隗,但在卫宫中也算是出色的了。我母亲一直压着她,可在玉隗身边时,毕竟得到了我父侯的关注。玉隗出宫后,这侍婢举告有功,被升为次妃,一举顶替了玉隗的地位,成为卫宫第一宠妃。逼得我母亲郁郁而死,她又被立为正夫人,她是谁,不用我多说了吧?」1 隗多友只觉手脚冰凉,心中惊疑不定:他说的是真的吗?难道,我一直都在认贼作父不成?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就是事实!」卫伯余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帛书,展开来,用食指蘸了自己腿上的鲜血,在帛书最后签了名,递给隗多友:「这是太夫人一直逼我签的让位诏书,现在,我已署了名。你出去交给和弟。以后,他就是卫国的新君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卫余是个庸人,无德无才,易上人当。和弟文韬武略比我强得多,也比我更适合这个君位。我只是------恨他的母亲,与他无关!」 隗多友接过帛书,卫伯余欣慰地长舒一口气:「我终于可以放心去见父侯与玉隗了!」 他忽然直盯着隗多友的眼睛:「子良,可以让我摸一摸你的眼睛吗?那是跟阿玉一模一样的眸子,管姬也有------可是她终究不是阿玉,不是!」 隗多友迟疑地走近,卫伯余抬手轻轻触了触那琥珀色的眼眸,隗多友只觉眼皮一阵冰凉,再睁眼时,卫伯余已气绝了。他叹了口气,合上了卫伯余的双目,转身向墓道上方走去------ 在隗多友二十一岁的人生中,还从未走过如此漫长而幽暗的道路。 他挨着墓道的夯土壁,手脚并用摸索着一步步向上蹭着,耳畔回想的却是母亲临终前对自己的最后嘱咐。那时,母亲已是奄奄一息,可还是挣扎着对自己说: 「友儿,娘这一生就是吃了轻信他人的亏,害了自己,更害了你。如今,后悔也晚了。你早知姬郑非你生父,娘出卫宫时已有身孕,是卫侯的,你本该是卫国的公子。姬郑,卫侯------他们一个比一个更不堪------世子,倒对为娘有那么一分真意,可他还是更爱自己一些。友儿,娘去了,以后你若想活得自在,还是离开卫国这个是非之地的好。」 是啊!如今真相已明,自己怎么可能屈居于那蛇蝎心肠的太夫人手下,听她差遣呢?可是离开朝歌,自己又能去哪里呢?隗戎残部已被他自己全部迁入卫境,自此后天下再无隗戎,草原亦非他容身之所。天下之大,何处可依?1 不知摸索了多久,头顶上方攸地漏进一线光亮,接着是在墓道口警戒的士兵欢呼起来:「隗将军出来了!」 卫和紧赶上来拉住他,一脸关切地嘘寒问暖,隗多友心里膈应,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胳膊,从怀中拿出那方帛书:「公子,这是他------留给你的。」 卫和打开帛书,从第一行读起,当目光落到最后用鲜血蘸写的署名后,嘴角抽搐了几下,将帛书递给急切凑上来的公孙禹。后者喜形于色:「公子,太好了!这样,您嗣位为新君就更是名正言顺,水到渠成了!」 「他------真的在墓道里吗?」卫和没有理会公孙禹,径自问隗多友。 「是的,他腿上受了箭伤,将帛书交给臣后,便因失血过多咽了气。」隗多友抬起头,迟疑地问:「公子,要不要将他的遗体挪出来,好生安葬?」 「公子不可!」卫和还来不及回答,荣夷紧上一步低声反对。他挥手让四周的侍兵们后退几步,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公子,若将卫伯余之尸抬出墓道,入殓收殡,他受箭伤的事必会泄露出去。届时,人言鼎沸,于公子甚为不利。不如就此封了墓道,对外头就说嗣君纯孝,绝食自殉先君,如何?」 卫和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一会儿看着手中帛书,一会儿看看黑洞洞的墓道口,似是难以决择。公孙禹急了:「公子,事不宜迟。速速了结此事,迟恐生变哪!」有一句话他不好说,依着隗多友与卫伯余的关系,他严重怀疑此人未死,而是躲在墓道里,待机出逃。不如封了墓道,让他彻底死绝的好。 他的这层意思,卫和如何不明白?他仰天长吁一口气,点了点头,公孙禹如释重负,转身命令道:「封了墓道!」 朝歌今年入冬以后,只是一味地干冷,入冬快一个月了,竟一场雪也未下。直到腊月初二,天空方阴了下来,苍黑的云压得很低,没有风,又冷又闷。当晚申时,才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下,然而始终下不大,只如烟雾一般,在寂静无人的街上飘来荡去。 南城门靠里北侧开着一家小酒馆,由于附近住的都是些庶民,这酒馆也十分的简陋,南边的土墙已裂了一道指许宽的缝隙,为防透风,店家只用了几块粗布胡乱挡住,在土墙下又堆了半人多高的砖垛。有这砖垛顶着,土墙便不至坍塌。屋中只摆了三张方桌,桌下铺着的草席多年不曾更换,黑糊糊的,破着许多大洞,隐隐地,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店中只有四个客人,似都是认识的,围着火炉鞠跽而坐,火炉上热着酒。四个人每人手里拿着一条咸鱼干,声音低低地在聚谈着什么,时而爆发出一阵会心的大笑。 门口挂着挡风的破帘子被掀起,围炉而坐的四个人被渗进来的冷风激得身子一颤,正要发作,却见十几个人鱼贯而入。对方人多阵势大,这四个人只好各自裹紧深衣,靠着火炉坐近了些,一面去取炉上的那壶热酒,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新进来的这些人。 这些人装束整齐,看衣着不似卫国本地人,倒像是哪个豪门大族家主的仆役之流。为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方面阔耳的汉子。小店本不大,这些人一进来,便呼拉拉占满了所有方桌,好在他们似乎赶了很长的路程,一坐下来便只管向伙计要吃要喝,一点没有找麻烦的意思。前头四个人这才放下戒心,继续方才的话题。 「老天是有感应的。」一位老者神神秘秘地说道:「咱们卫国新君刚即位,马上就下雪了。这所谓「瑞雪兆丰年」,等开了春定是个好年成。」 「您老说的是啊。」坐在他下首的中年汉子应道:「去年被戎人围城,又遭了蝗灾,当时您老就说了,这是嗣君无德,上天降的灾祸。可是应了呢!只不过呢,」他迟疑了会:「这新君即位,大赏功臣。怎么不见封赏隗将军呢?这朝歌城谁不知道,隗子良可是咱们卫国的「战神」哪!解围朝歌,北定隗戎,哪样不是居功至伟?怎的不见封赏呢?」 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一百七十卫国新君免费阅读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七十一 釐夫人的心病 [] <a href=" target="_blank"> 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老者看了看四周,见那些人只是一心吃喝,听口音仿佛是从函谷关那边过来的,更加放心说道:「这就跟隗将军的身世有关了。」 「哦?」中年汉子来了兴致:「莫非传言是真的?他真是前头那个卫伯余的私生子?」 「对了。」老者神秘兮兮:「你想,怎么说也是杀父之仇啊?太夫人和君上怎么能放心把军权交到他手上?我看,这隗将军在卫国也是没有前途的了!」 接着是好一阵窃窃私语。新进来的那位领头的中年汉子听着这些言论,也不言语,只是皱着眉头暗自思索------ 「密叔,咱们该怎么办?国公可是吩咐咱们定要把隗将军接回镐京的,你看------」手下低声问道。 「吃完咱们就出发,直接去隗将军府上。不要通告任何人!」密叔也低声吩咐道。 朝歌卫宫正殿内,新君即位后的第一场大朝会已经结束。 群臣已退朝,就连摄政的公叔华也已告退,可卫和却依旧坐于宽大的君案之后,没有挪窝的意思。他不走,监国的釐太夫人也不便自行回宫,心里明白,儿子这是在跟自己置气呢! 「怎么?君上这是跟哀家置气不成?不就是驱回了你提出的大司马人选,至于跟哀家生这么大的气么?莫非你即位新君,便可以不听我这个母亲的话了吗?」釐太夫人心里是有些愠意的,但语气却不似句意那般冷硬。对于唯一的这个独子,她是无论如何也硬不下心来的。 照她的想法,事关孝道,自己这般责问,儿子也该就坡下驴,谢个罪也便完了。可卫和却全不搭这个茬,只转身跪起道:「母夫人见谅,儿子并无此意。只是隗大哥在镐京陪伴扈从,又在朝歌保卫战中居功至伟,此番平定北疆也全赖他之力,封他一个大司马是实至名归。儿子实在不明白,如此顺理成章之事,母亲为何要驳回?」 「和儿啊——」釐夫人明白卫和看似谦和,但其实是有几分拗性子的,看来这事不能硬压着他,得把道理捋清才行。她耐着性子说道:「哀家何尝不知,卫国上下如今都视那隗子良为战神一般的人物?可是,做大司马,他是万万不能的!」1 「为什么?母亲,寡人即位后大封功臣,无论是公孙禹还是荣夷先生皆得高位,可偏偏陪寡人出生入死的隗大哥却未得尺土之封,这般厚此薄彼,朝歌城中已是物议沸腾,您可知否?有人说寡人刻薄寡恩,惯会猜忌功臣,您都知道吗?」卫和急得什么都顾不得了。 「和儿!」釐夫人厉声喝道:「索性今天咱娘俩便把话说开,这个大司马之位,是掌管整个卫国的兵马大元帅。封谁都可以,独独他隗子良是断断不行的!」 「为什么啊?母亲?」卫和想起那些不堪的流言,直言道:「难道那些流言是真的么?母亲也认为隗大哥是先兄伯的私生子,今后定会为父报仇不成?」 「不得不防啊!」釐夫人断然道:「你可以给他封地,封他高爵,却断断不可将全国兵马交到这样一个人手上?若他一旦有异志,你我母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现今,你既已坐上这卫君之位,就得为千秋万世考虑,明白吗?」1 「可是-------」卫和还想争辩,釐夫人已起身作势离去:「你不必再说了,只要哀家活着一日,他隗子良就做不成卫国的大司马!」 走出大殿,釐夫人低声对迎上来的巫隗说:「刚散朝,禹怕是没走远,速去请他回来,哀家在殿后外廊处等他。」 巫隗自打管姬之事后,又一直护卫釐夫人逃出卫宫大火,早已被视作心腹。听到她如此吩咐,心知是有要事,便应身向宫门处走去。 公孙禹果然没走远,不过一炷香功夫便来到正殿外廊。釐夫人一个眼神,巫隗会意,将左右侍者带至几丈远外,而她自己则在一丈开外侍候。这样远的距离,即可护卫太夫人的安全,又不至于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太夫人,唤臣前来有何事?」公孙禹见礼已毕,低声问道。 面对自己的多年心腹,釐夫人也不再伪装,直接问道:「那个隗多友这些日子在做些什么?」 「还好,没什么动静。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君上的即位典礼,再没出过门。」 「可有人上门拜访?」釐夫人追问道。 「这个倒是寻常,日日都有不少人登门,大多都是跟着他入卫的隗戎人,还有些是军中的部下------日日人来人往的,臣也不好一一查实。」 釐夫人沉默良久,忽地长叹一声:「这个隗多友,始终是哀家的一块心病啊!」 公孙禹一怔:「怎么?太夫人担心他已知晓当年之事,会对君上和太夫人不利?」 「哼!想当初那卫余为了方便与隗氏私通,在姬郑家里安插了不少人,殊不知这里头也有哀家的人手。若不是确定隗氏临终前并没来得及将当年之事对儿子和盘托出,哀家怎会让他接近和儿?可是,卫余临死之前只见过隗多友一人,他恨我至深,定会将真相告之,挑拨他们君臣关系。那隗多友为报母仇,自此后岂会真心效忠和儿?时日一长,为他人所乘,必会生出祸端来!」 她语中充满着深深的无奈,公孙禹于心不忍,表态道:「夫人想让臣做什么尽管吩咐,臣水里火里万死不辞!」 「哀家也没什么吩咐你的,只是这个隗多友呆在卫国一日,哀家便寝食难安。你明白吗?」 「臣明白。臣这便下去安排,定为太夫人除去这块心病。」 他们不知道的是,巫隗离得虽远,但对于一个练家子来说,丈把远的距离已足以使她听得清他们谈话的大致内容------ 夜静风寒,空气中有些厚重的潮腥味,也许到了下半夜又会飘雪。卫和仅带着区区十几名侍卫,急急出宫门向城南的隗多友居所驰去。巫隗的密报令他心急若焚,若母亲真的要刺杀隗大哥,那么他今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呢? 夜已深,隗宅的三进院落已是灯熄烛灭,里面的人显然都已经安歇。若是从前,他一定会不管不顾地进去把隗多友给闹醒,可如今------自从他坐上这个国君之位,就似乎与隗多友渐行渐远了,连见面的次数都寥寥无几了。瞧着黑洞洞的院门和夜影下的树枝,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恐怕早已失去这么一个敬慕的朋友了。 该怎么办呢?是守在门外,还是不管不顾地敲门,告诉隗大哥这些日子多加小心呢?若巫隗听错了,根本没有刺杀这回事,或是母亲改主意了,那么自己平白这么讲,会否让隗大哥对自己母子更生芥蒂呢?卫和踌躇起来,想走又不甘心,只好继续在街角徘徊。 卫和还能清晰地回想起第一次和隗多友见面的情景,那是在与隗戎草原交界的地方,为了争一只中箭的大雁。其实他心里清楚,那时只有七岁的他如何有这样的臂力,明明是隗大哥的箭,可他嘴硬非说是自己射下来的。隗大哥见他年纪小,也就不拆穿他了。可在心里,他对隗多友的箭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非要跟他学不可。 如今,不过短短五载,人事变迁已至于此,不由人不心生感怀。卫和正想着,突觉面上一凉,伸手摸时,却是水滴。仰起头来极目四望,满天黑沉,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但肌肤和口鼻已先眼目一步,发现了开始轻轻飘下的薄雪。 未到三更,雪已落地,看来明天应该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冰雪世界吧。若没有这俗事纷扰,自己若不是这个卫国国君,自可邀隗大哥一起围炉赏雪,和身在镐京时一样,想想都是人间乐事。只可惜------ 再次叹一口气,卫和摆摆头,仿佛是想要甩去胸口烦闷一般,伸手抹了抹面上潮湿的落雪。就在他放下手掌的那一刹那,眼角的视野上方边缘隐隐掠过一抹黑影,迅疾而过,犹如幻觉,等蓦然回首再行捕捉时,眼前已无动静。 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幻觉,卫和命令侍卫们噤声,自己静静地站在街角处,屏气凝息地注视着隗宅的方向。 果然未及片刻,屋顶上又是黑影一闪。这次因为注意力集中,看得更加真切。黑影是从墙外的马车上跃上院墙后便伏身在屋脊上凝然不动,少顷又有第二个黑影掠进,如此这般反复数次,隗宅的屋顶上已来了将近十人。 卫和正奇怪以隗多友的机警此时怎会毫无动静时,隗宅角楼的窗户突然晃了一晃,而几乎是在窗扇晃动的同时,屋脊上一声闷哼,已有一人头朝下坠入院中。夜幕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修长而柔韧的身影,手中的长黑剑如鬼魅般闪动,余下的几条黑影已被尽数逼退回了东厢房顶,抵挡得甚是狼狈。 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一百七十一釐夫人的心病免费阅读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七十二 雪夜不速客 [] <a href=" target="_blank"> 卫和脸上刚刚浮起一丝赞赏的笑容,下一个瞬间又僵住了。因为视线内又出现了另一拨来袭者,自另一个方向而来,似乎正在找合适的角度弯弓搭箭。他来不及多想疾奔上前,口中大喝一声:「什么人敢夜闯隗将军府?」 话音未落,他已循着第一拨刺客踏上了院墙外的马车车顶,跃上了隗宅的屋顶。侍卫们有的跟着他跃入,功夫不济的便去撞门,一时声势颇为壮大。 卫和拔剑,挑了一个最前面的,当头劈下。对方显然是没想到还有人来相救,初时有些惊诧,但随即便恢复了镇定,一挥手,分出了两个人前来阻挡卫和。他自己和其他手下直扑已跃入院中的隗多友而去。1 这位刺客首领的决定虽然果断,但他却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他低估了卫和的武功。虽然只有十二岁的年纪,但釐夫人望子成龙,自幼为他延请名师,身手已算是卫国内第一流。被他分配去阻挡卫和的两个手下,第三招就被断了剑,第四招就双双倒地。只能将这位卫国新君的步子稍稍减缓了一下而已。 第二,他低估了隗宅中守卫的人数。除了卫和带来的十几名侍卫现在加入厮斗之外,隗宅中竟还有十余名身手不错的守卫,一场混战下来,双方犬牙交错,己方反落了下风。 可是,这刺客首领的实力也是不容低估的。卫和一剑劈来,招式犀利,那首领移步换影,以腕间铁刺格挡,刚压住剑头,卫和后招的一掌已狠狠拍了过来。 一掌印上前胸,对方的身子如断线风筝般飞起,卫和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可是已来不及收手了。那首领拼死硬接了这一掌之力,借力打力,身形如箭般从屋顶上落下,冲着院中的隗多友而去。 而此时,隗多友正被几名黑衣人缠住,又要提防可能隐藏在暗处的冷箭,哪里分得出心来抵挡从天而降的敌人? 「隗大哥!」卫和哑着嗓子大喊了一声,跟着那首领跃下,伸出胳膊想抓住他的腿,可已来不及了。就在那人的长剑即将点到隗多友的后背那一瞬间,眼前寒光一闪,那人身子晃了一晃,重重地仆倒在地上。一支弩箭从前颈穿透,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见首领已亡,刺客们已无心恋战,且战且退,逃不了的便自刎。一时间,激烈的厮杀渐渐平息下来。 卫和低下头,那刺客首领的尸身就躺在地下不远的地方,一柄精巧的箭端端正正插在他喉结上。虽然他胸前一片殷红血色,但那显然是受了自己一掌后喷出的,并不致命。而喉间的伤口却由于箭势凌厉,刺激得死者肌肉紧缩,别无血迹溅出,可以想象当时端坐在暗处的发箭人眼有多利,手有多稳。 「你最好别看。」见卫和似乎想要掀开死者面上蒙着的黑纱,隗多友低声阻拦道:「没想到君上您会来。」 「我------我有些担心隗大哥,特意赶过来,还好不算晚。」卫和手指已捏住那黑纱的一角,但心头却有些莫名的犹豫,并没有立即掀开。 他不是一般的贵族公子哥,他自幼习武,也见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他并不怕尸体,无论那人死相有多么难看,也不至于会将他吓倒。可是隗大哥却说:「你最好别看。」------ 这刺客就躺在面前,他的容貌被遮在黑纱之下,无论看或不看,都是同样的一张脸。就如同真相一样,无论自己明白还是不明白,那些事实都是永远存在的,并不会随心意而改变。 卫和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揭开了那张轻薄如无物,却又沉重若千钧的面巾。 只一眼,目光便是一跳。手指慢慢握成拳头,面颊上的肌肉因紧张而闪过一丝痉挛。那是一张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陌生是因为从未有过交集,说过话,卫和不知他的姓名,亦不知他的职位。熟悉是因为见过,常看他跟随在公孙禹的身边,听从并执行着一些琐碎的指令。而公孙禹,是他母亲釐太夫人的第一心腹------ 如果这样一张脸都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的话,那此刻周边的静寂则更象一张慢慢收紧的网,一寸寸地绞紧了卫和的心脏。让他痛得没法说------ 越是纯粹的静寂,越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夹杂其中。夜风吹拂树枝,飞雪飘落于屋顶,砰砰心跳,甚至呼吸之声-------不该听到的声音都听到了,可该听到的声音却一丝也没有。 堂堂隗将军府,静夜被袭,杀声喊声兵刃声足以撕碎夜空,可是却有如一粒石子落入古井,只泛起微微涟漪,便陷入无边之沉寂。弥散的血腥气在夜风中越来越淡,淡到可以完全将其忽视。 「君上,」隗多友身上的牛皮铠已被血染红,雪光反射的月影摇曳在他清俊的面庞上,显得有几分肃杀,可他开口时却语调平淡:「臣大约也该离开卫国了。」 「离开卫国?」卫和的目光仍是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尸首,喃喃道:「是啊,是该离开了,这朝歌,隗大哥确实是住不下去了------」 隗多友有些不忍心,虽说釐夫人行事歹毒,对自己从来居心叵测,但卫和这少年却从来都是一片赤诚对待自己。他将手掌压在卫和肩上,微微用力:「君上,请您现在就带着侍卫们回宫去。就当今晚没有出过宫,你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幻梦。不要胡思乱想,太夫人行事------从来都是为你好的。」 「怎么可能?」卫和站起身,回头凝望着隗多友淡琥珀色的眸子:「母亲为什么一定要杀你?难道------就因为先兄伯的关系吗?还有,隗大哥,隗戎已无,离开卫国,你要往哪里去?」 隗多友抬起双眸,神色微显凛冽:「天大地大,自有我的去处,君上不必忧心。」 一阵风雪从被撞开的门洞中卷入,带来阵阵寒气与一条人影。一个背负大黄弓的中年汉子阔步走了进来:「隗将军,逃出去的刺客已基本处理干净。」 卫和一见大惊:「你------你不是密叔么?什么时候从镐京过来的?寡人怎么一点不知?」 密叔也是一怔,旋即施礼道:「君上,早在将军在孤竹遇险的消息传到镐京时,国公爷便派小的前来朝歌接隗将军。不料路上大河涨水,多耽搁了一个半月之久,前几日方才到得朝歌。未曾来得及向君上禀报,是小的疏忽。」 卫和的目光落到密叔背上的大黄弓上,忽然明白了什么:「也难怪,的确不该禀报寡人的。否则,方才的情形,隗大哥可就凶险了。寡人明白了,既然召国公派人来接,隗大哥有了安全的去处,那么寡人也就放心了。」 谁都听得出来,他话语中泛起的苦涩之意,一时密叔也不知如何接话。还是卫和自己整理好了情绪,问道:「隗大哥,你什么时候启程?寡人要亲自护送你去镐京。」 隗多友赶紧婉拒:「这怎么能行?此去镐京时日尚远,你还刚刚即位,怎能舍下朝政为我一人远赴镐京?这绝对不行。」 卫和也犯起了倔脾气:「你不答应寡人便不走了,跟着你启程就是。反正寡人还没亲政,在不在朝有什么关系?」 眼见情形僵住,密叔只好说了实话:「君上,我们并不打算从函谷入关?而是------北上。」 「北上?」卫和有些吃惊:「大哥是想走草原北路绕泾河上游回镐京么?可已入冬了,极北苦寒之地,这该怎么走?」 他思索片刻,忽而明白了关节所在:望南走,经函谷入关这条路上,虽远离卫国,却也是其势力影响范围。兼之荣夷的南林社,在中原地区势力颇深,若母夫人不依不饶,自己也很难护隗多友周全。只有走北边,才脱离太夫人的掌控,安然回到镐京。 密叔有些欲言又止,隗多友倒下定了决心:「君上,我不瞒你。我们打算先去燕国,待冰雪消融之后,再启程。此去路途不远,你尽管放心,我隗多友的命硬着哩。」 「燕国是召氏的封国,寡人很是放心。」卫和下定了决心:「此番,寡人定要亲率精兵护送你入燕境再返国。此事寡人已决!」 卫宫内寝殿,行动失败的公孙禹正跪在釐夫人座前请罪:「太夫人,臣无能,致使那隗多友逃脱,罪该万死!」 「行了!」头顶上方传来釐夫人冷冰冰的声音:「本宫本来便没指望你能真的杀了他。那隗多友历经滑地与孤竹数次刺杀,想是个命硬有天佑之人,杀他本非易事。此番能逼得他离开朝歌,永绝后患,亦是可喜之事。你起来吧!」1 公孙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低声奏道:「只是君上如何得知此事的?莫非有人走漏风声?」 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一百七十二雪夜不速客免费阅读 第二卷 反转朝歌 一百七十三 隗多友辞卫 [] <a href=" target="_blank"> 其实他没有明说的意思是,是不是荣夷手下的南林社走漏的风声? 釐太夫人却不肯接这个茬,冷冷道:「事只吩咐给了你一人,若说走漏风声,也该从你这查起。」 「是,太夫人说的是,的确是臣的错。」公孙禹不敢再提这个话头,转而说道:「只是此番召国公专程派家臣前来朝歌,只为迎回隗多友一人。看来此人与周王室关系匪浅,若他回了镐京,在天子与召国公面前非议君上与太夫人,或对我卫国不利呀!」 「你说的本宫何尝不知?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君上驾到!」殿门外传来寺人一声尖嗓,公孙禹不及闪避,只见卫和着一身黄铜铠甲昂然入得殿来。 釐太夫人强自按下心虚,挤出微笑问道:「和儿怎的一身戎装?没听说要打仗啊!」 「母亲,孩儿已决意亲率一万精卒护送隗大哥前往燕国,特来向母亲辞行!」卫和拱手揖礼道。 「他走便走嘛,你是一国之君,岂有亲自护卫一个弃臣前往他国的道理?」釐太夫人本能地反对道。 「母亲有所不知,」卫和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公孙禹:「昨夜隗大哥的宅院遭到十余名刺客的袭击,寡人若不亲自护送,实在是放心不下。需知,寡人离开镐京之时,无论是天子还是召国公,都曾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寡人保隗大哥平安。此番必亲自护送他入燕,不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1 釐太夫人被儿子这一番抢白堵得说不出话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卫和却眼皮都不抬一下:「母亲若无别的吩咐,儿子这便出城整兵去了!」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釐太夫人气得手指发颤:「你说说,他竟然为了一个不知是叫兄长还是叫侄儿的孽种,顶撞自己的生母?这------本宫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呀!」1 初冬时分,冰雪覆盖的北国寒冷异常。时近黄昏,朔风带来北方的寒流,漫天雪花从阴沉沉的天空洒下来,把远处大漠的沙丘,古道旁的荒草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惨白色。 沉寂多时的燕南古道远远驰来一列人马,绵延足有数里长,骑士们的铁铠甲已积了一层薄雪,稍一动作,雪粒子便「扑籁籁」地往下掉落。这些甲士前后簇拥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驷马辎车,车顶上伸出一根铜管,还在往外排着乳白色的炭气。车旁的旗杆上立着一面半人高的朱色锦旗,上绣着一个醒目的「卫」字。 卫国国君的仪仗赫赫扬扬出现在燕南古道上,这还真是稀罕事。可惜这极北苦寒之地,人烟稀少,不然定会万人空巷前来观看。 尽管车外严寒刺骨,可车内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紫铜炉鼎内的银丝炭烧得通红,烘得车内温暖如春。隗多友早就脱了外袍,这会正一点点往帷窗处挪,似乎想躲那炭火。 卫和瞧着好笑:「隗大哥,你还怕这炭火不成?」 「我早说了,我这人不爱烤火,倒宁愿和儿郎们一块骑马,你非要把我拘在这里。真真热死我了!」隗多友不太好说,其实自从他在大漠中饮了狼血之后,便经常手脚冰凉,可身体却有些躁热,这种体验和常人完全不同。 「君上,隗将军,还有几十里就到了蓟南城了,燕侯会在那里迎候咱们!」帷窗外,密叔隔着厚厚的帷帘报告说。 一听到「燕侯」这两个字,卫和脸色瞬间不悦。隗多友敏锐地感觉到了,轻声问道:「君上,莫非不想见燕侯豹?」 「哼!」卫和冷哼一声:「召仲豹其人,根本不似他兄长一般谦和。大哥有所不知,这燕国与鲁国乃周公封国一般,它是召氏的封国,自恃血统高贵,以遵从《周礼》嫡庶之别著称。燕侯之位非嫡子不传,若无嫡子,便从镐京召国公处过继嫡子。可偏偏这燕国历代国君命短,要么早夭无子,要么正夫人不太生养,只得从镐京过继。前头一位燕侯正是召仲豹的嫡叔,他尚未束发便遥领了燕侯之位,自是眼高于顶,看不起旁人。」 「当年之事,臣也略有耳闻。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召仲做了燕君,当不会似从前那般浮浪才对。」隗多友劝和道。 「隗大哥有所不知,当年寡人在镐京做太子伴读时,母夫人尚未被扶正,寡人还是一个庶子。那时,没少被这召仲冷嘲热讽,算了,寡人不想见他!」卫和向帷窗外喝道:「停车!」 隆隆的车辚声戛然而止,卫和满脸歉意地对隗多友说:「本想送大哥直往燕城的,现今前方路途不远。这样,寡人分出一半人马护卫大哥如何?」 「万万不可!」隗多友心中感动,婉拒道:「这些卫兵都乃卫国士卒,怎么能背井离乡跟着我一个弃将呢?有密叔他们就行了。」 「大哥不必多心。」卫和拍着他的手背宽慰道:「寡人便在此处等候,他们护送你到蓟南城再返还就是,如此就不要再推托了。」 「既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了。」隗多友穿起外袍,正要掀帘往外走,卫和叫住他:「隗大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方得再见?」 隗多友回首见他眼圈微红,心里也是不落忍:「你明年改元正式即位,便会前往镐京朝谒天子,届时只要我在镐京,你我自能再聚。何须做此小儿女态?」 「好,寡人知道了。」卫和有些迟疑:「隗大哥,寡人一直到现在都不知晓,你------究竟是我兄长还是-----」 他没好意思说完,但隗多友却会意,回首笑了笑:「你叫我大哥,一直都没叫错。」 说完,掀帘而去,卫和被这冷风一激,恍惚反应过来。喃喃道:「原来是这样,你我真的是亲兄弟------」 燕国,跟隗多友想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本来,他以为,召公贵为周王室的世代上卿,他家的封国虽没有丰镐两京那般气象万千,至少也应该与宋卫等中原诸国繁华相若。没曾想竟是如此景象。 即便是作为国都的燕城,人口也不过万,城中民居皆是圆形夯土茅草房,看上去倒像是当年在铜绿山看到的矿奴住的那种圆窟,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燕宫也是夯土建造的,只不过有多几进屋宇,房脊高挑些罢了。城中街市萧条,根本没有几家像样的铺子,若不是亲身至此,说破天他也不敢相信这是一国的都城。 滴水成冰的冬天,地处这极北苦寒之地的燕都,更是在朔朔北风,漫天飞雪中度日艰难。屋顶得天天清雪,不然的话雪结成冰,便会压塌屋顶,就连燕宫也不例外。 隗多友坐在炕上,漆卮里盛满的是本地产的清酒,入口清冽,但后劲颇大。他喝了几卮,酒劲上来,瞧着对面坐着的召仲豹有些发愣。这哥俩长得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召伯虎腹有诗书,气质飘逸中不失持重,可这召仲豹却流露出几分浮浪了。 此时召仲豹也喝了不少,话也多起来了:「卫和那小子,听说寡人来迎,面都不肯露一个就回朝歌去了。寡人知道,他还记得镐京的事呢!唉!说起来,寡人也后悔,做这燕侯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在镐京做个浪荡公子的好!如今,寡人可比不上他卫和,不见也好!」 隗多友打趣道:「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你那时可得瑟了,连你哥哥都不在你眼里!」 「寡人也后悔着哩!」召仲豹一口将剩酒饮尽:「这燕国,就是个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一年只能熟一季庄稼,根本就不够吃,剩下的日子只能靠打猎,用些貂裘毛皮送往中原交易过活。一到入冬,那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庄稼本来就不够吃,还得分出一些来酿酒。不酿酒吧,过冬没点酒暖胃,整个人都得僵住。寡人真是受够了!」 他将漆卮重重往案板上一搁:「等开春,寡人亲自护送你回镐京吧!」 隗多友在心里哑然失笑,心道:你哪里是要护送我?分明是想回镐京享几天富贵繁华日子,又怕兄长责怪,拿我当挡箭牌呢吧? 看破不说破,隗多友笑着继续与召仲豹推杯换盏。 隗多友在燕国的日子过得分外悠闲,怎么说呢,就是太闲了,闲得骨头里都在痒痒。 整日价只能窝在炕上,哪里都不得去,不是喝酒就是躺着。实在闷了,便找几份书简来读读,说来惭愧,打出娘胎,他就没好好看过书。这两个月,倒是把该读没读的兵书战策看了个遍,闲来无事,自己也可以提笔写一两行,把从前打过的仗总结总结。 幸而早晚,他还可以在院子里练会子拳脚剑术,否则这么两个月下来,武艺怕是要荒废不少。只是不能骑马,在这冰天雪地的燕国,朔风一吹,马也得冻死。 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一百七十三隗多友辞卫免费阅读 一百七十四 叶子 [] <a href=" target="_blank"> 塞外的冬天分外地悠长,日盼夜盼,冰雪渐融,漠上的枯草根部开始显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绿色,预示着春季的到来。天光渐长,无论是密叔还是召仲豹,都是喜上眉梢,这预示着他们马上就可以启程回镐京了。这几日,连着几天收拾打点行装,安排随行人员路程,已然是差不多了。 隗多友的心中却暗自敲起了鼓,当然,他也思念镐京的故友,尤其是召伯虎。可是,自己的到来会给最看重的朋友带来灾厄么?他真的是怕了。如果是那样,还不如就留在燕国,了此余生算了。 左思右想,不觉心乱如麻,兼之太久没骑过马了,他决定出城骑马散散心密叔苦拦不住,自己又脱不开身,只得吩咐几名随从贴身跟从。隗多友有些不悦,心想自己好歹也算是卫国战神一般的人物,密叔却把自己当成需要保护的小绵羊一般,真是的! 出了燕城低矮的城门,隗多友极目四顾,但觉天高地远,荒原茫茫。触目所及,既无鸟兽,更无人迹。远处的沙丘形如海浪,连绵不断,此起彼伏。一阵风贴地而过,卷起细小的沙粒,飘飘摇摇有如轻烟一般,在浩浩荒野上流转不定。 隗多友自由自在地奔驰了一阵,许是多日不曾骑马,无论是他还是胯下的坐骑都累得通身是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觉得心中无比舒畅。干脆下马坐在地上,命令随从们将马牵去吃草,他自己则仰卧于草坪之上,欣赏这塞外的无限风光。 天空澄碧清澈,没有一丝云彩,隗多友仰望青天,顿生神往之意,心想:「我如若能化身为鸟儿,定要一直向上飞,去看看天上到底有些什么-------」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渐渐困了,清风如水,掠过他的脸庞,说不出的惬意舒适。他只觉倦意上涌,眼皮愈发沉重,终于闭上双眼,睡着了。 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反而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先是梦见自己的母亲红着双眼对他说:「你到底是谁的儿子?我也不知道啊。」后来,不知怎的,又梦到一支军队从天而降,杀光了整个隗戎部族的人,舅舅满身是血地指着他说:「------原来------他们说的没错,你------真的------会带来腥风血雨呀------」 咦?是谁把他的肩膀扯得如此用力?隗多友被晃得悠悠醒来,迷蒙的眼前出现一个随从放大的面庞:「将军,那边有一单骑疾奔而来,似是冲着咱们来的。您快看看哪!」 原来已是日影西斜时了,隗多友放目望去,果见夕阳下闪出一骑,因离得远,看不清马上之人的面容,只觉身影略嫌娇小。莫非是刺客?不像啊,哪有这般大喇喇独个人来杀人的刺客?马上那人年岁极轻,一身绿衣,骑着红马,看上去十分扎眼。 隗多友箭术超群,眼力自不是常人能比,待那单骑稍近了些,他马上看出来了:「不用如此紧张,那是个女子。」 果然是女子,且还是故人。当那女子跑上最近的沙丘时,隗多友吃了一惊,心道:「这不是叶子姑娘吗?她怎么来燕国了?」 叶子翻身下马,向着隗多友疾奔而来:「将军,叶子有要事禀报,请屏退左右。」 隗多友一挥手,她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将军,可是不日便要启程从草原经泾水返回镐京?」 这下由不得隗多友不惊讶了,这条路线她如何知晓?他一脸惊疑地问道:「你------听说已离开丽隗了,一向去了哪里?又从何处得知我的行踪的?」 叶子神情急迫:「将军不必打听这些了,孤竹王贴多尔,一直对您怀恨于心。他已于阴山隘口设下重重埋伏,想趁此机会杀了你。」 「啊?」隗多友虽吃惊,但细想来,此言中漏洞不少:「他是如何得知我的行踪的?还有,如此机密之事,你又从何知晓的?」 叶子此时反而镇定下来,缓缓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将军,其时我从来没有忘记弟弟的死。叶季死于孤竹王贴多尔之手,他是我唯一的亲人,这个仇我必须报。你离开沙漠绿洲后,我便辞别了丽隗公主,前往孤竹国寻找机会。可巧,新王即位,后宫需要侍候的宫女,我便找机会混了进去。 前段时间,贴多尔好像打探到了什么消息,天天神神秘秘地布置着什么。三天前,他突然决定离开孤竹国,要往东北边打什么猎,我便留了心。好在他是个娇生惯养之辈,到哪里都少不了伺候的人,所以我也跟着出来了。他在阴山隘口设伏,安排了无数弓弩手,定要把将军万箭射死。 将军,我拼着一死送出这消息,您可一定不能走这条路啊。这阴山隘口,可是向西的必经之路哇!」 隗多友抓住一个紧要关节问道:「那你可知他是如何知晓我要前往镐京的,又如何知晓我要走北线的?」1 「这个,我也说不清。」叶子长长的柳眉紧蹙着:「戎狄各国,在燕城,朝歌都是有些耳目的,想是有些细作也未可知。」 「那么,你来到这里他们可会察觉?」 叶子不明其意,答曰:「今日,我不当值。若是天黑前赶回去,或可无人知觉。」 「那好。」隗多友忽地站了起来,神情坚毅:「你现在带我赶往阴山隘口,先下手为强,杀了贴多尔,为叶季报仇如何?」 叶子惊得瞪大了眼睛:「将军,就凭这么几个人么?您还是从燕城多叫些人手吧!」 「不了,那样会走漏风声。只是杀个人而已,又不是攻城略地,要许多人做甚?我也受够了被人猎杀的日子,兵贵神速,咱们说走就走!」 苍穹如墨,点点星光照耀下,阴山南麓远远驰来一队人马。他们人人口中衔枚,马掌包蹄,在夜色中行进得悄无声息。 「快到了,前头有两个帐篷,住着假扮成过路商旅的暗哨,咱们得饶过去,不能惊动他们。」叶子低声说道。 隗多友转过脸,挥手做了个手势,他淡琥珀色的眼眸在星光下如夜猫之眼,锐利机敏。随从们纷纷弯下腰,只用双腿夹着马催它们前行。这里常有野马出没,纵然有人远远发觉草丛里的马影晃动,也不会在意。 阴山隘口是从周王朝的势力范围进入游牧民族地界的必经之道,两座高山之间只留有数丈宽的隘口,易守难攻。那孤竹贴多尔也是费尽了心机,才找到这么个地方来伏击自己,隗多友看着夜色中的隘口,如黑洞洞的猛兽之嘴打落了一颗门牙,不由这么想道。 约摸又走了半个时辰,叶子转过头对他说:「到了。弓弩手都布置在两座山的南面,从山脚到山腰都是,只有山的北面没有防卫,咱们可以摸上去。」 「嘿------」隗多友叫住她:「你不要跟着咱们上去,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们办完事,再下来找你。」 「那怎么行?」叶子厉声问道,旋即意识到自己音量高了些,马上压低了声音:「你不识路,我得跟你一起上去。」 「你不是说北面无防卫么?一直往上走就是了,还需识什么路?」隗多友顿了顿,看着叶子沮丧的面庞,缓了口气劝道:「你武艺不行,咱们人手不够,分不出手来保护你。」 「那------将军您多加小心!」虽不甘心,叶子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 叶子的情报很准,隗多友一行十数人在北坡的密林中穿梭向上前行,没遇到任何埋伏。一直走到山顶,向下望去,只见南坡的层层密林中星罗棋布着十几顶帐篷。其余帐篷都只够住几人,占地不过几平米,只有最大的那个看起来足可以住下一户人口,按叶子的说法,那便是贴多尔的住处了。 隗多友略一思索片刻,便有了主意,他回头对随从们说道:「你们分散到下面各处隐蔽起来,只需听到我的鸣镝声,便开始放火烧林,火燧都带了没?」 「带了。可将军,您不能一个人去杀孤竹王,必须分两个人来保护您。」随从们坚持,隗多友无奈,只得留下两人在自己身边。 三个人蹑手蹑脚摸到大帐篷附近,却见里头传来点点光亮和低低的说话声。隗多友略为一惊,怎么这么晚了,这个贴多尔还不睡,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他作了个手势,两名随从会意,从袖中掏出匕首,趁着夜色向帐篷门口的两名守卫摸去。只听「咔嚓」两声,这两人无声无息地被割断了咽喉,两名随从把尸体拖到后头,自己站在守卫刚才站的位置。反正月黑风高的,营地里静悄悄的,想是都入睡了,也没人知觉。 隗多友这才放心地靠近帐篷气窗旁,竖起耳朵细听着。1&lt;/pa 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一百七十四叶子免费阅读 一百七十五 铺排 [] <a href=" target="_blank"> 贴多尔的声音透过气窗传来:「师兄,这回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哪里知道隗多友那个兔崽子会打这里去镐京?还是师兄你消息灵通啊------」 隗多友心中一惊,师兄?不知武艺是否在贴多尔之上,看来今晚收拾他还是有点麻烦啊!难道,自己的行踪都是他的师兄透露的,这位神通广大的师兄是何人?好奇心驱使他站直身,想通过气窗窥见里头的人,令他失望的是,这气窗被毡布帘封得严严实实,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还是贴多尔的声音:「师兄传消息过来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毕竟上回在桃林,是师兄非拦着我不可,否则那个杂种早就死绝了。师兄这回怎的改变了主意?莫不是------卫太夫人的意思?」 听了这话,隗多友又惊又骇。难道上回在桃林,是这个「师兄」救了自己?他还是卫太夫人的手下?上回救我,这回又要害我,这是唱的哪出啊? 久久没有声音,隗多友正怀疑莫不是贴多尔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攸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没有改变主意,上回救他是为了卫国,这回传消息是太夫人的授意,但却不是我的意思。」 是------荣夷!他不是太夫人的心腹吗?难怪贴多尔坐在孤竹城里,却能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原来有南林社做他的消息源!荣夷其人深不可测,看来今日迎战他师兄弟二人,怕是有一场恶战了!隗多友摸了摸背上的天月剑。 气窗里又传出贴多尔的哧笑声:「师兄这是何意?难道你还敢违拗卫太夫人的意思,再救那杂种一回不成?」 「你说对了!」荣夷一声厉喝,隗多友暗叫一声不好,来不及细想,马上抽出天月剑冲入帐中。只见荣夷的剑已插入贴多尔的心窝,后者带着满面的意外瘫倒在地。隗多友进来时,荣夷正把宝剑拔出来在靴底上蹭蹭血。抬头看见隗多友,却毫无惊诧之意:「隗将军见笑了,师门不幸,出了这么个蠢货!」 隗多友皱着眉头,手里紧攥着天月剑,满脸警惕之意:「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两次救我?为什么?」 「看来,你都听到了!」荣夷面无表情,淡淡说道:「我之所以要救你,只为了君上。」 「和弟?」虽在心里叫过无数次了,但这是第一次宣之于口,连隗多友自己都没想到,旋即改口道:「你救我,是君上吩咐的?」 「隗将军乃卫国战神,君上之骨肉至亲,你的生死安危君上牵挂至深。荣夷虽被太夫人信重,但归根结底,终是君上的臣子,只能唯君命是从!」 「那------」隗多友收起天月剑:「先生两次救我性命,大恩不言谢,日后先生但有吩咐,友万死不辞!只是,」他轻声问道:「卫太夫人意欲害我,你违逆她意,回去可如何交差?先生若不嫌弃,不如跟我一同入镐京,如何?」 「将军不必挂心!」荣夷辞道:「太夫人那里,我自有说辞!此处凶险,非久留之地,将军请速归吧!」 隗多友刚走,一个娇小清丽的女子掀帘进来,一脸不解地问道:「师父,您既想去镐京,为何不应了他呢?」 「叶子,不该问的就别问。」荣夷踢了踢地上的尸体,一脸厌恶地说道:「隗多友,不过是个通往周王朝的垫脚石罢了,这条路现在还不到启动的时机。」 他神情冰冷,叶子不由打了个冷颤。 十日后,隗多友又来到了阴山隘口。 数日前的大火烧光了半个山头,黑漆漆的树桩和枝丫还东一根西一棵地在焦土般的山坡上挺立着。可远远望去,焦土下的草籽已开始发芽,现出隐隐的嫩绿色。不由不让人感叹生命的顽强与坚韧。 此情此景,隗多友不得不想起一个人来,他回问身旁的随从:「你那晚真的见到了叶子姑娘?」 「是的,将军。」随从肯定答道:「小人是第一个下山的,叶子姑娘迎上来问贴多尔是否已死,小人说是的。她让小的转告将军,弟仇已报,天大地大,她便自谋生路去了,叫将军莫要为她操心了!」 「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啊!」身旁密叔打马凑过来感叹道:「不象咱们家二公子,唉!前些日子还日日嚷着要回镐京去,这不,一听说有人在阴山隘口设伏要杀隗将军。立马打了退堂鼓,死活缩在燕城哪儿都不去了!真是!」 「这不是挺好的吗?」隗多友打趣道:「我猜,你老人家也是不想让他一起同行的吧?」 密叔一愣,花白胡须抖了两抖,忍俊不禁道:「隗将军,你可真是个机灵鬼!没错,咱们家那位二公子,可不象国公爷那般好伺候,他要是一同上路,得带多少伺候的人?准备多少家伙什?唉!他自幼过继给了燕侯做嗣子,老国公也不好管教太过,所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忽又想起一事,语气也轻快了些:「好在国公爷已给他许了一门亲事,他留在燕国也好准备秋后成亲,到时也有人伺候照管他了。否则,国公爷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闲功夫照管这个没出息的弟弟?」 「哦?是吗?」隗多友来了兴致:「燕国的正夫人,怎么也得是一国的嫡公主吧?哪国的?」 「嘿嘿,是邢国公主,嬴姓嫡女。中原这块,通婚还不就是那么几个姓氏打转转吗?」密叔这些日子和隗多友日夜相处,说话也变得随意起来,不时还开个玩笑。此时,忽转脸笑道:「怎么?隗将军也想成亲了?跟国公爷说说,想娶哪家的姑娘?只要国公爷亲自提亲,没有不成的?」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我呀!这辈子不打算成亲了,做个逍遥自在的独行侠岂不是更好?」隗多友瞪了他一眼,紧催几鞭向前驰去。 「你此番不仅违逆我意,放了那隗多友,还自作主张,杀了孤竹王。如此胆大妄为,意欲何为?」卫宫内,釐太夫人强压怒火,瞠视着伏在地上的荣夷。 「太夫人容禀,臣这么做,也是为了太夫人着想。」荣夷语中丝毫听不出惧意。 「怎么讲?」 「太夫人身监卫国,主理朝务,但这朝政迟早是要归还给君上的。虽然目下君上年齿尚幼,但心志已成,若太违拗他的心意,必然母子生隙,于太夫人不利。若隗多友此番身死于阴山隘口,君上必会震怒追查,所谓「燕过留痕」,事做得再密亦难保不留痕迹。若让君上知晓是臣提供的消息,太夫人必脱不了干系,隗多友之死会成为君上心里解不开的结。何必呢?」 太夫人听着,面色微霁,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荣夷继续说道:「何况,那隗多友已决意离开卫国,再不归来。太夫人又何必非要斩尽杀绝,让君上心里不痛快呢?」 「你说的亦有道理。只是------」太夫人迟疑道:「本宫就怕那隗多友到了镐京会在召国公面前挑拨,对和儿不利。」 「断然不会。」荣夷十分肯定:「隗多友此人是恩怨分明,他恨太夫人不假,可对于君上------他们多次出生入死,情谊非比寻常。臣敢打包票,他决不会对君上不利的。」 太夫人轻吁一口气:「罢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可那孤竹王是怎么回事?」 「太夫人容禀,我这师弟心胸狭隘,易受他人挑拨。这孤竹地处无终与卫交界之处,十分重要,倘若今后有人挑拨,贴多尔很容易受其蛊惑,与我卫国不利。所以,为长远计,不如改立其庶弟登位,再嫁一名公主过去,永结姻好,更有利于卫国。」 他说的头头是道,太夫人不断点头,微笑着说:「那你就去办吧,不日将卫余的长女嫁去孤竹。」 「诺!」 卫宫角门处立着辆马车,一个女子正不时地从里头伸出头来向角门的方向不断张望着,神色有些焦急。 不过须臾,一名身着玄色短装,身形娇小的十五六岁女子从角门处走出,女子身形矫健,似有功夫在身。她一眼便望见了角门处的马车,向这个方向挥了挥手。 「巫隗!」车上的女子迎上前去,一连声说道:「我在这等了好久了,怎么现在才出来?太夫人莫非不肯放你走?」 「叶子姐,咱们上车再说吧!」巫隗笑着答道。 二人扶携着上了车,巫隗坐定,这才缓缓说道:「我向太夫人请辞,她本是不肯的,但师父为我说话,宫中不乏伺候的人。我于市井之间,行事方便,更能为太夫人做事,她这才同意的。」 「那------」叶子很是好奇地问道:「师父这回,让咱们在城里做什么?」 「做女巫!」 「什么?女巫?」叶子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 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一百七十五铺排免费阅读 一百七十六 祁连祭天 “嘘——”巫隗示意她小点声,神色戒备地往车夫的方向看了看,这才低声责道:“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做女巫有什么稀奇的?卫国近北地,巫风盛行,这有什么的。” 叶子有些尴尬:“我------你倒是做上了家传老本行,可我哪里会呀?” “又不用你会,你跟着我做就行了。” 叶子这才放下心来,二人又说了些闲话:“你说师父为什么让你离开卫宫?” “师父行事自有他的道理,咱们照做就是。你可不能乱打听,师父为人深不可测,你我岂能胡乱揣测?”巫隗嘱咐道。 虽然比巫隗大了好几岁,但叶子在她面前,总是觉得掉了个个儿。论年纪,巫隗该叫她一声姐;可若论入师门的先后,她该叫巫隗师姐。这个时候,她也不敢再乱说话了。只在心中暗想:师父如此铺排,目的是什么呢?自己和巫隗,会不会也是师父的垫脚石呢? 隗多友一行顺利通过阴山隘口,一直向西而行。这里怎么说都是戎狄民族的地界,为了免生事端,他们化装成来收贩牛羊皮的商队,缓缓而行。 草原辽阔,冰雪一旦消融,便是一马平川,间或有一两处沙漠,但只需贮好水与食物,再加上有向导引路,通过也算顺利。这样一来,比之从中原函谷关这条常规路线,反而节省下不少路途上的时间。不过月余,便来了祁连山下,从这里一直往南便可直入泾水流域,再转入丰镐两京。 连日赶路,随从们皆都疲惫不堪,密叔决意在山脚平坦处扎营,歇息几日。隗多友早就听说祁连山的大名,如今已到山脚下,岂有不登高之理?他跟密叔讲了声,便信马由缰驰骋一番。篳趣閣 隗多友的新坐骑,是隗戎马与卫马相交而生的,少有的神骏,跑了一个多时辰,仍是疾奔不止,丝毫不现疲态。烈日当空,马行如风,不知不觉间,隗多友出了一身的透汗,迎面微风轻拂,遍体生凉,便似置身于春水之中,施施然,胸中杂念尽去,一片宁静平和,功名富贵,生死荣辱,一无动心。 又行了一阵,耳中隐约听见流水声。隗多友纵马而驰,翻过一个高坡,眼前突然现出了一大片草原,一条大河从草原中央缓缓流过,满目波光潋滟,金斑闪烁,波浪滚滚滔滔向北流去。浩浩荡荡,无有尽头。隗多友见了精神为之一振。 胯下的白马似也为这美景陶醉,不再快跑,而是放慢了步子徐徐而行,时而低头去啃地上的青草。隗多友拍了拍马的脖子,笑道:“你真贪吃,好吧,今儿个我便放了你去撒个欢!”他滚鞍下马,自行向草原深处走去。 青草没膝,随风起伏,隗多友行走在长草之中,犹如踏浪于碧波之上,浑身轻飘飘的,醺然欲醉。草原上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阵阵幽香直透心脾。远处,数座山峰巍巍屹立,与天相接,山顶上雾茫茫的一团,不知是积雪还是白云。 隗多友望着那山峰,心中蓦然升起一阵苍凉豪壮之意,暗想:“这就是祁连山吧。戎人呼天为祁连,千峰叠嶂,嵯峨险峻,果然是名不虚传。人道是千山雪,大漠风,不来塞上,哪里能见到这般奇伟雄壮的景象?男子汉大丈夫,得以生于斯,长于斯,亡于斯,足矣!何必金印紫绶,高堂大马,醇酒美人?” 正心摇神驰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歌声。那歌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曲调隐约可闻。隗多友只觉那调子极熟,仓猝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歌声渐渐近了,初时感愤壮烈,激奋昂扬,越到后来越是凄婉哀伤,直欲裂人肝肠。好似两队人马近阵搏杀,羽箭呼啸,刀枪碰撞,你来我往。 转瞬间,战事已尽,弓断剑折,人马仰卧。暮色中,一个战士半跪着望向天边,利刃从他胸口穿过,他已死去多时,却始终不曾倒下,微闭着双眼,唇边漾起一丝笑意,神情喜悦而安详,仿佛睡着了,正做着一个甜甜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家乡,见到了心爱的姑娘------ 隗多友静静地听着这歌声,深深沉浸其中,无力自拔。感觉歌声似片片清雪飘落心头,雪落而融,寒意入心,说不出的酸楚难过,忍不住落下泪来。歌声悲怆慷慨,感人肺腑,曲调却并不如何繁复。隗多友听了几遍,心中略感诧异:“他们唱的是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他听不懂,说明唱的不是中原语,也非隗戎部语言,细细一想:这里离猃狁不远,莫非是猃狁人?猃狁与周王朝世代为仇,若被他们发现,岂不会死无葬身之所? 一念及此,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撮唇长啸,召唤坐骑归来。自己翻身上马,持弓在手,搭箭上弦,凝神远眺。只见不远处的山冈上,有二三十余个黑点正向这边缓缓移动。黑点由远及近,形容渐次清晰:个个身材粗壮,圆头阔脸,胡服椎结,神情剽悍,弯弓又长又大,斜背于肩,箭筒横吊在腰部,耳垂上穿着孔,佩戴着一只金环。这些人已止了歌声,一齐面向祁连山,神情庄重,眼神忧伤,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祝祷着什么。 隗多友心里一凉:“看他们的模样,像是猃狁人中最难惹的射雕者。舅舅曾经说过,射雕者是猃狁最强悍的勇士,力能扼虎,一射即中,一人可抵周军数十。战阵上若遇到他们,需格外小心在意,万万不可轻敌。唉,这么多射雕者若斗我一个,我恐怕是命之休矣------” 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要调转马头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身后一声冷喝:“嘿!”隗多友一转头,一个年轻人正冷冷地用弯刀指着他,叽哩咕噜问了什么。见隗多友似是听不懂的样子,那年轻人竟然改用生硬的中原话问道:“你------是什么人?” 隗多友在马上拱了拱手:“我是过路的客商。” 那年轻人指了指那群射雕者:“大王正在祭天,不许窥视。来人,把他押往大帐!” 隗多友愤然:“猃狁王祭天关我何事?他祭他的天,我走我的路,你们凭什么关我?” “大王祭天何等神圣之事,岂容周近有闲人?我看你鬼鬼崇崇,根本不像过路的商旅,反倒像个周人的探子。”他勒转马头,退后了三十余步,取下背上弓箭,说道:“方才你言语中对我父王多有不敬之意,你既不肯束手就缚,那便遵照我们猃狁人的规矩,以箭术决斗。咱们之间相隔三十步,这么近的距离,对于好的箭手来说,射出的箭是百发百中的。你我便这样对着射箭,直到一人被射死为止,如何?” 隗多友微微一笑,迎着那年轻人的目光,点了点头。年轻人继续说道:“好,有胆色!你若死了,我会将弓箭埋在你的身旁,让它日夜陪伴你,就如同我陪伴你一样。如何?” 隗多友曾听舅舅说过,射杀敌人后再埋下自己的弓箭,这是猃狁人对待敌人的最高礼节,表示仇恨已一笔勾销,来世往生二人定会结为兄弟。他觉得眼前这年轻人豪爽自负,和自己脾性相仿,心中不禁生出一丝亲近之意,沉吟了一下,说道: “我这弓箭是母亲赠予的,背上天月剑乃挚友所赠,你即便死了,我也不好将它们埋在地下------这样吧------我这匕首亦是宝物,削铁如泥。你若死了,我就让它随你去吧!” 说罢他便解下腰间匕首插于地上。 那年轻人喊了一声好,说道:“那我们便三箭定生死,三箭之后,无论谁生谁死,你我都是兄弟!你先射!” 隗多友说道:“既然在猃狁的地界上,客随主便,你先来吧!” 年轻人也不推辞,取下弓箭,搭箭上弦,瞄向隗多友的咽喉。正要开弓,仿佛后头有人在喊他,年轻人回过头去,用猃狁话问了句什么。只见一个为首的中年人正招手让那年轻人过去,隗多友笑道:“大约他有事叮嘱你,你去吧,我等着。” 那中年人约摸有四十岁上下,穿戴装饰明显要比其他人华贵,隗多友估摸着他应该就是猃狁王了。隗多友听见他们用猃狁话在低声交谈,猃狁王似要让儿子做一件事,但年轻人极不情愿,大声和他辩解,好半天,才怏怏回到阵前。 隗多友问道:“既要一决生死,我还不知你的姓名呢!” 年轻人扬起头,说道:“我乃猃狁王子屠格!” 隗多友拱拱手:“原来是王子殿下,失敬失敬!我乃卫人隗多友!” 听到“隗”这个姓氏,猃狁王的身子颤动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常态,只注视着隗多友背上的大黄弓,若有所思。 一百七十七 比箭 屠格擎起弓来,也不再搭话,“嗖”的一声,羽箭出手,直取隗多友的咽喉。@*~~隗多友看准箭的来势,伸出右臂一挡,哪知那箭射到中途竟倏然退了回去。隗多友空挥了一下手臂,竟什么也没碰到,样子有点滑稽。猃狁王身后的射雕者们大声哄笑起来。 隗多友这才发觉,原来那箭后拴着根绳子。屠格面有惭色,将绳索绕在手中,来回套转,收回了箭,他射闪着隗多友的目光,说道:“轮到你了。” 隗多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群射雕者,也从箭袋中摸出一支拴着绳索的箭来。这种箭名曰矰,是专门射飞鸟用的,绳索名曰缴,一端拴在箭上,另一端握在手中,便于射出后将箭收回。 隗多友慢慢将箭缴展开,用手细捋了一遍,从怀中摸出只铜制的指环,套在右手拇指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大黄弓摘下,隐约中,听到一个猃狁人惊叹了一声。隗多友冷冷一笑,深吸一口气,将弓拉着满满的,微眯右眼,箭锋指向了屠格的咽喉,想了想,又瞄向了他的左肩。 方才展开箭缴之时,人人都看到了,那箭缴长不过一丈,而隗多友与屠格之间相距三十步,这箭无论如何也射不到屠格身上。猃狁人以为隗多友不过做做样子,是以嘻笑不止。屠格骑在马上,漠然地遥望天边,丝毫不加防备。 隗多友左臂伸得笔直,纹丝不动,额角的青筋轻轻跳动了两下,右手一松,羽箭呼啸着飞了出去。 屠格眼见那羽箭来势劲疾,虽心里明白并无危险,仍忍不住暗暗心惊,脸上却不肯现出钦佩之色。他索性闭上眼睛,静等那箭中途退回。蓦然间却听到族人们的一声惊叫,只觉肩头一痛,羽箭竟斜插在自己的左肩之上,箭尾尚连着一截丈许长的箭缴。他头脑中一片混沌,连疼痛也忘记了,怔怔地望着隗多友,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箭缴断后,箭势减缓,插入肩头并不甚深,但鲜血仍是汩汩流出,浸湿了半截衣袖。屠格回过神来,竖起大拇指,笑道:“你连箭缴都射得断,我不是你的对手,第二箭你先射吧!” 他将手上的弓箭掷在地上,跳下马来,面对着隗多友,竟似要坐以待毙,且脸上神色不乱,平静如常,浑不以生死为念。 攸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冲隗多友说道:“方才那一箭,我并非有意戏弄你------那是父王要我这么做的!唉,这辈子我的箭法是比不上你了,下辈子却未必,到那时,咱们再来比过,说不定我的箭比你的更快。” 屠格说完,面上露出微笑,转过身去:“兄弟,你射我的心脏,别射我的脸,否则下辈子我打败了你,你又怎知那人就是曾败在你手下的屠格王子呢?” 他这一声“兄弟”叫得极为自然,仿佛真当隗多友是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般,隗多友心头一势,不由想起了卫和。想到兄弟情深却不得不离散,心中酸楚,又见屠格肩头血流不止,又略感歉疚。他伸手入怀,掏出个小葫芦,掷给屠格,说道: “这箭镞是三翼的,伤口极难愈合,涂上这药,好得就快了。要想嬴我,你这就回去好好地学本领。怨天尤人,不思自奋,转而寄望于来世。如此行为,非好男儿所为。想做我的兄弟,就不能这般没志气!” 屠格脸上肌肉牵动,现出坚毅之色,咬牙说道:“你等我一年,明年咱们还在这祁连山下比箭,我屠格敬佩你,但也不怕你!” 隗多友笑道:“好兄弟,一年后,我一定来这里等着!” 屠格拍马回归本队。那些猃狁人虽然担心他的伤势,但在他与隗多友决斗之际,却无一人上前相助。直到屠格回转,这才纷纷探问。有两人将他的上衣撕开,用小刀缓缓地将箭镞起出,清理了伤口,涂上了隗多友所赠之药。立时血流见缓,只片刻功夫,伤口便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那两个猃狁人见了,面露喜色,看看那药,再看看屠。 格的伤口,都是大觉惊奇。 屠格远远地冲隗多友笑笑,拱手致谢。 眼见屠格伤势已无大碍,隗多友正待告辞,谁知一直沉默的猃狁王却将他叫住:“隗将军既胜了我儿,就这样走了吗?” 他叫我“将军”,想必已知我的身份来历,隗多友这样想着,不知这位在草原叱咤风云的人物此言何意?见他脸上露出不解之意,猃狁王轻哼一声:“你便是号称“卫国战神”,大败无终与隗戎联军的隗多友,是也不是?” 隗多友咬咬牙,既然被他认出,自己也不能做个缩头乌龟,他挺了挺胸膛,大声应道:“不错,我就是隗多友。大王有何吩咐?” 猃狁王并不直视他的目光,而是有些茫然地看着前面的山岗,隔了一会儿才说道:“无终虽与我猃狁分支数十年,但毕竟同宗同源,朝歌大败与你手,我猃狁脸上亦无光。何况你刚才比箭胜了我儿,这要传出去,周人岂不要传说我猃狁无人?” “那你待便如何?”隗多友强压怒火,低声问道。 “方才我儿与你约定比三箭,他已受伤,不能再射。这余下的两箭就由我与你比了如何?” “那你可想好了。”隗多友冷冷应道:“你以一国之尊和我一个卫国弃将比箭,若是死于我箭下,岂不可惜?” “哈哈哈------”猃狁王仰天大笑道:“我诸子已成年,死了又便如何?我猃狁勇士以病死榻上为耻,死有何惧?”屠格与其余射雕者似乎要开口劝他,猃狁王一挥手将他们叱下,面对隗多友说:“过会我便一箭射死了你,让你这个夸夸其谈的小子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人箭合一的最高境界!” 隗多友了他如此自信,心痒难耐,急欲见识一下他的箭法,便擎起大黄弓,说道:“阁下是真有本事,还是信口胡吹,得射完了箭才能知道,咱们这就比比!你要是胜了我,我给你叩头赔罪!万一被你射死了------”说到这里,不禁哑然,心想:“射都射死了,还能怎样?我这话说得可多余了。” 猃狁王听完,畅快地一笑,说道:“好,快人快语,痛快!不过,咱们不在这里比箭。” 隗多友一愣:“比箭还分什么地方?这里不能比吗?” 猃狁王双眼瞥着隗多友,停了一会儿,说道:“天下没有最好的箭法这一说,只有最好的箭手。好的箭手顶重要的是静心。手一握上弓箭,毁誉,巧拙,胜负以致生死便通通置诸脑后。人即是箭,箭即是人,人箭合一,浑然忘我,这才是射箭的最高境界。@至于你------”他轻篾地笑笑:“还差得远哪!” 隗多友还从未受过这般奚落,一时间热血上涌,怒气转盛,想着:“这个匹夫,也太不知死活了!难道换个地方我就会输给你不成?我先不和你计较,等远会儿嬴了你,再好好地羞辱你一番,看你还有何话说?”转而说道:“好,阁下说到哪里比,咱们就到哪里比,我隗多友绝不占人便宜,定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猃狁王用手指向前方蜿蜒起伏的群山,说道:“我给你选了一处绝佳的葬身之所。前头有两座对峙的山峰,各高百余丈,而相距不过七十步,峰顶仅可容身。你我分立双峰,举箭互射,只能遮挡,不能躲闪,斗起来岂非大是有趣?” 隗多友不屑地一笑:“大王好有兴致啊,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恐阁下久居王位,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在峰顶立不住脚,未等比箭便已跌下去摔死了。” 猃狁王直视着隗多友,缓缓说道:“我虽久居王位,但沉稳厚重,你精力旺盛却轻狂浮躁,咱们是各据优势,正堪相斗。” 隗多友将手一伸:“请阁下先行,友行于后,定奉陪到底。” 猃狁王看了看天色,回头对侍从们说道:“再过一个时辰,你们便去拾些干柴,生起篝火,备好羊腿和马***洒,待我回来与诸。 君痛饮。”他又转头冲着隗多友说道:“我们草原的马***酒,醇似甘露,味比醴泉,饮后有兰香盈口。饮之需如巨鲸吸水,尽千盅而微醺,唉------真乃人间之至味------” 他舔了舔嘴唇,似在回味,半晌方说道:“也不知你还有没有命喝到------”说罢拍马而去。@·无错首发~~ 隗多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随后跟上。 两个人在山上攀爬许久,那山势初始甚缓,渐渐变得险峻起来。谷壑幽深昏暗,雾气升腾,远处冰川雪水融化,水流四注,瀑布飞泻,声荡山谷。 猃狁王渐渐有些气喘,不时坐下歇上一歇。隗多友眼见日头将要西沉,心里发急道:“阁下这般走法,等到峰顶只怕就天黑了,还比什么箭呀?”。 一百七十八 峰巅论箭 那猃狁王倒是不客气:“箭当然是要比的,此处离峰顶已是不远------你若发急,不如背上本王走上去,如何?” “什么?”隗多友跳了起来,怒道:“什么?还要我背你------你可真是敢开口啊!” 猃狁王瞟了他一眼,慢声道:“怎么?本王贵为一国之尊,论年齿又当得你的父辈有余,何况你方才与我儿子屠格约为兄弟,莫非背我便辱没了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这小子,怎的如此无礼?” 隗多友被他一番话说得没脾气,心肠也软了下来,说道:“罢了,我要是不背你,比箭输了你又有言语了,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就背你上去。” 那猃狁王看上去不胖,但身子却极重,隗多友背了这么个大累赘上山,只片刻功夫便已累得大汗淋漓,他忍不住出口抱怨。猃狁王在他背上不冷不热地说道:“辛苦这么一小会儿便可体会到箭法的最高境界,小子,你可是赚了!”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隗多友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山腰处突然现出两座山峰来,它们孤零零矗立于主峰之侧,好似两柄利剑,直刺天穹。 猃狁王从隗多友背上跳了下来,说道:“这峰也不甚高,我不再累着你了,自己走便是了。这样,我占南峰,你居北峰。咱们对射两箭,谁先射中对方便是胜者。如果我两箭尚未射完便立足不稳,从峰顶上掉了下去,只要能爬得上来,就可以再比,如何?” 一场比箭耽搁了许多时辰,隗多友早已不耐烦,只盼着快些结束。也没仔细听对方说了什么,便胡乱点了点头。 二人各自沿着两条绵亘的山脊爬上了峰顶。这里极其狭窄,仅容两人并立,前后左三面皆是悬崖。右侧是陡峭的山路,树木参差,怪石嶙峋,若是不慎跌下,非死即伤。 隗多友向四下眺望,高天远山,尽收眼底。山脚下的片片草原被祁连山巨大的阴影所覆盖,显得黑幽幽的,极不清晰。夕阳尚未隐没于山后,金色的光芒直直射在他的脸上。阵阵罡风迎面扑来,隗多友略微向后一仰,只觉自己有如一只苍鹰,似乎顷刻间便会腾空而去。 猃狁王站在对面的峰顶上,向这边喊道:“小子,刚才你和屠格比箭,是他先射。这里又是我猃狁地界,本王让你一回,这次你先射吧!” 隗多友也不辞让,回道:“好!”他气息充沛,这一声“好”远远地传了出去,在山谷间隐隐回荡。他微笑着将羽箭搭在弦上,开弓便射。其箭凌厉无比,如雷霆电闪,转瞬间已至猃狁王近前。 那猃狁王情急之下微一侧身,那箭紧贴着他的左肩飞过,余劲不衰,去势笔直,良久,才消失于视野之外。 隗多友禁不住“咦”了一声,万没料到猃狁王身手这般敏捷,竟能躲开这一箭。心中犯了嘀咕:“闪避得如此之快,怎么适才爬个山都要我背?莫非他是装的?------” 正思忖着,猃狁王大笑着冲这边喊道:“姓隗的小子,这回该老夫了吧?” 他拉足了架式,过了好久才将这一箭射出。那箭在空中摇摆不定,毫无力道,未及隗多友身前,便飘飘悠悠地直落到山下去了。 隗多友哈哈大笑,心想:“看来这猃狁王功夫不咋地,这哪是箭法的最高境界,分明是丢人的最高境界,简直笑死人了。刚才还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原来连七十步也射不到!就他这种本事,难怪连年败于西六师麾下!” 一箭无功,那猃狁王也是十分沮丧,捶胸顿足,口中叫骂不止。 笑完后,隗多友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来,抖了抖手,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我正面射他,即便羽箭再快,他也会有所防备,眼睛会始终盯着我这支箭的走势,或遮挡或躲闪,不容易得手。如若我出其不意地射他的头顶------他绝想不到箭会从天而降,举头望天,心下必然慌乱,而他。@精华\/书阁*首发更新~~(本章未完!) 一百七十八峰巅论箭 身前身后不是悬崖便是陡坡,回旋余地甚小,眼向上看,脚下便不敢妄动------嗯,这箭就算射不中他,也会搞得他手忙脚乱。” 隗多友细细用眼估量了一下二人之间的距离,举起弓来,攒足了气力,大喝一声,将箭斜斜地射向天上。那箭在空中爬升了一阵,划出一道柔美的弦线后,向着猃狁王的头顶飞速坠下。 猃狁王将身子稍稍伏低,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头上的羽箭,微微晃动着脑袋,神色极为狼狈。眼见那箭就要落到他头上,猃狁王忽然转身向后,从峰顶上一跃而下。 这一下可大出隗多友的意料之外,他顿时惊怔住了,心头一片茫然,只想着:“猃狁王跳下去了------他------他干吗这样做?只需略偏偏头,那箭便会落在肩膀上,虽然受伤,可也绝不至于丢了性命------唉,这人宁死也不肯服输,他是条真汉子!早知他这般刚烈------我就不这么射了------” 隗多友本以为这猃狁王十分讨厌,相处下来,倒觉得这是个十分有趣的人。这一箭只想逼他认输便罢,本没有置他于死地的心思,不曾想他为了避箭,竟宁肯跳下去摔死!隗多友怅然若失地望着对面的山峰,心中空落落的,说不清是惋惜还是难过。他颓然坐倒,抚摸着手中那张令无数人胆寒的大黄弓,身子竟微微发颤。 恍惚中,似乎有人站在对面峰顶上向他招手。隗多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只见那猃狁王安然无恙地立于峰顶上,面带微笑,抻腿展腰,正自在地舒展着身子。 隗多友既惊且骇,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左脚一空,差点没摔下山去。幸好用大黄弓一撑,算是勉强站住了。他心里忽地冒出个念头:“这猃狁王会飞不成?何以这么高的山峰,跳下去非但没摔死,反而须臾间便回来了?难道他不是人,是鬼?” 转念一想:“这世上哪有什么鬼?都是在装神弄鬼------他既不是鬼,自然就是人了,人跳下百丈悬崖却安然无事------想来峰后头怕是有什么古怪。@精华\/书阁·无错首发~~”他稳了稳心神,渐渐明白了,暗道:“这人当真狡猾,我怕是上了他的当了!”然而猃狁王终究是没死,自己一颗悬着的心终于也放下了。 猃狁王喊着:“我射第二箭了!” 他嘴里这么说着,却并不持弓,只单腿跪在峰上,左手斜伸,不停地摆动着。隗多友呆看了许久,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心想:“他又在弄什么玄虚?”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完全落山了,自己肯定会看不清楚来箭,那便多半要输。隗多友心意一动,遂向前凑了凑,正要高喊:“要不咱们明早再比这一箭吧!”蓦地,山风扑面,如冷水一般打在脸上,竟呛得他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猃狁王突然低下头去,一支箭从他背后飞出,疾如流星,迅若风雷,带着尖利的呼啸声刺破空气而来。隗多友想要看清那支箭的走势,夕阳却正明晃晃地照着双眼,他略一迟疑,箭已飞到,“嘭”的一声正射在他咽喉之上。 隗多友刹那间万念俱灰,周身血液都似要凝固了,闭了眼睛,心里想道:“我就要死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怎么可能呢?我躲过了数次刺杀,竟避不开猃狁王的这一箭?这怎么可能呢?召子穆怎么办?他费尽心思把我从卫国接出来,若我就这么死了,他该如何自责?------他会怪我的吧?”五 胡思乱想了一阵,却发觉自己并未倒下,伸手一摸,脖颈上也没有插着箭。他睁眼望下一看,那箭便在自己脚下,箭镞已被折断,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箭杆。他怔怔地看着那支断箭,心里五味杂陈,既喜且悲,不禁呆住了。 隗多友正发愣的当口,猃狁王却把他喊醒了:“小子,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呢?还要再比一箭么?本王可是兴致聊聊。(本章未完!) 一百七十八峰巅论箭 ,不想再奉陪了。哈哈,这场比箭终究还是本王胜了。” 隗多友一言不发,默默下得峰来。这回输得莫名其妙,不由走了神,右腿不小心磕在一块大岩石上,疼得他直冒冷汗,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早失却了平日里飘逸而桀骜的神采。 等下得峰来,猃狁王早就在那等着了,见了他这副模样,冷笑着说道:“输了便这般垂头丧气,一蹶不振,呸!枉你身上还流着一半隗戎的血脉!” 隗多友一愣:“怎么?大王也知晓我的身世?” 猃狁王一笑:“隗将军号称“卫国战神”,声名早已遍传草原,我猃狁执草原各部之牛耳,焉有不知之理?”。@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一百七十八峰巅论箭 一百七十九 八分胜算 隗多友再不理这茬,只走到他面前,双膝跪倒,叩了个响头,随即站起,说道:“我向你磕头,并非因你胜了我,只为谢你的不杀之恩。其实你若不耍那些诡计,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若两军对阵,我一箭便能取了你的性命。” 猃狁王轻蔑地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方才若不是我拗断了箭镞,你还有机会和本王两军对阵?小子就是嘴硬,输了便是输了,再怎么嘴硬也是枉然。” “我只想堂堂正正领教大王的箭法,却不曾想您贵为草原王者,居然也这般使诡计耍心眼。”隗多友重重地“哼”了一声,满是不服气。 猃狁王哈哈大笑:“敌我交战,拼的是生死,争的是胜负,哪有什么道理可言?我使诈,那是我的本事;你上了我的当,只能怪你自己蠢。” 他说到此处,看隗多友一直低头不语,便微笑着说道:“小子别不服气。为了嬴你,本王连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有些手段,我儿子都没见过,今日当着你的面,全露了底,唉------”他长长叹了口气,似是遗憾,又像是欣赏。 猃狁王干脆坐在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捋了捋胡须,说道:“小子,战场上比的不仅是勇气武艺,更是谋略。为将者若无谋,兵败身死,那是迟早的事。比如你我二人这次比箭,你和我比的是匹夫血气之勇,我和你比的却是为将之智。无论是气力还是箭法,我都和你相距甚远,不施展些谋略,还不被你这小子射成刺猬?” 隗多友见他说的诚恳,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悻悻说道:“大王明知不敌却偏偏能战而胜之,那才是真正的了不起。@精华\/书阁·无错首发~~何况,即便大王不使那些诡------哦不,谋略,便只论真实本领,友也未必就能必胜。” 猃狁王凝视了他片刻,淡淡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这场比箭本王究竟胜在何处?” 隗多友寻思了半晌,宽厚地一笑:“反正我输了,还细究那些有什么意思?总之------是在下过于轻敌了。” “这场比试,早在你第一箭射出之前,本王就已有了十足的胜算,那时你已经输了。”隗多友听了这话,无声地笑着,虽没有出言辩驳,神色间却颇不以为然。 “怎么?不信?”猃狁王解释道:“你和屠格比箭时,本王在一旁瞧得明白,对你射箭的手法,力道,出箭的方向已略知一二。你惯于左手持弓,右手搭弦,喜射人左边。起初你想射屠格的咽喉,后来又不想伤他性命,便改射他的左肩。据此以推,你若不想一箭射死本王,大约也会射我的左肩。是以方才峰上你发第一箭时,本王已将身子右闪,否则待看清箭的来势再行躲避,十有八九早被你射中了。本王已知你的底细,而你却不知本王的深浅,至此,本王已有了一分胜算。” “这二嘛,”猃狁王缓了口气,接着说道:“举凡才气横溢者大都争强好胜,隗将军也未能幸免啊。我自吹箭法天下无双,你便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一心想和我比箭,好让本王吃些苦头,于其他事全没放在心上。这般不思求胜之道而贸然相斗,本王已胜你两分了。 三,隗小将军为人大气豪爽,事事依从本王。本王说要占南峰便占了南峰,说要后射便后射------可惜好心全然用错了地方。别忘了你我乃生死相搏的对手,既然相让,又何必再比?你一直被我牵着鼻子走,从不认真想想本王为何要如此安排?岂非又输了一分? 第四嘛,这祁连山可是我猃狁的地界,本王对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莫不了然于胸,在这里比箭,本王可占尽了地利。那两座山峰看上去无甚差别,但南峰后却有个五尺阔的平台,距峰顶不过八尺,攀援可上,我既没有十足的把握挡住你这冲天一箭,便只好跳到平台上面暂避一时了。从峰顶跳下而毫发无伤,隗将军,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吧。” 隗多友无奈地点了点头,。(本章未完!) 一百七十九八分胜算 说道:“大王这一跳崖避箭的确是神来之笔,大大出乎晚辈的意料。” 猃狁王又说了:“上山时我佯装体力不支,引你来背我。你负重登山,我却伏在你背上养精蓄锐。本以为此举定能消耗你的气力,让你的箭法大打折扣,可惜没什么效果。你这小子射出的箭依旧是快得惊人。但若没为背本王消耗精气,你射出的箭岂不会更快?你中了我的疲兵之计,便给我添了第五分胜算。 方才在山下时本王便暗中测了风向,这时节多刮南风,今日亦不例外。@精华\/书阁·无错首发~~山间风大,我顺你逆,无形中我的箭便更快了。而你逆风射箭,虽说干扰不大,但高手相拼,胜负只在一线间,失之毫厘,结局全然不同。北峰面南偏西,你身居其上,双眼为夕阳所照,难以从容视物。我先前一箭射得又低又慢,你尚不觉得有什么,后一箭既高且快,你迎着阳光观察箭的来势,当然难以看分明了。“知天知地,胜乃无穷。”是以我再多了两分胜算。 我射第一箭时,只使了五分力,你便以为那是本王的真实本领了,更加不把本王放在眼里,轻乎怠慢之心溢于言表------嘿嘿,你若不这般轻视于我,我第二箭又如何能得手?算下来,本王已有了八分的胜算了。” ““善战者,以奇胜”,看吧,这就是我出奇制胜的法宝——”猃狁王转过身去,从背上解下来一样东西。原来是一张铜弩,隗多友顿时恍悟,说道:“怪不得你射的箭这样快?只是这么小的铜弩,我还是头一回看到。” “弩体大而笨重,骑兵不易携带,但它的准头和力量却远甚于弓。隗将军,你能开几石弓,射多少步?”猃狁王问道。。 一百七十九八分胜算 一百八十 忘年交 隗多友想了想,遂答道:“若竭尽全力可开得七石弓,但射得最远的一回也不到二百步。” 猃狁王沉吟一会说道:“和我们草原最强的勇士差不多,但与我这铜弩比可就差远了。引满这弩只需五石的力气,最远却可射到三百步。这弩可是我花了五十斤金饼,求一位能工巧匠费时两年打造而成的。_o_m有弩之劲力,却如弓般轻灵,确是一件神兵利器------这次和你比箭本不打算用到它,但本王的确没有胜你的把握,也只好借它之力了。 我既不持弓箭,你当然不会防备,等到北风一起,我便将背后弩箭突然发出,箭借风势,风助箭速,自然是一击必中。隗将军,现下好好想想,你输得冤也不冤?” 隗多友仔细咀嚼着猃狁王这话,只觉眼前浮翳一空,心中喜悦莫可名状,恍然良久,方说道:“如此算来,大王还有一分胜算没告诉我呢?” 猃狁王淡淡一笑:“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百金之子立不倚衡,何也?以其身之贵重,不可轻处于险地。将军乃卫国战神,此番受召公相邀,必会受周王室重用,扬威边塞,名垂后世。而周与猃狁乃世仇宿敌,世世征伐不休,将军以如此贵重之身与一敌首相搏,难道不是本王的胜算将军的失算么?” 他这一番话激起了隗多友的警觉:“大王对我的底细真是了如指掌,莫非你们是早就等在此处的?” “将军多心了。”猃狁王呵呵一笑:“既然是宿敌,对周王室的一举一动自然得知晓。至于与将军的不期而遇么,实是意外之事。” 二人回到山下,那些猃狁人团团围着篝火正等得心焦,一见他们顿时欢声四起。屠格更是第一个迎上前去,握住猃狁王的手,眼睛却瞧着隗多友:“父王,大哥,你们两个谁嬴了?” 猃狁王笑了:“自然是------打了个平手!”他回头冲隗多友说道:“小将军不必过谦,单以箭法而论,本王其实是输了------今日得以结识大周后起之才俊,足慰平生。隗将军且安坐,本王请你饮酒------你箭法上胜过本王,可酒量上却未必。” 隗多友见他豪爽豁达,自己如果再絮絮叨叨地,倒显得琐碎了,因此也笑着闭了口。猃狁王递给他一个酒囊,说道:“马***洒是我们猃狁人的圣洁之物,寻常牧民一年也只舍得饮两三次而已。我身为王者,当然能天天喝到。年轻时我一次便上饮上数斤,按你们周人的说法,那是名副其实的酒囊饭袋了。”众人跟着哈哈大笑。 片刻间,猃狁王手中装着马***酒的酒囊已是涓滴不剩。隗多友见了暗暗吃惊,心想:“这一囊酒少说也得有十五六斤,他喝了竟然若无其事,这猃狁王可真是海量啊!” 这么想着,他自己也饮了一口,那酒入口绵软,***浓郁,又带着些微的酸辣之气,与中原所酿之酒全然不同。隗多友素来豪饮,这马奶酒酒味又极薄,喝了一斤多,也豪无醉意。 猃狁王又饮了多时,脸上微微见红,他伸手入怀,从里面摸出个状若葫芦的木管来,大声说道:“今日本王与诸君在祁连山祭长生天,得遇佳客,得幸如此?今生已错,来日无多,何不纵酒高歌,忘人生几何?来,我为大家吹奏一曲,以助洒兴,可好?”众人轰然叫妙。 猃狁王将木管放在唇边,试着吹了吹,那木管发出“呜呜”之声。隗多友好奇心起,问身边的屠格:“那物事叫什么?” 屠格小声答道:“叫做胡笳,我父王吹笳可是一绝,大哥,你有耳福了。” 只见猃狁王右手持了胡笳,左手拿了根木棒在胡笳上轻轻敲击,只听一阵“得得”之声响起,动静有节,清脆空旷,宛若马蹄踏于荒野之上------渐渐地,蹄声止歇,胡笳声起,低沉婉转,柔美悠扬,便如静夜中一个女子低低地倾诉。曲调舒缓而忧伤,似流水,似女儿,似相思-----。 - 众人都沉醉于这荡气回肠的乐声中,只有隗多友是越听越心惊。首发更新@这曲子,这调门------自己都太熟悉了,这不是母亲常常哼唱的隗戎小调么?怎么猃狁王也会?他和隗戎部有什么关系? 月色如水,薄雾弥漫,笳声已停,余音袅袅。众人遥望夜色中苍茫的祁连山,胸中俱为缠绵伤感的情怀所笼罩,篝火渐熄,竟无人上去添柴,生怕打破了这如梦如幻的寂静。 良久,隗多友终于压抑不住心头的疑云,试探着问道:“大王所奏莫非是隗戎部的小调?晚辈在卫国长大,自幼常听母亲哼唱过此曲。不知------” “怎么?”猃狁王眉毛一跳,昏暗的眸子忽然闪现出一种异样的光彩:“阿玉也常常哼唱此调么?” 一个异族首领,怎么知道母亲的闺名?隗多友大吃一惊:“大王认识我母亲?” “岂止认识。”猃狁王悠悠长叹一声:“也罢,你母亲的事我也听说了。斯人已逝,告诉你亦无妨。”他将酒囊里余下的酒倾入口中,费力咽下,接着说道: “当年你母亲玉隗是声震草原的第一美人,她走过的地方鲜花会盛开,清晨的露珠都会朝着她前行的方向滴落。草原各部都争相向隗戎部求亲,无终,孤竹,楼烦,林胡------自然猃狁也不例外。我那时还是猃狁部的王子,父王原本想派我前去隗戎部联姻结盟,以牵制函谷关外的成周八师。不料,隗戎王已下定决心与卫国联姻,将玉隗送往朝歌为卫侯侧妃,害了她一辈子啊!”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中夹杂着无尽的愤懑与委屈,连嗓子都嘶哑了。隗多友浑身一震,暗想:“莫非母亲真正中意的是眼前这位猃狁王?”。 一百八十一 周与猃狁 隗多友的这番心思似乎已被猃狁王看穿,他淡然说道:“隗将军莫看本王如今已老迈,年轻时也是草原上数得着的勇士。当年因为太多部族前往隗戎部求娶玉隗,老隗戎王干脆设了靶台,以箭术招婿。我一人单骑,飞驰之中便一箭射下了挂在杨枝上的一颗小葫芦,技惊四座。”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笑笑,举着手中的胡笳说:“那被射落的小葫芦,便被玉隗请族中巧匠制成了这个胡笳。而我则将惯用的大黄弓留给了她,权当是个定礼了。” “怎么?这个大黄弓竟然是他的?------”隗多友又是一惊,手抚着大黄弓的弓弦,十分惊诧。 猃狁王将身子一仰,眼神空洞洞的,他的声音飘入耳,幽远而清晰:“当时,我们本已订下婚约,交换了信物。只待我回猃狁部打点聘礼,入秋便亲来迎娶。可等我回国后不久,隗戎部的使者也到了,说玉隗已许给卫侯为侧妃,之前的婚约不做数了。” “这是为何?”隗多友与屠格齐声问道,猃狁王自嘲地一笑:“这就要问卫侯了。他得知猃狁与隗戎部即将结亲,害怕两部联手于国不利,马上遣使又是送宗女又是送厚礼,还许诺与隗戎部开关互市,硬是鼓捣得隗戎王动了心。这样,我与玉隗今生再无缘相见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屠格应是从未见过父王如此,顿时心中凄楚,轻声问道:“父王,此事您从未对我们说过。” “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有什么可说的?”猃狁王甩甩头,像是要将往事抛至脑后。 隗多友却有话要说:“大王,恕我直言。我外祖此举固然背约,但大王当年意欲与隗戎部结亲,的确有拉拢结盟借力在中原生事之意,所以卫侯出手搅黄此事亦是情理之中。近百年了,大周边陲屡被猃狁进犯,焉有不反击之理?大王若为两国生民计,就该止兵戈,养生民,方是两国百姓之福。” “这难道是我猃狁的错吗?”猃狁王愤而站起,眼中布满血丝:“隗将军可知我猃狁为何世代与周王室为敌呀?” 隗多友心想:草原各部以掠夺为当然,有什么为什么的?可为了对方的面子,他还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原因。 猃狁王眼中寒光一闪,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嘿嘿冷笑着说道:“周武王伐纣克商建立了周王朝,之后周公旦执政,一直到成康之世,我猃狁虽不是周王室分封的诸侯,却也向周称臣,每岁进贡战马兽皮,从无延误。可是------” 他将酒囊中的酒又费力饮了一大口,接着说道:“周人傲慢,看不起戎狄夷蛮,楚人不进贡包茅,惹怒了天子。周昭王说什么‘蕞尔蛮夷,大邦为仇?’,结果怎么样?”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周昭王花了四五年的时间南征楚国,本以为手到擒来,岂料事与愿违。不但西六师全军覆没,他自己也淹死在汉水之中。这消息传出,震惊天下,四方蛮夷蠢蠢欲动。因为这一仗,暴露了周王室外强中干的本性,看起来皇皇赫赫,不可一世,实际上已羸弱不堪。” 隗多友按捺不住了,昭王之死的确是周王室的心病,根本不愿提及,他想岔开话题道:“大王,楚国的事情又与猃狁有什么干系?” 猃狁王头枕着双手,平躺在软绵绵的青草之上,望着黑沉沉的天空,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昭王死后,穆王继位,他太急于重新竖立周王室不可战胜的威望了。思来想去,只有打一场胜仗,一场大胜仗,才能在天下诸侯面前挽回周天子的脸面,于是,他便拿我猃狁开刀了。不宣而战,我猃狁猝不及防,突遭袭击,国中男丁近半战死,不得不向西北方向迁徙。你说,这是谁的错?是我们猃狁人的错吗?” 隗多友顺手扯了棵青草在口中嚼着,幽幽地说道:“周人之于猃狁人,譬如疾风之于劲草。上天既然注定我们为敌,许多是是非非便难以说清------当年穆王不宣而战,的确是功利心太重,使你们险遭灭国之灾。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跃马扬鞭,在我大周边关纵横驰骋之时,又何尝不是以屠戮周人为荣呢?” 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轮廓如远山一般险峻峥嵘,人也显得深遂苍凉起来,猃狁王瞥了他一眼,心中油然而生惋惜敬佩之意:“隗将军毕竟有周人的血统,自然会向着他们说话。也罢,近百年了,是是非非谁论得清?人老了,这些事都留与后人评说吧!” 屠格凑到隗多友身边,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襟,低声问道:“大哥,你这力气是天生的么?一箭射出,竟然连箭缴都能挣断------太不可思议了------要练成这样的箭法,除了力气大,可还有什么别的密诀?” 隗多友看着他,笑了笑,一翻手,掌心中露出一柄精致的小刀,说道:“你将这刀藏于手中,射箭前先在箭缴末端轻轻割几下,待它将断未断之时,一箭射出,那箭缴自然就断了。”wwnet 屠格“啊”了一声,拍着脑袋想了半天,既觉失望又复好笑:“我还以为大哥当真力大无穷呢,原来是骗我呢!” 隗多友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中的小刀,说道:“假使我有那样的本事,那就是神不是人了,但凡人做出了人力不可及的事情,一定是骗人的。” 猃狁王听到这里,大笑着翻身坐起,指着隗多友说道:“我早知道你那箭缴上有猫腻,却不料竟这般简单。你这小子,又聪明又邪性,他日若是领兵北伐,我猃狁怕是够喝一壶的了。” 隗多友心中一动,忽然开口道:“大王今日比箭胜了我,又将十分胜算告知于我,不怕日后我成为猃狁之患么?” “无妨!”猃狁王慨然:“胜负之机,自有大势而定,非人力所能扭转。其中玄机,小将军日后自会明白。” 一百八十二 惺惺相惜 “今夕别后,不知何日复能相聚!”猃狁王缓缓地将酒囊平举至胸,突然间脸色异常郑重:“如若小将军肯认本王这个忘年之交,有一件事还请阁下费心。” 隗多友略微一怔,想了想,抱拳说道:“大王饶晚辈性命于前,又指点箭法于后,晚辈欠前辈实在太多。大王有事尽请明言,但与国家社稷无害,友自当赴汤蹈火。” “好,无论结果如何,有隗将军这句话,本王便感激不尽了。”猃狁王指了指屠格:“我戎马一生,唯此一子,他日若我父子败于将军战阵之下,万望饶过他的性命,使我猃狁不至绝后,如何?” 隗多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王太看重我了,以友的本事,未必能胜得过大王的谋略。只怕他日在战场上相遇,死的是我。” 猃狁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倘上天不佑,便算是筹谋得再精细,亦是无用。” 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无奈,隗多友不禁恻然,沉吟一会儿,说道:“多友答应大王,他日若果然在战场上相遇,我定不伤害屠格兄弟。” 猃狁王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此时疏星横斜,明月阑干,东方隐隐透出熹微的晨光,露珠打在身上,让人略微感到一丝寒意。首发更新@ 屠格熬了一夜,已是困倦不堪,闭着眼睛在一旁打起了瞌睡。隗多友将他推醒,拿下背上的大黄弓,递了给他,说道:“屠格兄弟,你既认我做了哥哥,我好歹要送份礼物与你,这张弓,你留着防身吧。” 屠格听了这话,不由得精神一振,揉了揉眼睛,脸上神色不胜惊讶,半晌方说道:“这怎么可以?这是------令慈的遗物,怎好赠与我?” 隗多友瞟了一旁的猃狁王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本也是你们猃狁部的宝物,既然我母亲与猃狁无缘,当年交换之物自当奉还。” 猃狁王如何听不出话外之音,应声道:“小将军所言不错,斯人已逝,留物何益?只是这胡笳------嗯,还不到交还小将军之时。这样吧,隗将军送了小儿做兄弟的信物,屠格本该回赠一份才对。那就由我来代赠好了。” 隗多友一抬头,见他送自己的竟是在山上比箭时所用的铜弩,忙笑着推了回来,说道:“这东西是大王的看家本领,大王还是自己留着吧。” 猃狁王学着隗多友的口吻说道:“大丈夫一日定交,则终身生死以之,弩再好也是身外之物,要再说这些客气话,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说罢还大笑起来。 隗多友也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不过有言在先,他日若友与猃狁人交战,以此弩伤了大王的族人,还望大王莫怪。” 猃狁王脸上罩了一层阴影,缓缓说道:“隗将军,你还不知这弩的名字吧?此弩名为“拒来者”。如我猃狁叩边犯界,将军出征迎敌,此弩可佐将军斩将骞旗,追奔逐北,大获全胜;如将军贪图封侯富贵而伐我猃狁,必欲建功立业而劳师远征,此弩定当损己益敌,妨功害主,终令小将军一事无成。” 隗多友听着他冰冷而又决绝的口气,忍不住望了望手中的铜弩,心底忽地泛起了一阵寒意。他拱了拱手,说道:“前辈今日所言,已足够友受用终生。此弩友收下了,来,喝酒!” 猃狁王摆了摆手,说道:“酒已够了,再喝便会误事,过会儿我们还要赶路,也该回去了------这祁连山,是离长生天最近的地方,今日来祭又交上了小将军这般的朋友------唉,说起来,上天对我也算不薄了。” 他又看了看天色,对屠格和那二十多个侍从说道:“咱们该走了------数十年了,只今天过得最为快活,唉,人生中有此一晚,便不为虚度了。” 猃狁王招手让屠格过来,说道:“给你隗大哥磕个头吧------” 屠格“嗯”了一声,依。(本章未完!) 一百八十二惺惺相惜 言跪倒,隗多友连忙搀起,说道:“你我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何必多此一举?” 猃狁王上前握住他的手,说道:“这儿离周王朝的烽遂边界还有近百里之遥,不如本王派人送你过去吧。” 隗多友笑道:“大王好意晚辈心领了,其实友也非孤身一人前来,随行的商队都在山的那一面。友一夜未归,只怕他们正四处寻找,友也该回去了。” “也好,也好。”猃狁王翻身上马,冲隗多友一抱拳,说道:“后会有期。”接着手中马鞭一指,大声说道:“走吧!”那二十余名侍从紧紧跟着他,头也不回地去了。 屠格跑出好远,忽然勒住了马头,向这边望来。良久,才纵马越过前面的高坡,消失于视野之外。 隗多友望着那一溜滚滚而去的烟尘,心中竟然十分不舍,想到与猃狁王和屠格不知何日方能再会,眼圈竟禁不住红了。 沿着河水一路北行,那大河愈是往北,水流越细,到最后只剩了数尺阔的水面,变得和小溪相仿。草原也渐渐狭窄起来,青草稀疏,为浮沙所掩,星星点点表露于外。幸而他长年征战,识路能力非凡,否则在这旷野郊外独行了这么远,一旦迷路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行着,远远望见几个帐篷,正是密叔所在的营地。只见随从们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人人脸上写着焦灼------忽有人看见了隗多友,顿时大呼道:“隗公子回来了!快去报告家老!” 密叔红着眼眶迎上前来,一把死死揪住他的马头,连声喊着:“我的天!公子您终于回来了!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老仆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国公爷呢?” 隗多友也觉心中有愧,支吾解释着:“我就是见那祁连山雄浑壮丽,想去攀爬一番。不想天色已晚,迷失了方向,一直等到启明星升起,才找到方向一路摸索回来。” “不妨事,不妨事。”密叔憨厚地笑笑,指着身边的侍从们说:“他们回来说,猃狁王也在这祁连山祭天,老仆生怕会撞上公子,这还担了老半天的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隗多友一阵心虚:“是么?可能在山的另一面吧?我没碰上。” “公子,好好休息半日,咱们明日启程,走泾水上游,先到秦国,再回镐京。_o_m”密叔已规划好了线路,隗多友做了亏心事一般,密叔怎么说怎么是,毫无疑义。。 一百八十二惺惺相惜 一百八十三 边塞疑云 隗多友一行从祁连山向南走了七八日,方才到达周与猃狁的北部边界重镇——棫北关。这一带近百年前本是猃狁部族的故居之地,自周昭王突袭,猃狁部被迫向西北迁徙之后,此地便被周王朝统收。后来,周孝王封善养马的嬴非子为附庸,立国为秦,此地便交由秦君管理。 隗多友到达棫北关时,已是天色向晚,一轮红日依着高大的角楼缓缓西落,万道金光从角楼拱洞的缝隙中迸射而出,照得四下里一片灿烂。 这是隗多友第一次来到西北边塞,他又是个知兵之人,不免事事都感新奇,心中喜悦自不待言。就连广袤无垠的沙漠在他看来,也是只见其辽阔,不觉其荒凉。 要入关必须要走过一条干涸的河道,那河道许是干枯已久,连冰也不见一片,河底到处都是拳头般大小的卵石。但好在石子远较黄沙易于着力,马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行进得反倒比从前快了。 刚上得河堤,忽听得身后脚步声杂沓,连带有几个男人的呼喝叫骂之声。 只听一人说道:“过来的时候是你骑的马,现在怎么也该轮到我了吧?” 另一人回道:“胡扯,前日是你接收的那批病马,弄得关里的马儿全他娘的倒下了。现在,你梁伯还有什么脸骑马?老子没把你揍趴下就算是讲兄弟情义了!” 隗多友把这些话听在耳中,低声问身后的密叔:“大周边关的兵士难道都是步行巡逻的吗?” 密叔答曰:“不是的。这里与猃狁相接,为防对方骑兵突袭,巡逻兵士一般都得骑马巡视。听他们的意思,莫不是这地方发了马瘟不成?” “我去问问。” 隗多友催马向前,喝住已扭打成一团的两名兵士:“二位好汉且住手!我有话要问?” 那个叫梁伯的先收了手,斜眯着眼看着眼前的隗多友,只见对方英气勃勃,似是不凡,亦不敢怠慢,回揖了一礼道:“不敢?尊驾有何事相问?” “适才你们所说的马病了是怎么回事?” 梁伯脸色一青,冷冷回道:“此乃我关中之事,你是何人?为何要打探此事?” 另一人气势汹汹地指道:“我看你们像是猃狁人的奸细,不管了,先把他们抓起来审问一番再说。” “慢着!”密叔赶紧护在隗多友身前:“尔等休要放肆!在下乃是辅政召国公的家老,这是隗子良将军,亦是国公专程从朝歌请来的贵客!你等敢这般无礼?速带我们去见关长!” 二人面面相觑,那个梁伯大着胆子喝道:“你说是便是啦?有何凭据?” 密叔从怀中掏出一块手掌大的实心竹板递了过去,这便是镐京王城亲贵之家奴仆通用的照身。上头刻画有人头,姓名,所属主人并烙有官府印记,梁伯看了半天,这才信了。拱手赔礼道:“原来真是召国公府的家老,小人失礼,万望恕罪!” 隗多友已等不及了,急切问道:“你们关里的马是怎么回事?” 梁伯答道:“前几日,有一拨猃狁人赶着上百匹马意欲犯边,被我等击退,还杀了其中两人。他们所赶的马匹自然也充公了,按我们这儿的规矩,缴获的马匹是要送往秦国马场以供西六师练兵之用的。昨日,这批马刚刚送走,我们关里的马便接二连三地病倒了,弄得咱们巡逻的兵士都只能步行了。” 隗多友闻言大吃一惊:“怎么,那批马有问题吗?” “不知道啊,”梁伯一脸茫然:“以前也有猃狁牧民不意靠近咱们边关,我们也缴过他们的马匹以充军用,从没出过什么事啊?这回,怎么------” 正说着,他身旁的棕马忽然打了个响鼻,猛地仆倒在地,口吐白沫,不断抽搐着------密叔吓了一跳,命令随从道:“你们赶紧下马,把咱们的马牵到关外空旷地安置起来,千万不能和这关里的马有任何接触。” 隗多友盯着地上正四足抽搐的病马,心里攸地涌上一团阴云,转身对梁伯说:“带我入关,快!” “诺!” 那关长是个胖子,走起路来浑身肥肉乱颤。隗多友进来时,他正在马厩中看见横七竖八倒在食槽旁的十多匹马发愣,末了对着马夫斥骂道:“昨天还好好的,怎的就一匹匹病倒了?莫不是你喂了什么不干净的草料,弄得它们都中毒了?” “不是中毒,是马瘟!”隗多友昂然答道,大跨步走了进来。 “你是什么人?敢在此处胡说八道?”梁伯附耳说了几句,那关长马上堆起一副笑脸:“原来是召国公的贵客呀,失敬失敬!您说是马瘟就是马瘟吧!” 隗多友瞟了他一眼,问道:“那两个猃狁人不是被你们杀了吗?尸首呢?我要看看!” 关长看了梁伯一眼,答道:“本要把他们埋了的,但因为缴获的马匹需要安置,一时腾不出手。那尸体就在后房里搁着呢!贵客要去么?” “前面带路!”隗多友面无表情地说。 “那------好吧!” 一个时辰之后,隗多友从后房里出来,脸色铁青地盯着梁伯:“你说实话,那两个猃狁人真的是你杀的?” 梁伯躲闪着他的目光,心里似乎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威压,他垂下头去,沉思了一阵,终于还是低声说了句:“是。” “你居然敢说是?”这几个字从隗多友牙缝中迸出来,杀气腾腾,闻者无不悚然。 良久,隗多友一直瞪着梁伯,直盯得他心里发毛,这才说道:“你要是自认无能,仍不失男儿本色,若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便是忝不知耻!你瞧瞧这是什么?”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到梁伯的脚下。梁伯颤着手,拿起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两枚闪闪发亮的箭镞,脸上微微变色。 隗多友冷笑着说道:“这是我从那两具尸体上得来的,它叫鸣镝,箭铤上带有一个空孔,是以箭射出后会发出凄厉的响声,草原人常以它来指示敌人的方向。咱们中原人根本就不用这种箭。你不会跟我说这两支箭是你射的吧?” 他微笑着扫视着关中众人,声音阴冷得令人发寒:“那两个猃狁人是自杀的!” 一百八十四 巨谋乍现 此话一出口,除了与梁伯亲近的几个军士,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相顾骇然,谁也想不到,事情的本来面目竟是如此。 隗多友仰头向天,凝神思索了一阵,又淡淡说道:“我没亲眼见到,但也可以想象得出来,你一靠近,那两个猃狁人便将这鸣镝刺入了自己的胸膛。草原勇士自认为骑射天下无双,自尽时不用弯刀而只用箭。他们认为自杀是件极为丢脸的事,因而要拗断箭杆,不留痕迹。本来,他们本可以演得更像一些,可惜他们太自负了,宁肯留下些破绽,也不肯死于周人之手。你说,他们的图谋是什么?” “哦——”胖关长倒是明白了:“在下明白了,他们是想诱咱们把那些病马牵入关内,好让咱大周的边马全都病倒,他们好趁虚而入,对吧?” “将军饶命啊!”梁伯腿一软,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小的本是奴籍,顶替主家来当兵的。若能立功受爵,便可全家脱了奴籍,毁了丹书,小的------实在是利欲薰心,立功心切,虽觉得此事蹊跷,却不肯细想,望将军体恤啊!” “罢了,事态紧急,已来不及与你追究。”隗多友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脸问那胖关长:“那些病马呢?关内还有吗?” “这------”胖关长舌头开始打结:“前日一缴获,只入关喂了些草料,便派人押解到棫林马场去了。” “你说什么?棫林马场?”隗多友倒吸一口凉气,他曾听召伯虎讲过,嬴非子靠擅养马取悦于周孝王,得了个附庸之封,专门为大周尤其是西六师饲养战马。秦国境内有不少马场,最大的便是棫林马场。若是马瘟传到了棫林马场,那么西六师的战力将大大受损。 他急得一把抓住胖关长的肩膀,力气之大,惹得那胖子皱了皱眉:“这里离棫林马场有多远?那些病马都入了马场吗?” 胖关长咬牙答道:“不远,快马加鞭半日也就到了。押解的兵士今日中午都回来复命了,那些马------肯定已收进了马场了。” 隗多友脸色铁青,疾步要向外走,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胖关长说:“你速传谕各烽遂,这几日要格外警戒,一旦猃狁部有异样,速速举烽火报警。” “将军的意思是?”胖关长一下便明白了,朗声应道:“诺!” 初春的原野略显荒凉,春播尚未开始,农田中少有耕夫走动。官道上尘土飞扬,二十余骑正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没命价奔跑。 隗多友一马当先跑在前头,心里是说不出的沮丧与焦急。为什么他这么愚钝呢?草原民族祭天本该在秋天,而不是这个季节。猃狁王父子出现在祁连山下,不是偶然的,他是想亲眼看着自己筹谋多日的计划一步步成功。接下来,他要做什么?用脚趾头想想也明白,等棫林马场的战马染疫,西六师得不到马匹的补充,就是猃狁骑兵大举入侵之时。 跑得连心脏肺腑都快抖出来了,可还是晚了。 此时的棫林马场不见马匹撒欢腾跃的欢快场景,圉人们一脸困惑与惊惶,不知所措地望着在马圈里,草场上横七竖八倒下大喘气的马儿们。有的马儿口吐白沫,有的已经四蹄朝天,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这般景况,就连从父亲嬴非子那里得到养马真传的秦侯都束手无措了。他的名字叫秦侯,而不是爵位是侯,这时的秦国还是连最低的男爵位都没有的附庸。 秦侯虽无爵位,但毕竟年年去镐京朝拜,还是认得召国公府的家老的。一见隗多友与密叔一同前来,急急上前施礼问候。 隗多友急急还了个礼,一开口便直问道:“秦君不必多礼。我们从棫北关过来,那里的关马病死大半,这里的情况如何?” “嗨!别提了!”秦侯重重跺了一下脚,一脸的懊丧:“棫北关把从猃狁缴获来的一百多匹马送过来,别的什么也没说。咱们也按照旧例入马厩,不承想自前日起,马儿们便接二连三开始不对劲,先是不吃草料,没精打采。昨日开始便陆续有马儿开始发病,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今早数了数,已死了三百来匹了。这可怎么办?” “秦君莫急!”密叔插话道:“我们这一行走草原过来,也经过猃狁部,没听说他们那里发什么马瘟啊?这瘟病到底从哪里传来的?” 秦侯皱眉思索了一阵:“秦国境内,往来西戎与丰镐的客商很多。听他们讲,林胡那边今年似乎发了马瘟,是以咱们收马时都细细询问来处,若是林胡的马,都是不收的。可这回送来的是猃狁的马,咱们也就收了嘛!” 不必说了,以猃狁王的心机,定是他处心积虑从林胡部收来的病马,借机将马瘟传入棫北关,传入棫林马场。隗多友心里明白,可嘴上却不便说破,他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防止疫病传到别的马场,尤其是西六师。 他问秦侯:“这几日,棫林马场是否向外头送过马匹?” 秦侯一怔,舔了舔嘴唇说道:“只有过一次,棫北关的马送来的那一日,西六师歧山大营也派人来要马,我便拣了三百匹给他们送去了。算起来,这批马也快入大营了。可是------”他急切道:“那里头并没有棫北关新进的马,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没什么问题?”隗多友大吼一声,一指草场上横七竖马倒毙的马尸:“秦君自己看看,这马瘟传得有多快?后果有多严重?若是猃狁趁西六师无战马可用之时,大举进犯,我大周何以御敌?这后果你能承担吗?” 这一吼把秦侯也吓得六神无主:“这可怎么办?隗将军,眼下该怎么办?” 隗多友定住心神:“你在马场善后,记住,封锁棫林马场,所有的马都不许再出入马场。一旦有马匹出现症状,马上棰杀深埋。密叔,”他转身吩咐道:“事态紧急,我得赶紧前往歧山大营。你速带人前往镐京将此事告知召子穆,让他早做准备。猃狁怕是不日将大举入侵了!” “将军!”密叔说道:“你一人怕有危险,我只带两个人即可。其他人跟着您以备不测之用!”怕他不同意,还低语道:“我听说,虢公最近背疽发作,归国养病。现在主理歧山大营的是祭公高,此人素与家主不和,怕是不肯听将军的劝的。” 隗多友略一思忖,也不再坚持:“好吧,咱们分头行动!” 一百八十五 歧山大营 怨不得隗多友如此紧张,周王朝的主力军队分为西六师与成周八师。后者驻扎于函谷关东外的政治中心洛邑附近,而守卫镐京王都及关中平原的便是西六师了。西六师有歧山与丰镐两座大营,丰镐大营主要用于拱卫王都,而歧山大营集中所有精锐,是西周王朝抵御猃狁及西戎部落的主要防卫力量。如果歧山大营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隗多友心急若焚,快马加鞭向歧山赶去。密叔让他带上十几名随从,他只带了一半,马却带了十几匹,专门用来中途换马。一行人昼夜不息地奔驰。 晓行夜宿,终于在晨曦初显之时,远远望见了歧山山脉的影像。官道上突然尘土飞扬,迎面驰来一队人马。这些人似乎并不急着赶时间,边走边大声说着话,听口音看妆束都是秦人的作派。 隗多友心中一动,打马上前一拱手问道:“请问诸公,是棫林马场派来送马的吗?” 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年纪的汉子,一双水泡眼总是眯缝着,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看见隗多友,他勒住马头,疑惑道:“在下骆仲,正是从棫林马场而来,请问尊驾是哪位?” 隗多友将自己的身份来意以及在棫北关和棫林马场发生的事情简要描述了一遍,骆仲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那双总也睁不开的水泡眼竟然瞪得老大。半晌才回了一句:“此事是当真?小将军要我等做些什么?” “请问阁下,那三百匹马交付后,被送到了何处?”隗多友理清思绪,一字一句问道。 骆仲努力回忆着:“歧山大营有南北两座大马厩,那三百匹马都被牵入了南厩。” “你确定,全都进了南厩?”隗多友十分心揪,如果全都进了一个马厩,那还算万幸,至少另一个马厩可以不受影响。 骆仲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全都入了南厩。” 隗多友近前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看守马匹的军士有多少人?南厩在哪里?你可熟悉?” “南厩在靠近南辕门的一侧,看守的军士并不太多,只有二十多个,里头还有十余名马夫,一共有三千匹马。新来的马匹按规矩都圈在最靠营墙的两个厩里。” “那好,你在前面带路,带我去南厩,现在就要去!” 骆仲有些不明所以,神色茫然地问道:“隗将军,您要做什么?” “我要把那三百匹马全都杀了!” “啊!全都杀------”骆仲惊骇得大叫一声,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说话声音太大了些,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小声道:“这------擅杀军马可是重罪,将军现在又无军职,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呀!” 隗多友茫然地看着远方,淡淡一笑:“放心,我绝不牵累你们,若有什么罪名,我一个人担下来------若不杀掉这批马,任其将南北两厩的战马全都感染殆尽,我西六师将失去一大半的战力。猃狁必会趁虚而入,来不及想了,干吧!” 骆仲一行人及那六名随从都被他的英雄气概所感染,齐齐答应道:“诺!” 在离辕门不远的地方,隗多友寻了个小树林,将所有马匹看了,留下一名随从看着,嘱咐道:“若日落时我不能回来,速去镐京报与召子穆知晓。” 隗多友带着其余人跟着骆仲绕到歧山大营辕门外的后墙处。在战马弥足珍贵的西周,马厩亦是兵营的重地,南厩的墙足有三四人高,墙头还密密麻麻地垛着木制的尖刺。一个随从注视着那墙,叹道:“将军,这里我们上不去,要不还是从辕门硬闯进去吧!” 隗多友用手指在墙壁上叩了叩,说道:“这墙是用黄土,糯米汁,碎石子夯筑成的,尚算结实,可惜究竟比不上石头。” 他退后两步,从箭袋里抽出支箭来,将弓拉满,向墙上射去。只听“嘭”的一声,厩墙只被崩掉块土渣,箭并没有射进去。随从们看着直泄气,隗多友却并不灰心,他掏出猃狁王送的铜弩来,又射了一支弩箭,这回墙上现出一个半指深的土窝。隗多友上好箭,瞄了瞄,将箭射进土窝。这一次,那支箭钉入墙内竟有两寸多深。他又如法炮制,片刻间,已有六支箭从上至下射入墙里。 骆仲笑着拍手:“好箭法!用箭在墙上搭梯子,这法子真是妙!” 隗多友收好箭弩,说:“现在是晌午,看马的军士大约正在吃饭,咱们这就动手吧。我先上,等里面搞定了,便朝外头抛出一粒石子,你们再进来。” 说完,他便踩着箭杆拾级而上。射得最高的一支箭距离墙头不足五尺,隗多友踩在上头,对厩内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这马厩十分阔大,东西南北各长约百余丈,看上去至少有十余个相对独立的马棚。最靠墙的马棚长约十丈,四面用三十多个马槽围成一个“口”字,圈着一百五六十匹马。里头还有另一个马槽围成的方形,比外侧的略小一些,却也容下了上百匹马。 一个兵士背对着隗多友,一边向马槽内添草料,一边絮絮叨叨:“王八蛋,说是吃饭,这都几时了?还不回来?留老子一个干活------” 隗多友拔掉了墙头上的几根尖刺,用手一撑,纵身跃下。那军士听到身后有动静,刚一回头,便被劈面一掌打得晕了过去。篳趣閣 隗多友向墙外扔出一粒石子,又找了根绳子,把那军士捆了起来,用布堵了嘴。等了一会儿,骆仲等人从墙头依次跳下。他四下看了看,问:“将军,这事怎么个干法?” “那些守军吃饭只需小半个时辰就会回来,这么点时间,你们每个人能杀多少匹马?”隗多友指指那军士,问道。 “最多十一二匹吧!” “那好,我就在门外看着,你们快动手吧!”隗多友堵在门口,替他们把风。 南厩一片嘶鸣,可隗多友心中却一片空明,仿佛睡着了一般,太阳直射在身上,顿觉有些酷热,额头和鼻尖渗出了汗珠,他也不肯擦一下。 一百八十六 为时已晚 不知过了多久,隗多友忽觉有人在晃他的肩膀,睁目一看,只见骆仲一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搓着手道:“将军,这事有些不对啊!” 隗多友猛地一激灵:“哪里不对?” “我一进去,就觉得马少了些,仔细一察,果然少了两个食槽的马。问了您绑住的那名军士,据他讲,这批马一交付,祭公马上命人来拣选了五十匹上好的,说是要补充他自己的卫营。” “果然?”隗多友的手不自禁地抖了一下,目光突然变得异常可怕,仿佛陷入了极大的震惊与恐惧之中,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恍然良久,才回过神来问道:“你们杀了多少匹了?” 骆仲看他的样子心里正发毛,如实答曰:“杀了二三十匹了。” 隗多友无力地摆摆手:“罢了,不必了,就算都杀了亦是为时已晚。趁着守兵还没回来,你们原路翻墙出去吧。” “将军,那你跟我们一起出去吧!”骆仲焦急地催促着。 “不了,”隗多友坚定地摇摇头:“我得留下来对歧山大营的将士们言明情况,让他们有所准备。不必再说了,你们出去后一路回棫林帮秦君善后,一路前往镐京请召公赶紧派人前来接管歧山大营,祭公高其人尸位素餐,决非良将之选。” 骆仲点点头,返身入院不多会,二十多人鱼贯而出,依次登墙------ 眼见已出去了十余人了,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说笑着朝这边走过来。隗多友微微一笑,迎着声音大步走了过去。 七八个军士愕然地望着他,其中一人喝住他:“你是什么人?马厩乃军营重地,外人不得擅闯!” 隗多友笑道:“看来祭公治军不严啊!既是重地,就该正行伍营阵,振军威士气,看看你们几个,如此懈懒,要是我的兵,早打得你们皮开肉绽了!” 那军士皱眉怒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先把你拿下,押往中军帐!” 说完便要上前抓隗多友的肩膀,隗多友迅速将天月剑伸入他的胯下,向上一挑,低吼道:“给我回去!” 那军士飞出一丈之遥,“扑通”一声摔倒,疼得龇牙咧嘴,一时竟难以起身。 余下几个军士慌了,纷纷拔刀出鞘,想要上来擒拿隗多友,却又无人敢抢先动手。 隗多友扫了众人一眼,说道:“里面的马叫我杀了三十多匹,你们去把祭公找来,我有话跟他说。@·无错首发~~” 这几人相顾骇然,一人大声道:“好你个疯子,你这不是要咱们的命吗?我跟你拼了!”他发了疯一般,照着隗多友迎面一刀。隗多友侧身躲过,一弯腰,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右臂运力,将那军士掷了回去。 趁这机会,隗多友回头相顾,瞥见墙上已无一人,想是骆仲等人已走远,这才安心与他们周旋。 众人见隗多友下手颇有分寸,似乎并不愿伤人,都大呼着围将上来。他们将隗多友逼到了墙角处,为首一人大喊着:“方孟,我们缠住他,你进里头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三十匹马被他杀了?” 他话音未落,便被隗多友一脚踢倒。可这人十分悍勇,站起来接着又扑上来。 隗多友天月剑并不出鞘,只当做木棒专扫人腿骨,片刻间,八个军士已被打倒了五个。他罢了手,用眼斜乜着还站着的三个军士,说道:“还不快去中军帐禀报?非要一个个躺在这里才肯罢休吗?” 一个嘴快的应道:“咱们打了这许久,早有人去中军禀报去了,只不过祭公身子金贵,起个身不容易罢了。” 隗多友冷哼一声,心想:“什么起身不易?还不就是带的歌姬舞伎绊住了腿罢了!此人如此作派,怎能执掌歧山大营?” 那三个军士再不敢近前,可也不敢逃走,远远地围着,目中尽是怯意与恐惧。 隗多友将剑拄在身前,神情。 复又变得冷漠如冰。正僵持着,忽觉脚下大地一颤,一阵沉闷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隐隐约约,渐趋清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尘土味,隗多友心想:“终于来了!” 两队铁甲军沿甬路鱼贯而入,军容整肃,目不斜视,甲胄兵器相互碰撞,“叮当”作响,动人心魄。@*~~一百多名军士到了隗多友近前,左右一分,形成一个圆圈,将隗多友围在核心。祭公在四名司马的簇拥下悠然而入,一见隗多友,目光一怔,走到近前,团团作了个揖,问道:五 “隗将军别来无恙否?听说你不容于卫国,前来镐京投奔召公子穆。不知为了何事,竟跑到我这歧山大营残杀军马来了?如此大罪,别说你现在无官无爵,便算是天子册封的一方诸侯,恐怕也得削爵减邑。这样吧,看在召公的面子上,我便索拿你入王都,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周围军士听说此人便是赫赫有名的“卫国战神”,亦露出惊诧之色。 隗多友也还了个礼:“祭公容禀。友此番杀马确有因由,请祭公速速下令,将北厩之马封锁,与大营与南厩之马分隔开来,互不交通,或可保歧山大营一半战力。” “此话何意?”祭公高问道。 隗多友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将自己从棫北关到秦国棫林马场的一路见闻经历大略讲了一遍,末了说道:“此次马瘟十分厉害,传染之烈,发展之迅速皆远超以往。友本想斩杀此次棫林送来的所有新马,但听说祭公已选了五十匹听用,如此,即便斩杀了南厩所有马匹亦于事无补。为今之计,只有力保北厩的两千匹战马无虞才是!” 祭公高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他皱着眉头问道:“既如此,为何秦君那边无任何信息传来,反而派人送来这批新马?必定是你为脱罪,编出此等谎话来诓骗我等!” 见他不肯信,隗多友急了:“友与歧山战马何仇何冤?为何要无故斩杀,犯此大罪?至于秦君那边,已派出信使前往西六师各营禀报此事。只是友心急若焚,日夜兼程,自然比信使先至。不管大人信与不信,且定要按友所说,封锁北厩以防万一才是!” 祭公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来,你来镐京真的是另有目的!老夫可不上你的当,来呀,先将他押下!哼!若不是看召公面上,定将你当场斩杀!”。 一百八十七 杀机 说起来,军中的牢狱亦和别处无甚区别。层层叠叠二十余间房屋,格局和营房相仿,大门处有两个军士把守着。 隗多友在这里已住了两天了,最初的心情激荡已然退去,如今他倒乐得有闲心打量着这间牢室。此间看起来比别的牢室要略大一些,牢房之间用土墙隔着,窗子也比一般牢房大得多,靠墙搭着火炕,炕上一应被褥俱全,地上摆着马桶。阳光从窗子直射进来,房内显得既明亮又温暖。 一辆独轮车吱吱嘎嘎地慢悠悠推进牢院,牢室里一阵骚动:“午膳来了!” 负责送饭的牢卒依例将陶碗隔着栅栏放入房内,叫了一声:“将军,饭来了!” 他叫我“将军”?隗多友心中一动,转头一看,见那牢卒的眉眼似曾相识,恍然问道:“你------认得我?” 那牢卒见隗多友记得他,立时兴奋起来,抓着栅栏喊道:“将军,我叫方孟,那天跟你在南厩打过一架的?您不记得了?” 隗多友仔细回忆了一下,前日在南厩的确有人叫出了“方孟”的名字,脸上旋即释然:“是你呀!怎么到牢里来当差了?” “嗨!甭提了!”方孟一脸懊丧:“祭公怪咱们哥儿几个看马不力,全都责打二十军棍,发配到别处当差了。我和另一个兄弟便被发配到这牢里送饭来了,另有几个送到伙房打杂去了。首发更新@” 隗多友一阵内疚:“是我连累你们了!” “怎能责怪将军?”方孟倒是坦然:“您不知道吧?将军入牢房当日黄昏,南厩的马便接二连三地发病了,到如今已倒毙了上百匹了,还有三四百匹也拒食,怕是也保不住了。” “是吗?”隗多友的心揪了起来:“那北厩怎么样?” “还好,南厩的马一病,祭公马上下令封了北厩,如今只有北厩的马儿尚安。” 隗多友略放下了悬着的心:“这就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方孟见他心情甚好,更趁热打铁道:“将军所言不虚,看来祭公很快便会把您放出去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隗多友面色一凛:“小兄弟,你说的太早了!若是南厩的马安然无恙,祭高顶多拿了我一个把柄,借以难为召子穆一番。可南厩的马真出了事,他怕将来王庭追责,定会处置我以灭口!” “啊?不会吧?”方孟一脸的难以置信。 隗多友凝视着他,似在思忖着什么,末了才说道:“兄弟,你我萍水相逢,可愿搭救我一命?若友能逃过此劫,将来定会报答于你!” 方孟想也不想便应承了下来:“我等仰慕将军战神之名,愿誓死追随!将军但有吩咐,无不从命!” “好。”隗多友舔舔嘴唇:“自今日起,我的饮食便着落在你身上,送饭途中决不假手于他人,可好?” “您是说------”方孟忽然明白了,点了点头:“包在小的身上。” 入夜,中军帐灯火通明,祭公高在焦急地踱着步。一个裨将急匆匆地进来,祭公高来不及等他行完礼,主动上前问道:“如何?” 那裨将喘着粗气道:“主帅,南厩的马已倒下了六成,剩下的四成也蔫不拉搭,怕也保不住了。是否通通棰杀?” 祭公高无力地仰头叹了口气:“还有别的法子吗?传令下去,通通棰杀了吧!还有,把本帅卫队的所有马匹也通通一并处置了吧!” “诺!” 那裨将出去传完帅令,又悄无声息地巡荡了回来,低声问道:“主帅,那隗子良怎么处置?他所言是实,军中不少人已知晓,要不要放他出来?” “放他出来?”祭公高冷笑一声:“好四处张扬本帅无能,不听他的谏言,以至于损失歧山一半战马?然后,让召子穆参我一本,天子下令将我削爵夺邑吗?” 那裨将吓了一跳:“末。(本章未完!) 一百八十七杀机 将并无此意!” “牢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祭公高不动声色地问道。 “说来也怪,连送了三餐过去,那隗子良竟一口没动,却精神如常。末将听说,此人在卫国多次逃脱暗杀,莫非------”他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祭公:“莫非他真的有上天庇佑?” “什么上天庇佑?分明是有人从中作梗罢了!”祭公高怒喝道:“本帅要亲自到牢里,看看还有哪个来救他?” 子夜时分,四下一片寂静,隗多友忽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胸口似乎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令他窒息。悠悠醒转一看,果然四五个牢卒正把一个装满了军粮的麻袋抬起想往自己胸口上压。而自己的胸膛上,已经被压上了一个相同的军粮麻袋。 他猛地一惊,想挣扎着坐起来,忽听一声大喝:“压住他!” 那四五个牢卒马上扔下麻袋,争先恐后爬到已压在身上的那个粮袋之上。隗多友被生生压得动弹不得,一眼瞥见牢房正中站着一个祭公高,顿时怒向胆边生,厉喝一声:“姬高,你竟然要杀我灭口?不怕事情败露吗?” 祭公高嘿嘿一笑:“不牢隗将军费心了,你居心叵测,将猃狁人的病马借拜会之名带入我歧山大营,被本帅发觉,竟还不知悔改?因惧怕事情败露,遂绝食以自杀。无错更新@本帅会将事情始末据实禀报王庭,料想召子穆公也不好说什么。” “好你个尸位素餐,为保自己荣华富贵,狠如豺狼,又蠢如猪狗的祭公高。有你这种人做歧山大营主帅,只怕猃狁的铁骑不日将踏入镐京王都,看到时你的富贵爵位还保得住否?” 在自己下属面前,遭此辱骂,祭公高顿觉脸上挂不住,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哪!一齐上,压死他!” 他一声令下,又有四个人应声而入,将方才地上的粮袋抬起。原先的那几个人喊着号子从自己身上跳下,马上一个重物被“嘿哟”一声压到了自己胸口上,隗多友只觉双眼发花,呼吸益发困难------ 恍惚间,仿佛有个黑衣人闪身进了牢房,对着祭公高耳语了一阵-------接下来,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百八十七杀机 一百八十八 烽火 隗多友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还是那间熟悉的牢室。他摇了摇头,思忖着:难道------我没死?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而已吗? 他想坐起,可胸口的疼痛传来,令他难以起身。他艰难的抬头揭开领口一看,从颈下到上腹处一大团淤青,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将军!”正疑惑间,有人来给他解惑来了。隗多友一把抓住来送早膳的方孟:“方孟兄弟,你告诉我,是谁救了我?” 方孟搔了搔头:“将军,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是镐京来了个人找主帅,和他耳语了一阵,主帅连早膳都没用,天刚蒙蒙亮就坐上辆轺车回镐京去了。” 难道是召子穆派来救我的么?不对呀,密叔他们一来一回的,没有这么快呀!隗多友又问:“你还听到什么消息没有?祭高为什么急匆匆地回镐京去?” “我听说,”方孟回头望了望,确信无人在偷听,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这也是从祭公卫队里传出来的消息,听说歧山大营发马瘟的事被人参了,王庭紧急召祭公回去问话呢!” “那-------现在歧山大营由谁主事?”隗多友问。 “副帅呀!不过,祭公走时留下话,硬说是将军您使了妖法,南厩的马才发瘟疫的,下令一定要看紧您,等他回来处置。” “他含血喷人!”隗多友一时激愤,用力捶了捶床板,这一动顿觉胸口疼得钻心,不由“咝”了一声。 眼见他神情痛楚,方孟大着胆子按了按他的胸脯,惊道:“哎呀!将军,您胸前的肋骨断了一根了,且得将养着,不能再动了!” 隗多友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罢,就是放我出去亦是动不得的!” 棫北关,这些日子以来,梁伯一直有些神思恍惚。他还不知道秦国马场发生的事情,但自己关里的马可是一匹也不得用了,惹下这弥天大祸,将来追究起来可怎么整?想干脆跑了算了,可一想想亦觉得泄气,自己跑倒是简单,无非跑到草原做个奴隶罢了。可自己的家人跑不了啊!思前想后根本拿不定主意。 今夜正好他当值,他透过楼橹的望孔向外看去,但见四下里黑沉沉的,一片静寂,只远处有个亮点在微微闪烁。他百无聊赖,往油灯中添了些灯油,坐在灯下擦起刀来。 猛然间灯花一闪,梁伯忽地想起了什么,心头如受重撞,急急地跳起来,跑到望孔去看那闪烁不定的亮点。是火光!从西北方向的王城邑传来的火光!那是当年周穆王征伐猃狁驻扎过的地方,难道------难道是他们点燃了烽火?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梁伯只觉阵阵晕眩,手扶墙壁,好容易才站定了。一措腰间,发现忘带了示警时用来敲击的刁斗,他只好跌跌撞撞地向下跑去,边跑边喊:“快起来!快起来!猃狁人打来了------” 声音嘶哑凄厉,直如狼嗥枭啼,漆黑如墨的静夜中听来,格外惊心动魄。 他急急跑回营房,已是双腿发软,左脚不当心绊在门槛上,重重跌了一跤,他也顾不上疼不疼了,径直奔向自己的炕铺去寻刁斗。有几名军士被他吵醒了,大声骂了几句,他也不言语,只左手抄起刁斗,右手随便一抓,摸到一副吃饭用的竹箸,便不管不顾地敲击起来。 黑暗中有人问:“梁伯,发生什么了?” “猃狁------猃狁人来了!” 梁伯的声音并不宏亮,但众人听在耳中,却与炸雷无异,营房中先是一阵死寂,继而大乱。每个人摸着黑找寻自己的衣物兵刃,相互之间不断推搡碰撞,喝骂声,抱怨声响成一片。 胖关长也听到了动静,一边向这边疾奔,一边扣衣领上的扣子,高喊着:“快到院子里集合!” 另外几个营房也被这里的响声惊动,灯光陆续亮起,不少军士开了门,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梁伯也来不及一一细说了,见人就敲几下手中的刁斗,一路敲将过去。wwnet 胖关长听得不耐烦,跑过来一把夺过梁伯手中的刁斗,喝道:“你小子,别敲这玩意了。大丈夫为国效力,愁的是无仗可打,惧的是无敌可杀,既然敌人自己送上门来,咱们正好大杀一顿。你只敲这个,好像咱们怕了猃狁人似的!” 梁伯一听这话,不由打心眼里敬佩这位平日里吊儿郎当的胖关长:“原以为他是个庸人,不想竟然是个汉子!”他脱口而问:“关长,可------可咱们没有马了呀!” “怕什么?没有马,便闭关自守,多备箭弩,射死那些龟儿子们!”胖关长顿了顿:“不过烽火还是要点的,不然就犯了军法了。你小子快去,惹下这滔天大祸,还不赶紧戴罪立功?” 梁伯应了一声,急急将芨芨草搬到了关内的烽火台上。他仔细看了看王城邑的火光,喃喃道:“点了三堆,这犯边的猃狁人定是超过了一千之数,才能点三堆火呢!” 他急匆匆将芨芨草也分做三堆,那干透了的芨芨草逢火即着,顷刻之间火光熊熊,三股浓烟冲天而起。梁伯望着眼前的烽火,想着转瞬即来的战斗,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恐惧,还有些无可奈何的苍凉。也罢,今日不如就战死此处,将来追究此事时,看在自己战死的份上,王庭怎么亦不会迁怒于自己的家人吧? 此刻,天色麻苍苍的即将放亮,几缕血线从东方厚厚的云层中透将出来,那血线愈来愈长,愈来愈浓,愈来愈亮,将半边天空点染得瑰丽莫名。不经意间,一轮红日已喷涌而出。红日出浴,天地间一片赤彤,身披铁衣的甲士,哀哀嘶鸣的战马,浩瀚无垠的大漠,黄土夯就的城墙------一切尽皆笼罩在这壮美难言的阳光之下。 梁伯站在烽火台上,一时豪气陡生,大声对下头的胖关长道:“关长,我今日若是战死了,烦劳你就将我葬在这塞外,让我天天能看到这里的日出!还有,求朝庭看在我梁伯战死的分上,不要迁累我的家人!”说罢,抽出肋下的腰刀,不顾胖关长的叫喊,头也不回地登上了棫北关的关墙。 一百八十九 急报 镐京王城,召国公府。 清晨醒来,沐浴更衣后进得厅堂,召伯虎没了往日那种良好的食欲,只喝了一盅清淡碧绿的藿菜羹,不由自主走进了书房。从专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门甬道进入书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厅,召伯虎第一次觉得,朝夕相处的大书房竟是如此的深遂空阔。 这座里外两进六开间的书房,实际上是大周王朝的中枢之地,被吏员们呼为大书房。而他自己真正的书房,只不过是寝室庭院的一间大屋罢了。 天子年幼,加冠亲政时日尚远。这一两年间,清晨卯时的召公府都是镐京城里最忙碌的地方。_o_m各署属员要在此时送来今日最要紧的公文,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书吏们将所有公文分类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这间大书房,以便让他一落座便能立即开始批阅公文部署政务。 初春轻寒,许是自己来的太早了些,厅中里外六只燎炉的木炭火依然通红透亮,几个书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书吏衣襟的窸窣之声,木炭燎炉不时的爆花声,整个大厅幽静如深谷。 晨风掀动厅门布帘,召伯虎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倘徉片刻,他还是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拿起案上一卷羊皮纸看了又看,这是昨夜从歧山大营送来的加急密件,正因为此,他一夜未得好眠。上头只有一行小字:“友呈报马疫之事,被祭公下军狱。” 他的目光转向堆在案头另一份加朱封的羊皮封上,那里头是秦侯呈报棫林马疫状况的八百里加急。 “此等女干邪,国之蛀虫矣!”召伯虎将羊皮纸猛地一拍,愤然而起。 许是动静大了些,首席家老密伯应声而入,垂首听令,似在等待家主问话。召伯虎思忖了一会,问道:“密叔何在?” “禀公爷,他遣人回来报信,自己则一直留在歧山大营外头设法斡旋,定能保得隗将军平安。” “那便好。”召伯虎略略放下了心,密叔其人随机应变,处事圆滑,有他在歧山那边,自己亦能放下大半的心。 密伯上前一步,低声道:“公爷,城门守卫那边传来消息,祭公已入城。” “哦?”召伯虎略略一惊:“昨日内史刚递上参他的简章,怎的回来得如此之速?” “公爷,定是朝中有人抢先探知风声,先召他回来自己请罪,事情闹开,亦好减轻罪责。”密伯不明说,召伯虎心里也清楚的很,这个人是谁,所有人都明镜似的。 “罢了,罢了。”召伯虎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些事都待以后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猃狁出此毒招,定是想趁我大周无战马可用之际,长驱直入犯我疆土。备车,我要入王城谒见天子。” “诺!” 密伯正要出去传令,刚走出厅堂,就见几个仆役指着西边的骊山指指点点,神色惊惶。他自己伸头一望,顿时大惊失色,指着随着朝阳冉冉升起的轻烟惊呼道:“那是------那是烽火台的方向!烽火起了!猃狁入侵了!” 与门庭若市的召国公府相比,周公府可就冷清得多了。以至于前夜周公定乘坐一辆篷布严实的辎车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匆匆出了镐京城,都无人知觉。 一路辚辚车声,来到沣水之畔。此时寻常船只早就停止了夜航,每档泊位都密匝匝停满了舟船,点点风灯摇曳,偌大的船坞扑朔迷离。周公定一眼瞥见最西头的那档泊位只孤零零地停泊着一只黑篷快船,那便是自己早就定下的泊位,心里蓦然一亮,欣然向船桥走去。 船舱皮帘掀起,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迎面大步走来,到得船头站定,郑重一躬道:“姬高等候国公多时了。” 周公定微微一笑,也是深深一躬还礼道:“不敢当,公与定同爵平级,怎敢当此大礼?”他转头低声对船头发令道:“撤去船桥,起航西上。” 快船荡开,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雾之中。船周。(本章未完!) 一百八十九急报 六盏风灯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了然。船舱宽敞,厚毡铺地,两张大案对面摆开。周公定在临窗大案坐定,请祭公高入坐靠船头的大案。一名小家老捧来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热气蒸腾清香扑鼻的酽茶,这才轻步而去。 祭公高眼见侍者离去,马上急切开口问道:“公爷,我正要处置了那个半戎之子,省得他以后碍事。公爷为何派梅伯来制止我?” 周公定脸上笑意一收:“马疫之事秦君已急报入王城,你以为杀了隗多友,此事便再无人知晓?歧山大营你不过掌管半年,身边有多少召公与王城之耳目,你知道吗?如此鲁莽行事,将来必会授人以柄,别怪本公不救你!再说,”他缓了一口气道:“隗子良与召子穆乃刎颈之交,现在------他大权独揽,咱们不是其对手!还远远没到和他翻脸的时候。” “可是------”祭公高坐起道:“我已经差点杀死他了,这梁子已经结下,他挣出命来,将来必会报复于我。将此事宣扬出去的!” “怕什么?”周公定不屑地瞟了他一眼:“那又如何?隗子良现在无职无爵,就是庶民一个,你身为大周卿士,想处置一个庶民何罪之有?若有人以此罪名告你,于你何伤?” 祭公高略安了心,缓缓坐下,呷了一口热茶,缓缓说道:“此事不提也罢,我也不怕他隗多友。只是------这回朝中内史竟参我贻误军机,致使歧山大营南厩之马纷纷染疫,这------分明是棫林马场给咱们送来的疫马,怎么是我的责任了?这内史定是与我有隙,借机害我呢!” “你说这事啊!”周公定也呷了一口热茶,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人是依我之意参的这一本的!” “什么?”祭公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爷您这是何意?” “蠢!”周公定将手中茶盅重重往案上一墩,喝道:“我这是救你呢!” “此话何意?”祭公高不解地问道。 “猃狁设此毒计,定是要举倾国之兵进犯。届时丰镐大营要拱卫两京,必是你歧山大营前去御敌,我问你,可有御敌良策?此次马瘟来势汹汹,大周已几无可用之战马,届时你能挡得住猃狁铁骑?不如,借被参之机,卸去军职,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召伯虎好了!” 祭公高恍悟,离席施礼道:“公爷深谋远虑,高自愧不如!”。 一百八十九急报 一百九十 危局 河风萧萧,长桨摇摇,六盏风灯在漆黑夜色中直如荧火。这萤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无目标地从丰京谷漂进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两岸鸡鸣狗吠曙色蒙蒙,萤火快船才顺流直下又回到了镐京城外。 望着祭公高远去的背影,周公定放下辎车的布帘,吩咐梅伯道:“以后他来府中拜见,不要通传,老夫不想再见他了。” “诺!”梅伯会意,忍不住插了一嘴:“说起来,这祭公行事的确是不管不顾,总要公爷替他善后,迟早会带累咱们。早点和他划清界限也是好事!” 周公定摇摇头,苦笑道:“此人的确愚蠢至极,但------有时候也能派上用场。且晾他几年也好!” 说起来,自武王克商建立了西周以来,王朝也历经了数次危局。 具体来说,第一次是周公执政时期,管蔡二叔不满周公旦大权独揽,竟与商纣之子武庚叛乱,中原地区一度危如累卵。幸而有周公旦临危不惧,才将其镇压。 第二次是周昭王亲征荆楚,不但劳师无功,反而将近乎一半的王室军队以及昭王本人毙命于汉水。从此,周王朝失去了向南扩张版图的能力,只得将视线投向早已荒服于周朝的西部地区,首先拿猃狁开刀。可这样,也埋下了更深远的祸根。 事实上,在早年周人不断的军事打击之下,猃狁的力量反而得到加强与锤炼,继而在穆王之后与周王朝的较量中渐居上风。周人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一旦王朝的活力消失,从昔日的进攻者退为今日的防御者时,才无助地发现,自己竟在敌人唾手可得之处。 自先夷王七年时远征猃狁大胜以来,西部边境已消停了两三年之久,猝然之间,烽烟再起。望着从歧山到骊山绵延上百公里的连线烽火,上至天子,下至庶民,一时之间竟然手足无措。 是啊!该怎么办?猃狁此次出招,又狠又准。他们先将染疫的林胡马买入,再扩大感染源,将疫马送入大周关塞,继而使棫林马场中招,歧山大营亦损失一大半战马。如今,王朝军队连四马战车所需的马匹都配不齐了。如何御敌? 王城内钟声大作,那是天子紧急朝会的号令。大臣们不敢怠慢,纷纷穿上朝服,跳上轺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大殿。 入得大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袒露上身跪在殿中央的祭公高与秦侯。 “大王到!” 十四岁的周厉王应声入殿,在高高的王案后落座。王阶之下,召伯虎向天子致礼,亦于首相大位后落座。 朝会开始,首先是秦侯与祭公高请罪。这二人结结巴巴把自己如何一时不察,以致于收入疫马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伏地不起:“臣罪该万死,请我王降罪!” 周王未亲政,怎样处置自是由辅政召公说了算。可这二人等了许久,举殿大臣便如梦魇一般死寂,只等着召公发话。半晌,终于听到一声长吁:“罢了,此乃大周立国后闻所未闻之事。你二人没有防备,亦是自然。秦君可依旧归国,料理马场之事。设法找寻医马之方,才是上策。至于祭公嘛------” “老臣有话要讲!”周公定转班出列,缓缓奏道:“大王,召公,此番猃狁举十万铁骑入侵,幸而有棫北关等守军拼死抵挡,西线关塞兵士尽皆战死。今日战报,敌寇兵锋已指向京师邑。军情紧急,祭公高未经战阵,不堪大用,丰镐大营需拱卫两京,护卫王室。无错更新@西六师中唯有歧山大营可用于御敌,大王需别遣良将前往执掌才是。至于祭公嘛------” 他顿了一下,旋即下决心说道:“应当削爵革职,赋闲不用,以观后效才是。” 此言一出,举殿哗然。人人皆知祭公与他关系好,刚才见他出列,还以为是为祭公高说好话来着,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如此无私。上至周王,下至群臣,个个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 。(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危局 周公定挺直了腰杆,目光不经意地扫到祭公高身上,后者会意,立刻伏地再次请罪:“大王,臣才疏学浅,能力不济,不堪救国挽社稷之大任,还是将臣革职吧!” “既如此。”召伯虎清亮的声音从相案后传来:“便请祭高归府静养一段时日吧!目下猃狁大兵压境,而我王师已几无战马可用,先解决这燃眉之急要紧!” 秦侯与祭公高无声退下,殿中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如此危局,谁敢胡乱置喙? 见无人谏言,周厉王姬胡心急若焚,一眼瞥见立于阶下首位的周公定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周公似乎成竹在胸,莫非有御敌良策?何不当殿道来?” 周公举起笏板深深一躬,道:“老臣非有良策,却想举荐一人解此困局。” “哦?何人?”姬胡坐起问道。 “召公伯虎,才堪大用,未及冠之时便曾率孤军深入,合江淮诸侯之力大败荆楚,收复铜绿山,保我国之重器。此番危局,非召公不能解围。” “这怎么行?”姬胡本能反对道:“本王尚未加冠亲政,国事皆系于少父一身,怎好领兵出征?” “这------”周公定跪下朗声道:“大王,猃狁倾巢而来,我大周社稷已是危如累卵。一旦歧山无良帅,戎人长驱直入,两京颠覆,宗庙毁于一旦,又哪有什么国事相系?目下,再没有比这更要紧的国事了!” 他说完便磕头不止,群臣默然了一会,亦纷纷跟着叩头下拜,口称:“臣等附议。” “这------”姬胡一时情急,不知该如何处置。首发更新@当此之时,无论如何召伯虎都得表态了。 “臣有言。”召伯虎从首座站起,一拱手肃然开口:“周公所荐,理当如是。当此危难之时,臣身为首席辅政大臣,自当解社稷黎民于倒悬。臣愿即刻前往歧山大营接掌军务,至于朝中事务,大王可与周公和诸位王叔参详即可。”。 一百九十危局 一百九十一 点将 到了这个份儿上,姬胡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得悻悻道:“既如此,那便托付于少父了。不知如何解此危局,少父可有谋划?” 召伯虎语音沉稳:“臣这便调丰镐大营所有兵马前来镐京勤王,于城外成犄角之势扎营,定保大王无虞。臣即刻动身前往歧山大营整治兵马,前往京师邑迎敌。” 周公定慨然拜伏:“召公年轻有为,定能一举荡平敌寇,还我大周清宁。” 满朝文武跟着下拜:“愿召国公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姬胡依然不放心,一散朝便单留下召伯虎,满面焦虑道:“少父,你一介文臣,怎好领兵出征,战场厮杀?不如让孤御驾亲征吧?” “万万不可!天子怎可轻动?御驾亲征,必须战必胜才可行!如今这情势,任谁都没有必胜之把握,所谓“火中取栗”,险中求胜,臣身为首辅,自当为大王排忧解难,万死不辞!大王不必再说了。”召伯虎声音不高,但语气无比坚定。 姬胡亦知事情无法回转,不无担忧道:“可是,如今朝中无有良将可用,战马不足,只能依靠步兵了。少父总不能自己上阵拼杀吧?” “臣保举一人为前锋大将。”召伯虎跪下朗声说道。 “谁?”姬胡坐直了身子问道。 “隗多友。_o_m” “多友大哥?他从卫国回来了吗?”姬胡十分惊喜。 “禀大王,猃狁向我大周输入病马之事,便是他首先发现的。可惜,被祭公高忽视,还将他打入军牢。” “竟有此事?”姬胡十分震惊:“方才少父为何不在朝会上禀明?竟然轻轻放过了那个姬高?” “大敌当前,朝中不可再有大的震动,已解了他的兵权与职务,其他的事待解了危局再说。大王,隗多友号称“卫国战神”,神勇无比,箭术无双,臣与他一文一武,解猃狁之危便平添了五成胜算。” “好,少父。请速往歧山坐镇,一应人事军辎调动都由你说了算。” “谢大王!” 自从祭公高离了歧山大营之后,隗多友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境遇愈来愈好了。先前的牢室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但当天代掌帅印的副帅狼贲便给他单独置了间小屋,暖炉热炕,美酒佳肴,简直比在草原还要自在。这还不算,专门还有位军医来照看他那根断了的肋骨,不许他乱动。 这几日下来,隗多友困居于斗室之中,实在憋得难受,也想到外头舒散一下筋骨,奈何军医死活不准,还用绷带把他的前胸束得紧紧的,他也只好从命了。 方孟被拨来专门服侍他,二人更加熟络后,他也提出要回原先的牢室里去,方孟只是神秘地笑笑:“我可不敢跟副帅说这话。副帅吩咐过,要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不能受一点的委屈。听说------这是召国公的意思------” 隗多友心想:“莫非密叔没有回镐京,而是一直设法替我打点?嗯,这倒是可能的。”这样想着,心下不觉释然。 这般安逸的日子也没过几天,突然一日,副帅狼贲亲自来接他入中军帐了。 趁着沐浴更衣的当口,隗多友悄悄问方孟:“出什么事了吗?副帅为何亲自来接我?” 方孟一脸喜色:“将军不知道吧?祭公在王庭上被免了职,召公子穆要亲自来歧山大营接掌军务,迎击猃狁。以将军和召公的关系,届时定会成为其麾下第一得用大将。副帅能不来接您吗?” “召子穆要亲自出征?”隗多友只觉心口一紧,遂往细一想,以召伯虎的禀性,如此危局定会铤身向前。反正自己拼了命帮他一把也就是了,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他转头对方孟说:“烦你将营中所有照顾过多友的弟兄们都叫来,我要当面拜谢他们。” “他们早在外头候着了,我这就叫去。” 。(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一点将 十几个兵士鱼贯而入,在屋中挤做一团,众口喧喧,拱手给隗多友道贺。隗多友请众人站好,神色郑重依次给他们作了长揖,轮到方孟时,眼圈已是红了。 方孟忍着眼泪,笑笑,回头对众人说:“我方才怎么跟你们说的?都忘了?” 众人突然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喊道:“恭贺大将军!” 隗多友有些慌了:“你们这是做什么?承蒙你们照顾,友得以苟活今日,你们如此大礼如何敢受?再说我不过一介卫国庶民,怎敢自称大将军?” 方孟抢先说道:“隗将军,这是弟兄们对你的期许。我们都是没什么本事的人,这辈子怕是混不出来了,可我们也有个念想,就是老了时,可以和儿孙们说,别看隗大将军那般威风,当年却是我们的朋友,让我们临死时也好托将军的盖世功业抖抖威风。将军若能熬过此番劫难,将来前途必然无可限量。是以弟兄们在此恭祝将军功盖天下名垂青史!” 隗多友听得热泪滚滚而下,说道:“众位弟兄放心,我隗多友此番一定死而后已,定将猃狁敌寇驱逐出境!” 走出屋子,狼贲早就候在那里了。为首的是辆朱斑纹的安车,后头是一辆朱轮黑丝盖车,两车都插着六旒的飞虎旗,迎风飘展,好不威风。车前车后都站了二十个鲜衣大汉,俱都是虎背熊腰仪表非凡。 见了这阵势,隗多友微微皱了皱眉,说道:“狼副帅,您做得太过了吧?这车子未免太招摇了!” 狼贲亦是虎背熊腰的一员猛将,闻言只笑了笑,凑上前说道:“小将军莫要多心,召公的前驱已入中军帐,待国公爷大驾降临,还望小将军多多美言。_o_m” 隗多友明白,南厩之马纷纷倒毙,再加上祭公被免职,歧山大营从副帅到裨将皆是人人惴惴不安。遂拍了拍他的肩:“狼副帅放心,召子穆不是个糊涂的人,他的眼光刁着呢!定能明察秋毫,不会放过一个女干人,亦不会连累一个好人。” 这话说得软中带硬,狼贲听得一愣一愣。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隗多友便低头上了那辆朱轮黑丝盖车。狼贲上了前头的朱斑纹安车,吩咐道:“去中军帐!”。 一百九十一点将 一百九十二 雪上加霜 初春的午后,一辆驷马辎车在王都通往歧山的官道上飞驰着。近日少雨天旱,本来清爽洁净的林荫大道,此时黄尘埋轮绿树成土,关中原野脏污不堪。 眼看歧山远远在望,靠枕酣睡的召伯虎骤然醒来,发现自己一脸一身的泥污,一领金丝黑斗蓬上的黄土唰唰落下,车厢内的尘土竟然埋住了双脚,一个哈欠来不及打,竟呛得一阵猛烈咳嗽。 倏忽车门拉开,一具泥人土俑矗立面前,一张口一嘴森森白牙,恍然如出土怪物一般。密叔? 召伯虎看得一激灵,分明想笑,可喉头一更又是咳嗽连连。密叔将脸抹了一把,一张土脸顿时泥路纵横:“国公爷,隗将军出营来迎您来了!” “真的?”召伯虎急急掀开厚重的辎车布帘望外一看,果然看见一辆朱轮黑丝盖车向自己的驷马辎车疾奔而来。而车上端然肃立着一个挺拔如松柏的身影,不是隗多友又是哪个? “子良!”召伯虎大吼一声,猛然冲出辎车,腰间的剑鞘不经意打在泥土包裹的铜车轮上,震得四匹泥马一阵嘶鸣骚动。 “国公爷!”密叔跟在后头可怜兮兮地喊着:“您好歹擦把脸吧!” 召伯虎仿若什么都没听见,只一个劲儿地冲着那辆朱轮黑丝盖车而去。近了,近了------盖车围着召伯虎绕了一圈,召伯虎似乎什么都没看见,除了一对淡琥珀色的眸子------ 不料隗多友跳下朱轮盖车,也不迎上前来,只是一阵哧笑:“呵呵呵,召子穆——你好歹也是为相的人了,怎的成了个旱泥土人?” 闻听此言,密叔紧走几步递上一块湿巾,召伯虎抹了一把,好好的白巾子瞬间变成棕褐色。但好在召伯虎秀逸俊美的面庞又露出了本来面目。 他疾步上前,一拳捶在隗多友胸口上,骂道:“你这小子,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反复遇刺也不告诉我------” 他来不及说下去,因为这一拳虽不重(其实和搔痒差不多),但隗多友却“咝”地一声,面露痛苦之色,明显打到了痛处。召伯虎一惊,连忙扶住他:“子良怎么了?明明我只是轻轻捶一下呀?” 密叔插话道:“公爷有所不知,祭公本想处死隗将军,夜半已压上了两个百来斤重的粮袋在将军胸口。若不是镐京来人召他,隗将军只怕已不在人世了。这不,胸前肋骨压断了一根,还绑着绷带呢!” “竟有此事?”召伯虎又惊又怒,扯着隗多友非要看看他的伤势。弄得隗多友很是难为情,拒道:“这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再说营医已给我治过了,慢慢等它长合便是了,你看了又如何?” 召伯虎悻悻跺脚道:“这个祭公高,这笔帐将来定要跟他算清楚!” 隗多友心中涌上一阵暖意,除了母亲,召伯虎恐怕是世上唯一一个完全站在他的立场上疼惜他的人了。可他毕竟是个豪爽之人,不愿在这事上纠缠,遂转开话题道:“还没说你呢!你说,你怎么敢揽下这么凶险的事来?你这一双手,开不得半石弓,提不起一支铜戟,你逞什么能呢?还领兵御敌?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这么一说,召伯虎反而笑了:“我不来谁来?你以为首辅的位置是好坐的?那就得承担别人不敢不能之事,为天子分忧,为庶民解难------” “得得得!”隗多友摆摆手:“别说了,我懂!没说的,你开不得弓我来开,你不能提戟上马我来,总之,咱俩一文一武,生死与共也就是了!” 召伯虎一阵感动,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这句话,虎死也当得!好了,快说说吧,歧山大营情况如何?”他指了指朱轮盖车,说:“咱们一起上车,边走边说!” 二人同乘一车,把情况一说,召伯虎心中愈加沉重。方才来的路上,已接到前方战报,京师邑已陷落,守军皆战亡,邑中民众皆被俘获为奴。现今,敌寇尚在京师邑盘桓,不知下一步剑指何方。 他沉吟着对隗多友说:“子良,我已向天子荐你为前锋大将。卫和即位后,天子马上往朝歌去诏,复了卫君的侯爵之位。对外只说你是奉卫侯之命前来襄助出战的大将,以免军中有人不服。”wwnet 隗多友如何不明白,军中乃论资排辈之所,自己这个外来户一来便占据了前锋大将的顶尖军权,那些在歧山大营熬了数年时日的老将们如何肯服? 他沉声道:“天子和你的一片苦心,我都明白。” 果不其然,任命隗多友为前军大将的命令一公布,以狼贲为首的歧山大营诸将脸上都露出了不忿之色。可召伯虎毕竟是天子任命的主帅,有他坐镇,全力支持,谁敢造次? 召伯虎下令让北厩所有战马都调拨给前军,用以配置战车,两千匹战马少说也能装备五百乘战车了,再加上一万车兵,四万步卒,虽比十万猃狁骑兵要少一倍,可敌寇入境越深,则分兵越甚,这些兵马也能勉力一战了。 令牌已发,只等点齐人马,隗多友就该率军出征了。恰在此时,一个裨将匆匆进帐,附耳对狼贲低语了一阵子。瞬时之间,狼贲脸色骤变,面如死灰,站起身来怯怯地看了召伯虎一眼。 这样的情绪突变如何逃得过召伯虎的眼睛?他瞪了二人一眼,厉声道:“本相亲掌歧山军务,任何事体都须报与本帅知晓。否则殆误军机,军法治罪!” 狼贲迅疾下揖道:“禀大帅,方才北厩守将来报,说------说北厩的马匹也开始发病了!” “什么?”召伯虎与隗多友齐声问道:“现在情形如何?” “目下还只有十几匹有症状,按此疫的烈度,明日定拿不出千匹马随前锋大将出征了。”狼贲侧目瞟了一眼隗多友,断言道。 召伯虎厉声喝道:“不是早就封锁北厩了吗?这瘟病怎么传过去的?” “这------”狼贲对那裨将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应道:“禀大帅,南厩死马众多,马尸多已深埋,但难保有馋嘴的士兵偷挖马肉来烤着就酒吃。也惩治过几起,但法不责众,他们又是趁夜偷着行事,只怕暗地里还有许多。这些人偷嘴,吃下病马肉,难免会拉稀,污染了北厩的草料,这就-------” “岂有此理?”召伯虎勃然大怒,将桌上的青铜令筒重重掷在地上,力道之大,顿时火星飞溅:“歧山大营军纪如此涣散,如何抵御猃狁大军?如何拱卫国家社稷?” “相爷恕罪呀!”中军大帐中齐刷刷跪倒一片,那裨将怯生生地求饶道:“大帅有所不知,自从换了主帅后,军士们已有三月不见半点劳腥了,肚子里实在是没油水呀!连矛戈都举不起了呀!” 很显然,他所说的换了主帅,并不是指的狼贲,而是祭公高。 一百九十三 谎言 召伯虎一腔怒火瞬间化作了颓然,他如何不知道祭公高的禀性,贪婪而蠢辣,便是蚊子腿上也想刮出点油水来。吃空饷,克扣士卒伙食更是寻常。@精华\/书阁·无错首发~~可在这“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西周时代,他位居最高的公爵位,和周召二公一样世为周王室的卿士,与自己是平级。除非他公然谋反,亦或是周天子亲下诏令,否则谁能奈何得了他姬高?五 何况周王室历来以“恩惠换忠诚”,如今王朝的版图已定,再无大片封土可赐予姻亲,贵族和功臣。既无恩惠可施,又能指望这些饱食终日的贵族为王朝殚精竭虑,忠心赴死吗?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想到此处,他重重叹了口气,问道:“营中将士可有染疫者?” 狼贲见召公脸色微缓,这才敢回话:“大帅请放心,营中食病马肉者人数甚众,除了吃得太多拉稀以外,并无其他症状。将养了两三日,也就行动如常了。并无马瘟传给人的现象。” “传我帅令——”召伯虎沉着脸说道:“歧山大营各将,归营各自严厉约束属下,自今日起,再有人敢食病马肉者,打二十军棍,发配边关。” “诺!”众将打着寒噤应声道。 召伯虎仿佛很累了,挥了挥手:“还不快去?” 一阵铜铁甲胄撞击声之后,中军帐旋即恢复了寂静。召伯虎连日奔忙,一身尘土都来不及洗沐,再加上乍闻北厩战马染疫更是急火攻心,方才是硬撑着。这会儿人一散去,顿觉头晕目眩,几欲倒下。 一只有力的胳膊撑住了他的后背,一睁眼,却是隗多友关切的眸子,他有些愣神:“子良,你------你没出去吗?” “你快坐下吧!”隗多友心疼地数落个不停:“刚才就见你脸色蜡黄,定是操劳过度,又连日没休息好。你快休要逞强了,你们这些文人身子弱,哪能跟这些武夫比?快坐下喘口气!” 召伯虎在帅案前坐下,呷了口隗多友斟上的热茶,倏地想起一桩要紧的事,顿时愁上心头:“这下可怎么办?北厩的战马开始染疫了,还能出征吗?” “自是不能。”隗多友语气十分坚定:“原来我就在迟疑,北厩的战马未曾染疫,两军对阵时难免会和戎马有所接触,届时若是发起马瘟来,岂不更糟糕?如此甚好。” “戎马?”召伯虎十分不解:“猃狁送来的病马不是从林胡购入的吗?莫非你知道他们自己的战马也有问题?” 隗多友扑闪着晶亮的琥珀色眸子:“你想啊?猃狁购入林胡病马,为什么从不怕他们自己的马也会染疫?到时他们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我已打听过了,四年前猃狁部也发过一次马瘟,大批战马和牛羊病死,用了一两年才平息。是以,他们的马不怕被病马染疫。” 召伯虎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也就是说,得过马瘟而不死,或是接触过病马而不发病的战马,从此便再也不怕这疫病了?” “就是这个意思。”隗多友笑着点了点头:“子穆,你终于明白了。是以,我这回出征,要带的便是南厩的战马。” “可是------”召伯虎迟疑道:“据报,一场瘟疫至今,南厩活下来的战马只有两三百匹了,几十乘战车都配置不齐呀!如何出战?” “那就不要战车,通通改成骑兵好了!”隗多友信心满满:“猃狁骑兵精良,行动如风,战车反而笨重,冲击力不足,还不如学他们用骑兵对阵呢!” “可那也只有最多三百骑呀!”召伯虎急了:“你带着三百骑兵,四万多步卒,对战猃狁的六七万精骑,岂不是撵着羊群入虎狼之窝?就算你肯,那士卒们岂肯?如今北厩战马染疫之事定已传开,大营中军心浮动,若是出征途中兵士逃亡,你该如何弹压?不行,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哪还有别的法子?”隗多友急了:“猃狁处心积虑,此正是。(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三谎言 他们设下的惊天之谋。若是咱们主动出击,尚有一线生机;若是坐以待毙,便只有束手就缚了。届时,他们长驱直入丰镐二京,掳掠王室,社稷颠覆,生灵涂炭,咱们以何应对?” “可是------,再不济也可向天下诸侯征兵,让他们前来勤王啊!” “来不及了!”隗多友烦躁起来:“猃狁进兵迅速,若不是边关守卒慷慨赴死,咱们连整兵出征的时间都不够!”想起棫北关以身殉国的一众守军,隗多友更咽了:“我不能让他们白死啊!” 召伯虎也冷静了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明知实力悬殊,异不能不做这生死一搏,否则何面目对天下?他思忖了一番,问道:“子良执意出征,该如何稳定军心?可有良策?” “有!”隗多友凑近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召伯虎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睛:“这如何使得?这不是骗他们吗?” “置之死地而后生,斩断所有后路才能放手殊死一搏,转劣势为优势,相信我吧!” 召伯虎看着他神采奕奕的双眸,无奈地点点头:“好吧,也未必是说谎。我会将歧山大营所有康复的战马及时调给你,有一匹算一匹。至于王都那边,我亦会设法------” 北厩的战马开始染疫的消息传开,歧山大营内一片恐慌。有人说这下没法前去迎击猃狁了,明摆着就去送死的事,谁也不干哪!可也有人说召国公亲自督战,怎会坚壁不出?肯定要出击的。便是一步一步走着,也得走到边关去。一时人心浮动,早就定好了要随前锋出战的士卒们,更是心下惴惴,而那些确定留营的,则暗自庆幸。 这一夜无数人失眠。 翌日清晨,辕门处响起长长呜咽的号角声,那是校场***的号令。将士们盔甲鲜明整齐地来到校场,点将台上隗多友一身银白色的亮甲有如天神一般,朗声道:“猃狁犯境,吾受国公与天子托付,即将点五万兵马出征!”。 一百九十三谎言 一百九十四 许进不许退 话音一落,士卒们面面相觑,目露惧色。 隗多友早就注意到了,微微一笑:“你们休得惊慌,本次出征只带南厩战马三百匹充作骑兵。此外,国公爷将调丰镐大营战马三千匹前来襄助,此外,虢虞二国的援军也已在路上。只要我等奋勇杀敌,立功受赏,总比染疫窝窝囊囊死于榻上强得多!” 此番话一出,众人信以为真,果然召国公身为首辅,从别处调来战马亦不是什么难事。再说,还有诸侯国的援军,总不是自己孤军奋战,顿时举戟相和:“我等愿随前锋将军出征!” “好,杀牛犒士,午后出发!”隗多友下令。 春寒料峭的北国异常寒冷。一轮红日横亘于地平线上,却不能给大地带来一丝暖意。 周军前营中军帐中,一场气氛沉闷的军事会议正在召开。隗多友那双淡琥珀色的眸子正盯着地图上用两种颜色勾勒出的敌我态势图: 据可靠战报,猃狁军队已打到了徇邑,离王师前军已不到五十公里了。可己方------虽然行军途中每日歧山大营送军需的后勤队伍都会运来一些马匹,据说都是染疫康复后的好马,可惜数量太少,一般十几匹,近几日多些,也不过二三十匹。离出征时承诺的征调两千匹的目标相差太远。不足五百骑兵,如何对阵? 自副帅狼贲以下的周军各将领按照官阶分两排站在书案前听令,每个人的脸色都冻得像硬邦邦的铁板。与各营普通士卒不同,这些人早在刚刚出征时便已得知一个消息:丰镐大营的军马调不出两千匹之多。如今他们心里所想的与隗多友并不一致,隗多友想的是只进不退,可他们想的是:是战还是撤? 猃狁王敖兴的兵力虚称是十万,但据探马来报实际是五六万之数,全部是精锐的骑兵。对阵这样的军队,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至少应配置三万骑兵,其余的步兵以战车为支撑方有胜算。可如今------ 忽然一裨将入帐禀报:“隗将军,出去巡逻的哨官与敌遭遇战后回营!” 隗多友道:“速速入帐来报!” 浑身是血的一名小校一溜烟跑进来单膝跪地道:“启禀将军,卑职率十骑巡哨时遇猃狁前军六十余骑。卑职率部血战后击退贼军,我部亡五人,伤六人,损失战马四匹;斩首八级!” 小校脸上带着箭伤,鲜血还从裹伤口的破布中不断地渗出来,看来的确是经历了一番血战。 隗多友眉头一跳问道:“可探得猃狁主力位置?” “探得,正向漆地进发,离此不过三十里。” 隗多友不动声色地命令:“好!赏十金,升为记名校尉!下去吧。”一声令下,立即有军法官领着小校前去裹伤领赏。 无论在卫国还是在周军内,隗多友治军自有其准则:那就是赏不渝日,罚不渝时。军士们投军目的各不相同,但百样人到了军营里吃一样饭,靠赏罚严明才能有军纪。有军纪的军队加上严格训练,精良装备和良好后勤便是百战百胜的先决条件。而真正打起仗来还要看主帅的才能,俗话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嘛! 闻听猃狁大军已如此之近,大帐内的空气更加沉闷了。隗多友想缓解一下这样死气沉沉的氛围,拿眼盯住狼贲问道:“狼将军,正所谓兵不在多而在运用之妙也。我隗多友十五从军征,历经无数血战而有今日,你看我能带多少兵马呢?” “这个------”狼贲一时语塞,他虽仍是副帅,但隗多友是天子诏封的前锋大将,又是召国公亲信,执掌兵符,实权在他之上。@·无错首发~~兼之他一生行事谨慎,严守规矩,历经无数战役后仍得幸存,在周军中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他想了片刻才道:“将军号称“卫国战神”,少年英雄,自然是多多益善了!”五 “过奖了!”隗多友一挥手说:“多到百万之众么?大周也没有这么多的兵马给我带呀。。 咱们出发时只有三百匹马,六万步卒,一路上为了屯粮再算上损耗,当下只有五万步卒。各部战马加上大营连日送来的约可装备五百骑兵了。如今猃狁六万骑兵当前,各位以为该当如何呢?” 狼贲马上应道:“我从军二十多年,向来主张以稳妥为上。目前我军战马严重不足,但草原骑兵一个可顶二十步兵!将军不如率军暂退,等战马补齐,援军到位再战为宜。”此言一出,众将无不赞同。 “狼将军行事果然是依照兵法,处处保证周全。”隗多友微微一笑,随后用手指着地图上标注的一个地名道:“前面便是漆邑,猃狁亦快到达此处。距离如此之近,若缓缓而退的话,两条腿怎能跑得过猃狁骑兵?他们一昼夜可以跑三百里!其结果就是我们被一路追着打,如此一来,我们必全军覆没。再说,咱们此番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不战而退吗?如何对天子交代?如何面对天下万民?” “那么依隗将军之见又该当如何?是以步兵向骑兵开战么?”狼贲此言一出,众将都暗自摇头。有胆大些的还低声埋怨:“就是!还说能调来两千匹马,原来都是骗人的!” 隗多友无视这些议论,朗声答道:“我正有此意!戎人善射,但他们大多只有短弓轻箭,最多只能射一百步之远,而我军装备的弩箭可达四百步,普通的硬弓也可射两百步之远。咱们聚集而射,猃狁的马队怕也是吃不消的。@” 狼贲大声道:“隗将军!素闻将军平日以骑兵见长。岂不知猃狁马队跑五百步的时间只够弩手射一箭,弓箭手也不过最多三箭。随后敌军已至身旁,如之奈何?难道要兄弟们用天灵盖去挡贼人的斧钺么?” 听了这番话,隗多友心中大怒,若不是狼贲是前辈,他定要呵斥了:“不错,本将平日多领骑兵,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事已至此,难道指望从天下跑下战马来?”。 一百九十五 陷入绝境 狼贲对身边众将说:“你们也都说说意见吧。” 于是众人议论纷纷,有人主张趁早撤军,也有的主张向南往丰镐大营而去,以求合军相击,唯独没有一个赞同隗多友意见的。隗多友心里很明白:第一,步兵从来做不到不被骑兵冲乱队形而溃散,他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来解决这一点;第二,眼下还没到山穷水尽那一步,大家伙干吗要跟着你一起赴死?你和召伯虎是刎颈之交,生死与共,他们可不是,投军只为了功名富贵,可不是来替你卖命的! 鸡一嘴,鸭一嘴,说得隗多友心乱如麻,一挥手让大伙退下,结束了这场没有结果的军事会议。 人群散去,隗多友独自一人枯坐于帐中。毛毡搭成的帐篷很厚,帐篷里漆黑一片;木炭铜火盆烧得很旺,让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身材高大的隗多友大体上继承了母亲俊美的相貌,对于生父——他苦笑了一下,先卫釐侯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符号罢了。 心烦意乱中,他用一件华美的狼皮袍子裹住自己,从床榻上跳了下来。 当撩开帷帐门帘的一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两个身体已快冻僵的卫兵“啪”地立正,他们身上的铁甲发出轻微刮蹭的声音。 隗多友抬头看看漆黑的天空,问道:“几更天了?” “报将军,三更刚过。” 隗多友赞许地点点头:“今夜风声甚急,你们冷不冷?” 一个脸上略带稚气的卫兵答道:“大丈夫从军报国,何惧风寒?” 隗多友心中叫声好,军中要的就是这股子精神气!他深呼一口气说:“备马,我要出去走走!” 军士们牵来一匹膘肥体壮的黄马,周身的寒气裹在隗多友身上,他脚尖一纵跃上马鞍,恨不得立刻飞奔出辕门。不过军营中严禁无故纵马奔驰,他这个主帅也得服从军令,只好让黄马慢慢踱着步子走。 少年卫兵也牵了一匹马骑上,跟在隗多友身后问:“将军,是否让卫队陪同?” 隗多友摇摇头说:“不必,我睡不着散散心,叫上值夜的几个人就好了。”等到马匹踱出了辕门,隗多友猛一挥鞭,黄马便如闪电一般蹿进夜色之中。 入夜时分,天空开始飘下细雪。雾蒙蒙的天上也看不见什么星辰,远远的地平线上也望不见一丝光亮。一排排碗口粗细的冷杉林耸立在大营的两边,如同巨人手中的长枪般直挺挺地刺向天空。 冷杉林的那边是片不小的湖泊,可眼前的林木挡住了隗多友的视线,让他只能听见涛声却看不到水影。他恼怒地举起马鞭虚晃一鞭,好像恨不得用斧子砍光这些讨厌的树木。他用憎恶的眼神瞅着这些林木,心想:它们就像根旗杆子一样缺枝少叶的,跟中原那些婀娜繁盛的林木根本没法比! 忽然,隗多友心里一动——这东西如果这样用的话------他心里顿时一阵乱跳,简直忍不住为自己的妙招叫好。漆邑附近冷杉丛生,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绝妙兵器呀!他为自己的主意叫绝,恨不得立即回营把所有士兵都拉起来,一起去实现自己的伟大设想。有了这些冷杉的帮助,步兵就可以打败骑兵!当然,还要加上铁的纪律和意志。 黄马穿过树林来到湖岸边,隗多友顿觉豁然开朗。一片苍茫的水面就在他眼前展现,夜空中孤零零地悬着几颗星辰,在黑暗地平线下孕育着日月之行,星汉灿烂,再过两个时辰就是光与暗交替的时刻。他凝视着面前的湖泊,虽然此刻不见红日映照,在暗夜中仍可清晰地看见雪白的浪花被朔风吹得翻滚上来。一排排前赴后继地涌上沙滩,像是争先恐后要来捉住黄骠马的腿一样。 黄骠马不愿弄湿自己的蹄子,连连后退几步,还打了个响鼻。隗多友得意地微笑起来,伸手拍拍黄骠马的脑袋,心中的郁闷早已一扫而空,此刻他恨不得甩去身上的皮袍跃入湖中畅游一番!。(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五陷入绝境 此时,冷杉林中传来一声声呼唤:“隗将军!”可能是落在后面的值夜卫队不见自己着了急。首发更新@他应了一声,几名卫兵立刻冲了过来。 “将军,可找到您了!”少年卫兵忙不迭地告诉他:“营中失火,请速回!” 此时还不到四更天,四下里依旧是漆黑一片,于是周军大营里那片通红的火焰便红得分外刺眼。隗多友骑马直冲进辕门,看见满营的士兵们都在奔走呼喊:“了不得了,粮仓被烧了!” 在周军大营中有个防守比中军帐还严密的地方,那就是由五千精兵把守的粮仓。这是几万大军命之所系,所以被郑重地裹在层层营帐正中的位置。这里有重兵日夜守卫,纵使天寒地冻也不允许有明火出现,怎么会忽然失火? 隗多友跑近粮仓外围,他身边拥挤着从其他营房赶来救火的士兵们。火势很大,那些被整齐排列成行的粮车一齐变作火炬。火焰升腾直上,夜空中浮现出一个颤抖着的火焰山来。 不仅是粮仓起火,而且放在附近的车仗等设备也在熊熊燃烧。火势太大,士兵们根本难以靠近救火;火势很猛,似乎是东南西北同时撞见了祝融。隗多友看见地上的守粮官兵尸体,马上明白了——大营被偷袭了,且必定是有内应,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隗多友大喝一声:“传令,全营戒备!防备袭击!” 一片雾蒙蒙的混沌中,忽然响起沉闷的军号。一阵混乱过后,人心惶惶的周军士卒手里持着刀剑,端着弓弩站在构建营房的木栅栏里面,似乎夜幕中马上就会有猃狁的骑兵冲过来。 隗多友急急忙忙赶回中军帐,悬挂在帐篷门口的火盆还在燃烧,两个卫兵倒在两旁,手中的长枪正戳着另一具尸体的后背。三人都是周军的打扮,为何要自相残杀?隗多友将另一人的尸体翻转过来,赫然发现正是那位巡逻中勇斗猃狁哨探的受伤校尉,自己才刚刚赏了他的。 “咦?他不是老白呀?”少年卫兵大叫一声。 “什么?你说什么?他不是老白,那他是谁?”隗多友眉头一跳,问道。 少年咬着嘴唇,说:“我认识老白,今天他受伤回来,面部包裹着,并没看真切。可-------可他,他不是原先的老白呀!” 隗多友蹲下身细细看去,那具尸体面部虽受伤,但左耳空了孔,挂了个小小的铜环,明明的戎人的习俗。他突然明白了:真正的老白应该是在巡逻中被杀了,猃狁人将计就计,派出了这个人假作老白混入营中,待夜深人静之时,便带领猃狁人伏击了中军帐与粮仓。也怪他一时不察,竟没能识破猃狁人的女干计。 “隗将军没事吧?”中军帐外有几人一边嚷嚷着一边闯进来,领头的正是一身重甲的狼贲,他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隗多友苦笑着说:“承蒙狼将军惦记,我这里也被招呼到了。正好我出营去遛马,这才逃过一劫。” 众将望着地上的几具尸体,皆是若有所思。隗多友指着自己的书案说道:“我的文书地图丝毫未动,看来他是专门为行刺我而来的。” 失火粮车的焦糊味道在中军帐中也一样可以闻到,隗多友吸了吸鼻子说:“此番定是那些猃狁细作所为,谋刺主帅外带放火烧粮,两样里面成就了一样。” 狼贲愤懑地说道:“这些杂碎!这小子,”他指指地上的假“老白”:“偷偷在送给粮仓守军的晚膳中下了助眠之物,弄得他们昏昏欲睡,借此机会四处浇火油,以火箭点燃粮车。没想到,竟还想到中军帐来行刺。也怪咱们,白日里竟没看出这是个假的!隗将军,这下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隗多友招呼众将坐下说:“粮草被烧光了,军心必然大乱。我隗多友绝不束手待毙!今夜如果猃狁不来劫营,明天我也要出击,大家以为如何?” 这回狼贲不再反对,而是凝重。(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五陷入绝境 地点了点头说:“事已至此,只能拼了吧。首发更新@” 黑暗中并没有冲出想象中的猃狁骑兵,沉默的周军在寂静的煎熬中等来了黎明。这是一个风雪交织的清晨,虽然看不见那鲜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腾起,可每个人眼中却映射出血淋淋的光茫。 隗多友全身披挂整齐,骑着黄骠马对聚集起来的五万多士兵训话: “昨夜我军受到猃狁细作袭击,虽然伤亡不算大,可军粮却被全部烧光。这件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原地固守只会饿死。调转屁股向后逃吗?不可能的。昨夜敌军虽未趁乱大举攻下大营,但我大营周围的包围圈已经形成。若是逃走的话估计没人能活着回到家乡! 你们且想一想,这一百多年来大周与猃狁屡屡打仗,彼此间屠人城池,杀人父兄,积累的仇恨比天还高!诸君还想有别的活路吗?”。 一百九十五陷入绝境 一百九十六 狭路相逢 隗多友说完这段话后,有意停下来看士兵们的反应。大体上所谓精兵分为三种:一种是从全军中挑出的精锐凑在一起,弱点是没有同样的指导思想,遇到挫折便会崩溃;一种是本乡本土的士兵组成的部队,行伍之间皆为父子兄弟,进攻互助后退互救,弱点是一旦离开家乡便有溃散的危险;还有一各路便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可以用同一个声音说话,用一种心思想事,在绝境之中,往往唯有他们才可能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幸运的是,在隗多友面前的便是第三种精兵,五万多人肃立无语,如大山般默然倾听主帅的动员。每个士兵都知道面临绝境,但手中还握有刀枪剑戟,身上还涌动着热血,大丈夫总要做最后一搏! 隗多友要的就是这个,他所设想的战术,正是人被逼到绝境时才能发挥得出来。于是他要告诉眼前的士兵该怎样去做,才能将自己化作山崩海啸去淹没那些自以为必胜的敌人。 “大家仔细想想,我们现在真的没有军粮了么?错!就在不远处的漆邑有十几万头牛羊等着我们去吃,有猃狁王数十年积累的金子等着我们去取!只要我们奋力向前,击败他们便是!有人说步兵打不过骑兵,那是胡说八道。@精华\/书阁·无错首发~~我们可以击败天下任何一支军队,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岂曰无衣?与子同仇。上天已经告诉我怎样才能杀尽戎骑,你们愿意与我一齐去做吗?” 话音刚落,荒原上便同时响起五万多个狼嚎一般的声音:“愿意!誓与将军共生死!” 漆邑天空的云层似乎特别地厚,天也特别低。整个城池已被猃狁骑兵掳掠了一番,尸横遍地,烽烟刺鼻。作为这个城邑的征服者,猃狁人似乎并不习惯住在瓦屋内,依旧在城外扎起无数帐篷。现在每个营帐内都是喜气洋洋,大家都知道昨晚烧掉了周军的粮食,敖兴下令各部宰羊庆贺,准备吃饱了肚子再去追击逃跑的周军。这帮失去军粮的家伙肯定只能惊慌失措地逃窜,掉进早已备好的陷阱之中。痛快呀! 一堆堆篝火燃起的炊烟让整座营地都蒙上了一层青色的纱,男子们一边喝着羊皮袋里的马***酒一边戏谑谈笑。干劲十足的女人们把干牛粪不断地倒进火堆里,熊熊燃烧的火焰驱走了初春的寒意,架子上的羊肉滋滋地一个劲往火里滴油,让一股股肉香飘荡在营帐四周。 猃狁王敖兴坐在王帐里也能闻见烤牛羊肉的香味,可这激不起他的一点食欲。左相乌荻正喝得高兴,一眼望见敖兴举着一个精致的洒杯却不往嘴边送,顿时笑道:“我说大王,你这是怎么了?周军如今没有军马,又失了军粮,眼见就快要被咱们全歼了,您还担心什么呢?” 敖兴不满地瞟了他一眼:“我没你这么乐观!这领兵的可是隗多友,此人虽年轻,但谋略胆识非同一般,咱们万万不可轻敌呀!” “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要不是走卫侯和召国公的路子,他能当上前锋将军?”说到这里,他也恨恨地将手中的羊腿往案上一掷:“算这小子命大,昨夜竟然不在帐中,否则------哼哼!” “本王早就说过,不要派人去行刺。战场之上,比的是谋略胆识,拼的是血气智勇,行刺非我族该行之事!可你偏是不听!”敖兴重重地放下酒杯。 乌荻却满不在乎:“大王,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从林胡部买进病马,派人送往边关都是您首肯的,难道这些手段干净?我猃狁与大周乃是世仇,既是敌人,就该不择手段击败他们。胜者王败者寇,哪来那么多虚情假义的?咱戎人直来直去,学不会周人那一套!” “也是!”敖兴似想起了什么,恨恨道:“以后咱们戎族,再也不要想着跟他们周人联姻交好。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他们掏心掏肺,换来的也是算计。哼!” “这就对了!”乌荻竖起大拇指:“那些周人再倔强也只是羊而已,。(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六狭路相逢 至于那个***,哼!咱们草原人只知有其母不知有其父,可这个***却帮着卫国吞并了自己的母族部落,背叛草原。这一回,定叫他有来无回!” 四名身着黑衣黑甲红斗蓬的周军骑兵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刚开始泛青的草丛将马胸部以下的部分淹没。骑士和马匹都披挂着积雪,四名骑士最左边的校官持剑,中间的手持弓弩,最右边的手持军旗,朔风吹得军旗飘扬,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周”字。 在他们身后三十步处,跟着一排同样打扮的马弓手,这些人手里也都端着弓弩。马弓手背后便是密密麻麻的周军步兵。步兵队伍最前面是好几排的弓箭手,弓箭手身后是两排举着军旗的护旗手,军旗迎风招展,把后面的队伍弄得影影绰绰。 沿着地平线向远处看去,那将近五万名步兵组成的庞大队伍逐渐显出阵容,他们在骑马军官的带领下端着弓弩,擎着长枪,握着砍刀,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过来。@精华\/书阁*首发更新~~在步兵队伍的两侧各有二百名骑兵护卫,骑兵们缓缓而行,保持与步兵方阵的相同速度。 从歧山大营带来的所有军士都参与进来了。隗多友没有任何犹豫也没留任何退路,他命令所有的人都拿起武器,伙夫把菜刀换成砍刀,马夫骑上驮马充当骑兵。在荒原上以步兵对抗骑兵并且还脱离营寨主动进攻,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需要疯狂。 机动灵活历来是猃狁作战的最大特点和优势,他们采用小股骑兵试探,然后采取突然袭击的方法对敌方薄弱部位实施冲击。一旦攻击受挫,他们便立刻撤走,然后寻机从侧面突破。 和猃狁人打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他们很少与对方用刀剑厮杀,而是不停地射箭。进攻前射,进攻过程中射,甚至战败逃跑时还在射箭。西六师无论车兵还是步兵,对于猃狁骑兵是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着,这种类似无赖的打法可以把人逼疯!所以说,这些年死于猃狁之手的人基本上都不是被刀剑砍死的,而是被箭射死的。 漆邑城外最高的山丘顶上,猃狁王敖兴立马其上,王子屠格与左相乌荻一左一右侍立一侧,正看着隗多友的这五万多人缓步向猃狁大营前进,天地间除了整齐的脚步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刚得到情报的那一刻,敖兴打心眼里怀疑这情报的准确性,直到亲眼看到周军的队伍出现在他眼前。震撼,安心,乃至于狂喜,诸多的情绪在敖兴心里轮流闪过。 惊慌是因为他根本没料到刚失去军粮的周军会如此迅捷地做出反击,以至于他没来得及做任何防备;看到出现在荒原中的庞大周军队伍时他觉得震撼,因为隗多友显然是用上了全部兵力来跟自己拼命的;可跑上山顶后他感到安心,显然敌人太笨,没有趁风雪用轻骑来突袭。 更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周军在山脚下排出的阵势——隗多友竟然想用他那些可怜的步兵来对抗自己的五万多骑兵!太疯狂了!看来自己太高看这小子了! 想到这里,敖兴仰天大笑。等他笑够以后,他麾下的骑兵们也已经集结完毕,五万人马密密麻麻地立在山坡上。他们现在是凝固的冰,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变成势不可挡的洪流。五万铁骑挥舞着马刀借助山势直冲而下,以难挡之势一举冲垮周军阵形,只要敌人阵形一乱,即使人再多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乖乖地任自己宰割。何况对方人数并不占优。 按兵法来说,敖兴无疑是对的。放弃惯常的机动射箭,将骑兵放在高处一冲而下确实有着极强的冲击作用。如果周军没有什么有效应对办法,阵形必然会被截成几部分,到时首尾无法呼应,形成不了强大的战斗力,就是一盘散沙。这实在是敖兴此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因为突然出现的周军步兵把他逼迫得太近太紧,根本来不及在平原上展开兵力。 再一次仔细察看了周军的阵形之后,敖兴确信胜利已属于自己。(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六狭路相逢 ,他望着长生天,感谢着它的庇佑。 猃狁人极为重视养马,因为马匹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工具。首发更新@对外征战时,猃狁战士往往一人带数匹马,轮换骑乘以做到昼夜兼程风驰电掣。此刻虽然敖兴只有五万骑,但在他心里犹如五百万骑一般不可一世。 他的乐观情绪自然也感染了身边的人,左相乌荻率先请战:“启禀大王,孩儿们都准备好了,下令吧。” “去吧!你和屠格各带一队前去冲击。愿长生天保佑你们!”敖兴转向屠格:“儿子,向部众们证明你是我猃狁最出众的勇士吧!一定要生擒隗多友。”。 一百九十六狭路相逢 一百九十七 不可思议的胜利 屠格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是,父王!” 乌荻面有不甘,可也不好说什么,各自准备冲击去了。 站在步兵方阵前排的隗多友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走到黄骠马前,对一旁的少年卫兵说:“你不去解决一下?呆会打起来可顾不上,尿裤子可就出丑了。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少年难为情地笑笑,回道:“将军,我叫季杰。” “季杰?”隗多友印象中王畿内似乎没什么大家族姓氏是季。 见他疑惑,少年解释道:“家人叫我杰,再加上排行老四,所以叫季杰。” “王畿内只有姬姓不呼姓,直称排行。这么说,你也是姬姓了?” 季杰点点头,隗多友十分感慨:“从前我也有个侍卫叫季,也是他在家中的排行,年纪与你差不多。只可惜------”想起叶季,他一阵沉吟。 季杰见将军对他态度亲和了许多,便大着胆子提问道:“隗将军,为什么咱们不一口气来个突袭呢?” “因为我要的不是击溃战而是歼灭战!我们的骑兵太少,即使突袭成功也不过是把敌人打散,但他们很快就能聚拢来继续为祸王畿。”隗多友望着山坡上的敌军说:“这是你第一次面临决战,怕不怕?” 季杰不知该如何回答,隗多友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好笑,便替他答道:“怎会不怕?哈哈!我十四岁第一次上阵,看见敌人冲过来,吓得尿了裤子,哈哈。_o_m” 笑完,他大声道:“季杰,拉上我的马去骑兵左阵待命,这里不需要骑马的人了!” 季杰并未马上离开,他看着隗多友问道:“将军!您一定要在前线吗?” 隗多友说:“狼贲指挥骑兵也是有一手的,你跟着他打吧。这次我要站在这里,让全部的士兵都看到主帅和他们站在一起!” 他挥手让季杰离开,此时山坡上响起了猃狁的长角呜鸣声,五万匹战马开始同时迈步,猃狁骑兵自山上一冲而下,以猛虎之势扑向山下的周军,顿时杀声遍野,马匹嘶鸣,震天动地。 隗多友拎起一面铜锣命令道:“儿郎们,唱起来!” 面对着山崩海啸一般扑来的敌军骑兵,步兵们低声唱起军歌:“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睽睽,载是常服。猃狁孔炽,我是用急。王地出征,以匡王国。” 隗多友命令道:“弓弩手瞄准!” 号手吹起三声急促的调子,站在方阵最前排的三千弓弩手举起沉重的弩瞄准敌军。隗多友猛敲一声锣,三千支弩箭“嗖嗖嗖”闪电般飞射出去,如地狱的阴云一般掠过草原,山坡,一枚枚地洞穿了敌军马匹的胸口。 正所谓“射人先射马”,马的体积大好瞄准,一箭出去人仰马翻,倒在地上的人与马立即便会被身后冲来的友军铁蹄踏成肉泥。一大片猃狁骑兵便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不过他们没有停也不能停。骑兵集团一旦开始冲锋便只能一往无前冲破敌阵才有生路,仗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拼到底了! 周军步兵们还在低唱:“猃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隗多友命令:“弓箭手瞄准!” 号手吹起两声急促的调子,站在方阵最前排的弓弩手们早已通过阵中空隙退到后面装弩箭,三千名弓箭手跑到阵前举起弓箭瞄准敌军。 隗多友猛敲一声锣,三千支羽箭“嗖嗖嗖”飞出去再次射倒一片猃狁骑兵,人与马翻滚着,哀号着,又被身后的无数个马蹄踏为一团团血雾肉酱。剩下的骑兵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恐惧和愤慨令他们浑身战栗,但他们清楚危险已经过去,现下离周军方阵只有三百步了,弓箭手来不及射第二箭了! 敌人的面目在这些猃狁骑兵的眼中已变得十分清晰,敌军唱的军歌也回荡在自己耳。(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七不可思议的胜利 中:“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精华\/书阁*首发更新~~薄伐猃狁,至于太原------” 眼看自己的马蹄就要踢中那些弓箭手的后背了!是时候了!站在山丘顶上的敖兴与站在山脚下的隗多友同时这么想着。敖兴微笑着伸手去掏悬在马鞍上的羊皮酒袋,隗多友则喊道:“起!” 他身旁的步兵也一起呐喊着:“起!” 周军步兵们瞬间彼此靠拢合成严密的队形,阵中的那些旗帜被放倒,一直隐藏在旗帜后面的是——数千根被削尖的冷杉树干!这些碗口粗的树干足有二三十尺长,周军士兵们半蹲着数人合抱一根,将树根那头杵进地里,用尖锐的树梢对准飞奔而来的骑兵。 这就是隗多友的妙计,需要无比强悍的精神才能支撑着士兵完成的大屠杀,需要分秒不差地在骑兵面前竖起这些匪夷所思的巨大长枪。 敖兴和他的骑兵们都在心里惊呼道:“来不及了!” 那一根根紧靠在一起的冷杉树干就像是一根根串起冰糖葫芦的竹签子,而猃狁骑兵便是连人带马自动送上门去的冰糖葫芦!敖兴手里的羊皮洒袋跌落在地,鲜红的西域葡萄洒在雪地上溅出触目惊心的一片殷红来。片刻后,山谷里传来一阵可怕的惨号声。 冷杉木质坚硬又有韧性,跑在最前排的猃狁战马被当胸贯穿,巨大的惯性让它们身上的骑士胸腹也被穿透;后面几排骑兵也来不及勒马,于是同样的惨剧又反复上演,每根冷杉上都串着几个垂死的人和几匹垂死的马,人与马发出惊天动地的凄厉呼号,让近在咫尺的周军士兵闻之都失魂落魄。 隗多友厉声呵斥那些手软的士兵:“打仗还怕见血吗?扶好杆子!有回顾者斩!” 于是,很多步兵方阵里的军校们也同样地呵斥手下,周军的阵线犹如长城般坚固不倒。 没被冷杉穿透的猃狁骑兵们死活勒住了马,可是从山上冲下来的同伴们蜂拥而至,像洪流一般挤在一起,很多人和马被挤倒,被踩死。无数人的喉咙里疯狂呼号着同一句话:“退回去,快退回去!” 另有一些意识清醒的猃狁骑兵把手里的弯刀朝周军投掷过去,而那些手扶长杆的士兵们却不能闪避,只能用脑袋硬抗。一些人倒下去后马上便被战友拖走,立即会上来另一批人来接替他们的位置,冷杉长杆依旧是猃狁人无法逾越的死亡之墙。 孤注一掷的敖兴让号手吹响了催促部队进攻的号角,血气再次涌上那些戎族战士的大脑。既然骑马冲不过去那就下马作战!猃狁骑兵们纷纷跳下马来,一些人放箭,掩护另一批人挥舞着刀枪剑戟冲杀上来。显然手持冷杉的周军步兵是没法抵挡的,但是如果他们放弃长杆而逃跑的话,那么周军的阵形就彻底被冲乱了。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隗多友。一千名手持造型独特短弩的射手跪到长杆手身后,他们手里端着的就是召伯虎为歧山大营装备的最新神秘武器:连弩。这种武器构造相当精密复杂,在柳木机匣里储存着五支短箭。一旦扣动扳机,瞬间五箭俱发,可飞百步远,因此算是守城利器。今日用在这里倒正合适,于是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把蜂拥而上的猃狁士兵射得如刺猬一般。 连弩最大的缺点是装填麻烦,在战场上几乎是一次性武器,不过就这一次齐射便叫那些试图正面冲击的猃狁人都丧失了勇气。此时他们的主将才醒悟隗多友在山谷布阵的用意,屠格大喊道:“兄弟们,跟我来!” 他想带领剩下的骑兵向两侧的山丘上冲,如果能占据山丘便可绕击周军方阵的侧背,立即可以扭转战局。 猃狁王子屠格一马当先地催动自己的坐骑向山丘上冲,其余的骑兵奋力跟在他身后。就在快到山顶的时候,屠格看见前面人影晃动,那是抢先一步运动到山顶的周军弓箭手!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了! 箭说到就到,把猃狁人翻盘的机。(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七不可思议的胜利 会一一射落。无错更新@屠格身边的士兵纷纷栽倒,他自己也左腿中箭,这一箭射得深,贯穿大腿,剧烈的疼痛险些令他咬破自己的舌头。他用手攥住箭杆,大喝一声生生把箭拔了出来,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来。 屠格忍着剧痛,拨转马头向后边跑。这时山丘上又出现了周军骑兵的身影,他们趁着自己人放箭射退猃狁骑兵的势头,呐喊着冲杀下来。 此时的猃狁军队已经大乱,周军的骑兵虽少,可却分工有序,一队马弓手截断了猃狁退路,另外两队则分别从两侧山岗上杀下来。此外正面步兵方阵中的弓箭手与两侧山丘上的弓箭手一齐放箭,让以射术见长的猃狁人吃足了苦头。 “下马者免死!”周军的呐喊声惊天动地,很多失魂落魄的猃狁骑兵闻声而降。 屠格的亲兵正找布想为他裹伤,忽听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将军正打马奔到眼前,身旁的旗帜上绣着一个大大的“狼”字。。 一百九十七不可思议的胜利 一百九十八 决斗 亲兵心知不好,忙对身边的屠格说:“王子,咱们断后,你骑马快冲出去!” 他说的是猃狁话,料定周军听不懂。不料狼贲出身于周与猃狁边界的牧民家庭,将此话听了个真切,顿时面露喜色:“王子?哈哈,不料老子竟然捕了条大鱼!” 我成功啦!当隗多友挥舞着天月剑率部追击败兵的时候他这么想着;当他越过那一堆堆猃狁兵马尸首的时候他这么想着;当他跑过一群群跪地求饶的俘虏的时候他这么想着;一直到季杰在乱军中找到他的时候他还是这么想着。 隗多友狂笑着用天月剑指着苍穹:“季杰,看到没有?我成功啦!哈哈,猃狁的骑兵被我的步兵击败,我们胜利啦!” 季杰牵着黄骠马,一句话便让亢奋中的隗将军清醒过来:“隗将军,相爷来了!” “谁?”隗多友没听太清。 “召国公,他来了。”季杰又说了一遍。 隗多友跳上黄骠马,兴奋地问:“真的吗?子穆在哪里?我得去见他,这么大的胜利,咱哥儿俩得共享!” “将军且慢!”季杰一步上前拉住马缰:“前驱已至,召国公押运辎重马匹,尚有个把时辰才到这里呢!将军,俘虏们讲,猃狁王敖兴还在那边山丘之上,将士们还在等你的话呢!” 隗多友顺着季杰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望见西北面的高丘顶上那根悬挂着九条狼皮制成的大纛,那便是猃狁王敖兴的所在地。他沉吟了一会,于本心来说,虽然胜负已见分晓,但他并不想与敖兴父子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但------他毕竟是周王朝的将军,统领王师,战场之上,只有敌我。五 于是他拔出天月剑,大声喊道:“捉得猃狁王敖兴者,本将会禀明召国公,封大邑,赐爵上大夫!” 此言一出,周军立刻士气大涨,不顾疲劳饥寒振作精神蜂拥而上,目标只有一个——猃狁王敖兴! “乌荻,现在该怎么办?”敖兴用近乎虚无缥缈的声调问自己的左相,乌荻也是在护卫的拼死保护下才杀出重围,浑身是血。他有些沮丧地回答:“没想到隗多友这个***竟有如此能耐!咱们赖以称雄于草原的五万精兵竟然全完了!” “你回来了,那么屠格呢?他怎么还没回来?”敖兴忽然想起儿子,一连声地追问着乌荻。 乌荻低头不语,将手中狼牙双棒放在一旁,鲜血和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身前的草地上:“大王,王子他------受了箭伤,被周军俘虏了!” “什么?”敖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旋即暴怒起来,用痛恨的语调指着山下:“隗多友,枉我引你为忘年之交,不料你竟然如此对待草原,对待我父子!你------” “大王,现在不是懊悔的时候。若是当初你听我的,不要对他们周人心怀慈念,使出那一招,岂有今日?”乌荻有些懊恼地说:“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您还是赶紧突围为上。把这大纛立在这里,周军定然以为大王依旧藏身于山上,咱们身边还有百余骑,若脱身便在此时啊!” “要我把猃狁大纛和屠格留给隗多友?”敖兴咬牙切齿道:“我宁愿战死于此,我父子死也死在一块!” “大王!”乌荻急了:“草原上没有百战百胜的狼,只有永远挨宰的羊。大王只要能脱身出去,回到猃狁依旧可以召集新的军队。如果在这里战死,又有谁可以保住我猃狁草原呢?” 见敖兴依旧犹豫,乌荻起身正色道:“我留在这里绊住周军,请您赶紧离开。草原需要您,王子被俘,您可不能再有事!为了猃狁,也为了屠格王子,您必须走!” 左相全身散发出一股惊人的魄力,让敖兴不由为之一震。这一愣神之际,乌荻对左右骑卫一使眼色,射雕者们纷纷拥上,不由分说将敖兴扶上马,再冲着马臀猛抽了几鞭子。_o_m霎时间,马队向下俯冲。(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八决斗 而去,敖兴转头冲着乌荻喊道:“左相,若能脱险,定会听你的,用上那招------” 乌获喃喃:“如此,我猃狁幸甚------”他举起狼牙双棒,迎向拥上来的周军------ 天上笼罩着厚重的阴云,片片白雪没头没脑地落下来,积雪的山道让冲锋的士兵不断跌倒。首发更新@在靠近山顶的地方拥堵了大批士兵,这里的雪都被染成红色,那是人身上流出的鲜血,沿着山路淌下来又冻成冰。一具具猃狁和周军士兵的尸体就这样被自己的血水冻在地上,几乎挡住了前进的道路。 浑身已是赤红色的乌荻守护在狼皮大纛旁边,他每挥舞一次狼牙棒,周军士兵的血和脑浆,骨髓便飞溅开来,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赤了整座山顶。他手下的亲兵已死光了,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杀!杀到自己的血也流干,杀到长生天收走自己的灵魂。 左相乌荻亦算是猃狁数一数二的勇士,此时的他却不知道自己沾了个大便宜:太多周军士兵因为惦记着活捉猃狁王敖兴的重赏而放弃了射冷箭的念头,那些勇敢的先行者都变作硬邦邦的残缺肉块冻在地上,他们的贪念和勇气都在此时化为虚无。 隗多友远远站在山腰上看着所谓的“敖兴”在周军士兵中间搏杀,隐隐觉得此人并非自己在祁连山时所见到的那个猃狁王,敖兴的个子在猃狁人中不算高大,与此人并不相符。正想驱马上前看个究竟,身后却有人叫他:“隗大将军!” 转脸一看,狼贲正兴奋地向他奔来:“哈哈,将军,我逮到了一条大鱼,你猜是谁?” 隗多友惦记着上山,根本没心思和他打哑谜,摆摆手:“狼将军,上头是猃狁的大纛。看样子儿郎们要顶不住了,咱们赶紧上去吧!” 一听说上头是猃狁王敖兴,狼贲果然立功心切,紧跟着他上了山顶。看到乌荻的第一眼,隗多友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此人决不是敖兴!顿时他对自己这位“忘年交”的敬意也降到了冰点,想不到此人如此不堪,竟然让他人做自己的替死鬼,把代表王者尊严的大纛也扔在这里管自逃命去了。他还以为敖兴虽败,但至少会守住最后一点尊严,看来他还是太高看这位猃狁王了。 狼贲提刀欲上前,隗多友止住他:“退下,此人不是猃狁王敖兴!” 听到隗多友这么说,周军士兵们心中都腾起怒火:难道这半天来死伤许多弟兄,只是在跟个冒牌货厮杀不成?于是立即有许多人举起手里的弓箭,想把此人射成刺猬。 狼贲回首吩咐自己的亲兵:“赶紧传令下去,派所有骑兵在附近搜索,敖兴已经逃了!” 眼见亲兵拍马冲下了山,狼贲回头看了看隗多友,心里疑惑:他怎么如此肯定此人不是敖兴,莫非他与猃狁王有旧? 隗多友却顾不上考虑这些了,他跳下马从身边一个哨官手里夺过一支弩箭,喝令道:“休得胡乱放箭,等我的命令!” 说完,他分开众人,走到距乌荻约十步远的地方停步,对他说:“在下是西六师前锋将军隗多友,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乌荻死死盯住眼前的年轻人,看到他大约身高七尺有余,面色白皙,无须,一双淡琥珀色的眼眸看起来不似周人。没错,这就是那个***隗多友,草原的女人怎会生出这种背叛母族的败类?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淡淡答道:“我就是猃狁左相乌荻,早就听说隗将军的大名,没想到你还会说戎语。” “自幼母亲教了我一些,后来在隗戎部呆了一两年,学会了说戎语。”隗多友微微一笑说:“我们都以为围住的是猃狁王,没想到他竟让左相大人顶缸而独自逃遁。要是脸皮没有一寸厚,一般人还真做不出这等无耻之事。只可惜我晚来了一步,”他望了望脚下横七竖八的尸首接着说:“白白枉死了这许多弟兄------” 乌荻做手势止住隗多友。(本章未完!) 一百九十八决斗 说:“是我自己要留在这里,好让大王能够东山再起。首发更新@” “东山再起?”隗多友冷哼一声:“猃狁精锐骑兵此一战已损失殆尽,你以为敖兴有本事东山再起?哼!十五年内休想!” “哈哈哈------”乌荻仰天长笑道:“你这隗戎女人生下的***知道什么?只要有草原,有男人,有女人,我猃狁部便不会灭亡。我戎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而你帮着卫国吞并隗戎部,而今又把矛头指向我猃狁,你------是***原的叛贼!” 隗多友怒了:“隗奴杀父自立,鱼肉部民,他是自取灭亡!如今你们猃狁施毒计,使我西六师战马染疫,借机大举入侵,我隗多友身为大周子民,保境安民是应尽之责,何来背叛之说?”。 一百九十八决斗 一百九十九 犯来者 “行了!草原是弱肉强食的地方,从来都是以实力说话。”乌荻粗声大气地说:“隗多友,咱们猃狁人说话直截了当,你不就是绕着圈子问我降不降吗?” 隗多友先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又郑重点了点头:“的确如此,这话还真不好开口。您这样的勇士是难得的人才,请投降吧。” 乌荻便一字一句地回答说:“我是已死之人。”随后将一支狼牙棒一指隗多友,做出挑战的姿势。 隗多友盯着乌荻仔细看着,心里明白这是一个可怕而又顽固的敌人,历次战争屡立战功,连镐京城的铁匠都知道。今天他在绝境中还斩杀了数百名周军将士,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肉都在提醒着他身为周军统帅的责任。 狼贲凑过来低声道:“将军,不必理他,既然他不肯投降,那么乱箭射死也就是了。何必和他耗费时间?”下一句他没敢说,有这时间还不如去追击敖兴呢! 隗多友没理狼贲,直视着乌荻道:“我接受你的挑战。” 朔风刺骨的山巅,兵器快速挥舞的呼啸声压倒了风声,决斗者发出的沉闷呼喝声有如鼓点般震撼人心。隗多友是骑兵出身,刀剑长枪以及弓箭都是他的必修功课。他知道狼牙棒是重武器,短兵器对抗肯定吃亏,所以便把手中的天月剑舞得十分灵动,护住自己的命门,使得乌荻没法逼近自己使出凌厉招数。 终于在几十招过后,隗多友先是虚晃一剑,接着俯身用剑身趟着地面横扫过去,剑鞘狠狠地抽在乌荻的脚踝骨上,又飞起一脚将他踢倒。乌荻在草地上翻滚,一根狼牙棒也撒手丢在一旁。 隗多友没有追杀他,而是收起天月剑说:“猃狁左相乌荻,你早已精疲力竭,我不想占你的便宜。周军主帅与你相斗一场,也算是对敖兴有交代了吧?投降吧!” 乌荻挣扎着爬了起来,狂笑不止。 隗多友怒道:“你还有何话要说?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说完便奋起一脚踢倒了面前的猃狁大纛。 听了这话,乌荻反倒更加愤怒了,他盯着隗多友背上的铜弩怒骂道:“好你个隗戎女人生的卫国杂种!大王好意将‘犯来者’赠送与你,没承想你却背叛了他的好意,你有什么脸面背着它?我大猃狁的宝物怎能落入一个叛徒之手?” 隗多友便是再好的脾气,也无法忍受这样夹枪带棒的指责,何况还带上了自己的母亲!他大吼一声,天月剑出鞘,准备一剑解脱眼前这个老头子。 他的剑锋已经快挨近乌荻的咽喉了,忽然一只手却突兀地抓住了天月剑乌黑的剑刃。锋利的剑锋割破了皮肤,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去,可这只手却依然牢牢攥住了剑身,令隗多友用尽全力却刺不下去。 他是快疯了吗?隗多友大为惊骇,情急之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剑刃往下压,可是那只手却如铁铸的一般毫不动摇。他到底有多大的力气?隗多友心中惊异。若不是因为天月剑乃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此刻早已被这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给生生拧断了。 如此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再这么下去恐怕天月剑也承受不了,隗多友想着从腰间的箭筒中抽出一支铜弩。就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乌荻猛地蹿了起来,一掌打在他的右肋上,若不是他穿着重甲,恐怕这一掌便会将他的心脏击碎。可隗多友那根断了尚未愈合的肋骨受了重创,这一击如雷霆般猛烈,他被打得飞了起来,一直摔进人堆里。 乌获大喝一声,猛跳起来冲着隗多友追杀过去。 隗多友已站不起身,看着乌荻势不可挡地冲自己来了,暗自叫苦:莫非我的死期将至?他只觉眼前一片白影闪过,耳畔响起熟悉的那个清亮的声音:“放箭!” “子穆!”隗多友看着眼前这张写满焦虑的清隽面庞,喃喃道。 霎时间,无数支瞄准了乌荻的弓弩扣动了弓弦,密集的箭雨将乌荻全身射遍,莫说他是一介凡人,便是魔怪也经受不住如此密集猛烈的攻击呀!于是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悬崖边,指着刚被召伯虎扶起的隗多友说: “如果你------还记得自己身上-------还流着一半的戎族之血,就把‘犯来者’的铜弩递给我!这些竹箭------不配取我性命------” 隗多友默默不言,依着他的话从腰间抽出一支铜弩,他本要自己递上前,却被召伯虎死死拉住。一个小兵将铜弩递到乌荻手上。乌荻接过铜弩,用血手伸向天空喊道:“长生天!如果你承认我乌荻是个英雄的话,就让我的敌人失去他的荣华富贵,让这屠杀猃狁人的元凶死于他自己的剑下吧!” 说完,他紧紧攥住“犯来者”的铜弩往自己的胸口猛扎下去,利刃穿胸而过,他登时气绝身亡。 初春的严寒让喷出身躯的热血瞬间变冷,在石缝中冻结。周军士兵们略显沮丧地走下山来,包括他们的前锋将军隗多友在内的重伤号们都被长矛做成的担架抬了下来。按照隗多友的意思,乌荻的遗体也被用猃狁大旗包裹着运送下来厚葬。尽管这令很多将领不满,可召伯虎还是照着好友的意思去做了。 其实下山时隗多友便陷入了昏迷之中,与乌荻决斗耗费了他许多的体力与精气,何况还身被重创,一时胸膛断骨处疼痛难忍,尤其呼吸起伏之时,更是难以名状地疼。 军医给他饮下了有麻醉功用的汤剂,令他沉沉睡去,不觉疼痛。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之时,只觉自己身体摇摇晃晃,仿佛不是在陆地上,瞠目一瞧,与召伯虎那双满是关切的星眸撞了个满怀。 “醒了?”召伯虎长吁了一口气:“你昏睡了一整个昼夜了,再不醒我可要拿冷水激你的脸了!” “别别别!”隗多友打量了一下周遭:“我------这是在马车上?怎么,要回师歧山大营了?” “不是回歧山大营,而是回镐京。大队人马我已让他们自归大营,天子听说你大胜猃狁,一定要亲自为你接风洗尘!”召伯虎一面说着,一面抬眼看了他一眼:“怎么?还不打算跟我说实话么?” 隗多友一愣:“何事?” 召伯虎微微一恼,指了指一旁的“犯来者”,问:“这个是怎么回事?你和猃狁左相决斗之时,狼贲可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说什么你与猃狁王父子皆有故交,这个铜弩便是佐证,有好几个俘虏兵亦指认,这铜弩名为‘犯来者’,乃是猃狁王敖兴随身爱物。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子穆,这事我本也没打算瞒你,只是之前觉得没必要言说罢了。如今你既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也无妨。”隗多友只觉自己心下坦然,便将当日自己从草原归周时,如何在祁连山下偶遇敖兴父子,又如何与他们比箭,敖兴又如何赠铜弩给自己,事无巨细,一五一十都说了。 末了,他掷地有声地说:“这件事,无论谁说我都是问心无愧的。猃狁犯境,我身为大周子民,自当义无反顾地御敌驱寇;至于我与猃狁王父子的私交,那是另外一回事。别人怎么想我无所谓,子穆,你信我吗?” 隗多友直视着召伯虎,眼中闪烁着希冀与一丝忐忑。召伯虎拍拍他的肩膀,轻叹一声道:“多友,我如何会不信你?你若是与猃狁王有私,又怎会将他麾下五万精骑消灭殆尽?只是------狼贲他已对你起疑了。” “哦,何以见得?”隗多友一愣,在他印象中,狼贲虽说有些直板,但行事尚算磊落,不像是个居心叵测的小人。 “你决斗之前,狼贲特意来山上找你,本要禀报一事的,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召伯虎问。 隗多友茫然地摇摇头,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乌荻身上,根本没时间和精力理会狼贲。会是什么事呢? “唉——”召伯虎摇摇头:“你从山上被抬下来,他就悄悄来禀奏于我,说他俘获了猃狁王子屠格。可偏偏前锋将军与猃狁王父子关系不清不楚,所以他不得不将此事越级向我禀奏。” “什么?屠格王子被俘了?”隗多友一听,猛地坐了起来:“他怎么样?是不是受伤了?” 以他对屠格的了解,若不是受伤,定会死战到底,岂会甘心受被俘之辱? 看到隗多友一脸关切的样子,召伯虎心中暗悔自己多嘴:依着他的性子,既知道了屠格受伤被俘,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想到此,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弄得隗多友莫名其妙:“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呀!”net “屠格腿上受了箭伤,是贯穿伤,他是在亲兵为他裹伤之时被狼贲俘获的。”召伯虎话未说完,已经看见隗多友挣扎着要蹿出马车,他急得赶紧去拉:“你伤还没好,要干什么去?” 二百 箭伤 二人拉扯间无意掀起了帘子,隗多友一眼瞥见了季杰的身影,遂大声呼道:“季杰!季杰!” “将军有何吩咐?”少年刚开始变声,嗓音有些沙哑和怪异。 “你知不知道,屠格王子在何处?”隗多友急切地问道。 季杰一拱手:“囚于后车,单独关押。” “速带我去。”隗多友撑着季杰伸出来的胳膊跳下车,看也没看召伯虎一眼,便挣扎着骑上自己的黄骠马扬长而去。 总是这样任性!总是这样为了他人和自己翻脸------召伯虎十分尴尬,驻足凝视了一会,还是转头对驭者身边的密叔吩咐道:“令全军驻跸片刻。” “诺!” 屠格的伤口似是开始感染了,正发着高烧,嘴唇惨白而皲裂,意识亦有些模糊。迷迷朦朦中半睁开眼,只看到一对淡琥珀色的眸子,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质,或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又或许是由于高烧的缘故使屠格忘却了家国之仇,他竟然从囚车栅栏中向隗多友伸出一只胳膊,颤声道:“大哥------救我------” 不过大半个月的光景,屠格从高高在上的王子沦为阶下之囚,隗多友见此情形,如何不心酸?他紧紧握住那只苍白的臂膀,顿觉手中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炭火,再一看一支箭羽依然牢牢插在屠格的大腿上,不由大怒:“军医呢?军医在哪里?为什么不帮他取箭?” 早有人过去报信,狼贲领着两名军医急匆匆赶来,眼见隗多友咆哮大怒,心下纳罕,辩称道:“隗将军容禀,王师与猃狁交战多年,历来对各自俘虏都是随其自生自灭,若有健者便收为官奴,若有伤者则任其自填沟壑。此人身为猃狁王子,故而收入囚车,至于箭伤,那便不是末将等操心的事了。” 在资源极度匮乏的西周时代,军中医者与药石都极为有限,连普通士卒受伤都无法保证其医治,何况敌人的伤病号呢?隗多友如何不知狼贲所言乃实情,可看到屠格的惨状,他根本无法扼制住自己的愤怒:“那又怎么样?他好歹是猃狁王子,若有个好歹,你如何对天子交代?如何献俘?” “将军说的是,那就打开囚栅,请医者察看伤势吧。”狼贲一挥手,两名兵士忙着开锁,将屠格放出囚车,医者上去察看伤势。@精华\/书阁*首发更新~~一时众人七手八脚,忙乱了一通。 隗多友卧于草地上,让屠格枕着自己的大腿,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切之情,狼贲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充满狐疑,可他却完全顾不得了。一直只盯着两个医者,看着他们号脉,看伤------ 好一会儿,一名医者起身禀道:“前将军,伤口已开始感染,得赶紧将箭起出来,再抹上药。其余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那就赶紧拔箭呀!”隗多友催促道。 “这------恐怕有些麻烦呀!”另一名医者迟疑道。 “有什么麻烦的,我腾不开手,季杰你来拔箭!” 季杰弯下腰,伸出手握住了箭杆,蹙着眉头,嘴巴微微张着,却不敢用力。隗多友不耐烦了:“怎么回事?快拔呀!” 狼贲插话道:“前将军,您错怪他们了。这箭不能这样拔,这箭头上都有倒刺,这样拔出来,伤口更大,流血更多,弄不好他就会死的!” 隗多友吓了一跳,眼圈一红,说道:“那这------该怎么办?” “你们两------”狼贲指着那两名医者:“把他的腿抬起来!” 那两人费力地将屠格的伤腿抬起半尺来高,狼贲抬起右手,照着那支箭杆使劲一拍,那支羽箭穿透大退而过。屠格疼得倒吸着冷气,狼贲对季杰说:“小子,你用剑把箭镞截去,这样再拔出箭杆就没事了。” 季杰正要动手,隗多友止住了他:“你下手没轻重的,来,你扶着他,我来!” 说完,正要拔剑,。(本章未完!) 二百箭伤 一名医者却止住了他:“前将军,若拔出箭杆没有好的药膏敷上,只怕也止不住血呀!咱来得匆忙,此番大仗,军中的药膏也用完了,怎么办?” 隗多友看到屠格紧闭的眼皮下因为疼痛而跳动的眼珠子,心下后悔:上次召伯虎的赠药怎么没留一点呀,这会抓瞎了吧?遂咬咬牙说:“你们且等等,我去去就来。” 正要起身,一只胳膊已伸到眼前,手中是一个玉盒,隗多友抬眼一望:“密叔!” “隗将军,国公爷知道您需要这个,特命我送过来。” 隗多友接过玉盒,心中感愧不已,是了,屠格被俘关召伯虎什么事?我也真是,冲他发什么火呀?他小心翼翼地将箭头锯断,闭着眼,揪着箭尾,犹豫再三,猛地将箭杆拔出,一股鲜血从伤口直窜了出来。屠格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将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 一个医者手忙脚乱地用双手死死堵住流血的伤口,隗多友则打开玉盒,用手抓起玉盒里的黑色膏药,拼命地往伤口上糊着,额头上现出一层晶亮而细密的汗珠。这膏药触手微凉,或许屠格也觉得伤口冰凉得很适意,不再哼哼了。 隗多友略觉心安,大为感激地看向密叔:“此药膏何名?” 密叔拱了拱手:“老奴亦不知此药何名,国公爷得知隗将军的粮草被烧,还险些遇刺,心急如焚,旁的什么都没来得及带。只是这药膏,却时时带在身边,就怕将军有何不测------” 他没有再往下说,隗多友却心中一暖,是羞愧,是感激,还是-------他也说不清。如果失去召伯虎这样甘愿同生共死的挚友,那他隗多友在世间又有何留恋? 这药膏似乎真的效果很好,屠格敷药之后一两个时辰,高烧渐退,沉沉睡去。隗多友守到了子时,眼见屠格情况好转,便嘱咐季杰好好替他守着,有任何事体立即唤他。 隗多友掀开帐篷的厚重布帘,急急冲着中军帐驰奔而去。也不知召伯虎睡了没有,会不会怨怪他?或许是“近乡情怯”,走到中军帐门口,他的脚步却凝滞了,踌躇着不敢进去。 帐中传出熟悉的声音:“是子良吧?一直等着你呢,快进来吧!” 原来他一直没睡在等着自己,隗多友心中喜愧不已,掀开帘帐,却见召伯虎独自坐于油灯之畔,鲜衣鹤氅,眉目如画。几案上摆放着面食果品,旁有熏笼,再往前还放着一个铜火盆,盆中炭火熊熊,烘得帐内温暖如春。 “饿了吧?快吃些东西垫垫!”召伯虎笑吟吟地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一面忙着斟茶。 隗多友只觉喉头一阵更咽,鬼使神差地喊了声:“阿虎,我------我下午说话太急,你莫要怪我!” 召伯虎手一颤,茶汤洒了出来,旋即回过神来:“阿虎?你多久不曾这般叫过我了!唉------以后就这样多好,别称字了,太见外了!对了,那位猃狁王子怎样了?” 隗多友一下午水米未进,也的确饿了,坐下来大吃大嚼,鼓着腮帮子说道:“你那药可真灵,现在已经退了烧,伤口也不流脓了。” “那可是贡品,宫中独享的,诸侯国都没有,自然灵验。”召伯虎抬眼看了一下隗多友,轻声问道:“你似乎十分在意这位王子?对吧?” “那是自然,在祁连山时,我已认了他这个兄弟,自然要生死相护的。”隗多友细细一品,忽觉召伯虎此一问颇有深意,抬起眼睑问道:“是否------有不妥之处?” “唉——”召伯虎看着好友那双明亮清澈的淡琥珀色眸子,心中慨叹道:这样一对明净的眸子,怎可让朝中那些腌臜勾当污染了它呢?可是------身为朋友,不提醒他也不行啊!他横了横心,开口道:“有些事,你还是要小心为上。与敌国王子为友,若有人执意以此为柄,算计于你,可如何是好?” 。首发更新@(本章未完!) 二百箭伤 隗多友性本豪爽,根本不愿听那些尔虞我诈的事,一挥手,戏言道:“理他们做什么?我问心无愧就行了!再说了,我不有你这个朋友吗?如今,你可是独揽周政的开府相国,权柄可与成王时的周公旦相比肩,我怕个甚?” 这一番话倒是把召伯虎逗乐了,他无奈地摇摇头,目光落到置于一旁的“犯来者”上,定睛道:“多友,屠格的事先置于一边,有一件事你必须要答应我!” “何事?只要我办得到,一百件都依你!”隗多友满不在乎地应道。 “这个,”召伯虎指着那铜弩:“等到了镐京,你把这铜弩献于天子,就说是此番出征缴获的战利品。如何?” 隗多友一愣,旋即意识到了好友的用意,思忖了一会,重重点了点头:“行!我不能让你为难,既然敖兴将它赠与我,那么我亦可处置此事。依你!”。 二百箭伤 二百零一 凯旋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眼见召伯虎明显如释重负的样子,隗多友心中疑窦丛生,试探问道:“阿虎,你------莫非在朝中有什么为难之处?胡儿他------哦不,大王不是认你为少父,一贯倚重你吗?” 召伯虎没有直接回答,目光盯着油灯泛起的光晕,低语道:“大王自然是倚重我的,毕竟这么多年,亦父亦兄,彼此间信赖他人难以替代。只是------大王快到舞象之年了,对国事朝局渐有自己的看法,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或许是太疲倦了,又或许是他的低语具有催眠作用,隗多友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脑袋一沉,伏于案上。根本没听清召伯虎说的是什么。 耳听得轻轻的鼾声,召伯虎苦笑了一下,有时候,他打心眼里羡慕隗多友这种性格。天大的事落下来,他也能该吃吃,该睡睡,自己就不行了。 西周王室依《周礼》治国,礼节繁褥,一年中各种典礼祭祀不少。可论起一年开首的最重大典礼,当然首推启耕大典。日期不定,一般是二月中到三月中的某一日,具体定在哪一日,得依当年的气候情形而定。但无论司天星官将启耕大典定在哪一日,事实上正月一过,整个关中平原便苏醒了。 杨柳新枝堪堪抽出,河冰堪堪化开,沣镐二水两岸的茫茫草滩刚刚泛绿,人们便纷纷出门,趁着启耕大典前的旬日空闲踏青游春。一年到头忙碌不停,但逢春绿,周人必得纵情出游,无论士农工商,无论贫富贵贱,都要在青山绿水间徜徉几日。 若恰逢暖春,原野冰开雪消,大片柳林吐出飞雪般飘飘柳絮,沣镐两岸的茫茫滩头草长莺飞,踏青游春更成为关中的一道时令形胜。水畔池畔山谷平川,但有一片青绿,必有几顶白帐,炊烟袅袅,歌声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欢乐。 可今岁春日这一切,都被猃狁人破坏了。一场规模庞大的马瘟,席卷了整个关中平原,从边防关塞到西六师的大营,从秦国马场到镐京王都,周人失去了数以万计的马匹。若要再重新培养出数量如此之巨的马匹,没有五六年的时间是休想。周人早没有了踏青的兴致,人人都锁起了眉头咬着牙齿咒骂着该死的猃狁人。 直到王师大胜凯旋的消息传了开来,人们紧锁的眉头才得以松开,笼罩在王都上空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人们奔走相告,翘首盼望着王师凯旋入城献俘的仪式。这才是今岁最重要的典礼,比及启耕大典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日的镐京王城繁花似锦,街边巷尾的一株株柳树枝条上喷吐着嫩绿的新芽,在风中摇摆时犹如女孩披着绿纱起舞一般。午后,王城前的大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百姓们聚在一起热闹议论着刚刚结束的大捷献俘仪式。在与猃狁近来十数年的战争,这是成果最大的一次。 当猃狁王的狼皮大纛和近百名灰头土脸的猃狁王与左相乌荻的妻妾家小出现时,镐京百姓沸腾了,个个振臂欢呼:“王师威武!” 不知是谁指着因腿伤而卧于囚车中的屠格大喊一声:“看哪!那个就是猃狁的王子,就是他们父子俩使坏,让咱大周损失了数万匹战马,揍他!” 无数菜叶,小石子从四面八方向囚车砸去,也向囚车后披头散发的猃狁女人们砸去-------有胆大的青年已撸起袖子向囚车扑去。 隗多友心急若焚,猫腰就要出车厢,却被召伯虎死死拉住:“此乃王都,一言一行皆要注意!你这么招摇地维护于他,于你于他都没有好处。交给我吧!”他冲着帘外喝道:“密叔!” “诺!”帘外传来一声应喝。 “带着卫队去处置一下,喝退他们!” 一阵马蹄声响过,旋即是将士们的举鞭喝斥声和百姓们的维维诺声,事情很快平息了。隗多友轻舒一口气,有些怯意地看了召伯虎一眼,低声道:“子良,我是不是------给你惹了麻烦了?” 召伯虎一愣怔,默默地摇了摇头,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入镐京起,隗多友便不再叫他“阿虎”,而是称起了字,这让他很不舒服,便赌气不理他这一茬。 大捷献俘仪式结束了,沉浸在兴奋中的镐京百姓们没有留意到一个细节:真正出征的歧山大营军队并没有出现在镐京街道上,那些耀武扬威的王城守卫其实不过是个幌子,他们整个冬天都呆在温暖安全的王城内,此时却扮演着凯旋的将士接受祝贺。真正的血战大胜归来的士兵们大部都回到了歧山大营中,除了少数幸运儿以外,普通士卒根本没有进入王都的权利。 这些幸运儿们此时正坐在王城的大殿里,等待着庆功宴和奖赏。战功不仅意味着赏金和封爵,还代表着远大的前程:或加入待遇优厚的王城守军,或转为文官,或提升官职后回到歧山大营。 于是,这些满身伤疤的中青年军人们卸掉了铠甲,统一换上橘红色的礼服,盘膝坐在几案前,每人面前摆放着九碟佳肴和一个酒樽,小心翼翼的寺人们跪在一旁随时准备添酒加菜。 大殿里寂静无声,这些习惯了在军帐中粗鲁谈笑的军人们一声不吭,等待着主持人的到来。这里是大周王朝的权力中心,历代周天子都在这里招待功臣。不过在这个时代有些特殊,周厉王姬胡未及舞象之年,如今是召穆公虎独揽周政,和周成王时代有些像。只不过,那时是周公旦掌政,可现在------ 军人们将目光投向高高王案下的那张硕大无比的相案,那里空无一人。而相案之下的台阶首案,身材敦硕的周公定正和一旁的祭公高谈笑风生。虽是庆功宴,但徇例在镐京的姬姓贵族封君也是要列席的,所以卸了职的祭公高也借着这个机会回到王城露脸。 大殿之中已是座无虚席,人们腿都快坐麻了,大殿尽头台阶上的御座却还是空荡荡的。军人本就粗鲁,大伙这么饿着肚子硬等着天子与召国公赐宴实在是难受,更别说吃的就放在桌子上,这不明摆着折腾人吗?大伙都在心里骂,个别胆子大的干脆迎着寺人的白眼偷偷吃起来。 忽然一声吆喝传来:“大王驾到,召国公驾到!”吓得张嘴偷吃的立马吐出来,牢骚在嘴边的赶紧咽下去,大伙一齐对着天子的御座方向叩首,嘴里高呼道:“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召公千岁,千千岁!” 这些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们此刻战战兢兢地大气不敢出一声,只顾得把头在地上磕得梆梆响。等听到天子说声:“众卿平身。” 大伙这才坐直了身子,穿着龙袍的少年天子笑眯眯地看着大伙,心情似乎颇好。众人落座,一名六十多岁的老寺人捧着诏书走到台阶右侧站直,大家一声不吭地听他用公鸭嗓子念起来:“------前锋将军隗多友及属下诸将尽忠职守,克成大捷,孤心甚慰。特赐鼎铭功,传之于史,赐隗将军国姓------” 通篇念完,赐国姓姬,刻鼎记功,赏宅邸,赐爵中大夫,却只字不提封地的事,所有的人面面相觑,心里凉了半截。首功的前锋将军都如此,他们就更没什么指望了。大殿里的气氛与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案上摆着的美味佳肴一下子嚼在嘴里味同嚼蜡。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人们揣测着。不是说召国公与隗将军情同手足吗?怎么会不给封地?难道是天子的意思?-------人们狐疑的目光一会看着召公虎,一会怯怯地望着天子,一会落到面露微笑的周公定身上------ 旋涡之中,隗多友反倒分外平静,离席跪谢道:“臣姬多友,谢天子赐姓封赏。臣定当为我大周社稷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好哇!”一直低头与祭公高絮语的周公定突然拊掌大呼,声音之大令殿中人吓了一大跳,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他身上。周公姬定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反倒语带双关地对隗多友,哦不,现在仍叫回姬多友说:“中大夫既受天子深恩,何不将身藏重宝献于天子,以表忠心呢?” 姬多友斜乜着周公定,眼中满是戒备地问道:“国公爷此言何意?” “呵呵!将士们皆传说,中大夫此番出征大胜,随身携带的神兵利器亦是大显神威。别的不说,尤其是那张名为‘犯来者’的铜弩,十分锐利,射程远又可五弩同发,为世间罕有之物。听说,猃狁王敖兴十分爱惜此弩,中大夫既得了这样的宝贝,可别啬惜哟!” “呀,不对呀!”祭公高故作惊讶地放下酒樽:“既是猃狁王的爱物,他已逃遁,并未与中大夫谋面,此弩怎会落入中大夫手中呢?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二百零二 激辩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他将目光投向狼贲:“狼将军,你可知是怎么回事么?” 狼贲闻言坐起,十分局促不安,踟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这------猃狁人说,因子良将军与猃狁王父子有旧,十分赏识,所以才将随身宝物相赠。末将等亦不知是真是假,或许是猃狁人的诡计,欲离间我大周朝堂,亦未可知。” “狼将军!”一声低沉而隐含威势的喝声从相案后传来,召伯虎牵袂而起,目光居高临下,直视着阶下的狼贲:““犯来者”的来历,你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得知?” “不敢隐瞒相爷,是猃狁左相乌荻亲口所说。”狼贲恭敬作答道。 “那便是了。@精华\/书阁*首发更新~~”召伯虎向姬胡欠身行礼道:“禀大王,猃狁左相乌荻对我王师怀有刻骨仇恨,与子良将军决斗失败后依然负隅顽抗,身中数箭跳崖而死。他的话不足为信。至于这“犯来者”,的确是猃狁王的随身之物。但敖兴逃亡时不及带上,子良将军是从一名猃狁王亲兵护卫那里缴获此弩,此人已身亡。此事微臣早就知晓,望我王明鉴。” “原来是这样啊!”姬胡一脸欣喜:“孤竟不知此弩竟如此稀罕,子良将军肯将如此珍贵之利器献予孤王,实在是忠心可鉴!” 周公定闻言面部一僵,旋即重新堆上笑容:“是吗?原来中大夫已经将此弩献予天子了?嗨!看来微臣等是白操心了。” “谁说不是呢?”召伯虎转头,箭一般的目光落到周公定与祭公高二人身上:“若我等做臣子的都尽忠职守,恪勤克俭,守好自己的本分。那么,也自然没有多余之力去操闲心了!” 祭公高闻言讪讪,只周公定神色如常,似乎没听懂一般,举起酒觞朗声说道:“大王,我听说中大夫这回大胜猃狁,不仅解救了京师邑的子民,还俘获了猃狁骑兵三百多名,抓获了敖兴与乌荻的妻小。为我大周数十年来与猃狁交战最辉煌战绩,来,臣敬召穆公与中大夫一觞!” 召伯虎与姬多友对视一眼,二人心下了然:来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要好生应对! 果然,祭公高接到了信号,开始发难,他假作闲聊状问身边的狼贲:“狼将军,方才城内的献俘大捷仪式上怎么没见到那些猃狁骑兵呢?” 狼贲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依常例,那些俘虏都留在了大骆与秦国,专一作伺候牲畜的马奴,以补我王师的战马之损。” “哦,原来如此。”祭公高咂了咂嘴,略提高了声音道:“那些猃狁女人怎么处理?” 狼贲瞄了重新在相案后端坐的召伯虎一眼,嗫嚅道:“这个么-------末将便不知了。” “这有何难的?”召伯虎一挥袖:“全都没入宫中为洗衣妇罢了。” “那猃狁王子屠格呢?”沉默了一会儿的周公定突然插话道:“此次马瘟,我王畿范围内损失了战马数万匹,虽然大胜,然五六年之内,西六师无法恢复正常战力。这笔帐,都要算在猃狁王敖兴父子身上。臣建言,将屠格押赴市曹,斩首弃市,以解我镐京臣民上下汹汹之怨气。” “一派胡言!”姬多友怒极,正要拍案而起,却被相案后召伯虎严厉的目光所制止。知道此次宴席不简单,自己已给好友惹了不小麻烦,姬多友强自忍耐了下去。心中暗自下了决心:实在不行便强行营救出屠格,放他归国,有什么罪名自己担着就是了。 “对,杀了这个胡儿,亦解我等心头之恨!”无论是参战将领,还是姬姓领主,与会众人皆是攘臂应和,殿中一时群情汹汹。姬胡毕竟尚未亲政,不知可否,他用问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少父。 召伯虎再次牵衣而起,朗声对答道:“此事万万不可!杀了屠格,解了众人心头之恨,然与我大周长治久安又有何益?敖兴此人,深谋远虑,心机难测,此番遁逃归国,只需缓过一口气,定会再次图谋进犯我大周。若杀了屠。(本章未完!) 二百零二 激辩 格,敖兴没了牵挂,定会死心塌地与我为敌。不如留着他,听说敖兴长子早夭,膝下唯此一幼子,只要屠格在我之手,他定不敢放开手脚,必会有所忌惮。如此,岂不与政局更有利?” “怕他做甚?我堂堂大邦,还怕他一个蕞尔戎王?”祭公高愤忿道。不想姬胡却赞同道:“少父所言甚是,杀了屠格,不过是杀一匹夫尔,易与矣;留着他将来或有用处。此事无需再辩。” 周王既然开了口,自然满殿应承道:“大王远虑,臣等莫如也。” 姬胡向内侍贾一挥手,他便伸长脖子喊道:“赐宴已毕,众将谢恩!”于是大伙一起跪倒磕头,只听得台阶上一阵锦衣窸窣声响,再抬起头时,召国公与周王都已离去。 姬多友苦笑一下,狼贲却是长出一口气。他摇头叹息道:“好险好险,刚才一语说错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子良将军见谅。唉!这条老命好歹是捡回来了,那么先告辞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这是非是地。其余的赴宴者也都兴味索然,这个宴会好生无趣,先是饿着肚子等了半天,结果开宴没吃几口周召二公便开始唇枪舌剑,最重要的是没捞着什么赏赐!可是此时谁也不敢抱怨,大伙都灰溜溜地走出殿外,反正赏钱都领到了,只管到镐京的酒肆去便是了。 姬多友依旧坐着没动,整个大殿很快只剩他一人。内侍贾悄然而至,无声地对他一抬手,姬多友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这是他等待已久的信号了。 天子寝宫中暖意融融,紫铜炉里燃着细炭,一壶水酒和几碟点心果品摆在姬多友和召伯虎的案前。君臣三人分案而坐,一边谈话一边饮酒,气氛与刚才在大殿上迥然不同。 多友在姬胡和好友面前很随便地坐着,他先把一觞温好的酒大口灌进肚里去,然后长出一口气说:“没想到不过在祁连山结识了敖兴父子,竟惹出这么多闲话来?” 姬胡微微一笑,一旁侍立的内侍贾却插话道:“怨不得有闲话,将军行事也太不俭点了些,叫人拿住了把柄。” “宫令大人说的是,我这把兄弟的确是行事不俭,为人桀骜不驯。他把此事一说,我也是吓了一大跳,当然,还是大王目光如炬,明断忠女干,才顺利平息此事。”召伯虎拱手说道。 姬多友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做相爷做久了,说起话来这么滴水不漏,别扭!” 姬胡转脸笑道:“多友大哥此番为我大周立下不世之功,却没得到大邑之封,这------孤甚觉过意不去呀!” 对于少年周天子的真心歉疚,姬多友是一百个不在乎:“大王何疚之深也?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名利与我如浮云一般。大王若真赐封邑与我,好比是打了个黄金枷锁送给我,不受吧,拂了大王的美意;接受吧,又实在非我所愿。如今大王如此处置,正合我心意也。” “哦,多友大哥果然豪气。不似孤王,这九重宫苑,虽是天下顶极富贵之地,焉能说不是一座黄金打造的囚笼呢?唉,孤好生羡慕你呀!”姬胡闻言不胜唏嘘。 召伯虎听出了少年天子语中的无奈,拱手问道:“大王何出此言?莫非------臣出征之时,朝中有什么事发生吗?” “还能有什么事呢?周公定这个老狐狸,趁着少父不在朝之际,联合祭公高等二十余位宗亲诸侯上书,又提及太后监国的老话题。@精华\/书阁*首发更新~~真是气煞孤也!”姬胡恨恨地将白玉卮往王案上重重一墩。 召伯虎亦是吃了一惊:“怎么?此事在半年前不就已经处置了么?怎的又提及?” “谁说不是呢?什么太后监国?当年周成王幼年即位,邑姜太后身为姜尚太师之女,武王之后,亦不见其干政,而是将朝局全部托付于周公旦。我大周历任王后素以贤德内敛为美德,从未出现“牝鸡司晨”之事。太后监国?此乃未有之事也。”姬胡说着说着,也动了。(本章未完!) 二百零二 激辩 真气:“那老狐狸的心思孤何尝不知?他是想借此事,逼少父与孤让渡更多实权给他罢了。” “那么,大王是如何平息此事的呢?”召伯虎平静地问道。 姬胡有些不安,心虚地瞟了瞟召伯虎的脸,略低些声说:“少父,孤------当庭驳回了这份请奏书,理由是《周礼》无此先例,朝臣中亦有不少反对者站在孤一边。后来,王姞也上书表态,坚决不受监国之托,此事才告了结。不过------”他顿了顿:“为安抚周公定,孤还是答应等少父回来,让他替您多担些朝政------” “做得好!”召伯虎十分欣慰:“大王果然大有长进,朝政以稳为上,大王以退为进,渐谙帝王之道矣!臣心感慰之至。@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二百零二 激辩 二百零三 制衡之术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少父,你------你不生气?”姬胡十分惊喜:“这------这毕竟是分相权之事,少父真的不在意?” 召伯虎正色道:“大王说哪里的话,只要我大周社稷稳定,朝局妥贴,臣之权力多寡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父真乃是真正的国之柱石,先王与母后没有托付错。”姬胡真心感佩道。@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一旁被冷落良久的姬多友坐不住了:“好了,好了,你们一君一臣,一师一生,还要说多少酸话来膈应我?看今日春光明媚,咱们也好久没聚过了,不如到园子里走走,散散酒如何?” “好啊,好啊!”姬胡拊掌叫好,指了指案上的铜弩:“听说多友大哥射艺精进,今日又有“犯来者”在此,不如去后苑射场指点一下孤王和侍卫们的射术如何?” “那还等什么,说走便走了。” 严冬已然过去,天气渐渐暖了。天青水碧,南雁归北,御苑内百花盛开,一派春意盎然。入春以来,王宫的宫女们常常放些风筝出来,五彩缤纷,形态各异,煞是好看。引得宫内的宦官和守卫宫城的卫兵们没事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痴痴地围观。 姬多友来到射苑,并不呵斥阻拦这些卫士们,只是给他们另出了主意:“放风筝最是练眼力的,咱们习武之人练眼力是为了什么?射箭。只有骑射之术精了,才能开疆拓土,立功报国,你们这样傻站着有什么用?有本事就将那拴着风筝的丝线射断了。” “说得好。”姬胡少年天性,听到多友如此说,更是兴致勃勃:“谁能射中,孤重重有赏。”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兴致大起,一个个揎拳攘臂,精神抖擞,不知疲倦地射将起来。召伯虎看着微微摇头,悄悄对多友说:“嗨,你这么做怕不好吧------” 姬多友不以为意,笑道:“有什么不好?她们放风筝是为了解闷消遣,咱们射风筝却是为了上阵杀敌。这帮侍卫们整日守着这宫苑,如井底之蛙,射术也生疏了。看看今儿,人人生龙活虎乐此不疲------练兵也并非一定要一本正经一丝不苟地才成,像这般看似玩闹,射术一样会越练越精。要是只对着一个箭靶,他们能练得如此起劲儿?” 召伯虎虽然觉得姬多友说得有理,但他是天性持重之人,总以为用箭射宫女们的风筝,其行为近于调戏了,可奈何好友与天子都在兴头上,只好站在一旁笑吟吟看着。 这些侍卫们射术平平,何况风筝线既细,离着又远,射了半天,一只风筝也没射下来。 恰在此时,宫墙内又放出个硕大的风筝来,那风筝竟制成了美人的模样——淡装素服,蓬头鸦髻,风姿异绝,姗姗流雅。侍卫们见了,便如看到了活的美人一样,欢呼赞叹,谁也舍不得射它。 “孤来试试!”姬胡拿起“犯来者”,走到空地上,瞄准那风筝线,屏住呼吸,射出一支弩箭。那铜箭带着风声呼啸而去,正中那美人的肩部,穿破了纸面而去。 “大王好箭法!”一阵欢呼声过,那“美人”的肩膀留下一个圆圆的空孔,依旧在空中飘荡着。姬胡兴冲冲将“犯来者”递给姬多友:“多友大哥箭法驰名天下,来试试吧!也好让这帮小子们开开眼。” 姬多友看着那风筝,心想:这风筝做得真精致,只是眉眼之间隐隐有惨悴之色,难道做这风筝的人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么------在深宫之中住得不开心,不如索性让它去了,随风浪迹,不知所踪,不也是好的么? 他止住纷乱的思绪,抽出支箭来。众侍卫轰然叫好,齐齐退到了他的身后,前方瞬间便让出了大片的空地。姬多友弯弓搭箭,眯眼瞄了一阵,却始终引而不发,静静地等风停了,突然一松手,那箭如一道流星似的飞了出去,眨眼间便化作一个小黑点,不见了。 众人企首仰望,都叫道:“射中了,射中了。(本章未完!) 二百零三 制衡之术 ,那风筝飞走了------”欣喜之中又不无惋惜之意。 美人风筝飘飘摇摇的,一点一点地升高,一点一点地退后,终于消失于视野之外。姬多友盯着风筝飘落的方向,心想:“往西北是祁连山,不知这风筝能不能飞到那里去------” 姬多友在召国公府闲适地呆了半个多月,周厉王御赐的府邸修葺完毕,传话来说可以入住了。他这才抬抬脚准备上马,看得召伯虎有些懊恼:“这是你搬家好不好,凭什么你就跟个客人似的悠闲自在,我倒忙里忙外操不完的心。 首发更新@ 到底是你搬家还是我搬家呀?” “行啦,我的子穆兄,您劳苦功高好不好?谁叫小弟我是这么个不爱操心的性格,您哪,就多担待吧!”多友打趣道。 召伯虎也不是真的生气,就着这个台阶也是就坡下驴了,笑道:“得得得,算我倒霉,认了你这么个朋友,唉!” 相府的马队在镐京街道上七拐八弯地行了一阵,终于在一座外表看来并不算起眼的宅子前驻足停下。一个早已候了多时的青年仆役迎了上来,牵住姬多友的马头,殷勤道:“子良将军,小的已将全部院子园林打理修葺完毕,您大略过过眼。若有什么看不顺眼的言语一声,小的马上领人着手改动。” “嗨!我没那么多讲究,能住就行了!”姬多友跳下黄骠马,将马鞭一扬,丢给那仆役。 召伯虎也下了马,叫住多友:“你别忙,快看看他是谁?” 多友看着那青年,眉眼间确有些似曾相识,便道:“确实有些面善,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垂着眼睑回话道:“贱名不足挂齿,小的獳羊服。” “啊?什么?”多友吃了一惊:“你------你是姒嬷嬷的儿子?你父亲呢?” “好叫将军得知,家母死于非命,家父受了打击,久病不起,已于去年病逝。幸得大王垂怜,许我继续守着这宅子至今。”獳羊服低声说道。 多友更是一惊,看着府门上的“司马府”的匾额道:“这么说,这里是------?这怎么行呢?”心下顿觉不安。 “子良休要不安,”召伯虎宽慰道:“天子之所以要将先王潜邸赐予你,也是不忍故宅荒废,你亦非外人,居之有何不可?” “那便请子穆兄替我拜谢天子。”多友稽首道。 宅邸占地十余亩,在镐京诸多官邸中不大不小,规制也分为前后两部分。 前头是处理政务之处,正门是两扇七七四十九个铜钉的朱漆大门,两旁是东西角门,往里铺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笔直而下,对称有两所外书房。再外侧是马厩车房,以及一干奴仆居所的几排倒座窄院房。过了外门,正中是一间宽阔敞亮的议事厅,两旁配有暖房,耳房,还有水房之类的。 通过内仪门便是后内院了,居前正中是一座配有鹿顶耳房的大厅堂,左侧的小院子,圈成了一所内书房,右侧是一间偏厅及草木穿堂。往后,隔过一条白石甬道和一道垂花门,则是三间正院,两旁有三重厢房,三重耳房,前后三间抱厦,气派不小。 抱厦连着穿廊,通向一座大花厅,再往后就是一片花草芳菲的园子及山林。獳羊服带着二人堪堪走了一圈,召伯虎最喜一处莲花池,波光粼粼,水色清幽,荷花虽未是开时,但景色甚是优美。 “禀相爷,这是当年子弗父何居此时,亲手为姜氏夫人开的莲池。夏日来临,他们夫妇二人临水采莲,很是意趣呢!”獳羊服眼见召伯虎目露欣赏之色,赶紧添了一句。 “说起来,也是多年没见过这个“方木头”了,也不知他怎么样了?”姬多友也不胜感慨。 “怎么样?自然是位极人臣,儿女双全,夫妇和鸣了!”召伯虎眼风有意无意地扫了多友一眼:“唉!本想在我召氏族中挑一贤德美貌女子许配于你,不意天子竟赐你姬姓,这。(本章未完!) 二百零三 制衡之术 下又不成了!” “行了,行了,别再为***心了,行吗?依《周礼》,男子三十而娶,我这还早着呢!”姬多友微笑着吩咐獳羊服:“就在这莲池边的水榭中摆上一席酒水,我与子穆兄不醉不归。”五 “诺!” 獳羊服不愧是世仆出身,置办起酒宴来很是利落,二人相对而坐,晚春的悠风拂过,分外惬意。 “我知你不喜受约束,依你的性子和功劳,本该做统领王师的大将军,至少是歧山军司马。可是------”几杯洒下肚,召伯虎话略多了些:“可你也知,军中是论资排辈之地,纵有大功,升得太快亦会遭人诟病。现在你为王城司马,虽拘束些,可毕竟统管镐京防务与宫城护卫,兹事体大。若非天子信任之人,亦不堪此职,所以------”。 二百零三 制衡之术 二百零四 马厩故人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姬多友摆摆手:“阿虎何需费此唇舌?你有难处我岂有不知之理?友岂是那计较功名利禄之人?只是,”他抬眼瞟了召伯虎一眼:“你和大王是怎么回事?似乎彼此有所忌惮,他提议你分权给周公定,你为何一口答应呢?” 是啊,为什么呢?天子依旧信重于自己,可是------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究竟是自己患得患失,还是------总之,他们不再像是姬胡做太子时那般亲密无间,彼此间坦诚无忌,而是有了顾忌,有了思虑。 召伯虎轻叹了一声,对侍立于亭下的獳羊服挥了挥手,后者附耳过来,应言而去。不一会儿,他拿了几样物件回来——一块一尺长的木板,另有一块金子和生铁。 姬多友看得奇怪:“你这是要干什么?” 召伯虎也不言语,从案上拿过一个木碗,将木板搭在碗上,右端放了金子,左端放了生铁,一松手,生铁沉重,木板倒向左侧,金子滑落在地。 姬多友抬起头,对于召伯虎的古怪举动看得甚是专注,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召伯虎并不回答,只是将木板重新搭好,左侧放了生铁,右侧摆了金子后,又从怀中掏出块金子放上,左右轻重相埒,木板稳稳的,再不倾斜。五 “历代帝王把控朝局,最要紧的在于一个“衡”字,就是以臣制臣,朝中绝不能一人独大,是以------”召伯虎盯着多友,缓缓说道:“我虽身在相位,却不能揽权过度。若我执朝局,你为大将军执掌王师,你我一文一武,置天子于何地?王权是排他的,若真如此,我将何以自处?是以------” 说到这里,他颇有些忧愧:“王城司马这职务,只能委屈于你了。” 姬多友颇有些诧异,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第一次发现好友的面庞依旧清朗俊逸,可是两眉间已有了浅浅的川字纹,不由一阵酸楚涌上心头:“阿虎,不必再说了,我都晓得的。” 说起来,周厉王姬胡也是费心安排,才将先王潜邸,留下自己童年记忆的故宅赐予姬多友。可是他实在是太不了解多友的禀性了,当上了王城司马后,这位仁兄几乎把军营当成了自己的家,司马府反而成了客栈了,甚少回来。 不出半个月功夫,多友真的将司马府变成了客栈。不但让季杰等一干亲兵护卫拖家带口地住了进来,还把漆之战中受伤致残的退役将士安置了进来。这么一来,司马府成了镐京城一道独特的风景。 姬多友偶尔从宫城或城墙上头巡视归来,从骑马进巷口开始,就会有一群小孩和狗围着他呼唤着:“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 于是呼拉拉一大群听见声音的男男女女都会从府门里涌出来向多友行礼:“给隗司马请安!”在他们眼里,隗多友依旧是出征漆邑时的隗将军。 有特色的是,这里的男子除了季杰等十余人,大多都是残疾人,要么缺一条胳膊,要么缺一条腿,全是漆之战中负伤致残的。@精华\/书阁*首发更新~~多友把这些伤残又无家可归的老兵们留在家里,告诉他们:“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吃的。” 多友把周王的赏赐和自己的所有收入都分给了这些人,也成功地把司马府变成了一个棚户区。一群群的孩子跑来跑去,大嗓门的婆娘在不远处骂街,不时还会传出夫妻吵嘴打架的声音------ 这一幕在镐京城的确是独特的景致,季杰是出过塞的,见过草原上的戎人营帐里也是这般嘈杂吵闹,无拘无束的景象。难道说,隗将军在心底深处还是认定自己是个戎人吗?不,不会的!他对大周忠心耿耿,漆之邑以步兵大胜猃狁精锐骑兵,乃是一位堪称“战神”的英雄。虽然他特立独行,颇为另类,但自己能跟着这样的一位英雄,的确是无上的荣耀------ 暮春已近,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一批宗室子弟新进周王御用卫队以备挑选,这。(本章未完!) 二百零四 马厩故人 些人大多是纨绔子弟,弓也拉不得,马也上不得,当然,除了季杰少数几人以外。多友要求严格,一心想把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们调教成材,以便在初秋的演武中出出风头,多挑选几个合格的将才,因此训练时分外严厉些。 这可苦了这帮少爷们,平日里只知斗鸡走狗,寻花问柳,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每日练得腰酸背痛,鼻青脸肿,还要被鞭打斥骂,回到营里连骂姬多友的力气都没有了。除了要习学射御,骑驰,投石,拔距,角抵之术外,还要熟习战阵及队列仪仗,苦不堪言。 其实多友如何不知道这帮宗室子弟本是绣花枕头,烂泥糊不上墙,可是为了帮季杰等几个贴身亲兵谋个出身,也只能捏着鼻子硬上了。 转眼到了初秋七月,演武在即,周王听说有几名新近的备选郎官因家贫无马参选,特意嘱咐多友前去自己的御宛中挑选几匹好马借给他们。 御马厩就在大殿北面,姬多友次日一早便到了,虽然身为王城司马,是守门郎卫的上司,但因是禁宫重地,丝毫马虎不得,得验了门籍符券,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得入。来接他的是个熟人——曾在歧山大营照顾过他的老兵方孟。漆邑凯旋几个月了,两人这还是第一回见面,自然说不出的亲热。 方孟忍不住发牢骚,哀叹自己时运不济,根本比不上季杰,跟着隗将军,好歹还能混入禁军做个郎官,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兵,在漆邑也斩首三级,却只升了个厩丞,说穿了不过是个马倌罢了。 多友笑着听他说完,劝道:“我知你委屈了,可这回新补候选的郎卫全都是姬姓宗室子弟,季杰虽是旁支庶脉,可怎么也是宗室子弟啊!这点,你老兄怎么比?” 方孟眼神黯淡:“罢了,谁让咱没投个好胎呢!下辈子吧!” 二人正说着,忽见一队马夫端着草料盒子走过来,往食槽中添料喂马。多友只觉一人的背影有些眼熟,那人身高七尺有余,身材壮硕,形貌似是戎人,头发披散着,发色黑中带黄,阳光下看去格外显眼,遂问方孟:“你们这儿怎么还有猃狁人?” 方孟说道:“两月前发来的罪囚,入宫为奴的,我也不晓得这几个人犯了什么事------”他冲那大个子招了招手:“你,去将那边的石墩子搬过来,给司马大人坐。” 说完,方孟回头冲着多友笑道:“这大个子可是有劲儿,这里有什么重活,我都要他做。看到没?那大石墩子足有三百多斤,他两手一扳,就能扛到肩上去------” 多友看着那人走路略有些瘸,眼光幽幽的,蓦地心中一动。那青年扛着石墩子走到多友跟前,一抬头,愣住了,石墩子竟然忘了放下。多友嗓子有些沙哑,说道:“屠格,真的是你!” 二人找了个僻静处坐下,多友望着屠格的腿,关切地问道:“兄弟,真的是你呀!腿怎么样?” 屠格忧郁地笑了笑:“没事,略有些跛,但无伤大雅,骑马更没问题。” 多友看了看周遭,更是辛酸:“兄弟,都怪大哥没能救你出来,让你沦落于此地。”昔日的猃狁王子,前呼后拥,如今却在马厩为奴,这一切,都拜自己所赐。一时之间,多友亦是如鲠在喉:“屠格,你------恨我吗?” 屠格坚定地摇摇头:“若无大哥相帮,屠格此刻尸骸已填沟壑,是大哥救我一命。两国相争是一回事,你我情谊是另一回事。将来若有机会,我父子定要与大哥在沙场上重新决战一回,胜负自有天定。” 见他语中充满豪情,多友很是欣慰:“好,我等着那一天。” 屠格语气忽有些迟疑:“大哥,你这人锋芒毕露,卓然不群,有如我们草原上的野马一般,难以驾驭,不肯驯顺做君王手中之器具------这样的人,身在诡异朝局中,可要当心啊------” 他说得真诚,多友不。 无错更新@(本章未完!) 二百零四 马厩故人 由动容:“兄弟,多谢了,也只有你会这么提醒我。” 次日正是夏七月丁酉日,正是演武的日子。姬多友本以为这不过是挑选新禁军郎卫的比试,不会有什么大人物降临,然而竟错了。 _o_m 辰时刚过,演武场内便来了仪仗,先是近百面大旗,由衣鲜甲亮的卫士们举着,脚步从容徐徐而过。旗垂九旒,画降龙,一色朱红,接着是一辆朱斑轮的安车,由六匹纯色白马拉着,较绘虎,轼画鹿,朱红羽盖,车上立着六仞高的大旗,车四周站着四个护卫,高冠博带,挟弩持弓,神情威严。不用说,周厉王亲自驾临了。 天子仪仗后跟着一辆宫眷坐的屏车,三马,赤屏。车旁是一个褒衣大裙的老者,看样子似是宦官,随侍在侧。。 二百零四 马厩故人 二百零五 演武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天子尚未大婚,这屏车里坐的是谁呢?姬多友正思忖着,不承想屏车中跳下一个约七八岁的男孩,由那老宦官牵着迎着他走来:“司马大人,这是二王弟尚父,夷王后特意领来见见世面的。 首发更新@ 若有叨扰之处,还望司马大人海涵。” “大人讲哪里的话?”姬多友赶忙还礼:“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演武,天子与夷王后亲自驾临,这是何等的荣耀。友不胜惶恐之至!”他顿了顿,上前一步轻声问道:“怎么召国公大人不来吗?” 老宦官垂首微笑答曰:“相国大人本是要来的,但政务繁忙,实在无暇他顾。” 多友抑住心里的失落,淡淡应道:“那是自然。” 比试不过六项,骑,射,拔距,投石,弁,角抵。八十四名候选者分为四队,队内每两人为一组,胜者与另一组的胜者比试,直到每队决出六名胜者,四队的二十四名胜者再决出位次,魁者任命为宫监,也就是周天子的宫门监卫。 姬多友宣布演武开始,便捏着一把汗默默关注着季杰的一举一动。他心里清楚,不出意外的话,季杰夺下这个魁首,那是十拿九稳之事。 果然,季杰轻轻松松便嬴了两阵,那两人自知比他不过,早想认输了,又怕骑射不过关而挨罚。按照比试的规矩,不论胜负,十二矢不能中六矢的,便为“射殿”,要处罚金,且终生不能入选郎卫。 姬多友看不过眼便临场指点了一下,那两人都中了七矢,自是喜出望外,感激还来不及,哪还有惨败之后的沮丧衰颓之意? 约摸两个时辰之后,二十四名胜者已决出,季杰之名暂列榜首。接下来便是最后的决胜了。 第一场比的是“牟”,即是徒手格斗之术。没有人是季杰的对手,全都被他三下五除二地双手反背按倒在地动弹不得。姬胡看得起劲,问多友:“司马,听说此人是你的得意门生?你怎么调教他的?这么厉害?” “禀大王,臣的法子虽有效,但大王若想学,却是不成。”多友老实不客气地答道。 “哦?你且说说看,到底用的什么法子?”姬胡打破砂锅问到底。 “行军之时,臣曾命人捉了几只饿狼,与季杰同关于一室。一人一狼,困室相搏,性命相拼,自然能使出浑身解数来。人只有把自己逼到绝境,才能迸发出全部的力量殊死一搏。这法子,臣少年时也曾用在自己身上。”多友语意淡然,那段幽暗的岁月是他一生的痛。他没有什么正经师父,所有的本事都是他自己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 姬胡不由怆然:“多友大哥,你------真是不容易啊!” 日渐西沉,二十四名胜者捉对决胜,眼看就到了最后一项——射了。卫兵们忙忙叨叨准备去抬箭靶子时,忽听一声稚嫩的童音喊道:“慢着!不用抬箭靶了,今天咱们用活靶子。” 众人回首看时,二王子姬尚父一挥手,老宦官领头,押着十余名披头散发的女子站在场地正中。这些女子个个身着短衣,看样子是猃狁女人。 “二王子,这是何意?”姬多友躬身问道。 尚父略显稚气的面庞上浮上一团邪气的笑容:“这些是没入母后宫中洗衣的戎族女奴,我见你们一直在射死靶子,太没意思了。上了战场,人都是动的,会抵抗会跑,哪有活靶子更适合练手?怎么样?我的主意不错吧?” 多友强压住心头的愠意,瞪了尚父一眼,心想:怪道天子与继母不合,能调教出这样的儿子,可见鄂姞不是什么好母亲了。他向姬胡深深一拜,奏道:“大王,射杀女俘与天道不合,请大王三思。” 其实自周公定请奏太后临朝之后,姬胡也开了窍,不管怎么说,表面上的母子名份还是要顾一下的。所以现在,但凡自己有什么重要活动,总要请王姞一同出席,给天下臣民一个“母慈子孝”的印象。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本章未完!) 二百零五 演武 不好违拗继母之意。略一思忖之后,他一挥袖道:“罢了,猃狁杀掠我边民无数,二王弟所请,亦无不可。” “可是------”多友待再辩,却被尚父反将一军:“都说将军乃一半戎人血统,自然心向着猃狁了。不过几个女奴而已,多大点事?” “你------”多友一时愤起,忽听一声长呼:“召国公到!” 高冠玉带,一身淡青色锦袍的召伯虎坐着一辆三马拉的青铜轺车疾驰而来。姬胡离席起身,略施一礼道:“少父理政繁忙,何有空闲至此?” 召伯虎赶紧还了一礼,道:“臣听闻大王在演武场,政务理毕便前来照看了。”他扫了一眼演武场正中的女子们,皱着眉头问道:“此间何事?” 多友怒道:“候选郎官们正在比试最后一项射艺,二王子提议以活人为靶,臣有异议。” “竟有此事?”召伯虎眉间升腾起一股愠气,他多年领政,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度。这一眼看得尚父心虚,不住向王姞的安车靠拢,就连姬胡都有点不敢抬头。 果然,召伯虎开言道:“大王,上天有好生之德,杀降为大不祥之事,何况妇孺乎?请大王罢了此议吧!” “既然少父都这么说了,那就------”姬胡正说着,忽听安车中传出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大王且慢!” 听到鄂姞的声音,姬胡忍不住眉尖一跳,心道:这女人又要作的什么妖?可碍于面子,还是微欠了欠身,恭恭敬敬问道:“嫡后娘娘有何吩咐?” “无他,尚父年幼无知,可毕竟是大王的亲弟弟。适才已当着众人的面建言此法,大王也首肯了,如今,乍然反悔,总要有个说法。不然,尚父今后如何做人?大王的面子又置于何地?” “那------太后想要怎样的说法?”召伯虎捺着性子问道。 鄂姞的声音不慌不忙:“既然是子良将军不肯以这些女奴为靶,那么就请他拿出本事来,让这演武场众人为之技惊,哀家自然无话。@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哦?”姬胡听出了道道:“莫非嫡后娘娘要见识一下子良将军的箭术?” “正是。”鄂姞冰冷的话语从安车里传出:“怎么?子良将军有本事射落了哀家的风筝,如此技艺超群,试一试又有何惧?” 原来那美人风筝竟是她的,这女人真是促狭,这点小事都揪着不放,试就试,我还怕她一个女人不成?多友慨然一诺:“但凭太后吩咐。” “好。置靶。” 老宦官伸长脖子喊道:“置靶——” 只听“丁里当啷”一阵响,五名御前护卫齐刷刷脱下身上穿着的铠甲,竖着叠放在一起。召伯虎立刻明白了其中之意,这是要多友用箭射穿这五层坚甲,他担心地看了看多友,赶忙说:“够了,够了!” “不行,这哪够?”尚父板着小脸,又命两名护卫脱下铠甲,整整叠了七层,得意地瞟了一眼多友:“司马,看你的了!” 众人心想:七层差不多有一尺厚,箭如何射得过? 姬多友将那七层甲用绳子绷扎在射架上,自己也站在百步外,挽起黑雕弓,搭上狼牙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眼睛瞅得正正的,气沉丹田,用力发出一箭,耳听“扑”的一声,大喊:“着了!” 众人上前一看,大呼:“好箭,好箭!”原来那弓力道足,这枝箭直穿过七层坚甲,直钉钉地刺入甲中,无论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召伯虎十分欣慰,叫军士将这中了箭的七层甲传遍演武场,以夸耀其技。周厉王姬胡眼见多友神乎其技,一时手痒,喊道:“且慢莫动!待孤也射上一箭,怎么样?” “我等也愿看看大王神力。”众将起哄道。 姬胡拿起“犯来者”,忽又放下,迅速搭上弩箭,飕地射去,叫声:“正好!” 。(本章未完!) 二百零五 演武 这枝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依旧贯穿于多友射下的甲孔内,一箭一弩共插于一孔。众人看得直咂舌。 多友赶紧跪拜道:“大王神技,末将自愧不如也!” 姬胡心里明白:多友用的是弓,自己用的弩,若是同样的条件,自己必不如他。可众人的恭维还是让他很是满足:“得司马不时点拨,孤的射艺的确有所精进!” 趁着心情好,他向安车一躬身:“嫡后娘娘,多友已射穿七层铠甲,可否允他所请,让这些女奴们回宫?” 到了这田地,鄂姞也不得不就坡下驴了,她轻哼一声:“好吧,本宫也乏了,她们本就是哀家宫中之人,本宫就带她们回去了。 无错更新@只是------司马大人射术无双,可否护送本宫回去呢?” “这------”按理说演武结果没有最后敲定,不好让主官离开,可今日鄂姞也算见好就收,周王也不好不给她这个面子。。 二百零五 演武 二百零六 鸣镝响处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姬胡略一迟疑,转身对多友说道:“司马大人,好生送嫡后娘娘回宫!” “诺!”多友嘴里答应着,心里暗自嘀咕:是不是这女人还要想什么法子来难为我? “母后!”姬尚父撒着娇钻进了安车,声音断断续续:“-----我不要------回宫,------还想看------射箭!”鄂姞似乎哄了一阵,但尚父依旧不肯,于是她只得长叹一声,道:“罢了,便随你去了!好好跟着你王兄吧!” 姬胡只得再次表态:“请嫡后娘娘放心,孤一定看好尚父!” “如此甚好。对了,尚父一闹,哀家倒是想起,有一物要赠与司马大人,万望莫要嫌弃才好!” 多友心里直打鼓,赶紧婉拒道:“末将何德何能?敢受太后娘娘的宝物?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那怎么成?”鄂姞语意坚决:“你既嬴了与本宫的赌约,岂能得不到彩头?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本宫吝啬?前些日子将作府给尚父做了件铠甲,不想却大了许多,本想转赠给大王,今日既有此时机,便赐予你吧!” 众人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大王可以穿的,多友穿得下么?这不明摆着让司马大人在大庭广众面前出洋相吗? 老宦官双手捧着一件铠甲走了过来,规规矩矩放在身边,喘了几口气,这才回道:“这铠甲通身用银片缀成,重是重了些,不过一般刀枪刺它不得倒是真的。” 多友将那铠甲展开,皱了皱眉,说道:“娘娘,大王,这件铠甲对末将来说实在是太瘦太小,末将穿不进去,还是免了吧。” 安车中一声冷笑:“免了?哀家亲赐之物,你却不肯穿?听着,本宫命你穿上它!” 多友求助的目光扫过召伯虎,后者正要上前一步,却被姬胡挡住:“罢了,司马大人,你便穿上吧!待将嫡后娘娘送回宫便脱下吧!”言外之意,不必为这点小事和她置气。 多友无奈地摇摇头,脱下自己身上的牛皮生铠,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鄂姞所赐的那件亮晶晶的铠甲套上了。 首发更新@ 众人见他被这玲珑小铠缚得牢牢的,像个张手束脚的大娃娃,都忍俊不禁。 老宦官小跑着凑近安车,似乎鄂姞有所吩咐,接着他颠颠地跑到多友跟前,面有难色,说道:“司马大人,你先委屈委屈,娘娘说------你得一直穿着这副铠甲,挡在她的面前,一直回到萱宁宫为止。如此方保万无一失。” 多友冷笑道:“这话说的,我裹在这紧绷绷的铠甲里头,木头人一样,行动都困难,一旦真有什么刺客,怎么护她周全?娘娘若真想万无一失,还是除了这身铠甲的好,否则------” “大人------”老宦官哀求道:“您就顺着娘娘些吧,真有什么事,不还有别的护卫吗?” “行吧!”多友无奈,低声嘟囔着:“真是个促狭记仇的女人!” 虽是初秋,但镐京郊外草色渐黄,树叶落得满地都是,马蹄踏上去,软绵绵的,一片沙沙的响声。道旁的走兽们吃得正肥,偶尔会有一两只野兔山猫从草丛里露出头来,见了人,飞也似的逃走了。 可惜多友全身被那小铠甲勒得正难受,骑在马上一言不发。不然依着他的性子,定会打些野物来凑个趣。侍卫们见他如此,便也不敢妄动,一群人放慢了马,走得静悄悄的。 又走了一阵,忽然听到水鸟的鸣叫声,空气也变得潮湿甜润起来,一弯碧水倏然呈现在眼前,沧波连天------阳光洒在河面上,化做无数碎金,随浪起伏,粼粼闪动------ “娘娘,到了镐水边了,要不要停下来歇息片刻?”老宦官凑近安车轻声问道。 “允了。” 一双玉手伸出安车,扶住老宦官的胳膊。那只手有如柳枝,迎着风,微微摆动,纤指如笋,玉色莹然,与日光相映,手腕。(本章未完!) 二百零六 鸣镝响处 上的两只玉镯轻轻击撞着,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多友望着,只觉有些神不守舍,赶忙将目光避开了。 鄂姞下得车来,极目眺望,脸上少有地露出些许笑意,缓缓走到河边,用手缓缓地撩着河水------职责所在,多友无法,只得跟了上去,站在十步外守着。 只听得鄂姞一声悠悠长叹:“唉——这就是镐水么?还是那年刚入宫时经过这里,一晃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呀!” 她话语中满是凄楚之意,多友不由记起当年铜绿山下那个吹埙的少女,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如清晨露珠一般的可爱少女,如今却------他忍不住在心中惋惜。 林子里忽然跑出来一只小鹿,大约想去饮水,见到河边有人,站住了。鄂姞猛转头对多友说:“快,快射那只小鹿,快呀!” 还没等多友转身,那小鹿已飞快地逃走了。鄂姞十分懊丧,喃喃自语道:“我又不是要射死它,只想把它抓回宫里,让它陪着我。” 多友听她说得哀楚,眉宇间泪痕惨然,似有欲泣之意,一腔怒气顿时化为乌有,心中间不由得微微难过,默然半晌,说道:“娘娘,咱们这就回去吧。你喜欢小鹿,下次末将为您捉一只便是了。” 鄂姞目不转睛地盯着多友,仿佛有什么话要说,看见众人陆陆续续起身,她叹了口气:“罢了,走吧,回宫!” 继续前行,周围是半人来高青中带黄的草丛,没有路,众人只能骑着马在草丛中穿行。远处,青山一线,金色如潮,风一吹,大片大片的杂草像浪涛一样,汇聚一处,汹涌而来,犹如云海------多友坐在马上,嗅着略带苦涩的青草香气,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隗戎草原。他闭了眼,微笑着回忆,心中暖暖的,渐渐空明------ 蓦地,近处突然传来一阵尖细锐利的呼哨之声。多友猛地睁开眼睛,歪着头,侧耳倾听,神情微微有些紧张。 身边几个护卫说道:“什么声音?“吱儿”地一声便没了,倒像是一只会飞的老鼠------” 多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皱着眉头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高声喊道:“不好,是鸣镝,大家小心,可能是猃狁人------” 话音未落,草丛中飞箭如蝗,左右十多个护卫瞬间被射倒,多友觉得自己似乎也被射中了,可他已顾不上察看,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向鄂姞的安车跑去。安车旁已躺着几个护卫和那个老宦官的尸体,身上都插了十多支箭,鲜血汨汨流淌,将大片的杂草都浸湿了。安车两侧,车轮上,拉车的驭马全都中箭,这车已走不了了。 多友急急掀开车帘,鄂姞正缩于车厢一角瑟瑟发抖,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男女之别了,他一把扯过她的胳膊,拉下了车,卧于草丛之中。此时,他的心中并没有多少恐惧,这样的刺杀于他来说并不稀奇,只是他在想: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鸣镝?那是戎狄惯用之物,猃狁人如何会出现在镐京郊外?又为何要刺杀娘娘?嘿,这位王姞娘娘真是不遭待见,走哪都能惹来麻烦。 正想着,他感到下颔上热热的,低头一看,鄂姞一双湿漉漉的嘴唇就在自己的脖子底下。她被自己压着,呼吸不畅,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股股热气喷上来,呵得自己的脖颈阵阵发痒。 这样似乎不好,他翻身滚下来,此时,忽见四面的草丛中跳出十余名黑衣刺客,全都蒙着面,背上负弓,手中拿着弯刀,刀形如弯月,分明是戎人的兵器。这些黑衣刺客分为两批,一拨检查地上的护卫,有还有气的,一刀捅杀;另一拨则冲着安车后的十几名猃狁女奴走去,一个个问话。 隗戎语与猃狁语虽略有不同,但大体接近,所以多友能听懂他的对话。大约这些黑衣人在问那些女子屠格王子所在,可是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黑衣刺客们十分失望,。(本章未完!) 二百零六 鸣镝响处 一个似乎是首领的人嘟囔了一句什么,多友还在揣摸其意,就见所有的黑衣人全都举起弯刀,将十余名女子逐一捅死。 “啊------”鄂姞刚开始惊叫,就被多友捂住了嘴,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低声怒道:“你放肆!” 多友冷笑道:“娘娘,现今是保命的时候,末将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张望了一下,见身旁只剩了四个护卫,心中立时又痛又怒,吩咐道:“你们四个护着娘娘走,我留下来对付他们,这些人好辣的手,连自己的女人都不放过。 首发更新@ 嘿,他们杀了咱们多少人,就得拿多少条命来换!” 风拂草动声中,四名护卫夹着鄂姞在草丛中猫着腰且退且走,多友持弓走在后头殿后。但听得那黑衣刺客的首领低声说了一句:“那女人似乎是周室的什么贵戚,咱们先捉了她,逼周王拿屠格王子来换!”。 二百零六 鸣镝响处 二百零七 搏杀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原来他们是专程来营救屠格的,多友心里颇不是滋味,凭心来说,他很乐意屠格能重获自由,可是------这般想,如何对得起死去的这么多兄弟?他下定了决心,定要护得娘娘周全,不能让猃狁人得逞。 他转身吩咐四名护卫道:“你们护着娘娘先走到镐水,那里一定有船,只要将船划到对岸,这些刺客就没办法了,你们一定要护住娘娘。” 鄂姞突然发问道:“那你要上哪儿去?” 多友苦笑道:“娘娘觉得友要逃走吗?莫看现在这草丛平静如常,其实这些刺客正在周遭躬身搜索着,我若不现身与他们斗上一斗,你们如何走得脱?” 他将身旁的枯草扒拉了一大堆,用箭穿着,厚厚地顶在头上,说道:“我一起身,你们就跑。” 说完,他霍地站起,抽出三支羽箭,将黑雕弓拉得满满的,喝道:“跑!” 一面说,手中的箭还不停移动着,瞄着四周。恍惚间,似乎右侧不远处的草丛有黑影一闪,多友一翻手腕,手中的三支箭呈平行状同时射出------草丛中传出两三声惨叫。多友没有给敌人喘息之机,又将另两支箭抽了出来,搭在弦上------四周不断有黑影闪现,密集的箭镞落在铠甲之上,叮当作响,不绝于耳。 多友将身子站得笔直,两三支一射,心想:“这下都露头了,咱们尽管对着射,看谁先死。” 落在他身上的箭越来越少,黑影一个个倒了下去,而剩下的人也必是高手,射来的箭又准又狠。有一箭正射在多友的左胸上,虽未射穿银甲片,但冲击力极大。多友只觉心口一疼,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银色的甲片上现出浅浅的小窝。 恐怕这是最后一箭了!耳听得周遭无声,姬多友拾起那箭在阳光下看着,箭镞为狼牙所制,成三棱形状,后部还有明显的倒刺,分明是猃狁贵族所用之箭。他摸了***口,心道:看来这批刺客来头不小,领头的在猃狁国亦是身份不低呀------ 他正想着呢,忽听草丛外又传来鸣镝声响,不由一阵心慌:难道还有第二批刺客?他迅速扔下头上的草堆,数了数自己的箭筒,只有四支箭了。他深呼了一口气,将两支箭搭上弦,向鄂姞撤退的南面寻去。 没走几步,脚下便被什么东西绊住了,险些摔倒,低头一看,顿时心慌不已,这不是刚才护卫鄂姞的一名侍卫吗?难道------他惶急地大喊着:“娘娘,太后娘娘!”喊了好几声,没有回音。 多友又往前走了一段,陆续发现了另外三个侍卫的尸体,两个喉管中箭,一个被射穿了右眼。@精华\/书阁*首发更新~~多友不禁心中冰凉:“糟了,王姞怕是凶多吉少了!” “娘娘!太后娘娘!”他又喊了一声,嗓子已然哑了,像是在哭一般。 “太后娘娘?哈!王子有救了!”身后有人用猃狁话吼了一句,声音沙哑而低沉。 姬多友猛一回头,只见一个身材壮硕的黑衣人用尖利的匕首抵住鄂姞的下巴,一步步向自己逼近------鄂姞已是满脸的惊惶,眼中满蓄泪水。 “你是什么人?快放了娘娘,我可以放你好好离去。”姬多友用半生不熟的猃狁话对他说道。 黑衣人似有些吃惊:“你会讲草原的话?也好,回去跟你们的天子带句话,他的娘我带走了,如果想再见到她,就好好把我们的屠格王子送回猃狁。不然,哼------”他恶狼狼地将匕首的刀刃往里挨了挨,鄂姞颈间的皮肤渗出了血珠。 “不要,千万别!”姬多友急忙摆手道:“你听我说,她不是天子的娘,你抓了她也没用啊!” 心一急,后半句话他是用镐京话说的,鄂姞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带着哭腔喊道:“你听着,我不是周王的亲娘,不过是夷王勉强立的继后。我和天子的亲娘不对付,番己王后的死我也有份,我那继儿子恨。(本章未完!) 二百零七 搏杀 不能立刻要了我的命,怎么会拿屠格王子来换我呢?” 她对着姬多友喊道:“你快呀,把这话告诉他呀!” 这女人为了活命还真是------强压住内心的鄙夷,姬多友把鄂姞的话讲了一遍,强调道:“她的确不是天子的亲娘,番己王后生下四王子皇父后难产而死,这是天下人皆知之事。大王绝不会为了她而放回屠格的,你怕是失算了!” 那黑衣人阴戾的目光在姬多友身上游移着,似乎在思考他这番话的真伪。多友暗自摸了摸腰间的箭筒,无意间瞥见了那刺客腰间空空如也的箭筒,顿时恍悟:我说为什么他刚才不放冷箭伏击我呢,原来是箭用完了,不得不将劫持的人质拖出来。也罢,待我找准时机一箭结果了他------ 突然,黑衣人开口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他粗壮的胳膊狠狠扼住了鄂姞:“我见你这么护着这个女人,莫不是她是你的相好的?” “她是夷王后,后宫的娘娘,我身为王城司马,自然要护她万全。我们周人最重礼义,你当是你们猃狁哪?父死儿妻后母,形同禽兽。”姬多友脱口骂道。 “行了!最见不惯你们周人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德行,假惺惺!”黑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周王不在意这女人,换不回王子,我认了!但至少可以换我全身而退。 无错更新@你,把你的弓和箭筒往后边用力抛远,至少抛三丈远。不然,我现在就捅穿这女人的脖子。” 姬多友无奈,只得按他所说,取下背上的黑雕弓与腰间的箭筒,奋力向身后掷去。黑衣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系列动作,感觉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得要贲发一般。直到听到远处传来箭筒落地的声响,黑衣人才略松一口气,喝道:“后退二十步!” 多友听话地后退到二十步以外,黑衣人撮嘴唇打了个呼哨,一匹白马从草丛中跃起,仿佛一直埋伏于此。黑衣人抱起鄂姞骑上了马,向北面疾奔而去。 姬多友心急若焚,真让他跑远了,太后就真的找不回来了。伏击开始时自己的黄骠马就不知躲哪里去了,这会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召回来,不管了,试试吧!他将两根手指嘬入口中,打了个呼哨。没有动静-------他又召唤了一次,侧耳听了听,脸上现出喜色:“黄骠马,它来了------” 马蹄隐隐,越来越近,姬多友焦急地张望着------不一会儿,黄骠马便奔到了他的身边,多友急急上马欲走,可身上的银铠甲过于沉重,实在有碍马速,也白耗力气。纵然十分不舍,也不得不边跑边将它脱下,扔在草丛中。 因弓箭轻而箭筒重,方才抛出时,多友亦留了力,上马前捡回了自己的黑雕弓。至于箭嘛,黄骠马的鞍旁有两个备用的箭筒,这替他省了不少力。 来不及多想,多友骑上黄骠马,向着黑衣人逃窜的北方扬鞭追去。杂草,树木,天空-------四周的景物在他的身侧疾速而撤,快得令人恍惚,黄骠马喘着粗气,善骑射的多友也被晃得有些头晕。这对于他来说,是甚为稀罕之事。 也不知跑了多久,天边如血的夕阳映衬的地平线上,忽地出现一个黑点,隐隐约约还在向前移动。那一定是了!多友振奋精神,又猛抽几鞭,黄骠马嘶鸣一声,奋蹄向前疾追------ 近了,更近了,看清了------那匹白马背上驮着两个人,前头的衣裙飘飘,定是鄂姞,后头的便是那黑衣刺客首领。那人回@首发觉多友追了上来,略显荒张,也快马催鞭更加紧疾奔。 多友弯弓搭箭,瞄准了黑衣人的后背心,但忽一想,还是怕伤及鄂姞,转而瞄准了那匹白马的后腿。这一箭他将弓拉满,用了十成的力道,只听白马一声痛苦的嘶鸣,后腿骨被厉箭洞穿。白马立不住了,向后仰倒,将背上的黑衣人与鄂姞重重摔倒在地。也许是因为反作用的力。(本章未完!) 二百零七 搏杀 道不同,二人落地前后有距,鄂姞被甩得更后更远,而那黑衣人则似乎受了伤,倒地挣扎了几下没起得来。 多友瞅准机会,疾奔上前,一把揪住鄂姞的衣领将她提上黄骠马,自己则跳下马去,说道:“娘娘,你骑着马往南边跑,末将拖住此人。 首发更新@ 记住,为防有其余刺客,您要找个地方隐蔽起来,末将一旦解决了此人便来寻您。” 说完,也不等鄂姞有所反应,便用箭柄望马臀上扎了一下,黄骠马吃痛,没命地望南跑去。鄂姞在马上不住地回望,仿佛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五 此时,那壮硕的黑衣人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多友这才看清,他的右臂摔折了,无力地耷拉着,应该是非常疼,虽蒙着面纱,仍能看到那人的面巾下渗出了血迹,那定是咬破嘴唇染上的。。 二百零七 搏杀 二百零八 相守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多友大声对他喊道:“本要与你一决生死,但你既然受了重伤,友便取胜,亦是胜之不武。我这便放你离去,可你必须摘下面巾,以真面目示于我面前,如何?” “呸!”那人怒啐一口:“你和左相乌荻决战时,也曾想过放他一码么?你们这些周人,全都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坏透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猃狁人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 他的倔强反倒是令多友敬佩,他长叹一声道:“你们的左相乌荻是个英雄,不是我不想放过他,实在是他不肯屈膝,和你一样。也罢,漆之战我俘获了你们的屠格王子,又消灭了你们引以为傲的骑兵方阵,今日便当是我还你们的吧。你走吧,我决不追杀于你。” “你------真的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要地放我走?”黑衣人不敢相信,追问道。 “当然,”多友答道:“你们是来救屠格王子的,他虽为俘囚,但我依然当他是我的朋友和兄弟。虽然国法王命在上,我不能将他放归,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会护他周全。转告你们大王,不必为王子的安危担心。” 黑衣人目中噙泪,深深一拜:“多谢!”转身向茫茫戈壁奔去,三两下不见了踪影。多友眼看着他的身影消逝在地平线中,这才转身向南去寻找鄂姞。 眼看着夜幕即将降临,自己已望南走过了杂草丛,都快要到镐水了,还是不见黄骠马的踪迹。多友心急若焚,边走边不停地撮着嘴唇吹哨,希望能唤出自己的坐骑,可是迎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死马,莫非是直接跑回镐京了?亦或是途中又遇到了刺客?-------越想越觉得心悸。 正在他快要绝望之时,忽听镐水岸边的芦苇丛中传出一声熟悉的马嘶声,他不禁心头狂喜,向着芦苇丛奔去。黄骠马卧伏在那里,身旁躺着鄂姞。她清丽的脸庞上沾着血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又大又沉的泪滴,晃晃漾漾的,却不落下,像滚动在洁白花瓣上的露珠。 他心中不由一动:她的眼泪是为我流的么?莫不是担心我的安危?------嗨!我在想什么呢?她可是太后,是先王的女人------可她到底是为什么哭呢? 他的目光落到鄂姞血肉模糊的手掌上,顿时吃了一惊。怎么?她受伤了吗?多友拉过她的手掌翻转来看时,只见一道利刃划开的伤口森然见骨,看来定然是二人在马上争执,鄂姞夺刀,而那黑衣人不肯相让。多友深恨自己一时心软,竟然放走了那个贼子。再见到他,定不相饶!他恨恨想着。 或许是他的动作弄疼了她,鄂姞“嘶”地一声,悠悠醒转过来,直直地盯着他:“你------回来了?” “娘娘,您受伤了?”多友关切地问道。 鄂姞心中一暖,背过身去,强行忍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道:“我见那人又拔出匕首,生怕他对你------对我不利,就去抓住刀刃。没想到,利刃割入手掌,真的是很痛!”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多友有些哽咽,虽说他也吃不准鄂姞握刀的举动到底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他,但这一刻,他还是打心底里觉得感动。眼见鄂姞掌心的伤口触目惊心,他迅速扯下袍服下摆,在她手腕处缠死,以迟滞血液流动,这才说道:“娘娘,末将这便替您包扎伤口。” 他先用水壶里的清水替鄂姞清洗伤口,再敷上随身治刀箭外伤的金创药,接着再用布缠紧伤口。做这一切之时,鄂姞坐在他身前,无论有多疼,都咬紧牙关硬是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倒让他好生佩服。她的身子斜斜向后靠着,发丝轻扬,整个人如一泓秋水,微拂人面。 无错更新@明月初照,淡淡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眉眼发梢都镶上了薄薄的银色,犹如笼上了一层轻纱。秋风将她的裙裾轻轻鼓起,像是在飞------ “好了吗?”鄂姞。(本章未完!) 二百零八 相守 一声轻问,将他从浮想连翩中拉了回来:“哦,好了,好了!”多友一面应着,一面又撕下袍服下摆的一大块,左一层右一层地将鄂姞受伤的手掌包扎好,再细心地打上一个结。 “这是什么药?感觉药效挺好的!”鄂姞敷了药,只觉方才还火烧火燎地疼痛的伤口微微发凉,极是舒服,不由赞叹地问道。 多友晃了晃手中的玉盒:“这个么?是阿虎送我的,每次出征或是狩猎,他怕我受伤,总巴巴地打发人送一盒过来。” “哼!看来召国公真是拿你当肺腑之交了!” 多友听出她语中的讥刺之意,这才觉得自己的话招摇了些,搔首道:“娘娘恕罪,末将没别的意思,只是照实说罢了!” 良久,鄂姞才悠悠长叹一声:“你跟召国公相交至深,他一定对你说过当年之事,你------是怎么看待本宫的?”最后一句话问出时,她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末将只是一介臣子,先王后宫之事岂能置评?”多友照直说道,其实他很想说,召伯虎从未对他说过什么,他所知道的跟镐京小民所知道的相差无几,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不再言语。 头顶天空之上,戛然一声,一只白身黑尾的大鹤腾地掠空而去。鄂姞痴痴地望着,自言自语道:“鹤鸣九皋,声闻于野------它们好自在,好逍遥啊------”她回头冲着多友笑了笑:“如果有来生,我只要能做一只鹤便心满意足了。” 多友回道:“军中人都说鹤是仙鸟,打猎时如果碰到,我们也从不射它------” 鄂姞曳起长裙,望着远天,托腮说道:“小时候,我在大湖边也总看到鹤。它们都是一公一母相守栖息,若是有一鹤死了,那剩下的那只鹤便一个劲儿地哀哀鸣叫,再不接受其他鹤儿的陪伴------”她幽幽叹了口气:“世上男子往往不及禽兽,只知缘色生爱,色衰爱驰。看见别的女子生得美貌,便恨不得立刻据为己有,昔年的海誓山盟,恩意情分,早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多友听了,脸上微微发烫,心想:她是说给我听的,还是在怨恨先王呢?可这样的话自己听见了,不好不吭声的,于是低声道:“娘娘,据末将所知,先王并非是见异思迁之人。娘娘统而论之,未免太武断了些。” 听他提及周夷王,鄂姞脸上忽现出凄楚之色:“是,他的确是个痴情之人,可惜却是个不知心,不自知之人。既然他心里只有番己王后,又为什么要宠爱纪姜次妃,处处抬举她和先王后作对?没有他的撑腰,纪姜敢那样横行后宫,有恃无恐么?后来,他觉得有些过了,又扶植我来制衡纪姜。把朝堂上制衡权臣的那一套用在了后宫里,哼!当我们是什么?” 这话太锐利了,多友隐隐觉得不安,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反驳,只好不作声。鄂姞见他一脸心事,低头不语,更觉忿然,干脆把话说透:“先王他既然只爱番己王后,便该一心一意地对待她,便是不得不纳其他妃子,也是摆摆样子而已。 _o_m 可是他呢?听了纪姜的挑拨,为了避子汤一事,囚禁番己大半年,差点废黜太子。这是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该干的事么?是,他倒是悔过了,可是却来不及了,番己死了,他再追悔也是于事无补了。于是,他又拿我们这些女人出气,赐死纪姜与夷己,逼疯了孟姜,还有之前的邓曼,后来的黄嬴,哪个进宫时不是想着和他共守一生?可最后结果呢?” 多友见她似乎说累了,便想转移话题问道:“娘娘,您的手还疼吗?” 鄂姞注视着掌背的那个布结,喃喃道:“不疼,跟喝下红花汤的疼相比,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她凝望着夜空中的皎皎明月,说道:“地上太凉,你去拾些干草,枯枝,咱们好生点火。” “诺!” 鄂姞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本章未完!) 二百零八 相守 火点燃了,四周微微有了些暖意,多友仰躺在鄂姞为他铺好的干草上,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鄂姞拥火而坐,篝火照在她的眼中,聚成两个晶然的光点,在暗夜中幽幽发亮。她见多友虽然躺着,却翻来覆去和摊烙饼一般,始终不曾睡着,忽然笑了,问道:“睡不着么?” “嗯。”多友望着夜空中的繁星璀璨,胡乱应道:“这天上的星星太亮了,又杂,照得我睡不着。” 鄂姞伸出手,向天上指着,说:“你是不会留意这些东西的。你看,天上那条白茫茫的光带便是银河,它西岸的那颗星就是织女星,东岸那颗稍暗的是牛郎星,牛郎星两边还有两颗小星星,那是他们的孩子。牛郎挑着扁担,隔着银河与织女遥遥相望。每年七月初七那一天,喜鹊便会架起鹊桥,让牛郎和织女相会一次------”。 二百零八 相守 二百零九 前事之咎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多友听她说得极是认真,忍不住抬头瞧着,苍黑深远的天空中,万千繁星熠熠闪烁,心想:女人都愿意相信这些故事么-------牛郎织女是天上的星宿么?他们又为何会被银河所阻?------ 耳畔,鄂姞继续说着:“织女是玄武天帝与王母的外孙女,是众多仙女中最美丽的一个,也最心灵手巧,她每天和姐妹们在天上的机房里织云锦天衣,她织的天衣最多也最漂亮。后来,织女思凡下界,喜欢上了人间一个少年,他便是牛郎了。从此,织女再没回天庭,一心一意做起了凡人之妻,与牛郎相亲相爱,不离不弃。 不久,王母知道了此事,大为震怒,派了好些天兵天将,将织女捉了回去。牛郎听了老牛的嘱咐,在老牛死后,将牛皮剥了下来,披上它,飞到了天上,去寻织女。王母怕这两人相见,便拔下头上的玉簪一划,从此天上便有了一条银河,将二人隔开了------” 多友怔然良久,说道:“想不到这两颗星星还有这么美丽的一段传说啊!” 鄂姞喃喃道:“其实牛郎织女并不是最可怜的,他们两个如此情深,即便一时阻隔也胜于日日相见------最可怜的,是日日相见,但却咫尺天涯之人啊------” 多友听她说得感伤无比,心中亦自恻然。 良久,鄂姞突兀地说了一句:“其实,我对于番己王后,是又愧又羡的。不仅是我,我想,夷己,邢嬴,黄嬴,孟姜,甚至纪姜,个个都羡慕她。我们都是嫁入王宫的女人,自入宫门那一日起,就注定与家人分离,注定一生走不出镐京王宫。可是,只有她得到了先王的心,哪怕在世时陡生龃龉,终究也被一个男人真心地爱过,这辈子没白活。” 听到这里,多友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迟疑地低声问道:“那个------先王后之死,你-------与娘娘是否有关?” 鄂姞默默地望着火光,眼中珠泪泫然,良久,才说道:“你不明白的。我的萱宁宫有多少块地砖,墙壁上有多少块墙砖,我都一块块数过,摸过------唉!长夜漫漫,宫殿凄冷,先王来一回,宫里才暖一回。可他一连数月不来是常有之事,我的萱宁宫,便是在炎炎夏日,也只让人感觉透心的凉。我好羡慕夷己,黄嬴和纪姜啊,她们都有自己的孩子,哪怕是女儿,哪怕自己不得宠,总有一个小小的生命依恋着自己,陪伴着自己渡过漫漫长夜。” 说着说着,她的眼中露出无限的神往:“我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可那时番己刚被赦免复位,即便不能侍寝先王,依然独得王宠。有她在,我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于是,你真的起了歹意?”多友忍不住忿然发问道,在他看来,受再多的委屈都不能成为害人的理由,何况那还是王后,以妃凌后,岂非悖逆人伦? “是,那是我的错,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之事。”鄂姞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之意,她的直白与坦率反倒让多友无从着力了。 鄂姞此时神色变得有些漠然:“彼时夷己被囚,纪姜失宠,她们想向番己王后复仇却无有机会。只有我,也是我一时贪心,竟然成了他们手中的工具------事后想起,依然追悔不已。我对不起番己王后,说起来,刚入宫时亦得她不少照拂,却恩将仇报,得到任何报应都是应当应份的。大王他恨我,不肯认我为继母,也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是我不配!” 多友震惊了,关于番己之死,他一直也是道听途说,从未想过背后牵扯着这么多人,这么复杂的利益关系,宫廷斗争的残酷让他从心底打了个寒颤。他想起当年坐在篝火旁吹埙的那个少女,一汪秋水有如澄澈碧蓝的春水,写满了坦然,充溢着满足,荡漾着明澈。可是,眼前的太后娘娘虽然只有二十多岁,但迷蒙的眼神却如婴儿般无助,分明积淀着一种深深的哀怨,一种大海中看见。 _o_m (本章未完!) 二百零九 前事之咎 了一叶孤舟而对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种对人伦亲情最后的乞求------这一切不由得他不震惊,怎样残酷的宫庭生活才能让一个人发生如此剧烈而根本的改变呢? “娘娘------”多友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哽咽:“往事已矣,再追悔亦是无用。相信大王心怀天下,不会永远对娘娘梗芥于心的。” “你不明白的。”鄂姞摇头道:“他们父子都恨不得我死,只是------”她的嘴角现出一缕惨然的微笑:“偏偏我有个可以为大周撑起荆汉的兄长,他们不得不让我占着这太后的虚名,不得不给鄂国面子。可笑的是,我那哥哥心心念念的不是他唯一妹子的幸福与否,而是一座铜绿山。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成了母国与周王室角力的棋子。” “铜绿山?”多友正色道:“恕末将直言,事已至此,天子断不会将铜绿山交还与鄂侯之手,此为天下皆知之事。奈何令兄还做此非份之想呢?” “其实,你不该救我的。 无错更新@”鄂姞声音有些无力:“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得不周旋于深深忌惮我的继子与娘家之间,成为别人的棋子。哼!还有周公定那个老狐狸,他两次三番地上书要奉太后监国,为的是什么?不过是拿我当筹码,好逼迫天子从召公手中分更多权力给他?他打的好算盘,连我都明白,大王焉能不知?你看,我遇刺已经这么久了,却根本不见护卫相寻,这是为什么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多友不得不为姬胡和召伯虎讲一句公道话了:“娘娘多心了,天色已晚,召公与天子一路搜寻,这么大的范围,怎么也要等明早天亮才能找到咱们。” “咱们?”鄂姞忽然冷笑一声:“你这话以后可不能乱说,一旦有所泄漏,将来必是杀身之祸------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了吗?” 多友心中微微一动,慢慢,转过头来,一眼不眨地看着鄂姞:“娘娘,末将一时失言,并无冒犯之意。” 鄂姞抱紧双肩,似乎有点冷,还打了个寒颤,说道:“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女无美丑,入宫见妒------你身手不凡,又立个大功,是大周王朝出类拔萃的人才。若有人在背后添油加醋推波助澜,以大王对我的忌惮恨意,怎会不生疑心?帝王的心胸可包举宇内,但却容不下三心二意的臣下,一旦大王真的怀疑你的忠诚,召国公未必能保得了你。” 多友只觉双手又黏又湿,胸中突然涌起无数的疑团:自漆之战以来,大王赏功甚薄,莫非真是因为自己与猃狁王父子的交情之故?再想到召伯虎的那番有关“制衡”之术的话语,心下已是信了大半,他沉默着,舔了舔嘴唇,说道: “庙堂风波险恶,令人防不胜防,友实在是厌倦了------待事平之后,友当请调边关,这镐京王庭真不是我要待的地方,还是回边塞为好。” “回去--------我何尝不想回归故土?可是------”鄂姞忽又收起神往之色,换上在演武场时冷冰冰的神态,说道:“司马大人是聪明人,响鼓不用重锤敲,今日之事,他日但有人问起,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想你必是清楚的。” 见她忽地换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多友微觉失望,挑衅似地扬眉问道:“友生性鲁钝,不知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请娘娘开导。” “方才这些话自是不能说的了。”鄂姞想了想:“那个黑衣人的事自是不必说了。只说他们是来劫持本宫换取屠格王子的,但你们护卫着我奔到这里罢了。行了,夜已深,睡吧。” 二人相隔几丈远,在各自的干草堆上沉沉睡去。东方渐渐发白,镐水旁的草丛树木山石已然显露出清晰的轮廓,远处,火光闪耀,马蹄声响,隐约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娘娘------” 毕竟有多年行军打仗的警觉意识,多友率先回过神来,说道:“娘娘,定是大。(本章未完!) 二百零九 前事之咎 王他们寻过来了,我去迎一迎!” 才刚起身,就听鄂姞低声喝道:“你糊涂!还出去迎?叫他们看到咱俩在一起,不定会生出什么事来?赶紧从芦苇丛后头河边溜出去,千万别让人看见!” 多友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孤男寡女,一夜共守芦苇丛中,任谁也会觉得不对劲,何况她还是名义上的太后呢!于是,赶紧依言望着河畔走去。耳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打眼望去,只见鄂姞正坐在自己躺过的那堆草上,用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着渐熄的篝火,脸色阴沉沉的,一股怒气正引而待发。。 _o_m 二百零九 前事之咎 二百一十 疑心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顾不上想什么了,拨开眼前的这丛芦苇,就到了河边了。不想,芦苇一闪,竟闪出一个人来,差点撞个满怀。多友吃了一惊,定睛望去,顿觉不好,这不是大王身边的宫城令内侍贾吗?给他看见了,就真的说不清了! 其实内侍贾也是跟着周王一路来寻,每到一个可能藏身的所在,都是将人马撒开来找的。到了镐水边,也是恰巧带着几名小内侍沿着河畔寻找,不料想撞见姬多友,两下里都吃了一惊。 尴尬的气氛中,还是内侍贾率先打破沉闷:“司马大人,太后娘娘呢?” 见他一脸焦急,多友本能地望芦苇丛中一指:“娘娘受了伤,正在里头歇息,末将一直在外围护卫。” “快,快给大王传话,娘娘在这里!”内侍贾不等他说完,便急急吩咐身边一名小内侍道,后者应声而去。内侍贾整整衣冠道:“烦请司马大人在前带路,奴才好伺候娘娘。” 不多会儿,上百名甲兵驰到近前,滚鞍下马,齐齐地跪在地上,没人敢说话。马蹄得得,周厉王姬胡与二王子姬尚父分骑两马,在芦苇丛外停下。鄂姞本来坐在大石头上等着,眼见周王来了,赶紧疾走几步相迎。 “母后!”尚父跳下马,奔跑着扑入鄂姞的怀中,语中满是关切之意:“孩儿吓坏了!那些坏人为什么要劫杀母后?哼,孩儿定要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一个个凌迟处死!” “行了,行了,可别再讲这些吓人的话了!还嫌母后受的惊不够么?再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鄂姞带着微笑轻抚着尚父的脑袋,眼神却不经意地瞥向姬胡:“叫大王费心了!一夜未能安眠,这可怎么好?” 姬胡恭敬地一揖道:“让嫡后担惊受怕都是孤的错,此事大略梗概已清,是猃狁人意图劫持您以换回他们的屠格王子。@精华\/书阁·无错首发~~刺客绝大多数已被反杀,活捉一人,另有一人似已逃脱。这些猃狁人贼心不死,当然,也是司马护卫不力之故!” 多友见周王语锋指向自己,只得跪下请罪:“臣未能尽职,使得猃狁刺客潜入城郊,累得太后娘娘受惊,罪无可赦!请大王降罪于臣!” “这个嘛------”姬胡也不是真的要降罪于多友,只是众人当前,不得不立威而已。只好托言道:“既如此,就由召国公处置吧!”毕竟他也没亲政不是? 忽听尚父一声嚷叫:“母后,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了吗?呀!还流着血哩!” 姬胡正让多友起身,一回头正瞥见鄂姞神色有些不自然,虽然她努力想将右手掌藏于身后,但他还是望见了手掌上用来包扎的那个蝴蝶结。那布料似有些眼熟------正疑惑间,忽听身旁的内侍贾轻咳一声,用不易察觉的眼神瞥向多友的袍服下摆。姬胡目光望去,果然,多友的袍服下摆少了一大块,那不规则的形状看上去十分怪异。对了,这就说明是他撕下衣襟下摆来给鄂姞包扎的,这说明了什么呢?------ 鄂姞神色不自然,而多友也目光闪烁,不敢抬头。姬胡看着他们,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周公府内,家老梅伯在书房前的茅亭内附耳说了好一阵子,周公定抬了抬眉毛:“真的?你确定鄂姞是与那个姬多友一起在野外呆了一夜?” “这还能有假?那日清晨,所有人都看见了,王姞手掌上的伤口是用多友的衣袍包扎的,这还用明说么?孤男寡女的,芦苇丛中,那点事谁不清楚?”梅伯语带不屑,亦有几分兴奋:“公爷,此事目下还只是朝中重臣知晓,要不要散布出去?这样,那姬多友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不可!”周公定沉声说道。 “为何?”梅伯十分不解:“公爷不是一直想整治那个姬多友吗?这回有了把柄,量那召穆公也护不住他!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你呀,还是太浅薄!”周公定缓缓说道:“帝王从来多疑。(本章未完!) 二百一十 疑心 。若是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只会让大王怀疑咱们从中作筏,反正此事乃大王亲眼目睹,无需他人多言,疑根从此种下,只要有机会便会发芽。咱们只需静待时机即可!” 语罢,他又惋惜地长叹一声:“说到底,还是因为大王对我心存芥蒂,我说什么他都存疑之故。若是有人能得到他的信任就好了,必是事半功倍。唉,可惜呀------” 猃狁王帐内,敖兴双眼通红,愤怒地冲着跪在地上的右相金兀都吼道:“出发前你是怎么拍胸脯保证的?此番定救回屠格,如今怎么样了?带去的勇士就只有你一人回来,你怎么不死在镐京?回来做什么?” 无论敖兴怎么吼叫,怎么冲着他发泄,甚至有几脚重重踢在他身上,金兀都只是一言不发,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敖兴发泄了一会,也累了,无力地瘫倒在王座上,摆着手说:“你和左相不一样,他是个硬茬子,你可是诡计多端。如今一击失败,周人有了防备,必会将屠格转移到秘处看押,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本王要如何救回自己的儿子?” “大王放心,臣已有了周密的计划。”金兀都抬头道:“臣这一趟还是有收获的,周王室并非铁板一块,咱们要迎回王子,还得有内应才行。” “哦,你有什么计划?”敖兴问道。 金兀都凑近低语道:“若要救王子,非一日之功,必得如此如此-------” 这回遇刺多友虽未受伤,但着实耗费了不小的精气神,一回到司马府便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蓦然醒来,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虽是初秋,但这几日“秋老虎”发威,镐京王城亦是躁势难当,可在自己的司马府却是另一番清凉景象。宽大敞亮的青铜榻,宁静凉爽的厅堂,身下的铺榻竹席编织得异常精致,贴身之处却垫着一层细软惬意的本色麻布,多友躺卧其上既不觉冰凉又不致出汗。 不远处,一面花岗岩砌成的石墙孤立堂中,恍若一道大屏,渗着细密光亮的水珠。显然,墙腹中如镐京贵人之家一般,垒满了大大的冰砖。榻边白纱帷帐轻柔地舒卷着,穿堂微风恍若山林间的习习谷风,夹着一种淡淡的水草气息,虽不若山间水气醇厚,却也一片清新自然之风。 如此考究的厅堂寝室,哪里是自己当作客栈的司马府呢?这让过惯了行军营帐中粗砺生活的姬多友很是不适。一抬眼,阳光隔着重重门户纱帐明亮得刺人眼目。 “有人吗?”多友猛然坐起,一打晃立即扶住了凉丝丝的铜柱。 “大人醒了?”纱帐打起,面前一张明媚的女子笑脸。 “你是何人?” “小女是官仆,奉召国公之命前来侍奉大人。” “这是何地?” “此乃大人自己的府邸呀!”侍女过来想搀扶多友。 多友一把推开侍女,黑着脸下地嘟哝了一句:“既是我的府邸,那把我的家老唤来!” “大人稍待,小女即刻去唤獳羊大人前来。”侍女风一般地去了。 _o_m 召子穆这是何意?又是冰墙纱帐,又是侍女的,搞的什么名堂?多友正烦躁地在房中转悠着,一个青年男子大步进门,正是自己的家老獳羊服,身后还跟着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背着个药箱。 獳羊服迎面深深一躬:“禀报大人,小的奉召国公之命,一俟大人醒来,便要请太医诊治。” 多友更加烦躁起来:“我什么病都没有,谁也别管我!备车,我要去召公府,不行就入宫见大王!” 獳羊服一拱手道:“召公大人原本叮嘱过的,大人醒来立即报他。在下这便去请。”话音一落人已大步出门。多友根本来不及说什么,也就随他去了。 那个明媚的侍女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轻步向前低声道:“大人,这是宫中派下的住府太医。大人屡经险情,旧伤新伤,住。(本章未完!) 二百一十 疑心 府太医需每日向宫中禀报。若大人完全痊愈,宫里自会将其调回的。” 多友无奈,只好皱着眉头坐在案前,听任老太医诊脉。那老者认真地望闻问切一番,开好一张药方,正色叮嘱道:“大人胸前骨折方愈合,还需好好将养,日后家居宜干爽保暖为上,切切上心。” 多友苦笑连连,他自认为自己才二十出头,哪里需要“保养”二字?可依例,若是老太医叮嘱不到,日后一旦出事,医署便得依例溯责。老太医尽职尽责,自己只有点头了事了。 午后时分,召伯虎匆匆而来。 “嗨!这怎么回事?又是冰墙又是侍女的,整的我这儿哪像个家呀?”多友当头直戳戳一句。 首发更新@ “哎呀我的子良将军,你搬进先王潜邸不过三月,就把这整的跟个贫民窟似的,我这费心操持才给你整了个像样的地方睡个觉。没承想,你竟还倒打一耙?”召伯虎话中满是委屈。。 二百一十 疑心 二百一十一 秋朝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召伯虎拍拍好友的肩膀,低声劝道:“也怪我,思虑不周。你这没个人主持中馈,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你如今也算功成名就了,也该议议亲事了!这事,你不好出面,交给我。你说实话,想要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多友闻言一愣:“怎么又说起这一茬了?男子三十而娶,我还早着呢!再说,我也没想过这事。” “没想过现在想也来得及呀。这样吧,你先说说,什么样的女子在你心里才算得上好女子?”召伯虎一脸期待地问道。 一个丽影从心头闪过,多友一怔,怎么想起她来?怎么可能?他苦笑着摇摇头:“军中的荤段子,这女人嘛,能操持家事生儿育女,不扰男人在外头干正事,就算是好女人了。至于我嘛,还要才貌俱佳,出身世家,明事理,噢,就像嫂夫人一般的。怎样?要求够高吧?” 提起召己,召伯虎心头一热,喃喃道:“夫人她的确是好妻子,这么多年偌大一个国公府,也多亏她上上下下照应了。@精华\/书阁·无错首发~~可------”有些话他不好直说,若论多友的这些要求都不高,可就一条:出身高贵,可就尴尬了。世家高门哪个不看重一个门当户对,政治联姻,强强携手,便是周王室都不例外。可多友却毫无根基,求娶世家嫡女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他毕竟是周室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若是民间女子,便是再才色俱佳,也委屈了他。这般就是高不成,低不就,难死人也! 眼见好友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多友颇起顽心,逗笑道:“怎么?这么点事竟让相国大人如此为难了?唉——,罢了,我姬多友此生便孤独终老算了。不想囿于家室妻子,一辈子逍遥自在岂不是好?” “你休要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召伯虎正色道:“我可正告你,世间好女子多的是,你要谁都不能靠近王姞!离她远一些,明白吗?” 多友收住笑容:“你------是听到什么闲话了吗?” 召伯虎眉头紧蹙:“倒是没有满城风雨,该弹压的我已弹压下去了。大王也没有张扬,我也知你的性子,你素来侠义,此番不过是同情她罢了,可惜你的同情使错了地方!鄂姞她根本配不上“好女人”三个字。” 只觉得胸口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噎得难受,多友脱口而出:“我知你一向敬慕番己王后,所以对王姞一直耿耿于怀。可是,当年之事,她亦有被人胁迫之实,一时走错了路,且已为此付出代价。为什么不能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呢?” “不错!我是敬慕番己王后!”召伯虎怒吼一声,声音之大,把多友吓了一跳:“我的妻妾皆来自己姓,大王身边的少己亦是己姓之女。可这不是我们厌憎王姞的最根本理由。多友你要知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王姞当年与纪姜,夷己勾结,借番己王后生产之机施以暗害。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还是一***?她做了这样的事,便丧失了天良与人性,你想一想,还会觉得她动人吗?” 多友一时语塞,无法反驳,垂头不语。召伯虎长舒一口气道:“何况,她如今有太后名份在上,又与大王有解不开的芥蒂与心结,你若与她走近,必会惹祸上身。我------不希望你走上歧路哇!”五 “你放心,我只是有些同情于她。但君臣名份在上,友断不会行悖逆之事,有违纲常人伦!”多友掷地有声,旋即苦笑一声:“就因为此事,你才想让我尽快成婚,是吗?” 召伯虎郑重点点头:“即便你不肯仓促成婚,身边也要有人侍候才行。音儿是你嫂子亲自挑选的人,殷勤周到,有她服侍你我也放心了。” “阿虎,你今儿个像个唠叨的老妈子!”多友一瞪眼,假作漫不经心问道:“对了,屠格呢?” 召伯虎回他一眼:“他已被转移别处看押,你就别问了。唉,子良,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讲义气了,有时候分不清国。(本章未完!) 二百一十一 秋朝 之大义与个人小义。我只能替你把关了!” 多友身体本就壮健,何况这次本就没受什么了不得的伤,可碍于好友的疾言相劝,他还是在家中将养了近半个月。周王恩赏已下,念他此次护卫太后有功,加封三百户,仍留任王城司马,统领镐京防务。 回到任上,多友巡防王宫,再没见过鄂姞。经此变故,人都说太后娘娘转了性,极少兴风作浪无事生非。即便是萱宁宫的护卫,没有她的口谕,亦不能踏进外宫门一步。每次多友从萱宁宫静悄悄的宫门经过,心中不由会生出异样的念头------觉得空落落的,像是身边缺了样须臾不可离之的紧要物件,但究竟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薄暮时分,多友总会坐在萱宁宫西北角外的一处土丘之上,任夕阳血一样的光辉涂遍全身。在那里,他总能听到从宫内传来的埙声,呜呜咽咽,袅袅悠悠,清空澈骨,穆然可怀,仿佛应和着自己无限的心事。 时近深秋,夜长风冷,多友浑然不觉,直到月上中天,埙声不再响起,他才怅然而归。心中常常自责:“我答应过阿虎,不再沉迷于这些绮靡缠绵的情愫,何况是非份之想?可那吹埙的是王姞么?唉,也不知她现在做什么?------” 在以农业为社会经济支柱的古代中国,时令对人世活动之节制无处不在。这种节制的最鲜明之处,便是天下所形成的春秋出而冬夏眠的活动法则。后世“春秋”之所以得名,正在于记录春秋两季发生的大事,实际便是记录了历史。原因在于,冬窝藏,夏避暑,两季皆为息事之时,向无大事发生,国家大政亦然。古人之简约洒脱,与自然融为一体,由此可见之。 因此,西周年代,国之朝会只在春秋两季举行。根本原因,还是在时令限制,镐京大朝会须关外诸侯聚国,冰天雪地酷暑炎炎,外臣迢迢赶路毕竟多有艰难。是以,上至天子,下至诸侯,再勤政之君主,也至多在春秋两季举行大朝会,便成为不约而同的天下通例。 不巧今年的春季正逢猃狁进犯,西六师遭逢马瘟危机,春朝会未能如约举行,关外诸侯亦未能入京朝谒天子。因此,秋收后的大朝会自然分外瞩目。各路诸侯的拜谒帖子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单子上所列向周王进献的朝贡之物除了各国的特产之外,不约而同都添上了一物——马。多者数百匹,少的也在数十匹之数,大家都知关中马瘟,朝中缺马,此时贡上马匹更能得到周王与召国公的青睐。 即便如此,当周厉王姬胡从那厚厚一撂诸侯名单中扫到鄂侯驭方的名字时,眉头还是不自主地蹙紧了。尽管鄂驭方的言辞极为谦卑,尽管他贡献的马匹为江汉诸侯之最——三百匹之巨,但看到这个名字,他心里还是不自主地膈应着。 “大王,何事烦忧?”一旁侍立的召伯虎看到心爱的学生如此情状,不由得忍俊不禁。 “唉——”姬胡轻叹一声,抽出那封鄂国送来的羊皮谒帖,语意无奈又略显愤懑:“这个鄂驭方,每回来谒见都会给孤出难题。他上回来鼓捣出了个太后监国,幸而父王只是立了个假后,未曾带王姞谒太庙,被少父您弹压了下去。@精华\/书阁*首发更新~~他必定贼心不死,这回再来,必定又会整出什么新的幺蛾子来!孤真的是不胜其烦。”有一句话他不好说,自己的父王为何要立这么个假后,专为掣肘自己的吗?真的难以理解。 召伯虎扫了那谒帖一眼,略为惊愕:“呵,鄂侯这回出手大方,三百匹骏马,可为西六师配齐上百乘战车了。大王也不必烦忧,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遁”,见招拆招便是了!只一条,铜绿山他想要,则是万万不可!” “谁说不是呢?”铜绿山已成了周王室与鄂侯之间解不开的心结了,一个死活想要收回,一个却万万不能给,看样子,这个结是解不开了。 眼见姬胡意气消沉,召伯虎于心不忍,从袖中抽出另一份羊皮谒帖道:“。(本章未完!) 二百一十一 秋朝 大王,也许您看了这份拜帖,会开心些。@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这又是哪个诸侯要来?”姬胡一面嘟哝着,一面展开那份羊皮纸,才刚看了两三行,便兴奋地跳了起来:“怎么?卫和要来镐京了?孤真的是好久没见到他了,少父,太好了!” 召伯虎眼见姬胡的兴奋样子亦是百感交集。姬胡未及束发之年即王位,正值内忧外患之时,不得不处处隐忍,内外交困下逼自己早熟,在臣子面前持重,在弟妹面前大度,可有谁能体会到这个少年的心中苦楚?只有在同龄的发小卫和面前,他才依旧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他忽而有些自责,为师为臣,自己对姬胡的关心是否太少了?。 二百一十一 秋朝 二百一十二 鄂侯之请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随着秋朝会的日期临近,镐京城内车马喧嚣,一日比一日更热闹。四面八方赶来的诸侯与领土封君们的车队如潮水般涌进城内,驿馆很快便住不下了。那些后来的诸侯们,有的投亲靠友,比如鲁侯住进周公府,燕侯不用说,自然回了兄长召伯虎的府第。还有本在镐京有府邸的,比如虢公,虞公,自是回府居住。再有的,便只能入驻镐京城内的高档客店与商社了。 刚入夜,王城西面的大商社的铜门面,鱼贯而入一队人马。伙计提着一盏风灯,殷勤地走在马队之前,指着不远处的大水池说:“那里一座座小庭院,都是本社的上乘客寓,这时节若不预先约定,便是有钱也没地方。那一排排大屋,是过往商旅和游学士子最喜欢住的,平日里天天客满。若不是宫中那女官提前半个月来预定,这院子可怎么也不会给鄂侯您留下。” 鄂驭方点点头,问:“那个院子可是最好的一坊?” “那还用说,自是最好的。”伙计拍着胸脯保证道:“包您看了满意。” 水池边有四座小庭院沿湖排开,每座庭院门前都是两盏斗大的风灯与一个肃立的老仆,与周遭的喧嚣相比,全然另一番天地。伙计笑吟吟地指点道:“此乃本社的贵客坊,距离疱厨,马棚,车场,都是最近最方便的。” “有心了,”鄂驭方似有些不耐:“那些待客名堂都免了吧,我只要每人一案洒饭。” 伙计说声晓得了,便轻步离去。 片刻之后,伙计领着两个侍女进来,利落地摆置好了食案,一案大菜一坛米酒,四只大鼎热气蒸腾香气弥漫,分明样样精华。 鄂驭方见此十分欣喜,招呼那伙计道:“一同畅饮如何?” 伙计连忙摇手:“小可陪侯爷说话可以,吃喝不敢奉陪,商社规矩如是。 首发更新@ ” 鄂驭方不再说话,立即开吃,吧嗒呼噜咀嚼声大作,只消片刻,四只大鼎的鱼羊鸡鹿与一盘白面饼便一扫而光。伙计看得目瞪口呆:“侯爷真乃猛士也!好食量。” 酒足饭饱,鄂驭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挥手道:“回房睡去也!” 伙计赶紧扶住他:“侯爷,闷洒闷睡准伤身。教小的说,不如趁着月色在池中漂荡一时半刻,回来再睡,管保您明日面王精神百倍。” “说的有理。”鄂驭方一挥袖:“前面带路!” 伙计咯咯笑着,扶着摇摇晃晃的鄂驭方出门。门口老仆一见,立即大步走到池边吩咐:“轻舟预备,鄂侯酒意游池。” 但闻池中一声答应,船头两盏风灯当即亮起。老仆回身,伙计扶着鄂驭方已经到了岸边。这池堤是用石条砌成,一道三尺宽的石梯直通水面,恰恰接住小船船头,比寻常的船桥方便多了。 鄂驭方不由心下感叹,毕竟是镐京王都,便是商社也比他处独具风韵。他正要推开伙计独自上船,那伙计一笑,一招手,船中走出一名侍女。不由分说上来架着胳膊托住腰身,将鄂驭方稳稳扶到了船头。他才堪堪站定,小船悠悠荡开,平稳得教人没有丝毫觉察。 小船船头分外宽敞,几乎占了一半的船身,船板明光锃亮,中间铺一方厚毡摆一张大案,三面围起一尺多高的板墙,分明一间舒适不过的露天小宴间,比镐水上的乌篷快船还妙曼几分。 正在打量,那侍女已捧来了一只红木桶与三只大陶碗。鄂驭方大笑道:“老酒对明月,妙啊!” 侍女低声说道:“侯爷,这不是酒,是酒妹,专为醒酒之用。” 鄂驭方举起一碗汩汩大饮,一连串三碗下肚,果然甘美沁凉清爽无比,仿佛一股秋风吹拂在五脏六腑之间,全身里外每个毛孔都舒坦得通透。 “的确,本侯喝了三大碗,果然酒醒了不少。你,叫什么?”鄂驭方扶着大案,目光转向那侍女,眼风悠长,颇有深意。 “侯。(本章未完!) 二百一十二 鄂侯之请 爷,我叫叔妘。”侍女略抬头看了一眼,低声说道:“是王姞娘娘的贴身侍女------” “且低声说------”船尾传来撑篙与水声,鄂驭方戒备地望了一眼。叔妘恭敬道:“侯爷且放心,太后娘娘入宫这许多年,外面不是没有铺排的。这船夫也是靠得住的,侯爷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鄂驭方这才开口问道:“那件事,娘娘考虑得如何?” “听闻侯爷亲至,娘娘喜不自禁,奈何身处深宫,行动不得自专,特派婢子前来告知。娘娘说自她忝居假后之后,未曾为族人带去半点实惠,反是拖累娘家为她担惊受怕,侯爷但有所请,以身赴死亦不皱眉。只是------”她抬眼瞟了一眼鄂驭方,舔了舔嘴唇说:“二王子若一直呆在娘娘身边,难免分心不能全力以赴,烦请侯爷设法带其离了镐京才是。” “怎么?”鄂驭方一挑眉毛:“娘娘还真把那个小崽子当成亲生的了?哼!也罢,转告娘娘,我自会于大朝上请奏,将二王子派去荆汉任监国如何?” “多谢侯爷。”叔妘叩首道:“侯爷,猃狁人------世为周室仇敌,他们可信么?” “这就不劳娘娘挂心了。咱们各取所需,又有何虑哉?” “侯爷做主便是,娘娘久居深宫,唯愿兄长与族人百事顺心。” 其实因周厉王未及亲政之龄,镐京王宫的正殿甚少启用。寻常小朝会,多在东西两座相对舒适的偏殿举行,除了春秋大朝会,几乎从未在这座正殿举行过任何朝议。许多新进大臣入职一二年,还根本没有踏进过这座聚集最高权力的王权庙堂。 今日,当诸侯与大臣们踩着厚厚的红地毡,走上高高的三十六级白玉台阶,穿过殿台四只青烟袅袅的巨大铜鼎,走进穹隆高远器具开阔的王宫正殿时,庄重肃穆之气立即强烈地笼罩了每一个人。 九级王阶之上,矗立着一座九尺九寸高的白玉大屏,屏上黑黝黝一只奇特的独角法兽瞪着凸出的豹眼,高高在上,炯炯注视着每一个臣子。屏前一台青铜铸就的王座,横阔过丈,光芒幽幽。阶下两只大鼎,青烟袅袅。鼎前六尺之外,十五张青铜大案在巍巍石柱下摆成了一个阙口朝向王座的三边形。每张大案的左角,皆竖着一方刻有诸侯爵次名号的铜牌。 来参加秋朝的各方诸侯足有四十余,不是每一个都有资格坐进大殿的青铜案后。按例只有爵位在侯以上,兼为周王近亲或姻亲的诸侯才能牌上有名。 王案以外,东西向另摆着一张青铜大案,案心一张精制的羊皮纸,一方石砚,一支玉管笔。案旁,一只木炭火烧得恰好通红又无烟的大燎炉,映红了召伯虎俊逸而凝重的脸庞。这是相案,恰到好处的体现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大王驾到——”内侍贾快步从屏后走出,站在王台上一声长呼。 “见过大王!”诸侯与大臣们整齐一拱手。 姬胡闪出白玉屏,今日全副冠冕,头戴一顶流苏天平冠,身披金丝夹织烁烁闪光的朱红袍子,内则一身软甲,腰悬一口长剑,凛凛之气令人不敢仰视。 “诸位请入座。”姬胡向召伯虎微一欠身,一挥手,自己也坐进了王案。 待众人入案,鄂驭方独独上前一步上奏道:“禀大王,召公,我鄂国自北迁以来还未曾有王监降临。@精华\/书阁·无错首发~~值此入谒之机,臣请周室派下王监,以示亲睦之意。” “哦?”召伯虎略感意外,食指轻叩案板,沉声问道:“依鄂侯之见,何人适合?” “臣请二王子尚父下临鄂国,不胜感念之至。” 鄂驭方此请一出口,无论是少年天子姬胡还是召伯虎都是大感意外。事实上,对于鄂驭方的任何举动,由于鄂国与周王室的微妙关系,他们都是深为忌惮和防备的。然而,任谁都没有料到,鄂驭方竟然直接提出了二王子姬尚。(本章未完!) 二百一十二 鄂侯之请 父这个人选,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鄂姞的养子似的。如此这般把结党营私的举动放在明面上,一时倒让人不知如何应对。 “二王子尚在垂髫之年,童稚之子,尚不能离了兄长照拂。岂能担任监国之重任?鄂侯之请只怕思虑不周也。”姬胡毕竟稚嫩,还是召伯虎想了个充分的理由来婉拒。 不料鄂驭方却丝毫不肯相让,再次一揖道:“大王,国公请听臣一言。尚父非其他王子可比,其生母纪姜与番己王后之恩怨纠葛,天下皆知。纪姜已被先王赐死,而大王登其已来,以长兄之义独自抚育失母之三王子与仲姬,独独只有二王子抚于舍妹宫中。这------二王子身份尴尬,若长留于王宫之中,与大王不利,与二王子更不利,舍妹忝为太后,亦是坐立难安。@精华\/书阁·无错首发~~不如让臣带他前往鄂国,两下里便利。”。 二百一十二 鄂侯之请 二百一十三 卫和谒京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你这是直指孤刻薄不容人了!”姬胡突然爆发,一拳砸案霍然站起,大步走动着脸色铁青:“是孤不愿抚育二弟吗?明明是嫡后娘娘自称其膝下冷清,定要亲自抚育二王弟以慰深宫寂寥,孤出于孝道,不得不遵从。怎么?如今反倒成了孤的不是了?” 少年天子的怒吼震得大厅嗡嗡作响,满朝诸侯与群臣吓得噤若寒蝉,偌大的殿堂,寂静得如深山幽谷一般。 召伯虎轻咳了一声,略向王案欠了欠身:“请我王暂息雷霆之怒,想鄂侯也是一时急切,并无诘问我王之意!请大王息怒!” 满殿大臣异口同声:“请大王息怒!” 姬胡这才铁青着脸回到王案前就坐,依旧是一脸怒气。召伯虎眼见事情陷入僵持,正想开口说此事容后再议,忽然殿外守卫传话:“卫侯谒见!” 少年天子的脸上攸忽涌上一团欣喜之色,旋即从王案后起身,连呼:“是卫和来了么?快,快让他上殿哪!” 鄂驭方还待再说些什么,早被周公定拉住了:“鄂侯,且宽几日再说吧!大王一听说卫和来了,哪里还顾得上王监之事呢?再说,这事也急不来呀!” “那国公爷说怎么办?”鄂驭方听出了弦外之音,遂压低声音问道。 “这个么------”周公定的圆脸上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太后娘娘可舍得二王子远离?鄂侯还得探探娘娘的真意才是!” 鄂驭方思忖片刻,顿时恍悟,点了点头。 首发更新@ 午后的宫苑阳光和煦。池水是引入的镐水活源,阳光下波光粼粼,分外动人。池畔的一方大石前,三张食案呈对开排列,分别坐着姬胡,卫和与召伯虎。 酒足饭饱,姬胡撑肘凝思,似乎根本没有撤案的意思。卫和只喝了一壶米酒,深觉不过瘾,直着脖子嚷道:“多友大哥何在?若是他在,定能不醉不归,不似这般没意思。” “王城司马一职专司宫城与镐京防务,正是要紧之职,多友须臾不得脱身。再说,卫侯如今可不是当年的质子了,乃是替周室镇守一方的诸侯,当知依多友之职份,诸侯谒见时是不可以列席的。”召伯虎耐心解释着。 “这便是你们的不是了。”卫和略显稚气的脸庞上涌起一团红云,似有不平之气:“多友在朝歌,乃是赫赫扬扬的卫国战神。如今他在漆之战中立得首功,为何不能拜将封侯?至少也该当个总领西六师的统帅才是,怎的只做一个小小的王城司马,太屈才了!” “这------”召伯虎有些尴尬:“他的才华我焉能不知?只是------镐京官场一向如斯,血统出身重于一切,许多事也是无法。好在他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为大周建功立业!” “的确如此,卫和,你也不必太为此纠结了。”姬胡看着若干年不见的童年好友,稚气中已隐然有几分指挥若定的沉稳气度,不由称赞道:“果然有一国之君的气度了!这次来便过完冬再回去如何?” “那又有何难?”卫和一口答应道:“反正有我母夫人监国,公叔摄政,我这个国君也只是摆摆样子罢了!” 姬胡当然听得出他语中的揶揄之意,苦笑道:“釐夫人将一生心血都倾注到你这个儿子头上,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若是我母后尚在,便是日日临朝听政,又有何妨?” “大王!”召伯虎正色道:“鄂侯之请,大王作何感想?” “那少父的打算如何?”姬胡反问道。 “依臣之见,不妨准其所请。二王子养在太后宫中,身份的确尴尬,不如远远地遣去荆汉,远离镐京是非之地。也省得将来有别有用心之人拿他作筏,大王以为如何?” “孤尚未亲政,政事本该由少父全权做主。只是------”姬胡将手中的青铜酒觞重重一墩,沉声道:“王监制度,孤觉得尚有商榷之处。” 。(本章未完!) 二百一十三 卫和谒京 “哦?”召伯虎颇感意外:“愿闻其详。” “先武王分封天下七十二诸侯,因远地难辖,所以才将心腹重臣派往四方,以通王室与诸侯。可这些王监到了属国,世代为属国之臣,置田得邑,两三代之后,其利益早与所在国绑定,哪里还记得自己对王室所负的责任?想想齐国的高国二氏吧!”姬胡又指指卫和:“你们卫国的石氏不也是一样?只需数十年,王监便不再是周室之臣矣!” “那么,大王是有意废除王监制度?”召伯虎轻声问道,他是深知自己这位学生的,外表隐忍而内心坚韧,年纪虽小,对于政事却有着非同一般的独到见解。但“废除王监”这样大的举动,依他素来沉稳持重的个性看来,还是太过于激进了。 “孤尚未思虑成熟。”姬胡被这一问,也有些不耐烦:“这事且等等再说吧。” 眼见气氛越来越凝重,卫和忍不住插话道:“你们说来说去,到底能不能派尚父去鄂国做王监,还是拿不出来一个答案来!唉!要是荣夷先生在此就好了,他一定会有主意的。” “荣夷先生?”姬胡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直起了身子:“孤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原本在宋公子鲋祀那里做智囊的,领兵前往救援朝歌后便留在了卫国。听说此人智虑超群,是中原首屈一指的才学之士,果真有如此出众么?” “那是自然!”卫和提到荣夷,丝毫不吝溢美之词:“母夫人为了留下他,可是跟宋公周旋了好一阵子。他不仅擅长于危局之中运筹帷幄,且是中原最著名的南林社的首领,麾下能人无数,打探蕃国机密,不在话下。” “此人师从何门何派?”召伯虎问道,在注重血统出身的周王朝,一个人的出身是重于一切的。 “这个嘛,”卫和沉吟道:“我也问过,但先生十分谨慎,只说他曾拜多位师父,皆是隐士高人,出山时再三叮嘱不可泄露师门。我只知他曾师从南林剑派,其余不知也。” 召伯虎陷入了沉思,其实自从他承相位以来,政务繁忙,已经再无精力和时间从事姬胡的教习之责。一直以来,他都在留意为姬胡寻找一位合适的师傅,却一直未得其人。若是这个荣夷果然才华卓绝,倒不失为一个可考虑的人选。 略为思忖后,召伯虎问卫和:“这此荣夷先生,可否请他前来镐京?” “当然可以。本来我这回要和他一起来的,因为他要留在洛邑处理一些事务,所以不得同行。若是召公有所召唤,我这便传书与洛邑,这有何难?只是,国公爷唤他来所为何事?我也好与书中言明。” 召伯虎只好将自己的打算简略说明了,姬胡深为感动:“没承想少父为了孤的学业,一直忧心至此。” “行,我这便派人传书,想先生知道天子有所召命,定会欣然前来的。”卫和也十分开心。 发小相聚,分外亲热,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沉。姬胡这才命撤下席案,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卫和在内侍的引领下出宫,召伯虎在宫中盘桓已久,记挂着府中政务,也告辞了。 姬胡刚进书房,却见到内侍贾早已等候良久,一拱手便说:“王姞娘娘专书,请见大王,说有大事申明。” 姬胡惊讶莫名,接过内侍贾递来的一卷竹简,看过便沉默了。鄂姞虽与自己有芥蒂,然终究有个太后的虚名在,果真有事,直接到正殿见他这个天子也是无可非议,如何要专书请见,还要经过王城令的传递?经过这个关口,分明意味着她自贬其太后的至尊名分。灵慧如她,岂能不明白此中道理?一番思忖,姬胡觉得很不是滋味。 终了,姬胡对内侍贾迸出一句话:“明日摆驾,本王亲到萱宁宫。@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内侍贾自去传话,姬胡烦躁起来。一想到不知这位名义上的继母又将生出何种事端,心口就憋闷得直喘大气。这个女人最教姬胡头疼,冷不丁生出个事来便是。(本章未完!) 二百一十三 卫和谒京 大大的麻烦。 _o_m 若是寻常人家还则罢了,不过是继母子不和,偏偏她有个太后的虚名,自己偏生是天下共主,一旦出什么乱子,必惹得天下纷纭诸侯窃笑。每念及此,姬胡便愤怒而不能自已。 明知她是害死生母的凶手之一,却不但不能报弑母之仇,还得处处受这个女人的掣肘,真是孰不可忍!姬胡每每念此,内心便是一片惶然,一双细长俊目凄然迷离,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萱宁宫现在是整个镐京王宫里最偏僻的一处园林庭院。这片园林坐落在王宫东南角,有一座山头,一片大水,有摇曳的柳林,有恰到好处的亭台水榭,可就是没有几个人走动。在车马穿梭处处紧张繁忙的王城,这里实在是冷清得教人难以置信。 鄂姞自升次妃起便一直住在这里,从次妃到假后,再到太后,一年又一年,她的心渐渐平静如古井,再也泛不起一点涟漪。。 二百一十三 卫和谒京 二百一十四 尚父离京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虽然她才不到三十岁,但却早已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她会在这深宫中渐渐衰老,甚至很快死去。死且不怕,更可怕的是走向坟墓的这段岁月她将空荡荡无可着落。年轻时的好强争胜之心早已被岁月消磨殆尽,如今的她只想用自己的残年与虚名为养子,为娘家兄长争下些什么,如果不是为了这个,自己活着又有何意义? “太后娘娘。”忠实的侍女叔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慌什么?扶本宫前去接驾!” 这对假面母子一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外人尤其是臣子面前相互配合演出一副“母慈子孝”的场面;可一旦二人相处之时,彼此间便会撕下假面,姬胡对她从不假以辞色。如今正是后一种情形。 一进寝殿,姬胡便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嫡后娘娘有何要事相唤?何不直言相告。” 鄂姞见他不肯坐下,挥手让叔妘退下,自己陪立轻声言道:“大王,我只为尚父之事相请。” 姬胡并不觉意外:“怎么?是鄂驭方入宫对娘娘说了什么吗?嫡后娘娘也抚养了尚父几年,如今怎么舍得他孤身一人远赴千里之外?” “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深远。尚父的身份尴尬,若一直呆在镐京,怕有心之人利用他生事,给大王添乱。不如远远遣往荆汉,反能保他一生富贵无忧。如此,我这个继母也算是对得起他,对得起这几年的母子之情了。”鄂姞一面说着,一面从案上捧起一卷竹简,躬身举过头顶,朗声道: “我知大王心结,可尚父毕竟与大王同出一父,但念这一点血脉之谊,请大王同意让他去往荆汉为王监吧!” 她抬起头,蓦然已是一眶泪水,姬胡便是再厌恶这个女人,此时也无法硬起语气。他无奈地接过竹简,喃喃道:“嫡后娘娘为二王弟思虑深远,孤同意便是。只不过,孤未亲政,此事尚需与少父相商。” “只要大王无异议,相信召国公亦会同意的。”鄂姞十分自信地说道。 四更时分,召伯虎被童仆唤醒,说王车已经在庭院等候,天子紧急召见。 轺车刚刚驶进车马场堪堪缓速,召伯虎已经跳下车,疾步走向正殿后的小树林。他很清楚,周王未到亲政之年,若不是真的有要事,决不会在夜间召见自己议事。莫非王城有变? 攸忽闪念间,召伯虎已经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灯火澄明的殿堂。一个熟悉的纤长少年身影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窗畔,凝望着碧蓝的夜空。 “臣召子穆,见过大王!” “天上明月,何其圆也!”少年兀自一声慨然叹息。 “大王------”召伯虎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喏——”姬胡一转身,指了指案上的一卷竹简:“少父,这是王姞亲上的简书,请求将二弟尚父派往荆汉为王监。”在召伯虎面前,他从不称呼太后或是嫡后,这是不把他当外人之意。对于召伯虎来说,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 召伯虎展开竹简,匆匆扫了几眼,不过寥寥数语,大意已知。他默然收卷,问道:“大王可同意了?” 姬胡默默点了点头:“她再三恳请,一片拳拳爱子之意,孤若再不同意,便不近人情了。只是孤未亲政,此事还需少父首肯。”五 “臣无异议。”召伯虎拱手道:“鄂侯将于近日返程,若大王无异议,便让二王子跟他一同前往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尚父可跟鄂驭方同程,只是不能前往鄂国,他该去往应国!” 召伯虎略为讶异,细一思忖便觉得此议甚好。姬尚父身份尴尬,不得不防,若真的去往鄂国,将来若有什么勾连之事谁也防不住。而应国与鄂国相邻,正好可为掣肘。他立即应道:“大王所虑甚是,臣这便去拟旨。” 当召伯虎离开王城书房之时,一声嘹亮。(本章未完!) 二百一十四 尚父离京 的雄鸡长鸣掠进晨风,天边明月已经融进了茫茫云海。身后隐隐传来少年的一声喟叹:“但愿世人知孤,非不孝不悌之辈也!” 召伯虎回首望去,良久默然。 因着秋朝大会,诸侯谒见与离京,负责王城护卫的姬多友是昼夜巡视,丝毫不容懈怠。他已多日不曾归府,昼伏夜出,每晚必披甲仗剑,到宫门外亲自守卫。一天只在上午睡两三个时辰的觉,不到一个月,人便累瘦了一圈。他本来军令就严,平日又待下恩厚,加之处处以身作则,是以尽管这般折腾,众人竟是没有一句怨言,只道司马如此布置,定然有他的道理。 这日午后时分,有内侍来传信,说鄂侯与二王子将离京,周王与太后将亲至宫门相送。没得说,多友自得亲去布置防卫之事。 古人送行名堂不少,又是洒酒又是折柳的。 无错更新@鄂驭方的脸色不太好,周王没将尚父派往鄂国,而是相邻的应国,分明是防惮着自己,打个擦边球,这点心思他能看不出来?可他毕竟心机深沉,表面上不露半点不满之色。可尚父就不一样了,远离镐京前往一个未知的荆夷之地,心里是又怕又惶惑。 “母后,母后——”尚父冲着城墙头上的一个丽影嘶喊道:“孩儿不要离开你,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他是又哭又喊,到了鄂驭方不得不命两个仆役把他架上了辎车,扬长而去。 突然下起了雪,王车回宫。姬多友抬眼望去,硕大的雪花盘旋飞舞,王城的殿阁楼宇园林池陂陷入一片茫茫白纱,天地之地平添了三分清新。可城楼上那个丽影却伫立依然,丝毫没有移动之意。 多友恍然走上石阶,禁不住神思怅恍。空荡荡的城墙边,只站着鄂姞一人。她倚栏而立,高大的髻花冠上插满了珠翠花朵,身上穿着碧色左衽大袖长袄,姬姿冶媚,犹若飞仙。衣带右侧的丝绦下面,系着一株枯萎了的铜草花。逆风劲疾,吹得那草花不住摆动。 多友走到跟前,蓦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意。他跪下,偷眼看了看鄂姞,她正眼望着鄂侯车队离开的方向,目光迷茫,隐隐含泪。 他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酸楚,清了清嗓,声音仍禁不住有些嘶哑:“娘娘,这里风大又冷,您不能站得太久了。身边还没有人伺候着------” 鄂姞恍若不闻,良久,才缓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叫她们在百米外候着,这个时候,我想独自立一会儿。” 多友觉得两腮冰凉,不知什么时候双颊已淌满泪水,他赶紧转过头去擦了,找话题讲道:“娘娘于我有救命之恩,一直没机会向娘娘致谢。” 鄂姞有些诧异,问道:“我救过你一命?你弄错了吧,上回猃狁刺客那回,分明是你救了我------” 多友舔了舔嘴唇:“没有娘娘那身银铠甲,友早叫刺客们射死了,哪还能活到今日?” “你想错了------”鄂姞说道:“我是存心让你出丑,这才命你穿上那身铠甲的,你不死,那是天意------” “管他是天意还是人事,友只谢娘娘的恩情------娘娘不必忧心,二王子虽去的是应国,但离得那么近,鄂侯定会好生照拂他的------” 鄂姞摇了摇头,从腰间取下那株枯萎了的铜草花,递给多友说道:“你可认得此花?” “此乃铜草花,乃铜绿山所产。”多友膝行几步,将那草花接过。 “唉——”鄂姞幽叹一声:“这是兄长为我带来的,每次他来镐京都会为我带来此花。” “鄂侯知娘娘思乡,特带此花以解娘娘思乡之苦。”多友想当然说道。 “呵——”鄂姞自嘲一笑:“他哪里是解我的思乡之苦?分明是提醒我不要忘记母族赋予的特殊使命,帮助鄂国收回铜绿山。可他也不想想,周王父子两代都在忌惮防备着我,这事怎么可能办到?。(本章未完!) 二百一十四 尚父离京 可他不管,他只要铜绿山。没有人会真正为我着想,没有人——” “娘娘——”多友还待说些什么,鄂姞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告退吧,我也要回宫了。” 多友走下城墙,雪已下大,内外廊檐下,宫灯高照,雪花在淡黄色的光晕下变幻出奇丽的色彩,灵妙深杳,不可殚言。多友在雪中静静地站着,良久,回头向城头上望去,雪下得更大了-------- 二王子尚父离开镐京不足十日,周厉王姬胡决意要亲赴关中平原巡视。主政的召公子穆自然是坚决反对的,可是少年天子的理由也十分充分: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身为天子,更得巡视四方,只有对王国的风土民俗与百姓生活的点滴了然于心,才能治民料政。 何况,自与猃狁漆之战以来,究竟西六师的战马补充状况如何,秦国马场恢复几许,若不亲自去巡视,待到来春猃狁再次举兵犯境,如何应对?。 二百一十四 尚父离京 二百一十五 冒雪出巡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召伯虎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冰天雪地之时轻车简从驰驱千里,其间危险着实难料。” 可年少的天子却说:“北边不安,战马不足,大周天下何安!何况姬胡也是骑士,有什么危险?” 召伯虎大为不安,眼见姬胡意已决,只好提议自己亲自陪同,谁想姬胡只一句话:“少父日理万机,怎能离开镐京中枢?孤尚未亲政,正是闲人一枚,何况有卫侯陪同,有何可忧?少父若实在不放心,可让王城司马护卫即可。” 多年相处,召伯虎如何不知晓自己这位学生的强毅果决,无奈,只得再三叮嘱多友小心护卫,若有急务,定要飞骑送信。 这样,姬多友带着一支包含二十名飞骑信使的百人护卫马队,护卫着天子与卫侯的马车踏雪西巡了。 西六师的歧山与丰镐大营里,事情倒办得挺顺利。秦君听说天子出巡,亲自前往歧山立了军令状:定在开春之前,输送两千匹战马进入两大营。又特许西六师与胡人互市,自筹粮草布匹与胡人交易买马。 在一排大燎炉烤得热烘烘的幕府军帐内,西六师大将们个个将胸脯拍得山响:“猃狁若再来犯,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等到天子离开歧山准备回程时,数万西六师将士已经是嗷嗷叫人人求战了。 可是,回来的路上,却出了事。 跟随姬胡的护卫马队,一律是每人两匹马轮换。饶是如此,还是每每跟不上那辆飓风一般的陆马王车。每到一处驿站,总有几名骑士留下脚力不济的疲马,重新换上生力马。@*~~可那辆拉王车的六匹马,却是千锤百炼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雄骏名马,换无可换,只能天天奔驰。 虽然御手驾车技术极其高超,也不得不分外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这六匹骏马,比谁都歇息得少。这十几天下来,御手已经干瘦得成了猴子。姬胡也知道王车陆马无可替代,回程时吩咐下来:每日只行三百里,其余时间一律宿营养马。 西周军队行军常态是:步骑混编的大军,日行八十到一百里;单骑日行二百到三百里。对于这支精悍得只有不到一百人的马队而言,只要不是地形异常,日行五六百里当是常态,如今日行三百里,实在是很轻松的了。 前行三五日,南下到关中北部,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冬逢大雪,意味着“瑞雪兆丰年”,整个车马队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喊大王万岁丰年万岁。可是,大雪茫茫天地混沌,山间道路一抹平,没有了一个坑坑洼洼,行军便大大为难了。御手吓得不敢上路,力主雪停了再走。 姬胡哈哈大笑:“走!最多掉到雪窝子里,怕什么?” 多友自知不能说服天子,便亲自带了十个精干骑士在前边探路,用干枯的树枝插出两边标志,树枝中间算是能行的车道。这般行得一日,倒也平安无事。第二天上路,如法炮制。 可谁也不能料到,正午时分,正在安然行进的青铜王车猛然一颠,车马轰然下陷,正在闭目小憩的周厉王姬胡猛然被颠出车外,重重摔在了大雪覆盖的岩石上。御手尖声大叫,赶紧拢住受惊蹿跳嘶鸣不已的王马,一摊尿水已经流到了脚下。 多友闻声飞扑过去,正要扶起天子,一身鲜血的姬胡已经踉跄着自己站了起来。卫和从后面一辆马车里匆匆跳下,急忙来察看姬胡的伤口,不料姬胡却一把将他推开:“看什么,一点皮外伤,不碍事!赶紧收拾车马要紧。” 万分惊愕的骑士们,这才清醒过来,除了给天子处置伤口的随行太医,全部下马奔过来抢救王车名马。及至将积雪清开,所有骑士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是一段被溪水冲垮的山道,两边堪堪过人,中间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这王车特别长大,车身又是青铜整体铸造,车辕车尾恰恰卡住了大洞四边,整个王车无疑已经被。 地洞吞没了。 “天佑我王!” “大王万岁!” 马队骑士们热泪纵横地呼喊着,齐刷刷跪在了姬胡面前。 少年天子走过来,打量着风雪呼啸翻飞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我姬胡死,又何必来吓人?真是!” “大王!”瑟瑟缩缩的御手,终于一声哭喊了出来。 “孤又不怨你,哭的什么劲?起来上路。” “大王,马惊歇三日,走不得啊。” 卫和也来相劝:“大王有伤在身,不坐马车不能前行啊!” 姬胡脸色一沉:“王师骑士谁打仗不负伤,孤受这么点伤便不能走路了?” 姬多友跪地苦谏道:“大王,王车名马受惊,的确要歇一歇才能前行。何况大王的伤也需稍加调养,目下无事,不如找间民舍暂歇歇脚。明日再上路不迟!”末了再加上一句:“末将身负护卫之责,此事不得不向召公请奏!” 姬胡怅然:“也罢,那就暂歇得一晚。 无错更新@此地荒无人烟,全都牵马步行!” 卫和还在愣怔,姬胡已经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着雪地径自大步去了。 冬日严寒,从午后一直行到夕阳落晖之时,才远远瞧见一座山庄的轮廓在雪中若隐若现。只见黑沉的田庄大门隐然在望,还有星星点点的火把点着。再近些,却瞧见一个矮矮黑黑的汉子在庄门前站着,后头还跟着一群人。 牵马前行的马队才至庄门,那矮矮黑黑的汉子立马上前跪下,大声道:“小的王庄管事巫老福,给天子请安。大王一路辛苦,里头一应屋舍都有预备好了,就等着大王下榻呢!” 原来这里是周王室名下的一处庄园,姬胡嗔怪地瞟了一眼卫和,后者叫抿嘴笑道:“这不怪我,召相出巡前就嘱咐预备下的,关中一路王庄都要照应。你受了伤,我还不得传个话么?” 姬胡亦无可奈何。 庄里的主屋早已灯火通明,里头桌案等家具全被擦试得干干净净,器物也摆放得整齐大方。一盏羊角宫灯放在床头小几上,梨花木圆桌上摆着一整套玉制茶具,壶口还微微冒着茶香。 老太医进来给姬胡做了仔细的诊治,断定外伤无事,因剧烈碰撞而淤积体内的淤血,却需要缓慢的舒散。要不是厚雪裹着山石,这一撞非撞断肋骨不可。 虽无大险,但姬胡还是被左右严密看护着,一连两日只得安卧榻上。第二日傍晚,姬胡吩咐沐浴,足足在大圆木桶里狠狠泡了小半个时辰,直至把筋骨都泡松软了这才出来。忽觉一阵良心刺痛,想自己好容易来一趟王庄,却不曾有什么恩典与赏赐,颇有些说不过去。 所谓王庄,是直属于周王室的庄园与田苑,其租赋收入直接划入王室所属的内府。周王室在王畿地域内有大小王庄近百,都有内府直派的吏员管理,但若无意外,大多数王庄管事终其一生都见不到周王一面。若谁有幸得周王驾临,那是可以炫耀子孙的。 得知周王召见,巫老福赶紧带了一群分管事与庄头来请安,堆上了满脸的笑容,备了一车的奉承话。谁知姬胡听了半天,只淡淡问了一句:“庄上的粮库都是满的吗?” 巫老福摸不着头脑,据实答道:“禀大王,这几年尚算丰年,仓禀皆满,粟米盈库。” “好。”姬胡吩咐道:“孤好容易来一回,庄农们连年辛苦,孤不能毫无表示。这样吧,按庄户名册让他们前来领赏,另派庄丁前去粮库调粮,凡庄上在册的佃户,按人头每人赏粟米五斤。” “这------”巫老福隐隐觉得不妙,可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来,只得去办了。 入夜,庄园主屋内灯火通明。卫和拿过巫老福交上的名册,缓缓读了起来。庭院正中堆满了几人高的粮袋,每个袋子用红绳扎紧,里头装的是五斤粟米。粮食特有的香气。 弥漫满室。 卫和高声道:“这一年到头的,大伙儿也辛苦了。大王头一回来,无有长物,略赏点粮食,也叫大伙儿高兴高兴。” 还没等众管事反应过来,内侍已经高声唱喏起名字来,进来一个佃户便发送一袋粟米,然后问家中可有六旬以上的老人,有一个就多给一袋。每发完一个,内侍便勾掉一个名字。那佃农抱着重重的粮袋,犹自云里雾里,脚步虚晃着离开大厅。 前几个佃户进来时还或有气无力,或战战兢兢,待到发了五六个后,在后头等着的佃户都听得消息,得知今日竟有白得赏粮的好事,这一下顿时似盐撒进热油锅,院中一片喧嚣。他们进来时红光满面,出门时喜气洋洋,满嘴吉祥道谢的好话。@*~~ 众庄头管事面面相觑,都不太了解其意,有些似有些愤愤,有些大声谄媚周王的善举,独有巫老福额头渐见汗珠。。 二百一十六 蛀虫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有这么一众瞪大了眼睛的庄头在旁盯着,姬胡也不怕这些佃农敢在家中老人的数目上说谎。 王庄在册田地共有六千亩,登记在册的佃农三十五户。按名册发完之后,忽地又来了十几户佃农,他们口口声声说也是此处王庄的佃农,可他们名字却并不在册。巫老福立刻淌下豆大的汗珠,似想辩解一二。姬胡冷冷瞟了他一眼,此次赏粮的确是他有意为之,这些年王庄的佃户数目不见增加,收成却年年降,他早觉此中有猫腻。这回既然有机会,索性摸个底。 多友已带上庄头,并一队护卫,出门找那十几户佃农丈量土地去了。第二天报上卷册,此处王庄平白多出了六百多亩良田,外加十三户佃农。并且有人告发,巫老福等几个管事都在外头置了自己的田产,不过是落在亲戚名下。 “你们这些人本是罪臣家奴出身,蒙周王室收留才有了今日,不思报答主恩,反而隐瞒田亩,私蓄佃户,果然都是好奴才。”卫和冷冷的话语,意味却十分深长。 众人俱是磕头不止,连连恳求。巫老福磕得额头青肿,抬头道:“都是小的们猪油蒙了心,奴才们知错了,立刻将个人的田庄卖了充公------” “胡说!大王是贪图你们那几亩田吗?”卫和大声喝斥道。 几个管事继续磕头。姬胡却缓了语气:“说吧,那些佃户是从哪里来的?”这几年无有什么水旱大灾,且周礼不倡迁徙,莫非这后头有什么隐匿之情么?姬胡心中疑惑。 “禀大王,”巫老福头也不敢抬:“他们本是井田的自耕农,因田地种不下去,这才弃了井田投奔了来的。” “真的?你不是在胡说?”姬胡皱起眉头,不敢置信地问道。 井田制在西周已实行了百年,根本要点在于中间近一百亩田为周王室公产,四周的田亩则为国人自耕农和贵族封主所有。自耕农和贵族佃户需要轮派共同耕作中间的王田,一般来说,土地是农民的命,若不是日子真的过不下去,自耕农怎会弃耕自家的田地,投靠王庄做个见不得光的黑户?看来,这后头一定有事。 姬胡打定了主意:“去,将那十几户佃农的户主找来,孤有话要问。” “诺!” 姬胡坐在中厅主案之后,目光扫视着跪于阶下的十余名佃户。这些农人个个衣衫褴褛,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风霜与生计之艰难。 “尔等休要怕,推选出一人来回答孤的问题。”姬胡见他们瑟瑟发抖的样子,于心不忍,好言抚慰道。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一阵后,一老汉膝行上前,跪伏道:“草民百里氏,回我王的话!” “孤且问你,先前何处谋生?又为何舍弃祖业投奔至此?你照实说,不必有所顾忌。” “回我王,草民本是渭南井田的自耕农,家中有数十亩良田。后因毛渠争不到水,连年欠收,到了后来,不但拖欠了官府的租税,便是家中老小糊口也难了,不得不逃往王庄做了佃户。”百里老汉说到此处,不由潸然泪下。 “欠收?”姬胡与卫和对视一眼,皆是疑惑:“井田的四层沟渠构制完整,这两年渭南的王田并未报欠收,怎的只有自耕农的土地欠收?况王田处于井田中央,若渠水不通,也会一并不得灌溉,孤从未闻听此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王有所不知,”百里老汉对于周王的疑问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那井田有四层水网,井渠,里渠,社渠,成渠,外接河流。其中井渠外接河流,里渠灌溉王田,社渠接入四方之田亩,成渠为连接田亩。每到春播时节,贵族领主们总会指使爪牙们堵塞与我等田亩连接之社渠,独霸水源。我等庄稼出苗时不得渠水灌溉,只能眼看着春苗干死倒伏。” “竟有此事?”姬胡大骇,贵族们贪利自私的本性他是知晓的,却不曾想过这些人竟如此妄为,他怒喝道:“尔等为何不告官,亦或自己掘开渠坝?” “大王啊,”百里老汉老泪纵横:“我等小民,无权无势,岂敢与贵族领主们相争?胆大些的,也只能趁夜黑无人之时悄悄掘开渠坝,还怕被那些奴才们瞧见!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等地里没了收成,只得将自己的地低价典卖给贵人们。这样,他们的土地便连成一片,我等便从自耕农变成了佃户,世世代代沦落为奴籍。”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姬胡面色铁青,一拳砸案霍然而起,大步走动着,一连串的怒吼震得大厅嗡嗡作响:“蛀虫!全都是大周王朝的蛀虫!食君之禄,不思保境安民,不思贡献社稷,反而为了自家的蝇头小利,逼压庶民产业,是可忍孰不可忍!” 偌大厅堂,面对少年天子的雷霆之怒,人人吓得不敢吱声,寂静得如深山幽谷,每个人的呼吸都气息可闻。 卫和从未见过姬胡如此盛怒,不禁为之震撼与感奋。一个国王能如此掂得清国家安危与庶民生计之间的利害关联,天下仅见矣!可目下还是要安抚住天子的震怒,把事情问清楚再作决断。他轻咳一声,问百里老汉:“若事实果真如此,你们典卖田地后,为何不留在本地做佃户?反而逃往王庄呢?都是一样做佃户,为何要背井离乡远离先人坟墓呢?” 百里老汉嗫嚅着答道:“这------老汉我的地是典卖给了祭公家,他家的管事的如狼似虎,做了他家的佃户------不但田租比旁的庄子高出两三成,管事的还动辄役使佃农们给他干私活儿,逢年过节索钱要人,遇上由头还要加租。一干庄头仗势凌辱人家妻女,真真是禽兽不如!老汉宁肯带妻小投奔王庄,也不能留下来任人揉搓死啊!” “区区一个管事,竟敢盘剥至此?”姬胡面上疾风骤雨,阴沉戾气,他指着跪在百里老汉身后的人问道:“那你们呢?也是把地典卖给了祭公高吗?” 有两三人应声说是,另有几人说是把地典卖给了周公家,其中有一人答案与众不同:“我------是典卖给了召公府。” 姬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召公?是辅政召公吗?” 那人听出周王语气不愉,赶紧下拜道:“小的不敢撒谎,的确是召公府,和百里叔伯的遭际一般无二。” 姬胡心中一片苍凉,低声喃喃道:“少父亦牵涉其中,我大周天下,难道真的无有一个忠臣么?”他的话语十分轻巧,除了近身侍立的卫和,没有其他人听见他说什么。 卫和低声劝慰道:“大王莫要忧心,召国公终日囿于国政,打理家产的这些事定然是交给底下人去办的。一时失察,亦是常事。” 见姬胡虽不应声,但面色微霁,卫和继续追问道:“你们且说说,那些占了你们田地的领主们是怎么对待佃户的。据实以告,一个字都不许虚言。一个一个说,每个人都得说。” 百里老汉先开了口:“那些事恐怕大王听了要瘆得慌。数九寒冬,一家人没柴火,只靠几件单衣御寒,小孩子冻病而死的有;因为租钱繁重,老人舍不得吃,生生饿死的有;便是如此,有劳力的男人,妇女还得一日不辍地下地干活——” 方才提了召公府的那人噙着泪水诉道:“病得咳出血了还得干,冻烂了脚还得干,孩子在屋里冻饿哭得撕心裂肺还得干------” “大王啊,佃农们何尝不想奋起一搏,可上有通了声气的官府,下有狼豺虎豹的打手庄头,佃农们叫看得死死的,又不知道上哪去告状,几次闹起来又被压下去,反叫迫得更狠了。” “大王,俗话说安土重迁,咱们求告无门,做祭公家的佃户迟早一家人都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我等只好投奔王庄,好歹巫庄头不会把咱们往死里逼不是么?”百里老汉最后总结道。 姬胡的拳头在袖子下攥得紧紧的------ 送走了百里老汉等一行人,姬胡的脸色铁青得怕人。卫和试探着问道:“大王,巫老福等庄头该如何处置?” 姬胡没好气地回道:“孤未亲政,你该去问少父!”一脸怨怼之意。 卫和笑了:“此乃王庄之事,非国政,大王随时可做得主。” 姬胡揉了揉皱了很久的眉头,说道:“他们虽贪了些田土之利,却还算有分寸,并不曾往死里逼迫佃农。” 卫和点了点头:“这两日四下里走动了下,这王庄里的佃户大多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没有卖儿卖女的,也没有饿死人。巫老福这帮家伙们,看来胆子并不算大,顶多算个爱小偷小摸的家贼。大王之意,是就这么算了?” 二百一十七 媵奴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说起来,也是孤的错,再忠诚的家仆也需要主人时时督促才行。是孤怠惰,懒于时时察问,先清算他们贪墨的田土,纳入田册再说吧!” 王庄的管事都是周王室的奴仆,若是在王城做些马夫伙夫的服务性工作还好,有固定的月钱,若是得了主子赏识还有额外的赏赐,但是叫这些奴仆去管理田庄,问题就复杂了。人是利益性动物,要长远地,稳定地出效益,没有激励性奖惩是不行的。 这些经手大笔田产租赋的管事,通过辛勤努力,把王庄打理得红红火火,可是作为没有人身自由的奴仆,却不能有自己的私有财产,这绝对是违反人性原则的。 重点是经过排查清算,这些人私吞的田地数目有限,倒不是不能原谅。何况王庄打理得尚可,还不算特别离谱的蛀虫,顶多是家中的米虫罢了。要紧的是那些毒如蛇蝎的国之蛀虫------ 大雪纷飞,一辆垂帘辎车辚辚出了静谧中的王宫。 从帘栊缝隙看着入冬以来连绵十数天的这场大雪,召伯虎莫名其妙地有些惆怅。姬胡昨夜傍晚回到王城,居然没有知会自己这个辅政丞相,此乃奇事一件。这且不说,怕夜深不好打扰天子歇息,自己特意巳时前来入宫谒见,内侍贾竟然给了个不软不硬的闭门羹。说是大王连日奔波劳顿,又受了轻伤,需要静养。可是从前,姬胡可是有什么事都第一个召自己前来相问的。 莫非天子西巡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王车陆马受惊堕坑之事么?此事分明是意外,以他对姬胡的了解,决不至于因此而对自己心生疑窦。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 少年天子与召伯虎这位少父素来亲和,往昔艰难之时,君臣也曾有过歧见,甚或多有难堪争辩。然无论如何,姬胡从来都是直言相向,召伯虎不找他去“教诲”,他也会来登门“求救”。即或是最艰危的时刻,姬胡对召伯虎也是决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愤然之色。曾几何时,竟对自己避而不见了,因由何在? 身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朔风刮来一声声若隐若现的呼唤:“阿虎——” 是多友!召伯虎叫住御夫停车,掀开帘帷,却见一匹黄骠马已疾驰到眼前,忙招呼道:“子良冒雪出行,莫非有甚要事?上车说吧!” “不了!我还要回宫当值,来不及细说了。”多友一脸焦虑,凑近来附耳对召伯虎说了一番话语。召伯虎听着听着,俊逸的面庞上泛起一团乌云,先是疑惑,继而愠怒。良久,方回问了一句:“此事当真?” 多友一脸凝重:“我原也疑惑,之后细细查问了那些黑户佃农,还派人去渭南查探了一番,果然如此。” “怪道大王回宫,见都不肯见我。”召伯虎宽大的衣袖下拳头攥得紧紧的,他思索片刻道:“此事我定当彻查清楚,给大王,给天下一个交代!那些仗势欺民的家奴,我定会一个个清理门户。” 召己在侍女的导引下匆匆忙忙前往内书房,心内十分焦虑与疑惑。往常这个时候,丈夫都会一直呆在外院大书房与各部属吏们襄理国事,从来没有在内书房出现过。可今日,却先在外院召见了家宰密叔,后又移步来内书房召自己,定是有大事发生。 硕大的雪花盘旋飞扬,国公府的殿阁楼宇园林池陂被陷入一片茫茫白纱,天地之间平添了三分清新。将过拱桥,召己停住脚步,一个长长的吐纳,冰凉的雪花连绵贴上脸颊,她顿觉心神初定,缓步走过了刚刚开始积雪的小石桥。 “夫人来了。”密叔前来相迎,却故意避开她询问的目光。 见她斗篷上抖落了不少雪,脸色铁青的召伯虎略略心软,一指身旁的座案:“夫人请入座,燎炉太小,不必宽衣。” “夫君便是硬朗,也不能偌大书房仅余一只燎炉。”召己入座,油然感喟:“不知召妾来,所为何事?” “冷醒人,热昏人。”召伯虎吩咐密叔:“给夫人上新煮之酽茶。” 密叔奉上茶盅,正要下去,却被召伯虎叫住:“且留一留,方才之事,夫人在场,尚需你佐证。” “诺。”密叔心中一虚,却答应得表面听来毫无波澜,这是他身为相府家宰的必需修养。 面前大茶盅热气腾起,召伯虎目光炯炯地看住了召己:“夫人,渭南井田的管事庄头就叫应大的,是否是你陪嫁来的媵奴?” 召己吃了一惊,本能答曰:“夫君,妾初嫁之时,从番国娘家带来媵仆四十五人,皆有陪嫁名单为证。夫君一查便知,怎么?此人有何不妥么?” 召伯虎隐露怒气,将两份名册掷于案上,指着其中一份道:“这份名册是你当初陪嫁之时的底单,上头并无应大此人。而这另一份,”他指着另外一根薄竹片道:“是应大的奴籍丹书,他入府之时,你已生下睢儿,却记录成你的奴仆?你说,他究竟是你的陪嫁奴才,还是孟己的?” 召己自成婚以来,与丈夫一直算是相敬如宾,还从未受过如此的疾言厉色,心知事情不好,定是应大闯下什么大祸,自己若不说实话,是过不了关的。于是,把心一横,直言道:“夫君容禀,这个应大,的确是孟己的陪嫁奴才。他是孟己乳母之夫,夫妻俩一同陪嫁了来的,打小是看着我这妹妹长大的,非比其他奴才。孟己与他们亲厚,想为他们谋个好去处,便央了妾将他夫妇二人的奴籍改为我的名下。妾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 “糊涂!”召伯虎猛一拍案:“你怎可如此行事?井田与自耕民和王田交错,庄头之位岂可轻付?你不了解这个应大的为人,便轻轻答应了?你知不知道,这个应大在渭南井田,欺男霸女,逼压良民之田,欠下多少条人命?如今,竟闹到了天子眼前,你说,我身为首辅大政,有这样的家奴,有何脸面立于王阶之下?” 召己惊得面色苍白,伏地跪泣道:“妾见识浅薄,原以为此事不打紧,夫君国政繁忙,便轻轻处置了。不想惹下此般祸事,都是妾的过错。请夫君责罚。” “怨不得你。”召伯虎深吸一口气,脸上重又平整如常:“媵妾身份卑微,何况媵妾之职嫁奴仆,不改在夫人名下,如何做得庄头?如何挣下家产?这是孟己私心过甚,不可轻饶之。密叔,” 密叔一声脆亮应声,召伯虎吩咐道:“孟己即日起禁足后院,无我令牌,任何人都不得进出。”他瞟了一眼召己,又加上一句:“夫人也不例外。” 召伯虎边说边望外疾走,一面高喊着“备车!” 召己不敢追出去,低声问前来相扶的密叔道:“相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相爷要亲往渭南处理井田之事,事情甚急,连宫里都来不及禀报,只向天子呈了一份请罪书。” “唉——,都是我,给夫君添麻烦了。”召己一脸自责。 “夫人莫要自责,相爷还是体谅夫人主持中馈的辛劳的。只是------”密叔喃喃道:“相爷偶尔也提过,夫人心善贤慧,就是-------太心软了。” 召己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伫立了良久。 “------果真如此?你可打探清楚了?”周公定眯缝着眼缓缓问道。 “奴才细细打听了,确实如此。”长椅边上站着一个微微发福的家老,低声回道:“召国公一把火烧掉了满箱子的欠条借据,井田边的吆喝声便是几里外也能听见。最了不得的,是把领头的应大和几个作恶最甚的庄头当场押往沟渠边,立时砍了脑袋。那血,把成渠都染红了。” 十丈见方的书房内,三面大墙上竖着高高的榉木架,上头摆满了各色竹简,悬丝吊挂的各色书签琳琅满目,玉质的,木质的,铜质的------外头日光明朗,顺着高窗照入屋内,直烘得满屋墨香泛溢。 周公定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依旧身形魁伟,骨骼硬朗,闲时依着少年时养成的习惯,一日不入书房便难受得紧。此时,他坐在临窗长椅上,反复调和着黄玉盅内的红色封泥,身旁立着微微发福的掌事家老梅伯。 周公定放下铜调片,一手抚须而叹:“这些人也是太贪了。历代以来,召公府都宽以待下,对佃户实行‘丰年不加租,灾年减免赋’,这事王畿内谁不知晓?可这个应大竟敢这般为非作歹,才当上井田管事两三年的功夫,竟弄得佃户们不得聊生,还落了上千金的欠租和借贷,哪有这般荒谬的事!天理国法俱是难容!该杀!” “也是他太贪,本来就是一个媵妾的陪嫁奴仆,人下之人,有什么见识和本事?一旦任事,还不往死里搜刮?只怕蚊子腿上也想刮下二两肉来!”梅伯附和道。 二百一十八 朝堂标杆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他这一说,周公定倒想起来了,接着问道:“对了,那个孟己呢?召子穆如何处置她的?” “小的已打探清楚。”梅伯抬手从一旁的平案几上提过一把隐泛光泽的陶茶壶,递了过来道:“召国公本要出妾,将孟己退回娘家去。那女人死活不肯,还取下头上的簪子抵着喉咙说,若要出妾便死于当场。召公夫人吓坏了,抱着召子穆的腿苦苦哀求良久,加之------” 周公定对着壶嘴长吸了一口,问道:“又怎么了?” 梅伯接过他手中的茶壶,轻轻放在一边,继续说道:“听说,争执之中,她突然晕倒,驻府医者诊断,说是已有身孕。召公这才没辙,命她留于后院,一直禁足,且不许任何人探视。待产下婴儿,再作处置。” 周公定指尖轻轻叩案,微胖却布满褶皱的脸上忽地浮起奇异的笑意:“她也是个不安分的,任谁都能想到,一个庄头能有多大的胆量和能耐?还不是她不自量力,我猜,应大贪墨的那些财货之利,至少分了她一半了吧?” “谁说不是呢?”梅伯忍不住道:“召公肯定是拿住了确实的把柄,才定要出妾的。若不是看在她腹中骨肉的份上,哪个府里肯容这般胡作非为的媵妾?” 说了这许久的话,周公定似有些倦意。梅伯正要退下,忽被叫住:“我听说,应大借给那些佃户的本金大都不是他自己的,有这事吗?” 梅伯怔了怔,回道:“那是自然,他哪有那许多钱?大约是孟己凑给他的吧?” 周公定摇了摇头:“听说那家伙被砍头前喊着,他借出的钱财都是朝中贵人的家奴们拆借给他的,大家共同分利,可有此事?” “老爷心明如镜。”梅伯咬了咬嘴唇:“的确如此,各府管理井田的庄头家奴们自成一帮,彼此拆借钱财,私置田产,皆是如此。” “可有周公府的家奴?”周公定厉声问道。 梅伯额头直冒冷汗:“这个,------小的打理府中事务,下面庄田的事不甚了了,待小的去查一查。” “赶紧去查,若有奴才牵涉其中,不必上报。立刻把人捆了押往相府。”周公定语气坚定。 “这是为何?”按梅伯的理解,事情似乎还严重不到那种程度。 “糊涂!”周公定发出恨铁不成刚的一声喟叹:“召子穆向天子请罪表上说的是要清理自家门户,你以为真的那么简单?他是要借此事整顿吏治,把自己打造成整个周天下的朝堂之标杆。渭南井田边烧的借据简牍都只是应大的公帐,他私底下和各府家奴拆借的私帐在哪儿呢?全在相府存着呢!召子穆捏着这把柄,等着各个宗亲贵族押着自家奴才去自首呢!” “哦——”梅伯恍悟:“小的明白的,这便去查,若有这样的奴才管事,小的立刻派出府兵去捉了来!”他旋踵要走,忽地又转身低奏道:“老爷,祭公府已来了几拨人询问了?您看此事------” “哼!以祭公高之为人,此等‘好’事他定是大大的有份!休得理他,看样子,这回他不脱几层皮也是过不了关的。莫要带累咱们!”周公定闭目养起了神。 “诺!”梅伯应声而去。 果然,周公定的预见十分准确。 召伯虎处置了自家的应大等奴才后,在相府门前立了一个半人高的铜簋。举凡镐京往来士子,游商,旅人,亦或是乡野庶民,有不便申诉者,都可投书入簋,举报各府家奴侵占良田,放债逼死人命等阴诡不法之事。 应大的私帐存于相府,召伯虎秘而不宣。十日后,只有周公府押解了两名参与应大事件的家奴前来,召伯虎细细审问了几日,得出结论是他们只是裹挟而为,只为图利,并不知此中曲折。便罚了此二人流放边地放马,算是事了。 十日一过,召伯虎发作了。按照应大私帐所列名录一个府一个府地拿人,丰镐两京与王畿地面被搅了个天翻地覆,一连拿了上百人,牵涉宗室贵族十多人。审了十余日,这些贵族们削爵的削爵,夺邑的夺邑,最惨的是祭公高,被削夺了一半封地,降一级为侯爵位。至于那些为虎作伥的家奴们,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一个个都没落了好。 井田放债案,召伯虎从自家查起,牵丝蔓藤的,将暮气沉沉的大周朝堂好一顿整肃。官场气象,为之一新。 岁末之夜,镐京王城变成了一片灯火之海。 这是周天下共有的大节,年。在流传久远的黄帝时代的传说里,年是一种凶猛的食人兽,每逢岁末而出,民众必举火鸣金大肆驱赶。岁岁如此,久远成俗。夏商两代,天下只知有岁有祀,不知有年。及至周时,驱年成为习俗,天下方有岁末“年”节之说。其意蕴渐渐变为驱走年兽之后的庆贺,是谓过年。 到了周厉王的时代,驱年已经成为天下度岁的大节,喜庆之气日渐浓厚,恐惧阴影日渐淡化。人们只有从“过年”一说的本意,依稀可见岁末驱害之本来印迹。唯其如此,过年举社火之习俗才通行天下。 社火者,村社举火是也。驱年起于乡野,是以有此说法。此习俗渐成乡野城池共有的喜庆形式,但遇盛大喜事,皆可大举社火以庆贺,然终以岁末社火最为盛行。身为赫赫宗周之王都,镐京的社火自然最负盛名。究其根源,乃因关中出产天下独一份的天然猛火油之故,也就是现代的石油,其火把声势自然最大。 驱年社火时日无定,但遇没有战事没有灾劫的太平年或丰收年,连续三五日也是寻常。但无论时日长短,岁末之夜的社火驱年都是铁定不移的,否则不成其为过年。 今岁社火,尤见热闹。漆之邑大胜,挫败猃狁之图谋,护国卫土,军心大振,国威大涨。兼之辅政召公整斥吏治,理顺王畿井田,揪出害民之蛀虫,国人大觉舒畅,社火更见气势了。 岁末暮色方临,镐京的街巷涌流出一队队猎猎风动的火把,铜锣大鼓喧天价响,男女老幼举火拥上长街,流出镐京四门,轰轰然与沣镐两水之岸的驱年社火融汇在一起,长龙般飘洒舞动在条条官道上,呐喊之声如沉沉惊雷,火把点点如遍地烁金,壮丽得教人惊叹。 在这一片喧嚣繁丽之中,王宫之中却是一片明亮与静谧。 按照守岁的传统,王宫自是处处灯火通宵达旦。当然,之所以宁静有它的缘由:王宫之内但凡能走动而又不当值的王族成员与内侍宫女,都去赶社火了。周礼宗法规矩虽严整,但王宫内一年也有两次自由期:一是春日踏青,一是年节社火。 可少年天子姬胡却没有在今年的社火夜出宫。 这便是天子的素养,万物纷纭而我独能静。岁末之夜,独立廊下,听着人潮之声,看着弥漫夜空的灯火,姬胡的心绪分外舒坦。身为一国之君,哪怕是未亲政的,能有何等物事比远观臣民国人的喜庆欢闹更惬意? 正在少年天子沉醉在这安宁美好的心绪之中时,召伯虎匆匆来了。姬胡有些惊讶:“镐京驱年社火天下第一,少父不带家人观瞻,如何入宫来也?” 召伯虎淡然一笑:“大王不也留守宫中了么?” “看了少父转呈的井田案卷宗,心中百感交集,思绪难平,实在没心情出宫。可三弟和仲姬却不行,非出去看热闹,只好让少己带他们去了。”姬胡见召伯虎面色微沉,忙加上一句:“少父不必忧心,有王城司马近身保护,定当无恙。” 召伯虎闻言,脸色微霁,拱手道:“臣带四王子与一双小儿女观社火,于长街上碰见了子良,这才知道大王未曾出宫。臣心下不安,特入宫来看看。” 姬胡心中涌动一股异样的暖流,自己虽登临天下至尊之位,但从根本上说,只是个失父丧母的孤儿。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才会对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是思绪波动关切倍至。对姬胡来说,召伯虎在他心中如父如兄亦师亦友,非其他人可比。 他亲热地拉住召伯虎的大袖:“少父既入宫来了,不如同在书房煮茶论事如何?”说完,不由分说拉他进了大书房。 见周王与首辅国公携手进入大书房,当值的内侍贾马上会意,立即开始给燎炉添加木炭,并同时开始煮茶。片刻之后,两只大燎炉的木炭火红亮红亮,酽茶清香也弥漫开来,春寒愈显阴冷的密室顿时暖和清新起来。一切就绪,内侍贾悄没声地出去了。 召伯虎一坐下便注意到书案上的那一撂竹简,那是自己上呈的井田侵地案的全部卷宗,于是顺手将案上正摊开的那一卷拣起来阅看。姬胡看来读得相当仔细,不少地方还用朱笔做了批注。比如在述说应大等人的罪行那一段,姬胡用朱笔在旁批曰:“如此刁奴,仗谁之势?” 二百一十九 鬼面人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再往后看去,在卷末对各宗亲贵族的处置判语之后,又是一行朱笔小字:“刑不上大夫,奈何奈何!”字迹稍显潦草,分明是因为心情激愤所至。 召伯虎看得心中一动,放下竹简,抬眼问道:“我王是否觉得臣对此案的处置有欠公允?” “少父言重了。”姬胡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依《周礼》治国,本是这般处置,少父行事严整,并无不当。刑不上大夫,对于祭侯高这样的高爵贵族,只要他不是谋逆大罪,顶多只能降爵削地,却不能动其根本。可是,”他忿忿然站起来踱了几步,转过身说道:“他,还有跟他一般的那些贵戚们,分明都是我大周朝的蛀虫,欺民害国,为了自己的私利置国于不顾,置君主于不义之地,孤却奈何他不得?这是为何?” 召伯虎默然,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亦是无解。总不能从根本上颠覆《周礼》作为治国根基的主导地位吧?他只能沉默。 姬胡踱了几步,忽然长叹一声:“这几日,孤思来想去。觉得先祖是否分封得太过了?给这些同姓贵族们在封地上,诸侯国内生杀予夺的大权,是不是太过了?这些年周王室对于各封土的掌控力日渐衰落,是否就是这个原因?” 召伯虎大惊失色:“大王,莫非您要------要废分封?”后面三个字他是颤抖着说出来的,仿佛是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 这般反应也在姬胡意料之中,可事实是他也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办。姬胡烦躁地一挥袖:“孤也只是发发感慨,分封乃先祖立国之基,岂是一朝一夕可动摇的?孤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召伯虎这才擦去额上的冷汗,劝道:“大王忧心国事,但治大国如烹小鲜,切不可操之过急呀!” 他只听到一声长叹。 当内侍贾送召宫出宫后,进屋收拾时,分明听到周王低声自语:“少父过于保守了,孤想惕厉革新,还得倚靠别的人才方行啊!” 镐京街市,社火汇成的长龙在流动。一辆黑篷辎车在十几名甲士的扈从下从社火长龙中间穿行。许是被这欢声雷动的人流所吸引,辎车旁边的帷帘不时被掀开,一对童男女稚气的脸庞伸出车窗外,灵动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车外的壮丽景观,发出赞叹的哇哇声。net “三王子,仲姬公主,今日闹社火,街上人太杂,不要再伸头张望了!”少己一脸紧张的神色,不时去拉回两个孩子,清秀的面庞上已渗出涔涔热汗。 “有子良将军在,能有什么事?少己姐姐,这般看着太不过瘾,我们下车去观杂耍吧!”姬慈这还是第一回出宫看社火,看什么都觉得兴奋与激动,非要缠着下车不可。仲姬亦是孩童心性,也来相缠。少己先是不肯,后架不住他们苦苦相求,犹豫了一番,也就勉强同意了。 好在负责警卫的姬多友对自己的本事十分有信心,听说他们要下车观社火,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吩咐车夫驻车,自己和十余名护卫也拴马在路边,步行护拥着三位宫眷在长街上赏玩。 一下马车,姬慈兴奋地简直要发疯了,见到什么都指着问个不停,小嘴吧吧的,缠着姬多友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问题。多友强捺住心里的不耐烦,心里深深同情起姬胡来,既做兄长又做父亲,真是不容易! 突然从长街一角爆发出一阵喝彩声,立刻吸引了姬慈的注意,他提腿便向那一团人群奔去,其余人只好在身后跟着。 好容易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几个人在玩杂耍喷火。三个人全都戴着面具,一人表演,一人辅助,还有一人在适当的时机要赏钱。表演的那个汉子矮壮粗实,脸上戴着羊皮面具,只露出眼睛,嘴巴和鼻子。面具上画着红绿相间的花纹,那红色格外鲜艳夺目,有如道道伤口,在火把光亮下看去,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那汉子从助手那里接过一碗油晃晃的物事,吞了一口,咕噜了一会,猛地一啐,从口中喷出尺把长的火焰来。随着他喷火的频次,人群爆发出一浪高过一高的叫好声。 仲姬看得又害怕又兴奋,紧张地拉着少己的袖子:“少己姐,他嘴里怎么会喷出火来?他不怕被烧坏吗?” 少己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拍了拍仲姬的手背:“这有什么,定是他嘴里含着的是猛火油的缘故。我们家乡那边的巫师也会喷火,叫做‘傩’,其实就是祭神拜鬼的仪式。唉!好久没见到过了。” 见她一脸神往的样子,仲姬笑了:“姐姐,你是不是想家了?” “嗨!别瞎说!”少己正色道:“我能伺候大王,是我的福分,哪里还会想家?咱们女子,自出嫁始,夫家便是吾家了。等你嫁到纪国,就明白了。” “哼!”仲姬嘟了嘟嘴,小声嘀咕着:“成天就只念着我王兄,他眼皮一抬你就紧张得什么似的?嫁人后都似你这般,我长大也不想嫁人了!” 身旁的多友正让姬慈骑在他脖子上看杂耍,把这一段对话听了个真切。哑然失笑之余,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口,内襟处那朵早已枯萎的铜草花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思乡之情?她此时在做什么?太后就是寡妇,在这举国出行观社火的节日当中,却只能留在宫中独守凄清,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啊——”头顶上方传来三王子姬慈的一声惊叫,多友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那面具汉子这次喷的火十分接近,姬慈出于好奇本能地用手去抓,反被烫了一下。那汉子见烫到了孩子,亦是一愣。多友赶紧放下姬慈,抓起手来一看,只是指尖红了一点,应该不碍事。 他转身想喝斥那汉子:“喂!你怎么不小------”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那汉子左耳戴着一只铜耳环,打洞穿孔戴单环,这分明是猃狁人的习俗啊!这人不是来自荆楚的傩师,分明是猃狁人!他们来镐京做什么? 那汉子看清姬多友的脸,也是一愣怔,马上对着另两个同伴呼哨了一声,三人连用具都顾不上了,撒腿就跑。多友哪里肯放,匆匆交代其余几人护好三个主子,自己去去就回。 那三个面具人分三路而逃,多友紧盯着方才表演喷火的那人不放。眼看在一小巷已追上,他一只手的指尖已擦上了那人的后背,那人却突然转身,手中一柄铁箭猛地向多友头部砸来。 多友向后疾闪,脸部为箭风扫中,隐隐作痛,今日没带天月剑,只得用手中长剑去挡。只听一声脆响,虎口一震,手中长剑已被铁箭碰到,飞到两丈开外。那大汉“呵呵”笑了几声,猱声而上,当胸便刺。多友斜跨一步,脚下一勾,右手在他背后一按,那汉子直掼出去,仆倒在地,多友顺势一滚,将长剑抢在手中。 他这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打湿。多友深呼了两口气,暗叹此人力大。 那汉子爬了起来,冲多友竖了竖大拇指,举起铁箭,扑过来又是一记横扫,多友不敢与之硬碰,只前后左右四处闪避,瞅准机会便刺出一剑,一会功夫,那汉子身披数创,他却浑然不觉,铁箭挥出,仍是风声大作,劲力不减。多友遇到这般勇猛的对手,也不禁暗暗心惊。 那汉子突然跃起,“呼”的一拳,直捣多友的面门。多友不拦不架,竖起两指,点向他的臂弯。汉子只觉臂弯处一麻,拳头尚在半途,便软软地垂了下来。他吃了一惊,身子一晃,赶忙摸了摸自己的面具,似乎很怕它脱下来。 趁这时机,多友向前一冲,额头重重撞在汉子的鼻子上。那汉子猝不及防,一跤摔倒,鼻血激射而出,他却依旧只顾护着面具,硬生生地又受了多友一脚。 多友疑惑着:“这人是谁?为什么这么怕被人看见真面目?也不说话,难道是哑巴不成?” 那汉子受了一脚一直躺在地上不肯起身,多友走近他,想掀下他的面具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忽然对方口中喷出一团火焰,他一缩胳膊,后退了一步。回头再看时,小巷内早已空无一人。 “嗨!叫他跑了!”不管如何懊恼,多友惦记着几位小主子,只得转头回到长街去了。 经过了这场风波,一行人顿时兴味寥然,垂头丧气回宫去了。 一路之上,姬多友内心不断思忖着,该不该将鬼面人的事情上报呢?只凭一个耳洞就推断他们是猃狁探子,似乎太过于武断。何况对这几个人的来路,目的全然不清楚,贸然上报说不定只会给自己,也给主政的召子穆带来无尽的麻烦------思忖良久,他终于决定按下这件事不表。 二百二十 名士风采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冰雪刚刚开始消融,一辆厚帘篷车飞出王城,穿过镐京长街向东边的商坊辚辚而来。 镐京作为西周王都,平日里迎来送往的列国诸侯权臣无数,自然酒肆林立,繁华远胜于其他列国都城。在城东云集的各家铺子中,商人酒肆可算是最知名的老店了,主事者是西迁入关中的殷商遗民。在武王克商之前,殷商之民以善经商而闻名,历经数代而不衰。 此店自穆王时代建立,数十年认真操持,已成了镐京最为显赫的大酒肆。随着周王朝渐渐立稳根基,关中日渐富庶安稳,贵族奢侈之风渐起,亦有不少列国士子云集于此,意图寻找门路出身。商人酒肆应时就景,专一开辟了面对游学士子服务的低金寓所坊区,还特设凤鸣台,供游学士人们切磋学问。一时之间,此处声名大噪,成为镐京夜市最惹眼的去处。 厚帘篷车辚辚驶进车马场,一个身裹白狐皮袍的华贵公子扶轼下车,在家老的陪同下融进了灯火煌煌的门厅。当此之时,凤鸣台的入夜论战才刚刚开始。 台上一人散发长须身材高大,一领毛色闪亮的黑皮裘敞着胸怀,显出里头火红的贴身锦袍,富丽堂皇又略显倨傲,若非沟壑纵横的黝黑面庞与火焰般炽热的目光流露出一种特有的沧桑之感,几乎任谁都会认定这是一个贵族公子。 “我乃雒邑士人荣夷是也!” 台上此人一开口,台下一排排就案的士子们立即中止了众嘴议论,目光一齐聚向三尺余高的宽阔木台。荣夷继续说道:“在下荣夷坐凤鸣台论战三日,未遇败我之人!若今日再独孤求败,某当出函谷关归去是也!” 台下自然有人不服,高声发难:“足下既如此看轻我王都士子,那么吾有一问!” “但说无妨。” “何种人有实无名?何种人无实有名?何种人无名无实?” “问得好!”台下一片鼓噪。 荣夷轻蔑一笑,叩着面前书案一字一顿清晰开口:“有实无名者,商贾是也。有财货积粟之实,而天下皆以其为贱,是故有其实而无其名也。无其实而有其名者,农夫是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暴背而耕,凿井而饮,终生有温饱之累!然则,天下皆以农为本,重农尚农,呼农夫为天,此乃无其实而有其名者也!” “那无名无实者何种人?”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无其名而又无其实者,当今周天子是也。”荣夷悠然一笑。 “《周礼》煌煌,荣子休得胡言!”有人陡然高声指斥。 “对呀,此乃王都,休得累及我等!”台下一片呼应。 “诸位,听某一言!”一位身穿华贵锦袍的中年男子立了起来,向四座一拱手:“吾乃酒肆主家商子是也,天下论战,若不涉政则无以见真章。何况我大周素有庶民论政之习统,《周礼》煌煌,却从不嵌人之口。诸位何惧之有?” “说得好!然身为周民,敢问荣夷先生据何说我王无名无实?”有人高声诘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这大周天下,遑论函谷关外,便是这关中王畿之地,天子完全掌控之土地又有几何?庶民百姓,是畏惧天子的更多?还是畏惧自己的封君的更多呢?”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有人惊呼一声:“此人如此胆大包天!裂土封君乃我大周立国执政之根基,莫非汝竟敢质疑于此乎?” “非也。”荣夷诡秘一笑:“《周礼》别嫡庶贵贱,分亲疏远近,以此为分封之根由。而周天下土地有限,王室子弟代代繁衍,如此分封下去,又有几多土地可封?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食古不化,不因循而变,终会动摇天下生民之根本。” 此一番话出口,台下士子纵是心里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是实情。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有人扯起嗓子反将一军:“你说的头头是道,莫非你有破解之策?” 荣夷傲然一笑:“通则变,变则通。此中奥曲非权柄在手者不可听,诸位见谅。”说完,目光似乎不在意地扫了角落里的那位白狐皮袍的贵公子,似有挑衅之意。 召伯虎却听不下去了,愤然起身,撩开白狐袍,举步昂昂向外走去。 荣夷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下退入后台,商子迎上前来,低声说道:“他竟然走了,看来召国公也不是什么心胸大度之人啊!”net 荣夷淡然一笑:“意料之中,某此番设论战擂台只为试探相国大人对改制之态度,看来他还是维护《周礼》的,毕竟是姬姓贵族嘛!就是不知周王的态度如何了------这样,我先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你在此地继续探听消息,尤其是关于那位少年天子的。” “诺,属下知道了。”商子躬身应了一声,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宫里隐约有些传闻,说天子对于井田侵地案的处置似有不满。觉得对那些幕后贵人们只是削减爵邑,太过了轻飘了。” “是吗?”荣夷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就是《周礼》,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哼!”一股怨愤的火焰在他的眼底燃起------ 马蹄沓沓车声辚辚,这辆罕见的大型篷车穿行在石板大道,透过茫茫夜色街边灯火一片片流云般掠过,马车平稳得觉察不出任何颠簸。 “密叔,”车厢内传出呼唤声:“明日且去探听一番,这个荣夷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会离开镐京?” “诺!”密叔应声,略觉愤然道:“此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如此妄议《周礼》,还诘难分封制?卫侯怎么会举荐这么狂妄的一个人为王师?若他真的当了太傅,真想不到大王会被他教成什么样子?” “是啊,幸好幸好------”车厢里传来召伯虎的喃喃低语。 二百二十一 傩师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夜深沉,姬胡凝望着窗外繁星点点的夜空,细长的双目满是凄然与迷离。他是个有抱负的少年君主,从即位那天起便立誓要重新振兴周室,哪怕不能像先祖武王那般赫赫扬扬,至少也要像曾祖穆王那般威振四方。可自己尚未亲政,便感受到此事有多么艰难。莫说自己,便是大权在握的召公虎,难道不是被各方力量牵制,动弹不得。 堂堂周王室,土地钱粮,兵甲利器,全都掌握在各方诸侯手中。便是在这王畿之内,各宗领主的力量加起来亦可与王室相当。如此情势,王朝如何实现中兴?猃狁若再来袭,如何挡敌? “大王,夜深了,奴婢伺候您安置了吧。”少己轻移莲步上前小声劝道。她的身份很尴尬,非奴非妾,姬胡尚未大婚亦不能册封位份,所以一直自称奴婢。 姬胡轻叹一声,正要说什么,却被内侍贾打断:“大王,嫡后娘娘有上表。” “什么事?没什么要紧的你便处置了吧。”姬胡十分不耐烦。 内侍贾眼神闪烁:“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应国那边传来消息,说二王子水土不服病了一场。娘娘放心不下,想在宫中祭神为二王子祀福。” “那就让太庙那边准备好了,你去办吧。”姬胡说完转身要走,内侍贾却奏道:“娘娘说,二王子身在荆汉,要按那边规矩请傩师入宫办仪式,方有效果。” “傩师?镐京有吗?” “有的,听说近来城里来了几个傩师,已为几家领主祭过神了。” 姬胡点点头,这点小事若是不应,回头传出去又该说自己苛待继母与庶弟了。他点点头:“你安排吧,底细查清楚。” “诺!” 暮色降临,姬多友领着一队校骑巡视到萱宁宫的宫门处。宫墙内没有传出往日动听悠扬的埙声,反而传出一阵奇怪的锣鼓敲击之声,有些杂乱无章,听起来十分怪异。一打听,原来是太后为给刚到应国做王监的二王子姬尚父请来的傩师正在作法。 姬多友不觉哑然失笑,心想:她怎么还相信这个?也难怪,那日听少己说的,荆汉一带比起祭祖,更崇敬鬼神,尚巫,看来此话当真。 “也难怪,我听说二王子刚到应国就病了,太后急得什么似的。这不,只能病急乱投医了。”季杰凑上来低声说道:“说来也怪,娘娘既然这般舍不得二王子,当初又为什么特意上表请求大王派他去做王监呢?留在身边不好么?” “你懂什么?”姬多友轻斥了一句:“父母爱子女,当为之计深远。以二王子的身份,留在王城总是尴尬,哪有出去逍遥?” 季杰挠挠脑袋,旋即做出一个恍悟的表情,令人忍俊不禁。 也不知怎的,这每日例行的巡视今夜怎么觉得格外漫长,姬多友只觉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这种不安感究竟来自何处,他也摸不着头脑,直到------ 一个半时辰后,他又带队巡回到萱宁宫门前,似乎法事已经结束,一个内侍正引着几名傩师出了宫门。蓦地,一个略显眼熟的背影映入姬多友眼帘中,那个高壮的汉子不是社火那日与他缠斗过的那个鬼面人吗?尽管没有看到真面目,可这样的身形在镐京并不多见啊! “站住!”他高喝一声,一挥手,众甲士将那一个内侍,三名傩师团团围了起来。 内侍不明所以,问道:“将军,这是太后娘娘特意请来作法的傩师,大王也是允准了的。请问司马这是何意?” “本将守卫宫城安全,所有人等出入都有权查问。你们,”他指着那几名戴着面具的傩师道:“仪式已结束,你们都把面具取下来。在王城之内出入,若不以真面目示人,何以自安?” 两个人把面具取了下来,姬多友可以肯定没见过。只有最高大粗壮的那个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一动不动地钉在那里,多友更加怀疑了,质问道:“你,为何不取下面具?” “将军容禀,”内侍上前解释道:“这傩师祈福有规矩的,他们作法只为驱除邪崇,以求事主平安。这驱除的邪崇是附着在主祭的傩师面具之上,需当着事主的面焚去这面具,才能祈愿平安。如今二王子远在应国,傩师需戴着这面具出关,千里奔赴,这一路之上都不能取下。一旦取下,则邪崇不得镇压,事主得祸。还望将军体谅。” “是吗?”多友盯着那人,虽然换了一个苍白脸血盆大口的面具,但这个人越看越像社火夜的那个鬼面人。他指着那人斥问道:“面具不能取,总能开口说话吧?难道你是个哑巴不成?” 他算定了此人不是荆汉人,一开口定会露馅,一只手已按住了腰间的天月剑,打定主意一旦对方有异动,立刻宝剑出鞘。 “司马这般咄咄逼人,所为何来?莫非是受人之命,专门针对本宫与二王子?”鄂姞突然出现在宫门槛内,脸色阴阴的,气咻咻的责问道。 见她脸色不善,一众人等全都跪了一地,姬多友翻身下马跪地请罪道:“娘娘请恕罪,末将护卫王城安全,此人不肯露真面目,又死不开口,实在可疑。职责所在,不得不盘问。” “职责所在?哼!”鄂姞一声冷笑:“二王子应国为监,小小年纪身赴千里之外,水土不服卧病在床,本宫为他祈福有何错?你竟要摘下傩师的面具,分明是要放出邪崇,让尚父不得痊愈,病死他乡?你的心好毒辣啊!不就是尚父在演武场时没给你留面子吗?你竟这样怀恨在心,挟私报复!到底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给别人当刀子?”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几乎是在喊了。夜色中的萱宁宫,本来静悄悄的,鄂姞的吵闹中夹着哭腔,远近可闻。 所有人看她突然间撒泼大闹,一时没了主意,只得跪着不敢动。鄂姞气焰越发盛了,骂道:“你们这帮人从来不把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成日的明里暗里的欺负我,当我不晓得么?------” 她越说越气,夺过一名校骑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向姬多友打来。季杰急了,跪着挪到多友身侧,说道:“娘娘,司马毕竟是大王亲封的中大夫,奴才替他受娘娘的鞭子吧。” 鄂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想吃我的鞭子,你还不配,我这鞭子,还就是要和大王亲封的中大夫说说话。” 抽了大约二十多鞭,鄂姞像是累了,将鞭子掷在地上,说道:“回宫。” 姬多友推开来搀扶的季杰,四下里一张望,哪里还有那三个傩师的身影?他愤怒地回头望着萱宁宫的门匾,既是气愤又是疑惑,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二百二十二 死鼠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两天来,姬多友一直躺在宫门的区庐里没有回府,这顿鞭子挨得不轻,多亏季杰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地细心照料,这才好得快了。 季杰说:“将军,您挨打的时候我真替你悬心,生怕你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一怒之下将鞭子夺过来,回抽太后娘娘,那可就糟了!” 多友笑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趴在炕上,想着心事。 到了晚间,召伯虎才得空来瞧多友。他坐在炕边,仔细瞧了瞧多友的伤势,这才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皮外伤,挨了娘娘的一顿粉鞭,也是幸事啊。”见多友似乎不解其意,才正色说道:“子良,我可是提醒过你要离太后远一些的,你偏不放在心上。唉!祸兮福之所倚,你经此一厄,外头的风言风语可算是平息了。但愿大王今后也会忘记------” 多友心中猛然一动:莫非她是故意鞭打我的?或许此事只是巧合,那个傩师与社火夜那晚的鬼面人并非同一人,是我太多心了?------ 夜半时分,萱宁宫内寝殿外,突然传来宫女的一声惊叫:“啊——” 当值的掌宫女官叔妘急急奔过来,怒斥门外的那个吓得瘫软在地的小宫女道:“轻些,娘娘才刚睡着,你在鬼叫些什么?” 小宫女直着双目,指着廊檐下一个地方捂着嘴不敢说话,眼中满是恐惧。叔妘一面喝斥一面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只大老鼠从幽暗深处溜出来,身子摇摇晃晃,皮毛全湿了。老鼠停下来,似乎要保持平衡,随即向前方跑来,又停了下来,原地打了个转儿,轻轻叫了一声,最终倒地,从半张的嘴里咯出血来。 叔妘瞧了它半晌,转头对小宫女道:“不就是一只死老鼠么?哪个宫里没有?大惊小怪,叫个内侍官过来收拾一下。明早惊着娘娘,仔细你们的皮。” 教训完小宫女,叔妘转身关上内寝殿的大门,脑中不断闪现那只老鼠咯出的血,不由干呕了一声。里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死了么?”话不多,却流露出末世的悲凉。 “禀娘娘,它死了。”叔妘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刚才那只老鼠死前的模样。 鄂姞冷哼一声:“以后,这样的事见多了,他们就会见怪不怪了,也顾不上害怕了。” 姬多友走进区庐,也就是值班骑校歇息的小院子时,四五个军士正笑成一团,一个军士手里牵了一只老鼠,正绕着院子跑,旁边还有人大喊:“谁去弄点火油来,咱们烧死它!” 慢慢地,喧闹嘈杂的院子静了下来,几个军士垂手肃立,脸上现出惊惧惶恐之色。那牵老鼠的军士低着头,兀自在跑,口中嘀咕着:“快,快,看看我的宝马良驹------” 经过姬多友身边时,他还随手一推,喊道:“你怎么站这儿?挡道,一边看着去------” 话未说完,已瞥见了多友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登时吓得脸色发白,手一松,那老鼠带着身上的绳索,“哧溜”一下跑向墙角,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那军士吓得一哆嗦,一撩衣襟,跑在了多友面前,小声道:“小人知错了,但司马责罚小人之前,可否容我解说几句?”他不等多友开口便道:“原是近几日萱宁宫内老鼠突然多了起来,扰得娘娘半夜里都睡不安稳。昨日巡逻之时,叔妘姐姐叫住小的们,让帮忙进宫捉老鼠,好让太后娘娘夜里得个安睡不是。小的们这才设计捉了这只老鼠,用绳子捆了,游宫示众,好叫其他老鼠不敢再打搅娘娘的安眠。” 听了他这能“表白”,众人都在肚子里偷笑,只是碍着多友的面不敢放声。季杰却忍不住,捏着鼻子仍是笑了出来。多友回头瞪了他一眼,记挂的却是另一件事:“萱宁宫在闹老鼠?怎么从未听说过?” “这------许是娘娘怕打扰他人,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 “走!”姬多友大手一挥:“去萱宁宫看看!” 转过宫墙的拐角,已能望见萱宁宫的门匾了。忽然季杰感觉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抬脚一看,居然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死老鼠。季杰“呸”了一声,急忙跳了开去,在道旁沙石上不停地蹭着鞋底。姬多友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真是晦气,踩着一只死老鼠。定是那些内侍从宫墙内扔出来的,见着这东西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太恶心了。” 多友“哼”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只见季杰睁大了眼睛,手指前方,惊叫道:“那边还有两只,怎么这么多啊?” 多友心中一惊,凝神看去,果然见前面不远处另有两只死鼠,尸身干瘪,如同两片干枯了的树叶,半露于枯叶之外,显也死去多时了。 多友面色凝重,仔细看了一会儿,说道:“季杰,叫弟兄们再找找,看看附近还有没有这东西?” 大家一找之下心中更奇,在不过二三十米长的宫巷两侧,竟然发现了三十余只死鼠!这些鼠尸像被擀过的饼子一般,只剩了薄薄的一层贴于地上,不用心寻找,当真令人不易发觉。 季杰皱眉说:“天啊!这萱宁宫里到底有多少老鼠啊?这------要不要向上头禀报?” 多友摆摆手:“子穆国事繁忙,这点事本不该让他操心的。咱们先去求见太后,看看萱宁宫内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再说。” 出乎意料的是,鄂姞并不肯出面,只是打发身边女官叔妘出来接待。 只听多友问道:“宫中的老鼠是什么时候多起来的?” “这------”叔妘目光闪烁:“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昨日夜里,有小姐妹的脚趾头都被老鼠咬了一口,我的袜子也被这些孽障们咬坏了,从前这都是没有的事。今儿一早,我还在院子里看到两只老鼠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因此气不过才让郎官们进宫帮忙捉老鼠的------” “宫墙外有三十多只死老鼠,尸身已干,至少死了六七日了。你知道么?” “啊——”叔妘愤愤:“这些奴才偷懒,之前捉到老鼠叫他们处置埋了,他们就这么往墙外一扔了事。看我不好好处罚这些懒货!” 多友高声诘问道:“你不是说这两天才闹老鼠的吗?怎么这么多死老鼠尸身都是干的?” “这------将军容禀,奴婢终日伺候娘娘,院里的事不太清楚。娘娘身边,确实是这两日才看到老鼠的。” 语意周详,分明是有准备的,多友也只能无奈地摇头了。 二百二十三 萱宁不宁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萱宁宫毕竟是太后寝宫,鄂姞露个面都不肯,自然不可能让姬多友进来查看鼠患状况。多友无奈,只得悻悻而归。季杰十分不解:“将军,咱们是护卫宫城的。既然太后无事,咱们依着她便是了,再不济亦可报召国公,将军何需如此自难?” “你知道什么?”姬多友喝斥道:“子穆日理万机,王朝的千般重担都压在他身上。此事初现端倪,尚不知就里,我怎好冒冒失失就上报?何况------”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依着宫巷内发现的那三十多只老鼠已成干尸状来看,萱宁宫闹老鼠至少有半个多月了,恰恰是那三个傩师入宫作法的时候,而当夜鄂姞不惜鞭打自己来阻止对那三人的盘查,莫非此中有门道?------ 正思忖着,忽然听到从萱宁宫后院里传来一阵悠悠的埙声,季杰饶有兴致地听了一阵,点头道:“闹老鼠这般厉害了,是谁还有如此雅兴------这埙吹得不错啊,依我看,不亚于宫中乐师------” 多友低下头,神情微显落寞,说道:“是太后娘娘吹的------我从前听过,她已多日不吹了------” 季杰听了良久,轻声说道:“这仿佛是关中的歌------‘穴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交。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遂。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娘娘,这是思念先王了么?” 多友静静地听着那乐音,似乎有感于心:“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歌亦有思,哭也有怀,当真动人心魄------”他举目向天,轻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自言自语道:“娘娘这是在和谁告别么?” 忽地,他猛一转身,面色铁青:“此事必须上报!” 他变脸得如此之快,季杰反应不过来,遂问道:“是去找召国公么?” “不,去找王城令内侍贾大人,现在就去。” 伺候了两代周王的内侍贾很早就发现了姬胡的与众不同之处。与大多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姬姓贵族子弟不同,姬胡自幼最喜好的无非两样,读书与练剑,从不歇手。性子我行我素,强毅坚直,自做太子时起,便在宫外置了一处猎户庄院,作为每年春秋季专心修习的住所。如今正是春季,周王不在宫中,所以内侍贾得了萱宁宫鼠患频仍的消息后,未免有些庆幸——至少可在天子不在的情形下,独立处理此事。 饶是他历经两朝见多识广,走进了萱宁宫的大门,还是吓了一大跳。 门槛外头三只死鼠正被撂在那里。老鼠浑身是血,估计是用铜鼠夹子捕杀的。一个小内侍正拎着另一只死鼠的爪子,准备扔在一起,嘴里还在嘟嘟哝哝地抱怨着什么。一抬头看见内侍贾铁青的脸,吓得匍伏在地:“王城令大人,小人不知大人来到,多有冒犯,请大人恕罪!” 内侍贾又惊又怒:“这些老鼠都是你夹死的?” “是啊,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宫中的老鼠越来越多,搅得娘娘夜里睡不安稳。叔妘姐姐命小的们捉鼠,捉到十只就可以去她那里讨赏。小人这捉的还不算多,您瞧那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内侍贾看到从门槛到正殿的石板道上,至少有十二只死鼠被扔在烂菜叶和肮脏的破布片中间。小内侍尴尬地笑笑:“这不,大家都忙着捉鼠,也没心思做别的事了------” 内侍贾强忍住涌上喉头的恶心,让小内侍在前头带路,绕着各个宫房走了一圈,越走越心惊肉跳。通往正殿的台阶上,十来只老鼠死在那里。正殿前原本用来扫落叶的铜簸箩全丢满了死耗子,每一座建筑旁的阴沟里一长串排着的都是死老鼠------- 那个小内侍是个多话的,不停地唠叨着:“大人,这些老鼠前些日子还只是三三两两地在宫里窜来窜去,这两日便开始成批地出洞,然后死在外头。它们从地窖里,阴沟里爬出来,列成长队,晃晃悠悠来到日光下,宫灯下,原地打着转儿,然后死在小的们面前------” 不需要他解说,内侍贾走到哪里,都能清晰地听见老鼠们垂死的轻微叫声。死鼠堆在阴沟里,尖嘴巴边还挂着血丝,有的被泡得胀起来,开始腐烂;还有的躯体僵硬,胡须仍然翘着。在院子里也能看到三五成堆的死鼠,走着走着,不时有身边的内侍发出惊叫,因为他们感觉踩到了刚死不久,还有弹性的小动物尸体。篳趣閣 整个萱宁宫就像长满了疖子,体内积满了脓血,现在这脓血要排出来了。 “够了,不要再走下去了。”内侍贾只觉腿发软,一只胳膊撑着道旁的榉树,另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以帮助咽下已涌至喉管处的恶心。这事决非吉兆,直觉告诉他,处置不好或者会有大祸! 他定了定神,思索了一番,女官叔妘早已闻讯赶来,盈盈下拜,等候吩咐。 本来内侍贾还要盘问一番,可眼前这番情景,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况与令人作呕的味道让他实在不想再呆下去。他无奈而厌恶地摆摆手:“自今日起,你们捉到的死鼠都必须用猛火油焚尽,再将灰烬就地掩埋。萱宁宫所有宫女内侍,不得迈出宫门一步。至于太后娘娘要不要迁宫么------”他沉吟片刻道:“兹事体大,需等大王回宫,再行处置。” “诺!”叔妘款款一应:“奴婢等谨遵王城令大人之令!” 走出萱宁宫,内侍贾迎着黄昏的幽幽清风,深深地狠吸了一大口,转身吩咐身边的徒弟祁仲:“去少府领二百斤猛火油,递入萱宁宫听用。另外,跟王城司马大人说一声,自今日起,不许萱宁宫任何人进出。请他加派人手看护,萱宁宫自此封闭,任何人不得靠近宫墙三丈内。” “师父,那若是太后要出去呢?”祁仲轻声问道。 “太后?”内侍贾冷哼一声:“什么太后?不是亲娘,不是后娘,也不是养娘,她算哪门子的太后?先一并关着,不要理会她,一切待大王回来再处置吧。” “诺!” 二百二十四 怪病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萱宁宫后寝殿,鄂姞躺在榻上,帐幔外面又加挂了一层珠帘,那珠帘由上千颗大大小小的珍珠串成,珠随风动,光华耀眼,鸣如珩佩之声。 叔妘在珠帘外跪得远远的,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小心翼翼地对主子诉说着好容易探听来的消息。萱宁宫如今形同禁足,只能从门口换防的守卫和送配给的宫人那里打探得只言片语,着实不易。 宫墙外隐约传来一声猫叫,叔妘低声道:“娘娘,那内侍贾果然老辣。他那日离开萱宁宫,马上派人进山捉来了三十多只野猫,投放于宫中灭鼠。特别在萱宁宫四周,整日猫叫不止,要不了几日,这王宫中的老鼠就没多少只了。如此这般-----”她抬眼看了看珠帘,鄂姞依旧一动不动,她只好接着说下去:“再说,大王并不在宫中,娘娘这般折腾,正主儿不在,又有何用?”net “哼!”鄂姞冷哼一声:“他们防得了老鼠,防不住跳蚤。至于大王么,舍不着孩子套不住狼,光是几个宫人得病,哪里唤得动他回宫?放心,我自有办法。” “娘娘------”叔妘有些哽咽:“您这样做,值得吗?” 珠帘内传来一声悠悠长叹:“值得如何,不值得又如何?顶着这个太后的虚名,身不由己地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我意已决,明日你便上报太医署,就说我也病了。” “诺!”叔妘含泪而出。 相比于上一回在萱宁宫门前看到的鼠患成灾的情形,这一回内侍贾和多友只看到死一般的寂静,老鼠停止侵扰了。二人跟着值守太医来到内侍们居住的小院内,进入到最靠里的一间小屋,屋中漆黑一团,季杰点亮一盏油灯,借着火光望去,但见一铺大炕上并排躺了四个人,各人身上都捂了几层棉被,犹自瑟瑟发抖。 见有人来了,睡在最外侧的一个人将半个身子探到炕外,一只手按住腹部,另一只手搂着脖子,兀自呕吐不止,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口口地吐出浅红色的胆汁。因为长时间的用力呕吐,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重又倒回了炕上。 内侍贾借着灯光看清了那人的脸,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那日在萱宁宫遇到的那个小内侍吗?才几日功夫,怎的病成这个样子? 太医撩开那人的衣裳,他的脖颈和四肢都肿了起来,肋侧两块浅色黑斑扩得很大,不住地对太医哀诉他的内脏有多么疼痛:“火烧火燎的,从里边烧我。” 小内侍煤烟色的嘴唇,说起话已非常吃力,因为疼痛甚至从眼中漾出了泪水。太医拿出银针挑动他身体的脓肿处,用火油烧灼,小内侍号叫着:“噢!太疼了!” 可遍布他脖颈和四肢的肿胀却不曾消失,摸着跟木头一样坚硬。内侍贾看得浑身发冷,拉着姬多友出了那间屋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怪道我听宫中老人说过,老鼠这东西是可以传疫病给人的,看来是跑不了了。司马大人,为防万一,您手下守卫萱宁宫的军士自今日起都不得出宫,只能住宿于区庐。每四人一队,各自起灶做饭,各队军士不得相互走动,决不能让这病在宫中蔓延。如何?” 饶是姬多友见多识广,方才那一幕也看得他心惊胆战,赶紧应声道:“一切听从王城令的安排。” 过不多会,太医从里头出来,神情沮丧地摇了摇头:“死了一个,剩下三个看样子也活不过今晚了。” “死了么?”不知何时来到屋前的叔妘带着哭腔问着太医:“一点希望都没了吗?” “是的,他死了。”太医说道。 内侍贾对叔妘喝斥道:“你是萱宁宫女官,哭什么?你都乱了方寸,你叫这满宫之人依靠谁?还不派人处置尸体?” 不一会儿,两名蒙面内侍将一具尸身抬了出来。那个小内侍满嘴生了蕈状赘生物,脸色铁青,嘴唇蜡黄,眼皮则呈铜灰色。他被疽肿折磨得蜷成一团,整个身体似乎都被担架包裹住了------ 只看了一眼,所有人都不敢再看了。只有内侍贾尚算稳定,不住地嘱咐着:“记住,若有宫人再死于这怪病,马上挖坑就地掩埋。和病人接触过的人要单独居一间屋,使用器物也要分开------”说着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诧异地盯着叔妘:“你怎么忽然来这屋了?”照理说,应该对这地方避之唯恐不及才对嘛! 不问还好,这一问叔妘马上反应过来,跪地哭请道:“王城令大人,奴婢是来禀报,太后娘娘也病了!恳请王城令大人速速上报,晚了,娘娘的病可就耽误了!” “什么?”姬多友与内侍贾异口同声地问道,二人迅速对望一眼。还是多友忍不住问道:“娘娘有何症状?” “奴婢不知啊。” “大胆婢子,你是娘娘身旁的贴身女官,你不知晓,莫非你眼看宫中内侍症状,心生忌惮,故意怠慢主子?”内侍贾怒斥道。 叔妘卖力叩头道:“奴婢哪里敢啊?娘娘但有半点差池,依规矩我等身边宫人也是要陪着下世的,我等何敢怠慢?只是娘娘昨日感觉不舒服后,便将我等侍候之人全部打发出殿,不许我等靠近。奴婢只知昨日娘娘高热不退,自那以后便再未进过食,其余状况实在不知啊。娘娘还不让奴婢上报,可奴婢眼看宫中情状不好,听说王城令大人来了,不敢不报啊!” 内侍贾顿觉手中握了个火炭,鄂姞虽说与周王不和,可在外臣诸侯面前也是表面一团和气。现今二王子已被出派应国为王监,外头隐约传言少年天子容不下异母幼弟,话已经很难听了。若是鄂姞也这般不明不白病死,那流言纷纷,如何抵挡得住?此事非自己一个王城令能担得起,必须上报了。 “请王城令大人去看看娘娘的情况吧!”叔妘不住叩头相请,内侍贾却迟疑了,自己陪着太医过去么?这病的厉害是见识过了,男女尊卑有别,太医可以隔帕诊脉,自己一个宦官,万一太后有什么状况,自己还不得贴身伺候着? 踌躇间,多友朗声解围:“王城令大人宫务繁忙,还要向召国公禀报,还是由末将陪同太医前往吧。” 二百二十五 危情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厚重的帷帐外,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将两根手指从丝帛上挪开,忧心忡忡地留下一句:“异邪入体,脉象悬浮。老奴需回太医署与众同僚商议后才能开出方子,请娘娘稍待。”便逃也似的离开这座被惊惶所笼罩着的宫殿。 多友一直守候在殿门外,能清楚听见里头的动静,看着老太医远去的背影,他无奈地长吁一口气。正要抬脚离去,却被叔妘叫住了:“司马大人,娘娘唤您进殿。” 多友一怔,此事似有些逾矩,但他委实牵挂鄂姞的病情,不由自主地迈进了门槛。 春日的微风穿堂而过,扑在珠帘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衬得殿内更是幽静。多友冲着帘内跪拜行礼:“臣姬多友见过娘娘,望娘娘早日玉体痊愈,则我大周幸甚,大王幸甚!” 帘内发出幽幽一声长叹:“这话怕是说反了,也罢!司马大人身上的鞭伤可痊愈了?” 多友一愣,心中蓦地涌过一股暖流:“多谢娘娘挂怀,本就是皮外伤,无甚要紧的。虽说那二十鞭子挨得确实冤枉,但娘娘本是好意,以此换取流言平息。臣所得远远大于所失。一直没有机会向娘娘谢恩,娘娘的情,臣心里知道。” 鄂姞似有些诧异:“你------竟然懂得?唉,我那继子,人小鬼大,为人刚愎而凌厉,他忌惮我,我也是不得不防啊!” 听她语中不尽凄凉之意,多友听得心塞,忍不住追问道:“娘娘,臣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 “娘娘,萱宁宫中鼠患成灾,还有这两日的疫病,是否------与当日那三个傩师有关?”多友迟疑地问道。 鄂姞的身形隐在珠帘之中,影影绰绰的,她慢慢地坐起身,叔妘想要过去扶她,却被她挥手斥去:“你就在原地候着,谁也不要过来,我这病厉害着呢------把窗子和门都打开,让风吹着------叔妘你到门外候着,任谁也不许靠近,我不想有人打扰。” 眼见左近无人,鄂姞这才开口:“姬多友,你之为人锋芒毕露,卓然不群,有如野马一般,风华绝世又难以驾驭,从不肯驯驯顺顺做人手中之器具------如此这般,怎能在这污浊的朝堂独善其身?你太聪明了,需知难得糊涂,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娘娘所讲,臣何尝不明白?”多友忍不住驳斥道:“但臣方才眼看那个小内侍死前的惨状,实在不敢赘言。前几日还活蹦乱跳捉着老鼠,这才几天,便全身黑斑肿胀,内脏灼烧而死,臣委实不能想象若娘娘得了这病,结果会怎样?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果与那三个傩师有关,臣遍寻猃狁草原,也要为娘娘找得对症之方。” 鄂姞仿佛有些不知所措,隔着珠帘,多友看见她的双肩一抖一抖,嗫嚅着问道:“娘娘,您哭了么?” 鄂姞良久才平息心绪:“你怎知那几个傩师是猃狁人?莫非你能掐会算?” “非也。臣在社火那夜出宫,曾于长街上与其中一人交过手,从衣饰习俗上看应是来自猃狁,而非荆汉。这只是臣的推测,不想娘娘坦白告知,臣惭愧。” 隔着珠帘,多友看不到鄂姞脸上的表情,只觉她陡然坐直了身子,显见是吃了一惊。半晌,她才重新躺下,淡淡地说道:“子良司马,你太聪明了。聪明当然好,但太聪明了就并非好事。尤其是——你的聪明还处处显露出来。人家表面上对你又敬又怕,暗地里却会小心翼翼地提防你,处心积虑地对付你。一个人要是成了众矢之的,不论多高的本事也应付不来。你记住我这句话,若是你能收敛锋芒,磨平梭角,他日必为军锋之冠,谁也比不上你。若是你凡事都要辨个清楚明白,不愿屈就权贵,不肯受人摆布,那结果就难说了------” “多谢娘娘提点,友谨记在心。”多友抬头道:“娘娘还没告诉我,为何要请那几个猃狁假傩师进宫,娘娘是否早就知道他们与萱宁宫鼠患有关?” “看来司马大人还是没听懂本宫的话。”鄂姞一声冷笑:“此事深不可测,非汝所能窥视。行了,我累了,司马大人退下吧。” “娘娘,”姬多友急了:“这病非同小可,娘娘不肯告知在下,是不相信在下,还是被人所胁迫?娘娘不可把自己的性命等闲视之啊------” “够了!”鄂姞怒斥道:“我的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你是何人?凭什么插手本宫之事?退下!” 多友无奈远去,叔妘悄无声息地走近,讪笑着上前:“娘娘,此人已窥知端倪,若让他这般离去,事必有泄。趁他还未走远,不如------” 鄂姞冷冷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我的事?” 叔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强忍着,说道:“您是娘娘,是太后,您要见谁,说些什么,我一个做奴才的,自然管不着------不过,奴婢仍要给娘娘提个醒,您千万别忘了鄂侯送您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不管您想不想听,奴婢都得劝您一句,若不顾着私情,坏了母国的大事,我们可就------” 鄂姞眼光一寒,猛然回手,重重打了叔妘一记耳光,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和谁有私情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说我坏了大事?好啊,我不得先王宠,不得新王敬,连你这样的奴婢也敢在我头上指手画脚作威作福了------好好好,枉我还处处保全你,看来不必了!” 她伸出手来上下摆弄着,手背上一个鲜红的鼠咬痕触目惊心,叔妘顿时瘫软在地,心中一片冰凉。只听见鄂姞的声音依旧在说着:“反正我死了,依例你也得殉葬的,与其等到那时候,不如现在随我去了吧!怎么,不甘心?” 叔妘低下头,捂着被抽得通红的右脸,悄没声地跪了,说道:“娘娘息怒,奴婢自入宫始,这条命便不是自己的了,娘娘想拿去,就尽管拿去好了。只要是对鄂侯好,奴婢就是被寸寸凌迟,亦是甘心的。” 鄂姞悠然长叹道:“这般死心塌地,看来我哥哥没少在你身上下功夫。也罢,我做事自有分寸。” 二百二十六 禁地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召公府作为独揽政局的丞相居住与办公一体的所在,自然是整个周王朝最忙碌的地方。它座落于宫城的西侧,七进官邸,属官官署应有尽有,后苑园林一应俱全,和王城一般的前殿后园的格局。 姬多友骑着黄骠马来到府门前,便见风灯明亮,各色吏员穿梭般出出进进,车马场也是满荡荡没有空位,不觉大是惊讶,便转而绕道后门进府。 从后院一路前行,后三进院落一片寂静,廊道转角连一盏风灯都没有。将近府邸中段的国事堂,领道的老仆便示意停步,自己要去通禀。多友却摇了摇头,径自向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只有季杰一人匆匆跟了上来。 国事堂是相府第三进庭院的公务大堂,形制便如一座小型宫殿,前有六级宽阶;庭院两侧便是属员官署,中央是传送政令的谒者亭。亭外一车一马,随时准备将国事堂用过印的政令传送出去。在整个相府,这第三进庭院便是中枢所在。 此时已近二更,庭院中的每间官署却都是灯火煌煌大门洞开,遥遥看去,吏员们不是埋头书案便是匆匆进出,连谒者亭都是灯火通明驭手在车,一副待命出发的模样。 姬多友脚步匆匆,心下却是疑惑:这般忙碌,莫非宫中疫病有了突兀?别是太后------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此时的召伯虎,正在六级宽阶上的大厅内反复踱着步子思忖着,站在一侧的内侍贾不敢抬头,许是怕相爷晃来晃去的身影会晃花自己的眼。 听了内侍贾的报告,召伯虎敏锐地察觉到此事不一般。这疫病来得蹊跷,假若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么周天子无疑是最后的目标。可鄂姞毕竟与周厉王有继母子的名义,若是她病死于萱宁宫,而天子却仍在镐京城外郊游野猎,这名声可就难听了!该怎么办呢? 毕竟是镐京王城内首屈一指的智者,思忖一番后,召伯虎有了主意:“速派人前往猎户庄院告知大王,请他急速回宫。但大王回来后,你将他引到太庙,对外就说为太后祈福告祷,便在那里住下。一应日用器物你来打点。” 内侍贾只觉眼前一亮:妙啊!大王为继母祈福而居于太庙,万一这病真的传人的话,亦可免于蔓延之祸,真是高啊!他恨不能击节赞叹了,自是应声而去。 内侍贾匆匆而去,出大厅时差点没和姬多友撞个满怀,也来不及说告罪了,便急匆匆向谒者亭奔去。 召伯虎转身看到了多友,俊逸的面庞上漾开笑容,迎上去问道:“子良,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我还要问你呢,这么晚了,你这相府出出进进的,瞎忙些什么?” “没办法,启耕大典要启动,各地春播开始,事情多着呢。对了,听内侍贾大人说,你去了萱宁宫,太后怎么样?”召伯虎关切地问道。 姬多友摇了摇头:“我没有见到她,隔着帘子也看不见面色。依太医的话,怕是很不妙,这病发展得快,得赶紧找到对症之方啊!”他抬头瞟了好友一眼,迟疑着说道:“那个------我怀疑这事,跟猃狁人有关系!” “什么?”召伯虎一惊:“此话怎讲?”若是猃狁的阴谋,就当更加警惕了。 “社火夜那晚,我在长街上和几个据称是荆汉傩师的人争斗了一番,一时不察被他们溜了。但那些人全都在左耳上穿了铜环,这是猃狁人的风俗。后来,太后在萱宁宫请的那几个傩师,我远远看着似乎就是社火夜的那几个人。这事------我并不确定,所以也没敢对你说。”多友也觉十分懊悔。 召伯虎皱着眉头,摆了摆手:“无所凭依之事,怪不得你。只是,若真是猃狁人的阴谋,可就糟糕了。上一回,他们故意从边塞传入马瘟,致我西六师损失一半的战马,至今都无法补齐。若这回染疫针对的是人,那可就------”他猛地转身,直视着多友:“说吧,你有何对策?” 多友的喉咙动了动,有些艰难地吐口道:“我,我想见屠格,解铃还须系铃人。若真是猃狁人传过来的,他身为王子,或许知道破解之道。事急,太后病情,可是拖不起的。” “不行!”召伯虎愤然甩袖:“我早就提醒过你离那个女人远一些,如今大王好容易把演武那天的事淡忘,你又跳出来自惹麻烦。此女染指先王后之死,心怀叵测,若此事果然是她与猃狁勾结行事,其谋深不可测,你岂能自入其彀中?” “阿虎!”多友也急了:“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是此病来势汹汹,虽然内侍贾大人用野猫将宫中老鼠几乎消灭殆尽,可焉知没有余孽?再说萱宁宫那些宫女内侍也是人命啊,若屠格所言真能救下他们的性命,岂不是功德一件?” 召伯虎思忖一番后应道:“我可以自去问屠格,你不许插手,亦不可知其关押所在。” “不行!我必须和你一道去!”多友断然:“屠格与我有八拜之交,他若不信我,更不会信你。只有我去,他才有可能告知一切。” “唉!”召伯虎长叹一声:“好吧,你若一定要去,便要依着我的规矩来。” “没问题。”多友十分爽快地答应道。 雄鸡高唱天色发白,一辆黑篷车辚辚离开了召公府。 车厢内,姬多友想透过蒙眼的玄色锦布看看外头,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愤愤地扭了扭胳膊,手腕处束着的牛皮令他的双手动弹不得------ “司马大人,您可莫乱动。这生牛皮,越动越束缚得紧,小的也不想伤到您啊!”一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嗓音在厢内响起。 “是密叔吗?”姬多友听出来了,忍不住抱怨道:“你们相爷是怎么想的?蒙眼就算了,还要把我绑起来?就这么对我放心不下么?” “国公爷也是为了大人好,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猃狁王子身份尴尬,为各方势力所瞩目,相爷也是为了不给大人惹麻烦。大人不知道屠格王子关押的所在,将来也省去许多关碍么!老奴这么多年冷眼观之,相爷是真的把大人当知己的,才如此上心!” “呸!他算哪门子的知己,这么对我!”说是这么说,多友心境平复了不少,嘟哝道:“什么了不得的禁地?这般怕人知晓?” “这个,大人就莫要为难老奴了!便是刀架在脖子上,老奴也不能吐口一字的。”密叔话语谦恭却无比坚定。 二百二十七 鼠蛊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渭水北岸,林木葱茏覆盖旷野,绵延数十里莽莽苍苍。柳絮漫天飞舞,白莹莹恍如飞雪飘洒绿林,令人心醉不知天上人间。马队渐入森林深处,时有短而直的灰白色屋顶隐隐显现城堡气象,荒莽中颇显几分神秘。走马片刻,遥见一处林中高地耸立着一座白石筑成的城堡,一圈有城楼垛口的白石城墙,粗简厚重而又雄峻异常。高地坡前矗立着一道丈余高的石柱,上刻三个半大红字——怀子台。 当年周文王姬昌被商纣囚于羡里,长子伯邑考得罪了宠妃苏妲己,被纣王赐死并制成肉饼,送给其父姬昌食用。文王脱险后,为怀念自己无辜惨死的长子,在渭水之阳修建高台为子招魂。之后经历代周王扩建维护,终有如今的规模,成为一座夏日避暑之离宫。 不过这一切,被反绑双手蒙住双眼的姬多友是完全不能知晓的。屠格囚于此处,是周王室严格对外保密的最高机密,除周厉王姬胡与召公穆,以及经手的内侍贾之外,并无第四人知晓。看守此地的卫士,亦不知此处软禁的是何人。 召伯虎下车一挥手,早有卫士飞步走到一棵枝杈虬张的古老大树后,推下了一枚合抱圆石。随着一阵幽深的地雷隆隆滚动声,巨大厚重的城堡石门轧轧开启。随之门内哄然众声:“恭迎相爷!”城堡前却了无人迹。 这到底是个什么所在?多友正在思忖着,忽然被一双胳膊托了起来,支撑着下了车,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七拐八弯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见召伯虎的声音说道:“就到这里,好了!” 姬多友只觉胳膊一松,前头又有人揭下自己的蒙眼布,耳听得密叔的声音:“子良将军,得罪了!” 姬多友眯缝着眼,花了好长时间来适应光线的变化。这才看见自己处于一座仿佛是大户人家别院的所在,院子收拾得十分整饬,中间一条石子铺就的甬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松树,郁郁葱葱,青翠可爱。看到此情景,多友稍觉宽心,看样子屠格虽失去自由,但生活待遇仿佛不差。 “吱呀”一声,正屋的门开了,门口一个人身披麻衣,胡子留得老长,头发披散着,将脸遮盖了,正盘膝危坐闭目养神。多友询问地望了召伯虎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他就是屠格。” 听到召伯虎的声音,屠格猛地转过身来,拜伏在地,口称:“罪臣拜见召国公。” “不必了,屠格,今日有位老朋友前来看你。”召伯虎一闪身,姬多友疾奔向前,屠格大吃一惊:“多友大哥,你怎么来这里了?” “兄弟------”多友看着他胡须满脸,散发无状的样子,不觉鼻酸:“你怎的连胡子都不刮一下?你比我还小四五岁呢,还不到加冠之龄,竟看起来这般老相?可是此处守卫怠慢于你?” 屠格瞟了丈把外的召伯虎一眼,说道:“不怪他们------我不过是个阶下之囚,他们待我已算是尽心的了------世态炎凉,人情本就如此------”他摇摇头,转移了话题:“大哥此来,可是有何要事?” 多友踌躇了,这该从何说起呢?召伯虎却一拱手道:“屠格王子,你们义兄弟讲话,某本不该在场,但事关国要,虎不敢不听。王子生长于草原之上,可曾见过或亲历过老鼠传播的瘟疫?” “老鼠?”屠格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的神色:“在我们猃狁,若是有人在草原上见到了死老鼠,这个人是一定要死的。在他死之前还要设法告知全族迁徙,便是自己不死,族人也会将他当做妖孽活活烧死,没人敢再留他。因为------那疫病便是由老鼠带来的------有些得了疫病的老鼠会死,有些却不会,一旦被它们沾染上了,用不上一个月,一族的人便都会死光。所以猃狁的巫师每到春天,都会日夜作法,祈求瘟神远离。巫师行的法我们叫它‘鼠蛊’。” 多友与召伯虎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齐声问道:“一个月全族死光?”二人对视一眼,又齐问道:“真有这么厉害?” “你们不相信?”屠格仿佛有些生气:“你们知道我本来有几个成年兄长的,除了一人战死,另外两位兄长都是死于疫病的。父王曾两次在王账内设坛作法招鼠蛊,我都是亲眼看见的------” “王子,”召伯虎思索了一番,直问道:“你们猃狁屡遭疫病,除了请蛊师作法,就没有别的法子医病了吗?” “这------”屠格意味深长地看了多友一眼:“我们戎人自幼生长于草原,从会走路时便会骑马,从不与药石打交道。得了病,除了请巫师作法,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召伯虎长吁一口气:“如此,便别无他法了。” “大哥,莫非------这疫病在镐京出现了?”屠格试探着问道,多友不及回答,召伯虎打断道:“此乃我大周内政,不劳王子费心了。今日多有叨扰,请王子早些歇息吧。” “且慢。”屠格拉住多友的袖子,从怀中掏出一物问道:“大哥,可还记得此物?” 多友定睛一看,顿觉眼熟,这不是那年在祁连山遇见猃狁王父子时,敖兴在篝火边吹奏过的胡笳吗?遂点点头:“兄弟,我记得。” 屠格盯着胡笳,爱惜地看了一番,说道:“其实当时我父王便想将这胡笳赠予你的,只是------漆之战前夕,父王亲将此笳交给我,说有机会再见到大哥,便留下此笳与大哥做个念想。他说,犯来者铜弩重宝利器,却只会杀戮;胡笳一文不值,然足以救人。是以别看这玩意小,却比那铜弩还要珍贵几分哪------” 多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只见那胡笳上刻着八个字“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召伯虎一眼瞥见了,评论道:“出仕于清平之世,扬名于隆盛之时,这八个字意境颇佳。” 多友握住屠格的手,郑重道:“兄弟,大哥虽不能救你出去,但你切不可自甘沉沦。需知一时困顿,焉知没有展翅之时?要紧的是不要失去希望!” “多谢大哥!”屠格深深一躬,又对着召伯虎一拜:“多谢相爷照拂,屠格感激不尽!” 二百二十八 太庙别院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苍翠的山径,碧绿的池畔,森森松柏牢牢罩住了庭院,门窗大开和煦春风习习掠过。如此山水形胜的太庙别院,周厉王姬胡却住得颇不安心。 前日内侍贾急匆匆赶到王城外的猎户别居,将萱宁宫的情况一说,再加之鄂姞的病情,自己急匆匆赶回王城。原以为陆马王车会直入宫城,不承想竟然把自己拉到了太庙。虽一思忖,他亦能理解少父如此处置的苦心,但一面心忧王城内的弟妹与少己,一面孤身一人呆与此处的日子实在难熬。 身边侍候的宫婢与内侍不少,但没一个是能说上话的。终日相对的只有那个皓首白眉的太庙令,死气沉沉的别提多难受了。有时候,他不由得怨上了卫和,这个家伙,早在启耕大典结束之时便奉母命回了朝歌。若是有他在此,自己也不至于如此打熬。 他抬眼瞟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太庙令,这个老头已老得看不清眉眼了,正手握着一只早已变冷的陶盅打着盹儿,歪斜的嘴角还流出涎来。 “唉——”姬胡摇了摇头,毅然起身走出太庙的偏殿。哪怕在外面日头下站个把时辰,也比终日对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强上许多。 刚踱下几级石阶,一声尖亮的长音突兀而起:“召国公谒见我王!” 姬胡闻言大喜:“速速请见!” “王兄——”随着一声稚嫩的童音,三王子姬慈飞一般地扑进了姬胡怀中。长兄如父,这个可怜的王子自能记事起,身边的亲人便只有眼前的王兄一人了,兄弟之情非寻常可比。 “慈儿——”姬胡也是好久没见弟弟的面了,猛地一把抱起转了个圈。姬慈一张小嘴也不停地问道:“王兄去哪打猎了?走了这么久,下次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总呆在宫里,闷死了!” “胡闹什么呢?你现在还小,等长得高过车轮子,胳膊能拉得开弓了,王兄一定带你去。” “王兄不能骗人,拉勾勾。” “行!” 嬉闹之中,姬胡才瞥见一旁笑吟吟站着的召伯虎,忙放下姬慈,让小内侍带去后头吃东西。这才敛衽上前,微一拱手道:“见过少父!” 召伯虎还礼不迭,姬胡望见他身后空荡荡,不觉心中一紧:“怎么?少父只带了三弟一人吗?少己姐姐和伯姬仲姬呢?” “禀大王,这里乃太庙,依礼制,便是大周王后,也只有大祭和册封之日才能陪祭,其余妃嫔女眷一律不得入内。何况是王姬公主?王未大婚,少己自是更不能入内了。”召伯虎一字一板地对答。 这个规矩姬胡不是不清楚,但他未曾想到,召国公竟然如此刻板,一时气急:“少父,事急从权。照内侍贾所说,萱宁宫这个疫病来势汹汹,她们留在那里很是危险。就不能破例一回么?” “这------”召伯虎面露尴尬之色:“臣也曾想接她们出宫前往丰邑别宫暂居,可伯姬公主断然拒绝了,她说自己虽处王宫,但一贯离群索居,料无大事。未嫁女不便离宫,臣也只能随她去了。” 姬胡难掩失落之色,自从夷己死后,原本和睦的兄妹二人早已形同陌路。原本,他想借此机会修补兄妹亲情,想来是自做多情了。他转而问:“那少己姐呢?她也不肯出宫么?”net 召伯虎摇摇头:“己姓女子外表柔弱,内里坚定。她坚称自己已嫁入周室,陪侍大王,便不能远离大王左右。既然大王居于太庙,那她便更加不能离开镐京了。至于仲姬,自小由少己照看,也不肯离开。大王且放宽心,臣已嘱咐内侍贾与子良严密封禁萱宁宫,一色人等统统不得与其他宫人有所接触。” “少己姐------,她这是何必呢?”姬胡喃喃道,末了忽似想起一事,问道:“此次疫病果真与猃狁有关?” “那三个傩师所住的客栈臣已去查过,此三人在萱宁宫设法后的第二天便结帐离开,不知所踪。但所携带的身份照身却留在客房,臣细细查验过,那三份照身皆是伪造,他们根本不是从荆汉之地而来,身份十分可疑。” 姬胡闻言眉头一凛:“这么说?他们果然是猃狁人?那么,她-------是被这三人蒙蔽,还是有意为之?” “这------”召伯虎迟疑了:“臣也不得而知。若是被蒙蔽还好说,若是有意为之,其谋不可测也!”其实召伯虎说这话是有保留的,他心底有种隐隐的预感,猃狁人和鄂姞若真的勾结设谋,只怕目标所指乃是周天子本人。可这话他却不好说出口,有挑拨天家骨肉之嫌,只好生生咽了下去。 “哼!”姬胡何等聪敏,如何听不出来,他愤怒地一拂袖:“此妇心如蛇蝎,所思所想只有她自己的娘家,哪有半点为天下母的胸襟气度?对了,萱宁宫情况如何?” “这------”召伯虎略略一顿,答曰:“萱宁宫已封锁,所有宫人不得出二门,因此情形尚不知情。”其实这几日已陆续死亡九名宫人,但召伯虎深怕周王知道后不安心居于太庙,思虑后终是隐瞒了这一节。 “那她呢?”姬胡所指的她自然是鄂姞,召伯虎如何不知?他不假思索道:“已派太医驻守萱宁宫,隔日诊脉,向外头传出方子。据太医署所断,皆是散风化瘀之药,想是病情加重了。” 姬胡闻言只觉后背发冷:“她恨我母子竟如此之深也?竟不惜以性命相搏?她害得孤年少失怙不算,如今竟勾结外寇暗害于孤?其心可诛也!” 召伯虎不敢抬头直视少年天子目中流露出的森森寒意。 萱宁宫寝殿,厚重的帷幔前,叔妘低声向锦幔内絮絮汇报着:“禀娘娘,奴婢在外宫的眼线自狗洞内递进消息,说大王已回到镐京。只是以为娘娘祈福之名住进了太庙别院,还把三王子接去了,定是对娘娘之谋有所察觉。开弓没有回头箭,娘娘,咱们该怎么办?” 帷幔内传来一阵低吟声,接着是鄂姞虚弱而森冷的声音:“我本不想累及无辜,既如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你过来------” 二百二十九 染疫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夜色深沉,萱宁宫死一般的寂静。一个纤细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宫墙下方,做了一个仿佛是拔罐的动作。霎那间,几十个跳跃的虫影撒欢蹦哒着,有几只正巧落到了墙角的狗洞边,跃跃欲试地向外探了探身子。终于,还是争先恐后地跳了出去,消失在宫墙之外------ 三日后,姬多友火急火燎地走进区庐,抬脚便向左手边第一间房走去。边走边喊道:“季杰,季杰,你怎么了?得的什么病?” “将军,留步,休要进来!”多友的脚刚踩上门槛,便听到炕上传来一声恳切的呼声:“小的怕是染疫了!将军千万别进来!” “什么?”多友随手撕了块衣襟蒙在脸上,说:“我蒙了脸,不妨事的,容我进来看看!”说完,不由分说向季杰走去。 还未走近,多友便清晰地看见季杰的脖颈上一块鲜红的圆斑,心中一禁一凉。季杰直挺挺地躺在大炕的竹席上,脸上蒙了块面巾,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多友负手站在他的身侧,出神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迷茫和忧郁,良久,才悠然问道:“你-----还有哪里有红斑么?是几时开始发病的?” 季杰喘着粗气,言语十分费力:“红斑?脖颈,腕前都有------还有------我这大腿根疼得厉害------” “我来看看。”姬多友将一块衣襟撕成两半,严严实实包裹好双手,这才去掀季杰的下衣。腹股沟处果然长了个疽,看样子有脓血在内。不用说了,这是什么病,一目了然了。他颤声问道:“你------如何染上的?萱宁宫里的人不是不能出来么?连太医都不得出来,你如何染上的?” “小的亦不知------”季杰说话越来越费力:“前日晚间值守------仿佛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似是------跳蚤。小的没,没在意------不想便开始不适了。” “跳蚤?”多友一愣,之前一直防的是老鼠,为此不惜将整个王城的老鼠消灭殆尽。可照季杰所说,不仅老鼠,跳蚤亦能使人染疫------这可如何防得住?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样子,只能从源头去寻找答案了。 他一定神,替季杰盖好被褥,劝道:“你安心休养,我定会设法寻方,怎么也要救你一条命。” “死生有命,将军莫要强求!”季杰突然无比清晰地吐出一句。多友心酸不已,低头踱出了区庐,向萱宁宫门走去。 即使是白天,笼罩在萱宁宫上方的依旧是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从宫门到后寝殿,这一路之上,没有一个宫人行走。脚下吱嘎作响的还是去冬的落叶枯枝,已许久无人清扫。 昔日的花莆中央已挖出一座大坑,坑旁长满了乳香黄连木。多友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仿佛是从坑中传来的。他不由凑近一看,饶是他久经沙场,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大坑底部,垫了一层厚厚的石灰,正在冒烟沸腾。坑边的生石灰堆成小山,溢出的气泡升到空气中便啪啪爆裂。坑底躺着大约七八具略微弯曲的尸体,宫女内侍都有。在崇尚《周礼》,视死如生的西周王宫,实在是为形势所迫,才丢弃这最后一点廉耻,顾不得体面了,无论男女,都胡乱一起掩埋了。 正在惊诧之时,两个蒙着面巾的内侍摇摇晃晃地抬着一具担架走到坑边。一扬手,一具刚咽气的男尸重重砸进坑里,不待晃动的死者静止下来,两个内侍便一铲铲生石灰扔下去,砸在死人的脸上。 万籁俱寂中,多友清晰地听见坑旁的石屋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显然,那里是染疫宫人的隔离处所,只要一咽气便会被就近扔进大坑。而石屋中的人,能做的不过是等死而已------ 受不了了,这简直是人间地狱!多友恨不能大吼一声,发泄胸中的无名怒火。可不能啊,这里的空气怕都能使人染疫呀!他紧了紧面上包着的面巾,向后寝殿走去。如果鄂姞真的是这场可怕瘟疫的始作俑者,那么她就得为自己造的孽承担责任! 鄂姞依然许他在殿门帘外谒见,可多友就没有上回那般好脾气了,直言喝道:“娘娘,这萱宁宫已成死地,若果真与娘娘有关,这些宫人多年侍奉娘娘,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娘娘果真如此铁石心肠,不肯搭救一把么?” 鄂姞似是一愣,未及出言,多友继续追问道:“我不知娘娘究竟所为何来,可如今连娘娘自己的性命都危如累卵,果真不想给自己一条生路么?” 里头传来悠悠一声长叹:“我又能如何?此病无方可解,只有等死而已。” “事在人为。”多友见她有所松动,进一步劝道:“娘娘只需告诉说当初置鼠蛊的那三个傩师的去向,小的便是追到天边,也要求到一个答案。” 沉默。良久,多友听到清晰的回答:“桥山或有答案。” “桥山?”多友一喜:“多谢娘娘。” 抬脚正要奔出,却被鄂姞叫住:“慢着!” 多友回身下拜:“娘娘还有何吩咐?” “我自知恶贯满盈,万死不能赎其罪。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几句话还是要提醒将军。” 多友一怔,还是拱手谢曰:“愿听娘娘教诲。” “伴君如伴虎,自古帝王心最难揣测。何况当今天子刚毅果决,有复兴周室之决心,将军更得当心。” 这番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多友不解道:“娘娘何出此言?天子信用某,又倚重召子穆,何来此说?” “哼!恃才放旷,其身必亡。”帘后传来一声冷哼:“将军以为天子任命你为王城司马,是真的信用于你?还是不放心,才将你置于身边呢?将军是聪明人,且自己好好琢磨吧!本宫累了,你且去吧。” 多友不再争辩,鄂姞此言究竟是真的为了自己好,还是想挑拨君臣关系,且待时间检验吧。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前往桥山,寻找那三个傩师。 二百三十 桥陵隐士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清晨,镐京北门刚刚开启,一骑黄骠马便急匆匆翻上北阪,驰上一片山塬。这里正当关中平川正北,河西高原之南,虽无险峻高峰,却是林木荒莽,直抵云中大河。时值暮春,沟壑苍黄萧瑟,黄骠马在间不方轨的商旅猎户小道上艰难跋涉着。 如此攸忽两日,方才来到一座土山之下。姬多友整整衣襟,决然下马,将黄骠马解开缰绳,放它自去吃草了。非他矫情卖弄,实在是桥山非其他所在,乃是华夏上帝——黄帝陵寝所在。在此地骑马飞驰,有违人伦之道。 说来也怪,桥山原本也只是一座寻常土山,与周围山塬一样,只生杂木野草,每到秋天更是枯萎萧瑟一片苍黄。可自从做了黄帝陵寝,这桥山便长出了四季长青的万千松柏,郁郁郁葱葱地覆盖了方圆十余里的山头。加之沮水环山,桥山竟成了四季苍翠的一座神山。篳趣閣 近千年来,桥山被苍松翠柏遮盖得严严实实。但有山风掠过,遍山松涛便如怒潮鼓荡,声闻百里之外,那浓郁的松香随着浩浩长风弥漫到整个河西高原。 自文王祖父古公亶父率领周部落入主关中后,桥山黄帝陵便成为周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在华夏传说中,黄帝生于轩辕谷。何为轩辕?天龟也,玄武之神,西方上帝,四灵之根。周人在黄帝根基之地生存壮大,对这位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无所不用其极。除了祭祀者的足迹与香火,周王朝严禁农人猎户在桥山十里内居住。 如此一座神山圣陵,真的有人在此隐居么?姬多友心中惴惴,但想到鄂姞已到了此种地步,应该不会刻意戏弄于他,便继续向山上走去。 忽听水声隆隆,抬头望时,只见遥遥一帘瀑布从对面高山挂下河谷,苍黄草木中一缕炊烟袅袅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隐隐可见。姬多友心道:“前有满山松柏,后有天河飞瀑,脚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倒是个隐居的好所在也!只是,那三个猃狁傩师真的会藏在此处吗?作下如此惊天之事,真的有胆子隐藏于此?” 疑归疑,他还是除下自己的皮靴布袜,卷起长袍裤脚,大踏步走入河中。好在暮春河枯,水流清浅,不消片刻他已涉水到了对岸。瀑布茅屋炊烟已然不见,唯闻水声如隐隐沉雷,面前竹林却是遍山摇曳,与对岸桥山的万千松柏遥相呼应。 姬多友猫腰大步向山坡爬去,一路拨草寻路。过了一阵,才见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烟隐于竹林深处,那道飞珠溅玉的大瀑布却挂在茅屋北侧的山腰处。茅草中一条小道直入竹林,隐约可见茅屋前发黑的竹篱笆与幽静的小庭院。 “大周王城司马姬多友,拜望屋主人。”姬多友深深一躬。 除了瀑布水声与阵阵松涛声,没有任何回应。多友试探着进了庭院,第一眼便瞥见了茅屋外墙的斗笠下挂着一样刺眼的物件——那不是社火夜鬼面人戴的那个面具么?烧成灰他也认得出来。如此幽静的深院,竹叶婆娑,竟有这么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怎不叫人心惊? “足下终于来了,吾等候君日久矣。”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现出一人,须发虬结,精悍黑瘦仿佛山民猎户,然多友眼尖,一眼便看出此人左耳穿着一个铜环,定是猃狁人无疑。 多友暗暗将一只手按住了腰间的天月剑,一面故作镇定地问道:“你就是与我交手过的那个鬼面人?” “哈哈哈------”那汉子朗声大笑:“我家右相政务繁忙,哪有时间在此空耗?吾乃猃狁射雕者,奉右相之命在此等候周王消息。” 右相?那个鬼面人居然是猃狁右相?这般贵人出动,所谋者大。多友决定单刀直入:“你们在我大周王宫设鼠蛊,传疫病,究竟所为何来?” “痛快!”射雕者大赞一声:“草原人快人快语,不绕圈子。我猃狁王庭有一方,虽无全效,却也可救一半人命。你们周王若想要此方,便放回我们的屠格王子!”说完,一抬手,一个细长的黑影向多友面门飞来。多友抬手一接,却是一支竹签,上书八个字:“若得疫方,放归屠格。” 姬多友正看着竹签,抬头攸忽间便不见了射雕者的影子。只见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抛向林中茅舍屋顶,山凹处一团烟火骤然升腾,伴着扑鼻松香,便闻一阵大笑传来,茅舍庭院瞬间被大火吞没。奇怪的是,这烟火竟不向四周山坡蔓延,烧到竹林松柏火便住了。 多友皱着眉头盯着渐渐飞散的烟火,手里摩挲着那支竹签,似乎若有所思------ 射雕者并未走远,他隐入连片的松柏林中,摸索着上行来到接近山巅处的一座山洞前。一位皮肤黝黑,散发布袍的颀长男子正盘腿坐在洞前平地的一块大石上打坐,身旁还侍立着一个蒙面男子。 射雕者上前深深一躬:“先生,事已成,某也该回草原复命了。” 打坐男子并不睁眼:“来者为谁?” “来人自称是王城司马姬多友。” “哦?是他?”男子睁开眼,两束锐利的目光投向射雕者:“方才见瀑布处火光烟起,我这茅舍被你一把火焚了,这可怎么说?” “请先生恕罪。”射雕者跪谢道:“蒙先生出手相助,可姬多友此来,茅舍已暴露。某之所以焚毁此屋,也是为了先生着想------” 男子摆摆手:“区区茅舍,何足道哉?只是当时你们右相答应过,事成后予取予求,无所不应。这还做数么?” “我猃狁与江汉相距千里,若无夷社牵线,如何接得上头?先生请讲,即便某做不到,右相亦可做主。” “我要那个方子。”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啊?这------”射雕者面有难色:“此方为王庭所掌,寻常我等牧民骑士得了病,上报王庭,会派巫医持药到帐,煎服完残渣还得带回。可我等不谙药理,哪里识得那些树皮草根虫壳?待某回去,禀明右相,定给先生一个满意的答复,如何?” 男子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之色,他忽地一挥袖:“即如此,你便去吧!” 眼看猃狁射雕者的身影消失在松林深处,一旁侍立的青年男子面有不忿之色,拱手道:“师父,您就这么放他走了?出尔反尔,实在是太气人了!若无我南林社从中牵线,他们怎能搭得上鄂国这层关系?如今事成,便翻脸不认人了,太可气了!” 荣夷历经多年风霜,早已是宠辱不惊,依旧平静如常,反倒安抚起了弟子:“重黎,你需记着,以利相合者,终以利散。为师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予取予求’的承诺。” 重黎闻言十分诧异:“怎么?那师父为什么要答应襄助于他们?” “自然是为了殊途同归的目的了。此举可以削弱周王室,何乐而不为?至于那个方子嘛,”荣夷冷哼一声:“掌心向上讨求于人,不如自己设法。哼,这世间还没有我荣夷做不到的事情。重黎,” “弟子在。”重黎朗声应答道。 “叶子在猃狁王庭也呆了两个月了吧?” 重黎抬眼瞟了一眼师父,低头答道:“是,快了。” “你立刻动身前去接应于她,为师算算日子也该差不多了。” “诺!” 重黎转身正欲离去,荣夷忽又叫住他:“等等------” “师父还有何吩咐?” 荣夷抬抬头,似乎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住了口。只是挥挥手:“你去吧,路上当心些!” “诺!” 滚滚浓云向南掠去,苍茫大地在层层玄云的重压之下仿佛在颤抖,发出隐隐沉闷的呻吟之声------ “要下雨了!”荣夷缓步踱到山崖边,任自己的散发被润湿的山风吹拂得如黑鞭乱舞。良久,他喃喃自语道:“番己之子,天命之子,且看这场风暴你如何应对吧!” “若得疫方,放归屠格。” 当这八个字摆在太庙别院的巨大王案之上时,无论是呈送的召伯虎还是周厉王姬胡心中都是凛然一惊。如果之前对鄂姞助猃狁故设鼠蛊还只是怀疑的话,那么现在这怀疑已经得到了铁证——大周太后竟然勾结外族,引疫病入宫,甚至不惜搭上她自己的性命来设陷,她为什么这么做呢? 猃狁的目的很清晰明确,他们就是要营救屠格王子,这是猃狁王敖兴唯一成年的儿子了。敖兴倾举国之力相救不足为奇,也是人之常情。可是鄂姞图的是什么呢?人死如灯灭,什么事,什么人值得她用性命相搏呢?君臣二人思忖良久却不得其解。 “放归屠格------屠格王子------王子!”姬胡喃喃自语,突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掠过他的脑中:王子?二王子姬尚父?他也是王子啊! 二百三十一 君主的担当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若自己有个不测,这大周天下,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不就是自己这位二弟吗? “尚父!她乃是为了尚父!”姬胡猛地一拍案,声音之大倒把召伯虎吓了一跳。 “对,就是如此!”姬胡霍然离席,愤然而起:“怪不得她亲自上书要孤把尚父送往应国为王监,原来为的就是这个!” 这层窗户纸一捅开,召伯虎亦是霍然开朗,应和道:“大王是说,太后先将二王子派往江汉,处于鄂侯保护之下。自己则在宫中设鼠蛊,传疫病,目标是大王您?” “难道不是吗?”姬胡按捺不住胸中的怒气,提高了嗓门道:“若孤不幸染疫而死,鄂侯驭方便可以护着尚父回镐京即位。届时,别说是铜绿山,便是他要做江汉盟主,都是予取予求,不是吗?” 召伯虎闻言倒吸一口冷气:“此计之毒,亘古未闻也。” 姬胡回身走到王案边,拿起那块竹签放在掌中掂了掂,似乎在掂试它的份量。召伯虎自然知他心中所想,试探着问道:“大王且息怒,如今此事该当如何?屠格王子该不该放?” “唉——”姬胡悠悠长叹了一声:“少父,猃狁与我宗周乃世仇,恨不能灭我而后快。纵然放了屠格,他们会践诺吗?可若是不放,孤又怕这疫病外蔓而成不可收拾之局面。说到底,孤真的不想让那个女人如愿------”他甩甩头:“说到底,孤尚未到亲政之年,只有部分监国之权。此等大事,还需少父最后定夺。少父以为这屠格该不该放归呢?” 召伯虎正要启唇,忽然殿外传来姬多友的长呼:“臣请大王体恤萱宁宫人,放归屠格,以换疫方,解救垂死性命,我王慈悲——” 姬胡一皱眉:“怎么?王城司马还没回宫当值吗?” 直呼官名,而不是“多友大哥”或是“子良将军”,证明周王的内心已十分不悦。召伯虎赶紧为好友打掩护:“大王容禀,实在是子良身边最得力的一句佐将染疫,已卧床不起。守卫萱宁宫的侍卫已有多人病倒,疫病已有外蔓之势,子良中心煎熬,才会如此失仪,还望大王海涵!” “哦?原来是袍泽情深,孤还以为是为了别的什么不值得的人呢!”姬胡话中带刺,摆摆手道:“罢了,少父决断吧!” “依臣看,不如依了此签所请,放归屠格。反正留此人为质,正是为了紧要关头之用处,若猃狁不守信诺,其曲也是在彼不在我。目下,此疫病已有了外蔓之势,再不设法臣怕就真的来不及了!”召伯虎忧心忡忡。 姬胡正待说出“就依少父------”,便被一名慌慌张张的小内侍打断了:“不好了,大王,不好了。王城令大人传入消息,说------说少己姐姐和仲姬公主都病了!” “啊?”召伯虎和姬胡都是大吃一惊,同声问道:“什么病?” 小内侍一愣怔,跪下泣道:“奴婢听他们说,就是和萱宁宫闹的那病一样的症状。” “什么?”姬胡中心如刺,只觉眼前金星直冒,天旋地转。 “大王,大王------”召伯虎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姬胡,不住声地劝慰道:“大王切莫着急,臣这便进宫去查看,调医署诊脉开方------” 姬胡摇了摇头,目光突然不再犹疑,断然道:“少父,马上派人前往怀子台,释放屠格,要快------” “大王放心,臣这便去安排。”召伯虎起身欲走,却又被姬胡叫住:“少父已想好派何人前去了吗?” 召伯虎略略一顿,遂慨然应答道:“臣想,既然是子良去桥陵联络的,那么对方一定会追索他的行踪。不如就派他去怀子台,如此也省了咱们联络猃狁的麻烦与时日。大王以为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姬胡话语中满是无奈之意。 雷声震震,云雾弥漫天空,从北方南下的劲风一举荡涤了空气中的溽势熏蒸,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姬多友押着一辆黑篷辎车出发了,暴雨将至,劲风将他的黑披风鼓荡成一个圆圆的风桶,在黄骠马背上荡来荡去。他却显然顾不上这些,只一味地催促着驭手赶路------ 召伯虎在廊下目送着好友的车队离去,这才转身入殿去复命。却见姬胡已装束整齐,早已等在厅内了。周尚火德,一身艳若丹霞的红色袍服,头戴一顶珊瑚珠无冕玉冠,足蹬玄色鹿皮朝靴,衬得少年天子面如冠玉,目粲流星。 “大王,疾风劲雨,这是要出去吗?”召伯虎十分不解。 “嗯。”姬胡郑重地点点头:“孤要回王城。” “啊,大王,万万不可呀。”召伯虎急得直摆手:“疫病刚刚开始蔓延,大王此时回宫,岂不陷自身于险地?臣知大王牵挂少己与王妹,臣这便回宫处置,定会竭尽全力相救。大王切不可回宫啊!” “可王城之内,都是孤的亲人,孤的姐妹,当此危难之际,孤不能让她们无所依凭!”姬胡忽然暴怒起来,一拳砸在殿柱之上,柱上张牙舞爪的金龙生生被打掉一颗牙去。 “大王,”召伯虎跪地苦谏道:“臣知大王心系王城,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大王身系社稷,岂能以身犯险?再说,如此做,岂不是让鄂人的阴谋得逞?于我大周何益?大王切不能逞匹夫之血勇啊!” “少父以为孤这是逞匹夫之血勇么?”姬胡反而平静了一些,负手背身而立,语意坚定:“非也!少父请思忖,若孤不回王城,宫内所居之人会怎样想?既然疫病已蔓出萱宁宫,那么接下来,整座宫城,乃至王城都要封闭。所有人等许进不许出,届时,数千人众困于孤城,坐看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他们会怎么想?难道他们不会哗变吗?若是他们拼死要冲出宫门,少父你可有把握掌控局势?” “这------”召伯虎踌躇了,他确实没这个把握。 “可是,大王回宫亦于事无补哇!” “不是的,少父。”姬胡手指着宫城的方向:“王都王城王宫,都是以一个‘王’字为核心的,有孤在,大家才有主心骨,才会觉得自己没被王朝所抛弃,才会安心居于孤城。若孤不在王城,人心必乱,无所依凭。” “可是,这太危险了!”召伯虎反驳道:“虽说大王洪福齐天,可这疫病凶险,大王若果要返宫,也需等子良拿回疫方,再从长计议呀!”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道“之”形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少年皎洁的脸庞,乌黑的双眼目光锐利。他摇了摇头:“来不及的,孤必须现在返宫。少父您从小便教导孤,身为王者便要有君主的担当,要有海一般的胸襟能包容这天下万民。孤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逞血气之勇,不是为了儿女情长,只是为了履行一个君王该尽的责任。何况,”他笑了笑:“世人皆传说,孤出生时携风带雨,山河异动,乃是‘天命之子’。若上天佑我,自会保我平安无恙;若天不佑我,少父如何护持,都是无用的。” 召伯虎听他言如砥石,知道再劝亦是无用,遂转了语气道:“既然大王心意已决,臣便誓死相随。臣愿随大王一同返宫,生死一处。” “不可!”姬胡虽心中大为感动,但却断然拒绝道:“少父身负国之重任,随孤入宫有何意义?君臣二人皆困于孤宫,那大周天下将托于何人?少父应坐镇相府,处理八方要务,方能稳定国本,安抚人心,助我周室渡过此劫。若孤------”他顿了顿:“孤已派人将三弟送往丰邑行宫,以备不测。若果然天不佑孤,四弟皇父乃嫡出之子,少父可扶立他嗣位。我周王朝素来‘立嫡以长’,皇父乃嫡出,当是不二人选,任谁都没有资格相争。” “大王------”召伯虎已是泣不成声,拉着姬胡的袖子哽咽道:“难道真的必须如此吗?” “狭路相逢勇者胜!”两颗泪珠从姬胡黑白分明的眼眶内滚落,砸在平整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啪嗒”的声响。他狠狠心,挣脱了召伯虎紧攥的指尖,昂然向外走去。 召伯虎突然迸出一声大喊:“胡儿------” “少父------”姬胡喃喃,自从册封太子后,召伯虎对自己的称呼从“太子殿下”到“大王”“君上”,已有十年未曾这般唤过自己。大雨“哗哗”而落,冰凉的雨气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视线已模糊,不知是因为泪水还是因为雨水。姬胡狠狠心,没有回头,只是高喊道:“大周天下,就拜托少父了!” 太庙与宫城不过只隔一个街区,远远看见王驾前来,宫门卫士们纷纷下拜:“参见大王!”声震屋瓦。 二百三十二 少己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雨依然在下着,打在宫墙的琉璃瓦顶上,弹起一片片水雾;打在守城卫士的铠甲上,激起一朵朵水花。来迎候的只有内侍贾和十几名大殿内侍,但姬胡仍从他们脸上看出欣喜与从容,这更使他坚信自己选择的正确性。 “少己姐和二王妹现在何处?孤要见她们!”还不等内侍贾谒礼参拜完毕,姬胡便急切地问道。 “这------她们已挪出大殿,搬往蔓萝居了。” 蔓萝居是当年三王子姬慈与黄嬴母子居住之所,离中宫近而僻静,的确适合隔离养居。姬胡不假思索道:“带孤前去!” “这------”内侍贾才欲劝谏,便被姬胡极不耐烦地打断:“带孤去!敢说一个不字,立斩了你!” 内侍贾瞟了一眼周王腰间的佩剑,哪还敢说什么,只得应声道:“诺!” 三年了,少己掐指算算,自己离开娘家番国来到这镐京王宫,不知不觉已是三年。这充满无助,美好,甜蜜,和惶惑的三年,却是自己人生中最难忘的岁月。 以庶女身份出生的自己,打小就在姐妹堆里泯然众人,既不如嫡长姐伯己也就是后来的召己那般雍容华贵,也不如庶姐孟己那般姿容出色,一枝红艳。只因会一手好针线,且性格柔顺,才被父亲选中送往镐京为媵。 说起来也是命运使然,父亲本打算送自己姐妹入宫给先夷王做妃妾,不料被坚拒。姐姐孟己被送往召公府为媵,而自己则因与当时的太子殿下年纪相近而被先王指派到东宫,侍奉自己的表弟,也就是太子姬胡。 少己入东宫的那年,太子姬胡还只有十一二岁,喜好的是骑马习武,并不怎么和东宫的女孩子厮混。尽管东宫的随侍宫女个个争奇斗艳地打扮着,里外数十个漂亮的女孩子,还有年长的嬷嬷,使唤的内侍------大家众星拱月般只围着这么一个主子。 尽管自己是先王指派过来的,大家都知道她与旁人不同,等太子与申姜大婚之后,她便是正式的嫔妃了。而目下,只是个“准通房”的尴尬身份。好在少己素不爱与人相争,只一心一意为太子做些缝补针线,静静地等着。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年的夏日晌午,自己独个儿在东宫后院中做针线。小巧雅致的庭院中,几株不知何处移栽来的芭蕉随风垂摆着,花红柳绿间露出半扇微开的纱窗,自己临窗而坐,正低头专心地穿针引线。仿佛命中注定的一般,太子殿下一阵风似地从射艺场回来了。 直到今天,少己都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日的模样——修长英挺的小小少年,一身朱玄二色珠丝厚锦箭袍,腰束镶玄色双龙抢珠嵌玉腰带,额上是一指宽的金蟒抹额,乌黑浓密的头发松松地扎着,俊气的面庞微微冒着热气的汗水。 少年漆黑明亮的眸子扫了她一眼,笑了笑,打了个招呼:“表姐!” 少己顿时呆愣在当地,盛夏毒日都没晒红的脸颊忽然发起了烧,她的少女时代,就这么开始了。 姬胡不像寻常的宗室公子哥儿,满身的光彩和英气,那么朝气蓬勃,那么器宇轩昂,上马能弯弓射雕,下马能使十八般兵器,空手行拳如疾风奔雷,笑起来又爽朗洒脱,行事雷厉风行。便是整个镐京城,也寻不出第二个,其他的王孙公子,在他跟前一站,不过是些苍白无力的阉鸡土狗。 她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鼓鼓的胸脯,窈窕的腰身,可当她在铜镜中看到自己略显平淡的容貌,又会一阵沮丧。 后来,番己王后离世,太子陷入了无限的悲伤与彷徨之中。少己以特有的温柔守候着他,在姬胡看来,她是母亲的娘家人,沉浸在丧母之痛之中的他很容易将这位舅表姐视为可以倾诉心事的对象。虽然他说的话她大多不太懂。 再后来,先夷王沉溺于丧妻之痛无法自拔,大半年后竟也随之而去了。接下来,伯姬公主与太子离心,再就是黄嬴被逼殉葬------虽然太子成了新天子,但少己眼看着那么英气明朗的少年,渐渐染上一抹沉默阴鸷的颜色,她的心痛得发颤,却又无能为力。 少己能做的只有好好陪伴着这位少年天子,照顾好他的一弟一妹,像个真正的姐姐,而不是嫂子。可她并不在乎,只要能留在他身边,日日夜夜服侍着他,她便心满意足了。可上天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肯满足她,让她染上了疫病,这是为什么------- 姬胡已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来过蔓萝居了,还记得小时候常随着母后来这里看望多病的三弟,在这长长的蔓藤下与寄住的伯姬嬉戏追闹。恍同隔世啊------ 可是,这里也太寂静了。一点人声都没有,静得让人发颤。他回身问身后的内侍贾:“怎么?连一个伺候主子的奴才都没有吗?便将孤的表姐与王妹放在此处自生自灭不成?” “啊,大王请恕罪。”内侍贾跪下请罪不迭:“因少己姑姑与仲姬公主染疫,大殿的所有内侍宫女无论有无症状,都得挪出来往别处移居。因大王要回来,奴才等日夜打扫清理大殿,就怕大王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得换一匹奴婢听用,一时没来得及照管这里。可大王放心,医署已指派了太医专门负责蔓萝居的诊治,一应药材饮食都是现成的。”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疫病来势汹汹,一时照管不到也是常有之事。且他心系病人,一时也顾不上这些奴才了,便一拂袖道:“且打开门,孤要去探视。” 此话一出,内侍贾和一众内侍,急急赶来的太医都吓得浑身发抖,一连声地叩首劝谏道:“大王万万不可呀,此病凶险,召公大人再三叮嘱决不允许大王接触染疫之人。”特别是内侍贾,冲上前去抱着姬胡的大腿哭泣不止:“大王,这病已溢出萱宁宫,才两天功夫,已处理了十几具尸首了。大王切不可以身犯险呀!” 姬胡一咬牙踢开哭哭啼啼的老内侍,怒吼道:“本王乃‘天命之子’,自有上天护体,开门!” “不许开门!”茜碧纱窗内传来女子的一声断喝,虽显虚弱却不失坚定。 “表姐!”姬胡冲着窗内喊道:“你和王妹情形如何?快打开门让孤看看你们呀!” “大王,您回去吧!这病太厉害了,您不该回宫的!”召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回去吧,我会照看好仲姬的,便是妾死,也不会让她先死的,您放心好了!” 一声女童的啼声传来:“王兄------我痛,我痛------”接着是召己的安慰声:“仲姬乖,姐姐在这里陪着你呢!” 姬胡听得心如刀绞,对着茜碧纱窗呼道:“表姐,你让我看看你们吧!孤不怕!” 只听窗内一声“当郎”,仿佛是金属硬物出鞘之声,召己大声呼道:“大王,若你硬是不肯走,非要进来。那么,门开之时,便是妾脖颈溅血之时!” “好好好,表姐切莫冲动,孤不进来就是!”姬胡再不敢硬来,他清楚自己这位表姐的禀性了,虽然平日看起来柔顺,但一旦打定了主意,便会执行到底。或许,这便是己姓女子共有的内在特性了。 “蔓萝居的随侍太医呢?”姬胡回身恶声恶气地问道。 “臣在。”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医者喘着粗气上前答话,他显然是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额头上还在冒着热汗。 “你是如何看病诊脉的?说给孤听。” “禀大王,循例每隔一日来问诊,隔帐号脉,开方抓药,由专人煎制送给病人服用。”中年医者缓了口气答曰。篳趣閣 “不行!”姬胡断然道:“此病如此凶险,病情发展迅速,岂能隔日一诊?孤命你就宿于蔓萝居偏屋内,随时问诊,不得推诿!” “诺!”中年太医不敢不应,再害怕硬着头皮也得上,否则立时死于当前。 姬胡想了想,对内侍贾吩咐道:“这院子没个侍候的人不行,孤不管,便是你王城令亲自上也得保少己与王妹无虞,不能让她们缺食少药,无人服侍!” 内侍贾嗫嚅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应对,忽听院外一声清脆的女声:“陛下,奴婢愿留在蔓萝居侍候,请陛下允准!”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名体态瘦小,约摸三十岁上下的宫女跪于众内侍之后,因是低头跪伏,看不清眉目。姬胡只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便问道:“你是何人?哪个宫的?” “奴婢东儿,本是服侍三王子殿下的。”宫女低声答道。 “是你。”姬胡大觉诧异:“你没跟三弟去丰邑行宫吗?怎的还在宫里?” “禀大王,前些日子三王子去了太庙别院,因宫中规矩,女婢不得入太庙,所以奴婢未得跟去。三殿下走得匆忙,奴婢并不知他已前往丰邑,便留了下来。左近也是无事,又无主子可伺候,奴婢愿留在此处照顾少己姑娘与二公主,以报先王后提携之恩。” 二百三十三 胡笳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好,好。”姬胡点点头,内心很是感动:“你若尽心尽力,孤大大有赏。” 东儿这才抬头,直视着少年天子:“陛下,奴婢身处深宫,无所求。只盼望陛下能照拂我家中幼弟便好,奴婢死而无憾了 “孤答应你。”姬胡不假思索答道。 晚霞似火,沉沉暮霭中的棫北关塞吹起了悠扬的晚号。 垛口士兵的喝城声长长回荡于荒原之上:“落日关城喽,行人车马最后进出——” 随着晚号声喝城声,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满载满驮,犹如一道色彩斑斓的大河,匆匆流出高大的石条门洞---- “关门将落!未出城者留宿,鸡鸣开关!”呼喝之间,悬吊的石门开始轧轧落下。正在此时,一骑黄骠马绝尘而来,高声嚷道:“且慢关门,我等要出关!” 城头一位带剑都尉连连挥手,高声大喊:“闭关有时,此乃规矩!你若不让开,守军得执法判罪!” 见黄骠马依旧不肯相让,悬在半空的石门无法放下。都尉怒了,一挥手,城头凄厉的牛角号短促三响,立即便闻关外号声遥相呼应。谁都知道,王师马队就要开来了。 正在此时,一辆四马轺车激荡着尘烟从南面如飞而来,残阳下可见轺车金光闪耀,分明不是寻常官车。随着烟尘激荡,遥遥传来一声尖亮的长呼:“王车出关,且莫关城——!” 城头都尉一挥手连声断喝:“城门吊起!行人闪开!王车放行!” 片刻之间,四马轺车冲到城下,在黄骠骑士的导引下隆隆驶出关门。 轺车堪堪驶出关门,一个摸约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散着长发,悠悠然从轺车中坐起,打着呵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黄骠骑士白了他一眼,忍不住抢白道:“屠格你可真行啊!这么颠簸也能鼾声如雷?周人没哪个有你这般好本事的!” 屠格爽朗大笑了一声:“哈哈,多友大哥!这你还不知道吗?咱们戎人和周人不一样,打小就是马背上长大的,还没学会走路呢,便先学会了骑马。咱们猃狁有多少牧民,就有多少骑兵!可惜------”他不无苍凉地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只可惜,我这条腿怕是再也上不了马了!” 擅长弓马骑射之道的姬多友如何能不懂他的落寞与遗憾?忙劝慰道:“屠格,莫要做小女儿之叹!便是骑不了马,你也有许多事可干!难道非得在马上才能指挥骑兵作战吗?” 屠格摇摇头:“多友大哥,别人不知道,你却是在隗戎草原生活过数年的,难道不明白吗?在草原部族,上不得马的男人,便同废物一般。只怕我回到猃狁,迎接我的只会是白眼和指点,我------我真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救我回去?” “别胡说,哪有父亲不爱自己的亲儿的?”姬多友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无限酸楚。不管怎么说,敖兴却是一个好父亲,爱自己的儿子。可自己那位生父------唉!怎么又想他做什么?他摇摇头,将这个念头狠狠抛开。 屠格显然也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多友大哥,你怎么知道出了棫北关便会有人来接我的?” “很简单,这里是离猃狁王庭最近的关塞。方才出关之时,那么闹哄,定然有人看见王车和王子本人了。” “我说大哥你为什么那么着急赶路?非要上前头阻止关将闭门,原来是故意的。”屠格一脸的恍然大悟,感叹道:“难怪草原上人都说周人心思曲曲弯弯,有一百个心眼子。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你小子,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呢?”姬多友假作嗔怒道。 说话间,忽然远处尘土飞扬,一支上百人的骑兵马队正奔向轺车。多友一指道:“屠格,你看,接你的人来了!” 说话间,马队已赶到跟前,全都是清一色的蒙面射雕者。为首一人身形有些熟悉,一开口道:“王城司马大人亲自护送我家王子,不胜感激之至!” “是你?”姬多友眯缝着眼睛:“你不就是桥陵那位吗?为何你家主子没来?” “右相大人与大王于王帐设宴,为王子接风洗尘。”射雕者一挥手,已有几个骑士上前将屠格扶下了轺车。 多友见他们要走,急急制止道:“慢着!屠格王子已交还给你们,疫方呢?” 射雕者还未答话,屠格上前一步道:“多友大哥,其时疫方我早就交给你了。” “什么?”姬多友大惊:“什么时候?” “就在你跟着召公来我幽禁之处的时候,我已亲手将疫方交托于你。” “你是说那个胡笳?” “是的,”屠格答曰:“这胡笳是父王在漆之战前交给我的,当时他说过,铜弩重宝利器,却只会杀戮;而胡笳不值一钱,却足可以救人性命。父王说过,别看这小小玩意,却比当初的‘犯来者’还要珍贵几分哪------” “这------”姬多友慌了神,心道若是自己早就拿了这珍贵的疫方在手上,这么久都浑身无觉,白白看着许多性命死于宫中,这可真是造大孽了!他赶紧下马将浑身摸了个遍,竟没找到那个胡笳。 “怎么?那胡笳大哥没带在身边吗?”屠格语中带有几分失望之意,颇觉自己如此珍贵的赠物对方竟浑不放在心上。 “哎呀!”多友猛地一拍脑门,大呼道:“原是放在区庐我自己的榻下床褥内了,这几日都没去理会它!这下可怎么好?”他抬眼嗔怪地瞪了屠格一眼:“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现在才说?” 屠格瞟了一眼身后的射雕者,面露为难之色:“当日召国公在场,小弟亦有诸般为难之处,还望大哥海涵------” 话未明说,姬多友何等聪敏,早已领会到了屠格的言外之意。他身为敌国人质,手握如此重要的筹码,怎可轻示于人?能将这胡笳交付自己之手,已是无上的信任了,自己又怎能如此苛求呢? 想到此处,多友顿觉内疚不已,连连抱拳谢道:“友得兄弟如此信重,已是受宠若惊,遑论其他?兄弟慢行,他日相逢,愚兄定会报答此番赠方之深恩!” “大哥保重!”一行人勒转马头欲行时,屠格忽然转头,目光闪烁,脚步迟疑。 多友知他还有话未说完,上前问道:“兄弟还有何言吩咐?” 屠格一拱手道:“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有相遇之期。愚弟有一言相嘱!” “你我兄弟,但讲无妨!” “兄长为人旷放,不拘小节,不知折节侍人为何物。如今,又于鼠蛊一事牵涉过深,倘有一日不容于这大周庙堂,只要有我屠格在,猃狁王庭的大门永远为大哥敞开着!” 掷地有声,虽然多友觉得此言有些多余,但仍然不免感动莫名,动容道:“友记下了,兄弟保重!” 话音落处,屠格已被一名射雕者扶上了一辆戎辂,为首的蒙面者马鞭一指,大声说道:“走吧!”上百名骑士扬鞭而起,头也不回地去了。 多友望着那一溜滚滚而去的烟尘,心中十分不舍,眼圈竟止不住地红了。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他得尽快赶回镐京,拿到那个胡笳,晚了就来不及了。 “来人!”他命令王车驭手:“将马套解下,匀一匹驾马给我以作备用!” 召公府内书房,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向召伯虎汇报些什么。门外的仆役都被清退到三丈外,内书房的门外,还有密叔亲自值守。仆役们训练有素,明白此种情形,定是相爷有机密要事,都不敢大声喘气。 室内密闭,但有冰盆散出的丝丝冷气,并不觉得如何闷热。少年眉目英朗,举手投足间透出一份利落与洒脱。 “伯颜,都调查清楚了么?” “禀相爷,都已查清。鄂侯驭方入京时并未投宿驿馆,而是居于城中一高档商社,名曰‘来凤居’。店主绰号商子,实名猗恭,从中原成周地方而来,在此经营商社已有三年。他在镐京除了‘来凤居’,还有一家酒肆,设有凤鸣台,常有游学士子于台上公开论辩,十分知名。” “凤鸣台?”召伯虎在脑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忽地一转身,一个肤色黝黑的颀长身影映入脑海——荣夷?这难道是巧合? 伯颜见他神情有异,轻唤了一声:“相爷?目下该怎么办?要不要把这个猗恭押过来审问?” “审问?”召伯虎苦笑一声:“人家一个守法商贾,什么都没做,又没触犯《周礼》,凭什么抓他?派人盯紧他,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出入商社与那家酒肆。去吧!” 伯颜应声而去,召伯虎缓缓坐于案后,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之中。他早就疑惑,若是鼠蛊之事的确乃鄂姞与猃狁私通设谋,那么一个深宫中的女人,一个远在南方荆汉之地的鄂国,又是怎么和远在漠北的猃狁王庭搭上关系的呢? 二百三十四 疫方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谁在他们之间穿针引线呢?这其中一定有第三方势力将他们勾连到一起。荣夷与他引领下的南林社绝对有这个能力和可能性。可是,若如此,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目的又是什么呢? 南林社由南林剑派与夷社整合而成,既有长于剑术的武士,亦有善潜伏刺探的谍者,依姬多友的经历来看,他们在草原的势力也不小,竟能左右孤竹王位的归属,这个组织太可怕了!比当年的夷社更加庞大和危险。偏偏背后还有卫太夫人的公开撑腰,和宋国的暗中支持,连自己这个掌政大臣也奈何不得。当初让荣夷离开镐京,亦是出于此想,可他真的走了吗? “相爷!”密叔的一声轻唤,将他从无限的思绪中拉回。 “哦,密叔啊,宫中情形如何?”召伯虎关切地问道。 “已安排好了,这几日王宫中所有人等一律不准外出,一应所需食材物资都由宫外配送,于宫门处交接。相爷放心好了,定保此疫不蔓至宫城以外。” 密叔言之凿凿,可召伯虎却没有那么放心,他长叹一声:“尽人事,待天命吧!” “还有什么事?”见密叔没有走的意思,召伯虎颇为奇怪。 密叔抬眼看了一下门外,轻声问道:“对于伯颜这个少年,相爷真的就那么放心吗?毕竟,他是废王子皙的儿子啊!” 这事全镐京早已传遍,王子皙叛走齐国后,留下妻儿无人照拂,幸有周公定派人不时送些家用,这才勉强支撑。不想,一来二去的,王子皙之妻与来送家用的周公定次子日久生情,搞到了一起。等王子皙被枭首传檄京城后,此女竟公然入周公府为次子妾室。王子皙之子伯颜不堪流言纷扰,死活不肯随母入周公府,辗转投入召公府为一舍人。 召伯虎展颜一笑:“父辈之事,不宜延宕至子孙。何况毕竟也是姬姓王族之后,能照拂的尽量照拂,至于其心,日久见人心嘛!不必多虑。” “诺!”密叔无奈应承道。 烟尘滚滚,一匹黄骠马,一匹乌骓马,正在望南通往镐京的官道上相伴疾奔------ 初夏的午后,官道上运货牛车衔尾相连,一片不绝于耳的轰隆咣当声,两侧秀美深遂的白杨林峡谷也显得燥热难当。却见这一黄一黑两匹骏马沿着道边一路飞驰南下,及至路人抬头观望,两骑已如两朵流云般飘了过去。 “好骑术!”有人从辎车中发出啧啧赞叹。 “最奇的是只有一个骑士,这是在换乘赶路呢!”牛车夫们立于道边,看得更加真切。那骑士一身玄色劲装,有见多识广的看出那是宫城护卫铠甲内的统一着装。这得是有多大事,这么急急换乘赶路呢? 可骑士姬多友却顾不上这些,他此时所想只有尽快赶回镐京王宫,找到那个胡笳,早一刻赶到便能早一刻挽救更多的性命。为此,他必须快马加鞭,争分夺秒------- 此时的北面草原上,也有一匹白马正在无边的原野上疾驰。初夏,草原上青草没膝,随风起伏,白马行走在长草之中,犹如踏浪于碧波之上,浑身轻飘飘的,醺然欲醉。草原上生长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阵阵幽香直透心脾。 可白马骑士也顾不上欣赏此般美景,他纵马跃上一个山峦。手搭凉棚远眺,数里开外有一座连绵数十公里的部落聚居地,足有二百余顶大小帐篷,众星拱月般围着一座高大的金顶帐篷,那就是猃狁的王帐了。 “终于找到了,猃狁王庭!”骑士长吁一口气,又策马向前探了几步,似乎想再看清楚些。可令他失望的是,实在是离得太远了,他没能如愿。无奈,他只能策马向王庭奔去------篳趣閣 次夜,正是阴云密布大雨滂沱,一黄一黑两匹马在镐京城门关闭前入了城,急急奔往王宫大门。 姬多友已是浑身湿透,下得马来,踉跄欲倒。值班卫士认出了他,赶紧一左一右扶住:“是司马大人吗?您可算回来了!大王今日派人来宫门处问了三回了!”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宫墙内外瞬间变得雪亮。姬多友实在是又急又累,已来不及询问缘故,只是一连声地吩咐:“快,牵马!扶我去萱宁宫外的区庐!” 一进院,门口的值守是面熟的,多友无心问了一句:“小兄弟,季杰好些了没?”按多友的估算,季杰身体壮得跟牛一般,什么疫病都拿他没辙,一定会挺过来的。 不承想那守卫却哽咽道:“司马大人,季尉官今儿午后就殁了,已经拉进萱宁宫乱葬坑里了!”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姬多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了好几遍都是相同的答案,不觉天眩地转。季杰,他那么年轻,那么健壮,在战场上生龙活虎的人,怎么会被一场疫病夺去性命呢?他不是天天说“是男人的,就得死在沙场上”么?这是真的吗? 他推开想要扶他的守卫的胳膊,急急奔进自己的卧房内,顾不上擦干脸上身上不住滴落的雨水,颤抖着在褥下摸索着------有了,还好还好,胡笳还在原处! 他急急点亮桌上的油灯,将胡笳反反复复细看了一遍,还是看不清晰,干脆举起油灯,在胡笳上细细照着,那胡笳的底部似乎刻了字:“乌喙十分,细辛六分,白术十分,桂皮四分,以温汤饮一刀圭,日三,夜再,行解,不发汗。” “有了,有了,这就是疫方了!”姬多友欣喜若狂向外奔去,竟将油灯碰落到了地上。 他正要奔向宫中医署,忽然看见一个女子正在萱宁宫入口处哭泣纠缠:“军爷,我们娘娘不行了,太医又被叫回去了,请放奴婢出去报告大王。好歹太后也是大王的继母哇!哪能看着她死呢?” “大王有令,封锁萱宁宫,莫说是人,就是一只老鼠,一只跳蚤,也不得出宫去!”军士厉声喝道。 姬多友认出那女子正是叔妘,急忙过去喝问:“住手,待我问几句!” “诺!”蒙面军士垂手而立,提醒道:“司马大人,这里边疫病闹得厉害,人都死了一大半,今儿处理尸体的人都没了。您不能靠得太近!” “嗯!”姬多友停住脚,问道:“娘娘怎么样了?太医不在么?” “司马大人救命啊!”叔妘跪伏在地不断叩头道:“娘娘只有进气没有出的气了,身体还不断抽搐。太医署说目下其他宫的疫病初起,缺人手,便把胡太医抽调走了。我们这里无医又无药,娘娘------眼看着要不行了!” “啊!”姬多友本能地想冲进去,却被军士交叉的双戟拦住:“司马大人,大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萱宁宫!” “让娘娘坚持一下,我已带回疫方,这就去医署让他们煎药。等着我!”姬多友的声音在夜风中拖长了音调------ “疫方,我拿到了!”姬多友小跑着闯入医署的正厅时,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大厅骤然雪亮。 他清楚地看到,周厉王姬胡如石柱般伫立在厅中央,脸颊滚下了长长两行泪水。在他身侧一左一右,分别是两副担架,左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已然不动了,右边的一个女童还在不断痛苦挣扎着。 蓦然,仿佛像垂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姬胡揪住他的袖子问道:“你说什么?你拿到疫方了?为什么不早些拿来?或许表姐她还有得救!” 多友这才明白原来那刚死去的女子便是王表姐少己了,赶紧跪下请罪道:“臣来迟了,臣罪该万死!大王,臣刚从萱宁宫过来,太后娘娘已命在旦夕,请医署赶紧依方煎药,或能救其一命!” “来人!”姬胡的脸色如同阴云密布的夜空:“照此方煎一副药给王妹服下,记住,只许煎一副,以试药效!” “可-------太后娘娘她------”姬多友问道。 姬胡骤然暴怒,猛挥袖子道:“让她去死,让她去死!始作俑者,何辜有之?” 医署大厅的门窗都大敞着,狂风暴雨看到了可趁势而入的机会,争先恐后地从半拉着摇晃的户牖拥进。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那潮湿的寒凉之意。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在逞威的一瞬间也照亮了每个人惨白的脸。 两名太医一左一右地站在担架旁,观察着仲姬服药后的表现。方才,两三个人帮忙,又捏鼻又按手的,好容易扳开患儿紧咬的牙关,将一碗药灌了下去,不想又吐出一半来。姬胡生生忍住了心疼,别过脸去硬着心不看。 在姬多友刚刚进来之时,仲姬小小的躯体已被疫病吞噬,腹股沟的肿块又硬又疼,连四肢都无法自由活动了,完全没了反应。 灌药一炷香的功夫后,仲姬的身子开始在被子里抽搐辗转。她在床上呻吟着,两侧的太医顿时紧张不已,所有人的双眼紧盯着患儿。 二百三十五 始作俑者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只见她的躯体突然变得僵直,牙关重又咬紧,腰部略微塌陷,四肢缓缓叉开。她身上的被褥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汗酸味。 这时,孩子的躯体又逐渐松驰,四肢也重又收拢,蜷缩到床的中央,眼睛始终闭着,也不发声音,呼吸似乎更加急促了。 姬多友虽站在门后,离得远些,却也受不了了。那一声声的急促呻吟声像一块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眼瞥见前方数步外站着的正是负责鄂姞病情的胡太医,便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 二人走到廊下,简单见了礼,姬多友开口问道:“娘娘病势已危,太医为何此时离开?” 老太医皱着眉头道:“这------从昨日起,少己姑娘与仲姬公主病势见沉,大王急火攻心,命将二人抬至太医署,召所有太医共同会诊。大王还说,若她们有任何好歹,便要处置整个医署太医。老奴这才------” 多友知他的难处,摆摆手道:“此事休要再提,眼下胡太医可否依原方治药一份,送往萱宁宫,或可救娘娘一命!” “这个嘛------”胡太医瞟了一眼厅内,迟疑道:“可大王方才分明说了‘让她去死’的话,老奴无有王旨,怎敢------” “胡太医无妨!”姬多友略一思索道:“太医只需按方吩咐煎好药,之后我自去送!” “这个行得!” 胡太医应声而去,多友忽听厅内姬胡的叫声,赶紧拔腿迈了进去。 仲姬仿佛肚子里被什么东西咬噬一般,身子重又缩成一团,同时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小小的身体因颤抖和痉挛而抖动,细弱的骨骼,就好像被狂风吹弯,在高烧中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一会,狂风过后,她的身子稍微放松了,高烧似乎退去,她气喘吁吁的样子离死亡越来越近了。此时,热浪第三次袭来,把她的身子稍微掀起来一下,全身重又蜷缩成一团,怕被火焰烧灼似的,恐惧地退缩到床铺的紧里边,同时拼命地摇晃脑袋,完全掀掉了身上的被子。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红肿的眼皮下涌出,开始在铅灰色的脸上流淌。她胳臂和腿上的肉仿佛都化了,这次发病后,她已精疲力竭,瘫在凌乱的床上,姿势十分难看。 “仲姬------”姬胡已是泣不成声,带着哭腔恳求道:“你们------能不能让她少遭些罪?” “大王,”太医令上前一步奏道:“或许药力正在发挥作用,再坚持一下,或有转机也未定。” “真的吗?”就像垂死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姬胡选择相信这根稻草的功效。 仲姬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安稳了一点儿。姬胡悬着的心尚未放下,忽然一个带甲侍卫在厅门外奏报:“禀大王,萱宁宫传来消息,太后娘娘薨了!” “什么?”姬多友只觉眼前一黑,不自主地摸了摸胸前口袋,在那里,还静静地放着一朵早已枯萎的铜草花------ “知道了。”姬胡不耐烦地一挥袖,依然全力注视着自己的妹妹。 仲姬的双手弯成爪子状,轻轻地划着床铺的两侧。接着,她的手又抬上来,搔着自己的膝盖,然后又突然蜷曲双腿,大腿收拢到贴近肚子,然后又不动弹了。这时,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瞧着一丈外的王兄姬胡。她的脸如泥塑一般,凹陷处的嘴巴张着,同时发出一声拖长的号叫。这叫声十分单调与不协调,听起来不像人声,让所有人的毛骨悚然。 姬胡只觉心如刀绞,背过身去双手举过头顶,仰面大喊道:“苍天哪,救救孤的王妹吧!” 这当口,仲姬还在继续叫喊,伴随着医署内太医内侍的哭泣声如潮般涌动。猛然间,所有的声音又都止住了。原来的仲姬的叫声已微弱,越来越微弱,终于止息了。众人拥上前去,女童的嘴张着,但是已无声无息,躺在凌乱的被子凹陷处,身子突然就缩小了,脸上还残留着泪珠。篳趣閣 “大王,臣有罪,公主她没有挺过去,已经去了!”太医令哭喊着跪伏请罪,满厅人等齐刷刷跪了一地。 “当啷————”一声,循声望去,原来是胡太医端着一方煎好的药,慌乱中摔了一地。这一声响,将姬胡从呆若木鸡的麻木状态中惊醒,他奔过去一脚将胡太医踹下医署的石阶,怒吼道:“王妹已殁,你还在给谁煎药?来人,把他杖毙!” 胡太医一惊,大呼道:“大王饶命!是司马大人要小的按方煎药,送去给太后的-------不是小的-------” 话未说完,已被侍卫拖出。此时的姬胡,双目通红,仿佛一只受伤的狼,不咬死猎物不罢手。他怒吼道:“姬多友!” “臣在!”是福是祸都躲不过去了!姬多友横下了一条心。 “这疫方是假的么?” “大王,此疫方是屠格王子亲手交托与我的,若不是他有意欺骗,便不会有假!” 姬胡猛一挥袖:“可仲姬公主死了!死了!你告诉我,这疫方是真的吗?” “臣------臣不知,屠格说过,此疫方并不能救活所有人,大约只有一半的人可有生机。臣不通医理,此中原因当请太医署深研!” “不必了!”一声金属出鞘之声,雪亮的王剑指到了多友鼻尖,姬胡怒斥道:“身为人臣,你事主不忠不诚,与猃狁王父子不清不楚。否则,那屠格为何单单将疫方交托与你?你回宫,不先面王,亦不来太医署交方,反而先去关切那罪妇的病情,所为何来?” 王剑剑身散发出青铜特有的寒光,也映照出姬多友不敢置信的神色。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暴怒的,对自己拔刃相向的少年天子,就是那个打小扒着自己的衣角,不停唤着“多友大哥”的小屁孩么?怎么如此陌生? 少年的吼声依旧还在风雨中咆哮着:“你还我王妹!还我少己!” 说话间,剑锋已到喉间,眼看就要刺穿喉管了。多友本能地向后一闪身,抽出腰间的天月剑,也来不及出鞘,生生用剑鞘格挡开了这一剑。或许是反作用力太大,姬胡竟能后退了三步才止住了。 所有人眼见这一幕都惊呆了,姬多友身为臣子,竟然挺剑与周天子相抗,这------这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周天下,可不就是接近悖逆之行吗?本来,身为臣子不能带兵器面君,可这会子宫中侍卫宦官宫女染疫者十之有三,很多规矩也是松懈了,可他就这样拿出来了。若是秋后算帐,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很多人在心里害怕地盘算着。 姬多友也是呆住了,他只是出于本能,却没有想太多。眼看着姬胡被自己这一击后退三步,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跪下请罪道:“臣冒犯天子,大不敬之罪,请大王赐罪。” 姬胡正待举步,却觉自己的腿被拖住了,原来是被内侍贾不知何时死死抱住了,恳求道:“大王切切不可呀,子良将军有罪论罪,这般行事有违体统啊!” 或许是他的劝谏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廊檐下的雨瀑让姬胡清醒了许多。是啊!虽说君主掌臣子生杀予夺之权,可若是自己亲自动手杀人,可是要丹青上留下千古骂名的。他收剑入鞘,缓言道: “子良既然心心念念于萱宁宫事,孤听说那里的宫人都差不多死绝了,也无人料理嫡后娘娘身后事。就罚子良前去萱宁宫,处理后事吧!” 多友不解:“太后娘娘身故,当举国丧,怎能由臣料理?” “她是始作俑者,死有余辜!”姬胡厉喝道:“此妇居心叵测,为我大周带来这般灾殃,怎么?还要孤为她披麻戴孝不成?随你如何处置,尸身不得出萱宁宫!” 一到夏季,草原上百花开放,一派生机盎然的模样。猃狁的女人和大周的妇女在爱美之心上并无差别,王帐的周围在这个季节总有五六名卖胭脂水粉的小贩集结。猃狁士兵不准他们入帐,以防混入奸细,但却允许姑娘媳妇们出来挑选可心的物品。 别看大周与猃狁做了上百年的世仇,但周地的胭脂水粉在这里却出奇地受欢迎,桃花红的胭脂,杏花白的细粉,还有茉莉花汁做的香膏------十分抢手,一转眼的功夫就能卖完。 其中一个白净青年的摊位最为跑火,围拢的主顾最多。只是那青年并不全力应付自己的生意,不时还偷眼瞄向离自己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圆顶帐篷。这帐篷比其他的王庭帐篷要小一多倍,大约只容得下一两个人居住,帐篷门首悬挂着一条灰色的狼尾,看起来并不起眼,可总有一名士兵不远不近地看护着。 “那是什么地方?怎么还派兵守着?”青年装作不在意地问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圆脸姑娘。 二百三十六 假死?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圆脸姑娘抚着自己的大辫子,羞涩地看了青年白净的面庞一眼,答道:“那呀,说来话长了。咱们草原总有死老鼠,谁看见了,就不许归营,怕把疫病带回部落。在外头,自生自灭也就是了,是生是死看长生天的意思。可------也有例外的。” “哦?”青年似乎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追问道:“什么样的人才能例外?” “自然是王庭的人了,他们若是染疫,便关到这单独的帐篷里,派巫医送药。若能挺过去,便能捡回一条命了。” “那现在关在里头的可是王庭的眷属?” “她么,”圆脸姑娘鄙夷地轻哼一声:“她算什么?不过是小裨王出使密支带回来的一个女奴罢了,奈何小裨王喜欢她,非不肯撵她出去。咱们大王便同意了。” “看来大王还是很看重小裨王的,为了他肯如此破例。亲子亦不过如此啊!”青年感叹道。 “哪里?”圆脸姑娘涨红了脸,语速快了许多:“是有所愧疚才对!本来屠格王子被周王朝抓去,王庭上下都当小裨王是王位继承人看待的。可没承想,右相竟设法把王子救了回来,大王肯定会传位给亲子的了。小裨王可怎么办?所以说,咱们大王能不看重小裨王吗?” “是吗?你知道的可真多!”青年夸赞道。 “那是,”圆脸姑娘得意道:“我可是侧王妃的近身侍女呢!” 入夜,万籁俱静。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钻过王帐的篱笆,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悬挂着狼尾的特殊帐篷外,四处观察了一番,却见唯一的守卫正打着盹。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骨哨,轻轻吹了一声,再侧耳听去,里头无动静,他又再吹了一声------ “是重黎师兄吗?”帐篷里传出一个女子微弱的说话声。 重黎压低声音问道:“叶子吗?里头还有无他人?” “没有,师兄可以进来了。” 重黎不再迟疑,掀起帐帘进去。里头一团漆黑,女子点亮了一盏脂膏灯,这才勉励看清她正躺在帐篷一角的地塌之上,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脸色铅灰。 叶子一伸手,制止了重黎的靠近:“师兄,我已染疫,你不要靠近,离远些说话。” 重黎心中一酸,蹲下轻声问道:“师父让我来问问你,疫方到手了吗?” “有了。”叶子点点头,从枕下掏出一张写了字的羊皮,嘱咐道:“师兄你不可直接手拿,我刚来这帐篷时,便有巫医送了药过来,我把药渣都一样样查过了,确定无误,是这些药。” 重黎撕下一块衣襟来,包了那块羊皮,好奇问道:“那你是好了么?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吧,师父还等着你呢!” 叶子无力地摇了摇头:“我这病好不了了,快要死了!” 闻听此言,重黎大吃一惊,连声问道:“你不是有方子么?难道你没吃药?” “啊——”叶子似乎熬不过身体的疼痛,呻吟了一声。重黎这才注意到叶子铅灰色的脸,和一双通红的眼睛,红得十分可怕,更加疑惑了:“莫不是------这药无效?” “不是,师兄你听我说。”叶子艰难地诉说道:“这方子只有王庭掌握,看得十分紧。小裨王带巫医来的时候,是在这帐篷里煎的药,一次煎完,分三碗。完了还把药渣都带走处理,为的就是疫方不被人看见察觉。我没法子------头几天服药都假装喝不下去吐出来,逼那巫医不得不重新熬药,我好观察有哪些药材。这么反复几天,病情也耽误了,再吃药也没用了。” “这是何意?”重黎忖度着:“难道这疫方不能治所有染疫之人么?” “我也不知其中缘故,试探过小裨王了,他也不知道。”叶子眼中忽闪过一缕奇异的神采:“说起来,我也对不起小裨王,他是真心实意帮我的,可我-------只是利用他。我-------也对不起丽隗公主,她当我姐妹一般,可我为了让小裨王带我回猃狁王庭,硬把一顶善妒的帽子戴在她头上。其实,密支王眼里哪有过我这个小婢女了?”net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叶子的喉咙发出拉风箱般的呻吟声,再说不出话来。重黎于心不忍,说道:“师妹,不如你跟我走吧,回去找师父。或许有办法治好你!” 叶子抚着胸口尽量使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好半天才直着脖子回复道:“不,师兄,我坚持不了那么久了。就在这一两天,我-------便要去了。回去跟师父说,我叶子用这条命--------报答了他为我弟报仇之恩。师兄,你快去吧,等值守的醒转察觉,就来不及了,天快亮了!” “那-------师妹,你保重!”重黎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掀帘而去。 “司马大人,这是天子的口谕,您看------” 萱宁宫门口,两名带甲侍卫手拿着一副脚镣,为难地看着姬多友。毕竟过去,现在都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谁也不敢太使蛮。多友不想为难他们,一点头,朗声道:“那就来吧!” 一阵唏里咣啷的声响之后,多友的双脚腕上便多了一副十来斤重的脚镣,走过青石板路,留下一道道发白的痕迹。侍卫略带疚意地拱手道:“司马大人,您自己进去吧,若是短了吃喝,在里头言语一声,小的们可以为你拿。大王也说没过要断你的饮食,这点事小的们还是能担待的!” 姬多友不无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弟兄们了!” 萱宁宫是一片死寂,真正的死一般的沉寂。莫说是人气,便是一只活着的蚂蚁,活着的虫子,甚至是有生命的树,仿佛都是奢望。在这死一般的世界里,回荡着姬多友脚腕上脚镣金属与石面摩擦的声音,在风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姬多友便是再胆大,也不敢往那个乱葬坑走。可他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远远望了一眼,目测那个坑比上回自己进来时要满了不少。看来,这萱宁宫的人怕是都死绝了吧?过不多久,自己也该和他们一样了吧? 忽然,一个女子站在内寝殿的入口处冲他招了招手。他怕是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不是叔妘吗?怎么?她还活着。 多友很是高兴,这是一个濒临绝境的人看到同类的本能欣喜,他急急向她奔去。 叔妘却并不似他这般乐观,依旧愁眉深锁,凑近来低声说了一句话。姬多友顿时大惊:“怎么?我没听错吧?你说,娘娘------她没死?” “是还活着。”多友还来不及欣喜,叔妘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打入深渊:“可是,也是快死了。娘娘是吊着一口气,要嘱咐大人几句话。” “快带我去。” 去往内寝殿的廊檐下,姬多友一步步走着,脚镣发出的巨响越来越刺耳,让他十分愤懑与不安。乍闻鄂姞未死的消息,他在欣喜之后,也在猜测,莫非娘娘是想假死脱身,让自己帮她脱离深宫,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如果是这样,他愿意带她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的王宫,去往任何地方。拼死一搏罢了,大不了死在一处便了。 可是,叔妘却说她要死了,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莫非娘娘并未染疫?想想也是,宫中染疫的宫人无论男女,健硕与否,从染疫到死去都不过两三日的时间,再能打熬的也不过五天左右。可是娘娘从染疫召太医到现在,大半个月了吧?便是胡太医的妙手,也不能打熬这么久哇!莫非此中有蹊跷? 眼前珠帘摇晃,多友习惯地正准备在帘外下跪,却听里头传来鄂姞虚弱的声音:“而今宫中已无其他活人,司马可入内。” “这------”多友迟疑了一下,还是在叔妘导引下进了内室。 女子纤弱苍白的手臂伸了出来,指了指榻边,叔妘会意,端来一个皮杌子,示意多友坐下,自己悄然退出门外。多友这才看到鄂姞的脸,微微吃惊,这不是染疫将死之人常有的铅灰色脸,而是隐隐泛黑,似有中毒迹象。难道她没染疫? 这疑间,鄂姞开口了:“你不必迟疑,我也好,叔妘也罢,我俩的疫病早就好了!” 多友十分惊讶:“这是怎么回事?娘娘既有疫方,为何不早拿出来?既然疫病已好,为何又说自己命不久矣?” “司马大人不必讶异,容本宫细细说明。” 鄂姞一指桌案上砚台下:“那里镇着一份帛书,将军可观之。” 多友拿过那份帛书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副医方:“乌喙十分,细辛六分,术十分,桂四分,以温汤饮一刀圭,日三,夜再,行解,不出汗。” 他不由大吃一惊:“这不是我从屠格那里拿来的解疫之方么,怎么?娘娘这里也有?” 二百三十七 揭密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我这里不但有,且比你得来的要早得多。”鄂姞轻叹道。 “那为什么------”姬多友大声喊出来,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遂压低了声问道:“那娘娘为什么还会染疫?这个方子是真的么?” “染疫本是计划中的,虽说我那继子怀疑是我故意设的鼠蛊之局,可我也不能做的太明显了。若是萱宁宫人人染疫,唯我一人无事,岂不是瞎子头上的秃子——明摆着吗?所以,打一开始我便留了一只染疫的老鼠,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惊心动魄之事,她怎么讲起来如此轻描淡写?虽是不满,好奇心还是催使多友继续往下问:“娘娘,如果您和叔妘姑姑染疫后靠此方制药得以痊愈,为何同为一方,仲姬公主却不行呢?” “怎么?”鄂姞艰难地抬起头道:“这么说,仲姬没有救过来,殁了?” 想想太医署大厅里小女孩垂死挣扎的情形,姬多友心中亦是刀绞般难受,无力地点了点头。 “唉——”鄂姞缓缓说道:“也是我造的孽,自作孽,不可活,我死也是该当的。” “娘娘,您还没有告诉臣,为何同为一方,对娘娘有效,对仲姬公主则无效呢?” 鄂姞不疾不徐地答道:“此种瘟疫十分厉害,发病迅猛难治,只有在初发病时迅速服下此方,才能见效。当时,我以担忧自身性命为由,逼迫那猃狁右相写下此方,他当时嘱咐过,要本宫稍显症状,便服下此药。唉!若不是他在猃狁王敖兴跟前立下了军令状,非救回屠格王子不可,此种机密,如何肯吐露?” “娘娘可否告知,出现何种症状服药才有效?”姬多友追问道。 “这个我却不清楚。我和叔妘都是在稍觉不适时便服下此药,本是心中有底之人,旁人却不知如何?” “娘娘既然早有此方,为何不早拿出来救人,反而坐视宫中数十条人命殒去?臣曾多次追问,娘娘就是不肯交方,于心何忍?”姬多友厉声斥责道。 鄂姞冷笑一声:“为什么?自然是为了大业了!” “什么大业?”多友十分提防和警觉。 鄂姞的双眼仿佛在盯着不远处摇曳不定的珠帘,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听她说道:“自然是为了扶立二王子姬尚父登临周王大位的大业了!” “你说什么?”姬多友惊怔住了,好半天,才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可不是吗?若是姬胡染疫而死,他又未大婚亲政,自然无子,那么身为长弟的姬尚父是有王位继承权的。而尚父远在应国作王监,也在鄂侯势力范围之内,若鄂侯驭方扶立他上位,那么再加上身为王太后的鄂姞,以及猃狁外援,那么鄂侯莫说是一座铜绿山,整个大周江山都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真是好谋算啊!姬多友惊出一身冷汗,难怪姬胡如此介怀自己与萱宁宫走得太近,看来真的不能怪他,是自己识人不明啊! “可是,如此隐密之事,你又为何要告诉我?”多友本能地反问道。 鄂姞仿佛哭了,她抬起手背试了试泪,说道:“因为我就要死了。这些事若再瞒着你,只怕将来你无法应对之后的风波种种-------” “等等,”多友插问道:“娘娘既然说此药已治好你的疫病,那么娘娘现在为何生命垂危?” 鄂姞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缥缈:“因为胡太医开的药哇!”她指了指床头案几上的一碗残药,显然放了有两三天了,碗底的残渣都干涸结成了硬块。 “你自己探一探吧!”鄂姞从头上拔下一支细巧尖长的银簪,姬多友将银簪的尖头往碗中一探,那银尖果然渐渐变黑。 “这------这是什么毒?”姬多友惊呼道。 “银杏之毒!若每日用微量,入口不会即死,先手足麻痹,以至全身,终至呼吸停滞而死。” “胡太医为何要给你下毒?他与娘娘有仇不成?” “他自然是奉命为之!” “奉谁之命?他是王城令内侍贾大人安排来的,难道是内侍贾他-----” 鄂姞一声冷笑:“子良将军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呀?那内侍贾又是奉谁之命呢?” 姬多友不是不知道,可他不敢往那里想。若是姬胡明白了鄂姞的目的是要扶立二王子上位,那么他肯定会对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太后继母出手,借疫病之名除之以后快。可以他对姬胡的了解,应该不会,以姬胡坦荡而爱憎分明的性子,应该不会做出此种阴鄙之事。 他想了想,答道:“娘娘,我隐约听说先王临死前曾留下道诏命给内侍贾,用以辖制娘娘。或许是内侍贾自行为之,亦未可知------” “是谁的意思并不重要,反正本宫也是马上要死了!”鄂姞摇摇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两件事交托与你,万望将军看在你我勉强算是相交相知的份上,答应本宫吧!” “娘娘请讲,但有所请,友无不应承!”姬多举手应道。 “这头一件,将军请保全我这贴身侍女的性命,设法送她回我娘家鄂国去。她跟着我许多年了,没享过什么福,反而担惊受怕了许久。” 姬多友苦笑道抬了抬脚上的镣铐:“娘娘,只怕要让您失望了。友现在自己也是朝不保夕,实在不敢大言不惭地应承您!” “不,周王既然盛怒之下没杀你,迟早会放你出去的。” “那没问题,我答应娘娘。那第二桩呢?” “这第二桩,”鄂姞挣扎着用手肘略撑起上半身,郑重请求道:“我兄长鄂侯驭方,心机叵测,好谋算。此番更是为一己一国之利,枉顾万千生灵性命,我也是帮凶。可我的族人,鄂国百姓毕竟无辜,将来若有在战场上刀兵相向之时,望将军能饶他们一条性命!”net “这------,娘娘言重了!” “将军是否答应?”鄂姞急切追问道。 “我答应娘娘就是了。”姬多友皱着眉头,觉得此一请并无多大意义。 这一番折腾将鄂姞最后一点气力消耗殆尽,她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喘着粗气。多友赶紧替她掖好被角道:“娘娘,您好生将息,我让叔妘姑娘进来照应您!” 寂静的夜,姬多友独坐在萱宁宫寝殿的石阶上,宛如一座石雕般一动不动。亦或说,他根本就不想动,因为只要一动,脚上的铁镣便会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撞击声,听得让他心慌。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便是偶尔有夜风吹过,也会将乱葬坑里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带过来,这萱宁宫简直变成了一座地狱。 多友觉得,这无边的夜色中充斥着无数亡魂的哀吟声。仰望星空,漆黑天空的某处,隐隐有呼啸之声,让他想起一场无形的灾难正持续搅动着王宫暑热的空气。 他试着从怀里掏出那管胡笳,放到唇边想吹,他本不会吹,但在这个时候,觉得哪怕发出几个呕呀撕裂的声音也是好的。可惜他失败了,任凭他如何鼓腮帮,胡笳也根本不配合他,只有气体贯穿空孔之声。他叹了一口气,终是放弃了。 “吱呀——”一声,内寝殿的门从里推开了,宫灯的晦暗光亮下,叔妘的面庞更显惨白,额上淌下豆大的汗珠,似乎很累。她默默走到姬多友身旁尺把远的石阶上坐定,轻轻说了句:“又昏迷过去了,看来,只在这一两个时辰了。”她说话时,眼眶内还噙着两颗盈盈泪珠。 多友长叹一口气,有点悲伤,有点不舍,但更多的是失落,仿佛心里有一块地方攸地空了,空得让他发慌。他很想说点什么,填补这点空隙:“娘娘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这是他一直想搞清楚的,但方才鄂姞状况不佳,他没有机会问。 “自然是为了将军。”叔妘平视着他的眼睛,难得的没有以奴婢的角度仰视着面前的男人:“娘娘知道我将她的病势告知了将军,便大大斥责了奴婢。她说,将军得知此事,定会去求告大王,或者将带回来的疫方先给她试用,这会给将军惹来灾祸的。于是,命奴婢向宫门外禀报她已死,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查看。不想奴婢的话传得晚了些,将军还是被牵连进来了。” 尽管这个答案多友隐隐在心中早感觉到了,但从叔妘口中确认后,他还是深深地被感动了。他喃喃道:“娘娘她------这又是何必呢?” “娘娘她一直视将军为知己,虽然她贵为太后,不过是个虚名,大王也并没有把她当继母。如此,宫中多的是拜高踩低之人,娘娘在宫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其实,设鼠蛊之时,娘娘本不愿要那疫方,是奴婢力劝说,此事不知能成否,还是留一条退路为宜,娘娘这才勉强为之。” 二百三十八 望鄂宫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友听说,姑娘也是从鄂国来的?”姬多友突然插话问道。 叔妘的目光顿时飘忽起来:“是的,但娘娘进宫之初并没带我。奴婢是后来由鄂侯挑选进宫侍候娘娘的。” “娘娘方才托付我,定要设法将你送归鄂国。虽然友如今身落泥淖,但仍想问姑娘一句,若娘娘有个好歹,姑娘是愿意留在宫中陪伴娘娘,还是回鄂国去?”姬多友的目光变得十分锐利。 “陪伴娘娘?”叔妘的身子因害怕而颤抖:“不知将军是何意?将军不是说,大王不许娘娘归葬王陵吗?那------” “自然不会要你殉葬。”姬多友一摆手:“只是留在这萱宁宫中,算是有一个故人,事死如生,我想你也不想娘娘死后坟前凄凉吧?” “这------”叔妘咬唇良久,这才低声应道:“本该如将军所请,但娘娘有未尽之事,还需奴婢回鄂国料理。请将军------” “不必了!”姬多友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看样子,在你心里,鄂侯驭方才是你的真正主子,不是娘娘!” “我------”叔妘似乎还想替自己辩解,但恰在此时,里间传来一声奇异的响动,二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快去看看娘娘!” 子夜,萱宁宫内寝的气氛凝重而哀伤。鄂姞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也越来越短,只有胸口微微地跳动,说明她还活着。 床边小几上的银盘内,放有两根细柔的羽毛,叔妘时不时地把羽毛放到鄂姞鼻端,试试是否还有微弱的呼吸。珠帘外,姬多友来来回回地踱步,也顾不上脚上的镣铐发出多么难听的声音。 忽然,鄂姞一阵急促的呼吸,短促的喘息声回荡在静谧的屋里。叔妘连忙扑过去:“娘娘,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奴婢在这呢!” 鄂姞眼皮子艰难地动了动,蜡黄枯瘦的脸上泛着奇怪的红晕,她双目虚空,不知在看什么,嘴里喃喃了几声,忽然厉声大叫:“鄂驭方!你不配做我哥哥!” 叔妘吓了一跳,本能道:“娘娘您是魔怔了吗?鄂侯他一直是惦记着您的------” 鄂姞脱力般地向后倒去,喉咙里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嘶哑:“------鄂驭方,爹娘让你照顾我,可你呢?为了------一座铜绿山,你------把我送到这个见不得人的所在------你害了我一辈子!我要回去,我要回家------到家乡的汉水去泛舟------去采莲-------” 一阵尖锐的喘气之后,鄂姞颤抖了几下,然后闭上双目,再无声息了。 叔妘拿羽毛试了试鼻息,转脸对珠帘外的姬多友摇了摇头,放声大哭。姬多友觉得心头的酸楚与痛惜无以言喻,喃喃道:“她终于解脱了,终于可以回到家乡,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再也不必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解脱了!” 可惜周厉王姬胡有命:就地掩埋。鄂姞只能魂归故里,身体却不能。看来,无论生死,人真正能自由的只有灵魂。 当年修建王宫之时,为了引镐水开凿人工活水池,开挖出来的土方便堆作了各宫的假山布景,萱宁宫也有。多友与叔妘劳碌了好半天,终于在小山丘的顶部挖好了一尺宽,两丈长,深一尺半的坟茔,将鄂姞的尸身用锦被包裹,算是入葬了。 “将军,大王之意本是不许给娘娘单独起坟的,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叔妘没敢再说下去,因为姬多友的目光十分刺人。 多友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你放心,这萱宁宫至少十数年不会有主子入住了!恐怕,所有的人都会绕着这儿走,不会有人知道的!”他接着说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将娘娘埋在此处吗?因为这是全宫最高处,我希望娘娘能登高望远,一直望到她心心念念的家乡!” 他将手中镐头狠狠一掷:“以后,此处便叫望鄂宫了!”娘娘虽不能入王陵,却依然留居本宫,地下有人服侍,事死如生,享受她生前享受不到的自在与悠容。他姬多友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折腾了大半宿,天光大亮,叔妘亦是一脸倦容。多友劝她:“事已毕,姑娘回去歇息一会吧。这几天也是辛苦了!” “那将军您呢?” “我再陪娘娘坐会。” “那好吧,将军若有吩咐,随时叫奴婢。” 待叔妘的身影消逝于丘顶,多友轻叹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用手刨开一个小土坑,将它埋入其中。口中喃喃道:“娘娘,这是您送臣的铜草花,已经干得不成样子。可是,它毕竟是来自娘娘家乡的花,就让它陪着娘娘,聊慰一丝乡愁吧!” 起风了,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清凉,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可随着风声同入耳畔的分明是一阵嘈杂喧嚣之声,听不真切,但却不绝于耳。这山丘虽不算高,可好歹也能将小半个宫城的景致尽入眼底,多友起身望去,不由心中一动。 那里,不是番己王后的中宫吗?怎么变得如此嘈杂了?身着黑衣,头戴纱冠的内侍,全身灰袍的太医,一身绛红衣衫的宫女------如蚂蚁般来回穿梭。那些内侍两人一组,都抬着一副担架进进出出,在中宫前中后三大殿往来如梭。有的担架看起来很沉,那些内侍腰都是弯的,背也是弓的;可一旦从室内出来,顿时似放下了千斤重担,健步如飞。 更诡异的是,多友能看到的所有人,内侍,太医,宫女------统统都是蒙着面,仿佛手臂都缠了什么东西,而不是既往的宽大及地的长袖。 这是在干什么呢?多友暗自思忖着:难道是要将宫中的所有染疫之人集中到中宫隔离医治?需要这么大地方,王宫的瘟疫已蔓延得如此之剧了么?我该怎么办? 他摸了摸胸口,胡笳硬梆梆还杵在那里。此种情形,我该不该将鄂姞的话转述于周王,让他在人们刚出现症状时便用此方,或可挽回不少性命。对!应该这么办。 说干就干,他抬脚就要下山,脚上的镣铐“当啷”响了一声。就这一声,他犹豫了。姬胡会信他么?现在的他,因为心爱的王妹仲姬之死正对鄂姞恨之入骨,只怕连带着把自己也恨上了,如何会信他的话? 何况,他转而一想,鄂姞也只是猜测而已,并无十足的把握。若是冒冒失失大包大揽,再次事与愿违,自己一条命倒不足虑,再拖累了召子穆可怎么办?想此,他突然苦笑一声,自己在想什么呢?他姬多友如今是被禁锢的获罪之人,跟谁传话?门口的侍卫么?人家了不起接济些吃食,怎会传这个话?岂不是拿身家性命冒险? 多想无益,且听天由命吧!姬多友突然觉得,自己为什么变得如此被动与悲观呢?难道真是年齿渐长的缘故么? 姬多友没想错,中宫三大殿正是周王新辟出来为染上鼠蛊之疫进行隔离医治的专司之所。原先病人是原地隔离的,后来太医们来往穿梭,多有不便。这就将病人集中到太医署,可是很快,太医署那点巴掌大的地方便捉襟见肘了。厉王姬胡思忖了一番,将整个镐京王宫所有殿阁扒拉来扒拉去,最终选定了中宫。 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点了。中宫是整个镐京王宫里除了周王所居大殿外面积最大的独立宫宛,前后三大殿也就是三进殿阁,便是一间一阁也可以安置下百余人。何况自番己王后离世,这里一直都空着,可以利用。 可是当姬胡做出这个决定之时,身为王城令的内侍贾还是本能地提出反对,理由也很充分:“大王,中宫是先王后的居所。如今虽说空着,但大王已过舞象之年,今后还要大婚的。将来的王后也要入主中宫,若是此番做了染疫之人的治所,这------只怕这晦气多年不去,大王还是考虑别处吧!” 姬胡想也没想便断然否决了内侍贾的话:“孤乃这大周之王,将来孤的王后也是这天下万民之母。若是怕沾晦气而畏首畏尾,也不配做这国母。不必再说了,孤意已决!” 话虽如此,在中宫开宫之日,姬胡还是派人将母亲番己的灵位移入中宫前殿大厅内,焚香祷告。希望母亲在天之灵能够原谅自己对她的搅扰,也希望母亲芳魂不远,保佑大周安稳渡过此劫难。他不怕自己将来的妻子不快,那个从未谋面的小申姜在他心里激不起什么波澜,但对于母亲,他永远怀着一份最真切的思念与敬爱。 就这样,中宫便成了整个王宫最喧闹也是最令人揪心的所在。几乎每天,姬胡都会满怀希望来到中宫的宫门外,眼巴巴地看着。 二百三十九 风起镐京(上)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他在盼望,盼望着前一天,前两天抬着送到这里来的那些痛苦呻吟着的宫女内侍,甚或是守宫卫士们,能有一两个活着站着走出这个大门来。可是,每一次等来的都是失望。 太医令坚决不肯让他进来,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内侍贾在一旁盯视着,生怕他向前多迈了一步。抬着进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横着进去,横着出来。因为中宫的特殊性,也为了逝去的母亲,在这里染疫而死的人,其尸身不能像萱宁宫那般就地掩埋,而是抬到秋寥宫处理。在那里,内侍贾专门放干了池塘的水,以作填埋之用。 对于姬多友带回的那个方子,虽然姬胡已差不多认定是假的了。可抱着不可能的希望,还是同意太医署对那些生命垂危之人使用这个方子,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呗!可令人沮丧的是,没有奇迹发生。 “那副方药,所有人都用了么?”姬胡急切地问道。 “都------用了。”太医令在一丈外尽量扯着嗓门答曰。 “就没有一个显效的么?” 太医令沮丧地摇头道:“禀大王,臣等已研究过此方,确实也是对症之药。可究竟为什么,无一人显效,臣等亦不知其缘故。” “还能有什么缘故?”姬胡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怒道:“猃狁贼人奸诈,意在灭我宗周,使我朝子民人口损失殆尽,怎会轻与疫方?姬多友,你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轻忽殆慢?” 在场诸人皆是在王宫中混迹多年的老人儿了,谁不知道这位少年天子性格刚毅,脾气暴烈,当此之时,谁敢多言?尽皆伏地,不敢吱声。 偏有一名带甲护卫此时急匆匆跑来,冲着内侍贾一拱手道:“王城令大人,宫门外有人谒见。” 内侍贾恨不得大骂: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可周王在场,他不应答也不是,便压低了声问道:“宫门闭锁,大王早有严令,内外城不得互通。何人如此大胆?” 护卫顺着内侍贾的目光看去,这才瞥见道边衣着华贵的少年,不是周王又是谁?赶紧跪地请罪道:“大王恕罪,末将眼拙,竟没瞧见大王,未曾见礼,死罪死罪!” 姬胡不耐烦地一挥袖:“究竟是何人在宫门谒见?” “是------”护卫目光飘忽:“是召国公!” “少父?”姬胡不解道:“孤早下令封锁王城,少父奈何不知王令?”旋即,他仿佛知晓了因由,轻问道:“他可说曾说些什么?” “末将不知,召国公只让放下吊桥,便一直跪在桥上请罪,一定要大王前往角楼远远一见。” “知道了,孤马上就来。” 自从王城宣布封闭之后,东南西北四扇宫门便只留南门与外界相通,其余三门皆完全封闭,人员不得出宫,只有物资可送入。南门上的吊桥一直是放下的,连通金水桥两岸,平常的物资小车拉运到吊桥桥面上,再由宫内守卫推入宫门内,卸货后再空车放往吊桥。一座颤巍巍的吊桥,连接着王宫与外界------ 此时,在这唯一的生命线上,一个清矍的青色身影却跪拜于此,映衬着高大巍峨的王城,孤独得令人心痛。姬胡登上角楼俯视,心里百般滋味搅动,是心痛,还是失落,甚或是有那么点愤怒,他也说不清。 护卫大声嚷道:“相国,大王在此,有何事请直接说吧!” 召伯虎仰面望向角楼的方向,虽相隔甚远,姬胡仍能感到他目光如炬,刺得他脸颊发烧。他平静了下情绪,朗声问道:“烈日炎炎,少父有何事请讲,切莫让暑气伤了身子!” “谢大王关怀!”召伯虎深深一躬:“请大王下旨,开赦王城司马姬多友将军!” 果然是为了他!姬胡一声冷哼,故意问道:“为何?” “大王,仲姬公主猝然离世,大王急火攻心,难免有所迁怒。然姬多友为了疫方,多方奔走,身处险境而无丝毫惧意。此番带回的疫方亦是其历经千难万险而得,即便此方有假,也是猃狁人奸诈使坏,与子良无干!请大王念在他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开赦与他吧!” 召伯虎一字一句言辞恳切,但不知怎的,姬胡就是觉得有些刺耳,反驳道:“少父有所不知,姬子良带回疫方,竟先行赶赴萱宁宫,而不是来向孤复命,亦或赶往太医署。究竟在他心里,什么人最重要?不用孤说,少父也当心知肚明。” “子良心性纯良而坦荡,凡事率性而为,纵行为有失当之处,也罪不至此啊!”召伯虎是真急了,当他听说多友被戴上脚镣投入萱宁宫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士可杀而不可辱,若是他受到这般的凌辱,后半生是决不肯苟活于世的。一得到消息他便急急赶来王宫外求见,什么也顾不得了。 “罪不至此?”姬胡点点头,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良久,他终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回话道:“孤还忘了,自己尚未亲政,无有对大臣的生杀予夺之权,的确不该擅自论罪,是孤的疏忽。” 这分明是反讽自己独揽朝政了?召伯虎听得出了一身冷汗,跪地叩首道:“臣惶恐,微臣虽得先王与王后托付,暂揽朝政,但臣决无擅权之意。待大王二十及冠,臣定当挂印归去,若负今日之言,定当死无葬身之地!” 姬胡也是一时激忿,口不择言,一听召伯虎立此毒誓,顿时心软道:“少父,孤并无此意!少父乃孤之师,早就免行跪行了,请起吧!” 这是给台阶下了,可召伯虎却依旧不肯,再三请求道:“请大王宽宥子良!有任何不是,臣一力承担!” 姬胡长叹一声:“罢了!本来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失,疫方真假亦不是他能左右的。只是萱宁宫乃疫病首发之地,他既已进去,只有待三日后确认他并未染疫才能放出。” 见周王作势要离开角楼女墙,召伯虎长呼道:“臣乞大王先除去子良之脚镣!” 姬胡摆了摆手,似乎有些累了:“就依少父吧!” “谢大王!”召伯虎跪了好久了,扶着吊桥的铁栏刚晃悠悠站起,忽听姬胡在角楼上呼道:“少父,王都城内情形如何?” “哦,禀大王!”召伯虎拱手道:“臣与镐京令一连几日放出上百野猫家猫,将城中老鼠逮尽,同时命令各家各户打扫庭厨,使跳蚤无以藏身。这几日城中平静如常,臣也命各府衙日夜巡视,不准轻忽!” “这就好。”姬胡低语道:“先是萱宁宫,后是整个王宫------若是瘟疫从宫中传蔓开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身死家灭!”他向召伯虎长揖道:“宫外之事,一切仰仗少父了!” “臣份内之事,何须大王挂怀!” 六尺伞盖的驷马青铜轺车辚辚行驶于镐京长街之上,引得市井一片艳羡惊叹。此种轺车有盖无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对车上人也是一目了然。轺车既高且大,青铜车身粲然生光,六尺伞盖华贵无比,四匹清一色的火红胡马更是雄骏无比。驰于长街,谁不知道这是独揽朝纲的相国召公大人的车驾呢? 平日不觉得,可今日召伯虎却觉得此车太过于招摇,立于其上觉得如芒在背。姬胡是什么意思呢?是觉得自己不管好守护王城的份内之事,而对多友太过于关切了?细细想之,姬胡这么想,并无不对。今日之行为,的确有失一个托孤大臣的行为规范,有些出格了。可关心则乱,自己亦是身不由己啊! 虽处盛暑,但镐京的清晨还是余有几分畅快的凉意的。 一辆极为寻常的两马辎车几经曲折辚辚驶进了一条隐秘幽静的长街,三两步到了尽头,又骤然折进了一条石板小巷。小巷尽头又是一折,辎车戛然刹住了。车夫回首低语道:“客官,这巷子太窄,不能回车。” 车中一声轻咳,一个竹冠的精壮青年走下车来,付了几刀钱后,辎车便丢下客人辚辚折了回去。 青年站在巷口一打量,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条深藏于长街之后的小巷煞是奇特:左右乃一色青幽幽的石板墙,高得足以遮挡四面屋顶的视线。原本只容一车之路的小巷,在高墙夹峙下便成了一条深遂的峡谷。更兼巷口守着两棵冠盖硕大的老榆树,树杈伸展相拥,将深遂的巷道峡谷挡得一片幽暗。 此般情景,若是路人匆匆而过,站在老树之外绝然看不进巷口一丈去。青年慨然而叹:“师父煞费苦心找了这么个地方,也太过于僻静了!” 走进巷口丈许,一股腐叶气息便扑面而来。分明是石板巷道,脚下却没有丝毫声息,静得使人心跳加速。低头一看,年复一年的落叶已堆起了一尺来深,惟有中间的腐败落叶有隐隐足迹,算是一条不甚明显的小径。 二百四十 风起镐京(下)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青年悄无声息地走了一会,蓦然看见右手石墙中一个门洞,两扇坚实的黝黑木门牢牢镶嵌在石墙之中,门厅入深三五尺,外边还有三级台阶。 略一思忖,青年用力拍门:「师父,重黎求见!」 只一稍待,大门嘎吱吱大响着被拉开,一位玄袍散发男子肃立于庭院中央,沉声道:「进院关门!」 「诺!」 重黎应声关门后,低头随荣夷走进了庭院。这座庭院虽很狭小,却是四面高房,中间一口天井,险峻幽暗得与门外石板巷绝无二致。天井中零乱安着几方石案石凳,有一只石凳还横着躺在地上,一派荒芜景象。 「师父,镐京院落众多,为何找了个如此偏僻之所?若不是师父留下的车道图,徒儿险些找不到地方。」重黎嘴中咕哝着,将画着路线的一方竹板交还给了师父。 「小心驶得万年船,前道莫测,隐于王都,自然是越僻静越好。」荣夷收回竹板,正色问道:「疫方呢?拿回来了吗?」 「幸不辱使命。」重黎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郑重地双手奉上。 荣夷略显急切地展开羊皮,又从怀中掏出一方竹简,两相对照,神情肃穆。他的眉头越拧越紧,忽地猛一拍石案:「重黎,这疫方可有假?」 重黎猛一心惊:「师父,此乃叶子师妹以性命探得,断不会有假。师妹为了得此疫方,故意染疫,为了看清药材,刻意拖延病情。依徒儿草原见闻来看,那猃狁小裨王对师妹亦是真心在意,此方断不会有假。」 「你说什么?」荣夷一把攥紧了手中的羊皮:「这么说,叶子她已经------」 「师父------」重黎悲泣道:「师妹她为了师父大业能成,已经身故了-------」 「啊——」荣夷仰天一叹:「她这又是何必呢?我是叮嘱她要不惜一切代价从猃狁探得解疫之方,可也没有让她以性命相搏呀!」 师徒二人相对唏嘘,重黎问道:「师父为何怀疑此方有假?」 荣夷将手中的竹简递上:「你自己看看吧!」 从草原入关塞四五日,重黎早已对此方熟稔于心,一比较,抬头惊问:「这------几乎一模一样,师父竟然早有此方,为何还要让师妹打探?」 荣夷摇摇头:「此方乃宫中密送而出,就是猃狁王子屠格交给姬多友送回来的方子。宫中太医署用此方医治染疫宫人,治一个死一个,连仲姬公主也不例外。周王已经断言此为假方,命太医署弃用了。」 「宫中坐探消息是否可靠?」重黎本能质疑道。 荣夷瞟了自己的大弟子一眼:「南林社还从未有过叛社之人。何况周王既已断定此为假方,自然也无再保密的必要。」 「难道-----师妹用性命探得的方子,竟然是假的?」重黎只觉从后背升腾起一阵凉意,忽地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师父,师妹曾告诉我,小裨王似乎叮嘱过她,症状初显时便要服药。莫非此方乃宫中适用不当?」 荣夷目光一闪,再次细细观看手中的羊皮纸,思索良久,悠悠说道:「亦未可知也。只是为师需病例实证,以检验其效哇-------且再等些时日吧!」 重黎进入老榆树杈相拥的小巷口没多久,召公府的那辆华贵的青铜轺车也驶过了这里。当然,没有车道图的指引,驭手不可能发现这个巷口。 看到冠盖延展的老榆树,召伯虎终于不堪忍受自家轺车的招摇了。他轻跺右脚叫了声停车,随车的密伯见主人一脸不悦,赶紧上前来侍候。密伯与密叔都是召公府的主事家宰,只不过这两兄弟性格不同,密叔豪爽又不失机变,所以主外联络;而密伯稳重老成,主事料理召公的衣食出行。 「相爷,是否有所不适?」密伯以为是主人在毒日头下跪久了,坐车不适,轻声问道:「要不要在那榆树底下歇息片刻?」 「不了,」召伯虎烦闷地摆摆手:「拿我的帷帽来,我在长街上走走。」 「诺!」 戴上青色的长及肩胛的帷帽,确定没人看出自己的样貌身份之后,召伯虎略觉心安。今日姬胡的话令他猛然惊醒,自己身为大周相国,身负国家重任,竟然对这座王都疏忽至此。宫城封锁已有几日,消息难免走漏,百姓们会怎么想?城中会否有异动?自己竟一无所知。 每日门客们的禀报都是平静如常,那么真的是平静如常吗?不亲身走一走,听一听,他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一回头看见跟在身后的密伯,召伯虎皱起了眉头,不少人认识相府家的双家老。有他跟着,自己的身份岂不彰显于众? 「密伯,我要走一走,你先回去吧!」召伯虎吩咐道。 密伯急得直摆手:「不行啊,相爷怎么能一个人走在长街上,身边一个护卫都没有?绝对不行!」 召伯虎深晓密伯的死倔性子,只好让步:「你跟着也行,只是得保持两丈距离。」 「诺!」 夏五月的正午,正是镐京一天中最燥热的时刻。长街两旁的各家商铺都放下了遮阳帘,街道上行人渐少。召伯虎专挑带拱檐的道旁行走,这样不仅可以躲避烈日,更可以听见道旁休憩之人的闲言碎语。 左侧一家茶馆的墙壁似是用翠竹砌成,碧绿碧绿,望之倍感清凉,门前还斜撑着牛油布遮阳帘。打眼一望,里头有几桌客人似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召伯虎走了进去,拣了张靠墙面外的桌子坐了下来。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有点儿倾斜的柜台上,放着一只黄色的鸟笼,笼里一只八哥栖在架子上,全身羽毛耷拉着,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密伯在门口探头望了望,假作休憩在廊檐下找了块石头坐下了。 气温还在上升,见没有伙计来招呼,召伯虎敲了敲桌面。一个短衣打扮的伙计从柜台下钻了出来,迈着懒散的步子走过来招呼。召伯虎点了一壶茶,一小碟点心,那伙计点点头自去忙活了。 长街尽头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喧嚣之声,茶馆内外的人都伸长脖子看着热闹。原来是一队牛车要出城,两牛一车,拉得不知什么物什,装得满满当当,足有十来车,簇拥着两辆锦篷包裹的辎车昂然招摇于长街之上。足有小半个时辰,这牛车队才消失在长街尽头,望西城门而去。 茶馆内死气沉沉的氛围顿时活跃了不少,人们自然而然开始议论起方才的车队。 「哎,这又是哪个达官显贵家的车队?这两天,一队接着一队地赶着出城,还全都是望西去的,怎么回事啊?」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男子问道。 这正是召伯虎想知道的,他赶紧竖起耳朵来听着。店伙计一边忙活,嘴却不闲着:「这您都不知道?那是周公府的牛车队,他家昨儿个走了一批了,这是第二批呢!至于望西,那还用说?自然是去往丰邑了!」 店伙计端着托盘来到召伯虎桌前,一样样放下茶壶碗碟:「客官,您要的茶点齐了,您慢用!」 召伯虎叫住他:「伙计,你方才说那是周公家的车队?是真的吗?」 店伙计见他虽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周身透露出的气质不凡,衣着华贵,知道不是一般客人,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几分敬意。诚意答曰:「客官,咱在这里做买卖多少年了?这些官宦人家的车马仆从都认得不少,哪里认不真切了?果然是周公府的车队。」 「哦?」召伯虎听出弦外之音:「这么说,这几天除了周公府,还有不少公府人家举家出城了?」 「那还有假?」店伙计压低了点声音:「周公府是分着批次走的,这还是躲着点儿的。前儿祭公府里,好家伙,长长的马队从长街那头排到这头,那架势,啧啧------」 召伯虎心头涌上一种不祥之感,虽然,他已经尽量***,可是王宫闭锁,这么大的事情是盖不住的。却不曾想,这些王族元老重臣这般无胆担当,如此招摇过市,百姓见了必会产生诸般流言,后果难以设想。 「可知他们为何要携家带口地离城?」召伯虎试探着问道。 「这我可听说了。」方才那个小个子男子凑了过来,一脸神秘地说道:「听说,王宫里有人下了蛊,弄得里头的宫人一个个染疫而死。这些人怕也染上怪病,还不赶紧溜之大吉?」 「我也听说了------」 茶馆里的气氛沸腾了,顿时有四五个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有的说王宫大门紧闭,许进不许出,有的说周王早就搬到丰邑避祸去了,这些元老大臣们才蜂拥跟随前往。 末了有个人怒斥道:「胡说,今天我远远瞧见小周王登上了角楼,还和召公互喊了一阵子话呢!他分明在宫里,你们别胡说八道!」 二百四十一 王子皇父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那这些大臣真不地道,抛下天子,抛下我等百姓,管自逃命去了!」小个子恨恨说道。 「可不是?」店伙计也是满腹怨言:「他们有封地,有财货,平日里在镐京王城耀武扬威的,到有事了便脚底抹油跑了。只是苦了我等百姓,无处投奔,又舍不得在城里好容易挣下的这点产业。唉!也只有苦守到底了,死也只能死在这里了!」 召伯虎愤愤然从茶馆里出来,虽然戴着帷帽,但多年侍候惯了的密伯还是从他略显僵硬的肢体动作上感觉到了主人内心压抑着的愤懑。遂小心翼翼迎上前去,主动开口问道:「相爷是不是看到了周公府的牛车队?」 「你们弟兄肯定早知此事了吧?」召伯虎冷冷问道。帷帽的青色纱帘微微抖动着。 密伯一拱手,舔了舔嘴唇,低声道:「相爷,也就是这两三日,这城里的大家世族纷纷举家离开,大多前往丰邑,也有东出函谷前去洛邑的。莫说是他们,便是有些法子的富商大贾,也在收拾行装准备走了。」 「你们为什么不告知于我?」召伯虎提高了嗓门,青色纱帘剧烈抖动着。 「相爷,您这些日子太辛苦了,每日里要批的公文简牍都有十来箱,还要安排王宫的守卫与物资输送,每天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我们弟兄思忖着,反正这疫病还没蔓延到王城之外,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好了。万一有个不测,这城里的人岂不是越少越好?」密伯说话总是这么实打实的。 「可如此这般举家外逃,百姓焉能不恐慌?万一他们把时疫带到了丰邑,带出函谷关,岂不是要流布天下?」召伯虎懊恼地跺了跺脚。 「这------不至于吧,这城里连一只老鼠都难寻,应该不会的,相爷太多虑了!」密伯抬起眼皮,嗫嚅着嘴唇说道:「不过,府里的公子们都还太小,相爷是不是应该把小公子们也送往丰邑去?」 召伯虎猛地一转身,僵住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务,厉声道:「归府!」 合欢树盛开的庭院,偶尔有几瓣绯红如蝴蝶般的合欢花从树上飘落,飘飘忽忽地落到院中的石桌上,落到散落一案的竹算筹上。 召己坐在石桌旁的鼓凳上,反反复复将府中的当月用度对了好几遍,却总有几处对不上。她有些丧气,将手中的竹片一扔。庭中玩耍的三个孩子眼见母亲心绪不佳,也不敢调皮玩闹了。 一个比甲束身打扮的媳妇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笑着回话道:「回夫人,相爷的马车已回来了,车夫说相爷要到长街上走走,马上就回府了。」 召己闻言面露喜色:「这么说,大王答应赦免子良将军了?快,快叫水房准备药浴,或许相爷还没用午膳,快叫厨下预备好相爷素日爱吃的菜------」 这般团团忙了半天,眼看已至日昃,召伯虎这才进入庭院。孩子们早就围拢上去,蹦蹦跳跳地跟父亲说话。长子召睢已三岁,拿着一根小竹棒非要拉父亲到沙盘上看他刚写好的几个字。女儿尚小,还不会走路,由乳娘抱着。 召己取下丈夫头上的帷帽,让侍女收着。召伯虎眼见儿女绕膝,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拍拍儿子的小手:「睢儿今天又学了三个字啊?真是太棒了!」 他亲了亲女儿,弯下腰将两岁的皇父抱了起来。仔细端详,这孩子真的越长越像他的母亲——番己王后了,也是一般的细眉长目,和长兄姬胡不无相似之处。可姬胡刚毅,而皇父虽小,但已看出是个好静温吞的性格,这一点与乃兄相去甚远。 「阿父!」皇父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伸出小手摸了摸召伯虎的脸:「阿父为什么戴帽儿?皇父也要戴!」 「好!叫府中绣娘给你做一顶小帷帽,皇父要什么颜色的呀?」召伯虎今日特别有耐 心。 「青色的,和阿父一样!」 「我也要,我也要。」召睢踮着脚叫着。 「好!」召伯虎呵呵笑着:「一人一顶,谁都不能少!」 「好了,好了,都下来吧!你们父亲才刚回来,气都没喘一口呢!都跟乳娘进去吧!」召己微笑着吩咐孩子们进去净面,准备吃饭。 「夫君此行可顺当?」召己一面斟茶,一面轻声问候道。 「嗯。」召伯虎应了一声,一眼瞥见桌上的竹算筹,摆放地颇有些零乱。毕竟数年夫妻,皱了眉头问道:「夫人有心事?」 召己素手微微一颤,讪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夫君,妾的确有事与夫君相商。」说完,一挥手,侍女们垂首退下,庭院中只剩夫妻两人。 「说吧,何事?」召伯虎打开热气腾腾的茶盅,轻轻吹动着尚在翻滚的茶叶。 召己也在一旁坐下,轻轻收拾着摆了一桌的算筹,一边轻声说道:「妾听闻,城中的世族大户已十室九空,都前往丰邑,以避王宫时疫。」 「所以呢?」召伯虎一挑眉问道。 召己一咬牙,直言道:「妾知夫君身负王都安危于一身,自是不能避祸出逃的。夫妻一体,生死与共,妾自当与夫君共进退。可是,妾只担心孩子们------睢儿,小妹,皇父,他们都还太小,妾担心不能护他们周全,以至于夜不成寐------」 看着妻子眼中已是泪光闪动,召伯虎也不能不动容了,他放下茶盅,伸出手来抚着妻子的背,轻声道:「我也是为人父的,爱子之心与夫人相同。可是,若是我将孩子们如周祭二公一般送到丰邑去了,镐京百姓们会怎么想?还有,大王怎么办?天子舍太庙别院,毅然入住疫病蔓延的王城,以稳定人心。我召氏岂能只为自家着想,弃君王与社稷不顾?还望夫人细思之!」 召己在丈夫怀中抽泣了一会,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毅然答曰:「夫君一肩担当天下,我做妻子的无法与你分担国事,只有将家中事务料理好,不让夫君为家事分心。移居丰邑之事,自此决不再提!只是------」 她嗫嚅着嘴唇,低声语道:「只是皇父------他可是王后姑姑拼死生下的嫡幼子,妾怕若真的疫病蔓出王宫------」她不敢再往下说了。 「此事,夫人不必忧心,我会吩咐密叔去办的------」召伯虎压低声音说了一通话,召己不住点头,末了言道:「夫君放心,此事府中秘而不宣,决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召伯虎点点头:「为防万一,夫人,自即日起,你带着睢儿与小妹居于后院,除贴身侍婢外,其余人等不得进出。一应饮食都由外头供应,我日日在外头奔波,为防万一,打明日起,我亦不入后院,直待事情平息。你看如何?」 「甚好。」召己点点头,抬眼瞟了丈夫一眼:「我那庶妹孟己,已身怀六甲,可否邀她同居后院,方便照顾?」 「夫人自去安排,只是无需与她走得太近。」 子夜,镐京北城门,一辆铜窗垂帘的辎车缓缓靠近。 「住车!城门已下钥,想出城得等明日了!」门吏强撑着惺忪的睡眼,厉声喝道。 一个四十来岁的家老下得车来,门吏顿时满脸堆笑道:「这不是相府家宰密叔吗?怎么?相府有要事?」 密叔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递了过去:「奉相爷密令,子夜出城有要事!烦请军爷行个方便。」 门吏验看无误,回头道:「开门放行!」 无边的夜色中,城门微开了一条只容一车进出的缝隙,迎着满天的星光,辎车辚辚出城,望北而去------ 与镐京的人心惶惶相比,沉寂多 时的丰邑倒是热闹起来了。 行宫外的一片王室宛囿,占地三百余亩,南临滔滔沣水,北靠苍莽高原,与南面群峰遥遥相望,堪称形胜之地。丰邑行宫虽不算大,却极为坚固厚重,砖石大屋黑顶白墙直檐陡峭,很是简洁壮美。 苍翠的山径,碧绿的池畔,到处游荡着镐京来的贵人们。他们或徜徉踏青,或泛舟池陂,或聚相议论,或遥望青山,啧啧赞叹山水形胜之时又透出隐隐的不安。 池畔,周公定与祭公高更是守着茶炉无心品尝,各人两手握着一只早已变冷的陶盅转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着。 「周兄,我等这般不置一辞,便惶惶离京,将来大王会否跟咱们秋后算总帐?」祭公高看起来有些忐忑。 「怎么?」周公定嘴角微讽地上扬:「怕了?祭兄自打井田侵地案之后,胆子可眼见地小了许多?原先那股天不怕地不地的劲头哪儿去了?」 祭公高本能地有些愠意,生生压了下来,悻悻答道:「能不怕吗?封地的庄头被斩了十多个,全族的田产城邑给没收了一半,家中用度瞬间缩水。搁你身上如何?」 二百四十二 废子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那是你太贪了!」周公定毫不客气:「早就叫你悠着点,可你偏不听!不过,」他话锋一转:「此番你倒是多虑了,你看看!」他一指四周:「有多少镐京大员在这池畔游荡,何况你我哉?法不责众,他召伯虎再能耐也不能把王畿的贵族们全都撸干净了吧?何况-----」他又指向行宫的方向:「天子自家也把三王子送来了丰邑行宫,何况我等?」 「那是,那是!」祭公高似乎放了点心,攸地眉头一皱,提起了一个盛传已久的说法:「你说,这次的时疫可真的跟鄂侯有关系吗?他把自个做太后的妹子都搭上,难道为的是------」 「嘘——」周公定将食指竖起,警惕地向四周张望,道:「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便好,没必要说出来,小心隔墙有耳!」 祭公高会意,压低了声道:「难怪他要把二王子尚父攥在手里,听南边来使传说,二王子挂名为应国王监,一多半时间倒是呆在鄂国。如此违制,倒没人管束!」 「现今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去管这闲事?」周公定自斟了一点热水,呷着慢慢变淡的茶水缓缓说道:「只是没想到这鄂侯驭方野心如此之大,也是,大王才刚舞象之年,又没大婚,无有子嗣。二王子嘛,自然可顶也------」 「你的意思,这事能成?」祭公高斜瞟了他一眼,思忖着这事的得失利弊:若二王子上位,鄂侯驭方必然大权独揽,朝堂上岂有他周召二公的立足之地?且听他如何道来。 周公定不慌不忙,拿过茶壶亲自给祭公高添了热水,淡然道:「这事自然不能成。」 「为何?」 「我大周依《周礼》而治,王位为嫡长子继承制,世世如此。他是忘了,朝堂上不少人都忘了,大王还有一个嫡弟------」 「四王子皇父!」祭公高一拍大腿:「哎呀!怎么把他给忘了?那可是先王与先王后的嫡幼子,打出生起便寄养于召公府的。这么说,召子穆其人真是深不可测,先王的两个嫡子都被他攥在手里,颠扑不破呀!」 「是啊!」周公定轻叹一声:「召子穆虽然年轻,但心机深沉,腹藏机变,不可小觑呀!」 「那咱们怎么办?」祭公高忽然想到己方手上并无筹码,急了:「召子穆手上有四王子皇父,鄂侯驭方手里有二王子尚父,都有筹码。可咱们手上只有废王子姬皙的儿子,可用否?」 「不可!」周公定突然睁大双眼厉声道:「那已经是废子了!大周王嗣已转回夷王一脉,孝王子孙再无可能继承大统。此事,休得再提!」 祭公高不解:「既然已是废子了,当初你为何同意次子纳姬皙的寡妇为妾?还带来一个拖油瓶?徒给人以口实和话柄!」 「废子若调用得当,不经意之时也可产生奇效也!」周公定忽地站起身,遥望着不远处的丰邑行宫的明晃晃的屋顶,喃喃道:「至于筹码么?那得自己去寻了-------」 镐京长街两侧全是大木搭起的连绵板棚,棚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乎望不到尽头。一段板棚便是一家坐贾商铺,柑橘,丝绸,兽皮,麻不,琳琅满目。最显眼的却是短兵器商铺,一眼望去,吴钩越剑,胡刀劲弓的幌子随风摇荡相连,令人目不暇接。 拐过一个转角便是一条更为宽阔的石板街,青砖大屋鳞次栉比,市人略少。这里大店比邻而立,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锦衣商人的精巧轺车与运货牛车交相往来,辚辚隆隆之声连绵不绝,气势却是比板棚街市面上大多了。 一家装饰豪华的酒肆门外,正杵着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榆树,正可做往来酒客的拴马之处。一个年轻人在树后已站了良久,不错眼珠地盯着酒肆进进出出的客人,里头柜台后,隐约可见高台, 台上有「凤鸣台」三个大字。 「哥!」年轻人后背被猛拍一掌,吓了一跳,回首一看,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面色苍白,形容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是仲文呀!别老这么背后一惊一乍的,吓了我一跳!」年轻人看着弟弟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了?又是在那府里被那些公子哥儿们欺负了?我姬伯颜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弟弟?」 仲文有点不服气,争辩道:「你有出息,硬是不肯跟着娘嫁进周公府,结果还不是进召公府做个舍人,鞍前马后的。怎么?」他向酒肆内望了一眼:「派你在这里盯谁的梢呢?」 「相爷的事怎能跟你说?」伯颜瞪了弟弟一眼:「你怎么在这里?没跟着你那继父一起去丰邑?」 「他们让我留下打探城里的消息。不过,娘倒是跟着去了。」仲文说起这个,有那么几分欣喜。 「哼!她不过是沾了刚出生的那个小妮子的光,顺带着罢了!周公府何曾把她当回事?」提起亲娘,伯颜总是这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哥!不说这个了,我这回来真的有正经事要问!」仲文有点急切地说道。 「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不行,不行,咱另外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吧!走吧,走吧,盯了这么久,能有什么事呢?」仲文边说边扯着哥哥的袖子望长街另一个方向走去。伯颜拗不过弟弟,再说连盯了几天,确实有点烦了,也就半推半就了。 酒肆内一个伙计出来,冲着老榆树这边探头探脑,末了,转头对里头说道:「掌柜的,人走了!」 店主人猗恭亲自出来张望了一番,点点头道:「可以了,开始搬吧!」 「好嘞!」 一辆破旧的单马黑篷车咣当咣当沿着青石板路驶进了一条宽阔的街巷。说是街巷,其实只有一座府邸,气势很是宏大,巍峨的横开六间门厅几乎与小诸侯的宫室一般。门厅前立着一柱丈余高的白玉大碑,碑上镶嵌着四个大大的铜字——周国公府。 虽然府门紧闭,然而门口还是有个带剑吏在守着。见到这辆破旧黑篷车,带剑吏不由露出鄙夷之色。姬仲文刚刚从篷车中探出头来,就听得带剑吏一声低喝:「走侧门进你自家小院,休要以为主人不在,你便可以登堂入室了。」 一旁骑马的姬伯颜闻言涨红了脸,正要争辩,却听车中人低语道:「算了,哥!咱们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驾车的老驭手便熟练地将老马圈转,就在这一瞬间,带剑吏的哧笑声和「妾室拖油瓶」等几个恶毒的字眼准确无误地传入兄弟俩的耳朵中。 伯颜强抑愠怒,靠近马车厢斥责弟弟:「你自己受辱也就罢了,为何要拉我一起受这腌臜东西的白眼?」 仲文掀起满是破洞的车帘,不住地向哥哥致歉:「哥哥,委实是事与你商谈。原想着主家都离府了,或者可以带哥哥从正门入,不想------千错万错都是小弟思虑不周。」 看着弟弟满面的菜色,伯颜满腔的愠意化为了辛酸,无奈地长叹一声:说来说去也不是弟弟的错,要怪就怪亲娘不争气。好好地做个硬气的寡妇不行吗?非要嫁作一个低声下气的妾室,难怪被别人看不起。唉! 破旧单车咣当咣当驶入了一个僻静的小巷,在一扇红漆木门前停了下来。驭手熟练地下车取出一把铜锁匙,只听「哗啷啷」一阵响,门吱吱嘎嘎地被推开了。 驭手将单车驶入了小院,扶小主子下了车,进了一个僻静的小院。虽然与母亲和弟弟一直有来往,但伯颜还是第一回来到他们居住的地方。一进院,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腐叶的难闻气味,仿佛许久都没有打扫过了。 驭手也是这个小 院唯一的老仆,拴好马车后便手忙脚乱地劈柴生火,着急忙慌地还点不着火。伯颜摇了摇头,跟着弟弟进了正屋,不过是一间低矮的屋子,光线还很是昏暗。 兄弟俩就着屋中唯一的一张桌案对坐了,一时相对无言。良久,伯颜问道:「这些年,你跟娘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的?」 「啊——」仲文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二公子有时会叫娘去他那里侍候着,他一般不会来这里。」 老仆似乎终于点着了火,瑟瑟缩缩地进来,搓着手说:「主子,没------没茶叶了。」 「不必了!」伯颜更加烦躁,拍着桌案说:「我只喝白水!」 「诺!」 老仆下去了,伯颜实在忍不住了,劝弟弟道:「仲文,看看你现在过的什么日子?这周公府虽说赫赫扬扬,但有哪一样是属于娘和你的?别说主子了,你们过得连一个守门的家老都不如。算了,趁着他们都不在府里,你跟我走算了,有你哥一口吃的便饿不死你。总比在这里受这份窝囊气强得多!」 二百四十三 凤鸣台消失了! &lt;div id=&quot;center_tip&quot;&gt;&lt;b&gt;最新网址:「不行啊!」仲文拼命摇头:「我不能走!我不能丢下娘,她过得也很难,人老珠黄不得二公子宠爱,又是改嫁的妾室。我要走了,更没有撑腰的了!她可怎么办?」 「你------」伯颜指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仆的水端来了,打断了兄弟俩的对话。 「哥,我知道,你看不起娘,也看不起我,你是个有志气的,我不如你。」仲文呷了一口水,仿佛那是陈年佳酿一般,将那陶盅放在手中不停转着:「可是,你也不能怪娘。她本是陈国贵女,一朝嫁入周王室,差点还做了太子妃。也是造化弄人,父亲事败,将我们弃于镐京,不尴不尬地活着。她一个女人,如何养活这一大家子?没有进项只有出项,若不靠着周公府的接济,如何过活?」 「所以,她还做着当王太后的梦?」伯颜不无揶揄地哧笑了一声。 「当时,二公子言之凿凿,帝后不睦,太子地位不稳,四方反对。母亲信了,就像垂死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也顾不得其他了。唉!如今后悔,业已晚矣!」仲文轻轻地摇头:「不说这个了,我这次的确有事要问哥哥!」 「什么事?」 仲文压低了声音:「那个,国公爷来传话,要我打听四王子的消息!」 「皇父?」伯颜一挑眉尖:「自然在府中啊,周公打听这么一个奶娃娃做什么?」 「我也不知。昨儿个从丰邑派了个家老来,叫我一定打听四王子究竟是和三王子一起去了丰邑,还是依旧在召公府上?说是丰邑行宫没有合适的乳母,所以打听来着。」 伯颜微微一笑:「所以你来找我打听?你应该知道,因为我是废王子皙的儿子,相爷虽然收留了我,却从未真正信用于我。此等王子去向的机密之事,从来都是密伯密叔掌握,我从何而知?」 仲文瞪大了眼睛:「哥,这样的话你可是第一次说。既然召公不相信你,反正都是做门客舍人,不如改投周公门下吧!咱们嫡亲兄弟还可以在一起有个照应。」 「不必再说!」伯颜将手中陶盅一推,里头的白水溅了出来,怒道:「自从我入相府后,你便得了周公父子的授意,不时来找我打探消息,这些我都心里有数。但我姬伯颜决不会做任人摆布的棋子,谁都别想胁迫我!至于说做门客舍人,弟弟,」他语意一顿:「当年娘执意改嫁周公府,我为何出走,改投召公府,你知道吗?」 仲文茫然地摇摇头:「不知。继室妾室带来的外姓子一向都是做家臣的,哥哥为何离家出走,改投别家?」 伯颜冷笑一声:「同样做家臣,若在周公府,无论我做的有多好,人们都会说我是沾了做妾室的娘的光。主子也会觉得我是半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在召公府,那就不一样了。我做的好,自会跟别人一样得到主子的赏识与提拔。所以,我姬伯颜便是再苦再难也决不会投周公府的。」 他霍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微尘,决然道:「跟他们说,相爷在后院辟一院落,让夫人带着孩子们居住,不许外人进出,以防时疫传入。至于四王子,应该由夫人照顾着。周公如此郑重其事,你若没有消息,怕是会为难于你!只是弟弟,咱们立身于世,说到底还是要靠自己的本事!」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枯坐下去也毫无意义了,伯颜惦记着自己的盯梢任务,匆匆与弟弟告辞。离开那个散发着腐叶与霉味的衰败院落,伯颜狠狠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双腿一夹,依旧向长街的方向缓缓驰去。镐京城内不许纵马疾驰,这也是无奈的事。 远远望见那座熟悉的木阁楼宇,伯颜长舒一口气,刚一下马,抬眼一望,顿时大吃一惊:就这么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俨然已是人去楼空的模样了!门前廖落,竟无一人进 出,不会吧? 伯颜心惊肉跳地依旧将马拴于老树上,眼见那楼门并未上锁,咬牙推开,信步走了进去。宽阔的大厅中空空如也,高台上的「凤鸣台」依然醒目,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无知与自信。 对面墙上另开有一道门,门上挂着兽骨串成的门帘。伯颜心中一动,挑开骨帘,发现帘后是一个小小的隔间,里头只搭了一铺暖炕,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可他越看越觉得这隔间建得奇怪,两边是狭长的夹道,夹道的尽头各有一个木梯通往二楼。然而二楼并无房间,只有一个半环形的平台,平台下面便是大厅,可俯瞰凤鸣台上激辩之游士。 伯颜百思不得其解:这规制倒暗合兵法之道,打起伏击来十分合适,后面有门,打完了或打不过便可以溜之大吉------且不去想它了,该想想回去如何向相爷交差了! 他胡乱想着,出了大门。门外正对着一间残破的酒肆,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向这边张望。伯颜决定上前去打听消息。 他笑吟吟地走过去,问道:「这位朋友,你识得凤鸣台里的人么?」 那伙计也笑了:「瞧您这位小爷说的,这镐京城里谁不识得大老板猗恭呢?他这个人交游广阔,信息也比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不知强了多少。平日里进货做生意,咱们都看着他呢!怎么说走就走了?真的不开了?」 一面说着,伙计脸上露出了失望与疑惑之色,伯颜进而问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你亲眼看见的?就没问问?」 「一个多时辰前,猗老板突然说因老家有急事,紧急关店,将所有客人都打发出了门。接着,便赶出一队牛马车队望东城门而去。我问了,可今天不知怎的了,这凤鸣台的人个个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咱也不敢再问了。」伙计目光一闪,低声道:「我们猜测是不是------他们知道城里有人染疫了?猗老板一贯消息灵通,他一走,这事准跑不了。就苦了咱们这些本地人了,想跑也没地跑去。唉!」 召公府外书房正厅内,伯颜禀明情况,便跪伏于猩红色地毡上等待着对自己的处置。出人意料的是,他等待良久,并没有等来意料中的严辞斥责,召伯虎只是轻轻长叹一声。头顶上方传来年轻相国低沉的话语:「本不是当前要紧之事,走脱了便走脱了吧。只是,你失职懈怠,不可不加惩戒。」 伯颜膝行向前叩首道:「小人蒙相国收留,无以为报。此番皆是小人之错,无以辩驳。相国如何处置颜皆无怨言,但颜早已视相府为家,只求相国不要逐小人出府。其余皆无不可!」 「既如此,那便降去下舍,做一段时间杂事吧!」召伯虎一挥袖。 相府舍人也分等级,上等可有独立居所,有府仆照管生活起居;中等两人共享单间,生活自理;下等睡大通铺,做的是看家护院,樵采烧火的活,与府中仆役相差不大。伯颜从上等舍人降为末等,也算是一个大处罚了。 「谢相爷宽宥!」伯颜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默然退下。 晚风掀动厅门布帘,召伯虎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近日诸事繁冗,他正需要清醒冷静地整理一下如潮水般向他涌来的种种坏消息。 宽大的书案一角,堆放着一捆长长短短的竹签,那是宫门外的谒者送来的。每天,王城令都会将宫中染疫死亡者,新染疫送入中宫者的数字统计上报宫门谒者亭,谒者将其记与竹签之上,再送往相府。桌案上新送来的竹签上赫然用鲜红的朱笔写着「亡者十有二,新入疫宫者七十有八」,这还只是昨日一天的数字啊!再这么下去,宫中内侍宫女将为之一空,更糟糕的是,天子也处于疫宫之中啊! 还有多友,消息报说他还被囚于萱宁宫,据传每日送入吃食,应该还活着。可------两日之期已到,周王会依诺 将他放出萱宁宫吗? 烦心事还不只这些。伯颜来之前,丰邑行宫也有人来请命。说是三王子姬慈一向由宫女东儿照看,骤然离巢,日夜哭闹不已,嬷嬷们束手无策。若是王宫不能放东儿出来,那就只能禀明周公定设法了。 「那你们就找周公设法吧!左右他不是在呢吗?让他总揽丰邑行宫各项事务好了!」当时听完禀奏,已是焦头烂额的召伯虎无力地挥手道。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稳住镐京的局势,方才伯颜的报告倒是提醒了他。似猗恭猝然将凤鸣台关门的事件若一再发生,城中必将人心浮动,人人杯弓蛇影。应该在各处城门加强盘查,严控人员流动。 「相爷!」召伯虎一睁眼,只见家宰密伯正在堂下。 「何事?」他定了定神。 「舍弟已回来了。」 「哦?」召伯虎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二百四十四 叔妘 召伯虎急急走下堂来,低声问道:「事可办妥?有无走漏风声?」 「密叔办事缜密,相爷可放心。此番护送兵丁皆用的是怀子台本部甲士,对外只说是给丰邑的三王子送给用,悄悄去悄悄回。府中人等只知四王子与夫人一同隔离于后院,无人知详情。」 「那就好,那就好。」召伯虎喃喃道:「目下,大王身处险境。四王子虽年幼,但一身干系重大,我不得不慎之又慎哪!」 密伯心下感动,抬眼看时,不由暗暗一惊,喃喃道:「相爷近日消瘦许多,如今夫人困于后院,不得照拂。相爷一身挑着周天下的社稷安危,可得善加保重才是啊!」 召伯虎淡淡一笑:「夫人身困,不得主理中馈,这内外院诸般事务皆系于你一身。密伯年纪大了,也要当心。既然密叔回来了,便让他替你分担些个。」 「唉——」密伯应道:「府里有我兄弟二人,相爷尽可放心。」 召伯虎心中猛然一酸,兄弟二人?唉,谁可与我分担呢?也不知多友如今怎么样了?脚镣之辱,纵然放他出来,亦不知他心境如何?真是忧心哪! 姬多友也说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掀开这面碎玉串成的门帘了,虽然脚上的镣铐依然当啷作响,虽然坚硬的铁器将他的脚踝摩擦得血肉模糊,他依然一次又一次来到这座寝殿。为了什么?难道就是因为这里存有她的余温与气息吗? 卧榻旁的床几上还留有一个小小的香炉,多友仔细嗅了嗅,炉中残留的香气并没有什么特别,也没有铜草花的气息。炉旁一支小小的竹笺上还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句诗:「逝者如斯兮,哀哀何求,一点相思兮,眉间心头。」 这还是多友第一回见到鄂姞的字迹,笔力虽柔弱,却是大开大阖,少有拘束,如奔马迎风,苍鹰入云,意之所至,激人怀抱。太可惜了!若不是拘泥于这勾心斗角的深宫之中,她该是怎样一个活泼灵动的女子啊! 忽而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脚步颇重,不是叔妘。多友竖耳细听之,原是两个男子的谈话声:「唉!你走慢些,大白天这风刮得忽忽得,跟有鬼似的!看来,这里的人真的是死绝了!」 「王城令大人在外头呢!咱总不能刚进来就出去吧,怎么也得吼两嗓子啊!将军——,子良将军——」 原来是两个带甲侍卫来找自己来了,莫不是要放我出去?此时的多友虽有些心灰意冷,但追求自由的本能还是与常人无异,闻声应道:「我在这——」 伴随着「当里咣啷」的脚镣声,多友迎上殿去。两个侍卫见到他先是一愣,却不敢上前,支吾着问道:「将军,是子良将军么?」 多友气极:「你们两个天天在我手下当差,没见过本将军么?」 其中一个讪笑着,远远看了看多友的脸色,低声问道:「将军,您------您没染上那个------」 「呵,我说为什么躲得这么远,原来是怕死啊!」多友哭笑不得:「你们放心好了,我四天前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情形跟你们差不多!」 二人相视拊掌而笑,争着上前用手中长钥解开了姬多友脚腕上的镣铐,一边忙活一边说道:「将军可是走了大运了,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回大王特派王城令大人亲自接您出萱宁宫,您一朝脱厄,将来定会一飞冲天,富贵不可限量。」 「大王如何改变了主意?」姬多友对雨夜姬胡刺向自己的那一剑依旧心有余悸。 「相国大人为了将军,在宫门外跪求了两个时辰,当面向大王请赦的。」一人献媚道。 多友喃喃:「子穆------他这又是何必呢?」心中一股热流涌过,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永远值得依靠的。 「将军------」身后传来一个细小的女声,两名侍卫回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将军,怎------她是人是鬼呀?」 也别说,叔妘大病初愈,又过了这许多天的幽居日子,不曾梳洗妆扮,面色苍白,披头散发的真的形同鬼魅。难怪侍卫们被吓着。多友赶紧解释:「这是太后娘娘的贴身侍婢,是人不是鬼!」 二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长舒一口气道:「原来这萱宁宫的宫人并没死绝呀!也是奇了!」 封闭了一月余的萱宁宫宫门吱吱嘎嘎打开了,内侍贾领着几名宦者笑吟吟上前迎接道:「子良将军受委屈了,大王知道将军受大罪了,特派老奴前来迎接将军。只是------目下宫中形势危艰,还得委屈将军在区庐独院单独住些日子,调养好了再来谒见大王!」 这是怕自己身上余毒未散呢!这也好理解,多友慨然应道:「一切但凭王城令大人安排,友本人无所求。只是------」 「将军但有所请,老奴无不应许。」内侍贾脸上仍挂着标准的笑容。 姬多友向旁让了一步,内侍贾这才看到他身后紧跟着的女子,脸上的笑容僵了有一瞬,说话也有些打更:「这------这------这不是太后娘娘的贴身侍婢叔妘吗?她------可真是命大之人啊!」 「是啊!」多友斜视了他一眼,一字一顿说道:「娘娘染疫不起,叔妘姑娘寸步不离地贴身照拂,亲尝汤药,如此这般,竟然分毫无损。除了手脚有些麻痹无力之外,并无任何不适,岂非天意哉?」 说完,直视着内侍贾的脸。他听说过,银杏汁芽为慢性毒液,久而手脚麻痹,继而身体不听使唤如中风状,这是他在故意试探内侍贾呢? 内侍贾毕竟多年深宫历练,脸上只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后便镇定如初了,他笑着说:「那应是叔妘姑娘的忠心感动了上苍,有天护佑呢!哈哈哈------」他旋即收住笑容道:「司马大人,大王吩咐过,若有其余宫人存活,由老奴另为安排去向。那么,叔妘老奴便带走了!」 姬多友感到叔妘紧张地拉住了他的衣襟后摆,立时会意,拱手道:「大人,友已答应叔妘姑娘,待事态平息之后,求天子赦免,放她出宫与家人团聚。友不能食言!」 「将军也说了,那得等事态平息之后,如今宫门四面闭锁,任何人不得进出。不是吗?」内侍贾微笑道:「将军既然一朝得脱厄,当思天恩浩荡。叔妘姑娘之事老奴自会禀奏大王,请将军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说安排宫婢的差役居所的确是王城令的职责范围,多友也不好过拗。略一思忖,他一拱手道:「既如此,便全权托付大人了!」 多友觉得衣襟的后摆被拉得更紧了,他扭脸低声对因恐惧而颤抖的叔妘劝慰道:「你先跟他去,熬得几日待我见了大王,定会为你求赦。再说,」他压低了声音:「刚才我已点了点,或许他以为我手里攥着娘娘中毒的把柄,会对你投鼠忌器的。你万事小心!」 如此这般,叔妘才勉强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内侍贾而去。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姬多友心慌慌的,十分难受。刚才自己的那几句话,真的能保护叔妘吗?其实,他比谁都没底。他摇摇头,无奈地跟着两名侍卫向区庐走去。 热辣辣的暑日正午,正是寂静,灰尘,阳光与疫病相会的时刻。热流顺着中宫高大的朱色殿顶不断地向处倾泻,烈日将宫门外的老榆树烤得树皮噼啪作响。姬胡却在那里伫立了个把时辰,任谁劝也不愿挪开步子。 内侍们面面相觑,谁也摸不清少年天子今日之反常事出何因。虽然每日会来中宫察看情况,听太医令远远报告,却从未如今日一般伫足如此 之久。每日都有呻吟着,痛苦挣扎着的宫人被一副副担架抬入,或许两三日,也许一两日,就会蒙上白布抬到秋寥宫去。这并不希奇,可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只有姬胡自己明白,当他无意中在今日抬入的担架中瞥见东儿熟悉的身形时,是如何的心如刀绞。当时,东儿还略欠起身冲他微笑了一下,那笑------比哭还要难看!唉!黄嬴被鄂姞赐死,自己未能制止,已然对不起三弟。如今,自小带大三弟的东儿姑姑又命在旦夕,自己这个天子,该怎么向幼弟交代? 「快走,快走,别磨磨蹭蹭的!」一阵厉喝与推搡声传来,将姬胡从无限的愁思中暂时拉了回来。他一回身,正看见内侍贾带人押送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要往中宫大门走。甚少看见有人站着走进这座朱漆大门,姬胡不由有些好奇。 「王城令!」他远远叫了一声。 内侍贾一眼望见姬胡,心中暗叫不好,没料到这般暑热的中午,周王怎会还站在中宫门外? 二百四十五 先王遗诏 内侍贾赶紧小步趋前跪伏在地,一连声谢罪:「臣奉旨前往萱宁宫办差,未及向大王复命,死罪死罪!」 「萱宁宫那边------孤是说司马大人可好?」姬胡假作平静地问,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有些揪紧。 「子良将军一切安好,已取了脚镣,送往区庐独住几日,便可来向大王谢恩了。」 「哦!那就好。」姬胡有些如释重负,忽而瞟了一眼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眉目身形似有些熟悉,问道:「此女子为何人?」 「她么------」内侍贾目光有些闪烁:「她就是太后娘娘的贴身侍女,名叫叔妘的。」 「什么?」姬胡大吃一惊:「萱宁宫竟然有幸存之宫人?还是嫡后的贴身侍女?」 「啊------是的,大王真乃好记性!」内侍贾根本不敢抬头,心中如打鼓一般——慌得一匹----- 姬胡何等聪慧,略一思忖便知此中梗概,上前一步低声喝问道:「孤记得那个胡太医一直言之凿凿,说嫡后染疫,药石难救。怎么她的贴身侍女反倒没事?还有,宫中所有染疫宫人都挺不过五日,怎的嫡后却拖了大半个月都不止?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这个奴才也不知道哇!胡太医已死,其因不明啊!」内侍贾不住地叩首道。 「说!」姬胡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厉声喝问道:「嫡后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不说实话,以欺君罪论处!」 内侍贾眼珠子嘀溜转了一圈,心里盘算定了:反正周王恨毒了鄂姞,定不会为了此事而真的记恨自己,何况自己还有------他摸了***口衣襟内,那份帛书还在,于是,硬了硬心,麻着胆子承认了:「大王,奴才见那女人一直掣肘大王,便让胡太医在她的药里下了银杏之毒。奴才自知罪孽深重,还望大王看在奴才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了奴才吧!」 说完,便叩头如捣蒜一般。姬胡眯缝着眼睛看着他,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似内侍贾这般在宫中浸yin多年的老内侍,早就活成精了,左右逢源,明哲保身才是王道。他怎么就这么大胆呢?一定是有所倚仗才对。他忽然想起一个在宫中隐隐绰绰听说过的传闻。 「王城令!」 「奴才在!」 「嫡后是先王册封过的正宫夫人,你竟敢勾结太医私行毒杀,当处凌迟!」 听到最后两个字,内侍贾有如当头一个霹雳,浑身颤抖着,扯着嗓子求饶道:「大王,不是的。奴才不是擅自行事,奴才是奉先王遗诏而行的。」 果然,性命有危,什么都是次要的。姬胡冷笑一声,伸出一只手掌:「拿来!」 内侍贾「哗」地一声撕开衣襟,小心翼翼地从破裂的夹层中抽出一份帛书,抖抖索索举过头顶:「先王临终之时,忧心鄂氏将来对大王不利,虽托孤于召公。可此等阴鄙之事,似召公这等正人君子不屑而为,便将此诏交于奴才。明言若鄂氏有不轨之行,便可凭此将此女除去,务求内宫安宁!」 姬胡取过帛书,扫过一眼,的确是先父夷王的笔迹,心中不由一酸。毕竟父子连心,想父王缠绵病榻之时,还在费心替自己这个儿子筹谋,岂能不感伤心痛?可此事该当如何------ 他正色问内侍贾道:「此遗诏在太府可有备份存档?」 「什么?太府备份存档?」内侍贾主领内宫多年,霎时便明白了姬胡之意。周王的诏令发下,一般都会在太府抄誊一份备案,以备将来检索。自己奉的是密诏,何为密诏?不宜宣之与众之阴私事也。如何会有备份待查?若鄂姞之事将来事发,自己------ 想此,他不由背脊发冷,面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姬胡将帛书收入袖中, 淡淡说道:「既如此,此诏你留之无益,便由孤王收着了。」 内侍贾如临大赦,跪伏泣道:「谢大王------」 姬胡离去,内侍贾心乱如麻,草草将叔妘交给太医署调用,便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徒弟祁仲扶他在炕席上躺下,轻声劝道:「师父,您还担心什么?看天子的样子,显是默许此事了!」 「你还年轻,懂得什么?」内侍贾长叹道:「我今日才明白先王之深意。他给我留下密诏,鼓励我大胆行事。可他明明知道,密诏无太府存档备份,将来若事发,我若拿出密诏保命,定是矫诏之罪;若不拿出来,则毒杀太后之罪便是我一人担了。他这是要利用我为他儿子执掌王权而扫清后宫之障碍呀!」 祁仲听得一身冷汗,惊呼道:「如此,此事只有秘而不宣,师父您才有活路啊!那个叔妘必须死,否则这事难免泄露。我------我这就去中宫杀了她!」 「回来!」内侍贾叫回徒弟:「她已入中宫,一只脚已跨进了阎罗殿,你不能去那里!每日里盯着些就是了,有些事,能不自己动手就不要动手,明白吗?」 「师父,徒儿明白了。」 镐京长街,原本该是整个京都最为繁华的所在。鳞次栉比的大商社无不飞檐高挑楼阁重叠庭院数进,家家都比普通朝臣的官邸豪阔。便是散卖店铺,也动辄十数开间,铜门铜柜精石铺地,其华贵豪阔,其大店做派,都与小巷商家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王城时疫的流行却改变了长街的面貌。原本夜市比昼市更热闹的长街,掌灯时分却是灯火零落,街道上冷冷清清黄尘飞扬,牛马粪尿遍地横流,脏污腥臭得无法下脚。仅有几家店铺还亮着风灯,门前还是牛马混杂,人影纷乱进出,几如逃战景象。 这种情形,自从王宫封锁的消息传开后,长街便一日日萧瑟下去。可凤鸣台的消遁,更使得商社经营者们人心惶惶,争相整装出城,便成了如此这般景象。 可是,长街的萧条对于一些小商户来说,并不算是坏事。比如西头的那个称为「浆巷」的地方。浆者,淡酒也,时人俗称「醪」,后世流变为「醪糟」。浆醪糟,实际都是酵酿的米酒,《周礼》有云:天子六饮,水,浆,醴(甜酒),凉(以水调酒),医(药汁),酏(粥)。浆之酿制,三两日便能成酒,只能鲜饮,不能长途贩运。自然见之与酒市,只能是本地人的小买卖了。 天色微明,一阵「吱吱嘎嘎」卸门板的声音,菱角杏黄旗下走出一个挑担的汉子。他睡眼惺忪地走向浆巷的尽头,在那里有一口深水井,据说这井中之水甘冽可口,用来制浆最是合适不过。巷子里的十多家甜米酒作坊都靠着这口井哩! 大概今日汉子起得太早,还没有哪家开始打水。汉子心中暗叫一声幸运,摇晃着扁担一步步向水井口走去------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井口,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什么东西似的。 光滑的井沿上,横七竖八地或坐或卧的七八只老鼠,有的丝丝吐着红信似的舌头,有的嘴里还发出吱吱的叫声------但它们似乎都有一双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红光的眼睛,令人见之毛骨悚然。 「老鼠啊!不得了啦!有老鼠哇------」汉子大喊一声,扔下发出巨大响声的扁担与木桶不顾,没命地向自己的浆水铺子跑去。 镐京宁静的清晨被这一声惊惧的吼声惊醒,堕入了无边的噩梦之中------ 清晨,镐京四处城门内外已聚满了进城出城的人群。城门内,等着要出城的是络绎不绝满载满驮的车马行人,犹如一道色彩斑斓的游牧部族迁徙的大河。可城外等着要进来的,却是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还都是清一色的红衣老周人。 人们在思忖,焦急地守望着------ 恰在此时,一骑快马插着朱红王旗扬鞭而来,边驰边呼喝:「传相国严令,即日起关闭镐京四门,不许进出!」 这一声吼可炸了锅了,人们纷纷将骑手团团围住,连声追问道:「相国为何要关闭四门?我等是长街生意人,中原家中有急事,必得回去不可!」 「是啊,怎的突然关城门?难道王城出事了?」 骑手一挥手连声断喝:「在下只负责传达相国之命,诸位既在城中有生意,还是回店为宜!」 朱红王旗一挥,城上下来一队铁衣甲士,个个手执长戟,严阵以待,准备随时拘拿闹事之人。如此架势,再说也不知具体情由,人们虽说心不甘情不愿,然迫于威压,还是悻悻而回。 召公府外书房的胡杨林下,已是红叶遍地,枝干狰狞。召伯虎在这里转悠了有一阵了,迎着清冷的晨风一激灵,连日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从萱宁宫禁闭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并一直在为此做着准备。 二百四十六 坐困愁城 这疫病像在画圆圈一样,从萱宁宫到整个王城,从王城到整个镐京都城,一步步向外扩延,下一步便是整个王畿了。那将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场景?大周王畿将几无可御敌之兵,几无可耕作之民------ 不,他猛地甩甩头,决不能让此种情状一再发生,必须制止! “禀报相国:镐京令请见。”一名书吏入林奏报。 “唤他进来。”召伯虎脸色一沉。 入得大厅,只见一名胡须连鬓的锦袍吏员急急一拱手道:“相国,镐京四门已闭,都尉府所有官兵遵相国令日夜巡城,无有间断。” “辛苦了!”召伯虎长叹一声:“此本是王城司马之职,只是目下子良将军困于王城,只得辛苦你军民两头一肩挑了!” “此乃臣的本份,相国何须如此?” “对了,城中情形如何?”城门乍一关闭,城内必定人心浮动,这是召伯虎最忧心也是最关心之事。 “目下还好。若粮草饮水能供应得上,城门便是自闭大半年,也无甚要紧。百姓嘛,只需吃喝有着落,便不会有甚好多想的。只是这时疫------”镐京令的眼神有些飘忽,谁都知道此病无解,这可是个大问题。谁肯坐困愁城等死呢? 召伯虎似乎不想接这个茬,问道:“城中老鼠怎么样?真的有那么多吗?” “说起这个,可真邪了门了!”镐京令皱起了眉头:“一夕之间,满城到处跑的是老鼠。它们从井里,从阴沟里头窜出来,好像从地底下跑出一个老鼠军团。真是邪门!” “你的意思,此事乃有人刻意为之?”召伯虎挑起眉尖若有所思。 “臣------”镐京令迟疑了一会,还是决意实话实说:“萱宁宫之事,在城中流传甚广,既然猃狁可设鼠蛊传疫一次,焉能保证其不会再设一次?目下要紧的是,这解疫之方------屠格王子被放归,却只换回一张假疫方,我大周手上已无可交换之筹码。这时疫光靠防是无用的,还是要想法子找到破解之法。依臣之见,不如召集城中精通《内经》者,日夜钻研试药,以寻觅疫方。” 召伯虎淡淡应道:“宫中太医署已揣摩月余,依然无甚进展。或许,民间有高人也不一定,你去办吧!” “诺!”镐京令应声而去。 相府严令一下,镐京便成了一座不许进也不许出的铁桶一般的堡垒了。这种全城封闭令人猝不及防,将许多没有思想准备的人置于突然分离的境况。 法令实施的当天,才几个时辰,镐京官署便应接不暇,无数请托之人,各找各的门路,陈说各自的境况,可惜没一个能予以考虑。百姓们需要几天时间才能明白,他们落到了毫无回旋余地的境地,什么“通融”“照顾”等词语都丧失了意义。 人们发现,昔日车水马龙的官营驿馆俨然成了医馆。可是,进去的病人无论是躺着奄奄一息被抬进去的,还是挣扎着被搀扶着走进去的,全都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来。他们害怕了!恐慌在蔓延------ 镐京的东南西北四面城门,每天从早到晚总有些许的人群聚集,乞求门吏的怜悯,要求出城。不出意料的是,每次他们都是失望而归。间或还会挨上兵士的几鞭子,爆发小规模的冲突。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负责镐京守卫的王师护营疲于应付,左支右绌,已是十分吃力,别的事已根本顾不上。 延作医馆的官营驿馆外,总有一些泪水涟涟的妇女胳膊上挽着篮子,眼巴巴地望着医馆的大门,指望能给里头的亲人送去点吃食。当然,她们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发生。 正值盛夏,大风刮起。镐京城位置较高,毫无天然屏障,狂风可以长驱直入,灌进大街小巷,势不可当。快一个月了,城内没下一滴雨,全城覆盖着一层灰尘的薄壳,被大风掀起来,尘土和纸片随风飞扬,势如浪涛,击打着日渐稀少的行人的腿脚。 已是暮晚时分,夜色在大风的助力下降临得更快,街巷空荡荡的,只有风在持续不断地悲鸣。城外镐水的波涛似乎也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着,卷起一股潮湿和水草的气味。这座不见人迹的城池,被尘土染成灰黄色,回响着风的呼啸,就像一座受难的孤岛那样哀鸣着。 驿馆门前已经不见了常有的那些面露哀戚与菜色的妇女,也算是可庆幸的事情了。一个年轻后生在萧风中走入了驿馆的大门,引起了守门吏的注意,赶紧询问来意。这里来的不是病人便是病人家属,如此一个健硕年轻人走进来,不引起关注也难。 年轻人指指外墙上悬挂的羊皮告示,说:“我是来应征的。” “应征?”守门吏十分吃惊,这招募民间杏林高手的告示悬榜已有几日了,应者寥寥,怎么今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年轻人,目光敏锐,身轻气捷,根本不似有医术在身之人。不由自主摇了摇头:“你------会医术?” “略通一二。” “读过哪些医书?” “《黄帝内经》匆匆一览,在乡间时也会几个草头方。”青年淡淡回应道:“我虽年轻,但眼见城中百姓如此受难,自己空有一身力气亦无处报效。我看你们这里也正是需用人之时,大人何苦定拒我于门外呢?” 门吏想想也是,这个年轻人纵使医术不精,但看起来也有一把子力气,抬送担架也必是一把好手,便点点头:“如此,你便留下来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重黎。” 当人们彻彻底底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明确的认知之后,镐京城的氛围发生了奇异的转变——城中的酒肆茶楼竟然异乎常态地繁荣了起来。庶民们不再计较一铢钱一斤粟的得失,而是成群结队地拥到城中最知名高档的酒肆前排队,长街仅有的几家饭铺家家人满为患。 与之相对应的是,倡优们也渐渐忙碌起来。在那个时代,身材矮小的侏儒天生便是从事倡优娱乐业的好材料。正因为他们身体受限,不能当兵亦拿不动锄头,只有做这个博人一笑的贱业为生。 召伯虎曾经在长街光顾过的那家茶馆内座无虚席,人们聚精会神正在听两名优人的演唱。一名身着白衣,一张脸涂白得看不出本来肤色的女子正在唱《行露》:“厌邑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这是无名女子为拒绝下嫁有妇之夫而作。演唱如行云流水,女倡还加入了原本没有的颤音,更显得音调哀婉,用眼泪博取观者的怜悯。 “好!”茶馆座席内爆出一连声的叫好声。人们交头接耳议论,难怪长街的商家个个邀请这对优人驻店演唱,端的是功力不凡,催人泪下。 这是男女对唱,女子拒绝下嫁,下面该男方出马了。人们竖起耳朵准备听那惊世骇俗之音。男优亦是一身白衣,散发玉冠------虽抹了粉,却不似女倡那般厚,隐约透出一种不太自然的红晕------他似乎受到观众们叫好的鼓舞,以一种夸张的滑稽可笑的动作朝女子的方向走去。 他也顾不上自己的扮相了,张开双臂叉开双腿,在羊圈的布景当中公然瘫倒在地------这情景显得十分不合情节,人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乐师的笙伴奏也突然戛然而止,茶客们纷纷站起身来,面带惧色地向地上张望,有的人开始后退着缓慢离开。 渐渐地,人群移动速度逐渐加快,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嚷叫,大家争相拥向出口。他们身后,传来女倡尖利的惊叫声:“啊——,夫啊——”一声高过一声。 茶馆老板躲在柜台后头,捏紧鼻头,瓮声瓮气地冲着女子叫嚷着:“你在嚎什么丧?都染疫了,还出来害人,弄得我这生意都没法做了!明天就得关张。你还不赶紧把他弄出去?” “慢着!”一声低沉的喝声,女倡抬头,泪眼迷朦中看见了一张黝黑清矍的面庞,本能求助道:“先生,可否帮搭把手?”虽出此言,但女人并未抱多大希望,毕竟染疫之人谁肯沾手? 来人并未应声,俯下身探出一根指头到男优鼻下试了试,断言道:“他还没死,刚刚染疫,一时晕厥而已。店家!” “干什么?”店老板没好气地说。 “打碗冷水。” “莫非你还想救活他?一个倡优,死活有甚干系?”自古仕农工商,连富商大贾都不入流,何况是供人取乐的倡优呢?那岂非是最最下等的贱民? 二百四十七 故园姐妹 「倡优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也是一条性命!」黑肤男子厉喝道:「快打冷水。」 冷水一激面,男优浑身打了一个颤,悠悠醒转过来。女子长舒一口气,对着黑肤男子叩头不止:「先生与我夫妇有再造之恩,多谢先生!」 男子摆摆手:「他已染疫,你莫谢早了!跟我回去延医用药,看看有没有得救,再谢不迟!」 「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荣夷!」 对于中宫里的人来说,他们无疑是与世隔绝的。他们能听得到外头的鸟叫虫鸣,能从宫医们紧张忙碌的身影中感受得到宫中日益沉重压抑的氛围,可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生活把他们排除在外了,中宫的宫墙隔绝成了里外两个世界。 来到这里的人刚开始时是愿意说话的,他们大叫大嚷,倾吐着自己的愤怒与恐惧。然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根本无人有闲暇倾听,于是大家都只好不吭声了。人与人之间充满了一种猜疑的氛围。 在死亡的威胁无处不在的地方,彼此猜忌是最自然不过的情势。 宁静的黄昏,外头暮色沉沉,却云散开晴。难得中宫的三进殿宇沐浴在如此清爽柔和的光亮之中,到处响起碗碟与竹箸相互敲击的声音。几只乌鸦在中宫的上方飞旋着,倏忽又不见了。难得的宁静------ 一女子有些吃力的提着半满的粥桶,向中殿西侧的排屋走去。这里原本是供中宫役使的有品级宫人居住的地方,自从番己王后离世之后已荒废多年,如今各殿屋子已住满,不得已这里也安排住了病人。 女子进了一个满目萧索荒凉的小院,踩过满地无人打扫厚厚铺了一层的枯枝败叶,放下粥桶,如释重负地叉腰缓了一口气。青石铺就的小径,几丛枯黄的杂草从板缝中顽强地钻了出来,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一只野兔正在觅食,一见有人进来,一惊,飞也似地逃了。 还未进屋,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大约是这屋子长时间不通风,霉烂之气扑面盈怀,驱之不散。女子跨步而进,屋中光线昏暗,迎面是一张土炕,上面躺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脸色灰白,形容枯槁,乱蓬蓬的头发打着绺,散在炕上。旁边放着一只掉了碴儿的陶碗,里面盛着黑糊糊的墨汁一样的东西。 「东儿姐姐!」女子一进屋,便忙活着清洗陶碗,重新盛上一碗热腾腾的金黄的粟米粥:「还热乎着呢!多少吃一点儿,才有力气活下去呀!」 「叔妘妹妹,你来了!」东儿挣扎着想坐起,终于还是脱了力,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单,随后重又拉上盖住,不断抬手抚摸汗潮的额头。 叔妘关切地扶起她来,抚着她的背,一连声问道:「怎么了?还是想咳咳不出来么?」 东儿清了清嗓子,的确这几日便觉有一团棉絮堵住了她的嗓子眼儿,又无法掏出来。她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中用了!我自己清楚------」她推了推叔妘:「你离我远些,别靠得这么近!」 「没事!」叔妘执拗地依旧挽着她的胳膊:「你是知道的,我在萱宁宫得过了这种病,染不上的!这些天连宫医都倒下了三个,我却没事,姐姐你该相信我的话的!」 「那也得当心,悠着点儿!」东儿略带嗔怪地正色道:「姐姐比你痴长几岁,又比你先入宫,这宫里的邪门歪道,阴鄙手段也比你经得多。你可知,王城令为何非要送你来这里服役?」 叔妘一撇嘴:「知道!他就是想让我死在这里,届时他下毒谋害娘娘的事便死无对证了。可惜,他失算了!」 「你太大意了!」东儿勉力睁开眼睛,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内侍贾一只眼睛天天盯着中宫,若得知你没染疫,依旧活蹦乱跳,岂会放过你?你得逃出去,逃出中宫,逃出 王城,才有一条生路哇!」 「姐姐所说我何尝不知?」叔妘垂下眼睑,语中充满无奈:「可如今内外宫城封得如铁桶一般,我------我是插翅难飞呀!」 东儿突然伸出瘦如枯柴的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叔妘的胳膊,低语道:「你听我说------这排屋后头有一个狗洞,当年大王------和伯姬公主曾在那里躲猫猫的,可惜小了些,你夜里趁人不备,把那洞挖大些------一旦时机到来,立刻逃出中宫------」 「时机?姐姐说的------是什么时机?」叔妘不解。 「我来这里之前,宫中之人已有些异动。你想想看,世上便贱如蝼蚁之人,焉得无求生之心乎?这般封宫日久,日日等死,能不出乱子吗?到那时,便是妹妹逃命之时。」 「可我即便能逃出中宫,又如何出得了王城?」叔妘喃喃道:「子良将军倒是答应过娘娘,帮我回乡,可如今他也被关在区庐禁闭,如何帮得了我?」 东儿颤巍巍取下手中的一只竹手环,递给叔妘:「你去找伯姬公主。当年夷己出事,伯姬公主在黄嬴娘娘膝下养过一段时日,和姐姐有过一段情谊。这只手环我做的是一对,她戴一只,我戴一只。看在我的薄面上,公主定会帮你的。」 叔妘接过那只光滑的竹手环,泪水盈眶:「姐姐,我带你一起走吧?」 东儿费力地摇摇头:「我能不能熬过今夜,都是未知命数。别说胡话了!」 「姐姐!」两颗泪珠从叔妘眼眶中滚落:「你却为何如此帮我?」 「因为你我都是妘姓,都是江汉来的故园姐妹呀!」东儿吐了口长气,混浊的双眸中闪出一丝光彩:「黄嬴娘娘的生母乃是偪阳子之女,远嫁黄国为正夫人,我爹娘都是她的陪嫁媵仆。当年黄嬴入宫,夫人不放心独女远行,便将我充作陪嫁侍女。我和娘娘自幼情同姐妹,她也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仆役看待,夫人便是不开口,我也是要主动请缨的。可我真的想家呀------」 叔妘更咽道:「想不到姐姐与偪阳国竟然有此渊源,我爹娘也来自偪阳。不过是因战败被俘,竟得鄂侯照拂,全家才得以幸存至今。」 东儿的眸子有些发亮:「我自入宫以来,只侍奉过先王一次,可是------就那么一次,自此这辈子便撂在这里了,再也走不出这深宫,回不到故乡了。妹妹,你不能学我,你得回家呀!汉水上的渔船,池畔的荷花------你都可以看到了------」 叔妘入夜再来小院时,东儿终于咳出堵着嗓子眼儿的那团棉絮,呈红色。在高烧的嘈杂闹声中,东儿始终保持着淡定的眼神。 第二天早晨来送粥,东儿已经死了,半个身子悬在床外,眼睛半睁着,没有任何表情。 这段时间,正是镐京城火灾频发的时段,尤其是靠近充作医馆的原驿馆附近。按规定,死于时疫的人,其尸身家属是不能领回安葬的,得集中处理。城中居民的祖坟多位于城郊,此时此景,自然是不能够出城的。于是,城中各处池塘便抽干水,成了天然的墓场。 那些领不回亲人尸身的家属,遭到不幸的打击,一时出于激愤,便纵火焚烧自己的房子,甚至是驿馆附近的民居,全都遭了殃。这种举动极难预防和制止,火灾频仍,又借狂风之势,将整个镐京城时刻置于危险之中。 召伯虎不得不颁布严酷的相府诏令,对于纵火者,斩立决,首级悬于内城门示众。当十来颗血淋淋的首级悬于城门梁上之时,人们看得心惊肉跳,纵火之风才稍稍平息。 镐京令忧心忡忡,觉得此举过于残酷无情,对庶民之不幸无有体恤之情,恐激起民变。当时召伯虎铁青着脸,俊逸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冷冷地 说:「慈不掌兵。如今之情势,比之大战之时还要凶险。稍有不慎,社稷便有倾覆之危。手执国政之柄,若只追求妇人之仁,则国将不国,家亦无家。此事,虎一力担之,问心无愧,亦不怕史官之丹青恶名。」 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镐京令一时语塞,只得拱手一揖道:「相国望之深远,某谨受教。」 召己正在后院发着脾气。自从带着两个孩子与庶妹孟己搬进来以后,她的脾气莫名暴躁了许多。自从成婚以来,与自己丈夫近在咫尺而月余不得相见,这种滋味谁能体会? 可是今天她发火的确是事出有因的。那是因为她突然发现孟己的肚子似乎跟快足月临盆的产妇肚子一般的大,委实吓了一跳。让驻院府医细细诊察了一番,说是进补太过,致使胎儿过大。 召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是生过两胎的人了,知道有多少孕妇难产,死产,都是胎儿过大的缘故。孟己闻言,立刻被吓得面色苍白,召己一看吓得太过了,赶紧好言相劝,抚慰了好半天才哄回来。 二百四十八 王宫密道 可召己自己却是余怒未消,将服侍孟己的几个婆子叫来好一通骂:「我那妹子不懂事,你们都是伺候老了的,这道理还不知吗?别给我装傻充愣,糊弄主子多多进补,你们好从中间过些油水。现下仔细听了,倘若孟己和孩子有个什么不好,你们谁也别想躲过去,通通发卖边地!」 下头婆子们吓得不住嗑头求饶。 随召己陪嫁来的嬷嬷十分担心主子的身子,府医却不以为意,说夫人偶尔发发火,叫骂一场,出些积郁的闷气,也不是坏事,总比堵着相思离愁要好得多。嬷嬷默然------ 秋八月,暑热渐散,早晚的空气中已带有些许初秋的凉意。 召己发了一通火,感觉有点累了,趁着晚膳前的一点闲暇,在榻上眯了一小会。不想,这一觉就睡沉过去了。待醒来后,发现天色已昏黄,夹着半边依依不舍的蒙蒙灰蓝,远处添上几抹暗淡的橘红,映得庭院中的树叶都带了些许的颓废。池边几株残荷叫风吹得微微摇晃,很是动人。 傍晚凉爽的空气叫召己精神大振。待她走出寝室,却见密伯在廊下等着她,一脸焦急,难道有大事发生?需知这一个多月以来,密伯密叔兄弟还从未踏入过后院。 还未坐定,召己赶紧问外头情形如何。 密伯一拱手,神色紧张:「夫人,这几日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咱们相府四周转悠,老奴觉得情形不太对。」 「怎么个不对法?」 「自从相爷斩了那些纵火者之后,我那兄弟便多了个心眼,常放出些人手到市井当中去打探消息。这些日子以来,总有人传言说镐京封闭乃是相爷主导,说大家困于城中,只会一个个染疫死去。若想活命,只有拿下相府与相爷,才能胁持出城,给自己和家人谋一条生路。」 「岂有此理?」召己听得惊出一身冷汗:「相爷知道了吗?」 「夫人,相爷忙着王城的事与抚慰城中百姓,根本无暇顾及自家。老奴担忧的是,有人趁机煽动暴民作乱,攻打相府啊!」 「啊------」召己惊起,她猛然明白了丈夫为什么要单单将四王子皇父秘密送出镐京,可是她和孩子们该怎么办?略一思忖,她脸色一沉:「密伯,调集府中所有门客与府兵,即日起关闭府门,进出皆凭相府令牌。护卫分三班,日夜轮换巡视,不是有误。」 「诺!」 初秋的镐京刮起了朔风,它在树丫间飞快走动,如潜伏暗处的毒蛇在咝咝吐着芯子。召己抬头望天,夜黑如墨,月暗星稀,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天际。周围满是仆妇嬷嬷,却静得落针可闻。寂静和黑暗一样可怕,召己这样想着。 正值掌灯时分,召己端坐于书桌旁,大门敞开,静静读着简书,试图让自己的心强自镇定下来。忽听身旁一个小丫头惊呼道:「瞧呀,那边走水了!」 众人忙回头,顺着那小丫头的手臂看去,只见远处冒起高高的浓烟,滚滚的火光传至老远。甫入夜的天空如沾了煤灰的浅色布匹,墨黑色且浓且淡,衬着金乌西垂仅余的光晕,远处的火焰耀眼得惊心动魄。 「夫人-------,那方向是不是?」老嬷嬷惊疑不定。 召己沉默地点点头:「那么高的火光,不是城中民居,定是极高处的屋宇起了火-------应该是王宫大殿。」 ——大幕终于拉开了。 自从少年天子姬胡自困于王宫之后,这镐京城内城外便是暗流涌动。人人皆知,姬胡未大婚,无后无子,若不幸染疫死于宫中,那么这王位应当轮到几位王弟身上。三位王子,四王子皇父虽年幼,却占着一个嫡出的名份,又有辅政召公的支持;二王子虽庶出,远在江汉为王监,却得到了鄂侯的大力支持。 如果周厉王姬胡与四王子皇父皆死于非命,那么二王子尚父毫无疑问便是王位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可是怎样才能同时除去这两个障碍呢? 现在王宫已经起火,少年天子命数堪忧,下一个该轮到谁了呢?虽然召己知道皇父早已不在召公府,可是别人不知道啊!这里定会成为那些谋位者的目标,这是一定的。 那就让他们来吧!召己心中,明亮如皎月当空。像每一次生命开始,像每一个芽苞感动于绽放之时,我心在时,不生不灭。 起火的正是王宫,确切说来是中宫所在的殿宇。 城头五更刁斗打起的时候,一场猛烈的大火吞灭了中宫前中后三大殿。高大雄壮的殿宇燃起熊熊大火,这座历代王后所居的寝宫片刻间化为灰烬。 宫人们惶惶观火却无一人救火,人们都说,他们亲眼看见了一片片大火从天而降,那是天火,是上天毁灭这些染疫之人,是恶报。 只有守卫中宫的侍卫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五更刁斗打起之时,中宫周边树林骤然齐射千弩,包裹布头又渗透猛火油的火箭骤然升空,从天扑向三殿,随即便是一片烈焰飞腾的火海。 与此同时,一支神秘的马队向周王所居大殿的方向一路飞驰,逢人便杀。无数来不及闪避的内侍,宫女纷纷死于弯刀之下------ 当然,也不是没有幸存者。火起之时,叔妘被喧嚣声惊起,迅速地找到排屋西侧宫墙下的狗洞,悄没声息地钻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大王,大王,不好了!快醒醒------」刚刚进入梦乡的周厉王姬胡被两只枯干的胳膊大力摇醒,悠悠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的是内侍贾一脸焦灼而沟壑纵横的脸。身后跟着他的徒弟祁仲,手里拿着一件葛布袍。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姬胡已听到外头的喧嚣与叮当兵器之声,心里猛地一个激灵,急问道。 「来不及了!」内侍贾一把抓过葛布袍,手忙脚乱地替姬胡更衣,一面解释道:「宫门护卫叛变了,竟然引着一队猃狁人杀将进来了!他们先是埋伏在中宫周围,放火烧了中宫,散布谣言说中宫所有染疫之人跑了不少,正在内宫中四处流窜。他们好借机大举杀人,如今------已朝着大殿来了!大王,再不走来不及了!」 「猃狁人?」姬胡觉得不可思议:「镐京四门已闭,哪里来的猃狁人?」 「哎呀,大王,关闭城门不过是不到半个月的事,那些猃狁人怕是早就躲在城里了。」内侍贾胡乱替姬胡束着腰带,嘴里嘟哝着:「大王,他们定是冲着您来的!鄂侯------怕是已与猃狁约好了,扶立二王子,共分大周天下!」 「他们休想!」姬胡暴怒下反而冷静了些,问道:「既然贼人已经杀来,那孤现在出去,不也是逃不出去的?」 「大王勿忧!」内侍贾移步绕到床帐之后,不知鼓捣了些什么,只听一声闷响,接着是重物挪动之声。须臾,只听他低语一声:「好了,大王,快来!」 姬胡到帐后一看,立时大吃一惊。只见墙上赫然出现一个黑幽幽的洞口,阵阵阴风乍起,吹得他乱发四散。 「这-------这怎么有个密道?孤在这住了几年了,竟然全然不知也?」姬胡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来不及细说了,大王,快进去吧!」内侍贾拿过墙上的一盏风灯,递给徒弟祁仲,转身面对姬胡说:「大王,我这徒儿自小学过些功夫,定能护卫您周全。至少事情的首尾,由他跟您细细分说吧!」 「怎么?」姬胡一惊:「你------你不跟孤一起走吗?」 内侍贾沟壑纵横的脸上忽地现出一丝笑意:「大王,您难得如此关心老奴 。这洞口只能从外头关拢,老奴不得不留下来。大王放心,先王把您托付于老奴,老奴得尽忠职守啊!」 姬胡心中一暖,眼中含泪道:「阿贾------先王那份遗诏孤已焚去,可是阿贾,孤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啊!」 「不说了,不说了。」内侍贾擦了擦眼角,感慨道:「老奴都晓得的,大王快走吧,再晚便来不及了!」 「阿贾------」姬胡拉住内侍贾的衣袖:「派人去区庐召姬多友,传孤口谕,只要他能平息叛乱,一切事由既往不咎。阿贾,若此番顺利脱险,孤与阿贾共富贵耳!」 「谢大王!」内侍贾转头叮嘱徒弟:「小心护卫好大王,不得有误!」 「诺!」 二人躬身进入密道,依依不舍转头望时,夹壁正缓缓闭合,内侍贾沧桑的脸已不见。 两人在狭长阴潮的密道里仿佛走了一百年那么久,除了风灯所照的脚下一小片区域,其余则都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那幽深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之中,似乎隐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随时会扑过来。 二百四十九 宫乱 姬胡不得不承认,他是有点害怕的。好在前头有这么一个举着风灯的小内侍,可以说说话来驱赶走内心的空虚,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你早就知道这个密道吧?」 「奴才也是前几天才听师父提及,说是先懿王时期由宫中内侍合力所挖,先孝王都不知道。但先夷王知道这个密道,还告知了我师父。」 「那孤就明白了。」 周懿王时代,王叔姬辟方也就是后来的周孝王手握重兵,一呼百应,压得懿王这个同龄侄子喘不过气来。为了防备这个随时可发动兵变夺位的王叔,周懿王秘密在宫中开凿密道,以备不时之需,并将此密道告知了自己的儿子姬燮。 姬胡想想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那父王为何不告知于孤呢?」 「这------」祁仲脑子转得挺快,答道:「许是先王怕大王年幼,处事尚需历练,不便过早告知,便将此事托付于师父了吧?」 「这倒也是。」姬胡点点头,歪着脑袋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内侍,平时甚少关注内侍贾的这个徒弟,如今看来应对合章,眉目也清秀。忽想起问道:「你说你也是前几日才得知此事的,莫非是预先探知了什么消息不成?」 「大王聪慧。」祁仲躬腰道:「小的在宫中也有些耳目,近来的确有不少人在宫中散布谣言,说大家困于深宫,只能等着一个个染疫,一个个死去。若想逃离险地,只有一个法子,便是胁持大王,出宫甚至出城。反正都活不成了,不如奋起一搏。有的人还真的信了!」 「这帮贼子!」姬胡恨恨地骂一句,又问:「你可知都是些什么人在散布谣言?」 「大多是跟鄂国或太后宫人有关系之人,还有些是没入隐宫的猃狁俘虏,尤其是被施宫刑的内侍,上蹿下跳最为活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果不其然。」姬胡暗暗捏紧了拳头。 喊杀声刚起之时,内宫一座精巧的小院内,一个衣着华贵的十二三岁少女正手握着一只竹手环发愣。少女的双目略有些红肿,本来圆润的脸颊微微收拢了些,在下颌划出两道清丽的弧线。她就是王妹伯姬。 「公主------」叔妘跪在她阶下苦苦哀求:「我与东儿姐姐同是来自江汉的妘姓之女,姐姐临终前将这个竹手环交给我。嘱咐过,若有事急,教我拿着它前来找公主,我是萱宁宫娘娘的贴身侍女,大王断不会放过我的。还望公主看在姐姐面上,收留奴婢吧!」 伯姬拿帕子轻轻试了试鼻端,低声道:「黄嬴娘娘与东儿姑姑昔年都待我不薄,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既如此,你便留下吧!」 叔妘大喜过望,不住叩首道:「多谢公主,搭救之恩!」 「公主,公主------」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哭喊道:「公主,不好了!那伙贼人从大殿那边过来了!」 「什么?」伯姬惊起:「莫非他们没有找到大王?」方才火起时,眼见一支蒙面黑衣骑士挥舞着弯刀,冲着大殿而去,分明是冲着王兄姬胡而去的。她很难猜度,自己此时究竟是希望王兄安然无恙,还是------伯姬一阵心慌。 「正是呢!」小宫女点点头:「听人说,他们在大殿好一阵搜捕,没找到大王。眼下正一个宫院一个宫院地搜查呢!公主,咱这院虽偏,但不消得一个时辰,他们必会查到这里来的!」zbr> 「那怎么办?」毕竟年幼不经事,伯姬只觉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 「公主莫要心慌!」叔妘倒冷静了:「请公主换上宫人之服,跟奴婢前往一处暂避!」 「何处?」伯姬问道。 「萱宁宫。」 小宫女惊呼:「那里全都是-- ----」她忽然感觉到主子两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来,慌忙住了嘴。是啊!如今偌大一座王宫,哪里有比萱宁宫更安全的地方呢?谁都知道这里是疫病先起之地,到处是孤魂野鬼,唯其如此,才最安全! 「好,就去萱宁宫!」伯姬决然。 转眼之间,姬多友在这座区庐独院里已住了快半个月的时间了。比起之前在萱宁宫里的待遇,已不知是好了多少。温炉凉席,美酒佳肴,简直比在自己的将军府还要自在。小半个月下来,他都胖了不少。 只是困居于斗室之中,实在憋得难受。好在可以在院中打打拳,天月剑也还给了他,早晚还可以练一阵剑法。大黄弓也不闲着,看守他的弟兄们戏说,这段时日以来,天上的飞鸟都不敢打区庐的天空中飞过了。 这日黄昏他闲来无事,将屋中的桌案上上下下举了数百次,出了一身的透汗,倒头便睡了。这些日子太闲,不把自己搞得疲累些,晚上跟本睡不安神。迷迷糊糊正睡得沉,忽而有人冲着他的耳畔大喊:「将军,宫中走水了!」 「走水了!」姬多友猛地从炕上弹起,本能地去抓自己的盔甲。忽而又想起一事,自己是被天子停职关了禁闭之人,纵使宫中有事,无有王命,自己以何身份走出这个小院?又行使何种职权? 正踌躇间,一个老内侍跌跌撞撞地冲进室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子-------子良将军,宫中-------出大事了!」 咦?这不是王城令内侍贾吗?姬多友赶紧扶住他,劝道:「老大人先别慌,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对于内侍来说,被称为「大人」可是一种莫大的体面。内侍贾平缓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言道:「宫门护卫们反了,他们------他们放猃狁人入宫,已包围了大殿!」 「什么?」姬多友大吼一声:「大王可有事?还有,你怎么出来的?」 一个贴身老内侍在天子危难之时不侍于身侧,竟独身出逃,这可是死罪!内侍贾如何不知这一问背后之义,赶紧解释道:「大王预先得到消息,目下我那徒弟已护送天子出宫,将军可安心!」 「那便好,那便好!」姬多友如释重负,正色道:「老大人当此危难之时前来见友,莫非大王有所驱使?」 「大王口谕!」一屋人众齐刷刷跪下,内侍贾扯着嗓子郑重说道:「即刻复姬多友将军王城司马之职,领军剿灭叛军,平息宫乱!」 「臣领旨谢恩!」姬多友朗声一应,起身凑近来压低声问道:「老大人,友多日被禁足,已不知外头情势如何?是否王城护军已皆不可信?」 「据老奴所知,叛变的乃是宫门护卫,其余各宫的侍卫大多不明就理。大人可整合各宫侍卫,同往大殿护卫!」 「不!」姬多友一脸坚毅:「既然大王已经不在大殿,那些贼人搜不到自会散去,要点在于宫门!若任由贼人把持宫门,那么他们进出将毫无顾忌!友会召集各宫护卫,直取南宫门!」 相对于处于王宫中轴线上的大殿与中宫,位于西隅的萱宁宫可算是一片宁静之地了。因伯姬所居之宫也处于西隅,所以几个身穿黑斗篷的娇小身影悄悄溜出没走几步便转到了萱宁宫的后门。 「到了!」叔妘掏出一支长长的铜钥插入满是铜锈的门锁,只听「叮里咣当」一阵乱响,每一声都像敲打在伯姬的心上。好容易门开了,几个女子悄没声息地溜了进来。 没走几步,伯姬就被地上的枯枝绊了个趔趄,小宫女张罗着要点燃风灯。 「别点!会招来贼人的!」伯姬厉声制止,倒把小宫女吓了一跳。 叔妘低声劝道:「公主不必紧张,这里的一草一木奴婢都无比熟悉,便是不点灯也无事。奴婢先领公 主前往寝殿,待天明再打探消息不迟!」 「一切仰赖于你了!」伯姬点点头。 是夜,伯姬没有就寝,她登上萱宁宫最高处的那个丘峁,俯瞰着王宫的一片火海,伫立到东方发白。 「还好有这座萱宁宫啊!」她长叹一声。 同样一夜未眠陪侍在旁的叔妘轻声道:「公主,娘娘临终时将此宫更名为望鄂宫了,取遥望家乡之意!」 「望鄂宫?」伯姬转脸面对着叔妘的眸子,语带关切:「你也想回家乡了吧?唉,也罢,今夜你救了我,算欠你一个人情。待事情平息,定会安然送你出宫。」 「谢公主!」 萱宁宫一片死寂,在这个血与火交融的夜晚显得特别地格格不入。 姬多友将尚留在区庐的甲士们召集起来,点点人数,不过五六十人之数。这么点人马跟数百人的叛军比起来,还是数量悬殊,可是没有时间了。 多友没有丝毫犹豫,取出自己失而复得的大黄弓「金仆姑」,弯弓搭箭,一支哨箭带着刺耳的尖叫声向南宫门方向呼啸而去。这是王宫护卫集合的信号,哨箭所指方向便是军队集合的地方,姬多友相信自己训练有素的儿郎们能清楚地体会主帅的意图。 二百五十 宫门平叛 来不及发表动人心魄的动员令,多友从腰间拔出黑乎乎的天月剑,一指圆月:「儿郎们,跟着我去夺回南宫门!」 他信任自己带出来的武士,武士们也同样信任他。一群勇士在叮当作响的兵器撞击声中向南宫门的方向进发了。 顾不上这一路遇上的杀戮惨象,战马的蹄子与战士的靴底都沾满了淋漓的鲜血,姬多友带着一路汇集的近百名王城卫士在浓浓夜色中赶到了南宫门之下。 镐京王宫的宫墙高大厚实,分为两层,是为内城和外廊城。每个方向上都有三座城门,除了内城正对王宫的四座门之外,其余八座都是外廊门。这八座门各与一条贯穿城内外的大街相连,大街上用碎石铺路,最窄的路段也可并排奔驰两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可谓是交通便捷四通八达。 姬多友的目标是夺取南宫门,因为这里有护城河吊桥而成为封闭王宫后唯一的内外联结通道。那些猃狁探子人数不会很多,目的在于放火制造王宫的混乱,借机攻入大殿,不利于周天子。而今天子既已出宫,这些人必不敢在宫中久留,一定会在南宫门叛军的接应配合下趁乱出宫。只要拿下这些人,就大势已定了。 南宫门大门紧锁城墙上灯火通明,却不见有一名兵士站岗。姬多友心中惊疑不定,吩咐手下登上城墙侦查一番。两名兵士沿着台阶奋勇而上,当他们爬到一半时忽然自城墙上射下几支箭来,兵士们惨叫着跌落下来。接着一声鼓噪声起,城墙上挑起无数灯笼火把,埋伏在上面的大群士兵们大声鼓噪着:「姬多友早降!」 看来是走漏了消息,这些叛军早有准备。姬多友天月剑一指墙头,厉声道:「莫非你等已将那些猃狁探子放出宫外去了?」 多友头顶上有一人说话:「子良将军,你大势已去还是识时务为妙吧?」 此人正是南宫门令施公荡,他张弓搭箭瞄准了姬多友说:「如果你不投降,这里会有无数的飞箭把你射成刺猬!」 姬多友大笑道:「大势已去?哈哈哈,施将军,饶你一肚子好谋算,却中了猃狁人的女干计是也!」 「此话怎讲?」施公荡冷冷问道。 「那些猃狁人定是对你说,大王已身遭不测,大事已成。将军你替他们挡得一挡,将来定是扶立新王第一功臣,裂土封疆指日可待也?是也不是?」 被姬多友一语道破,施公荡颇有些磨不开面子,低声骂了一声,便松开弓弦一箭射去。多友一剑将箭斩落,喝道:「儿郎们组成鱼鳞盾阵!」 手下的兵士们都知道敌众我寡,且对方占有居高临下之地势,己方身陷险境,此刻反而各个都置生死于度外,整齐划一地彼此靠拢将手里的木盾牌举过头顶,像一条鱼鳞紧密的大鱼般护住全身。 见他们已有准备,施公荡反而不着急了,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且说说,猃狁人怎么骗咱们了?」 「很简单,」多友一字一顿道:「大王在宫中火起之时,已逃离大殿,目下已不在宫中。白龙鱼服,化于这镐京王城之内。待内乱平息,大王回鸾之时,尔等乱臣贼子必将被夷灭九族!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施公荡身后的众兵士都面面相觑,人人面露惊惶之色。谁都知道举兵谋反是夷族的大罪,若不是被逼到了墙角,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谁敢做这样的事?可若真如姬多友所说,这------可是大祸临头了! 施公荡感觉到了下属们的情绪波动,马上喝道:「弟兄们,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是在说谎赚取宫门呢!咱们事已做了,再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道到黑,跟他们拼了!放箭!」 瞬间无数支箭自城头射下,姬多友猛一跃跳进门洞里面,沿着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夺取南宫门! 叛军们没想到姬多友身手如此敏捷,竟然顶着无数的长矛和箭头硬冲上来,而且速度还这么快!一时间有些慌乱了,只有施公荡怒喝一声后那些弓箭手才匆忙射出第二波箭来。 姬多友把手里的天月剑舞得如风车一般,朝他射过来的箭矢全都被挡飞。他几下子便跳到台阶边缘,几十支长矛齐刷刷地刺过来,多友奋力举剑向斜上方一削,几十支长矛的枪头都被削落,变成了几十根烧火棍。 站在前面的叛军士兵们发一声喊反身就逃,弄得他们身后的同伙们也乱了手脚,箭也不敢放,队也站不齐。城下的宫城卫士们也跟着多友冲上城墙肉搏,一时间城墙上一片大乱,四五百名叛军被一百人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施公荡看着眼前的混战,嘴里不住地咒骂着:「这帮混吃等死的废物,这么多人却连一个半胡***都打不过!」 他身边有名兵士小声嘀咕道:「姬多友这么勇猛,莫非真是战神附体------」 施公荡大怒,起手一剑将这名兵士刺死。死尸扑通倒地,让周围的兵士浑身打了个哆嗦。 这时候施公荡大喝一声:「弟兄们,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后悔已是来不及了!再说即使咱们不反,也只能守着这疫城,眼看着家中亲人和咱们自己一个个染疫而死,没人能活得成!猃狁人已给了我方子,只要咱们杀出一条血路,出得城去,总有一条活路等着咱们!」 这一声吼使得叛军士兵们士气大振,疯狂吼叫着冲过来------ 于是乎一场不对称的厮杀瞬间展开了。城头上的叛军居高临下,宫城护卫们却也不含糊,他们奋力将敌人拽下城头,然后用短刀刺死。 一阵短暂而又酷烈的搏斗过后,数十具尸体在熊熊火焰中僵卧着,不断有人惨叫着从台阶上跌落下来。甲士们的一支支长矛同时贯穿好几个人体,如同是烤肉串般地屠杀着,可是在施公荡的蛊惑下,这些叛军还是一股脑地往下扑。他们嗷嗷叫着把姬多友和他的士兵们挤在狭小的城头动弹不得。 正在相持不下之际,只见夜色中一队火把蜿蜒而来,伴随着兵器与盔甲相撞击的声音。到底是敌是友?在这样紧张的僵持阶段,任何一个细小的法码都会造成双方力量的均势被打破。所有人紧张地注视着这队沉默的人马。 近了,近了------人们睁开眼睛看得清楚,清一色的红袍黑甲,朱红色的大旗上分明一个「召」字。多友极受鼓舞,大喊道:「是相国大人领兵来助咱们平叛哪!弟兄们,快杀光这帮逆贼!」 这一声吼,王城护卫们士气大涨,争先恐后地拥了上来。施公荡挥舞着沾满鲜血的长刀大呼大喝,逼迫手下的士兵们都冲上去硬拼。还回过头大喊道:「护住铁索,不要让他们上桥!」 多友一瞥,只见城墙上两个硕大的铁环深深嵌入砖石壁内,环环相扣垂下两根胳膊粗的铁索,铁索的尽头则是那方连接宫内宫外的唯一通路——吊桥。随即振臂一呼:「儿郎们,砍下吊桥,让援军进来呀!」 施公荡闻言大怒,挥舞着长刀将两名试图接近铁环的甲士砍死。这样嚣张的举止终于给他自己带来了灾祸,等到他发现自己眼前的叛军士兵如洪水一般被砍翻的时候,想退避已经来不及了。 多友已杀红了眼,琥珀色的眼睛闪着猩红的光芒,他疯狂地在人肉森林里砍出一条血路。天月剑在空气中疾快地划出一个又一个的死亡圆圈,在这把削铁如泥的利刃面前,无数叛军的盔甲,身体和兵器化作一堆堆的碎肉和破铜烂铁。叛军在地上爬行,哭号,然后口吐血沫而死去。 等到天月剑的剑锋斩到施公荡面前的时候,这个押错了宝的家伙失魂落魄地瘫软了,他瘫坐在地上祈求宽恕。 多友先是一口啐到他脸上,然后一剑将他从头顶劈成两截。一剑劈完,多友长出一口恶气,盯着周围已经呆若木鸡的叛军士兵们大喝一声:「杀!」 当然,他也没忘记最重要的事情,天月剑左右一劈,将两根铁索应声斩断。「吱吱嘎嘎」「轰隆隆」一声巨响,沉重的硬木吊桥重重地砸在城池对岸。只听得马蹄得得,一队人马快速通过了吊桥------ 不多会儿,宫门外响起了沉重的撞门声,朱漆铜钉大门的巨大门闩因吃不住巨大的撞击力而发出木质的碎裂声。 叛军已然崩溃,纷纷从城头上跳了下去,宁愿摔死也要避开姬多友这可怕的天杀星! 一声巨响,宫门轰然倒地,红袍黑甲的武士们如潮水般涌上城头,又是一番屠杀。姬多友正杀得兴起,忽听一声清亮的叫声:「子良!」 猛一回首,看到的是朋友那清澈的眸子,姬多友赶紧蹦了过来,拉着召伯虎向一旁闪避:「你来凑什么热闹?一介书生,拉不开弓,提不动戟的,这不是胡闹吗?」 二百五十一 匿井 召伯虎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这尊战神在,我能有什么危险?对了,大王如何?” “你不知道吗?大王在火起时已然出宫避难。”多友话音一落,顿时有些悔意,宫门闭锁,召伯虎定是看见王宫失火急急赶来,哪里知道内里缘故? 召伯虎闻言,脸上并未见如释重负的神色,反而是一脸焦灼:“出宫了?去向如何?身边是否有人护卫?” 他这一声声的,把姬多友也弄得紧张了,连忙解释道:“我并未在身旁,这一切都是王城令内侍贾告诉我的。你可以去问询他。” 召伯虎站在熊熊燃烧的南宫门城头上,城上城下的鲜血被热气烤得焦臭,地面上的积血直到脚踝。他遥望着镐京城的方向,忧心如焚:这般微服贸贸然出宫,姬胡若有个闪失,那可怎么好? 突然,姬多友一指西面的方向,疾呼道:“快看!那里着火了!” 真是一个混乱的夜晚。召伯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在夜色中升腾起滚滚浓烟,将黑沉沉的夜空照得琥珀色一般的澄明。他心里惊疑不定:那个方向,不是------ 此时,城头上的叛军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了,红袍黑甲的武士们也看到了城中着火的方向,开始伸着胳膊指指点点,不时望向召伯虎,目中惊疑不定,张着嘴又不太敢说。 姬多友觉察到了武士们的异样,主动走上前去问道:“怎么了?着火的是什么地方?” “好像是------好像是------相府------”武士的声音越说越小。 “什么?”这一声在多友听来不亚于晴天霹雳,他急急转脸问召伯虎:“阿虎,是真的吗?那是你家失火了?” 召伯虎的脸色已经煞白,那的确是相府的方向。他的脑子在飞速旋转着,这帮人明显是冲着周王去的,如今姬胡出宫,很大可能会到相府求助,他能猜到,那些贼子也能猜到。再说,他们并不知道四王子皇父已不在府中,便是为了将番己王后的两个嫡子斩草除根,相府也是王都内最值得攻击的目标。这一点,怎么自己竟然想不到呢? “你还愣着干什么?”姬多友扯了他一下:“赶紧带着人马赶回去,嫂夫人一介女流,怎么应付这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这里有我就行了。” 召伯虎这才回过神来,应道:“好,我这便回去。” 说完,提襟要走,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附耳对姬多友低语了一阵。后者听着听着,脸上现出又是惊异又是感佩之色:“你是说皇父------我明白了,你放心便是。”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姬胡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晦暗之中,前头的祁仲努力将手中的风灯靠后,这样好让十五岁的逃亡天子能看清脚下的路。可黑暗的力量实在是太过于强大,风灯的那一点幽风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所淹没。 姬胡感觉已经走了数年那么久,这密道曲曲折折,总也走不到头。他一直低头注视着脚下那一点晦明不清的光影,有时实在太累了,抬头向上望去,借以调节脖颈肌肉的酸痛。他想看见点什么,可头顶上是一片虚空,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可是却分明又有一股可怕之极的暗流正在倾泻而下。 走啊走,走啊走------忽然觉得眼前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一闪而过,姬胡本能问道:“前面是有了出口么?” 祁仲受了内侍贾之托,此时自然分外谨慎:“大王莫急,且在原处稍待,奴才上前探查一番。” 说完,便提着风灯步步为营地向前探去,却将姬胡留在无边的黑暗世界中。这小子,灯也不留给孤!姬胡不敢回头望,只好麻着胆子眼看着祁仲躬着背一步一探------ “哗-----”奇怪,哪里来的水流之声? 姬胡正纳着闷,祁仲已经摸着回来了,一脸惊异而又欣喜地报说:“大王,前面有出口,只不过是口水井。” “水井?快带孤去看看!”姬胡着了急,如果是有水的井,反灌过来,岂不活活淹死在这里? 摸黑前进了大约四五十步,在风灯幽明烛火的照光下,姬胡可算大略摸清了这出口的情况。这的确是一口水井,不是枯井,有水。他试着捡了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只听“咚”一声响,似乎水位还挺深。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密道与井水水位之间的关系,终于明白了其中关节所在。这条密道是斜斜地向下插入到水井的中上部井壁,这样无论井水的水位涨得有多高,最多只会浸透一部分近端的密道,决不会完全反灌入整条密道之中。 姬胡还在密道与井壁的交接处发现了半块残存的石块,边缘整齐平滑,一看就是经过了精心打磨的。另半块许是经不住多年井水的浸泡与岁月侵蚀而剥落入了井中,已不见踪影。可见原本这密道的出口处也是有活的机关控制开合的,就像当年他在汉水边的那座凶宅里见到的那个涵洞是相同的原理。 也不知王祖父是不是从先昭王的事件中得到启发,才修建的这么个奇巧的密道,今日还真救他一命!姬胡在心里深觉幸运。 井口看起来不太大,只容得一人上下。几缕星光从那一块幽蓝的井口天空投射下来,荡漾了一井波光。姬胡粗估了一下,密道入口离井口尚有得四五米之远,怎么上去呢? 祁仲搔了搔头:“大王,要不咱们大声呼救吧!总有人会拉咱们上去的!” 姬胡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阿贾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收了你这般的笨徒弟?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上头是敌是友?贸贸然大喊大叫,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么?”篳趣閣 “大王恕罪,奴才的确是蠢笨不堪,常常也气着师父!”祁仲倒答得坦率。 姬胡轻叹一声:“阿贾也有几个徒弟,却最钟爱于你,焉知不是看重了你的这个‘笨’字?”越是聪明有心计的人,越喜欢和笨人在一起,很简单,心不累嘛! 祁仲却全然不理解他话中的关窍,不解地问:“大王,这是为何呀?奴才不明。” 姬胡忍俊不禁,快要笑出声来了。忽然井口上方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向这边走过来,他赶紧拉着祁仲隐入密道内侧。 只听“叮里咣当”一阵乱响,似乎有人在转动井上的辘轳,不一会儿,一只大木桶被晃悠悠吊了下来,左一摆右一扭地在水井里搅动着。祁仲看着眼热,凑在姬胡耳畔轻声说道:“大王,咱赶紧趴在那只桶上,不就被吊上去了吗?” 姬胡摆摆手,让他屏住呼吸,不许说话。且不说上头这人是敌是友,便是一跃趴上去,万一拽断了井绳可不是闹着玩的。祁仲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那只装满水的桶子一晃一晃地吊上去了。 趁这一刹那,姬胡迅速地伸头向井口望了一眼。井口上似乎放着一盏梅花灯,灯光极暗,只能照到井下两三米之处。他还看到一只穿着锦衣的手臂,那锦衣印花敷彩,上面绣着不断头的乘云纹,在月色下幽幽发亮,接着又有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荡漾开来。 “怎么?竟然是个女子?那水桶看来颇重,什么样的女子能提得动?”姬胡心想着。 正想着,那女子开口说话了,声音十分清脆动听,像唱歌似的:“咦?你怎么过来了?才刚病好,夜凉风大,别着了凉。快回榻上躺着吧!” 病?什么病?姬胡分外敏感,听到有人得病本能地会往疫病上想。他竖起耳朵听着。 果然一个男子的声音答道:“先生让准备三大担清水,两只大水缸都要装满,你一个妇人家如何担得起?我来帮你一把。” “可你的身体-----” “无妨。”男子答道:“别人得这病都是一个死字,我命大,得先生相救,竟然痊愈了。先生之能,真是医死人,肉白骨啊!你我何其有幸,能在这镐京城里遇此神医。先生治好我病,分文未取,咱们替先生做这点事,岂不是应当应分之事么?” 听到这里,再笨如祁仲也听出端倪来了,他惊得要叫出声来了。姬胡赶紧将食指压到他嘴唇上,用严厉的眼神警告他闭嘴!井上两人有说有笑,再一次放下吊桶------ 姬胡在内心思忖着:这两人似乎是夫妻关系,男人染疫本无药可救,但却机缘巧合,偶遇到一位神医,捡回一条命来。那么这世上的确是有人能治好这病的,此人还就在镐京城,就在离这井口不远之处。如果能找到此人,请他主持医治宫中以及城中染疫之人,那么我大周王朝的这场浩劫可就迎刃而解了呀! 他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欣喜与激动,耳听得井上那对夫妻挑了水桶,谈笑声渐行渐远------横了横心,姬胡转脸对祁仲说:“在那两人回来再担水之前,孤要上去,这样才能跟着他们,找到那个神医!” 二百五十二 优人 祁仲不明就里,结结巴巴地问道:“大王,您说的是。可------可怎么上去呢?” 姬胡伸出脑袋探出手臂摸了摸井壁,是用普通的砖石砌成,外表比较粗糙,坑坑洼洼,有不少的凸起。他心里有了主意,转头问祁仲:“你师傅说你打小练过功夫的,若你双腿撑开支于井壁,能托住孤吗?” 祁仲咬咬牙:“能!”周王在上,不能也得能,咬牙也得上啊! 他就着井口漏下的那点星月之辉,双手双腿在圆形井壁内做了一个“大”字形的支撑,好在井口不大,他撑着不算吃力。 “好了吗?”姬胡问道。 “行,大王可以踩着奴才的腿上去了。” 姬胡一提气,以最快的速度踩着祁仲的左腿,顺势爬上了他的肩膀,双臂轻舒,支撑在井壁之上。这样两个人的高度叠加在一起,离井口只有两三尺的距离了。 “大王------够-------够得着吗?”祁仲腿上吃痛,肩膀承重,咬紧牙关问道。 “还差一点,这样,孤也像你一样撑着,一点点往上挪。你在下头注意着点,若孤撑不住,接着点。”姬胡说完,便也双腿撑开为两个支点,一点点往上挪。他毕竟年方十五,身形不似成年男子那般高大粗壮,撑着还是有些吃力。好几次都不得不重新将双脚置于下头的祁仲肩膀上重新休整。 姬胡心急若焚,这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要是那两个人回来了,可就前功尽弃了------这样的龟速向上运动,终于在井口上露出了半个脑袋。姬胡长舒一口气,死死趴住井沿,好在那辘轳的绳子正置于井口。他一把死死攥住,一点点把自己拉了上来,额上已冒出涔涔的汗珠。 “大王,快拉奴才上去呀!”还没等他喘口气,井下传来祁仲焦急的呼喊声。刚才给姬胡做托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只能等着姬胡吊下井绳拉他了,靠自己是万万不能的。 他正准备投下井绳,忽听远处传来说话声,似乎那打水的两人又回来了。心下一惊,对着井下低喊一声:“有人来了,你先退回密道口,等他们走了,孤再拉你!” “那大王您可千万别丢下奴才呀!”祁仲无奈地答了一句,只得悻悻退回密道口。 姬胡根本没空听他的唠叨,赶紧伏低身子,隐入一旁的灌木丛中。只见那盏梅花灯远远晃悠着过来,执灯的是一名穿着印花敷彩锦袍的女子,月色下身上的乘云纹幽幽发亮。身后的男子穿着亦不俗,步阔不小,一手拎着木桶,一手拿着一根扁担,二人有说有笑,十分亲密。 看着看着,姬胡不由在心里“咦”了一声。这两人穿着不俗,可偏偏身量比正常人要矮小一些,一举一动都颇有些夸张的意思。只有倡优才是这样的!王宫官宦人家,节庆时为了娱乐宾客,经常会邀些倡优来表演,姬胡见过不少。这两人行为举止身量,分明就是一对优人夫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样的神医会如此不介意病人的出身,不取分文地为一名优人诊治?姬胡充满了好奇。 倡优这个职业,自古有之。侏儒因身材矮小,不能从军打仗,也扛不起锄头从事农事,只能学习歌舞娱人之道。在重农抑商的古代,连奔走四方积财万金的商贾都被归于末流,何况是倡优呢?难怪道姬胡有此一问。也正因为他们身材矮小,所以只能两人共挑一桶水一趟趟来回。 那男优一面套井绳舀水,一面跟妻子叙话:“我听长街上的人说,相府那边失火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跟咱有啥关系,反正相府又从来不照顾咱俩的生意。再说了,先生叫打水是为了熬药,又不是为了给他们相府灭火的。”女倡满不在乎地说道。 姬胡心里一惊,回过头望向西面,果然隐隐有微红的光亮,顿时心急如焚。少父是在相府吗?皇父该怎么办? 那对优人一前一后担着水桶离开了。姬胡观察了一下所在的院子,此时静悄悄的,四周似乎都是深堂广厦,高篷阴屋,但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只有院西一座二层小楼门前的风杆上挂着两盏红色的纱灯。那两个优人应该是望着那个方向去了。 姬胡没有多想,赶紧吊下井绳,冲着里头喊道:“祁仲,快拉着绳子上来吧!” 说完,便死力按住辘轳,只觉得手上一沉,果然祁仲抓着井绳一点点吭哧吭哧地爬了上来。还在喘着粗气呢,姬胡就急急从腰间取下一枚玉牌,递给他说:“你一路向西,打探一下相府失火的状况,若是有贼人趁乱对少父与四王弟不利。你便持孤这玉牌前往西城门调集兵马,前往相府镇压平乱。明白吗?” 祁仲迷迷瞪瞪接过玉牌,一脸茫然:“大王,相府出什么事了?” 姬胡一指西面微红的天色,急道:“相府失火了,贼人在宫中叛乱,意在于孤;而今见孤不在宫中,定会围攻相府,意在胁持少父与四王弟。事情紧急,你快去吧!” “可是,师父嘱咐过我,一定要贴身护卫大王您的安全的!”祁仲不肯。 姬胡双眼一瞪,锐利的目光直视得祁仲不敢抬头,语带威胁道:“你敢抗旨?” 祁仲只好唯唯诺诺接过那玉牌,问道:“那大王您跟奴才一起去吧!” 姬胡摇摇头:“贼人煽动叛乱,无非是以疫病为由。解此危难的关键之人就在这所宅院里,孤得探查个明明白白,方能解除目下这场危机。待这里的事情一处理完,孤便立即前往相府,你不必忧心。” “那大王万事当心!”祁仲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之中。 眼看着他已离去,姬胡深吸一口气,向西面的那栋小楼摸去。他加快了脚步,循着地上洒溅的水迹,很快追上了那两个优人。只见他们循阶而上,进了东首的厢房之中。窗户隐隐透出光亮,显是房中点起了烛火。 姬胡悄无声息地摸到窗户根下,用指尖轻轻戳破了窗户纸,暗暗观察房中景象------ 二百五十三 相府之夜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放下姬胡不表,先说说目下处于镐京城另一个风暴眼中的召公相府是怎样一个情形。 王宫起火之时,召己静静地望向宫城的方向,半边脸没入昏暗暧昧的暮色之中,半边脸被冲天火光映得一片晦涩。然而,她这辈子却从未这般清楚明白过。王宫失火,必是冲着天子而去,下一个必然就是自家了。且不论自己的夫君乃是大周权柄在握的第一辅政大臣,便是冲着四王子皇父,这些人断不会饶过自家。 四周静悄悄的,身旁的侍女们彼此间看来看去,目光中尽是惊惧。 「夫人,夫人!」 素来敦厚镇定的密伯惊慌地跑来,「扑通」跪在青石板上:「外头全乱了!先是驿馆起了大火,流言纷说馆中的染疫人逃出了不少,正在城中流窜。又不知哪里来的蒙面贼人,见人就说是从驿馆逃出的,把来一刀砍死呢------」 「相爷何在?」召己本能问道。 密伯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小心地瞥了眼召己:「------听说南宫门的护军集体反叛了,引着猃狁人在宫中大开杀戒。相爷他------马上调集城中禁卫前去救驾了!」 四周侍女们纷纷惊呼,伴着轻轻的啜泣之声。 「相爷向来顾公不顾私,原也指望不上他!」召己反而平静了。 密伯急急道:「夫人,是否出府避一避?我们兄弟护着夫人和小主子们出府。」 召己轻轻抚平被夜风吹起的鬓发,镇定道:「即便是出了府,如今城门紧闭,咱们又能往哪里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相爷英明神算,大王自有天佑,今夜定能一举平乱。」 外头已经是一锅乱粥了,出去未必安全。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召己也不理会众人各样神情,喝退众人,低声问密伯:「你手下可有得用之舍人门客?」 密伯皱着眉头:「若是往常,那是数不胜数。可如今府兵大多已由相爷带走了,还有数十名精干门客。剩下的人里,扒拉来扒拉去也就一个伯颜还堪得用。可是,他------」 剩下的话他不好说出来,召己却已懂得:「不就是废王子皙的儿子嘛!目下事急,只得赌一把了,你马上叫他来,我有要事托付!」 「诺!」 密伯一走,召己抬脚回到里屋。厨下已摆好了晚膳,一对小儿女正在一旁等着母亲。召己镇定了下来,举筷便吃,一面吃一面还逗弄着一双小儿女。乳母一面布菜,一面偷偷打量着召己,几度开合嘴巴,想问又不敢问。 一个身形矫健的少年昂然入院,在门槛外跪道:「夫人,伯颜奉命入见!」 侍女们在屋中搬过一面齐人高的屏风,召己坐于屏风之后,早有人在另一面置了席案,邀请伯颜入座。伯颜这是第一回入内院,十分不自在,隔着屏风给召己行过礼,这才扭扭捏捏偏身坐了一半的案席,那姿势可够得上秀气含蓄了。 「伯颜兄弟,别拘束了,你入府也是数年了,就跟自家人一般无二的。」召己努力放柔声音,企图使他轻松些。 「自-------自家人?夫人高抬在下了,伯颜------怎敢?」伯颜连头都不敢抬,明明隔着屏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死活只敢盯着自己的桌案不敢挪眼珠子。五 屏风后传来平静的声音:「目下城中已大乱,相爷领兵入宫平叛,情势未明,府中家兵已半数调出。若有个什么,这相府可是空虚呀!」 「的确如此。」伯颜继续拧巴着:「若夫人有任何差遣,颜定效死力,万死不辞!」 「好,要的便是这句话!」召己在屏风后站起身来,对着乳娘低声嘟哝了几句,朗声对伯颜说道:「呆会儿 就请伯颜兄弟带着这位妈妈前往一个安全之处躲藏起来,无论府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出来,除非我或相爷前来。你可能保证?」 伯颜觉得有些奇怪,什么样的婆子需要如此精心保护着?但还是应了一声:「不知夫人所指的是府中何处?」 「你先在外候着,地点我会告知妈妈,你跟着护卫便是了。」 伯颜明白这还是不能完全信任自己的缘故,却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应声而出。 召己又想起一事:「叫孟己也跟着你们一同去吧。」 乳娘眉头一皱:「叫她去?人一多,咋咋呼呼的,小主子们怕不安全哪!」 「可她毕竟怀着相爷的骨肉,不能有闪失的。休要多言,芬儿!」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侍女应声掀帘而入:「夫人有何吩咐?」 「你去西院那屋,叫二夫人马上动身到这里来,要快!」 「诺!」 小丫头刚出院门,只见密伯径直从外头奔来,脸色煞白如鬼一般,也顾不得礼数了,边下跪边急急道:「外头------外头有近百名贼人围住了咱们相府------」 「啊?」无论是在院中等待的伯颜还是里屋的乳娘,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召己问道:「他们来做什么?可有什么说法?」 密伯吞了口唾沫:「说------城中诸军已叛,周王被擒,还说------猃狁大军已破城,要锁拿相爷问罪!待另立新君,还要抄没整个相府,所有家眷没为宫奴!」 「如此,」召己微微一笑:「我倒要去看看了。」 经过伯颜,召己微微转头,神情郑重:「我那一对儿女就托付于你了。」 伯颜顿时恍悟,什么妈妈?分明是夫人要将一对小儿女的安危交托于自己手上,这是对他何等的信任与尊崇啊!说不清是感激还是什么,伯颜跪地起誓道:「夫人放心,有伯颜在,便有公子兄妹在!」 召己点点头,挪步向前院走去。今夜,她将以一副柔弱之肩,独自担负起捍卫偌大一座相府的责任,她能做到吗? 召己前脚刚出院,后脚小丫头芬儿便跌跌撞撞地进了院,冲着屋中的乳娘喊道:「陶妈妈,二夫人一听贼人围了府,吓得破了水,现在躺在床上要死要活的,怕是要生了,怎么办呢?夫人呢?」 陶妈妈喝道:「慌什么?夫人到前头指挥府兵抗贼去了,哪有功夫理会这事?既然二夫人要生了,你去找府里的接生嬷嬷就是了!慌的什么劲?」 「哦!」芬儿跑着出去了。 陶妈妈微笑着转脸对伯颜说道:「大人,咱们该走了!」 二百五十四 藏身之所 伯颜有些迟疑:「这位妈妈,二夫人若是真要生了,这大敌当前的,不带着她一起,要是孩子有个闪失,相爷会饶过咱们吗?」 陶妈妈一怔,转脸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小大人,夫人的本意是要你全力护卫公子及大小姐的安危。孟己虽为夫人之媵妹,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妾室,即便生子也不过是庶子的身份,如何与堂堂适子相提并论?再说,藏于秘处要的就是一个「秘」字。这大乱之夜,一个临产的妇人如何藏得住?别拉着所有人陪葬就是好的。」 这中年妇人话不惊人,但一字一句都说到了点子上,让伯颜根本无法辩驳,只好跟着她走了。 陶妈妈是专门照顾适子召睢的,另有一位井嬷嬷,负责照顾长姬的,这二位都是召己的陪嫁媵仆,平时最得夫人信重。此时,只有她们两个抱着小适子与长姬悄悄走后门出了院子,在夜色掩护下悄然向后园走去。伯颜殿后,一手防备地按着腰间的长剑,一双眼睛不时戒备地向四周扫视着。 一行人来到一座茅屋前头,走了进去。伯颜正要招呼她们安顿,却听陶妈妈言道:「不是这里,这个地方还不够隐密。」 伯颜顿觉诧异,据他所知这所茅屋是府中后园看护园林的那个哑老头的居所,自去年老人过世后再无人居住。难道后头还别有洞天不成? 陶井二嬷嬷走在前头轻车熟路,伯颜只得默默跟在后头,两个孩子许是感觉到了今日氛围的异常,静静地十分乖巧。穿过草堂,后头西面,还有一座小小的篱笆门。走篱笆门进去就是一座竹园,后头有三间土坯房,那门就跟狗洞一样矮小。 伯颜身材不矮,低着头跟着她们钻进去,里头有一张床几,左右两边各有一扇小窗,漏入点点月光。井嬷嬷刚要点燃火烛,伯颜赶紧制止她:「快熄灭!惹来贼人可不是好玩的!」 「说得是啊!快灭了!」陶妈妈也来帮腔,吓得井嬷嬷赶紧吹灭手中燃着的火引子,差点没把手烫着,不住地甩着。 就这么一瞬的火光,伯颜看到屋子的里间似乎放着一台硕大的铸炉,足占了半间屋子那么大,这是怎么回事呢?陶妈妈解释道:「大人,这里原本是间铸剑坊,先公时搭建的。后来数年不用便荒废了。」 伯颜点点头:「此处的确隐秘,我入府也有四五年,却从未听说过此处。放心,那些贼人断找不到这里。两位妈妈可以哄小主子们睡了!」 一室妇孺,他一个男子共处一室多有不便。伯颜提着剑立于屋檐暗处,目光锐利而警觉地注视着四面情形。府墙外隐隐传来喧嚣鼓噪之声,王宫大火似乎依然在燃烧------伯颜有些心绪不宁,今夜之后,相府是否依然可供己容身呢?还有二夫人孟己那边,到底怎么样?左思右想,不由心乱如麻。 召己匆匆行到外院正前门,院中已经挤满了健壮的府兵与护卫,个个手持火把,直把黑夜照得有如白昼。近三人高的朱漆大门被拍得山响,外头喧嚣着杂乱的呼喊声—— 「召氏快快束手就擒!」 「召公虎幽禁天子于宫中,尔今天子失踪,召氏难辞其咎,还不赶紧开门!」 「吾等捉拿召氏一门逆贼,反正者加官晋爵,有敢抵抗的格杀勿论!」 密叔当前而站,为主母拦出一条笔直的通道。侧门边上开了一处半个巴掌大的望窗,召己凑过去细细一瞧,门外果然已聚集了一大帮人,只前头几个身穿着护甲,看不出是哪种制式。后头上百人却是各色穿着,形貌匪气,满脸凶相,嘴里骂骂咧咧,一看便是镐京城里的混混。 召己转身离开大门,站至台阶高处,吩咐密叔道:「设法让外头安静,我有话讲!」 门里门外一片嘈杂,密叔找来一面锣,狠命敲了一阵,这才 鼓足气息大声吼道:「外头的安静了,我家夫人有话要讲!」 阵阵锣声直震得召己耳膜嗡嗡作响,外头好容易安静了。 召己柳眉一竖,利落开口道:「你们是什么居心,我一清二楚!别装得人模狗样,心里却打着裹胁众人造反作乱的主意!」qs 「造反作乱」四个字颇有震撼心,此言一出,外头再度稀稀拉拉地静了下来。 召己提高声音,冷冷道:「有人说天子失踪,谁看见了?我夫已领兵入宫平叛,一旦天子安然无恙,你们想想,今天跟着叛军闹事的,哪一个的脖子还能连着脑袋?我劝你们一句,趁着还没露相,赶紧溜了是正经,发财的路子有的是,可千万别走这条绝路。造反作乱可不是打劫个把富户,掉一颗脑袋就能完事的,想想你们家中的妻儿老小吧!」 外头更加静无人声了。半晌,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来:「夫人,我等并非为打家劫舍,更不是要造反,只求夫人让相爷发话,开一扇城门,让家中的儿女能逃出生天,便感激不尽了!」 「人人都想逃出这座镐京城,我能理解。可是老伯,」召己眼中盈泪:「您想过没有,周王贵为天子,有没有丢下自己的臣民,和那些贵族王公一样逃到丰邑去?不但没逃,反而自闭宫门,置己身于险境之中?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不能丢下大周的子民与社稷宗庙?周王如此,召公如此,老伯,你们难道真的能割舍这城中的祖业?便是逃了出去,又有哪里肯收留呢?」 眼见己方人心动摇,那嚣张的男声又再次大叫起来:「别受这臭婆娘的蛊惑,她不是说了吗?召公不在府里,咱们只有抓了他的老婆孩子,才能逼他开城门。这相府里头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咱们抢了它去,再以人质赚开城门,天大地大,够咱们享受半世了!冲啊,发财就在今夜啊!」 密叔大吼一声:「弟兄们,咱们都是召公府的世代家仆,若护主不力,左右是一个死!若相府没了,咱们的身家性命也就没了!弟兄们,上啊!熬过今夜,人人都有重赏!」 随着这两下里吼声,今夜的拼杀正式开始了。 二百五十五 相府攻防战 此时,却发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 小丫头芬儿慌慌张张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奏报道:「夫-------夫人,那院里陶井二位妈妈并两位小主子都不见了,我只能来禀报夫人。」 或许是在这危急时刻,召己做为一个母亲的护犊之心更加敏感多疑,她锐利的目光盯得芬儿心里直发毛,悠悠说道:「她们自有她们的去处,何须你来打听?」 芬儿听出了主子的话外之音,深悔自己多了这么一嘴,赶紧补救道:「奴婢,奴婢是要告知夫人,二夫人她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陶妈妈让奴婢去找接生婆,可府里的接生嬷嬷都去厨下帮忙准备火油去了------」 「那就赶紧去厨下叫人,说是我的命令,让接生嬷嬷赶紧去二夫人院里。有什么差错饶不了她们!」未等她说完,召己断然吼道。 芬儿走了,女使搬来一只长榻,召己摆摆手,心中焦急万状。相府攻防战已进入激烈的相持阶段,能不能守住,她的心里也没底。 照规制,镐京王城除了王宫,就数周召二公的国公府最为高大厚重,高度足有两三人相叠,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门上了门闩之后,非重锤不能击破。外头那些人疯狂的擂门,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大门半点也没晃动,便是拿刀枪乱砍乱刺也是毫无用处。 外头的贼人似乎也不是乌合之众,事发突然,他们手头也没有称手的攻门器械。只好一面叫人去砍些粗壮的树木以充作撞门桩,一面相互托举着想要爬墙。 或许是受姬多友漆之战的启发,受琢磨的密叔早备下了许多两米多的白蜡杆,杆顶尖利,杆身轻便,只需两个丁壮手举着。但凡墙上有人头冒出,便狠狠戳上去,只听惨叫连连,立时就有几个贼人被戳穿下腭或是胸膛,重重从墙头上跌落。 也有学精了的贼人,挥舞着大刀爬墙,想砍断那白蜡杆,却不知那杆子是涂过焦油的,等闲的利器根本砍它不动。便有身手敏捷,杆子没戳中的,门内埋伏有一班持弓门客,嗖嗖几个将他们射将下来。 贼人吃一堑,长一智,也开始往里头射箭,掩护同伴往里攀爬,一时箭雨纷纷。门内许多持木杆的护卫不断中箭,召己赶紧吩咐身边女使们将伤员抬入厅内医治。 这一拨攻方暂居优势,贼人受到鼓舞,纷纷怪叫着爬上院墙,一时间院墙上人头攒动,情势危急。 「弟兄们,揣家伙上啊!」密叔挥舞长剑,命令十名门客爬上靠墙的木梯,避过箭雨,将怀中揣着的小包石灰,抬手撒了出去。本是为了疫病蔓延而准备的物品,不想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伴随着纷纷扬扬的石灰飘散,外头一阵阵「哎哟」惨叫,夹杂着不断的恶狠狠的咒骂之声:「堂堂相府,竟然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云云。 密叔大吼道:「跟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讲什么下作不下作?」 这一拨攻势被打回之后,外头渐渐安静了下来,可无论是召己还是密叔都明白,这不过是敌人在休整,准备下一阶段的攻势。今夜,或许最艰难的时刻尚未到来。 「不好啦,后园走水了!」 相府后园远远传来凄惨的阵阵尖叫之声,一眼望云火光冲天,整个后园已成一片火海。 召己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后园------天哪,陶井二位妈妈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离后园何其近也?只隔着一座山丘哇! 原来这前院乃是相府的办公场所,隔着一道中门才是后园,也就是召伯虎与家人的起居之所。后园有山有水,水是人工引流的数亩池陂,围绕着一座山丘。起火的便是这座山丘,而召己为儿女所指定的藏身之所便处于这座山丘向北的半山腰上。 如今依着后园眼 下的火势,很快这火便会引到山丘之上,这可怎么办?召己只觉手脚发凉,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密叔一拍额头:「怪道他们在外头安静了许多,原是调集人手攻后门。可也不对啊,我兄长是守后门的,而且后门巷子狭窄,更易防守,断不会这么容易就让那些贼人进来的。」 召己脸色发白:「密叔,请分一队人马出来,我前往后门那边看看情形如何。」 密叔恭敬地抱了个拳,当下挑了一队壮丁往后门相助,自己则与剩余人手继续戒备着前门,以防贼人声东击西。召己让他们快步先行,自己在后头紧赶慢赶。 过了中门,眼见侧门那里喧闹十分。密伯正挥舞着长剑,指挥着手下捅杆子。可这侧门的边墙上人头攒动,射箭,捅杆子似乎都来不及了。 院中的油锅已冒起疹人的青烟,密伯叫人一桶桶提着递上长梯,然后「刺啦」一声,泼洒下去。外头瞬间响起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伴随着人肉焦臭之气,暗夜中显得格外可怖。 其实无论侧门还是后门,因其巷子狭窄,都比前门好防守。因贼人无法分散开来,只能挤成一团,无论是浇油还是撒石灰都更为有效。 密伯看见主母来了,赶紧上前禀奏:「夫人,后园起了大火,老奴不得已弃了后门,力求守住侧门,还望夫人恕罪!」 召己听出了名堂:「依你说来,贼人当时尚未攻入后门,后园便起了火?」 密伯一怔,想了一瞬,拱手道:「夫人明智,的确如此!大火也阻隔了这伙贼人,他们只得来攻打侧门。老奴也分不出人手来救火!「 」那就不要救火了!「召己断然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攻防之道,相府的人手调配,尽交于你们密氏兄弟调遣!」 「夫人放心,有我兄弟在,定保夫人与小主人平安无恙!」密伯拱手郑重一诺。 「人手是否充裕?」召己急问道。 「足够,夫人请放心。」 「那这一队人手我另有用处。」 「敬听夫人安排。」 召己急急离开侧门,向铸剑坊的方向走去。水火无情,现在她必须找自己的一双儿女护在怀里,方保万全无虞! 二百五十六 内鬼 召己步履匆匆,脑子里却不住地一幕幕过着今晚的各种情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帮贼人决不是一班想趁机抢掠的市井宵小之徒,如今镐京城中的富户大族大多远走丰邑,各个府都防卫空虚,为何非要啃相府这块硬骨头? 若是想劫持相府家眷为人质,逼开城门的话,若这般杀人放火,把召府老少逼死,拿什么来赚开城门?这伙人穷凶极恶,分明是来取命的。他们要取谁的命? 想着想着,黑暗中不觉被一人撞了个满怀,抬眼一看,这披头散发的小丫头不是芬儿吗?她哭喊着:「夫人,我------二夫人不见了!」 召己大吃一惊,一个已动了胎气行将临盆的产妇能到哪里去,失声叫道:「这怎么可能?」 芬儿哭叫着:「是真的,我带着两个接生嬷嬷到了二夫人院里,四处都找不见人呢!」 「那二夫人身边伺候的人呢?」召己厉声追问道。 「都不见了。哦,对了,方才我碰到了应姬,她也说不知道二夫人的去向,还反问我来着------」 「应姬?」召己心中一紧,应姬便是上回井田侵地案中被判斩刑的应大之女,也是孟己的贴身女侍。本该将此女发卖,但因孟己有孕不好将身边伺候惯了的人调开,一念之慈留了下来。如今在这危机时刻,难保此女不生出别的歪心。召己刻意问道:「她都问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二夫人发动了,她去夫人院里找人,不见了陶井二位嬷嬷,问我知不知道?」 「那你怎么回答的?」召己紧攥拳头。 「我不知道啊!夫人,二位嬷嬷人在哪里,奴婢真的不知啊!」芬儿便是再愚钝,也能听出主子此时心意不对,赶紧解释道。 想想芬儿的确不知,便是担任护卫的伯颜,在到达铸剑庐之前也是不知道的。召己松了口气,正待抬脚要走,芬儿却又添上一句:「夫人,前一脚有个接生嬷嬷说,看到应姬找到侧门跟陶妈妈的儿子说了几句话,便匆匆忙忙往后山去了。」 「后山?」召己摇摇欲坠,强自镇定。 「夫人——」密伯此时带着一队人马从侧门赶来,高喊道:「夫人,不好了,有伙贼人冒火从后园那里进来了!」 召己脸色一下煞白,身旁女使扶住她宽心道:「夫人莫太忧心,这相府这么多院子,还有林子,贼人便是一间间摸过去也不知要多久时间!」 「可要是有内鬼领路呢?」召己突然厉声尖叫,吓了众人一跳。她一眼瞥见了密伯身后的陶青,瞪眼追问道:「你是不是把你母亲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应姬?」 陶青为人素来老实,被这一声厉喝吓住了,支吾道:「应姬她说二夫人那里不安全,适子和长姬所在的地方肯定更安全,非要我告诉她------」他也说不下去了,红着脸不再作声。 密伯一掌掴在他脸上:「你小子,色字当前,小主子的性命竟也不顾了?」转脸对召己说:「夫人,适子到底藏身何处?别叫贼人抢了先!」 「就在后山铸剑庐!」召己说完连连跺脚。什么隐密之处,被这应姬搞得人尽皆知了,这算怎么回事? 一行人急匆匆往后山的方向走去,夜风中隐隐传来兵器碰撞声与孩子的哭叫声,召己心中一紧,更加快了步子。一阵腹痛隐隐传来,可毕竟母子连心,她只能强自忍耐。 密伯一行人高举着手中刀剑急冲向前,喊杀声暴起。旁边的灌木丛中连滚带爬地蹿出一个黑黑的人影,原来是井嬷嬷,怀里一左一右正抱着适子召睢和女儿长姬,两个孩子一见到母亲,立刻揪着她的裙子放声大哭,哽咽难言。召己心痛难忍,却也放下了心。 马蹄声响起,相府四处传来欢呼声:「相爷 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召己心中一松,只觉腹中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就在倒下的一瞬间,她清楚地听见身边女使的惊叫声:「呀!夫人------夫人流血了!」 召己心中一凉,眼皮越来越重,怎么也睁不开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她悠悠醒转,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丈夫清俊的脸庞,满是焦灼。 「你终于醒了!」召伯虎欣慰地笑笑,贴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召己只感觉到头疼欲裂,昨夜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过来过去,仿佛是一场噩梦一般。若是梦吧,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异样,轻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召伯虎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你------你太操劳了,连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 召己心中又是一紧,揪住褥角问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召伯虎轻叹一声:「夫人莫在意,我们已经有了睢儿与长姬,以后也会有更多孩子的。」 召己无力地一松手,两行清泪沿着消瘦的面庞滑落。召伯虎轻轻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心中满是歉疚与疼惜,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妻子,只能无声地陪伴。 半晌,召己终于自己平静了下来,想起另一件事来:「孟己她------生了么?」 召伯虎面色一敛,沉声道:「生了,已经胎死腹中了。」 「啊?」 召伯虎暮色时分才走出了召己的卧室,心中的歉疚久久不能释然。妻子身为相府的女主人,并未享福,反而是为自己担惊受怕,甚至是以命相搏,他召伯虎亏欠妻儿良多啊!感慨之余,他也明白,眼下府中诸事繁杂,他身为丈夫,能做的便是将所有的琐事一体捞去处理。 头一件,便是清理处置差点害死自己一对儿女的内鬼——应姬母女。这一对活宝,召己为了她们勉强算是娘家人,也为了照顾孟己的颜面,已经对她们忍让再三。不想她们却以怨报德,看来「小人畏威不畏德」,今天必须为相府好好立个规矩了! 二百五十七 心术不正 召伯虎从正屋侧门直出,沿着一条卵石铺就的小路向里走去。密叔从小道尽头迎上前来,低声问道:「时间仓促,只来得及粗粗洒扫,相爷莫要见怪。」 一行人来到排屋最靠西的一间厢房内,里头摆设全无,只一张圆圆的矮桌案,桌旁一张矮榻,窗边架了个硕大的花盆,里头泥干草枯,显是许久无人料理了。 召伯虎粗粗一眼看过,见窗明几亮,地上也算是纤尘不染,点点头道:「也就审审家贼,一会儿功夫,这样就不错了。赶紧把人带上来吧。」 密叔应声而去,过不多时便打了个转身,后头跟进一拨人,两个府兵夹着个被捆绑手脚的中年妇人,后头是两个婆子拖着个被缚牢的丫头。府兵将那妇人往地上一丢,然后束手戒备两旁。两个婆子也有样学样,把那丫头摔在地上。 仔细看去,那丫头生得丰腴娉婷,俏丽的杏目被生生打肿了一只,形容狼狈,不就是孟己身边的贴身侍女应姬吗?至于地上滚着的另一个妇人,便是她的母亲应姒,也就是孟己的陪嫁乳母。 密叔一拱手:「相爷,相府里里外外的贼人已料理干净了,剩下这两个内鬼,由相爷亲自发落了。」说着,弯腰扯去那丫头嘴里塞着的布团:「相爷,您请问话!」 布团一扯去,应姬马上涕泪横流,膝行上前哭号道:「相爷,我冤枉啊------我跟陶青打听适子的去向,本是要为二夫人找个更安全的地方的------不想,被那些贼人要挟--------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奴婢-------奴婢是没见过世面的,哪里敢啊!」 「昨夜,至少有三个人看见你引着贼人往后山去,哪里有什么刀架在脖子上。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召伯虎愤而拂袖。 应姬明知此事应下便是了不得的卖主重罪,可生死当前,不由得不心存侥幸,嘴硬道:「昨夜黑灯瞎火的,他们兴许都看错了呢?」 「好!」召伯虎冷哼一声:「今天就与你说个清楚!」 他猛然起身,指着窗外已被山火凌虐过的园林,缓缓说道:「昨夜府中大乱,仆役们要不就是帮助守府,要不就是护着自己的主子。可是你呢?一会儿出现在后园,一会儿在侧门找陶青打探消息,一会儿领着贼人前往后山铸剑庐,你怎么这么忙?在干些什么呢?」 应姬颤着身子,底气虚浮道:「------我------我是为了二夫人的安危,才找陶青打探消息的,不想被那些贼人捉住挟持,我-------我也不想的-------」 「是吗?」召伯虎冷冷一声:「那你又为何告诉那伙贼人,四王子也在铸剑庐?你跟孟己在后院呆了这么久,难道不知皇父已出府了吗?为什么要故意引着贼人,诱导他们把适子当成四王子?」 这一问正中靶心,应姬身子扭动着,本能地心虚道:「我-------我没有,陶妈妈素来看不上我,编出这种话来埋汰我,相爷可千万不要相信啊!」 「陶妈妈已死于贼人刀下!」召伯虎的语气越发凌厉:「伯颜在铸剑庐外值守,亲耳听见你对那伙贼人说四王子就在里头,那些贼人与密叔他们厮杀之时,也口口声声言道别叫四王子跑了!你还敢狡辩?说,你这般处心积虑,到底是何居心?」 应姬被逼问得手足无措。一旁的密叔目露凶光,阴沉道:「相爷何必跟这差点害了小主子的贱婢多言,交到老奴这,把她骨头一根根拆了,保管她说什么是什么!」 召伯虎摆摆手,他毕竟是恪守《周礼》之贵族士大夫,总要先礼后兵的嘛。 不过密叔的威胁还是颇有效果,应姬惊惧不已,如同痉挛一样弓着身子,拼命往召伯虎的方向挪动着,尖声喊着:「相爷饶命!奴婢再不敢抵赖了!」 「那就招了吧!外头是谁来找你的?」 应姬咬了咬嘴唇,颤声道:「奴婢不知是哪边的人,一个月前原是看后门的荣叔来找的我,说外头有人要打听四王子的事体,还给了我一个金饼。可奴婢还没着手呢,便和二夫人一起被隔在了后院,根本没法通消息呀!」 「荣叔?」密叔一愣:「他昨夜在后园被烧死了呀!」 应姬生怕后园起火的事也栽在自己身上,高声号叫道:「真的是他!昨夜刚乱,他便来院子里找我,说情势有变,府门都有人把着开不了。他去后园放火,让我抓紧时间打听四王子的消息,到后园那里接应!」 召伯虎听出了蹊跷,插问道:「既如此,你为何不告知他,四王子已不在府中。反而骗那些贼人呢?」 应姬明显心虚了,假作低头饮泣不再张嘴了。密叔不耐烦了,一把提起应姬的衣领吼道:「还不说实话,信不信老子一掌扭断你的脖子?」 应姬吓得肝胆俱裂,忙道:「奴婢------奴婢是听了二夫人的话,才改了主意的。」 「她说什么?」召伯虎一把揪住桌角,身形晃动了两下。 应姬瞟了母亲应姒一眼,似乎得到了首肯一般,这才大胆说道:「荣叔来找我时,二夫人阵痛刚歇,问我怎么回事。我本不肯说的,可是------」她再次瞟了应姒一眼,喘着气道:「二夫人许我大笔金钱,再加上我乃陪嫁媵仆,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她让我骗那些贼人说四王子就在府中,引着他们杀了适子。如此,便是贼人发现杀错了人,必也不敢声张。夫人即便能幸免于难,日后也难有子,这相府里的一切便归了二夫人和她腹中之子了。到时候,要什么便有什么------」 「住嘴!」召伯虎猛一拍桌,吓得应姬心胆欲裂。他一挥手,密叔会意取下了应姒口中的布条,追问道:「你们母女乃是罪奴家眷,本要一体发卖的,也怪我一时心慈,念你们也算姬姓血脉,容许你们在府中盘桓至今,终于酿成此祸。如今大罪当前,竟敢牵连主子抵罪,真是变生肘腋。」 「密叔!将此二女拖下,当场杖毙!」 「诺!」 二百五十八 秘宅奇遇 内院深宅,不时传出女子歇斯底里的嚎叫与求饶声,继而变成声声咒骂:「------今日我应氏死绝于此,你们召家-------也得断子绝孙------」 「卖主恶仆,不思悔改,竟还敢诅咒主家!重重打,打断脊骨!」 伴随着重木棍落在肉体上的撞击声,女子的咒骂声迅速低了下去,渐渐地再也不能发声------ 密叔从排屋后头疾步掀帘而进,一拱手道:「禀相爷,应氏二女已咽气!」 召伯虎紧闭的双目微微睁开,疲惫地摆摆手:「拉去城外乱葬岗埋了吧!」 「诺!」密叔正待旋踵,又迟疑问道:「相爷,那二夫人那里------?」 「算了,就如此吧!」召伯虎长吁一口气:「她已失了孩儿,今后也再不能生了,算是得了最大的教训了。此后,好生看着她,切不可让她再生事端,尤其是不要让她与夫人走近。」 毕竟是番国的陪嫁媵妹,关乎着岳家的体面,不可做得太过。何况此时召伯虎心中所忧,不仅仅是自家的事。依着方才应姬的话,这伙人分明是冲着四王子皇父来的,甚或还带上可能躲藏于相府的周王姬胡,他们是谁?目的是什么?现在姬胡在哪里?一连串问号在他脑中转来转去,自家的事实在来不及想。 正在思忖间,忽然密伯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进院门便高喊着:「相爷,大王来了!已至前门!」 「啊!」召伯虎心中一颤,既是欣喜又是意外,连连应声道:「快!赶紧迎驾!」 这一夜,对于姬胡来说,也是漫长而充满各种想不到的意外之夜。 在那间不知名的神秘宅院的厢房内,姬胡就着舔破的窗纸小洞向里头望去,只见那对优人夫妇正合力将一桶净水倒入水缸内,然后舀一大勺倒入房中一口大锅之中,打开锅盖之时,一股奇异而刺鼻的草药气味漫开来。姬胡觉得这气味颇有些熟悉的意味,难道这些便是治疫病的草药? 「行了,只需再熬上个把时辰,汤汁收浓,就可以出锅了。」男优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欣慰地说道。 女倡却皱着眉头,语中满是焦虑:「这些哪够?日昃时你在街上一晃荡,整个长街怕都是知道了。你上回昏死在茶肆,如今病却痊愈,满镐京城的人还不都追到此处来讨要药剂?只怕现在前头,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呢!咱们还得加快速度才行呢!」 「说得是,那我再加一把柴火吧!」男优说完便去一旁的柴火堆扯薪木。 姬胡听他们的对话,莫不是这个神医如今已经开始施救困于疫病的镐京百姓了?如此,更要去看看了。只是不知他们口中这个「前头」是哪里? 他极目四望,镐京民居有讲究的都是南北朝向,所谓的前院肯定是南面。姬胡仰头望着天空,疏星横斜,明水阑干,唯有北极星最为明亮,它的反方向便是南面了。眼看得夜色朦胧中果然有一间大屋隐隐透出烛火光亮,姬胡毅然向那里走去。 缓缓靠近之时,大屋中隐约传来几声惨叫,这叫声凄厉而短促,似惊似恐,似骇似惑,却只一两声便没了,如同刚刚点燃又迅即被熄灭的烛火。 姬胡的心中正怦怦乱跳着,忽见一个戴斗篷的人影从大屋中匆匆而出,看身形颇为高瘦,应该是个男子。他轻轻将大屋门上了锁,回过头来,凄清的月光正照在他脸上,只觉肤色黝黑,眉目不甚清晰,模糊一片。他一招手,一个青年男子疾步向他走来:「师父,事可办完?」 男子点点头:「重黎,前头来了不少百姓,先去料理要紧,这里容后再行处置。」 那个叫重黎的男子对他甚为恭敬,一拱手道:「诺!」 二人一前一后转过屋角回廊,不见了人 影。姬胡心中好奇,想看个究竟。不想此屋窗格间用厚实的牛皮毡填制,用舌尖根本舔不开。他横了横心,从腰间箭袋中取出一支弩箭,割开那厚毡,里头黑乎乎一片,也无光亮,什么也看不见。 努力了半天也无效果,姬胡很是失望------- 「啪——」一只手掌打在窗户牛皮纸上,夹带着刺鼻的血腥之气。姬胡吓得肝胆欲裂,惊叫了一声:「啊——」 他赶紧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自己的叫声,这才松了一口气,颤着声音问道:「谁?-------」 里头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南林社------歹毒------这不是疫方,是毒药------」 月色中,那只血手印一点点从窗格上滑落,看得姬胡心惊肉跳。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院子亮堂许多,姬胡顺势趴在窗纸缝中往里一看,只见房中横七竖八躺着三四具尸体,个个七窍流血,身穿黑衣,蒙面的纱巾显然是挣扎中弃于一边。这些人全都手执弯刀,像是猃狁人所使的兵器,可刚才那个濒死之人的口音,分明是来自江汉------这是怎么回事呢? 姬胡突然想起方才那两个优人所讲的话,再和方才戴斗篷的男子师徒二人所说的话一对,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莫不是此人蓄意以优人为饵,诱使镐京百姓前来就医施药,再一一将他们毒死,以响应宫城叛乱,在城中制造恐慌,意图颠覆大周社稷!他们和那些叛军贼人是一伙的! 想到此处,姬胡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该怎么办?不能让他们的女干计得逞啊!对了,刚才那两个优人不正在熬药的吗?他一拍脑袋,赶紧沿原路走回。 「吱呀」一声,方才东厢房的门开了,那对优人担着一木桶药汁一步一晃地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有说有笑。 我该怎么才能毁去这桶毒药呢?姬胡正思忖着,忽见那个叫重黎的男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看见那两个优人便大声催促着:「怎么才熬好?前面上百人干等着呢!」 男优十分殷勤地回道:「小师傅,药熬浓才有效,已经加了大火了!」 重黎摆摆手:「快担往前厅!」 姬胡本想着凭自己的本事摆平两个优人不成问题,可是加上这个重黎,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个练家子,自己一人怕不是对手。他略一思忖,决意跟着他们前往前厅,再见机行事。 二百五十九 白龙鱼服 清冷的月色下,姬胡眼看着那三个人前后从容进入一座二层高的木楼,半天都没出来。心知这便是地方了,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之后,也跟着从相同的甬道摸了进去。 只觉得这夹道特别狭窄和黑暗,若那三人同时进入,姬胡可以想象他们行进的样子:必是一人在前,两个优人把担子竖着一前一后挪着才能通行。可不同的是,他们可以擎烛或执灯,他却不行,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转角有一片光影,姬胡向着那片光亮而去,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这是到了哪里?这分明是一座可容纳二百余人的大厅堂,却没有一张桌案,约有百余人或坐或卧,男女老幼都有。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前方的高台之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从角门而入的姬胡。 姬胡悄悄地隐入人群之中,顺着众人的目光向台上望去。只见高台上「凤鸣台」的匾额虽满是灰尘,却依旧醒目。原来这便是镐京有名的凤鸣台呀!姬胡心里想着,不知今日是哪位名士登台在这里与人辩驳呢? 他这么一面想着,一面向台上望去,当看到高台上的那人后,心里不由格登一下。只见宽五尺余,长八尺,高约两尺的台面上,孤零零地有一个人坐在锦棉席上。此人肤色黝黑,眉目却刚劲有棱,目光闪烁之时,锐气难掩。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有如高山之巅的一块黑色岩石,那么孤傲而又凛厉地俯瞰着人间万物。 姬胡怎么看都觉得此人就是方才实施毒杀的那个男子,可又不敢百分百断定。直到看到那个叫重黎的男子走上台去,对着那男子说了几句话,然后示意众人安静:「诸位,我师傅开始望诊了!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上台来!」 直到此时,姬胡终于可以确定台上男子便是那个可怕的杀人者了!可还没等他整理完纷乱的思绪,周围已是一片骚动。方才还或坐或卧的上百人这会子竟然齐刷刷全都站了起来,原来他们是排好了队的。听到其中有人因为插队而发生口角,姬胡十分自觉地退到了屋角,冷眼观看台上的两师徒如何演戏。 病人们依着排队的次序一个个上得台来,有走不动的便由家人或扶或抬,那男子也不似寻常郎中那般望闻问切,只是问得一两句,间或还会伸出一两根手指在病人身体某个部位探查一下。姬胡冷眼观之,一般男人是探大腿根,妇女则探喉部锁骨处。每个病人只费得不到半炷香时间,男子就会下论断。 台下左侧墙上悬挂有一张牛皮纸,上画有一只冒着热气的陶碗。若男子望这里一指,病人以及其家属都会满面喜色,如临大赦地下得台来,乖顺地在那牛皮纸下再次排队。 反之,若男子望大门一指,病人及其家属则会满面流涕,叩头不止,反复请求。可男子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出三个字:「下一位!」然后,无论病人愿意不愿意,都会被重黎赶下台去。在这过程中,姬胡清晰地听到了被赶下台的病人不住恳求道:「荣夷先生救我一救吧!」 原来他叫荣夷,姬胡搔搔脑袋,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 他正思忖着,忽觉自己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本能回首一看:原来是祁仲! 「大------」祁仲傻乎乎刚一开口便被姬胡捂住了口唇,喝道:「叫什么叫?从现在开始,只许叫我公子!」 「是,大------啊不,公子!」祁仲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姬胡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找来的?相府那边怎么样?事都办妥了吗?」 「嗯哪,」祁仲点点头:「奴才去城门那边搬了救兵,借了快马去相府看了,正见召国公带着兵马直冲入相府去了,料已无碍。奴才记挂着------公子,便往回赶了,看到整个长街只有这里灯火通明,便进来碰碰运气, 不想果然找见公子您了!」 「知道这里是长街,你还不算笨到家!」姬胡突然敲了一下祁仲的脑袋:「可你别忘了,只有宫中宦官才自称奴才的,不许这么称呼自己了。」 「那奴才------那该怎么自称呢?」祁仲有些摸不着头脑。 「叫我,或叫小奴都行。」 「那我还是自称小奴吧。」祁仲问道:「公子,这里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 「嘘!别吵!」 当牛皮纸下已聚集了三十多人之时,荣夷终于站起身来,姬胡这才发现他身量颀长,立于孤台之上有如一柄玄铁剑一般锋芒毕露。重黎会意,拍拍手,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目光中满是炽烈与希冀。 「上药——」随着重黎一声高喊,两个优人一前一后担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从角室走出,大厅内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而又奇异的药味。 姬胡耳边传来些许的低语:「瞧!那就是优尾勺夫妇,前些日子那男优在茶坊献唱,当场发病昏死过去,大家都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想到遇到荣夷先生,竟然生生拣回一条命来!」 「可不是吗?他下午出现在长街,别人以为是他的鬼魂呢,吓走了半条街的人。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在荣夷先生这里治好的,还不上赶着来求救吗?」 「啧啧,咱们算是烧了高香了,要是先生都治不了哇,只有等死啦!」 听着这些议论,姬胡心中十分矛盾:莫非是自己弄错了,这个荣夷真的是位治病救人的奇医?可是刚才在后院,那些横七竖八的中毒尸体又怎么解释?那人还说了个「什么社」,究竟是个什么组织? 正忐忑着,那边厢,优尾勺夫妇已经开始拿着铜舀子一勺勺分发药汤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得到了第一勺,喜滋滋地将陶碗端到了一边,鼻翼朝下贪婪地吸了一口药气,顾不得药汤还十分烫嘴,便要往唇边送------ 「小心,有毒!」姬胡顾不得多想,冲了上去一把将那陶碗打翻到了地上,「啪哗——」,陶碗摔了个粉碎,药汁四溅------ 二百六十 用药指征 这药碗碎地,所有的人都惊讶地注视着地上四溅的碎陶片。那汉子更是怒不可遏,上前一步猛地揪住姬胡的衣领死活不肯放,怒吼着:「老子的性命全在这一碗药里头了,你这不是要老子的命吗?今日不给个说法,拉上你小子给老子陪葬!」 祁仲慌忙上前制止,可那汉子胳膊劲特大,拉半天都掰扯不开,只得跳着脚冲着他吼道:「瞎了你的狗眼,敢这般对我家公子,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毁了我的药就是要老子的命!」 三个人扭成一团。姬胡被这汉子缠得烦了,大声争辩道:「我这是为了救你知不知道?这药有毒,喝了就得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汉子不知不觉松开了手,满目狐疑地注视着地上四溅的药汁。优尾勺闻言大忿,攘臂冲了上来,指着姬胡大骂:「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在这里黄口白牙胡说些什么?先生的药分明是好的,我就是被这药方治好的。何况这药汤是我夫妇亲手熬制的,哪里有什么毒?你是受了谁的指使,竟在这里诬蔑先生?」 他邀上重黎,二人撸臂上前准备要揍姬胡一顿。忽听一声:「慢着!」 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荣夷一步步迈下台阶,缓步走到姬胡面前,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利如刃锋。若是普通人,自是无法直视这般锐利的目光,可姬胡毕竟是天子,底气非凡,勇敢地挺起胸膛直视着对方的眸子,决意不输在气势上。 末了,荣夷一提袖拱手一揖:「敢问这位公子,何以得知在下的药有毒?」 要直说么?毕竟自己也没亲眼目睹全部过程,可到了这地步也退让不得,姬胡横下心,一跺脚道:「后院的那几具尸体可不就是明证么?」 此话一出,大厅里顿时寂如幽谷,落针可闻。人们纷纷向荣夷投去狐疑的目光,可荣夷偏偏全无半点惊惧之色,淡淡一笑:「原来是为的此事。好,咱们一事论一事。重黎,将药桶提过来。」 那药桶优人夫妇需两人合力抬起,可重黎只一只手便提了过来,姬胡不得不暗赞此人好身手。荣夷拿起铜舀满满装了一勺药汁,送至自己唇边,朗声道:「这位公子言说此药有毒,我荣夷为证清白,自饮一勺,以示某决无害镐京父老之歹意。」 说完,便一仰脖子,也顾不上药汁是否还烫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他擦了擦嘴角残存的汁水,将铜舀子于空中反扣过来:「诸位,一勺已尽,一炷香之后,若某安然无恙,无中毒之状,可表此药无毒,是也不是?」 「是,是!」满厅众口一声。 此时的姬胡,生平头一次感觉到后悔的意味,后悔自己过于莽撞,如果真是错怪了此人,该如此收场?可是,后院的那些尸体该怎么解释呢? 「好!」荣夷振臂一收,众人纷纷噤声。 「至于公子所说的后院之事嘛------」荣夷十分坦然:「的确有此事,那几个蒙面人的确是被某毒杀,公子眼见不错。」 这话一出,所有人面面相觑,包括姬胡也是没想到,与祁仲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杀人重罪,此人不仅不抵赖,反而如此坦然,是何缘故? 荣夷面色凝重,缓缓说出了事情的因由:「说到底,也是这药惹出的祸事。这几名黑衣蒙面人手持弯刀,趁夜潜入后院,劫持于某,逼令交出药方,不得救镐京百姓于水火之中。我见他们来势汹汹,便虚与委蛇,再加上听说王宫与相府失火,皆有这般装束的贼人于其中出没,便留了个心眼。骗说城中瘟疫横行,他们于此地出没,若先饮下此药,便可代为预防,不至于染疫。他们信了,某趁他们不备于钵中下药,毒杀了这班贼子。本要报官,但因求药者纷至沓来,只得将此事先放一放。」 优尾勺 夫妇最先反应过来,庆幸道:「果然如此,先生不仅无罪,反立了平叛大功也!」 「这不对!」姬胡质疑道:「若是贼人果然要胁持先生,又怎肯轻而易举地饮下此药?」 「那自然是在下尝药在先了!」荣夷目光一闪:「在下明白公子之意了,来!重黎,优尾,你们三人各自饮一舀,好让公子放心。」 「诺!」 咕咚咕咚又是几勺灌下,众人这才放了心,纷纷向姬胡投去鄙夷的目光。姬胡第一回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这么大的面子,可他毕竟是能屈能伸之人,拱手向荣夷作了一揖道:「在下果然委屈了先生,在这里赔罪了!」 荣夷赶紧扶住他:「万万不可,公子这一弯腰,可折杀在下了!」 召府正厅内,姬胡兴奋地摇晃着手里的一张羊皮纸,说道:「少父,您猜怎么着?原来子良将军带回来的那个疫方竟然是真的,和荣夷手里的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那为什么宫中太医的药无效,而那个荣夷却能治好呢?此间关窍何在?」召伯虎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能一下子抓住关键节点。 「这关窍便是啊------」姬胡少年心性,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荣夷先生能把握用药指征。便是这病人出现某种症状时便用此药方,立时见效,能挽回八成人之性命。若是不到时候或是过了时候,则无治。」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症候呢?」召伯虎也好奇了起来。 「这个嘛,」姬胡皱起了眉头:「他没说。孤也明白,医者嘛,手里没点看家的本领如何安身立命呢?孤已命宫中医署与镐京官署,全力协助他主持医药大局,平复城中疫乱。」他抬了抬眼皮瞅了一眼召伯虎:「此事未及与少父商议-----」 「大王处置得当,臣无异议。」召伯虎立刻表态。尽管他心中对于荣夷其人尚有无数顾虑,可大局当前,不得不承认周王如此处置并无不当,换作是自己也是一般无二地去做。 「太好了,孤就知道少父会支持孤的!」姬胡兴奋地坐于主案之后,呷了一口卮中甘醪,意犹未尽道:「这个荣夷可真是绝了,孤从未见过有如此奇人?文武全才,竟然兼通医术,听说还是南林社的首领,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这个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二百六十一 王城大道 话已说到这里,召伯虎再不点出实情就不合适了,他肃然起身答曰:「禀大王,这个荣夷便是卫侯推荐过的那位名士,大王您忘记了吗?」 「啊,是了!」姬胡一拍脑门:「嗨呀,我说怎么这个名字听起来这么耳熟,原来真是卫和提及过的那位谋士。上回少父不是说去考察此人吗?这些日子诸事繁冗,孤也忘了问了,少父考察过此人吗?」 「这个么------」召伯虎踌躇了,看姬胡样子对此人颇为推崇,目下又是大用此人之际,若自己贸然提出相左意见未免扫兴又突兀。想及此处,他支应道:「臣自去冬以来也是一直忙于案头,竟将此事忘诸脑后,实在是罪过!」 「少父日理万机,不记得也是正常的很,不必在意。看来这个荣夷与孤还是有缘,兜兜转转终还是因缘际会了,你说巧不巧?」姬胡看来兴致不错,朗声大笑起来。 「对了,大王,」召伯虎很不想再把话题纠结在荣夷身上,直问道:「那些被毒死的刺客果真是江汉口音,大王没听错?」 「没错。」姬胡十分肯定:「孤幼时跟随少父出征荆楚,对江汉口音十分熟悉,孤百分之百肯定。唉!」他狠狠一捶桌案:「城中传言道这回攻入王宫与相府放火的是猃狁密探,孤看未必,八成是那鄂国顶着猃狁的帽子在作恶呢!」 虽然他是从王宫密道逃出的,并未亲眼看见宫城被掠烧的惨景,可来召府之时,可是亲眼瞻仰了那犹带着暗红血迹的大门和石阶,能不心惊肉跳吗? 召伯虎摇摇头:「可惜那伙歹人行事缜密,无论是王宫还是相府皆未留下一个活口,能抓到的皆是一些不知内情的小喽罗,如之奈何?」 此事已不言自明,歹人策划王宫纵火,趁乱弑君;外头策应攻击相府,除去身在相府的四王子皇父。如此,先夷王的两个嫡子都尽数除去,王位就该轮到谁了?这是傻子都能想明白的事。每每想到此处,姬胡无法不对鄂国恨得咬牙切齿。然最大获利者虽然明显,却难以握有实证,想要除去在江汉日渐坐大的鄂国,更非止一日之功。 君臣对坐唏嘘良久,最终决定暂且忍下这口气,容待日后徐徐图之。 凤鸣台密室之中,荣夷师徒二人亦在抵首相商。 「师父,您为什么把那个小子就这样放走了?还对他那么客气?」重黎十分愤忿,在他眼中,师父有如圣人一般,诋毁师父有如亵渎神灵。 荣夷淡淡一笑:「徒儿,你可知那位公子是何人吗?」 「是什么人?还是天子不成?」 「你说对了,他就是那位少年天子姬胡是也。」 重黎愣怔了半晌,十分惊诧地注视着师父笃定的脸庞,半天才说出话来:「这------这不可能吧?师父,你怎么知道的?」 「我如何得知么?」荣夷轻哼一声:「你师父楚宫,卫宫,宋宫都出入无数次,见过无数内侍宦官了。那小子身旁那个家仆,白面无须,扭捏作态,一看便是净过身的公公。这镐京城里可只有王宫才用内监,再加上那少年的年纪,以及他的脸------」 说到此处,荣夷顿了一顿,其实在见到姬胡之前,他还是一直有顾虑的。毕竟当年在汉水之上,他假扮船老大袭击过姬胡,虽然当时他易了容,再加上岁月迁延,可毕竟还是心虚的。这几年,他陆续在姬多友,在召伯虎面前出现,这两人都未认出他来,也增加了他的自信。否则,还真不好说。 「师父,他的脸怎么了?您以前见过天子?」重黎好奇地追问道。 「呵呵,天子么,随诸侯远远朝见时瞟过一两眼,亦是有的。」荣夷随口应道,好在姬胡没认出他,他却认出了这个少年便是当年那个乘坐汉水画舫的六七岁男童。 「还是师父您见多识广。」重黎赞叹道,忽又皱眉想起一事:「既如此,师父不是要向周王复仇么,今夜他只带一内侍出游不正是好机会吗?师父为何还要放他走呢?」 荣夷将脸色一收:「持一短兵取一人之命而欲改天下者,未尝有也。杀一竖子有何用?于一王朝何益之有?我所欲的,乃是这大周的国运,是这天下之运道国势。」 「那,师父您又为何要答应鄂侯与猃狁那边,如此这般,岂不是将他们都得罪透了?」这两方的势力可不小,重黎实在想不明白师父这么做所为何来。 「鄂侯,哼哼------」荣夷抬眼直视着最信重的大弟子:「你说,若是他们的图谋今夜得逞了,周王与四王子皆死于非命,二王子尚父顺利即位,谁是最大的获利者?」 重黎皱着眉头思索着:「二王子当了周王,猃狁无非是得些财货之利,可鄂侯必然是头号拥立大臣,他又是一方诸侯,必然顶替的是如今召公的相位。自然是鄂侯了。」 「算你明白。」荣夷起身踱步,不住地捋着颔下的短须道:「他们都小看我荣夷了,以为一点蝇头小利便能诱使我投入南林社全部身家。哼!帮他们,我不如以此疫方给召伯虎与周王送上「投名状」,以拯救镐京百姓之大功,步入大周庙堂。这才是我荣夷该走的王城大道!」 重黎不无崇拜地仰视着师父,觉得此时颀长清瘦的玄铁剑一般的身影有如月下神剑一般耀目,师父就是有这般本事,算无遗策,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师父,那现在,咱们应该怎么办?」重黎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 「城中那些鄂国来的死士都清理干净了吗?」 「一个不剩。协助小徒放火烧医馆的那几个人,小徒当场便料理了他们,如今应该只剩焦尸了。围攻相府的,没死于当场的都逃到了凤鸣台,师父已经亲手料理完了。剩下的,便只有城外接应的猃狁骑士了,他们该怎么办?」重黎向师父讨主意。 「一个不留。飞鸽传书给城外分社,派出全部人手将他们剿灭,务求一个不留。」 「诺!」 二百六十二 放汝一马 姬多友领着数百郎卫,在怀子台的大门外埋伏了一整个昼夜,都没有看见一人一骑前来袭击。心里不由嗔怪召伯虎太过于多虑,以他行事之秘,四王子之行踪连周王姬胡都不知道,那些贼人又从何得知?早知如此,城中此时必定厮杀吃紧,却把自己巴巴派到这里来干耗着,弄得他心痒难耐。 到了第二天正午,眼看周遭风清云淡,姬多友心中更加如猫挠似地难受。一面记挂着周王的行踪,一面记挂着失火的相府与好友,如何在怀子台平静的宫墙外呆得住?他拍开宫门,直示身份与召伯府特予的玉牌令,也来不及谒见四王子了,便将大部分人马遣入怀子台,以加强守卫。自己则只带着十余骑亲卫望镐京回赶。 这一路因他归心似箭,一行人快马加鞭望南而去。日暮时分,只消过得前面不足十余丈宽的山隘口,便能远远望见镐京的城墙了。 多年带兵养成的习惯使然,多友对于山隘险道这样的便于设伏之地总是要敏感些,他派出两骑前去隘口查看有无伏兵,其余人则分散于道旁林间暂作歇息。 嘈杂间,忽然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声顺着黄昏的山风钻入了多友的耳中。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这声呻吟之声本来十分微弱,普通人怕是难以察觉,可是习武之人听觉敏锐异于常人,落在姬多友耳中那是十分清晰。他忽然想起昨夜出城的经过------ 昨夜子时,姬多友还是凭借召伯虎特予的玉牌令紧急领兵出城之后,行不多时,便来到这个隘口。那时夜色深沉,视野中只见一片寂寂荒原。多友不敢打马加速,只能让大家弯腰伏在马上缓缓前行以通过隘口。每个人鼻端嗅到的都是战马的汗酸腥气以及四周青草略带苦涩的香气。 突然,一阵尖细锐利的呼哨声迅速响起,姬多友本能地反应过来,大喊道:「不好,是鸣镝,猃狁人来了!大家快下马躲避!」 郎卫们毕竟平日训练有素,主将这一声吼,立刻响起一片兵器与盔甲相撞之声,大家迅速翻身下马,来不及的便避于马腹之下,更多的人则滚到一旁的灌木丛中躲避。 原以为,接下来应该是无数飞箭如蝗般出现,可等了半晌,竟然什么也没发生。有胆大的伸脖子出来,却听见山隘口的两边隐隐传来喊杀与刀剑兵器交战之声------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过去看看?」有部将来问。 「无需多管闲事,咱们的任务是天亮前赶到地方,其余的事无法分心。赶路要紧!」全军只有姬多友一人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在哪里,他也明白此事干系重大,事关四王子安危,不容出岔子。 「可是,隘口那里有交战之声,咱们怎么走?」 姬多友跳上黄骠马,蹦出两个字:「绕行!」 「诺!」 现在想来,当时应是有一批人马在此隘口预先设伏,本来要袭击自己的,不料却被另一拨人马反伏击了。多友环顾自周,战场显然被打扫整理过,已看不出多少痕迹。但周遭的树干上林立的箭孔,草丛中无数被马蹄踩踏压平的杂草,泥土中隐隐透出的血腥之气都在告诉他,这场伏击规模不小,打斗得十分激烈,伤亡也不在少数。 此时,那呻吟声又传了过来,姬多友确定了方位——那声音是从离此五六十米远的草丛中传来,便牵马向那个方位走去。部将问道:「将军,您到哪里去?」 姬多友满不在乎地瞟了他一眼:「我去方便方便,你也要跟着不成?」 部将挠了挠头:「小的不敢。」 多友一步步朝那个方向走去------远处,青山一线,金色如潮,风一起,大片大片的杂草像涛浪一样,汇聚一处,汹涌而来,犹如云海一般------赫然,多友在草丛中看到 那张熟悉的脸,还不到二十岁,曾经与他在祁连山下围着篝火共饮一袋马***酒的兄弟——猃狁王子屠格,他怎么在这里? 屠格紧闭着双目,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右肩,鲜血透不过他身上穿的牛皮铠甲,里面的小衣和裤子都被洇透了。姬多友不禁恻然,轻声唤醒他:「屠格,醒醒,我是多友啊!」 「多友大哥------」屠格努力睁开双眼,看到姬多友亦是一愣,遂苦笑道:「每次见到大哥都是这副狼狈模样,我真是没用!」 「怎么弄成这样的?」 屠格咬咬牙:「看样子我也活不多久了,临死------见到大哥,我就不说假话了。我带上三百射雕精锐奉父王命,来,来镐京城外------设伏,只要城中有人马出来,统统格杀勿论!」 多友一听便明白了,这是猃狁在这场叛乱中所扮演的角色。外围设伏,万一城中事有遗漏,周王或是四王子,亦或是召伯虎从城中匆匆出逃,那么还有猃狁这一道关卡在这里给予他们致命一击。他不无厌恶地皱了皱眉:「原来,昨夜那支鸣镝果然是你们射出的!」 屠格一惊:「怎么?昨夜出城的是多友大哥吗?」他苦笑了一下:「时也运也,昨夜刚发鸣镝,箭还没搭上弦呢,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队人马,个个剑术精湛,以一当百。我猃狁最精锐的射雕者在他们面前都不堪一击,不过两个时辰,我的人全都被斩杀殆尽。若不是我的贴身护卫扑到我身上,趁他们清理尸体之机会,滚入坡下乱草堆中,我也难以幸免于难。」 「不必说了!」多友冷着脸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若你肯如实以告,便是拿我当兄弟;若你不肯说,我亦不会怪你。」 「何事?」 多友拔出天月剑,指着屠格的喉头,一字一顿问道:「你为什么给我一张假疫方?」他生平最恨背叛,尤其是被视为兄弟的人背叛,这是刺向他背后的尖刀。 「假疫方?」屠格目中满是惊愕:「哪有的事?那张疫方是父王亲赐的,我从小在部落中见巫医用过,药材也是八九不离十,断不会有假的。」 见他神情不似是有意欺骗自己,姬多友心中暗自思忖:莫不是猃狁王敖兴故意刻的假方,真的与屠格无关?二人一时静默,只听得见风吹草动之声。 二百六十三 救世主 姬多友思索一阵,还是收起了天月剑,轻叹一声道:「我放你走!」 虽然心中隐隐有预感,但乍听此言,屠格还是不太敢信:「多友大哥,你------你真的不抓我回去向周王请功么?」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多友愤然起身,腰间的古铜剑鞘将落日的余晖折射成刺眼的锐利:「若是你此时率众截击我大周任何一位军民,我定不会留情,天月剑必取你项上首级。可你现在-----不过是劫后余生罢了,我岂能趁人之危?」 他思索了一阵,放开手中缰绳,拍了拍黄骠马的臀。马儿相伴日久,已十分默契,立刻会意,缓缓驰入道边林木深处。多友将马鞭递给屠格,低声说:「待我走远,你便去林子里寻回黄骠马,骑着它回猃狁草原去吧!此生再莫要再踏足周土!如若不然,我定不会留任何情面!」 屠格深受感动,噙着泪接过马鞭,万种滋味在心头。他摸了摸自己略瘸的右腿,一番争强好胜的心意顿时化作一片冰凉。草原民族素来崇敬强者,自己只是残了一腿被俘归来,国中长老议论纷纷,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屠格再不能算是猃狁勇士了,根本没资格继承王位。可他为什么就是这般不认命呢? 想到此处,这位历经磨难的草原王子深深叹息,郑重立誓道:「长生天在上,我屠格在此立誓,此一生再不踏入大周境内,永不与多友大哥为敌!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 姬多友点点头,突如其来的只觉得有些疲惫,默然向队伍的方向走去,再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从远远望见镐京的主城墙,到真正迈进北城门,还是有一段距离的。等姬多友带着十余骑鱼贯而入之时,已是夜色初临了。在挂着月亮的天穹下,城里排列着一面面灰白色的墙壁,一条条笔直的街道,黝黑的树影静静默立,仿佛它们从未被游荡者的脚步声或犬吠声打扰过自己的清静。 「宵禁了么?」姬多友问道,作为一个在宫中被禁闭多日的人,他印象中的镐京仍然停留在大疫发生之前的样子。 部将讨好地答曰:「将军,您是不知道。这一两个月中,镐京城里莫说是晚上,便是在白日里也是这般冷清。能不出来的人就不出来,都怕着呢!」 说着说着,他突然「咦」了一声,姬多友循声望去,也是疑窦丛生。这条路是通往长街的,转过街角,却见长街上人来人往,不说是喧闹非凡,却也是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静静地观察一会,只见人流似乎都围绕着长街那头的某一处楼阁而进出,进去的无一例外全是满脸希冀。可从此处出来的却似乎是两样心情,有兴高采烈如临大赦的,另有一种则是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 「去打听一下,看是怎么回事?」姬多友吩咐道。 不一会儿,年轻的部将回来了,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异之情,他一拱手禀奏道:「将军,原先的凤鸣台那里开了间医馆,有位神医坐诊。只消他看得一眼,便知染疫之人能否有救,若有得救便开方抓药,回家吃上三五服便无事了;若没得救便叫回家准备后事,所以这些人都是喜忧参半。」 「什么?」姬多友在马上直起了身子:「竟有此事?果然灵验么?别是什么江湖骗子吧?」 「不能的。末将都打听清楚了。」部将更凑近了些,低声说:「城里纷纷传说,天子落难逃宫之时,机缘巧合发现了这家医馆。这些天宫中的太医署一车车从这里拿药,城里都传开了。」 「哦,原来如此。」姬多友长舒一口气,屠格交出的疫方到底是真是假,如今已是如坠云雾之中,如果周王真的能从其他渠道得到解疫之道,也是天佑我周!幸甚如之! 依着姬多友的本心,他进城后的第一要务自 是要去相府看看召伯虎及其家人是否安好。可属下提醒,他是承王命平叛,如今回来自然第一要务是要向周王复命,兼之部将已探听得相府一切安好。他便放下了心,向王宫方向驰去。 「子良将军,错怪你了!原来你带回的疫方是真的,原是太医署那帮人不中用!」 出乎意料的是,一见面,周厉王姬胡便开宗明义地褒奖了他,令他受宠若惊。 只是说到四王子皇父时,姬胡才面露忧惶之色:「四弟出生失怙,命运多舛,此番不过襁褓之龄,竟然受此磋磨。都是孤这个兄长不中用的缘故!若母后尚在,以她之明睿怀远,何有此劫?」 只有在提及亡母之时,姬胡才会流露出少有的凄惶之色,有如一个无助的孩子。姬多友这才想及,眼前的少年虽说已是登临天下至尊位的王者,可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啊! 他笨口拙舌的安慰得两句,姬胡大概也看出他连夜赶路,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便让他回府暂歇去了。 「大王,」内侍贾从屏后如幽灵般转了出来,手里捧着一盅香茗,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姬胡有些于心不忍,赶紧接了过来:「阿贾何须如此?这些细碎之事,让底下人去做也就便了,何需亲自动手?」 「大王一饮一食皆是比天还大之事,底下徒儿们年纪尚轻,还需历练,才入得了大王之眼。」内侍贾毕恭毕敬地答曰。 「你呀——」姬胡长吁一声,将香茗放于唇边微抿一口,十分满意道:「正好是七分烫,好!」 「大王——」内侍贾向姬多友出殿的方向瞟得一眼,低头喃喃道:「你说,这疫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宫里太医用这方就救不得一条人命,可荣夷先生却能够呢?」 「孤刚开始也不甚其解,到现在终于明白了个大概。」姬胡放下茶盅,缓缓说道:「原来其关节在于此方只对刚刚染疫不久,出现某种征候的人有效,若迁延日久,邪气入体甚深,则失效。宫中太医所治的宫人皆是染疫时久的,不明就里,自是一个都救不活。可荣夷先生却掌握了此中关窍,他一出手自是百发百中。」 「说的可不是吗?」内侍贾笑道:「这荣夷呀,现在可是咱镐京城的救世主了!要不是他呀,咱拿着这方子也派不上用场不是吗?」 姬胡细细一嚼,觉得此话颇有几分深意,眉头渐渐攒紧------ 二百六十四 守诺 姬多友浑浑噩噩步出大殿,只觉得头晕脑涨,周王态度好得太过于不真实。雷雨夜的太医署,那个怒目圆睁手举长剑的愤怒少年,眼前这个温言软语的君主,两个判若两人的形象,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不管怎么说,此番挫折已明明白白地使他得到最深的感触:天子便是天子,他是君,再怎么称自己为大哥,都不可当真。君臣便是君臣,君在上,臣在下,岂可平视之?以前自己还总是笑话人家召伯虎太过于小心翼翼,现在看来他是对的。想到此处,姬多友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行走在两面宫墙围成的永巷之中,忽而一阵狂风从身旁半开的宫门里吹了出来,直刮到姬多友的脸上。他准确无误地嗅到了一股雨水的气息,一股木质建筑返潮的气味。要下雨了! 他一抬头,不由吃了一惊,这不是望鄂宫吗?怎么稀里糊涂地走到这里来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他心里这么想着,可不知为什么,双腿就是挪不动道,或许这座令人害怕的疫宫还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东西,令他留连忘返------ 「这不是王城司马大人吗?」姬多友正愣怔间,忽听到一个脆亮的女声,一抬头,却见四名宫装女子簇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正从宫门里出来。 姬多友在心里苦笑道:今天出门真是诸事不顺哪!怎么遇上这位了呢?想归想,他还是立刻跪下行礼道:「末将拜见伯姬公主,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伯姬只有十三四岁的年龄,但清丽的脸庞,窈窕的身姿已开始显现出少女独有的如弱柳扶风般的风姿。可惜,此时的伯姬柳眉倒竖,原本和谐的五官也显得有些拧巴了。 「哼!你就是姬多友?」伯姬开口问话便显得十分的倨傲。 「末将参见公主殿下!」姬多友再次重复道。 话音刚落,一只指甲涂满凤仙蔻丹的纤纤细指已指到了他的鼻尖,耳畔回响着伯姬略有些颤抖的声音:「就是你带回来的假疫方害死了我的仲姬妹妹!你连我王兄都没放在眼里,在我面前装什么样?」 多友在心中暗自叫苦,早听闻这位伯姬公主自从与王兄姬胡生了龃龉之后,性格变得十分生僻与乖张,自己今天撞到了枪口上,也是无奈。既然她认定了此事,自己再争辩也是无益,索性便不作声了。 谁料他这般默不作声,伯姬反而更生气了,尖尖的指尖生生在他额头上戳出了一个发白的半月形痕迹:「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宫中都传闻你跟猃狁王子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王兄被你蒙蔽,我可不会。」 这涉及到叛国之名,姬多友不说话不行了。他眼睑微抬,直视着伯姬碧色襦裙的下摆道:「禀公主,方才晋见之时,天子已断言末将所带回的疫方是真的,只是宫中太医不解其用法,以至于耽误了仲姬公主的病情。此事臣有责任,罪在不赦。然公主所言与猃狁勾结一事,兹事体大,臣不敢认同。」 「你------你竟然还敢顶撞我?」伯姬气得浑身发抖,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耳光掴到了姬多友的脸上。平心而论,这一耳光挨得并不重,难受的在心里。 这一耳光把周围的宫女也吓得不轻,赶紧相劝的相劝,拉架的拉架,好歹将伯姬劝到一边去了。四五个宫女围着伯姬跪成一团,扯腿的扯腿,跪求的跪求------伯姬看着姬多友微肿的左脸,这才胆白这不是在自己宫里,多友也不是伺候自己的宫人,而是入朝的中大夫。她与周王本就不睦,若被有心之人拿住此事作伐,怕有的是麻烦! 可悔归悔,嘴上不能认输,她指着多友放狠话道:「打便打了,你要是想跟王兄告状也随便你!还有,跪在这里半个时辰不许动,你!」她指了指一个身材瘦小的宫女道:「在这里看着他,不到半个时辰 不许他起来!不过一个耳光,半个时辰的罚跪,比起我妹妹一条性命,算是便宜你了!」 说实在的,刚才这一耳光并不算重,可却重重掴在了多友的心里。自己堂堂一个青年将官,号称「战神」,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无往不胜。为什么要在这王宫大殿,永巷宫墙之内受这兄妹俩的轮番凌辱?我姬多友毕竟是堂堂男子汉,不是宫女奴婢------ 一滴水珠落到了鼻尖上,不是泪水,原来是下雨了!但愿这雨水能洗刷掉自己心中的屈辱之感------ 咦,怎么雨停了么?多友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将军!」 「是你?」多友抬头大吃一惊:「你------你从中宫大火里逃出来了?」他压低声音问道。 叔妘撑着手中的油纸伞,很是左顾右盼了一阵子,末了确信四周无人后,这才俯下身来低声说道:「将军莫要怪罪伯姬公主,她平日里御下极好,今日如此本是权宜之计。」 「此话怎讲?」多友问道。 「中宫大火那天,奴婢是钻狗洞才逃出生天的。机缘巧合之下,被伯姬公主所救。当时宫中大乱,贼人烧杀掳掠,公主遂带着奴婢躲在这望鄂宫中,直到听到大王回宫这才敢出来。」 「这么说,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了?」想起方才伯姬咄咄逼人的样子,多友依旧不忿。 叔妘摇摇头:「将军还是不解公主的深意,若她不这么闹一通,奴婢又如何与将军接上头?王城令毒害太后,此事奴婢必然知情。便是将军,恐怕也被那内侍贾猜忌着。虽然他以为奴婢已死于中宫大火,可毕竟不见尸身,他如何放得下心?」 「我明白了。你放心,既然我已答应了太后,就必定会安然送你离开镐京。」 「多谢将军。」叔妘深施一礼。 出宫倒是简单,只需扮作自己的侍卫,穿上甲胄,周王已应许自己回府,带几个贴身侍卫也是常事。只是,这镐京城门四闭,等城门开禁尚需时日,这段时间她该藏于何处呢? 他第一个想到召伯虎,还是算了吧,相府刚遭劫难,怎好去打扰?也罢,还是带回自己的司马府吧,好歹是自己的地方,天天收留人的,多一两个女子也不会太引人注目吧! 姬多友就这般打定了主意。他是个重信守诺之人,送叔妘归乡,是他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二百六十五 孟己 一场劫难过去,镐京城里最忙碌之处除了荣夷的医馆,就算是相府了。 召伯虎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先是将在外察***情的周天子姬胡恭恭敬敬护送还宫了,接着还得给荣夷在凤鸣台的医馆配备仆役和使唤人手,从城外采买药材,以及熬药的柴薪,等等杂事。因城门闭锁,每一样物件和人员的进出都得有相府的手谕,因此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情得多走好几道手续,很是繁杂。 至于相府内部,他大都托付给了密伯。可因为女主人小月卧床,召伯虎也堪堪巡过一遭。 夏末也算是万物繁茂之时,可庭院中本来绚烂如锦缎般的花丛却一夜间变得寥落,多在黑夜中被夺命乱奔的脚步践踏成泥。光洁的青石板虽已拿水冲洗多遍,却有几处依旧隐现暗红色的沉疴,怎么也洗不掉。 尤其是后山,陶妈妈死之处,再没有人敢上去。 最惨烈的还在前后门处。近半尺厚的朱漆大门缓缓摇开,带着疹人的金铁咯咯声,顺着向外延伸的青石台阶缓缓看下去,门外满地尽是斑驳的血迹,粘着人皮毛发的滚油已冷却凝结成焦黑的块状物。便是死尸和残肢已被拾掇干净,仍旧是浓紫腥臭得骇人。 门外数根碗口粗的树干被丢弃得七零八落,也不知那些贼人从哪里砍来的,门上的黄铜大钉居然被撞落了一大半,横七竖八散落得到处都是。 召伯虎看得心口发闷,缓缓踱到池畔,望着逐渐微黄泛金的天际出神。 不知不觉走到一扇垂花拱门之前,召伯虎抬头一看,不由如梦方醒: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是孟己的独院,平日里甚少来,自打处死了井田侵地案中的应大之后,他更是再未踏足过这里一步。不为别的,单就孟己死活要留下井大的妻女在身边伺候不肯发卖,他的脚便再不会迈入这小院。君子不涉险地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正要转身而去,忽闻里头传出一阵女人的争吵怒骂之声,仿佛是孟己的声音。数月不谋面,她的声音对于召伯虎来说只是略显熟悉而已。这是在和谁争吵呢?一个坐蓐的妇人,怎么有这么尖利而怨毒的骂声呢? 「啊——」一声尖叫划破了相府黄昏的沉晦,召伯虎心里一紧,这不是召己的声音吗?不好,出事了!他拔腿便向内室跑去。 里头已经是一团糟了,床榻上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年轻女子正是孟己,手中拿着一根簪子正对着自己的喉咙,发出凄厉的呼喊:「一父所出,你的儿子呼风唤雨,呼奴使婢地做着召公府的世子。可我的儿子呢,一出生便没了气儿,浑身青紫,没见过生父一眼便被扔进了乱葬岗子里去了!我苦命的儿啊------」 「你可省省吧!」一位嬷嬷卖力扯着她的手臂,不让她乱动弹:「是你自己可着劲儿进补,弄得胎儿过大早产,胎位又不正,卡着生不下来。满府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夫人心善替你善后,又是大火又是贼人的,生死关头还不忘叫府里的接生嬷嬷去守着你!你自己躲到船上去,弄得接生嬷嬷找不到你,怪哪一个?还用簪子划破夫人的脸,你好毒的心肠!」 召伯虎闻言大惊,再一看孟己手里的簪子果然还滴着血。而召己正躺在地上,几个丫环婆子正拿帕子,找药膏的忙个不停。他箭步上前,拨开妻子身旁的婆子们,细细看去,召己苍白憔悴的左脸颊正中便是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若不是婆子们拉着,这一簪子划深了,脸上的肉都要翻出来了。 他捧着妻子的脸,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夫人你怎么回事?刚刚小产,不好好在床上静养,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还有你们!」他怒指着左右伺候之人:「我不是下令,夫人不得进这个院子吗?你们为什么不拦着?」 「夫君莫要怪责她们!」召己颤着声求道:「是我听说孟 己妹妹孩子没了,心里着实放心不下,非要来的,她们拗不过我,不是她们的错!」 「你呀,就是太心软,尤其对你这个庶妹!」召伯虎无奈地摇摇头,吩咐丫环婆子们:「扶夫人回屋,马上请府医过来上药诊治,不得有误!」 「诺!」 左右应声,纷纷簇拥着召己走了,井嬷嬷是厉害,临了还不忘夺下孟己手里的簪子。纷扰之后,室中只剩下召伯虎与孟己两人,两名侍卫守于屋门处。见召伯虎无意走近,孟己跌跌撞撞下了床,扑于脚下,拼命扯着他的胳膊大声哭喊道:「夫君,为何只怜惜姐姐?为何不肯多看我一眼?她的孩子都好好的,我的孩子呢?那也是你的孩子啊!夫君------」 召伯虎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被箍得生疼:「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我不疼他吗?」 趁孟己一愣神的功夫,召伯虎猛地将她掼到了地上:「为了这个孩子,井田案震动朝野,惊动天子,我处斩了应大,却连他的妻女都没有逐出府去,继续留在你身边伺候。因为你说你初孕,换了伺候的人不习惯,不管是我还是夫人都由着你了。平日里,你吃的用的,夫人无不精心照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孟己紧紧攥住召伯虎的袖子,争辩道:「那都是我那嫡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她早知我这一胎是男胎,怕威胁到召睢的世子之位,便处处使绊子。」 「使绊子?」召伯虎冷笑一声:「那些补品都是你自己找库房要来吃的,不满意还用自己的月钱嫁妆钱让人到外头去买,这也是夫人的错么?你攀扯他人也得找对缘由才是。」 「夫君不相信?那天晚上的事又怎么解释呢?」孟己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扒住召伯虎的胳膊:「她让陶井二位嬷嬷带着世子与长姬去往铸剑庐躲藏,偏偏把我一个临盆的产妇撂在外头!我身边只有应姬和应姒母女,她们说这里不安全,得躲到船上去,才能让贼人够不着!我不信又能怎么办?夫君,若是姐姐真的待我好,会这么对我吗?」 二百六十六 漏网之鱼 「这就得问问你自己了。」召伯虎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大乱当夜,敢来相府捣乱的无非两种人,不是为财,便是别有用心之辈。夫人特意将她的正屋点得灯火通明,为的就是引诱贪财的蟊贼过去。这相府里还有别处比当家主母的居所更财帛丰厚的地儿吗?若真的求财,打劫完正屋怕是连道儿都走不动了!」 孟己张大了嘴,喃喃道:「我------并不知道她是这个意思,还以为-----」 「以为什么?」召伯虎双掌撑在桌案上,气势压人,孟己头也不敢抬了。 「以为夫人把召睢和长姬放在暗处,拿你放在明处当幌子,对吗?你与夫人乃是亲姐妹,为什么应姬母女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呢?」召伯虎一指窗外:「你看看自己住的这个院子,可是临水而建。四面倒有三面是临水的,难不成贼人还能自己带着舟筏来袭击你这么一个偏房院子?」 「可是------」孟己抽抽搭搭地泣语道:「我------我当时害怕呀!姐姐她也不该把我一个临产的人一个人扔下呀!」 「那是你咎由自取!」召伯虎突然提高了嗓门:「若是只为求财的贼人还好办,但那些冲进府中杀人放火的亡命之徒分明就是冲着四王子来的。天子出宫外逃,若有个好歹,嫡弟便只有皇父一人,不除去他,布下这惊天密谋之人又如何遂得了愿?可是你------」 他忽然转身手指着孟己,厉声道:「可你却利用了这个机会,想借刺客之手除去睢儿,好给你的孩子争得召公府适子之位!哼!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大约从发现陶妈的儿子陶青对应姬有意之时,你便打起了这样的算盘吧?」 孟己猛然一个激灵,拼命摆手道:「没有,夫君,决无此事。应姬这妮子本就不安分,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屡屡想在相爷面前露脸。妾从不知她和陶青竟有了首尾呀!」 召伯虎厌恶地瞟了她一眼:「你以为应姬母女已被杖毙,你的心思便无人知晓了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处死那母女二人?还不是因为你也是己姓番氏之女,为了先王后的清誉,为了夫人和岳家,我不得不将此事捂烂在锅里。不是为了你!」 「夫君!」孟己闻得此言,仿佛被抽干了灵魂一般,木愣愣地看着召伯虎:「在你心里,妾算得什么?」 「什么也算不上!」召伯虎一拂袖,他是自幼受《周礼》王道正统教育长大的士大夫,对于道德操守那是无比看重的,孟己------早已入不得他的眼了。 一想及孟己试图借贼人之手欲害死嫡子,还要借四王子皇父之名,他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后怕:「你引着贼人欲杀害四王子,此事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会是什么后果?我召氏上上下下数百口,还有燕国那边,少不得落个灭族削国之罪。你想过吗?」 听到此时,孟己手心背心俱是冷汗,可她也知再辩无益,梗着脖子问道:「事已至此,相爷打算如何处置妾?」 「处置你?」召伯虎微微一笑,这一笑满是无奈,还有几分苦涩之意:「不值得,你根本不配我来劳神费力。从此后,你便幽居于此,每日饭食会有人送来,但再无一人伺候。」 说完这话,他推开门,带着两名侍卫径直离去。身后,传来孟己凄厉的哭喊声:「你既不喜我,又为何要让我进门?毁了我一辈子------」 夜来一场透雨,消解了镐京王城秋老虎的热浪。可太阳一出来,地气蒸腾,反倒平添了三分湿热,王城内处处挥汗如雨。能走得动的宫人内侍护卫们,都在忙着清理那大乱之夜留下的烂摊子。 最先起火的中宫三大殿已几乎夷为平地,捡出的尸体都被大火焚得残缺不全,负责处理善后事宜的祁仲忙了一个昼夜,才堪堪清理了个大概,急火 火地向王城令署赶去。 「你说什么?少了一具尸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内侍贾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唬得祁仲心里一震。 他顾不得擦试额上的汗珠,躬身道:「是啊,中宫的杂役太医,以及那夜之前入驻的染疫宫人一共一百三十八人,可点来点去只有一百三十七具尸体,少了一个。」 「那么大火,猝然烧起来的,应该来不及跑出去才对。莫不是你们点错了?」内侍贾依旧不敢相信。 「反反复复确认过了,的确少一具。」祁仲头也不敢抬地答曰。 内侍贾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那个叔妘呢?死了没?」 「啊这------」祁仲结巴起来:「尸体都被火焚得面目全非,无法辩识。只是------」 「只是什么?」内侍贾厉声喝道。 「只是在中宫侧墙发现一个狗洞,似有人爬出的痕迹。」 「啪——」的一声,内侍贾一掌拍案,恨恨道:「看来真的有漏网之鱼呀!」 「师父,」祁仲怯生生奉承道:「那么多人,也不见得偏偏就是那个叔妘逃了出去呀!」 「你呀,你呀------」内侍贾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点着徒弟,叹了口气问道:「宫中还有何异动?」 祁仲一皱眉:「其他也没有什么,只是听说伯姬公主在萱宁宫门口不知为了什么,与王城司马姬多友将军起了争执,公主竟掴了司马大人一耳光,还罚他在永巷跪了半个时辰。宫里人都议论纷纷,不知公主因何事如此僭越。」 「你等等,」内侍贾一抬手:「萱宁宫?」 「是啊,」祁仲不明就里:「大乱当夜,公主便是在萱宁宫避了一夜,昨日才回宫的。」 「姬多友呢?出宫了吗?」内侍贾忽然直起身子问道。 「昨夜黄昏便出宫回府了呀!师父,您忘么吗?还是天子下旨命他回府歇息的呢!」 「哎呀哎呀!」内侍贾不住跺脚,追悔不已:「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处!那姬多友出宫之时,一定把那个叔妘夹带出去了!」 「不会吧?师父您看见了?」 「看见了还用得着你去查?」内侍贾一掌拍在徒弟后脑上,不无惋惜道:「此女知道得太多,若叫她逃回江汉,后患无穷矣!」 二百六十七 侍女 话说姬多友这一回也是折腾得狠了,连着两宿没睡,刚回府着榻便是一阵朦胧袭来,颓然扑倒,立时便是鼾声大作。 这长长一觉睡到了次日过午,明亮的阳光撒满了卧房。姬多友睁开眼睛坐起,正要下榻,却见一个青衣女子飘然进来,一个轻柔的笑靥,便要过来扶他。 多友涨红了脸,摇手道:「叔妘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叔妘笑道:「将军莫不是忘了,昨夜您带我回府时,对家老说的是小女是召国公拨过来伺候您起居的。奴婢担了这个名,伺候您便是奴婢的本份之事了。」 多友恍然,径自离榻道:「那只是一时权宜之辞,你未必真的要做侍女。待我与獳羊总事议议,让你做点其他的事。」 「不。」叔妘红着脸低着头:「奴婢做不了别的事,只会服侍主子。」 多友不禁笑了:「那你且去备饭,膳后再说了。」 叔妘一笑:「饭菜酒已经齐备上案,奴婢只侍奉将军整衣梳洗了。」 多友一摆手:「整衣梳洗我自己来,你去请獳羊总事来。」 女子莞尔一笑:「总事已在室外候着了,只等将军整衣梳洗便了。」 多友不禁惊讶道:「是你请他来的?」 「将军已离府旬月有余,昨夜无暇得见,今日自要来回话的。便是奴婢不请,总事也会来的。」 多友无奈地笑笑,也不说话,便径自走到与人等高的一面铜镜前整衣理发。可无论他如何自己动手,总有一双如影随形的手恰到好处地替他收拾着。片刻之间一切就绪,除了褪去睡袍露出贴身短衣的那一刻有些不自在,几乎觉察不出屋里有两个人。 待他回身之际,已经不见了叔妘的身影,寝帐中却已是洁净整齐日光明亮,与自己一个人时的零乱竟是霄壤之别。 「不愧是宫中出来的人精啊!」多友兀自嘟哝一句,便出了卧室。 獳羊服过来低声道:「此女灵异过人,手脚利落,不愧是国公府调教出来的婢女啊!」 多友目光一闪,嘱咐道:「总事,此女的确是召公夫人身边的陪嫁婢女。但我目下自处尴尬,为免子穆徒惹口舌,若有人问起,你只说这是你在外采买的婢女,其余莫要多言。」 「我自省得,将军莫要担心。」多友因假疫方之事被处罚带脚镣幽禁于萱宁宫之事,镐京已是人尽皆知,獳羊服如何不知此中关窍甚多,自是频频点头。 二人再说了会子司马府的杂事,獳羊服自是离去,便是此事,叔妘飘了进来:「将军没尝一尝这甘醪么?这时节饮来最好。」 说完便跪坐案边,抱起棉套包裹的木壶便给姬多友斟酒。多友饮了一口问道:「叔妘姑娘还记得家乡话么?」 「吾毋晓得。」 姬多友大笑:「好!这荆语算是纯正。其余如衣食住行,可还记得?」 「记得一些,吾生长于云梦,自是不能忘怀家乡诸事。」 多友目光一闪:「你阿母现在何处?」 叔妘眼睛便是一红:「那年,我奉鄂侯命入镐京侍奉娘娘,第二年,家中传来信息,阿母已逝。」 姬多友心下一沉,拍拍她的肩头笑道:「莫要忧伤,我既然答应了娘娘,定然会将你安然送回江汉,与你家人团聚的。」 叔妘粲然一笑,一点头,一对大眼闪烁出晶莹的泪光。 漠北水草丰美之地,海东青,苍狼与白鹿在纵横驰骋。这里远离关山明月,更无田亩阡陌,千里之内荒无人烟。猃狁人聚集在河水两岸的王庭大帐,一弯碧水,两旁上千座或大或小的白色帐篷连绵十余里,蔚为壮观。 中原才刚刚感觉到一点秋意,可 在这塞上草原,早已是秋风萧瑟,马蹄踏破枯草。一匹黄骠马驮着一个青年一路飞奔,如流动的黄焰般一直冲进王庭的辕门------ 刚进辕门,那个满身是血的骑士便直接滚落马下,一动不动。 「是王子!快去禀报大王,屠格王子回来了!」 王帐内,猃狁王敖兴面色铁青,虽然已年过五旬,却依旧脾气暴烈不减当年。他愤然起身,伸腿一蹬,顿时王案被一脚踢翻,案上的烤肉美酒洒了一地。 敖兴的怒火全都指向了站在案前的右相金兀都,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自打左相殉国,你一力承担猃狁国事。人都道你是草原上的智多星,本王信重于你。可是,你都干了些什么?」 敖兴怒火中烧,在帐中踱来踱去,似乎大帐已装不下他的满腔怒火:「先是营救屠格失败,损失了数十精锐射雕护卫;接着,你又说什么要从内部突破瓦解周王朝,勾连上了鄂国和那个什么南林社,结果呢?我猃狁又搭进了数百精锐勇士,一无所获。早就说过了,***原之人持弯刀,携弓射雕,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和敌人拼个高下才是正道。搞阴谋诡计,哪里是周人的对手?」 「大王教训的是!」金兀都一拱手:「是臣思虑不周,相信了那些周人。他们眼见周王脱逃,便立刻反水,给了我猃狁当头一棒。大王,此仇不报,我金兀都誓不为人!」 看着右相额上突起的青筋,敖兴反而平静了些,缓缓坐下说道:「你便是报仇,也该知道反水的是谁?究竟是鄂侯还是南林社?」 金兀都略一思索,恍悟道:「莫非是南林社所为?」 「为何?」 「听回来的死士们说,那个荣夷似乎对没将疫方交给他心怀不满。王子回来也说了,那些奇袭他们的黑衣人都使长剑,其剑法飘忽多变,仿佛是中原的仗剑任侠之士。他们剑术高超,远非我猃狁骑士可比,鄂侯手下当不会有如此多的剑术高手,定是那个荣夷反水!」 「现在才明白过来,晚了!」敖兴冷冷一句:「希望右相吃一堑,长一智,再不要信错了人,站错了队!」最后一句话颇有深意。 金兀都琢磨一阵子,仿佛明白了,立刻跪下表态:「大王,屠格王子有勇有谋,又为我猃狁部出生入死,臣支持立他为太子!」 敖兴目光一闪:「那就麻烦右相在部族长老大会上提出来吧!」 「诺!」 二百六十八 希望 荣夷在凤鸣台原址上改建成的医馆,成了整个镐京城的希望所在。遭受灾难袭击的有如炼狱般的一个月,眼看着就要过去了,人人都在心底里渴望着解脱,可是却又都学会了谨慎,对此习以为常,没人指望这场灾难能很快结束。 可是「荣夷先生的方子」被挂在所有人的嘴边上,同时又在内心深处,搅动起不便明言的巨大希望。城中人的死亡数字一天天下降,人们已经开始谈论灾难结束后要如何重新安排生活,长街的商户们已开始盘算重新开业后的进货渠道了。这是对正常生活不事声张,却暗中盼望的一种迹象。 天空那么地湛蓝,又是那么地灿烂,整个镐京城终日沐浴在秋日的阳光里。瘟神似乎节节败退,每天从城里抬出的尸体逐日递减。城市的街道晚上还是略显寂静,但白天已开始变得熙熙攘攘,酒肆和茶楼门口开始出现等座的人群。 与此同时,与人们心中涌动着的欢乐氛围格格不入的是,大街小巷以及城门四处张贴的羊皮告示——那是针对一个年轻女子的海捕文告。人们围着那告示议论纷纷: 「这女子看起来长得不错啊,怎么竟会在中宫纵火潜逃呢?看起来不像啊!」 「嗨!人不可貌相,哪个杀人放火的额头上还刻着字呢?我看此女定是不甘心在中宫做杂役,怕早晚染上这病,索性放一把火,自家逃命,一不做二不休矣!」 「莫不是和闯入宫中的猃狁贼子有勾结?啧啧啧,真是------」 人群中,一个家老装扮的三十出头的男子沉着脸挤了出来,面色铁青地跳上一辆青铜轺车,踩了踩车板:「快,回府!」 「诺!」御者一抖缰绳,轺车辚辚向召公府的方向驰去------ 「你说什么?叔妘被通缉了?」姬多友闻言几乎跳了起来,几乎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原本,他已接到任务,待开城当天便要率领数百卫队前往怀子台迎四王子皇父回京。他已打算好让叔妘再次女扮男装混入卫队之中,待出得城到了安全之处便让她自行离去。如此一来,怕是------ 「将军!」獳羊服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有些懵懂地望着这位年轻的总事家老,只听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叔妘真的不是召公府的家婢,而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如果真的包庇重犯,那可是杀头破家的重罪呀! 姬多友明白有些话不说透反而会坏事,遂直起身平视着獳羊服的眼睛:「她的确的从宫里逃出来的,但中宫的火不是她放的,她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幸存之人!」他略一顿,加重了语气道:「有人嫌她知道得太多,因为她是萱宁宫太后娘娘的贴身侍婢。」 「啊——」獳羊服倒吸一口凉气,少年天子姬胡与这位继母之间的龃龆镐京城里谁人不知?他敏感地想到:「这,莫非是大王------」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 「不是,」多友断然道:「是大王身边的王城令内侍贾大人。算了,此中曲折牵涉众多,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明白吗?」 獳羊服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母亲獳羊姒因忠于先王后番己做了牺牲品,宫中那些猫腻他如何不明白?作为几代世仆当然他也懂得明哲保身,可叔妘已在司马府呆了几日了,这个干系怎么也撇不清了。唯今之计,只有两条路,要么杀了她,要么从速将她送出镐京。以他对姬多友的了解,前一条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选了,他想了想,拱手直言道:「将军,这女子不能久居司马府。这里人多嘴杂,加上近日周围有不少可疑之人探头探脑,奴才想着,还是尽早送她前往别处暂避才是。」 姬多友无奈地摇摇头:「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如今城门封闭,四处张贴告示,她出了府门便是一个死字。我既救了她,便要护她周全,待开城之日 ,我自会设法送她走。」 「将军,可是打算将她混入迎接四王子的卫队?」獳羊服一语道破。 多友十分惊异:「这?你如何知晓?」 「将军,此事行不通。您想,这法子连奴才都能想到,那------内侍贾在宫中浸润多年,如何想不到?只需在城门口一个个盘查,便能揪出人来。将军还需另想他途才是。」 「你说得对。」姬多友有些烦闷,原地转了好几圈,长叹一声道:「本不该此时去叨扰的,可也没法子了。备马,我去找子穆!」 「诺!」 大乱之后,这还是姬多友头一回来相府,沿着犹带着暗红色血迹的大门和石阶,直入相府前院正堂看到召伯虎一眼,多友不禁吓了一跳!一位名满京华,如芝兰玉树一般的翩翩美男子,如今乍然一副枯黄而憔悴的模样,他顿时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好友家中遭此变故,自己头一回上门居然是来求人家办事的。 召伯虎却是高兴得很,反复询问姬多友府中诸般景况,末了还说:「你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伺候的人,便是不成亲,也该有个婢女照料起居。你嫂子身子不好,待她好了,定拣选个得力的侍婢拨到你身边去,愿不愿由不得你!」 「嫂夫人身子如何?」召己小产之事他已听说,唯其如此,召伯虎这一段关切的话语更使他自惭形秽。 密伯亲自端上酒菜,召伯虎唉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双龙入海青玉大壶,缓缓给多友斟满:「她是多年操劳,熬坏了身子,加上------被亲妹背叛,身心俱受打击,一时半会怕是缓不过来。日子还长,且慢慢来吧!」说起妻子,召伯虎星眸中渐渐黯淡了光采。 酒色湛清,宛如高山清泉般澈然。缓缓喝尽,姬多友只觉得酒气清香,可心中却似堵了一块大石头,他盯着召伯虎:「这亲姐妹之间,一父所出,焉能如此戕害?」 召伯虎静了半晌,忽然将酒卮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砸出一声短促清响。默了,他抬起头来:「孟己生母为应国公主,本可为番子正妻,可无奈太夫人井姬在嫡子尚在垂髫之龄时便订好了娃娃亲,迎娶井氏族女。应氏只能屈居如夫人之位,世事难料,不想井氏败落,井姬身故。应氏本可扶正为番子正室,不料井姬之女嫁于先夷王,被立为王后,于是应氏只能永远屈居如夫人之位。如此,孟己便只能算作庶女,陪嫁为媵。你说,她如何甘心?」 姬多友听愣了,在他印象中,召伯虎还是第一回如此详尽地述说他的家事。时值正午,红日高挂,召伯虎移目看向池边的杨柳枝条,正在风里如击拂水,扯裂镜一般的水面,泛出层层叠叠的涟漪,荡得他的嗓音也深远了起来。 「她心有不甘,我能明白。当初召己孤身初嫁入府,镐京流言纷纷,说番国轻视我召府,可事后我才明白夫人最长之妹就是孟己,自幼与嫡女用度一般无二,如何舍得为媵?她嫁过来原本是备选先王嫔妃的,不想阴差阳错落了我家。 我与夫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事事尽量顺着她。她任性执拗,娇养不识大体这些我都可以容忍,可是她-----」 他默默自斟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沉声道:「稚子何辜?她竟蓄意引导那夜的贼人试图杀死睢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竟有此事?」姬多友还是第一回听说个中曲折,他愤而也将手中杯摔在地上,铜卮在青砖上留下一道微黄的痕迹:「照我说,你们这些士大夫们就是麻烦,娶妻便娶妻嘛,搞什么媵啊妾啊的,弄得家宅不宁,危机四伏的。」 召伯虎苦笑一声:「你以为我想吗?我召虎是那般好色之人吗?我也只想与一可心之人终日相守,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 他忽地抬起头,正对上好友那双琥珀色的清澈眸子,那里正倒映着他自己的模样------他忽然有些悚然,只觉心里一阵突兀的难受,摆摆手转移了话题:「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今日登门可有什么事吗?」 这一问可是正中靶心,姬多友突然有些蔫,垂下头来低声道:「不瞒你说,的确是有事相求。」 他这样子可把召伯虎逗乐了:「什么事?赶紧说吧!办得成办不成都得先说不是?」 姬多友一咬牙,这才把叔妘的事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了个透。末了,他强调道:「眼下,她在我府中深居简出,若无内女干告发,当无大碍。我原本想趁迎接四王子之机将她混入护卫当中,可听说城门已张贴告示,待到开城那日起,每个出城之人都要盘诘。思来想去实在无计可施,只好来找你商议了!」 二百六十九 开城 召伯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遂将面前的两只汤盅倒空,分别斟上酒:“子良,你与我讲句实话,你救她是不是为了鄂氏?”因了鼠蛊之事,姬胡对于鄂姞痛恨之极,虽未明说,但宫里宫外之人提及此人,都不再使用“太后”尊称了。 多友眼睫一闪,抿了抿唇道:“就算是吧,我只是觉得她一个女子,被兄长当成贡品献入宫庭,结果又得不到先王宠爱,又被罚饮下红花汤,再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一直到死都是孤身一人,无人怜惜,她就这么一个要求,我既已答应,就要办到。” “那好吧,”召伯虎长叹一声:“我会设法。只是,你要答应我,此事之后,你与鄂国再不要有一星半点牵扯。” “你放心,这我省得的。”姬多友点头。 召伯虎正待再说些什么,忽见家宰密伯一溜小跑地沿着池畔进入凉亭内,连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一擦,一拱手道:“相爷,不好了!刚才后院传来消息,二夫人她------殁了!” “什么?”多友与召伯虎异口同声,霍然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二夫人她吞了一块铜饼------已经殁去了!” “啊------”召伯虎只觉天眩地转,喉头涌上一丝甜意,身子微微一软,竟跌倒在姬多友的臂弯之中。只听见好友高声喊道:“子穆,你吐血了!快,快去请府医来!” 次日醒来,召伯虎已经浑身酥软得不能动弹了。 府医说,这是急火攻心又虚脱过甚,若不能静心养息数日,完全可能引发虚痨大病。召伯虎原本不是平庸之人,此时更是清醒,自然掂得了轻重,对府医只点了点头,第一次开始了不见书吏不理国事的卧榻日子。旬日之中,只有密伯,府医和姬多友进出。至于召己,一直对她瞒着消息。偌大寝室,清净得连召伯虎自己都觉得怪异。 与此同时,前院倒是搭起了灵棚,为二夫人孟己治丧。她本是妾室,无儿无女的,加之此时尚是特殊的闭城时期,城中亲贵大多远在丰邑,因此来的吊客并不算多。这属外事,一向由密叔主理,再加上一个伯颜,也就应付得来了。自从大乱那夜护住了适子召睢,伯颜在相府的地位提升了不少,也算得独挡一面了。 这日吃过中饭,召伯虎自觉神清气爽,问府医道:“药可以继续服,再卧榻可是不行了。政务堆积如山呢!” 府医皱着眉头轻声说:“依着医理,相爷至少还得休养一月,否则便会有后患。” 召伯虎脸色顿时一沉:“你说,后患是什么?” 府医吭哧得满脸通红,只是说不出来,召伯虎断言道:“无非折我十年寿数,今日我必须进书房了!” “急得什么?”姬多友不知何时进了卧房,朗声道:“大王体恤你,已经快马去召回周公了,大约明日就可到了,你且好好养病,来日方长呢!” 说完,端起案上大碗,递到召伯虎唇边。后者皱了皱眉,还是一仰脖子,将满满一碗黑红黏稠的药汁咚咚喝下,咂了咂嘴:“叫大王操心了!周公能回来亦是好事,我也不想当个独揽国政的权臣,有人分担总是好事!” “这样想就对了!”多友接过药碗,轻轻放回托盘上。 外头的哭灵声传来,多友转了话题:“孟己的后事,你打算怎么办?” 时已入秋,可天气却闷热得有些异乎寻常,召伯虎擦了擦颊上的虚汗:“依礼,妾室不得入葬祖宗坟地,我想将她的灵柩送回番国,也算是魂归故里吧!她跟着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这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电光火石间,姬多友突然划过一个念头,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嗫嚅着说道:“那是不是要等开城之日呢?我听说荣夷的医馆这几日求药的人都少了许多,城中这场瘟疫已然被压下去了。” “快了,不过三五日了。不过,荣夷------”召伯虎微眯了双目,对于这个已被镐京上至周王,下至黎首视为救世主的男人,他有着一种莫名的防备之心。那张脸,怎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在哪见过,却在记忆里怎么也捞不起来------ “那个------”姬多友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我上次说的事------” 召伯虎猛然醒悟过来,张着嘴愣怔了一下,末了道:“我明白了,容我思量一番。” 秋九月晴朗一天的清晨,镐京四面城门终于开放了,本城百姓无不欢呼庆贺。开城前夜的欢庆活动,从白天持续到了夜晚。与此同时,城里城外的马车牛车,辎车,各色车队都开始蠢蠢欲动,城外的马牛车队也朝着城门聚集,这一天是团圆的欢喜时刻。 绚烂的朝霞冉冉升起,高大恢宏的镐京城楼上吹起了悠扬的朝号。 守城士兵的喝城声长长回荡:“日出开城喽,行人车马准备进出——”随着这一声呼喝,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满载满驮,犹如一道色彩斑斓的部族迁徙的大河,匆匆流出高大的石条门洞,丝毫没有断流的迹象。 震耳欲聋的钟鼓乐声和欢叫声中,一支骑兵队伍十分引人注目。这一队甲士人人骑的是高头骏马,头戴铜盔,身披鱼鳞一般闪耀银白光泽的甲胄,领头的则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将军。 “司马大人,您要出城吗?”守城将吏迎上前来问道。 姬多友在马上一拱手:“奉天子令,前去迎四王子回京,请将军放行。” 守城将吏伸长脖子望了望,后头几张脸的确是王城护卫,素日里都有来往的,便挥挥手:“放行——” “慢着!”一声略嫌尖利的嗓音突兀响起,内侍祁仲摇着鸭步晃了过来,先向姬多友一揖拜,满脸堆笑道:“好叫司马大人知晓,城门这里正在缉捕中宫纵火的疑犯——宫女叔妘,王城署已下令每个出城之人都需盘查。您瞧瞧——”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在城门口处排成长长一队的人群:“这些人都是四更天开始就等在这里,一个一个盘查才能放行的,您看------” “宫女?”姬多友不屑地一笑:“我们这些人都是大老爷们?哪来的宫女?真是笑话!” 祁仲早有准备,这些日子他也没白闲着,内线外线都有消息递来,确信那个叔妘就躲在司马府里。只是因那日在太医署发生的事后,周王对姬多友心存些许愧疚,内侍贾如今虽深得姬胡信重,可也不便告这黑状。知道今日姬多友前去迎四王子,算准他定会借此机会夹带私货,所以早就在这里等着他呢! “司马大人,”祁仲不紧不慢地答道:“王命已下,人人都得遵循,虽然司马大人行事光明磊落,可若是因此惹得些许闲言碎语,说您仗着有相府撑腰便不把王命放在眼里,那就不好了。您说是吧?” 姬多友也并不生气,只冷冷一撇嘴:“既如此,就检查吧!” 祁仲一挥手,早有两名小内侍各自手持着一张羊皮画像逐个比对除多友外的所有骑士------正比对着呢,忽听城内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丧乐之声,远远望去一片白衣随风舞动。及至近前,果然是一片白茫茫着孝服的人群簇拥着一辆扎着素帛包裹着的辎车,里头不用说应该是棺椁。 人们见到这种情形,赶紧闪避一旁,一面觉得开城大喜之日遇上丧车实属晦气之至,也有人认出这丧仪队伍出自召公相府,都窃窃私议起来: “真晦气,竟然开城第一天大喜之日碰上送丧的!” “小点声,你知道这是谁家的?瞧,那个领头的可不就是召公府的家宰密伯吗?” “相府?谁死了?” “没听说呀,相爷的二夫人孟己前些天吞金自杀了,说是大乱那夜生了死胎,想不开。这不是一直没开城没法子送殡吗?没想到第一天就急着出城,真是等不及了!” 祁仲不由急出一头热汗,姬多友这边有百余名骑士等着查验,召公相府的送丧队伍乌泱泱白茫茫一片,起码也有上百人之数,这么多人,加上他的三名内侍一个个查验,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哪! “中贵人好了没?”姬多友在马上不耐烦地催促着。 “请将军稍待,一会就好。”祁仲一边揩汗,一边答曰。 那边相府的丧仪队伍也等得不耐烦了,一个白衣素服的青年时不时地跑过来查看这边的进度,再回去向领头的家宰密伯禀奏。随着时间的流逝,密伯的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荡过来对祁仲一拱手:“中贵人,我家二夫人需在日落前赶到渭水岸边,那里已有船在等着。这时辰是太卜官算好了的,不能耽搁,您这里好了没有?” 二百七十 劫后余生 祁仲被这两头催仲着,早已是心慌意乱,只好一面一迭声地向密伯致歉,一面将一腔怒火发泄到两个小内侍头上,怒吼道:「你们好了没?磨磨蹭蹭的,怎么回事?」 「好了好了。」一个小内侍巴巴地跑过来:「没有,一个都不是。」 祁仲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都一个一个看清楚了?」 「反复点了两遍,确实不是。他们都有喉结胡须,妥妥的大男人无疑。」另一名内侍答道。 兵士们被隔得这么久也有些不耐烦,有油嘴滑舌的高声喊道:「看仔细了,你们宫里的贵人没见过几个真男人,可别看错了!」 话音一落,满堂哄笑。祁仲等三人羞涨得满面通红,姬多友冷冷问道:「中贵人,咱们能走了吗?」 祁仲怫然一挥袖,厉吼一声:「放行!」 多友向裹着素帛的辎车深深地瞟了一眼,一挥手:「弟兄们,策马疾行!」 「诺!」一声怒吼,上百骑士扬鞭而去,激起无数烟尘。 祁仲被呛了一口土,正咳着呢,那个叫伯颜的相府舍人又来催促了:「中贵人,可以检查我们的车队了吧?」 又是一次冗长的折磨,小半个时辰细细查过了,依然是一无所获。祁仲的目光落到了丧车之上,拍了拍辎车的厢板,迟疑着张嘴想问又不敢问。 「怎么?」伯颜讽刺道:「中贵人想检查一下丧车么?」 在遵奉周礼的时代,事死如生,检查丧车可以看作是对死者的冒犯,何况死者还是女性,男女有别就更不应该了。所以祁仲才这样欲言又止,这一无所获的他如何向师傅内侍贾交代呢? 这可给祁仲出了道难道了。打心眼里讲,他可真的不想得罪相府,也知道这般检查一个贵夫人的丧车已是不合礼仪;可是------师父那张铁青的脸在脑中不断晃悠着:「这次再办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才在姬多友的马队里一无所获,以召公虎与多友的关系,难道不会在二夫人孟己的丧车里动手脚?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想到此,他横下心,对着相府家宰密伯一拱手道:「家老,对不住了,此女所犯之事过于惊天,王城令署严令,所有出城车马人员,无论是谁都得详加查验。还望相府海涵!」 一言既出,丧仪队伍里马上引起一片骚动,有性子急的已经撸袖按剑往这边凑了。那个叫伯颜的年青人更是愤然:「岂有此理?我家二夫人一介女流,死后还要不得安宁吗?你们王城署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把我们相府放在眼里!」 密伯沉着脸一挥手,骚动怒骂声戛然而止。他对着祁仲虚手一揖:「既然你们非要检查灵车方才安心,也罢,就遂了你们的意!伯颜,打开灵车门,请中贵人上车检视!」 「这------这也太过份了吧?」伯颜涨红着脸争辩道。 「休得多言!」密伯喝斥着伯颜:「咱们相府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既然王城署办的是王事,咱们就没有对着干的道理。」 一番话入情入理,伯颜再没口子争辩,便跳到灵车上,轻轻打开了厢门。大门洞开,只见一具朱漆椁木森森然立于厢内,占了几乎全部的车厢,前后皆顶靠厢背,根本无一人立足之处。 密伯鼻子一哼,盯着祁仲问道:「怎么样?二夫人的灵车内没有藏人吧?」 「那是,那是。」祁仲一面唯唯,一面盯着那具差不多有大半人高的椁木,假作不在意地说道:「这个椁木可真够大的,相府的妾室竟也有如此之多的随葬,真是不一般啊!」 「《周礼》曰「事死如生」。」密伯正色道:「何况相爷怜惜二夫人难产失子,心衰早夭,已吩咐将她的陪嫁悉数入椁室。我 家夫人顾惜姐妹情义,也贴补了不少。怎么?中贵人莫非要打开椁室查验?」 「不不不,」祁仲赶紧摆手:「今日行事已是僭越,还望家宰大人海涵!」一挥袖,朗声道:「放行!」 「放行——」一声长呼,御手的长鞭在清冷的秋风中盘旋着发出锐利的「呼呼」声,灵车开始辚辚启动。 长长的送丧队伍刚刚离开城门不过半里,便和一支从西北方向而来的马队擦肩而过。打头的轺车上招展着一面绛色的绣着「周」字的旗帜,车板上立着一位玉冠富态的长须长者。 「哟,那不是周公吗?怎么现在才从丰邑回来?」道旁有百姓议论着。 「你知道什么?召公抱病,周公已经回来十天了,这是奉王命专程去丰邑行宫迎回三王子姬慈的。」 「听说这回在丰邑躲疫的王族亲贵们都唯周公马首是瞻,便是三王子也得靠他照拂。看来是真的,他不回来,那些人也不敢回来。」 「那是自然,镐京遭难时这些人只顾自己,躲得远远的;如今事儿平了,就紧着赶回来。你叫大王心里怎么想?这些人能不打怵吗?不得巴着周公打探些虚实?」 「嘘——,小点声,近了,别听见了!」 当看到那面绛色绣旗时,伯颜脸色骤变,紧着往灵车侧里靠了靠。他实在不想和周公定打照面,这让他尴尬。 偏偏周公定看到了密伯,免不了寒暄两句。伯颜故意躲在灵车的另一侧,这样周公定从轺车上定然看不到他。可是------ 一辆温车缓缓从轺车后驶了过来,那是三王子的马车。所有人都躬身下马以示敬意,忽听温车内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三王子,可不能掀开帷帘,外头风凉,万一扑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照顾三王子姬慈的嬷嬷,并不以为意。只有伯颜心中一触,猛然抬头,眼中满是惊异与骇然------ 孟己的灵柩一出府门,召伯虎马上来到夫人召己的卧房之内,四目相对,夫妻二人真如死过一回,宛如劫后余生。 召己咬着帕子,红着眼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管自抱着丈夫哭了个肝肠寸断。这些时日以来的担惊受怕,委屈伤心,愧悔自责都随着泪水而纷飞。 二妹可怜吗?当然可怜。在她看来,她母女二人的正夫人之位都是被自己和母亲所夺,无论她召己对她多么地好,多么地掏心掏肺,都不会换来同样的一份真心。 可是,这是她的错吗?与幼子召睢又有什么关系?作为一个母亲,孩子便是底线,孟己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对自己的儿子生歹意。这一点,她召己就是再好的性儿,也无法容忍。 本来,她打算好如丈夫的安排,在后院安排给孟己一间独院,这一生好吃好喝供养着,再不许她再出来生事。岂料她如此气性刚烈,竟然吞金自杀?她为什么不惜以死相抗?这是对她的反击么?从此,她召己身上就要背负着一条人命的债了?还是她的亲妹妹? 恍惚之间,召己忽然觉得心意倦怠,那一点点争强好胜之心刹时成了死灰。国公夫人又如何?真还不如采桑妇来得自在。 召伯虎扶摩着妻子因呜呜痛哭而不断颤抖的肩,心中也是五味杂陈。首先他得消靡妻子心中的负罪感,把事揽到自己身上。 「都怪我,当初联姻时就该让二妹来。就不会有这些事了,或许,番国正夫人的位子被我娘占了,召公府夫人的位子就该留给她。」召己喃喃道。 「你胡说什么?」召伯虎嗔怪道:「咱们是王后娘娘做的媒,你母家和先王后一样,出自井氏。这召公府夫人怎么算都是你的,这缘分天注定。与你何干?」 他叹了一口气:「孟己她太不 知足,人贵有自知之明,可惜她没有。莫要自责,下令幽禁的是我,处死应氏母女的也是我,她要恨也恨的是我!千万莫要多想。」 说到这里,他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自责之意,孟己死了还要被自己利用一回。这样做对吗? 太阳堪堪爬上东方远山,瘦硬的秋风荡起了轻尘,渭水两岸橘红的土雾弥天而起,苍苍茫茫笼罩了山水城池,田畴林木和行人车马。如此这般曙光一显,沉睡了一夜的渭水立即苏醒了过来。 朝阳初起,晨雾淡淡如烟。苍苍茫茫的水面上白帆点点,便是分外的壮阔辽远。中流航道上,一艘船头上插着半人高红色菱旗的白帆小船,正不断在运货大船与各色官船间穿梭而下。 自古行船,有着约定俗成的法则:吃水深的盐铁兵器粮食陶器等大船,可行于中流航道,吃水浅的丝绸麦秸茅草竹竿药材等货船左行;官船与游船右行,渔船可在两侧浅水区抛锚捕捞,但不能在中流定死捕捞;无论中左右,都是双向航道,上下穿棱避让,全凭各自权衡。载客小船若有急务,只需在船头插一面红旗,便可在各个航道间任意插空穿梭。 二百七十一 归鄂 所有船只都奉行着这些久远的习俗规则,无论在渭水汉水,亦或是大江大河,一切都这样古朴自然地流畅运行着。 这艘轻盈的白帆游船,原是在中流航道快速穿梭行驶,此刻却有一艘吃水颇深的大船顺流直下。两侧船只纷纷避让,不为其他,只为它船头扎着素白的丧幡,分明是一艘用来接灵的丧船。要不想惹上晦气,就得避让着些。 游船主人赶紧拔去红旗让出主航道,白帆船刚刚荡出中流,丧船上的水手们便是雷鸣般一声齐吼:「谢——」吼声回荡间,大丧船便像一座小山般悠悠压了过来------ 半个时辰之后,白帆游船与大丧船都靠上了渭阳码头。阳,北向也,渭阳码头正是货物通过水运进出王畿的最重要物资和人员集散地,财货游客吞吐量极大。所有水路进出王畿的货物入口,都要在渭阳码头验关,而后方能交易出入,或出渭水而入大河,或入渭阳而进镐京。 码头上早有一群白衣素冠的送丧队伍已经在等着了,个个神情肃穆,目光凝重,注视着扎着白幡的丧船缓缓靠岸。眼看着船上隆隆抛下石锚,船舷中便伸出三副宽厚沉重的大木板,分别搭在了岸边的大条石上。一个身穿白衣的执事在船舷缓缓走下木板,对着灵车深深一躬,悠长一声长喝:「恭请二公主芳魂归国了——」 密伯一挥手,伯颜迅速上得灵车,悄然在棺椁的一头鼓捣了一阵子,顶头的椁板竟被卸了下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喘着粗气爬了出来,她清丽的脸庞因为长时间不见天日而略显苍白,饶是如此,重见天日的这一刻,她第一时间向伯颜表示了谢意:「多谢壮士,请壮士回禀召公与子良将军。大恩大德,叔妘没齿难忘!」 原来这椁板是双层的,中间的夹层躲进一个娇小的女子丝毫不成问题,椁底板上留有气孔,自有洞天。在里头猫上个一两天还是没有问题的,这是召伯虎的巧思,送丧队伍中只有密伯与伯颜知道椁中奥秘。用这个法子来送自己出城,叔妘自是感激不尽的。 伯颜「嘘——」了一声,问道:「叔妘姑娘,番国迎丧的大船已经来了。你可以穿上孝衣充作二夫人的侍女跟着去番国,反正番鄂两国相距不远,如何?」 叔妘坚定地摇摇头:「不行,番鄂两国因先王后之事已几成敌国,又相距一条大江,并不是很方便。再说----」她微微掀起帷帘一角向水面上望了一眼,眼中忽然露出欣喜之色:「来接我的船已经来了,奴婢便不敢再叨扰贵府二夫人的灵驾了!」 「哦?」伯颜倒是吃了一惊:「在哪里?」 「水面上那艘白帆,上头插着红色绣着铜草花的小旗,那便是约定好的信号。鄂侯派人来接我了!」 伯颜转脸望去,果然望见一侧停着的白帆船,船头上插着一面红旗,隐隐地绣了什么图案,但隔太远看不太清,不由赞叹道:「原来叔妘姑娘早就安排妥当了,既如此,呆会趁他们去卸后车时,我便护你过去!」 「多谢小家老!」 插了红旗的白帆小船在渭水中流航道加速行船。直到薄暮时分,终于赶到了渭水与大河(黄河)的汇合口。水面上雾气隐隐,笼罩着一座画舫。 白帆主人一拱手:「叔妘姑娘,主公已在舫上等候数日了。」 叔妘抬眼望去,只见画舫中走出一人,鲜衣鹤氅,眉目如画,远远招手呼道:「叔妘,汝为我鄂国披肝沥胆,寡人在此迎候汝归国了——」 一语未尽,叔妘目中已是珠泪盈盈。波光潋滟的水面,富丽堂皇的画舫,都幻化成了这个男人的背景,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而他却在对她微笑,向她招手,这是从未有过的------一时间,她有些错愕,愣怔了好半天,才被仆役扶入画舫。 一入舱, 叔妘马上伏地跪泣请罪:「请主公降罪。叔妘既没能帮主公夺回铜绿山,又没能照顾好公主,以至于她年纪轻轻,便香魂远去。奴婢对不起主公托付之重,请主公降罪!」 「汝何罪之有?」鄂驭方深沉的嗓音在舱内回荡:「你不过一介小小宫婢,此等军国大事,你能出力几何?不要再哭了,且把公主之事备细详说与我听。记住,事无巨细,一个细节也不要漏下。」 「诺!」 叔妘擦干眼泪,捋了捋纷乱的思绪,便把自己入宫之后鄂姞的诸般遭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尤其是二王子尚父离宫以后发生的事情,更是巨细靡遗地述说着。 鄂驭方听着听着,两道剑眉越拧越紧,当听到周王下令将鄂姞的尸体扔入萱宁宫乱葬坑时,终于忍不住发作了,他一把推倒面前的桌案,昂然立起,怒道:「周室竟如此刻薄寡恩?想我先祖为了追随先穆王而得罪楚蛮,我父被枭首,鄂国几乎灭国。可夷王却全然无怜悯之意,夺我铜绿山交予随国。寡人好意送妹入宫服侍,夷王却给她灌下红花绝育,姬胡小儿更狠,着意以银杏毒汁取她性命。」 「好好好,」他喃喃道:「你不仁,我不义,自今日起,我鄂国再不傻傻任由周王室摆布!寡人要凭自己手中刀剑夺回本属于我鄂国的一切!」 相府后园的池畔柳林内,正值暑期午后,蝉声阵阵连绵不断,寻常人最不耐此等毫无起伏的聒噪。可召伯虎则不然,只觉得清风凉爽,不闻刺耳蝉鸣,只觉得这幽静的柳林是消暑最惬意的地方,每有大事,或是心绪不宁之时,必来柳林转悠而后断。 何况,今日伯颜来禀奏的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最适合在这柳林相谈。刺耳的蝉声也是一种特殊的掩护色,不是吗? 「这么说来,那个叔妘居于司马府之时,便与外界通了消息。如此,鄂侯才会派出专人在渭阳渡口来接她?」召伯虎低声自忖道,这说明鄂国在镐京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和体系,这背后可是有深意?但又能说什么呢?各诸侯国在镐京都有自己的耳目,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小人想也是如此。」伯颜顿了一顿,低语道:「不想叔妘看起来娇娇弱弱,办起事来却是如此深藏不露。镐京城内四处告示,也不知她是如何通的消息?」 一旁的密叔忍不住插话道:「这有何稀奇?镐京城里谁不知道,司马府是个四面漏风的地方,贩夫走卒任意出入,鄂国探子进去通个把消息岂是难事?」 召伯虎眼风略略扫了他一眼,密叔迅速缩了脖子再不敢言语。召伯虎颇为体恤对伯颜说:「这一路风尘单骑而来,怕是人困马乏了。赶紧回去歇歇吧!」 「诺!」 眼看伯颜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柳林那头,召伯虎微带薄嗔地说道:「伯颜得力干练,莫要因为他的出身而总是针对他!」 「是,老奴明白了。」饶是心里老大不乐意,密叔还是不太敢多说了。 伯颜出了柳林,并没有如召伯虎所吩咐的那样回去歇息,而是去马厩牵出自己的白马,跳上去急匆匆向另一个街区驰去。镐京街市不许纵马疾驰,不管他如何心急若焚,也只得缓缓而行。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疑团,不解开它,他将坐卧不宁。之所在向密伯揽下这个回相府复命的任务,而不是和送丧队伍一起回来,就是为了早点回来确定那一件事——究竟从三王子姬慈的马车里传出的那个女人的声音是不是自己的母亲遂妫? 说起妫姓,天下十停人倒有九停人会想起陈国。因为陈国不仅是舜帝的后裔,且因周武王将长女大姬嫁与陈侯而成为周初立国的中原几大诸侯国之一。 当初周孝王给嫡子姬皙议婚之时,首选自然是齐国的姜氏公主,可偏偏不巧当 时的齐侯年纪已大,膝下已无适龄之嫡女可嫁。若是别选宗室女或是旁枝庶女吧,周王室又看不上,挑来选去,便敲定了陈国公主遂妫。之所以称遂妫,乃是因为其母来自遂国。周孝王姬辟方心里扒拉了一阵算盘,陈为大国,且是嫡女,怎么也配得上自己的儿子,于是郑重下了聘礼,向陈国求亲。 遂妫嫁过来以后,连生两子,顺风顺水。不想在王位争夺战中姬皙落败,远走齐国,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遂妫不仅王后梦碎,自家的日子也是一落千丈,曾几何时竟一连几日无粟米可充饥。而陈国即位的乃是她继母所生之弟,哪里还会帮扶于她?遂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个时候,周公府向她伸出了援手,一个女人到了这个份儿上,除了所剩无几的两分姿色,还能靠什么呢?遂妫嫁入周公府为次公子妾,自此也与自己的长子姬伯颜算是断绝了往来。 免费阅读 二百七十二 姬慈 往事一幕幕过眼,伯颜更加心烦意乱。母亲不是已经为周二公子生下一女了吗?怎么会巴巴地给三王子做养嬷嬷呢?堂堂周公府,这般不顾颜面的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这一切只有等找到弟弟姬仲文才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好在伯颜记性好,三两下便找到了上回仲文带他来的周公府侧门小院的朱漆大门前,砰砰砰地敲了好一会的门,里头却听不见任何响动。莫不是不在家? 没奈何,他只好转到周公府气派辉煌的正大门前碰碰运气。彼时周公定已经从丰京回城,大门外停了几十辆牛拉大车,流水般的仆役们正在进进出出搬运各种家伙什,根本没人去理会他。 「轻着点,这些是青铜鼎,国公爷的爱物,摔坏了要你们的小命!」这略显稚嫩的声音透着一股子一朝得志的张扬,不是仲文又是谁? 只见姬仲文穿着一身明显偏长的朱红色家臣锦袍,头上戴着两寸玉冠,正手舞足蹈地喝斥这个,指责那个。伯颜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仲文!」 仲文一扭头看见了他,顿时一脸喜色迎了上来:「兄长,你来了!我这------」他苦笑着指了指进进出出的人流,不无得意地显摆道:「我这走不开呀!不然,真该请兄长喝一顿老酒的。」 「少跟我装蒜!」伯颜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一个僻静无人之处,直问道:「我问你,母亲在哪里?」 仲文瞟了他一眼,抢白道:「你不早就不认她是你的娘了吗?这会子还来问什么?」 「少费话!」伯颜怒极,一只胳膊格住弟弟的咽喉,厉声喝问:「说老实话,她是不是进宫了?早就不在国公府了?」 仲文目露惧色,除了遂妫宣布将嫁入周公府为妾的那一日,他还从未见哥哥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只得嗫嚅着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不过,母亲只是去做三王子的养嬷嬷,又没干别的,这也是给咱们兄弟在周王室讨个出身不是吗?」 「是谁的主意?」伯颜怒极,吼道:「她给人做妾还不够,抽了什么风?竟然自甘为奴?」谁不知道入宫做嬷嬷便要入奴籍,一人入奴籍,则世代为奴。 仲文赶紧辩解道:「不会的。母亲说只她一人入了彤册,国公说了,你我兄弟依旧是自由人。你看-----」他举了举自己的锦袍袖子:「国公爷还升我做了守门家吏呢!」 话说到此,伯颜只觉心中一片冰凉,如此的母亲,如此的弟弟,他还能说什么呢?第一回,他感受到了心灰意冷的滋味。 幽深狭长的宫巷内,遂妫跟在三王子姬慈的步辇后头亦步亦趋,努力不让自己左顾右盼,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王宫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对于她来说,已经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可走在这平整的青石路面上,她还是忍不住地好奇又心酸。当年她还是先孝王嫡长媳的时候,王宫可是她轻车熟路的所在。公公姬辟方丧妻多年,坚持不肯另立王后。遂妫作为嫡长媳,时常入宫帮着料理宫中事务,每到春秋祭礼等大日子更少不了她的操持。 那时候,她是多么风光啊!人前人后,多少人虚呼一声「太子妃」呀!可是太子妃,而今听来是多么讽刺的字眼呀!姬皙不仅没做成太子,反而出逃齐国,几年后没了利用价值,被刺客反斗击杀,其首级传檄镐京街市。她遂妫便从一个准太子妃沦落成了一个衣食无着的市井弃妇。 不知不觉间,遂妫只觉宫巷上方那一线日光更加地刺眼了,刺得她睁不开眼。恍惚间,只见前头步辇上的姬慈正像扭儿糖一般把小小的身子拧来拧去,仿佛还在叫她。 她赶紧跑上前去,轻声哄道:「三王子殿下,有事唤奴婢吗?」 姬慈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望着 她,突然伸出手掌来拍了拍她的肩:「妫嬷嬷,你不用怕的!王兄最疼我了,你一定能留在宫里的!」 这孩子还只有八岁,哪里晓得大人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遂妫笑着安慰道:「奴婢不怕,殿下放心。」 大殿高耸的屋脊,飞扬的檐角跃入眼帘。一名内侍远远觑见了步辇,一挥拂尘扬声喊道:「落辇——」 早已在殿前守候的周公定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满脸的皱纹绽放得如盛开的秋菊:「三王子殿下,怎么才来?大王已经等急了,您快进去吧!祁仲,快来扶一把!」 那名内侍过来搀扶着姬慈走上丹墀,后者转过眼看了遂妫一眼,目光中满是依恋。遂妫慈爱地挥挥手:「去吧,殿下,奴婢会一直在这等您!」姬慈这才放心地拾级而上。 「看来,三王子现在一刻也离不得你了!」一个苍老而阴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遂妫吓了一跳。这声音太熟悉了,在国公府生活的几年时间内,这个声音就是偌大一座府邸的主宰。她看也没看,便转身深施一礼:「请国公爷的安!」 周公定点点头,遂妫一直低垂着头,他只能看见她发髻上的钗子,是竹制的,与市井妇人无异。没来由的,他忽而觉得有些内疚,清了清嗓子道:「老夫知道,让你作为三王子的养嬷嬷入宫的确是委屈你了。可是,你在老二那里处境维艰,不如入宫还可以搏个出身哪!你放心,仲文已经是我府的门吏了,也算是正式的家臣了。至于你的长子伯颜嘛------」 遂妫突然抬起头,一双杏眼虽说已被岁月黯淡了光华,但依稀亦能看出年轻时的些许风采。她眼中闪烁着希冀与乞求的光茫:「国公爷,伯颜既已投召公门下,还望国公爷能体谅他处境艰难,事事难为。毕竟他有那样一个生父,相府里家臣舍人想为难他的不计其数。既然奴婢已入宫,就请国公爷放他一马吧!」说完,扑通一声跪下,不停地磕着头。 周公定赶紧将她扶起:「万万不可,呆会天子说不定要见你呢!你这把头磕破了算怎么回事?至于伯颜嘛------」他无奈地轻叹一口气:「那是个有气性的孩子,跟他父亲不一样。我也知道,每回仲文去找他,带回来的消息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这孩子一直在对老夫虚与委蛇。也罢,他不情愿,我亦不能强求。」 「谢国公爷!」遂妫感激不尽。作为一个母亲,她深知自己自甘为妾的行为已经深深伤害了长子的自尊,如今她追悔莫及,能做的就只有答应周公定入宫为间,好把长子从尴尬的处境中解脱出来。也不知自己的这份苦心,儿子能否知晓并理解? 她忽然想起一事,不无担心道:「国公爷,奴婢毕竟是废王子姬皙的弃妇,又是二公子的下堂之妾,周王若知道这些,如何肯留我在宫中?」 「这个就不用你担心了。」周公定面色一凛:「老夫自有办法应对。」 话音刚落,方才那个内侍又走出大殿了,扯着脖子一扬声道:「大王召周公入见——」 周公定整整衣冠,躬身拾级而上。这是回镐京之后的头一回谒王,可不能不当一回事。 君臣见礼之后,周公定一抬眼,只见王案后姬胡满面微笑,身旁坐着弟弟姬慈,嘴里正鼓鼓囊囊地嚼着什么糕点。姬胡一面笑,一面用袖口替他擦去嘴角的残渣,不由赞了句:「大王越来越有长兄风范了。」 「全赖国公在丰京费心照应三弟了。他自幼身子弱,可不是好看顾的!」自从少己与仲姬双双离世,伯姬与自己已成陌路,幼弟皇父寄养于召公府,姬胡身边便只有一个三弟姬慈了。因此,更为看重,一番长兄情怀一股脑儿倾泻到他头上。 周公定不失时机地接过话头:「大王啊,这些都非老臣之功,乃是妫嬷嬷照 料得好哇!」 「妫嬷嬷?」姬胡顺口问道:「这才一回来,三弟话里话外都是这个妫嬷嬷如何如何。孤听说,他刚刚到丰京行宫之时,谁都不让近身,连哭了好几天。怎么这个妫嬷嬷一来,慈儿便老老实实了呢?」 「可不是吗?」周公定皱着眉头答曰:「当时可把老臣急坏了,宫里宫外所有的养嬷嬷都拉到三王子跟前,可他谁都不要。直到看到这个遂妫,便立马生出依恋之情,言听计从,或许,这便是缘份吧!」 「遂妫?」姬胡问道:「是遂国女子么?宫中甚少有这个氏族的女子,国公是从哪里找来的?」 「不敢欺瞒大王,」周公定慨然拱手:「此女本是我家老二的妾室,偶得三王子垂爱,老臣便让犬子出妾,入行宫陪侍三王子。」 「如此怎行?这不是横刀夺爱吗?」姬胡恨恨地瞟了姬慈一眼,后者低头不敢说话。 免费阅读 二百七十三 肖母嬷嬷 等等,国公府二公子的妾室,姬胡忽然想起,隐约听说废王子姬皙的弃妻嫁周公府二公子为妾室,仿佛也是妫姓,不会就是这个遂妫吧?他摸了摸下巴,轻声问道:「这个遂妫,以前可曾嫁过别的什么人?」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周公定在心里暗暗叫苦,作为一名尚未亲政的天子,虽与朝臣打的交道不是太多,但他早已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少年天子感知超人,遇事每每能够举一反三。遂妫的过往怕是瞒他不住,既如此,不若一开始便竹筒倒豆子交代个清清楚楚。 想明白后,他马上提袍下拜,口称请罪道:「请大王恕罪,此女正是逆王子姬皙之弃妇,后被我那不成器的次子纳为妾室。她本出自陈国公室,乃陈君之嫡姐,其母出自遂地,故称遂妫是也。」 「那如何能行?」姬胡一拳砸在青铜大案上:「姬皙主谋行刺于孤,已被定谋逆重罪,先王念在骨肉相连的面上,未曾推罪于其妻儿。如今,此妇如何能登堂入室,出入宫禁?国公爷莫不是老糊涂了?」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重,周公定眯了眼,不住叩首道:「大王,并非老臣不明白此中利害关系。然在丰京行宫之时,三王子十分不习惯,换了好几拨养嬷嬷竟无一人能得殿下青睐。老臣无奈,只得请殿下到府中暂居一时,不想殿下一见到遂妫,便拉着她不肯放手,死活非要留她在身边。遂妫本已诞下一女,刚刚出齿,也是离不得娘的时候。老臣实在是无奈,这才命犬子出妾,送遂妫入行宫陪侍三王子。」 他还待再说,忽然姬慈张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扯着姬胡的袖子更咽着:「王--------兄,我------要妫嬷嬷,我只要妫------嬷嬷。娘没了,东儿姑姑也------王兄,我只有妫嬷嬷了------」 听着姬慈一声声呼唤着黄嬴与东儿,姬胡的心在发颤。黄嬴之死,他身为天子没能护住姬慈的生母;而这一回,东儿又死于宫疫之中,连个尸骨都没处寻。他已经万般对不住自己的弟弟了,如何还能不满足他这唯一的一个心愿呢? 在姬慈的哭闹与乞求之中,周厉王不得不做出妥协了。他长叹一声,吩咐祁仲:「既如此,且容孤见见这个遂妫,再做定夺如何?」他打定主意,如果此女果然目中带戾,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他在弟弟身畔,养虎为患。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体态略显丰腴的女子轻步跟在祁仲后头步入殿厅,也不待姬胡问话,当头便跪在了殿中,倒头纳拜:「罪妇遂妫参见大王——」 「你口称罪妇,可知自己罪在何处?」姬胡故意这般问她。 遂妫低首答曰:「禀大王,婚姻大事,妾不得自专。禀父兄之命嫁于逆王子姬皙,不想他惧罪逃齐,在东海之滨停妻再娶,留妾母子在镐京苦熬岁月。逆皙之罪,先王与大王都不曾推罪及族,妾母子感激不尽。然妾之过错,在于未能守节,以至于与长子反目,一身漂零无所依靠,都是妾的过错。」 她讲的情真意切,语带颤音,便是作假也是带有几分真意的了。姬胡略一思忖,的确如此,早在逆王子皙逃离镐京之时,便斩断了夫妻情分,遂妫又再次嫁周二为妾,又生下一女。如此说来,男婚女嫁,二人早已是各不相干,自己也不好再揪着这段早已作古的姻缘不放。 「夫妻之情可断,可父子骨肉亲情又如何断得了?」姬胡冷冷说道:「听说你与逆皙生有二子,他们现在何处?」 「长子伯颜,现为相府舍人;次子仲文嘛,」遂妫瞟了一眼立于一旁的周公定:「留在了周公府中为门吏。」 「是的,大王。」周公定呵呵一笑,插话道:「闻听伯颜十分得力,大乱之夜曾经力护召公适子,斩杀贼人,颇得子穆信重 。至于仲文嘛,还小,待他在臣府中多多历练,学些迎来送往之道,再图将来。」 逆皙长子能在召伯虎麾下听用,莫非他们真的已放下生父之死了?姬胡又瞟了一眼案阶下跪着的遂妫,因为答话的缘故,这女子正半抬着头,目光只盯着案阶上铺着的朱红毡。他忽然觉得此女有些眼熟,虽然已褪尽韶华,脸上满是岁月打磨的痕迹,可依然不难看出,年轻时当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得能入周二之眼,顶着难听的名声纳为妾室。 可这张脸总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像谁呢?他的目光忽然落到在怀里撒娇打滚儿的姬慈身上,猛然一惊,这个遂妫竟然那么像黄嬴娘娘!难怪呀,难怪------姬胡心道,难怪姬慈对她一见如故,非要她伺候身旁,原来是因为她像生母黄嬴! 想到这里,姬胡一阵心酸。三弟姬慈生而不幸,自幼失怙,黄嬴娘娘奉诏陪葬之时,他还小。可潜意识里已把亲娘的模样刻在了小小的心房里,日夜思念着。平时还好,这一旦遇见了个与亲娘模样相肖的嬷嬷,思母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看来,这个遂妫是必须留下来了。 姬胡大袖一挥:「既然王弟离不得你,那便留在宫中侍候吧!不过,」他顿了顿,必要的敲打还是要有的:「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这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忠于主子,你既已入彤册,三弟便是你的主子。若有外心,不仅你自身性命难保,便是你宫外的两个儿子,都得延罪获死!」 遂妫闻言战栗,伏拜道:「奴婢谨遵王命!」 回程的马车上,周公定的确有些倦了,盘腿靠在厢板上眯着眼打盹。坐在他侧面的家臣梅伯见他这个样子,颇有些欲言又止。 「你这老货!有话快问。」周公定苍老的声音略显疲惫。 「诺!」梅伯舔了舔嘴唇:「国公爷,伯颜那里,真的不再联系了吗?听说他如今在相府里很是得用呢!」 「那又如何?」周公定轻哼一声:「这一回,他死活不曾透露四王子的所在,连是否在相府都不吐露一字,分明是与咱们完全二心。强扭的瓜不甜,反正有仲文在手上,真到了紧要关口,也是一张好牌。何苦要大事小情都去讨个没脸呢?」 「还是公爷思虑得周到。遂妫在府中已不得二少爷宠爱,这颗棋子眼见得废了,没想到竟能入宫变废为宝。真是想不到啊!」 周公定轻哼道:「这母子三人相互厌憎又相互牵挂,也是奇了-------唯其如此,才好互为牵制啊------」说着说着,他已上下眼皮打架,不知不觉睡着了。 论起来,在西周时代最为便捷的交通工具是什么,也许大多数人会想起马车。其实不然,最为便捷而快速的交通工具是船,不仅可装载多人,便是逆水行船,也比陆路强上不少。 正因为此,鄂驭方的画舫沿着大河航道一直进入成周地区,这才下船换乘上早已守候多时的马车,一路望南。从这里可以直入江汉平原,道路宽敞而平整,无有什么山川险隘阻隔,也是早就踏勘好的路径。 行不三五日,马队终于踏上叔妘心心念念的故国土地。时值金秋,民众们忙于秋收的勃勃蒸腾之气,道边有序迎接君侯的妇幼老孺,整洁宽阔的官道,被密如蛛网的支渠毛渠分隔成无数绿色方格的井田,都使她感慨:看来鄂侯这些年治国很是花了一番心血。 鄂驭方兴致颇高,也很想听听离国多年的叔妘对于鄂国变化的真切感受。 「君侯治国有方,百姓们丰衣足食,安地劳作,鄂国处处安然。可见君侯这些年治国理政没少花心思,奴婢感佩之至!」 行帐内,叔妘一面摆上酒饭,一面略带羞涩地瞟了一眼已换上寝服的鄂侯驭方,满眼的关怀,清丽的面庞浅浅而笑。 鄂驭 方仿佛对这种目光早已习惯,不以为意,淡淡地咂了一口酒:「这还早着呢!再给寡人五年时间,定然让这鄂国成为江汉首屈一指的大国。届时,哼-------」他没有再说下去,一切尽在不言中。 忽而,他感觉到叔妘似乎一直热切地盯着他看,不肯把眼神移开,顿觉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问道:「对了,你为国蒙难,在镐京熬了这么多年,乃是于我鄂国有大功之人。想好要什么赏赐了吗?只要寡人给得起,予取予求,决不含糊!」 一语问罢,叔妘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柔柔地望着鄂驭方,颤声道:「奴婢不要什么赏赐,只要能在君侯身边做个端茶送水的婢女,日夜伺候着,便心满意足了------」 「那怎么行?」鄂驭方重重将酒爵墩在桌案上,吓得叔妘心里一颤,抬头望见鄂驭方的眼中满是冰冷,顿时心中发苦,连声道:「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多年未见君侯,有些失态了。」 免费阅读 二百七十四 王城侍讲 鄂驭方有些心烦,叔妘本是他年轻时的通房侍婢,而且是对他死心塌地的那种,这一点,他如何不知?只是一别经年,如今在他看来,她只是曾在年少时与他有过一段同甘共苦之情谊的女子罢了,若想将这点情份发展升华为男女之爱,于他已是不可能的了。 可毕竟她是为了自己才离国赴险,这一份情是欠定了,自己也不好说些太硬的话。于是软和了口气道:「你既愿入宫,便先做个宫令也好。日后若有好的去处,再来安置可好?」 叔妘再不敢多言,眼中噙着泪珠,拜伏道:「但凭君侯安排。」 镐京城门开放的当天,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狂欢之中,人们在每个空地,街巷,茶楼酒肆歌舞狂欢。镐京的大街小巷挤满了刚刚从丰京或成周返回的马车牛车。随后几日,各个宗亲贵族府中都传出钟鼓之声,那是为归府之喜而欢聚宾朋宴饮。 长街商铺大多数已重新开业,且家家都人满为患,商家们也不再顾虑将来,将全部的存货都拿出来供应。每家茶楼酒馆书寓都挤满了人,一个个都那么兴高采烈,无所避讳。人人都高声叫嚷,开怀大笑。仿佛要将这两个月以来,每人守护心灵而积存的生命力,在这几天中耗尽。不同身份的人相聚而欢,情同手足,死亡降临都没有真正实现的和平,解脱灾难的欢乐却做到了。 人们在享受这狂欢的同时,自然对帮助他们从这场灾难中解脱出来的功臣更加感激涕零。当然,谁都知道,这个恩人名叫荣夷,便是凤鸣医馆的主人。偌大一座镐京城能幸免与难,猃狁的阴谋再次落空,皆是荣夷之功。这么大的功劳,一向持礼公正的召相国该怎么赏赐他呢?封个大夫,再赐两三个城邑作为汤沐之需那是少不了的吧?便是入朝为卿也不算很过分。 人们这么企望着,可现实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有好事者亲眼看见荣夷师徒一齐从相府大门而出,根本没有登上相府特意为贵客准备的青铜轺车,而是依旧乘上他们来时所乘的黑篷辎车,悄然而去。轺车有盖无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对车上人也是一目了然。相府以华贵轺车送客,便恰恰是要给客人这种万众观瞻的荣耀。可荣夷偏偏不领情,身后的徒弟重黎也是一脸愤忿,莫不是赏赐不满意。 渐渐地,此事渐渐发酵,成为街谈巷议的主题。 「什么?只是赐为下大夫,年俸五十斤金?一寸封土皆无?」乍听此事,人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质疑道:「召穆公行事不至于如此偏颇的,莫不是有什么误会不成?」 「也不是,」说话的汉子一脸神秘:「召相本要将桥陵附近的五十里田土封赠于荣夷公,岂料此公坦然拒绝。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人们急切地问道。 汉子捋捋胡须,作势道:「桥陵乃黄帝安寝之地,夷何德何能,岂能居此圣地,亵渎始祖?」 「那桥陵不行,也可改封其余城邑呀?这么大功劳,王室一毛不拔,说不过去吧?」周人论政,还是有传统的,直来直去,毫不避讳。 「荣夷公说了,身为大周子民,眼见百姓苦于瘟疫如倒悬,救乡亲于水火是应当应份之事,岂能伸手要赏?」 「哎呀,荣夷公不仅医术超群,更兼品性高洁,我等望尘莫及,实乃古今难得一见之名士也!」 「是啊,是啊!」 就这样,荣夷公的威名与高洁品行便如长了翅膀一般,一两日间传遍了整个镐京城。无论是公府贵家,还是市井小巷,无不交口称颂,一时间,荣夷之名如雷贯耳。自然,也会传到周厉王姬胡的耳中。 「祁仲,拿酒来!」 祁仲快步过来:「君上自律,师父吩咐过,夜来不能饮酒的。」 「 如此奇文,焉能无酒!」姬胡重重拍案。 祁仲无奈,只得拿来甘醪,好歹也有些酒意,又甘甜可口,不伤肠胃。两日下来,书案旁堆起了三两只空荡荡的酒坛,大书房始终弥漫着一片浓郁的醪香。 姬胡就是这样时而拍案时而连连惊叹,昼夜不停如饥似渴地读完了薄薄一本羊皮书。饶是如此,犹不尽兴。在读完羊皮书的当日暮色时分,姬胡漫步走进了后花园的胡杨林,在金红的落叶中徜徉一夜,时而高声吟诵时而冥思苦想,及至潇潇霜雾笼罩天地,姬胡才回到寝室扑上卧榻鼾声大起,直睡了一天一夜。 深深震撼姬胡的,乃是祁仲去凤鸣医馆采买药材时带回来的荣夷上书。 这个时代的成书并不算多,姬胡大多读过,可没有一部书或一个人的思想能带给他如此奇特的感受——像在迷雾蒙蒙的无边黑暗中看见了一颗明亮的启明星。 读《周书》,从遥远的洪荒之地一路走来,历代兴亡历历如在目前,兴衰典故宗宗如数家珍,不管你赞同也好不赞同也好,都会油然生出声声感喟。 读《周易》,是对一种茫无边际的深遂智慧的摸索,可能洞见一片奇异的珍宝,也可能捞起一根无用的稻草;仿佛一尊汪洋中的奇石,有人将它看做万仞高峰,也有人将它看做舒心的靠枕,有人将它看做神兵利器,也有人将它看做清心药石;然则无论你如何揣摩,它的灵魂都笼罩在无边无际的神秘之中,使你生出一种面对智者的庸常与渺小。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最重要的是,这些先贤之作都不能给立志励精图治,重振周王室雄威的周厉王姬胡提供指向性的思想基础。而荣夷上书则不同。 在这张薄薄的羊皮纸,荣夷明确提出他的治国理政方略,具体来说从三个方面展开: 其一,整顿吏治,核心便是改革官俸制。 大周立国以来,在官员卿士的俸禄问题上采取的一种自杀式的不定期授予地产的方式来实现,实际上是将整个西周政府的运作建立在「以恩惠换忠诚」的基础之上的。田产成为周王与贵族官员之间实现联系的重要经济纽带。 这一点,恰恰是姬胡最为深恶痛绝的。他认为,这好比是在自己身上割肉,去喂饱那些永远不知道满足的贵族宗亲。弄得周王室一天天衰弱下去,而贵族以及诸侯们的力量却与日俱增,直到能与王室分庭抗礼。他早就想改,只是不知从哪里做起,荣夷的上书给他提供了一条可行性方案。 其二,疏通水利,发展农业。 农业生产是王朝安身立命的经济根基,可井田制过于死板,实施多年,大部分的毛渠支渠要么雍塞,要么废弃,弄得田地年年欠收,洪荒受涝。而公田与贵族私田纵横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整修水利需要全盘的规划,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数十年下来,各处井田荒弃无算。 其三,弱分封。 荣夷认为,武王初克商之时,身为西隅一个地方政权夺取了中央之地,不得不分封以拱卫周王室。可如今时过境迁,再无休止地分封下去,王畿的土地将不断缩水。这是周王室不断衰弱的根源所在。 根本解决之道,在于废止分封,若办不到,至少也要弱分封。如此,王室才有足够的土地和人民,财货之利以支持王朝运转,以及对外战争,甚至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业。 这一夜,姬胡不能安眠,甘醪一爵爵地饮,浑然不知其味。 五更鸡鸣,姬胡长吁一声:「嗟乎!虽见此人却不得与之同游,死亦恨哉!」 「祁仲!」高大的年轻内侍应声而入,只听姬胡吩咐道:「持孤手令去长街接荣夷入宫,孤要拜官!」 祁仲恍然,抬眼惊异 地看着少年天子:「可是大王,您尚未亲政,怎能授官?此事还当请相国入宫商议才是!」 宛若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姬胡顿生一股烦躁之意,悻然道:「那你便先去相府,请少父速速入宫!」 「诺!」 「什么?大王想给荣夷授官?」 王城大书房内,召伯虎才刚在王案阶下专属大案前落座,听了姬胡的打算,不由大吃一惊,本能驳道:「大王,此事不合礼制啊!」: 「孤知道,孤未亲政,没有授官之权,这不来和少父商议了吗?」姬胡皱着眉头,颇有不悦之色。 「大王误会了,」召伯虎拱手谢道:「臣是说这个荣夷出身不明,虽则有卫侯与宋公的保举,但其人在宋卫两国也不过是谋士之职,并未任过实权官职。我大周王朝官员皆为世袭罔替,这样一个人,骤然授官,恐怕会引起众口非议。」 「那又如何!有才者尽其用,使天下英才皆有向往王朝之意,这才是王朝长治久安之根本也!」姬胡离席起身,眼见召伯虎默不作声,心知他这是用沉默表达反对。 免费阅读 二百七十五 隔阂 毕竟自己并未亲政,若坚执授官自是不妥,无奈长舒一口气:「那这样吧,孤想授予他王城侍讲一职。自从少父迁任相国,孤的课业便荒疏了不少,上次卫和也大力举荐过荣夷,孤看他果然才华卓绝,不仅于杏林一道。孤想让他侍讲史学经术,如何?」 召伯虎一惊:「大王与此人只在宫外匆匆一面,怎知其才华卓绝?」 「呃——,这个么,」姬胡不自然地摸了摸袖口,那里还藏着荣夷的那份羊皮上书:「虽是匆匆一面,但也聊得片刻,再加上有卫和的举荐,孤相信他!」 王城侍讲不过是十石粟米的吏员之职,若自己再不同意,也太不近人情了。召伯虎无奈长叹一声:「既如此,臣将以相府名议延请荣夷入王城为侍讲!」 眼见召伯虎离殿,祁仲凑上来献媚道:「大王,果然如荣夷先生所料,相国会反对给他授官!」 姬胡摸了摸袖口,长吁一声道:「这么一件小事都不答应,可见相国维护王道之坚定。罢了,这份羊皮纸收于密函,不得让任何人见到。」 「诺!」 大疫过后的这个元日,是召伯虎开府拜相以来最冷清的一个年节,没大摆筵席,没放几根爆竹,连合府人等的新衣裳都没做几身。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原因——召府的女主人自入冬以来便落了寒疾,时好时坏,这药就没断过。 没了女主人的操持,偌大一座府邸,能把年过成什么样子?就可以想见了。 可不管怎么样,除夕之夜,召己还是支撑着和丈夫孩子窝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之后的守岁那可就坚持不住了。 光洁的红木如意大圆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几十道年菜,盘子底浸在热水盂中保温——五福临门,三阳开泰,年年团圆------还有好几道有鸡鸭鱼肉的汤汤水水,看的意义大过吃的,几乎没动几箸子。 召己挑了盆青葱翠绿的伸出筷子,夹了两根酿了鱼羊肉馅在里头的菜心在嘴里,慢慢吃着,在丈夫关切的目光中硬是咽了下去。 四岁的召睢与三岁的皇父感受到了席间气氛的压仰,在乳母的陪伴下乖乖吃着自己的饭。只有咧着几颗米粒牙的长姬被外屋舍人们的喧闹声所感染,咯咯笑得手舞足蹈。 召己吃了几筷子,终于支撑不住,在侍女的搀扶下回了屋。召伯虎满心担忧,本想去外院舍人席上应酬得一时便去内院看看妻子的状况,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访客绊住了脚。 来者是一位二十刚出头的青年书吏,白净面皮,身量不高,可看起来却如一支初春的杨树一般,一股勃勃的生气扑面而来。他本是芮国公子名良夫,姬姓宗亲,由召伯虎举荐进王书房担任长史,负责整理王书房文案典籍,大年夜前来给自己的老主子拜个年也不足为奇。但他今夜的来意并不止于此。 「良夫?」召伯虎心中一喜,赶忙拉着他入书房叙话。 灯明火暖的厅堂,召伯虎听完了芮良夫的叙说,沉吟不语了。 原来自从荣夷进为王城侍讲之后,召伯虎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三个月周王与自己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隔几天一次的晤面渐趋稀少,大体半个多月一次,每次都是议完国事便散,再也没有了任何叙谈争辩夤夜聚酒之类的君臣相得。 往昔,少年天子与召伯虎亦师亦友,无比亲和。即便姬胡对于他恪守《周礼》,奉行王道颇有歧见,两人没少过争论。可那时候的姬胡从来都是直言相向,召伯虎不找他去「教诲」,他也会来登门「求教」。如今,却------ 思来想去,这一切的变化仿佛都是在荣夷升为侍讲,成为天子近臣之后。于是,他特意递消息,请同为天子近臣的芮良夫大年夜前来相询事体。 「这么说,大 王现在已经不看《周书》了么?」召伯虎皱着眉头问道。 「臣每次整理文案,但见王案之上卷宗堆积如山,都是各地的民情事务奏报。荣夷据此与大王一同条分缕析,判别各地诸侯与吏治情况,风土民俗。臣曾听得大王说,与其看这些夸夸其谈的王道礼统,还不如埋头于实务。」芮良夫以爵击案,朗朗作声。 召伯虎喟然一叹:「若果如此,大王愿意亲近治国实务,亦是我大周之幸也。」 「这还不止,」芮良夫站了起来,指了指堂外的皑皑白雪:「荣夷建议大王,待这场冬雪化去,便陪同大王巡视王畿各处,探查井田。莫不是------」后面的话他没敢说下去,井田侵地案还高悬于顶呢! 「此乃好事,」召伯虎慨然道:「帝王御天下万民,如果不了解民众的吃喝生产,又如何决断国事呢?」 「既如此,子穆又所忧何来?」芮良夫反问道。 「这------」召伯虎一时语塞。 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不放心荣夷这个人。出入王书房之际,他与此人也有过些许的片语交谈,只觉此人言谈滴水不漏,心机深沉而不可预测。更兼------他总觉得这个荣夷的黝黑面庞之下还藏有另外的一张脸,而那张脸恍忽自己曾在哪里见过。 可这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目下他最担心的是姬胡,志在中兴大周的少年似乎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了《周礼》所遵奉的王道礼治根本无法实现他的梦想。如果,这个荣夷的主张与王道礼治相悖,而恰恰得到了姬胡的支持和肯定,那么一场暴风骤雨就将马上到来------ 送走了芮良夫,召伯虎记挂着妻子,匆匆往后院走去。刚走进内院正屋的二重院子,便闻到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内寝房里,青砖铺地,绒毯覆盖,一干装饰物件全无,从墙边的案几桌架到床前,全摆满了各式药罐药炉,连东侧的百宝阁上都摆满了瓶瓶罐罐。 紫檀雕绘藤草鸟虫花样的床榻上躺着召己,正暗自垂泪,闻听脚步声,忙试去面庞上的泪水,应声道:「夫君,怎的来这儿了?外头那么多应酬,孩子们也盼着团年,夫君来我这做什么?」 召伯虎连忙上前把她按住,握着她的手轻轻拍着,眼眶微微发红的劝道:「夫人又在暗自伤心了,孟己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岳父那边也回了话,让你且放宽心,孟己的事不能怨你,夫人又何必定要自苦?」 召己摇摇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苍白细长的脖颈上暴起几条病态的青筋,脸颊上也泛出不正常的红晕,她颤声说道:「有些事夫君你------不明白的。父亲虽如此说,可只有我知道他不好受。二妹乃应氏独女,最受宠爱,如今为了安抚于她,父亲已告庙立她为正夫人。这么一来,三弟便也成了嫡出之子,我的兄长日子便难过了,将来能否承袭君位便多了变数。每每想来,只觉得中心如刺,都是我的错------」 「好了好了,你有什么错?下令幽禁孟己的人是我,斩杀应大,杖毙应姬与应姒的都是我,与你何干?岳家要怪便怪我好了,至于番国的君位传承,你兄长乃嫡长子,谁能动摇?放心好了。」 召己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喘了口气,才开口:「夫君,孟己是我庶妹,她死了,我与娘家便生出了一道越不过去的隔阂。永远也越不过去,人与人之间,不论曾经多么亲密无间,一旦生出了隔阂,便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召伯虎闻言心中一动,隔阂?那么他与姬胡之间,如今也生出了隔阂吗?如果是,那又到底是为什么呀? 爆竹噼啪,梅枝堆雪,镐京城里无论庶民百姓,还是贵胄之家,上下俱是一片喜气洋洋。刚刚从那样一场劫难中挣脱出来的人们,无不举杯相庆,庆贺自己的重生 。 农业社会中信奉人丁繁茂方是福,越是过年过节的时候,越要满桌满地,儿孙满堂才算兴旺。虽说召氏一族为首的召伯虎膝下唯有一儿一女,尚在出齿之龄,可召氏全族中堂兄弟与从兄弟人数皆有不少。虽说大多已分家,但大家初一共同祭拜祠堂先祖的惯例还是雷打不动的。 召氏族人们走进相府,迎上前的只有家宰密伯与一众舍人门客,却不见宗妇召己的身影,且见相府内外大火的痕迹虽着力掩饰,还是于不经意的角落处显露一二,不由一阵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 似召伯虎这般的重臣,逢年过年,宫里自然会有赏赐;便是不逢年过节,宫里也会有不定时的赏赐,以示恩宠。五光十色的锦缎,名目繁多的鲛珠绡,珍宝绫,软烟罗,蝉翼纱------还有成套成箱的金珠宝石等。这也就罢了,若去外头定做衣裳,连插队都不用,铺子里的师傅直接上门。 二百七十六 拜年 今年的赏赐并不比往年少,可无论是门客舍人们,还是上门拜年的宾客都敏锐地感觉到相府的新年似乎不及往年热闹。究竟是少了什么,一时也说不上来。 正月初一是元日,一大早召伯虎便去宫里谢恩叩岁了。幸好周王未成婚,否则国公夫人也免不了得入宫给王后娘娘贺岁,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待召伯虎从宫中回来,正见召己坐在廊下的长榻上半躺着吩咐分发铜币。 辛苦一年,相府里所有的管事,婆子,媳妇,还有一众丫环俱有红包赏钱,这些几枚一串的铜币是给孩童们预备的。召伯虎站在一旁,眼看着几篓子铜币和点心,果子一一赏了下去。园子里银装素裹,好些小丫头和童儿在奔跑玩闹,滚起一个个雪团互相丢着,欢笑声阵阵。 整日政事缠绕,难得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召伯虎微微笑着,轻步上前拢了拢妻子身上的狐裘大氅,柔声问道:「雪还未化,你出来做甚?小心寒气扑着,又咳个不停。」 寥寥几句,满是夫妻间的关切之意。召己难得地露出笑容,双颊现出不自然的红晕:「整天在药气薰天的屋里泡着,吐出的气都泛着药味,也想出来看看雪,透透气。」 「也是,」召伯虎不再劝了:「只别太久了。」 密叔打破了夫妻间这份难得的岁月静好:「相爷,夫人,有客来了!」 召伯虎颇为不耐烦:「就说我入宫谢恩未归,今天的客人都由你们兄弟负责接待了,我不见客。」 「这------是王城司马大人。」 「子良来了?」召伯虎喜不自禁:「还以为这小子把我给忘了呢!快请入后院书房。」 姬多友一踏入内院,便听得一阵朗朗笑声,召伯虎布衣散发,从竹林小径悠悠走来,比平日里更是多了一份消闲洒脱,全不似往日正襟危坐的样子。 「如此散漫,叫人看见,岂不叫人笑话你召子穆毫无王朝国相之风范?」姬多友打趣道。 「此乃我府。」召伯虎一副为政者的自信:「走,进去说话。」 一路走来,过了竹林便见一片杨柳围起的三座板屋,前头一座顶檐落满白雪的茅亭,里头的石案上一尊煮茶的铜炉,正悠悠然蒸腾出一片异香。 姬多友拍掌赞道:「不愧是镐京才子,内书院简洁舒适,有品味呀!」 召伯虎笑道:「这里偏僻,我受不得外院的聒噪,心烦意乱时便来这躲个清净罢了!」 「怎么?嫂夫人的病还未痊愈吗?」姬多友关切地问道。 「心病还需心药医,且看看时日渐长,她也应该释怀淡忘了吧?」召伯虎语中透出一阵悲凉。 姬多友颇觉内疚:「说起来,我也觉愧疚,若非我的事,二夫人过身之时也不至于身边无人了。」 「于你何干?」召伯虎佯作生气状:「再说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姬多友悻悻,目光落到了石案上的棋局上:「噫!这是一局残棋。」 「闲来无事,自弈而已。子良有兴趣吗?」召伯虎笑着问。 多友猛地摇头:「我乃一介粗人武夫,哪里会这些精细玩艺儿?不过,有一个人,听说善于此道,号称中原圣手的,子穆有机缘可以会会。」 不料召伯虎闻言面色一沉:「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他入镐京不过寥寥数月,便俨然成了天子近臣,庶民救星。你说的是他吧?」 「啊,原来你知道?」姬多友直来直去:「荣夷其人,现在可不得了。瘟疫散去,他便关了凤鸣医馆,如今依旧住在长街西侧那个最偏冷的巷子里。原先那巷子里的枯枝败叶都堆得有几寸厚,而今------连巷子两边都踩得不长草了 。真是,啧啧!当年在朝歌之时,他也没这么风光过!」 「羡慕了?」召伯虎微乜着眼讽道:「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怎不去荣家拜年呢?」 多友知道他不是真的泛酸,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臂:「说什么呢?他那里我让獳羊服递过名刺了,算是拜会过了。我这一囫囵人还不是来烧你这相府的热灶了?有求于你,不得不低头哇!」 「何事?」召伯虎身体前倾,做了一个着意倾听的姿势。他知道多友的个性,若不是真有难事,是不会向自己开口的。 「我------」看着好友期待的眼神,姬多友舔了舔唇:「我想调回边关去!哪怕做个小卒也好。」 召伯虎目光一闪,缓缓说道:「凤非梧桐不栖,虎非深山不啸,你是凤是虎,怎么能给人守一辈子门呢?镐京也好,宫城也罢,都乃是非之地,的确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再好的剑长久不用也会锈,说说你想去哪里?」 姬多友昂然起身:「自然是去西六师,与猃狁决战。我与敖兴父子尚有一战之约。」 不料召伯虎听了姬多友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表态不仅没有附和,反而蹙起眉头唱了反调:「不行,西六师你不能去。以后我大周与猃狁的战斗你也最好避嫌。」 「为什么?」多友急了,撑着手肘支于石案上追问道:「就因为我与屠格是八拜之交?就因为那把「犯来者」?子穆,别人不信我就算了,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但这是两码事。」召伯虎也站起身,直视着那对琥珀色的眸子:「正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更要保护你。」 「此话怎讲?」 「此次鼠蛊之事,你涉入太深,镐京城中流言纷纷,需知众口铄金之理?当年成王年幼,周公旦独揽大权,引起各方猜忌,皆言周公意欲取幼主而代之。逼得周公无奈,只得借成王患疾之机立下誓言,藏于太府令署。以周公旦之权势威望,尚不得自清,何况你我乎?」 姬多友默然,眼前蓦地掠过一支险些刺入自己喉间的长剑,剑柄的那端是姬胡愤恨的双目------也许,子穆说的是对的,既然已洗不清了,那只有跳脱开去,不再这浑水就是了。 良久,他终于长舒一口气,缓缓坐于石案之后:「如此,便只能去成周八师了。」 大周王师两大主力,西六师只负责对猃狁等戎族作战,成周八师则震抚中原,兼防范淮夷以及楚国。既然西六师不便去,那便只有成周八师了,这并不难猜。 可是又回到中原,回到成周八师,难免又要和卫国牵牵绊绊。想起昔年朝歌城内的那一大摊污糟事,尤其是那位卫太夫人,姬多友只觉一阵头皮发麻。 召伯虎似早就看穿了他的心事,劝慰道:「子良你无需多虑,此番我与大王商议过了。经鼠蛊一事,鄂国定会心怀异志,蠢蠢欲动,将来十分有可能与淮夷勾结,不利于我周。成周八师迫切需要整治军备,加强操演,以备不时之需。 你熟悉中原战事,又善骑射之事,可组建一支步骑混合的大军,以提高成周八师的战力。如此重担,我思来想去,只有你堪当此任了。」 姬多友定住了,喃喃道:「鄂国------」 他耳畔忽然回想起一个虚弱的声音在乞求着:「------万望将军今后能给我鄂国一条生路------」 生路,生路?天下之大,何处有生路?姬多友苦笑一下,将觞中酒一饮而尽:「那便只能去成周了?」 召伯虎并非不明白他那苦笑的背后之义,只是在他看来,鄂姞已亡,叔妘归国,多友与鄂国的恩怨纠缠已经到此结束。之后,只是尽王事而已。 召伯虎以沉默代替肯定的答案,多友 体会到了,爽快应道:「行,我去!什么时候启程?」 「待启耕大典结束后,崤函道通了,你再去吧。目下还要挑选出合适的人选来顶替你这近臣的职位才行。」 「近臣?」 多友细细嚼着这两个字,忽然品咂出了别样的滋味。王城司马掌管王城与宫城的护卫之职,那是天子将身家性命都予以托付的职位,怎能托付给不久前还被姬胡拔剑相向的自己呢?难怪自己一提出调任的意愿,周厉王与召伯虎都不置一词就同意了。 攸地,他心里没来由地泛上一阵苦涩------ 正如姬多友所说,荣夷所居的那条陋巷曾经有多冷僻,如今就有多喧闹。 不仅和其他近臣一样,宫里有赏赐,其他如周公府,王城令署以及各诸侯驻京的府邸内凡有来往的都有年礼上门。 所有礼物荣夷大多只是看看礼单,便让重黎自己处理,连回礼都是重黎一手安排,他根本不闻不问。 可有的客人不亲自见是不行的,比如—— 「这不是大王身边须臾不能离的祁仲大人吗?怎么,大王让您出宫啦?」 荣夷满面春风,长长的脸笑开了花,深觉这位王城侍讲大人会讲话。称呼他「大人」而不是「公公」,甚得其心。 二百七十七 卤碱地 赶紧满脸堆笑回了一个礼:「四王子入宫团年,大王高兴,不耐烦眼前那么多人晃来晃去。师父说了他且顶两三天,让我出宫走动走动。不过师父也说了,荣大人府上是一定要来拜望的。」 「王城令大人也是太客气,大家都是天子近臣,互相帮衬些也是应当应份的。」 才刚入席落座,祁仲马上跪起长谢,荣夷不得不离席扶起:「大人,荣夷何德何能,何故行此大礼呀?」 「上回师父交代的事,某家办砸了。若不是有先生那份上书,一举扭转局面,师父怕是决饶不了我的。先生相救之恩,铭感于心。」不同与内侍贾,祁仲说不得拐弯抹角的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 「大人言重了,令师徒于大王有生死与共的情份,我只不过是推波助澜,何功之有?如今我虽为大王侍讲,可祁大人才是大王身边须臾不能离的真正近臣,切莫如此,折杀我也!」 「哈哈哈——」二人意会,相视而笑。 重新落座后,进入正题。荣夷先发问道:「对了,大王决意在化雪后出巡,这护卫将领可已选好?」 「嗯哪,」祁仲应道:「还能有谁?自然还是姬多友了。」 「他不是行将调往成周八师吗?怎么?接任之人尚未选好?」 「大王属意虢仲。只因虢公长父为太子太傅之时,虢仲伴读过一阵子,如今虢公病逝,大王有意栽培虢家老二,先让他做个王城司马顶上看看。只不过,他还守着丧,只怕要等明年才能来镐京。」 「这如何能行?」荣夷捋着短须沉吟道:「王城司马掌枢要护卫之职,须臾不可空缺。」 祁仲点点头:「谁说不是呢?上上下下也为这事烦着心呢!」 荣夷身体略略前倾,低声问得一句:「我那徒儿重黎,大人看如何?」 祁仲眼睛一亮:「先生的首徒,听说乃剑术高手,独步中原,定能胜任。只是------」他略一皱眉:「此事怕还得召公做主。」 「无妨。」荣夷淡淡一笑:「便以此次大王出巡为契机,带上小徒同去,如何?」 祁仲会意,点着手指笑道:「还是先生您足智多谋啊!」 新年还没过完,尚在正月里,周厉王便按捺不住好奇与急切的心情,在侍讲荣夷与近侍祁仲的陪同下出巡了。与去年不同的是,陪同的除了不见卫侯和,还少了王城司马姬多友。 除了周王一辆宽大结实的温凉车,其余随从人员尽皆轻骑,出了镐京东门便沿着沣水河道向东而来。本来姬胡是打算乘坐轺车的,但轺车四面无挡,荣夷与祁仲死活反对,姬胡也怕给第一次担任护卫之职的假副司马重黎增加工作难度,便也放弃了。 这温凉车是特制的宽大车辆,人在其中可坐可卧,车厢的弧形顶盖有可闭可阖的天窗,左右两边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车衣,垂衣闭窗则温,去衣开窗则凉,故曰温凉车,也叫温车。 车马出得镐京数十里,便是沣水入渭水的交汇地带,一马平川,论地势也算得王畿腹地的上等地块了。姬胡年轻不怕冷,一直坐在大开的车厢天窗外,四野风光尽收眼底,眼见一望无际的田野中,不少农人正扛着锄头不知做些什么,不时还传来一阵激烈的吵嚷声,不禁大奇道:「已是农闲,冻土未开,农人们吵个什么?」 车旁的荣夷马鞭遥指答道:「关中水荒,农人们趁闲时整修毛渠,总是为了水流走向而争执不休。」 姬胡不禁大皱眉头:「关中王畿八水环绕,如何有水荒?」 荣夷一拱手道:「我王熟读之典籍,皆是上古三王之事,与今之状况去之甚远。关中虽有八水,但全得依赖老井田制的水渠,与民户自开的毛渠方能灌溉。这些水渠, 渠道窄浅,极易淤塞。近年猃狁战事频仍,关中一班吏员忙于催纳赋税,民众则忙于收种与战时徭役,众多残渠毛渠无暇修葺,自然极易引发民争。」 回想起自己从前所读的那些三皇五帝的王道之书,的确对于实务涉猎过少,姬胡不由红了脸,问道:「井田制有里外四层水网,井渠,里渠,社渠,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便成了废渠?」 荣夷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三皇五帝之时,天下地多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规整。然周室立国百年余,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经沧桑巨变,井田制里外四层水渠大多已成荒草干沟,无引水灌田之利,反有助长洪水之患,且大占田土。」 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姬胡,颇有深意言及:「大王去岁也曾接触过井田侵地一案,当知这井田水渠之废既有成因,更因人私心作崇之故也。」 一语勾起姬胡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对于自私贪婪的食利贵族的愤恨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姬胡攥紧了车栏,恨恨地嘟哝了一句:「这些该死的蛀虫们!」 默然一会,姬胡忽问道:「先生如何了然于胸,是有对策了吗?」 荣夷在马上欠了欠身:「依臣愚见,当平整井田制遗留下的废路废渠为耕田。此事非一局一地可实施,当以整个王畿地块统一规划才成。」 咣当咣当的车轮沉重地碾在心头,姬胡良久无语。自即位以来,他都自信自己将来必是个励精图治的有为之君,知国知人洞察烛照。然今日荣夷的一番话却使他的这份自信产生了动摇。一时百感交集,不由一声叹息:「卿一介外邦异姓,能对王畿庶民生计这般如数家珍,孤实感欣慰!」 半个时辰后,突兀一阵白茫茫风雾卷来,姬胡还没等揉眼睛,便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连连摇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白毛风?」 荣夷咳嗽着高声呼道:「大王,已到了渭北卤地,老百姓称它为硝碱滩!」 姬胡费力地睁眼望去,只见白如雪地的盐碱滩茫茫无涯,间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绿洲。极目而望,竟没有一座村庄,只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阳光下闪着亮光。不时有大风掠过,片片白色尘雾从茫茫荒草渗出的盐碱渍水滩卷地扑面而来,竟是如此地森森可怖。 「如此的硝碱滩,关中有多少?」姬胡迎着风嘶哑地问了一声。 荣夷挥舞着胳膊指点着:「渭北平川断断续续都有,关中的好耕地,大多集中在渭水南岸,渭北十之一二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硝碱滩了!」 姬胡阴沉着脸跳下温车,扬手一指:「走,塬上看!」 众人皆骑马上得一座树木稀疏的土塬,但见北方天际山峦如黛,背后便是滔滔渭水,这茫茫白地夹在渭水与北山之间断断续续向东绵延,活脱脱关中沃野的一片丑陋秃疤! 在这秃疤中,绿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碱花覆盖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渗出草地的比盐汁还要咸的恶水。水草之间蓬蒿及腰,狐兔出没,蛙鸣阵阵,却偏偏是不生五谷! 「这------关中号称沃野千里,怎能有如此恶地?」姬胡茫然了。 荣夷指点着渭水道:「关中八水,五水在渭南,只有三水在渭北。自从我大周建都丰镐二京,河渠灌溉便多在渭水以南,故渭南之地多为沃野田畴。渭北则因河流少开垦少,原本多为草木连天的荒原。渭水流经关中中央地带,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会向北溢流蔓延,在草木荒地中淤积成滩,无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积渍成这种白土卤地,民人呼之为硝碱滩。」 凝望之时,姬胡突然眯起眼一指:「那片白滩上星星黑点,是人吧?」 「禀大王,那是扫碱民人。」荣夷接着说道:「硝碱虽为 害,却也有一利,便是出碱。渭北的庶民除了耕耘坡地,便是凭扫碱熬碱谋生。」 「如何如何?扫碱熬碱如何谋生?」身旁的祁仲忍不住插了一嘴。 荣夷微微一笑,指着白茫茫碱地说道:「这白地寸草不生,却有浸出的晶晶碱花。百姓们以枯干蓬蒿扎成扫帚,在滩地扫回碱花,加水以大锅大火熬之,泥土沉于锅底,碱汁浮于其上。将碱汁盛满陶碗,一夜便可凝结成一个大坨子。碱坨子化开,便是碱水。粗碱可和面掺合以防面酸,粗的可以鞣皮。弄得好的话,不但渭水两岸的百姓可自给,连北方戎人部落也会来进货呢!」 「如此说来,这还是好事了!」姬胡睁大了眼睛:「天生硝碱,不费耕耘之力,大扫卖钱便是了,钱可换得百物哇!」 「我王有所不知也!」荣夷叹息一声道:「就成碱而言,这白茫茫滩地也分三六九等,并非处处都有碱花可扫。那边蓬蒿荒草丛生之地便没有碱花,渍水过甚也不会有碱花,惟有那浸透盐硝却又未渍出咸水,潮湿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碱花生出。如此这般,庶民也只能帮补生计,哪能大扫特扫做摇钱树一般?」 二百七十八 革新之臣 姬胡闻言动容:「枉孤生于镐京,却对此一无所知。卿本中原人士,却对王畿风土有如此深彻了解,岂非天意哉?」 「只需用心,此事不足为奇。」荣夷第一次在少年天子面前显示出了身为名士的洒脱与不羁:「夷十数年游走天下,洞察民生而知其利害关节,入镐京之前,亦有大半年奔走于渭水泾水之间。否则,何敢接下王城侍讲之职,卖弄于君王之侧?」 姬胡哈哈大笑:「先生真乃名士本色是也!」 荣夷深深一躬:「不过大王既说到扫碱一事,臣也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大王肯听否?」 「但讲无妨。」 「东海之滨的齐国,百余年来尽享鱼盐之利,庶民皆煮海为盐,天下盐硝半出东海。齐借以山海之便,坐享通商之利,富国强兵,渐成大国。既然我渭北亦出卤碱,产量虽不足以和齐国相比,但好歹也可供一方不是?若是王室能将渭北盐硝统收统销,积年累月,亦是一份不小的收益呀!」 其实自从看了荣夷上书之后,姬胡是日夜思索,如果真的改革官俸,那么这笔巨额的开支从哪里来凑?荣夷的建议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可最初的兴奋过后,他又有些犹疑起来:「这------会不会夺了渭北庶民的生计,他们生活在如此的恶地,谋生本就艰难,若是再把扫碱这条路给断了,孤怕会激起民变的。」 「我王如此体恤民情,实乃我大周万民之福。」荣夷微笑着一拱手:「臣所说的统购,乃是朝廷设立专门机构来从庶民手中统购,这样无论荒年丰年,扫碱之民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再由这个专门机构进行加工,以保证盐碱的品质,再销往丰镐两京,甚至组织商队销往漠北之地。如此,则可尽赚中间差价,保守算来,一年王室可收入上千斤金。」 「有这么多?」姬胡两眼放光,十分兴奋:「太好了,孤等不及了。快些回镐京去,我要和少父商量此事,马上实行。」 「大王,」荣夷上前一步挡住了兴奋的周厉王:「您觉得召国公会赞成此事吗?」 仿佛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姬胡兴奋的劲头顿时减了下去。不错,召伯虎会赞成吗?大概率怕是否定的。少父本是总揽全局的丞相,行事素来以稳健著称,除了安定大周内政,在邦交大争中鲜有大胆出新,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闭着眼也能想象出召公虎皱着眉头说出的一堆反对理由:「这主意虽好,但风险着实不小。行事的官吏若是从中谋利盘剥,那么渭北百姓便是苦上加苦,极易激起民变。且王畿宗亲贵族们的封地大多在渭南,若是渭北盐碱所出利大,必会引起这些人的争夺,不患寡而患不均,届时又会是一场风波。至于说组织商队前往漠北行销,更是刀尖上跳舞,且不说戎狄心意难测,一向与我周为敌,单是一个猃狁便是迈不过去的坎儿。若为通商之事,再次挑起两国刀兵之争,如此民将不堪其负,国不堪其累矣!」 想到此,姬胡不由得丧气,无奈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就只能捧着饭碗讨饭吃吗?」 「我王勿急。」荣夷不紧不慢劝道:「大王今年已十六,正是弱冠之龄,正当四处游历,了解我大周各地风土民情,武备军事,储备知识,蛰伏以待。等到大王二十及冠,正式亲政,方可厚积而薄发,大殿鸿图,来日方长,大王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他已初步摸准了自己这位帝王学生的心性,年少刚烈而雄心勃勃。对这样的少年君主,一个「虚」挂的王冠无疑是一种煎熬,这煎熬的时日越久,对于权力的渴望便愈加强烈,对于挡在他权力之路上的绊脚石便会愈加无情。荣夷是在赌,赌姬胡对权力的渴望最终能压倒与召公虎的师生情谊。他坚信自己最终能嬴,不是现在,而是 在不太遥远的将来------ 姬胡凝视着自己的新师傅,也在思忖着:王朝积弊重重,这是每一个人都清楚的事实。除非大刀阔斧地清除积弊,甩掉束缚住王朝手脚的那些羁绊,否则这个国家将在自我沉沦中衰亡而死。要做到这样的事,召伯虎这样的守成之臣能胜任吗?只有眼前的荣夷。出身卑微者,心里必然涌动着改变自己前途命运的强烈愿望,并会一往无前,排除万难地去实现它。这一点,是召伯虎万难做到的。 想到此处,姬胡打定了主意,突然握住荣夷的手,直视着他说道:「如卿所讲,待到孤亲政之后,也请先生不忘今日之诺,做个坚定的革新之臣。不畏艰险,排除万难,帮助孤中兴周室,成就万世功业!如何?」 「臣无他,唯不负我王厚望!」 荣夷长跪叩首,黝黑的脸膛上热汗直流,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哦?革新之臣?大王竟如此高看这个荣夷?」 周公府后园鱼池畔,听完密伯的禀奏,周公定又往鱼池里洒了一把饵料。顿时无数金的,红的,白的鲤鱼争相抢食,平静的水面激起波澜无数------ 密伯堆着笑脸恭维道:「还是公爷您高瞻远瞩,早就看出这个荣夷非池中物,着意结交与他。不然,一个小小的侍讲,小的打死也想不到如今竟是这般风光------」 大约饵料抢完了,池水又恢复了如常的平静。周公定冷哼一声:「结交?此人心机深沉,处事滑不溜手,不是谁想结交便能结交的。宋公子鲋祀,卫国的釐侯夫人,哪个不是对他客客气气,倚重信赖?可是他还不是说走就走?其心不可测矣!」 「那依公爷看,这个荣夷------不会把咱们当靶子吧?」自从井田侵地案之后,贵族们都有些风声鹤唳之感,难怪密伯会如此问。 「哼哼,这一回他举荐自己的徒弟任假副司马,又诱导大王提前亲政,你说他是把谁当靶子?」 密伯恍然大悟:「那不是------召------」 周公定摇了摇一根食指:「不可说,不可说也!」 冰雪消融,关中大地一派启耕备耕的繁忙景象。作为大疫之后的首次大朝会,今年的启耕大典尤其为天下所瞩目。究其原因,不仅是因为少年天子姬胡已及弱冠之年,亲政不远,更因为今年的大典周王将对来镐京朝拜之诸侯采用「九宾之礼」。这可是只有天子即位,或取得重大战事胜利后才会沿用的大礼节。 在那个久远的时代,时令对人世活动的节制无处不在。这种节制的最鲜明处,便是天下所形成的春秋出而夏冬眠的活动法则。东周后世的「春秋」之所以得名,正在于记录春秋两季发生的大事,实际便是记录了整个历史。 所谓冬窝藏,夏避暑,两季皆为息事之时,向无大事发生,国家大政亦然。古人之简约洒脱,与自然融为一体,可见一斑。 开春后因冰雪封关的函谷开关,列国诸侯的马队辚辚而来,镐京王城又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喧闹与繁华。 三月二十七日清晨卯时,镐京王宫钟声大起。 周王朝铺排出最大型的礼仪——九宾之礼,来彰显王朝历久弥新的深厚根基与治理天下之从容有度。九宾之礼,历来为周天子在春季大朝会接见天下诸侯的最高礼仪。 《周礼大行人》有云:「(天子)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以亲诸侯。」所谓九宾,是指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共九等宾客。其中,前四等宾客是诸侯,后五等宾客是有不等量封地的各种大臣朝官。 九宾之礼繁复纷杂,仅对不同宾客的作揖的方式,就有三种:天揖,时揖,士揖,非专职臣工长期演 练,不足以完满实现。负责总操持此次大礼的,并非主政之召公虎,而是周公定。 细细思来,倒也不足为奇。当年周公旦主持制定《周礼》,而召公奭则是《周礼》的坚定捍卫与贯彻执行者。周公定又主管过太庙主祭之事,操持九宾之礼最恰当不过。何况本来大朝会重用九宾之礼就是他提出的建议和主张。镐京刚经大疫,天下诸侯或惴惴不安,或心怀鬼胎,周王朝更应借此机会隆重地彰显威仪,显示天子王天下的宏阔气象,以震慑天下。 周公定准时抵达王都馆驿,郑重接出了以虞公为首的十余位四方诸侯。 五百人的马队簇拥着十余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出馆驿驶过长街之时,镐京民众无不肃然驻足,万岁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虞公亢奋得眉飞色舞,而处于八尺伞盖下的后车,代表宋厉公出使谒见的子弗父何却闭上了眼睛。 二百七十九 鲁纪联姻 轺车进入王城南门,召伯虎率领着一班职司邦交的行人署大吏,在白玉铺地的宽阔车马场彬彬有礼地迎接了诸侯们。 召伯虎虽年轻,当此重大日子,一向端穆的脸上也满是春阳和煦之风,对着诸侯们一一拱手略事寒暄,又一一伸手做请:「群臣已集于正殿,正欲一睹诸侯封君之风采。」 当轮到子弗父何时,召伯虎脸上才露出真意的关切与欣喜,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何兄,何时来的?便是没空来家里,也该打发人递个名刺才是。」 多年未见,子弗父何身板依旧挺拔,只是鬓角略添了几许斑白。召伯虎如此说,他顿觉有些愧然,拱手谢道:「本该登门拜望的,只是想着子穆兄政务繁忙,不忍添乱而已。大典过后,定当登门谢罪。」 「你我相交,何虚顾忌此等虚礼?请公子先行。」 子弗父何肃穆的脸上第一次悠然展开笑颜:「子穆兄糊涂了,该虞公先请的。」 依着九宾之礼,每迎每送都要三让三辞而后行。故此,这一行十余名诸侯,依次让来,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并非全然虚礼。诸侯们来到正殿前,按公侯伯子之爵位排成三排,对着巍巍如天下宫阙的镐京王宫正殿深深一躬,这才沿着丹墀鱼贯而上。 丹墀者,红漆所涂之殿前石阶也。在西周时代,物力维艰,殿前石阶本是青色石条铺就,未免太过于灰暗沉重,故此涂红以示吉庆。到了后世,国家富裕了,统一的大王朝皆用精心遴选的上等白玉来铺正殿石阶,若涂抹红漆,未免太过于暴殄天物。这才有了上等红毡铺上,比起红漆更显富丽堂皇。此风沿袭后世,才有红地毯的国礼。这是后话了。 诸侯们踏上丹墀之阶,虽是目不斜视,却也一眼扫清了殿前整个情形。王城护军清一色的红色衣甲青铜斧钺,肃立于丹墀两厢,如同红彤彤的胡杨树林,凛凛威势确是天下唯一。诸侯们各在国中整兵,自然能看出这些礼仪兵器都是货真价实的铜料,上得战场虽显笨拙,单人扑杀却堪称威力无穷。仅是那一口口三十六斤重,九尺九寸长的青铜大斧,任你锋利剑器,也难挡其猛砍横扫之力。 蓦然之间,诸侯们顿觉背上一阵寒意。 经过殿口平台代表天下九州的九只大鼎,是高阔各有两丈许的正殿正门。 此刻正门大开,一道三丈六尺宽的厚厚红毡直达大殿深处王台之前,红毡两厢是整肃而立的大周臣子。遥遥望去,黑红沉沉,深遂肃穆之象,不得不让人蓦然闪出「此真天子庙堂也」的感叹。 瞬息之间,大钟轰鸣九响,宏大祥和的乐声顿时弥漫了高阔雄峻的殿堂。乐声弥漫之中,殿中迭次飞出司仪大臣与传声吏员的一波波声浪:「天子临朝——天子临朝——」 接着又是一波波声浪奔涌而来:「诸侯觐见——诸侯觐见——」 诸侯们在殿口对着沉沉王台深深一躬,举步踏进了这座俯瞰天下的宫殿。 红毡甬道将及一半,诸侯们清楚地看见了周厉王姬胡正从一道横阔三丈六尺的红玉屏后大步走了出来——天平冠,大朝服,冠带整肃,步履从容。虽不过弱冠少年,但举手投足间雍容垂范,分明一派王者气象。 按常理规制,春季大朝会上,四方诸侯谒见完周天子之后,便会在内侍的指引下前往偏殿休憩一个时辰,等待午时的天子赐宴。 散朝已毕,偏殿大厅内,诸侯们或坐或立,相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也为自己解解乏。 「虞公,怎的我等在此处等候良久,亦不见周召二公前来招待一二?」有几人围着虞公问道。因新虢公守丧不便前来,宋公嘛------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已是数年不曾亲来朝见,本来不怎么出众的虞公反而成了众诸侯之首 。有什么事大家都会先问他。 「这个嘛,」虞公自然不想在众诸侯面前暴露出自己与王室关系平平的短处,含糊答道:「可能是天子另有吩咐吧!」 「你们发现没有?天子今日脸色不愉,是不是对我等的贡物不甚满意?」 「嗨!你们把堂堂周天子看成何等样人了?」虞公这下倒抓住了准头,满有把握地答曰:「你们且看看这大厅内的诸侯们,来了几个?不过三分之一耳。天子能高兴?」 有人张目看了看略显空荡的厅堂,点点头,忽地将矛头对准了随侯:「你看看你们江汉,就来了权罗邓还有你这么廖廖数人,天子这般九宾大礼三请四请的,怎么你们恁地不识抬举?」 随侯愤然,抖动着肥壮的身躯提高了调门:「这能怪我吗?楚国不用说了,那鄂侯驭方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二位麾下如今也聚集了不少小国。寡人能召集这么多人就算不错了!再说,这些事天子和召公心里没数吗?怎么会怪罪呢?」 众人想想也是,江汉情势如此,随侯这些年左支右绌的,当怪不到他头上。虞侯点点头,努嘴向侧边一指:「看来,只有问他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卫侯和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案后,一只手转着青铜爵杯,另一手托腮凝神,恍若神游太虚一般。有人一拍大腿道:「对呀,谁不知道他可是天子的发小,如今天子倚重的一文一武可都是他举荐的。」 说话时,众人一拥而上,将才及舞勺之年的卫和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小卫侯,你跟咱们说说,天子今儿个为什么不太高兴?」 卫和眨巴了几下眼睛,似乎对这几位远房叔伯舅公们搅扰自己的独处清静很是不满,没好气地说道:「为什么不高兴?你看看,我们中原诸侯有谁没来不就全明白了吗?」 打眼一看,虞公第一个明白过来,一拍额头:「哎呀!鲁侯怎么没来呀?」 可不是吗?鲁国可不比其他国家,乃是当年周公旦之封国。周公旦奉幼主成王即天子位,辅国数十年,平定三监之乱,堪称周王朝的定鼎之臣。当年周公旦得封国于鲁地,自己留任王朝卿士,派长子伯禽前往鲁地就国。正是因为如此,鲁国的治理在周公旦在世之时,完全且必然地随时禀报周公,待其具体指令而执行。 当年的周召二公皆以垂范天下而自命,自然会经常地发出遵循王道的政令,还曾经以严厉手段惩罚过不推行王道德政的国君。似这般实行九宾之礼的春季大朝会,鲁侯竟然不亲自前来谒见天子,实在是罕见之极的事情。 「不仅是鲁侯,你没看到齐侯纪侯也都没来吗?」卫和继续眨巴着少年人独有的闪亮大眼睛。 「他们,切,不来是正常的,来了才稀奇呢!」虞公满不在乎地答曰。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鲁齐之间,已是剑拔弩张,边境地带屡屡冲突,眼看就要打仗了。」 「啊?这是为什么呀?」众诸侯十分惊讶,在天下人的认知里,鲁齐两国一为周公封国,一为姜太公封国,世代交好,屡屡联姻,怎么会弄得兵戎相见呢? 「为什么?」卫和轻蔑地一笑:「还不是因为纪侯准备迎娶鲁侯之幼女为正夫人,惹恼了齐侯吕不山。他可是立誓要灭纪国之人,鲁侯意欲与纪国结婚姻之好,便是在打他的脸,他怎么肯?」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众人恍然大悟。难怪天子不悦,这可真是------一言难尽。 周王大殿寝宫内,头上的天平冠刚一被内侍贾摘下,姬胡便压抑不住内心的烦躁之意,一把将那冠掷于案几上,喝道:「仲姬还尸骨未寒,他就这般急切地要迎娶新夫人了?置我周室于何地?」 周召二公面面相觑,相互递着眼神。 周公的意思是:您可是首辅,又是天子师傅,你不上去劝谁来?召伯虎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劝道:「大王请节哀,那纪侯与王姬订亲之时本已是弱冠之年,如今年近三十,的确也该娶亲了。虽是快了些,但也是人之常情,请大王宽宥。」 「宽宥宽宥!少父您就是太宽待这些人了,所以才纵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个上蹿下跳,不知所谓!」 召伯虎闻言大惊,跪下请罪道:「是臣辖下不严,请大王治罪!」 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姬胡这才深悔自己说话太重,赶紧上前扶起他,轻声抚慰道:「是孤一时失言,少父莫要放在心上。为今之计,咱们君臣三人还是商议一下,这鲁齐两国如今这般剑拔弩张,中原战火一触即发,该当如何平复?」 鲁国毕竟是周公封国,周公定既然承袭了周公的世袭爵位,到了这时候不说话怕是不行了。他一拱手道:「禀大王,依老臣看纪侯此举也不仅为了娶亲而已,其真正目的在于联络鲁国以共抗齐国。」 二百八十 镐池春月 「自齐哀侯被先纪侯谮言烹杀,齐国已视纪为世代血仇之国,纪国上下为之不安,急于寻找盟友以抗衡齐国。 之前,吕不山刚刚即位,君位不稳,顾不上对外之事。而这两年,吕不山清除政敌,整顿朝政,目下齐国已渐渐趋稳。纪侯日夜不安,这才有了与鲁国联姻之想。」 「既如此,」召伯虎突然接过话茬:「那就请周公前往中原走一遭,调停这齐鲁纪三国之纠葛,还中原一片安宁。如何?」 「这------」周公定本想推脱,可这事非比寻常,鲁国乃是先祖封国,渊源太深。若自己推脱,那就太说不过去了。他思忖自己在鲁国君臣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咬咬牙应道:「既如此,臣明日便启程出关,勉力一试。」 暮色时分,镐京西城门隆隆关闭,略显狭窄的护城河上的铁索吊桥也被哗啷啷拉上。镐京王城没有了内外相连的灯火河流,只有城头的军灯闪烁在茫茫平原,恍若夜空中稀疏的星星。 一黑一白两匹快马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此时正立于城外土峦上回望着城头那几点闪烁的军灯,踟躇不去。 「子穆兄,咱们要去哪儿?城门已关,你莫不是打算在外头浪荡一整夜不成?」黑马上的姬多友打趣着。 召伯虎也不遑多让,瞟了他一眼:「怎么?你这样一个浪荡子,还怕回去挨谁的骂不成?」 「哈哈哈,我怕什么?我多友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倒是你呀!国事家事一大堆。」 「纵有再多国事家事,今夜也且放一放,专一为你小子饯行也!」 召伯虎说完一扬鞭,白马嘶鸣一声,向着镐水河畔疾驰而去,黑马在后紧紧跟随------ 不一会儿,到了镐水岸边,早有一艘黑帆小船候在那里了,一前一后两盏风灯在夜风中摇曳。 「子良将军,当心!」上船时,船老大十分稔熟地过来搀扶。多友一愣:「密叔,是你?」 密叔一身衰衣,可不是船老大的打扮吗?姬多友更加迷惑了,转头问道:「子穆,你这么神神叨叨的,究竟要干什么?」 「带你去见个老朋友,总不会把你卖了!」召伯虎轻笑着当胸捶了他一拳。 黑帆小船悠然荡去,行不一两里,便进入一片开阔的水面。这里,便是镐池了。这是处于镐京与镐水之间的一片人工开凿湖面,堪称王城外的一颗明珠。池中活水流动,碧绿汪洋。到了夏天,岸边垂柳成行,时有大石亭面水临风,实在是比贵戚们以大冰镇暑的府邸还要清爽许多。因而,也是镐京臣民夏日最佳纳凉之处。为此,夏天镐京的西城门都要晚两个半时辰闭门。 此时已入夜,镐池上漂荡着一艘高桅白帆大船,从头到尾点着八盏风灯,分外显眼。黑帆小船渐渐靠近,船头便是一长两短三声清亮的牛角号声。黑帆小船飞快地靠上了高桅大船。 一个高瘦伟岸的身影站在船头拱手迎宾:「贵客大宾驾临乎,四海同心!」 「方木头?原来是你!」姬多友脱口而出。 召伯虎皱着眉头有些不悦:「子良,子何公子年岁长你许多,又是宋国大宾,怎可如此称呼?太失礼了!」 「无妨无妨,」子弗父何微笑着摆摆手:「这许多年不曾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乍一听到,只觉亲切非常,无妨无妨!」他转身请让:「来,请船舱就坐。」 此刻,一轮圆月正牢牢镶嵌在夜空中,那皎洁明亮的光芒使满天繁星为之失色,就连漆黑如墨的夜空也让它熏染成半透明的灰色,如凝胶一般。试问天下还有比它更大更圆的白玉盘吗? 当然有的,在凉风习习,微澜轻漾的水面上,还有另一轮明月在轻轻为颤动,与它天上的同伴相比 ,少了一份张扬,多了一份羞涩。站在船舷远远望去,池畔树影婆娑,月影轻摇,花香袭人,微凉沁衫,好一幅镐池春月图啊! 「如此美景,似乎缺了点什么?」召伯虎轻叹道。 「是不是这个?」子弗父何从袖中掏出一物晃了晃,多友眼尖,马上喊了出来:「骨箫!」 召伯虎也来了兴致:「早听闻子何兄夫妇皆精通音律之道,今日良辰美景,虎洗耳恭听子何兄佳乐!」 「就是就是!方木头,可别摆架子了,这可是在为我饯行,可不能扫兴啊!」姬多友也不停催促着。 子弗父何微微一笑,轻轻将箫口置于唇畔。骨箫为兽骨所制,虽不似后世的洞箫那般低沉,但轻按慢捻,也是别有洞天的。夜色渐深,苍穹如墨,骨箫宛转之乐音伴着池水的低咽,在这静谧的夜里听来越发令人心揪。 召伯虎听得兴起,站起和歌:「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逐如许。」 浑厚的嗓音虽不如女子歌来轻灵动人,但却饱含一份沧桑抑郁之感。不知为什么,明明子弗父何吹的是骨箫,但在姬多友听来却是来自江汉鄂国的埙之声------恍忽间,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数年以前的那个月夜,围坐在篝火边听着那位清丽少女如泣如诉的埙乐之声------ 「子良,发什么愣呢?密叔的酒菜已备好,快开动啊!」 也不知愣怔了多久,忽地被召伯虎摇醒。睁目一看,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席案上已是一案美酒佳肴,当真是撩人胃口。多友一耸鼻:「这味儿很是特异,似酸似甜还夹带着异样的肉香,闻所未闻也!」 召伯虎与子弗父何相视而笑:「满案佳品,子良独赏老商汤,端的是个会吃之人。」 「老商汤?」多友看了子弗父何一眼,思忖道:「莫不是此汤与殷商有何关联?难道是殷商宫廷所创,之后流播于民间的美味儿?」 弗父何莞尔:「殷纣王别无所能,惟独对食,色二字天赋异禀,日日美酒,夜夜佳丽,一朝亡国,便留下了这酒后汤,殷商遗民呼为「老商汤」了。」 多友打趣召伯虎:「如此说来,此乃亡国汤了,你们——」他口中称「你们」,手指却点着召伯虎:「也不怕晦气?」 弗父何面皮一紧,召伯虎却哈哈大笑:「怕什么!咱们晦气均沾。」说着便打开了案中那只丝绵套包裹着的小铜鼎:「来,都尝尝。这可是子何兄亲自下厨督炖的,可费了老鼻子劲儿。」 姬多友看到鼎中雪白碧绿金黄的一汪,便拿起细木长勺,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入喉,冰凉酸甜又肥厚,肚腹立时一阵咕噜噜大响,不禁赞叹一声:「好个老商汤,真是妙不可言也!」 说完便一碗又一碗地呼噜噜大喝,片刻之间,一鼎竟是空空如也。 「没有了,再上!」多友向密叔一伸勺子喊道。 召伯虎笑不可遏:「子良啊,老商汤三日治一鼎,现做只怕来不及了。」 姬多友咂巴着嘴问道:「三日一鼎,这么费劲的么?」 子弗父何掰着指头解释道:「你且听来。精米三合,芋子一升,干红枣一合,竹笋一支,小鸭六只,逢泽麋鹿八两,姜十两,鲜葱十两,苦酒五合,井盐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叶,如此齐备,先分制成素汤羹与肉汤羹,再合在一起,以极文木炭火煨六个时辰,再入冰窖冷藏六个时辰,方可得一斗老汤。一斗两鼎,全在这里了。」 「我的妈呀,这么麻烦,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姬多友一吐舌头。 召伯虎朗声一笑,离席走了过来 ,将自己的小铜鼎拿了过来:「来来来,我这里还剩得一点汤底,且留给你喝。」 弗父何吃笑,也将自己的半鼎汤递了过来。姬多友如风卷残云般呼呼喝了个精光,咂着碗底汤汁忽醒悟过来:「不对呀,这不是醒酒汤么?酒还没喝呢,你二人把我的肚子灌了个汤饱,还教我如何饮酒呢?说,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又如何?」召伯虎难得笑得如此爽朗:「你后日启程,醉酒三日胃翻腾,还是不要喝酒的好。」 「子穆你可变女干滑了!」姬多友虽说心中感动,可嘴上却寸步不让。不想弗父何插问道:「怎么?子良兄这便要前往成周八师了吗?」 「是啊,终是要走了,晚走不如早走。」多友饮了一爵兰陵酒,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若论镐京城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那除了召伯虎这个挚友便不再有他了,与其留下来给他添麻烦,不如早早走了的好。山高水长,终有再次相逢之期。 「怎的竟如此匆忙?」弗父何随口问道。 多友苦笑着摇摇头:「大王连继任者都已选好,我已成多余之人,何苦再留下来碍眼呢?」 二百八十一 饯别 「莫要如此灰心,成周八师拱卫东都与中原,干系重大,非腹心之人不可用。子良莫要多心了。」召伯虎这样劝着。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周公定前两日已离开镐京前往曲阜调停去了,可他并没觉得心里轻松多少。三王子的新嬷嬷,身边的年轻舍人伯颜,特别是姬胡新倚重的侍讲荣夷------林林总总,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精心织就的蛛网当中,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又看不见摸不着。是谁?是谁织就的这张网?是周公定?还是那个神机莫测的荣夷? 眼见席间的氛围陷入凝滞,身为主人的弗父何坐不住了,岔开话题道:「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子良兄不如不要上岸了,待天明与我同舟直入渭水,径沿大河前往雒邑,如何?」 多友一愣:「怎么?子何兄明日便要启程了么?」 弗父何朗声大笑,满面都是即将归家的喜悦之情:「对呀,我的全部行李家当都已搬上船,子良需要天亮回府收拾行装么?」 「嗨——」姬多友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我哪里有什么行装?就一匹马在岸上放着,反正也不打算骑了,就烦请子穆带回去吧。天大地大,身无牵挂,说走就走。行,待天亮送子穆上岸,我便借子何兄的兰舟顺风而下了!」 「怎么?你们两个这就要走了么?」召伯虎显然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喃喃念叨着。 「子穆,」多友少见地正色道:「我知你心意,可是多一日少一日又有什么关系,挚友相交本不在相聚时日之长短。何需悻悻?」 「唉!羡慕你这般来去无牵挂,不似我,动一动脚都难。」召伯虎想起家中病妻,没来由地有些灰心。 多友逗他:「妒忌我?记住,你还欠我一个老婆呢!」 「说起这事,」召伯虎一拍额头:「我这还真没顾得上,烦请子何兄在中原物色一番。定要给子良娶得一位秀外慧中,通明晓义的上佳丽人才可!」 「不必了,现成就有!」弗父何抿嘴一笑,斜瞄了一眼姬多友:「只是不知子良肯否做小伏低,叫我一声岳父?」 「什么?」召伯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招子良为婿?」 姬多友也瞪大了眼睛,不过一句戏言,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该怎么收场?弗父何正色道:「我前头夫人所生长女,年将及笄,姿容尚可,性情和顺,正堪匹配。若子良有意,咱们便交换信物了。」 说完,便解下腰间玉带钩郑重捧上,多友也傻眼了。召伯虎赶紧拉拉他的袖子:「你愣什么?快接呀!」 多友看着那玉带钩,眼前瞬间晃过丽隗,鄂姞,甚至是叔妘的一张张俏脸,此生负佳人甚多,本以为该孤独终老的,不想却------也罢,他不忍拂了弗父何与挚友的面子,反正终要娶妻的,或许这便是缘份呢!咬咬牙接过那玉带钩。 「好了,好了!」召伯虎拊掌大笑:「不想你们竟还有这翁婿的缘份?子良,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赠表记呀!」 多友露出苦笑,他能有什么?背上的大黄弓「金仆姑」,身旁的天月剑,都是防身之器,不可赠人的。眼见他面露难色,召伯虎解围道:「表记么?不过留下证物而已,口说无凭之意。既然子良拿不出来,可否由我代为馈赠?」 弗父何笑言:「并无不可!」 得到了首肯,召伯虎马上取下腰间长剑。此剑剑鞘为青铜包裹牛皮,三分宽的剑格与六寸长的剑柄皆是青铜连铸而成,剑身连鞘阔约四寸,长约四尺,重约十斤,除了剑格两面镶嵌的两条晶莹黑玉,通体简洁干净,威猛肃穆之气非同寻常。 弗父何搭上剑格一抖腕,只听锵然一阵金铁之鸣,一道青光闪烁,船舱铜灯立即昏暗下来。zbr> 「 好剑!」弗父何与多友齐声赞道。 「可当得聘礼?」召伯虎故意问道。 「当得当得。」弗父何呵呵笑着:「这次镐京之行,我可是赚了,既得了个叱咤风云的战神女婿,还得了一把难得的好剑。可惜某乃文士,此剑于我如明珠置于暗格,待小女出阁,自会拿来添妆。子良可别把脖子望酸了!」 三人相视大笑,笑声在夜色中随着湖水波声飘荡了很远很远------ 次日清晨,镐池两岸绿野无垠,城南十里杨柳清风,一通饯行酒在池畔饮得感慨唏嘘不胜依依。 送别两位好友离京,召伯虎最是心绪翻滚,与多友不停举爵痛饮,眼见红日高升当上船了,便是一声长叹:「你二人一去,吾又当孤立于京都,迎风而叹矣!」 多友也是眼圈泛红,可弗父何却哈哈大笑:「时也势也,我等同为大丈夫,自要在天地间干出一番事业来,前不愧祖先,后不疚儿孙,何能囿于方寸之地?此乃天地大道,召兄何须伤感?」 召伯虎更咽着只是连连点头:「你二人方得婚姻之系,相聚有期。可是我------子良将去,我心空空也!」 多友不禁一声叹息:「子穆呵,镐京城中如此情势,我留在此处又有何用?情谊只在心中有,又何需常伴左右?」 众人良久默然。周厉王如今身边最亲近者如内侍贾,祁仲,荣夷似乎都在排挤着姬多友,他留于京中的确是弊多益少,这是谁都明白的事。 一位家臣走出船舱望了望时辰,弗父何会意道:「再不启程,你二人便要没完没了了。」一挥袖,一侧身隔开多友与召伯虎:」召兄,放小婿上路也!」 召伯虎连忙大步上前拉住多友:「子何兄且慢,我有一物要交予子良。」 说罢一招手,早有一旁牵马的密叔捧上了两只撑得胀鼓鼓的雪白丝袋。姬多友目光一闪,掂了掂份量,立刻往召伯虎怀里一塞:「子穆,你再多事我要生气了。」 召伯虎迎着他的目光坦诚地笑了:「不过二百金之数,当得什么?便是圣贤也须衣食住行,方能心忧天下。你如今两手空空去往成周那个流金淌银之地,还得娶妻成家,哪里不需钱财?若不在此时帮衬,要我何用?」 姬多友觉得他说的实在,慨然接过:「好,子穆这二百金,我便受了!」 看着那艘高桅白帆大船渐渐荡入镐水,望着渭水的方向飘然而去,召伯虎与密叔大步登上山岗,竟是痴痴地凝望了大半个时辰。 回到西城门外,已是巳时了,正是城门内外车马人流出入的高峰时刻。 一队人马恰在此时疾奔出城,几十个侍卫家仆模样的人物簇拥着当头一位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扬鞭催马急冲冲往吊桥上冲。镐京城内是严禁纵马驰聘的,这些人仿佛是憋坏了,一上吊桥便按捺不住抽动手中皮鞭。 一时间,进城出城的,还在吊桥上挑担的,纷纷避让,怨声载道:「这是谁家的公子哥儿?怎的这般张狂?」 一时间妇孺哭泣,人仰马翻,却也阻住了这一行人的去路。 只见那身着大红锦衣的公子扬着马鞭,指着地上七歪八倒的那几个人破口大骂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敢挡本侯的路,便是一脚踩死了你们,也如踩死几只蚂蚱一般!」 马腿旁一名汉子扶起自己被撞得满头是血的老母,怒道:「这可是天子脚下,你们没有王法了吗?」 大红锦衣男子一鞭子打下去,汉子便一脸血痕,低头护住自己的老母。红衣男子更起劲地骂道:「爷是谁?爷是辅政召公的亲弟弟!大王册封的燕侯是也!爷就是王法,还不滚开!」 那汉子被鞭子抽出了倔劲儿,上前一把抱住召仲豹的大腿死 活不肯松手,召仲豹为了脱身,一鞭子一鞭子地抽下去------ 忽地他的鞭子被定住了,手腕被一只更有力的胳膊给紧紧攥住,不得动弹。召仲豹又气又急,回首一看,更是怒向胆边生:「好你个密叔,你不过是我家一个家臣,竟敢来拦我?惹急了爷,把你兄弟俩都逐出府去,看你怎么办?」 密叔也不松手,只冷冷回一句:「侯爷,老奴是奉国公爷之命行事。请二爷见谅!」 「你少拿兄长来压我!他又不在这里!」 召仲豹却说不下去了,因为顺着密叔手指的方向,他分明看到兄长召伯虎正站在吊桥那头,一脸铁青,顿时腿肚子发颤。 虽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但召伯虎与召仲豹二人除了长相之外,毫无相似之处。召伯虎端方持重,自敛克制;而召仲豹行事则乖张任性得多。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父母打小便知这个次子行将前往那冰天雪地的恶燕之地度过一生,不免心生愧意,万事纵容了他些,才致于斯。 可不管怎样,先父在世之时,召仲豹尚敢在老父面前嘻笑几句,但在长兄面前,他只能老实地垂手而立,连眉梢都不敢多动一下。 二百八十二 长兄如父 现下大庭广众之下,被长兄抓了包,这下不死也得脱层皮了。召仲豹淌着汗下了马,踌躇着蹭到了长兄面前,垂头丧气,躬身屈膝,站不敢站直,跪也不敢跪,别提多难受了。 召伯虎也不理会他,跟密叔打了个眼色:“对受伤之百姓善加抚恤,你亲送他们前往城中靠得住的医馆医治,所有费用都由相府承担。” “诺!” “谢相爷!”吊桥两侧响起一片欢和之声。 “你,”召伯虎转身直对着弟弟:“大朝会早已结束,连宋公子弗父何都归国了,你还想着出城狩猎?竟还如此这般纵马凌虐百姓,仗的是谁的势?嗯?” 这一个“嗯”字问出声,音调是往上高高吊起的,召仲豹再也撑持不住,跪下求饶道:“兄长,是小弟的错,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去收拾行装,马上归国。”看书喇 “慢着,”召伯虎指着正跟着密叔进城去的受伤百姓说道:“你先把自己造下的烂摊子收拾好再说。” 召仲豹会意:“兄长,小弟明白了。我这就跟密叔一起带他们去医馆,费用都在我帐上。” 他拔腿正要走,召伯虎又叫住他:“医馆的事处理完了之后,回相府领受五鞭子,明日一早出城归国。罚你三年不许归京!” “这------”召仲豹猛一抬头,眼中已是噙泪。三年不许回镐京?还得在满府上上下下的睽视下挨五皮鞭,怎么说自己也是堂堂的燕侯啊------这也太------ “再支应一句,便罚十鞭子。”召伯虎恨恨扔下一句话。 召公府后堂,召仲豹赤裸着上身,趴在长条几上,硬生生挨下了这五皮鞭。他娇生惯养了小半辈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哭爹叫娘杀猪似的,那叫声连前院的门客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看着弟弟白嫩的后背上那触目惊心的五条血痕,召伯虎这才轻叹一口气,吩咐叫抬回房里,请府医上药。 “相爷,”密叔收起皮鞭,有些不忍心:“二爷受了鞭责,也知改过,能不能留在府里将养些日子,待伤好全了再回燕国?” “不行,”召伯虎斩钉截铁地答道:“可以请府医跟着一起上路,这一回凌虐百姓轻轻饶过他,那下一回他胆子必会益发大,岂不要弑君作乱?我执掌治国法度,自己的弟弟更要严加管教,才不落人口实。” 召仲豹的软辇还未走远,将这番话听了个真切。打出生以来,他还从未受过如此的羞辱与责打,且在自己的家奴面前,他们虽说不敢议论,但那打探的眼神也足以叫人羞愤欲死。行了!镐京呆不下去了,这个兄长咱要不起,只恨他为什么偏偏比自己早出生几年? 一众人等散去,召伯虎心烦意乱,只在小院子里转悠,想平复一下心绪,再回大书房处置公务。 正值盛春时节,四周翠绿如茵,院中老树也长出了新的枝丫,正向阳光伸出纤细而俏皮的胳膊。而清澈明亮的阳光似是给这座上百年的国公府裱上一圈古朴的边纹,远近皆可入景。 “夫君,”召伯虎惊而转身:“夫人,你怎么又不好好呆在屋里,好容易咳嗽止了,定要好生保养着些!” 一面说,一面将召己扶上古树下常置着的卧榻上。召己淡淡道:“入春气暖,这咳自就止了,有什么稀奇的?倒是二弟的事,夫君你切莫责之过甚!” 一提起这个,召伯虎气不打一处来:“夫人你是没看到他在城门耀武扬威的那副德行,真是败坏了我召氏几辈子流传的名声!再不狠狠教训他,怎么得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召己嗔怪道:“召氏已传百余年,族人无数。所谓家有千口,掌事一人,夫君您一身不仅是大周王朝的主心骨,也是召氏一族的核心。若是兄弟生隙,传了出去,为有心人所用,将来必定祸起萧墙。所以二弟那里,夫君还是要善加安抚才是啊------” “夫人所说不无道理,为夫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召伯虎喟然长叹道:“只是这个仲豹着实太令人生气。燕乃先祖之封国,他不好好守着,反而心心念念着要回镐京。每回大朝会他不在府里呆个半年时间,身为一国封君,不治国,不理政,只成天在镐京城里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像什么样子?” 说到这个,召己忽然面露愧疚之情:“说起来也不能怪二弟,都是妾不好,年前本该派人前往邢国议成亲日子了,不料诸事烦扰,妾又一直抱病,耽误了二弟的婚事。婆母过世,二弟的婚事本该由我这个做嫂子的操持,若是早日迎娶了那邢嬴公主,二弟也会在燕国呆得安心了。” “这怎能怪你?我这个做兄长的不也没顾上么?”说到此处,想起方才弟弟背上那鲜红的五道血痕,召伯虎忽地有些坐不住了:“也罢,我且去看看他吧!” “这就对了,长兄如父,亲兄弟有什么说不开的?”召己憔悴的脸庞上难得地露出笑容。 召伯虎还没进屋呢,就听见屋里传出召仲豹换药时发出的狼嚎般的“哎哟”声——刷地一下沉了脸,“真有那么疼吗?那你扬起鞭子抽到百姓身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别人疼不疼呢?” 一见兄长进来,召仲豹马上噤了声,目中露出惧意,嗫嚅着:“我跟他们哪里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爹生娘养的吗?你就比别人高贵许多不成?”召伯虎习惯地提高了调门。府医低着头,用一块干毛巾搭在了召仲豹的背上,躬身施了个礼,识趣地退出屋了。 召伯虎默默立于榻前,轻声道:“我知你有许多不服?两兄弟没有隔夜仇,你有任何不满便直言,今天我们把话说了开去,以后就可翻过这一篇了。” “兄弟?”召仲豹差点跳了起来,又“咝”地一声趴了下去,恨恨道:“你当我是亲兄弟吗?怕是只有姬多友才是你兄弟吧?不对,是比兄弟更亲的。为了他忙前忙后,又是送行又是送金,你何曾这般对过我?一见面就横眉冷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呢!” “你胡说些什么?”召伯虎怒喝道:“你自己一付纨绔模样,还要拉上多友作比?我告诉你,身为男儿,成人前靠出身,成人后靠自己的本事。你如今早已不是父母膝下的稚子了,马上就要娶妻生子的人了,你得独个儿撑持起一个封国。可你呢?成日里只会奔走狩猎,流连女闾,哪有个一国之君的样子?燕国虽僻冷,却是我召氏祖传之封国,你不勤练本领,修习文武之道,如何守国?”看书溂 他越说越气,愤而踱了几步,指着榻上的仲豹责道:“你怪我把多友当兄弟,你怎么不反省反省自己呢?我与多友一文一武,都是靠自己的本事立足于世,他现今的一切都是凭他自己的本事打出来的。你呢?你有什么是凭你自己本事得来的?” 召仲豹肉体上挨了这几鞭子,又劈头盖脸地遭到了兄长这一通责骂,顿时气性上来了,一把扯掉背上的干汗巾,挣扎着站了起来:“好好好,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顺眼。我这就回燕国去,行吗?以后,这镐京我再也不来了,我就冻死在燕国好了,你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来人,套车——,爷我现在就回燕城去!”他一面说,一面冲着屋外的随从们喊着。 屋外人呼马叫,喧闹声声,召伯虎疲累不已,颓然坐于卧榻上,拿着那条大汗巾发愣,为什么会话赶话讲到这个份儿上?他也想不明白。 说起古代人的交通,受影视剧的影响,很多人不约而同会认为是马车。其实大谬矣!在古代,马可是高贵的奢侈品,拥有它的家庭非富即贵。马,相当于今天的劳斯莱斯,不是寻常人等能拥有的。 所谓舟车劳顿,舟在车前,船才是古人最常见与通用的交通工具。盖因为船乘坐便捷舒适,普通人可以花三两小钱共乘摆渡,富贵人家可以独租一舟,可伸可缩,可富可贱。且乘船舒适,顺流而下,扶舷望景,咏叹一番,好不惬意。 尤其是对于周公定这样的高等级贵族,到中原出趟远门,身边的行李箱笼,侍婢仆从少说也得几十人,哪有那么多马车拉这许多人?租个两三艘大船,从沣水直下渭水,再径入黄河,就全都齐活了。 对于这次任务,周公定原本的设想很是轻松。他认为此事的症结在于纪齐两国的联姻引起了齐侯吕不山的愤恨,只消说服鲁侯取消这门亲事不就结了。鲁国毕竟是周氏的封国,论起族谱来,现在的鲁侯姬濞还得叫他一声叔叔,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的。 主意打定,他决定先去鲁国故城,若事情顺利,其他两国也不必奔波了,事情便轻轻巧巧地解决了。 二百八十三 周公遇挫 可惜他想得挺好,现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下船换乘之后,周公定的马队浩浩荡荡进入曲阜故城,先是硬生生在驿馆被冷落三日,非但无法见到鲁侯,连领政大臣也是闭门谢客。直到第四日的午后,鲁侯姬濞才召见了在宫城外焦灼守候的姬定。 及至周公定将此行的意愿明白说完,鲁侯濞却始终阴阴笑着不说话。周公定按捺住怒气问道:“鲁侯究竟是何意?难道非要与纪侯结这门亲不可吗?” 鲁侯濞呵呵一笑:“公叔有所不知,寡人那幼女自幼娇养于深宫,是非做嫡夫人不可的。这中原之中,可匹配之郎君甚少,何况如今大定小定已下,连婚期都已定了,便在今年秋八月,箭已上弦,岂可一言而改之?” 周公定冷冰冰一句:“我就不信了,中原人才济济,正值盛年的世子诸侯无数,除了纪侯便没有别人了不成?” “公叔有所不知,所谓同姓不婚,中原诸侯国虽多,可非姬姓者也就是那么几个,如妫姓,嬴姓,姜姓。着实可选者寥寥,还望公叔见谅!” 提及姜姓,周公定立刻想到了突破口,厉声正色道:“纪齐两国已成血仇,互相攻讦不断,你这么做是火上浇油,那吕不山岂肯罢休?若是战端开启,干戈不断,中原乱成一团粥,你姬濞可负得起这个责吗?” 不提齐国还好,一提吕不山,鲁侯濞的火也上来了,霍然站起道:“那又如何?那吕不山仗着已坐稳了君位,这一年来屡屡在边界挑事,意图向外扩张,根本不顾及与我鲁国的世代姻好关系。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公叔无需再多言了!寡人幼女将为纪侯嫡夫人,此事已板上钉钉,再无可商议余地。”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转过屏风时,忽地转过身,悠悠说道:“公叔与其来劝寡人,不如去临淄劝劝那齐侯吕不山。依着公叔与吕氏的姻亲关系,齐侯或可卖公叔一个面子,亦未可知也。” 周公定眼见鲁侯濞的坚定态度,只得愤然出殿。此后姬定留于曲阜故城三五日,鲁国君臣硬是多方回避,任谁也不见他。这一通周旋下来,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鲁纪联姻已成定局,再难更改。他也明白这件事背后,是齐国的咄咄逼人使得这两国不得不抱起团来取暖------ 周公定在驿馆思忖良久,又与家臣梅叔商议之后,得出结论:再去纪国游说已是毫无意义,为今之计,只有前往齐都临淄,劝说齐侯吕不山接受鲁纪联姻的事实,安抚于他。 前往临淄的路上,周公定不再像来时那般乐观了。直觉告诉他,说服吕不山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唉!这回来中原真是趟苦差事,他恨死了召公虎,把这么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他。 周公定是来过齐国数次的,可这一次来到新都临淄,却令他耳目为之一新。 新营造的临淄城地处平原,水路宽阔,官道交织,车马舟步样样快捷,衣食住行件件方便。辐辏云集人物汇聚,蓬蓬勃勃已然成为枢纽之地。人民多富足,街市之上时有人或鼓瑟吹竽,或击筑弹琴,斗鸡走狗者亦是无算。 宽阔的官道上,车彀互击,人流摩肩接踵,举袂成幕,挥汗如雨,志气高昂,体现出一个因享鱼盐之利而富民强国的蓬勃景象。 周公定边看边在心里赞叹,想不到吕不山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就这么几年功夫,不但平定了胡侯诸子之乱,还把国家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难怪他心有不甘,意图向外扩张,实在是实力使然。也难怪鲁纪两国惴惴不安,搁自己身上,也必定是夜不成寐。想到这里,心中好容易积攒起的一点信心瞬间又化为乌有。 果然,在富丽堂皇的齐宫大殿之上,当周公定心情忐忑地说出来意之后,齐侯吕不山十分委婉而又坚定地拒绝了他的调停之请。当然,话还是说得很动听的:“国公远涉而来,此情不山心领了。然纪侯谮杀我兄长,寡人即位之初便立下重誓,此生视纪国为仇,若寡人不能灭之,寡人后世之子孙亦当牢记此仇,以灭纪国为己任。齐与纪,虽同出姜姓太公血脉,然落到此种田地,皆是纪国之过也。决无和好之可能。” 说到这里,吕不山特意停了一下,缓和了语气道:“至于鲁国嘛,本与我齐国世为姻好,寡人也不想闹得太僵。便看在国公的面子上,自会弹压边界屯兵,只要鲁国那边不越境,寡人可保边界无事。可好?” 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周公定除了点头称谢还能说什么呢? 出了临淄,周公定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归途。这一路之上,心情抑郁,想起年轻时身为王使前往中原诸国时的风光,再看看如今却这般不受待见,失魂落魄如丧家犬,那是何等样的反差?他不明白,究竟是因为周室衰落,还是因为这些诸侯看不起他周公定呢?攸忽几十年而过,世事竟变化如此之快吗? 来是盛春,归时已有些初夏的味道了。近日暴雨频仍,大河水位突涨,呈波浪肆虐之势,继续行船恐有危险。在梅叔的建议下,周公定决意在洛邑码头靠岸,避过这波洪涛再行出发不迟。 洛邑乃周王朝的东都,繁华喧盛非他处可比。两侧舟船云集樯桅如林,四片码头排开两岸,上下连绵二十余里,仿佛整个原野都成了茫茫水城。轻舟东来,遥遥便闻卸货号子声靠岸离岸呼喝声,渡客相互召唤声,桥上桥下车马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热气腾腾的一片大市,虽是落日时分,却丝毫不觉萧瑟之意。 周公定的心境被洛邑的繁华温暖了一些,下舟登岸换上马车,辚辚往上舍的方向行去。这是作为王朝副都的标准配置,专一安置来往的诸侯世子等上宾。 明月当头,沿着一座大湖的东岸蜿蜒前行,进了胡杨林深处,点点风灯闪烁在一片金红色的朦胧之中,黝黑的屋脊若隐若现,铁马叮咚落叶婆娑,座座庭院如海市蜃楼一般。 梅叔见主子一路郁郁,想找点话题,讨好道:“这上宾馆清幽隐秘,公爷可在此多盘桓几日,整整心绪。” “但愿如此吧!”周公定一脸倦意。 上宾馆是大庄园套小庭院,一道低矮的白石墙曲曲折折圈进了一大片胡杨林,进得大门是若干条通幽曲径,不经门吏引导,等闲人根本找不见任何庭院。 门吏领着周公定一行匆匆绕进了东北角一座庭院。这一溜庭院都是竹篱做墙圆木为门,古朴得如山居一般,周公定这才绽开一丝笑容难得地赞了一句:“此处甚好!” 周公定这一路车马颠簸,倒也真是汗湿重衣身心疲累了,洗沐一番之后便上了床榻,昏昏沉沉正待入睡,忽听西邻庭院中传出声声暴吼:“------怎么没有冰?------滚出去------”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听来还略有些耳熟,周公定心中一动,披衣起床望邻院走去。 透过竹篱缝隙望向隔壁,只见院中风灯穿梭脚步杂沓,一名散发锦袍的青年男子敞开着衣襟,正在指骂跪了一地的仆役:“寡人是在这里养伤不明白吗?这么热的天,连冰都没有,叫寡人怎么睡?” 一名仆役叩头不止:“君上请息怒,已经去和上舍丞讨要过了,他说时令尚未入暑,馆驿中尚无备冰。请君上海涵!” 年轻男子暴吼道:“海涵海涵!谁能海涵一下寡人呢?行了,寡人便在这里住到他备好冰为止了!” “咦?怎么是他?”周公定认出那是召仲豹,觉得有些讶异。挥手问了身旁一名馆役:“燕侯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有小半个月了,这位爷可是难伺候,一会要冰,一会要舞姬侍酒,驿丞烦得不行!听说他是召国公的亲弟,啧啧,跟他兄长真是------”驿仆摇着脑袋:“真是天差地别矣!” “哦------”周公定怔然了一会,忽然对梅叔招招手,附耳说了一番话。后者自去张罗不提。 不一会儿,等召仲豹冠戴整齐步入那扇古朴的圆木门时,周公定已头戴竹皮冠,满面春风候于门厅前六步之地相迎。此乃古礼,以示主人对贵客之敬重,召仲豹心中涌上一股暖意,初来时的那份戒心也消散了不少。 “虽不是第一回见,然去家千里,在此不期而遇,亦是难得之缘份。特备薄酒相迎,万望燕侯不嫌鄙陋!”周公定谦和地拱手道。 召仲豹跪起虚手一礼:“惭愧惭愧!周公乃国之柱石,又是寡人之长辈,本该某作请的,实在汗颜!” “哪里哪里?”周公定让道:“说起国之柱石,谁又能与贵兄相提并论?召国公年轻有为,掌执天下,才令我等老朽汗颜哪!” 二百八十四 荣夷献策 说起自己的长兄,召仲豹脸上怫然不悦:“公爷莫要再提他了!世上哪有如此狠心的长兄,手握天下权柄,却将嫡亲兄弟赶到一个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还三年不许回京?一个结拜的兄弟,却呵护备至,保举他做成周八师的将军。国公爷见过此等可笑之事么?” “竟有此事?”周公定假作惊讶状:“燕侯说的可是姬多友?怎么,他来成周了?” “嗯------”召仲豹郁郁应了一声。 正在此时,梅叔将酒菜端了上来,齐齐摆了一案。召仲豹一看,桌案分外齐整:麋鹿炖,鼎方肉,大河鲤,藿菜羹,舂面饼,还有一大盘子金灿灿的米饭团,两桶冰凉甘甜的醪糟,正是名贵与家常兼具,成周与王畿风味俱有,当是用了心的。 召仲豹大受感动:“公爷为在下如此费心,豹如何敢当?” “理当如此。”周公定呵呵笑道:“今夜燕侯放开肚皮,也敞开心扉,有什么委屈尽付酒中。” “好,那寡人便不客气了。”召仲豹打开了话匣子:“公爷您是没到过燕城?那是个什么鬼地方?能把人的耳朵都冻掉,一年有大半年都不得出门子,只能窝在炕上。他召伯虎呆在镐京这么一个繁盛之地,能理解寡人的苦处吗?让他来燕城试试? 寡人心里烦哪,好容易回到镐京了,想多呆几天不行吗?不就纵马出城时踩伤几个百姓吗,算得什么?他竟然当众鞭责?” 周公定惊诧不已:“驿丞说您在养伤,却不曾想竟有这般的缘由在里头,那-----那是有些过分,毕竟是亲兄弟,怎能下此狠手?” 召仲豹顿觉背上的鞭痕如针刺般扎得他难受,恨恨道:“只恨寡人偏生比他晚生几年,若不是如此-----” 这一顿直饮到鸡鸣时分方散,召仲豹很是尽兴,是被仆人抬回邻院的。一夜无眠,周公定困倦不已,一待送完客,立即回房归榻。片刻之后,粗重的鼾声便从幽静的后厅弥漫了出来。 这一觉睡醒,已是第二天正午时分。梅叔伺候主子起身,眼见周公定依然是有些倦怠之意,很是心疼:“国公爷已经上了年纪了,何需与那燕侯如此卖力地周旋?左右他总是召子穆的亲弟弟,纵然他们兄弟生隙,只怕日后又和好了也不一定。依老奴说,主子还是远着他些的好。” “你哪里晓得?”周公定瞪视了他一眼:“棋局致胜之道,在于能否在对手无知无觉之时悄无声息布下天罗地网,而不是要用时再抓瞎。何况召子穆这样的对手?既已知他们兄弟不睦,老夫又岂能坐视这个机会从眼前流过?” 日落时分,召仲豹来回请了。如此这般请来请去,没过几日,两人的关系便打得火热。在召仲豹看来,周公定虽然无论年龄还是辈份都算是自己的父辈了,但却像一个亲切随和的老兄长一般,二人处来毫无芥蒂。 几日过去,眼见大河洪波过去,周公定再也不能拖延了,得回镐京了。他一走,召仲豹亦觉得继续呆在洛邑上舍驿已是了然无趣,也磨磨蹭蹭地启程向北往燕城而去。上舍驿丞送走了这二位爷,深觉舒展,连着打赏了好几名仆役。 去时杨柳依依,归时荷花吐蕊。随着周公定出使调停铩羽而归,大周朝堂上却陷入了迷雾般的争论之中。 别的都是小事,什么纪侯不恤王恩,未婚妻尸骨未寒便另娶啦,什么鲁国身为姬姓重要诸侯国如今也藐视王室之类,都可忽略不计。最严重的问题是召公得到确切情报,齐侯吕不山正在整备军马,招兵募士,准备在今秋大举伐纪,志在灭国。 此时尚在西周时代,诸侯国间虽偶有征伐,却甚少见大国吞并小国的灭国之战。在极为重视血统传承的西周,灭人国绝人祀被看作是逆天之举,会引起天下侧目。楚国之所以被中原诸国视作蛮夷,并不仅仅因为地处南方,更因为他们无所顾忌灭人之国而被中原诸侯视为异端。 再说纪国论及人口与土地,也是一个在中原排得上座次的中等诸侯国,如果真的任由大战爆发,对整个中原地区的冲击那是不可预估的。此事,无论从情理和大势上来看,王朝绝无坐视之理。可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真的要出兵助纪国与齐国相抗,那------似乎又没那个必要和紧迫性。 性格耿直的芮良夫这回坚决站到了主战一派,他立于朝柱之前侃侃而谈:“纪齐两国同出太公,同姓之国互相攻伐,实为悖逆之至。齐侯吕不山包藏祸心已久,此风不可长,我朝应速发成周八师前往纪城,令那吕不山投鼠忌器,或可使中原免遭战火涂炭。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刚刚风尘仆仆赶回镐京的周公定却力主听之任之,对于鲁齐纪三国之势只有亲历者才有发言权。他在大殿之上极力描述了如今齐国的强盛之势,新都临淄之繁华喧攘丝毫不亚于王都,何况自先夷王在世时那一场大败,成周八师已现颓势,根本不可能与正处于上升势头中的齐师相提并论。 “何况,一旦交兵,所需铜料必会倍增,如今那‘金道’可是由鄂国守着最重要的一段,若是-----”下面的话他定住不再说了,可每个人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鼠蛊之事余温尚在,鄂国也是包藏祸心已久,焉知不会借此时机掐断王师的铜料补充通道? 处处掣肘,该如何决断? 如果是正常时刻,这会儿群臣应该齐齐望向王案,等待周天子做出最后的决断。可偏偏此时的天子姬胡还在弱冠之龄,大家只能望向高高王阶下的那一张硕大的相案。 依着召伯虎素日的禀性,人们以为他定会趋向赞同于芮良夫的意见,可罕见的是,这一回召伯虎在激烈的朝堂论战中保持了沉默。召公这是怎么了?臣子们面面相觑,连姬胡都不时向相案投去问询的目光。 依着本心来说,召伯虎自然是赞同芮良夫的。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是很骨感。成周八师自与齐一战落败之后已不堪再战,此番派姬多友前去任成周八师之将,也是想借助他的治军之能,重新将这支王师打造成一支可镇抚中原,威凛天下的王者之师。可多友才刚上任两个月不到,总得给他一两年时间才行啊! 若是此时开战,一旦落败,则成周八师将再无翻身之可能,还会拖累多友。所以,他只能沉默,最后以一句:“事关重大,尚需廷议充分。”结束了朝会。 “此事,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处置?”散朝后,一回到书房,姬胡便迫不及待地向荣夷讨主意。自从卤碱地之行后,他对自己这位新先生很是赞赏,每回散朝之后便会将一些疑难问题抛给他,共商解决之道。 荣夷微微一笑:“此事不难解。芮大夫与周公所言都是出于公心,召相持中不言也是大势使然,难以权衡决断。依臣看,此事最佳办法是齐侯能放弃攻纪之打算,给各方以缓冲喘息之机。鲁纪可以联姻抱团,使得齐国有所顾忌;而成周八师能有时间整敕军马,提高战力,此乃最佳之策。” “这谁不知道?”姬胡颇有些失望,悻悻道:“可那齐侯吕不山如何肯放弃攻纪?连周公出马都不管用,他还能听别人的吗?” “臣愿一试。”荣夷拱手揖道。 “你?”姬胡又惊又疑:“你如何说得动那吕不山?孤记得你与他并不相熟呢?” “大王,一国之君权衡的不是人情,而是国家利益。只需大王助臣筹谋得当,臣自会好生布局,令那齐侯不得不放弃伐纪之想。大王不出动一兵一卒,便可消弭战火,止戈息争。” 姬胡惊喜不已:“那先生快说,需要孤如何助你?” 荣夷抬起头,坚定谏道:“臣愿随同大王亲赴东都洛邑,以调停齐纪之争,同时检视成周八师新军操演成果。” “哦?”姬胡有些意外:“先生此策有何深意?” 面对姬胡惊疑不定的眼神,荣夷慨然一拱手,叩首奏道:“大王若肯东巡洛邑,将有三大益处。可否容臣一一讲来?” “先生但讲无妨。”姬胡虚手一请。 “这第一,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大王若想成为先武王和穆王那般伟大的君主,只是日日呆在这大殿里读着简牍,那可是不成的。大王乃我大周庙堂之主,当知庙堂为何物。 夫庙堂者,国家公器也,统官吏而治万民,制法令而安人国。统官吏,制法令,而不知官吏之真实操持,不知国之民生运筹,遇事何断?遇危何克?大周统御四方,若是大王不亲赴中原,如何能了解民情,了解各诸侯国实情呢?” 二百八十五 天子东巡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说得姬胡频频点头:“先生所言甚是,孤幼年时曾随少父南征,江汉之风情至今想来依然历历在目。那么第二点益处何在?” 荣夷颔首道:“大王天资聪颖,一点即透。这第二点就是,大王可以趁此次出巡检阅成周八师,既是对宋齐那等心怀不轨之念之诸侯的敲打,也可检验一下子良将军训练新军的成效。臣听说,他将骑兵战法融入步车混编战阵,十分新颖,大王不妨一观。” “果有此事?”姬胡细长的双目闪烁着精亮的光芒:“那真的太好了!不愧是有‘战神’之誉的子良啊!只是------”他的声调攸地低了下去:“为什么少父从未对孤提及过此事呢?” 荣夷目光一闪:“或许相国觉得事未成,没有必要搅扰大王清心读书吧!” 姬胡忽地有些不耐起来,大袖一挥:“罢了,先生不是说有三点益处吗?这最后一处是什么?” “这个么,就是臣的一点私心了。”面对姬胡问询的目光,荣夷淡然一笑:“大王许臣斡旋中原之事,臣已有定算。只是臣位卑,若无大王就近撑腰,怕是难以成事。所以才斗胆恳请大王劳动玉趾,臣才敢放开手脚成事。” “哦?”姬胡十分惊喜:“这么说先生已有办法解决齐纪之争了?快快讲来。” “大王,”姬胡一拱手:“兵无常法,水无常势。臣只能根据事情的发展趋向采取不同策略,目下还不能对大王言讲。还请我王恕罪!” “好!”姬胡点头:“那就依先生所请。明日请少父入宫,与孤商议东巡之事。” 考虑到姬胡已至弱冠之龄,的确有出巡了解民情及中原风物的必要,虽然不免担着心,召伯虎思忖再三,还是同意了天子东巡之事。只是他自己政务缠绕,根本无法离京,周公由于刚刚铩羽而归,也不好意思再重赴中原,便也留下辅政了。 这样一来,随行官员中等级最高的便是芮良夫了,召伯虎是千叮咛万嘱咐,一百个不放心。好在芮良夫是个脾气好的,一一应承了,拍着胸脯一再保证定保天子平安顺遂。 其余随行人员自然包括荣夷,内侍贾,祁仲等人了。新任王城副司马,执正司马实权的荣夷大弟子重黎身负护卫周王安全的重任,每日里拣选精干护卫,修葺兵器忙得不亦乐乎。 天子东巡,非同小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掌物资储备的大内,掌钱财流通的少内,掌百工制造的工室丞忙了一个多月,征集改造大船,疏浚镐水渭水码头河道-------镐京内外沸腾多日,到了秋凉时节,终于诸事停当,就等天子一声令下了。 秋九月某日清晨,关中原野轻霜洒地,山林河川皆笼罩在淡淡薄雾之中。 太阳爬上山巅,山山水水无边无际的朦胧金红。一声长号吹破了迷离的秋雾,十余艘高桅白帆大船簇拥着一艘描金涂着朱红漆的画舫悠然漂出了丰京谷口,直向东南而来。行得三十余里,前方一片大水苍茫,一线沣水便是在此处汇入了浩浩渭水。 姬胡站在画舫舷窗旁回首望去,镐京南门箭楼隐隐在望,一道长龙般的白石大桥横卧于渭水之上,轻霜薄雾中恍如天上宫阙。 “出得渭水,方觉镐京之壮美呀!”姬胡独自凭栏,顿觉孤寂,吩咐内侍贾:“请荣夷先生上舫!” “诺!” 内侍贾躬身而去,须臾,画舫后舷传出一长两短三声清亮的牛角号声。后方紧邻的一艘高桅大船立即飘出一面白色大旗,同时两声悠扬号角,侧舷一只白旗小舟倏然漂出,向画舫迎了过来。待靠近之时,一个黑色身影跨过船桥,白旗小舟飞快的靠上了画舫。 三声悠长的号角,画舫舱外传来荣夷低沉而又有力的声音:“臣荣夷谒见大王!” 舱门吱呀打开,姬胡笑盈盈相迎:“这是在船上,先生不必如此拘礼,随意即可!” “君臣之礼,关乎天道,臣不敢自专。”荣夷正色道。 “请先生入舱就座。”姬胡一声吩咐,祁仲走过来一礼,将荣夷领进了大舱,重黎则守在了舱门口。 落座之后,祁仲默不作声端来了两盅茶,羊脂玉般的白玉盅中一汪柔和的碧绿,看得一眼大是舒心。荣夷饮俐一口,啧啧连声地惊叹:“哟!好茶!香得清正,醇得温厚,绿得醉人!” 姬胡大笑:“先生乃行家也!所评尽得茶道之精髓,孤可是服了。” 荣夷连连摆手:“只不过胡诌几句,大王过誉了。夷漂泊四方,虽一事无成,但好在长了几分见识,可在大王面前略为显摆罢了!” 说完,倏然正色道:“大王号角召臣,莫非是有要事相询?” 姬胡点点头:“日前先生所讲,自有成算解决这齐纪之争,却没具体告知。孤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悬心此事,并非不信先生,只是兹事体大,若无个定数在胸,只怕会误了先生之谋划。如今已上得画舫,左右皆心腹之人,先生可否直言相告?” 荣夷闻言并无半分惊异,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周王有此一问,只是淡淡一笑,轻声反问:“大王,善奕否?” 姬胡一愣:“略通一二,但谈不上精通,更不能与先生相较。先生何有此问?” 眼见荣夷笑而不答,姬胡倒会错了意,挥了挥手,祁仲从屏后转出,手里已然捧着棋具,正要摆置。荣夷一摇手:“大王莫着急,臣话未说完。” 姬胡摆摆手,祁仲弯身退入屏后。荣夷从棋匣中夹起了一黑一白两子,对着舷外日光自顾端详:“此乃荆山玉磨制,蓝如海天,红如朝霞,合如七彩霓虹,实乃上品也!” “蒙先生夸奖,孤棋艺不精,也是辜负了这一匣玉棋。不若就赠予先生如何?”姬胡倒是十分大方。 “哈哈哈-------”荣夷放下那白子,爽朗笑道:“大王,臣非是要夺您所爱。实则打个比方。有的时候,一盘棋局似已进入死势,然只需一子入棋,顿时满盘皆活。” 姬胡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先生之意孤已明白,只是这盘活全局的棋子------上哪去找呢?” “大王不必忧心,这颗棋子臣已寻到,不日便会派上用场。”迎着姬胡充满疑惑的眼神,荣夷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姬胡那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先生说的竟然是他?孤怎的没想到?妙啊!妙!先生真乃神人也!” 姬胡的心境顿时豁然开朗,拈起白子悠然一笑:“虽然孤棋艺不精,然却斗胆向先生讨教一局,彩头便是这副棋具,如何?” “大王好兴致,臣愿博这个彩头!” 大约半炷香后,荣夷在黑白密交的棋盘上打下一子后,起身拱手道:“承让!” 姬胡端详盘面片刻,笑道:“我输半盘棋子了,先生果然乃圣手!” “大王客气,明明是三子半,何有半盘之数?” “哦?”姬胡来了兴致:“听说先生精通算理,可知这围棋可演几多局数?” “大王请讲,臣试算之。” “好!见方三路,九子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荣夷掐指一算,当即答曰:“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二局。” “见方五路,二十五子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八千四百七十二亿六千八百八十万九千四百三十局。” 姬胡目光一闪:“若不亲耳听得,孤当真不敢信这是一人当下算得!先生教孤,如此浩渺局数,基本算理何在?” 荣夷笑道:“这个却不难:一路变三局,其后布棋无分横直,增加一子,一律乘三,增至三百六十一子时,依旧子子乘三,大体是总局数。” 姬胡恍然一笑:“没想到先生居然是算经高手,先生之学问渊深似海,孤何其幸也!” “大王聪颖好学,一点便透,他日棋道成就定在臣之上。” 此时,船队行了大半日,顺水而下,已出了渭水,进入了黄河主河道。两岸青山侧过,峡谷碧浪中一片白帆轻过,如此壮美山河,引得无数船客聚到了船头欣赏。 姬胡心情颇好,也和荣夷一起踱到了舫头,身边站着重黎护卫。众人都在看山看水,只有重黎一直冷冰冰地凝视着水面,时而一声叹息。姬胡问道:“先生这位高徒武艺高强,只是为什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王无须挂心,重黎是个孤儿,一贯如此,甚少展颜一笑。以后相处久了,大王便习惯了。”荣夷谢道。 半炷香时间过了,重黎依旧凝视着水面。荣夷觉得惊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禁心下突然一动——船头前十数丈处,一团隐隐漩涡不断滚动向前,仿佛为船队领道一般。 众人正在疑惑之时,河面狂风骤起,迎面巨浪城墙般向舫头打来! 二百八十六 堂兄弟生隙 人们惊惧莫名,一时愣怔,木然钉在原处不知所措。姬胡看得清楚,几乎在巨浪突发的同时,浪头中涌出一物,在弥天水雾中鼓浪而来。他迅速指道:“看,那是何物?” 重黎大喊一声:“河蛟!师傅,速速护送大王回舱!” 众人纷纷尖叫躲避,重黎却钉在船头风浪中纹丝不动。姬胡年少气盛,甩开荣夷,疾步向关,挥手喊道:“你们走!孤有长剑!” 话音未落,一浪打来,姬胡几乎跌倒,急忙抓住了船栏。与此同时,只见那鼓浪长蛟怪吼一声,山鸣谷应之间,一口山洞血口张开,整个船头立即被黑暗笼罩。 荣夷眼见情势危急,鼓起血气,大吼一声飞身挺剑,直刺扑面而来的怪蛟眼珠。不料,那河蛟喷出一阵腥臭的飓风,荣夷的长剑竟如一片树叶漂荡在浪花之中。他自己也被一股急浪迎面一击,也树叶般飘上了白帆桅杆。姬胡从未见过如此恐怖情形,脚尖似被钉住了一般不得动弹。 正当怪蛟长吼,驾浪凌空扑向画舫大船之时,弥天水雾中一声响亮长啸,重黎飞身而起,大鹏展翅般扑进了茫茫水雾之中。姬胡看得清楚,水雾白浪中剑光如电,蛟吼如雷,不断有一阵阵血雨扑溅船身。须臾之间,河面漂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鳞甲尸体。及至风平浪静,只剩一个血红的身影伫立在船头------ 风浪平息,荣夷飞下了桅杆,师徒二人一同扶起瘫坐在地的姬胡。 “没想到重黎大哥竟然身负奇技,是孤小瞧于你了!”姬胡望着一身血红的重黎,目光中流露出绝对的钦佩崇仰之意。他以为姬多友的武艺已是天下难觅,不想重黎更胜一筹,看来天下之大,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是自己囿于深宫,少见多怪了!如此,他深觉自己这趟东巡可是来对了。 重黎却是会错了意,赶紧替自己的师傅辩解道:“大王,小的本是带艺投师,师傅只是教了剑术,兼学文韬。我师学问精深似海,主业并不在武艺。” 姬胡呵呵一笑:“重黎大哥想多了,孤本是真心羡慕你的异能,并未有轻视先生之意。似先生这般文武兼修之才,已是天下难觅。本王能得你师徒二人相辅,乃是上天的恩赐,岂有怨怼之理?” 重黎红了脸:“大王胸襟似海,是小的促狭了!” 荣夷也爽朗一笑:“今日在大王面前献丑了,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矣!” 话音落罢,三人相视哈哈大笑。 齐国临淄,一场祭礼正在党大夫宅内举行。 临淄城在始建之初,格局比较随意,除了宫城独居正北,其余士农工商与莱夷流民自由杂居,大街小巷交错无序,腥膻弥漫,一时称为“乱邦”。可近两年来,齐侯吕不山君位渐稳,齐国渐趋富强,临淄城几经修葺整治,格局也渐渐整肃起来,全城大体形成了北宫城,东吏士,南工商,西农畜的格局。 这吏士坊是大小官吏与士子们的居住区,北望宫城南临商市,既清幽又方便,实在是临淄城内最好的坊区。负责祭祀礼典的党大夫宅邸便处于吏士坊内一条幽静的石板巷内。巷中一共有四座府邸,最深处的一家便是党氏宅邸。 秋收在望,关乎着马上用兵的军粮着落,齐侯吕不山十分重视,特命党大夫专门负责承担此次举办祭礼的任务。 党宅门口,车马聚集,一辆轺车似乎来迟了,车马场所有系马桩已满,负责接待的党氏家臣一脸为难,正在向车中的青年公子不断赔罪:“公子,您看这前头的车马都满了,要不让您的御夫跟着去侧门的车马场暂停一下?” 侧门车马场乃是低级吏员以及公子亲贵们的家臣停驻车马的地方,青年公子闻言一脸不悦,指着车马场上一块空地质问道:“这不是有块空地吗?为何不让本公子停?” 家臣一愣,赔着小心答道:“这个嘛------是为世子留的专位。”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青年公子怫然怒起:“你听着,他吕寿现在是世子不错,可若不是我父侯死于非命,这世子之位何时轮得到他吕寿?先到先得,什么专位?这个地方今天便是我吕汲的了。” 正争执间,忽听宅内钟鼓齐鸣,演乐开始,声声动听。 “小姐,当心些,千万别摔下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吕汲一抬头,忽见内院的墙头一位二八佳人正趴在墙头上窥看外厅的演乐。一张美丽的面庞惊为天人,吕汲顿觉心旌摇荡,心生爱慕之意,便大胆高歌一曲来撩拨:“桃之夭夭兮,临冬而愈芳,中心如结兮,不能逾墙。愿同翼羽兮,化为鸳鸯。” 这么露骨的表白谁听不出来意思,那女子顿时满面绯红,赶紧消失在墙头。吕汲不见了那张俏脸,顿时中心焦灼,正待再唱一曲,忽听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问道:“你要和谁化为鸳鸯?” 吕汲听到这声音,身子一振,转过脸看到的是堂弟吕寿一脸怒容的样子,遂满不在乎道:“怎么,眼前有窈窕佳人,我欲求之,有错吗?” “当然有错!”世子寿怒火中烧:“孟妊乃是我的未婚妻,你当众调戏于她,置本世子于何地?” “什么?”吕汲眉尖一挑,故意戏谑道:“你的未婚妻不是镐京的王姬吗?谁做齐国的世子谁便要娶这位伯姬公主,党氏如何成了你的未婚妻了?莫非你想先纳妾不成?” 吕寿气得五官都有些扭曲,看上去颇有些狰狞的意味,他一把抢过御夫手里的马鞭,对着吕汲便是没头没脑的一顿乱抽:“谁要娶那个克夫的扫把星?好你个吕汲,今日先抢我的车马位,又调戏我的未婚妻,不让你尝尝厉害,你便不知道如今的齐国谁是君,谁是臣?” 饶是吕汲身手敏捷,可猝不及防之下,面门被狠狠抽了一鞭子,顿时血流满面。公子汲哪里受过这种气?正要撸臂上前拼命,却被上百名护卫执戟压制,不得不后退。 世子寿出了气,犹自恨恨,扔下鞭子指着吕汲骂道:“赶紧滚,今日不许你踏入党宅一步!” 吕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吐出一口和着血沫的唾沫,嘟哝了一句:“走着瞧------” “父侯,孟妊与孩儿两情相悦,一切都有孩儿的错,请父侯莫要为难党氏。”临淄宫城内,世子寿跪在光可鉴人的青石砖面上,叩首向吕不山请罪道。 “你悟错了。”吕不山轻叹一声,晃动着斑白的额首道:“谁没有年轻过?你正当春龄,有个把喜欢的女子也是正常的。为父担心的是,你不该因为那党孟妊而当众鞭打公子汲,他可是你的嫡亲堂兄,你们也算是血脉相连。何况,他不是寻常的公子,他的身手你也是亲眼见过的。父侯担心啊-------” 吕不山的担忧是有来由的,公子汲的确不是普通的公子哥儿,而是一位力大无穷的奇士。他曾从城楼上直接飞身而下,落地后一跺脚,又飞身跃起,双手攀住城楼一角,不停撼动,整座城楼为之震动。天生神力而又有绝世轻功,当年胡侯追索哀侯诸子,独有一个公子汲次次都能逃出生天,不是没有缘由的。 世子寿对父亲的担忧却完全不以为然:“那便又如何?如今君臣名份已定,他还敢翻天不成?”突然,他眼光一闪,低下眸子嗫嚅道:“若是父侯觉得心里过不去,不如跟,把王姬公主许给他算了。也算是一种补偿------” “胡说!”吕不山高吼一声:“你已是齐国世子,岂能随心所欲?王姬不是你想不娶便不娶的,更不可能随意推诿给他人。你真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滚出去!” 入夜,一个戴着黑斗篷的身影轻轻在公子汲宅邸外叩了两下门。僮仆“吱呀”一声开门,正和来人对个照面:“猗恭先生来了!公子正在内屋等着呢!” 里屋,昏黄的烛火下,公子汲面门上的鞭痕更加触目惊心,因在脸上不好包扎,只上了药,依旧在隐隐往外渗血。猗恭一见吓了一跳:“公子怎的伤得如此重?这脸上这么深的伤痕,这世子也恁般狠心了,都是姜姓吕氏的嫡亲血脉,这如何下得去手?” 吕汲恨声说道:“如今我才知道,素日先生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那叔父登上了君位,便瞅我不顺眼了。连带着那个该死的吕寿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样下去,齐国将无我吕汲容身之地。” “谁说不是呢?”猗恭满脸都是疼惜:“整个齐国,若论起本领来,有哪个公子能和您相比?那吕寿虽说是被立为世子了,可是有您在一旁衬着,谁又会真心服他?依小人看,他定是心里没底,所以才故意打压您哪!” 二百八十七 杯弓蛇影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明白?”吕汲咬了咬嘴唇:“可我又有什么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且忍忍吧!大不了明日我便向叔侯请封,远远地不碍着他吕寿的眼罢了。” “请封?嘿嘿,公子怕是想得太简单了。”猗恭冷笑道。 吕汲心中一动:“此话怎讲?先生莫非有什么内幕消息?” 猗恭摆摆手,踱到门外四处观望了一番,确信四下无人之后,这才返回来压低声音说道:“公子也应该知道,南林社之消息源广布天下,这临淄宫城自然也不在话下。我听说,吕寿今日从党氏出来,便直入宫中求见齐侯,请求将公子您逐出齐土,以安储君之位。” 吕汲一惊,霍然站起:“好个吕寿,我今日忍气吞声,他竟然蹬鼻子上脸,要置我与死地,我跟他不共戴天!”顿了一会,他忽又问道:“那叔侯怎么说?” “原来公子还是对您的叔父抱有幻想啊!”猗恭轻叹一声:“可惜,怕是会让你失望啊!叔父毕竟不是亲父,在儿子与侄子之间,公子您自己想,他会选谁?” 吕汲闻言后退一步,目光变得极其空洞,忽而双臂举过头顶,长呼一声:“天哪!难道天地之大,竟无我吕汲立锥之地吗?” “公子,小心隔墙有耳!”猗恭低声警告道:“公子,或许是在下小人多虑,但这几日请公子务必当心,虽然那吕寿建言的只是将公子逐出齐境。可谁也不敢担保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公子如此英武,今日这一鞭你们两人算是彻底翻了脸,只怕仅仅将公子逐出齐境地,那吕寿并不能完全安心呢!” “你是说-------他要杀我?”吕汲不敢置信却又不敢完全不信。 “但愿,是小的多虑了。” 二更声中,猗恭披着黑斗篷悄无声息地从后门飘出,迅速踏上了早已候在那里的一辆黑篷辎车。 “你终于出来了!” 突出其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就着风灯摇曳的光亮,一张年轻而又肃穆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他。猗恭略松了口气:“原来是你!你不在洛邑行宫护卫天子,怎的跑到临淄来了?” “洛邑的事情已都安置好了,师父怕你这边处置不了,便派我来一趟,以助你一臂之力。毕竟公子汲亦是齐国一等一的高手,一般的武士怕是对付不了他。”青年低声说道。 猗恭点点头:“师父顾虑的是,我手上的确没有合适的人选。你重黎大河斩蛟的事迹已传遍天下,有你襄助,此事定然无虞!” “事情怎么样了?他相信了吗?”重黎直入主题。 猗恭展颜一笑:“有那一鞭子,说什么他不会信?也是天助我也,这堂兄弟二人竟为了争一党氏女而大起龃龉撕破了脸,谁能想得到?” 重黎点点头:“那------今晚便行动吧!” 猗恭一惊:“怎么这样急?” “我不能在临淄呆太久,再说,师父那边也等不了,行动宜早不宜迟。”重黎断然道。 “行,今晚便今晚,一切你说了算。” 四更微明,一条矫健的身影越过公子汲家的院墙,在夜色的掩护下隐于主屋下的灌木丛中。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声。“吱呀”一声,主屋的门开了,一名僮仆拎着水桶开了门,看样子似乎是要往水井那边去取水来准备主人家起床后的盥洗。 那条黑影趁着这个间隙一溜烟地从半开的门缝中潜入里屋。公子汲披散着头发刚刚起床,正在穿鞋,抬头忽见一条黑乎乎的人影,又惊又惧,大喊道:“你是何人?” 来人一身黑衣蒙面,恶狠狠答曰:“来取你性命之人!” 边说边挺剑刺来,吕汲慌忙取下床头剑来挡,只听“当”地一声,火花四溅。刺客身手敏捷,手中一口短剑快如闪电,转眼间已刺到胸前,令吕汲根本来不及拔剑出鞘,只得左右格挡,狼狈不堪。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吕汲过于宽大的寝服袖子被对方死死抓住,不能挣脱。与此同时,刺客的短剑再一次向胸口逼近。好一个公子汲!皆竟是齐国数一数二的勇士。他大吼一声,全身奋力一挣,身形向后一滚,力道之猛,将寝服袖子生生挣断。刺客手中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袖子------ 趁此时机,吕汲终于拔剑出鞘,剑锋在手,心中惊惶初定。一招一式之间,竟与刺客拼得一个平手。只听得门外一声“砰”响,大约是僮仆打水归来看到这一幕,水桶落地,惊叫连声:“快来人哪!有刺客!” 刺客显是一惊,眼见讨不到好处,便虚晃一招,骗过吕汲,瞬间移出屋外,跃上院墙,三两下不见了人影。 “公子,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左右护卫们追不上刺客,纷纷围过来询问主子。 吕汲喘着粗气,显然是心有余悸,方才真算是险象环生,由不得他不信猗恭的话。这分明是冲着他的命来的!且此人身手非同一般,连自己的能力都疲于应付,今日侥幸得脱,他日呢?若是有两三个这般身手的刺客同时来袭,自己还能否如今日这般幸运? “公子,您看是什么人主使的?” 面对左右的关切,吕汲怒吼道:“还能有谁?在齐国境内,欲置本公子于死地,又有能力请得起如此高手的,除了世子寿还能有第二个人吗?快,去请猗恭先生来。” 天刚放亮,一辆华贵的青铜轺车缓缓驶入临淄城的吏士区,径直向公子汲的府邸驶去。青铜伞盖下,站着志得意满的猗恭。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只需他翻动三寸不烂之舌,这个吕汲定会乖乖逃往宋国,当年的宋齐联盟是如何破的,今日便再次重演一遍,又有何难?只不过,这场大戏的总导演已从召伯虎换成了新贵荣夷。 秋日的晚霞消逝,一艘独木小舟倏忽融进淄水北岸黝黑的山塬之中,一轮明月悠悠然挂在了山头。公子吕汲站在船头望着天上那一轮秋月愣怔良久,低声喃喃:“你说,我这回走了,这故国还回得来吗?” “公子,”一旁的猗恭略有些歉然拱手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公子暂避他国,也是为了日后重回故国,延续先哀侯之血脉呀!” “是啊,”吕汲点点头:“当年我被投入下狱收押,幸得有先生从中斡旋襄助,方得重见天日。今日我遭那世子寿暗算,又蒙先生搭救,先生于汲有再造之恩,没齿难忘。只是------” 见他面有难色,猗恭慨然道:“公子有何疑难,但讲无妨。” “我听说这回伐纪,君侯依然准备与宋国结盟,共同出兵。在这时候贸贸然前去投奔,宋君会收留我吗?”想到废王子皙的下场,吕汲还是心有余悸。 “公子无需多虑,咱们到了商丘,先去求见宋君夫人。她是您的亲姑母,定会伸出援手的,公子不必忧心。”猗恭宽慰道。 “姑母------”吕汲眼前浮现出一张清丽的,永远是慈爱微笑着的脸庞,不由微微点了点头:“年少时,姑母一直最疼我这个嫡亲侄儿,先生讲的不错,她一定会收留我的。” 猗恭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昨夜重黎临去前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先胡侯有一庶子已于旬月前投奔孔地,得子弗父何的姜夫人庇护。如今只要公子汲亦得宋君庇护,便如在宋齐两国间插下两颗楔钉,结盟联兵再无可能。此事关乎师父大计,切切小心行事,务必功成!” 可是,那宋厉公子鲋祀可是个厉害角色,若是他看穿了师父的图谋,还会上当吗?猗恭甩甩头,似首要将这些想法抛至脑后,这些本不是他该思虑之事。他只需按荣夷所讲一步步行事也便罢了,想到此,他定了定神道:“公子,夜寒露重,请入舱歇息吧!” 宋宫内庭,一个身穿藏青色斜绣团锦袍的中年男子,疾步向中殿内寝室走去。一路上的宫女内侍无不露出惊讶的神色:宋公一向对夫人礼敬有加,何曾如此满面怒容地来找夫人? 内寝殿内,厉姜正端坐堂中与远到的侄儿吕汲说着话,神色无比和蔼:“你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明日我便求君上给你赐块封地,以后便在此处安顿下来。” 吕汲面上泛红,低声道:“姑母,听说姑父他准备与齐国合兵攻纪了。侄儿这般得罪了齐世子,姑父他------肯吗?” 厉姜还待解释,冷不防瞅见宋厉公正站在门口。她愣了半刻,还是吕汲连忙作揖行礼,恭敬道:“不知姑父驾临,内侄有礼了。” 子鲋祀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先出去,我与夫人有话说。” 吕汲事败来投的,哪里敢多话?转身便出去了。 二百八十八 算无遗策 子鲋祀几步进来,将所有内侍宫女全都屏退,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夫人,难道你不知宋齐两国结盟攻纪势在必行吗?为何还要收留公子汲?如此这般,岂不是在两国间留下一颗楔钉吗?” 厉姜心头咯噔一下,好在早有准备,脸不红气不喘道:“楔钉?恐怕早就有一颗了吧?也不在乎多汲儿一个吧?” “你这是何意?”子鲋祀一扬眉,追问道。 厉姜丝毫不甘示弱:“难道君上不知道吗?君上的好哥嫂旬月前已收留了吕静之庶子于孔地,他做得初一,我身为宋夫人,收留自己的娘家嫡亲侄子又有什么错?君上奈何不了公子何,便来为难于我么?” “你-----”子鲋祀听到此处,脸色一阵青白,一阵红紫,胡须抖个不停。此事他不是不知道,可是子弗父何性格耿介认死理,在国中威望又高,而因为君位与当年为质镐京两件事,自己便欠了兄长一笔厚厚的人情债。为了夫人孔姜,他执意要收留齐胡侯之庶子,他又有何可为?只能尽量瞒紧此事,尤其不能让齐国那边探知。可若厉姜收留了吕汲,只怕这两颗楔钉便要永远嵌在宋齐两国之间了。 见丈夫果然动了真气,厉姜语调一转,软了语气:“君上莫要动气,此事并非妾自作主张,与君上置气。乃是荣夷先生的主张,君上见了他,自会明白此中深意。” 子鲋祀定住脚步,转身问道:“荣夷?他来商丘了?他人在哪里?” 厉姜微微一笑:“就是他送汲儿来的,人已在殿外,等着君上召见呢!” “先生一别经年,这一回到商丘,便给本公送了这么一份大礼。却是为何?” 宋宫大殿宽大简约的书房内,二人一在厚重宏阔的书案后落座,子鲋祀便忍不住开口发难。依他看来,荣夷借卫国的门道而直入镐京周王朝,成为天子信重之近臣,这一步步都离不开自己最初的扶持。而今,看着羽翼已成的荣夷,胸有大志而又偏偏蹉跎经年的子鲋祀只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荣夷如何不能会意?淡淡一笑:“夷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当年宋公的知遇之恩,不敢忘本。” 见子鲋祀面色微霁,他接着解释道:“至于公子汲之事,的确是夷有意为之,为君上计,切不能让宋齐结盟出兵之事玉成。” “哦?这却是为何?”子鲋祀微有愠意。 “纪与齐相邻,而与宋相距遥遥。宋国出兵出力,劳民伤财,能有什么好处?纪国损失的田土是划入齐国疆域还是宋国疆域呢?宋国出兵,完全是赔本赚吆喝,君上是聪明人,为何要做如此的赔本买卖?” 荣夷抬头,见子鲋祀微皱双眉,似是有所思忖,心知他已有所动,赶紧再添筹码:“当年大殿之上,先王施压,君上不得不赔给纪国两座城邑。如今这两城成了纪侯亲弟之封邑,君上与其出兵,不如以此为筹码,让纪侯归还这两座城邑。如此,君上不费一兵一卒,只需动动嘴皮而收回两城,何乐而不为呢?” 这两座城也是子鲋祀之心病,荣夷之言令他十分心动,前倾问道:“若纪侯不允呢?” 荣夷呵呵一笑:“刀兵在前,容不得他不允。若君上信得过,夷愿为君上出使,说成此事。” “好!”子鲋祀大喜拍案:“便由卿所请!” 旬日之后,荣夷从纪城风尘仆仆地回到洛邑。身为大周副都,洛邑行宫之壮丽繁复丝毫不亚于镐京王宫,于雄浑之处更多了几分秀隽之意,姬胡住得很是适意。一见荣夷归来,更是喜笑颜开:“先生辛苦,此番一举说动纪侯归还宋国两城,达成纪宋和解,可谓是厥功至伟。” “全赖我王洪福庇佑。”荣夷躬身揖道:“其实纪宋不似纪齐,两国间并未有什么化解不开的血海深仇,宋公是个聪明人。本来发兵助齐也只为了收回当年割让的两城,如今纪国肯双手奉上,他自然会顺水推舟。如此一来,齐国若想伐纪,便只能独立支撑了。” “这么说,中原大战算是消弭于无形了?”姬胡一脸惊喜。 荣夷摇摇头:“大王,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以如今齐国之国力,若无其他掣肘与威慑,讨伐纪国已不是什么难事。臣虽斩断了宋齐结盟之可能,却不能浇灭吕不山的勃勃野心。大战若要免,只怕还需以战止战。” 姬胡一耸眉头:“以战止战?先生此言何意?” 荣夷微微一笑:“大王,咱们不是要前往成周八师检校吗?届时大王便明白了。” “先生算无遗策,孤相信先生。”姬胡现在对于荣夷的预料与筹谋,再无半点怀疑之意。 临淄齐宫大殿,大朝之日,吕不山坐堂听政,坏消息接踵而来。 “君上,商丘探子来报,继先胡侯庶子被上卿公子何收留于孔地之后,公子汲亦逃奔商丘宋宫,蒙宋夫人姜氏庇护,还赏赐了封邑仆从。似要长居宋地,弃故国而去。” “君上,纪侯听从周王室之劝,已将当年宋公所割让的郜与防二城归还于宋,现纪宋两国盟好,立誓永不交侵。” “君上,鲁侯不听劝谏,执意要嫁女,现今送嫁队伍由世子压阵,现已出发前往纪城。” “君上------” “够了!” 齐侯吕不山一声怒吼,苍白的脸上一片铁青之色,勃然拍案怒喝:“全都是忘恩负义之辈!公子汲全然忘却乃父之冤,为一鞭之仇而抛却祖宗故国,当年就该把他开除出吕氏宗庙。还有那个子鲋祀,见利忘义之辈,为了区区两城而失信与天下,还想成什么大事?我呸!” 朝臣们甚少见过吕不山如此怒火,一时噤若寒蝉,大殿内一片寂然。喘息一阵,吕不山忽觉有些晕眩,撑住案头沉声问道:“众卿家,为何旬日之间,宋国突然翻脸?究竟是何缘故?有谁知晓?” 上卿高须弥转班出列:“禀君上,臣听闻天子新拜的侍讲名唤荣夷的,正是此事出使纪城促成纪宋两国和解之人。听闻此人足智多谋,算无遗策,曾经身为宋公与卫厘太夫人的谋臣,屡出奇计,实是当世不二出的谋臣。有他出马,我齐国伐纪再难有襄助之力。” “那又如何?”吕不山额头冷汗涔涔直流:“寡人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只为复仇雪耻。如今我齐国国力大盛,区区纪国,伐之何难?何须助力?什么荣夷,他可曾算到这一点?大战当前,尔等休得再有此泯灭军心之言,再敢絮叨,下狱治罪!” “诺!”朝臣们异口应声,悄无声息地走了。吕不山无力地瘫倒在案后,神色颓然,近一年来,他常感浑身无力酸软。他已是近五十的人了,在这个时代已算是老人了,之所以急着伐纪,也是想趁着自己有余力之机,把该办的事办了。如若不然,便只有留与后来者了。 所以,此次伐纪势在必行,成败在此一举。吕不山仰天长叹一句:“天也,你若不绝我,便玉成此事吧!” 秋霜落下之时,卫侯和亲自前往洛邑行宫,言说成周八师已操演完毕,恳请天子莅临亲观。姬多友虽然是负责实际军事事务的将军,但因为职爵不够,所以由卫侯和遥领成周八师统帅之职,多友为副。可卫和年少活泼,不耐老呆在朝歌城里做个无权的摆设君侯,反而喜欢呆在成周八师舞枪弄棒,学习排兵布阵。 两位发小虽说经年初见,可毕竟要务在身,姬胡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带领着祁仲,重黎与荣夷跟随卫和一同前往洛邑城郊的成周大营。 马队风驰电掣般飞上了成周大营外的山塬之上,隐隐可闻遍野杀声。及至马队飞上前方一座山头,遥见陵谷起伏的原野上烟尘大作,一片片红旗与白旗时进时退。 祁仲有些惊异:“白旗!这不是殷商之旗色么?” 旁边卫和朗声笑道:“此练兵新法也!分兵契合,白红两方对抗竞技,比单方操练更有实战成效!” 姬胡点点头:“当年先武王统率红色大军与殷商的白色大军血战朝歌郊野,雪白血红茫茫交织,殷商国人说是甘棠遍野如火如荼。此一说,”他点点卫和:“定是你的鬼点子!” 卫和不置可否地笑了。姬胡一扬鞭,高声道:“走!看看战场操演。”旋即一马当先冲下山头。 马队片刻之间轰隆隆卷到战场边缘,要穿过谷口奔向中央云车。正在此时,两支马队从两边树林剽悍飞出,宛如红色闪电般间不容发地卡住了谷口。 “来骑止步!”一声高喝迎面飞来。 姬胡君臣骑术各有差异,陡遇拦截骤然勒马,除了后队护卫骑士整齐勒定,君臣前队的马匹声声嘶鸣,咴咴喷鼻,各自乱纷纷地打着圈儿才停了下来。 二百八十九 沙场秋点兵 “何人敢阻拦天子阅兵?”护卫将军重黎一声大喝。 “飞骑尉羌兴参见大王!”迎面一少年将军在马背遥遥拱手。 “孤正欲战场阅兵,小将军何以阻拦?” “禀报大王:战场操演,任何人不得擅入!” “军令比王命还大么?”姬胡脸色沉了下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哦?”姬胡目光一闪:“是子良将军这么教你们的么?” “那本帅之命是军命了吧?”卫和悠悠然问道。 羌兴一抬头,拱手道:“卫帅,末将唐突了。”举剑大喝:“王号!” 谷口马队应声亮出一排牛角号,呜呜之声悠长起伏直贯云空。旁边荣夷低声问道:“自来战场只闻金鼓,号声报事不知何人新创?” 卫和一笑:“有多友大哥在,成周八师此等新创日后可多了去也。” 说话之间,又闻一阵高亢急迫的号声从谷中遥遥传来。羌兴一挥手,谷口马队号声又起,也是短促急迫。号声同时,羌兴一拱手高声道:“禀报大王:副帅令某领道入谷!” 姬胡振臂一挥:“走!”显然便要纵马飞驰,羌兴又一拱手高声道:“非战时军营不得驰马,王当走马入谷!” 姬胡又气又笑:“好好好!走马走马,走!” 马队进入谷口一路看来,人人都觉惊讶不已。这片远观平平无奇的谷地,实则是一片经过精心整修的战场式军营,沟壑纵横溪流交错,触目不见一座军帐,耳畔却闻隐隐营涛。若非在来路那座山头上曾经分明看见烟尘旗帜,谁也不会相信这里是隐藏着千军万马的成周新大营。 一路时有评点的荣夷,入谷后一句话不说只专注地四面打量,末了一句惊叹道:“如此气象,一将之才不可为!大周名将,必成群星灿灿之势也!” 一旁走马的姬胡不禁大笑:“借先生吉言,果真如此,岂非天意乎?” 拐过谷内一道山峁,眼前豁然开朗,大军方阵已经集结在谷地中央。姬多友携军师公孙禹赳赳大步迎来,将周王君臣带到了方阵中央的金鼓将台之下。多友之意,是请姬胡先登云车阅兵,而后再回幕府禀报整军情势。姬胡欣然点头,吩咐荣夷与卫和两人同登云车。 多友带君臣三人刚刚踏进云车底层,车外令旗劈下,一阵整齐号子声响起,车中四人悠悠然升起,平稳快速地直上十余丈高的云车顶端。 荣夷惊叹:“云车不爬梯,真乃神乎其技也!” 卫和笑道:“这都是我那谋士公孙禹的巧思,整日在军器营与工匠们揣摩,成周八师各式兵器都有改进,尤其是机发连弩威力大增,可以说是今非昔比。” 姬多友打趣道:“禹军师如此巧思善工,刚来时你还嫌他碍事,总是甩脸子呢!” 卫和红了脸:“还不是因为母亲,总是不放心我。走哪都派人跟着,能不烦吗?” 众人皆笑,独姬胡想起母后番己,面色悱然。 片刻间,云车已停。四人踏出车厢,遥见四面山岭苍翠茫茫,片片白云轻盈绕山,时而盘旋于云车周边触手可及,恍然天上。及至目光巡睃,谷地与四面山坡都整肃排列着一座座旌旗猎猎的步骑方阵,宛如红彤彤的胡杨林弥漫山川,不禁人人肃然。 多友浑然不觉,一拱手道:“臣启大王:大军集结,敢请大王一阅各军气象。”姬胡点头。 多友对云车执掌大旗的军令司马一挥手:“按序显军!” 军令司马一声诺,轧轧转动机关,平展展下垂的大旗猛然掠过空中,云车下顿时战鼓如雷。 “铁骑方阵,一万!”多友高声喝令,也算是对周王姬胡的禀报。 谷地中央突然竖起一片雪亮的刀剑,万马萧萧齐鸣,铁甲烁烁生光。 “步军方阵,五万!” 大旗掠过,东面山塬长矛如林,南面山塬剑盾高举。 “连弩方阵,一万!” 西面山坡一阵整齐的号子梆子声,万千长箭如暴风骤雨般掠过山谷飞过山头,直向山后呼啸而去。 荣夷惊问:“一次发箭几多?射程几许?” 多友答道:“大型弩机一千张,单兵弩机五千张,一次可连发长箭两万支!射程一里之遥!” 荣夷不禁惊叹:“如此神兵利器,天下焉得敌手矣!” “大型攻城器械营,一万!” 云车下大道上一阵隆隆沉雷碾过,一架架几乎与云车等高的大型云梯,一辆辆尖刀雪亮的塞门刀车,一辆辆装有合抱粗铁柱的撞城车,一具具可发射胳膊粗火油箭的特制大型弩机,一辆辆装有三尺厚铁皮木板可在壕沟上快速铺开的壕沟车桥等等,或牛马拉动或士兵推行,连续流过,整整走了小半个时辰。 “军器营,辎重营未能操演,敢请大王亲往巡视。” “明日再巡视吧,今日孤想点将。” “降车!” 一声令下,云车大厢隆隆下降,倏忽已到将台。君臣出车,姬多友对羌兴低声吩咐几句,羌兴高声喝令:“聚将鼓!” 将台鼓架上的四面大鼓一齐擂动,便见谷地中央与四面山坡旌旗飞动,一支支精悍马队连番飞到将台前。片刻之间,两排顶盔贯甲的大将已整肃排列在将台之下了。 “天子点将!请全军各将将次自报!”公孙禹高声喝令。 片刻之间,一声声报号完毕,姬胡咬着腮帮噙着泪光良久无言,十万大军的山谷肃静得唯闻人马喘息之声。终于,姬胡嘶哑着声音开口了: “诸位将军皆在英年,全军将士将在英华之年。成周新军,乃是我大周立国以来,最为精锐的一支王者之师!少壮之年身负国命,虽上天无以褒奖也。大周国运天命,王室能否中兴,皆在尔等少壮之肩!鼎护中原,终战止乱,震慑乱臣叛乱之心,皆需我等血洒疆场!千秋青史,华夏安宁,需我等惕厉奋发!成则建功立业,败则国破家亡,大周王朝何去何从,姬胡愿闻众将士之心!” “鼎护中原,中兴王室!” “终战息乱,王师无敌!” 山呼海啸般的誓言如滚滚雷声激荡,山塬久久地沸腾着------ 一入中军幕府大帐,姬胡的心情依旧久久不能平静:“如此精锐之师,足可独步天下!齐国有何惧哉?只要那吕不山敢出兵,定一举荡平齐境,直捣临淄!” “大王慎言!”荣夷轻声谏道。姬胡眼见卫和与姬多友也交换了一个颇为不自然的眼神,顿觉心下有异,缓缓坐于案后问道:“莫非有何难处吗?” 姬多友现在是成周大营的实际统帅,个中情形最清楚不过,他也没的推托,上前一步一拱手道:“大王,新军操演虽成,但------后继乏力。若齐国真的举倾国之兵一战,则未必有胜算。” “哦?这是何故?”姬胡十分惊讶。 “禀大王,成周八师单是操演便日耗新铜数百斤之数,若是真正开战的话,恐怕耗费要翻倍。而自去冬以来,经随枣通道送入洛邑的铜料日趋减少近乎于绝迹,所以此番操演所耗的铜料皆是由中原各诸侯国的存货支撑。” 多友看了卫和一眼,强调道:“尤其是卫侯,将卫国库存几乎倾囊而出,方有了此次大王阅兵之成果。” 姬胡闻言慨然起身,向卫和一揖道:“若大周诸侯皆如你卫和一般,何愁江山不稳呢?” “多谢卫侯!”几人齐声致谢。 “别,别------”卫和有些窘,急急摇手:“寡人毕竟是成周八师的统帅,这不是应该的吗?” “大王,”荣夷一拱手道:“卫侯诚然高义,然非常久之计,依臣愚见,还是要尽快疏通随枣通道,速速将铜绿山所产运入成周,方为常策。只不知,这阻碍在何处?” “这还用问吗?”姬胡愤然一拂袖:“当然是他鄂驭方了。自从鼠蛊事发,他便似与我王室撕破了脸,不但与随国屡次交恶,跃跃欲试想要夺取铜绿山。如今更是公然掐断随枣通道,使我王师不得铜料补充,以此暗助齐国。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下可是难办了。因铜料给养的掣肘,已经操演好的精锐王师不能大举出征,难道只能坐视齐国灭纪?若真如此,周王室脸面何存?若是掉过头去攻打鄂国,倒是可以打通随枣通道,疏通金路,但若是齐国,或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宋国趁机袭击成周,该怎么办?左支右绌,这个死局何解? 荣夷斜眼瞥见多友低首沉吟,似有所思,直问道:“子良将军莫非有何破解之策乎?” 这一问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多友身上,卫和晃着他的膀子急急催道:“是啊,大哥,你不是说过有办法吗?到底是什么法子?大王既然来了,你就直说了吧!” 多友见不能推脱了,对着姬胡深深一躬:“大王,非末将推诿,实是未思虑周全。只是此事不能孤立处置,必须通盘考虑。依末将愚见,当先搁置齐国之事,先行攻鄂,一举而震慑四方!” 二百九十 利剑出鞘 “这是为何?”姬胡十分不解。 姬多友大步走到幕府大帐的羊皮地图前,指点着图上的洛邑与鄂国两处标志道:“此次出兵不为灭国,只为震慑天下,使心怀叵测之辈不敢轻举妄图动。如此,则行动必要迅速,使敌人无知无觉。而洛邑离齐境尚远,且一马平川,骑兵行动很难不被发觉。而与鄂国则不同,不仅距离近,且随枣通道崎岖隐密,更易出其不意而攻其不备。” “妙啊!”话音一落,荣夷第一个拊掌赞叹起来:“新兵既成,若不出兵,则如明珠暗投,藏锋于鞘,天下莫能知之。只有一兵出震天下,如利剑出鞘,四方诸侯才能收起那不臣之心,衷心敬畏周王室。大王,此计甚好!既是以战止战之上上策,又能防止大战损耗,子良将军高见,臣附议。” “臣等附议。”满帐齐齐一声。 “好!”姬胡大喜:“就依子良将军所说,奇袭鄂国!” 荣夷走出大帐,抬头望了望漫天繁星,举步向自己的牛皮单帐走去。所谓单帐,是只供人居而没有议事帐厅的小型帐篷。这顶牛皮单帐,外多加了两层翻毛羊皮,帐门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钉翻毛皮的防风门,入冬燃起木炭燎炉,大寒时节帐内也是暖烘烘一片。 此帐本专为来幕府的王使预备,因王使一般都是文官,身子虚弱些,所以才有这般设计。 荣夷信步走来,见虚掩的帐门在风中吱呀开合,径直推门走了进去。幽暗的帐中一片凉意,只后帐口直直立着一个青壮武士。 “重黎?”荣夷一皱眉:“你不去大王帐前卫着,来我帐中做甚?” 重黎一拱手,恭敬问道:“非是重黎多事,只是师父近日行事,小徒实在看不懂了。” “是你看不懂?还是你们楚王熊渠看不懂?” 猛听得这一问,重黎眼睫一跳,强自镇定道:“师父------什么楚王?小徒不明白?” “行了,你我师徒多年,何事不明?当年我投了宋公子鲋祀刚得用,你便借南林剑派为跳板搭上了我这艘船。别忘了,师父乃夷社出身,什么事查不出来?既然殊途同归,那又何必遮掩?”荣夷淡然,语中满是不容辩驳的肯定。 多年相伴,重黎如何不了解荣夷的品性,于是不再强辩。拱手致歉道:“请师父宽恕小徒隐瞒之罪,实是背后有主之人,行事身不由己,并非有意隐瞒师父。” “罢了,”荣夷一挥袖,坐于案后道:“你不就是想问我为何做了周王近臣之后,处处事事都在为他着想么?我只告诉你八个字: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自己琢磨去吧!” 重黎喃喃重复着:“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忽似有所悟,又仍有疑惑,轻声问道:“徒儿明白师父之意,只是如此一来,那姬多友岂不更得重用,将来兵权在手,与召公虎一文一武,这大周朝堂又哪里有师父的容身之处?” 荣夷冷笑一声:“我问你,姬多友到底是周王的信重之将,还是召公虎的腹心之交?” “这------”重黎愣怔:“似乎-------都是。” 荣夷摇摇头:“罢了,你还是阅历浅,日子还长,且走且看吧!” 见师父似有不悦,重黎也不便再纠缠这个话题,只试探道:“那鄂国那边怎么办?要通消息么?” 荣夷陡然睁开半闭的双目,斥道:“你怎么如此糊涂?鼠蛊事败,我又投了周王室,鄂驭方与那猃狁王敖兴都恨不能对我食肉寝皮,你还敢去通消息?管住嘴巴,一丝风声都不能透出去!” “诺!”荣夷应声出帐。 麦收之后,两万轻装骑兵飓风般卷向了大江以北。 所谓轻装骑兵,是姬多友仿照胡骑对南下铁骑的装备做了一次大减负。胡人素有轻兵传统,重型甲胄与大型兵器很少,战场之上轻身杀敌,腰间板带上吊着敌人的头颅,手中举着圆月弯刀奔驰如飞吼喝冲锋,成为中原传闻中的戎狄模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提起“轻兵”,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胡人。 周军则不同,更为重视器械装备,各种甲胄器械都有森严法度,士兵的防御力度与冲锋强度都强于胡骑,尤其是成周八师与西六师,那可真算是重甲锐士了。 但如此重装甲兵对长途奔袭战所需要的快速灵动而言,却成为一个很大的弱势。就此,姬多友对周厉王姬胡的上书是:“江北乃江汉腹心,平川城邑居多。末将决效草原胡骑战法,以精悍轻骑击之不备。敢请大王,许友轻兵减负机变行事。” 姬胡当即下书:“准将军所请。一应军需,成周邑全力筹划。” 多友接到下书,立即风风火火地开始了铁骑轻装。 一则,铁甲装改换为皮甲装:外铁皮内牛皮的厚重甲胄,改为单层牛皮胄;铁钉密集的牛皮大战靴,改为厚韧的单层野猪皮战靴;战马披装的铁钉皮罩甲,改为轻软的无钉羊皮罩;最重的铜铁鞍辔,一律改为木制鞍辔。 如此一来,周军骑士的甲胄由原先的五六十余斤不等减为十余斤不等,马具由原先的五十余斤减为二十余斤,总共锐减七八十斤不等。 二则,随带兵器改变:重型攻防器械与大型机发连弩全部放弃,每个骑士只有一长一短两口精铜剑,一张臂张弩,三十支羽箭。 三则,每个骑士配备两匹战马,一袋百斤装的草料。 四则,全军没有辎重营,每个骑士携带十斤干锅盔,十斤干牛肉,一皮囊胡人马奶子酒。 诸般换装事宜虽则琐细,姬多友也只用了十余天。在换装的时日里,多友侧重对留守的三万重装铁骑做了巡视部署:一万开赴桃林渡,扼住宋齐两国突攻成周的咽喉要道,由卫和亲自统领。两万留守,由公孙禹坐阵,荣夷为军师参赞。重黎统领禁军,专职司护周天子姬胡的安全不提。 “能否一战而震慑四方,全在子良将军了。” “末将定不负大王所望!” 暮色残阳的旷野里,姬多友向姬胡一拱手,激荡着烟尘而去了。 时当深秋,姬多友的两万轻骑风驰电掣,四更时分便逼近到了鄂国最西边的盘龙城。这两万轻骑悄无声息地屯扎于山谷,没有炊烟,没有火光,没有人喊马嘶,若不走进这片密林,谁也不会想到这里隐藏着如此一支即将卷起飓风的可怕大军。 朦胧月色之下的黑黝黝的树林里,只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从山脚下弥散出来,那是姬多友聚将的一个干涸了的大水坑。 “诸位,这里是鄂国西境盘龙城,距我军只有十五里!” 一张羊皮地图挂在粗大的树干上,一支火把摇曳在树旁的司马手上。姬多友站在树下,长剑圈点着地图对三十余名百夫长以上的将佐做着部署。 他的声音低沉而短促:“我军要在十日之内,连下五城!盘龙城,鲁台邑,角城,桐邑,旧鄂都。也就是说,十个昼夜之内,我军要从大江西岸打到东岸,大回环东撤,再回师成周邑。此战只破城,不占地,不掠财!当然,补充粮秣除外。城破即撤军,不许恋战!我军之所图,只在展示成周八师之霹雳雷电之战力,震慑鄂国与齐国不敢轻举妄动,听明白没有?” “谨遵将令!” 整齐一声低吼,立即肃然无声。这是说,人人明白此战要旨所在。 将佐们各自散去了。就在姬多友聚将的短暂时刻,两万骑士已经完成了冷吃战饭,喂马刷马以及整修马具等种种事体。 身为骑兵,无论是战时还是在平时,总是将战马养护看得比自己吃喝更要紧,在他们眼中,战马乃是与自己共赴艰险的患难兄弟。 在这顿饭晨光里,骑士们几乎人人都是嘴里嚼着干牛肉,牵着两匹战马大步匆匆走到河边,一边与战马絮叨着,一边检查着马蹄铁与鞍辔等等。若一切完好,便立即用卷起的草刷蘸着河水刷洗战马。战马们依偎着自己的主人,一身轻松却又不能纵声嘶鸣,只能蹭着人咴咴喷鼻,亲昵得如血肉兄弟一般。 眼见营将匆匆归来,士兵们立即牵回战马各自归队,百夫长与都尉们尚在大啃大嚼地吞咽,全数骑士们已经整装上马了。 及至马队卷出山谷,启明星尚在天边闪烁着亮光。 盘龙城的城门刚刚打开,一场暴风雨骤然降临了。姬多友的轻骑兵分作四路,同时猛攻四座城门。 城头守军睡眼惺忪之间,刚刚放下吊桥,出城进城的人流还在疏疏落落的时候,天边原野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闷雷声,接着便是疾速飘来的红云。 惊愕懵懂的城头士兵还不明白究竟该不该禀报将军察看,赤红的云团陡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飞压了过来。 二百九十一 四方震动 进出城门的车马人流来不及惊呼,本能地滚爬躲开之际,红云已经卷过了吊桥冲进了城门------ 一切都像晨曦中的一个噩梦,整个盘龙城都陷入了梦魇之中。没有任何抵抗,赤红的浓云已弥漫了正在伸着懒腰的城郭。 当盘龙城吏守被从官署寝室的卧榻上拖出来时,还瞪着老眼一连串喝问:“将军何人?纵奉君侯之命前来索要粮草,也当在老夫卯时梳洗之后公堂说话,怎能如此无理?还穿这红袍,以为是天子王师么?” 姬多友提着马鞭笑道:“您老看好了,我等乃是成周王师之将,看清楚了?难道不该着红袍么?” 须发散乱的老城守揉着老眼万分惊讶道:“你等果真乃王师,这是来问我鄂国之罪了?” “不是问罪,而是来要这座盘龙城来了。” “你说什么?难道盘龙城已被你们攻陷了?”老吏守如梦方醒,似乎还不能相信。 多友一阵哈哈大笑:“占没占自家去看,我只对吏守一句话:我王师还要继续攻占鄂国城池,立马报给鄂驭方,看是你报得快还是我攻得快!记住了?” “记,记住了。”老吏守大汗淋漓,走得几步又旋踵问道:“将军此来,莫非要灭我鄂国不成?” “哼,算你问着了。”多友冷哼一声道:“转告鄂侯,若想宗祀延绵,便先让出随枣金路,老老实实做我周室的南方藩屏之臣。否则,本将必会直捣鄂城!” “诺,诺!”老吏守应承着飞奔出了官署。 正午时分,周师轻骑在盘龙城内饱餐一顿,又闪电般去了。 当盘龙城吏守的特急上书飞到鄂城时,鄂国朝局迅速陷入了慌乱之中。亡国事大,谁也不敢轻慢。大朝会正在举行之间,又有急报接踵而来:鲁台邑,角城双双陷落! 一日数惊,鄂国君臣心头突突乱跳,朝会上人人脸色铁青而又无计可施——以这种日陷一城的狂飙战法,纵然立即调兵,只怕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对敌。 最后,还是鄂侯驭方有主见,摇着几卷紧急上书道:“诸位,王师不会以两万轻骑南下灭鄂。此战,必有缘故也。三城陷落情形相同:周军只攻陷城池,一不大掠府库,二不大肆屠戮,三不驻军占据,攻占之后补充粮草而去。亘古至今,谁见过如此攻城灭国之军?” 大臣们听了这话,才有所回味,纷纷议论一番,越说越觉蹊跷,最终一致认定只能加紧探察,只要周军不南下攻鄂都,便不能轻举妄动。 鄂国君臣举棋不定的几日之间,姬多友率领轻骑已经飓风般掠过汉水,又攻下了桐邑与故鄂城。斥侯快报也纷纷传来,情形终于清楚:统兵大将便是成周八师副帅姬多友,其一路攻城东进,目下没有转攻鄂城的谋划。 鄂国殿堂这才舒缓下来,大臣们更加佩服这个处变不惊的君主鄂驭方了。 第十日,鄂驭方接到了姬多友的一卷书简,简单得只有寥寥数语:“鄂国阴连齐国作乱,暗扼随枣金路,使我王师不得铜料补充,殊为可恶!若不改弦更张,本将军将一举攻破鄂都,将尔等君臣赶入大江喂鱼!今已牛刀小试,而后言出必行,鄂国君臣自家揣摩。” “原来如此啦——” 鄂国君臣们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之后朝会三日商议善后,越想越后怕:这姬多友仅仅率领两万轻骑,便风卷残云般在鄂国北部从西到东七八日间连下五城,以如此战力,将来果真进攻鄂都,鄂国岂不立即便是亡国危难? 恐惧万分的鄂国君臣立即议定出了两个防范对策:一则,由世子掌兵,秘密调集重兵防守于江北山地,以防成周八师随时攻鄂;二则,立即撤回随枣通路之驻军,放松管制,不能给周军攻鄂以口实。 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姬多友的这次狂飙破城,给了鄂国一个结结实实的亡国警讯,使鄂国加紧军备,成为江汉地区能与王师抗衡的重要力量。当然,也为之后厉王平鄂埋下了一个大大的伏笔。这一点,是姬多友没有想到的。 此次轻骑狂飙突袭,目的只在震慑四方心怀不轨的诸侯,让他们见识到成周新八师的崭新战力,从此不敢轻举妄动。应该说,这个目的已经达到。除了鄂国放开随枣金路之外,齐国那边也有了动静。 临淄齐宫内寝,齐世子吕寿端着一碗热药进来,却见父侯吕不山已从榻上坐了起来,靠在迎枕上深思着什么,顿时愁锁眉心,劝道:“君父,怎么又起来了?赶紧躺下吧。” 吕不山挥挥手:“白天黑夜地躺着,累了,起来歇会儿。” 吕寿默默无语,只能坐在一旁轻轻吹着药。吕不山面色已憔悴不堪,但眼神却依旧犀利:“寿儿啊,寡人本想亲自为我齐国雪耻,看来已是不能够了。这个事,只能留给子孙来做了。” 吕寿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下:“君父就是太执拗了,一直惦记着此事,这才积劳成疾的。” 吕不山焦黄的面孔泛起一阵病态的红晕,低头咳嗽了起来。吕寿赶紧去帮他拍背,好半天才压下了咳嗽。他喘着气说:“你这孩子,就是过惯了好日子,不晓得此中厉害。寡人这君位既不是传承来的,也不是周天子想册封的,是用刀剑舔血夺来的。得位不正,不做出些成绩来以安国人之心,如何能安安稳稳传到你小子手上?” 吕寿恍悟,放下药碗跪下叩首,灯光下见到父亲那枯槁似骷髅的容颜,更加心酸,表态道:“父侯放心,儿已明白,定会以父亲心愿为先,誓死灭纪,儿灭不了,便让后人接着干。总有一世能灭了纪国,将其国土并入我齐境。” 吕不山艰难地直起身子,点点头:“这才是我姜姓吕氏的好儿孙。你且坐好,寡人尚有几件事需嘱咐于你。” 吕寿默然坐于榻边,疲惫泛红的眼睛差点落下泪来:“父侯有何事嘱托?” 吕不山缓缓靠在床头,微微扯动嘴角,颇有几分讥诮之意:“这头一件,那个党氏女听说你已纳入世子府了?” 吕寿微微一惊,顿时有些慌乱:“父--------父侯,因为公子汲一事,临淄城内风言风语,党大夫深觉为耻,她在党府已觉呆不下去。若儿不纳了她,只怕她只有寻死一途了。还请父侯宽宥!” 吕不山摇摇头,颇带几分怜惜地看着儿子:“将来你为国君,自可以广纳嫔妃,亦无不可。只是有一样,你的正妻只能是周室的伯姬公主,这门亲事关乎你的君位稳固,动摇不得。” “可是------”吕寿抬头,眼中满是不甘:“可那伯姬分明是个克夫命,儿------儿不想要!” “胡说!”吕不山重重捶着床褥:“那是被我齐国君位动荡所牵累,与王姬何干?此番成周八师小试牛刀,七八日内连下鄂国五城,难道你想让我齐国也遭受一回狂飙突袭?”他喘了口气:“你不要忘了,先胡侯之子和那公子汲都在宋国避祸呢,他们可都是有君位继承权的。若你退亲得罪了王室,会是什么后果?” 吕寿心知事已无法挽回,只能默默垂泪。吕不山轻叹道:“只要君位稳固,想纳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你得拎得清啊!” 父亲那枯槁如死水一般的面容,便如一块巨石般沉沉压在吕寿的心头,令他根本无有辩驳之力。如果承袭君位的代价便是娶自己不想娶的女人,他又有何说?父亲遗命,国家命途,哪一点不比他吕寿的个人喜好重要?身为齐国世子,他不会连这点都拎不清的。 想清楚后,吕寿咬着牙一点头:“儿谨遵父命。” 病弱如枯枝般的吕不山,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遂又正色道:“这第二样,你可切记。胡侯诸子流落在外若干,还有那吕汲,终将成为我齐国之患,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留人以口实。你可明白?” 听着这宛如遗言一般的话,吕寿全身发冷,伤心得几欲裂开,却淌不出泪来,似乎已经伤心太过,只会木木地点头。 “寿儿,看这样子,鲁国是铁了心与纪国结盟共抗我齐国,再加上周王室的加持,你以后的日子怕是没那么好过了。我儿,你要好好励精图治,千万不能把你老子打下的这份基业给败光了呀!” 吕不山疲累至极,声音越说越轻,几乎是自言自语了,嘴里低低地念叨着。 周厉王四年,秋九月初五,齐献侯吕不山崩逝。世子吕寿主丧即位,为姜姓齐国第八代国君,谥为齐武侯。 甘棠苑的秋色是醉人的,周厉王姬胡终日倘徉林下,舞剑奏琴,每每忘归。 甘棠者,棠梨也,古人亦呼杜梨。说是梨,太小,味涩而酸,除了酿酒,很少有人吃。 二百九十二 齐国守丧 果实不起眼的甘棠,有两样非凡之处:一是材质奇绝,叶可染布,木可制弓,果可酿酒,通身一无废物。二是花儿开得绝美,白棠似雪,赤棠鲜红。 万木苍黄的九月秋日,雪白血红的棠梨之花如火如荼灿烂燃烧起来,时有片片黄叶坠地,直将凄凉美艳在萧瑟秋风中淋漓尽致的一片挥洒。 天下甘棠之盛,莫如中原的殷商故都,也就是如今卫国的国都朝歌。当年周武王统率红色大军与殷商的白色大军血战朝歌郊野,雪白血红茫茫交织,殷商国人说是甘棠遍野如火如荼。从此世间才有了“如火如荼”这句民谣般的老话。 周灭商之后,仁慈的王族大臣召公奭巡视殷商遗民,常常在已经成为焦土废墟的朝歌城外的甘棠树下与农夫工匠盘桓。庶民感念召公之恩,便有了那首流播天下的《甘棠》。 自来到洛邑行宫之后,姬胡便喜欢上了御花园的甘棠苑,更爱上了这血红雪白的棠梨之花。每日黄昏漫步林间,看着如火如荼的花海,看着飘零坠地的落叶,万千滋味凝聚心头。 宋齐结盟已破,姬多友的旋风战术大获成功,现在全天下热议的便是成周八师的新型战法,四方诸侯都不敢轻举妄动。从南边传来消息,铜绿山延误了半年的大批铜料已经开始北运,不日将渡过大河,直抵成周。所有的事情都进展得那么顺利,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中总那么空落落的,仿佛少了点什么呢? 心烦意乱间,姬胡坐于琴前,又奏唱起了那首《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一曲完毕,姬胡深深叹了口气------他有些迷惘了。 “大王有何事忧心?”蓦然回身,只见雪白血红的棠林深处倏然飘过来一抹黑云,赶紧起身:“先生来了,是否有重要消息?” “大王,”荣夷拱手一礼道:“禀大王,临淄传来消息,齐侯吕不山崩逝,谥号为献。世子吕寿主丧即侯位,现齐境城乡一片缟素,皆在服丧,再无可能起兵伐纪了。天佑大王,不战而屈人之兵!” “真的?”姬胡兴奋地站起,忽又觉得不妥,毕竟对诸侯国的国丧这般幸灾乐祸似乎有违王道,旋即收起笑容:“唉!齐献侯也是天不假年啊!” “也算是寿终正寝,大王不必忧心矣!”荣夷一语双关。 姬胡清了清嗓,正色道:“那依先生所见,齐国这事该当如何处置?” “毕竟乃国丧大事,臣愿为大王出使临淄,以坚定新齐侯的臣服之心。” “先生肯出马,自然是无往而不胜的。”姬胡现在对于荣夷的邦交斡旋能力是毫无质疑的。 走出甘棠苑,荣夷回首望着那一片雪白血红,深深叹了一口气。奉天子命护送其出宫的重黎不解,轻声问道:“师父行将出使临淄,诸事进展顺利,为何反忧闷不乐了呢?” “你终日伴驾,难道不解为何大王爱徜徉棠梨之林,爱奏唱《甘棠》之曲吗?” 重黎搔搔头:“徒儿的确不知为何。” 荣夷嘴角微微一斜,现出一丝讥嘲的笑意:“他是想念少父了。看来,为师小觑了这位少年天子与召伯虎的师徒情义了。这条路,没那么好走哇------” 他喃喃自语着,眼中饱含深意,令重黎怎么也看不明白。 新贵荣夷亲为王使前来出席齐献侯吕不山的大丧之礼,还是让齐国上下吃了一颗定心丸。其实,在姬多友的狂飙突袭崭露头角之后,齐庭的不少朝臣已改变了对伐纪的无条件支持之意,包括高国二氏的贵族重臣已经在世子吕寿的耳边说了不少安定为先之类的话语。 没想到这个时候,力主攻战的齐献侯吕不山竟然恰到好处地崩逝了,给了齐国息兵罢战一个绝好的理由。国丧期间,岂能用兵?如果周王室再给个面子,齐国也就好就坡下驴了。荣夷的到来,无疑就是这个台阶。 殡礼已毕,在招待王使的齐宫午宴上,荣夷呈上了天子亲赐的彤册,代表周王室承认了吕寿继承齐国君位的合法性,齐国君臣深深松了一口气。荣夷进一步提出了伯姬下嫁之事,吕寿想起先父的遗言,忍着心头的不快推托道:“父侯尸骨未寒,寡人尚需守孝,怎能议及大婚之事?” 荣夷正色道:“齐侯之孝感同天地,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何况此事乃先齐侯亲定,君上完婚亦是尽孝矣。至于守孝,那也无妨。伯姬公主转过年才及笄,不急于成婚,只消太史卜得吉日,晚一两年之期两下皆便,岂不美哉?” 立冬时节,镐京相府的胡杨林内,每至黄昏都会传来一阵沉郁凄然的琴声,伴随着召伯虎和唱《北门》的高亢苍凉之声: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咦?不是说周王驾幸洛邑,一体调度,诸事顺遂吗?姬多友一战成名,全天下无不畏惧成周新八师的崭新战力,齐宋两国俯首称臣,鄂国被打怂了胆------如此这般,召公虎但有何愁? 秋气萧瑟,株株胡杨都是一团瑟瑟抖动的火焰,脚下红叶飘零,置身林中如飘进了无边的火海,沐进了漫天的落霞。召伯虎独坐竹楼高台,却全然无心欣赏这秋日奇观。一曲终了,他轻叹一声,从琴弦上撩起的纤长食指久久停留于紫铜炉鼎缭绕的香雾轻烟之中。 他已接到洛邑传来的王书,姬胡用极其兴奋的语气告诉自己信任的少父,此次东巡所取得的一揽子巨大成果,壮志凌云之意溢于言表。 可是,在替自己学生欣喜之余,他也深刻感受到了少年天子心底那抑制不住的冲动,他想开疆拓土,欲大展宏图,气吞山河------这冲动已经不是自己这个辅政少父所能压制劝服的了。他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姬胡终将与自己分道而行,渐行渐远------ 国事如此,家事也不轻松。 刚刚入冬,妻子召己便又病重卧床。那位宫中老太医令叹息道:“夫人操劳忧心太甚,再加上心气郁结,上年小产落下的病根又一直未好全。这时日久了,身子便慢慢拖垮了。” 召伯虎又如何不明白妻子的病根何在?小产之后的落红之症便一直没好过,再加上孟己之死横梗在心头,时时还要牵挂着母国娘家兄长之处境,如何能好生将养?如此劳心忧神,内里早就掏空了,一场最寻常的小病也会经受不住了。 可饶是如此,她还偏偏要为自己操心。接连开脸了两个侍婢犹不放心,每回去看她,总是泪眼迷蒙地望着丈夫,满是歉疚道:“夫君,妾已是不中用,既不能料理中馈,又不能抚育儿女。咱们自己的孩子还好说,只是四王子皇父,可不敢耽搁了他。夫君身为首辅,乃是当国之人,岂能为家事分心?不如娶个二房之妻------” 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愤而站起:“夫人想什么呢?什么二房?难道一个孟己的教训还不够深刻的吗?你休得胡说,如若不然------”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如若不然再不来看她?这话说得出口么?只能一声冷哼来代替了。如是几回,搞得他都不敢去看召己了。唉! 他摇了摇头,顿觉心烦意乱,还是付之于琴瑟吧。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汝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词唱出口,召伯虎猛然心惊:怎么弹了这首曲子,这不是一首悼亡诗吗?太不吉利了。指尖猛然按弦,想止住琴弦的剧烈颤动,不料“砰”的一声金石之响,琴弦断了—— 召伯虎眼看着那根断成两截的琴弦无力地瘫软在红桐木制的琴板上,心中顿时一凉,古语:“断弦者,丧妻也。”看来乃不祥之兆也! “相爷,不好了,夫人她------吐血了!”一个内房婢女在密伯的引导下从胡杨林深处跌跌撞撞跪来,眼里含泪,边哭边喊道。 召伯虎一惊,立即起身向竹楼下冲去,用力过猛,撞翻了琴声,“轰隆隆”的巨响回荡于胡杨林中。 召伯虎匆匆跨进内室时,正看见召己仰卧于帐榻之上,面如金纸,两名府医与一名刚刚从宫中请来的太医围着她正施着针灸。榻前三个小儿女正由各自的嬷嬷抱着在哭泣着------- 二百九十三 悲兮绿衣 此情此情,他只觉得一阵天眩地转,勉强扶住窗棂,这才立住。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脸问带他来的那个侍婢:“夫人如何突然发病了?” “奴婢也不知内情------”婢女带着哭音一指屋外:“番国那边来人了,夫人问了几句话,便口吐鲜血,不醒人事了------” 顺着婢女手指的方向,召伯虎看到一个瑟缩手脚的仆役正站在院中的老树下,十分局促的样子。他一招手,那人赶紧凑了过来,一拱手道:“见过相爷。” “你跟夫人讲了何话?以至于她吐血眩晕?”召伯虎厉声喝问道。 那仆役万分不安地扭动着身躯道:“禀相爷,小的乃是番世子的家仆,是世子让小的来镐京找夫人求助的。” “究竟何事?” “君上已立应氏为正夫人,数月以来,应氏与幼公子在君上耳边讲了不少世子的坏话。而今,世子被君上疏远,远谪边境去防范楚鄂两国,接下来怕是要被废了。世子让小的来求夫人设法挽救一二!” “笑话!”召伯虎没好气道:“夫人一内宅女流,如何插手你番国的立储大事!” “此事不难!”那仆役抖抖索索奉上一份血书:“世子在书中写得明白,天子驾幸洛邑,开春必会于东都谒见四方诸侯。世子请夫人与相爷设法,下一份王书,点名世子前往谒见。只要在大王与天下众诸侯面前正了名份,料那应氏也无计可施。” 想到生死未卜的妻子,召伯虎怒上心来:“夫人就是看了这血书才人事不醒的对吧?哼!枉为她的父兄,竟然不顾夫人病体劳碌,竟拿这事来堵心?若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世子之事我召虎还会再管吗?” 那仆役闻言,叩头不止:“请相爷恕罪,番国远在千里之外,委实不知夫人沉疴如此之重啊!” 召伯虎还待再说,内室中忽传出一阵呼喊:“夫人醒了!”他赶紧提脚望室内冲去。 召伯虎见到妻子的第一眼,心便凉了半截。召己方才如金纸般枯黄的面庞浮现出一抹极不正常的红晕,眼中忽地有了些许光采,只是素日高挺的鼻头竟莫名其妙地瘪了下去。这是回光返照!眼前的这张脸,和番己王后离世时的那张脸庞是何其相似------ 三位医者相互递了一个眼色,目光复杂地望着他。召伯虎心乱如麻,挥挥手:“你们全都下去,我要与夫人说说体己话。” 很快,内室被清空,只留一位府医在门槛外值守,以备不时之需。 召己面容平静,强撑着向丈夫伸出一只手来:“夫君,妾此番怕是熬------熬不过去了。” “胡说什么?夫人正当盛年。”召伯虎喉头哽咽,强自安慰着。 “不,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快到头了。”召己轻轻摇了摇头:“只求夫君应我一事。” 虽然本能地想抗拒自己将永远失去妻子的事实,可理智告诉他,这是无可逃避的将来,必须直面。召伯虎艰难地点点头:“夫人请讲,但有所求,为夫无不应许。” 召己轻轻喘了口气:“还望夫君准我兄长所请,替他保住世子之位。千万莫要------将妾之死迁怒于兄长头上,实是妾自己福薄,怪不得任何人。” “都到了这步田地了,你还替他们说话。”想起番世子的那方血书,召伯虎依旧是意难平。 召己急了,强自挣扎着要起来:“夫君不答应兄长此请,妾将死不瞑目矣------” “好了好了,夫人,我答应你便是。”召伯虎慌了手脚,忙扶住妻子:“我答应夫人,马上手书递往洛邑,请大王核准,下书番世子来春谒见。” 召己摇摇头,两行清泪滚过脸庞:“夫君,兄长那边已是倒悬之势,若等周王下书,还要送回镐京给你加盖相印。一来一回,只怕会误事。” “那夫人是何意?”召伯虎追问道。 “直接从相府下书到番国即可,此等事端非军国大事,未必非要知会大王知晓。夫君一面下书江汉,一面派人知会大王,岂不两便?” “这------”召伯虎沉吟了,按说姬胡未亲政,虽手握王玺,却按礼典非军国大事方得动用。一般的政务通行,只需有相府加盖印章也便是了。可是此事关涉自家私属,怎么说都有些私情在内,如此行事,似有不妥。 可是,眼望着召己憔悴的容颜满是希冀与哀求,召伯虎又如何狠得下心来拒绝呢?他艰难而郑重地点了点头:“就依夫人所请行事。” 召己松开了揪紧他袖口的双手,仿佛松泛了最后一口气,软软地倒在靠枕上:“夫君,妾福薄,不得伺候你偕老白头。妾去后,万望夫君莫以妾为念,拣选名门淑女主理中馈。如此,妾亦含------笑九-------泉了-------” 召府门口的灯笼全都换成了素白,内外院一片缟素,时不时传来哭泣之声。召己素日里在府中怜恤孤幼,将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府中奴仆还是外院的舍人门客,无不感念主母之恩,丧事办得十分隆重,一个月的丧期内吊客盈门,镐京城里独一份。 相府一年之内连丧两位己姓夫人,镐京城中不是没有过传言,是不是这位年轻英朗的相爷命中克妻?可奈何这种没有根据的闲话如无根浮萍,传着传着便断了线,也没有人真正在意。 转眼召己夫人已出丧,可相府门口的白灯笼依旧悬挂,也没有人敢去提醒召伯虎,怕惹来不快。人们依旧在每日的黄昏听到相府后园的胡杨林中传出那首悲怆苍凉的《绿衣》,顺着萧瑟晚风悠悠飘荡而来,令人顿生同悲一哭之感。 “如此重情重义,召公真乃良人也!那位己夫人是何其有幸啊!”镐京的女子们听到《绿衣》,总要生出如此感慨! 可召伯虎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每到黄昏在胡杨林中的竹楼弹奏《绿衣》已是他唯一能抚慰心伤的方式了。 初冬之夜,天上满月明亮澄澈得白玉盘一样,晚风掠过胡杨林,片片金红的树叶飘进竹楼,恍惚是月宫中飞来的花瓣。召伯虎月下抚琴奏《绿衣》,苍凉悠远,余音袅袅—— 忽地,一声略显沙哑的吼声破空回荡,和着沉沉的琴声回旋在寒凉的初冬之夜:“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汝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歌声嘶哑高亢,激越苍凉,一声声直往人心头叩打。可这声音分明又有些耳熟------召伯虎心中一动,眸子闪动着希冀与苦涩的光芒,冲着月色下红蝶翻飞的胡杨林喊道:“是多友吗?是你来了吗?” “不是我还有谁专程来看你这个新出炉的鳏夫?”一个轻捷的红影从胡杨林中飘出,三两下便踏上了竹楼的高台。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只是略带嘶哑的嗓音,与脚上满是泥土的革靴在诉说着他这一路风尘的不易。 召伯虎既是感动,亦是嗔怪:“你怎么来了?我特地派亲自前往洛邑报信,就是防着你不管不顾地回来看我。成周八师新战法刚刚成型,你这个军事主官怎么能擅离职守呢?” “好了好了,服了你了。”姬多友摆着双手:“我不是擅离职守,请了王命的。大王闻知此事,心急若焚,本想提前回来的,可是------” “我明白,我明白。岂能因一臣妻之丧事而失了来春天下诸侯之约?我省得的。” 姬胡闻讯,的确有过立即启程回镐京的想法,但在荣夷与内侍贾的苦劝下还是让了步。召伯虎虽为首辅当国大臣,但召己依旧是一臣妻而已,若天下共主因一臣妻之丧而轻易更改来春诸侯朝谒之地,岂不是给了天下口实,说召公虎乃是野心勃勃的权臣? 正是这最后一句话说服了姬胡,恰在此时,关心挚友的姬多友请假,欲回镐京安抚看望丧妻的好友,姬胡哪有不准的? 竹楼虽说是作为琴台使用,但因召伯虎常来久居,一应榻案都是齐备的。 “想子良远到而来,必然还没用晚膳吧!”召伯虎对台下候着的密伯一挥手:“上两案酒食。” 他这一说,姬多友顿觉腹中响动,微觉尴尬间,召伯虎已捧来一盘白酥松软的胡饼:“这是马奶子胡饼,本是随意充饥的,正合你的胃口。” 姬多友点点头夹起一个吃了,腹中顿时舒坦:“看来这些日子你一定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饮食没个规律,如此下去,怎生了得?你可是一肩挑天下之人。” 说话间,密伯左手铜盘右手提篮已经回来,六盏明亮的铜灯下,两案酒菜片刻上齐。 二百九十四 积隙 密伯微带着笑意对多友说道:“将军可得陪着相爷多吃喝些,自打夫人离世,相爷已多日未正经用过膳了。”说完,一脸黯然。 “老奴多事!”召伯虎作势喝斥道。 密伯退下,多友打开厚重的红木桶盖,揭下桶口一层红布,利落地挥起长把木勺先向自己的案头爵中斟酒,旋即将酒爵换给召伯虎:“来,满饮此爵,一醉解千愁。” 召伯虎摇摇头:“恐怕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啊。”仰脖子一饮而尽:“对了,你与孔氏女的婚事是不是安排在来年秋天办?” 多友点点头:“我与子何兄约好乃‘秋以为期’,只是如今你此番情形,我也没有心情娶亲了。” “唉——”召伯虎很是不耐:“此事与你何干?你自去娶妻成家,顾念我做甚?只是夫人不在,我府中连个帮你操持的人都没有了。” “休要如此自苦。”姬多友看着朋友憔悴的容颜,十分心疼:“嫂夫人若是见你这番模样,也定是不安心的。”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她------”召伯虎喃喃呓语:“女子实苦啊,子良,如今我才能体会你的感受。举凡世间女子,生而不得自主,婚姻嫁娶皆由父兄说了算。若是父兄念及她们的终身幸福尚好,若是父兄只是把她们当作图谋家国利益的工具,又当如何?” 多友沉吟,想起鄂姞,心头没来由地泛上一阵酸楚。席间一阵沉默,良久,还是召伯虎沉郁的声音再次响起:“夫人临终之前尚为她那不争气的兄长苦苦求我,她如此为了自己的娘家,可那些人何尝把她的安危性命放在心上?” “世事如此,你我又能奈何?”姬多友叹得一句,捧起大爵汩汩饮了一大口,眉头紧紧深锁。 “罢了罢了,”召伯虎摆摆手:“子良你身为成周八师副帅,实不该抛下繁忙军务来我这里。今日已晚,待得明日休沐罢,还是从速归营吧!以免落下他人之口实啊。” “行!”姬多友答得很干脆:“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如今既已见面,知你安然,我亦是心安。明日一早我便归去矣!” “哦,是吗?姬多友只在相府住了一宿就走了?”周公府内室,姬定歪着头直视着正在耳畔絮语的梅伯。 “嗯哪,”梅伯的回话依旧带着惯常的谄媚之态:“一早城门吏便传进来消息,东城门刚刚开关,姬多友便只带着几名卫骑,匆匆望东而去,应该是赶回成周大营去了。国公爷,他必是私自回京的,咱们要不要-------” 周公定摆摆手:“你太小瞧这个半胡小子了,人家可是禀奏了大王才回京来的。”边说边拈起桌案上的一卷轻如蝉翼的绢书,在两指缝间轻轻摇晃着:“这是荣夷秘密送来的,言说大王听说召夫人离世,本欲亲自还京抚慰召公,又怕一来一去崤函道万一冰封,会误了来春的中原诸侯参谒。这才让姬多友还京代王看望的。” “哼!”他指缝一松,绢书飘飘忽忽落入案下的燎炉中,燃起一团淡蓝色的火焰:“如你所说去做,岂不是弄巧成拙?” 梅伯赶紧跪下请罪:“是老奴自作聪明了,幸好国公爷早有定算,还望公爷恕罪。” “罢了,你是一片忠心使然,我又如何不知?”周公定淡然一拂袖,让他起来。望着燎炉中已然成为一片焦黑轻蝶的绢书,捋须自语道:“这个荣夷------是个人物啊,其心机深沉,老夫亦觉莫测啊!” 方才乱出主意碰了一鼻子灰,梅伯这会子再不敢乱说话,只呆呆地垂手而立,不想周公定却先转身问话了:“相府内还有什么消息?” “有一个消息,不知有用无用。” “讲!” 梅伯跨前一步,拱手道:“听说召夫人猝然离世是因为母国来人有所请求,一时急火攻心吐了血。之后,夫人在临死前请求召子穆答应她娘家兄长的一个什么要求,召公本不肯,但拗不过夫人,便答应了。当日,便有两名仆役分别出发前往番国与洛邑,大约是送信的。” “番世子么------”周公定捋须思忖着,番国的动静他也有耳闻,一个被贬出都城的世子还能有什么请求?只能是求大权在握的首辅妹夫帮他稳住世子之位。可用什么法子才能达成所愿呢?为什么要同时送信给洛邑呢? 突然,他立定脚步,断然道:“传信给洛邑的荣夷,若收到召子穆有关番世子的任何请奏之简,让他截留,不让天子看见。我这就写绢书,你亲往洛邑送一趟。” 梅伯有些不明所以:“国公爷这是何意?” 见他一脸茫然,想到若不能理解自己的本意,便不可能对荣夷言讲,周公定一边拿起刀笔,一边耐心说道:“我猜召子穆一定会下书给番国,指明番世子亲往洛邑参加大朝会,借以巩固其储君地位。但来不及请动王玺,只能同时传信洛邑。只需请荣夷压下他的上书,那么此事便是召子穆他擅权为之,明白了吗?” 梅伯恍悟:“公爷这一手高啊!”旋即他又皱眉道:“可说到底大王未亲政,相印亦可通行政令,如此这般,似乎扳不倒那召子穆。” 周公定抬头:“谁说要扳倒他了?” “那------所为何来?”梅伯更不解了。 “君臣之间,有如夫妻,一旦生了嫌隙,便再也不能回复之前亲密无猜忌的状态。明白吗?先夷王与王后不就如此吗?老夫此举,只在让他们之间生隙,一旦有了嫌隙,便会越积越多,直到无可挽回。” “国公爷高啊!”梅伯这回是打心眼里佩服了。 “只是如此一来,怎么都须等到来春大朝会时方得发作。唉!”周公定不无遗憾地吹了吹竹简上刻好的字迹,拿过一节铜管装入,再封好印泥,递给梅伯。 二百九十五 冬至小宴 梅伯一拱手回道:“国公爷放心,老奴这便出发,决误不了公爷的大事。” “慢着,等一下!” 梅伯旋踵问道:“公爷还有何吩咐?” “你这消息-------莫不是从姬伯颜那里探得的?” “正是。仲文那小子门吏做得脑满肠肥的,只消一施压,管保到他哥哥那里哭丧死缠,没有错的。” 周公定眯缝着眼道:“如此甚好。只是这招如果用多了,人家也就不在意了。以后若不是有紧要关节,莫要动这条线。” “诺!” 冬至这日,周厉王姬胡在洛邑行宫举办了宫中小宴,只邀请近臣参加。 冬至者,冬日到也。此后经小寒大寒两个节气,便到了万物复苏的立春。先秦时代,中原各国将冬至节气分别称为至日,长至,短至。 “至日”取其本意——此日最冷,冬日至矣!“长至”,取其一年中此日夜晚最长之特点。短至,取其一年中此日白昼最短之特点。无论如何称谓,在古人发里,冬至都是极为重要的一个节气。其根本处,在于冬至是寒冬将到一元复始的转换时节,漫长休眠的窝冬期即将结束,勃勃生机的春日即将来临。 因了冬至至冷,且具寒尽春来之象征,中原各国有冬日暖汤酺的习俗。暖汤者,热食也。酺者,聚饮也。实则是亲友相聚,大吃一顿热热火火的滚汤饭。此风流播后世,有了冬至吃热汤饺子的习俗,不吃热饺子,便是“不过冬”。也有了俗谚:“冬至不过冬,扬场没正风。”此为后话。 姬胡虽不在意吉凶之说,但架不住内侍贾的劝说,天子出巡在外,事事都得踩个吉祥的步点才是。再说,召伯虎与两个王弟皆在镐京,姬胡难免生出孤寂之感,也想借此机会热闹一下,便同意了在别宫偏院设宴,只款待荣夷等近臣。 有内侍贾和祁仲操持,行宫诸般事务极是整顺。冬至这日正午,洛邑行宫一片喜庆祥和。姬胡没有知会其他诸侯与官吏,只请来了荣夷,重黎,卫和这三位,本想邀请姬多友,但成周大营委实离开不得,只能作罢。 因姬胡性不喜拘束,自然不喜欢那些规整的殿阁,冬至小宴便被安排于行宫的偏院举行。三进院落恰恰坐落于山腰,飞瀑流泉淙淙而下,竹林青绿,胡杨金红,茅屋亭台错落于山水之间,一派清幽脱俗的出世气象。 第二进院子的六开间一排青砖大屋便是正厅,宽敞明亮,除了崭新的大红地毡与一色的乌木大案,并无其他任何风雅陈设。 此时大厅中门已然洞开。祁促与内侍贾一左一右正色站立于门厅石阶之上,眼见姬胡一行遥遥而来,祁仲一声长呼:“大王到,众宾入席——” 随着这一声呼喝,众人亦是煞有介事地正衣正冠各入其座。姬胡自然是当仁不让地入坐王阶主座,左手乃卫和,右手席案后是荣夷,下首对面为重黎。因卫和是成周八师的统帅,又是卫国诸侯,自然要高一等。 “布酒布菜——” 内侍贾一声呼喝,六名宫女络绎捧来酒菜。酒是每案三桶,一甘醪,一周酒,一兰陵酒。菜是一鼎,一盆,一盘,未上案头,蒸腾异香已和着大厅四角四只大燎炉的烘烘热气弥漫开来。 卫和耸着鼻尖笑道:“这是什么肉?香得如此勾人?” 内侍贾笑着解释道:“嘿嘿,这三只异味,只怕老奴要给小卫侯说叨一番也。” 卫和不满地耸耸鼻子:“卫侯就卫侯,干吗要添一个‘小’字?” 毕竟年纪小,如此语态娇憨,弄得一堂人众忍俊不禁。姬胡插话道:“还是孤来说吧。此鼎之肉,名曰熊蒸,即蒸熊肉是也。蒸熊之法,乃是宫中首创:猎取大熊一头,剥皮,开腹,连头带脚剁得五七大块,加大颗青盐,大火炖得熟透,皮肉却要完整。而后得大笼密封,蒸得半个时辰,出笼后撕成巴掌大的肉片儿,蘸苦酒豉汁葱蒜末儿,人皆垂涎三尺也!” “我也猎熊蒸熊,委实来得!”一贯寡语的重黎今日却兴起了,拍案道:“只是法子与宫中不同,不如大王刚猛之风也。” “如此说来,蒸熊有两法?”卫和大是好奇。 重黎侃侃道:“南方熊小,得去头脚,而后开膛,将熊肉切成两寸许方块,加豉汁与秫米揉透,再将切细的橘皮,小蒜,胡芹和成糁子,一层肉一层秫米一层糁子,铺入大笼,蒸得小半个时辰,烂熟取出,切成六寸见长一寸见厚的块肉,铺入大盘,周围秫米拱卫,极是上口!” 他讲得历历在目,连姬胡也被勾起了兴趣:“想重黎将军必是出身于大江流域,蒸熊所用之辅料果然与中原不同,待他日孤南巡,定要尝尝将军所言之秫米蒸熊是何风味?” 卫和亦拍案相和:“难怪得重黎将军大河斩蛟身手了得,原是自幼长于河汉,怪道有如此身手呢!” 这一番话听下来,重黎顿觉自己失言,瞟了荣夷一眼,却见师父依旧不动声色在拿着细长的铜柄为自己斟酒。顿时定了定心:“小的把话扯远了,还是请王城令大人言讲其余异味吧!” 内侍贾笑眯眯地敲了敲大陶盘盖子:“此乃炙烤猪,木耳黑饧。正午已过,老奴不再多嘴,请我王开席令!” 姬胡举起酒爵笑道:“冬至之日,寒尽春来,干此一爵热酒!” “同贺大王,天地转机!干!”举座同声,呱的一声饮尽。 祁仲一敲鼎盖:“大王开鼎上手——” 姬胡哈哈大笑:“好规矩,开鼎上手!”拿起案中木盘中一支铜钩勾住鼎盖提起,一团热气顿时蒸腾扑面:“过冬食熊肉,暖心暖肺,诸位请上手!” “上手!”众人笑叫一句,叮当钩开鼎盖,再钩出一片肥厚的蒸熊肉,两手撕开,一蘸手边的葱蒜苦酒盅大嚼起来。 二百九十六 朝歌音信 一时之间,众人两手大忙,酒肉齐动。更兼举座巡酒,不多会,面前案上的酒桶肉鼎俱已大空。 “报——”一带甲护卫单膝跪于厅前奏报道:“禀大王,成周大营军师参赞前来谒见,现已到了山脚下。” “哦?”姬胡有些困惑,莫不是有什么紧急军务?他茫然地望了望卫和,不料后者倒是胸有成竹,朗声一笑:“大王莫要忧心,是我去书给了他,言及今日冬至小宴,加上多日未见,嘱他得空便来。想来便是了!” “原来如此。”姬胡松了一口气,吩咐道:“快请他上来!” 不多会,只听厅外传来粗重而又急促的脚步之声。公孙禹转过大屏,一脸焦灼地当厅跪下先施一礼,看见卫和却是未语泪先流:“君上------太夫人她------” “当啷——”一声,卫和手中的铜箸掉落于桌案之上,发出一声脆响。他双肘撑案,跪起催问道:“母夫人她怎么了?快讲!” “昨儿朝歌来人给小臣送信,说太夫人自入冬以后偶感风寒,渐渐沉疴日深,竟至不起。公叔原想着不打紧,又怕耽搁君上的军务,便没通知。没料想近日太夫人病势加重,竟至吐血,这才打发人前来送信------” “你说什么?吐血?”卫和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无数血红的花瓣飘过,顿时一阵天眩地转,支撑不住------- 待到卫和悠悠醒转之时,发现自己已仰躺于偏厅的长榻之上,荣夷正在按着自己的人中穴,榻侧是公孙禹与姬胡焦急而关切的脸庞。 “好了,已经醒了,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并无大碍。”荣夷放下微红的指头,回首对姬胡说道。 “我没事。”卫和一骨碌站了起来,催促公孙禹:“快去备车马,我这便回朝歌去!” 不料听了这话,公孙禹反而皱着眉头,十分局促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卫和觉得奇怪:“还有什么事情?你一次说完了。” “那个,君上------”公孙禹搓着双手为难道:“恐怕咱们得先回成周大营一趟。” “为何?”卫和急了:“母亲病势如此沉重,若是晚一步-------”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公孙禹十分为难,当着周天子与荣夷的面,言及主母私隐,这合适么?可事急权衡,也顾不得了,他咬了咬唇道:“君上,太夫人有嘱咐,让您务必请姬多友将军回朝歌一趟,她想最后见他一面。” “啊?这是为何?”一旁的姬胡本能问道,可卫和却是铁青着脸不言语。 公孙禹难堪地看了一眼周王,语意艰涩:“太夫人说了,她一生行事最对不起的便是多友将军,希望在离世前能求得他的谅解,否则死不瞑目也。” 关于姬多友与先卫厘侯夫人的恩怨纠葛,众人亦是有所风闻,但并不知就里,这回听了公孙禹的话,这才确信真有其事。涉及卫国公室私隐,众人包括姬胡都不好再置喙,只默默看着卫和。 “多友大哥他不肯对吧?”卫和喃喃道。如果多友肯的话,就会跟着公孙禹一块来了,这谁都猜得到。 公孙禹无力地垂首:“小臣无用。” 卫和一跺脚,疾步向偏厅外走去:“走,咱们这就去成周大营。跪在他面前苦求,总行了吧?” “我跟你一起去!”姬胡急急追了上去。 公孙禹眼中一亮:“若是天子肯求情,谅子良将军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的。” “好,咱们一起去!”卫和明亮的目中已满含泪水:“多谢大王!” “大王,臣也想跟您一起去,也好有个商量。”荣夷与重黎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躬身请求道。 “有先生出谋划策,自然无往而不胜。”姬胡十分开心望外便走:“备车,速往成周大营!” 成周大营幕府大帐内,一人高的铜灯下,多友跪坐于偏席案后,一直低垂着头,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孤愤之色。凭什么?卫厘侯夫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设奸计陷害生母,也使自己母子二人落得一世孤苦,漂零至今。败露之后,非但不思悔改,反而派刺客行刺,意图将自己斩草除根。而今她要死了,自己便要原谅她么?凭什么呢? 可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不能直说。座上这两位,一个是卫国诸侯,一个是周室天子,哪个都压在他上头,得罪了他们,召伯虎也兜他不住。多友无奈,只得拱手道:“臣刚从镐京探视子穆归来,营中压了不少军务。再说这回卫侯与禹军师都得回朝歌,要是末将也一同走了,这成周大营岂不无人主事了吗?” “此事将军不必担心。”姬胡接话道:“我与荣夷先生已经议好,留下公孙禹参赞军务,至于军务方面,便由重黎暂理。朝歌与洛邑相距不远,又无险道相隔,最多旬日之间,子良将军便可打个来回。左右冬日窝着,无有战事,操演亦是不便。十日而已,误不了事的。” “可是------” 见姬多友似还要推托,姬胡有些不悦,言道:“再说,孤已决意随卫侯一同微服前往,重黎留下,子良将军也该护卫孤前往才是。这也是大周将领之责,将军可切不能再推托了。”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都在望着姬胡。卫和有些哽咽道:“这------为了臣母,大王大可不必如此!” 姬胡微笑着摆摆手:“先生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孤也想趁此时机体察民情,领略中原风土俗习,并非单单为了你卫和。怎样,子良将军,孤点名你护卫之职,还要推托吗?” 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多友便是再桀骜也不得不低头,他离座单膝跪下应道:“末将谨遵王命。” 荣夷掀帘出帐,重黎迎上前来低声问道:“师父为何要建言天子微服去朝歌呢?还不让末将跟着,若有个差池,岂不是前功尽弃?” “你懂什么?”荣夷瞟了他一眼:“若是来春诸侯大朝会上,那番世子兴冲冲前来,谒见时会对什么?到时两厢一对上,我扣下的那份相府奏简就瞒不住了。只有天子不在洛邑,那份奏简么------被留中失佚也就不足为怪了。” 重黎一脸恍悟:“师父算无遗策,小徒佩服。” 二百九十七 白马津 “你还是自己当心着些吧。”荣夷直视着自己的大徒弟,沉声道:“一鼎蒸熊肉,你便将自己的来处差点露了馅。如此行事,怎能当得大事?” 重黎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深作一躬道:“师父教训得是,是徒儿行事不谨,今后还有赖师父教导。” 荣夷重重叹了口气:“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时令已到冬至,随时可能下雪冰封。为何姬胡前往朝歌就不必担心被冰雪阻路耽误来春大朝会呢?实是因为中原道路平坦通达,不似崤函路,一旦冰封便只能等来年春天雪化冰融方得启程。 可老天爷是不讲情面的,一行人晓行夜宿,赶到白马津渡口时,正赶上了漫天的大雪。 白马津者,因神异白马之传说而得名也。大河流经中原,到得卫国地面正是中段。卫国重要城市濮阳在河南,与之遥遥相对的大河对岸有一座山。 时人流传:山下常有白马如云群行,白马悲鸣则大河决口,白马疾驰则山崩地裂,白马从容则白云悠悠,大河滔滔无事。但有河决,官府便招得勇士将山下白马三匹投沉大河,水患便告平息。唯其如此,这山便叫了白马山,这渡口便叫了白马津,渡口边的硕大石亭叫了神马亭。 为了不惊扰白马悠悠以免悲鸣,多少年来白马津有了一个无声渡河的习俗——无论风雨霜雪,马匹都要衔枚裹蹄,车辆都要摘去铃铛,号角禁绝,金鼓屏息,船户旅人不得喧嚷。 大雪漫漫飞舞,天地间唯有绵绵无断的的嚓嚓轻响,纵是高声说话,丈许之外也难以听得清楚。 祁仲遥遥一望渡口回头笑道:“大王,想要个响动都难,还须得整治车马么?” 姬胡推开车窗走了下来,一挥手道:“乡俗生天地,下车动手吧。”说罢走到车前想要自己动手摘铃,吓得祁仲赶紧上前:“大王莫动,待奴才来。” 姬胡闻言正色道:“早就说过了莫要叫我大王,叫公子,也不许自称奴才,听明白了吗?” 祁仲赶紧唯唯称诺,后车的荣夷与卫和也下车来动手摘车铃,裹马蹄忙个不停。姬多友单骑骑马上来,见到这一幕,呵呵笑道:“公子,我这马也该裹蹄了吧?” 姬胡一笑:“还是多友大哥伶俐,改口得多快?” 片刻之间收拾得紧趁利落,祁仲回头正要请公子上车,却见姬胡已经在茫茫大雪中向渡口走去,再不说话,轻轻一抖马缰牵着马赶了上来。看书溂 虽是冰封雪拥,渡口也停泊着几条客船。姬胡刚站到空旷的码头,一个黝黑的少年出现在最近的一条小船船头:“客官要渡河么?” 荣夷一拱手笑道:“敢问船家,冰冻几许,船可开得?” 船家遥遥一指河面:“冰冻不匀,薄厚无定。客官们若有急事,俺便领你们过冰。” 荣夷与姬胡交换了一下眼色,摇头道:“不是我想走冰,是我们有两车五马六人,不知你船能否载得?” 船家摇摇头道:“俺的小船载不得车马。客官若要船渡,俺可以唤一只大船过来。” 姬胡点头笑道:“那便多谢。” 话刚落点,黝黑船家举起手中一面黑色角旗在空中左右摆动了几下。雪舞之中,南面码头一面黑旗也是遥遥摆动。 片刻之间,一只大船悠然泊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站在船头:“北儿,可是你要船?” 黝黑少年一拱手道:“卫老伯,是这位客官的车马要渡河。你家大船可破冰,俺这小船不中。” 老人摇头道:“风大雪大,老夫舵功不如你,若要渡客,只怕要你掌舵了。” 黝黑少年慨然笑道:“何消说得,中!老伯只督水手号子便了。”说罢一个纵身,竟从两丈开外的小船飞到了大船船头,引得姬胡等人一连声喝彩,却又连忙惶恐噤声。 车马上船,姬胡一行进入船舱,荣夷则与老人一起站在船头。刚要说话,却听闻船尾一声低喝:“起船!” 船底八支长桨哗的一声整齐入水,船头老人一声悠长低缓的呼唤:“风雪渡哟——缓起手哟——”八支长桨随着悠长的节拍划动起来。大客船喀拉拉冲破半尺厚的冰层,对着东南方驶去。眼看到得中流,冰层渐渐变薄,船行也舒缓了许多。 正在此时,却见蒙蒙风雪之中,一座冰山影影绰绰从上游正横对船腰漂来。荣夷眼力颇好,又久行舟船,顿时一身冷汗,刚要喊给老船家,便听船尾一声炸雷也似的大吼:“深水快桨!起——” 船头老人也骤然紧声疾呼:“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冰山横波!白马助我!” 节律一字一顿,恰恰是长大木桨最快入水出水的速度,苍迈铿锵如长戈击盾壮人胆魄。三轮呼号之后,硕大的冰山恰恰擦着船尾丈许之遥漂了过去,底舱顿时一声欢呼:“白马助我!万岁——” 卫和已是目中含泪,直望着姬胡哽咽道:“真是多谢白马与上苍,若是因为我卫和,连累你出事,我真是------” “说什么呢?你我是最好的知己和朋友,这点事不该共同分担吗?”姬胡安慰道。 一个时辰之后,大船终于在对岸停泊了。 水手的号子刚刚平息,姬胡向老人深深一躬,转身向祁仲低声吩咐几句,后者从车中捧出来三个精致的棕色小皮袋。姬胡慨然拱手道:“卫老伯,诸位风雪破冰,冒死渡河,些许船资请收了。” 老人一个躬身笑呵呵道:“如此多谢客官了。”转身高声一呼:“北儿,水头儿,客官船资,上来领了!” 底舱一声整齐呼喝:“谢了——” 呼声落点,一个精瘦的赤膊后生架着黝黑少年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老人脸色顿时一变:“北儿,你的腿伤了?” 黝黑少年摇摇头:“嘿嘿,不成想狗日的冰山吃水忒深。不打紧,三五日便好。” 二百九十八 故人之弟 姬胡是一脸的不明所以,荣夷附耳解释道:“这个北儿定是见双手把舵不稳,将双脚蹬住了船身凸起的档木,将整个身体做了一个伸直的支架死死撑住大舵,这才得以与冰水擦肩而过。” 他说的虽轻,但姬多友乃武人,耳力非凡,将这一字一句听了个真切。他有些诧异地望着荣夷:“想不到先生一介文人,竟然对船上生涯如此熟悉。这把舵之险,若非行家,寻常人岂能体会?” 荣夷闻言脸色一变,似有不自然之色,旋即嘿嘿一笑:“哪里哪里,将军过誉了。夷多年走南闯北,坐惯了车舟,于此道甚为熟稔亦是常情。” 对于他们这一番唇间暗战,姬胡完全没有理会,只是一直盯着北儿的伤腿看,心中一动,从车中捧出了一个红木方匣:“北儿,这匣伤药颇有功效,敢请收了。” “谢过客官!有伤药,俺的船资便免了。”少年豪爽一笑。 “不!”姬胡一摇手:“足下掌舵负伤,乘客自当尽心,与船资无关。” “不中!”少年与老者对视一眼,摇手道:“渡河掌舵,船家生计,死伤都与乘客无关。伤药船资,俺只能收得一样,白马津的规矩破不得!” “此事好说。”老者走过来指着红木药匣:“这药只怕两份船资也买不来,北儿叨光客官了。船资嘛,老朽那一份与北儿对分便是。” 说着从祁仲手中拿过一只小皮袋,刚一拎手便是一愣,又拿过另外两只皮袋一掂,只听呛啷一阵,顿时大摇其头:“客官差也!一渡船资只在五七十钱之间,客官三十个饼金,我等若收,便是欺客!” “老伯言重。”荣夷一拱手笑道:“我等亦是商旅中人。这冬日渡河原本五七十钱,然风雪非常,冰山突兀,险情大增,何能依常价计之?再说,冬日船少,物以稀为贵,纵然超得几钱,也只能算个找头而已。老伯莫要再说了。” 此时,水手们也上得船来收拾船面诸般物什,见船家与客官高声争论,好奇地围了过来,听得几句,众人都愣怔沉默了。老者举起三只皮袋呛啷一摇:“你等只说,三十个饼金收是不收?” 水手们异口同声一喊:“欺客无道,不收!” 老者回头呵呵笑道:“客官们且看,老朽纵是收了,也分不下去,若是独吞,岂非伤天害理?” 姬胡寻思着若是再坚执下去,船工们会以为客官小觑他们,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望着卫和不说话,指望他出个主意。卫和快步到自己车中取来一只稍大的皮袋,向老人一拱手道:“启禀老伯:这是三十枚卫圜钱,委实太少,再加十个饼金方为妥当,望老伯收了便是。” 老人笑道:“卫圜钱可值当了。也好,只取一个饼金,算北儿的赏金。”说罢接过钱袋又拿出一个饼金,将三个小皮袋递回给了祁仲,向姬胡荣夷等人一个深躬,转身高声道:“船资清偿,恭送客官登岸——” “客官登岸,平安大吉——”水手们在北儿带领下整齐的一声呼喝。 将上船搭板时,姬胡脚下一滑,北儿扶住了他。姬胡望着少年被晒得黝黑的脸庞,只觉得这五官有些似曾相识,不觉心中一动:“北儿,你姓什么?为什么取的这个名字?” “好教客官知晓。”北儿一拱手:“小的姓祝,兄弟姐妹四个以东南西北为名,小的最小,自然叫北儿了。” 姬胡一惊:“这么说,你有个姐姐叫东儿了?” 这回轮到北儿吃惊了:“客官认得我姐姐?小的家贫遭水灾,父亲便将十二岁的姐姐典卖入黄国宫中为女侍,听说陪嫁到了镐京王宫,也不知怎么样了。客官可有我姐姐的消息?” “这个嘛-------”姬胡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辞,还是荣夷打了圆场:“我们公子与黄国有些生意往来,所以听说过黄嬴娘娘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叫东儿。至于消息么,这------” 姬胡抢过话头:“这样吧,我们只会在朝歌呆十日,既然相识亦是有缘,此行会替你打探一番消息,若有音信待回程之时再告知于你。” 北儿一脸郑重:“如此,某将日日待于河边,等待公子归程。” 风雪止息,红红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爬出了半片额头。车马上岸,姬胡伫立岸边良久,一直看着那只空荡荡的大船悠悠回航。卫和叹道:“莫说公子上心,此等船家原是少见。” 姬胡赞叹道:“厚德持身,莫如卫人是也!也是你小子治国有方啊。” 卫和惨然一笑:“我都没亲政,应是母夫人与公叔之功,与我无涉。”言及母亲,眸中又是一片黯淡。 “那咱们赶紧启程要紧。”姬胡转身欲登车,卫和跟在后头问道:“回程时你莫不是想把这北儿带回去?”看书喇 “那是自然。我已对不起东儿姐,她的弟弟当然要好生照拂。”姬胡不假思索言道。 “这小子可是个有福气的。”卫和感叹道。 辎车辚辚上路,翻过一道白雪皑皑的山梁,濮阳城遥遥在望了。 濮阳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三皇五帝时,这里是颛顼帝的城邑。颛顼帝归天,这座城堡得名帝丘。殷商时期,帝丘与国都朝歌隔河相望,一道濮水滔滔流过城北,桑林茂密土地肥沃,文采风华盛极一时,男女风习热烈奔放。殷商老民多商旅,常于远足商旅之前与意中女子幽会于桑林,踏青放歌昼夜欢娱,一时蔚为独有之风尚,被天下呼为“桑间濮上”,将男女幽会也直呼为“桑濮”。 《礼记乐记》云:“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实在说,这是殷商灭亡后,那些王道之士的正统抨击,与这座老城堡子民的欢愉是毫不搭调的。 殷商灭亡之后,商人遗民不甘周室王道的僵硬礼制,想重新恢复原先那自由奔放的岁月,于是才有了大规模的叛乱——武庚三监之乱。 二百九十九 人之将死 后来,叛乱被周公旦剿灭,全部殷商本土遗民被分作了两大块。一块为“殷商七族”,被限定在已经成为废墟的故都朝歌地带居住,国号为“卫”。国君却是周武王的弟弟康叔,都城依然在朝歌。看书溂 另一块是殷商王族后裔,被专门封作了宋国,以殷商王族做国君。这便是殷商两分。 周公旦的分治谋略无疑是高明的:真正具有叛乱实力的殷商老民,做了周室王族诸侯的子民;奢靡无能的王族贵胄,却让他们独立成国,以示周人的王道胸怀。究其实,殷商遗风是在卫不在宋。 从此,便有了“名周实商”的卫国。 濮阳西临大河,南望济水,东临齐国巨野大泽,北望齐国要塞东阿。方圆三百里,唯濮阳堪称古老大城一座,水陆尽皆畅通,说起来也算大得地利之便。 然则,自封建诸侯开始,卫国立国之后,濮阳既没有成为通商大都,也没有成为粮农大仓,只一座十里城郭孤独落寞地守望在水陆两便土地肥沃的冲要之地,令天下直是一声叹息。 究其原因,根子还是在固守的老井田制上,国人居于城中,隶农居于田畴。一旦有什么灾异兵祸,奴隶们便逃亡得寥寥无几。车行官道,大雪覆盖的无边田畴中无一缕炊烟飘荡,寂静荒凉得令人心颤。 “濮阳得大河农耕之地,为何却是如此荒败之象?”姬胡忍不住问卫和。 少年卫侯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禀大王,卫国百姓大多为殷商七族之遗民,他们虽然成了我周室诸侯的子民,却无心做周人社稷宗庙与井田的奴隶,反而对殷商老民驾牛车走天下的传统一心向往之。除了老弱妇幼固守桑麻,精壮男子们不是离国经商,便是游学为士,更有甚者还有宁愿为优伶贱行的,总之是不安于枯守家园。” “竟有此事?”姬胡十分惊异,所谓仕农工商,还有甘愿入贱行而不愿留国为良民的,实在是令人震惊的选择。 荣夷点点头:“确实如此。在下府中有一优伶,本为尾勺氏,便是殷商七族之一。” 这下由不得姬胡不信了,卫和接着说道:“咱们卫国出了不少大商名士,可留在这濮阳与朝歌的老国人,便只有嫡系正宗的西周王族诸侯的子民了。这些人自恃血统高贵,分外矜持,既不能阻止殷商老民外流,也不理会视为贱民的商人与士子。大商名士们偶然回归故里,也从来不入朝拜会,与姬姓老国人自是两不搭界。久而久之,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好比两国是也。” “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姬胡喃喃道。 “天下事,变则通,通则变,井田制也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了。”荣夷不失时机地进言。 “君上且慢——”随着这一声呼喊,一个红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到得车前三五丈处才气喘吁吁地站住:“君上------” 卫和一掀车帘,看见来人正是母亲的贴身内侍,顿时心中一沉:“莫不是母夫人她------”想起自己有可能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他的指尖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君上,”内侍流涕道:“太夫人还撑着一口气,公叔听说君上已经过了大河,特意派小奴前来迎接。再晚------再晚怕就来不及了呀!” “母亲------”卫和立即跳下车,骑上一匹快马,不管不顾地跟着内侍去了。 “咱们也一齐跟上。”姬胡下令,两辆辎车撇下濮阳,向着朝歌的方向辚辚驰去。 姬胡一行跟着闻讯赶来的公叔华进入朝歌卫宫,这一路上冷冷清清,不见半个洒扫的宫役,花木坛子里杂草丛生,不知多久没打理了。来到太夫人寝宫前,一股浓浓的药味从里头直冲出来,门窗捂得紧紧的,两个神情懒散的内侍守在门口不住地打哈欠。看到卫和来了,忙不迭地跪下请罪。 正在此时,卫和一脸涕泪地掀帘冲了出来,一把揪住姬多友的胳膊,满眼皆是恳求:“多友大哥,我母亲快要不行了,她临死之前只想得到你的宽恕。求你了,就算看在我们同父血脉的份上,进去看看她吧。” 这一声恳求,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姬多友的身上,这是一种无声的压力。姬胡也在劝他:“子良将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跟卫侯进去吧。” 一面说,荣夷已打起了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姬多友无奈,只得被卫和拉着进入了内寝室。只见炕上躺着一个头发篷乱的老妇,盖着一床污渍点点的被褥,走近一看,顿时吃了一惊。他记得卫厘太夫人似乎未及四十,却已似七老八十的临终之人了。面色潮红得不正常,像一支快燃尽的蜡烛,最后爆出几抹火星——他心中缓缓点头,的确是快死了。 一见到姬多友,太夫人伸出一只业已枯干如柴的手臂,乞求道:“是你来了------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这是我这一辈子做过的最亏心的事。你-------能原谅我吗?看在我--------马上要死的份-------上,啊?” 她那样子活像是砧板上垂死的河鱼,潮红的面色迅速灰败下去,眼中满是乞求。姬多友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心里竟然生不出一丝丝同情怜悯之意,反而是厌恶,打心眼里往上泛的厌恶。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么美丽善良,把眼前这个女人当成好姐妹,结果呢?母亲和自己这一世坎坷皆是拜眼前这个女人所赐,若她真有悔意,为何不在母亲生前弥补?为何还要逼自己出走朝歌呢?如今她要病死了,便挟势逼迫自己原谅她,好让她带着遗憾入土,凭什么?看书喇 “凭什么?”他大声喊了出来,将屋里屋外的人吓了一跳。姬胡与荣夷急匆匆地进了屋,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姬多友豁出去了:“凭什么我要原谅你?就凭你要死了?还是凭你是国君之母?告诉你,种下什么因,便得什么果,你所做过的恶事,便是死了到得地下,也休想得安宁!” 三百 割袍断义 满腔的愤忿之情涌上心头,在卫和惊愕的目光中,姬多友一挥胳膊,甩掉太夫人的那只枯瘦的手臂,有如甩掉一只被抽了筋的毒蛇,疾步掀帘出去了。 就在他掀帘的一刹那,屋外的瑟瑟冷风悄无声息地潜入暖室之内,厘太夫人全身瑟缩了一下,无力地瘫倒在炕上,喃喃地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娘,母亲,你快醒醒啊!你还有我啊,我是你的和儿啊-------”卫和一把抱住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此时的厘太夫人已是万念俱灰,瞳孔涣散,颓然躺在炕上轻轻抽搐着,嘴角歪斜,淌着涎水,连指尖也动弹不得了。无论卫和如何摇摆呼唤,她都听不到,也无任何反应了。 公叔华与荣夷看不下去了,只得去拉扯劝慰着卫和:“君上,太夫人已然不中了,让她安然去吧-------” 屋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到外头,姬多友方才激愤难抑的心潮渐次平复了下来,反而从心底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这一趟他本是不想来的,一路上他都沉默少言,反复劝着自己:既然来了,就为了周王与卫和的面子,就含糊敷衍一个快死的女人便是了。不料,事到临头,看着那张曾经美丽而今却变得衰老与污浊的脸,自己还是没有忍住------ “啪嗒——”一声,锦棉厚帘掀起放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姬多友一回头,正对上卫和那双通红的燃烧着愤怒的双眸:“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在质问。 在一个刚刚丧母的少年面前,任何的劝慰或者解释都是多余的,多友只有沉默。可他的沉默更加激怒了卫和,他“苍啷”一声拔出宝剑,指着多友的鼻尖喝问道:“你既不肯原谅母夫人,又何必答应回朝歌?让她一个临死的人燃起希望又兜头一盆凉水,这不是催她去死吗?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你是在报复她?用这种方式报复她,也是在报复我,对吗?”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姬多友迎视着卫和愤怒的目光与清冷的剑锋,坚定而又冷硬地答道:“我母子二人所受之苦,皆是拜太夫人所赐。我可以原谅,但我不能代表孤苦半世的母亲来原谅这个当初她视若姐妹,却在背后捅刀子的女人!若她是真心悔悟,为何不来我母亲临终之时的榻前来忏悔?嗯?” “好好好!”卫和连说三个“好”字,一声更比一声冷。此时公叔华与姬胡,荣夷等已陆续出来,看着二人争论,脸色各异,气氛凝重。只听“嘶拉”一声,卫和扬剑一挥,锦袍下摆被宝剑划下一大块,素白的袍子在冷风中飘飘扬扬地落到了青砖地面上。 卫和收剑入鞘,声如寒冰:“你我同出一父,寡人不能杀你。古人有‘割袍断义’之说,自此后,你我之情义便如这袍子,一刀两断,再无牵扯。你走吧,朝歌不欢迎你,卫国也容不下你。” 多友弯腰一躬:“诺!” 只听得一阵窸窣的衣袂之响与脚步声,待姬多友抬头看时,面前只剩下姬胡遥遥看着他。多友再次躬身一礼:“大王,成周大营军务繁忙,臣这便告辞了。” “且慢。”姬胡一声令下,姬多友旋踵回声拜问:“大王还有何吩咐?” 只听得少年一声叹息:“子良,为何执意如此?需知卫和他一力举荐庇护着你,你们------自孤做太子时便一直是好友,更是血肉兄弟,为何非要闹得如此决裂难堪呢?”看书喇 “大王,还记得先王后之死么?” 多友这突兀一问,姬胡陡然变色:“母后之死,时刻铭记于心头,须虞不敢忘怀。” “那么,”多么抬眼问道:“若是鄂姞娘娘临终时乞求大王替先王后原谅她当年之作为,大王会如她所愿吗?” “你------”姬胡被堵了口,指着他不知该回什么话好。 “臣告退。” 望着他一个人远去的萧索背影,尽显落寞,姬胡喃喃自语道:“莫非是孤与卫和太强求于他了?” “大王,非也。”不知何时荣夷已站在了身边。 姬胡转头:“哦?先生有何高见?” “侍王之臣,忠君为上。真正的纯臣,需以君主之命为至尊,而不能事事都依着自己的本心爱憎,肆意妄为。姬多友将军能征惯战,勇决天下,可偏偏性格过于桀骜不驯。他行事作为从不以大王为念,只以自己的喜好来取舍,与猃狁王子之交,对鄂姞之怜惜,再加上此次归卫,无不显露无遗。大王,将成周军权交于此人,怕是将来会有大的隐患啊!” “纯臣,纯臣------”姬胡忽然想起当年召伯虎教导他如何做一个东宫太子的良言,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只需一意效忠与尽孝即可,不问有无回报,不求大王同样信重。此谓‘纯臣’。” 荣夷一惊,抬眼望了望他,躬身应道:“大王所言极是,做到如此,才为纯臣。可子良将军明显不是啊!” 姬胡无力的弹了弹指:“你先去吧,容孤思量一番。” “诺!” 寒冷的冬日,濮阳城外人迹廖落,从群山银线般抽出的官道一进入大河河谷便被埋进了茫茫轻霾,清晨的太阳也变得红蒙混沌起来。一阵清脆激烈的马蹄声如急雨而来,倏忽从官道掠进了河谷山口。 胯下骏马已奔驰许久,见到河谷大水发出一声长嘶,姬多友无奈长叹一声,只得放开缰绳,放马饮水吃草。回望远处若隐若现的卫国城邑,心中却是苦悲不已。卫国,生养他之地,此次一去,怕是真的再也不能归来了。此番深深得罪了卫侯和,自此后不但永远无法回归卫国公室,只怕也难容于周了。 想到此处,一股愤懑之意溢满胸腔,他仰天长呼:“天也——天地之大,竟无我姬多友容身之地么?” “咯咯咯——,天地之大,自有你容身之处,就看隗子良你肯不肯去了?”话音刚落,一阵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高处突兀荡开,茫茫霜雾中恍若天外之音。 三百零一 兄妹重逢 “阁下何人?如何知我母家姓名?”姬多友已从笑声中判断出来者乃是一年轻女子,且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经年未见,表哥已成贵人矣,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话音落点,一个穿着黑色素纱锦衣的女子已经站在多友对面的大石之上,面上蒙着黑色的纱制面巾,窈窕纤弱,盈盈欲仙,冷眼看去,便如夜色一般幽遂神秘。 “巫隗——,是你!”姬多友一阵心潮激荡,冲着大石疾奔而去,黑衣女子伸出一只胳膊拦道:“莫要上前,我不便在此久留,亦无心情倾诉离情,只有几句话赠与表哥,说完便走。” 多友止住了步,却忍不住连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我四处打探你的消息,费了多少劲你知道吗?还有丽隗,她已经嫁到无终国为正妃了,一直还念叨着你------” “表哥,”面纱后的声音清冷幽远:“若你再絮叨,小妹只有离去了。” “好好,我不说了,你说。”多友只得退后一步,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卫宫中发生的事,我已知道了。”巫隗的声音有如清晨的薄雾,四处荡漾弥漫:“你此番已将天子和卫侯都得罪了,不明白吗?成周八师乃是周王室执掌天下的重鼎之器,姬胡他会放心交于你手吗?如今,是因为天子未亲政,执政的召公虎乃是表哥你的莫逆之交,所以你暂时无忧。” 姬多友苦笑一阵:“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过得一时算一时,真到了天子亲政,召子穆也罩不住我的时候,再辞官远遁便是了。” “到那时只怕为时已晚。”巫隗摇了摇头:“朝中有人现在便欲将你除之而后快,天子身边亦不乏其人。依妹愚见,表哥莫如趁此时机脱离中原,前往猃狁屠格王子处,你数次救得他性命,而今他已立为王储,定能保你一生无虞自在。” “不必再说了。”多友断然否决:“巫隗我知你说这些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姬多友好赖亦是周室姬姓之后,不能背弃自己的祖宗与故土,做一个叛臣,被后世所诟辱。更不能给子穆带来洗刷不尽的屈辱,决不能!大丈夫活于世间,但求一个问心无愧,将来的事,且随它去吧!死则死矣,有何惧哉?” 巫隗的黑色面纱微微抖动着,须臾,面纱下传来幽幽一叹:“唉,我便知劝不住你,却非要来一试。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去也!” 姬多友连声“且慢”都来不及喊,只听得一阵衣裙窸窣之声,黑纱倩影飘飘忽忽地跃入了大石后的密林之中,三两下便再觅不见踪影。不由赞叹了一声“好轻功!” “嘿,客官——”河畔传来一声遥呼,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摇着一条小船悠悠荡来:“客官,您是前些日子搭我师公的大船渡河的那些镐京客人吗?” 是北儿,前几日遇冰山险情转舵而受伤的那个少年。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见自己和巫隗的这番对话?想到此处,姬多友不由一阵心虚。 少年急急拴住小船,放下搭板道:“客官渡河吗?我船虽小,一人一马亦渡得过的。” 多友点点头,牵过马来,那匹雪白的骏马一声长嘶,顺从地踏上搭板,小心翼翼地立于狭窄的船舱内。 “客官,上回那位少年客说过,待过河时依旧坐我们的船,还要告知我阿姐的消息。我一直在这大河边等着呢,看见有客人便摇过来瞧一眼,终于等到客官您了。”北儿一脸地兴奋。 “你阿姐?是谁呀?”多友茫然问道,上回过河他一直心不在焉,并未听清姬胡对北儿说了什么。 “哦,我阿姐叫东儿,听说在镐京王宫里做了宫女。我家本在江汉边,因为大水遭灾,便流落到大河流域。如今爹娘已逝,兄长从军去了,小妹也卖给贵胄家做了女使,只我一人跟着老师公学摆渡。客官听说过我阿姐么?”北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你是东儿姑娘的弟弟?”多友本能地问道。 北儿一脸惊喜:“客官真的知道我阿姐?” “我知道。”多友看着少年的眼睛,认真的答道:“她是黄嬴娘娘的贴身侍女,一直照顾三王子的。可是去年镐京王宫闹瘟疫,你阿姐她没挺过去------” 大河滔滔,滚滚碧波在明亮的阳光下有如一面面铜镜闪烁,小船如一枚枯叶般在这碧波上漾着。铜镜中映出北儿还挂着泪水的稚嫩脸庞,多友把着舵,不让小船失去方向,心里却暗自思忖着一种方案。 他实在吃不准北儿有没有听到自己在河畔与表妹巫隗的一番对话,他虽是粗疏之人,但身在权力漩涡中心,亦明白“人心难防”的道理。若此番对话泄露了出去,被有心之人拿住作伐,那对自己对召子穆都是一盆洗不干净的污水,越描越黑。 如果他是那种心狠意狠之人,当把这个北儿除之以翦除后患,可他从未有此种想法。为了让自己安心便杀无辜之人灭口,此事下辈子他姬多友也做不出来。那么唯一的办法便是,把北儿自此后带在身边,好生栽培做个亲随护军。这样他有了前程,自己亦可安心。 主意打定,他开口问道:“北儿,你愿不愿意以后都跟着我?” 北儿一脸茫然:“客官您这是何意?” 多友笑了一笑:“我之前是护卫王宫的一名将军,现在被调往成周八师训练新军。如果你愿意,可以跟随我入成周大营,做一名亲随护卫,将来自己学得本事,出息了,也可以上阵杀敌立军功,自己创下功业,如何?” 在西周时代,战争规模有限,兵源多出自贵族与诸侯公室子弟,平民子弟数量不多。见有如此好的机会,北儿眼眸亮了:“真的,您是成周八师的将军?真的愿意收我做亲军?” 多友笑着点点头:“言出九鼎,决无虚假。” “我愿意。”北儿起身大声一吼,直挺挺在舱中跪了下去:“誓死追随将军!” 三百零二 路见不平 蹲在一片缟素的卫宫,陪着悲恸不已的卫和,不知不觉已有半月之久。毕竟少年心性,年仅十六岁的姬胡快要按捺不住了,很想出去透透气。祁仲看出了主子的心事,和荣夷一商量,这日趁着晴好,提议微服出去朝歌街市上还逛逛,立即得到了姬胡的首肯。 冬日初寒的清晨,也正是朝歌街市最热闹的辰光。 长长的街市两边全是大木搭起的连绵板棚,棚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乎望不到尽头。每段板棚便是一家坐商铺子,柑橘,丝绸,兽皮,麻布不一而足。最显眼者,是短兵器商铺明显多于其他类别的铺子。一眼望去,吴钩,越剑,胡刀,硬弓,兵矢的幌子随风摇荡相连,令人目不暇接。 拐过街角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街,青砖大屋鳞次栉比,市人明显少得多,大店比邻而立,盐社,铁社,木社,谷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锦衣商人的精巧轺车与运货牛车交相往来,辚辚隆隆之声连绵不绝,气势比板棚街市大过许多。 来往行人的服饰色彩纷繁,既非镐京与洛邑的满街红衣,也决然看不出任何一种色彩的服饰占据主流,恍若草原河谷的蝴蝶般漫天飞舞,教人眼花缭乱。 姬胡便似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不时向荣夷讨教着:“先生,这石板街的人流怎么比板棚那边少许多?还有,不是太夫人丧期吗?怎么这些铺子依旧开门做着生意,无需守制么?” “大王,按礼制只有国君薨逝才能称为国丧,至于君夫人的丧礼么,只需宫廷与公室宗亲守制七七四十九天即可。因此,民间依旧是该怎么生活,便怎么生活。至于石板街么,都是大铺面,做的自然是朝歌城里宗亲贵族的生意,这些人一守丧制不得出门找乐子,自然生意就不如做百姓生意的板棚街了。” “哦,原来如此。”姬胡忽觉一阵良心自责,卫和尚在守丧,自己身为他的发小好友,却在街市上闲逛取乐,有点说不过去。遂停住脚步,忽然腹中一阵响动,原是早上出宫时太匆匆,也没好好用早膳,这会子闹意见了。 祁仲会意:“大王,来都来了,不如在这里用完膳再回去也不迟啊!左右还早着呢。” 荣夷左顾右盼,只见这石板街上的满布的层层叠叠,富丽堂皇的楼阁皆因太早,或客少而关着,只有不远处一间土屋门前挑着幅酒招子,那酒招子皱皱巴巴,污渍斑斑,似乎许多年都不曾清洗过,上头写着“施家老店”四字已不甚清晰。没办法,只有它了! 挑帘进店,一个精精瘦瘦的店小二前来招呼:“小公子,是三位么?” 姬胡眯眼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店中狭小,东西墙下各放着四张桌子,桌下铺着蒲草编成的坐席。或许因为这施家老店是这时辰石板街上唯一开张的酒铺的缘故,全都坐满了。南面靠窗的位置用屏风隔了一间雅座,那屏风上的黑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木色来。 姬胡用手指了指:“我们就要你们的那间雅座。” 店小二怔了怔,躬身陪笑道:“公子,实在不好意思。呆会子有位贵客前来,这位子已经预留了。” “小二,结帐!”正巧有桌客人吃完大喊结帐,小二灵机一动:“要不几位爷坐外边吧,外头还能看见街景呢!” 荣夷向姬胡投去了询问的眼神,后者无奈地点点头,三人一言不发转身在面西的桌边坐了下来,大喊着要酒要肉。谁知这家小店的生意素来清淡,只是近日突然火爆,没到中午肉便卖完了。三人嘀咕抱怨了一会儿,只好要了面汤,粟米饭外加十个鸡蛋和一碗大酱。 因外间的桌子排得密,邻座人的闲谈亦不时跃入耳中,时不时地总有几个人指着对面一座高楼指指点点,不经意间“卜知楼”三个字不时提起。姬胡起了好奇之心,遂竖耳听了个仔细。 “也不知这卜知楼今天开张了没?一天一单,一单十金,甚样人才算得起哟?” 姬胡大吃一惊,什么?算一卦要十金?就算是当年姜太公在朝歌卖卦也没有这么贵过。他好奇地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高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街路对面,飞檐插天层楼高起,十分的惹眼。然而门庭却甚是冷落,半天也未见有人进出。 姬胡咧了咧嘴,心里嗤之以鼻:看来也只是沽名钓誉之辈,这朝歌城里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会十金算一卦? 正准备埋头继续吃着,忽然听到邻座一声:“快看,卜知楼里出来人了!” 姬胡一抬头,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从对面高楼一前一后进了施家老店。前头的是个又白又胖的贵公子,满脸横肉,看上去有些戾气。后面的是个女子,眉目尚算清秀,只神色间悍气逼人。那女人腆着个大肚子,似乎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 两个人板着脸直入雅间,店主亲自招呼,躬着腰,赔着笑脸跑前跑后,侍候得极为周到。不到一盏茶时分,那店主便端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清炖肘子。一时间,满室肉香扑鼻。姬胡一时怒起,勾了勾手指,叫那店小二过来,直问道:“你们不是无肉可卖么?那是什么?人家有我们没有,有没有先来后到之礼?” 店小二吓了一跳,低声道:“几位大爷,您们见谅。那个乃是执政的公叔华大人的仲公子,我们实在惹不起呀。咱们是小店,本来这位公子是看不上的。可是------”他指了指那个大肚子的女子:“那是仲公子养在城外的姘头,有了,昨日便来对面卜知楼算腹中胎儿男女生辰,没排上。约定了今天再来,所以早就在小店定了位子。唉,昨天一早一晚吃了两顿,再加上今是一起算,其实一个子儿也没给过。堂堂公叔大人家的仲公子,谁想到竟是这般人品?小店惹不起呀!” 三百零三 公叔府之耻 那胖子眼见西边这一桌子人瞅着他说话,眼带不善之色,脸一沉站起来便要发作。店主赶紧上前支应,大约也是看到姬胡这一行人衣着华贵气质不俗,恐怕非等闲可欺之平民,遂又气哼哼地坐下去了。 店主松了一口气,刚要到厨下去,突然瞥见一老者在店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便喊了一句:“这位客官要里面坐么?” 那老者憨憨地笑了笑,摇了摇手,只在门口站着。那店主不满地说道:“不吃饭偏要堵着门,什么毛病。”话虽如此,倒也没上前去撵。 那老者又等了半晌,迟疑着,终是鼓起勇气,走到那胖子桌前,讷讷地说道:“这位娘子------车钱还没付哪------您二人将车钱给了吧。” 那胖子用筷子挑起一大块肉夹到女子碗中,乜斜着眼问道:“什么车钱?” 老人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车钱------” “什么车钱?”那女子不耐烦问道。 “清晨娘子在城外雇我的牛车,说是将您从郊外送到朝歌城中卜知楼外,便给我十五个钱的------” “你这老头儿------”那胖子吃得满嘴流油,用袖子擦了擦:“糊涂了吧?车钱本公子早就给了你,怎么又来讨?看我好欺负是不是?” 此时老人的眼里闪动着惊恐的光,结结巴巴说道:“没给呀-------大爷-------真没给。小老儿身上只有三个钱,你要是给了,我身上该有十八个钱才对------娘子,大爷,你们真没给。” 说到最后,老人已带着哭腔了,哆嗦着手将一个脏兮兮的钱褡裢打开,将里面的三个卫圜钱都倒在桌子上:“大爷,您看看,真没有啊------真没有啊。” 那胖子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行了,你不要在这儿胡搅蛮缠,老子说给了那便是给了。趁老子今天算了卦,心情不错,赶紧滚远点。” 老人被气得站都站不稳了,却依然不敢发怒,拽着那女子的衣袖说道:“娘子,是你雇俺的车,你都知道的------你家相公他真没给我钱哪------” 话还没讲完,老人脸上早挨了一记耳光,那女子忽地站起身来,立着眉毛骂道:“哪里来的老王八,竟敢占老娘的便宜?” 那老人被打得一怔,手捂着脸,委屈地辩解道:“我占你什么便宜了?分明是你们坐我的车不给钱,是你们占我的便宜才是------” 那女子又是一个耳光过去,骂道:“你摸老娘的手了-------你也不打听打听,他是谁?”女子手指着那胖子:“他可是卫国执政公叔华大人家的仲公子,家里有的是钱,会欠你十五个钱?撒泡尿好好照照自个儿,混帐老王八,敢跟我动手动脚!” 老人大怒之下,扬起手来,便要打还她一个耳光。那女子见状,泼性大作,挺着肚子喊道:“你打啊,你要是不打,你就是你家拉车的母牛生的!老娘倒要看看,在朝歌谁敢动老娘一根汗毛?” 老人的手停在半空,发了一阵子呆,身子瘫软了下来,蹲在地上,绝望地说道:“三十多里路哇------你们怎恁般狠心?一个钱都不给呢?我还指望着这点钱给我小孙子买点肉吃哪,可怜孩子半年多没吃过肉了------我错了,以为你们这样的大贵人不会赖这点子帐的。出门前我还和孙子说,爷爷这回一定给你买好吃的回来,你们没看见我孙子乐得那样------我可怎么跟孩子交待呀-------” 他将头深埋于两臂之间,发出的哭声犹如野兽的哀嚎一般,听上去既恐怖又凄然。 这边厢姬胡已看得咬牙,店小二见他脸色铁青,怕他在店中惹事,赶紧劝道:“这位小公子是外地来的吧?可千万莫要多事。这公叔家的仲公子是朝歌城里出了名的恶霸,更兼抠门,只要他出门,到什么店铺吃饭打酒,赌钱听曲,从来不给钱的。现在,城里的行商是见到他就躲,只苦了我们这些坐商,有店面挪不动,他看上哪家,哪家倒霉。这老人是城外的,不明就里,所以着了道也。” “堂堂卫国公室之后,竟如此吝啬奸猾,丢尽了先人的脸。”姬胡恨恨骂道。 这边厢那老者依旧在哀嚎,那胖子觉得悻悻,踢了他一脚,骂道:“滚一边嚎丧去,爷听着心里烦。”他抬头看了姬胡等人一眼,扶着那女子出了店门。 姬胡脸色一沉,咬牙冷哼一声,一拍桌子便追了出去。祁仲急着要拉他,却看见荣夷脸色淡然,用竹箸挟起个鸡蛋,在酱碗里蘸了蘸,淡淡地说了声:“大王郁闷,让他教训一下这两个杂碎,出出气也好!”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随下随化,落在脸上软软凉凉的,却并不觉寒冷。姬胡抖擞了一下精神,看看街上人不多,提了口气,喊道:“前面那两个杂碎,给我站住!” 那胖子回过头,眯着眼睛看着姬胡,说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姬胡骂道:“什么耐烦不耐烦的,赶紧回去,把车钱和饭钱都付了,再给那老人磕五个响头,小爷我今天便饶你一回。” 那胖子漫不经心地在腰后一摸,掏出把短剑来,拔鞘在刃上哈了口气,示威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姬胡向地上啐了一口:“就凭你也配晓得小爷的名字?哼,可笑,一句话,付不付钱?” 那胖子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凑近了几步,手中寒光闪闪的短剑猛地刺向了姬胡的小腹。姬胡想都没想,一脚踢中那厮握着短剑的那只手腕,那胖子“哎哟”一声吃痛,短剑早就飞了出去。 还没等那胖子反应过来,他那只受伤的腕子便被一只有力的胳膊反翦到背后,骨节发出“咯巴咯巴”的响声。胖子疼得满脸是汗,大叫着:“你好大胆,我爹可是执政的公叔大人,你敢动老子?赶明儿灭你全家。” 那女子见胖子吃了亏,突然嚎叫了起来:“来人哪!有刺客要杀公叔二公子啦!”声音尖厉异常,震得姬胡耳中嗡嗡直响。 姬胡只是嘿嘿一声冷笑:“叫吧,今天不好好教训你们这两个杂碎,老子就不是姬姓的后人!” 三百零四 当街公审 施家老店里,食客们都放下碗箸,围于门口眼看着初雪街上的这一场打斗,只有一个荣夷依旧头也不抬地在桌边饮酒吃肉。恍若根本没听见外头那叮当哐啷的巨响,和越来越喧天的打砸呼喝之声,连老店的门窗都被震得发出奇异的响动。 店小二有些奇怪,凑过去轻声道:“这位爷,您可怎么坐得住?不怕您家小公子吃亏么?” 荣夷淡淡一笑:“小二,这么跟你说吧,这整个大周天下,武艺能在我家小公子之上的不超过十个人。” 小二被唬得吐了吐舌头:“看来今天是碰上硬茬了。” 门帘处忽然一阵风动,只闻一阵急促的“扑通”“乒乓”声响,门帘霍地被扬起,俯在门口偷眼往外瞧的那个讨车钱的老人也被猛烈撞开。一个满头血污的胖子滚在地上,满身的锦绣衣裳早已脏破不堪,却还不住地讨饶,后头紧跟着怒目圆睁的姬胡。 十六岁的姬胡满脸戾气,长腿一伸便绊倒了挣扎着要起来的那个滚地瓜,一把揪起那厮的衣领往上提起。刚才还趾高气扬的胖子顿时凄惨地尖叫起来,众人一看,滚地瓜竟已双腿离地。 所有人齐齐怔了怔,单手提抓,何等臂力? “小爷,小爷!我的祖宗爷!便饶了我这回吧!我再也不敢了------”那滚地瓜不住地求饶。 姬胡连话都懒得答,不耐烦地拖人往外便走。随着帘子放下,众人只听见一阵“扑通”“扑通”肉身在门槛上拖曳所发出的沉沉撞击声,并伴随着长长的哀号惨叫。 众人齐齐拥出店门外观看,只见不知何时风停雪住,薄薄一层霜雪覆盖的长街上,已聚满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正指指点点议论着。 “看哪,那是公叔家的二公子,平日里横行八道跟王八似的,这一回可算碰上硬茬了!” “这少年什么来路?敢动卫国执政家的公子?莫不是逞一时之快,别给自己惹上灭族之祸哇!” 说话间,姬胡已把那胖子用绳子捆了,利落地拴在马鞍上,然后,一指瘫坐在地上的那个怀孕女子,对侍立一旁的祁仲说道:“这个,交给你了,跟着我。哼!小爷从不打女子,不然的话,有你好瞧的!还有,”他一指呆呆瘫坐在施家老店门口的讨钱老人:“这位老伯也跟着我走,看看小爷怎么替你讨回公道!” “不行啊,不行!”老人像醒转过来似的,跑上前拦住姬胡的马头:“这位小公子,老朽谢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他毕竟是公叔家的公子。千万不能为了老朽,给小公子惹祸。那十五个钱,就这么算了吧!” “不行!”姬胡语气坚决:“今天这闲事小爷管定了。诸位,”他提声说道:“左右无事,愿不愿跟在下前往公叔府讨个公道?” “愿意,愿意!”众人攘臂高呼。 那胖子亦有不少随从护卫,正左右呼喝着要围上去救主子,却被姬胡一瞪视,俱不敢上前,只犹犹豫豫地围着。 姬胡傲然环顾众人,顾盼间双目生辉,凌厉耀眼,一股森然冷意沁出。此时市中人虽众多,却无一人敢上前来。他轻蔑一笑,随即轻轻挥鞭策马,不疾不徐地招摇而过,只余下那滚地瓜在马后被拖得连爬带跑时发出的惨叫声。 卫人性烈,此时姬胡的赫赫威势,如同一团烈火般炽烈骄横,任凭遭多少人侧目,依旧无忌无畏,令在场众人心头涌上热血,生出奇特的钦羡之意来。大家跟被施了法一般跟在姬胡的马后,向着公叔府的方向走去。 公叔府位于卫国宫城西面的一条林阴笼罩,宽阔幽静的石板大街上,卫国所有显赫公族大臣的府邸几乎都在这条街上。斑驳的车马人流在姬胡首骑的引领下拐进了东首第二条石板巷。这条街巷只有一座府邸,端的是气势宏大,光是门厅便有六间,门前立着一块镶嵌着五个大铜字的白玉石柱——辅政公叔府。 一看见那五个大铜字,刚才还在地上连滚带爬的滚地瓜陡然精神起来,冲着门吏大喊道:“我是公子杜啊!快去叫我爹出来救我,有人要杀我------” 那门吏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家公子。赶紧招手,一面叫人入内禀报:有人上门砸场子!一面招呼自家门客仆役集合,呼啦啦一下围上了近百人,将姬胡的单骑团团围住。 围观百姓眼见对方人多势众,都暗暗替姬胡担着心:为什么要上别人老巢来,这不是上赶着找吃亏么? “汝乃何人?竟敢当街捆绑拖行我家二公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领头的家老指着姬胡质问道,一面挥手示意几名持剑舍人上前意欲营救那公子杜。 姬胡只一挥剑,只听一阵“叮当”之声,几名舍人的剑锋纷纷被斩断,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之声。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拥有此等天下罕有的神兵利器,此人决非等闲之辈。家老和舍人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听姬胡缓缓言道:“你家公子杜自来横行朝歌已久,买东西吃饭饮酒从来不付一个钱,难道你们不知道么?这还罢了,小爷今日看不惯多了几句嘴,他竟然手持白刃要杀我。小爷我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自然要来他府上讨个公道了!” “你说我家公子要杀你,红口白牙的,以何为证?”那家老虽然清楚自家公子的禀性,但本能地依然要辩解一句。 姬胡冷笑一声:“你要证据是吧?好,小爷就给你证据。”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当啷”一声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便是公子杜想要杀我的证据,他手持白刃意欲捅死小爷我,这在场众人皆是人证。”姬胡掷地有声。 滚地瓜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他胡说,这短剑明明是他从我身上抢过去的。我打不过他,向他求饶,他还死不放过我。爹呀--------你怎么还不出来救救我呀?我快被这个活阎王给折磨死了呀------” 三百零五 大快人心 滚地瓜还在继续哀嚎着,一声女子尖厉的叫喊声响起。只见那个大肚子女人奋力挣脱了祁仲的拉扯,连滚带爬地抱住主事家老的小腿嚎叫道:“家老,妾本是公子养在外头的侧房。公子冤枉啊!” 她一指坐在马上的姬胡:“原是这个小色鬼想吃老娘的豆腐,公子才与他起了争执,掏出刀来本也是想吓唬吓唬他。不想这小子虽然看上去乳臭未干,可行事却无比狠毒,竟然将公子打成这个样子,还反打一耙。太过份了,家老定要拿下这小子,狠狠治他的罪,让他知道这朝歌城里谁说了算?” 姬胡自幼在宫中被捧着长大,如何见识过此等无赖?顿时气得浑身哆嗦。朗声向众人说道:“诸位,在下镐京人士,途经朝歌,只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方才施家老店所发生的事,在场众人皆是见证,究竟孰黑孰白,咱们当街论个分明。” 他一指正缩着脖子的那位老人:“老丈,公子杜是否欠了你十五钱的车费不肯给?这女子不仅赖账,还打了你两个耳光,是也不是?” 那老者嗫嚅着唇,面如死灰,想走走不了,想说是又心中恐惧,只含糊着应道:“这车钱------许是老朽记错了,真记不得给没给过。” 祁仲在荣夷耳边轻声说道:“这下不好,这些人畏惧公叔府的权势,必然不敢出头说公道话。依奴才看,大王此番要吃亏了,先生还要作壁上观吗?” “不急,不急,弦不拉到最紧处便无法射得最远。且等一等看吧。”荣夷不疾不徐,依旧负手而立。 姬胡显然被这老者的畏惧反水激怒了,他一指四周众人:“那你们呢?也因为畏惧公叔府的权势,而睁眼说瞎话?一辈子甘愿被这恶霸欺负吗?” 众人看着此时那胖子脸上得意扬扬的神情,再看看正围着姬胡单骑的那一圈凶神恶煞般的家奴与门客,不自主地脚步纷纷往外撤,不一会儿场中便空出了一大块空地。 那公子杜眼见己方局势反转,更加得意了,抖动着满脸的横肉大笑道:“你这小子,一看就是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种!自不量力,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天不整得你满地找牙,老子便不姓姬!” 姬胡沉着脸:“你敢骂我娘?” “骂你娘又怎么啦?”公子杜满不在乎道:“看你小子长得不赖,你娘怕也不差,不如让你娘来陪本公子睡上一睡,或许可以看在你娘身子的份上,饶你不死------” 这话他还没有说完,便只觉心口一凉,眼前寒光一闪,那支削铁如泥的长剑已洞穿他的胸膛。公子杜一个“你------”字还没说完,庞大的身躯便颓然倒下。死前,脸上还挂着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一个横行朝歌的执政大臣家的嫡次公子,怎么会在自家门口,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不知名的黄毛小子一剑捅穿胸口?这不可能啊!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惊呆了。直到汩汩的鲜血从庞大身躯上那个被捅穿的血糊糊的洞口淌到人们脚底下,他们才醒悟过来,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人们强自压仰下想要拍手叫好的冲动,向此时已经翻身下马的姬胡投向同情而又钦佩的目光:这少年替朝歌除了一害,可他自己-------唉,怕是难以活过今天了! 家老看着自家公子当街横死,吓呆了,这如何是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一指姬胡:“调集所有府兵,定要拿下这个行凶狂徒,将他于闹市之中行凌迟之刑!” 一声令下,所有人执弓矢剑盾一拥而上。如此情形,荣夷与祁仲也再不能不上前了,遂上前一左一右将姬胡护于中心。公叔府中鱼贯而出无数披甲戴胄的武士,团团将三人围住,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了。 “慢着——”一声苍老的声音凌空响起,众人扭头看时,却见一位身着素袍的瘦长老者正急急下得轺车。老者须发斑白,面容肃穆,立在那里自带威势,令人不敢侧目。 也难怪公叔华姗姗来迟,原来是在宫中处理太夫人出丧后的诸般杂务,得到府中紧急奏报,这才驾车匆匆赶来。却眼见爱子横死当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抬眼,却看见了一张黝黑沉重的面庞,皱起花白眉毛问道:“荣夷先生,你如何在此处?” “不仅有先生,孤也来了。”一声少年特有的嗓音在荣夷身后响起,姬胡转了出来。 “就是他,公爷,就是他!”家老疾疾上前,指着姬胡对公叔华嚷嚷道:“就是这小子,一剑捅死了公子,就是他------” “大胆!”公叔华一记响亮的卫光掴在家老的脸上,一声厉喝:“天子也是尔等家奴可以用手指的吗?” 家老顿时呆在当场,天子?这小子是周王?我是不是听错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听说周王特来为太夫人奔丧,以显示对新卫侯的支持,竟是这个少年么? 公叔华一撩袍摆,郑重地跪下叩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大王驾临寒舍,臣不胜荣幸之至,未能远迎,请我王恕罪。只不知------”他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次子尸体,颤抖着声音奏道:“犬子一向有失体统,只不知因何事而冒犯了大王,请我王明示。臣也好自此警示家人,永不再犯才是。” 姬胡正欲开口,荣夷拉了拉他的衣袖,做了个噤声的嘴形。姬胡会意,不再说话,一切交由荣夷去周旋。 “敢问老大人,”荣夷晃动着手中的短剑:“此兵器是否为令公子所有?” 公叔华拱手答曰:“禀大王,老朽终日忙于国事,于家中琐事并不清楚。若家老确认是的,那便是了。” 此时的家老哪里还有方才的不可一世之色,抖抖索索答道:“是,是我家公子的。” 三百零六 公叔贬谪 「那便是了。」荣夷将短剑望地上一掷,发出一声脆响:「大王微服出巡,与令公子发生口角之争,令公子竟然手持凶器,意欲当街刺杀我王。此事,朝歌街市人人皆得以目睹,老大人以为,刺杀天子是何罪名?」 一听此言,饶是公叔华见多识广,定力非凡,也顿时吓得瘫软了半截身子。当街刺杀周天子,这是什么罪名?哪怕是天子没有表露身份,亦是大大的不敬冒犯之罪?自己有什么可以辩驳的呢? 想到此,公叔华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逆子的确罪无可赦,还望大王看在他不是故意冒犯的份上,饶了臣满门一族吧。」 眼见局势反转,此时周遭人群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果然就是当今天子,忙跟着公叔华跪下磕头不止,心头亦是忐忑,方才没有仗义执言,也不知这位少年王者记仇恨否? 姬胡看着荣夷,似乎欲言又止,直到后者点了点头,这才跨前一步慨然言道:「令公子凌辱百姓,甚至谋刺本王,看在公叔您的面子上,本王亦不是非要他的性命不可。可是------」 想到母亲,姬胡语气陡然激奋:「可是,他言语不干不净,辱及先王后,身为人子,若是不为母后报无端受辱之仇,孤也枉做这天下之主了!」 公叔华向家老投去询问的眼神,望着那双昏黄的老眼,家老虽不忍心,却也不敢再说假话,狠着心点了点头。公叔华顿时心如死灰,颓然自叹道:「都是老夫的错,是老夫平日里疏于管教,方有今日之祸呀!」主意打定,他忽地挺直了身子,向姬胡拱手请罪道: 「大王,此子狂悖骄横,本不堪为公室子弟,都是臣平日里忙于国事,对他疏于管教。先王后灵位奉于太庙,为天下之母,此子辱垢***,不配为人,臣请将姬杜枭首示众,同时开除出卫国宗室,子孙不得入族谱。至于老臣自己--------」 他咬了咬牙,下了最后的决心:「老臣无能亦无德,养出此等狂悖逆子,实在无颜面忝为执政,立于卫国朝堂之上。老臣这便写奏陈,恳请举族迁出朝歌,前往边地戍守,以赎其罪。还望大王允准。」 这算是把自己一撸到底了,毕竟是刚杀了人家的儿子,姬胡一时觉得是不是太过了?正要说「不必」,却被荣夷拉了拉袖子,低声道:「大王,此卫国内务,大王不必牵涉过深。」 姬胡点点头,会意道:「此事,老大人应向卫侯上条陈,孤不便对卫国政务涉足过深。不过,」他指了指那位讨要车钱的老人:「令公子赖了这位老丈十五个钱的车资,还欠下朝歌城内无数商铺的酒资饭钱,所谓子债父偿,老大人可明白?」 「明白,明白。」公叔华点头不迭,吩咐家老:「速从府中抬出几筐钱来。有字据的凭字据,无有字据的凭人证亦可。务必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了。」 姬胡走过去扶起那位老者,拍了拍他粗糙的手背,温言道:「老丈,你可以去集市上给你孙子买肉了。」 老人早已涕泪满面,急急跪地不起叩头道:「大王,是老朽方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大王不计前嫌,小老儿感激不尽,我等沐浴大王隆恩,万死不能报之万一。」 周围人等亦跪下同叩首:「愿大王洪福齐天,大周绵延万年。」 姬胡亦是热血沸腾:「诸位百姓,圣人云,民为社稷之本。只有你们一个个都能安居,从容营生,我大周天下才能长治久安。凡我姬姓子孙有凌虐庶民,不遵法度者,孤决不轻饶!」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一般,声入霄汉------- 釐太夫人丧仪结束后的第一个大朝会上,步履蹒跚的老公叔华神情颓丧地转班出列,以「年老力衰,教子无方」为由恳请卫侯和允准自己 辞去执政之位,前往楚丘封地养老归隐。 公子杜之死已传遍了朝歌,传遍了整个卫国甚至整个天下,在场的列位臣工谁不明白公叔华请辞是为了什么?但依着尧舜三让三辞的惯例,大家满以为卫侯和一定会坚辞挽留公叔华,至少得做做样子。不料,卫和只是略略提了一句:「公叔德高望重,和尚在舞象之年,若公叔离去,何人堪为辅政呢?」 公叔华不紧不慢:「臣已往成周大营去书,请公孙禹归来为君上参谋。此人文武全才,素来为太夫人所倚重,又熟悉朝务,定能辅佐君上成就不世功业,永为周王室镇守中原。」 「那便如卿所请。」在满朝臣子震惊的目光中,卫和颁下朝书:「准公叔华辞去辅政之职,举族迁居封地楚丘。调公孙禹归卫,职位另行安排。」 谁不知道公孙禹与公叔华不同,本来便是卫国公室的偏支庶族,若不是依附于太夫人,根本不可能入朝为官。即便任命他为辅政,说到底也不过是卫侯和的一个家奴而已。如此这般,整个卫国的权柄便落到了未满十五岁的卫侯和手里。 臣子们有些疑惑地看着高高的君案后少年卫侯的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心中若有所思:果然是太夫人的亲子,真是好谋划,好手段,不动声色地收回君权,以舞象之年执掌一国实权。这心机,难怪当年的卫伯余不是其对手! 清晨,朝歌北城门刚刚放下吊桥,一支二三十辆牛车与马拉辎车组成的队伍便稀稀落落地走过吊桥。瑟瑟冷风中,只见前方凛凛刺天的白杨林披着软软的朝霞隐隐红成了一片。 牛马车队在冰冷嫣红的旷野中踏雪向北走去。虽说大雪盈尺,平原之地已是极目漠漠,几乎没有了任何突兀显眼的物事。然而领队的头马似乎驾轻就熟,十分熟练地领着后头的牛车马车跨过一道道沟坎。 城门楼上,一个孤索的小小身影伫立良久,看着队伍远去,渐成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在一片嫣红的胡杨林中时隐时出,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君上已得偿所愿,又何有此叹?」话音落点,一个身披玄色斗篷的身影转过女墙影壁,瞬间来到卫和面前,深躬一礼问道。 卫和目光丝毫不瞬转,只淡淡言道:「寡人只是觉得,此番行事,有些太过。公叔虽把持政务,四平八稳,但究其本心的确是忠心谋国啊!」 黑斗篷下荣夷黝黑的面庞掠过一丝赦然之色:「君上宽厚,可须知君权不可旁落,权臣独揽大权,自然便侵犯了君权,此二者不可兼容。荣夷所谋者,只是帮助君上提前收回君权,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此事宜早不宜晚呀!」 「那么大王呢?」卫和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被清晨的冷霜结上一层清凌的迷蒙之意:「从东宫那会,我俩便是两小无猜的莫逆之交。此番,寡人却如此利用于他------」他忽地转过头,目中突地放射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凌厉之光:「你此番谋划,真的是为了大王好吗?」 「臣一片忠心,可彰日月。」荣夷不假思索且十分熟稔地拱手答曰:「大王年已十六,比君上尚要长一岁,眼见君上临朝称制,把握卫国实权。自然能激发出大王希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此为荣夷所愿!」 卫和眯缝着眼睛打量着他:「你-----想挤掉召子穆公,自己把持相权?」 「荣夷出身卑微,决无此念。」荣夷顿了一顿,凑近一步低声道:「只是召公虎非他人可比,他才三十出头,若一直把持相位-------他与姬多友一文一武,这大周朝堂之上,不但你我,便是大王也没有说话的份儿了。臣所谋,皆为了大王与君上。」 提及姬多友,卫和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浅浅一嗔:「荣夷先生果然算无遗策,似乎投靠过的每一个主子对您的忠心都是深 信不疑的。也罢,但愿大王此回没有信错人。」 卫宫大殿乃是卫侯起居之所,传说亦是当年商纣王起高台,苏妲己起舞之所,自然可俯瞰朝歌城,风景无限。因周王驾临,卫和把这风水宝地让给了姬胡暂居,自己则居于偏殿之中。自公叔华离朝,卫和骤然掌权,成为一位实权君主,每日里处理国务,召集大臣,批阅奏事,忙得不亦乐乎。再也没有时间陪着姬胡下棋对奕,练剑比射,骑马打猎-------才刚几天,姬胡便深觉无聊,都打算不等冰雪消融,提前回洛邑算了。 身为姬胡的贴身内侍,少年天子的这点子心思祁仲如何不知?他可不愿冒着风险,顶风冒雪地驾车行驶在冰河之上,那年在渭河谷地姬胡差点连人带车陷入大雪坑,他可不敢再蹈险地。得想个什么法子让姬胡分点心才是。 三百零七 卜知楼 这日早膳后,祁仲见姬胡又一个人坐于宽大的铜案后擦试着自己的那柄长剑,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便上前问道:「大王若觉得无聊,可召卫宫中舞伎歌姬前来娱乐一番,如何?」 姬胡皱起秀挺的眉毛:「孤不爱看那些。」他纵剑一挺:「还是卫和好,这么小就能临朝独断乾纲了,孤什么时候才能像他那般。」想到二十岁加冠之期尚有三年多,顿觉心如乱麻。 「既如此,」祁仲一面给姬胡斟茶,一面试探着说道:「那奴才给大王讲些朝歌城里的奇闻异事,给大王解解闷子,如何?」 「哦?」姬胡坐直了身子,明显十分感兴趣:「那快说,孤想听!」 「大王,还记得那个卜知楼么?」祁仲一脸的神秘兮兮。 「知道,就是那个为公子杜占卜的高楼,十个饼金卜一卦。哼!招摇撞骗的神棍。」姬胡一扬眉尖,虽然他当街亲手处置了姬杜,但在他心里,公子杜依然是个恶霸,连带着给这个恶霸占卦的卜知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哎哟,大王!这朝歌城里谁人不知这个卜知楼,都说里面住的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能知过去未来。为人占生死,卜吉凶,从未失算过。这楼开张两年了,早就名满中原,您说厉不厉害?」 姬胡不以为然地冷笑了。 见他不信,祁仲睁大了眼睛:「大王,您不信吧?刚开始奴才也不信。这朝歌城里看相的,演易的少说也有数十家,收钱再多也不过五十个钱,谁会花十个饼金上卜知楼去算命?十个饼金啊,够十几户中人家一年的开销了。这可不是想钱想疯了么? 好在这朝歌城毕竟是殷商故都,富商巨贾来来往往,自有人来凑热闹。一年半以前,有一个贩葛布的商人一时兴起,居然付了十个饼金,进了卜知楼。进去时还嚷嚷呢,说什么「算算大爷最近有好事没有?算得准再赏你两个饼金,若是算得不准,老子不但要拿回这十个饼金,还要拆了你的招牌,让你滚出朝歌。」」 他讲得绘声绘色,姬胡不胡听得出了神,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祁仲捏着嗓子说道:「那位神仙说了「你呀,没有好事,还是赶紧回家看看你儿子吧!今日午后未时,你儿子一定会断了右臂。」 那布商听了暴跳如雷,说:「你这妖人,竟敢咒老子。我这便回去,若发现我儿子没事,回来定剥了你的皮不可。」 当时午时已过,那布商怒气冲冲地回家,刚好是未时。一进院子,看见自己的儿子正好端端地在井沿边玩耍,他扭头便往回走,想到卜知楼找那个卦者算帐。谁知还没走出两步,突然听见身后一声惨叫,那孩子不知怎么竟摔倒了,不但断了右臂,连右腿也摔折了。 自此以后,这卜知楼的大名便一天天的在朝歌,在卫国,甚至在中原传开了,问卜的人趋之若骛。他们要是开了门可着劲儿做生意,一天一千饼金也挣得了。可说来奇怪,那位神仙每天只卜一人,余者不论出价多高,也只能按次序等着。什么时候轮到了,什么时候再来,这规矩从来没变过。 有几个卫国的贵戚,就比如那公子杜吧,仗着自己有势力,想让那神仙破例,最后也闹得灰头土脸,还是得跟着人家的规矩行事。」 姬胡听到这里,撇了撇嘴,摆手道:「这朝歌城里人都这么一惊一乍的,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就这么都信了。其实------都是言过其实了。」 祁仲见他仍是不信,颇不甘心:「大王可知那天公子杜在卜知楼算的什么卦?」 这一问,姬胡感兴趣了,直起身问道:「孤记得那俩男女进施家老店时,面目不善,莫不是没算得好卦?」 祁仲一拍掌:「大王冰雪聪明,城里传言那日两人本是要算那女子腹 中胎儿是男是女,卜知楼的神仙说是男胎无疑,只可惜是个遗腹之子。那公子杜差点没当场翻脸!」 「难怪这两人当时脸色如此阴沉呢?原来如此啊!」姬胡回忆起那日的事情,亦觉得有些解气。看来这卜知楼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嘛! 「而且呀,」祁仲意犹未尽:「公叔举族迁往楚丘,那大肚子女子本是外室,不想带着的。是听说她腹中怀的男胎,公叔这才决定带着她一同前往的,那女子临行前还在卜知楼外磕了几个响头,以示感谢那楼里的神仙呢!」 「如此,」姬胡一挑眉头,玩心顿起:「左右今日也无事,不如去那个卜知楼走上一遭,看看那个神仙究竟是个什么货色?走,备车,现在就去!」 「啊?现在就去吗?可是,咱们没提前约卦,肯定进不去的呀!」祁仲愣怔着,这不是要砸场子吗? 姬胡兴致勃勃:「孤就是要不守规矩,看看这些神棍的真面目!非今天去不可!」边说边望外走。 「好歹叫上荣夷先生一块去吧,万一有啥事也有个照应不是?」祁仲跟上去恳求道。 姬胡想了想,答应了:「老规矩,你驾车,先生和我同行。」 「诺!」 今日天色晴好,冬日的阳光暖暖。姬胡乍从阴暗的车厢中出来,略觉有些头晕,放眼望去,四下里尽皆明晃晃的一片。耳中所闻,皆是朝歌集市上嗡嗡嘤嘤无止无休的人声。 因日前公子杜之事大出风头,此番出行怕有人认出,除了祁仲,荣夷与姬胡都戴了一个有披离的斗笠帽。马车正停在卜知楼门口,下得车来,迈上几步台阶便是了。 姬胡抬望眼,只见眼前矗立着一座六丈余高的楼阁,一丛丛苜蓿草如玉带般绕楼一匝,只在门前石阶处留了个缺口。时已深冬,天气寒冷,苜蓿草大都枯黄,清风徐来,吹得细长的叶子簌簌作响。然而就在这枯草荒瑟之中,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却未凋谢,反而色彩艳丽,香气馥郁,竟似对周遭的凛凛寒气浑然不觉。 楼门两侧的楹柱上各挂着一块八尺来高的木板,右边写的是「善无不报」,左边写的是「迟速有时」。上方悬着一块漆金沥粉的牌匾,却只有两个大字:「卜知」。 看着这两个字,姬胡鼻端冷哼一句。人都说,这卜知楼能知过去未来事,为人占生死,卜吉凶,从未失算过。哼,什么善无不报,迟速有时,全都是些狗屁胡说。母后她一生为父王的江山,为我的太子位筹谋,何曾恶意害过一条人命?结果呢?大周王后,一***,周王发妻,却被弄得身死魂消。而父王,却不得不将害了她的那个女子立为正妻,以至于鼠蛊之祸。上天何曾公道过? 「大王稍待,容臣先去通传交涉一番。」荣夷低声说道。 「不必,本来就是上门找茬来的,何须通传?」姬胡斜乜着眼,仔细瞧着左右楹柱上的那几个字,一阵冷笑:「世人将这里传得神乎其神,孤倒要看看,这位神仙是招摇撞骗还是真的有本事。」 他将斗笠一摘,扔给了候在马车旁的祁仲,自己晃晃荡荡上了台阶。荣夷给祁仲使了个眼色,自己紧紧跟在身后。 这是一间很大的厅堂,因未有屏风间隔,加之环堵萧然四壁皆空,屋内便显得更为宽阔。后墙上另开有一道小门,门上挂有碎玉串成的玉帘。一位老者面无表情地居中独坐,鸡皮鹤发,长须及胸,看上去足有七十上下的年纪。天气如此寒冷,他却只着了件单衣,冲着屋外的日光闭目养神。 姬胡进门时便起了生事的心,本想大闹一场,消消心头郁气,此刻却迟疑起来。他只觉此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宁和清静,外面闹市喧嚣,里面却寂如山谷,他一时嗫嚅着,反倒不知怎样开口了。 那老者察觉有人进 来,双眼微睁,漠然看着眼前的两人,对姬胡说道:「卜知楼一天只卜一人,今日占卜之事已毕,请公子留下姓名住处,待轮到公子之时,卜知楼自会派人告知。」 「占卜之事已毕?」姬胡轻蔑地一笑:「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听说你卜一次便要人家十个饼金。本公子今日一个钱也没有,却偏要让你卜上一卜。如何?」 那老者眉头微皱,淡然说道:「公子若是循礼守法,老朽便当你是贵客,若是想到这里来砸场子找茬,我看公子是找错了地方。公子请便。」他伸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身子却仍是端坐不动。 「老丈,话虽如此,能否通融一二,行个方便?我们乃外乡人,等不了多长的时日的------」荣夷正恳求着,却被姬胡拉到了身后,他本人大大咧咧盘腿坐到了那老者的对面:「你真以为本公子没钱吗?」他从腰间掏出一物,一把搁于案上:「此弩名为「犯来者」,乃猃狁王爱物,市价当在十个饼金之上。若你算得准,本公子便将它留下这里。如何?」 三百零八 邂逅 看到桌案上那支精巧的弩机,老者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忽而又黯淡下去,他摇了摇头:「我一个糟老头子,要这弩有什么用。你这弩便是值五十个饼金,也难以令老夫动心。每天只卜一人是我卜知楼铁打的规矩,万不能为公子破例,公子还是请先回吧。」 姬胡听得心头火起,正要再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转过身,见一壮汉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房中。那汉子身材不高,却极结实,额窄面圆,鼻低唇厚,相貌与中原卫人并不相同,似是胡人。不过卫国与戎狄交界,草原人在战场中被俘为奴的情况也并不罕见。 姬胡不理会那戎汉,只回头冲那老者说道:「老丈好大的口气,你在这为人占卜,不就是图些钱财么?不为财,你又为的什么?」 那老者见姬胡纠缠不清,索性不再睬他,合上双眼一言不发。姬胡心中本就郁闷难伸,碰了这么个软钉子,一口气再难忍耐,握起拳头狠狠砸向地上,喝道:「你不为我卜也可以,本公子一把火烧了你这卜知楼,叫你日后卜无可卜,骗无可骗!」 那老者哈哈一笑,瞿然开目,说道:「公子尽管一试,只怕公子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说完依旧兀然安坐,脸上毫无惧色。 姬胡与身后的荣夷对视了一下眼神,思忖道:这卜知楼莫不是有卫国贵人为后台,所以有恃无恐?哼,什么贵人,公叔华都被贬出朝歌了,还有谁比他更硬?此楼搜刮民财,招摇撞骗,孤今日非砸了它不可。 他目光落到那端水的汉子身上,想到眼前这老者毕竟年纪太大,不可对他动粗,不如揍这汉子两拳,吓唬他们一下,再摘了楼外的招牌也便是了。 想到此,他盯着那汉子,说道:「你,过来。」 那汉子听到姬胡叫他过去,身子一抖,目光落到桌上的「犯来者」上,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与渴求。姬胡心下一惊:莫非他认得这个弩机?这就说明他来自猃狁,还与敖兴父子关系不浅? 想到此处,姬胡心中警铃大作,琢磨着想个什么法子定要盘问出这汉子的来历不可。那汉子似乎也察觉到姬胡对他的审视,顿时双唇发抖,张了张嘴,随即紧紧闭上,目光也变得愈来愈是坚毅。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木盆,似乎立时便要暴起发难。 微风穿堂而过,扑在玉帘上,发出「叮咚」之声,衬得房中更加幽静。四个人泥塑般或坐或立,僵持着,谁都没有再动一下。 玉帘一声轻响,像是被谁不经意间拨弄了几下。接着,一股幽香从帘内隐隐透出。那老者听见响动,赶紧起身,冲着玉帘深施一礼,神情异常谦卑:「主人,您有什么事要吩咐?」 姬胡一怔:「原来帘后有人。听这老者的言语,帘后那人才是卜知楼真正的主人。他们在闹什么玄虚?这地方,诡异得紧。」 正想着,耳中突然听见一个女子说道:「既然这位公子执意不走,我们就为他破个例吧。你带裨儿先出去吧!」那女子说话的声音柔和之至,宛如幽谷之流泉,山间之皓月,冷冷冥冥,清清净净,不载一尘,不着一色。 「是女子?卜知楼主居然是个女子!」姬胡心中骇异无比:「这怎么可能?听她说话,年纪应该不大。一个年轻女子在朝歌闹市为人占卜两年,且还闯下了不小的名头,真是奇哉怪也!」随即又想:「她到底有什么本事?卜一次要收十个饼金?这伙人要真是行骗,为何偏要选个女子做楼主?这老者仙风道骨,由他出面胡说八道,上当的人岂不是会更多?」 老者向姬胡瞪视良久,见他恍然出神,一言不发,自顾自地想着心事,犹豫了片刻,这才向帘内人深施一礼,极不情愿地说了声:「是。」 老者与汉子退出之后,似乎对姬胡两人依旧放心不下,一左一 右分立楼门两侧,仿佛两个持戟而立的武士,留意着屋内的一举一动。 女子轻轻一笑:「你们不必如此紧张,这位公子姿容俊爽,轩昂磊落,绝非庸俗无聊的市井之徒,断不致对小女子有无礼之举,你们将楼门关上,以免言语外泄便是。」 姬胡听她夸赞自己,脸上微微一红,想自己也不能在一女子面前示了弱,回身对荣夷说:「请先生也退出屋外吧!以示我等心中无鬼也。」 荣夷躬身而退,转身之前向玉帘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姬胡凝视那玉帘,心想:这帘子颇为古怪,似乎我瞧不见里面,但里面的人却能瞧见我。 楼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关上了。房中一下子暗了下来,姬胡屈身在玉帘前的蔺草席上坐定了。楼内安静异常,他能清晰地听见帘内女子的呼吸之声,他心中忽然涌上一个念头:「帘内那女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只听那女子问道:「公子所卜者何事,但请明言。」 姬胡想也不想地反问道:「敢问楼主精通哪门卜数?打筮,看相,还是演易?」 帘内女子沉默了一阵,说道:「这些我都不会。」 姬胡一愣,暗想:「果然女子定力浅。」他轻咳一声,说道:「楼主不会这些------难道这卜知楼是打着占卜的幌子专门骗人钱财么?」 帘内女子冷冷说道:「圣人见微以知明,见端而知末。昔年商纣王以象牙为箸而箕子心怖,以为象箸必不盛羹于土钵,则必备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则必不盛菽米,则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则必不衣短褐而舍茅茨之下,则必锦衣九重,高台广室是也。如此以求,则天下不足矣。敢问公子,箕子因一象箸而断言商纣有亡国之祸,他所精者何,打筮,看相,还是演易?」 虽受了嘲讽,但姬胡心中却是一动,此番话听来熟悉,正是母后番己曾劝谏过父王,也教导过自己的话。可眼前这女子,她能与母后比肩吗?一时不服,他修长的细眉一挑:「照这么说,楼主自认是圣人喽,在下可是失敬得很哪。」 帘内女子自嘲地一笑,并不理会姬胡话中的揶揄之意,说道:「小女子不敢自认是圣人,不过有些道理未必只有圣人才懂。为人占生死,卜吉凶,只要顺天理明人情便足够了。」 「顺天理明人情?在下愿闻其详。」姬胡皱着眉应道。 帘后女子不疾不徐说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日月之行便是天理;春后有夏,夏后有秋,秋后有冬,冬后有春,四时之行也是天理。君不闻「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自上古起,先贤便能从蚁动叶摇之间推测出天象的变化,这何尝是鬼神之说?道不远人,其实「道」不远的岂止是人,风雨欲来,燕子低飞,蝼蚁徙居,燕子蝼蚁都能绸缪于未雨之时,又何况万物之灵的人呢?人之吉凶福祸尽藏于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中,只是凡人一叶障目,看不到这些变化罢了。」 「而所谓人情------」女子顿了顿,接着说道:「重权,爱名,贪利,好色,易为外物所役,这便是人情。是以明人情顺天理者,通固然之理,晓必至之事,观人之所惑而知事之成败。闻天地之大道,凡事均可未卜先知,又何必以小术为卜?公子若不明白这些道理,小女子无言以对,自此往东,打筮,看相,演易者数十家,惟请公子自便。」 听了这番言语,姬胡眼光惊异地一闪,心中暗暗佩服:真是个奇女子啊!然而言语中却不甘示弱,说道:「人情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并非掉几句书袋便能知晓的。不过------本公子若舍此另寻他处问卜,岂不成了楼主口中的不明事理之人了?楼主既然如此自信,那就请楼主为在下算算吧。」 帘内人微微叹了口气:「天道 茫茫,方才那番话说的是至人之道,小女子德薄才浅,怎敢自比为至人?但公子有什么烦恼之事不妨直说出来,或许小女的一点陋见可为公子解忧。」 这一下倒把姬胡给将住了,他本持着来故意找茬的目的而来,还真没想好要占卜何事。什么事呢?他闭眼思忖着,最先涌上心头的是什么事------ 只一瞬,他便睁开眼,语调中略带着忐忑与悲凉:「我家祖上本来十分显赫,可自先祖父那辈起便日渐颓丧,如江河日下。我父亦早逝,而我尚未到及冠之龄,所以家业由一位极信重的族叔代掌。如今我已到弱冠之年,深感如果墨守陈规祖制,这份家业只会继续衰败凋零。可若是依着我的主张去改变,族叔定然会第一个反对,因此,不知该何去何从?」 「敢问公子,是否下定决心要振兴祖业?」帘内女子缓缓一问。 三百零九 听琴 「那是自然,吾从小立志,不兴祖业,不为姬姓子孙。这还用问。」姬胡疾疾答道。 「那么,再请问公子,是否认定自己的主张,并准备矢志不渝地去执行它?」 姬胡想了想,扬起头肯定地答道:「我已认定。」 「那还有何说?」帘内女子仿佛笑了笑:「公子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又何须一卜?都是画蛇添足罢了。」 「可是,」姬胡迟疑着说出了内心深处的顾虑:「族叔是我母亲生前托孤之人,对我恩重如山,若他定然与我意见不合,那------岂不是------」他咬了咬唇,还是不忍心把下面的话讲出口。 帘内女子说道:「公子,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无论一国一家,都只能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才能诸事顺遂,蒸蒸日上。若是有另外一股力量时时掣肘,后果会怎样?以公子之聪慧,该当不难明白。说到底,不过一个「权」字使然,可这个字偏偏是排他的,独揽的------为争权,父子尚可相残,遑论其他?」 姬胡听得痴了,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玉帘,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便如一滴清水不经意间溅在脸上,丝丝凉意渐渐延伸,却偏偏无迹可寻------ 那女子的声音依旧在延宕:「公子可知当年先武王为何将太公封于东海之滨么?唉,还不是怕相权过重,时日一久,怕是难以驾驭。君王自称孤家寡人,那绝非谦称自己德薄,而是因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一人为君,天下为臣。臣者,聪明圣智,当守之以愚;功盖天下,当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当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当守之以谦。凡事不可自专,上命不敢有违,功成则归德于主上,事败则揽过于己身,这才是合格的臣子。」 姬胡喃喃:「功盖天下,当守之以让?」少父功盖天下,也是权重天下。「勇力抚世,当守之以怯」,姬多友力平猃狁,奇袭鄂境,堪称勇力抚世,可他哪里有半点怯意?想到此,姬胡心中亦是涌上一阵凄然。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房中没有点灯,夕阳的余晖从门窗缝隙间钻进了屋子,洒下一地淡红色的光渍。外面偶尔还能传来一两句悠长的吆喝声,随着人的脚步声渐去渐远,一切终复归于岑寂。恍然间,姬胡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抹残阳一样,无声无息,缓缓沉落下去。 「要散市了------」姬胡说道,他的声音听来有几分苍凉:「我也该走了-------不瞒楼主,我母亲过世有五载了,自她离世,再无人对我言及此番肺腑之言。今与楼主相遇,实乃平生幸事。不知能否------见见你的样子?」 说完,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那玉帘,足有黎时,直到确信那帘子不会被挑起,这才宽容地一笑,转身欲走------ 「公子,请等等!」 姬胡转过头来,蓦地,玉帘内铮然有声,那女子仿佛抚弄了几下琴弦。然后,琴声悠扬,从玉帘内缓缓流溢而出。 蓝天,雪山,还有无边无际的草原------是春天吧------姬胡眼中闪出一丝光彩,小草刚刚从地里露出头来,微风如细雨般轻拂着人的脸------ 一个仙子一袭白衣,坐在雪山之巅,静静地抚琴。那琴声仿佛将山巅的积雪都融化了,雪变成流水,汇成小溪,顺着山涧不断地流淌------不知为什么,天上又下起雪来,雪花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色彩,旁边应该种着许多竹子------ 姬胡分明听见雪花落在竹子上的声音,像两块美玉轻轻击撞,发出泠泠的声响。那仙子被雪花围裹着,却没有一片落在她的身上,清冷的雪光映着她柔和的脸庞,使她看上去宛如一尊冰雕玉砌的神像。她一直在抚琴,琴声是飘飞的雪花,雪 花是落地的琴声------ 姬胡静静地听着,只觉心中悲喜交集,但又是说不出的快活。就像飞鸟一般逍遥自在行于空中,脚下是朝阳照耀的海面,耳边是烈烈呼啸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了,姬胡依旧是痴痴呆呆的,如失魂落魄一般站在原地,恍然不觉。 「公子?」 「嗯?」 「见到了么?」 「见到了------」姬胡似乎仍是沉浸于那琴声之中:「似我这般人是不宜听这曲子的,再听下去,斗志全无,便会舍不得走了------」 帘内女子微笑道:「其实,人生在世,事事称意者能有几人?终其一生,又能完成几件称意之事?莫如纵意放达,随心而行,也可获一个自在安然------」 姬胡垂着头,久久无语,好半天,才轻声说道:「事无定数,好似我本持挑衅之心而来,至此却愿如那老者一般为楼主守一辈子的门------楼主,珍重。」 「公子,珍重------」 出了卜知楼,天已完全黑了,明月当头,浮云涌动,薄薄的云层一团团,一块块急速向南行去,犹如万千军马衔枚疾走,无声无息,无止无休。 荣夷悄无声地凑了上来:「大王,怎的如此晚?没事吧?」 姬胡摇摇头,荣夷转脸吩咐马车前的祁仲:「快把车拉过来些-------」 趁他们忙活的时节,姬胡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仰望高远深遂的天空,突然心中没来由的一痛,忍不住想再看看卜知楼------那淡淡的幽香,美妙的琴声,神秘的女子,竟始终缠绵在心头挥之不去,来之前胸中的那股子豪气竟不知哪儿去了。 直到那老者与裨儿重重地关上楼门,发出「砰」的一声响。姬胡这才恋恋不舍地向马车走去------ 冬日的凌晨分外萧索,月光冷冷,透过云层倾泻而下,照在片片黑压压的屋宇之上,给人一种萧索惨淡的寒意。卜知楼里一点若明若暗的灯火在幽远苍茫的夜色中轻轻摇曳着,偶尔还会传出一两句人声,声音过去,便又是无边无际的寂静。 「林伯,师父真的让我们夤夜离开?」玉帘内,巫隗美丽的面庞被幽暗的烛火投下或明或暗的斑驳阴影。 老者一躬身:「没错,鱼已上钩,主人应继续钓着那鱼儿的胃口才是。东西老朽已收拾好了,马车已备。」 巫隗一声长叹,迷离的眼中现出一丝惘然:「终于要走了------飘泊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哇!」她似想起了什么:「裨儿没什么不对劲吧?今日看他见到那「犯来者」,差点就露出破绽了。」 「裨儿才刚到中原不久,行事依旧是草原习气,老朽会注意提点,渐渐也就好了。」 「那走吧!」女子语中满是无奈。 「大王,咱这一大早的出宫去,也不支会先生一句,这能行吗?」摇摇晃晃的车厢内,祁仲听着外头开市的喧嚣之声,小心翼翼地问姬胡。 「不过是去卜知楼送昨日拖欠的卜资而已,当得什么?还要巴巴的说一句。」姬胡满不在乎地说道:「孤怎么能欠一个女子的钱不还呢?传出去还不给人笑话死。」 祁仲撇嘴一笑,心道:还不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呗!谁看不出来?可他也只能看破不说破罢了。 可惜的是姬胡扑了个空。楼内空无一人,祁仲也问了周围的人,没有人知道楼里人去了哪里。只说,凌晨时分一辆辎车便朝着北城门而去------ 姬胡心内怅然若失,他见那楼门并未上锁,便推了开来,信步走了进去。宽阔的大厅中空空如也,对面墙上的小门挂着碎玉串成的门帘随着微风发出 「叮咚」的响声。 撩开玉帘,里头是红毡铺地,靠墙处一张硕大的铜制卧榻,临窗中央的空阔处是一方精致的玉案,除了案后一方锦绣灿烂的坐垫,案上空无一物。姬胡走到榻前帐口耸耸鼻头,心下一颤,正是昨日那特有的远山冰雪般的清凉香气------ 他信步坐于那方锦绣坐垫之上,想象着昨日那女子坐于此处抚琴侃侃而谈的样子,想象着她的模样------忽觉垫下一角略有些凸起,信手掀来,却见一根未封口的铜管。取来打开盖口,里头是一支扁扁长长的竹简,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首诗: 「飘摇兮,黄叶。寂寥兮,深秋。逝者如斯兮,哀哀何求,一点相思兮,眉间心头;鸿雁兮喁喁,浮云兮悠悠,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越鸟南翔兮,狐死首丘。」 竹简上的字迹虽然为女子所写,笔力略显柔弱,却是大开大阖,少有拘束,如奔马迎风,苍鹰入云,意气所到,直可激烈入怀抱。 姬胡反复吟诵了几遍,觉得其中大有深意:相传狐狸将死时,头必朝向出生的土丘------ 三百一十 裨儿 难道她回故乡去了?这样一个奇女子,她的故乡又在哪里呢?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卜知楼,姬胡忽觉脸上凉凉的,原来天空竟星星点点飘下雪花来了。姬胡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手掌中央,湿湿的,痒痒的,瞬间便无影无踪。他仰着头,轻轻呼吸,雪花纷纷落入他的口鼻之中,阵阵凉意直沁心底,却又是说不出的舒适,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清洗了一遍。莫非,这便是她身带的那种香气的味道? 「师父,徒儿有一事不明。」眼见姬胡的辎车无精打采地驰入卫宫南门,宫门楼上早已守候在此的重黎不解地问身旁的师父。姬多友已回成周大营,他的代理军务一交接,便立马前来朝歌迎接天子还洛邑,本以为一大早入宫定能谒见天子,不料却扑了个空。 「讲!」荣夷言简意赅。 「既然天子对师妹已动心,为何不趁热打铁,反而让师妹连夜离开,如此这般行事却是为何?」 「你不明白。」荣夷瞟了他一眼:「天子广有四海,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越难得到的才越好,这男女之事,你的道行还浅着呢!」 「是,但凭师父吩咐。」 荣夷瞅了爱徒一眼,见他眼眶血丝密布,知是连日赶路,风尘未解。想让他下去歇息,却想到姬胡已回大殿,还得领着重黎去谒见。为等会的君臣谒见准备,不得不预先准备,遂问道:「成周大营那边可好?」 「劳师父挂心,一切都好。姬子良已回营,我这回是和公孙禹大人同归的,他已入前朝接受卫侯的召见与任命。」 荣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眼看着卫和这么小的年纪便临朝称制,大权独揽,咱们大王可要坐不住了。对了,」他突然掉转话题问道:「姬子良此番归营可有什么动静?」 「别的倒没有什么------」重黎紧皱眉头仔细思索着,忽地一抬眉道:「哦,对了,他带回了一个贴身近卫亲兵,听说原是在大河上走船的,叫什么--------儿-------」 「北儿!」荣夷脱口而出。 「对,是叫北儿。」重黎一脸的敬佩:「师父,您怎么知道的?」 「哼,这个姬子良,是越来越嚣张了。大王想要的人,他也敢不问自取了。」荣夷冷冷地哼了一声。 重黎低头走路不敢再插话,每次师父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时,他都从心底里冒上一股子寒意,根本不敢抬头。可荣夷却饶不过他:「对了,昨日在卜知楼见到一名戎奴,叫做什么裨儿的。我见此人有些可疑,却来不及细问,回头你去查查此人的来路。」 「裨儿?」重黎一脸困惑:「师妹行事谨慎,当不会有岔的。」 「不是巫隗,是林伯自作主张收留的。林氏乃比干之后,毕竟是子姓,行事未必与我们是一条心,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诺!」 公孙禹归来后,卫国的政务渐渐上了轨道。眼见卫和每日里上朝,召见重臣,巡视军备忙得四脚朝天,姬胡在卫宫里再也呆不下去,坚执要回洛邑去。卫国君臣一再挽留,说目下天寒地冻,再等得旬日天暖再动身不迟,奈何天子归心似箭,坚执不肯,也只得开始布排回鸾之事。 出得朝歌,经过濮阳,车队浩浩荡荡赶到大河岸边时已是薄暮时分。数百人的卫队顶着疾风骑了一天的马,手脸早被冻麻了,眉毛与胡子上更是结了一层的冰碴儿。奈何天子执意如此,谁敢说半个不字? 一行人沿着河岸走着。值此隆冬,河水本已冰封,然而在不远处,却有片河面并未上冻,水面上雾气隐隐,笼罩着一座高大的舫船。 特意前来送行的卫侯和走到六驾马车前,躬身施礼道:「大王,这座舫船可乘五十人,专为大王 预备。其余兵士可乘小舟,水道已开,我王路上当心。」 姬胡掀帘而出,远远一望,叹道:「寒水画舫,有如入谪仙之境。卫和你有心了!」 摆渡的小舟已从画舫舷边荡来,摇橹的正是上回遇上冰山之险的那位老者,他下船跪拜道:「老朽上回有眼不识泰山,未识我王真龙面目,请大王恕罪!」 「是孤不想以真身示人,与老丈何干?」姬胡在重黎搀扶下上得舟来,一面问那老者:「上回那个叫北儿的少年,可在舫上?」 「好叫我王得知,」老者恭恭敬敬回道:「他已跟着那位姬多友将军去成周大营当亲兵护卫去了,不在舫上。」 「哦?」姬胡英挺秀长的细眉一挑,颇为不悦。 重黎会意,低声说道:「大王若要此人,待到了洛邑,派人召他前往行宫也就是了。难道子良将军还不肯放人吗?」 「此小事矣,不必多此一举。」姬胡神色淡淡的,转头望向岸上率领卫国文武大臣正躬身行礼送行的卫和:「恭送大王!」近百人异口同声,蔚为壮观,姬胡不由赞叹一句:「卫和现在可是真君主了,羡煞旁人也!」 重黎目光转了转,看了看另一艘小船上的荣夷,二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因荣夷身为随行大臣,要照应所有伴驾人等,所以并未同舟。只有重黎陪着姬胡进入画舫舱内,只见里面画板明窗,巨丽宽敞。舱内设有一几,上面摆着面食果品,靠南有熏笼,内燃奇香。再往前,便是一张琴,一个火盆,盆中炭火熊熊,烘得舱内温暖如春。 老者也进来作了个揖:「请大王在此稍息,老朽还要着人化冰,方能出行。」 姬胡好奇问道:「这河面是老丈带人凿出来的?」 老人点点头:「冬天本来无事可做,不意大王与卫侯照应小的这单生意。昨晚便开始忙活了,为了怕河面上冻,今天便一直不停地浇滚水,眼下还有些人手不够。」 「卫侯付了多少钱?」 老人略算了算:「加起来两个饼金吧。」 「两个饼金?」姬胡哑然失笑:卜知楼一卦便要十个饼金,看来,还真是民生多艰哪!遂一拍案:「左右也是无事,出去看看你们是如何让河面不封冻的!」 姬胡信步走到船头,只见残阳如血,远山如黛,冻河上下,一片金红眩目。万里江山,点金着彩,瑰丽妖娆。 船头一口大锅正烧着一大桶热水,水沸之时,一小桶一小桶地递到分站在船帮上的各个舟子手中。舟子们一扬手,「滋拉拉」一声声响,一股子蒸腾的雾气从水面缭绕而上,整个画舫有如蓬莱仙境。 姬胡见右舷一名舟子半身赤裸,一时玩兴,打趣道:「嗨,这位汉子,你不冷吗?」 谁知那人跟完全没听见一样,只顾低头倒沸水。姬胡一时愠起,拍了他肩上一掌,那人一回头,二人都是「啊」了一声!这不是卜知楼里的裨儿吗?顿时两人都呆住了。 老者十分乖觉,马上感知到天子神色有异,以为是裨儿言语不周冲撞了,赶紧上前解释道:「大王恕罪,这是个流落卫境的戎人马奴,衣食无着。老朽前几日领回来在船上干点杂活,好歹有口饭吃。他似听不大懂周人之语,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王宽宥!」 「既然他不通周人言语,你们如何与他讲话?」姬胡转脸问道。 老者呵呵一笑:「不瞒大王,老朽多年辗转,略通得几句戎人语言,所以一般的指令讲给他听。」 「既如此,」姬胡一拂袖道:「带他入舱,孤有话要问,你居中翻讲。」 「啊?」一众人等不明就里,但天子的话一言九鼎,哪个敢驳?二人只得跟着入舱。 入舱之时,作为靠近周王之人,自得全身接受严格检查,不得携带丝毫铁器。一切行将结束之时,重黎的目光落到了裨儿的头上,两寸破烂木冠下的一根粗长的束发铁簪,不由皱紧了眉头。 老者明白其意,凑上来解释道:「将军容禀,戎人原本散发无冠,这铁簪乃是裨儿随身常戴之物。自老朽识得他以来,一直便佩戴此簪,并非今日独有。」 「那不行,」重黎摇摇头:「近身见王必得取下,何况他乃戎人,其心必异。若不肯取,当即拿下拘问!」 老者赶紧回头对裨儿嘟哝了几句,那戎汉似是不肯,但经不住老者的多番劝说,便勉强取下那铁簪,立时一头粗厚的长发纷乱披散双肩,浑身野性勃发。 温暖如春的舱内,三人呈品字状排布,姬胡居于高案之后,俯视着跪在案外的两人。那老者因为紧张不住地出汗,裨儿则披散着头发,看不清面目与神情。 姬胡清了清嗓,郑重地嘱咐那老者:「规矩你都清楚了?从这个舱出去,但有半分言语泄露,你明白是何后果么?」 老者叩头不止:「大王放心,出了这个舱,老朽听到什么,说过什么,通通都忘光,入土亦不会吐露一字。」 三百一十一 刺周 「那便好。」姬胡转向裨儿:「你就是卜知楼的那个杂役裨儿对么?你可认得我?」 似乎并不需要老者的翻讲,裨儿抬眼瞟了瞟姬胡的脸,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楼主去了哪里?怎么不和你在一起?」姬胡急切地追问道。 裨儿望了望姬胡身后的舱壁,又望了望老者,眼中一片茫然。老者又嘟哝了几句戎语,裨儿回了几句,老者点点头,对姬胡拱手说道:「他说,楼主去了南边。他是林伯收留的,但楼主不想带他一起南下,说他一个戎人跟着多有不便,于是打发了一些钱,让他在此处自谋生路。」 「她去了南边?那你问问他,知道她是什么地方人吗?」姬胡急问道。 裨儿一直盯着舱壁上挂着的「犯来者」发愣,猛然听见此问,只会不住地摇头。姬胡会错意,随手取下壁上挂着的「犯来者」,扔在案上:「你很喜欢这个铜弩对吗?」 裨儿不住地点头,眼中透出难以抑制的渴望。姬胡断然道:「只要你能带孤找到你们楼主,这个铜弩孤便送给你了。」 听到一个「送」,裨儿眼中放光,膝行向前直趋案前。老者吓了一跳,忙欲去拉他:「裨儿,不可如此无礼!」 姬胡摆摆手:「无事,莫要高声!」 说话间,裨儿已将那「犯来者」捧在了怀里,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像是看到了一位久别的故人一般,竟不肯放手了。姬胡觉得有趣,又觉得奇怪:一把铜弩而已,他为何这般稀罕呢? 「啪嗒」一声响,似乎是铜弩上的什么地方被按开了,瞬间,一把短小尖利的长箭一样的匕首已经握在了裨儿手里。就在这一愣神间,裨儿身形跃起,左手已经闪电般伸出,满满一把搂住了姬胡的衣袖而不使其挣脱。与此同时,右手的匕首已经堪堪抵到了姬胡胸前。 即便是将军武士,面对这一疾如闪电而又极具伪装的突袭,也断难逃脱。因为,为防泄密,舱门紧闭,重黎等护卫看不到舱中情形;而唯一旁观的老者,此时已目瞪口呆,亦不知他到底是敌是友。姬胡正俯身趋前,若来不及反应已被刺中,即或想逃,也根本不可能挣脱裨儿的大力揪扯。 然则,奇迹恰恰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发生了。 姬胡自幼便是危局求生的奇异少年,胆略才具甚或骑射剑术都远非寻常。当此之时,第一眼看见森森匕首,倏地浑身一紧,确实来不及反应。及至厚厚的衣袖被猛然拽住,匕首闪亮刺来,姬胡本能地一声大吼,全身奋力一挣,身形猛然一滚向后挣出,其力道之猛烈,竟使尚衣坊工匠精纺的丝锦朝服在奇异的裂帛声中瞬间断开! 袖绝之际,姬胡已从案前滚出三尺开外,大吼一声爬了起来。还没等他站稳,裨儿已经如影随形般赶至身前。姬胡急切拔剑,不料竟然一拔不出。此时,森森匕首又一次刺出。仓促之间,姬胡全力一扯带剑铜链,铜链嘣地裂断,连同束腰板带也一起扯开,宽大的袍服顿时散开,腰身手脚处处牵绊。 姬胡大急,身形本能地突然一转,宽大的袍服猛然甩成了一个大大的扇形,挡过了森森一刺。与此同时,姬胡就势一甩使袍服脱身,又一步跳开袍服的牵绊,再一把扒下头上沉重的天平冠操起来猛力砸向裨儿,再次挡开一击,慌忙捡起长剑转身疾步便走。 虽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但姬胡终究躲过了最为致命的第一波突刺。 舱中的身响终于惊动了候在门口的重黎,他高声呼叫道:「大王,可有事发生?」因关舱门时姬胡有过命令,不得王令,侍卫不得入内。 那老者终于在此时反应过来了,一面去死死抱住裨儿的腿,一面高叫道:「来人哪!裨儿要刺杀大王啦!」他明白,天子遇刺,自己作为引荐刺客的人是死 活脱不了干系了,不如与刺客拼死一搏,或可保全家人性命。 这几个回合下来,裨儿对姬胡的奇快反应也是深为惊讶。依着中原侠士的传统,一击不中,便视为其人天意不当死,刺客当就此收手。然裨儿却是一个戎人,只遵照猎人执意追捕的传统,不由分说要继续直扑姬胡。而此时的姬胡,已是短打衣衫,脚步大为灵便,正在舱内飞快游走。 「轰——」一声巨响,两扇舱门轰然倒下,重黎带着众武士持戟的持戟,挺剑的挺剑,还有的张弓搭箭已准了刺客裨儿------ 「全都莫要进来,让本王自己解决刺客!」姬胡冲他们大喊一声。他素日里在演武场上难逢对手,一直怀疑是武士们故意让着他的,此时眼前的刺客抱着取他性命的目的而来,定会使出全身解数。一时好胜心起,决意凭自己的本事与这戎人一较高下。 「大王-----」武士们又是心焦又是惶惑,重黎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武士们只得放下弓箭,立于门外观战。 此时,地上那老者早就奋力一扑,紧紧黏住了裨儿。急切之间,裨儿竟无法摆脱这个老人。若是用匕首一刺,老者自然会立地毙命。然则,这毕竟是自己的恩人师长,如何下得去手?裨儿只能一面紧追姬胡,一面虚手应对老者。如此一来,裨儿不能全力追击,姬胡的急迫之势顿时稍缓。 此时的姬胡,猛然想起此剑暗扣较深,须得用力才能拔出。心念闪动之间,左手将长剑一顺,贴上背后,右手从肩头握住剑格猛力一带,锵然一声金铁之鸣,三尺余长剑一举出鞘。 「你!闪开——」他一指地上的老者。 姬胡怒不可遏,挺着长剑胆气顿生,一跃过来,挥动着十斤重的天子剑大力一个横扫。其时,裨儿正被那老者纠缠得不耐烦,心一狠,挺刃向老者的腰间划去。恰在他张臂划出之时,姬胡的长剑横空扫过,裨儿的一只胳膊血淋淋地啪嗒落地! 裨儿骤然受此重伤,脚下一个踉跄,顿时颓然跌坐在地。胳膊落地的瞬息之间,裨儿身形一虚,心头弥漫过了一片冰凉的悲哀。绝望的同时,他手中的匕首已循声掷出,呼啸着飞向姬胡。 舱里舱外只听得「叮」的一声异响,两管铁器摩擦生出了一片碧蓝的火花,匕首与一根铁簪同时掉落在地,周围立时一片森森然黑晕。 「大王莫动,此刀淬有剧毒——」重黎大声喊道。 侍卫们纷纷抢步过来,「大王——」祁仲一声哭喊,扑向舱内。 「哭个什么?」 因避闪而躺在地上的姬胡翻身跃起,一脚踢翻祁仲,提着长剑赳赳而来,嘶哑着声音一连串吼道:「裨儿,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要伪装刺客杀孤?孤许你再来!公平搏杀!我姬胡倒想看看,你这个猃狁刺客究竟有多大本事?」 一身鲜血的裨儿,本来靠着舱壁闭目待死。听到姬胡的怒声高喝,双目骤然一睁,单臂不动,一挺身竟靠着舱壁霍然站起。四周侍卫不禁大为惊愕,不约而同地轻轻惊呼了一声。 不料,裨儿勉力一笑,却又顺着舱壁软了下去,一声长吁,嘟哝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姬胡转脸,怒问那老者:「他说了什么?」 「大王,」老者跪伏在地:「他说,他是猃狁的小裨王,流落到此。因大王父子残杀猃狁牧民无数,所以意在刺周报仇。奈何时运不济,虽死无怨,只莫要因他一人技穷而看轻了猃狁------」 「呵呵------」姬胡冷笑一声:「原来是猃狁的小裨王啊!听说你因不容于屠格太子而被迫出走,不料到了此等境地,依然如此忠于故国,真是失敬失敬!」他盯着裨儿端详了一阵,冷冷道:「足下虽愚,但却有猛志,本王便送你个全尸吧!」 裨 儿将那铁簪摸索到了手中,眼中现出一种奇异的光茫,艰难地露出了最后的微笑:「谢-------了」他竟然说出了会得不太多的中原话。 姬胡长剑一挺,猛然向裨儿的胸前刺去------ 「斩杀刺客,大王威武!」护卫们执戟此起彼伏地高喊着。 姬胡却没有离开,一直脸色铁青地木然站在死去的裨儿面前------ 「猃狁小裨王?」另一艘高大却并无奢华布置的舫船内,一脸沉郁的荣夷抚摩着手中的铁簪,喃喃地问着。似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面前的徒弟重黎。 「正是。」重黎回忆起来此事,亦是懊恼不已:「原看到这根铁簪,徒儿便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没想起来。这本是师妹叶子常常戴在头上的,定是她赠与那小裨王之定情信物,所以那裨儿才须臾不肯离身。」 荣夷将那铁簪反复端详,十分诧异道:「叶子她一介女流,如何用这么重的铁簪?」 三百一十二 困惑 「师父,此簪原是师妹那做屠户的父亲用一把残刀打造,戴在他弟弟叶季头上的。当初姐弟分离之时,那叶季别无长物,便取下此簪给了师妹,以做将来姐弟相认之信物。所以师妹对此物甚为钟爱。」 「看来,这小裨王与叶子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啊!」荣夷长叹一声,眼中忽然现出一抹甚为罕见的迷离之色。 重黎低头等了好半天,却未听见师父有任何言语,只得主动问道:「师父,大王命我们秘查此事,该怎么办?」 「你------心虚了?」荣夷反问道。 「这------」重黎被将了一军,忍不住腹诽:能不心虚吗?这猃狁小裨王与叶子有情,又在朝歌城里被巫隗收留,在卜知楼打杂,底细周王全知道。统共两个师妹,都与这小裨王扯上了关系,这腰挺不直啊! 荣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直言道:「你放心,大王将那老者拘押,命我等秘查小裨王行刺之事,而不是明令典刑,便是不想将此事闹大。看来,他对于你师妹还是留了情的。」 「可是,如此一来,师父煞费苦心安排师妹与天子的邂逅,岂不是前功尽弃了?」重黎心有不甘。 「且走且看吧,实在不行,这条线也只能废了。」想到自己筹谋数年,铺排许久,竟然被一个戎人王子害得满盘皆输,荣夷也是心痛无奈。 「师父,」重黎舔了舔嘴唇,鼓足勇气问道:「此事,能不能做点别的文章?」 荣夷警觉地抬了抬眉梢:「你这话是何意?」 「比如说,那铜弩「犯来者」可是当年姬多友在漆之战中的缴获,他在献于天子之间把玩了许久,难道不知此弩暗藏机关么?再加上他与猃狁王敖兴父子的关系一向不清不楚,能不能------做做文章?」 密舱静谧,只听见荣夷一下下在掌心拍打铁簪的声音:「啪——,啪」------ 也不知拍打了多少下,重黎只觉每一下都拍在自己的心上,只觉得心脏「噗噗」跳得厉害。终于,还是听见了师父那厚重的嗓音重新响起: 「不可。此事非同小可,再加上你师妹牵涉其中,一个不好便会弄巧成拙,引火烧身。还是将此事归咎到小裨王身上为宜,至于姬多友么,反正「犯来者」是他缴获来的,此中关系便让大王自己去琢磨好了。」 他眯起眼睛,喃喃道:「反正帝王多疑,也无须我们多言。」 回到洛阳已有几日,姬胡依旧如从前那般,爱到棠梨林中漫步。尽管此时林中霜雪覆盖,已不复秋日那醉人景象,可姬胡仍然愿意在这寂静的林中享受难得的静谧,让自己纷乱的内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鼻尖一阵冰凉,抬头看时却是树上的残雪落下来的水珠,那阵凉意直钻入少年的心里。姬胡忽然想起前几日荣夷来汇报的猃狁小裨王刺杀的调查结论:一切都是对大周政权怀有刻骨仇恨的这位异族流浪王子的个人行动,背后并无他人指使的迹象。 听了这番话,姬胡心里如释重负。老实说,他在心里问自己无数遍:这个裨儿的行刺是不是那位卜知楼主的指使?可每一次,他都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不会的,如果她要杀我,在卜知楼时就可以动手了,为什么要等到河渡之时呢?何况,回想当日行止语言,她分明句句都是向着我的,怎么会是想杀我的人呢?不会的,不会的。 「大王,虽说小裨王行刺乃是临时起意,身后并无他人指使之迹象。然,此乃大罪,小裨王入卫之后为他提供庇护之人皆脱不了干系,臣请大王告知召相,向天下诸侯布下王书,缉拿卜知楼主归案,以儆效尤。」当时荣夷的话可是掷地有声。 可姬胡听了这话却心里猛地一抽搐,本能拒绝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一来,此事毕竟发生在卫境,卫和才刚刚临朝掌君权,孤总得给他三分颜面;二来,春日行将大会诸侯,孤不想让天下诸侯行前皆内心惶惶。」他倒是佩服自己脑子转得快,一下便想出这么两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荣夷似还想争辩,却被姬胡无情打断:「再说,那卜知楼主素来占卜只隔着玉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如何画影图形去追缉?反而无端扰民,为天下多嘴之人平白添一份谈资,何苦来呢?」 「既然大王决心已下,那便依大王之想。臣这便将那老船工的尸身发还回本家。」 「什么?那位老者死了?什么时候的事?」这回轮到姬胡大吃一惊了。 「回禀大王,那老者自知庇护了刺客,心内不安,怕牵连家人。前日一入洛邑天牢,便于当夜撞壁自戕了。」 「啊------」姬胡身体晃了晃:「他这又是何必?虽说收留了刺客,但怎么说他也有护驾之功,亦可功过相抵了,又何苦如此呢?」 「庶民百姓未经世事,何况是刺杀大王这般弥天大祸,自然心内难安。」荣夷抚慰的话显然不能使姬胡心安。 他无力地抬抬手:「罢了,依你所说,将那老者的尸身发还本家,多给些抚恤吧。此外,吩咐卫和,莫要难为他的家人。」 「大王仁厚,实乃我大周臣民之福祉也。」荣夷告辞之前,似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那个裨儿也真是愚也。明明敖兴父子将那「犯来者」的机关告知于他乃是不怀好意,他却浑然不觉,被人逐出草原还要为他们父子当刀使,真是何其愚也!」 「「犯来者」的机关?你是说此事是猃狁王父子的谋划?」姬胡皱起了眉头,心内思索着:以猃狁与周王朝的百年恩怨来看,并不是没有此种可能。所谓驱逐小裨王只是一个障眼法,实际则是要派小裨王潜伏中原,寻找刺杀我的机会。卫国与戎狄交界,且卫侯和与我交好,的确是一个比较好的落脚点。可如果这样的话,小裨王得在我的身边有内应传递消息才行啊------ 正思索间,荣夷又轻声说了一句:「大王,并非臣多疑,只是这铜弩------来路着实可疑,大王不可不当心啊!」 「不会的,这不可能。」姬胡断然否定道:「这铜弩孤已携带好几年了,也从未发现这个机关暗扣。想子良将军也是一样,他在漆之邑中死战出奇,将猃狁精锐骑兵斩杀尽净,我大周北境才会有这几年的安宁。休要再说了!」 「大王,臣也不想无端猜疑国之柱石。可是,成周八师乃我大周镇守中原之砥柱,一旦有失,则社稷危矣。何况,卫侯已临朝掌制,再不能执掌成周帅印。依臣之见,大王还是从速召虢仲将军前来才是!」 姬胡长叹一声:「孤何尝不知你说的乃是至理。可孤虽有镇国之权,毕竟尚未亲政,此事还需少父首肯才行。」 对权力的渴求乃是每一位王者的本能,姬胡自然也不能例外。从他落寞的语气中,荣夷敏锐地抓住了那一份不甘,进言道:「大王,春日大朝会后您便十七了,离加冠亲政已不足三年。大王自可安心等待,可若是如今什么都不做的话,只怕真到了加冠亲政之时,也来不及铺排人事了。大王还是要提前布局才是。」 姬胡猛然回身看着他,半晌,终于长舒一口气:「先生所言极是,孤的确不该现今什么都不做,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从天而降,事在人为,亦非天意。孤这便修书发往相府,要求提前征召虢仲将军前来成周大营执掌帅印。」 「大王英明!」荣夷不假思索地山呼万岁。 的确英明。虢仲乃是虢公长父的嫡次子,其兄已继承乃父成为虢国国君,而周王朝的卿士之位则由其次子继承。按惯例,西六师与成周八师的帅印 都得由爵位高的贵族,王室宗亲掌握。姬多友虽然战功赫赫,但出身卑微,又非王族近亲。所以只能担任副职,永远不能登上最高的帅位,这是一个只论血统出身的时代,任谁本事再大也不能颠覆整个时代的普世法则。 番国都城番城,连日飞扬的大雪陡然收刹,半掩红日从厚厚的浓云缝隙向茫茫雪原洒出刺眼的光芒。 一色红色披袍的马队隆隆雷鸣般扑出番城北门,风驰电掣直向官道而去。这是番世子的护卫亲军,在江汉地区赫赫有名的井氏飞骑。 骑士一百,人皆精壮猛士,马皆雄骏无匹。人手一口特制的四尺长厚背战刀,一张硬弓一壶二十支铁镞长箭,一把精铁打造的近战短剑。每名骑士配置两匹战马轮换骑乘,长途奔袭追击最是快捷迅猛无与伦比。 他们都是当年井氏贵族全盛时期留下的府兵与门客侠士之后,在井氏败落之后大多东出投靠了嫁到番国的井姬番夫人。 三百一十三 番世子北奔 这支队伍成军已三十多年,骑士战马已更换了三代,人马尽皆年轻力壮,中原大地,江汉之界,任你艰险崎岖从来都是电闪雷鸣朝发夕至。如此一支劲旅,却只是番夫人留与亲子的私属财产,只听从番世子的调动,便是番君也是使唤不动的。 今日井氏飞骑如此大举出动,声势自是惊人,引得番国庶民争相追出城来引颈观望,眼见皑皑白雪中如火焰般的马队弥天烧去,处处一片惊叹。 「砰砰砰——」,清晨,番宫正殿的侧门被拍得山响。响声急促,让听见的人心跳也一阵阵加快。 「吱呀——」一声,一名睡眼惺忪的宫女站在门口,略带嗔怪地看着来人:「应大人,怎的这么早来拍门?夫人昨夜侍奉君上汤药睡得晚,这会子还没起身呢!」 来人黑着脸,一掌推开欲挡道的宫女,急匆匆向内奔去。宫女急了,虽是多年的陪嫁媵奴,可毕竟男女大防,这般清晨闯入夫人寝室,成何体统?二人拉扯间已入内寝门内,只听室内传出一声娇美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是应原吗?」 汉子微黑的脸膛上闪过一片不易察觉的红晕,垂首道:「禀夫人,下臣有重要的事情要奏报,请夫人禀退左右。」 只听一阵衣裙曳地窸窣之声,片刻之间,屋内静谧无声。薄屏风后传来应夫人沉稳而娇美的声音:「应原,汝可以说了。」 「夫人恕罪,世子爷今晨在井氏飞骑的护卫下出北门而去,应该是前往洛邑列席诸侯朝会去了。若是任他成行,则其在天子及四方诸侯中名分已定,夫人的大计怕是要落空啊!」 「哼!」屏后传来一声脆响,当是什么锐器被磕碎的声音:「让他南下屏防荆楚,他左推右诿,就是不肯去。原来是打定了这个主意!不过,此事本在预料之中,你不是早就在随枣口布下埋伏了吗?还有狮河渡口,他总得渡河吧?」 「夫人,连日大雪,狮河封冻,只怕他们可以策马长驱矣!」应原急得满头是汗。 「那还等什么,你速带领大军去追呀!」应夫人也急了。 「可属下无有兵符啊!」: 「当啷——」一声响,一块黄铜符令从屏后扔出:「君上病重,危在旦夕,番国兵符在此。逆子不孝乃父,你可调动举国兵马前往截杀,记住,格杀勿论!」 「诺!」 井氏飞骑策马飞渡冰封的狮河后一路向着西北飞驰,晨曦初露出到了枣阳谷口。出了谷口便是一片开阔平原,洛邑在望了。 大雪飞扬迷离,天地一片混沌。番世子突然听得马队中一声低喝,所有战马倏忽间变成了从容小跑。前队哨骑同时飞出一骑冲向皑皑高山,举着一支粲然生光的金令箭遥遥高喊:「召公令箭!百骑急赴洛邑参赞成周八师要务——」喊声未落,人马踪影便淹没在了茫茫雪雾之中。 片刻之间,半山中一声响亮的铜锣接着是一吼:「马队过——」 纷乱之中,马队进入了中原闻名的枣阳「一堑道」。两山绵延夹峙,谷底一线迂回曲折,时有突出岩石磕磕绊绊的羊肠小道,两边山坡陡峭林木苍莽,怪石嶙峋,洞窟散乱而密布,任你车马入谷,只能一线独行。 然而,井氏飞骑却是独特,不见任何命令也没有骑士下马,一进谷口马队便悄然成了单骑衔尾,蹄声沓沓从容走马,所有的路障都被极为灵巧地躲了过去。便是番世子自己,也在马队首领井飞云的长杆恰到好处的指点下,走得十分顺畅。 走到谷道中段已经是将近午时,飞扬的大雪将峡谷捂罩得温暖寂静,竟使番世子生出一种奇特的欣慰来。交验令箭时马队歇息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命令,所有的骑士都打开了挎在马颈下的草料布袋。在战马的呱呱咀嚼中,骑士们也解下了水囊与干 肉,无声而快速地完成了中途战饭。 所有骑士与战马都单列兀立不动,谁看谁都是背影,谁也看不见谁。番世子看到峡谷大雪中的这一尊尊红色背影,心里不由得一阵猛烈的颤抖。 越过中段,谷道秒见宽阔,马队立即变成了时而两骑并行时而单骑成列的小跑,前后游动交错如流云飞雪,哪怕是几步几丈的极短的宽路也被最充分地利用着。不消一个时辰,马队便通过了最北的出口城堡又翻过了一座不很高的山头。 面前是最后一座孤立原野的高山,翻过山头下到坡底便是宽阔的随枣金路。以这支马队的雄健脚力放马飞驰,天黑时分抵达成周外围该当是万无一失。 一声长嘘尚未吐尽,身后山谷隐隐一阵沉雷滚动,方才已经见亮的天色蓦然间彤云四合昏暗幽幽。春雷暴雪,异数也!番世子一闪念之间,马队中陡然传出一声低喝:「番国飞骑队!快,十骑护卫世子脱身!马队埋伏截杀!」 番世子尚在愣怔之中,坐下的骏马已经闪电般飞向最后的山头。 一进枣阳谷道,应原便明白了前行的持召公金令箭放行的必定是番世子的人马,根本来不及训斥设伏的守将,毕竟召公令箭一出,天下谁敢不听号令?除非准备造周室的反了。只得大喝一声,三百多人的飞骑队鱼贯进入了峡谷羊肠道。 走在狭长的羊肠小道上,应原中心若焚,却偏偏走不快。他明白,此番若是追击不成,应氏今后在番国的形势可就难料了。 天下皆知,如今的番君已是风中烛火,随时都可能吹灯拔蜡,而番国的君位继承权争夺战已进入白热化。故夫人井氏所生番世子,年届三十,羽翼已成。本来世子位坐得稳若泰山,岂料镐京形势突变,先是番己王后离世,其后世子亲妹召国公夫人又病重而亡。番世子一下失却两大靠山,形势危殆。 反观应夫人所生的幼子,应氏深受番君宠爱,已立为正夫人,她的儿子自然成为嫡子。且娇妻爱子,终日围绕着番君转,一颗心难免不偏了过去。虽未正式废世子位,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番君对长子是日渐疏离,面都不常见了。难免国中有见风使舵之人,风向渐渐偏转了过去。 如果这回番世子如他所愿,列席了来春诸侯谒见周天子的仪典,那么就等于天子确定了他的储君地位,则应夫人筹谋多年的大计将落空,一切功败垂成。想到此,应原哪有不心焦的呢? 到得中段,入口守将带着一千骑士从后头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说是要将功赎罪,应原听得心烦,呵斥道:「人多有何用?要的是能追上,快滚!」一鞭抽得那厮一个趔趄飞马去了。 追到谷外的山头,盘旋山道的前行马队已经隐约可见,应原一声长嘘心头顿时松泛,战刀一举传下军令:「咬住敌骑,出山截杀!」 应原算是应夫人刻意放在军中历练出的干才了,不仅对番国及周边的地形熟悉,且对骑兵战法也是深得要领。枣阳峪外过得两山便是平坦的丘陵山塬,他的飞骑比井氏马队多三倍之数,速度亦是相匹,在如此最利于驰骋的地形中包抄对方活捉番世子当是十拿九稳。 若是在最后一座山中包围截杀,对方逃跑无望而做困兽之斗,结局反倒难料。到得山塬地带,对方要竭力逃脱而不会死命拼杀,他的飞骑便会淋漓尽致地发挥优势捕获猎物。目下井氏马队的身影已在眼前晃荡,还怕他们逃脱不成? 眼看进入了山谷深处,斥候飞骑一马来报:前行马队突然遁形不见了踪迹! 应原立马高坡瞭望,果然只见满山皑皑白雪,盘山道上没有了红色马队!眼见天色幽暗彤云四合,此为暴雪将至的信号,应原断然下令:「快马出山,咬住后随时截杀!他若隐藏山中,我等只出山守住要道,就凭暴雪也能困死冻死这 班贼匹夫!」 不料在暴风雪到来之前,番军飞骑却在山腰半道遭遇到了诡异的伏击。 这段山路奇特之极。一座突兀的巨岩从山腰横空而出,恍如鹰钩当头山龟腾飞,恰恰形成一个切断两山的突出山嘴。一条不足一丈宽的石板道在凌空山崖下盘着巨石山嘴突然一个转折。山嘴遮绝了两边视线,双方共同可见者,只有那可容三五骑的一方凌空弯角,其下是深不可见的峡谷深渊。 依着这宽度,寻常车辆大多可通过,便是战马骑士,三四骑并辔而过也是从容得很。飞骑们要快速出山,骑尉高声号令:「三骑并行,战马衔尾,尽速通过山嘴弯道!」 前行斥候三骑闻令即出,在六马沓沓绕弯的刹那之间,一阵惨嚎一片嘶鸣震荡山谷,三名骑士六匹战马如树叶般飘向了茫茫峡谷! 「敌手伏击!停——!」骑尉一声大吼,马队齐刷刷止步。 三百一十四 截杀枣阳峪 应原闻声来到前队,看得一眼山势冷笑着下令:「备用马匹退后,三骑接踵冲杀,其余骑士箭雨疾射山坡掩护!」 骑尉跃上山坡的一方大石上喝令:「马队退后百步!三骑连环冲杀!预备——杀!」 当先三骑高举战刀飞马杀出,后队骑士弯弓齐射,箭雨立即封住了山嘴高坡。喊杀声中应原来到后队,低声下令五十名骑士下马徒步爬上山坡,绕过山嘴袭击对方背后。他自己也跳下战马带着两名护卫徒步上山,要在高处俯瞰战况临机决断。 两名护卫匆忙找到一处堪堪立足的山石,应原上来两边一看,却不禁大吃一惊——右手边自己的马队不断冲杀,左手边的山坳里却不见任何人马踪迹。饶是如此,自己的飞骑却是连连倒地,已经有十余骑跌进了峡谷深渊。 应原心念一闪,立即喝了声停,下令已经上山的徒步骑士缒下山崖前后夹击。 过得片时,山崖下传来一声震荡山谷的虎啸。一徒步骑士气喘吁吁地上山禀报说,山嘴那边根本没有敌骑,只有七八架装好的弩机与一堆挡道的乱石。 应原快步下山一看,只见乱石堆已被搬开,弩机也正在拆卸。骑尉报说已经有四拨十二骑被弩机射中跌入深谷。应原皱眉问道:「既无人操作,这弩机是如何发射的?」 骑尉报说弓弩是机发,敌骑在山嘴依次绷了四根白亮的牛筋绳,大雪白光下根本看不出来,马队冲到牛筋绳处,便会带动机关连发三箭。应原听得又气又笑,当即喝令:「三骑前行清道,全数上马追击,务必在暴风雪前包抄截杀!」 番军骑士们也被这种令人不齿的宵小手段所激怒,闻得将令人人愤激,发一声喊,呼啸着掠过了山嘴。 一过这山嘴,道路渐宽,马队奔驰愈发加快。眼看前哨三骑已经飞过了山口,前队十骑亦飞驰进入。恰在此时,半山腰隆隆雷声大作,骑士们还没分清这是否是暴雪前的雷声,前队十骑已被凌空翻滚的滚木擂石砸得人仰马翻,收刹不住的后续十骑也被砸得四散闪避,后头滚滚涌来的主力顿时层层叠叠挤在了狭窄的山道中。 居中的应原根本来不及叫声散开,山腰的箭雨已经呼啸着泼天而来。骑士们大怒,前队吼叫着挥舞战刀拨打飞矢,后队喝骂着一齐弯弓对射。片刻之间,又有十多骑轰然倒地。 应原大怒,正要喊出死战冲杀山口的命令,陡然却见山口山腰的箭雨消失,滚木擂石也没了动静,心下一亮举起战刀高喊:「此为缓兵之计!敌骑业已逃遁!冲出山口截杀!」 一声震荡山谷的怒吼,疯狂的番军飞骑如飓风般卷出了山口。此时,雷声大作彤云翻滚,大风裹着大雪密匝匝压下,冬日暮色顿时变成了茫茫白夜。 应原嘶哑大喊:「两翼展开!包抄追击!」 话音落点,飞骑骤然分成两队展开,如两条火龙般搅进了风雪大作的无边雪原。应原带来的乃是番国最精锐的骑士,最善于在常人不辨南北的茫茫荒原奔驰激战,目下这疾风暴雪的混沌天地对于这支飞骑可谓正得其所,不失方向,不减速度两马轮换,只向着枣阳道的方向全力追击。 大约半个时辰,番军飞骑终于在一片丘陵谷地中渐渐咬住了,又渐渐超出了同样顶风冒雪风驰电掣,如同火焰般燃烧着的井氏马队。番军中陡地一声虎啸,两条火龙隆隆聚合,撑着漫天风雪包住了一路戏弄他们的敌手。雪亮的战刀翻飞狂舞,一场惨烈的殊死拼杀就此展开。 应原立马山坡看得片时,不禁大为惊讶。这支井氏马队的战法与中原骑兵迥异,竟然是姬多友在成周大营新创的三骑锥战术。 此战法要害是将西周骑兵通行的「十骑一战」减低到了「三骑一战」,骑兵作战的变化能力大为改观。盖因骑兵冲杀之基 本方式都是散兵格斗,无论双方参战骑士规模多大,最终都是展开格杀,不可能像步兵那样结阵而战。 然而这种格杀又不是完全孤立的武士间的决斗,而是每骑之间前后左右随时都可能出现敌骑突袭的战场格杀。唯其如此,骑士之间需要协同配合,既可掩护同伴不受到突袭,又可以自己放手搏杀,便成为战场骑兵的最佳作战方式。 十骑虽然已经很精悍,但在烟尘弥漫杀声震天,流矢飞舞刀剑交错的战场,还是难以做到精妙配合。减至三骑配合,是将骑士能够及时驰突关照的范围定在了恰如其分的程度,格杀之流动配合大见流畅。 以三骑锥为最小格杀单元,姬多友又创建了一整套「三」字制骑兵战法:三个三骑锥加一个灵活策应的什长便是十骑,三锥相互协同格杀,十骑便能自成一个小战场。如此往上,三十一百,三百一千,三千一万,三万十万,广阔战场上的骑兵军团可成收发自如,进退流畅,格杀协力的铁流劲旅。若非如此,姬多友不足旬日横扫鄂北五城便会成为不可能实现的神话了。 三骑锥之奥妙,在于马队越小反而越见威力。井氏马队面对三倍之敌,非但丝毫不见左右支绌,风雪战场反倒是个难分难解之局。酣战之中,突闻谷地一声雕鸣,各「锥」为战的井氏马队一声大吼,人各亮出一口短柄铁斧,左斧迎面猛磕敌手战刀,右手战刀便猛力砍杀过去。片刻之间,番军这边就有多骑落马,形势陡然为之一变! 风雪山坡上的应原没有慌乱。以自家飞骑的战力,纵突然吃得一亏也会迅速恢复过来,无论如何自家飞骑还有近一百五六十人,而对方只有六七十骑了,何惧死战?只是方才这一变,应原心中突然闪过一个疑惑——这支马队不借此良机突围,竟还是呆在原地死死拼杀,莫非番世子已经逃走? 心念一闪,应原借着雪光突然看见血红雪白的马队纠缠中总是闪烁跳动着一个黑点。凝神观望,果见一骑士臂膊上裹着一幅黑布,人马腾挪也显然有些不大灵动。应原心中陡然一亮,对身边两名护卫武士低吼一声:「看准那个黑布人,射其下马,冲阵抢出!」 两武士诺的一声援弓搭箭,但闻隐约尖啸穿过风雪,那个黑点倏忽消失。与此同时,两武士飞骑直下冲入阵中要抢那被射翻之人。千钧一发之际,被番军死死缠住的井氏马队却突然从不同方向飞出几把铁斧,砍瓜切菜般将飞来两骑的人头马头连根切去,纵是战场亦煞是森然。 「死战冲阵!擒杀黑布人!夫人赏万金——」应原终于忍无可忍了。 番军骑士精神大振,呐喊一声纷纷换马死命冲入战圈杀了上来。此时,被困马队又是一变,分明已经被射翻落马的黑布人不见了踪迹,拼杀骑士中也没有了腾挪不便的笨拙者,剩余四五十骑围成一个相互呼应的大圈子又厮杀起来。 看得片刻,应原又疑惑了。这支马队分明已经是人马力竭,有几人已经在步战了,为何依然毫无突围之象?黑布人若果然是番世子,莫非他还要与这支马队同死?可分明曾有过突围的一线生机,为何他们还要同死? 突然之间,应原心中又是一亮,夹杂着被屡次捉弄的怒火一声大吼:「脱身战场!追杀番轸——」一马冲下山坡率先顺着山谷向西北飞驰而去。 如此一来形势陡变!竭办脱身的番军飞骑变成了「逃亡」者,竭力死战的井氏马队变成了「追击」者,翻翻滚滚在风雪弥漫中纠缠着厮杀着奔驰着。 井氏马队的战马纵然同样雄骏,也比不得番军飞骑的两马轮换。一日半夜兼程奔驰又经过两个多时辰的生死血战,等闲战马骑士早已经是脱力而死了。饶是如此,井氏马队竟能神奇地死命尾追纠缠,偶有骑士杀得番军,便会立即飞上马背向前追杀,全然没有了三骑锥的阵形呼应。 也正因了如此战法,应原的骑兵虽然不能全数全速地向前追击,可井氏马队的骑士也在一个个地迅速减少。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出得枣阳谷时,尾随番军的井氏马队终于销声匿迹了。 此时应原的马队已经只剩下三十余骑了,然脚力却是未减。出了山谷风雪稍减,转折东来的番军马队依稀看见了前方几骑影影绰绰的飞驰身影。应原大吼一声飞马,马队骤然发力在雪原上包抄过来。 正在此时,前行两骑突然回身兀立不动,只听得低噗噗之声连响,当先几骑番军突然落马!应原怒喝一声放箭,番军马队引弓齐射,当道两骑立即被射成了红刺猬轰然倒地。 可是,在番军旋风般卷上来的时刻,两具红刺猬却突然从雪地上凌空飞起,死死扑住了最前两骑! 三百一十五 鄂侯的盘算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三百一十六 王权的排他性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三百一十七 两难境地 荣夷顿了顿,继续讲道:「此番大王于画舫船上遇刺,险象环生,可那小裨王的凶器偏偏又是当年姬多友进献的铜弩,你想,大王心里会没想法吗?」 重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些:「如此,只需扳倒这姬多友,召公就会被罢相?」 「终于开了点窍。」荣夷微微笑了笑:「可这事没那么容易,看来番世子此来,召伯虎定是要保他的。恐怕,这也是一个机会。」 倏忽之间,冬去春来,雪消冰开,中原大地的启耕时节来临了。在这耕牛点点的时刻,无数豪华的温车,轩车,辎车------在护卫侍从的扈从下,吱吱咯咯地行走在四方通往洛邑的官道之上,那是前来谒见周天子的诸侯们在向东都汇集。 本来按规矩,诸侯每年都需要谒见天子并敬献贡品,若本人不能来,至少也得派遣世子或者重臣顶替,且需提前上书。这一来一往不知要平添多少波折,这回好了,无需走那令人提心吊胆的艰险无比的崤函道,只需前往一马平川的洛邑,路途近又好走,诸侯们再推托可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这一回,别说是素与周室相亲的姬姓近宗和有姻亲关系的诸侯,便是素日不睦面和心不和的,如宋厉公子鲋祀,鄂侯驭方都亲自来了,可谓少有之事。 洛邑城内,一片繁忙。无人注意到一匹快马从南门疾驰而入,径往城北的官署驿馆而去------ 荣夷正在沐发,乍闻有客来访,手里攥着那支拜客名刺便急急出了后屋,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得很干,还在滴水。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应原。此番日夜兼程风尘仆仆来到洛邑,为的正是应夫人心头那桩紧迫的要命之事。上回枣阳峪截杀功败垂成,应夫人没有降罪,可他心中不安,这回是主动请缨将功折罪的。若是事再不成,他应原也无脸回到番国了。 应原之所以忐忑,不仅因为重任在肩,更在于对荣夷这位天子近臣的态度没有把握。虽说带来了厚礼,可人家是否看得上眼?毕竟从来非亲非故的,这么贸然上门搭关系,人家是否会觉得唐突?可思来想去,这似乎是唯一一条可行之路,虽希望渺渺,好歹得来碰碰运气。 乍一见到荣夷,应原也是心下一动。日暮初月之下,这位名士散发无冠举止却风雅无比,虽脸庞微黑,却自有一团亲和之气如朦胧月光般弥漫开来。 两下见礼之后,荣夷撩起麻布长袍跪坐于大席边缘,接过应原毕恭毕敬递过来的礼帖却不置一词,搁于一旁,淡淡问道:「将军不必客气,此番前来有何事请直言,但有夷可效劳之处,定然不吝襄助!」qs 「先生,」应原跪起长揖道:「鄙国主君与夫人闻知世子逃亡,震惊不已,命在下率军前去追赶。本意并不在伤害世子,只是想带其归国,在君上面前一述长短。不想世子却误会了,一路伏击在下所领之军,弄得两败俱伤。君上与夫人十分震怒,又听说世子来到洛邑,竟然手持相府金令箭,在天子面前告了夫人一状。左思右想,只能派在下前来洛邑行宫申述,否则,天子便只能听到世子的一面之词了。」 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荣夷始终面色平静如常。应原不时抬眼望去,心中更加忐忑,不知这位天子近臣究竟立场如何。渐渐地,他也没话可说了。 荣夷依旧满面春风:「这么说,应夫人也是有苦衷的了?」 应原一怔,不知对方所问何意,本能答道:「后母难当,世子不把她当母亲,亦是无奈何之事。」 「母子连心,不是亲生的也难怪。只不过------」荣夷刻意顿了顿:「番君的病势如何?要紧不?」 应原长叹一声:「唉!自去年秋天起便风瘫了,自腰以下不得动弹,连话都说不大清楚。都是夫人在床畔照料,我等但 有要紧事务,都由夫人跪伏于榻头听君上咕哝言语,再行转述。幼公子伺候汤药,衣不解带-------君上都靠他们母子了。」 「如此,番世子行事甚为不妥。」荣夷皱眉道:「我大周以仁孝服膺天下,父亲风瘫卧床,做世子的不思床前侍奉,反而为巩固储君之位远行?如此,怎堪一个「孝」字?」 应原何等精明之人,眼珠一转立即便明白了:「先生是说------」自进入这个屋子,他紧锁的眉头是第一回舒展开来,离席深深一躬道:「多谢先生指点,寡君与夫人当是感激不尽!只是------」他迟疑道:「天子与世子毕竟是表兄弟,便是坐实了番轸的不孝之名,那大王那边------」 「你的思虑亦不无道理。」荣夷点点头:「番世子有召公撑腰,与大王又有母系血脉之连,若想借此恶名废其储君之位,那是万万不能的。依在下看来,番君千秋之后,这嗣位之君依旧是番轸无疑。」 应原大吃一惊:「如此说来,我应氏在番国将无立锥之地矣?」说完,「扑通」跪下再拜稽首:「请先生指点迷津。」 「将军不必多礼。」荣夷并不起身,只是虚手一请,正色道:「大周以《周礼》为立国之基,立嫡以长为君位传承之根基,此无法撼动。然应氏可以「不孝」为由,逼得番轸让步与忌惮,引得天下同情,从而得以在番国继续立身安命。如此,番轸便是坐上了君位,不过一个空壳,支持他的除了一个身在相位的召公,又有何人?待到大王亲政,召公归政之时,便是你应氏的机会了。」 说到此,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言道:「将军此行,有拜访卫侯之打算么?」 应原一脸不解:「卫侯?听说他乃大王的伴读,情谊匪浅,如何会帮我们?」 荣夷浅浅一笑:「将军难道没听说过卫侯之出身么?曾经,他也是先卫釐侯的幼嫡公子,就同如今你们番国之情势一模一样。番轸这一来,乃是将当年卫国的故事重演一遍,提醒天下人,他卫和是如何杀兄夺位的。你说,他见了那番轸,心里能好受么?」 应原终于恍悟,起身一拱手施礼道:「得遇先生,乃我应氏万世之福也。先生但有差遣,我应氏上下定不惜以死报效。」 应原匆匆出得驿馆大门,早有一辆辎车候在门口,家老见他出来,急急凑上前去问道:「如何?」 「去打听一下卫侯的住所,回来报我。」 「诺!」家老压低声音问道:「将军,此事靠谱吗?咱们与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咱们?」 「他不是帮咱们,是为了与召相国作对。」应原回望驿门,眼色很深:「还是夫人眼光独到,让咱们先来找这位设法,不然还真摸不清门道。」 午夜时分,一辆垂帘辎车飞进了灯火稀疏的洛邑王城。堪堪可见两排禁军甲士的身影,辎车却突然向北拐进了王城东墙外的一片坊区,这里的府邸大多是四方诸侯在洛邑的别居。 辎车不疾不徐,驶到一座六进府邸前的车马场停稳。骏马一阵嘶鸣,一领玄黑的斗篷向府门飘去。随即,朦胧的对答隐隐传入耳畔。 「敢问公子,意欲何干?」 「有客夜来,寻访此间主人而已,岂有他哉?」 「君侯日间交际颇繁,夜不见客。」 「家老只告鄂侯一言,番轸有要事求见!」 「如此,请公子稍候。」 片刻之间,家老压低声音迎入:「请公子从速入内!」 府门轻扣,一切又隐没在了灯火幽微的沉沉夜色之中。 月下竹林,鄂驭方与番轸对坐交语。 番轸啜了一口热茶,这才长叹道:「我知君侯所忌,一向不 敢来打扰,可是目下着实有难为之事,不得不来向君侯讨教个主意。」 「世子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言。」鄂驭方慨然拍案。 番轸愁眉不展:「鄂侯近日不闻这洛邑城中关于我的风言风语吗?」 「哦?」鄂驭方坐直了身子:「确实未曾与闻,究竟何言语?惹得世子如此不快?」 「我那继母悄然派遣应原入洛邑,在街井酒肆散播流言,说君父风瘫病重,命不久矣。可我这个做儿子的,却置病父与不顾,只想着前来洛邑见识东都繁华,于诸侯间交际酬酢,只为巩固储君之位,实是不孝至极。不过旬日之间,风向已悄然而转。今日,我求见周王,却被婉拒,如此下去,如何了得?吾实在是一筹莫展,只得前来向鄂侯请教。」 「如此,世子的确是陷入了两难境地呀!」鄂驭方伸出指头拈着自己的长须,思忖着。番君病重是实情,身为世子未能床前侍奉也是实情,仅此两样,便让他百口莫辩了。若是现在便启程归国侍奉病父,倒是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可是一来如此会前功尽弃,二来也难保回程路上不会遭到应夫人的毒手。 三百一十八 初春双典 这可如何是好? 番轸见他沉吟半晌不吱声,心中一凉:「难道君侯也没办法了吗?如此,轸便无救了吗?」 「世子不必忧心,还有一人可搭救世子于此绝境。」 「谁?」番轸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召公虎,您的妹夫。」鄂驭方讲得很慢。 「子穆?」番轸目中一闪,旋即又黯淡下去:「不行啊,因为我的鲁莽传书,致妹子心衰而亡,子穆他恨我尚来不及。且令箭一事我观天子似有不悦之意,此事已拖累了他,如何还肯伸出援手?」 鄂驭方发出微微一声哂笑:「世子可就太不了解您这位妹夫了。召公者,凛然大义,以天下为重也。他素来主张以《周礼》治理天下,如何岂会容得番国发生废长立幼之事?再说,他在己夫人临终时,已答应了要照拂世子。于公于私,此事他都不会置之不理的。」 番轸略一思忖,一拍案霍然而起:「死马且当活马医吧,我这便动身赶往镐京,求见召相。」 这些日子门庭冷落,荣夷莫名地有些惆怅起来。自从那日离开行宫,一连十余天了,周厉王姬胡真的再没有召见过他。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于急功近利了,叫精明的天子看出了什么端倪? 十多年了,他辗转于列国权贵之间,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探出了一条通往权力顶端的荆棘之路。而今「行百步而半九十」,曙光在前,怎么自己就这样沉不住气了呢?说到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支撑他这么艰难走下去的究竟是父仇还是隐藏的功业之心? 「先生,大王召见。」 荣夷蓦地转身,对着恭敬的官署吏点头一笑,正了正衣冠,向早已停候在门口的辎车走去。 「先生请入座。」宽大的王书房内,姬胡一指身边座案:「燎炉太小,先生不用宽衣。」 「大王终是年轻硬朗,偌大书房仅一只燎炉。」荣夷入座,油然感喟。 「冷醒人,热昏人。」姬胡一笑:「祁仲,给先生新煮酽茶。」 不知哪个位置答应了一声,总归是姬胡话音落点,祁仲已经到了案前,对着荣夷轻轻一笑:「堪堪煮好先生便到了,又烫又酽请先生暖和暖和。」面前大茶盅热气腾起,荣夷还未及说一声好,祁仲身影已经没了。 「先生的茶可不是白喝的。」姬胡一指面前的一卷竹简:「有难题来了。」 荣夷展开略略一看,眉头渐渐皱紧了,姬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此为番国君臣***,言及番君已病重,旦夕不存。为国事及孝道计,伏请世子速速归国,以备不时之需。到底关系父子人伦大道,孤没有理由驳回。可以番国如今的形势,表兄若贸然归国,生死则是难料之事,因此,想讨问先生的主意。」 岂料荣夷却没有丝毫的犹疑,「啪——」的一声合上竹简:「此事本不该由大王来决断的,臣不明白我王为何要烦忧?」 「先生此话何意?」姬胡微微皱眉问道。 「大王尚未亲政,此等政务本该由召公子穆来处置的。大王忘了吗?」 「先生之意是将此书简送往镐京相府,听任少父的处置吗?」 「不,非也。」荣夷摆摆手:「臣请大王下书相府,请召公子穆前往洛邑参赞启耕及春季朝会大典。」 「这是为何?」姬胡有些急了,因为年纪太小,每年的启耕大典都是由召伯虎代行主持的,这回借着巡幸东都的机会,自己才有机会主持这一重要典礼。也可借此机会在天下臣民前亮相,为将来亲政做铺垫和准备。若是将召伯虎请来,那自己还有这亮相的机会吗? 「大王稍安。」荣夷不紧不慢:「臣之意,是启耕大典依旧由大王在洛邑主持举行, 让东都及中原百姓皆能目睹我王之风采。但大王毕竟尚未亲政,大朝会还是将由召公来决事方为妥当。如此,自可两便。」 「哦,原来如此。」姬胡长舒一口气:「便依先生所言吧。唉,孤今日方知少父处事之难也------令箭之事,休得再提起。」 「诺!」 「你说什么?番轸跑了?」姬胡惊而坐起,瞪视着眼前的荣夷:「他是回番国探父去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拜辞而走还是情有可原的。 「非也。」荣夷禀奏道:「据报,他是出洛邑西门且望西而去,当是要去往镐京,去找------召相国才是!」他边说边瞟了一眼姬胡的脸色。 「哼,果然聪慧,知道去找手握实权的人。」姬胡嘴角现出一抹自嘲的冷笑,眼中颇有怫然之色。 「大王,臣尚有一事容禀。」 「讲!」 「近日,臣探察得知,番世子在枣阳峪被截杀之时,并非凭他自己一己之力而逃脱。乃是有人相助于他。」 「哦?是谁?」姬胡身体略前倾,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是------鄂侯驭方。」荣夷抬眼又瞟了一下姬胡的脸色,从容答道。 「什么?是他?」姬胡怫然而起,微愠道:「怎么番轸从未向孤提起?他为何要刻意隐瞒于孤?」 「大王与鄂侯不和乃是天下皆知之事,番世子刻意隐瞒也是怕大王迁怒于他,而不肯相告,亦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每个人都情有可原,只有孤才是活该!」姬胡突然暴怒,拂袖将案上的玉卮横扫于地,发出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左右侍奉之人及荣夷都赶紧下拜,口称:「请大王暂息雷霆之怒。」 初春的清风徐徐吹进大殿,姬胡体内怒意的熔炉感受到了一缕难得的清凉,他冷静了下来,淡然道:「也罢,既然他要去镐京,就让他去好了!这个难题,还是由少父去解决为好。孤还是专心准备启耕大典的事吧!」 「我王英明!」荣夷第一个随声高喝道。 闻说今年的启耕大典将由十七岁的少年天子亲自主持,朝野国人振奋不已,之后还将举行新春朝会,中原庶民的激奋之心顿时提到了顶点。 二月初十,洛邑周人倾城出动。 拥过横跨滚滚清波的白石桥,在大河南岸的祭天台四周,万千周人观看了盛大的启耕大典。姬胡四更即起,沐浴冠带,红日初升之时便在内侍的簇拥之下登上华贵的青铜王车,缓缓驰入通往大典祭台的道口。 朦胧河雾中,看到第一个守候祭台前的乃是今晨才匆匆赶来的召公子穆,双目微红,明显是一夜未眠的样子,心中涌上一阵说不清楚的酸意。召子穆一见姬胡便拜伏在地:「臣凌晨方至,未及先行谒见我王,请大王恕罪。」 姬胡赶紧扶起他来:「少父操荣国事,奔忙不休,何罪之有?今日大典后请少父抓紧时间休息,明日大朝会还有赖少父主持。」 召伯虎疲惫的眼中泛起一抹感慰的泪光:「大王长大了,臣心甚慰。」 姬胡向着他微微一躬,诸般礼仪开始了。祭天地祈年,宣读祭文,扶犁启耕,犒赏耕牛,巡视百户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农户-------十七岁的姬胡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斜夕阳晚照,才结束了这最是劳人的大典。 张着巨大青铜伞盖的王车辚辚归城,周厉王姬胡坐正身躯向道边国人肃然三拱,行拜托万民之大礼时,欢腾之声骤然弥漫四野。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次日清晨,接着便是新春朝会。 朝会者,聚国中大臣共同议决国事也。依着传统,这种朝会一年多则两 三次,至少一次。这一次是启耕大典之后的新春朝会。自周夷王薨逝后,因继位的厉王姬胡年幼,这种大朝会一年也办不了一回。这一次远召中原及江汉诸侯,近聚成周百官而举行新春朝会,实在是振奋朝野的非常之举。洛邑已多少年没有过这般盛景了。 清晨卯时之前,所有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及四方诸侯都冠带整齐志候在了正殿外的两座偏殿大厅内。相熟交好者低声议论几句,问得最多的话是:「足下以为今日朝会当首决何事?」 答得最多的话是:「先决成周八师帅印归属,再决番国君位归属。」 嗡嗡低语中卯时三声钟鸣,正殿大门隆隆打开。官员诸侯们依着爵次络绎出厅,踩着厚厚的红地毡踏上了三十六级蓝田玉砌成的宽大台阶,鱼贯进入了久违的大殿。 瞬息之间,大钟轰鸣九响,宏大祥和的乐声顿时弥漫了高阔雄峻的殿堂。乐声之中,周厉王姬胡正从一道横阔三丈六尺的白玉屏后大步走出——天平冠,大朝服,冠带整肃,步履从容,虽少年之稚气尚未脱尽,然壮伟之象却已初现。 天子落座,司仪大臣一声长呼:「相国入座——」召伯虎迈着沉稳的步子,登临王阶之下,向着王案后的姬胡深深一躬,便于王阶下那张宽大的相案后落座。 zbr> 三百一十九 朝堂辩事 司仪大臣又是一声长呼:「群臣拜谒——」 「大王万岁万万岁!召相千岁千千岁!」群臣跪拜参礼之声直冲霄汉。 因周王姬胡尚未亲政,所以大朝会实际上是召公虎主持,宣读的也是早就备好但尚未发出的相府政令,除了启耕备耕,军营结束窝冬预备开营操演等例行事务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无非就是成周大营的统帅人选。没有众望所归的虢仲什么事,姬多友被冠以假帅之名,行统帅实权。 宣读此书是将相府已决之事通告朝臣,并非征询商讨,朝臣们听了便是听了,谁也无须说话,只一心等待便是了。当然未亲政的天子姬胡也在等待之列,召伯虎见姬胡虽面色如常,然眼中却微露失望之意,微微欠身低声解释道:「未及与大王提前商议,臣之过也。散朝后臣自会向大王解释。」 姬胡低声道:「少父乃先王托孤之辅政大臣,此事本无需知会孤。」 召伯虎一愣,此言虽体面,然怎么听起来有些隐刺在内?他瞟了一眼屏风后,那里隐隐有一个人影在晃动,早就听说周王身边最近之宠臣乃荣夷,上朝亦旁听于屏内,看来是真的。顿觉心中泛上一股微微的凉意,曾经那么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竟也被王权之争改变了模样吗? 西周时代,王权远不比后世的皇权那般强势,其风奔放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亦是蔚然成风。对天子尚且如此,何况是相国的决策呢? 宣书已毕,一班资深老臣先行站起诘难:「大王年幼,召公不过而立之年便重任在肩,难免左支右绌,臣等无意责之过甚。然姬多友其人虽屡立奇功,但毕竟出身微末,怎能担得成周八师的假帅之职?」 领头说话的还有虞公:「敢问召相,臣早听说大王有意将成周帅印授予先虢公次子仲,为何又改了主意?虢仲出身高贵,且跟随先虢公征战猃狁,屡立战功,于行伍间颇有威望。为何不能调任成周主帅,反而要起用这姬多友呢?」 召伯虎面对群臣诘难,不动如山,只是抬起双袖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吵吵嚷嚷的殿厅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准备侧耳倾听首辅大臣的辩解。 「诸位,虎之所以决意任命子良为成周假帅,并非为了某之私心,乃是出于一片公心。成周八师经子良接手整治,采用新战法,终扬名天下,子良之治军能力已得实证。若任命他人为帅,难免会有所掣肘,使其放不开手脚。目下------」中文网 召伯虎边说,眼风边扫了一眼阶下的鄂侯驭方以及宋厉公子鲋祀,意味深长道:「目下各方形势微妙,若成周八师不能专心操演,怕是会后患无穷。至于虢仲嘛,如今正值开春,猃狁等北戎部族随时都可能南下渭水大肆劫掠扰边,西六师的压力也颇大。某已决意升任虢仲为西六师统帅,以藩屏丰镐两京。」 听了这一番言说,再无人言语,西六师乃是大周王朝的两大主力之一,统领函谷关内的王师,这番安排不可谓不重用。何况,似乎眼下也没有比召伯虎的方案更好的了。 见一殿默然,召伯虎明白这算默认的意思。总结道:「虢公长父逝世后,我大周能征善战之统帅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子良虢仲等青年将领虽才华横溢,但毕竟缺少历练机会,虎之所以任命他们为假帅之职,便是想给他们这个机会。假以时日,他们亦会成长为参天大树,保我大周万年基业。」 这事算告一段落了,大辩已毕,各项礼仪也完毕了,该到了散朝的时候了,不料此时却又再起波澜。 「报——,番国使者请求谒见——」司仪官一声长呼,一个白乎乎的人影倏忽进入大殿,「扑通」一声扑倒在殿厅之上,号啕大哭:「大王,臣乃番国使臣应原,今晨接到国中讣告,我家君上已然殁了——呜呜呜——」 此情此景,一殿愕然。大家虽然早知番君病重,却未曾料到在大朝会这般重要的场合收到讣告,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有相熟的早把目光投向诸侯丛中的番世子轸。可那番轸自枣阳峪遇袭受了大惊吓,做什么事的反应都比别人慢好几个八拍,直到不知是谁看不过眼,捅了他一下,他这才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扑倒在地大哭不止:「父亲啊,儿不孝啊——父亲——」 此等表现,召伯虎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修长的秀眉一蹙,挥袖道:「番世子乍闻噩耗,身心俱裂,来人哪,扶他到偏殿暂歇。」 目送番轸背影离开,召伯虎将话锋转向仍跪伏在地的应原:「敢问番使,此番前来洛邑,是否请世子归国主丧嗣位的?」 应原略略一怔,旋即很快作答道:「国中传信,君上丧礼迫在眉睫,若是等着世子归来怕是有失礼数,便由幼公子暂理主丧之事,等世子爷归国再行处置。」 「历来国君主丧之事都是由嗣位之君担承,番国此举,意欲何为?」召伯虎话语淡淡,可眼风却如刀一般,将地上的应原剐了一遍又一遍。 应原没来由地颤栗道:「相国容禀,世子远行洛邑,一向不在国中,亦不在先君榻前侍奉。想国夫人也是无奈,才暂时委任幼公子主理丧事,若世子没有远行,断不会有此等事由发生。」 「说得好。」召伯虎轻叩相案:「那么枣阳峪的几百具尸身又是谁人之过呢?」 应原额上冷汗都来不及擦去,叩头请罪不止:「召相,此事先君已将其始末上书天子,实是一场误会。先君病重,世子身为嗣位之君,岂能因为与继母的一点呲睚之争而远走?先君命某将世子带来,不料井氏飞骑一路处处阻截,原根本连世子的面都照不到,何来解释的机会?」 召伯虎向高高王案后的姬胡投去问询的目光,得到了肯定的点头回应。这不免让他有些怅惘,番君上书之事,姬胡可从来没有向自己提及过------到目前为止,关于番国之事,自己能有所知的全都是番轸的一面之辞,这未免有些被动了。但------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转班出诸侯列,走到殿中缓缓一揖,从容言道:「禀大王,召相,番国之事臣卫和有一事不明。」 「请讲。」还未等召伯虎发话,姬胡迫不及待地挥手了,毕竟这是自己的发小嘛。 「谢大王!」卫和朗声说道:「听召相之意,是要番世子归国嗣位了,是也不是?」 这语中的讥刺之意显露无遗,卫和什么时候对自己有这般敌意了?召伯虎一愣怔,旋即稳住阵脚道:「他乃番君嫡长子,世子之身,自然是要归国嗣位的了。卫侯有何不平之处?」 卫和转身面对众臣,声如雏鸟清啼:「我大周以礼孝治理天下,试问一个在父亲弥留之际不侍奉于病榻之前,反而前往京都繁华之地交结权贵之辈,有何面目言及一个「孝」字?又有何资格嗣位为一国之君?」 一言既出,满殿哗然。其实经过这段时日应原的运作,洛邑城中关于番轸不孝的种种言行已经是甚嚣尘上,诸侯宗亲亦是议论纷纷,而卫和的话不过是将这样的质疑明面化了,因此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众臣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了相案后的召伯虎,且看他如何应对这样锐利的质问。 只见召伯虎微微一笑,平和的面容依旧弥漫出如往日一般的一团春风:「本相执掌国家公器,深知此中之道,唯有以法度准则衡量之方为正道。」 卫和眉头一皱,倾身问道:「召相此言何意?」 「孝义同理,以孝义行之,则公器终化为私道矣。若是以父母兄弟之孝悌之道以求权力公器之道,不容些许负义背孝之行,于公器之道实为偏执。以此心执国家公器,终将大毁也 。番世子离父赴洛邑,虽于义于情有差,而于法度无碍。若世人耿介不得释怀,犹鲲鹏未得大风,不能高天远观也!」 这番话高深,满殿人尚未咂摸出味道来,卫和已率先做出了反应:「依召相看来,番世子此举有违孝道,却不违法度?何意也?」 召伯虎离座站起,牵了牵衣襟,缓缓答道:「虽有病父在榻,孝子不宜远游。然毕竟是大王即位后首次在东都举行大典,既然番君久病不宜远行,那么身为世子,替父前来参会亦是尽孝之举。否则,堂堂番国,周室外戚,国君世子皆不参会,与天子来说,颜面何存?」 此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许多朝臣与诸侯已经在心里暗自点头了。的确如此,照此说来,番世子前来参会也是情有可原的嘛!不至于死揪着不放。 卫和却是不甘心,上前一步问道:「可是番世子此行,乃私自为之,并未征得先番君与天子之首肯,召相对此又做何解释?」 三百二十 成周开营 「据虎所知,」召伯虎霍然转身,俯视着依然跪伏于地的应原:「先番君自去年冬天伊始便中了风,头脑意识不清,根本口不能言,有医案可为实证。如此,番世子如何征得其父首肯?亦或是------」他突然加重了语气,压低了声音道:「还是番夫人的首肯?」 虽是初春倒寒,豆大的汗珠从应原的额上滚落下来,「啪嗒——」落到了光滑的青石砖面上。耳畔召伯虎的声音虽不大,在应原耳中听来却如雷鸣一般:「牝鸡司晨,亡国之兆矣!」 「敢问召相,」卫和朗声一问:「如此言之凿凿,那么番世子行前为何只单单寻求相国之允准,得到相府之通行金令箭,却未曾向近在洛邑的天子上书请见呢?如此行事,忠孝何言?」 「此事皆乃虎之过也。」召伯虎转身向着高高王案深深一躬:「关于番世子替父参会一事,虎曾向天子进呈简书,然当时大王远行朝歌,此书辗转佚失不知所踪。而臣却未及再次上书便自行其是,实是臣之过矣,这责任自然由臣来负。」 话说到这里,一直静坐观看这场论战的周厉王姬胡再不表态也不行了,他清了清嗓道:「此事本是少父职权内之事,无需知会本王首肯,少父拘谨了。」 行了,一切尘埃落定,再有何可讲?召伯虎重新召回番世子,命应原为使,护送其归国嗣位,放下狠话:「但有差池,定斩不赦!」 殿上臣子们面面相觑,不得不在心里写一个大大的服字。高啊!应原护卫番轸,但有差池,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便是这位番夫人的心腹羽翼,所谓「灯下黑」是也。 散朝,少年天子姬胡在内侍的簇拥下,在群臣的山呼万岁之声中第一个离开了朝会殿堂。群臣渐散,卫和嘴角挂着一抹自嘲而冰冷的笑意,也拂袖而去了。唯有召伯虎依旧坐在宽大的相案之后,眼看着厅内的人一个个减少,直到只剩下他一人------- 今日朝会召伯虎算是大获全胜,可是为什么?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太空荡,太无力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召伯虎不明所以。: 三月初五,正是成周八师开营的日子。 开营者,大军解除冬日坚壁而恢复防区巡查之谓也。这也是周王朝驻军的统一法度,其军中意义如同京师民治开春之时的启耕大典。 每年从第一场大雪开始,冰天雪地的西六师与成周八师便进入了冬营之期。城堡要塞,深沟高垒,村社庶民坚壁清野,除非紧急军情与密令军务,大军不会开出营垒。 来春三月,陇西山地与渭河平原虽然依旧是极目无边的黄色天地,但昼夜鼓荡的浩浩春风已经使残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杨林脱尽了枯黄的叶子,从树干渗透出晶亮朦胧的绿来。 再有半月一月,阴山草原与大漠深处的戎狄胡骑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这种天候之差,使得西六师与成周八师,以及燕卫等国的军队形成了一个共同的军制:三月初开营,厉兵秣马以备胡骑南下。 召伯虎风尘仆仆手持帅印虎符赶到成周大营主帐之时,正逢开营大操演,军营中杀声震天,战马嘶鸣,一片热气腾腾。姬多友早已率众将在辕门外守候多时,迎入中军幕府大帐,交接完诸般军务,接过帅印与虎符,年轻的将军也不言语,只对着随身小校吩咐一句:「带召相前往东南步军营特帐歇息。」 姬多友为好友准备的大帐就在东西角的步军营一隅。 走过连绵成片的军帐区,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杆随风鼓荡的与主将旗帜同样高低大小,但却没有姓字的黑底白边大纛旗,旗下一圈高大厚实的马粪墙,墙外一圈人各持三兵(长矛,长剑,弓弩)的重甲武士。 踏着残雪走进马粪 墙,一座浑圆大帐孤独矗立,一层显然是连缀起来的巨大丝绵被披挂在牛皮帐篷外,帐口钉着一张厚实得连盘旋呼啸的寒风也奈何不得的翻毛皮包木门,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若不是帐顶那口冒着袅袅轻烟的竹管烟囱,谁也不会相信这毫无声息的「土堆」能住人。 召伯虎能看得出,在这冰雪未融的山地军营中,这座大帐的保暖之工是绝无仅有的。适才的中军幕府虽则宽敞,但那冷硬粗糙的青砖地,厚实却又漏风的石条墙,以及铁甲锵锵的进出将士,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如此的严丝合缝,也无论如何使人想不到「温适舒坦」这四个字。 召伯虎推门入帐,只见大帐正中一张硕大的桌案前是一座硕大的木炭火燎炉,烘得帐中分外暖和。一名低眉顺眼的茶女正静坐侍奉着拙朴的陶炉陶壶,俄而起身在厚厚的地毡上飘忽来去,全然没有声息。缭绕大帐的酽茶香气中,只有沸水的咕噜声在作响。 姬多友似乎是知道召伯虎旅途劳顿,一直等到他睡罢一个长长的午觉,直到日昃时分才姗姗来迟。召伯虎正要吩咐侍女张罗酒饭,却被多友一挥手制止了:「午膳吃得太饱,又饮了酒,晚上再饮酒可就吃不消了。不如煮得一壶酽茶,咱们对品如酒,如何?」 说是吃不消,召伯虎明白,这是怕自己连续饮酒,身子吃不消。不由得心内感动,点点头,吩咐茶女煮茶。 不一会儿,大燎炉上热气扑腾,茶香弥漫了整个暖帐。召伯虎挥手斥退茶女,自己从茶炉中提起陶壶注茶,娴熟利落不输茶女。 「好茶也!」姬多友大耸着鼻头:「莫急,此乃逢泽芒砀茶!是也不是?」 召伯虎颇为惊异:「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子良如今竟也能品茶了?你能品出泥土腥浓淡来么?为何是逢泽芒砀茶,而非巨野山泽茶?」 多友悠然一笑:「所谓评鉴品尝,无非经多见广善加揣摩而已,岂有他哉!逢泽巨野两大泽,一西一东相隔五百余里,虽同为上古大河改道遗留之积水,然历经数千年沉积,自成不同水土。巨野山泽汪洋,多有山溪活水注入,苇草茫茫山水激荡,多雾而少阳,水气清甜山土红黏,茶树肥硕而叶有幽幽清香。逢泽虽与芒砀山相连,却无活水注入,历经沉淀而水质黏厚,四野之土多有咸湿卤碱之气,是故茶树瘦高而茶叶劲韧,茶木之香中有隐隐厚苦。且最是经煮,与巨野茶之清香甘甜大异其趣也。友如何品尝不出?」 「不对,不对------」召伯虎不住地摇头:「这等言语有些耳熟,定是他人讲过的,对了------」他伸出一只手指点着多友,嘴角现出一抹戏谑的笑意:「是孔父何说过的,对吧?看来你来成周的一路之上,和你这位准岳父学了不少东西呢!」 多友脸色微微一红,轻斥道:「早知道喝茶也堵不住你这张话多的嘴,不如把你灌个大醉的好。」 岂料召伯虎却一拍案:「那就喝酒好了,这寒夜对坐饮茶,弄得嘴里鸟淡不说,还越坐越冷,不如搬来酒桶,咱俩畅饮一番,一醉解千愁!」 「慢着!」多友却止住了他:「饮可以,只许一坛,你明日可就要回洛邑面王了,不宜多饮。」 说话间,军士搬入一坛酒,多友撕开坛口罩布,拔开坛口泥封咕咚咚倒酒,召伯虎举起自己的一碗一仰脖喝得涓滴不剩。多友轻叹一声:「子穆可是心中有事?」 「此中因由你已了然于心,又何必再问?徒惹伤情耳。」召伯虎清澈的眼中闪现着惘茫之色。 姬多友将酒碗与召伯虎一碰,也一仰脖子喝尽,抬着袖口擦了擦嘴角,咂巴两下道:「我只是不明白,天下人都知天子有意将这成周帅印授予那个虢仲,你为什么非要和他拧着干?若是为了我,则大可不必。我多友为人,这 些权势富贵皆未放在眼里,合则留,不合则去,有什么要紧的?」 「你不明白。」召伯虎摇摇头:「执国家之公器,岂能以私心忖度进退?虢仲执掌西六师御敌猃狁,你则率领成周八师镇抚中原,这是最有利于大周安定的处置。你是我的好友不错,但我召虎行事,从来便是秉持一颗公心,便是再让我选一百回,依然如今日一般。」 「你也是个倔脾气。」姬多友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那么番世子呢?你坚执要他回国嗣位,是为了嫂夫人的遗愿,还是为了大周朝局?」 「两者兼而有之。」召伯虎淡淡应道:「嫡长子继承统序为周礼根基,不可动摇,这一点大王也明白。我只是不明白卫侯和------他为什么要公然站出来反对番世子继位呢?此事明明与他无关啊!」 三百二十一 天子不见了! 「你呀,」姬多友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他的额头:「真乃身在局中,不明情势也!」 「哦?」召伯虎一挑眉头:「请子良指教!」 「他卫和是如何一步步登临卫君之位的,别人不明就里,我可是一清二楚。今日番国之情势,便同当初的朝歌一模一样,也是年长失宠的世子长公子,也有一位得宠的继位君夫人和一位嫡幼公子。如果最终番轸坐稳了君位,那就是在告诉天下人,他卫和乃是逼兄夺位,乃是得位不正;反之,如果番轸也和前卫伯余那般失位,那他卫和便不是独一份的了。你说,他如何会支持番轸嗣位?」 召伯虎霍然而起,在大帐内踱了几个圈,终于长吁一声:「真是当局者迷呀!子良一语中的。我只是想到当年王后在时,你我,与大王,卫和一起在骊山行宫摸鱼的情形,那时候多么亲密无间,彼此间毫无猜疑。可是现在------」他长叹了一口气,语中满是迷惘:「这都是因为「权位」么?王者之家,便无亲友了么?」 他背着手,似在对多友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是不是我太无能了?自我入朝,先有宋齐,后有卫国,中原三大诸侯国接连弑君夺位,人伦纲常皆无。如今,连我的姻亲之国都不能免于此劫,而我-------却无能为力------」 姬多友听出了他话中深深的无奈与悲凉,不由心酸,忍不住劝道:「子穆何须如此自怨自艾?那番轸不是由应原护送回去了,大王也下了旨意,想来嗣位是不成问题的,你何需忧心?」 「当年的卫伯余也当上了国君。」召伯虎猛地一声大吼:「你是知道的。当初的卫余至少还有一个世卿石氏支持,可是番轸如今在国中孤立无援,要么便成为他人的棋子,要么就等着被逐下台。不会有其他结果的,不会的------」 他的身体突然摇晃起来,软软地落入多友臂膀中,听到的是好友低沉的声音:「你召子穆不是苍天女娲,没有三头六臂,管不了这许多------」 这一夜,召伯虎睡得昏昏沉沉,如入太虚幻境------忽然化作北溟之鱼,鲲鹏飘游茫茫苍穹,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九万里。俄而又化作鸿毛一羽,背负青天随风遨游苍苍尘寰便在眼底,蓬间雀叽叽喳喳议论着,溪边蜩鸠嘟嘟囔囔嘲笑着。 忽见日月大出而爝火不息,大光小光洒遍天地尘寰,鸿毛一羽飘飘忽不知所终。俄而出得云翳,天边山岳突兀化为云端大字——无己无功无名,鲲鹏鸿毛,蓬间雀,溪边蜩鸠,山岳白云沧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世界------ 这一觉一直睡到次日寅末,一轮红日初上山巅,茫茫山塬在遥相呼应的牛角号中苏醒了。暖帐前早已经车马齐备,就等着召伯虎起身了。这个时候,洛邑来人了。 「召相,召相-------」一脸惊惶的祁仲跌跌撞撞地跑进暖帐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召相,大王他------」 召伯虎心中一紧,自己预定好了今日的归程,若不是真的有大事发生,祁仲决不会找到这里来的。他急急揪住祁仲的领子,问道:「大王怎么了?快讲!」 「大王他------他不见了!」 等姬多友闻讯匆匆赶来后,祁仲这才叙述了事情的始末。 昨夜,本是祁仲当值,后半夜时,忽而不知何处响起一阵悠扬的琴音,将他从半睡半梦间唤醒。恍惚间,仿佛看见姬胡穿着寝服出了大殿------待他一个惊醒回过神来之后,急趋内寝殿早已不见姬胡的人影。宫内侍卫内监惊起,寻摸了一个晚上,亦不见姬胡的人影。荣夷闻讯,知道兹事体大,一面派人继续寻找,一面对外***,而祁仲则来成周大营急寻召相回去主持大局。 召伯 虎听了如坠冰窟之中,天子不见了,这可是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啊!他才刚起身,连发冠都没来得及戴上,便披散着头发上了早已备好的辎车。 祁仲心急若焚,跟着也要上车,忽见来送行的姬多友身旁站着一名神采奕奕的少年甲士,颇觉有些眼熟,随口问了一句:「子良将军又收了名新属下了?」 姬多友随口一答:「他叫北儿,原是在大河上摆渡的。北儿,见过大人!」 「北儿给内大人见礼了!」北儿躬身一礼道。 「哦——」祁仲长身一呼:「原来是他呀!大王体恤,原要将北儿带回镐京为王宫侍卫的,以慰东儿姑姑的在天之灵。不想子良将军捷足先登了,也是缘份哪——」 这句话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辎车中的召伯虎闻言心中一动,掀开车帷帘向多友投来一抹忧虑的目光:「子良,保重——」 「子穆,莫要着急,大王有上天护佑,定会平安归来的。」姬多友还是不明就里。 「启车——」 啪的一鞭,召伯虎一行快车飞出了营区。 山口的清晨一片空寂,金色阳光鼓荡着幽幽峡谷,辽阔无垠的大河之水苍茫茫与天相接。是伞盖轺车还是胡杨白云悠悠飘进了深遂的碧蓝,恍然化作一张扑朔迷离的笑脸,又骤然消失在明净澄澈的黄色山塬------ 姬多友痴痴伫立着,一任山风拍面热泪纵横。 出乎召伯虎和祁仲意料的是,月上东升之时,周厉王姬胡居然自己回来了。只是甫一露面便让所有人吃了一惊,这还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天子么?只见他双眼红肿,脚步虚浮,神色恍惚,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召伯虎清楚地记得,便是在当初王后被禁足,太子被幽闭东宫之时,姬胡眼中也时时闪烁着困兽犹斗的贼亮光芒,言谈举止在绝望中透着一种苦苦支撑的凄然之力。 想大朝会时还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少年天子,倏忽几日,怎的变成如此模样?竟然萎靡至此? 本想斥责一番,可想来此子已弱冠,行事已有自己主意,再不能如少时那般责诘不休,召伯虎遂按捺下性子,小心开导着:「大王年少即位,心多凄苦也!无天伦之亲,无亲友之谊,无可做之事,无常人之乐,为王之孤独凄冷,非常人所能体味矣!也是虎失察,只知终日忙于国事,竟未曾体谅到大王亦是血肉之躯,有常人之欲,实在是中心有愧矣!」 「不!不是的!」姬胡哭喊一声:「不是少父的错,是孤中了邪了!」 那夜,姬胡因为大朝会之事,心下有些烦闷,对自己将来能否掌控越来越骄横自持的四方诸侯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忽然后园甘棠林中传来一阵奇妙的乐声。 没错,就是那日在朝歌卜知楼所听到的琴音,他又看见了那个一袭白衣坐在雪山之巅的仙子,她正在静静地抚琴。琴声仿佛将山巅的积雪都融化了,雪水汇成溪水,顺着山涧不断地流淌------他分明听到了雪落在竹子上,发出泠泠的声响。清冷的雪光映照在仙子柔和的脸庞,使他宛如一尊冰雕玉砌的神像。 她一直在抚琴,琴声是四处飘飞的雪花,而雪花则是落地的琴声------ 姬胡哪里抵御得了这样的琴声,如此的意境?整个人就像被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一般,夜半间飘飘忽忽地迈入了熟悉的甘棠林中。就在他踏入林中的一刹那,琴声突然戛然而止。 就在姬胡刚刚从梦境中惊醒之时,琴声又起,不知从何处飘出了柔美明亮而又高亢激越的歌声: 「雁飞山原,声闻于天。北溟之鱼,鲲锁深渊。我何负于上邪?独望乡关。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如松,逝者长川。我何负于上邪?长困深渊—— 」 歌声在一声回旋高拔的苍凉吟哦中戛然而止。姬胡牙关紧咬,眼中泪光莹然,心中默然:「感怀伤情,此乃困龙之叹也!可这声音——」他分明听得这歌声便是那卜知楼主的声音,不由心中大动。 「是你吗?是你从朝歌来洛邑了吗?」一曲终了,姬胡奔走于甘棠林中,不住呼喊着。他后悔并不知晓那卜知楼主的姓名,只能这般吼问。 这一夜的琴音,每一个音符都甘霖般渗进他的心田,敲击着他已经麻木的心弦,激起无以言喻的震颤。 长风掠林,姬胡顿觉浑身发软,倒在了飘零飞舞的落叶之中。良久醒来,他只觉得整个身心空荡荡地将要飞起来,朦胧之中低声哼起了一首歌谣:「北阪有桑,南隰有杨。有车辚辚,远别我邦。黑发老去,烈士相将。西望关山,念我故乡。」 低沉的哼唱幽幽回荡,叮咚琴声竟也悠悠地飘了过来,隐隐相随若合符节,仿佛在抚慰他一般。 三百二十二 圣驾回鸾 就这样朦胧快意地低哼着,姬胡几乎唱遍了倏忽浮现在记忆中,母亲曾唱过的所有关中民谣。 直到宫楼的刁斗打响了五更,他才带着一身秋露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甘棠林。回到行宫寝院,他失魂落魄般在庭院直坐到蒙蒙朝雾散去,才被出去寻找失望而归的内侍们发现。 对着召伯虎,姬胡几乎是在喃喃自语:「那人一定是个聪慧无比的奇女子,孤在朝歌卜知楼与她交谈过,声音美得令人心醉,琴音也是。孤唱,她弹。听着那琴声,宛如回到潜邸时,母后常伴于侧畔的时光------」 「大王不必多言了,臣都知晓了。」召伯虎霍然起身:「臣这便布置人手于四处山林王室宛囿中去寻找此女子。论起来,大婚之期尚远,自少己姑娘离世,大王身边也该有个伺候的人了。」 「少父不怪孤吗?」姬胡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年方少,慕少艾。臣何怪之有?」召伯虎盈盈笑着:「是臣对大王的生活疏于体察了。」 「多谢少父!」姬胡忽觉眼前发晕,软软倒在了地毡上。 「没事。」召伯虎对匆匆进来吓得不知所措的祁仲摇摇手,蹲身试了试姬胡的鼻息与额头,回身吩咐道:「夜受风寒,心悸失神。先煮一碗浓姜汤,一鼎灵芝安神汤,先后服下,而后安置大王卧榻歇息。再煎一剂散寒祛风汤等候,待大王醒转后服用。在我明晨再来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体滋扰大王!」 「诺!」祁仲一脸惶恐地应道。 整整一天,召伯虎一无所获。翻遍了整个洛邑城,都没有一个善卜的女子,举凡酒肆客寓官署府邸都一一问过,操琴的有不少,可就是没有一个擅歌的。至于甘棠林,那早被祁仲他们翻遍了,哪里有一个人影? 没奈何只有照实回禀了。一走进行宫正殿,进得正厅,浓郁的草药气息弥漫过来,唤来老医令一问,回说大王服药方罢,正在卧榻养息。召伯虎也不再多问,默然进了第三进。 寝室拉着落地的帷纱,虽然幽暗,却是显而易见的豪华,踩在外廊厚厚的红地毡上没有一点儿声息,令人产生一种眩晕感。 侍女推开中门,里头横着一道黑色大屏,绕过大屏是帷幕低垂的寝室。一架硕大的燎炉燃着红亮的木炭,整个寝室热烘烘如暖春一般。姬胡正披散着长发坐在榻前发愣,见到召伯虎进来,眼中浮现出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一般的神情:「少父-------如何?」 看着他如此的神情,召伯虎强压下不忍心,狠心道:「大王,臣无能,寻遍整个洛邑城内城外,都没有找到如大王所说的女子。想是,已不在城中矣!」 姬胡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喃喃道:「罢了,不找了。猃狁小裨王曾被她收留,若孤大张旗鼓地搜寻她,人家还以为是要抓她回去治罪,如何敢现身?」 「大王,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所谓缘份,皆由天注定,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大王还是依计划准备回鸾镐京的好。」召伯虎奏道。 姬胡无力地长叹一声,语意凄然:「但凭少父安排吧!」 「诺!」 「师父,徒儿已将师妹安然送出洛邑,想如今已往南边去了,再追不上的!」行宫外的官署客寓内,重黎正向师父荣夷回话。 「如此甚好,」荣夷语中充满着诸事皆在掌握之中的淡定与从容:「江汉间的鄂番楚申,行将有大事发生,巫隗前去铺排,正得其时也。」 「师父,徒儿有一事不明,还请师父赐教。」重黎拱手求教。 「你是不是想问,既然小周王已对巫隗生情,为何不趁热打铁,留下她入王宫,对吗?」 「正是。」重黎不假思 索:「既然师父目的已达到,为何不立即送师妹入宫到小周王身边呢?反而多此一举派她前往江汉,莫非师父有别的打算不成?」 「你不明白。一是因为江汉那边也需要一个能独挡一面的总领之人;二嘛,对于天子来说,天下的女人只要他钩钩手,都是他的,越易得到的越不会珍惜。只有历经艰险得到的东西,他才会倍加珍惜,明白吗?」 「师父算无遗策,徒儿佩服。」 周厉王姬胡回鸾镐京的日子定在了清明节气那日,夹道杨柳在纷纷细雨中现出湿漉漉的嫩绿,王宫的车马在细雨中急匆匆地上路了。清晨起来,姬胡祭拜了行宫的奉先殿,回来便登车启程了。 王车辚辚出得行宫大门,姬胡愣怔了——宫城吊桥内外的大道两边,男女老幼齐刷刷夹道而立,细雨蒙蒙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骤然之间,姬胡两眼酸热,泪水盈眶涌出,一个挺身站上车辕拱手高声道:「诸位都乃我姬姓骨肉连亲,姬胡告辞了!姬胡不会忘记东都洛邑,还会再回来的——」 「大王万岁,万万岁——」绿蒙蒙原野一声春雷般的呐喊。 「后生们上!抬起王车上路——」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了一嗓子,吊桥里边的大群精壮一声呼喊,黑压压围过来抬起辎车牵走六马,一声「万岁」呐喊,嗨的一声虎吼,一辆足足两千斤重的青铜辎车忽悠上了肩头。 细雨蒙蒙,号子声声,雨水夹着泪水,姬胡战栗的心田湮没在了无边的绿野之中。 这是公元前774年的春天。周厉王姬胡离开了中原的东都洛邑,踏上了回归镐京王都的漫漫官道,开始了一条艰险变革的帝王之路。此时,距离他的亲政之期,尚有三年的时间。 番国虽然不大,然却处于中原诸国与江汉地域的要道之上,自然成为一方商贾云集的大都会。各方商贾名士,游侠丽人,能工巧匠以及各色失意官吏纷纷拥入,更兼有夷狄胡族杂居,比之其他城邑另有一番汪洋恣肆的气象。 番人风习奔放粗豪,加之夷胡风俗杂糅,朝野国人少有禁忌,因此大得商旅流士之青睐,纷纷拥入番城消受难得的人生奢靡。如此,外邦之客大增,番城百业围绕着游客们的种种消受而大肆扩展,形形***的酒肆饭铺社寓客栈与百工作坊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一到夜间,更是风情万种。 酒香与脂粉香气杂糅的商坊之夜,一辆密封辎车轻快地驶出了番宫,直向商坊中心地带而来。在那里,遥遥一片风灯海洋中映出了三座成「品」字形排列的绿楼,三个斗大的风灯红字高高在楼顶摇曳——千绿阁。 应原驾着辎车缓缓穿过一道十字街口,刚将车头对准绿楼大道口,立即有一个黄衣侍者从灯海里飞出,笑吟吟招手引导辎车进入车马场。转过两排高车,才觅得一个刚刚空出的车位。应原车技精熟,笼着马缰碎步走马,无须进退折腾径直将两马辎车停得妥当。 「足下高手!」黄衣侍者赞叹一声,走到车侧打开垂帘毕恭毕敬地一声请大人出车,跪地扶住了车底踏板。只觉眼前黑影一晃,一个戴着黑色迷离的身形下了车,侍者起身习惯性地作势欲拂试客人膝下,却不料对方却向后一躲,似很不喜欢被他人碰着似的。侍者看着客人娇小的背影,有些迷惘:莫非是女子,除了捉女干的,可从未见过女子来这绿楼的,难道是来砸场子的? 正在迷惑间,应原早已一步跨前,将一个沉甸甸的饼金打到侍者掌心。侍者昂昂一声谢大人赏金,回身向车马场外一摆衣袖,灯海深处两个长裙女子推着一辆竹车飘了过来,左右偎着将黑纱人扶上了座车,悠悠进了灯火煌煌的庭院深处。 「大人,左姝右姝也?」长裙女子的声音甜美得令人心醉。 黑纱人默不作声,一旁的应原答曰:「碧彤 楼。」 女子以色艺谋生存,自古有之,这番城绿楼便是一个以女子色艺为主营业务的私商产业。因为以绿竹盖楼,因此天下人将此等行业呼之为「绿行」,将做此项生意的商贾呼为「绿商」。 番城人皆知,此三座绿楼名称不一,消受也不一。前面两座掩映在大片竹林里的绿楼隔湖遥遥并立,号为双姝楼,分为左姝,右姝。左姝蓄养着形形***之美女,意为卖色。右姝则云集各色歌女舞女及乐女,专供风雅之士指定歌舞乐曲款待宾客,号为卖艺。 最后头一座小楼叫做碧彤楼,是一个颇为神秘的去处,除非客人自请前往,侍者从不引领客人进入此楼。 见黑纱客要去碧彤楼,两个绿衣侍女倍加恭谨,一人悠悠推车,一人摇曳在前领道,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竹车在两厢风灯中绕过了一片大池,在一片竹林前的路口停了下来。前行领道的侍女停下脚步,一声吟诵:「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三百二十三 孤竹转胡女 竹林中立即传来一个女子的回应:「我有醇酒,以燕乐嘉宾——」 随着曼妙吟诵,一个裙裾拖地的红衣女子飘然出来,对着竹车深深一躬:「小女恭迎大宾。」说罢虚扶着黑纱人站起,转身款款进了竹林小径,应原要跟着,红衣女制止道:「碧彤楼规矩,只得客人一人入内,侍者留外守候。」 「可是------」应原本能反对,黑纱下一个清丽的声音飘来:「敢请姐姐通融,我乃女子,一人入内多有不便之处。」 红衣女一怔:「绿楼绝少有女客光临,既如此,就随夫人了。」 三人出了竹林,面前一片空阔的草地上矗立着一座已经发白的小竹楼,既不是此行传统的翠绿色,也没有前院两楼的奢靡豪华,只一排风灯将门厅映照得温馨如春。 进得门廊绕过大屏,宽敞的大厅别致而堂皇:六盏铜人高灯下,六张绿玉案恰到好处地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全然没有整肃的宾主位次;迎面大墙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铜镜,大厅更显开阔深遂;左首墙下一张琴案,右首墙下一列完整的编钟,中央空阔处则是两丈见方的一片大红地毡,没有一张座案。 「夫人这厢请。」红衣女子将黑纱女子领到了东南角玉案前落座,再请应原于身侧玉案前落座,回身一拍掌,一名黄衫少女出来煮茶,红裙女子回眸一笑飘然去了。 茶香堪堪弥漫,隔开座案的大屏后转出了一个衣着极为考究的白胡须老者,对着二人拱手一礼,又亲自斟了一壶茶双手捧到二人案头,这才谦恭笑道:「夫人顺便踏勘,还是买心已定?」 「买。」面纱后只淡淡一个字。 老者立即转身,对着红木大屏肃然一躬:「客官业已定夺。」 须臾,大木屏后传来柔和清丽的笑声:「夫人气度高华,果然非凡人也。」 「夫人,此屏后有窗口,人在后头。」应原欠身低语道,应夫人早已看出这大木屏一方有一个镶嵌着同色细纱的窗口,心知这女人便坐在屏后案前,叩着长案笑道:「女东如此隐身,岂是敬客之道?」 「夫人定是第一次涉足了。」清丽声音自嘲一笑:「也是,夫人乃女子,怎会是我千绿阁的常客?阁主例不见客,非不敬客,实乃为两便也。买卖一毕,永不相干。夫人果真成交,自当知晓我阁规矩实乃体贴客人也。」 「如此,客随主便,就说买卖吧。」 「夫人欲讨何等样品级女子?」 「初涉此道,敢问品级之说何也?」 「夫人且听。」清丽声音舒缓柔和:「自来女子之才有高下之差,女子体性,亦无一人相同。女子之门第贵贱阅历深浅,也是人所看重。如此三者糅合不同情境,便是女子品级是也。」 「那么请问,碧彤楼目下品级何等?」应原忍不住插话问道。 「碧彤楼目下共有才女三十六名,然三者糅合,分出了三等:美艳之才,清醇之才,曼妙奇才。美艳之才者,火焰夷胡女也。此等女子肌肤如雪,三峰高耸,丰腴肥嫩,非但精通歌乐,卧榻之间更如一团烈火。更有一奇:体格劲韧,任骑任打,乐于做卧榻女奴,若主人乐意,也可做女王无休止蹂躏主人。」 「那么,清醇之才与曼妙奇才又是何意?」应夫人也好奇起来。 「清醇之才者,中原处子丽人是也。此等女子通达诗书,熟知礼仪,精于歌舞器乐;体貌亭亭玉立如画中人,处子花蕊含苞待放。曼妙之才者,乃豪门或小国公主也。」 「此处能有公主?」应夫人大是惊讶,脱口而出。 「夫人未免迂腐了。」清丽声音咯咯笑了:「千绿阁出言无虚,不会毁了自家招牌。夫人请想,天下诸侯近千,四夷之国无算,岌岌 可危小诸侯不可计数,其中争夺君位而流落离散之公主不知几多。我楼正有一名公主,身世血统纯正可考,才貌色艺俱佳,卧榻间曼妙不可方物。若不是如此,便是十个也有得了。」 「愿闻其短。」应夫人淡漠如常。 「难得夫人如此清醒。」清丽声音顿了顿:「美艳夷胡之女,皆非处子。清醇之才,性情端正而不涉狎邪,床事乐趣稍有缺憾。曼妙之才身世高贵,非名士豪客不委身,且是待价沽之。」 「其价几多?」 「美艳才女百金之数,清醇才女千金之数。曼妙之才么,现下需得三千金之数。」 应夫人微微一笑:「敢请女东告知这曼妙之才的身世来路。」 「向无此例。」大屏后的清丽声音咯咯一笑:「曼妙生意之规矩:除非夫人明定书契,此女之姓名身世,事先不能告知。」 「但定书契,若不中意,如何处置?」 「夫人差矣!」清丽声音显然有些不悦:「千绿阁信义昭著,数年以来从无一例买卖纠葛,更无一客不中意。今日夫人见疑,本东单定规矩:若不中意,本东加倍偿还;然则,此女有露面不成交之险,须得价外先交一千金。此金本东分毫不取,只为抚慰此女之心。夫人以为如何?」 「可也。」应夫人向身后一招手,应原立刻起身对老者一拱手:「请随我车上取金。」 大屏后清丽声音却道:「夫人随带重金,其诚可见,无须多费周折。林执事,立约。」 老者恭敬地挺身一诺,向身后一招手,原先那名长裙女子捧着一个大铜盘飘了进来,跪在长案旁将几样物事在应夫人面前摆开:一条六寸宽寸许厚的翠绿竹简,一把雪亮的刻刀,一方盛着朱砂的玉盏,一支打磨精致的竹笔,一方铺好墨汁的石砚,一根细亮的铜丝,一盏火苗粗大的猛火油灯,一个一尺多高的铜支架。 待案上物事摆置妥当,应夫人拿起了那片绿竹。只见竹片中间一道朱红粗线,一个大大的「约」字横跨红线,红线两边各是两行相同文字:「两方约定以口口金市口口口口女,两清之期,再无相扰。」下方是两方空阔的留白。 「夫人且听此女之情,而后决之可也。」大屏后清丽声音又柔和地传了出来:「此女乃孤竹国公主,转胡血统也。」 「何为转胡血统?」应夫人皱着眉头问道。 「转胡者,华夏人与胡人通婚所生也。因其相貌兼具胡人与华夏特色,故曰转胡。」 应夫人笑道:「主东周详谨细,步步成法,不妨详解立约之法,容我通盘斟酌。」 「人市贵在细密,夫人见谅。」清丽声音一声喟叹:「请林执事细细为夫人言讲。」 老者拱手一礼道:「客官选定女子品级,便可立约。立约之后,可与选定之女晤面叙谈半个时辰,我阁谓之「初相」。初相中意,则践约。初相不中意,则交付一半金额,再与另一女子晤面叙谈。如此可三次初相。初相之法:可触肌肤以品色,可谈诗书以定才,可观歌舞以试艺。然有两禁:其一不得身体狎邪,其二不得询问女子身世周折。若三相不中,主东之金全数退还,且可无偿赠送客官一上佳歌女。 一旦选中践约,客官须在半月之内领走市女,逾期有罚,每日十金。最后一禁:无论成交与否,客官都不能对外说及碧彤楼诸般情景,我方亦绝不外泄与客官交往之情。这便是「买卖一毕,永不相干」。夫人若能理会此间诸般深意,便可立约了。」 一番交代条分缕明,老到干练,显然是执事高手了。 「如此,只有一位曼妙之才备选,若是选不中,亦无三相了?」应原问道。 「这是自然,若初相不中,退金赠歌姬,一如前事 。」屏后传来悠悠清丽之声。 应夫人听得分明,不禁对这位千绿阁女主东生出了几分敬意。普天之下,人市两行:一行是奴隶买卖,因了奴隶大多有黑色烙印,商道呼之为「黑行」;另一行便是被呼为「绿行」的女色买卖,此两行自是利润丰厚。然无论利市如何丰厚,黑绿两行从来都没有逃脱过天下公议的抨击,也从来都为正道商贾所蔑视。 应夫人乃应国公主出身,假若没有今日特殊之需,她注定永远都不会踏入千绿阁,更不会直入碧彤楼。然今夜一番见识,却使她蓦然对这千绿阁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商家大手笔,亦无大背景支撑,断不会有此等经营之道。 蓦地,她心中一动,想起一事来,好奇问道:「敢问主东,方才听说千绿阁罕有女客,那么,之前也是有女客来此市女立约的吧?」 屏后清丽声音一顿:「夫人见谅,千绿阁从不泄露客人信息。夫人所问,无可奉告。」 「那么管姬也是出自千绿阁吧?」应夫人好奇追问道。 老者飞快地向大屏一瞄,正色拱手道:「夫人见谅,事涉客官私密,主东不便言讲,业已退场。无论夫人有何等心愿,只要涉及市易,皆可与老朽磋商。」 三百二十四 天生尤物 此时的应夫人没有理会老者,依旧是望着大屏若有所思,反正有幕离隔着,也看不见她脸上是何种神情。 「夫人,主东业已退听了。」老者的炯炯目光盯住了黑纱:「主东不见客,这也是碧彤楼的法度之一。夫人若不见谅,买卖就此完结。只需交一千金而已。」 黑纱后传来银铃般的娇笑:「既然如此,客随主便。孤竹转胡女。立约。」 「夫人明断。」老者顿时恢复了恭谨神态,跪坐在应夫人对面,从大案上拿起竹笔在石砚墨汁中轻轻一蘸,在宽条竹简两行字的留空处分别填写上了「三千金」与「孤竹转胡女」八个字,恭敬地双手将竹简捧到应夫人面前:「请夫人留名烙记。」 应夫人却不去接,只向身侧退让一隅,应原从后方上来接过竹简,从怀中皮袋拿出一方铜印,在猛火油灯上烤得片刻,在竹简右半下方的空白处一摁,嗤的一声轻响,抬起铜印,竹简上赫然现出了一个焦黄的奇特记号,似山水环绕,又似怪兽纠缠;再拿起竹笔,在记号下写上了四个古老的篆字——应氏伯原。如此炮制,又在左下方烙记留名,将竹简推给了大案对面。 老者笑道:「先生印记大雅,书法工稳,我等望尘莫及也。」 说罢从腰间革带抠出一方墨绿色石印,也在猛火油灯烤得片刻,在应原印记旁一摁,一个似黄发白的印记清晰凸现出来。烙好两方印记,老者拿起竹笔又写了两次,恭谨地递过来道:「请夫人与先生验证。」 略一端详,应夫人心下一跳!这方印记线条古奥纷繁交错,粗看似江河流淌又似群山嵯峨,实则却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文字——籀文!应夫人毕竟出身江汉诸侯之家,知道这籀文本是夏商周三代刻在钟鼎上的一种铭文,因其古奥难写,日常书写多不采用,渐渐唯能在三代青铜器上见到,故此也被士人称为「金文」,也有人称之为「大篆」。进入西周中晚期,这种古奥的文字已经少有人用了。 「足下印记倒是有趣。」应夫人淡淡一笑递过竹简:「割契。」 「此乃主东印记,老朽也不识形。名字是老朽的,林伯桑。」老者说着话,左手拿起案上那根细亮的铜丝在猛火油灯上一阵烧灼,待铜丝中段烧红,右手将竹简啪地卡进那座铜支架,烧红的铜丝对准竹简中是的粗线勒了下去。 如此两次,宽大的竹简在一阵淡淡青烟中分作两半,中间那个「约」字也恰恰被勒成两半。 「立约已成,请夫人收好。」老者递过一半竹简,拱手笑道:「请夫人稍待,马上初相。」 趁这位林姓老者离去之时,应原凑近低声问道:「夫人适才为何突然提及管姬之事,险些惹得买卖告吹。」 「当初卫釐夫人凭着一个管姬,便让卫伯余与石氏离心离德,终至其身死国失。而今我要效仿她行事,一时兴起而起,无妨。」应夫人淡淡说道。 「只是,夫人。」应原有些疑虑:「这个转胡女纵然美艳非常,然那番轸对我应氏防范心极重,由何人献上为宜?」 「何人?他不是和公子围走得近吗?就交由番围去做吧。」 「可是,番围与我应氏素无什么来往,如何肯心甘情愿受此驱使?」 黑纱后传来一声冷笑:「如何让他心甘情愿?他最想要什么?你府上那个娈童,不会舍不得吧?」 应原脸上现出一缕十分复杂的神情,似是难舍,又似是在下狠心,一番挣扎之后,终于咬定了嘴唇:「应原一身一家都系夫人荣辱,只要夫人所需,性命皆可不顾,何况一娈童乎?」 「这就好。」 说话间,大屏后一阵搬运重物与器乐的声响。那老者已回头,向着应夫人一躬道:「请夫人初相,是先晤面还是先观其乐 舞。」 「枯坐半日,甚为无聊,先观乐舞吧。」应夫人答曰。 「乐起——舞——」老者冲着大屏后高喊道。 一片丝弦奏出了悠扬轻快的乐曲,顿时使人想到了春日的胡地草原。乐曲稍顿,一个紧身胡服的壮汉大步出场,在厚厚的地毡上飞身窜跃着捕捉那不断啾啾鸣叫的飞燕。 随着一声清越的鸣叫,应夫人只觉眼角绿影一闪,一个绿衣女子飘出大屏从案头轻盈地飞了过去,一幅长长的锦带拂过应夫人的黑纱,她不由自主地惊叹了一声:「呀!飞天仙子也!」 一声惊叹之中,丝弦声大起,绿纱锦带的女子已经在大红地毡上飘飘起舞。 胡服壮汉兴奋地追逐着不断飞过眼前的燕子,绿纱燕子则飘忽无定地上下翻飞,与草原猎人尽情嬉戏。绿纱女子时而飞身掠起,时而灵蛇般贴地游走,轻盈柔美的绿影闪电般在大厅飘飞。正在应夫人与应原眼花缭乱之际,胡服壮汉一个飞步,终于抓住了飘飘飞翔的绿色锦带——燕子被猎人捕获! 但闻一声短促的鸣叫,正在飞掠大厅的绿纱女子神奇地随着锦带悠然升空,倏忽倒退飘落在胡服壮汉高高举起的一只手掌,骤然陀螺般飞旋起来,裙裾飘飘锦带翻飞,整个大厅都被一片绿色笼罩。 「妙!真乃天生尤物是也——」应夫人忍不住高声叫好。 绿纱女子单足踩在壮汉手掌之上,红着脸拱手旋身一周,轻盈落地,毫无声息。人们这才注意到这个女子是何等惊人的佳丽,且相貌实在异常:似胡非胡,似中非中,一头瀑布般长发非红非黄又非黑,似红似黄又似黑,鼻梁挺直肌肤雪白,眼窝半深,两汪秋水波光盈盈欲诉欲诉。直叫人望得一眼***。 「夫人是否初相中意?」老者躬身恭敬问道。 应夫人将竹简递给应原,起身道:「就是她了。足下只随我来搬金。人,半月之内来接。」说罢便移步出门。应原一拱手说声请,便陪着老者匆匆跟了出来。 车马场上,应夫人的豪华辎车旁已经新停下了一辆封闭严实的铁轮车。应夫人对老者说:「此乃全数,先生随足下清金,我先告辞了。」 老者连忙深深一躬:「夫人走好。半月之内,老朽随时听候夫人吩咐。」 林伯目送着应原的铁轮车辚辚而去,这才回到碧彤楼复命。 「主东,那二位客官已远走。」 摇曳的烛火下,巫隗明艳的脸庞斑驳影现:「等了这么久,终于鱼儿上钩了。确定是番夫人应氏么?」 「已经打探过,两车皆是由番宫驶出,是那应夫人无疑。主东谋事,万无一失。」林姓老者一脸的崇敬之情。 「转胡姬如何?都做好准备了?」 「主东放心,此女视姬多友为杀父仇人,对召相扶持的番君亦有切齿之恨,定会听从主东的安排,在这鄂番两国掀起惊天波澜。」 「这一次,可不要再有纰漏了。」 老者闻言大窘,躬身致歉道:「上回是老朽一时失察,收留了那个猃狁小裨王,险些给主东引来杀身大祸。幸亏主东不计前嫌,老朽真是无地自容也。」 「罢了,罢了。但愿这回咱们都没看错人。」玉帘后传来悠悠一声长叹。 应原奔波了大半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府中,刚入内室,却见一个红衣身影迎上前来抱住了他:「将军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叫奴等得好心焦也。」 应原抚摸着扑到自己身上的枭娜腰身,心意大动。这可不是他的侍妾爱姬,乃是一名豢养府中的娈童。他本是番国边地一个市井少年,被选入番宫做内侍,当年尚未净身。正逢世子番轸北逃洛邑,便趁着宫中大乱无人理会之机逃了出来,混迹 与市倡行做了一名乐工。 其实,应原正奉应夫人之命为新番君物色料理起居的贴身随员,恰在一家歌舞坊发现了俊美又伶俐的方阿满,一时心旌荡漾,悄悄带回府中养为男宠。这方阿满亦很是奇特,男身偏有女心,爱着一袭红衣,觉得自己便是一个窕窈少女了。枭枭娜娜又利落仔细,将应原服侍得无微不至,弄得应原冷落了自己的几房妻妾,而夜夜只与这方阿满共枕了。 渐渐地,方阿满的名身传了出去,竟引得一些公子哥儿的垂诞,番公子围便是其中最急切的一个。 是夜,应原近乎狂暴地数次贯穿了方阿满女儿般的身体,这才告知他:「明日,准备准备,送你去公子围府上。你可得听话呀!」 方阿满水汪汪的大眼溢满了泪水:「我不去,奴家只想跟着将军!」 「我也舍不得你呀!」应原拥着柔软的赤身,笑道:「你也知道如今国中的情势,新番君与夫人几成水火之势,这朝内朝外他不过是个孤杆国君,若不是外头有鄂侯支撑着,这位子哪里坐得下去?你只需助我应氏成事,届时大功告成之日,封你做个宫城令如何?」 三百二十五 佳人难得 方阿满的眼泪在眼眶中转了转,低声道:「待事成之后,将军可不能负了今日之言啊!」 应原闻言,立刻起身咬破食指写下一幅白帛血誓:待幼公子夺位事成,终生不负方阿满之请。 见阿满欲拿那帛书,应原脸色一沉:「可若你小子三心二意,屁股转到了番轸和番围那边,我定扒你三层皮,再割了你那鸟根喂蛇,教你生不如死!」 方阿满娇声叫声将军,伸出比女人还要柔腻的臂膊抱住了应原咯咯笑道:「将军许我大官,咂摸到想也不敢想的权势显贵,小女子便是死,也只能死在将军胯下。什么公子围,什么新番君,小女子只认应将军也!」 应原大乐,再一次蹂躏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男女肉身。次日,便送方阿满登上一辆密封辎车,驰入了公子围的宅邸。 番宫内宛,刚即位不满半年的番轸正在百无聊赖地观赏乐舞,那种空洞茫然的眼神,无所事事的样态,谁见了都明白他是心不在蔫。 一旁的番围看到兄长这个样子,挥了挥袖,做了个斥退的手势,舞姬乐工们无声退下,大殿重又寂寂无声。好半天,番轸才反应过来:「咦?你怎的把他们都斥退了?」 「还说呢!都退下有半炷香的功夫了,你这才反应过来?完全是心不在蔫。这样的乐舞不听不看也罢。」 「也好。」番轸睁开有些迷蒙的眼睛,支愣起身子道:「来,咱哥俩接着喝。」 番围咂了一口爵中酒,望着哥哥:「兄长即位已五月有余,怎的不抖擞精神打理国事,反而终日萎靡于内宫之中?却是为何?」 「为何?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不明白?」番轸长长叹了一口气:「寡人即了这番子之爵位,才明白,朝内朝外皆被应氏把持,别的不说,番国上上下下,包括这内宫禁卫之权皆由应原掌握。这应氏在番国已是树大根深,难以撼动,寡人不是不想抖擞精神处理政务,只是------根本无处着力呀!」他郁闷地一拍桌案。 番围是个典型的纨绔公子哥儿,这些朝政之事如何能懂?只能从最粗浅处讲起:「兄长,鄂侯不是把女儿嫁于兄长为继室了吗?为何不从鄂国借兵,先将那应原罢黜,夺回兵权呢?」 「想得容易。」番轸斥责弟弟:「何其难也。且不说那应原多年在军中,党羽义子遍布各营,其势力根深蒂固难以撼动。单说那鄂侯吧,只不过嫁过来一个宫婢所生的庶女而已,论起来本不配为正夫人的,当得什么?本是无依无凭的一根羽毛,寡人若真的当成一个大山来依靠,岂不是笑话?」 「如此说来,这国君也不是好做的。」番围突然一笑:「兄长莫要忧心,人生在世,不就图一个富贵享乐吗?好歹您现在是一国之君,自可以享尽人间极乐,何必非要起早贪黑操劳国事呢?那应氏愿意承担这份辛苦,就让她们去担好了,弟弟我便带兄长及时行乐如何?」 番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弟弟:「听说那应原把自己最宠爱的一个孪童让给了你享用,如何?收了这份厚礼,想打你兄长的主意了?」 「哪有?」番围红了脸:「不过一个玩物而已,当得什么。我只不过看兄长如此苦恼,想让您松快松快。咱们可是亲兄弟,能害你不成?」 「怎么?你想带你兄长找什么样的乐子?」番围的话勾起了番轸的兴致,说到底,他也同公子围一样是个纨绔子弟,只不过是因为多年的世子身份,才不得不收敛着些。如今乍登君位,虽说于政事袖手,可在私生活上却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度,一听这话,怎能不心痒痒? 番围继续咂酒,似乎故意在吊兄长的胃口:「兄长你如今身登君位,这番宫中上百佳丽都是你的,寻常货色也入不了你的眼。可这位------啧啧啧------ 」他赞叹地晃着脑袋:「端的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不二佳人,世所罕见哪!」 「行了行了,快说,在哪里?什么时候领来给寡人瞧瞧?」番轸已是心痒难耐了。 「别急呀,容弟弟我准备一番。后日,后日我带兄长出宫会美,如何?」 「好,不得爽约。」 薄暮时分,番轸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跟着公子围出城来到了狮河岸边,一行人顶着疾风骑了大半日的马,手脸早被冻麻了,番轸的眉毛和胡子上更是结了一层冰碴儿。他用衣襟试了试,忍不住冲着弟弟抱怨道:「什么样的绝色佳人还非得让寡人到这河边来看?大冷天跑这么远的路,谁受得了?想不来吧,你又说得那么好,这心里又怪痒痒的------寡人要是冻病了,一命呜呼了,那女人可就得意了!」 番围笑道:「兄长,您这身体壮得跟头牛似的,依弟弟看,再活个五六十年都算不得什么,哪那么容易一命呜呼?再说,那样的绝色美人等着兄长消受呢,怎么舍得呢?」 「你就会贫嘴。」 一行人骑着马,沿着河岸走着。值此隆冬,河面早已冰封,然而在不远处,却有片河面并未上冻,水面上雾气隐隐,笼罩着一叶孤舟。 番轸正诧异间,忽见从舟中走出一人,鲜衣鹤氅,眉目如画,体态妖娆如二八佳丽,拱手揖道:「阿满在此恭候君上多时,请上船。」 番轸看得有些愣怔,回过神来转头对公子围道:「这就是你那个娈童?难怪哟------应原那匹夫竟舍得让给你?」 番围一阵大笑,压低声音道:「只要兄长乐意,愿意共享也。」 三人入舱,只见里面画板明窗,巨丽宽敞,舱内设有一几,上面摆着面食果品,靠南有熏笼,内燃奇香。再往前,便是一张琴,一个火盆,盆中炭火熊熊,烘得舱内温暖如春。 番轸叹道:「寒水孤舟,人美如玉,好一幅香远之图。只可惜多了你我兄弟这一对俗人,未免煞风景也。」 方阿满笑道:「哪里?番君肯大驾光临,方不负阿满这番心意也。」一面说,一双灵秀的眸子秋波流转,看得番轸是心旌摇荡。想哪怕没有佳人,面前这个也不枉此行了。 番围调笑道:「我打算在船上开个绿馆,让阿满接客,兄长觉得怎么样?」 番轸佯作惊态:「果然?那寡人必定天天来光顾。」方阿满则故作娇羞状,低头不语。 三人正说笑间,一个舟子走了进来,问番围道:「公子,您今晚要住船上么?住的话小的得多找几个人来帮忙。」 公子围道:「今晚看来走不了了,有劳你们几位了,钱我多付你们一倍。去吧。」 那舟子听了,乐得半天合不拢嘴,欢天喜地地去了。 番轸问道:「这河面是你雇人凿出来的?」 公子围点点头:「他们本是河上的船家,本来冬天无事可做,接了我这单买卖,乐得什么似的,昨晚便开始忙活。为了怕河水上冻,今儿一天他们不停地浇着滚水,眼下只怕是人手不够了------他们多请人,我便多付钱,断不能亏待他们。」 「你给了他们多少钱?」番轸问。 公子围望着方阿满,后者略算了算,答曰:「加起来,大约两个饼金。」 「两个饼金?」番轸颇有些感动:「你虽有钱,但咱们亲兄弟,大可不必这般客气。对了,你说的佳人在哪里?」他左顾右盼,这船挺小,舱内一览无余,躲不住人的,顿时又失望又有些隐隐的期待。 「不忙,不忙,兄长不妨聊聊何为佳人?」公子围打趣道。 这个话题挺对番轸的胃口,他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道:「南国秀丽,其仕女多 杏目柳腰,清艳妩媚;北国苍莽,其佳人多雪肤冰姿,妆淡情深。风态流动,晶莹素洁,如琼蕊优昙,人间一现------独立于世,不与众女为伍,倾城倾国,人君为之殒命亡身------唉!不知这种美到极致之女子,世间尚存否?」 他在那里自言自语,这边番围一挥手,方阿满会意,坐到琴案后,深吸一口熏笼中散出的香气,十指轻舒,吟,猱,绰,注,勾,剔,摘,轮,双手上下起伏,左右摇摆,仿佛折花拂柳一般,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番轸听着那琴声,忍不住打开窗子。窗外,残阳如血,远山如黛,长林冻河上下,一片金红眩目,万里江山,点金着彩,瑰丽妖娆。 琴声仍在继续,番轸从琴声中嗅到了雪花的气息,大如蝴蝶,小如泪珠,厚如鹅毛,薄如蝉翼,纷纷扬扬,翩翩飞舞,或青,或白,或赤,或紫------清灵曼妙,锦绣缤纷,落下来的,仿佛不是雪花,而是天上的繁星。qδ 方阿满边奏琴边吟诵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三百二十六 一舞倾城 番轸不由喃喃:「世间,有如此佳人么?」他仰起头,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雪花,被那琴声托着,凭虚驭风而行,不知所来,不知所往,茕茕飘寄,随遇而安------ 「我所思兮在祁连,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斯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以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远远的冰面忽然传来一阵女子和歌之声,番轸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黑色素纱锦衣,面上蒙着黑色纱制面巾的女子从冰面向着小舟缓缓走来------ 黑色的纤影衬着这白雪寒冰,更显得窈窕纤弱,盈盈欲仙,冷眼看去,便如夜色一般幽遂神秘。 那女子的声音并不清亮,反倒有些沙哑,可这沙哑非但无损音乐之美,却如月华之晕般为乐曲平添了别样的韵味。唱词情致缠绵且浅近易懂,仿佛是说一名女子思念心上人,引颈侧望,想长久追随在他的身旁,却为世路风雪所阻,无法如愿。 思之深而怨之切,爱成痴而歌咏怀,徘徊怊怅中又蕴含着无限的神往。那歌声缥缥缈缈,溶溶荡荡,一时如在耳畔,一时又杳邈难寻,便如楼台落日静夜清雪一般,令人幽思茫茫,万事偕忘,却又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满裳。 阿满的琴音戛然而止,那如泣如诉的歌声也忽地停止了,可冰封的河面上仿佛还回荡着袅袅的余音。番氏兄弟正愣怔间,忽而不见了那黑色的丽影,番轸有些急了:「人呢?哪去了?」 「兄长莫急,」番围走到舷窗前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定是已经上了舷梯了,请兄长稍待,马上就进舱了。」 番轸也意识到自己颇有些失态,尤其是方阿满面前,便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重又坐回到案前。 不一会儿,只闻得一阵环佩叮当之声,黑衣女子缓步入舱,一言不发地立于舱厅正中的空地上。她的脸被面纱紧紧罩住,微风吹来,面纱便如轻烟一样飘飘摇摇的,左右摆动却不散开,依稀能看到一张白白的脸,却看不清眉眼。 番轸正可着劲儿想看清那面纱下隐藏的容颜,忽见公子围冲着他挤眉弄眼,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不由心中一动。原来这黑衣女子竟是赤着足,两只秀美的脚美得就如盛开的兰花花蕊,脚掌细长娇小,脚踝浑圆,白得透明,像块无瑕的美玉。番轸不由看呆了------ 「见过君上。」女子微微欠身福礼,她的声音沙沙的,像清晨的薄雾,四处荡漾弥漫。 番轸强迫自己平静心绪,正襟微坐,问道:「听说你色艺双绝,歌声已领略了,还有何艺献上?」 「愿为君上一舞。」女子平静说道。 「好。」番围示意阿满,后者摆好姿势,放手一奏。一段激昂苍凉的乐音婉转而出,曲调颇具异族风情,与中原传统乐音迥异。时而低沉宏阔有如万马席卷草原,时而隐隐呼啸如长风掠过林海,陡的一个高拔,俨然一声长长的吟哦,琴声铿锵飞溅,恰似夕阳之下壮士放歌,苍凉旷远,悲怆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颤。 伴着铿锵的琴音,女子翩翩起舞,一时番轸只觉得舱中仿佛掠过一团无处不在的乌云。这片乌云时而从头顶悄然掠过,时而于舱中央快速旋转有如黑色风暴将起------然众人提心吊胆之际,乌云又缓缓飘落于舱角一隅,有如一只玄鹤觅食------ 舞着舞着,女子忽而伸出玉臂,一把将长裙的下摆撕去了,露出两条修长的,明晃晃的玉腿来。黑色的裙裾衬着白玉般晶莹光洁的长腿,看得番氏兄弟二人涎水直流------ 还没等二人痴痴回过神来,一曲高拔之音响起,女子忽又扯去了腰间那块黑布,黑色的紧身胸衣下平滑而又光洁的细腰如灵蛇般舞动------番轸已顾不得体面了, 直起身子两眼发直地看着那纤细扭动的细腰,嘴巴张大得再也合不拢了。 一个悠长的颤音收尾,女子伫立不动,如黑玉雕石像一般。舱中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面纱之上。女子转身,轻轻摘下黑色的面巾,惊得番轸跌坐在地,再也起不来了。 这是怎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实在是美得可惊可畏。高挺的鼻梁,半深的眼窝,俨然半胡之貌,与中原女子迥异,然却有着诉不尽的万千种风情。她在笑,可眉宇间却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伤。此女不似尘世中人,番轸也算是阅女无数了,可一见了这黑纱女子,就会不自觉地心疼她,忘了自己是谁,只想变成风,变成气,围绕在她的身边,替她解开心事,抚平忧伤------ 没人注意到冰河岸边的胡杨林中,一辆密封的辎车正关注着从舟上传出的乐舞之声,一丝一毫都没能放过。 「看来,事已成。今夜番子不是留宿于船上,便是会将转胡姬带回番宫。」车厢外,一老者靠着车厢板低声说道。 一个清丽之声从厢中传出:「林伯,无甚可担心的。以转胡姬之姿色,哪有不成的?男人嘛,」她嗤笑一声:「一个女人想让男人动心,千万不能一下子叫人家一览无余。得像喝酒一样,一点点地品,一点一点地醉,这才有味,如若一下子灌了一坛,立时醉得如死猪一样,哪里还会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是,」老者十分敬佩道:「主东阅人无数,更品得天下人心。那番轸好歹也是世子出身,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便是一处不美都会兴味索然。转胡姬美则美矣,亦在如何品咂也。」 「行了,林伯。回千绿阁吧,马上派人前往镐京给师父送信,就说番城的事已成,可以铺排其后之事了。」巫隗似有些疲累,淡淡吩咐道。 「诺!」 转胡姬入宫第二日,番太夫人应氏闻讯大喜,迅速召应原入宫策对,二人谋划了良久。直到宫门下钥,这才匆匆离去。 自那时起,番城的各大酒肆饭庄客寓,不断流传着国君新宠的消息。传说这位转胡姬乃一天生尤物,只以侍奉床榻为乐事。此女生得姣好丰腴,身段软得百折千回,卧榻间热辣得百无禁忌。番君得之初夜,便觉其与出身贵胄的一班夫人嫔妾大异其趣。由是大乐,久而更知其味,成日里只与转胡姬胡天胡地不理政事。 更有些不堪的传言,公子围身旁的娈童方阿满也不时入宫,卷入番君与转胡姬之间,做了个亦男亦女可进可退的肉身以供二人yin乐。自此,番君或两人或三人沉溺卧榻,竟将一宫的夫人嫔妾看得粪土一般了。 人们说得眉飞色舞,却也有些许见地之人不住摇头道:「长此以往,番国哪有不出事的?」 人一旦脱离了管制和约束,再加上外力的诱惑,人性深处的邪恶便会如挣脱锁链的魔鬼一般,肆无忌惮地张扬,毫无顾忌。至少,番轸便是十分典型的例子。 还是少年时,番轸便偷偷对身边的侍女做出yin邪之行,只是都是身边的奴才,哪个敢外泄,有父亲番子在上,更是瞒得铁桶一般。如今,他当上了国君,昔日尚存畏惧的诸多约束一应云散,更兼唯一勉强能管住他的番太夫人应氏更是巴不得他终日沉缅女色,更是助长了番轸的权力快感,几欲在宫城大展拳脚。 自从在狮河上得了转胡姬,还有一个男身女像的方阿满,番轸便如着了魔一般,成日里泡在宫中与这两人厮混在一起,不辨日月。时不时的,那个公子围也按捺不住进得宫来,四个人滚做一团,令人侧目。 如此情形,虽严密***,但难保有一天宫外不会知道这些宫帷丑事。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暖殿内的壁炉中炭火熊熊,却闻不到一丝烟火气。殿门敞 开着,穿堂回廊左右,陈列着几百盆菊花,魏紫姚黄,灿然炫目,隔着老远便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番太夫人毕竟年近四旬,身形已微微发福,但脸上的肌肤依然柔嫩平滑,一丝皱纹也没有。今天穿了件上红下黑的蚕服,白皙的面庞被衣上的红色映着,平添了几分少女才有的娇艳。快四十岁的人了,秀发依然乌黑亮泽,像锦缎一般,幽幽地闪着光,她头上梳的是九仙髻,环环相扣,发式繁琐异常,又华贵无比。 今日是太夫人的寿诞之日,特意请后宫妃嫔们前来相聚赏菊。当然,转胡姬例外,她入宫以来一直是个白身,无有品级。又日日于床榻侍奉番君,便是下了帖子也是不得空的,干脆免了这一茬。 这么一来,前来赏菊的便都是有品级却并不得宠的妃妾,无论怎样的调笑赞誉,总免不了一股落寞之意弥散室内。 三百二十七 番宫剧变 「太夫人真会享福,在这隆冬时节,什么花也开败了,真不知用什么法子,能让这菊花迎雪而开?」有人奉承道。 太夫人笑吟吟地说道:「见笑了。法子也简单,命人置了个暖房,菊花便养在那里,暖房中四季如春,这花自然能常开不败了。我是个闲人,自然有功夫侍弄,比不得你们,要侍奉君上,哪里得空?」 此言一出,犹如刮起一阵冷风,暖殿的氛围刹那间变冷了。太夫人依旧笑吟吟的,只把一双眼睛盯住自己名义上的儿媳妇番姞身上。此女十八九岁的年纪,但相貌平平,更兼乃是鄂侯驭方的庶出之女,生母只是一卑贱宫婢,自幼在鄂宫并不受重视,行动举止间总有些瑟缩的小家子气。 太夫人毕竟是应国公主出身,哪里看得上这样小家子气的儿媳妇?幸好是番轸的,若是自个儿的亲儿子,断不会娶这样的女子。想归想,面子活还得做,她轻声问道:「媳妇,你这是怎么了?自打进到我这殿内,就一直愁眉不展的,莫非是嫌本宫招待不周?」 「太夫人,我------」看着番姞欲言又止的样子,太夫人明白她是有话要说,遂一挥袖道:「本宫与夫人有话要讲,你们各自还宫吧。」 「诺!」 一阵衣裙窸窣之声后,众人清场,太夫人朗声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母夫人!您可要为妾做主啊!」番姞突然眼含热泪,扑到了太夫人脚下,泣不成声:「君上------君上他太------太不像话了,如此下去,可怎么了得?」 「到底什么事情?你一口气说个明白!」太夫人不耐烦了。 番姞这才敛去泪水,抽抽搭搭将事情叙述了个大概。原来,自从转胡姬入宫之后,胡天胡地地闹得不成样子,番姞仗着自己的正夫人身份也去制止过几回。番轸正在兴头上,对她哪有好脸色?头两回是敷衍,到了后来便是兜头兜脸的几巴掌。好不好便指着她的鼻子骂: 「你别仗着你是正夫人便想管寡人的事?你不过是个宫婢所生的贱女,若不是你父硬要将你许配高嫁,寡人怎会纳你为继室?你若安分守己,看在鄂侯面上,寡人自会与你一个体面;若你不知好歹,哼!不过一个贱庶女罢了,你那好父亲会为了你出头?」 挨打之后,番姞学了乖,不敢再去强出头。可这一回人家却不肯放过她了,这些天身边的陪嫁丫环已有两个出了事,下一个恐怕就该轮着她本人了。 太夫人近日也隐隐听说番轸所居大殿那里夜夜传出女子凄惨的叫声,天亮时仿佛还有女子的尸身抬出宫门,一时惊觉,问道:「你那两个丫头出了什么事?」 番姞似是被吓坏了,满眼的惊惶恐惧:「前日大殿来了个内侍,说君上叫人把年前赏赐娘娘的一个琉璃瓶给送过去,等着用呢!我便派身边的大丫环去了,不想------不想------」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如何?」太夫人倾身关切地问道。 「不想到了后半夜,她就被送了回来。全身赤裸,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鞭痕,还到处都是烧红的烙铁烙出的印记。人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摇头。还没来得及请宫医,一个没看住,她就自己跳井自尽了。」 「你就没去大殿问个明白?」太夫人沉声问道。 「媳妇去了。」番姞眼中现出愤恨:「君上不见我,只有那个不男不女的方阿满出来了,说我那丫头和宫中侍卫私通,被人告发了,死不承认。还说她有事没事就到侍卫们住的地方去,哪个床铺是哪个侍卫的,谁睡在谁的旁边,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知道侍卫们如今盖的都是锦被------人都已经死了,就只能由他们说呗!」 「那你不是说有两个丫头出事了吗?还有一个 呢?」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番姞喃喃:「听人说,昨夜她出去小解,一直没回来,亦不知是死是活。呜呜呜------」 太夫人被她搅得心烦,劝道:「别哭了,有什么用?你赶紧回宫派人去找这个失踪的丫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君上那边,他闹得太不成样子,于国之颜面有损,本宫会去约束的!」 番姞大喜过望:「有母夫人作主,嫔妾可以安心了。」 番姞如释重负地走出太夫人寝宫,还没来得及舒展一下在婆婆面前做小伏低而委屈酸痛的腰身,却见自己的陪嫁内侍急匆匆地赶来:「夫人,君上召您去大殿。」 「召我去?说了什么事吗?」番姞只觉得一颗心突地一跳,腿肚子也本能打软了一下,幸好有侍女在侧扶了一把,不然跌坐到地上可够一看的。 内侍神情紧张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来人没说。」 「可------」番姞本能地想回头再找太夫人求救,可却被这内侍拦住了:「哎呀,夫人,来人催得甚急。再说,太夫人素与君上不睦,一颗心只向着她自己的亲儿子,哪里会真心帮咱们呢?还是莫要君上等急了才好。」 番姞想想也是,只得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大殿的方向去了。 一踏进黑沉沉的大殿,番姞只觉得一阵萧杀之气迎面而来。硕大的君案后,坐着脸色铁青的番轸,不知道是不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纵欲过度,眼眶下隐隐有一团乌青。转胡姬身着一领白裘领袍,正靠在番轸身上,将桌案上的炙羊肉一片片喂到他嘴里。 番姞看不惯这两人的腻歪样子,将脸偏转过去,正看见瑟缩在地上的一个人,顿时吃了一惊:「萱儿,你------你怎么竟然在此处?」这就是失踪了一天的贴身宫女萱儿。 「她怎么在这儿?夫人不知道吗?」那个不男不女的方阿满一身红衣地扭捏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施了个礼:「若不是萱儿告发,君上还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夫人在宫中做了什么好事呢?」 「你说什么?」番姞虽是庶女出身,但好歹有个番国正夫人的身份在,又实在看这个方阿满不顺眼,听他说的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显然意欲对自己不利。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儿呢,何况是她?抬手一个巴掌,响亮地打在了方阿满的脸上,厉喝道:「呸!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指责本宫?不男不女的玩艺儿!」 方阿满本想耍个威风的,不想当头吃了个暗亏,白皙的面庞浮肿起来,恨恨低声道:「让你狂!呆会有你好受的。」转身指着地上的萱儿,冲着番轸一拱手道:「君上,萱儿本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其宫闱通女干之事再清楚不过。现人证物证俱在,夫人还有何言?」 兜头一盆脏水泼下,番姞气得浑身发颤:「你这妖人胡说些什么?本宫何曾私通宫闱了?你们自己干的污糟事,别以为外头不知道?休想把脏水泼到本宫头上!」 「啪——」一声,番轸愤怒拍案,指着妻子怒骂道:「好你个***,自转胡入宫以来,你便心怀妒忌,处处使绊子,让寡人不得自在。如今又耐不住寂寞,竟与他人私通,欲助应氏谋夺寡人之位,直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事关名声,番姞一步不肯退让,上前一步辩道:「君上既然将此等罪名扣在妾头上,那么请问,妾与何人私通?妾愿与此人当面对质。」 「何人?当面对质?哼哼!」番轸冷哼两声:「你倒乖觉,知道此人乃是寡人动不得的。便提出来当面对质,是吗?」 「到底是谁?」番姞一声尖厉的喝问:「说不出姓甚名谁来,妾死也不服。」 此时,转胡姬倒是开口了,声音如皎月初升:「那个男人便是应原将军。萱儿,你先说来。」 萱儿不敢抬头,对着青砖地面诉说道:「应原将军有几次进宫面见太夫人,退下后,夫人便让奴婢前去太夫人宫门前守候,二人在后花园凉亭处私会。奴婢曾远处隐隐听到,夫人对应将军说,君上专宠转胡姬,越来越荒yin无度,倒不如------将他赶下这君位,由幼公子继位,到时应将军与夫人便可以长相厮守,双宿双飞------」 她还没说完,便被愤怒的番姞一脚踹翻在地:「萱儿,你可是我从鄂国陪嫁来的宫女,自幼一起伴大,如何这般诬蔑于我?你------你良心何在?」 「呜呜呜------」萱儿受了这一番指斥,也不敢抬头,只是低头呜咽哭泣着。 番轸霍然站起:「大胆鄂氏,竟敢胁迫证人?把她拿下。」 早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将番姞死死摁住不得动弹,她挣扎道:「君上,妾虽庶出,但好歹也是君上三媒六聘正娶之妻。如今君上不信妾,只听得他人三言两语便疑心于妾,妾死也不服。」 三百二十八 番鄂决裂 「好,不出示物证,想你也是不肯承认的。」番轸转脸朝向转胡姬:「拿给这个***看看。」 转胡姬起身到屏后摸索了一阵,出来时手里已经捧着一件亵衣,她鼻翼带着嘲讽的笑意将那物件扔了下来:「这是夫人的吧?为何却在应将军的卧室里?」 番姞愤怒地瞪着萱儿,眼里直要喷出火来:「是你拿给他们的对吗?宁儿也是这样被他们掳走,可她却是个忠心的,受尽严刑拷打也不肯就范。可你却是个软骨头,对吧?」 萱儿一步步向后跪缩,哭诉道:「我对不起宁儿姐姐,可夫人-------奴婢真的怕呀!」 「哈哈哈——」番姞突然仰天大笑:「好你个番轸,你想让我让出这正夫人的位子给这个倡妇,也用不着如此费尽心机呀!你直接休了我不就好了,为什么你自己终日沉溺后宫,三男一女共寝一榻,昼夜荒yin不止,反而把这脏水泼到我头上。我不服,死也不服,待我死了,也要上天入地,化做鬼魂来纠缠你们,让你们这些女干夫***夜夜不得安寝!」 她忽然圆睁怒目,挣脱了两名内侍的拉扯,冲着殿中的柱子猛冲过去。只听得一声巨大的「砰」响之声,番姞登时脑浆迸裂,软软地顺着柱子滑了下去,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君案的方向。 番轸只觉得背上一阵阴风袭来,一时有毛骨悚然之感。嗫嚅着双唇道:「本来只想逼她自己废位,没成想她气性这么大?这下怎么办?她会不会真的做鬼夜夜来找寡人?」 转胡姬瞟了瞟方阿满,后者会意,马上附耳道:「君上莫急,奴才有法子,叫她魂飞魄散,根本做不成鬼。只需要如此如此------」 鄂宫大殿正厅内,硕大的青铜案后,鄂侯驭方脸色铁青,下颔绷得紧紧的,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跪伏在案前声声泣诉的老媵仆。 「君上,您可得为公主作主啊!她死得冤啊,那番轸宠妾灭妻,成日里只与一个男宠,和那个半胡妖妇在榻上滚成一团。公主看不过眼,劝谏过几次,便被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意欲除之以后快。 此番,那起子女干人先是抓了宁儿,后是萱儿,意图给公主构陷罪名,诬蔑她与那应原私通。宁儿是个硬气的,宁死不肯叛主,可萱儿却是个软骨头,竟然偷出亵衣来抵毁,害得公主百口莫辩,不得不撞柱以明清白。公主她太冤了------」 一旁侍奉茶水的叔妘听得心中激忿,忍不住插话道:「这太可恨了!既然诬说公主与那应原有染,可为什么不质询于他?奴婢听说那应原依旧掌番***权为大将军,却单单逼死了公主,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鄂驭方淡淡扫了她一眼,叔妘会意,低头嗫嚅道:「奴婢失言。」 「这有何难理解?应氏树大根深,番国文武朝臣半为党羽,番轸如何撼得动?也只有找自己女人的麻烦了,哼!这个窝囊废------」鄂驭方恨恨地将手上的玉盅重重往地上一掷,青砖地面上泛起一两道灰白的印痕。 「君上,还不止这些。」那老媵仆膝行几步,低声道:「世子怕君上面子上过不去,叮嘱过奴才。可公主她太惨了,如不吐个干净,老奴如鲠在喉啊------」 「还有什么事?一起吐个干净!」鄂驭方大袖一挥,语带威压。 「公主在撞柱前,曾说死后做了鬼,定要找陷害她的女干人复仇,让他们夜夜不得安寝。因此,那番轸在妖妇与那男宠鼓动下,命令将公主的尸身肢解------」 「你说什么?肢解?番轸他敢如此待寡人之女?」鄂驭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纵横江汉这许多年,还从未受过如此待遇?顿时霍然旋起,厉声道:「你一字一句讲清楚,若有一句不实,立斩不赦!」 「诺!奴才 所言,有一字不实,定教不得好死。」老媵仆慨然立誓道:「那番轸命令将公主的尸身肢解成几十块,放在一口大锅中,用桃灰毒药煮了一天一夜,骨肉都化了。那转胡姬说,这样一来公主便魂飞魄散了,连鬼也做不成了,自然无法来找番轸和她复仇了------」 「贼杀才!」鄂驭方怒吼着,一脚将青铜案踹翻-------这一脚力大无穷,铜案轰鸣着,翻滚着落到了五级台阶下,发出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声响。 鄂驭方的两腮剧烈抽搐着,咬着牙说道:「这就是寡人枣阳峪救下的番世子,这就是召公虎百般扶持上位的新番君!哈哈哈------看来本君与召相的眼光都不怎么样嘛!这个忘恩负义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羔子,毒如蛇蝎,蠢如猪狗,险如虎狼,凭他也配裂土封疆守牧一方?我女是他三媒六聘娶进来的,怎么下得去如此毒手?我鄂国称霸一方,岂能容得这贼杀才如此的羞辱?」 「来人!」他忽地转身,双目射出两道凛厉之光:「宣掌书令来,寡人要向番国下战书,两国决裂,来春大战!不灭番国,寡人誓不还都!」 番姞的悲惨境遇在鄂国传来,朝野内外,闾巷乡野俱是一片群情激愤,对于鄂驭方来春灭番大战的方略是举双手双脚赞成,无一异议。唯一可商榷推敲的只有派兵遣将,粮草筹谋,战争具体实施细则等琐碎之事。朝议了好几日,这才定下个大概,鄂驭方已觉疲惫。 君书房内,叔妘双手奉上煮得温度恰到好处的酽茶:「君上辛苦,饮杯酽茶醒醒神吧。」 鄂驭方微抿了一口,赞道:「还是你煮的茶最合适,这温度七成烫,刚刚好。热一分嫌烫,冷一分嫌凉。」 叔妘脸上微微一红,欠身福礼道:「奴婢这些微功夫不足挂齿。」 「对了,」鄂驭方仿佛忽想起来一件事:「你在镐京王宫也呆了不少时日,依你看,此次寡人征伐番国,成周八师会否南下制止?」这是他千算万算最举棋不定的一件事,成周骑兵的战斗力鄂国是见识到了的,若是真的倾营而出,灭番还真的只能是场泡影。 番国正处于随枣通路的要害处,自己若想完全控制这条金路,这是个绕不过去的羁绊,要么控制它,要么将它一脚踢开。照他原本的打算,本来是要扶持和控制住番轸,从而达到目的;如今看来,这个番轸实在不堪,不如借着女儿之死名正言顺的讨伐继而灭了番国,来得痛快彻底。可是,若成周八师携王命制止,这后果------ 「君上,」叔妘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颇为惊异道:「此乃军国大事也,奴婢岂可置喙?」 「无妨无妨。」鄂驭方摆摆手:「此间只你我二人,就当闲聊耳,你但讲无妨。」 叔妘思索了一阵:「依奴婢看,大概率不会。一来番轸行事的确过于荒唐yin邪,天下人尽知公主之冤,君上以此理由讨伐,气势如洪,理直气壮;二来以召公沉稳的行事禀性,不会草率出征。君上可以哀兵之名出兵,而不示之以灭国之意图,如此,待到战事进行到那一步,成周八师便是想制止也来不及了。」 「妙啊!」鄂驭方一拍大腿:「成周八师若真的出动,寡人亦可以再次封锁随枣金路,让他们不得铜料给养!」 他踱了几步,忽然皱起眉头:「不行,不行。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寡人要抢先向周王室示好,表示臣服之意,如此,可迷其心志,不知我方剑指何处也。毕竟,现在还没到真正亮出白刃的时候嘛!」 叔妘有些迷惑:「君上打算如何向周王室示好?」 「寡人要向天子献女,小周王都快十八了,少己亡后,身边又无一侍妾照料。寡人体察其意,献女以示臣服之意,有何不可?」 「君上慎察呀!」叔妘恳求道: 「天子对其母之死一直耿耿于怀,如何肯真心相待君上之女?必然又会走娘娘的老路罢了!」 「那又如何?」鄂驭方冷冷道:「只要我鄂国得偿所愿,一女又何惜?」 叔妘看着眼前这张冷隽的面庞,只觉一颗心渐渐往下沉------ 甫一开春,鄂国全境上下厉兵秣马,进入紧张的战前准备状态。而番国则陷入了紧张慌乱而又亢奋无比的巨大漩涡之中。 番太夫人应氏的心内十分矛盾。一方面,她希望借鄂***队之力使番轸尽失人心,战败之君,有何脸面忝居君位?另一方面,她又怕鄂侯驭方真的会灭了番国,那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以鄂驭方无利不起早的禀性,一个庶女之死断不会使他兴倾国之兵,必定是有更大的图谋在后头。 于是,她做了好几手的准备。在军事上,她将全部军权委托于应原,命他率领精锐之士十万兵力南下前往番鄂边境布防 三百二十九 召公的窘境 外交上,她派出使臣前往成周大营与镐京王城向姬多友和召伯虎求救,声称番国形势危急,若周王室坐视不管,则必将被鄂国兼并,届时鄂国必成尾大不掉之势;最后一方面,在国内朝中,她也在紧锣密鼓布置宫变之事,最好能将番轸除掉,这样鄂驭方也就失去了进攻番国的借口。 一时间,番城内风声鹤唳,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事实上,此时的镐京王城朝堂之上,也是吵成了一锅粥。鄂侯驭方的上书比番国来得早得多,崤函道冰封刚解,鄂国的奉书使臣便入了关,直趋王城而来。 鄂侯驭方此次的上书气势如洪,将番轸如何宠妾灭妻,凌虐后宫诸女,终日与转胡姬和男宠留连床榻,不理政务的种种罪行罗列详细。尤其痛陈其女惨死形状,令人不忍卒看。一时间,关于番轸的种种暴虐行径传遍了镐京的大街小巷,人们在瞠目结舌之余亦是愤恨同情,此等国君在位,番国百姓何以安居?难怪得鄂侯要兴兵讨伐,真是替天行道也! 舆情成汹汹之势,令一向口碑甚好的召伯虎也不免受到牵连。人们在咒骂番轸的同时,也会带上一句:「也不知这样的人,当初召相如何看得上?还非要扶他嗣立君位不可?难道就因为是他的大舅哥不成?」 如此这般,召伯虎陷入到了尴尬的窘境之中,关于番鄂两国之事,自然不便插话。这几次朝议,他只能居中不言,冷眼看着周公定立于朝堂正中,唾沫横飞地阐述着他这一方的意见。 「我大周立国以来从来只有天子方有吊民伐罪之权,纵有诸侯掌征伐之事,也是奉王命而行。鄂驭方何德何能?岂能擅自征伐他国?何况番国乃大王的外家,他这么做,将大王的脸面置于何处?我周室颜面何存?」 周公定言罢,惹来一片赞和之声。召伯虎不便说话,只得对阶下的芮良夫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转班出列问道:「那依周国公之意,该当如何处置呢?」 「命成周八师倾巢而出,南下制止鄂侯的冲动僭越之举。想子良将军当年旬日之间,横扫鄂北五城,如今整个鄂国上下已成惊鸟之势,在我大军威慑之下,必然龟缩不敢出。如此,我周室颜面得存,成周八师军威得展。」周公定十分笃定地说道。 这一番话听得召伯虎心中无名火起。周公定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何其心,他召伯虎不清楚吗?当年姬多友能横扫鄂北,靠的是天下尚不习得他的新战法,胜在一个奇字。可如今此战法已被诸国学了不少去,如何能再奇得起来?再说,各方情报显示,此番鄂国做了充分的动员,再说的确是番轸理亏在先,鄂国举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已是哀兵必胜。便是成周八师倾巢而出,也未必能取得全胜,两败俱伤耳。 明知如此,周公定还要如此建议,其居心险恶。他就是想借鄂国之力挫败姬多友,进而打击自己,谋夺权位耳。此等宵小伎俩,他召伯虎不齿为之。 可人家既然明说动议了,他也得拿出一个态度来:「周国公说的容易,可战场风云四起,消耗巨靡,成周八师刚刚成势。若倾巢南下,谁来镇抚中原?岂不给了某些居心叵测之徒以可趁之机?此事不必再提,成周八师决不可倾巢而出;然鄂国此战倾举国之兵,若我只分几师兵力协防番国,亦是无用之功,扬汤止沸。所以,不能出师。至于番鄂两国之争,朝后再议,务求两国止兵戈,而我王师不必徒劳远征。」 司礼内侍一声长呼:「散朝——」 散朝后,群臣离去。坐在高高王台上的姬胡并没有急着离去,他还没有亲政,尚处于政务的学习阶段,朝辩之时他能做的只有当个合格的听众。眼下,他看着召伯虎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个从小便十分熟悉的背影今日看起来分外落寞,不由一阵鼻酸,想哭又哭不出来。 「你 说,少父为什么不同意周公的建议呢?」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刚从大屏后转出来的荣夷。 「大王,成周八师若倾巢而出,此番并没有取胜的十分把握。召相他------十有八九是不愿让子良将军趟这浑水罢了!」荣夷低声解释道。 「哦?」姬胡转过脑袋:「你也觉得没有把握?」这让他颇为意外。五 荣夷拱手揖道:「番轸暴虐荒yin,已尽失国中人心,谁护着他,谁失败。这一点,天下人都清楚。只是,他毕竟是召相在洛邑春朝大会上扶立的新番君,又是谒见过大王的,若他被俘,或死于鄂驭方之手,于大王,于周王室,都是丢了大大的脸哪!」 「那,这事该怎么办?」这回,姬胡是真的有点急了。 荣夷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在略嫌黝黑的面庞上更显得有些刺眼:「大王,此事乃周召二公之争,于大王何干?大王未亲政,政务只在学习,看听学而已。再说,方才召相也说了,此事他已有主张成算,大王不必忧心。」 「你是在劝孤行制衡之术,坐看二公内斗,好从中取利?」姬胡冷冷问道,心中泛起一阵鄙夷。 「大王,历代帝王权术,无不以「制衡」二字为中心。便如召相,所谓主张成算,无非是起用番国应氏这枚棋子用以制衡番鄂之争罢了!」 「孤明白你的意思了。」姬胡长叹一声:「只是少父在这事上处境窘迫,孤心有所感罢了,无他!」 「大王长情,臣感同身受!」 甫一开春,鄂侯驭方率领倾国之师全力向北压向番国。 桃水之畔,应原率领十万大军分三座营垒呈「品」字形下寨,严阵以待。刚刚扎营,兵士们正挥锹筑垒,番君的特使便来宣读君书了。派来下书的不是别人,正是番君家令方阿满。 见到自己昔日的枕畔人,应原自是百感交集,军中呆的时日长了,看到一身红装的方阿满更显妖娆,不禁心旌荡漾。 方阿满嫣然一笑:「奴家帐篷在山那边,将军尽可晚来也。」 夜幕降临,尽管明知方阿满如今心意难测,但实在难捺心头的骚动,应原骑上一匹快马,在夜色掩护下急急向着君使特帐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名小内侍正在帐外守候,见到应原的单骑,见怪不怪地上来牵马,将他引入了帐中。一脚入帐,应原便知今夜事有蹊跷,然却再也迈不动腿了。 一女子身着一领薄如蝉翼的黑纱长裙,半躺半靠在精致考究的竹编大席上,雪白光洁的肉体如同荡漾在清澈泉水中纤毫毕见,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飘来,令人心醉神迷。 「将军辛劳,且饮一爵百年兰陵酒。」女子说出的第一句话,应原无法拒绝。他心里已经明白,这女子是谁了。半胡面貌,不是那位有名的转胡姬又是哪个? 他想去接这爵酒,可难堪的是,他如何接饮这爵酒?铜盘酒具以及盛酒的小木桶都摆在转胡姬的靠枕旁,她半躺半靠,那只雪白秀美的手搭在两只金黄的高爵上。不管应原如何风闻转胡姬的种种色行,但她毕竟在开春后被番轸力排众议立为正夫人了,对于他这种时常出入宫禁的异姓将军,依然是难以接近的神秘女主。 今日亲见转胡姬,竟是如此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女子,一朵如此璀璨盛开的丰腴之花,应原不敢直视了。按礼仪,尊者赐酒,通常由内侍代为斟酒,再捧爵送于被赐者;受赐者或躬身或长跪,双手接爵饮之。 而眼前的情势是,既没有内侍,也没有侍女。果然如此,应原便得脱去泥土脏污的长腰战靴,踏上精致光洁的竹席,长跪趋前双手接爵而饮。要如此近在咫尺地接近番国如今的***,应原一时大窘,不禁满脸淌汗。 「人言将军勇武 如虎狼,竟也如此拘泥么?」转胡姬盈盈一笑。 「臣遵命!」应原只得昂昂一句。 「哟!一身血腥。」转胡姬一手扇着鼻端一边笑道:「都脱了,都脱了。」 「敢请君夫人,容臣随内侍梳洗后再来。」 「不必。猛士汗腥可人,我只闻不得血腥。」 「夫人------」 「来,脱了换上这件。」转胡姬拉出一件轻软的白丝袍丢了过来。 应原没有说话,红着脸走到大账的高大屏风后头,换上丝袍走了出来。当他光着大脚走上竹席,挺身长跪在转胡姬面前三尺处,扑面弥漫的女体异香立即使他同时嗅到了自己强烈的汗臭脚臭与残留在贴身布衣的尸臭气息,一时自惭形秽,满面通红心跳气喘,低着头不知所措。 此时的转胡姬亲昵一笑,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摇摇手低声一句:「来,近前来,你的胳膊没那么长。」 她一面说着,一面亲自斟满两爵,弥漫着老酒醇厚香气的酒爵已经递了过来。 三百三十 刺杀公子俨 转胡姬斜靠捧爵,两只雪白的手臂颤巍巍不胜其力,应原若不及时接住,酒爵跌地可是大为不敬。不及多想,应原膝行两步,双手捧住了硕大的铜爵,也触到了那令他心下一激灵的手臂。 两爵饮下,应原陡觉周身血脉骤然蹿起一片烈火,竟死死盯住了那具纤毫毕见的肉体。 转胡姬满脸绯红轻柔一笑:“就知道看么?”呢喃低语间伸手一拉,应原雄猛硕大的黝黑身躯嗷的一声扑了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折腾得汪洋狼藉,大竹席如泡水中,应原才觉出了异常——大竹席上乃是三个人!那具粘在自己与转胡姬中间的雪白物事,原来并不是转胡姬有多么神异,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自己从前的娈童方阿满。 “将军神勇,君臣两通,非凡人所能也。”铁青着脸的番轸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帐中。 “!” “君臣两通,非凡人所能”这几个字悠然吐出,如重重一锤敲在心头,应原顿时一个激灵!这可不是似番姞那般莫须有之罪,今晚这弥天大罪加禽兽恶名便是铁定了,举族丧命也是难逃了。 “前有番姞,后有转胡姬,看来应原将军对寡人的女人乃是情有独钟啊!”番轸冷冷吐出一句。 应原想大吼一声这是预谋的陷阱,然则看着番轸身后的一片森森剑士,看着依然纠缠在自己身上的两具肉身,任有愤激之心万千雄辞,也是难以出口。 番轸坦然走近三具白光光的肉身,坦率得只有一句话:“将军若从了寡人,自可长享此美味。否则,天下将无将军一族也。莫看那应氏呼风唤雨,竟意欲于番宫中除掉寡人,可若今日之事宣扬出去,你应氏一脉在召公面前,还有立足之地么?” 应原心中在激烈地斗争着,他本以为番轸已是强弩之末,却不曾想他身后似乎还隐藏着若隐若现的庞大势力。再说,这么巨大的把柄拿在他手里,自己反之乏力呀! 应原良久默然,硬邦邦蹦出一句话:“只凭这两具物事,不行!” 方阿满揽着应原咯咯笑道:“我的天也,入周室为卿你都不愿意么?” 应原黑着脸不答。番轸嘿嘿一笑道:“只要将军听从寡人的话,此番保国成功,铲除乱党,寡人自会向召相保举将军。” 终于,应原点头了。 应原本就有公子哥儿的浮华秉性,只是多年沙场征战不得不强自抑制,而今骤然大破人伦君臣大防而跌入泥沼,竟有一种复归本性的轻松快意,索性在这帐中与转胡姬,方阿满缠绵了两日两夜,直到腿软都舍不得离开。 初春的黎明,一队百余人的马队出了番城南门,直向桃水北畔而去。 马队人数虽不多,然个个执戟披甲,在晨光下兵器与甲鳞闪耀着刺眼的光芒。他们乃是番国最精锐的宫城侍卫,正护送幼公子番俨前往桃水军营。 公子俨正值舞象之年,正是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年纪,平日里关在宫里不得出来,如今得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哪里有不兴奋的?虽是年幼不耐长时间骑马,但呆在华贵的辎车里,还不时探出脑袋来望东望西,一脸的兴奋。 “公子,马车颠簸,休要总把脑袋探出来。”车旁的老仆时不时提醒着。 “应伯,平时母夫人管得紧,我这好容易出来一趟,你却来管着我。”公子俨噘着嘴十分不快。 应伯也是随应氏陪嫁来的老媵仆了,一向对这个得宠的幼公子疼爱有加,如自家长辈一般。此时听到小公子的抱怨,呵呵笑着:“公子,这都是夫人临行前的嘱托,一定要在路上照顾好你的。”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与其这般限制着这位金枝玉叶,娇养大的公子,不如找些别的话头与他讲着,不知不觉间这一路也过去了。 于是,他絮叨开了:“照老奴看哪,应原将军这回可算是用心良苦了。提议让公子去监军,乃是给机会让公子为国立下不世之功,收取国人民心也。不然的话,太夫人如此疼公子,怎舍得让您去受那军旅劳苦呢?” “我才不怕呢!”番俨略显稚嫩的脸庞上现出一股子豪气:“好男儿就该仗三尺剑,保家卫国,岂能天天窝在深宫,躲在母夫人羽翼之下?再苦我也不怕!” “公子真乃少年英豪也!”老仆赞叹道。 说笑间,忽而一阵歌声传来,听来颇有些耳熟:“布衣遨游兮,瓦釜不鸣;长策未尽兮,山河难定;鱼龙百变兮,恩怨丛生;远去大邦兮,悠悠清风------” “止车!我要下去看看!”公子俨跺了跺厢板,辎车缓缓停下,他跳下车来,搭眼望去,只见谷底树林旁的草地上支着一顶白布帐篷,一辆黑篷辎车停在旁边,几匹红马在草地上悠闲啃草,炊烟袅袅,歌声隐隐,只是不见人影走动。 歌声戛然而止,谷底树林中影影绰绰一个身影走出来挥着大袖喊道:“山上,莫非是公子俨乎?” “果然是应原叔,天意也!”公子俨一拍掌迈开大步向山坡下流星般飞去,山下身影也大笑着快叔迎来。片刻之间,两个身影在山脚下拥在了一起。 “应叔不是在桃水军营吗?离此处尚有上百里呢!” “算算日程,公子可能于今日到达,特来相迎也!” 公子俨喜不自禁,吩咐道:“应伯,赶紧将车中酒食拿出来,就在这草地上,我要与应叔推杯把盏。” 应原大笑着摆手:“非也非也,应该是我为公子接风洗尘的。走,去帐外铺排。” 说完,不由分说拉着番俨便来到了白帐之外。几个士兵进进出出忙活得一阵,帐篷外的草地上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草席上满当当热腾腾四个大盆:一盆清炖鲤鱼雪白雪白,一盆炖肥羊飘着嫩绿的小葱,一盆山鸡烤得红亮焦黄,一盆藿菜米饭团金黄翠绿。四大盆之外,还有一片荷叶上整齐码着的三五斤切片酱干牛肉,一大木盘小葱小蒜,一大碗醋泡秦椒,两大坛凤酒外加满当当一个酒囊,直是色色诱人。 公子俨大清早出门,的确还没来得及好好用早膳,及至见到这么一大席色香味俱全的酒食,如何不胃口大开?大快朵颐之间,却见应原一箸都没有动,不由奇道:“应原叔,你怎么不吃啊?” 应原嘿嘿一笑:“原是为公子您特备的酒食,我刚吃过的。” 他一挥手,身后的几名军士提着两三个木桶向着公子俨的护卫们走去,桶里有酒肉饭食。应原呵呵笑道:“公子安心用膳,你的随从们个个有份,大家一大清早出门,肯定来不及好好用早膳。便在此处歇息打尖够了,再一同归营如何?” “好,就依应叔所讲!”公子俨第一个附和,随从们举着自己满当当的酒囊,嘴里嚼着焦黄脆香的米饭团含糊不清地应和着。只有老仆应伯恪守着仆从的本份,主人进食之时,必须侍立一旁。 吃着喝着,公子俨忽觉腹中仿佛爬过一只牵肠的虫子,顿觉五脏六腑扯得疼。手中的筷箸无力落到了草地之上,应伯赶紧上前来扶住他,直呼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公子俨的嘴角淌出一股鲜血:“我-------肚子疼,像是中-------毒了!” “中毒?怎么会?”应伯抬头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应原,只见后者眼中忽地放射出一股凌厉阴寒的光焰,令人不寒而栗,顿时明白了,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是你?是你要谋害公子?-------竟然是你?为什么?你也是应氏之人啊!太夫人一向待你不薄啊!” “哈哈哈------”应原仰天大笑:“她不过是把老子当成棋子罢了,如今番国大军尽在我手,老子谁的命令也不想听,除了公子俨,那女人就是翦断了羽毛的死鸟。至于番轸那小子,也尽在老子掌握之中,高兴便让他坐着这君位;不高兴便把他杀了,天地间谁能奈我何?” 应伯紧紧抱着已在七窍流血,不断抽搐的公子俨,食指指着应原,不住颤抖着:“好你个吃里扒外的贼子,你!来人哪,快把谋害公子的贼子诛杀!” 奇怪的是,他喊了好半天,竟然无人应答。四面一看,上百名护卫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地不起,显然也中毒了。应伯眼中闪现出惊恐的神色:“你-------他们-------” “说的没错!”应原凶狠应道:“他们喝的酒,吃的饭团中都混有钩吻草与蒙汗药,其份量比公子的酒食还要多得多!你以为,我会引颈待戳,哼,动手!” 他一声令下,几名军士个个手持利刃,向林中的侍卫们走去。如砍瓜切菜一般手起刀落,上百条性命消失得无声无息。 公子俨已经停止了抽搐,一动不动了。应伯心恸难忍:“公子,今日是老仆失察,累你死于这狼心狗肺的贼子之手。老仆无颜立于天地间!” 他一把抽出公子俨腰间长剑,往自己颈上一抹,顿时血溅三尺。应原抹了抹自己脸上溅到的血,长吁了一声:“倒是个硬气的忠仆,也免得老子动手了!收拾残局,切不可留下一个活口。” 三百三十一 失子母亲一夜白头 初春的山谷本该生机盎然,可是随着应原一行的撤帐离开,这里只剩下死亡的气息荡涤不去。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味,暮色未降而寒鸦已至,时不时“嘎——嘎——”的叫声直入苍穹,令人不寒而栗。 “俨儿——我的俨儿呀——”一声女子凄厉的呼喊声冲破了这荒谷的寂静,太夫人应氏披头散发,一只丝履也甩掉了,不管不顾地下得辎车,疾疾奔向卧于谷底草地上的那个少年尸身而去。 “我儿——”太夫人不敢置信地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儿子已开始僵硬的尸身,声声泣血:“我的俨儿啊,早上出门来好好的呀——你说这回要立个大功,让为娘今后再也不用为你操心的呀——是谁,谁害了我儿呀——” 忽地,她在儿子紧攥的掌心里发现了一样物事,黄灿灿的,闪着光。公子俨攥得非常紧,她费了好大力气才一个个掰开他的手指,将那东西取了出来。原是一柄小小的黄铜羹匙,用来调拌用的,上头还沾着些许酱料。应氏将那羹匙翻转过来,分明刻着一个醒目的“原”字。 她忽地想起年前为表示对应原这位娘家远侄的宠信,特意吩咐宫坊为他专铸一批铜制器皿,每一样都刻有一个“原”字,以示专宠。难道------想到此,她的心不由震颤起来。这意味着什么?应原,他可是应氏之族人,自己在番国最重要的倚靠哇!怎么可能? 正在她悲恸万分又惶惑无比之时,身旁躺着的老仆应伯微微呻吟了一下,那声音十分微弱,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应氏放下儿子,急步走到应伯跟前,俯下身轻声问道:“应伯,我知你已处弥留之际,说不出话来。我且问你,是你便眨眨眼,如何?” 应伯喉管里发出咕噜一声,艰难地眨了眨眼。 应氏将那柄黄铜羹匙举到了应伯眼前,一字一句地问道:“这是藏于公子手掌中的物件,你告诉我,是不是应原------是不是他害死的我儿?” 应伯直直地看着那个羹匙,应氏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在这令人窒息的短暂停顿之后,应伯眨了眨眼,又用尽最后一把子力气点了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应氏霍然站起,仰天质问上天:“他可是我应氏族人,为什么要害我儿?为什么------”极度的震惊令她全身颤栗,软软瘫倒在地。 她想问应伯,可惜这位喉管已断,鲜血流尽的忠仆已咽下最后一口气,再也无法回答她。她只能问苍天,问大地,问山谷里游荡着的上百亡魂------ 小树林中,一女一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母子俩还是没见到最后一面,其情可悯哪!”老者言道。 女子声音清冷:“番轸还是小看了应太夫人,以为杀了公子俨她就是一只死鸟了,可这个女人不简单,番国灭亡就在眼前了。师父说过,只有让鄂国顺利击败吞并整个番国,才能逼迫周王室起用成周八师对付鄂驭方。看来,师父的计划进展颇顺哪!” 没有治丧,没有殡殓,应氏在草草下葬儿子之后,在番宫自己的寝殿中整整坐了一夜。她在思忖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在思量未来如何为儿子复仇,这已经成了她在今后的岁月里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须发皆白的老宫医在侍女风灯的导引下夤夜悄入,跪在太夫人面前回话:“禀太夫人,那只黄铜羹匙果然有毒!” “何种毒?”太夫人的声音已变得沙哑,在暗夜中听来更觉心惊。 “钩吻草。老奴去验过其余侍卫的尸身,亦都中了同种毒,否则以上百禁护之身手,公子如何能着了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 “诺!” 侍女举着风灯回来时,无声地走到太夫人帘外,轻声道:“禀太夫人,君上不在宫里,昨日日暮时分带着转胡姬与方阿满去了桃水行宫。他们行事颇密,奴婢多方打探方才得知确实消息。” “哼!”帘后太夫人的声音如同被沙石砺过一般,令人不忍卒听:“果然是早有准备,怕本宫发疯复仇,便早早搬去桃水,仗着有应原的大军撑腰,本宫便奈何不得他们!哼!做梦。” “夫人做何打算?” “你打点行装车马,派人通知城中应氏族人壮士,天明随我出城前往应国。” “夫人要去应国搬兵?” “应国是我娘家,应侯乃我女婿兼侄儿,我女身为应侯正夫人,如何能坐看亲弟惨死?” “夫人三思啊。”侍女跪下劝道:“如此一来,岂不正中鄂侯下怀?番国必将无存矣。” “天若亡番,夫复何言哉!” 曙色初上,番太夫人应氏木然坐于帘后,却看见了掀帘进来的侍女那惊恐无比的眼神。正要发作,应氏却骤然愣怔了——侍女身后的六尺铜镜中,一颗须发霜雪的白头正直愣愣地睁着双眼! 她是谁?是自己? 倏地,应氏心头轰然一声头疼欲裂,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清晨,番城街市刚刚开铺,披散着一头雪白长发的番太夫人与身后一片缟素的数百马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我番国的百姓们,”番太夫人爬上辎车顶,一头白发迎风飘舞:“我应姬嫁入番国二十余年,侍奉先王,生儿育女,继而扶为嫡夫人,自问无愧于国,无愧于君。可是我儿番俨,却被番轸那厮暗算,以女色收买吃里扒外的奸贼应原,毒杀我儿,意在拱卫番轸之君位。” 百姓们乍闻此事,十分心惊,都在面面相觑。 “那个番轸,荒淫无耻,日日与那转胡妖妇和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厮混于床榻之间,如此尤嫌不足,竟然虐杀鄂侯之女,好为那妖妇腾出正夫人之位。这才引来了鄂侯倾国来讨,诸位遭受灭国之危。如今应原与那番轸沆瀣一气,奸臣当道,淫妇成了国母,亡国之祸,岂可免哉?不如诛杀那个昏君,挽国于危亡,可也?” 有胆大的振臂而呼:“愿追随夫人而去,诛杀昏君妖妇,还我番国一片朗朗乾坤!” “好,”太夫人豪气干云:“愿追随本宫的,右袒而行!” 三百三十二 决战前夜 当柳树萌发出嫩绿的新芽之时,鄂侯驭方率领倾国的十余万精锐之师隆隆开向桃水对岸,与应原的十数万番军形成隔水对峙之势。 幕府帐内,一众将军急切请战。将士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一是求功心切,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事久生变,虽然成周八师目前看并无动静,可若是真的南下助番,则鄂军必将陷入四面受敌之死地。若是南边的楚国趁机夺取鄂地老巢,那鄂国便有覆国之危。 可无论将士们如何群情激昂请战,鄂驭方总是皱眉沉吟不答,迟迟不主动下战书。此后探马纵横,各种消息连绵不断地飞入鄂军幕府。 番太夫人应氏前往自己的娘家兼婿家应国借得了三万兵马,正行进在前往桃水战场的路上,只是不知究竟要助哪方;番子轸不敢居于番城,带着宠姬与近臣前往桃水行宫“狩猎”了;应原干脆将粮草辎重放在了桃水行宫,有重兵把守,等等。 最令人惊异的消息是:传闻应夫人一夜白头,犹率应氏族人与城中同情自己的庶民前往应国借兵,其军马人皆白衣素盔,近卫皆是国中剑士与宫庭精锐。 “此为哀兵,父侯得分外留意。只不知其是敌是友。”鄂世子着意提醒父亲。 “太夫人只为报爱子私仇,何有番国存亡之心?你们都多虑了。”鄂驭方满不在乎地说。 桃水左岸,应原也在厉兵秣马。 大约知道鄂侯此来乃是抱着灭国之志,素来只知床榻风月的番轸也坐不住了,亲自来桃水番营过问大军备战情况。 君臣共饮一大碗老酒后,应原便走到侧墙大图板下,长剑指点着图板说将起来:“目下,我军面对桃水,分作三大营混编驻扎:西路主力大营,驻桃水以西山地;中路大营,驻方城以南开阔地;东路大营,驻桃水东北山地。共有三万车兵,十万步骑混编大军。此,目下我军之大势也!” “以将军之见,此战如何打法?”番轸急迫地问了一句。 “鄂军欲灭番,必得越过桃水,而后挥师向北。以某谋划,届时,若鄂军渡桃水攻我,则我军可趁其半渡之机,从西北东三方向鄂军发起合围猛攻!以兵家之道,我军必胜无疑!” “番鄂两军兵力大抵相当,如何能合围猛攻?” “君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应原颇有气度地笑着:“兵法虽云,十则围之,倍则攻之。然则,也当以形势论。战场无常法也。我番军与鄂军虽兵力等同,然山川形势却对我军大为有利,对鄂军大为不利。此,我之所以能以对等兵力合围秦军也!” “妙啊!将军深谙奇正之道也!”一旁的公子围拍案赞叹道。 “可是-------”番轸依旧觉得不放心:“寡人听说那鄂侯驭方乃善战之君,驰名江汉,什么样的地利能难得到他?” 应原继续指点道:“君上且看,桃水从西北向东南而来,狮水从西向东而来,两水在此地夹成一个广约百里的大角。鄂军兵临于此,必要渡过桃水方能威胁番城。我军只需在此山地卡住咽喉要道,三路大军同时猛攻,鄂军背靠两水,退无可退,只能被我军三面夹击!如此形势,岂不是合围猛攻乎?” “如此甚好。但愿上天佑护,存我番国社稷!”终于,番轸首肯了。 恭恭敬敬送走番子轸,应原却独独留下公子围,两人又秘密会商到暮色降临。 公子围见应原脸色阴沉,心知情势并不似他刚才在番轸面前所讲的那样乐观,细问道:“将军,军中情势究竟如何?” “唉!”应原摇头,满面忧容:“公子俨之事,咱们都太小瞧了应夫人了。这个女人不简单,她不但从应国借了三万兵马,还组织了一支队伍专司骚扰我军的辎重运输。如今,大军的粮草供应已然受到影响,若战事迁延,则于士气大大不利。” “如此,将军只能尽快向鄂营下战书,越快越好了!”公子围也急了。 “战书已备,方才君上也盖了君印了。明早便派特使送往对岸。”应原抬眼望了望公子围:“我留你下来,是要将桃水行宫的防务委托给你。拨两万重甲锐士给你,可能守住?” 公子围凛然:“此国家存亡之际,围定当死战以存国,何有他想?” “好!”应原霍然起身,摘下帐钩上的酒袋,对着公子围深深一躬,举头汩汩大饮,双手颤抖,酒水喷洒得脖颈衣甲处处都是。 待他饮完,公子围也是深深一躬,双手将酒袋一举倒过,一股清亮洁白的奶子酒准确无误地灌进了腹腔,一口气如长鲸饮川般吸干,一滴酒不洒,干净利落得令人惊讶。 喝完,公子围突然伏案放声恸哭:“天也!我番国何以落到如此境地?真的是我番围之过吗?”ъiqugetv 应原看着他,心里也是百味杂陈:若不是营中确实派不出人,也不至于将粮草辎重之地交付于这样一个公子哥儿。自己一时被美色所诱,上了贼船,做了不可挽回之事,如今也只有破罐子破摔,一条路走到黑了! 翌日清晨,番营特使乘舟抵达对岸鄂军幕府。 番轸的战书激昂备至,鄂军大将们听得头皮发麻,想笑不能笑,想骂不能骂,只能黑铁柱般矗着不动。原因只有一个,鄂侯驭方没有一丝表情,板着脸睁着眼仿佛钉在帅案前一般。特使将战书念诵完毕,鄂驭方对身旁矗立的中军司马淡淡一句道:“回书,三日之后会战。” 特使高声道:“敢问鄂侯,究竟何时辰?战场何地?” 不料,鄂驭方起身已经走了。特使正欲趋前追问,鄂世子猛然跨前一步,拦在了当面道:“回去禀报番轸与应原,当真以为这是上古三皇五帝打仗么?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想打哪里便打哪里!想何时打便何时打!” 特使黑红着脸还想说话,却见鄂军大将们人人怒目相视,再不敢说话,转身腾腾出了幕府。 三百三十三 天降哀兵 晨曦之下,看着番太夫人骤然雪白的头颅与身后一片缟素的上千马队,迎出幕府的鄂侯驭方不禁感慨万千,双眼闪烁着泪光,由衷迸发出一句铮铮血誓:「夫人深明大义,鄂驭方若不能一战灭番为公子俨复仇,宁为战场死尸矣!」 应氏大为心动,泪眼唏嘘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及至进入幕府,她的神色才明朗起来。 「鄂侯可还认得出他么?」应氏将身后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推了出来,鄂驭方抬眼只瞟了一下,便拊掌笑道:「二王子尚父么!怎么认不出来?」 「舅父安好!」身量长高了许多的尚父红着脸躬身一礼道:「此次应侯派我领军,三万军马归舅父调遣,指哪打哪,决无二话!」 「好!」鄂驭方一拍大腿:「有二王子尊贵之身亲自压阵,岂有不胜之理?」有了周王室重要成员参战,更可向番国朝野,向天下宣示,他鄂驭方伐番乃是替天伐罪,腰杆子更硬了。 「如此甚好。」应氏站起身整整衣襟,作势要告辞。鄂驭方十分意外,赶紧挽留道:「夫人去哪里?已约好明日决战,夫人当留于老营当中,方保万全无虞。」 「多谢鄂侯的好意。」应氏冷冷应道:「本宫自爱子死后,已是一个活死人了,需要什么万全无虞?既已将应国兵马及二王子交到鄂侯手中,本宫也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夫人要去往何方?」鄂世子插话问道。 「桃水行宫,本宫要手刃那番轸及转胡妖妇。至于应原这个狗贼,烦请鄂侯定要将此贼活捉,交由本宫处置。」应氏一字一顿咬牙恨道。 鄂驭方大手一伸,拦住了她的去路:「好叫夫人得知,那桃水行宫不但成了昏君的避难之所,且做了番军囤积粮草之重地,有重甲两万严密把守。夫人这区区千人,如何能攻得破?」 「攻不破,那就困死他们。」应氏转头,眼中射出两道凛厉的光芒:「据本宫探知,应原将桃水行宫防务交由公子围统辖,那是个典型的公子哥儿。昨儿领了任务还喝了酒,到现在还未点兵出发,若我能抢在他的两万人马之前烧了行宫,毁了粮草,则番军眼见火光,必会军心大乱。于鄂侯决战大有裨益。」 「夫人神机妙算,真乃女中姜尚也。」鄂驭方由衷赞道:「如此,世子,你领三万人马急行设伏,务必于半道截击住公子围,不放过一兵一卒去。」 「诺!」鄂世子慨然一应,正要转身,忽又旋踵问道:「敢问君父,如何渡河?」军中倒是有筏,只是两军如此相近,渡河必为对方所知。 「人马衔枚,轻骑快马,绕行堵截。」 「诺!」鄂世子大声应得一句,快步出营了。 「本宫也告辞了。」应氏敛衽一礼。 鄂驭方深深一躬:「但得灭了番国,夫人有任何所请,驭方无有不应。」 「有什么好处都给我那好女婿应侯,他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应氏朗声出帐:「本宫除了仇人,什么都不要。」 刚刚入夜的桃水行宫,如往常一般大张灯火乐舞。刚从桃水番营归来的番轸心情大好,命家令方阿满铺排出行宫所能拿出的最重大场面,要与夫人转胡姬同乐一番。 方阿满不敢怠慢,侍女换成了从千绿阁新购得的夷胡之女,正殿侍酒的内侍与侍女更是由其亲领。戌时刚至,番轸携妖艳的转胡姬刚刚落席,方阿满欣喜过望,立即喝令开宴。与宴者皆为追随番轸的故旧近臣,只少了一个公子围,中原酒风本烈,再加上此时各人心思不一借酒浇愁,不消片时便已是一片醺醺酒气。 众人挨着个儿给番轸劝酒,心情大好的番轸放开大饮。一连几大爵,不到半个时辰,番轸便飘飘忽起来。 宫门楼五更刁斗 打起的时候,一场猛烈的大火吞灭了夜宴大殿。 与此同时,寝宫与粮草囤仓也燃起了熊熊大火,***的园林宫阙片刻间化为灰烬。后来附近的番国人都说,自家亲眼看见了一片片大火从天而降,那是天火,那是上天震怒的惩罚,那是庙堂***的恶报。 就在这一片天火燃烧成的地狱之中,忽而响起急骤的马蹄声。一队身着缟素的千人马队如天降煞神一般,在一名披散白发的魔女指引下,开始了复仇之屠戮------ 夜宴的消息早就通过内线为番太夫人得知,火攻是自然之计。按照预定的谋划,五更刁斗打起之时,隐藏在行宫周边树林里的机发连弩骤然齐射,包裹布头又渗透猛火油的胳膊粗的火箭骤然升空,又从天扑向大殿,随即便是一片烈焰飞腾的火海。 「火杀全宫,一个不留!」番太夫人转身,声色俱厉地吩咐道。 「诺!」素衣剑士们咬着牙齐声应道。 曙色微明,番太夫人踏着累累尸体与满地鲜血,在残火废墟中巡视了整座桃水行宫。番轸,方阿满------全都变成了无头的尸身,验明正身。满宫的内侍,宫女十之八九被杀,马队还全部杀死了与宴的番国宗族大臣与子弟,有的尸身已被马队踩成了肉泥------ 太夫人冲着番轸的无头尸身厌恶地啐了一口:「若非你执意残杀俨儿,何有今日之祸?」 「夫人,清点过了,有一人不见了。」一甲士前来禀报。 「谁?谁不见了?」 「番君夫人转胡姬。」 「她?」太夫人轻蔑地撇撇嘴:「本宫从来没把这个妖妇放在眼里,不过是仗着几分姿色行走于宫禁罢了,有什么本事?定是逃往桃水军营找她的女干夫应原去了,随她去吧!让她多活几日,接下来的事,就要看鄂侯的本事了!战场上见真章!」 番城千绿阁,碧彤楼。一身血污的转胡姬瑟缩着被几名剑士挟裹着扔到了厚厚的红地毡之上,有如一条破麻袋一般无声无息。 「多谢阁主,救小女一命!」她挣扎着爬起向玉帘施礼道。 帘后传来巫隗清丽柔美的声音:「你辛苦了,且将息几日,容后再说。」 「谢阁主救命之恩。阁主今后但有差遣,小女无不从命。」 三百三十四 血战桃水 晨曦初露,霜雾蒙蒙,桃水左岸人喊马嘶地喧嚣起来。 所有人都看到了桃水行宫方向冲天的光焰,这是粮草辎重被烧毁的信号,番军三大营顿时人心浮动。狼狈不堪逃回本营的公子围确定了这个惊人的坏消息:桃水行宫已被大火焚尽,番君下落无人知晓。他本人则在行军路上遭遇到鄂军的伏击,两万人马折损大半,只带着约五千人仓惶逃归。 军中存粮仅够支撑三日,若再拖延时刻,使得敌军抢先渡河,对己方形成合围之势,将于己大大不利。拂晓时分,应原做出决策:全军分批渡过桃水,径直赶赴战场。 无论决策得多么匆忙,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终于开始了。 太阳还没有穿破朦胧霜雾,麻黄色衣甲的番军在宽阔的河面展开,涌动着漫上桃水右岸的平野谷地,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金黄。当应原的司令云车矗立起来的时候,他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整个河岸战场没有鄂军,依稀可见的远处三面山坳里,隐隐飘荡着褐色的旗帜,却听不见人喊马嘶与鼓号声混杂的营涛之声。 「禀报将军!鄂军营地虚空!河谷未见一兵一卒!」 「飞骑二十里!再探再报!」 探马飞去,应原脸色阴沉得可怕。鄂侯驭方分明在战书上批了今日会战,战场却一无大军,这分明是一场阴谋之战。并非他相信那羊皮纸上的大字,而是应原认定,鄂军不可能就地遁去,应该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觊觎着战场! 既有阴谋,不是偷袭,便是伏击,舍此又能如何?应原揣摩不透的是,鄂军若想做阴谋之战,只要在己方渡河时做「半渡击之」,则番军必败无疑;如今不做半渡出兵,教番军从容渡河布好阵势,而鄂军却不见踪迹,这算什么阴谋?你纵有奇兵埋伏,也得诱我进入险峻山谷方可。 如今我军距离最近的山谷至少有三五里地,且不说我方在山外,便是入山,那低矮平缓的两面小山能埋伏得几多人马?应原一面思忖揣摩,一面摇头苦笑,渐渐地,他的狐疑越来越重了——莫非鄂驭方丢下空营,兼程北上会合番太夫人的部众夺取番城了?若非如此,十几万大军能凭空遁身了? 「禀报将军!方圆山地皆未见鄂军!」 当探马斥侯流星般再度飞来禀报时,应原骤然渗出了一身冷汗——他确信,鄂军主力一定北上了!片刻之间,应原来不及细想便大吼着下令:「穿过山谷!北上回番城!」 发令完毕,应原飞步下了云车翻身上了战马,带着护卫幕府的三千精锐马队飞向前军。此处地理他极熟:只需回渡桃水,再穿过三五里外的平缓山谷,只需得一两日,便可赶回番城。 如此大半个时辰之内,番军的十余万主力已经轰隆隆开进了虚插鄂军旗帜的山谷。只有公子围的几千人需休整,尚未进入谷口------ 突然之间,隆隆战鼓完全淹没了山谷与河谷,杀声四面连天。 山口外的公子围,惊愕得完全不知所以了。放眼方才还是空荡荡的河谷,瞬息之间褐色的鄂军遍野卷来,恍如从地下喷涌出来的狂暴洪水。山谷中的喊杀声更是震耳欲聋,两道原本低矮的山梁竟然森森然狰狞翻起一片片剑矛丛林。 更为恐怖的是,桃水左岸神奇地矗立起了一道土黄色的壁垒,一面「鄂」字大旗猎猎劲舞。公子围一看就明白,那是鄂军的弓弩阵。也就是说,鄂军的强弓硬弩已经封锁了桃水的退路,番军主力若不能突破敌军的山谷伏击,只能听任这骇人的暴风骤雨般的箭弩射杀干净。 「杀进山谷!与应原将军会合!」公子围大吼了一声。 近身侍卫们拔剑齐喊:「公室马队护卫公子!五十骑前冲,五十骑断后,杀——」 此时山谷之内,应原主力大 军眼看谷口遥遥在望,突然战鼓如雷杀声四起。应原虽是统军主将颇具胆识,然毕竟比之鄂驭方的实战阅历尚显不足,匆忙而又百般狐疑之际,陡闻战鼓杀声如惊雷当头炸响,片刻之间不禁有些发蒙。 他连一个军令都还未及发出,便被身边久经战阵的一群老司马裹到了马队核心。等到应原清醒过来连声怒吼,要指挥大军突出山谷,两山鄂军已经如山呼海啸般压来,整个大军立即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混乱厮杀。 应原的中军护卫马队,乃是番军精锐中的精锐,人人都是战场勇士,不待护卫大将发出号令,已经将整个中军幕府的司马们与应原裹在核心,向山口飓风般卷去。身边的大将不约而同连声怒吼,军士们奋然死战杀向山口。 山头云车上,鄂侯驭方的军令大纛旗连连飞掠,鄂军已经扑向了整个战场。 而山谷之中,鄂军事先已经有充分的准备,两山壁垒构筑得既隐秘又坚固,堆积了满当当的滚木擂石箭镞与备用刀矛。战鼓杀声与凄厉的牛角号一起,两山箭雨黑压压倾泻入谷,滚木擂石从山坡激荡跳跃着扑来,威势着实骇人。 番军尚在惊骇懵懂之中,褐色的鄂军锐士方阵已挺着几有两丈的长矛从山坡轰隆隆压下,森森之势令人不寒而栗。番军的飞骑以灵动快速见长,压迫在山谷做拼死决杀,其战力大大弱于结阵成势的重甲步兵。 从战鼓响起到鄂军压下山坡突入谷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番军已经被分割成了各自为战的无数的大块小块,恍如飘荡在绿色丛林的一片片淡黄的残云晚霞。饶是如此,番军仍然在拼命嘶吼搏杀。他们心有不甘,此战如果败了,番国无异于灭亡。 此时,应原作为统帅的指挥能力显露出来了,他命令司马挥旗,传旗语:「前军向谷口突杀,后军撤退桃水,就近拼杀!」 前军后军冲杀方向不同,战场便生出了意料不到的变化。 三百三十五 番国亡了! 敌军分流,山谷的鄂军,出现了短暂的不知所措。向来埋伏作战,伏击方都是全力冲杀一个方向,逼迫敌军逃向己方的堵截壁垒。而今局面突变,番军向两个方向前扑后卷;两山掩杀的鄂军若仍然一个方向压下谷底,则必然有可能走脱一方。 急切之间,鄂军有些犹豫,不免短暂散乱各自喊杀着扑向不同方向。 “左山前杀!右山后杀!” 鄂侯驭方云车上的大纛旗两个翻飞横掠,发出了明白的攻杀将令。专一接受统帅云车旗号的两个军令司马连声高呼,两山鄂军立即清醒,各自大吼一声,立即向前向后掩杀下去。 就在这片刻间隙,应原的死战飞骑已经飓风般卷到了谷口。 堵截谷口的正是鄂军的弓弩营,由鄂世子统领,专一配备了五百架大型连弩,一百架大型抛石机,全都设置在了山口外的两座小山包前。这两座小山,恰恰在山口外两三里外,与伏击山谷遥遥相对,形成一片四面出口的谷地。 大型连弩射程可达一里左右,向这片谷地回射锁敌,有极大的杀伤力。一百架抛石机则部署在谷口地带,对逃敌做迎头一击。其余两万精锐步卒,则部署在两侧山坡的树林中,一闻谷内战鼓号角,便开下山坡分作两大方阵成两道防线截杀。 还余一万步卒,则由鄂世子亲自率领,守在两面山坡,防止残敌冲上山坡突围。如此部署,从地理形势与大型兵器的利用,到鄂军战力的发挥,都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然则,由于身后没有了强兵追杀,当这支番军飞骑飓风般卷出谷口时,顿时显出了其作为精锐骑兵的剽悍战力。面对刚刚冲下山坡尚未结成整肃阵势的鄂军步卒,番军骑士不待任何将令,齐刷刷摘下长弓搭上羽箭一齐劲射,箭雨飞出的同时,战马弯刀几乎是如影随形呼啸扑来。 以威力论,马上弓箭远不如大型连弩,甚至不如猃狁骑兵的脚踏上箭弩。但是,今日鄂军连弩集中在山口外,两山掩杀的步卒一律摘下单兵弩机而只操长矛。也就是说,面前为堵截残敌而只做专一冲杀的鄂军步卒,目下没有弓箭在身。 当此之时,这些精于骑射的强悍骑士的密集箭雨威力大显,鄂军步卒纷纷倒地的同时,飓风般的黄色马队已经潮水般冲过了堤坝。站在山口高坡的鄂世子急了,大吼一声,一百架抛石机同时发动,斗大的石块密匝匝向山口番军砸来。 与此同时,鄂世子的大旗急促摆动,远处两山前的五百架大型弩也接踵发动,数千长矛大箭激荡着骇人的尖厉呼啸声,压向逃出山口的散乱飞骑。及至山谷中的鄂军黑压压杀出,番军的战马骑士的尸体已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谷地。 “应原逃脱!随我追杀!”鄂世子暴声如雷,飞身上马。 “君上帅令——” 军令司马飞骑赶到,对鄂世子转述了鄂侯驭方的帅令:停止追杀应原残敌,立即回军桃水,合击公子围残部。鄂世子虽心有不甘,还是气咻咻地一挥大手,喝令全军立即出山杀向桃水。 此时的桃水两岸,已然乱得没有了头绪。 公子围的残部,加上向后突围而出的番军后军余部,共有四五万人。负责截杀的应军为对付他们,布置下了两阵截杀。依照正常战法,突围的番军一旦冲出后山口,第一阵截杀的便是重甲锐士;此轮截杀之后残余的番军,全部由部署在桃水岸边的弓弩营堵截射杀,或逼迫其全部投降。 而弓弩营施展的前提是,鄂军铁骑退出射程之内,不与番军残敌做追杀纠缠,否则,号弩无法漫天激射。山谷战场一开,公子围眼看入谷无望,便回身欲回渡桃水,择机而走。站在山头的二王子姬尚父心痒难耐,下令铁骑截杀,自己也翻身上马率领五千铁骑来追杀公子围。 如此一来,尚父的五千铁骑与公子围的飞骑,在桃水左岸展开了风驰电掣的追逐拼杀。而敌我纠缠,弓弩也只能对准谷内,而不能再对准桃水岸上拼杀的敌军了。 公子围虽然人品平庸,然军士们已知番君与公子俨皆逝,此君乃是番国先君唯一的骨肉了,骑士们立誓要护卫公子。此刻面临强敌追杀,这支飞骑非但没有慌乱,在战场左冲右突寻觅涉水时机。 残阳如血,随着鄂侯驭方率领完成谷内截杀的鄂军返回,桃水战场成了一边倒的形势。喊杀声渐渐归于沉寂,公子围双目通红,满是惊恐着望着身边一个个身体被洞穿,倒在自己脚下的护卫们。他身上的锦衣已被护卫们喷射的血柱染得通红,整个人如同一个血人一般。 一位穿着华贵银亮铠甲的少年被簇拥着上前,公子围拖着已受箭伤的残腿蹒跚上前跪乞道:“二王子-------二王子饶番围一命啊!番国毕竟是天子的舅家呀,鄂国如此斩尽杀绝,岂不是毫不顾惜天子之颜面啊--------二王子------” 一道寒光闪过,番围再也说不出话,喉管喷射出的血柱溅到了姬尚父的马鞍之上,无声地倒了下去。 “本王子最恨别人提及‘天子’二字,什么舅家,本王子的舅家乃是纪国,番国算哪根葱?”姬尚父跳下白马,厌恶地皱眉道:“这个马鞍子脏了,扔掉,换个新的!” “诺!” “哎呀,二王子,你怎么把他给杀了?”随后赶来的鄂侯驭方望着倒在地上的公子围,不无遗憾地拍腿呼道:“来晚了一步啊!” 姬尚父颇为不解:“舅侯为何如此懊恼?不过是个窝囊废而已,杀了便杀了,便如碾死一个蚂蚁一般,有何可恼?” “二王子啊,番军虽亡,但其民之心尚不可测,留着他尚可有可用之处。”按鄂侯驭方的说法,如果能吞并鄂国的国土与人民自然最好,但若民心不服,亦可扶立一个傀儡上位,如公子围这般是最好的人选。不想却被姬尚父一时冲动,毁了这个好棋子,如何不懊恼? 对他的打算,姬尚父颇不以为然:“番国已亡,板上钉钉,谁敢不服?舅侯多虑了!” “但愿如二王子所讲。”鄂驭方无奈的长吁一口气道。 三百三十六 番姬伏剑偿罪 当一身是血的应原历经九死一生来到番城下头,迎接他的是一片深深的沉寂。 应夫人番姬伫立在南门箭楼的垛口上,白衣白发在刺目的晨光中分外扎眼。她在此处一动一动地凝望了一个时辰,腿脚已经麻木,心却如雪原一般明亮。 桃水兵败,应原的十余万大军只剩下了三百余人,番国所有的精锐都战死了。当他来到城下,看到城头上的番姬那飞舞的白发,心里只剩下一阵凉意,大呼一声:“天也!你这是要亡我应原哪!” 箭楼上居高临下箭雨如飞,为了替他挡住急风暴雨般的长箭,骑士们围着应原围成了一个紧密的圈子,呼喝挥舞着长剑拨打箭雨。一行人边拨挡箭雨边向后撤,一支长矛般的连弩大箭呼啸着连续洞穿三人,最后贯穿了正要扶他上马的贴身护卫。 应原还没直起腰来,便被几股喷射的血柱击倒了------ 待到他悠悠醒转,天色已黑,四周只有潇潇暮雨中一片沉重的踩泥声;而眼前,是应夫人番姬那张略带嘲讽的可怕面庞。 应原忽然醒悟过来:番国所有军队皆被自己带往桃水,番军更没有如此利害的长箭的武器配置,答案只有一个——鄂侯驭方的军队已占领了番城,眼前这个曾经贵为国母的女人则是内应和帮凶。 “你!是你-------是你引鄂军进番城的?”应原愤怒地直起身,指着番姬(应国为姬姓诸侯国)恨恨道:“你这么做,对得起先君吗?对得起番国的列祖列宗吗?” “我呸!你个贼子,也配来指责本宫?”番姬冲着地上的应原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怒斥道:“整个番国上上下下,只有你最没资格指责本宫!你乃我应氏族人,若无本宫提拔,何能掌握一国之军?不想你这贼子,不但不思报效,反而为了区区美色而毒杀我儿,真是黑心黑肺烂肚肠!” “你提拔我?哈哈哈------”应原自知落到这个女人手里,自己断无好下场,求饶亦是无用,反而硬气了起来,直着脖子喊道:“应氏族人堪为将者有几人?你不提拔我,还能提拔谁?不过是为了给你的宝贝儿子保驾护航罢了,一旦做的不顺你的心意,非骂即辱,我堂堂一个将军在你这么一个女人手底下,活得连狗都不如!老子早就受够了!你有种赶紧杀了老子,给你那宝贝儿子偿命啊------” 番姬脸上忽然泛起一股奇特的笑意:“你想激本宫杀你?好死得痛快些?本宫偏不遂你的意!来人!”两名护卫上前一步应道。 “去找几名熟练的屠牛师,将此人悬于梁上,先抽了他浑身的筋,再把血放干。” 两名侍卫听得浑身发冷,却不得不应道:“诺!” “好你个应氏番姬!”应原大吼道:“我应原是该死,可是先君待你不薄,你如今为了一子之私仇,断送了历代番君的大好社稷,绝了先君之子孙血脉,你有何颜面苟活。便是死了,也无颜见先君于地下-------” “带走!”番姬捂着耳朵跺脚命令道。 番国历代国君的墓园被安置在被三座山丘层叠环绕的山谷里,一丛丛荆棘把自己坚硬的枝条织成屏障,保卫着坟冢下死者的安宁。 墓园深处的一座坟茔显得格外宏大,表面覆盖着一层压土的碎石块,身旁还有一座尚未立碑的新坟堆。这便是番子与其子公子俨的长眠之地了。 月光如水,照在跪伏在双墓前的番姬身上,她的雪亮白发反射出月光的清晖。她紧闭双目,似乎在喃喃自语,可即便贴身侍女走到她的身后,也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得叫了一声:“夫人!” 这一声叫,似乎将番姬从噩梦中惊醒,她猛一睁眼,望着侍女:“怎么了?” 侍女敛衽福了福:“夫人,番城传来消息,应原那狗贼被活剥腿筋后,吊在大殿横梁上一天一夜,终于放干了血,人已经没气了。鄂侯那边传话来问夫人想将尸身如何处置?需不需要运到公子墓前献祭?” “不必了。”番姬的话语十分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扔到乱葬岗子喂狗去吧,我儿墓前干干净净,别叫这狗贼的血给弄脏了。” “是,奴婢这便去回话。” 侍女低头转身后退,却听到身后分明传来一声十分奇异的响声。她回头一看,只见一股细细的红线正从番姬的喉部喷溅而出,十分诡异。侍女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回身一步将番姬软软的身子拥到了怀中,哭喊道:“夫人,您这是何苦呀?公子大仇已报,你正该了无牵挂之时啊!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呀?” “莫哭------”番姬淌血的嘴角漾出一股由衷的笑意:“那狗贼没说错-------我番姬为一子私仇,葬送了番国------愧对己姓列祖列宗,愧对先君------先君三子皆丧,血脉断绝-------我没脸见他-------待我死后,你用厚布覆面,将我葬于俨儿墓旁------” “夫人,您不是还有女儿吗?咱们去应国投奔公主也无不可,你为何非要走这条绝路啊------”侍女恸哭不止。 “女儿?”番姬苦笑:“孟己已死,我儿女全丧。那------不过是媵妹所生,认我作母罢了------呵呵------想我番姬纵横一世,终究落得个两手空空也-------” 番城,千绿阁碧彤楼,一老者手持铜管掀帘而入,恭恭敬敬将其递给了巫隗。 “主东,社主有何吩咐?”林伯眼见巫隗用宽刀除去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来读来,小心问道。 “番国事已了,师傅命咱们将这里的事情交接一下,带着转胡姬前往孤竹国。” “孤竹?”林伯吃了一惊:“转胡姬之父已死,如今即位是乃是其庶叔,当初便是因为新君容不下才逃出来,再回去岂不是------” “不必担忧。”巫隗打断了他的话:“那边的路已经铺好,转胡姬回去便又是孤竹公主了,以她的姿色,孤竹君正要将她派上一个大用场呢!收拾一下,尽速北上!” “诺!” 三百三十七 又一个鄂姞!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三百三十八 厉姞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三百三十九 王的女人 大殿外,内侍贾心头舒畅,脸上自然也堆满了笑意,一迭声地向厉姞连声致歉:「对不住公主了,大王正在与先生商议要务,着实腾不出空来。请公主先去望鄂宫安置了吧!」 「望鄂宫?」纵然心里失望莫名,但厉姞仍然对这个与己有关的宫名充满了好奇之意。 「嗯哪,」内侍贾点头笑道:「就是从前鄂后一直居住的萱宁宫,知道公主您初来思乡,大王特意安排公主居于此处,以解思乡之情。」 到底年幼,厉姞哪里会想到许多?一张娇俏面庞瞬间漾满甜甜笑意,躬身福礼道:「如此,有劳王城令大人,费心安排了。」 「好说好说。」内侍贾一挥手:「小金子。」 一唤起年轻内侍躬身上前,厉姞冷眼看去,这名金姓内侍身姿挺拔,相貌清雅,然而身上却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膻臊气味,不由暗自可惜:「这么一个人,竟然做了宦官,可惜了!」 「领公主前去望鄂宫,以后你就留在那里伺候了!」 「诺!」 这一问一答,听不出任何欣喜与失落之情,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麻木。 踏入望鄂宫的朱漆宫门,厉姞脸上的笑意陡然凝结,再也笑不出来了。她也曾想过姑姑亡故近两年,她曾居住的宫殿照理说会有些荒僻,却未曾想竟是如此的荒败。 一迈进宫槛,当头门内十多个宦官宫女瑟缩着跪下了,人人眼中流露出七分惊惶,三分好奇。他们身为望鄂宫的洒扫宫人,这辈子似再无出头之日了,不想今日竟然有了主子。虽然跪着,却仍偷眼打量着厉姞一行人,目光中流露出些微的兴奋之意。 厉姞望了望四周,望鄂宫不大,却也处处台榭楼阁,广庑高轩,四面绕以宫墙,除了正门,其余角门皆用青砖堵死。园内假山池沼一应俱全,虽然池干泉涸,荒芜寥落,但依稀仍能看出当年极盛之时的模样。 「这里谁作主?」厉姞轻声问道。 领她来的金姓内侍颤巍巍上前跪了,回道:「回娘娘,奴才金二,王城令大人命小的暂时署理望鄂宫。若今后娘娘有了合意人选,再行调换。」 「娘娘?你叫我娘娘?」从公主到娘娘,厉姞很是不适应。 「是啊。」金二有些不明所以:「因大王未曾大婚,所有后宫侍王女子皆无等级,暂以娘娘称之。娘娘有何吩咐?」 厉姞回过神来:「我姑姑的居所在何处?我想去看看。」 「在后院,娘娘若想去,奴才在前引路。」 从永巷迤逦前行,进了后院,入眼一片萧索荒凉。院中枯枝败叶无人打扫,厚厚地铺了一层,青石板缝中,几丛枯黄的杂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一只野兔正在觅食,见有人进来,一惊,飞也似地逃了。 正屋的门半敞着,大约长时间不曾通风,一股霉烂之气扑面盈怀,驱之不散。厉姞正欲抬脚,却听屋内传出一阵谈话声,声音有些粗嘎,听不出是内侍还是宫女,总之颇有些沧桑感。 「大王也是恁般狠心,一个刚及笄的娇滴滴女子,怎舍得让她住这么个鬼宫殿?」 「莫要胡说。」另一个声音恶狠狠道:「叫人听见可怎么得了?」 「这会子人都在前头呢,谁会往这里来?宫里谁不知道,当年宫中闹鼠蛊之时,这萱宁宫里里外外的宫人,连同鄂后自己都死了个干干净净,尸体全都是就地埋在这屋旁的大坑里。平日里就是白天,整个王宫的人谁不绕着走?谁还敢住进鄂后的寝殿?」 先前还掩在厚重云层后头的红日,突然透出了璀璨扈盛的天光,耀得满世界惨白。厉姞仿佛被这样的日光晒得目眩了,耳畔却响起了金二的声音: 「娘娘恕罪,这望鄂宫荒废日 久,前儿个才说要修葺,可宫库里却没支多少物料过来,只得由奴才等自己打扫。奴才等不眠不休了好几日,这才有如今的模样。奴才实在不知道这两个杀才竟然还在后院哪!许是-------许是活还没干完吧。奴才这便让他们出来,由娘娘责罚!」 「不必了!」厉姞伸出细长而苍白的手指:「我乏了,要去歇歇了!」 金二喜出望外:「娘娘的寝殿已安置好了,在左偏院,原是当年夷己娘娘住过的-------」他忽而意识到自己又多嘴了,赶紧打住了。 「你前头引路吧!」厉姞已没有力气再计较什么了。 她故意放慢脚步,与前头引路的金二拉开了一些距离,这才低声对一直搀扶着自己的贴身侍女说道:「毛姬,咱们可能一直搞错了。姑姑当年在周王宫的日子,并不是鄂国中所传的那般如意。」 毛姬长叹一口气:「入了宫,做了周王的女人,哪里有十全十美如意的?公主,既来之,则安之,再计较之前的事又有何意义?」 「怎么没意义?」厉姞的声色凛厉起来:「姑姑当年得罪过谁?她做过什么?如今对她的怨恨都会集中到我身上。我必须搞清楚当年之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得搞清楚,否则,在这深宫之中,我就是个睁眼瞎。明白吗?」 毛姬睁大眼,半晌才恍悟道:「公主果然聪慧,奴婢一定会想尽办法打探清楚的。再不济,也可以设法出宫联系周公府,毕竟公主您可是周公府的外孙女呢!」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厉姞想起,沉重的心绪顿时轻快了一些:「好歹在这镐京,我也不是孤立无援的。」 「师父这就要启程了吗?」荣夷府内,趁着夜色掩护赶来送行的重黎望着炕下的几个箱笼发怔。 「天明就出发,去往齐都临淄。」荣夷抖了抖衣襟下摆,闲坐上炕,提起陶罐,给爱徒斟了一盅热茶:「这回鄂国灭番,召公虎行动迟缓,其声望已受打击。当此之时,我更当显其身手,立下一不世之功,将来才能取其位而代之,为朝堂进身打下根基。」 重黎淡淡一笑:「不想召公如此方正之人,也会因夫人临终遗言而乱了方寸。在应氏子与番轸之间摇摆不定,以至于贻误时机。」 「儿女情长,必定英雄气短,你我当以此为戒。」荣夷淡然道。 三百四十 孤竹公主 「对了,」荣夷似想起一事:「你师妹送那转胡姬回孤竹国,这事不知了未了?」 「算算时日,早该到了。师父在孤竹国已铺排妥当,那新王定会顺水推舟,如师父所愿的。再说,师妹行事一向稳妥,此次驻守番城,事情办得如此妥贴,孤竹只是小事一桩,师父无需忧心。」重黎说得十分有把握。 荣夷却面露忧色:「此次鄂氏女入宫,倒让为师想起一事来。」 「何事?」 「天子刚满十八,正是血气方刚情欲旺盛之时,虽说在朝歌时已留有情根。但若天长日久耽搁下去,四方献女,兼之大婚在前,焉知此中变数有多大。为师改主意了,速往孤竹派出信使,催巫隗从速入镐京。」 「诺!」 荣夷抬眼瞟了一下一向爱重的大弟子:「这几月我远行东海,镐京之事就尽数委托给你了。万事莫要强出头,以守成为主,明白吗?」 「弟子明白。」 千里之外的孤竹城,正值春末夏初,城外的牧草正是绿油油满目生机。成群的牛羊如片片白云般掠过碧绿的草场,牧人的歌声伴着马鞭轻轻抽响之声随风轻扬,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刻。 一辆重帷香车伴着清脆的铜铃声由南望北驶来,所到之处,阵阵香风扑鼻,惹得牧人与农夫,行道者闻香而动,不住张望。看这香车的奢华装饰,非孤竹王宫不能拥有此等华贵马车,人们交相议论。 「那是王妃还是公主的香车啊?」 「嗨!你真是孤陋寡闻,那是国王的侄女乌日娜公主的马车呀!听说她流亡在外有几年了,最近才寻回来的。国王特许将王宫最高的望星楼给她居住,听说这位公主可是倾国倾城之貌,一对眼眸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呢!」 「哎!要是能一睹公主之芳容,真是死了也值呀!」 「有什么难的?据说,国王在望星楼一丈外立了个木柜,只需交一枚钱,便可入内远观公主在望星楼上梳洗打扮。你我都能去的!」 「那还等什么?赶紧进城去呀!」 望星楼位于孤竹王宫的西北角,本是一座望楼,自打乌日娜公主入驻之后,这里成了整个王宫最引人瞩目的地方。楼外一丈开外立了一个大柜子,专门收钱。每日里人潮如海,无需半日,这木柜里的钱便装满了。 每日清晨,乌日娜公主梳洗后登上朱楼,凭栏而立,人们仰起头向上望,只觉得宛如天上神仙一般,步履飘渺。人们看得心潮起伏,忘我高喊:「公主——,乌日娜公主——」 可无论如潮人海喊得如何起劲,这位冷漠的公主从不展颜一笑。只呆得片刻,便戴上黑色的面纱飘然而去,留下一片怅惘的叹息。 一来二去的,乌日娜公主的美名传遍了整个草原与周边邻邦,一时之间各国求亲使者不绝于道,近的有密支,无终-------远的甚至还有猃狁,中原的邢莒等国也有为世子或公子求亲的。可无论谁来,孤竹王一律好吃好喝好招待,但就是不同意嫁公主,这不由令人犯嘀咕了。 孤竹国这是做什么呢?到底何等样人才配迎娶这位乌日娜公主呢?莫非想嫁入镐京王宫做天子妃不成? 人们猜测不透。直到夏六月的一天,朝歌来的青铜轺车缓缓驶入孤竹宫城------ 尚着石砌的甬道径直向前,望星楼两侧的奇花异草不计其数,气味有如兰麝,中人欲醉。 上了阶陛,到了六楹的阁前,引路的侍女将手一摆,说道:「姐姐请进,公主就在里面。」 屋里阴凉阴凉的,与殿外宛若两季。窗扉为绿琉璃所制,阳光透进来,雾蒙蒙的一片,仿佛氤氲着一层云气。地面铺的不知是金是铜,黄澄澄的,光可鉴人。两边各摆 着十多个玉晶盆,盆内放着冰块儿,丝丝寒气便由此而出。墙壁上嵌着九条龙,口中皆衔九子金铃,配以黄金带,蓝田璧及五色流苏,轻风徐来,金铃微颤,其声似珠似玉,惊动左右。 藻顶上悬着一支青玉五枝灯,作蟠螭以口衔灯之形。下面是一张玉几,两侧是卧褥香炉,炉中不时有袅袅青烟散出。几下铺着乳白色的象牙簟,簟上坐着一个女子,巫隗喊了一声:「公主!」 眼见巫隗下拜,乌日娜本欲起身相扶,却顾忌着身旁的两名宫女,只得欠了欠身道:「姐姐请坐,你一路护送我回孤竹,于我有大恩,不必行此大礼!」 一面说着,一面斥退两名宫女道:「我与隗姐姐有体己话要讲,你们先退下吧!」 「诺!」 一阵衣裙窸窣之声后,侍女退下。乌日娜起身冲着巫隗纳头要拜,却被巫隗扶住制止道:「公主,需知隔墙有耳,当慎之又慎。如今,你可是孤竹国的公主,将来还是卫国的宫妃,转胡姬之事再休要提了。」 「姐姐,」乌日娜目中流露出迷离之色:「我真的能入卫宫吗?毕竟我已非处子之身,这事可如何是好?」 「放心,我就是为此事而来的。」巫隗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匣,打开盖子,里头是一枚鲜艳夺目的红色药丸,普通珍珠大小:「入卫宫之后,若那卫侯姬和召幸于你,便提前将此丸塞入体内,不但保你过关,且紧实如处子一般,万无一失。」 乌日娜接过锦匣,依旧愁眉不展:「虽然如此,可我在番宫中毕竟见过人不少。若入卫宫,真的怕有人会认出我来。」 「何须忧心至此?」巫隗十分有把握地说道:「番宫中那些识得你的人,早在桃水行宫的大火中丧生了,无一生还。如今番国已灭,番氏己姓族人活下来的,早就四散奔逃,活着尚且不易,又有哪个能入卫宫与你作对?放心,但得几年,转胡姬之名更加无人提及,你尽可安心。」 听她说得如此笃定,乌日娜终于定了定心:「我听姐姐的就是。姐姐一向算无遗策,想来定是无差。」 「我哪有那般的本事?」巫隗笑了:「都是师父他老人家在运筹帷幄。」 免费阅读 三百四十一 宫中闺蜜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三百四十二 即墨盐市 见她心意已定,厉姞便是再心痒难耐,也只得忍下。她郑重起身福了一礼道:「多谢公主的金玉良言。我孤身入宫,有幸得遇公主,事事处处为我着想,感铭于心。只盼公主能在宫中多留居些时日,听说大王有意在今秋与齐国毕姻,届时这偌大后宫,我纵有委屈,又能与谁言说?」 伯姬清秀的脸庞上浮现出凄惶与无奈之色:「姐姐方才说女子命运不得自主,我又何尝不是?听闻新齐侯为世子时便不满意这桩婚事,屡屡出言辱我「克夫不祥」。如今又有一个得宠的党氏女,以后我的日子或许还不如姐姐呢!」ap 初夏时节,风尘仆仆的荣夷终于赶到了齐国东部的商旅重镇——即墨。这一路之上,他没有拜谒任何国君与权臣,即便入了齐境也是如此,迎接他的正是一直在商事上最为倚重的弟子猗恭。 即墨近海,是齐国最大的海盐集散地。城中商铺一大半都是盐店,盐店又一大半都是私店。此时尚未实行统一官市制,对于盐市交易国家虽有税收把控,但官营较少,市场上依旧是私盐为主。 如此带来的好处便是,齐国的私家商旅大兴,春秋之世时,齐率天下之先成为了以商而富的大国,也为齐桓公成为春秋首霸奠定了物质基础。 在周厉王的时代,井盐尚未大量开采,燕国辽东与吴越之海盐出货极少,岭南海滨尚无盐业,而池盐,岩盐更是闻所未闻。如此大势之下,即墨海盐几乎占去天下盐产的十分之七八,即墨盐市自然成为天下第一盐市。 若仅从盐业看去,齐国乃天下命脉也。若齐国禁绝海盐出境,只怕天下得淡出个鸟儿来。然而,齐国却硬是不敢,原因在于齐国缺铜铁。在当时那个时代,铜铁为国之司命,铜铁的数量,决定着国家军队的强弱。这也就是一个铜绿山的归属,引得周王室与随鄂两国多年角力的根源所在。 齐国虽大虽富,然缺铜铁却是一个致命缺陷。其余国家正是瞅准了齐国这一致命缺陷,在事实上达成了制约齐国的默契:齐国若禁盐,各国便禁铜铁,尤其是拥有铜绿山的随国与扼守随枣通路的鄂国。 正因了大势明白如画,齐国对盐市始终是半官营半私营——官店对内,私店对外。所谓私家盐店,十有八九都是外国盐商。外国盐商的一大半又都是官商私身,也就是官府以私商名义驻扎齐国,为本国保障盐路。 猗恭来到即墨已有大半年,刚入市时也曾多方踏戡,对盐市的路数有底之后,比较各方盐价,这才开了第一家盐店,拥有自家的进货渠道——一家面积不小的海滨盐场。 说起来,盐市颇有讲究。用盐商的话来说,是「价分三等,货分五色」。 所谓价分三等,便是:在海滨开盐场晒盐的官商私商一个价,直接在海滨盐户手中收购一个价,在即墨盐市大批买盐而运往他国者一个价。若仅以当地价钱论,盐场盐价最低,盐户稍高,盐市最贵。然无论以何种方式购盐,若以获利薄厚论,三者最终却是不相上下。 其中因由,在于盐场出货价格虽低,量却极大;盐户出货价格稍高,大多却是小场精盐,收购者再出手时抬价幅度便大;盐市价格最高,然却省去了海滨到即墨的运货费用。 所谓货分五色,是晒盐以颗粒大小分做三色:大颗粒谓之精盐,豆粒盐谓之粗盐,粉盐谓之场底盐。而作坊制盐则分两色:印盐与花盐。印盐是经多道工序精制成的盐块,其正四方,晶莹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盐则是将盐铺排于石板屋顶,加适量水于炎阳之下暴晒,盐汁垂下如钟乳之光泽,因成形各异而被呼为花盐。这特殊制作的印盐花盐价格最高,大多是周王室与各诸侯贵族与富商大贾包揽了。 除了价钱货色的考量,还有金钱的讲究。 在松散分封的时代 ,商战的丰富多变与激烈复杂,远非后世可比。其间最直接的原因,乃是多币种,多价格,多关隘,多习俗,多法令。凡此等等相互组合,每一个商人的每一宗生意,都可能会因种种因素而结局不同。 以目下猗恭铺子里的海盐买卖论,一面是货色价格的不同,另一面则是币制的不同。也就是说,用何种钱币来做这桩生意,其结果便会有诸多不同。 小国货币很难通行天下,因此江汉诸国的大宗盐业买卖多使用饼金。多是圆形金板如饼状,时人又呼为金饼。一般上头打有一个或数个圆形印记,印内刻有所在国或宗主的字号。适用于盐商的大宗交易。 齐国本地使用刀币。齐国的刀币有两种二式。所谓两种,一种是齐刀,另一种是即墨刀。所谓二式,齐刀乃是立国初期铸造的刀币,刻字为「齐建邦造法化」。即墨刀,则是齐国在这个盐业重镇专门铸造的刀币,刻字为「即墨之法化」。 法者,法定之准则也。化者,取「货」之头,货也。「法化」即「法货」,法定之标准货币也。齐国一直只使用刀币,币值数百年间很少变动,在天下信誉极高,购买力也很强。物平之年,一枚即墨刀可买海盐二十二斤,买粟二百五十余斤。 即墨为通商大市,各国货币皆可使用。寻常商旅入齐,但做百车以上的生意,决计都是金币支付。一则金币币值大,易于携带,结算不抠毫厘来得快捷,二则可省兑换之烦。 但猗恭初到之时,没有固定渠道,只能直下海滨盐场从盐户手中买盐,必是一宗宗小买卖积少成多,若用金币,非但羞于压价,且要莫名其妙地流去许多找头,一宗宗地漏下来,价钱便接近即墨大市了。如此思谋已定,便找到了一家齐国最大的棠氏盐社,按照对方的开价,一举将三百金币兑换成了六万枚即墨刀。 紧急通知:启用新地址-,请重新收藏书签! 免费阅读 三百四十三 商道以诚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三百四十四 掺假的饼金 「如此,师父这是答应与棠氏结盟了?」 「不答应能行么?」荣夷霍然站起,问道:「我且问你,以你再加上南林社之实力,能垄断整个即墨的盐市么?」 猗恭十分肯定地答曰:「不能。吾到即墨才知,此处盐市如汪洋大海,气吞山河,以咱们在关中扫卤的那点子家底,欲垄断整个盐市,有如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既如此,咱们便只能打蛇打七寸,着力控制即墨与鄂国之间的商路。明白吗?」 「如何控制这条商路,请师父明示。」猗恭有些吃不准。与控制整个即墨盐市相比,通往鄂国的盐业销量的确只能算得一小块,以南林社的实力尚能支撑。只是如何控制?自家盐店不销,他也可向别家买盐哪------ 「鄂国驻守即墨的盐商是谁?你可有结交?」荣夷抬眼看了一下二弟子,目光专注,暗有微压。 猗恭微红了脸,拱手道:「是鄂侯驭方的一个堂弟,名曰鄂云的。遵师父的指示,我店也与其有过一两回大宗精盐买卖,有些交易往来。」 「他与其他盐社,比如棠氏也有过交易么?」荣夷追问道。 「那是自然。」猗恭不假思索道:「从前,他一直从棠氏进货的多。但因我店初开,为立足此地,价钱略低半成,所以这几回便在我店进货的多。可是,」他抬眼瞟了瞟师父的脸色:「若是断了货源,徒儿不敢保证其他盐商会不会销货给他,棠氏亦是如此。」 「哈哈哈------」荣夷忽然大笑:「你呀!为师岂会让你做那愚蠢之事?来,鄂云来你处买盐时所付之饼金还有么?拿来!」 「有的,徒儿这便去取。」 不一会儿,猗恭拿着一块饼金回来了,恭敬地举过头顶递给师父。荣夷接过一细看,这金饼上的圆形印记内刻有「鄂」字,当是鄂氏造金无疑了。接着,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块金饼,将两块一齐递给猗恭道:「这是我从镐金带来的饼金,你且掂掂看。」 猗恭左右手分别一拈,迟疑道:「似乎师父带来的这块饼金更重些。只是-------各国各氏的造金形制大小略有不同,光凭些许重量差,似乎不能说明什么。」 荣夷拿回两块饼金,瞪了他一眼,指指门外:「如此,你且跟我来。」 二人来到庭院中,古时房屋木质结构多,院中的大水缸是必备的防火设施。荣夷看了看那只半人高的陶水缸,里头的水清澈见底,显是刚换的,吩咐道:「取一袋精盐来。」 猗恭一挥手,早有仆役扛来一包约二十斤的精盐。荣夷解开扎袋的麻绳,将整整一袋精盐倒了进去,又搅了搅,直到水色重又澄清,这才抬眼叮嘱道:「你且看清楚了。」 他一松手,一左一右两块饼金「咕咚咚」落入缸水之中。荣夷自己带来的那块镐京饼金没有片刻迟疑,直愣愣沉到了缸底;而另一块鄂氏金饼,先是一路沉到了缸腰的位置,便再也沉不下去,在那里一浮一沉一上一下地漂着,沉不下去也浮不上来,就这么不死不活地呆着。 「这-------」猗恭看得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师父,鄂氏这饼金定是掺了假。」 「且等一等。」荣夷卷起袖子,将两块饼金捞起:「这只是怀疑耳。且看看里头究竟如何吧。」 他将鄂氏金饼置于地上,一脚踩住边缘,取出腰间长剑道:「此为天子所赐宝剑,削铁如泥,你看!」一剑劈下,只听得一阵脆响,饼金从中裂为两半。只见正中间隐约现出一团黑乎乎的物事,猗恭拾起细看,果然此饼金为轮状,周围一大圈为铜,中间核心处则镶的是铁。铜包铁于正中,等闲根本觉察不出。 「好个鄂云,竟然以掺假的饼金骗得我万斤精盐!我 这便找他算帐去!」猗恭勃然大怒,攘臂欲出,却被荣夷拦下:「你以为,这是一个鄂云就能办到的事吗?」 「师父此言何意?」猗恭知道师父必有深意,决意问个清楚。 「要制作如此一块掺假的饼金,再打上「鄂」字印号,中间要经过多少道工序?什么样的人才有权利把控如此复杂的过程?你好好想想吧。」荣夷淡淡说道。 猗恭皱眉思索了好一阵,突然松开眉头恍然大悟:「师父的意思是说,饼金掺假乃是鄂侯驭方之令?」 「也不一定。但至少是鄂世子或鄂相一级的人才有这样的能力。」荣夷将长剑收入鞘中:「鄂国悍然吞并偌大一个番国,得需要多少铜铁兵器?战胜之后,奖赏有功将士,鄂氏宗室又得需要多少金器铜鼎?打仗打仗,打的就是金,是铜,是铁,是消耗!看来鄂驭方也是勉力支撑啊!」 「着啊!」猗恭忽地把一切都想透彻了,拊掌赞道:「师父,如此一来,只消将此金饼传示即墨各大盐社,大家将鄂云所支付的金饼拿出一对,若真的全都掺假,那就着了。鄂氏在即墨的名声必将大坏,从此后不会有一家盐社给他们供货了。这便从货源上掐断了鄂国的盐路,以后整个鄂国的盐罐子可就在师父掌控之中了。」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地做。大事未成前,不要把一切想得太顺当了。」 面对师父语重心长的教诲,猗恭深觉自己轻狂失态,双颊微红低声拱手道:「诺!是弟子失态了。只是这饼金之事,师父如何得知的?」 「南林社吞并了夷社,你莫不是忘记了夷社的老巢可就是在江汉啊!既要谋鄂国之事,对于其国上下君臣之动向,你师父能一无所知么?」 「还是师父老到!」 「休得多言,还不快去?」荣夷喝斥道。 猗恭这才回过神来:「诺!徒儿这便去棠氏盐社。」 即墨城西一条幽长的巷子,大牛皮苫盖得严严实实的盐车不停地流入流出,间或还有密封得十分紧实的铁皮辎车进进出出,多半是装运买盐饼金或刀币的钱车。 这里因为靠近城西,运货方便,而成为列国盐商的聚集地。然与即墨的大盐社聚集的坊市不同,这里的盐商只收盐而不卖盐,因此也根本没有开设门面的需要。每家只在屋前打出一个国号的旗子,为方便车马出入,各家都没有门槛石阶,进门便是一个大院子,三面围房用来待客议价。每日里盐车与钱车川流不息,只为保障本国的盐路畅通。 不过今日,与其他院子比起来,位于巷子中段的挂着「鄂」字旗的小院明显冷清了许多。一个年轻的伙计站在旗下张望了好久,确信不会有盐车来了,这才悻悻地回了院内。 主东鄂云不过三十刚出头的年纪,身穿一件褐色的麻布长袍,头发整齐扎成一束搭在背后,颔下无须,装束并不似一般商人那般扎眼,却自有一股子世代贵胄的从容。 「怎么样?还没有盐车来吗?」一见到伙计,鄂云急切地问道。每旬至少二十辆盐车发往鄂城,才能保证本国的基本用盐量。以前还只需十来车,可自打灭了番国,鄂国土地增了,人口增了,这用盐量也噌噌地往上涨,自己只好加大在即墨的采购量。可今天眼看日昃,却从早到晚无一辆盐车进院,派人上门去催,都是一派推托之辞,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禀主东,没有。」伙计垂头丧气地摇摇头。 二人相对叹了叹气,吁声未尽,只听一声长呼:「主东——,有回信了,主东,棠氏有回音了——」派去棠氏打探消息的伙计举着一支泥封铜管急急跑了回来。 「快给我!」鄂云急急夺过铜管,取下腰间的封刀划开泥封,旋开铜盖,里头是一卷羊皮纸,展开看时,只有 一句话:「日落时分,棠氏盐氏,商会公议,请君移步!」 不好,一定是出大事了!鄂云心头掠过一种不祥的乌云,但事关鄂国民生大计,他不得不去。来不及细想,他断然下令:「备轺车,我要去棠氏盐社!」 轺车直入府邸,鄂云下车正正衣冠,刚刚走入正厅,便感到一阵萧杀之气迎面扑来。素来少见的棠氏少东棠华破天荒地列席了这次盐社行会,主案下左右齐刷刷地约有二十余客案后头,皆是即墨盐市上有头有脸的大主东。现下这些人的目光一齐盯在鄂云身上,个个目光沉郁,若有所思。 饶是鄂云见多识广,这会子也不由得心里发毛,先向棠华深施一礼,再举手作了个众揖,算是见过礼了。他目视一圈,似乎堂中并无余案,难道这次行会是要公审自己?纵然心中忐忑,礼数还是要尽的,他躬身再揖向棠华:「棠公子亲身参会,云不胜欣喜之至。不知公子唤鄂云前来,所为何事?」 棠华一挥手,早有仆役抬来一案,安置厅中。 三百四十五 鄂国的两难 棠华一指那案上一物道:「无他。只是此物之由来,烦请鄂公子解释一二。」 鄂云定睛看去,大吃一惊,那不是自家付给各路盐商的货资么?却怎么被劈成两半了?有什么不对劲么?他满腹狐疑上前,拿起那只被劈裂的饼金细看了看,顿出一身冷汗,颤栗道:「这-------棠公子,此事定有蹊跷,饼金都是从国中运来,钱货两讫,断不会有差。莫不是-------莫不是当中有所误会?」他本想说莫不是有人替换了?想了想还是忍下不说了。 「哼!你的意思,是咱们即墨盐商故意用假饼金替换,好诬陷于你么?」左首一人愤然拍案,一口的齐地口音,显然是本地盐商。 「不不不,决无此意!」鄂云摆手解释道:「鄂金乃国中督造,怎能以次充好?这干系重大,决非云一人能为也!此事关窍,在下实在不知啊!」 棠华忽然开口了:「鄂公子,若是只一块两块,尚可说是有女干人作梗,然与你有盐务往来的即墨十三家盐社,家家都有此等掺了假的饼金。我等清点了一下,自去秋以来,你在即墨购盐所付的七百余金饼几乎块块掺假。对此,你做何解说?」 「什么?」这回轮到鄂云吃惊了:「竟有此事?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方才那位齐商此时更加愤忿,手指恨不能指到鄂云的脸上:「你到即墨也有两三年了,我等见你为鄂国堂堂公子,定可信任,所以才尽心供货,价格也是随行就市。不想你竟如此女干诈,这一年-------不对,以前的不算,到底用这黑心的饼金坑了咱们多少利市?啊?」 一语既了,满座皆是义愤填赝。商贾虽坐拥万贯家财,但一年到头东奔西走,还要与官府周旋,左支右绌,挣钱甚是不易。最恨的便是有人钻空子,谋算自己的辛苦利市,如今鄂云之行,怎不令人痛恨? 眼见得一座哗然,吵吵嚷嚷,没个了时,棠华清了清嗓,手臂一举,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那齐商大喊道:「众位休得喧哗,听棠公子说话。棠氏执我即墨盐市之牛耳,只要棠公子一声令下,我等无不遵从。」 「既如此,棠某便勉为其难了。」棠华霍然起身,拱手向天深深一揖,郑重说道:「商道以义聚,以诚为本,容不下欺诈之徒。掺假饼金无论是鄂公子你所为,还是鄂国所出,皆为买方欺诈,为我即墨商行所不容。自今日起,棠氏决意与鄂国断绝所有盐务往来。」 「好!」众人纷纷拍案摔杯:「我等皆跟从棠氏,自今日起与鄂国断绝往来,一粒盐也不会销往鄂国。将鄂云逐出即墨,鄂氏诸人永世不得踏足此方山水。」 「这,这-------」鄂云全身颤栗:「何至于此啊?某愿加倍偿付诸位的损失,只求莫要断了我鄂国的盐路啊!这庶民百姓无盐可食,如之奈何呀?」 「不必再说了!」棠华一挥袖:「你鄂国既做得出此等亏心之事,自然也应付得了无盐之痛。散会!」 鄂云失魂落魄地走出棠氏盐社,心里满是迷惘与不甘:就这样结束了么?自己在即墨经营两年多,只为了保障本国盐路而精心编织的业务网,就这么一夕之间毁于一旦了吗?自己怎么有脸回国向鄂侯交待?怎么对得起盐罐空空的故国民众?怎么办? 心绪不宁的鄂云自然不会注意到,不远处的树林中,两双眼睛正盯着他的背影在絮絮低语着。 「师父,要不要徒儿现在上前叫住他,说咱们猗氏商社愿意为鄂国供盐?」猗恭低声问道。 荣夷摇摇头:「时机尚早,需得让鄂国上下尝到无盐可食的困窘,届时才是你出手之时机。再说,这里是即墨,盐行做出的决定公议,你也得遵守。」 「那师父的意思是------」 「你收拾一下,将即墨的事务交由你兄长猗澜打理。你自己速速前往洛邑。」 「洛邑?」猗恭不解地抬头,师父做事总是这般出其不意,令他费解。 荣夷无奈轻叹:「事事都需解释,你这慧根远不及你师妹矣。洛邑乃天下之中,离鄂国又近,若到了鄂国举国缺盐之时,必是首选的购盐之地。你预先到此地铺排,届时还怕鄂国人不上门求助么?」 「妙啊!」猗恭一脸恍悟:「洛邑乃周王畿之地,焉能不听师父这位王使的命令?师父这步棋,妙极!」 「不。这次你一人先去,我随后再来。」 「这是为何?」猗恭心里有些虚,没有师父王使的身份,他担心自己在洛邑施展不开。 似乎猜透了徒弟的心事,荣夷断然道:「我会给洛邑官市司去书,让他们照拂你一二。至于我,毕竟这次出使乃是为了伯姬公主出嫁之事,还得前往临淄与齐侯议定婚期,事毕再去洛邑与你会合。」 「诺!」 鄂国朝堂之上,一场激烈的辩论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双方相持不下,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辩论的焦点议题乃是到底要不要立即出兵夺取铜绿山。以鄂世子为代表的一班武将与大部分鄂氏宗室,主张趁着吞并番国,举国民心士气大涨的机会,立即出兵铜绿山,与随国拉开架势大战一场,不夺回铜绿山誓不罢休。 而反对的则是以鄂国国相为代表的文臣大夫及一部分宗室,理由也很充足。番国被灭大部乃是其内讧消耗了国家实力,并非是鄂战之功;且吞并番国之战耗费了大量的国库存资,眼下新粮未收,陈粮已尽,府库之财多已耗尽,实在支撑不起另一场大战了。再说,随国兵强马壮,国政平顺,远非番国可比。真要一战,并无太大胜算,而损耗必将远胜于灭番之战。以此忖之,还是养蓄实力,以图将来大举似更有把握。 鄂世子气得哇哇大叫:「老相国说什么?难道说灭番之战靠的是两个女人,而不是我将士奋勇当先之勇武?你这话,如何面对战死英烈?你身为相国,谋国不协力,专门在朝堂无事生非,焉能居相摄位--------」 鄂相被世子这一抢白,也是怒火中烧,花白胡子不住抖动着:「世子竟如此看待老臣?也罢,老臣得罪了储君,也无颜再立足于朝堂之上了。老臣可以乞骸骨还乡,然该说的还得说,此时不是征讨铜绿山之机。不说别的,灭番之战成周八师未能出兵,听说召相已被朝野指点。如今,你还想出兵铜绿山,那可是大周王脉,成周八师能不出兵?隗多友,卫国战神,世子敢与其一较高下么?」 「有何不敢-------」 面对老鄂相的反戈一击,鄂世子哪里肯认输,梗着脖子正要表态,却被君案后一声断喝止住了:「好了,你们吵吵嚷嚷好几天了,吵得寡人头风都要犯了。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朝堂之上,两方攻讦,如街闾间泼妇骂街,像什么样子?」 这一声喝总算让脸红脖子粗的双方冷静下来,一拱手谢罪道:「臣等失态,请君上责罚!」 「罢了罢了,散朝吧!」鄂驭方心烦意乱地挥了挥袖,正欲退到屏后,只见殿前一名内侍急匆匆上得台阶,轻声说了句什么。鄂驭方脸色陡地一变,冲着阶下说道:「相国与世子随寡人前往书房议事,其余人等散朝。」 「诺!」 「君上,臣弟无颜面对君上,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一进外书房,鄂云便扑倒在鄂驭方脚下不住磕头请罪。 鄂驭方可是软硬不吃的,淡淡虚扶了扶,便饶过他落坐于书案后。鄂世子与鄂相分左右席落座,三人一齐盯住了仍跪伏在地的鄂云。 「好了,且把事情经过讲清 楚,一个细节也不要漏过。」鄂驭方吩咐道。 「诺。」 鄂云理了理思绪,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清楚。从自己这一年多以来如何在即墨加大购盐量,如何以鄂氏饼金支付盐款,到这次棠氏盐社行业公会,众人如何指斥鄂氏饼金掺假-------一直到棠华与众盐商议定:自今后,一粒齐盐也不进鄂国,桩桩件件,事无巨细,说得仔仔细细。 鄂驭方听着听着,眉宇间隐隐聚起一股子阴戾之气,似胸中有股怒气在酝酿待发。而鄂世子与鄂相对视了好几眼,两人目光虚浮,隐然有心虚之意。 「那些鄂氏饼金果然掺了假么?你可曾私下细细盘查过?」一阵沉默之后,鄂驭方问道。 「君上,臣弟本也疑心是有人从中作梗,以假换真,故意败坏我鄂国声誉。那批饼金尚余一些在商社,臣弟以盐水一一试之,果然皆浮于半缸,的确是掺了铁了,铜份不足。这--------即墨盐商并未冤枉咱们哪!」鄂云十分沮丧。 三百四十六 勉为其难 「哼!」鄂驭方猛一拍案,怒目瞠视着左右两人:「此事是你们俩谁做的?还不从实招来。」 二人赶忙离案伏地请罪:「臣罪该万死!」 「倒是敢作敢当,不推托,好!」鄂驭方斜乜着眼,一字一顿道:「你们俩在朝堂上争得死去活来,误国害民倒是挺齐心的。说说吧!为什么要做掺假之饼金?」 「禀君上,此事乃是下臣出的主意,与他人无涉。」鄂相抖动着花白胡须,一脸慨然:「老臣执掌府库军资与国家支出,灭番之战消耗巨大,备战期间军队操演军阵,每日须损耗铜料七八百斤之多。因此一战,鄂国数年积存铜料损耗一空,国库公库皆已是十库九空,哪里还有多余的金来加量买盐?只得------只得出此下策了。」 「此事儿臣亦有份参与。」鄂世子坦然道:「儿臣自知军中损耗巨大,相国为免事漏,不便让宫中匠作铸饼金,怕事情败露。是儿臣启用军中兵器铸坊制造的这批饼金,此事乃儿臣与相国共议而为,只为支撑我鄂国度此难关,并无他意。」 这下轮到鄂侯驭方坐不住了,他直起身前倾问道:「怎么可能?我鄂国府库竟到了如此地步了么?不是灭番之后,将其国库藏尽数缴获了吗?怎么会如此窘迫?」 「君上。」鄂相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那番轸建行宫,买空千绿阁的美人,早将番国府库挥霍一空。我等还得从本国府库调出粮秣物资,以安抚番国民心,这个消耗,可比打仗还要多。因战争缘故,番国故地还需至少减免两年税赋,才能有所产出啊!」 鄂驭方听到这里,只觉自己的太阳穴嗡嗡作响,他勉力撑肘于案上,低声喃喃道:「如此,你们便想出了给饼金掺假的办法来度过难关?呵,这下可好了,盐路断绝,难道让我鄂国盐价飞涨,百姓们人人嘴里淡出鸟来吗?」 「君上莫急!」一时伏地的鄂云此时总算等到了说话的良机:「即墨盐市虽占天下八成之数,然齐盐出了齐境,棠氏之约还能管得住么?」 「你的意思是-------」鄂驭方皱起了眉头。 「臣多年往来商路,深知洛邑乃天下之中,万货集散之地。齐盐经此南下江汉,西入函谷,此枢纽之地也。臣愿前往洛邑采盐,为我鄂国重开盐路。」鄂云慨然请命。 「不可!」鄂侯驭方断然道:「你已被即墨盐社所逐,不可再出现于这一行当。世子!」 「儿臣在!」 「你速将军务交接,前往洛邑重开盐路,以赎前罪。但有所误,哼!」 这话外音谁都听得出来:但有所误,这世子也该挪挪位子了。鄂世子一身冷汗,低头应道:「诺。儿臣定不辱使命。」 临淄齐宫,为镐京王使荣夷举行的小型宴会正在举行当中。齐武侯吕寿殷勤举爵劝饮,荣夷也是毫不推辞,推杯换盏间,已有些微醉之意。 「此乃东海叫潮鸡,特意为王使大人准备的,请试一箸。」吕寿指着新端上案的一个铜鼎说道。 荣夷低头看去,只见案上铜鼎中一只热气腾腾的整形蒸鸡,鼎脚下的细木炭冒着红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鲜红的炖枣,呵呵笑道:「东海叫潮鸡,此名有趣的紧,不知有甚讲究?」 吕寿呵呵一笑:「此鸡产于东海之滨,俗称长鸣鸡,叫声清亮贯耳,一声之鸣能穿海潮呼啸之威。然则,此鸡不鸣于晦明交替,唯在大海涨潮之际随着潮声长鸣,因此我齐人呼其为东海叫潮鸡。」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鸡?」荣夷十分惊异。 「东海叫潮鸡以铜鼎蒸之,其肉若鱼之鲜,若笋之清,为食素者尝肉之佳品。」 「此等神异之物,定然极难觅得。」 「得此鸡有三难 。」吕寿轻轻叩着案头:「其一,山高水险,千里迢迢,等闲人众到不得东海之滨。其二,捕捉难。此鸡半家半野,涨潮时飞到海岸长鸣竞夜,潮将退去之时,鸣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时捕捉,鸡肉才与常鸡迥然有异。其三,饲养难。叫潮鸡离海不能超过十日,否则声哑而亡。」 「如此说来,此鸡刚刚运回?」荣夷有些诧异。 「寡人得知王使行止,掐着时日从东海运回,今日恰是叫潮鸡离海第六日。」 良久默然,荣夷大是感慨道:「齐侯如此用心,看来待伯姬公主嫁入齐宫,可是有口福了。」 话音一落,偌大殿堂顿时像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众人皆缄口不言,只埋头动箸了。荣夷也不管许多,先小心翼翼撕下一片鼎中鸡肉,闭着眼轻轻放在了嘴里,轻轻地嚼着。忽而,轻轻嘘了一口气:「呵,还真是好吃也。」 毕竟是王使,再说与周王室的亲事是先齐侯吕不山定下的,他吕寿在父亲临终前的榻前应允了的,不接这个茬亦是不行的。吕寿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话茬:「听说伯姬公主去年已及笄,本想派使臣前去商定婚期,不想王使竟抢先而至,如此便请太卜占筮吉期如何?」 「自来婚嫁,秋以为期。依下臣看,不若就在今秋完婚,请君上派遣迎亲使臣前往镐京,天子自会占卜嫁期,以待夫妻和顺,开枝散叶。」 「好说,好说。就依王使所讲。」吕寿脸上的笑容摆久了,肌肉颇有些酸涨感。 「君上——」一声娇呼,伴随着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和扑鼻的香风,一名高材高挑,容色殊丽的女子盈然入殿。只见她身着一身绯色镶金锦服,头插一枚五凤朝阳金丝累珠衔红宝的大头钗,耳坠红珊瑚嵌赤金流苏耳环,胸前垂挂着一副双鱼送吉赤金璎珞红宝福锁项圈。雪白的鹅蛋脸上一双大眼明媚顾盼,似喜似嗔。 荣夷心里清楚,大约这便是那位引得两位堂兄弟相争的党氏女了。原本这样的场合,不经宣召,宫眷是不该来的,此女却如此大大咧咧,而在场吕姓宗室皆无惊讶之色,看来似是在后宫十分得宠。 党孟妊先福了礼,算是告了罪:「君上为王使设宴,妾本不该来献丑的。但听说是为大王与周室公主完婚大事而来,妾居深宫无伴,实在欣喜难耐,兼之清儿有些不舒服,也想请大王等下去看一看。」 怎么?荣夷心中一凛,这么说连庶长子都生了,看来伯姬公主嫁来可有得受了。 「清儿哪里不适了?」吕寿一听这话,显然十分关切。 「哦,没有什么。不过是又吐奶了,这孩子太能吃,经常呛着。」 「那寡人散席便回宫瞧瞧。」 二人这么一对一答恍若无人,一旁的内侍颇觉失礼,故意清了清嗓。吕寿这才回过神来,指着荣夷道:「此乃镐京天子近侍讲读荣夷先生,还不快快见礼!」 党孟妊款款走下阶梯,冲着荣夷盈盈盈一拜,笑道:「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不敢承夫人夸赞,荣夷惭愧。」 「伯姬公主行将嫁入齐宫,与妾便成姐妹,妾有一物相赠,以表寸心,烦请先生转呈。」党孟妊一副先来者的主人姿态,一挥手,身旁侍女呈上一个托盘,紫檀雕花的锦盒内是满满一匣硕大的东珠,颗颗饱满,滚圆明净。 「此乃东海所产蚌珠,也是平日里君上所赐,妾不过借花献佛罢了。烦请先生转于伯姬公主,不显鄙陋才好。」党孟妊双手捧过珠匣,举到了荣夷鼻子底下,他不回应是不行了。 「夫人,此事甚为不妥,恕荣夷不能从命。」荣夷态度夷然而坚定。 「哦?有何不妥?」骤然遭拒,党孟妊显然很是不悦。 「婚姻之事,父母君命,媒妁之言。未到正式婚娶之日,未嫁之女不可与夫家私相授受,夫人既入齐宫,亦属夫家之人,所赠之物可纳入君上的彩礼之中,亦可表夫人之心矣。然若荣夷受此物,则有损公主之清誉也,还望夫人明鉴。」 这一番话说的有礼有节,堂堂正正,又隐隐绰绰意指党孟妊的妾室身份与其入齐宫所走路径的不合礼制的诸般种种。饶是党孟妊得宠,此时也不觉如芒在背,抱着那珠匣放下也不是,送又送不出,十分难堪。 还是齐侯吕寿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他一挥手,内侍上前接过珠匣,转过屏风而去。党孟妊隐下愠意,勉强福了福道:「先生慢用,妾还要回宫照顾清儿,恕不奉陪了。」 「夫人慢走!」 荣夷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满是嘀咕:看来这不是个省油的灯,伯姬公主命数如何,且看她的能耐与造化了。不过也好,若她在齐宫顺风顺水,也不会依仗娘家了。如此正好。 周厉王七年五月起,一场老霖雨将整个洛河谷地没进了茫茫阴霾之中。老霖雨者,绵绵长雨也。《左传》有云:「凡雨,三日以往为霖。」 三百四十七 官市坊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三百四十八 幕后操盘手 「既知后果,你打算如何应对?」荣夷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徒儿思虑再三「,猗恭顿了顿,咬咬牙道:「不如------强行关了东市,或可免于祸事。」 「一派胡言!」荣夷霍然起身:「商战商决。目下洛邑需要东市,若强行关闭,无赈饥民逃往他处避荒,则更伤及大周根本。何况,」他加重了语气:「你连你的对手都不知道是谁?又怎么反制呢?」 猗恭闻言大惊:「师父是说东市商人此举-------乃是有人在幕后主使?」 「旬日之前,鄂世子鲲秘密潜入洛邑,一直驻跸鄂氏商社,每日里东市客商进进出出,你竟全然不知?」荣夷嗔怪道。 「这-------是弟子的疏漏,请师父责罚。」猗恭额上冒出涔涔冷汗。他是行商之人,骤然成为官市吏该捋顺的地方实在太多,的确没有顾及到南林社的老本行。 「也罢,那为师就给你讲讲吧。」荣夷缓缓坐于案后,不紧不慢言道:「鄂鲲此来,是为掌控整个洛邑商市也。因饼金掺假一事,鄂齐之间的盐路已断,今后若想进盐,便只有从他国转运。而洛邑乃是万货集散之地,自也是物流入鄂的门户,掌控了洛邑商市,鄂国不但从此无断盐之忧,其余所需物资也必将源源不断流也。甚至,还可以控制成周的市力,限制成周八师的物资供应。」 猗恭听得额上冷汗直流,不解道:「那鄂国竟有如此之大的野心?可那东市商贾众多,中原诸国皆有,如何肯听他鄂鲲的号令?」 「商人以利聚之,只要能有利市,谁不乐意呢?」荣夷啜了一口案上新斟好的茶水,淡然道:「你且等着吧,贱价了几日,明日东市就该抬价了。你凑近前来,明日你需在西市如此布置--------」 这几日天气放晴,洛川庶民趁着好天气,连夜举着火把下田开泥松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车队便拉着凑集起来的各色土产拥向洛邑东市,要换回农具食盐与最要紧的麦粟菽种子。 谁料这一夜之间,洛邑东市陡生波澜,粮价物价一夜飞涨,种子的价格更是惊人!昨日还是一皮一石粮,一钱一只铧,依着今日的行情,一里凑集的百十张熟牛皮才能换回一石种子,五十枚圜钱才能买来一只铁铧头。zbr> 老周人怒不可遏!叫骂女干商的喧嚣声浪淹没了整个东市。不知谁个一声喊打,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爆发,飓风般卷进店铺货棚砸了起来。商社的东主与大执事们却一个也不露面,只有小执事领着仆役们拼命关门收货,一时之间,十里东市是前所未有的大乱。 正在此时,一阵低沉犀利的牛角号响彻大市,一队护市铁骑簇拥着一辆轺车直冲到市令台下。立即有人高喊起来:「官市吏巡市了!咱们快快举发女干商!」 声声传开,愤怒的老周人们轰隆隆卷了过来,高喊着:「女干商抬价!把他们逐出洛邑!」将市令台围得水泄不通。 号角又起,一个精瘦黝黑的三十出头的吏员利落登上高台。人海一片惊天动地的声浪:「官市行法!没收女干商!不斩也得逐出洛邑!」 接连三声静军长号,人群才渐渐平息下来。官市丞洪亮苍劲的声音回荡开来:「老周人听了:没货逐人,乃是官市制之规定。东市商人非周人,不能以《周礼》论之。我周人不能乱法哄抢,更不能砸店伤人,但有违犯,依礼严惩!」 人海一片死寂,显然的愤怒化成了清晰可闻的粗重喘息,猛然有人高喊:「女干商坑民!天理不容!」 立即有人接着喊道:「甚个官市制!怎能袒护东市女干商?」 眼见人海骚动,精瘦的官市丞连忙插断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报:洛邑西市得府库重资,现已大开!种子农具六畜 应有尽有,国人只需到西市买货,莫误了抢种大事!」 人群静得片刻,骤然山呼海啸般呐喊一声:「万岁!」隆隆拥出东市,一齐涌向毗邻的洛邑西市。 这西市虽是粗放,却最是适合农家交易,渐渐变成了与城内与东市长街商家不同的农市。东西两市之间只隔着一片两百多亩的树林。这片树林原本是西市的六畜交易地,东市商贾们耐不得这里的臊臭弥漫,屡次与官市为此事而交涉。 先夷王烹杀了齐哀侯之后,心中愧疚,便下诏同意将六畜交易地内移,原地种起了一大片苍苍林木,将东西两市分隔开。官市司从未有过禁止其余诸侯国商人入西市的禁令,然东市商贾们鄙视西市粗俗村臭,从来不入西市设棚。于是,这西市便成了成周农事商人与南下的林胡戎狄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在这里大行其道,大得其乐,活生生一幅远古交易图。 老霖雨以来,胡地商人南下受阻,本地周人陷于泥泞,西市货棚收敛,行市大为萧条,才将老周农人们逼进这了平日里甚少涉足的东市。如今听说西市大开,当真是大喜过望,丢下那些女干商便潮水般涌进了西市。 今日的西市大非寻常。人潮一近市门,便有官市吏员们沿着人群来路飞步高喊着:「粮货天天有!鱼贯入市!勿得挤撞!」 周人奉守《周礼》已成习俗,见官府吏员如此敬事宣礼,更听说粮货天天有,蜂拥漫来的人海没了慌乱,渐渐整肃起来,放慢脚步礼让老幼,缓慢有序地鱼贯进入了西市高大的石坊。 石坊口又有吏员在轮流高呼:「进市者依次买货,而后由西三门径直出城!给后来者腾地方,勿得逛市逗留!」 人们进得市内,各色货棚连绵回旋,一应农家物事堆积如山,铁铧头粗海盐便宜得与东市商贾大贱卖时一般价钱。更有两样令人心跳,那露天六畜市场的胡地牛羊驮马一眼望不到尽头,斗大红色标明各色种子的粮柜满当当金灿灿地晃人眼目。但凡农人,一搭眼便能看出,这等饱满干燥的颗粒决然是上好的种子。 市场内每座货棚外都站着两个官市吏。一个吏员向不断进棚者每人发放一只盖着火漆印记的白色竹牌,另一吏员则反复高声叮嘱:「官市有令,以白竹牌烙印为凭据,每人可进市三日!粮货足量,无须惊慌。」 进得货棚,里头更是不同寻常,种子与粗盐两种人人必买的货品,都是打好的粗麻包。种子百斤一包,粗盐五斤一包;犁铧耒锹锨等农具,则一律拴着一根便于携带的粗麻绳。入市者自己带来以货换货的物什,商家一律不还价,只按周人一口开价为准;以钱交易者,则无论钱之国别种类一律照收,若有家藏祖传之古钱,则以主人一口价来折算圜钱。 如此等等,道道关口皆有疏导有章程,买卖流水般快捷顺当。暮色降临之时,西市人海已经消散,空荡荡的货棚内只剩下了瘫软在地大喘气的官市吏员与商家执事们。 「呜——」的一声牛角号,西市中央的市令台传来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号令:「白日当值者撤出!夜来当值者进市,清棚上货——」 随着号令,白日吏员与执事们拖着疲惫的双腿蹒跚挪出了各个货棚,聚集到城墙根下几座正冒着炊烟的帐篷去了。另有一队队精神抖擞的吏员执事们从帐篷中拥出,提着风灯大步匆匆地散进各个货棚,清理白日的狼藉,收拾修葺破损,叮叮当当一片忙碌。 一弯新月刚刚挂上林梢,队队牛车便连绵不断地川流进市,火把风灯伴着隆隆车声,如大战前的军营一般------ 灯火通明的大帐内,中间一张大案上两名吏员正在埋头拨着算柱清帐,荣夷入帐看得这情景,随口问得一句:「今日进帐如何?亏了盈了?」 猗恭顿时没了笑 意,挺身拱手道:「禀师父:今日亏十万钱上下。徒儿建言,当调出洛邑官市库金支撑,否则进货将难以支付。」 荣夷从容坐进另案悠然一笑:「开市首日亏十万,便不能承受了么?」 猗恭连忙道:「进货付钱乃是硬道理,与是否能承受无干吧?」 荣夷道:「官市库金乃是国财,非山穷水尽不能动用。自今夜起,大宗进货暂不付钱。小宗进货,皆由南林社总帐支付。」 「这------」猗恭吭哧片刻红着脸道:「恕徒弟直言:两法皆不可为。大宗不付钱不可,小宗私易更不可。如此经商,闻所未闻,南林社的私产也支撑不起呀!」 荣夷淡淡道:「商事如战,你便是大将,只依照帅令行事,无须论是否。至于南林社之私产,也不必心疼,千金散尽可复来矣。」 猗恭只得应了,又直刚刚拱手道:「敢请我师示下:明日物价几何?」 三百四十九 互为吞吐 荣夷目光一闪笑道:「你也是老商道了,以为该当如何?」 猗恭昂昂挺胸道:「今日已亏,明日当盈!徒儿以为明市当提价三成!老周人与国府一心,断不会有怨言!」 荣夷一声叹息:「可惜也!你这般掌管官市,难怪王畿百年无大商。官商如此拘泥,如何嬴得与鄂世子之大商战?」 猗恭心中虽不服气,但到底师道尊严在上,也不敢再顶嘴,只得一拱手道:「徒儿虽操商业时久,然论及商道终不及师父精深。敢请师父示下,明日市价究竟几何?」 「好!」荣夷断然拍案:「明日落价三成,与东市平齐!」 「这怎么可能?」猗恭大急:「东市今日猛涨,明日如何能猛跌?」 「只怕还要跌。你只记住一点:他跌我跌,始终低他一成价钱!」 「!」猗恭愣怔得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虽则心怀疑惑,但作为新上任的官市丞,职责所在,猗恭还是心怀忐忑地回到西市的临时官帐,打起精神赶紧巡查接货情形,生怕明日过不得大关。 大棚接货吏员兴冲冲回报说,今夜的大宗货主特意申明货金不收,两月之后一并结算,进货天天不断。这些大宗货主包括有即墨的棠氏盐社,孤竹的牛羊胡商等等。小棚吏员也是满脸堆笑,说有一辎车送来六十万钱,言明借给官市,两月后要讨一分利。 猗恭又惊又喜,虽一时说不清其中奥秘,却顿时对师父荣夷更生敬佩,一挥手高声道:「官市有令:明日跌价三成!他跌我跌,始终低他一成!牛他一程!上货——」 西市的风灯火把彻夜未熄,嗨哟嗨哟的号子声直到东方微明才平息下来。 次日清晨开市,果然情势大变。 东市的各国大商一口气将物价猛跌到西市物价的四成,大小店铺纷纷张挂出「江汉上等稻种」,「齐国上等海盐」,「中原精铁铧」,「渭川上等麦种」,「泾水上佳菽谷」,「燕国大麦黄粱」等等不一而足。旁边斗大红字的长幡显赫标明:「平价六成,大跌四成贱卖!」 周人纵然厚道,也不禁对这些寻常大名赫赫无法企及的粮货佳品,以如此贱价出售怦然心动。毕竟,买便宜物事不犯法,且当此艰难救灾之时,何乐而不为?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东市开市的一个时辰,西市的人流便哗啦啦流到了东市。 话说东市的商贾昨日被洛邑官市大闪一跌,人人懊恼家家愤然。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最不善经商的成周官市竟敢以低价抢市,竟敢与列国大商群较量商战。这些大商贾非但家家都是累代经商实力雄厚的大商,且入洛邑掌事者个个都是应变能才,人人都有国事意识。 官市一出手,一直躲在鄂氏商社的世子鄂鲲立即觉察出,一个大好的商战机会已到了面前,若能趁此机会一举搅乱洛邑,将这个身处天下之中的副都商道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岂非能大大削弱成周八师的战力?从而为将来鄂国谋夺铜绿山除去了背后大患? 意识到了这一点,鄂鲲立即出面邀集东市的大商聚会商讨对策,他们商议了好几日,备细分析了情势,一致以为洛邑之市官府两难:一是歧山灾异,镐京方面腾不出人力物力来救灾;洛川地区要救灾,就得仰仗着东市的商旅来周流粮货;目下成周地区已大开所有关隘通道,免去了关隘税金便是明证。东市只需全力运粮货,在商战上给予西市当头一击,从此后洛川便是列国大商的天下。 「诸位同道,目下召公遭疑,王室在朝无大才,在野无大商,正是我等商战之良机也!」英气勃勃的鄂世子奋然高声:「在下之谋划是:我等戮力同心,但能保得旬日粮货饱满,一俟成周官市粮货不济,东市当即猛涨,打他一软肋闭气!其时 周人鼓噪,未亲政的小周王与那迂腐的召公虎必束手无策。届时逼迫整个成周开放私商,将官市制永远逐出中原,如何?」 官市制乃是官营制度,当时之天下,除了王畿地区,其余各诸侯国都是私商为多。而丰镐两京所处之渭河谷地与副都洛邑所在的中原腹心地带,恰恰是天下最繁华富庶之地,天下大商富贾最为觑觎的地方。如今一听鄂世子所描绘的美好前景,如何不动心呢? 「太好了!咱们愿意跟着世子干他一票大的!」大商们听了鄂世子的一番慷慨说辞,个个热血沸腾,攘臂欲前,自然是奋然同声地赞同了。 东市一跌价,官市立即接到荣夷之密令:一应官市吏员悉数脱去冠带,换做商人常服当值;货棚挂起小商社与胡商的招牌望旗,物价再跌一成半! 片刻之间西市景象大变,黑衣吏员踪迹皆无,货棚尽皆张挂起了薛曹邾邹等小国商社的望旗,各色服饰的商家执事们纷纷冲出石坊追着正要离去的人群高喊:「周人听了,官商退市,货棚悉数盘给了新主!我等跌价四成半,足色粮货了——」 如此一喊,老周人们先是惊愕,继而大觉坦然。直娘贼!有你等杀价济周,王朝落得省点儿钱财粮货,官市退得好!爷爷只是两头跑,看你***谁个先趴下! 庶民们不少原本尚有歉疚之心,不忍丢下本朝官市去凑东市的热闹,如今心结大开,奔走相告两市间奔跑,专找那半成落价的便宜。消息风一般传开,洛川老周民大为兴奋,除了精壮男丁整田秋播,老幼女子则络绎不绝地赶着牛车奔赴洛邑抢市。一时间洛川三百里牛马载道,笑语喧哗,日夜不绝,老周人不亦乐乎。 商战大势一成,两市皆是欲罢不能,索性开了夜市鏖战。三日三夜,粮货价格半成半成地跌到了平价的两成,直如赔本送货。在这个商户心头滴血的价口,双方整整咬住了一日一夜未动,谁也不跌不提地耗着。这当口撑的是存货,谁在此时因无货而收市,谁就会血本无归! 毕竟,商家跌价的真正图谋是要撑到谷底再猛然提价,而后十倍百倍地捞回,谁肯甘心在赔出血本之后,不等回收便呜呼哀哉! 荣夷敢打这场大商战,除了自家尚有些许本钱以及周天子的支持之外,便在于两座坚实的背后靠山:齐国的棠氏与孤竹国。早在老霖雨初起之时,荣夷未雨绸缪,自家秘赴临淄,派出弟子联系尚在孤竹国的巫隗,分别与棠氏与孤竹君立好了协约:入周的货金暂欠,结市后利金两成。 两方接信都是哈哈大笑,二话不说应承下来。商战一开,非但齐盐与胡畜络绎入周,两方还分别联络了许多素有来往的商人入洛邑,一并连粮市铁市也解决了。然毕竟道途阻隔,有东市盯着也不好太公然调货,撑到第四日眼看己方有些乏力不济了。 此时的荣夷手上,已拿到了召公虎亲发的书令,原本可以调动府库财货撑持。然则如此一来,这场商战在大周朝野的地位便会大大降低,他荣夷的分量也会大减,更会引来日后无穷尽的猜测,荣氏是否假手国库来变相赈灾,以成其私名与功业?朝野信任何在?唯其如此,不到万不得已,荣夷绝不会动用成周府库来卷入这场商战。 这日夜半,坐镇西市的荣夷一番思谋,突然问得一句:「南林社现今存钱几多?」 猗恭执掌社财,张口便答:「饼金三万,圜钱五十万,列国钱二十万。」 荣夷目光大亮,一拳砸到案上:「全押上去!赌了!」 猗恭大惊:「开赌?师父莫不是失心疯了?」 荣夷一阵大笑,低声耳语一阵,猗恭不禁猛然拍掌:「好谋略!我跟着师父赌这一局。」 说干就干,猗恭连夜召集官市吏们秘密部署,分头行事。 拂 晓时分,万千年轻力壮的百姓们拥进了东市,清一色的现金现钱买货,动辄一车半车,似乎人人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当时的商家买卖,买主但有个住处,赊帐便是常有之事,虽然最终绝大部分都能收回,老周人更是一有钱便会主动结帐。但商户还是最喜欢现金现钱现了帐,如此自然有了对现钱交易的种种让利规矩。如今现钱买货者如潮涌来,纵是不让利,但想当场提价却是万万不能的。 依着古风,买主来时价格若想当场猛提,便是「盗商」,买主非但可立时砸店杀商,同行还要指斥该商为害群之马。因了如此,东市大商们没高兴得顿饭时光,便觉察出了异味,那接踵而来的买主黑压压堵在门前。关门不能,提价不能,现时转移粮货更不能,万般无奈只有硬撑。 可眼见全部搬上店面的压仓货如流水般装车,哪个不汗流浃背心惊胆战。到了午后,偌大一座东市的所有存货都被哗啦叮当的金钱一扫而光,大商们尽皆铁青着脸愣怔在当街,直觉天旋地转------ 三百五十 血本无归 「世子世子,周人有诈!」一个褐衣执事冲进鄂氏商社大声嚷道。 「快说!」软瘫在地的鄂世子鲲有如神助般跳了起来。 「周人现金买货,都运进西市入了各家货棚!」 「晓得了!」鄂世子鲲长长地嘘出一口粗气,不禁咬牙切齿:「非周人有诈,乃是西市商人有诈!分明是小商贾们联手,雇了周人现金清我!诸位且说,是不是?」 「有理!俺看还有官市在后头插手!」 「鸟!一群蚂蚁商贩也敢跟我等抗市,不中!」 「反正血本无归了,世子只说如何整法,咱们跟着干就是!」 「中!俺们也来他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听世子号令,掠他个空市!」 「对!听鄂世子的!」众人一声齐吼。 「好!蒙诸位信得我鄂氏,鲲便做了这只出头鸟!」鄂鲲慨然拱手环礼一圈:「我之主张:不管官市插没插手,终究不会上到台面来。只要官府不疯,商战终归还是商战,我等便以商战方略对之。目下第一回合,算我等输了。然则还有第二,第三回合,我等必然要嬴!西市之法为「吞吐市战」,此法根本,在于财力是否雄厚。我等尽皆天下大商,背靠故国,粮货没了钱财依然如山!诸位说,如何战法?」 「买空西市!回头提价!整死他们!」 「妙——」一声轰然喝彩,东市顿时活了过来。 且不说东市大商们的一夜忙碌,只说次日清晨连绵的牛车马队从洛邑四门涌进了西市,却惊愕地发现西市的所有货棚都张挂出「上品上价,高平价一倍」的大布幡旗。一夜之间从平价的两成猛涨到平价以上的两成,整整涨了二十成的高价,也是《周礼》所允可的市价最高点了。 石坊外的牛车马队不禁愕然,徘徊观望,举步不前。终于,一队牛车咣当咣当起步,义无反顾地驶进了高大的石坊。后面的牛车马队一阵彷徨,终于相继跟了上来,络绎不绝地进了西市。 正当秋高气爽之时,和煦明净宛如阳春的蓝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买卖正在洛邑西市喧嚣开来。各色买主接踵而至,各国金钱应有尽有,也是清一色的钱货两清,车载马驮。 因了西市终究是大周官市制直辖的治灾市,自这次开市便有了入市者每次限量买粮货的法令。这几日官市虽则隐退,西市名义上成了小国商贩们的货棚区,但其市易治灾的法度却始终未变。此法之下,买主不能一次性大宗买卖,而只能一车半车的小宗零买。 饶是如此,西市的货棚也架不住这牛车马队连绵无尽的买粮装货,堪堪撑到夕阳将落,西市的大小货棚与六畜大市除了满柜金钱,尽皆空荡荡了无一物。 秋月朦胧,西城墙下的官市大帐灯火通明。 官市丞汇总了帐目,两手捧着简册瑟瑟颤抖着禀报:粮货全部售尽,一日得金二十三万八千,列国钱两百三十六万五千三百二十一枚,扣除粮货本金,获利足足六倍!官市吏员们正要应声欢呼,却见荣夷脸色阴沉得如秋霜一般,不约而同地没了声气。 「诸位但说,西市该当如何应对?」荣夷沉声问了一句。 「在下之见,经商获大利,买卖好做!」精瘦的中年官市丞昂昂挺胸高声道:「目下无非两条路:其一,不与东市鸟商们纠缠,用获利金钱往别处大进粮货,气死那班贼商;其二,再吞他一次,饿死那班贼商。这里是大周王畿!他东市还敢疯涨不成?」 「足下差矣!」新上任的官市令猗恭大摇其头:「列国商贾同气连枝,早已结盟,纵然前往别处也是一个价,第一策不可行。再吞么,力有不逮。谁说东市不敢在王畿涨价?你涨在先,人家涨在后,官府能一事两理么?财力不济,第 二策也不可行。」 「索性不理他们。」一个老吏站了起来:「两市低价拉锯多日,左右周人秋播也快完了,口粮冬货也差强够了。官市不理他,东市要疯开高价,老周人只不买他们的粮货,能奈我何?挨到明年五月夏熟,他那陈粮敢不跌价?」 「不成不成。」一名总管粮务的执事摇头道:「自古粮货怕垄断。此次商战之货,尽皆百姓日用之物,哪一日没有交易?农夫纵然有了种子与一两月之口粮,洛邑国人如何度日?官市若没了粮货,国人便只能听任东市宰割,立时危局。」 荣夷面无表情地转了两圈一挥手道:「诸位散了,容我思谋一番。」 官市丞与猗恭对视一眼,过来低声道:「先生,如此只能发府库了。」 「足下且稍安勿躁,五更进帐便是。」荣夷对官市丞说道,一挥手径自去了,猗恭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进得后帐,荣夷默默啜茶思忖,突然问道:「东市如今有粮货几多?」 猗恭捧着算柱闻声即答:「两市周流之总量,减去连日买出总量,目下流入东市的粮谷在三百万斛上下,各色农具六畜货物六十余万件;若以平价猛涨两倍计算,大体要饼金百万之数。」一口气所报数字直抵最终目的,这便是久经商海的猗恭。 「算上南林社所有余资,缺额几多?」 「缺额-------」猗恭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五十万金上下。」 良久默然,荣夷长嘘一声,一拳砸到案上,茶盅咣当落地。五十万金,莫说他自己加上南林社,便是任何一个国家的府库,如何能仓促间筹集得起来?若是几年前,但有旬日之期,他荣夷奔走于宋卫之间,倒是可以勉强运筹,然如今家财破尽,所余金钱昨日也一举投进了第一大吞,再有活钱便是真正的买米钱了,对如此巨额之买卖无异于杯水车薪。 想来想去,要做成,唯一的出路便是动用大周府库了。天意吗?他荣夷真的要在商战中落败了么?------- 「禀报先生,有人求见!」当值吏员似乎有些惊慌。 荣夷顿时不耐:「什么叫有人求见?没人名姓么?」 「他,他蒙着面,不肯说,还不肯走。」 荣夷目光一闪,猗恭立即说声先行去看,抱着算柱到了外帐。片刻之间,领着一个细瘦高挑,青色斗篷青色毡帽青色面罩者矗在了灯下。 「在下荣夷,敢问足下有何事?」 青斗篷者一点头不说话,只两手递过一支细亮的泥封铜管。荣夷双手接过,猗恭立即递过开封窄刀。荣夷划开泥封,拧开铜管抽取出一卷羊皮纸展开,眼前两行文字:「有金六十万入足下西市,其利几何?」 荣夷目光一亮,心头猛然一颤,一拱手道:「足下是信主还是信使?可愿在此地说话?」 青斗篷者纹丝不动,只轻声两字:「无妨。」 荣夷一点头道:「我需听信主一言,何以要入洛邑险市?」 青色斗篷道:「商道牟利,岂有他哉?」 荣夷道:「官市法度,信主投金当有来路。」 青色斗篷道:「无他,以报铜绿山下先生救命之恩耳。算得来路么?」 荣夷恍然长嘘一声:「楚王善莫大焉!」 青色斗篷淡淡道:「足下既知楚王,是成交了?」 荣夷点头道:「利金但凭吩咐。不知楚王有无他求?」 青色斗篷轻声冷笑:「足下果真明于商道。然我王偏偏无他图,只为襄助先生削弱鄂国矣,信得信不得?」 荣夷淡淡一笑:「两虎相争,观者得利,信哉斯言!」 青色斗篷者一点头道:「 利金一成。三更首麇,洛川谷口等候交割。告辞。」说完,转身出帐,钻入一辆两匹大青马驾拉的青色辎车,风一般去了。 「这是------」猗恭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回头再说。」荣夷压低声音叮嘱道:「你立即准备轻舟去洛川谷口等候。我带牛车队随后从山麓赶来。」 猗恭连忙道:「依我看,当带官市马队前往,以防万一!」 荣夷一摆手道:「突兀之事防不胜防,但凭天意。」 猗恭诺了一声匆匆去了。 明月挂上中天,洛水谷口的茫茫碧水横出一道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一只轻舟划过,点点桨声更显得天地幽幽。 洛邑城楼隐隐传来三更刁斗时,一支几乎没有任何响动的牛车队沿着山麓驶进了谷口,对面山道一盏风灯悠悠飘来。风灯飘近牛车,领着一队黑衣人又飘进了山谷。 黑衣人群在月光下忙碌穿梭大约顿饭时光,牛车队隆隆东去,泊在谷口码头的白帆轻舟也飞一般漂出了幽幽谷口,漂进了滔滔洛水。 大吞西市,此时的东市人心大快,依着商道传统,正夜来聚酒直到四更。大商家们一致认为,经此一口大吞,自家钱财虽填进大半,然将西市粮货一举清空更是大胜。粮货尽囤东市,周人灾后越冬只能指望东市,其时涨价几何皆由我说。 三百五十一 收服人心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三百五十二 鄂世子的心病 一席话了,庭院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再说话。若说开始商贾们还有愤愤然戒备之心,此刻倒当真难辨真假了。 猗恭说得入情入理,神态口吻丝毫没有战胜者颐指气使的骄横,显然不会是荣夷乘胜要羞辱东市了。然则战胜者退还全部本金,这等事还是太过匪夷所思,谁又敢贸然相信?一时人皆狐疑,目光又齐刷刷瞄向了鄂世子鲲。 「官市令好说辞,荣先生好器量。」鄂世子鲲拊掌大笑:「我鄂氏认了!本金收了,留在洛邑继续商道。诸位认不认?自家说!」 「俺看使得!」齐商总事高声道:「我等要离开洛邑,原本是怕荣公将俺等视为仇敌。如今荣公肯折节屈就,要结交俺等,俺等岂能不识人敬?」 「中!只是我东市要大宴荣公才是!」 「不消说得!人各有份,一起做东!」 「如此谢过诸位!」猗恭团团一拱手:「在下便去回复荣公,明日定聚宴日期。世子,请借一步说话。」 猗恭虚手将鄂世子鲲请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荣公请世子移步官署,有事相商。」 鄂鲲目光一闪,略一迟疑,还是应了:「足下先行,我送完客人,这便过去西市拜望。」 「如此,猗恭告辞也。」 猗恭从容而去。东市商贾们又是感慨又是迷惘,你看我,我看你如噩梦醒来一般。黄昏时还在痛失河山,两个时辰后月亮升起又是失而复得,若非天意,岂有如此人生变幻? 另一边,荣夷得到猗恭的回报,也不禁长嘘一声,心中大石顿时落地。无论商战如何获胜,若东市经营百年的大商贾们愤然离周,洛邑及附近地区的庶民生计便会大为艰涩。毕竟,粗放的西市远远不足以周流成周广大区域内的百万老周人生计,一旦东市散了,今冬明春的度灾便立时艰难。 真到了那时候,朝野国人都会不期然将罪责归在他荣夷身上。纵然周天子姬胡能护持得一时无事,他荣夷在大周朝堂上刚刚生成的些许声望也一定是荡然无存,谈何后业?这种结局及应对,是荣夷领着牛车队前往洛川谷口的路上想通的。 那个神秘的青衣人一露面,他便相信这场商战自己必胜无疑。下一个难题不是神秘青衣人,而是安定东市商人。他能料定的是,只要冬春度灾的大局稳定,朝野任何人都不会计较这场商战的利金多少。唯其如此,他才敢放开手脚去处置这个难题。毕竟,商家是以牟利为根本的。 与猗恭一番精打细算,荣夷将全部利金做十成分为四块:棠氏与孤竹国各两成,东市分两成,官市一成,楚王熊渠那边分两成。因楚国的情可不好欠的太多,他荣夷是个不愿被别人拿捏住的。剩余还有一成,便留与南林社填补空虚,因本社的所有余金这回也填进了商战,已影响到社务的正常运行了。 「东市商贾如此通达,我倒是没有料到。」猗恭分外感慨。 「通达是通达。」荣夷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微笑:「目下想来,此间根本是成周人口众多市力雄厚,我等处置之法倒是次要了。」 「徒儿倒以为,师父处置才是根本,换做官市丞来做定然是面目全非。」 荣夷大笑:「说到底,天意也!」 恰在师徒二人相谈甚欢的时候,鄂世子鲲驾着他的华贵青铜轺车上门造访了。他此来,一是应荣夷之邀,二是上门确定宴饮的日期。 寒暄已毕,入座奉茶,鄂鲲直入主题:「不知荣公邀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无他,但求为世子除去一心病耳。」荣夷淡淡一笑。 「哦?」鄂鲲眉锋一挑:「不知在下有何心病?荣先生又有何法去之?」 「世子此来洛邑,不但携有鄂国府库 拨付重财,便是连自己府中的私产和母夫人的嫁妆都一并投入了东市商战,所为者不过是为了疏通鄂国之盐路。是也不是?」荣夷话音一落,剑一般的目光便扫向客座上的鄂鲲。 鄂鲲的腮帮抖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常色道:「即墨盐市逐我鄂氏,想是先生已知晓。不得以,只能将全部资金投入洛邑东市以作中转盐路之用。目下,荣公已掌握东西两市,还望公能体恤我鄂国百姓生计之苦,留一条盐路入鄂,鲲感激不尽!」 面对鄂世子前倨而后恭的态度,荣夷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早已得知,鄂城的盐价已飞涨了十倍,市场上甚至出现了砸店抢盐之事,作为专司处置此事的鄂世子,焉能不急?何况鄂侯驭方有言在先,盐路不通,鄂鲲这个世子也不必再做了,事关储位,岂不是火烧眉毛之事? 「好说,好说。」既然对方主动服了软,荣夷也就见好就收了:「某在即墨亦有家盐场,不够亦可向别家采购,如果世子有意,今后鄂国所需之盐,无论是粗盐精盐或是印盐花盐,我社皆可提供。如何?」 好比天上掉下馅饼一般,鄂鲲欣喜之余又有些迟疑,仿佛被一块肥肉砸中了脑门,很想去吃这块肥肉,又怕肉下藏着一个老鼠夹子。表情复杂地挣扎了一番,这才想出一问来:「敢问先生,这市价如何?」 「别家什么价,我便什么价,世子无需多虑。」 「先生此话当真?」鄂鲲目光闪烁犹疑不定。 「你我可以一年为期,立定合约,如何?」 「哎呀,如此真是多谢先生了。在下原本以为此番折戟沉沙,只能回国听天由命了。不想天降先生这般贵人于我,实在是------」鄂鲲眼角颇有些莹莹泪光闪动。 「不必如此,世子不必如此。」荣夷抚慰道:「知世子在国中处境艰难,荣某无他,只是想结交世子这个朋友。商道无国,唯与百姓生计相连,若囿于成见,反失了本色也。鄂国百姓亦是大周百姓哪!」 鄂鲲感动莫名,慨然一拱手道:「他日荣公但有吩咐,我鄂鲲万死不辞!」 三百五十三 大获全胜 一弯新月如钩,鄂世子的华贵青铜轺车辚辚驶出了西市的大官帐。猗恭立于帐外远送,直到那辆华贵轺车转了弯再也望不到一个车轮影,这才转身入帐复命。 “走了?”荣夷正在灯下收拾几份记录帐目的简牍,头也不抬地问道。 “走了。”猗恭的语气难掩兴奋之意:“师父这回可算是大获全胜了,不但将鄂国的盐路彻底攥在手里,还一举拿下洛邑东西两市的控制权,真可谓是一举双雕啊!” “哦,是吗?你且说说看,鄂世子为何欣然应允以后只从我处进盐?”左右无事,荣夷忽的生出教导弟子之心,放下帐牍,认真的看向弟子。 “那自然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嘛!”猗恭不假思索道:“因饼金掺假一事,他鄂氏在盐道名声已臭,再无可能入场即墨盐市。天下盐市为十,齐盐居九,如此一来,相当于鄂国盐源已绝。本来寄希望于经洛邑东市商人之手而转手疏通盐路,不想经此一场东西两市大商战,东市落败,师父也收尽商贾之心。而今东西两市皆唯师父之令马首是瞻,他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理是这么个理,却也不尽然。” “哦?请师父指教。”猗恭躬身虚心求教道。 “你讲天下盐市齐居其九,但毕竟还有个一嘛!若鄂世子有心,也未必不能前往吴越之地采购一二。再者商道以牟利为先,若是高价以求,无论即墨还是洛邑总会有心动者。如今我平价供应,他自然是求之不得。还有一点,你要知晓,如今世子在鄂国的处境------也并不是那么的高枕无忧。” 猗恭颇为意外:“他不是鄂侯驭方的嫡长之子么?又屡立战功,这储位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鄂鲲乃是鄂侯驭方的发妻所生,未及他束发便撒手去了。本来要扶立周公之女为正室,但鄂驭方为了与淮夷部族建立联盟,而求娶了夷王之女为正室。此女娇谄而善媚,甚得鄂驭方之心,又生下幼子,如今正值束发之年。鄂鲲虽居世子之位,然却感与其父关系渐远,不及娇妻幼子日日伴君于侧,天长日久,谁能料到他日之变?” “着啊!”猗恭一拊掌:“难怪鄂世子将母亲的嫁妆都投入到此次商战之中,实是只许成不许败啊!若是疏通不了盐路,只怕鄂侯要废长而立幼了!” “是以,”荣夷霍然起身掸平衣摺,淡淡说道:“鄂世子归国定然不会提及商战之失利,他与鄂相通气,都会将此次疏通盐路之功揽到自己身上,而不会提及你师父之名。这一点,为师适才已确认过了。” “难怪方才师父与那鄂世子近身低语了片刻,原是为了这个呀!”猗恭恍然大悟。 “我只是告诉他,我与鄂侯因夷王后之事,昔年有些过节恩怨,但请他归国之后,莫要提及荣某之名,只说是与即墨的猗氏商社暗中订约即可。他不但无不可,反而甚喜,本来嘛!若提及我荣某,必会牵出商战失利之事而使自己名望受损,被继母抓住一个把柄,他鄂鲲岂是如此一个傻人?” “师父算无遗策,徒儿佩服之至。” 身为南林社的核心弟子,当年鼠蛊一事荣夷两面三刀可算是深深得罪了猃狁王与鄂侯驭方,若让那鄂驭方得知此事南林社有份,那计划就麻烦了。不想荣夷借鄂世子的处境之危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此事,怎不令他敬佩万分? “罢了。此间商事已了,别的事也该料理顾及了。”荣夷一挥袖,问道:“成周大营那边怎么样了?” “只是日夜操演,并无其他。”猗恭一皱眉:“只有一件私人之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成周假帅隗多友即将迎娶宋国上卿子弗父何之长女,婚期定于半月之后。” “哦?是吗?”荣夷舒展开紧蹙的眉头:“给我备份厚礼,为师要亲自参宴。” “可------可他并未向师父下帖子啊!”猗恭有些不满。 “没下帖子,我也可以不请自来呀!这事你亲自去办,礼物不能轻了。明白吗?” “诺!” 翌日过午,猗恭领着满载大箱的牛车队隆隆开进了东市。按照商社逐一退还本金,并将东市该份的两成利金按比例奉上。惹得商贾们感慨唏嘘,坚执要谢绝利金,猗恭则反复拜请,东市商贾们无奈,最终只得收了。 旬日后的立冬,乱象后的东市修葺一新重新开市。各商社总事与资深商贾百余人齐聚东市最大酒寓,大宴荣夷与官市一班吏员。 席间东市商贾们对荣夷大是敬服,跟着鄂世子鲲异口同声申明:他日荣公但有吩咐,万金不吝! 荣夷也是感慨万端,举爵逐席敬酒痛饮,不待散席便醺醺大醉了-------- 秋日临窗,荣夷这才酒醒,沐浴更衣后喝了一陶盆鱼羊汤,发了一通热汗,浑身顿时舒坦振作,蓦然想起一事,赶紧叫小厮召猗恭前来问话。 猗恭急匆匆从西市赶来,未及问安当头便闻得一问:“还有五日便是隗将军的婚期了,为师的贺礼是否已备好?” “昨日刚备好,正想请师父过目。” 说完一挥袖,一位家老推着一辆小四轮木车入了厅,猗恭笑着拱手道:“知道师父召我必是问及此事,所以便带了来的。” 说完便打开了车面木盖。荣夷俯身车中,双手捧出一个青铜镶边的长方形木匣,不禁一声赞叹:“好重也!”端详一番道:“这匣上竟镶有四颗海珠,如此精美之匣,里面究竟何物?” “师父明鉴,此乃一棋匣也,得师父指令,徒儿抓耳挠腮了好几日亦没想出究竟送何物合适,不想那鄂世子于昨日将此车送至我西市大帐内。说此番得师父之助,无以为报,听说我在搜罗宝物,特意相赠的。”说完,怯生生地抬眼一望。 “是他送的?”荣夷听了鄂世子之名,倒是十分淡然:“那收了也无妨。”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 御兽师? 三百五十四 隗多友大婚 猗恭闻听师父如此说,这才安心。从家老手中接过棋匣在车顶打开,从匣中先抽出了一方长方形棋盘,两手一扳,棋盘便拼成了一个方形。棋盘为沉沉红木,九星之位以紫铜条连线,盘面交织出一个光芒柔和,而又精美绝伦的「田」字。两函棋子却是荆山精玉磨成,看上去莹莹晶晶,摸来温润圆柔,确是棋中极品。 「师父,你看此物为贺礼如何?既有面子,又只是一副棋具而已,不显山露水的,徒儿以为甚好。」猗恭颇有些洋洋自得之意。 「甚好?」不想荣夷却斜瞟了他一眼:「送礼要投其所好,以隗多友之为人,你以为他会喜欢奕具?若是召国公嘛,此礼倒能相衬。何况,他隗多友恐对荣某多有防范之心,若不是真正入心之物,定然不会收下。」 这一说,猗恭倒是不解了:「师父,如此说来,咱何必去上赶着送礼自讨没趣呢?」 「他防范我,就更要送了。不管怎样,这面上的事得过得去,以免将来他人说嘴。开口不打笑脸人,这份贺礼定是要送的。这样吧,把从齐地带回的那箱百年兰陵老酒取出来,就是它了!」荣夷断然决定道。 「啊?那箱酒可是棠公子特意赠与师父的,您都舍不得开箱,这就拿来送礼了?」猗恭一脸的舍不得。 荣夷哈哈一笑:「有什么舍不得的?美酒赠英雄,正相宜,就是它了!」 「诺!」猗恭无奈应道。 须臾四五日过去,隗多友的大婚之日。依着大周官制,作为成周假帅,在洛邑乃是有官方分派的府邸的。只是隗多友常年驻扎军营,甚少回来,这宅子便落得跟当年镐京城里的司马府一般,成了成周帅帐近卫们随便出入的家了。 在震天的爆竹声中,扎着大红花绸的喜车已缓缓驰到了府门口。同样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觉得浑身不自在的隗多友,已经遥遥候在那里。蒙着大红喜帕的新娘扶着侍女的手腕缓缓落车,一只手牵着被塞进手中的大红绸子,稀里糊涂地朝前走着。 伴着满耳喧嚣的鞭炮与贺喜之声,隗多友懵懵懂懂,如坠云雾之中。他终于娶妻了,从今天起他隗多友也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了,这一切如梦一般,谈不上有多少期盼,只觉得冥冥中有个重任已完成。 地上铺着长长的喜毯,一直通往正屋喜堂。一对新人脚踩着喜毯缓缓前行,直到看见雕绘浮彩的门槛,才知道是到了。 新娘子犹如一个木偶,随着礼官的唱和提示不断起立,下拜,转身,再拜,再转身,再再拜,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好像小狗一样被牵入洞房。而新郎只能在完成掀帕与合卺酒的礼节后,再回到喜堂应付宾客们无穷尽的贺喜与敬酒,甚至是闹酒。 一回到喜堂,便看到近卫北儿颇有些紧张地迎上前来低语道:「将军,那个-------荣夷先生来了!」 「他怎么来了?」隗多友心内一惊,虽说与此人有所交集,但他已隐隐感知到此人似乎在窥伺好友召虎的相位,每次见面只有提防之意,决无结交之心。再说自己并没有下帖子请他,怎么就不请自来了呢? 「将军,请他进来么?」北儿问道。 「来都来了,自然只能请进来了。不,我亲自出迎!」隗多友整了整衣冠,坦然出迎。 还未踏出喜堂呢,不想荣夷已经一步跨了进来,一团春风地团团拱手致意道:「哎呀呀,荣某不请自来,还望将军莫怪荣某唐突之罪,赏一杯喜酒喝呀!」 隗多友见到荣夷也是微微一惊,眼前的这位天子近臣今日没穿官服,只是一身麻布前袍,头上插着一支粗大的玉簪,宛然一个中年士子的形象。不禁问道:「哪里,荣先生驾临,隗某蓬荜生辉矣!只是先生今日这一身布衣而来,不做官了么?」 荣夷坦然一笑:「官衣浆洗得梆硬,又不吸汗。左右将军是小辈,我便卖弄这一回了。」 隗多友毕竟是豪爽之人,闻言啪的一拍掌:「先生话说的极是!我便最不喜那官衣了,又轻又硬又不贴身,上身活似一桶水,还不如铁甲自在。」 「人说军旅多实话,果不其然也。」 宾主相谈甚欢,家老上前问询可否开喜宴,隗多友大手一挥:「上膳,今日不醉不归!」 荣夷入座,冷眼看去,喜堂里不过左右二十余案,多数为成周帅帐中的近卫侍官,另有几个是洛邑官署之人,再来便是高倨于首座的老岳父子弗父何了。荣夷一一见礼这才坦然入席。 正在此时,家老领着四名女仆提着饭篮,抬着食盒逶迤进门,说话间已将各人的食案摆好。荣夷面前是两盆两碗一盘:一大盆热腾腾的肥羊拆骨肉,一大盆绿莹莹的鲜汤,一大碗白光光的小蒜葱段,一小碗灰乎乎的胡椒盐面儿,一大盘外焦内白的切片厚饼。 荣夷望向隗多友面前的大案,不禁咋舌。一张硕大的食案,整整半只酱红油亮的烤肥羊雄踞一方大铜盘,两侧各是大盆大碗的绿汤厚饼小蒜小葱摞起,堆得满当当小山也似。 「隗将军果然年轻有为,食量如此惊人也!」 「此乃常量!」隗多友不禁哈哈大笑:「军中食量大者比比皆是,想当年虢公长父,每饭必是一只五六十斤的整肥羊。我这才半只,实在算不得什么。」 「一只羊!五六十斤------」荣夷第一次目瞪口呆了。 「也不稀奇!」隗多友笑道:「先生只想想,战场之上不是驰驱搏杀,便是兼程疾进,片刻歇息也只能啃块干肉干饼罢了。但凡能扎营造饭,谁不是饥肠辘辘腹如空谷,能吃半只羊者比比皆是,不稀奇呀!」 「就是。」堂下伺立的北儿忍不住插话道:「先生可知道,咱们将军招兵法度有一条,便是看吃饭多少!一个后生一顿吃不下五斤干肉两斤干饼,不能入军。我投军那会儿,那一顿是硬吃下的,撑了好几天呢!」 「你小子!这点子仇怨一直记着呢,跟娘们似的!」隗多友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打趣,惹得满堂大笑。 三百五十五 兰陵美酒 隗多友一边笑着一边指案示意:「来来来,开吃吧!」捋起衣袖正要上手撕扯烤胡羊,忽而听见新岳父子弗父何的刻意咳嗽声,又恍然笑道:「我真是糊涂了,还要给先生和老泰山大人讲讲这几样粗食的来历吃法-------」 「将军但吃无妨,小的可以言讲!」堂前的北儿也不等隗多友的回应,对着荣夷与子弗父何一拱手低声笑道:「这老三样吃法,某在军中背得烂熟也!」 接着,北儿突然昂昂高声:「这是胡羊烤,戎人战俘传来。这小碗是胡椒搅的盐面儿,手抓肉块蘸这咸辣物事吞下,最是上口!此物顶饥耐战,如今是成周大将主食。这是硬面大烙饼,一指厚,大砖头也似。坚实耐嚼又顶饥,好揣好带不易坏,如今是我军常食,每饭必备。这是苜蓿炖羊汤,此草乃西域之马草,开春头茬,麦熟时二茬,最是肥嫩鲜香,入得任何肉汤。老苜蓿喂马最好。先生可以开吃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近身护卫呀!怪道将军定要将他从大河渡口带回营中呢!」荣夷大笑着拍案一叹。 正在大嚼大吞的隗多友挥着一只羊腿也不看荣夷,只兀自咕哝着:「这小子,什么事听过一遍便当自己经历过一般。太灵光了,没办法没办法-------」奖掖中又实实在在地透着几分隐忧与无可奈何。 「天生其才,所以才与将军有此遇合呀!」 「也是!莫要斯文,上手吃,筷箸不给力也!」 「好!上手!」荣夷平生第一次捋起衣袖,伸手抓起大块羊肉猛一蘸着胡椒盐面儿吞咬起来,一时满嘴流油手脸一片潮滑,心下大是快意。隗多友与一众军将本以为荣夷身为名士,必然颇多讲究,如今却欣然与他们一般本色吃相,顿时对他生出几许好感来。 「噫!诸位吃肉不饮酒么?」子弗父何恍然抬头。 「酒?」隗多友举着羊腿一愣,随即哈哈一笑:「糊涂糊涂!这宅子平日没住,连个主事的人都未定下,上酒都没人操持。失礼失礼!来人,上酒!」qs 「将军喜好何酒?」 「马***酒饮得多矣。」 「那个太淡,今日将军大婚,荣某特意带来四桶百年兰陵酒。」 「哦?听闻此酒无甚劲道。在座武人为多,这文人喜好之酒怕是不对味口。」子弗父何说道。 「孔上卿有所不知也。」荣夷晃悠着一块拆骨肉笑道:「兰陵正处齐国南界,沂水桐水从齐地而来,与齐酒无异也。兰陵酒坊在苍水东麓,沂水之阳桐水之阴,加之苍山多清泉,辄取沂水桐水苍山水,三水以百果酿之,酒汁透亮而呈琥珀色,其味醇厚悠长,百年窖藏者更称稀世珍品也。」 「好!既然先生如此推崇此酒,那隗某便却之不恭了。来人,搬酒。」 片刻之间,一口勒着两条铜带的精致大木箱已抬到了厅中。两个女仆左右端详却是无处开启。 荣夷笑道:「我来我来,这百年兰陵是专酿专藏专送,酒箱有特制的钥匙。」 子弗父何饶有兴趣地端详道:「光看这口红木大箱便值得几金,好雅致啊!」 荣夷不禁笑道:「孔上卿对于货殖之道,正如荣某对军旅也。这一箱四桶,要约期十年才能到手,隗将军,猜猜价值几何?」 隗多友两手一拍:「百金天价!如何?」 荣夷大摇其头,张开一手:「五百金!此乃棠公子所赠,若要荣某自购,却也买它不起呀!」 「天也天也!」隗多友不禁连连惊叹:「只怕在座诸位今天要喝金水了也!」 荣夷一阵大笑,打开嵌在箱体的暗锁,逐一取出了四只酒桶。隗多友与子弗父何走过来啧啧转悠着打量,只见这四只酒桶一式的本色红 木,三道铜带箍身,桶底桶盖全是铜板镶嵌,桶盖刻一副似山似水,山水缠绕的徽记,桶身刻着三行小字,分别是采果师,酿造师,储藏师的名字。 子弗父何不禁喟然一叹:「一向讥笑那买椟还珠者愚不可及,今日始知可能也!」 隗多友一笑:「待这四桶饮完,酒桶便全送给岳父您了!」 说完,他转头一呼:「并案!开酒!」 隗多友大手一挥,几名女仆在满当当的食案间各摆了一张只有酒具的酒案。两案相连,饮者座案相对利于对饮畅谈,谓之「并案」。 酒案并好,一名小女仆正要打酒,隗多友却道:「莫忙莫忙,此等金贵物事,是否还有讲究,听先生吩咐了。」 「今日不讲究。」荣夷爽朗笑道:「原还有荆山玉爵两尊,长柄镶珠酒勺一支,今日全免。在座皆猛士,只有这大碗木勺,方得与之相匹也。」 「好!便是这般,先生入座,打酒!」 桶盖叮当开启,一股浓郁醇厚而又不失凛冽的奇特酒香顿时弥漫整个大厅。隗多友情不自禁地深深一个吐纳,兀自闭目喃喃惬意之极。蓦然睁眼,荣夷与弗父何亦是默默闭目吐纳,打酒侍女已是满脸红潮气息急促,长柄木勺正要伸出,却嘤咛一声软软倒地。当真好酒也!隗多友不禁拍案,家老快来,换人打酒! 白发苍苍的家老闻声赶来,隗多友却见北儿已蜷卧在门厅大柱下满脸通红晕乎乎睡了过去。不禁兀自长笑:「好小子!身在军中,竟没一点儿酒量!」两名侍卫要去抬,隗多友摆摆手:「随他去吧!」 荣夷笑道:「没料到这百年兰陵如此厚力,竟能闻醉侍女与护卫也。」 隗多友一拍掌:「这可是隗某头一遭闻酒则喜,走!开饮!」 酒入陶碗,荡开一汪琥珀色澄澈透亮,长柄酒勺上点点滴滴细丝飘摇,旁边家老啧啧惊叹:「世间何有此酒?分明蜂蜜也!」 隗多友今日分外高兴,大笑道:「好!便做蜂蜜饮它一回!」慨然举起陶碗:「某初尝此酒,借先生之物做个东道,干!」 荣夷举碗笑道:「某虽好兰陵,然也是头一遭饮这老百年,便借此酒为将军添几分军威!干!」 两只陶碗当地一碰,两人咕咚咚一气饮干,及至哈出一口长气,两人脸色同时一片殷红。 三百五十六 召公的烦恼 众人尝得一口,尽皆拍案赞叹道:“醇和厚力,贯顶沁脾,绝世美酒也!” 荣夷笑道:“委实乃好酒!只我这腹中火热,须得边吃边来!”说罢连忙转身在自己的食案上抓起一大块拆骨肉吞了下去:“来,再干!” 众人连干三碗,俱是满面红光大汗淋漓,一脸一身热气蒸腾。隗多友连连惊叹,人如蒸饼竟是不醉,奇哉快哉!荣夷也觉得身子轻快得要飘将起来,一股大力在体内升腾不息,直觉自己无坚不摧------ 这一场酒喝得人人软倒,一时之间,偌大厅堂内鼾身大作。只苦了新嫁娘了,这个洞房花烛夜得空守了。 夜半时分,醉醺醺的荣夷被特意驾车前来的弟子猗恭接回官署。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悠悠醒转。 “师父不过是应个景,道贺送礼便了,如何还醉卧厅堂了呢?”见他醒转,一直侍立的猗恭颇有些怨怪之意。 “怎么?醉卧厅堂了?”荣夷睁开惺忪的睡眼,似乎在努力回想着昨夜之事。 “这还用说?不仅师父醉得不省人事,孔上卿,一众宾客,就连新郎官本人都醉卧案边了。这百年兰陵老酒的确太上头了--------” “哎呀,罪过罪过!这不是搅了人家的洞房,真是罪过大了!”荣夷一骨碌坐起,十分懊丧地说道。 猗恭很是不在意地说:“哎呀,新娘子都娶进门了,哪天洞房不行啊?师父你又何过之有?” 荣夷甩了甩头:“你如何半夜去接我?莫非有什么要事发生吗?” “有!镐京来使宣召,天子召您速归!” “怎么?镐京出事了?” “似乎是齐国的迎亲使已到了镐京,天子召您回去共议公主出嫁之事。” “好,你去打点一下,明日我便启程。这洛邑官市的事,以后就交给你了,鄂国的盐路要盯紧了。” “诺!” 荣夷在满朝的敬佩与赞誉声中归来面王之时,召伯虎也刚刚从歧山归来不久,虽然旅途劳顿,然面对荣夷越来越强势上升的声望,心里不禁猛然一沉。 番国被鄂侯驭方灭了,成周八师按兵不动,是他召伯虎拍的板。朝堂内外,诸侯宗亲,不少人以此诟病于他,说他不该用人唯亲,扶立一个沉缅于酒色的大舅子,以致于给先王后之母国引来灭顶之祸。对于这一点,怕是连小周王姬胡都对他颇有怨言吧? 可他却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大周的国力究竟如何?作为执政首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开国实行的裂土分封制,事实上使周王朝失去了对分封出去的土地的控制权,土地,赋税,人民,甚至军队-------什么都是诸侯自己说了算,王监制度已经名存实亡。大周王朝实际能控制的只有关中丰镐地区以及中原的成周洛邑两个王畿之地,这么点地方还得养活一个偌大的朝庭和成周八师与西六师两支军队,谈何容易? 召伯虎心里清楚,以如今周王朝的实力,根本承受不起与鄂国全面开战的代价。目前,只能是防御战争,而不能主动进攻。 荣夷借鼠蛊疫方成功进入镐京王宫,成为天子侍讲。老实讲,一开始,召伯虎虽然不喜欢这个心思难以捉摸的名士,但却从来没将此人真正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一个在齐卫两国谋划宫闱之变的谋士,充其量不过是有些奇道智计罢了,与政道大谋岂能同日而语? 这回荣夷自请秘密承手洛邑官市,与东市商贾好一场大规模商战,召伯虎是赞同的。歧山地裂,乃当年“凤鸣歧山”之地,天下岂有不瞩目之理?大周府库赈济歧山已是吃力,如何有多余财力物力去解决成周的老霖雨之害?依着他的想法,荣夷若想解决此事,最终还是要动用府库之力的。 不想,这个荣夷一场商战,竟然不动府库一粒粮,一枚钱,将一场灾祸民变消弭于无形。此人才具经此事逐渐被朝野认可,更为天子姬胡所信赖,完全成为丞相的另一人选。他倒不是留恋这个相位,只是这个荣夷-------他怎么总觉得,他那黝黑面庞之下,还藏着另外一张脸呢? 还有姬胡,这个已经十九岁,明年行将加冠亲政的少年天子越来越强烈地体现出对王权的渴望,以及亲政后大展鸿图的野心。他隐隐觉得,姬胡与先夷王不同,他不是一个肯安于守成的君主,在这位少年的心中,正涌动着一股子将大周现有体制砸个稀巴烂的冲动。而这股子冲动,与他召伯虎恪守《周礼》的治国理念是格格不入的,但荣夷却不同,他仿佛更适合做一个开拓型的重臣。 果真如此,待明年姬胡加冠亲政之后,朝局必将出现难以预料的巨变。这一点,他有预感,却又深觉无能为力。 镐京王宫内,周天子姬胡在王书房内接见了载誉归来的荣夷。 “还得说是先生出马呀!竟然不动用府库钱粮,便将老霖雨之灾赈济于无形,使万千成周庶民免于饥荒之苦。先生之功德,可彰日月啊!”一见面,姬胡没口地夸赞着。 荣夷不假思索躬身回答:“全赖我大周先祖庇佑,也赖大王信用下臣之故。” “孤哪有什么功绩呀?”姬胡略一欠身,低声问道:“那鄂国的盐路---------” “大王放心,鄂国的盐路已掌握于臣手中。” “太好了,先生真乃治世之不二良臣矣!”姬胡断然道:“孤已向少父建言,封先生为太傅。” 荣夷一愣,太傅乃王师也,虽无实权却是朝野人人景仰的高位大臣,最是要学问道德之臣掌持,他本能推辞道:“臣才疏学浅,出身微贱,何堪如此高位?召国公怕是不会答应的。” “孤意已决。若少父不肯,待孤加冠亲政后,再给先生加封亦是不迟。”姬胡一挥手。 “谢大王,那-------伯姬公主之事,大王有何筹划?”荣夷赶紧引入正题。 “王城令正在备嫁妆,其余无他。只是听闻那齐侯已有宠妾生下庶长之子,伯姬似有些不悦忐忑之意,然具体心境如何,孤又不好问。”姬胡十分无奈,兄妹间的生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能怎么说?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 御兽师? 三百五十七 伯姬心事 “大王勿忧,臣此行在齐国已有布置,相信定能给公主些许助力。”荣夷坦然言道。 “哦?是么?”姬胡十分欣喜,纵然兄妹不睦已久,但毕竟血脉相连,他也希望这唯一的妹妹能一生顺遂。 “大王,臣听说公主近日郁郁寡欢,似对嫁往齐国心有隐忧。臣请面见公主,开解一二,亦使得这桩婚事能顺遂一些。” “卿若果真能开解得伯姬公主之心结,孤给你记一大功。”姬胡点着手指笑道。 “臣定不辱使命。” 一踏进公主寝宫,荣夷便嗅到一股泌人心脾的菊花清香。殿门是敞开着的,穿堂回廊左右,陈列着无数盆菊花,魏紫姚黄,灿然炫目。 侍女入内通传,毕竟是内宫,虽是奉王命而来,荣夷也不敢乱讲乱动,只在菊花丛前躬身肃立。清风徐来,将殿内两个女子的说话声送入耳中。 “公主好歹是快要大婚的人了,如此终日郁郁,恐非吉兆啊!还是要开怀些才是。” “鄂妃,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菊花吗?”原来是鄂侯驭方之女啊! “自然是喜欢菊花独有之风姿了。” 伯姬长叹一声:“因为它开得晚。别的花都是春天开,一股脑儿地去争抢那一份春光,生怕凑不上热闹-------菊花却不是,不同群芳争春,不与红粉斗妍,高风迈俗,傲骨凌霜。百花衰败之际,正是它昂首怒放之时,这就叫后发制人。”爱阅app阅读完整内容 “公主既然知道菊花乃后发制人,便更无需终日郁郁了。看这菊花,其仙姿国色,何尝输与别人,它只是不屑于和别人去争罢了。有些花儿,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开得又早,便不将菊花放在眼里。其实哪,等到了它自己蔫了败了被人遗忘弃如敝履的辰光,想后悔都来不及了。公主便如这菊花,那党氏便如早春盛开的花,纵得意一时,公主又有何惧哉?” “理是这么个理。可是------男人的心意难测,毕竟我有个‘克夫’的名声在外------” 话没有说完便被侍女的脚步声打断了,似乎一阵耳语,伯姬的语气有些意外:“他--------外臣如何入内宫谒见?是王兄派他来的么?” 鄂妃的声音插入:“听说这个荣夷刚从齐国回来,想是有那边的具体情形,大王派他前来开解于公主的。既是奉王命而来,公主不可不见。妾在此多有不便,就告辞了。” “鄂娘娘这边请。” 不多一会儿,一名娇俏的宫装女子在侍女导引下走出殿门,荣夷正色行礼道:“臣荣夷见过鄂娘娘。” 厉姞妙目流盼,斜斜瞟了他一眼,微微屈了屈膝,算是见过了礼,便侧身疾步向宫门走去。荣夷望着她的背影,思忖了一阵,这才提襟向殿内走去。 见到伯姬之时,她正在专心摆弄着桌上的茶具,荣夷轻轻清嗓,低语一声下拜道:“外臣荣夷见过公主。” 伯姬一惊,抬起头来,因时常出入宫禁伴王左右,列席宫宴之时荣夷也远远见过伯姬。可这一回近距离谒见,不知是不是错觉,荣夷觉得公主仿佛憔悴了不少,怪不得厉王说她忧思过甚,看来果真如此。 “齐国情形如何?”伯姬淡淡问道。 “一切皆好,齐侯问公主安,齐宫上下正在紧锣密鼓筹备齐君与公主的大婚之礼,一切井然有序。”荣夷的回答很官方。 伯姬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公主之心事臣如何不知。那党氏臣也见过了,是个轻浮不知自重的,否则也不会引得齐侯堂兄弟反目,公子伋奔宋不归。公主乃大王亲妹,大周嫡公主,尊贵无比,岂是那一轻浮女子能企及的?日久见人心,公主入得齐宫,主领内闱,行事规整,自然能以国母之德众孚人望。有何惧哉?”这番话倒是出自荣夷之真心。 这番劝慰有理有据,且又是出自见过党氏的荣夷之口,不由得伯姬信得几分,心情也舒展了些许,她微微一笑道:“你讲的颇有几分道理。我的确不该太过于计较了,可我听说齐侯曾言过我乃‘克夫’之女,这--------” “流言终归是流言。”荣夷慨然拱手道:“待公主入得齐宫,德行淑慎,这些流言便如暂时遮日之乌云,终将被大风吹散矣!” “你可真会说话。”伯姬将茶盅轻轻端起,轻啜一口,秀目一抬:“是王兄派你来劝解于我的么?” “大王与公主血脉相连,知道公主为远嫁之事而伤神,着实于心不忍。是微臣主动请缨前来劝解公主的。” “王兄倒是有心。”伯姬低语道,颇有几分凄凉与无奈。 “公主,有一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荣夷微微一躬身。 “当讲不当讲你不都讲了,说吧,别遮遮掩掩的了。” “公主长于深宫,阅尽人事,当知远嫁之女,若想要在夫家立稳脚跟,必得有依靠。要么依靠的是丈夫之宠爱,要么有儿女傍身,再不济也得有娘家父兄撑腰,方得在人前直起腰杆。今公主行将嫁齐,党氏已占得先机,得齐侯之宠,又诞下儿子,公主虽为嫡夫人,却也不得不退让一二。若是公主再与大王生分,岂不是自毁长城矣?” 一片寂静,伯姬紧蹙眉头,遥望着花架上绽放的朵朵菊花,目中隐隐含泪。良久,方才深叹一声:“你说的我何尝不知?也罢,当年之事,亦非我兄妹之所愿,执拗于此,实是不该。待到合适时机,我自会向王兄谢罪的。你-------还有他事么?” “有。”荣夷近前一步,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令牌奉上:“此乃南林令,交予公主收着。临淄城内,有南林社所开之商社,名为猗氏商社,总事名猗澜。若公主有任何需要差遣,可派心腹之人持此令牌前去联络,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伯姬见那令牌雕镂精美,竹林之中掩映一个古籀字体的“南”字,知道是非常之物,颇为感动:“久闻先生的南林社名动天下,不想却愿为我如此费心铺排,先生果是有心之人。此令牌我会珍藏的。” “多谢公主,臣告退。”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 御兽师? 三百五十八 太傅之争 芮良夫在家老的指引下走进召国公府后园的那片胡杨林。秋阳透过树叶洒满了古朴的茅亭,一个清隽消瘦的背影沐浴着一片金红立在亭下,绚烂得耀人眼目。 “长史芮良夫,见过召国公!” 一袭青衣绚烂于晚霞中的背影转过身来,虽是眼眶微红,但见到芮良夫依旧是一脸的笑意:“良夫来了,有话就林中说吧,无需移步书房了,省得麻烦。” 召伯虎将芮良夫让进茅亭,转身一拍掌:“上茶,震泽新绿了。” 隐隐地听得一声答应,片刻间一名侍女飘进亭来在靠柱石案上支好茶炉,一片木炭火特有的轻烟淡淡地飘了起来。 召伯虎坐在了大石案后的石墩之上,指着对面的另一方石墩示意道:“入座慢慢说了,何事?” “良夫此来,唯有一事耳。”芮良夫面色凝重地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恭敬递了过去:“此乃大王手书,命良夫亲自递呈召相。” 召伯虎恭恭敬敬接过王书,只扫了一眼,两道剑眉便蹙在一起,皱成一个凝重的“川”字:“怎么?大王要封荣夷为太子傅?” “是啊。荣夷中原归来,谒见之时,大王便亲口许诺要封他为太傅。相爷,您看此事该当如何?”芮良夫也很是忧虑,荣夷才华出众,能力超群,深孚王心,可-------封为太傅这个高位,的确是有些过了:“太子傅历来都是王师,虽无甚实权却是朝野之中人人景仰的高位大臣,一向由我姬姓王族或累世宿卿中的学问道德之臣掌持,他荣夷什么出身?一个江湖大社头目,一个替宫闱妇人出谋划策起家的谋士,怎配如此高位?” “不必再说了,良夫,此事我会擅加处置的。你先回王城吧!”召伯虎断然收起王书,算是端茶送客了。 芮良夫有些意外,召伯虎甚少这般急躁的,看来此事不小,便也急匆匆告辞了。 这一夜,召伯虎辗转难眠,天刚一亮便驱车进了王城。 “大王,太傅这个官职封于荣夷,此事尚得商榷。”王书房内,见礼一毕,召伯虎开口便把周厉王的上书建议给驳了回去。 论理,身为未亲政的周王,没有独立的政事处置权,更没有任命大臣的人事决定权。但他可以向主政首辅提出建议,然采不采纳则是召伯虎的事情了。但自己已在荣夷先生面前夸下海口,自问这个职位也是最合适不过的。太傅官高爵显,但不掌实权,想来少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不想却吃了个结结实实的硬钉子,如何不尴尬? 姬胡怫然不悦道:“孤未亲政,本不该议决朝臣人事任命。然荣夷先生此次凭一己之力,不动用府库钱粮便将成周地区老霖雨之灾赈济了下去,如此奇能大功,不加封赏岂不是寒了功臣之心?孤思谋良久,朝中能当得此功的空位,便只有太傅一职了。不知少父有何筹谋,孤愿闻其详。” “大王之心,臣自能体恤。王者有功则赏,有过则罚,非如此,无以治理天下。然太傅一职封予荣夷,确有不合规不妥之处,请我王体察。”召伯虎侃侃而谈。 “哦?有何不妥?少父请指教。” “其一,太子傅一职,自武王克商以来,一直由我姬姓宗亲或朝中有德世卿来担任,如先太子傅虢公长父,便是一例。可荣夷出身低微,背景复杂,履历混沌不清,易于为人诟病。这样的人为太子傅,实是授人以柄也;其二,太子傅乃太子师,可大王尚未大婚,更无太子,何有太子傅一说?无此职而设此爵,徒耗朝庭物力也。臣请大王收回此议,至于荣夷之封赏,大可仿先王故事,赐予封地为君亦可。” “封地为君?”姬胡一听到这四个字,骤然烦躁起来,霍然站起道:“王畿土地越割越少,再割下去,社稷不存矣。也罢!”他长叹一声:“少父所讲不无道理。荣夷先生的封赏之事,容后再议吧。孤累了,请少父先回府吧!” 召伯虎心中一颤,姬胡还从未如此与他生分过,为了一个太傅职位,竟到了如此境地了吗?可还没等他一声“臣告退”说完,姬胡的身影已旋即消失在大屏之后,他也只能悻悻而归了。 专司天子案头事务的芮良夫看见召伯虎落寞的背影,心下老大不落忍,借送行之机低声宽慰道:“子穆莫要多心,荣夷这一回行事,的确叫人无可指摘。他不但把中原的一团乱麻捋顺了,这回到宫里,还调停好了伯姬公主与大王的多年隔阂。大王岂有不器重他之理?” “怎么?伯姬公主与大王兄妹和好了?”这一说让召伯虎有些惊异,多少年了,伯姬为生母夷己之事,与王兄生分满宫里谁不知晓?这荣夷何德何能,竟能一夕之间让多年的冰山融化? “谁说不是呢?”芮良夫也深有感慨:“前儿个王城令大人前去给伯姬公主审看嫁妆单子,然后公主便亲自来大殿向大王致谢,兄妹俩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听说,两个人都红了眼眶,这几日大王也着意吩咐内府给公主的妆媵里添了好些呢!唉!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呀,眼看着就要远嫁,总不能一辈子生分下去吧!” “那就好,那就好!”召伯虎喃喃道。 见他脸色不太好,芮良夫赶紧虚扶住了他的胳膊:“召相不必多虑,我看大王还是更看重与您的师徒情义的。这不,您一动议,大王他不就收回了封太傅之议了吗?” 召伯虎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明白,荣夷这个太傅怕是要当定了!” “这是做何说的?”芮良夫大惊失色。 “我且问你,忙完公主远嫁之事,接下来朝中有什么大事需准备?” “自然是来年开春的大朝会,启耕大典,祭祀太庙等等了。”芮良夫不假思索地答道。 “来年开春什么议题最重要?”召伯虎追问道。 芮良夫猛一拍额:“哎呀!来年开春,大王便二十了,该加冠亲政了。召相之意是说,大王有意在亲政后强封荣夷为太傅?” “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该来的总会来的。”召伯虎的语中充满无奈。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 御兽师? 三百五十九 公主远嫁 伯姬公主出嫁送亲之日定在了冬至。好在今年的第一场雪尚未来临,否则一旦函谷关冰封,这婚期只能推迟到明春了。若真的那样,难保不会陡生变故。 清晨起来,明亮冰冷的阳光洒满了整座王宫,胡杨林漫山遍野的金红,重重庭院一片苍凉。姬胡从寝宫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伯姬的寝宫注目凝望,刚有几分男子气概的脸庞上平添了几分苍凉与冷峻。 “大王,齐国的迎亲车马已到了宫门。”王城令内侍贾匆匆前来禀报。 “知会宫门,请齐使稍待,孤亲自去送王妹。”姬胡低声吩咐一句,向着伯姬所住的寝宫方向而来。 公主宫坐落于王宫避风的南角,中有山泉溪流,四面胡杨环绕,温暖如春,原是极好的宫中所在。可自从先王后离世后,这位伯姬公主便是深居简出,除了王宫例行的年节赐宴以外,基本不曾外出。好容易兄妹解开心结,无论如何,今日姬胡也要亲自送走伯姬。 “啪,啪,啪。”轻轻的叩门声在清幽的庭院里响得分外清晰。 庭院寂寂,厚重的铁钉木门轻轻滑开,两名侍女抬着一张香案出来,在门厅摆置停当,肃然无声地钉在门廊不动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姬胡心头不禁一颤——伯姬走来了,一身白色长裙,一件大红斗篷,秀发高挽,缓步悠悠,仙子般美丽,雪山般冰冷。 “王兄亲自为我送嫁,妹感激不尽。”伯姬冲着姬胡深深一躬。 姬胡忍住心头的不舍之情,微微哽咽道:“王妹,你已长大成人,当嫁人为妇,开枝散叶,为齐君主持中馈,扬我周室公主贤良之名声也。”不过是背场面话,但他说得颇为动情。 伯姬恭敬地听了,末了屈膝行礼道:“多谢王兄,我已谨记。” 她走到已经摆好的香案前,从侍女手中接过已经点燃的两支大香,向着北方深深一躬,扑地跪倒:“母亲,孩儿今日要告别了。” 周夷王的王陵正处北方,而夷己因陪葬王后番己,自然也安息于夷王陵内。可伯姬只唤母亲,却不唤母后与父王,这个结难道就一生都打不开了吗?-------想到此,姬胡一阵心悸,几乎要跟着拜倒了,他紧紧咬住牙关,终于挺住了身子。 “公主且慢!”一声清泠的呼唤,正要启行的伯姬停住了脚步:“鄂妃,你来了!” 一身红裙的厉姞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抬琴侍女,三人皆是气喘吁吁。一见到姬胡,厉姞一愣,直问道:“这位是三王子吗?” 按规矩,女子嫁人当由嫁家兄弟至少一人送嫁,周王室的公主更是如此。可姬胡身为天子,自是不能送妹嫁齐;二王子姬尚父远在江汉为王监;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到才刚十一岁的三王子姬慈身上。好在这些年他的身子已壮实了不少,全不似当年那个羸弱的早产婴儿,姬胡这才放心让他去。厉姞入宫后根本从未见过周厉王,乍一见到,自然本能以为是送嫁的三王子。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阅读最新章节。 “娘娘,不对,这不是三王子!”抱琴侍女低声提醒到。 厉姞顿时涨红了脸,可不是吗?三王子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可眼前这位,样貌英俊,气宇轩昂,年将及冠,定是周王无疑。赶紧下拜道:“妾不知大王在此,言语无状,望大王恕罪!” “不知者无罪也!起来吧!”姬胡眼风扫过她的红裙,仿佛被那一片猩红色刺到了一般,赶紧挪开眼眸,淡然问道:“你也是来送公主的吗?” “是。妾入宫以来,与公主相交甚欢。今公主远嫁,行将天各一方,特意前来为公主抚琴一曲,望公主入齐宫之后,诸事顺遂,夫妇和顺。”厉姞低头答曰。 伯姬自然也希望在离别之际,尽量撮合王兄与好友,容不得姬胡开口,便一口答应下来:“好啊,我便要听你抚琴。好将这王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种声音都刻在脑子里,跟我到天边亦是不忘。” 妹妹如此说了,今日又是她远嫁之日,姬胡无有不应的:“好,那请鄂妃奏琴吧!” 说话间侍女已将琴置于香案前三尺处,厉姞仪态从容,走到琴前凝重一躬入座,深深一个吐纳,屏息心神片刻,两手一抬,琴弦悠然轰鸣起来,透亮的乐音顿如山泉一般流淌出来,洒遍庭院。伴着动听的乐音,厉姞明亮通透的歌喉唱起: “北阪有桑,南山稻梁。长谷如函,大河苍苍。君子去也,我多彷徨。关山家园,与子共襄。萧萧雁羽,诉我衷肠。子兮子兮,道阻且长。雨雪霏霏,知音何伤?死生契阔,赤心皇皇-------” 她开口之时,一道素影闪过,伯姬已经轻盈起舞。厉姞明亮的歌喉因了歌曲的高亢悲怆而渗出了几分粗放沙哑,伯姬明快刚健的胡风舞姿因歌词的悲凉而渗出了几分忧伤柔软与飘洒,两相融合,水乳相交融,使得厉姞的歌喉与伯姬的舞姿都极为美妙动人,在晨风吹拂下有如仙子起舞般动人心魄! 琴声倏忽止息,姬胡已是双目噙泪,厉姞与伯姬抱头痛苦,三人皆是无语凝噎-------- 当夜,姬胡踌躇了很久,还是召厉姞前来侍寝了。镐京王宫中,终于再次听到春恩车清脆的铃声在夜风中回荡的声音了,在宫人们艳羡的目光中,厉姞终于走进了思慕已久的大殿,走近她倾慕已久的那位英气勃发的年轻君王------- 然而,对于这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立场和态度。召公不置可否,周公欢欣鼓舞,可荣夷么,那就------ “你师妹为何还在卫国延耽?不是早就让她尽早入镐京吗?”荣夷冲着大徒弟重黎发着脾气。 “朝歌那边消息,卫侯和其人迷恋于建功立业,与男女情事上似乎不大开窍,孤竹公主颇觉棘手,方才留下师妹出谋划策。眼见天气转冷,函谷关行将冰封,师妹决意先留卫国,待来年春暖时再行入京。”重黎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罢了,这事也急不来!”荣夷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过一个女子,图个新鲜,待大王加冠后还要大婚,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鄂国--------哼!”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 御兽师? 三百六十 鄂相人选 鄂世子鲲立于一辆华贵的青铜轺车之上,意态潇洒地漫行于鄂城最繁华的街市之上。初冬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耳畔是庶民百姓们不绝于耳的赞颂之声。 「瞧!那是咱们的世子爷,多亏了他,咱们鄂城的盐价可是降了下来。」 「可不是吗?那两个月盐价飞涨,城里盐店一家家被砸被抢,砍了好几颗人头都止不下来。家里没盐吃了,女人孩子都浮肿了,路都走不动了。真是不堪回首啊!」 「是啊是啊!咱们世子能文能武,灭番国立了头功,没想到于疏通商路上都如此有能耐,真是天降奇才呀!有如此的储君,实乃我鄂国百姓之福啊!」 这样的话自鄂鲲归国以后,每次出行都能听到,弄得世子府里的仆役们出入都倍有面子,头都抬得高高的。偏生鄂鲲不行,越是美名外扬,他越得低调,越得夹着尾巴做人,摆出一副虚怀若谷的样子,也真是憋得难受。 轺车缓缓驶入将军府,鄂鲲稳步降车,迈着沉健的步子直入这座古朴的府第。刚跨入门槛,便见一位中年微黑,留着虬髯胡须的汉子迎上前来施礼道:「世子驾临寒舍,鄂骏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鄂鲲上前一步扶起他道:「叔父何须如此多礼?本是小侄突兀叨扰。」 这位执掌鄂国大军符印的正是鄂侯驭方之弟,名鄂骏,所以鄂鲲呼其为叔。但鄂侯驭方其人好武,每遇大的征伐都必亲掌帅印,以至于鄂骏虽掌兵权,但实际领兵征战的机会寥寥,所以亦为憾事。 两人来到书房,鄂骏吩咐已经掌好灯火煮好茶的侍女退了出去,又叮嘱家老守在门口,任何人来访一律谢绝,随即肃然就坐,一副行将大论的模样。 鄂鲲忍住笑,赶紧作势请教道:「小侄刚刚从洛邑归来,于朝中形势不甚了了,特意登门向叔父求教。」 鄂骏嘿嘿一笑:「小子莫要装模做样,你不就是想问这国相之位的事么?」 「叔父洞若观火,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原来早在鄂鲲于洛邑吞吐商战之时,鄂城盐价飞涨引起民乱,虽然靠强力镇压了下去,但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人出来负责吧?世子远在洛邑,正在关键时期,不能让他负责呀?于是只能由老鄂相背这个锅了,说实话也没冤了他。一下子撸了相位,连爵位也连降了三级,夺了一半封邑,归乡养老去了。 一国之相,乃是百官之首,执朝务之牛耳。这么重要的官位空出来,必然会引起朝局的重大调整与震荡。一般来说,一将一相,一文一武,乃是国君治理国政的左膀右臂。在这件事上,身为统军大将又乃国君亲弟的鄂骏的意见可是举足轻重的,鄂鲲此次前来,可是把着脉了。 「你小子如此关心,莫非还想弄个国相当当?」鄂骏打趣道。 「叔父戏言了。储君为相,虽有些许个例,但亦不成定例。再说,我也年轻,于政务上欠缺历练。我只是听说那淮庆做了假相,莫非父侯最终会正式任命他为国相?」鄂鲲一脸的担忧,这个国相谁当不要紧,可千万不能是那个淮庆啊!他是谁?他可是继母夷夫人带过来的娘家母兄啊! 提及淮庆这个名字,鄂骏鼻子一哼,一脸的鄙夷之色:「那个酸士!仗着在江汉有几分才名便飘了,什么实事都没干过,只会清谈几句腐诗,一股子酸味几里外都闻得到。不过是个在淮夷混不下去了的庶子,跟着妹妹嫁过来讨生活的,也配为相?难道我鄂氏无人了么?」 「那-------叔父有主意了么?」鄂鲲眼中一亮,显然受到了鼓舞。 鄂骏直视着侄子,缓缓说道:「我准备上书,建议以你为相。你虽年轻,但于军中,于民中威望甚高,所缺的正是政务上的历练,担当国相之位,正好可以锻炼你处理朝务 之能力。相信,你这个人选,无论君上,还是朝臣,都不会有反对的理由。」 一番话说得鄂鲲也跃跃欲试:「若真的能担相位,小侄自然欣然领命。只是那女人颇得父侯宠爱,只怕此事不易也。」 「我既蒙世子信托,自当尽忠竭力。世子但回,我自有主见。」 「叔父之意------」 「这些事体,世子只做不知便了。」 鄂鲲肃然一躬,道声叔父酌情为之莫要为难,便匆匆去了。 思忖片刻,鄂骏立即启动。先唤来主书司马,命其将上书鄂侯建议世子为相的竹简再誊刻一卷,交由军令司马送至鄂军大营,与高爵将领会商呼应。吩咐一了,鄂骏立刻登上一辆辎车辚辚前去联络宗亲世族去了。 鄂宫内寝殿,一位体态丰腴,肌肤白皙的贵胄女子听了内侍的耳语之后,愤怒拍案:「好个鄂骏,竟然上书君上欲以世子鲲为相!」 这「啪」的一声,倒把对案坐着的一个中年长须的精瘦男子吓了一跳,反问道:「妹子,鄂鲲不是世子么?何能为相?莫不是听错了?」 「世子为相,亦不是没有先例。何况鄂鲲那厮疏通盐路归来,自以为大功一件,朝野民间颂扬不断,若鄂骏以掌军大将之名,代表军方势力定要扶立他为相------」夷夫人一脸忧虑:「兄长啊,咱们恐怕真的挡不住啊!」 「不会吧?君上最宠爱你和鲢儿了,岂会如此?」淮庆一脸的不相信:「君上可是已立我为假相了!真相假相就一步之遥,这要是真的-------这,以后你兄长如何有脸面在这鄂国继续立足?」 「兄长话里话外,就是怪妹子不尽力了?」夷夫人愤然站起离席:「你不了解君上,他虽宠爱我和鲢儿,然于国事上却公私分明,不会有所偏颇。看来,兄长这假相怕是当不成了。」 「妹子,这国相当不当你兄长是不放在心里了,可这面子丢了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淮庆不甘心地嚷着:「早知如此,你就不该拱我上这架子上烤。」说完,拂袖而去。 「你-------就是个酸士子!只在乎你的面子。」夷夫人冲着他的背影吼了一句。 三百六十一 铜绿山心结 按常理来说,庙堂权力,除了国君,第一个位置自然是丞相,任何国家都是如此。 西周时代,各国官制虽略有不同,但事实上已经是大同小异了。丞相建立独立官署而统辖百官处置政务,大体类似于后世的内阁制,也就是俗称的丞相开府。大将军虽然也可以开府,但只限于处置日常军务与战场统辖权,而成军权与调兵权则归君主,所以其开府不能与丞相开府相比。 君主的权力,则通过原发性的成军,调兵,任将权与用人权,赏罚权等等实现总体控制。从总体上说,虽然君权依然是最大的权力,但相权与将权也具有很大的独立性,比后世层层叠叠的制约要简洁明快得多。 正因为相权如此重要,鄂侯驭方不得不对相位的归属慎之又慎。 虽然夷夫人是他最钟爱的,可他心里也清楚:大舅兄淮庆其人迂阔无实干之才,更无统揽全局之气度,做个迎来送往,祭祀庆典的虚吏尚可,做丞相那就差得太远了。任命一个假相不过是为了试探朝野各方之反应罢了,当不得真。 尽管如此,当大将军鄂骏举荐世子鲲为相的上书递上来之后,鄂侯驭方的背上还是平白出了一层冷汗。诚然,鄂骏举荐的人选无论是谁都提不出什么像样的反对理由,世子鲲深孚众望,才能出众,朝野服膺,身为储君,为相更能锻炼其政务处置能力-------等等。可是他毕竟是储君而不是君,从鄂骏的上书来看,世子显然已取得了军队的支持,倘再相权独揽,自己这个君父的权威又于何处体现呢? 思谋旬日,鄂驭方终于想出了一个颇具新意的丞相方略:将丞相职权两分,设左右两丞相;依着鄂国尚左传统,左丞相居首,右丞相辅之;如此相权两分,相互制衡牵绊,对君权很难构成威慑,可谓两全其美。 以鄂世子鲲为左丞相,可谓万全矣!鄂鲲是自己的儿子,又是法定的国家储君,兼领丞相既能使大权不旁落,又能让世子捶炼政务之能,岂非天衣无缝?至于右丞相,那便让大舅兄淮庆去当好了。这两人既然不对付,自己这个居中制衡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 果然,诏命一下,原先争得乌眼鸡一般的两方势力顿时偃旗息鼓。虽说并没有完全达到自己的目标,但好歹也算是得到基本的满足了,再得寸近尺就太说不过去了。于是,世子鲲与新任右相淮庆的谢恩上奏很快飞到了鄂侯驭方的案头。 权力格局一旦确定,接下来就该议政了。不是世人以为的大朝会,事实上百余人的朝会从来都不是真正议政的场合,真正的国家大政都是枢要大臣事先议定好的,朝会不过是履行一个书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眼下,鄂侯驭方最关心,最迫切的议题依旧是在断盐危机之前那个困扰鄂国的心结——要不要夺取铜绿山? 鄂骏自是慷慨激昂,力主尽早出兵:“君上,而今赖世子疏通洛邑商路,盐道已通,国中人心平定,番国故地业已趋于安稳。臣以为我军当大举西进,夺回铜绿山,以慰先侯在天之灵,以振奋国人之心。今日臣请君上决议:冬日整备粮草,来春许臣领兵十万西进,大战随国,夺回铜绿山,雪我国耻!” 这最后四个字听得鄂驭方心头一振,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世子鲲:“世子执掌相印也有旬日了,府库实情摸清了吗?若是来春出兵,粮草兵器修缮是否来得及?” 鄂鲲迎着父侯既是希冀又带有威压的目光,着实踌躇,嗫嚅道:“禀父侯,儿臣这些日子以来详实勘查了各处军库与府库,大抵殷实。但各军库储物纰漏太多,折损太大,教人心痛!恐怕还需好好整肃,方能论及出兵之事。” “竟有此事?世子且报上数来。”鲲骏很是不服气。 世子鲲从袖中掏出一份简册,缓缓念了起来,听得在座将相君三人皆是心惊肉跳。粟谷糜烂三万斛,军械弓弩失修一万余件,帐篷霉变六千顶,车辆断轴千余,车厢破损八百余,军船漏水者十三条,战马鞍辔皮具断裂者上万具------统共十三项,项项有数目有府库地点有辎重将军印。 鄂骏听得面红耳赤,待世子一说完,马上深揖请罪:“此乃臣之罪也。辎重营总管们无一例外都是些武夫将军,只能保障粮道通畅,而不能保障仓储完好。大营的粮草军械大多是露天摆放,的确损耗巨大。请君上给臣三月整顿之期,定还鄂国一个好军库也!” “可是如此一来,将军想来春出兵,怕是不能了!”一时未说话的淮庆这会逮住了机会,颇有些玩味地阴阳怪气道:“可惜了,多好的出兵时机呀!周天子转过年将满二十,开春函谷开关,镐京春日大朝会必会行加冠亲政大礼。天下诸侯皆要前往观礼,随侯自也不例外,若是此时出兵,定能趁随国空虚之机,一举成功。可惜了,可惜了-------” 一番话说得鄂骏心头无名火起,他本就指望着这回进兵铜绿山,趁着鄂侯入镐京参礼之际,能让他这个大将军独自领兵一回,不料却横生枝节。可府库损耗亦是事实,这能怪世子么?只能怪自己平时整军不严罢了。于是,面对淮庆的挑衅,这个脾气火暴的将军罕见地闭了嘴,默不作声。 “怎么?父侯要亲赴镐京参加天子的加冠大典么?”鄂鲲急急问道。 “如此大典,寡人不参加怕是会引起镐京方面的责难与注意,与铜绿山战事不利。寡人不得不去呀!” “儿臣便替父侯前往。”世子鲲坦然一句:“即便大将军能整顿好府库,若准备开战时父侯身在镐京,我鄂国二十万大军必将投鼠忌器,放不开手脚。若周王扣押父侯为人质,该当如何?届时我国群龙无首,成周八师与随国两路夹击,则我大军必会进退维谷,事难为也。”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 御兽师? 三百六十二 冬日整军 听完儿子一番肺腑之言,鄂侯驭方感动之余,颇又有些羞愧之意:「你我父子一体,若是大军出征,周王扣押你为人质,该当如何?」 「鄂地与镐京遥遥千里,待消息传到之时,儿应已启程离京。再说,即便时运不济,羁留于彼,此次在洛邑儿已铺好人脉,定能妥善周旋得以脱身。父侯在国把好时机,待机而动,切不可以儿子为念。儿身为世子,如今又为左相,只有儿臣亲往镐京,天子与召公君臣才不会生疑。」鄂鲲侃侃而论。 「君上。」淮庆微笑而揖:「世子一片孝心,忠勇体国,目下来看,也只有世子才是替君上谒京的最佳人选。」 鄂侯驭方离席立起,默默走到世子面前,解下腰间一口短剑塞到了他手中:「如此,也只好辛苦我儿了。目下冰雪封关,待天暖些再走吧!」 鄂鲲觉察到了父亲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两鬓也增添了些许斑白,心头不禁猛地一跳,咬着牙关回过神来笑道:「是,父侯,儿还要在国陪父亲过完新年呢!」 如此情景,也不能再议个什么子丑寅卯出来了,君臣默默散了。 出得大殿,天上正纷纷扬扬飘着雪花,脚下的大青砖已经积起了粗糙的雪斑,灰色的厚云压得宫城一片朦胧,分不清到了什么时辰。然则,谁也没有说一句天气如何,谁也没有为今冬第一场大雪喊一声好。 世子鲲嗫嚅了几下嘴唇,似想对叔父大将军说点什么,可鄂骏只是摆摆手告辞而去。一片茫茫雪雾笼罩着一串串脚步匆匆的褐色身影,辚辚隆隆地弥散进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鄂骏二话不说,也顾不得漫天飞雪,单骑飞马直奔主管府库的太仓署,当头便要三十名仓储军吏。弄得白发苍苍的太仓令哭笑不得:「大将军是说笑也!莫说三十个,便是三个也没有。」 「一个堂堂的太仓署,三十个仓储吏都没有?」 「大将军,仓储吏不是工匠,只管巡查节制,号令指挥,你说有几多?」 鄂骏恍然大悟:「你是说,一个仓储吏可以管多个库场?」 「那是自然。」 「好好好,那就给我两个!」 「两个?我一总才两个呢!」 「那就一人一个。」 「大将军!」太仓令一脸无奈,碰上打劫的了:「我这十余座府库散于各处,一个人能跑得过来么?急了还被大内拉去帮库。再走一个,我这太仓可就玩不转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不管,要么给人,要么给个主意。」鄂骏耍上无赖了。 「大将军莫急。」太仓令笑眯眯地说:「你不如去找公子云想想办法?」 「他?」鄂骏皱上了眉头:「你一个堂堂太仓令都没人,他一个失势的公子,倒有法子了?」 「他多年执掌商道,手下仓储管库之门客舍人还是一班子人的。」 鄂骏心头一跳,一拱手大步出门上马,径直向鄂云的府邸方向而来。不想来得不巧,鄂云出门探友去了,不在府中。 鄂骏是个急性子,一听说此事也等不得了,只请家老转告一事:大将军要向公子讨一个通晓仓储者。说罢便一拱手赳赳大步去了。 令鄂骏没有想到的是,当夜二更,那个家老带着鄂云的一封书简与两个中年人到了大将军府邸。书简只有两句话:「遵大将军嘱托,派来两名仓储执事,大将军但以军吏待之可也。彼等若立得寸功,也是立身之途,云心甚安!」 家老介绍,这两个执事都是当年即墨盐社的干员,专一经营盐仓,数年没出过任何差错。鄂骏问得几句,见这两人皆十分精干,心下大是宽慰,立即下令中军司马给两人入册定职,先留在中军大营听用。 次日黎明,鄂骏带着战时的全套军吏风驰电掣般出了鄂城。 从初雪降下的一个月之间,地处西北的鄂军大营始终没有停止过忙碌。夜间军灯通明,白日号角频频,除了没有喊杀声,什么声音都有。修葺兵器辎重,处置霉烂衣甲,裁汰伤病老幼,整饬辎重将士,整顿大型器械,关塞步骑调整,确定进军方略等等,这是在经历了灭番大战后,鄂军内部范围最广,强度最大的一次自我折腾。 鄂骏忙得昏天黑地,分不清白昼与黑夜。这日清晨卯时,正要升帐发令,第一支令箭方举,忽闻帐外马蹄声如疾雨而来。一名司马入帐禀报:「禀大将军,世子入镐京谒王,特来大营拜访。」 「哦?速速出迎。」 鄂鲲此行,不是路过,乃是特意绕道前来鄂军大营与鄂骏会商攻伐铜绿山的具体方略的。视察了修葺整治一新的军库,与之前自己巡查时天壤之别,自是没口的夸赞。 「嘿嘿,也非我之功,原是公子云举荐过来的仓储吏甚为得力的缘故。」鄂骏实话实说。br> 「我这位族叔啊,自从即墨盐道那事出了之后,便总是郁郁寡欢,觉得自己有愧于国。如今能有这么个机会为叔父出力,也是他的造化了!」世子鲲淡淡说道。 「世子特意来我营中,是攻伐铜绿山一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么?」 「特意来问叔父,若我军举寨攻伐铜绿山,而成周八师倾巢而出,袭取我军身后,该当如何?」 「此事我亦思忖过,获胜之要在于一个快字,兵贵神速,以迅雷之势夺取铜绿山,待成周八师有所行动之时,已然来不及了。此为取胜之道也。」鄂骏不假思索地答道。 「快只能保得一时,终不得长久也。」世子鲲很是老成地摇摇头:「若成周八师回过神来,举兵南下,我军依旧是两面受夹击,纵一时夺得铜绿山,亦不能守得长久。」 「那世子有何妙计?」 「不是我,父侯早有主意,已派淮庆前去联络淮夷部落,让他们届时生事,以拖住隗多友的成周八师,使其不得南下。则我大军必无后顾之忧矣。」 「着啊!这是好事啊!」鄂骏不解地望着世子鲲:「世子缘何一脸忧色?」 「叔父不明白么?如此父侯必会更加顾及夷夫人的感受,看重宠爱公子鲢,而我却不在国中。我是怕------」想起各国诸般废长立幼的先例,世子鲲不由后背冷汗直冒。 「世子勿忧,我鄂国全军定然拥护世子,其余人皆是不认!」鄂骏斩钉截铁道。 三百六十三 开元岁首 自夏朝以来有历法,古人对一年十二个月的划分便确定了下来,一年被精确到了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天。然则,十二个月中究竟哪个月是一年的开端?即被称为正月的岁首,各代各国却是不同。 历法史有“三正”之说,说的是夏商周三代的岁首各不相同:夏朝的正月为一月,商朝为十二月,周朝则为十一月。到了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之时,各国纷纷背离周制,开始了自选岁首的国别纪年。 当然,在周厉王的年代,天下依然是姬姓的天下,自然皆以十一月为正月岁首。 就实而论,“岁首”并无天象推演的历法意义。也就是说,各国岁首不同,并不意味着人们对一年长短的划分不同。无论哪个月份做岁首,一年都是十二个月。 岁首之意义,在于各国基于不同的耕耘传统,生活习俗与其他种种原因,而做的一种特异纪年。用今日观念考量,可视为一种人为的国别文明纪年。譬如后世以九月作为“学年”开端,以七月作为“会计年度”开端一样,只有“专业”的意义,而没有历法的意义。 岁首之要,在于除旧布新。这个“新”,因了“旧”的不同而年年不同。而对于周天下的人们来说,今年岁首之新在于他们的天子——周厉王姬胡已年满二十岁,行将加冠亲政,成为真正掌握王权的实权天子。 于是,在漫天大雪中,镐京国人迎来了又一次的开元岁首。 开元岁首者,新君元年之岁首也。此等岁首之可贵,在于可遇而不可求。如果国君长寿的话,多有国人活了一辈子,也没碰到过一次开元岁首。比如在位五十五年的穆王,只有即位第一年是开元岁首,其后多少年几乎是三代国人的戎马岁月,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生了,多少人老了,可依然没有遇到过一次开元之年。 可长寿的周穆王仿佛占尽了儿孙们的寿数,之后的周懿王,孝王,夷王皆不长寿,镐京的百姓总是三五年便来一次开元岁首。如今这位少年天子以束发之年即位,在国人殷切的希望中顺利成长到了加冠之年,无病无灾且精力旺盛,如何不令人欢欣鼓舞呢? 唯其如此,开元岁首历来被国人视为大吉之岁,愈是年来坎坷不顺,愈是要大大庆贺一番,图的只是四个字——开元大吉! 天交四更,白茫茫的大镐京热闹了起来。所有官署店铺的灯火都亮了起来,大街小巷一片通明,飞扬的雪花悠悠然落下,街市如梦如幻。隆隆锵锵的金鼓之声四面炸开,大队火把擎着“开元大吉,龙飞九天”的红布大纛旗,引着驱邪镇魔的社火哄哄然拥上了长街。 所有的沿街店铺都变成了踊跃接纳国人的酒肆,人们携带着备好的老酒锅盔,大块酱牛羊肉,聚在任意一间店铺痛饮起来,品评着队队社火喝彩起来;喝得几碗浑身热辣辣地冒汗,拥上长街在漫天飞扬的大雪中,手舞足蹈地吼唱起来,舞动起来,店铺高楼里的弦管埙篪伴着响彻全城的钟鼓吹奏起来。 须臾之间,倾城重弦急管,满街慷慨悲歌,弥漫相和,老周人吼叫着悲怆的老歌快乐地癫狂在混沌天地------ 五更刁斗从四门箭楼镗镗镗连绵敲响时,一队骑吏飞出镐京内史官署奔向各条大道,一路举着官府令箭连声高喊:“国人听了,天子与召公决意于春分之日举行加冠亲政大典——新政开元,振兴大周——” “新政开元!振兴大周!” “天子万岁!召公千岁!” 随着一声声宣呼,莫名癫狂的国人始则一时愣怔,继而突然悟到了此刻的这道官府宣令意味何在,顿时兴奋狂呼,万千人众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声动天地,整个镐京犹如鼎沸。 大周自穆王之后便一直在走下坡路,对内死气沉沉如一潭死水,对外则疲于防御,虽偶有大胜,国土却不见一寸扩张。这般下去,无论在朝臣工,还是在野庶民,人人只求得过且过,不思进取。召公伯虎虽为治世良臣,然却拘于《周礼》旧制,只是勉力维持,却不见锐意进取。人们寄希望于这位血气方刚的年轻天子,能大刀阔斧地革除旧弊,带领大周王朝实现中兴。 镐京王城沸腾之际,一道王书突然降临荣夷府邸,合府上下立即忙碌起来。 加盖了王玺与相印的王书说的是:春分之日,天子将于太庙行加冠大礼,一应先礼着荣夷操持。王书是由长史芮良夫亲自前来颁读的。宣读完毕,芮良夫寒喧几句,留下了太庙一班礼仪属官便径自去了。 次日,荣夷便开始了加冠礼的礼前忙碌。 远古之时,华夏各部族便有各种形式的“成丁礼”。就实说,便是在男子女子长到一定年龄且已具备了正常身体,学会了基本生存技能时,氏族以特定的礼仪承认这个男子或女子成为氏族正式成员,是谓“成人”。 进入礼制发达的西周,成丁礼化为天下第一大礼——士冠礼。其时所谓士,是享有国人资格的所有男女。士冠礼,是给长大成人的男子加冠,女子盘发插笄,从而认定其成人身份的礼仪。因其涉及天下每一生灵,故被视为天下第一礼。 到了后来,虽然礼仪程式已大大简化,各国亦多有不同,但士冠礼却大体沿袭了古老的传统,只是因被加冠者身份的不同而繁简程度有差异罢了。姬胡已经是周王至尊,他的加冠不仅是一位王者的成人礼,更是向天下宣示他亲掌王权的开始,自然得分外郑重。 就实质而言,士冠礼不是家礼,而是公礼。公者,乡社亭里也,氏族国家也。也就是说,士冠礼是群体承认个体的礼仪,而不是家长承认子女的礼仪。唯其如此,士冠礼不由得家长动议,也不由得家长主持,家长与加冠者一样都是士冠礼中的嘉宾与当事人。 以加冠者身份的不同,士冠礼分别由有德行的乡老,族长以及国君或特定大臣动议主持。 三百六十四 王者冠礼 士冠礼是庄重的成人礼仪,其操持过程也是分外讲究的。它分为两大礼程,第一程是预礼,第二程才是正礼。预礼即正式加冠前以礼仪规定的程式做好准备事务,大要环节为: 筮日:以占卜确定冠礼日期。 筮宾:在参礼宾客中占卜确定一人为正宾。 约期:商定冠礼开始的具体时辰。 戒宾:邀请正宾与所有赞冠宾客。 设洗:加冠者礼前沐浴与当日特定的梳洗。 第二程是正礼,即加冠之日的礼仪程式,完整的次序是十项: 陈服器:清晨开始陈设礼器,祭物与相庆服饰。 迎赞者入庙:加冠者家长迎宾客进入家庙。 三加冠:始加布冠,意为冠者具备衣食之能;二加皮冠,皮冠亦称武冠,意为冠者具备基本武技;三加爵冠,爵冠亦称文冠,意为冠者基本具备知书达理之能;三冠连加的礼意在于激励冠者由卑而尊不断进取,是谓「三加弥尊,谕其志也!」 宾醴冠者:正宾为加冠者赐酒祝贺。 冠者见母:加冠者正式拜见礼仪确定的母亲,未必是生母。 宾赐表字:正宾为加冠者赐以本名之外供寻常称呼的称谓,这个称谓叫做「表字」,以与父母所取名相区别。加冠之后「表字」代「名」,只有父母国君可呼其本名,礼意在于崇敬父母为冠者所取之名。是谓「冠而字之,敬其名也!」 赐表字的程式到了春秋时已是少见,战国以至秦,西汉,世事风雷激荡,这种一人两称的繁琐程式已经大体消失,或以变通形式取代,人多以本名现世。一直到东汉伊始,士绅贵胄的尊儒礼之风渐盛,本名外取字的古礼重新恢复,一时蔚为风气。这是后话。 但姬胡与他人不同,他已贵为天子,无论名或字天下都不能直呼,因此这一程式被取消了。 见家人: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礼见所有长幼家人。 见尊长: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拜见乡老族长或国君。 醴宾:主家宴请参礼宾客。 送宾归俎:送走宾客后,从陈设祭物的礼器中取出三牲干肉,按宾客人数分割成若干份,这便是「俎肉」。而后派家人将俎肉送到所有宾客家中,其礼意在于使所有的宾客都与加冠者同享上天赐予的恩德。至此,士冠礼方完成。 两大礼程之外,尚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部分要在预礼阶段熟悉,那便是各个环节的法定礼辞与动作程式。所有参与冠礼者,都必须事先熟悉这些礼辞,熟悉所有与己相关的动作程式,以在轮到自己参礼时言行准确如仪。 冠礼程式如此繁锁细致,司礼者必须得是精熟礼仪的德行之士,若有差池,非但越矩违礼,更会累及加冠者终生受人讥讽。何况是天子的冠礼呢? 王书荣夷事前并不知晓,旬日之间要预备好诸般礼前事务,便是对熟悉古礼的太庙令也非易事,何况他荣夷一个外来谋士?但是,荣夷却没有丝毫难色而坦然奉书。照实说,他原本就是处置诸项繁难事务的罕见大才,游历各国,无论宫闱还是朝堂都从没有出过调度铺排之失。手下南林社也有一批理事能手,士冠礼尽管繁杂细致且陌生,却也难不住这班能事之才。 一经商定大略,各方揣摩规矩之后井井有条地铺排开来,旬日之内竟是诸般妥当毫无差错,连专门前来襄助的太庙令一班属员也大为惊叹。 春分这日,清晨分外晴朗,深遂碧蓝的天空挂着一轮嫣红和煦的太阳,可谓是风和日丽。卯时首刻,一队骑士吏员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辚辚出了王宫北门,整肃地上了横跨护城河的白石长桥,不疾不徐地进了王城南门,从中央王街北上,终于进了王城最深处的太庙。ap 王城在整个大镐京的中央正北。王城北城墙的北面是一片数百亩的王室园林,园林北面才是真正的镐京北城墙。出得北门三里之遥,突兀拔起一道林木苍茫的高地,这是闻名天下的渭水北阪。 太庙坐落在王城北端园林的最高处,四面松柏森森,终年常青,周式宫殿的短飞檐从茫茫绿色中大斜伸出,远处看去像是靠着北阪高地,巍巍矗立的天上城阙。这太庙虽只有一座主殿,不似王宫那般层层叠叠,然整体布局却是宏大简约,深遂肃穆,任谁到此也会油然生出敬畏之心。 一过王城宫殿区进入苍苍园林百步,迎面是两柱红色巨石立成的禁门。门内是太庙禁苑,任何人不奉王书不得入内。进得禁门百步,苍苍松柏与高达三丈的龟龙麟凤石刻夹峙着一条十丈宽的黄土大道,尽头一座六丈高的蓝田玉石坊,正中镶嵌着「太庙」两个斗大的铜字。 进了石坊,经过梯次三进庭院,便是巍巍然高踞于三十六级阶梯之上的太庙正殿了。 当车马进入已经洒水净尘的黄土大道,遥遥一片冠带已伫立在石坊之下。为首的正是召公伯虎,身为大周首辅的他无可争议的成为今日天子冠礼的正宾。其身后则是周公定,芮良夫,虢仲等朝臣,再往后便是特意赶到镐京前来观礼的四方诸侯们。 姬胡对着诸侯群中的鄂世子鲲颇有深意的望了一眼,这才扶着荣夷的胳膊下得车来。 一行人逶迤走上太庙正殿前的高台,姬胡跪坐于已备好的红毡毯上,阶下群臣抬头仰望,等待着加冠礼最重要的「三加」之礼的开始。 天子为受冠者,授冠之人则由白发苍苍且谙熟古礼的太庙令担任。 第一次加缁布冠,太庙令右手持冠后,左手执于冠前,双手捧布冠而高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唯祺,介尔景福!」 第二次加皮冠,还要等姬胡卸去方才的缁布冠并重新梳发之后,太庙令以相同的动作执皮冠而高诵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百六十五 亲政大典 第三次加象征文事的爵冠,太庙令高颂诵词:“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至此,最为重要的“三加冠”方才完全。接下来,是正宾向受冠者赐酒祝贺的环节,召伯虎眼中微噙泪水,举爵高诵道:“甘醴唯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姬胡从召伯虎手中接过醴酒,一饮而尽。接下来的赐表字的环节虽被取消,然身为德行主持者的太史令依然得高诵祝辞:“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伯某甫!” 凡此种种,直到正午时分,“三加”礼成,太庙中一阵欢呼叩拜之声。姬胡饮了作为正宾的召伯虎的贺酒,又郑重祭拜了祖先神位,接下来该行见母礼仪了。本来因先王后番己早逝,继后鄂姞名位不正,本不必行此一步了。然姬胡坚持,便改为在先王后番己灵位前行此礼仪。 “见母”于平民冠礼原是简单,只因其礼仪场所在家庙或者族庙,受冠者只需将祭品中的干肉装入笾豆,即一种形如豆状的竹器,提着下堂出东墙进入母亲的房屋拜见,献上干肉。母亲拜祭品而受之,冠者拜送母亲回房,母亲以成人礼回拜儿子,至此见母礼成。 然对于姬胡这般天子身份而言,冠礼在国家太庙举行,而女子灵位不入太庙,自然变通为在王宫内的家庙内进行。 冠礼车马辚辚出了太庙向王宫内家庙的方向逶迤而行------ 车马驶入家庙前的广场停稳,早已肃立等候在门厅外的太庙司仪一声高诵:“大王受冠回宫见母——” 青铜轺车中的姬胡被一名太庙令属员以赞冠者身份扶下车来,在其导引下肃然进入家庙。召伯虎以正宾身份请各方参赞宾客前往偏厅饮茶歇息等候。 “大王受冠,拜谒母亲——”刚跨入家庙的门槛,太庙赞冠吏一声高诵。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阅读最新章节。 姬胡望着高台上被擦得簇新的母亲“王己”之灵位,双手将笾豆举过头顶,庄重叩头一拜后,肃然起身诵道:“承天之庆,姬胡加冠。自今以降,孝悌立身。拜见母后!请母后宽心,儿定当励精图治,中兴周室,不负母后当年之期许也!” 太庙令接过笾豆,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躬身供奉到灵位之前,高喊一声:“见母礼成——” 纵是有万般不舍,仪典已成,亦不得不走。姬胡深情地再向着母亲的灵位望了一眼,毅然回头,走出了家庙。他要前往宫城大殿举行加冠后的亲政大典,诸般仪典之后,他姬胡将不再是虚王,而是手握实权的大周天子,胸中万般抱负行将施展开来,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远观王城,今日如常。 然车马鱼贯进入巍峨的宫城石门,立即发现了车马广场与正殿区域的异常:两队斧钺仪仗整肃排列,一副六丈宽六寸厚的红地毡,使通往正殿的三十六级蓝田玉台阶在夕阳下一片灿烂。更令人惊诧的是,殿口平台上的九只大鼎燃起了粗大的烟柱,在车马场遥遥看去,竟似紫烟袅袅,有如天上宫阙。 要知道,这可是当年大禹治水集天下金而铸造成的九鼎,代表华夏九洲。从夏商到周已传了三朝数百年矣。依着法度礼仪,非朝会与大典,正殿前大鼎不能举香,何况是九鼎同时举香?可见姬胡对于此次加冠亲政大典有多么地重视了! 如此九鼎同时举香,再加上仪仗红毡,大殿内外顿时平添了一份庄重与肃穆。 “大王更衣!众位赞冠大宾随同上殿——” 正在众人惊愕之际,三声长呼鼓荡回响,迭次从殿中传到高阶平台再传到殿阶,整个车马场都被内侍们这种久经训练的尖亮声浪覆盖了。随着声浪,几名年轻内侍将赞冠宾客们领上了红地毡,及至高阶尽头。已是满头斑白的内侍贾恰恰摇到了平台口,将参礼者们默默领进了大殿。 到了此时,朝臣们才感到一阵心跳悸动。 依惯例,新王即位当有图新大举,一是在赏赐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权贵,二则是提出振奋朝野的新国策。上代老国君在位时间愈长,朝野对继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姬胡虽已即位七八年了,但因年幼未执国政,而首辅的托孤大臣召伯虎执政保守,基本上是沿袭先孝王与先夷王在位时的老国策——对外偃旗息鼓,对内了无新政。朝野诸多事端纠葛已渐成积重难返之势,这般十数年过去,无论在野之有识之士或是在朝能臣武将,多年皆无功业可言,难免辄怀扼腕叹息。 如今好容易等到少年天子姬胡加冠亲政了,朝野瞩目所在与其说是赏赐臣民推出新贵,勿宁说是新政大举。 虽说伴王若干年,多次与闻国事,这却是荣夷第一次正式参加朝会,也是第一次进入冠戴济济一堂的镐京王宫正殿。 当内侍贾长呼一声“王书房侍讲荣夷入殿——”时,幽深大殿中一片齐刷刷目光骤然射来,其中蕴涵的种种意味使尚未跨进门槛的荣夷倏忽之间如芒刺在背。一路踩着厚厚的红毡走来,荣夷已经完全坦然了。谋士之身而入君臣大朝,大臣们的惊讶猜忌是可以想见的。但无论如何,自己的为政生涯便要从今日正式开始了,此等枝节日后不难化解。 “大王临朝——”当值司礼大臣一声长宣,姬胡从黑鹰大屏后走了出来,漆黑如墨的头上一顶红锦天平冠,身着朱丝绣金大袍,腰间一条六寸宽的锦带上挎着一口长剑,远远看去气度雍容沉稳,完全不复少年稚气之像。 “恭贺大王!周王万岁——”满座大臣一齐在座案前拜倒。 “君臣同贺,朝野日新。诸位大臣请就座。”姬胡依着最简礼仪答得一句,缓步走到长九尺宽六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声清晰可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 御兽师? 三百六十六 新任太子傅 「大王宣政——」 姬胡轻轻一叩王案道:「诸位大臣,孤上应天意,下承民心,于今日加冠亲政,虑及朝野国人思变之心,孤亦从之。然则大灾方平,内政头绪纷杂。孤欲先立朝班诸事,而后再言经外可也。」随即一摆手:「宣书吧!」 长史芮良夫打开了一卷竹简,大臣们不禁目光一齐瞄准了召公伯虎。依着新王朝会常例,本该先册立王后与太子,然姬胡尚未大婚,这第一卷王书自当是立定丞相。召伯虎已居相位数年,又是先王夫妇托孤重臣,自当留任丞相的。拜相之后则是议政,议政首在丞相举纲,才思敏捷者已经在思谋召伯虎将沿袭旧例,还是抬出新政举措以迎合天子求治之心了。 芮良夫的声音回荡了起来:「周王胡八年王书:数年以来,王书房侍讲荣夷对大周屡有大功:先献义方救我镐京王城于鼠蛊之祸,再出使平复中原之乱,化干戈为玉帛。成周灾异之时,先生临危受命,一场商战,建治灾大功,朝野感念矣!唯念先生德才堪为人师,今拜荣夷为太子左傅,晋爵亚卿——」 随着铿锵激昂的宣诵,荣夷实在大出意料。他对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是姬胡要他列席朝会熟悉大周政务。进殿被引到首座,他料定这是要他对朝会禀报商战经过,之后再参与朝会议政,首座仅仅表示对他以谋士之身入朝的特殊礼遇而已。 唯其如此,荣夷心下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对策说辞,及至芮良夫念出「荣夷」二字才恍然醒悟。 心念连番闪烁,荣夷终于静下了心神——姬胡不与自己商议而在如此隆重的亲政大典朝会上突兀封官,又在王书中大肆彰显自己的功劳,显然是非要自己拜领官爵不可。本来也是自己多年的心愿,此种情形更不能推辞。看着王案后姬胡热切的眼神,荣夷终于站起身来肃然拜倒,行了称臣谢王的大礼。五 「恭贺太子傅!万岁!」朝臣们一声道贺颇为整齐响亮。 他们对于荣夷的功劳才具早已经多有耳闻,尤其对国人交口传扬的洛邑商战更是感慨良多。今日经王书实匝匝宣示一番,纵是些许大臣对荣夷的谋士出身不以为然,对其入周传闻多有疑惑,也是无话可说。 「臣请朝议大政!」例贺声犹在绕梁,有一人从前座霍然起身,朗朗清声回荡于殿堂:「大王亲政朝会,首在议政。朝会向例,不行丞相以下之官爵封赏。我王亲政之初,当以国政为先,官爵封赏但以常例可也,勿得破例荣显某官某爵,开朝会之恶例。」 召公子穆?举殿大臣先是愕然失色,继而细想又觉不意外。周王亲政后的第一道王书不是拜相,而是封定太子傅,这太突兀了。历来朝会只拜定丞相上将军,其余官爵都是下王书封赏,而今丞相未定却先封太子傅,且周王连王后都未娶,哪来的太子呢?如此这般,的确有些逾矩了。召子穆是恪守《周礼》之人,自然要站出来的。 如此直白指斥,姬胡颇觉不快。无论朝会有几多成例,毕竟都是传统与规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牵涉实际的贬黜升迁。他已是亲政自掌王玺的实权君主,纵然作为特例抬高了荣夷的赏封礼遇,也不是全然不能为之。何况赏罚毕竟出于君王,何能当殿指斥? 可姬胡毕竟身为天子,涵养与隐忍是应有之义。他平复了一下心绪,不经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静如常地笑了:「忧国谋政,坦陈己见,少父诚可嘉也!」又对身后一招手淡淡道:「宣第二道王书。」 一听还有王书,举殿大为意外。看今日朝会各方无不出乎意料的情势,天子分明是有备而来,又分明是没有与任何一位大臣事前商讨,岂非大有成算?尤其难能可贵者,面对召子穆的指斥,年轻的周王能一笑一赞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平庸之辈么?如此寻思,第二道王书必定大有文章,殿中 静得如幽谷一般。 「周王胡八年王书——」芮良夫的声音又回荡开来:「本王以束发之年即位于多事之秋,国政繁剧,朝野思变。数年来有赖于召相子穆宵衣旰食,孜孜不倦,保我大周国事运行。自即日起丞相府仍由召公子穆常署政事,太子左傅荣夷襄助——」 话音落点,居于文官首座的荣夷肃然一躬:「臣恭领王书!谢过大王!」 召伯虎沉吟片刻,亦是深深一躬:「臣召虎奉书!谢我王信臣之恩!」 至此,朝会再无神秘蹊跷处,举殿大臣顿时轻松,同声齐诵读一句:「恭贺我王朝会定国,开周之新政!」 依着朝会规矩,权力格局一旦确定,议政便成为可有可无,可长可短的程式。毕竟国家大政都是枢要大臣事先议定的,纵是上朝会也是书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百余人的大朝会从来都不是真正议政的场合。唯其如此,大臣们才齐诵一声,算做默认朝会可以了结了。 姬胡扫视大殿一眼,开言道:「但有新政之议,诸臣可上书言事。」 如此,亲政大典兼大朝会便算宣告结束了。 相对于前朝的花团锦簇,此时的后宫算是一片宁静。望鄂宫内,厉姞在内侍祁仲须臾不瞬目的注视下,一仰脖子饮尽了托盘中的药碗,那难言的苦涩不仅在嘴里蔓延,更渗透到了心底深处。她禁不住一连声地咳嗽,侍女上来轻轻替她捶着背,劝道:「娘娘,药太苦了,吃些糕饼改改口吧。」 祁仲看着碗中的药汁涓滴不剩,满意之余,亦有些歉疚,低声道:「娘娘,目下只能苦着您了。待到大王娶了王后,定不让您再受这罪了。」 厉姞一边往嘴里塞着一块甜甜的榛子糕,一面悻悻道:「但愿如公公所说吧。」 待到他走远,侍女心疼地嘟哝道:「回回都得喝这苦得要命的避子汤,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娘娘今后生育,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承宠呢!」 「你闭嘴,不得背后议论大王!」厉姞断喝一声,继而又悠悠长叹一声:「比起姑姑,大王待我已是厚德矣!」 三百六十七 孰为相才?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三百六十八 密箭 亲政大典之后,姬胡该独自直面国事了,当真是谈何容易。 自从鄂国吞灭番国之后,召公虎的声望下降,处理政事难免有些心灰意懒之感。再加上临近天子加冠亲政,未免会将有些棘手的事务拖沓以待他这个天子亲处。如此一来,年余间已累积了一百三十余件“待后缓处”的上书。 这些官文涉及了大周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人多少事,饥荒赈灾,沟洫水利,官市赋税,封地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务,狱讼曲直,邦交疑难,战功遗赏,流民迁徒,等等,看得姬胡头昏眼花心惊肉跳。 “治国之难,竟至于斯!”拍案之下,姬胡的心又乱了。 好在此时觐见的周公定给他带来了好消息,召公虎心结已解,明日荣夷当可入相府共襄政务,姬胡很是松了一口气,大大地嘉许了这位郁郁多年不得志的老臣。 “自成王始,周召二公便是我大周朝堂的两根擎天之柱,如今老国公老当益壮,为国事奔劳斡旋,孤心甚为感慰之至。” “臣本老迈不堪驱策,蒙大王不弃,自当为我王分忧。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遑论其他?” 君臣好一番奉承,听得书房外侍候整理案卷的荣夷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槛外值守的重黎低声问道:“大王冷落周公日久,如今这是怎么了?莫非鄂娘娘的面子有这么大?” 荣夷若有所思:“一个女人,在君王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左不过是当下情势,唯有周公有辈份资格在召公与为师之间斡旋罢了。鄂氏的面子么------周公府也就罢了,可鄂国就未必有这个面子了!” 因今年开春天气偏冷,启耕大典被推迟到亲政大典之后举行。这段时日,鄂世子鲲一直蜗居于镐京城南的一座僻静的寓所之中,极少走动见客。只待启耕大典一结束,便立即启程回国,按日程,这会子鄂军很可以已经启动袭夺铜绿山的战役。若等到消息传到镐京,自己很可能走不了了。 入夜时分,新月如沟,天地间一片蒙昧,鄂鲲书房的灯光却一直亮着。 “世子,有客夜访。” “几多时辰了?”鄂鲲看着神色紧张的家老,也有几分惊讶。 “子时三刻。” “没有报名?” “蒙面不名,多有蹊跷。” “请他进来。” “非常之期,容老朽稍作些部署。” “不必了。”鄂鲲摇摇手:“若是刺客,便是天心,天要我死,自当该死。” “世子错也!”随着粗沙生硬的声音,厅门已经无声滑开,一股冷气卷着一个斗篷蒙面的黑色身影突兀伫立在了大屏之前:“安知不是其他人想要足下之性命?” 鄂鲲十分警觉地站了起来:“莫非足下是我那继母派来行刺的?” 蒙面人双手交叉长剑抱在胸前:“在下敢有一问,你鄂国已有打算于天子亲政大典之时袭取铜绿山,世子何有胆量长驱而入镐京,不怕被周王扣为人质么?” 怎么?父侯与叔父已提前夺取了铜绿山?鄂鲲心下一凛,继而又是一喜。旋即正色道:“我人在镐京,不知足下所说之事。无可奉告。” 蒙面人冷冷一笑:“是也罢,不是也罢,在下只是一名信使。何去何从,世子自当选择。”说完,将一支竹箭啪地甩出。鄂鲲本能地闪身一避,再起身之时,那蒙面人已大步出门而去。 鄂鲲疾步跟出门廊,院中唯有虫鸣啾啾,黑衣人已是踪迹全无。家老进得书房低声道:“此人方才举步出门,身形颇有些眼熟!” 鄂鲲摇头笑道:“倒是没看出。” “会不会是太子傅荣夷?” “不像。荣夷当无此嗓音与身手。对了,此人既不是刺客,夤夜造访所为何来?” “呀,我都差点忘了。” 鄂鲲急急回到屋中,在油灯下在房中细查了一会,终于在案下捡起那支蒙面人留下的竹箭,箭身上仿佛刻有曲曲弯弯的符号。把来凑近油灯下细细一看,原来是籀文刻写的三个字:“速归国。” “世子,这写的是什么呀?” 鄂鲲愣怔了一会,回过神来吩咐道:“快,收拾行装,我们连夜回鄂城。” 他在心里大发感慨,幸好自己早留心了,特意住在这城外的寓所,否则还得等天亮城门开时才能脱身。不管这蒙面人是何方派来的,他带来了一个准确的信息,鄂国已经启动夺取铜绿山的战役了。镐京不可久留,速速离开为是! 暮色时分,一匹插着朱红旗子的军报快马疾疾驰入镐京南门。长街之上,人们纷纷避让,议论纷纷。按周制,城邑内不许快马疾驰,除非是有紧急的军情发生。 “这是哪里又打仗了?莫非猃狁又入侵边界了?” “不会的,猃狁入侵当从北门入。莫不是南边楚蛮闹事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惑,流言四起。 “哗啦啦——”一声巨响,姬胡看到紧急军报,竭力压抑的一腔愤懑骤然发作,当即将王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简一股脑儿扫到了地上。王书房内被紧急召来的召公虎,周公定,荣夷以及原本侍候文案的芮良夫团团一圈站着,大气儿也不敢出。 “好个鄂驭方,打得一手好算盘!借口自己早年征战,旧伤复发,打发世子来参加孤的亲政大典。自己却趁此机会偷袭铜绿山,夺取我大周国脉所在,好哇,好!”姬胡一声怒吼,转身厉喝道:“重黎,传孤口谕,速带王城卫士出城捉拿鄂世子鲲!” 闻声而入的重黎面有难色,与荣夷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后,慨然一诺出门整军去了。 姬胡发泄了这一通,终于平静了些,踞身坐于王案之后,淡淡说道:“你们都议一议吧,如今鄂国已趁随国不备,以三万兵马袭夺了铜绿山,接下来该当如何?” “禀大王,”芮良夫率先开口:“此事臣已紧急通知随侯,其已启程归国整军,定会倾举国之力与鄂国一战,夺回铜绿山。” 周公定反问道:“那照芮大夫之意,此事便是随鄂两国之争,我大周该坐山观虎斗,不出一兵一卒了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芮良夫有些涨红了脸:“只是如今刚开春,近日北边有些消息传来,猃狁各部似有些蠢蠢欲动,颇有南下侵掠之意。臣只是担心我大周经不起南北两面全线开战之损耗而已,并无其他。”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星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星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星星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星星阅读app为您提供大神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 御兽师? 三百六十九 左支右绌 姬胡见两方争执不下,忽然将矛头指向了一直沉吟未曾说话的召伯虎:「少父以为该当如何?」 召伯虎面向王案肃然一躬:「臣以为,此事方出,还需弄清鄂国之真实意图为是。」 「意图?什么意图?鄂侯驭方图谋铜绿山可非止一日了,如今趁着随国空虚无备之机,一举吞到嘴里的肥肉,还会再吐出来?」周公定十分愤慨。 召伯虎一直盯着他不说话,盯得他心里发毛,反问道:「怎么了召相?莫非老夫的话有何不妥之处么?」 「如果虎没记错的话,鄂侯驭方也是周国公之快婿吧?若不是赞许有加,国公爷也不会许以爱女为鄂宫侧妃,如何今日却如此一反常态,慷慨激昂呢?」 一番话怼得周公定满面通红,他能说是因为女儿没做上鄂国的正夫人而心有芥蒂了么?嗫嚅了半天嘴唇这才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老夫忠心谋国,些许儿女亲事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我女不过一侧室,算不得什么快婿。召相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一句话,成周八师该不该南下征伐鄂国?」 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集在召伯虎的身上,是啊,这才是今日这个议事小朝会的中心议题呀!召伯虎坦然陈词: 「臣所谓鄂侯驭方的意图,乃是他夺取铜绿山之后下一步会如何举动。从前,铜绿山归属鄂国之时,每年向镐京进献的铜料可是比如今随侯送来的多得多。若鄂驭方只是想恢复祖业,依旧如前向成周与镐京进献铜料的话,似乎没必要大动干戈。 况且,成周地区方经老霖雨之灾,依旧制今年不仅不能收赋租,反而要向庶民发放赈济粮。如此,成周八师的粮饷补给尚需关中配给,如何能经得起大战折腾与损耗?」 姬胡沉吟了。他得承认召伯虎讲的是实情,战事若开,鄂国必会封锁随枣金路,届时别说成周八师,就是西六师的武器耗材补给都会断了。若猃狁果然在今春大举南下,则镐京危矣,关中危矣! 眼见大家都沉默了,周公定急了:「那我周室的面子尊严何在?鄂侯驭方不遵王令,公然夺取铜绿山,完全不将天子放在眼里。若是听之任之,天下诸侯必会群起而效之,还有谁会尊奉王室,拜伏天子?」他一指召伯虎:「召相屡屡阻拦成周八师出兵,究竟是时势使然,还是私心驱使?」 「国公此言何意?」召伯虎强自抑制住愠意,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问道。 「隗多友。」周公定冷冷一哼:「召相是为了让隗将军安安稳稳坐在这成周八师主帅的位子上,才屡屡阻拦出兵的吧?毕竟,打起仗来有胜有负嘛-------」 「你-------」召伯虎按捺不住,手中笏板一指周公定:「究竟是我有私心,还是你想借出兵出机,为你的外孙谋取鄂国嗣君之位?」 「你------简直胡说八道!」 「够了!」姬胡愤怒地一拍案:「国事如此艰难,你们却只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全都退下!」 「诺!」众人躬身行礼,旋踵之时却听到姬胡吩咐道:「荣夷先生请留下!」 周公定与召伯虎交换了一个涵意丰富的眼神,默不作声退出殿外。 「先生方才一言不发,是有什么定见了吗?」众人退出后,姬胡满眼希冀地望着荣夷问道。在他看来,这位智计百出的异能之士,定能有惊绝天地的方策。 「大王------」荣夷拱袖正要说话,忽见芮良夫捧着一支铜管急匆匆又进来了:「大王,西六师送来紧急军报。」 「什么?」姬胡霍然站起,一伸手,祁仲马上递过来窄刀,划开封泥,取出一张羊皮纸细细看来。越看脸上的表情越沉穆,末了,他终于长叹一声,将羊皮纸递给了荣夷:「先生看看吧 ,这下,只能让那鄂驭方继续占着铜绿山了。」 荣夷接过羊皮纸,只看了一两行,便摇了摇头道:「果然,猃狁开始大举南下抢掠边界了。如此,关中的钱粮物力供给西六师尚且吃力,成周八师可就顾不上了。」 「左支右绌,左支右绌啊-------」姬胡恨恨地一拳砸在王案上,震得上头的窄刀跳了一跳,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大王——」门口的祁仲又报来一个坏消息:「方才重黎将军派亲兵回来传话,说鄂世子所居的城外寓所已是空无一人,打听得鄂鲲一行已于昨夜望南而去。请示大王要不要追?」 「还追什么?现在人怕是已经出函谷关了,还追得上吗?」姬胡猛地大吼一声,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荣夷使了个眼色,芮良夫与祁仲会意,默默退出王书房。 沉静如幽谷的王书房内,回荡着姬胡略带无奈与感伤的话语:「先生你说,我大周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呢?不提武王克商之赫赫功业了,就说先穆王在位之时,北征猃狁,南伐淮夷,四方宾服,开疆拓土,可如今呢?鄂驭方竟然敢公然与王室作对,私取铜绿山,而孤却拿他没有办法!」 「大王请宽心,须知鄂世子逃脱归国,于大周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哦?此言何意?请先生详解。」姬胡明显十分感兴趣。 「大王,按目下形势,大周与鄂国终有一战。若鄂国团结一心,上下拧成一股绳,则必难图也。鄂侯驭方扶立淮夷王之女为正夫人,其幼子已威胁到鄂世子鲲的嗣君之位。若大王扣留鄂鲲,不仅给了鄂国反叛之实在的借口,也正合那夷夫人之意,鄂驭方必会立幼子为嗣,从而安心反周。但如今鄂鲲逃归,必会与夷夫人之子争位,鄂国发生内讧亦是可能之事啊!」 姬胡听得频频点头:「先生所言甚是,孤倒不知鄂国也有这般的宫闱之斗。」他长叹一口气:「也罢,就让那鄂鲲好生归国去吧,悄悄传谕沿途诸侯都不必阻拦。」 「我王圣明。」 三百七十 轻取铜绿山 姬胡并没有因为荣夷对自己的赞誉而沾沾自喜,反而心事重重:「我赫赫宗周,总不能一心指望着对手的内讧吧!还是得富国强兵,方得长治久安。先生有何长策么?」 荣夷郑重一躬道:「启禀我王,臣对此已有些思路,但尚需实证与深思,方能成形。烦请我王给臣一段时日,臣定能交出一整套治国强军长策,提请我王核准。」 「好,那便三月为期如何?」姬胡十分急切。 「三月太长,我王求治心切,时势亦是不我待,便以一月为期吧!」荣夷慨然道。 「好!就一月为期,孤时时等待先生的安国妙策。」姬胡十分兴奋地拍板道。 鄂鲲一行晓行夜宿,终于在杏花吐蕊之时赶到了汉水上游。望着眼前分岔的官道,众人齐齐望向鄂世子鲲,到底该走哪条呢? 选望东的这条路便可直接回到鄂城故地,也是最便捷最快的路。若是寻常,大家丝毫不会犹豫便会望东走,可这一路又是乔装又是躲藏的,虽然嘴上不说,但谁不知道世子是在忌惮那位夷夫人的暗杀呢?这条路会不会有埋伏的刺客呢? 鄂世子鲲一扬马鞭,指着望西的那条路,毫不犹豫地说道:「望西走,咱们不回鄂城了,直趋铜绿山,投奔叔父的大军去了!」 「着啊!」座下的一幕僚高声叫好:「世子果然好思谋!待到了大将军营中,那个女人便再也奈何不了咱们了!」 「走——」 马鞭一扬,无数飞蹄踏起烟尘弥漫,久久不得散去-------- 鄂骏本来以来奇袭铜绿山的军事行动虽然贵在出其不意,但怎么也会是一场恶斗,因为铜绿山乃国脉重地,随国在周围常年部署有一万人的总兵力。不想战役却进行得如此轻松,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原来在那个时代,金便指的是铜,可铸祭祀用的鼎器,可铸兵器箭镞,更可铸流通所用的金饼与各色铜钱。一个国家拥有铜量的多少,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该国的国力为何。铜绿山乃天下最盛产铜料之地,等于是一座庞大的金山,这一万守军常年累月守着这么一座金山,如何能不腐化? 先开始,有胆大的军官借查验之机,偷偷从运送铜饼的辎车中顺手一块两块的,再私自去集市出售。到了后来,竟然成了公然索取,一车铜料至少得上交十分之一的回扣。这些巨额的金钱,大部分都进了将官的口袋;普通士兵呢,也能分一杯羹。虽不能像高级将官那般买地置妾,歌姬侍儿地侍候着,好歹也能娶房妻室不是? 如此的军队,早被酒色浸透了,再加上随侯远去镐京拜谒,更加无人辖治。面对突然从天而降的鄂国三万铁骑,便只剩屁滚尿流,哭爹喊娘的份儿了?哪里又有心去御敌? 说来也可笑,铜绿山号为大周国脉,到了这时候,仿佛已成了鄂随两国争夺的一块肥肉,便是底层的士兵也能咬上那么一小口。之所以运往周室的铜料逐年减少,层层盘剥乃是最重要的原因。无论铜绿山归属于鄂还是随,只要它不处于周王室的直接控制之下,这样的事情是无法避免的。 既然是奇袭,那么兵贵神速,鄂骏刚一来到铜绿山,带来的三万步军便在响彻原野的号角声中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连排强弩发出的长箭,密匝匝如暴风骤雨般倾泻扑来。 随军尚在壕沟中慌乱躲避,一辆辆壕沟车便轰隆隆压上头顶,剑盾长矛方阵立即黑森森压来,步伐整肃如阵阵沉雷,三步一喊如山呼海啸,其狞厉杀气使随军还没有跃出壕沟布阵,便全线崩溃了。 踏过随军营垒,鄂军没有做片刻停留。降了护卫两座随军根本没有想到去拆除的石桥,鄂军无数壕沟车一排排铺进河水相连,一个时辰又架起了三道宽阔结实的浮桥。各种箭弩器械隆隆 开过,堪堪展开在铜绿山脚下,步军马队呼啸而来,半日之间将铜绿山四面包围了起来。 一阵凄厉的号角之后,鄂骏亲自出马向山下的箭楼守军喊话:「半个时辰之内,尔等若降,可保铜绿山人人余生!若不肯,其时玉石俱焚,尔等亦是咎由自取!」 铜绿山头死一般地沉寂,只有鄂军司马高声报时的吼声森森回荡。 就在鄂骏的进攻令旗高高举起将要劈下的时刻,一面白旗从山腰箭楼上树起,山门隆隆洞开。一万铜绿山守军在他们的大将带领下垂头丧气地出了营门,在鄂骏面前堪堪跪了一地。 「尔等还算识相!」鄂骏十分轻蔑地冷笑着说了一句。 正因为铜绿山攻取得十分容易,容易得让鄂骏心里产生一种强烈的不踏实感。直到鄂世子鲲不请自到地来到大营之中,鄂骏这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大致将此次战役的经过平实地讲述了一通后,鄂骏搓着手问道:「世子,你看,这铜绿山得来如此容易,别是有什么陷阱在后头吧?」 「有何陷阱?」鄂鲲笑了笑:「叔父此番乃是偷袭,既然是趁人不备,得之自是容易,有何怪哉?得之容易而守之难,接下来的事才是叔父的挑战。」 「哦?」鄂骏顿时来了精神:「此话怎讲?」 「小侄是接到密信才离开镐京的,想来铜绿山已被我军占取之事现已传入王宫,周王必会有所反应。便是成周八师不倾巢而出,亦会在北翼侧动,呼应随国反攻。此时随侯正在归国途中,定会举倾国之兵向我军扑来,意欲夺回铜绿山。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叔父可得有准备呀!」 「世子放心,兄侯说了,一旦大战将起,他亦会率十余万军队前来襄助。至于隗多友,有淮夷部族拖着他的腿,谅他也无力南下。我所忧者,是我这三万人马兵力单薄,又无智勇双全之大将,如今世子前来,顿解我忧也!我鄂骏何惧之有?哈哈哈--------」 三百七十一 整军方略 就在南方的鄂随铜绿山大战正处于紧锣密鼓的筹备期之时,远在镐京的荣夷经过一个多月的实地查证与闭门思索,终于提出了一整套的整军方略。具体来说,以镐京王朝的实际控制力,其实是整肃王室直属的西六师与成周八师的涉军政务方案。 一番长谈之后,召伯虎对荣夷的军政整肃方略大为惊讶。惊讶之根由在于这个方略太过于宏大与细致,以至于召伯虎无法想象其施行之后果。 依着周制,王畿军政与其他诸侯国一样历来是司马府专司,一应招募兵员,要塞修建,兵器打造,衣甲筹划,粮饷辎重统统归属司马府。大将军只管统兵出战。 由于涉军政务事实上是一种特殊政务,所以司马府历来受相府与将军府的双重管辖。后来战事频仍,事实上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传统:将军府实际管辖司马府,相府只是按照经将军府核准的司马府的「上书」,尽力完成其请求而已。 眼下成周八师的隗多友与西六师的虢仲皆是威赫强势的名将,荣夷未曾与他们商议便将这卷大方略端到了自己面前,不管心里如何明白这卷方略的高瞻远瞩,召伯虎都生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不快。 荣夷提出的方略是:以三年为期,全部重建军政制度。大要为十项: 其一,兵员招募制度化,两年一征,数量根据各地方人口明确之。 其二,要塞城防之兴建修葺,施工归于郡县,将相只合署确定地址规格。 其三,兵器打造统一部件尺寸,使战场兵器之部件可相互置换。 其四,甲胄制作之方式多样化,许民间能工巧匠制作甲胄以支徭役。 其五,军马以买马为主,养马为辅。关中禁开马场,确保王畿腹地的农耕。 其六,选择函谷关外成周区域之稳定地区兴建外仓,便利成周八师就近取粮。 其七,遣散辎重营常备车马,今后车马施行征发制,不打仗则车马回归民间耕耘。 其八,所有军辎器物,均可同时向商旅订货,以补司马府作坊之不足。 其九,军功爵之赏赐,烈士遗属之抚慰,一律交由各地方官署施行,司马府只照册查勘。 其十,镐京与洛邑之高爵将军府邸视同官署,一律交内史府按官产管辖。 密密麻麻写满三大张羊皮纸,每条下各有施行细则,看得素来谨慎的召伯虎紧锁眉头,沉吟良久,这才评价了一句:「如此谋划,怕是要天翻地覆也!莫说三年,只怕十年也整顺不了,大王求治强军心切,莫要误了大事也!」 荣夷淡然一笑:「召相久居高位,行事太过于保守谨慎了。在荣夷看来,此事只要得一班精干官吏,三年必定能大成。」 「那太傅可曾与两位大将军商议过了?」 荣夷摇摇头:「我先来与召相商榷。若可行,便提交大王朝议,再分派干吏前往两大营与司马府逐项实行。」 「为何?太傅是想既成事实,先斩后奏?」召伯虎颇没好气。 「两位将军相距遥遥,来去耽误时日,若有僵持,反为不美。先与召相计议,是想讨相国一句实话,如此制度但得实施有成,于大周朝强军究竟有利有害?」五 「太傅用心了。」召伯虎脸色稍缓:「平心而论,若得施行,必定有成。」 「既然如此,召相与大王尽可放心,三年后保你兵精粮足,再也不会左支右绌!」 「可老司马年事已高,怕操持不了此事啊!该当如何?」 「夷这个太傅目下也是闲职,某可兼任副司马,一力促成此事。」 「你------」召伯虎顿时愕然。 荣夷微笑着起身一躬悠然去了,召伯 虎却兀自愣怔着。 旬日之后,周厉王姬胡的王书已下。不仅完全支持荣夷的整军方略,为了他行事更加名正言顺和少些掣肘,还恩赐年事已高的老司马归乡荣养,由荣夷正式就任司马。 荣夷深感王恩重大,当即全副身心地忙碌起来。 大周的军制自武王时代开创,还算是实用有效的,但与荣夷提出的方略一比,立即觉出了原有兵制的缺陷。譬如兵员,大周历来只在三种情势下征兵:一则是大战之前,一则是大军减员严重之时,一则是大败(或猃狁,或楚蛮)丧师之后朝野汹汹要复仇之时。如此征兵,因了兵员入营训练的时间有限,不能立即与战阵之师融为一体。 为了最迅速地形成战力,有征战传统的部族往往是成年男子全体入军,而偏远山乡的渔猎游牧族群则往往一卒不征。时间一长,关中本土的男丁人口始终紧缺,形成「田无精壮,家皆老幼,市多妇人,工多弱冠」的腹心虚空。 若以荣夷之法,年年依各地方人口多寡来定制征兵,非但成军人口大为扩展而源源不断补充大军,且每一次量都不大,使新兵训练可以充分利用无战时光从容进行。最大的好处,是使关中老周部族人口得以渐渐恢复,王畿元气渐渐充盈。 再譬如兵器打造,历来是由官府作坊与军营作坊完成的,各种兵器打造的规格完全以工师传统而定。骑士剑之长短轻重与用料总有种种差异。步卒之长矛盾牌亦各有别,同是木杆,木材遴选各异,长短粗细亦无统一尺度。尤其是大型兵器如弩机,塞门刀车,大型云梯等,部件虽则大体相同,然因其小小差异,根本不可能通用。 其中弩机使用的箭镞箭杆消耗量最大,然打造箭镞的数十家作坊属铁工,制作箭杆的作坊属木工,打造也是各有尺寸,乍看差别不大,然装配为整箭用上弩机便往往不能配套连发。每逢大战,军营必要忙碌甄别,仔细挑选,将配套的弩机长箭一一归置,否则会在危急时刻导致战败。 以荣夷之法,将所有兵器部件的规格尺寸及用料标准等等,一律以制度颁行所有作坊,且在兵器部件上镌刻主管官吏与工师姓名,但有尺寸不合,便可立即查处。如此统一尺寸材料的兵器部件制度若得施行,周军的战力无疑将会有一个巨大的跨越。 三百七十二 随鄂相持 得知自家的命脉要被夺,随侯顾不得年高体胖,玩了命地从镐京狂奔,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便回到国都,倾举国之兵力向铜绿山的鄂军扑来。 此战,随侯调动国内所有能调得动的十二万总兵力,可以说是孤注一掷,倾巢而出。不仅兵力多,且为了防止有所掣肘,随侯顾不上长途劳顿,决定亲自挂帅,不夺回铜绿山誓不还都。全军将士受此激励,士气高昂,嗷嗷请战。 大军刚在距离铜绿山百余里处扎营,随侯便郑重地在幕府聚将会商大战方略。在穹隆高阔的幕府大厅,随侯用六尺长的竹竿指点着巨大的写放山川,对己方夺取铜绿山的意图进行解说: 「我军兵分三路,分别从西北,东北以及正面方向合围铜绿山,绝其水源与粮道。因其居高临下,占有地理优势,易守难攻,我军势必要与其相持一段时间,待鄂军军心涣散之时,一举而攻之,可得奇效矣。」 「君上神机妙算,末将等谨遵君命!」满帐将官齐声一喝。 从兵法来讲,随侯的战略无疑是恰当的。鄂军筹谋数年,终于将铜绿山抢夺在手,便是将鄂骏这三万人马通通葬送,也不会放手的。铜绿山山势虽不算特别高,但毕竟居高临下,弩箭齐发,攻方会有较大伤亡,因此鄂骏必然会坚守待援。在这种情况下,使用「困」字诀无疑是对己方最为有利的选择。可是,鄂侯驭方会坐视这一切发生吗?谁敢保证,鄂骏这三万人不是他先抛出来的诱饵呢? 果然,有部将提出质疑了:「君上,如果鄂国那边派出援军,该当如何?」 随侯捋着自己的花白短须,十分有把握地说道:「寡人路过成周大营,已得隗将军亲口保证,若鄂侯驭方亲率大军出动,成周八师定会出兵牵制,诸位不必过虑,尽管放开手脚去打就是了。」 此语一出,随军一班大将无不倍感亢奋,军心陡然振作起来。全军上下同心,军士剽悍劲健,一片求战之声。 另一方,铜绿山鄂军大营内,鄂骏与世子鲲经过细细商议,选定的抗随方略是:居高居险,深沟高垒,迟滞随军,以待战机。 所谓居高居险,正是要利用铜绿山的地势而决断的战法。此山虽不算广袤险峻,然在长江中下游的丘陵状地形中,已算得一处难得的高地。且在众山簇拥中卡着一条峡谷通道,其势自成兵家险地。鄂军只要凭险据守,不做大肆进攻,随军断难突破这道峡谷关塞。而相持日久,不利者只能是攻山的随军。 如此大势一明,所谓深沟高垒,迟滞随军以待战机,就不言自明了。鄂骏已接到鄂城快报,鄂侯驭方的十万大军已集结完毕,不日将向铜绿山开赴。自己这方只要坚守得一个月,就能顺利来个里外夹击,对这十二万随军来个反包围,一举解决铜绿山之患,不亦乐乎? 「诸将听令!」鄂骏的军令一如既往地简单明确:「旬日之内,各部依照防守地势划分,各自修造坚壁沟垒,多聚滚木擂石弓弩箭镞。工匠营疏通水道,务使溪水流入各部营垒。军器营务须加紧打造弓弩箭镞,并各色防守器械。辎重营执大将军令,立即赶卦国内督运粮草。随军到来之时,不得中军将令,任何一部不得擅自出战。但有违令者,军法从事!」 「谨奉将令!」 战地幕府会商之后,鄂军营地立马沸腾了起来。 随侯主力大军八万,分作两大营地,在铜绿山脚下的一河一湖间驻扎。这条河流并不大,名曰万绿河,湖名大冶湖。 随侯在江汉间与楚久战,深知大军久战,水源与粮食同样重要的道理,行兵布阵极是缜密。在加上掌控铜绿山多年,对此处的水源分布早就了熟于心。出兵之先,便对各进兵通道派出反复巡查的斥侯,多方监视各路水源的盈缩变化,随时为大军确定驻扎地提 供决断依据。 随侯所防者,在于鄂军堵水断水,毕竟万绿河注入大冶湖,此两处的水源多来自于从铜绿山流下的溪水。盖因水往下流,只要在上游堵断河流,那么下游便无法渔猎浇灌。铜绿山几道河流水量颇丰,但山间水道却颇为狭窄,若是鄂军秘密堵截水道,虽然随军可从后方调水,但毕竟会大大迟滞其攻势。 及至大军行进到距离铜绿山百里之地举行幕府聚将之时,接到斥侯飞报,水源上下百余里依然未有异常,随侯这才长吁一声:「鄂骏叔侄如此荒疏,宁非天意哉?」 两座主力大营由随侯亲自坐镇指挥,另外的四五万人马分从西北与东北两个方向包围了铜绿山,人数虽少一些,但却是步骑混编的精锐大军,可随时展开做诸般策应,实际上是托住了全部的随军。 除此之外,还有第五座营垒驻扎于大冶湖畔,距随侯的中军三五里之遥,正是粮草辎重营。辎重营垒由粮草军与军器营构成,护卫铁骑虽然只有五千人,然往来于随国本土与大军之间的工匠民夫却多达数万。临时粮仓与临时工棚连绵展开,车声隆隆锤凿叮当,气势分外喧嚣雄阔。 之所以如此铺排,盖因大凡山地攻坚,大军营垒绝不能首尾相接拥作一体。一则,地形容不下如此之多的兵力展开。二则,各军必须留有战场所需要的机变余地,或进或退均可自如伸展。否则便是窝军,非但不能发挥战力,反而可能相互拥挤掣肘。 随侯大军布成,铜绿山大战便擂起了战鼓。 再说说鄂军,虽然稍显仓促,然也迅速做好了战前准备。 幕府会商完毕,鄂骏会同世子鲲立即部署了己方的防守战法:全军分为三大营垒,相互策应,做坚壁攻防战。 之所以要分为三大营垒,完全是根据随军的战略部署而针锋相对的防守阵型,除了两个侧翼分别对付随军的西北与东北大营外,正面战场则由鄂骏亲自负责,兵力也最重,一万五千人,几乎是一半的兵力。 双方部署完毕,大战一触即发。 三百七十三 不慈之父 春末夏初,天光见长,然而不过是黄昏初临,鄂宫大殿里便点起了明亮的烛火。一支支粗大的白蜡在烛台上摇曳着幽烟,晃得殿中奏事的淮庆细竹竿一般的长影如潋滟在水波当中,忽而拉长忽而折曲,很有几分诡异。 「君侯,大军已在城外集结完毕,但粮草筹措还需得几日。臣请问君上,是否要立即开拔前往铜绿山?」幽幽的烛光晃得淮庆特有的烟鸭嗓都有些生动起来。 「世子与骏弟***,言随侯十余万大军已团团围住铜绿山,再不开拔,岂不是要坐等他们被灭,铜绿山被夺?」鄂驭方说着,抬眼瞟了阶下的淮庆一眼,揶揄道:「莫非爱卿别有高见?」qs 「臣启君上,臣的确对大军开拔有别见,然却心有余忌,怕言讲出来,必有挑拨君上骨肉之嫌,不敢贸然开口。但若不言讲,则有违人臣之义,有悖鄂国利益,还是决定冒死进言。」 「好了,好了,」鄂驭方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这些酸文人就是这样,喜欢讲些无关痛痒的废话。你有话快说,本侯恕你无罪便是了!」 「如此,臣便放肆了。」淮庆叉开腿,做出一个慨然的姿势,高声言道:「臣以为,此时出兵为时尚早。君上需等世子与随军正式开战之后,再图谋出兵为宜。」 「哦?此话怎讲?」鄂驭方一抖眉头,语气陡然间变得凛厉起来。 「其一,随军急欲夺回铜绿山,又有随侯亲自挂帅,正是士气高昂振奋之时,君上若此时赶到铜绿山,必是硬碰硬的一场恶仗。战胜则亦惨胜,但更多的可能是与随军陷入相持,我军毕竟不是本土作战,在战场上易变得被动,于己不利。」 鄂驭方听得入神,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在他印象中,自己这个大舅子一向是个只会掉书袋的酸腐名士,没想到竟能对战场形势分析得如此入情入理。看来,是自己小瞧他了! 「那么,其二怎么说?」他直起身子认真问道。 「其二,君上不得不防着成周八师。臣已听说,随侯在幕府聚将时公然宣称,隗多友已答应出师策应,牵制我鄂国大军使吾不能全力西进铜绿山。鄂城离成周实在相距不远,君上若真的倾举国之师西进,一旦成周之师南下,何以抵御?」 「此事-------淮夷部落不是已答应寡人,去牵制成周八师了吗?莫非------」他斜乜着淮庆:「你没尽心去办此事?」 「君上,」淮庆大呼冤枉,胸脯拍得山响:「我父族之人尽可信得过,可淮夷部落众多,人心难齐,再说兵器上也落后于周军。只能做些骚扰与偷袭之事,正面过招却是不能够,只能虚张声势而已。若是隗多友偏不上当,一定南下,我国该当如何?」 鄂驭方没有立即表态,只是眉头拧紧思索着,他的样子十分紧张,似在内心做着激烈的矛盾斗争。殿内落针可闻,只听得烛台上的残烛燃烧发出的「咝咝」之声。 淮庆不敢抬头,只默然伫立,额头豆大的汗珠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半晌,终于听到君案后传来鄂驭方深沉的声音:「那依你之见,此事何解?」 「铜绿山之战,在所难免。然不可去早了,世子与公子骏皆是举国公认的良将,有勇有谋,又占据着地利,定能抵挡得随军的攻势。待随军攻势遇挫,士卒疲惫之时,君上再一举将其围而灭之,一战定功,自此铜绿山归属再无争议。岂不是一劳永逸?」 这最后两句话深深打动了鄂驭方,如何让天子与全天下承认铜绿山归属于鄂国,这是比打仗还难的事。淮庆之语令他茅塞顿开,只要一战打服了随国,自此便不再有铜绿山之争,这正是他十数年宿兴夜寐,孜孜以求的事情! 「如此,便依你之计行事吧。」他轻轻地下了决断。 「诺!臣告退。」淮庆压抑住心头的狂喜,尽量用最平静的语调施礼而出。 淮庆刚刚闪出大殿,大屏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宫女,默默地挨到君案边斟茶。鄂驭方只觉心头烦乱,很想找人说说话,可这宫女紧抿着嘴唇,怎么都不肯和他有一瞬的目光交集。 「叔妘,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看都不看寡人一眼,平时你可不是这样的。」鄂驭方颇有些幽怨。 「君上乃心怀远志之人,儿女尚且不看在眼里,何况我等奴婢?」叔妘话语冰冷,依旧目不斜视。 鄂驭方顿时明白了:「你是听了方才寡人与淮庆的对话了吧?在你心里,难道寡人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不慈之父?」 「奴婢不敢。」 「是不敢说,但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对吧?」鄂驭方话音微微上挑,已有些愠意了:「你有意见就直说,寡人最厌恶有话藏着掖着,这不是你的性格。」 「既如此,那奴婢就放肆了。」叔妘放下茶壶,直视着鄂驭方的眼睛:「之前公主出嫁,君上明明知道天子因番己王后之事,对我鄂氏之女心有芥蒂,公主嫁入王宫,定然不会幸福。可为了顺利灭番国,君上还是哄着公主去了。这也就罢了,毕竟公主能嫁入王宫,在国人眼里是天大的荣耀。可世子呢?他可是鄂国的嗣君,还有大将军,可是君上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在君上的眼里,只为了让铜绿山之战好打一些,就可以轻轻牺牲掉他们的性命吗?」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鄂驭方愤然拍案:「寡人定会出兵的,只是稍缓时日,以做万全准备而已。」 「不必再说了。君上方才已讲得十分清楚,奴婢耳未聋,心也未聋。」 叔妘郑重跪起,抻开长袖,给鄂驭方行了三拜之礼。鄂驭方愣了:「叔妘,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要离开寡人了吗?」 「君上行事,奴婢实在不敢苟同。请君上看在奴婢曾远赴镐京九死一生的份上,放奴婢出宫还乡,老死于野吧!」 「你------」鄂驭方被顶得胸脯急剧起伏,末了,只颓然支于案几上,淡淡一挥手:「罢罢罢,你既然去意已决,那就走吧!」 「谢君上。」 三百七十四 掣肘 淮庆离开大殿,并没有立即离宫,而是饶有兴致地来到殿侧小花园里散步,在那里不失时机地与夷夫人十分凑巧地「不期」而遇。 「妹子,吾有一事不明。」添油加醋地讲完了自己如何说服鄂侯驭方暂不出兵的精彩过程,淮庆微微皱眉问道。 「兄长请讲。」夷夫人今日的心情也颇为不错,旬日前因鄂相之争而起的兄妹龃龉也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既如此,咱们为何不秘密传书给父亲,让族中不要出兵行动,让那隗多友放心南下,助随国速速剿灭世子军,岂不是十拿九稳?」 夷夫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兄长太急功近利了,若如汝所言,我鄂国便当如番国一般被灭了。你我兄妹并鲢儿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你不明白么?」 淮庆悚然一躬:「还是妹子有深虑,为兄汗颜了。」 夷夫人遥望西面的铜绿山方向,悠悠一叹:「此事难就难在分寸火候难以把握,出兵早了于世子有利,届时他立下赫赫战功,便更加尾大不掉;若出兵晚了,则鄂国有覆亡之危,难矣哉!」 被随鄂两国高层人物反ue到的关键人物隗多友,此时心情十分糟糕。他一脸铁青地走进幕府大帐,还没来得及卸下沉重的铠甲,里头已有一大堆的麻烦等着他。 光线昏晦的大帐内,三三两两聚集着来自洛邑的衙署吏官以及成周地方几位姬姓宗族领主,一见隗多友入帐,便跟蚊子见了血似的围了上来。 「将军,淮夷蛮族前夜又来我的封地袭扰了,掳走了数十名青年壮奴,马上要熟的甜瓜也被他们摘得干干净净。这般下去,今年的稻子都吃不到嘴里,便被他们掠光了。」这是一位领主的抱怨。 「隗将军,近日城中混进许多生面孔,断发纹身的,一看便非我族类。他们在城中四和游荡,眼睛四处窥探,却未做什么违法勾当,也不好拘拿。城外也不平静,每天夜里总有上百火把游动,还不时有冷箭射上城头。邑守十分忧心,城池离成周大营颇远,若有个什么不测,也援救不及呀!」这是洛邑官署派来的吏员。 「将军,听说成周大军要离开大本营,南下去打铜绿山?」不知谁个说了一嘴,便如一滴水落入油锅,顿时沸炸了。 「什么?这是真的?将军不行啊,大军尚在,淮夷尚且敢如此行事;若是大军倾巢南下,那我等------便如那砧板上的肉,任他们宰割了。」 「将军------」有人已经抱着隗多友的腿哭求了:「将军,大军不能走啊!成周八师乃中原的屏障,不能离开中原腹心之地啊!南边的事情,让他们江汉诸姬自己去解决好了,于我等何干?将军,这成周八师可是我中原王畿百姓的主心骨啊!若弃我等而去,叫我等依靠谁去?」 一时间,哭求声,怒骂声,低宛的哀求声-------一浪高过一高,隗多友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地一声快炸裂了,终于要爆发了。他怒吼一声:「你们都给我闭嘴!」 这一声吼如炸雷一般,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终于把方寸已乱的这帮人给震住了。隗多友用低沉而又威严的嗓音一字一顿道:「我隗多友乃是成周八师假帅,亦天子之臣。成周八师出不出兵,自有周王决断,友尚且不敢自主擅专,况尔等乎?且幕府乃军机重地,岂容尔等上蹿下跳,随意出入?」 古代的军队不但担负着国防重任,因那时没有警察,所以还担负着治安之责。成周八师驻扎本地,自然有维护成周地区治安的功能,因此父老们前来求助,辕门守将只当是体现军民鱼水情的良机,便放他们入内了。被这么一闹,隗多友深觉自己治军不严,以至于斯! 痛定思痛,他让北儿将所有人逐出大营之后,下了一道令:「今 后除非持王命之特使,任何闲杂人等不许踏入辕门一步!违者立斩不赦!」 此令一出,隗多友十分自信自己能得到一段时日的清静时光,好好思索一下如何参与铜绿山之战的问题,不料却是妄想。北儿掀起厚重的帐帘,一拱手报道:「禀将军,辕门外有人求见!」 「不是说了,洛邑来的人我一个都不见么?」隗多友不耐烦地挥挥手。 「此人非从洛邑来的,乃是自镐京而来,自称带有大王的王命手书。」 「什么?这么快?」隗多友心中一喜,不到十日前自己才刚刚派斥侯往召伯虎处呈送一份请求出兵的上书,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音了?他急急吩咐道:「快请他入帐!」 来人正是芮良夫,他此番前来成周八师,乃是奉周厉王姬胡之命,专程传达荣夷的军政整肃十条令,并监督实施的。隗多友双手捧过王书,将十条令逐条细细看过,既是佩服,又有些失望。他不得不说,这十条令条条切中军中多年流弊,若果能逐条施行,王师的战力的确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快速提升。 可那是将来的事,眼下最为紧急迫切的是周王准其出兵的王书或口谕。看来自己猜错了,自己的上书论时日应还未被周王批阅,不觉有些讪讪。 芮良夫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情绪不高,忍不住问道:「将军兴致不高,莫非对这十条方略有所保留?」 「非也非也。」隗多友摆摆手道:「好叫大夫得知,数日前隗某便上书召相,请求出兵铜绿山,襄助随国,这几日正等着天子的回书。一时心切罢了,望大夫不要见外!」 「原来如此。」芮良夫点点头:「将军求战心切,然吾离京之时,尚未听到子穆提及此事,应是信还未送到。不过------」他顿了顿:「将军莫要抱太大期望,依目前形势,天子大约不会准将军所请的。」br> 「这是为何?」隗多友心中一紧。 「将军久居中原,怕是不知,今春猃狁大举侵界,虢仲将军正率领西六师与其搏杀之中。依目下周室之财力国力,只能支撑西六师的防御保卫之战,至于铜绿山,便只能靠随侯自己了。」说完,芮良夫无奈地摇摇头。他不是不知道铜绿山的重要性,然时势逼人,又有何法? 三百七十五 中原砥石 一听到猃狁入侵的消息,隗多友的心中便凉了,他瞬间明白了:自己那道请求出兵的上书怕是要被搁置了。芮良夫说的对,以周王室目下的实力,的确不可能支撑西六师与成周八师同时两线大规模作战。 而猃狁的入侵直接威胁着丰镐两京及周王朝龙兴之地的安全,那里才是周室最核心的统治地区,与关中比起来,自己所在的中原地区都得退让三舍,何况是千里之外的江汉地域呢?可以这么说,除了铜绿山,江汉流域早已不是日渐老迈的周王朝的关注焦点了。 芮良夫见他一直不作声,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他是心有不甘,便费心替他开解道:「将军的心情良夫可以理解,然自昭王南征以来,整个江汉已日渐脱离我周室能掌控的范围之内。即便倾府库之力举兵南征,亦不过是替随国保住了铜绿山,今后随枣通路能否通畅?运往成周及镐京的铜料能否充盈,都非眼下能预料的,天子与将军一样不甘心,然审时忖势,亦只能如此了。」 他隐下一件事没说,那便是自己启程之前,王书房曾接到鄂侯驭方的亲笔上书。信誓旦旦地言讲,夺取铜绿山只为了完成先人之愿,恢复祖业,之后定会每季向两京上贡足额铜料,以供天子强军铸鼎。正是因了这份上书,镐京的核心决策层终于下定决心,对随鄂两国迫在眉睫的铜绿山争夺战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 「如此-------」隗多友微叹一声:「友便谨遵王命,坚壁不出了。只是,随侯那边望援兵有如引颈倒悬,友实在于心不忍,可否将军务交由王使大人,友自率属下亲军卫士赶赴铜绿山襄助?」 「将军岂可如此义气用事?」芮良夫惊呼道:「随侯并非被围而求援,将军焉有见死不救之感?再说,将军受命于天子,一身系万千将士安危,岂可因一人一诺而轻弃之?将军可知这帅印分量几何?成周八师责任为何?」 「自是镇抚中原,保我大周疆土。」隗多友毫不犹豫地答道。 「既然将军知道,那良夫便直言不讳了。成周八师乃是我大周的中原砥石,有这样一支王师在,心怀叵测之徒才不敢蠢蠢欲动,中原百姓才能享受大周的王道德治,安居乐业。将军身为假帅,自要有大局观,岂能如民间侠士一般,想来便来,说走便走?望将军慎思之。」 严厉地申斥完之后,芮良夫还将周王室一段惨痛的前车之鉴掰开揉碎地讲给隗多友听。 自夏商周三代有「国」伊始,战胜国对待先朝遗民的治理方式大体经历了两个过程:最先是封先朝遗族为自治诸侯,后来则是保留封地而取消治权。这一过程的演变,是血淋淋的复辟反复辟较量的结果。 三代更替,商灭夏,周灭商,初期都曾经尊奉先朝遗族,许其在祖先发祥地立国自治,也就是允许其作为一个有治权的诸侯存在。其时,自治诸侯意味着几乎是完全意义上的军政治权。只要不反叛,只要向天子纳贡称臣,中央王室对自治诸侯几乎没有干涉。 新战胜国之意图,重心是要通过保留并尊崇先朝王族,使天下庶民信服本朝之王道仁慈,从而心悦诚服地臣服于新王朝。 然则,事实却总是与新战胜国的期望相反。先朝遗族一旦作为治权诸侯存在,便千方百计地图谋复辟旧时王制,最终每每酿成颠覆新政权的祸根。最先尝到苦果的,恰恰是力倡王道德化的周室新朝。 周人自诩德治天下,灭商后非但准许殷商遗族原居故地做自治诸侯,还分别将神农氏,黄帝,尧,舜,禹等「圣王」的后裔部族,一律封为自治诸侯。 然而,仅仅过了两三年,周武王刚刚病逝,殷商遗民首领武庚立即策动了大规模叛乱,非但联结了几乎所有的「圣王」遗族诸侯与东方夷人部族大举叛周,且匪夷所思地鼓动了周室王族群中的反叛 势力一起反周。其声势之大,差点儿淹没了这个新王朝。 全靠着那位雄谋远略的周公旦的全力运筹,周王朝才终于平定了这场以殷商遗民诸侯为根基的大叛乱。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华夏内战,更是一则极其惨痛的治国教训。 它使普天之下都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有着数百年悠久传统的先朝王族,其复辟祖先旧制的愿望几乎是永远难以磨灭的;若不能将先朝王族后裔与其赖以生存的遗民分开治理,有治权的旧王族便随时有能力发动复辟战争。 自诩德治的周王室终于醒悟,重新确立了一种新的诸侯制度:以周王族做遗民聚居地的诸侯国君,以周室礼法治理殷商遗民,如此便有了以周武王少弟康叔为诸侯国君,而实际「收殷余民」的卫国;先朝王族后裔的祭祀地虽保留「诸侯」名义,然先朝遗民却最大限度地迁徙到前一诸侯国,如此便有了重新选择的殷商王族后裔微子开的宋国。也就是说,殷商遗民与殷商王族后裔从此脱节,分为两个诸侯国。 隗多友皱着眉头听了半天,这才咂摸出了些许滋味:「这么说,成周八师驻于此地,主要就是为了防忌宋国公室与卫国的殷商遗民?」 「本来是如此,」芮良夫点点头:「可自从先夷王烹了齐哀侯,连齐国也要防着了。如此情势,成周八师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啊!」 「齐国?伯姬公主不是嫁过去了吗?难道还会有什么异动?」 「目下自不会有异动,但若是成周八师这方砥石挪走了,只怕中原的蛇鼠马上闻风而动,局势将不可收拾啊!」芮良夫无奈地摇摇头。 隗多友抚摩着王书上深深镌入竹简的刻刀痕迹,陡然间下定了决心:「大王所定的这十条军政整肃方略,期限几何?」 「太子傅兼假司马拟定三年为期。」 「无须三年。」隗多友断然道:「吾以两年为期,必定将成周八师战力提升,成为一支战无不胜的王师。」 「好!」芮良夫拊掌而赞:「有将军这句话,当可告慰大王拳拳求治之心矣!」 三百七十六 第一次猛攻 公事已毕,芮良夫还不忘关心隗多友的私人生活:「子良,听说弟妹有了身孕了?」 隗多友俊脸微微一红,想起温柔的妻子不由心中一暖,低声道:「此等小事,怎的还传到镐京了?」 「不是我多事,实乃是子穆特意嘱咐在下过问的。说你漂泊多年,如今才终于安下一个家,不容易。怕府上有经验的老仆不够,特意分派密叔带几名得力的婆子过来相帮,人已经在路上了。」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啊!」隗多友十分感慨道。 「谁说不是呢!有时候,我还真的羡慕你呢!」芮良夫忽地话锋一转:「子良,你的这份上书怎么不直送王书房,反而送相府呢?大王已经加冠亲政了呀!」 隗多友一愣:「以前一向如此,一时没转过弯来,想着先让子穆看看把把关,没想许多。怎么?」他心中一紧:「莫不是会给子穆添什么麻烦?听说如今在朝中荣夷越来越得天子重用,可是-------」若是因自己的上书而给好友的政敌递上一份把柄,那自己的罪过就大了! 芮良夫见他脸色忽地转阴,顿觉自己言重了,微微一笑道:「哪有那么严重?不过一份上书而已。荣夷的确得倚重,但子穆与大王少小相知,师生情重,非止一日。我不过白说这么一嘴,提醒你注意罢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隗多友长舒一口气。 铜绿山的两军已各自列好阵营,大战一触即发。 其实这回鄂骏带来的三万多精兵多以骑兵为主,善骑善射,而山地防御战没了飞骑驰骋之战场,只能最充分地发挥骑士们善射之长,与步军弓弩营结合为壁垒,将铜绿山下的空地变成箭雨覆盖的死亡之地。 鄂世子鲲下令军器营,将弓弩长箭大量囤积到两翼山地的废矿洞中,并加紧赶制连发远射的大型弓弩与能够洞穿盾牌云车的大箭。同时,还下令在左右两山各建一座制箭坊,随时赶制并修葺弓箭。各式弓箭之外,又命令留山矿奴与鄂军兵士采伐大树锯作滚木,凿制山石打磨为两种石制兵器——可单人搬动的尖角擂石,可数人合力推动的碾压石滚,于两山间囤积尽可能多的巨石圆木。 鄂鲲负责的两侧翼战场以弓弩防御压制为主,而正面鄂骏亲领的一万五千人则分作十营依次驻扎,每营一千五百士卒,营地相隔五百米,迭次向后延伸,纵深直达铜绿山深谷。鄂骏的命令是:每两营为一个防守轮次,前营作战,后营输送军食兵器并相机策应;三日一轮换,务求士气旺盛精力充盈。 鄂军的防守器械大多集中于正面十营,一路上处处机关,道边亦布满各色路障陷坑以及顺手可用的投掷兵器,壁垒十分森严。 就在铜绿山被包围的第三日,随军便开始了第一次猛攻。 随侯亲临前军,登上了一辆十几米高的斥侯云车,而随军的大纛司令云车巍巍然矗立在山脚大军之中。随侯在斥侯云车里鸟瞰,战场情势一目了然。遥望铜绿山外侧两山,左山顶峰隐隐有旗帜飘动,然又与山地林木的隐兵地带相距甚远,显然不会是临阵大将的司令台所在。 可他失算了,鄂骏偏偏站在那里,看见了那辆突兀矗立于平地之上的高高云车。 「随侯亲出,必给随军以当头痛击!」遥望云车,鄂骏断然下令。 传令司马尚未回程,随军的战鼓已经雷鸣而起。 此番随军出动三万,其攻关部署是:两翼各列一方五千人的强弩兵,专一对外两山的树林中倾泻箭雨,压制两山中的防守鄂军;中央谷地的攻关大军从后向前分作三阵:后阵为五十架大型远射弩机;每两架大型弩机一排,连续摆成二十五排;弩机前的方阵为三千盾牌短剑的锐士,每三伍(十五人)一列,排成两百列一个长蛇阵;最前方 是扫清峡谷通道的大型攻城器械兵,主要是壕沟车与大型云梯。 此为初战,随军人人发誓报铜绿山被夺之仇,士气之旺更是无以复加。 太阳爬上了山顶,初夏的山风依旧弥漫出丝丝凉意。薄薄的晨雾已经消散,平原上的红彤彤军阵与两山的褐色旌旗,尽清晰可见。异常的是两方都没有丝毫声息,仿佛猛虎雄狮狭路相逢,正在对峙对视中悄无声息地审量着对方。 「起——」 正当卯时,云车上的随侯一声大吼。 骤然之间,战鼓雷鸣号角呜呜,随军三大强弩箭阵一齐发动,木梆声密如急雨,漫天长箭呼啸着扑向两面山头与正面关隘。 强弩齐射的同时,随军中央的攻关步军立即发动。第一排是壕沟车兵,清除拒马路障,刮去遍地蒺平,再飞速铺上壕沟车,在幽暗的峡谷一路向前。通道但开,云梯与攻关步卒隆隆推进,紧随其后的大型弩机也不断推进,连番向山头倾泻箭雨。如此不到半个时辰,红色的随军便渐渐逼近关下。 关下的地势稍见开阔,随军立即汇聚成攻城之阵势。 饶是情势如此危急,鄂军两山与迎面的关城依旧毫无动静。 「火箭——」随侯遥遥怒吼一声,云车大纛立时平掠三波。 三大箭阵倏忽停射,突然间梆声复起,大片捆扎了浇透猛火油的长矛大箭带着呼啸的焰火直扑两山与关城,恍如漫天火龙在山谷间飞舞。片刻之间,两山树林一片关城陷入了三面火海,烧得整个山谷都红了起来。 「攻山——」 随军战鼓再次响起,前阵十架云梯一字排开隆隆推向关城,恍如一道与关墙等高的红色大墙迎面压上。此时铜绿关城头一片残火烟雾,十架云梯已靠近关墙两尺处,后队士兵已经发动冲锋,纷纷爬上了云梯。 此时,一阵凄厉的号角声突然传来,垛口后森森然矗立起一道褐墙。 鄂军开始了猛烈的反击。箭雨夹杂着滚木擂石,射向攻城士兵,砸向大小云梯。更有几辆可怕的行炉在垛口内游走不定,见到云梯靠近,迎头便浇下通红的铜水,巍巍云梯立时在烈火浓烟中轰隆隆哗啦崩塌。 行炉者,可推动行走之熔炉也。设置于城头熔炼铜水或铁水,在危急时刻推出,从炉口倾泻通红的铜铁水,任你器械精良也立见焚毁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