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祝》 序章 葬女、隐世(一) 风竟愈刮的紧了。这里的风最急,山东行省济南府外的一个小村庄却极不幸的,要度过这最寒冷的春天。 四周颓败的墙壁,两扇可有可无的大门晃荡着;树枝霎时被风吹断,落到屋内的墙根下。屋里面铺满了浅灰色的石板,无彩的灰色与冷凛的北风几近融为一体。紧挨墙的东西两处,都铺上了草编的坐垫,虚位以待。 顺着被青苔淹没的石板路,前方闪出一间草屋:那里的门虚掩着,一位清瘦的老人坐在破旧的椅子上,眼睛虚望上天,正面朝向屋外。 在黑魆魆之中出现的,一位老人,冰冷的椅子,旁边的棺材——以及棺材上几十枝开着白色花苞的兰花。 一切都有序地融合起来。没有任何突兀的色调。 不知道等了多久,有两个年岁和老人差不多的书生推开门,对着坐如铁塔的他,抽泣着说道: “老世兄,侄女去世,我等也不好劝慰,只能怪上天无眼。” “或者天命如此……” 他被两人慢慢扶起,走向屋外。 客人们已然整毕衣冠,坐在两旁——他们还搬了一鼎炉,就立在长桌之上。他们冷眼瞥向他,他看在眼中却也不畏。 “本朝辛巳,伏我陛下四十年,小女五岁而夭,今请诸位理丧,都是好友,也且念死者魂灵……”说着,他向客人作一个深揖,没有人说话。 “先移棺吧。”一个客人先道。 老人望向他,那个客人也脱不了冷嘲的口气。他不以为怒,但心里也多少在意。 这老人名叫郑清裕,有字德宗,考过院试,当了生员。过后也考过几次乡试,仍旧是生员。因为这可笑的经历,当地人每称他郑老生员。生员还不够,前面再添个老,则颇显取笑意味。 郑清裕是个疯子,以致于人人觉得他疯,是因为他竟不知几时便不考了。更惊人的是,他说并非难考,只是八股文毒害人,他自己认为。村里人都不敢相信,郑清裕突然便疯了,不难考又何必考三四十年;况且因‘自己认为’就断了一条生路,难道毒害能比穷苦还深吗?简直笑话!他们有些打抱不平的意思,每日只吃过吴饭,便去找郑清裕理论,理论生路何其重要,尽管和他们无关。有些说话利索的驳他道: “你要早听劝,说不定能中;要是考不上,也不能不考了,祖上生计辛苦,盼后人名冠公侯,你却一意孤行。这是侮辱祖上了不得的事!” 他们七嘴八舌,郑清裕缄口无言,他们闹着闹着,声音渐远、渐息,散了。但这与旁人极异的性格,实在难指望之后在村中受到什么礼遇了,评价里无外乎只有简简单单的‘傻子’、‘疯子’等字样,难听至极。 郑清裕五十七岁时,得了个女胎,而妻子不久也去世了。村人们传出来,个个自叹‘因果报应’,以致相戒族中子弟: “背弃祖上所托,上天都让你命苦!到老这样下场!” 到了郑清裕六十二岁,连女儿也得病早夭了,他孤清地将门锁上,见无人相扰,只剩下空荡荡一片,才安心地哭了整夜。白日里又敞开门户,瞥见村里人早围了一圈,就在墙外几只手乱指,唾沫横飞,口里还骂着:“你自己绝了生路……” 他们愤怒的眼神,就像看着弃市的罪犯,让他受尽恶狠狠的指摘。他想不通这些与他们有何干系,但也并不愿想。他不愠不怒,如平日般活着。 夜晚,只有郑清裕还未睡,但那门窗一天都没关,他正看着中天的清月,思索似的,仿佛此外尽皆无物。毕竟生活在这愤怒之中,已然十多年了,只有夜晚会令人寂寥,人都觉得寂寥,郑清裕独以为清静。就在这些不平的气息中,郑清裕是最清静的,至于外头的急火能烧多炽,与这平淡的水无关。 现在考虑别人不重要,如何安葬他的女儿,郑清裕十分为难。所幸有在济南府的同窗,一个叫叶善理,一个叫张应策,特地跑来问丧。都是读书人,聚在一起应该还可相谈,事情便也商讨得妥些。但两人与之商量时,郑清裕每每深觉不妥,两个人都很犯难,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同窗,无奈地说道: “德宗想怎么办?” “我准备买个林子,葬小女的柩。” 那两个人互相看看,立马都相对变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郑……世兄,你看我们这也没……” “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自己出。”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叶善理咂咂嘴,张应策轻轻叹了一声。随后一片沉默。郑清裕仍在虚望上天。 郑清裕自己出钱要买林子,林主人也素闻让的名声,不借此机会坑坑疯子,那便是傻子。林主人说了许多难处,就将林价抬上一两银子之多,郑清裕不想讲价,当时就买了下来,囊内几近九空。他的两位同窗已然无法接受当年的郑清裕变得如此怪样,可这远没有结束,郑清裕又唤来他们,掏出一摞子钱,说是约莫三十文,托他们上府去买兰花。叶善理不再有反对之辞,倒是苦笑着说:“德宗,你又想干啥?” “不想干什么。小女在时最喜欢家里的兰花,后来都枯死了。她临死前都没见兰花……”郑清裕闭上眼睛。张应策过来安抚他,叶善理只站在那里说道:“我明白,德宗不好受。但今年冷,这些花自然贵些,钱恐怕一文也回不来。可你并没多少钱,向谁……?” 郑清裕睁起眼睛,“我手脚没断,我不会惦记你们的钱。” 看他如此坚决,张应策也就推着叶善理把钱收了。两人齐步出了门,叶善理回头两望三望,见郑清裕没跟出来,便扳着铜板算,一面问道:“张兄你说他给少了,咱们还替他出?”张应策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那钱,看叶善理一张口,便先说道:“德宗不会如此,你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三十三文……一分不少。”叶善理狐疑地说。 兰花乱杂杂地盖在棺材上,几个客人将那具棺材抬出屋,稳稳地放在暗黄的长桌前。郑清裕慢慢站起来,许多客人也跟着站起来。 郑清裕上前,一把手搭住棺材,那些客人也跟着去扶棺材,就这样人簇着,棺材渐渐移到那所墓地前。这林子两旁都栽有松树,参差的枝杈上搭着条条白布,树下站着许多面容肃穆的客人,林子外更是围了一圈看事的村人,一如既往地叫嚷一片。郑清裕并没有听见,但他拖着棺材向前走时,耳朵里尽是讥笑的回声。但回音又去而复回、回而复去,嗡嗡地声音又继之,那怒骂与嗡嗡声交替而至,盘旋在他的耳内,久久无法停歇。 郑清裕大哭,哭扶着棺材,走一步,歇一步;惨伤和痛楚都随泪水泄去,却仍然壅积不出。直到面目上都横满泪痕时,棺材才放到那里,看着埋下去了,郑清裕又哭着扑下去,客人们搀扶着,心中却奇怪他为何如此,临自己的丧似得。 埋毕,长桌就摆在前面,郑清裕第一个向灵位前铺了纸,取笔在砚凹处一旋,待蘸饱笔,郑清裕在纸上苍健有力地书了自己的名字,又请几位客人写了,挂在一边。 丧事完了,又埋了女儿,村人们又想看郑清裕闹另一出笑话,那便是看他怎样开口要钱。但郑清裕每日就坐在家中,不发一言,这使村民很恼火,也让他两位同窗干着急。叶善理实在不想在这看笑话,恐怕自己也要身处笑话中了,便收拾行囊,准备要走。 唤来张应策,叶善理长叹一声,那叹出来的团团白气都快要扑到张应策的脸上了。张应策看他想商议走,便一把按住说:“德宗是有些不妥当,但作为朋友之谊,也该扶他两扶。你本家叶府,也就是叶含章府地,看看有个机会能让他入府么?” 叶善理抬头看了一眼他:“可以。你去禀明,我先回济南……行不行,就……问一问吧。”他拿着行李走了。 郑清裕仍旧呆坐在那,待到张应策气喘吁吁地跑到他正前,他才慢慢做个揖的手势。应策看见放在一旁的书正受着寒风的摆布,腐黄的纸乱翻着;而郑清裕自己却穿着短布衣衫,一动不动。他很难相信郑清裕穿这种衣服是如何过冬而不死的。想到此,他自己额上的汗不觉消释。 “德宗应该去府内讨碗饭吃……总比这里几许薄田,等着死较好些吧。” “‘较好’,只不过死的较好……也没有好到哪里。我死了,他们没有话说……在济南府死了,没人认得我,也没有话说。” “德宗把人看成什么了?我张应策读了半辈子书,懂得圣贤之道,才肯帮你!你难道不想自励,不想让天下皆读书明义,让这些村人也不这么愚昧恶毒么?” “若天下因读书,企望如圣贤立就功名,企望为朝廷所抬举,企望效做皇王的狗,来搏一个文正之名,才都行良善——那所谓‘良善’,只不过是愚昧外披着一层冠冕堂皇的皮……”郑清裕冷冷地看着他。 张应策实在难忍了,望定郑清裕的脸,像吼一般地说:“我告诉你:人心可救,人心可拯!既然有德宗如此的人,便说明世间有正道。德宗何不上府,就要抗此世道呢?德宗也知道,天下清明,不是说出来的。” 郑清裕忽然望了望张应策眉目间的怒火,便用低微的声音慢慢说道: “我可以去……可别说得那么可笑。” 他决定去时,叶善理也来了回书,说叶府正缺一个年老博学的先生,可以让郑清裕去补,并言叶府上下需要教的不过是他两个十岁不到的孩子,长子叫叶振,次子叫叶隆,不用费什么心力。郑清裕便即刻登程,跟着张应策入府。 初到,则先要拜会掌管叶府的叶含章老爷。一路上听引路的下人道,这叶老爷刚承家业的时候,太老爷被夺了朝里的官,家业危急,倚仗叶老爷英明,振兴了叶家。太老爷死了,老爷从白天哭到晚上,三日没有吃饭,吐出血来,家人反复劝了几次,才略进了粥。皇上十分感动,竟为老爷开了恩科,着除翰林,又屡提拔为御史中丞。老爷常常叩马直谏,闹得朝内的大人不满意,谗言蛊惑皇上,逼着老爷致仕。老爷时五十四岁,便只得上表请辞。 退后,叶老爷还仍旧颂皇上的英明,教导公子读书,要为本朝做忠臣。初请的几位先生都教以歪门邪道,老爷发怒了,要请一位老先生,来教时文。 郑清裕低头不语,应了声‘是’,便穿过甬道,走向叶含章读书的斋阁,那斋前一段竹桥,桥下通着池塘,微波里若有若无地现出鱼虾的影子。走到斋前,抬头一望,匾上闪着“活水斋”三个大金字。 郑清裕正在看匾,一位老者拄杖从斋里迎了出来,郑清裕才转目向那老者作揖,见他气宇轩昂、眉眼豪迈,认定这必是叶含章了。叶含章带着笑给郑清裕还礼,但这笑严肃的不像笑,只不过是用皮肉堆起来的一层纹,反而让郑清裕无法放松。叶含章一把拉住他,一对白头就这样走着。叶含章先开口道: “不知阁下年岁几何?” 郑清裕道:“在下年六十二岁。” 叶含章走在前面,笑呵呵地:“这样我该称你为‘兄’,贤弟今年五十七岁,可短你五岁呀。”说罢,叶含章就近在花窗边坐在太师椅上。 “足下现在是不考了?” “是不考了。” “这也常事。我听说你们村还认为你辱没祖宗?哼,愚民!简直匹夫之见。”叶含章示意郑清裕坐下,说,“不知足下学问如何?秀才……应该能教孩子。” 郑清裕坐下,道:“我写过札记,随身带的,”一边去怀里捧出本札记,“拙论请过目。”叶含章顺手接过,大略看了看,便啧啧称叹:“好!尤其这段考据,甚得精妙。” 合卷又给了郑清裕,说道:“你就去我斋旁的正道堂,准备教我二子。明日就唤他们入学,没有别的子弟。”又稍攀谈一阵,他才吩咐几个下人带郑清裕去了。 学堂里并不是很宽敞,只有一个打扫的下人,有三间屋,各隔着一道粉墙,左边壁是先生休息与批题的地方,有一把椅子,横着桌,墙上挂着字画之类;中间较大的屋是教学生的地方,有一张约莫三尺宽的长桌,下面各列一小桌一小凳,为学生上课之用。 郑清裕点了点头,便去房里歇了。 刚及早晨,郑老先生勉强撑着身子,打足精神,在学堂里端端正正地坐了。他两只眼睛看着门外,有一会儿,才有两个模糊的影儿渐渐跑上来,到学堂门槛站了,郑清裕方看见这是两个小孩。 “学生叶振。” 稍高点的孩子说。 “学生叶隆。” 另外一个稚嫩的声音说。 郑清裕笑着让学生们进来,两个学生方才怯怯的拽开凳子,坐下。 “郑先生,教什么……?”两个孩子一并问道。 “你父亲说前面的老师断断续续教完了《论语》,就该讲……《孟子》。但空教无用,心必须先正。我先问你们,为何读书?” “父亲说当皇上的大忠臣!为皇上效力。”叶振挺直腰起来,答道。 “不能如此讲。天下不是皇上一人的,本朝也不是皇上一人的。” “为社稷效力,死谏死战!”叶隆说。 “都有道理!”郑清裕笑道,“但你们想,天下不是本朝的,也终究不是皇上的。这天下归到底,是百姓众庶的,以此为本,才能力创万古不移的利法,使无论什么皇帝都遵于此,这才是读书入仕的目的。”郑清裕慢慢说道。 “父亲不如此教我们……”两个孩子极其困惑,睁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我是先生,你们听我讲就是。”郑清裕慢慢说。 “当今天下,虽说是盛世,然弊政重重,需有一场大改革来振兴。不思改革,则难寻出路。” “想古今之朝,兴因新法,败因守旧,可守旧者执迷不悟,说什么‘无为而治’;新法者虽能洞察,但法令难保永世。可竟然守旧往往得名,新法往往落辱,不过是指明了出路又锁上了出路,循环往复而已。如此看,改革何其难!天子更易,莫衷一是,利法若万古不移,几乎不能。” “但若朝廷开智,均能明白,则盛世可望也。吾不可望之,惟托与汝等:今日始,我教你们如何正心,再来谈什么孔孟。” 郑清裕说话很沉静,而两位学生却听得新奇,心中沸腾。可不顾先生具体何意,不过聊当一场说书罢了。等到郑清裕继要说完,他们都还未尽兴似的要求再讲一会儿。但郑清裕不再谈起这阔论,顾自讲着如何用心之类,学生们全无意趣。不久,见时日已到,他便目光颓然,草草收书下课,低头走出去了。 两兄弟却并不如此,倒着实十分过瘾,各卷了书,一路学着郑清裕的模样,口里道几句激愤的话,便散去玩乐。 郑清裕仍然教着,消息一向灵通的村里传出来这个新闻,村民们大为震惊,因为郑清裕竟不算辱没祖宗,却光耀起来。郑老生员可变成郑名门了,毕竟教授将来叶府的管事人,也就是名门之师,将来‘一人得道’,起码能追封个公侯,墓葬会很气派,全身可遍金银,移棺时还会有几百个人抢道争哭,实在可谓功耀祖宗。但村人们为郑清裕筹划没几天,又更为灵通地传开他被赶走的事。 据说当时叶老爷偶然听闻郑清裕的一次讲课,勃然大怒,回到斋里,嘟囔说:“这厮大胆,敢语及皇上,怀疑圣上的大德!”一气之下,派人赶了郑清裕,并训斥叶家两个少爷,问如何不早说。叶家两孩子说,听得很起劲,但终究未听进去,不过是当笑话。叶老爷略放了心,说郑清裕这人表面正经,内心歹毒,若不是今世仁慈,应该抓了去。 人们不知道,叶含章前说他们是‘匹夫之见’,后又言‘应该抓了去’,岂不是自相矛盾么?可毕竟叶含章出身进士,博学多识,且叩马直谏,乃好肝胆、好肝肠的大人,怎么会如此不堪呢?他们便费心思索,纵然毫无意义,但终于把自己说服,并公之于众,是人们都认同的答案:那便是叶老爷虽然认为能不考,但与郑清裕无甚干系,这厮怀疑圣德,故不于此列中了。大家心中才消了疙瘩,豁然开朗。 序章 葬女、隐世(二) 郑清裕黯淡的目光里,像是只有一片虚空。张应策注视着他的眼眸,似乎不能再勾起‘人心可救’的慷慨激昂,倒是有些不高兴,和叶善理一齐埋怨开他。叶善理忙了大半天,说起来郑清裕也不能这样辜负,便将心中的怨气都散出来;张应策怨他自己断了生路,为朋友叹了一声。郑清裕空虚的眼睛里突然渗进一束银光,是张应策手上拿的碎银子,直接送到了他的面前。郑清裕到走也没道一声谢,扬长而去。张应策看着郑清裕走在月色之下,是如此的冷清。月光并没有照亮前路,仿佛在无言地吞噬着他。此时,背后的声音在他耳内慢慢回绕: “张兄你看,德宗这人没良心……” 此后无论村里还是府内,郑清裕就犹如死了,再没有人记得他,也不可能再想念他,至于郑清裕在此活了大半辈子,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他就像在一幅名画上突兀的一个黑点,与画蛇添足无异。哪个会品鉴的人也不会留住它,只是废弃入旧纸堆中,做那毫无影响与意义的一点。 但郑清裕毕竟未死,不过流离何处却鲜有人知。唯一一条有关的流言是,他数年后,乘船向那士人才子极度向往的南京城去了。 南京的卫德辉,正是郑清裕的表侄。他字夷光,生就一副学究模样,后来真的进了南京国子监教书,在南京一域颇有才名。郑清裕本在船上无事,想起他来,决定暂且去避一避,便决定叫船调头往南。到得陆上,郑清裕又行过许多州郡,但他急匆匆赶路,只记得一路吃不惯的南方菜慢慢变得习惯后,才终于到了南京。 郑清裕无心观览这里雄阔的城墙,只是闷头穿过几条街,走了大一会儿,方在秦淮河河边歇住脚,倚在栏杆上看了会儿船,想起这位表侄的住处,才径直走向河对岸的一带河房,走到各家门壁前询问,才寻着卫德辉的家。出来开门的是卫德辉的长子,叫做卫允迪,字厥德,看起来年纪十七八左右。 “你是什么人?”卫允迪打量起他的衣着,怀疑地看着他。 “老夫是卫夷光的表叔,姓郑。”他的态度毫不恭敬。 “哎呀,”卫允迪慌忙作个揖。“真是叔公?我没听家父说过。” “你不信,等你父回来。” 卫允迪看他如此沉稳,若真是这种辈分的亲戚,也不好拒之门外。“那就您……快点进来。”说着,向里面喊一句: “母亲,郑叔公来了!” 他引郑清裕进去,他的母亲李氏自里面迎出来,郑清裕也行了礼,然后穿过露天的庭院,就进了正堂。只见堂上歪摆着三四张椅子,中间一张裹着青布的供桌。郑清裕刚才坐下,稍攀谈了一阵,便忽听见敲门之声,卫允迪连忙跑出去,开了门,才发现是一位半老的、长得古板端正的官员进来了。 必是卫德辉了。郑清裕想道。 卫德辉望向正堂,眼中突然放了光,喝让儿子解了官服,自己恭敬地向前慢跑,然后恭敬地向郑清裕作了揖,最后恭敬地说道: “尊表叔许久未来!” 还没等郑清裕开口,他便坐到椅子上,笑着瞧了瞧妻子,说道:“还不快把孩子领过来让表叔看看呀!”李氏答应了一声,朝里面走去。 “是贤侄还有一个孩子?”郑清裕问。 “是。尊叔远来,想必不是功成名就,就是博学有名。打小就知道尊叔爱书,如此刻苦,必有大学问……” “我没有什么学问。我现在活都活不了。”郑清裕苦笑了几声。 卫德辉认为他只是在谦虚罢了,又恭敬地说:“尊叔不要自轻……” 又谈了片刻,他抬眼就看见卫德辉背后夫人引着那小儿子来了,待他说完,猛然扬头一看,是一个五六岁、还编着头发的孩子,长得极白净,身子也不胖,活灵活现,眉毛浓黑,眼睛里透出英气。 “这是小儿,还没名字,这几天筹谋让他上私塾,我还想按圣籍里起,但罢了,还是您年长多才,起个名字。”卫德辉摸着那小孩的头道。 郑清裕蹲下,看着那孩子笑,孩子嘴张得大大的,也看他笑。“我给你取个名字?”孩子腼腆地点点头,没有说话,但眼珠转了几圈。 “好,就叫……”郑清裕脑袋里闪得飞快。 “卫怀。怎么样?你觉得好听吗?”郑清裕戳了戳孩子的脸。 这名字在卫德辉看来,并没什么典故,不过是卫己之心怀的意思,眼睛里着实显出来些失落,思前想后,还恐怕外人讥讽他一个名儒,怎么给孩子取了个如此随便的名字来。但又不能不听,违心夸赞了几声,甚至开始认为郑清裕真的“活都活不了”,哪里所谓“博学有名”? 卫怀虽然不出一声,但心里倒觉得这名字极佳,取所谓典故反倒生硬没趣,父亲为什么偏固执《尚书》里“允迪厥德,谟明弼谐”这些乱七八糟的字眼?从此对郑清裕心存感激,常常想接近这连起名字都有趣的老头,但却畏手畏脚,每次想去看看他,但一到那儿,看到老头子独自个闷闷地踱步,一副不愿理人的模样,就不由自主地止住脚回去。 私塾建在河房处不远,是卫德辉亲自出钱的,还题了匾,请了与自己交好的宋举人,去学里教书。郑清裕说也要帮衬帮衬,卫德辉正想试探他的学问,顺水推舟说让他出教,郑清裕明白,但还是毅然推辞了,说他只是想进学充当打扫之职,以图锻炼筋骨。卫德辉又请了三请,郑清裕推了三推,确认后者不是谦虚后,便一副觉得可惜的样子,只能派他去了,可心里只显出不屑,见郑清裕走后,才背过身去,嘟囔着:“真有意思……”捋捋胡子,发出冷笑。 私塾建得很阔敞,除了上课的屋子,外面都是大院,郑清裕心里比较高兴,这大片的院子够他扫了。每天就在这里把着扫帚,时不时有意临近教课的屋,听那位宋举人讲些什么。宋举人从第一天教就开始讲破题承题之类的,仅限学生读《四书》、《五经》,兼《论语》之类,其他书一概禁止,过了几年,又让看近代程文,照范例写文章。郑清裕又想起自己在叶府之时教给孩子们的话,他倚在树根旁,心神仿佛游离到别处。 那些孩子们放学无事,也就和郑清裕凑近说话,渐渐搭上话头。他便与孩子们讲一些旁门杂类,什么诗词歌赋、野史逸闻,有时也讲当世方略、所闻所见。卫怀听人说他这叔公家中早年经乱,游历四方,对世上之事多有见解,便认真地听起来。 “这历朝历代都行过茶盐榷法,本朝最厉。这盐法是有好处,这好处你们看,存银子,存的银子够你们百十口吃三五十年的粮食哩。这钱都从百姓身上取的,才造就一个四五十年的盛世。可坏处呢?盐法是朝廷施行的,由官府辖制,商人不能干预,就酿成官吏掌权,贪墨无度。你们看戏听书里那包老爷,铡了多少人哪?可铡人铡不出一个天下太平,就如你们学文,不学根本,空学其枝干,粗通大略,那就是假儒喽。” “叔公,难道废了盐法天下就没贪墨了?”孩子里只有卫怀挺身出来说话,那眼睛里的英气闪着亮光。 “问的好。不过这改革需要慢慢来做,就如你们没学透也不会去考呀。急功近利不可取啊。”他笑着说。 “我也不求你们非得当官,讲究行文出处是首要。或隐或仕或从诸业,只要肯睹国家利病,有自我之见解,足矣,足矣……” 卫怀好像并没听见这最后一句,也不知因何事,早拽开步子走了。郑清裕看着卫怀,当年自己站在月光下的影子一闪而过,身形有些孤清。 交了秋月,卫德辉与妻儿开始商量要赶了郑清裕,这功不成名不就的表叔并没有什么效用,在此空费饭食,按理说也不该留他,就委婉地言了家中钱粮出入的情况,郑清裕一点没有求的意思,就借此告辞,正合卫德辉的心。 他别了南京,一路坐上了船,船上有人说话,只郑清裕闷着头。他恍恍惚惚又上了岸,恍恍惚惚又上了船;恍恍惚惚又有人说话,恍恍惚惚又睡着了。 直至一日,他在九江通远上船后忽然得了大病,船家与船上好心的客人急得乱转,当即就抬郑清裕上了岸,又没有大夫,就将他抬上附近山里的一座小观——名叫守心观,在那处安养。郑清裕迷迷糊糊的,不知为何把他抬进这里;精神慢慢回复后,才知道这地道长俗姓何,自称不贤,从不告人以道号,医术甚通,多有人上这里治病,他便从无推辞。 郑清裕就进观里,自然想着要谢一谢恩人。他一路没看见其他道士,心里头奇怪,这观里只有那位道号都没有的道长,还算什么道观? 他沿着大殿走到道士休息的处所,好像有人,他就叩了叩门,没有声响。 “你是叫郑德宗吧?”他感觉肩胛骨被人轻轻一拍。 郑清裕回头一看,一位穿着青灰布衣,蹬着麻鞋的人轻快笑道,还斜戴一顶略显油亮的斗笠;长相瘦削,扁腮挺鼻,头发乱蓬蓬,没有束发。 “不贤未曾亲自去见,罪过也。” 郑清裕向前作个揖:“道长如闲云野鹤,自在闲游,清裕莫能寻也。” “方才不过无聊,上山寻乐,潮湿得紧,故如此穿着而去。”他上前携住郑清裕的手,“游得累了,不知老先生可否与我弈一局棋?正好说说话。” 他拉着郑清裕,从褡裢中摸出一把已锈得生烂的钥匙开了门,自己去取棋盘。郑清裕也就到窗子下坐了,感觉又潮又冷。原来窗边有几棵树,故显得阴凉。 道士把棋摆在桌上,对面坐下。“我棋力还算不错,让德宗三个子。” 郑清裕抬眼看了看他,纳闷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字?”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您这号人物恐怕亦无关大雅吧。” “就像你游过天下,知道流民大半、朝廷不明,还想教学生正道,可有什么用?”说着,他就帮郑清裕在棋盘上提了一子。郑老先生却没有话说,半天才道:“我想教他们正心救国之道……” “天下鲜有接受这般心思者,你奔波、口舌,有人听么?哈哈,休要管别的事、天下的事,修身为首,修身为首。”何道士接着说,“像德宗这样忧国忧民,还不如且忧自身,自己德行既修,则万事圆满矣。” 郑清裕的手只在棋面上摩挲,试着窗外透来的丝丝凉风,半晌无言。“郑老先生。”郑清裕听见这一声,才犹豫地将棋放下。 “没气了。棋。”何道士盯着棋盘。 郑清裕看了看棋盘,的确是放错了,慌忙抬手一移。 “你我不过平人,何必心挂天下?老先生与不贤并游山林,栖居静所,不能完此生耶?休念琐事,此世岂不快哉!”他又大笑几声,顺手提来一壶酒,跌跌撞撞地一手开了后门,郑清裕跟他前去,原来这后面的门直通那座山,这山并不峻险,笔直的石路极其分明,轻薄的雾如墙一般阻了视线,挤压得草尖生露。郑清裕顿时也忘了那些烦碎之事,与道士向山里走去。随后,只听见两声大笑,回声沿着山壁绕了一圈,然后渐微渐渺,直到鸦雀无声。 第一章 识旧、移基(一) 大清河水经由泺口,只眺望了一眼济南城便奔腾而去。那座老城的城门一开,几个身骑高头大马的军兵便飞似地奔驰而过,两旁青瓦灰砖的民居里闪出许多百姓,闹哄哄的,打破了青灰色的平和安静。但那几匹马丝毫没有顾盼之意,几双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弯曲的岔路口,石板上只留下咯噔咯噔的蹄子响和扬起的尘风。他们直到一所碧瓦朱甍的府地前,将马脖子上的辔头狠力一拉,随后双脚脱蹬,利索地从马上滚下来,为头的在袖套里揣出一张红纸,看着府邸悬的“叶府”两个大字,一边大步地前去拉门环,提高了嗓门大嚷道: “叶老先生高升!恭贺叶老先生!” 那大门随即开了,几个人看见一位年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正整着衣服。那人一拉袖口,双手抱拳,大步越过门槛,走上前说:“诸位自京师而来,一路风尘!” 为头的端详他的模样,身形倒不算胖,乌纱衬着一张方正的脸——认定此人便是掌管叶府的叶隆老爷。 “诸位必定十分劳累了。请到斋中一叙!” 叶隆领着这些人穿过正堂,走过一小段甬道,才到叶隆接友读书的处所,扬头一看,书斋的大匾金字销去不少,但仍能歪歪斜斜看出是“活水斋”三个字。 那为头的却站住,把手里的红纸一拆,里面贴着一张诰书,叶隆一看,立即跪下来,待念过一遍,他便起身拿了诰书,盯着上面的圣迹,眼眶里不禁夺出泪来。“先皇崩后,隆悲痛至极,料想我一世为皇上,不求朝廷报答;我于新皇无恩,竟如此厚加赏赐。天恩浩荡,隆担当不起!”说着,他惭愧似得低下头去。 “皇上以孝治天下,闻老先生为兄长守孝,竟三年不仕,才决心起用。这也是因老先生的德行。”为头的宽慰他说。 “唉,”叶隆叹一口气,“说起吾兄为朝廷干事多年,在职身死,但仍然没有赠谥……给兄长一个谥号,这也是叶某的一大心愿,不过不敢上禀求谥啊。”他突然抬头望向那几人。 “此宅邸我叶家代代住了快百年,已然失修。若亡兄得了个谥,可将此地修做先兄的祠堂……” 那几个人看叶隆这么说,忙回应:“我等回朝,定会帮您说句话的。” 叶隆这才坐下,随手取了帕子擦脸。那几个人坐在那里吃茶,忽然见叶隆把眉一皱,严肃起来,登时扔下帕子,歪过身子与一个下人说:“客人们都在这里喝茶,他怎么人影都没有!你让夫人叫那个逆子过来!” 那几人立刻放了茶,“老大人,不要再劳烦公子出来了,我等告辞了,告辞。”作了个揖,就要走。叶隆也不拦着,送了一程,就板着脸回来,一直走到活水斋前,虽低着头,可眼一扫便看见他儿子。 “你站着干什么?朝里来的差人早走了……刚才他们敲门的时候就叫过你,你比我还忙不成!”一边看他,一边甩衣服坐下,又看见自己的夫人就站在一边,朝着他看,不敢出声。他只得勉强一笑,“你先走,我说他几句,没啥大事。” 这是叶隆第二个儿子,诞于丁酉。长子唤作叶长维,养到约五六岁就死了;当次子出生时,叶隆还没有中进士,正准备借这孩子的出生给自己带带喜气,便取了永甲做名字。所谓甲者,乃榜上有名之意。叶隆又给他想了字,便叫廷龙。叶永甲及十六岁之时,叶隆就忙不迭给他儿子捐了监,就等着下一次乡试。 弹指两年,如今叶永甲脱了稚气,长得越见英秀了。只见他面皮白净,五官端正,鼻梁高挺,一对干净的剑眉,本来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可惜眼睛里却透露着一股忧郁,叫人颇觉沉闷。 “跪!”叶隆的脸唰地沉下来,“朝廷里来人,你本应出来见一见,却连影儿都没有!这礼数不全,我是怎么教你的?” 叶永甲跪在地上一声不敢吭,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交了秋儿子就要去考,不得不多读……” “你平时不读,今日就差这一会儿么!”说着将眉一横,扬起手来;叶永甲趴在地上不敢躲闪,忙道:“父亲不要因小事动怒,伤了肝气,儿子定下不为例!” 叶隆遂将手一收,两只手转而伸到椅子把上,“说这些有何用?你整日在那死读书,也该历练历练才是,好继承家业。啊,正好咱家要购新宅,你去……齐河县帮咱家看房子,若入得了你眼的,将图送还给我看;没图的,你以文概之,不可有半些虚假,听明白么?” “儿谨遵父命……” “你站起来罢,又没有什么大事。”叶隆道。 叶永甲先伸去脖子看他父亲的脸色,后才犹犹豫豫地站起来,但却有些站不稳。深作了两揖,又看了看叶隆的脸色,便松了口气,转身要走。 “慢着,你和你师父一块去。” 叶永甲唯唯听命,他知道父亲口中的这位‘师父’,是家里的一个奴才,姓成名从渊,字浴舜。祖父是山东一带有名的才子,因连结前朝皇室,意图造反,不服新朝而被杀,子孙悉数贬为奴隶;父亲因此到了叶家,成从渊便跟随父亲居住,喜爱文学,颇有祖父之风。他虽然也是奴才,但因肚中的学问而被叶老爷青睐,故地位自然与其他人很是不同。他在叶家呆了四十年之久,威望自然不言而喻。叶家赶走一个先生后,就让他充当叶永甲的老师,叶公子亦十分敬重他,与其父一样,从未将他当奴才看待。 叶永甲大步拐过角门,在正门那里撞见了成从渊,看见他弯着腰,样子极为谦卑,但掩盖不住他那如经笔描过一样的粗黑长眉以及那宽大的前额,显得面相非凡。待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忽清忽浊,绝不能从那儿猜度他的心思。 成从渊顿顿喉咙:“爷要去看房子,不知用马么?”他声音很悠长,不紧不慢地道。 “成先生,用马。”叶永甲语气极为平和。 “好嘞。”成从渊拍了一下他肩胛。 到了大门口,有两个下等奴才牵来两匹马后,便退在一边,叶永甲一招手,两人道了声‘是’,才敢回去。成从渊则一边给马套着笼头,一边说道:“爷呀,我不过是你家的奴才,老爷看我肚子里学问还算过得去,正好做了个省钱的法儿。你当我是什么师父?终究还是使唤的奴才!”他爽朗一笑,一把手就将叶永甲拉上马,自己于后跳上马去,舞起鞭子:“爷您可是这家未来的主儿,得把谁尊谁卑、谁主子谁奴才搞明白!”说罢,扯开嗓子大喝一声,那鞭子又响了两下,两匹马便同时跑了起来。 …… “吁,吁。”成从渊自马上下来,左手拉辔,主仆二人不到半日便进了齐河。这地方并不富庶,一路的区坊都是土色的矮房,让叶永甲正眼都瞧不上。成从渊见这穷地方的确无一所能看的,仰头又是毒辣的日阳,便和叶永甲道:“爷在这看也没意思,先去肆坊里歇一会儿,若打听有好房子,咱们再去不迟。” 叶永甲点点头,准备顺路去一间茶坊里歇歇。这间茶坊本就破旧,里面又有几个拿扇子的闲人喝茶乱扯,顿时觉得人挤成一堆,十分嘈杂,但勉强坐得开、说话也勉强听得见。成从渊从口袋里托出几吊钱,从一吊里拨下十多枚发黄的旧铜板,落在手心吹了吹,站起身去付茶钱。叶永甲无事,侧过身去,听那几个闲人说话: “前头那书塾什么时候弄起来的?” “前几天的事。据说是一个年纪二十五六的南京人来这建的。他还整天说一些疯话,教的东西也不伦不类的,什么百家之论、诗词歌赋、今文古法,无所不包。声言‘正心正道乃儒学之本,言事言时述改革之要’,还列了十多项本朝弊政,八条改革之略,想着将他的道理传播各省,一动天下……” “做梦!依我看,老实本分教些对科考有益处的才好,去学别的也当不了官,挣不得钱,人还瞧不起。” “所谓‘士农工商’,他们做不了士大夫,也不能像俺们操锄头,真成无用之人了。” “南京人……”叶永甲听闲人一说,登时想起什么似的,顾自寻思。转过身子时,成从渊早把两小盏茶轻轻地放在桌上,推到叶永甲这边。叶永甲拿起茶,抿了几口,淡淡的没什么滋味。 他低声与成先生说:“我去前面学塾看一看,您慢慢喝着。”说完,就顺手指了指。成从渊一脸茫然,问他:“什么学塾?没事蹦出这一句来。”叶永甲笑道:“那帮人说前头盖了间学塾,是一个南京人办的;听他们说的,倒像教我的那卫先生哩。” 成从渊皱了皱眉:“爷与他没啥交情,他还教那些屁理,被老爷一顿骂赶出来了;这种人见不见……” “成师父,话也不能这么讲。卫先生虽是脾气大些,但心正礼恭,有君子之风范。况他乃名儒之后,去叙叙旧未尝无益。” “爷想去我也不说什么。只提醒爷一句:老爷让我们来看房子,理当喝完茶咱们就走,显爷办事利索。这老爷好不容易让爷来,若办得不妥贴,下人们肯定不服爷这主儿。得亏咱家人少,还能镇得住;要落个百口之家,个个不服,他们难道不整你一下子?” 成从渊语重心长,叶永甲却有些生烦:“成先生说的对。但若卫先生在此,不见诚是可惜罢。”成从渊知道劝不动,只得摆手任他去了。叶永甲便去屋外拉马,成从渊端着茶,朝外面喊:“我看着爷的马,您去就是。”叶永甲听见,将手一松,徒步从茶坊上了大路。 走不过几里,他就信步到了书院门口,看见那门两旁挂着两句诗,十个小楷形体的字极为醒目,写道是: 慷慨秋风起悲歌不为鲈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录临川王介甫诗 他见了这句诗,想起卫先生的风范来,不觉生怀敬意。他挨着墙走,渐渐回想着那‘卫先生’的面容;一面随意望向墙内,见里头歪植着株青柳,却是青得发亮,那枝叶直伸到墙外,在阳光底下闪着光,如一道绿烟似的。叶永甲呆观了好一会儿。但那烟渐渐薄了,一个拄着拐杖的清瘦文人挡在他视线的正前方,而那绿烟在叶永甲的余光里变得几乎看不清,才使他回过神来。叶永甲眼睛扫上去,刚看见其人拄的那根藤拐及那稍显佝偻的身骨,便慌回礼: “卫先生……” 这回两只眼睛看清楚了:那人目光炯然射出英气,眉毛轻淡却仍见得尖锋,除了腰形与拐杖碍眼外,其余都能现出豪杰的仪表来。 叶永甲对他的家底身世略知一二,此人是南京卫家名儒之后,起名卫怀,字及民,号景山,另有一兄……至于如何拄上拐的,卫怀自己曾毫不避讳地与他这个叶家公子说起,却是因小时候意外从马车上跌下来,躲了马蹄,但被车的木轮子碾了一回;父亲卫德辉让他躺了三个月的床,不许出门;之后伤虽养好,然当时似乎碾断了一根肋骨,以致于平日走一会儿就虚冒汗,不得已拄了个藤拐。卫怀认为这藤拐需陪他一辈子,但终究只随了卫怀六十三年便被遗忘在南京议政厅前。 “我可当不起……三十六天的先生,你们叶家也真给面子。” 叶永甲猛然一抬头,愣住了。 “怎么?叶大人派你来又想把我请回去?”卫怀将藤拐向地上一拄,慢慢地转身。 “我也不曾得罪先生,先生何必怨言相向……”叶永甲有些着急,卫怀只回头轻轻瞥了他一眼:“我刚来时,你家可是盛情相邀,要我来教你;把我赶后,却拿些话来挖苦我。你来此想让我说什么好话,与你家重归于好,还是别费心了。” “这些事学生也不知道,卫先生就不要错怪罢。” 卫怀叹了口气,遂回身问道:“你寻我来干什么?” 叶永甲脸色渐渐回转,笑道:“我来听先生是如何救弊的。” 卫怀见彼真心听教,一时也摆脱了那冷峻不屑的神色,道:“何谈救弊!我不过是略微尽点士人之责,让天下的人看看,儒生不止会闷头考据。” 叶永甲点头赞叹,卫怀也不理会,顾自说道:“我生于名儒之家,一些事也可眼见;一些事并无眼见,但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我这提议分八条改革之略:改盐法、限名田、扩科目、省冗费、废时文、抑豪强、弛榷禁及立书院。重点在‘立书院’一条上,乃是许书院之参政论奏,若朝政有误,书院必有议者,此乃以天下限君权也。然书院若皆空谈无用之人,则许其上书亦于国家无益;必严书院之选拔,方能尽其责也。” 他复走了几步,藤拐吱吱的响声作个不止。“我知其中一法若行,定有别患;但不寻破计,天下哪能安稳?” 这时叶永甲條然站起,“可卫先生在此无援无恃,不能一试新法,与空谈何异?” “我当然明白。明日我就离了山东,回南京老家:正好南京知府陆放轩征辟我为掌书记,我有意投之。从此我干我的事,你考你的举罢。”说罢,他用力地挺直腰板,朝远处便走,但不敢走快,凭着拐一步步捱。 叶永甲跟紧一步,说道:“你以为你再不用见我哩!我若任职上了南京,先生这事就有盼头了!到时候你总不会还记我家的仇吧?” 卫怀听罢,只冷笑一声,复举步离去;叶永甲心里很不得意,又不敢动怒,最终只是瞪了卫怀一眼,便气冲冲地走了。 “爷诶!”叶永甲刚从大路下来,就看见成从渊牵住两匹马,恭敬地弯腰作揖;叶永甲忙要扶住他,却被他反手拉上马,“爷您倒和那卫怀叙得欢,我可等死哩!日头都临落了,咱快去办大事。”叶永甲也不说话,便匆匆跟成从渊去看房子。 时间紧急,倒也没多少房子可观,仅寻得三间坊,也还能凑合;可巧都没有图,叶永甲方才真正焦急起来,亏有成从渊指点他,不到一个时辰,三间坊的记文就出来了。成从渊在院子里踱步,抬头看那日光,仅在西方透出那金红的一抹霞光来。他急得向地下吐一口唾,一扬头,叶永甲终于从房内出来,二话不说,扯着他就走,叶永甲的步子渐趋,一抬胯猛然跃上马去,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言语,额上都溢出汗来,两匹马朝着南面撒开蹄子就跑。 “老爷!”叶永甲一踏步,蹬在门槛上,脚上一溜,趔趄地穿过几间门房,望那书斋里就是一跪,叶隆还危然端坐,手里捧着书出神。半天才站起来,环视四周,瞥见身旁的下人个个惊疑的神色,自己面上也闪出惊讶、愤怒、羞愧来,轻喝一声: “你……你们下去。” 成从渊还立在门后。叶隆不管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事你都办到入夜了,你乡试要考的时候,恐怕给你十天你也做不完!我真是恨铁不成钢……最好从明个起,让成从渊把你锁在这,学学如何用心!”他并不看叶永甲,往斋外走去,成从渊出来相迎,叶隆怒气仍然不解,面朝着成从渊,一指跪在屋里的叶永甲:“从渊啊,我把钥匙给你,你把四面的门都锁上,别忘了角门也锁。叫他好好读书。”叶永甲耳朵里并没听见成从渊有任何求情,只有脚步声响,叶隆好像出去了。 叶永甲长舒一口气,慢慢起来,又听见门响,又赶忙跪在地上,颤着身子。随后,将眼睛向门那里瞥了瞥,口水向喉咙里一咽,迟疑地起来,跑去找成从渊,看成先生在角门处上锁,急上前扯了扯他,成从渊左手一扬,右手迅速把门插上,回过身来,表情冷峻。 “先生……”四目对视,他无奈地向成从渊笑了一声。 成从渊道:“我也不说爷,爷只有听老爷的话,明个清起来就读书,也叫老爷清闲会子。” “是,是……”叶永甲面上有些羞愧,一转脸就奔到书房里。 成先生还在锁门,只听见“咚”地一声,紧接着就传出‘唰唰’翻纸的声音。 他又瞧瞧窗户里,最终心安地笑了。 第一章 识旧、移基(二) 叶隆站在齐河的新宅檐下,看着大门上徐徐挂起的红底匾额,金光烁烁;他笑逐颜开,前后走了几步,直咂着嘴,听两边的下人禀道:“这新宅按老爷的吩咐,该捯饬的都捯饬了,诸工完毕。” “嗯……”叶隆搓着手,慨叹似地说:“你们这些人,没一个比得上成从渊,这等事也需我亲为。可惜啊,这样的能人去陪我那个不孝子喽。”下人都低下头。叶隆一面抬脚越了门槛,大门方启,种着的两排葱绿的青竹便层叠地迎过来,护着一带青石板路,盘曲委延地通过去,遂没了竹林的荫护,日光满溢在身上。 叶隆好不容易安排完工事,身上着实有些酸痛,便有意停步,安心地晒起日头。 “怎么?”叶隆听见身背后的石路上咯噔咯噔地乱响,却始终没有回头。 “朝廷来人啦?”叶隆听那人禀告完后,立即醒了醒精神,转眼走到大门下,果有两个粗壮的大汉,裹着一身黑袍——便是上回来贺他升官的其中两位。两人对着叶隆一声大笑,叶隆也微带些笑容,慢慢从石阶上走下来。“两位差人可是为修葺祠堂而来的?” “正是。我们怎敢忘了叶大人的吩咐,还费了许多曲折才办下的呢!初时跟皇上说,皇上说要考虑……我们就去请了大将军,大将军一劝,皇上才答应的。” “哪个大将军?他说话这么灵……”叶隆抬眼瞅着他们,两人笑道:“您不知道,是那个登州侯柳里文的儿子,叫柳镇年;您不仕的这段时间,柳大将军南征,把蛮子打得心悦诚服,上表请和,振了我天朝雄威,才提拔为京畿总兵马,这种事……也就请他。” “一个掌兵的人,管这事干什么……”叶隆嘴上嘀咕了几句。 那两人又讲:“最后下省议定,给您长兄定谥为‘忠靖’,这‘叶忠靖公祠’的牌匾就可以挂上了。” “还有,叶老大人授左都御史已久,应该上京了。”叶隆听罢,叹一口气说道:“公差不知,这祠堂的事还没忙完,又赶上家中最近有些事务,腾不出时间。但皇上既然催促,亦不好有忤朝廷,约莫五日就可动身。不过你们也是事繁,要是寻思快把我接入京,这也可以体谅。” 两大汉相看一眼,便笑对叶隆说:“皇上能等得起,小人们也就等得起。您家怎么说都是济南第一大府,膳食必定不错,要没有公事,我们巴不得在这留半辈子哩。”叶隆大笑一阵,当即就大声喝命下人:“入府准备膳食,好慰劳两位差人!” “爷,老爷要走了,叫您出去送一送。”一个下人躬身向书斋内禀报。叶永甲仍闷头看书,眼睛都不曾移一下,嘴上更没有回应,只顾念他那圣贤之文。成从渊马上站出来说道:“你先回去与老爷说,一会子就来。俺带爷出来。”那人唯唯诺诺,才照办去。 成从渊回头拽了叶永甲一把,劝道:“把爷关了几天,爷还是不稳当。这事闹他做啥?快走吧。”叶永甲不甘地哼了一声,腾地站起来,看了成从渊一阵,肚里满是怨气。他本想骂几句,但寻思还是算了,老老实实一并出门。他跨出去,见两边门柱上都搭起梯子,几个人在高处钉新匾,“忠靖公祠”;叶隆在门下喝令指挥。叶永甲早早就躬身行礼,叶隆不说话;于是他便弯在那里,僵着。 “老爷。”成从渊用提醒的语气说。“哦……”叶隆把头向下低,用余光看着叶永甲,“他老实了?还是……听到迁新居才巴不得出来的?”成从渊瞟了叶永甲一眼,他赶忙回应道:“这几日,儿子无不勤勤恳恳阅圣贤文章,还写了几篇大抵还像样的文章,请父亲大人过目。”言毕,小跑着想要回屋,忽又听见父亲开口,便回身站住,面色铁青。 “不必拿了。成从渊真是教的好哇。”话还没落地,成从渊的膝盖倒是“噗通”地先落了地,眼里满是坚决: “老爷有什么话吩咐,怀疑奴才我也不辩白。但奴才跟了老爷这么多年,从未给少爷出投机取巧的法子,更不用说顶替他写啥文章了。” 叶隆意识到自己话重了,赶忙扯着成从渊的臂膊:“你赶快起。我没有这层意思。你这人,忠厚严明,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如何怀疑你?我不过是一时气话,气这个不孝子不省心!”成从渊顺着叶隆的力站起,还不忘回头悄看叶永甲一眼,见他不在乎地扬着头,四处张望;再向前看叶隆,他已经安排好了轿子,扶着几个下人的身子扒上去。成从渊大步上前,抓着轿帘子。 叶隆探出身问什么事,成从渊说:“老爷是要去京?” “没错。” “搬去齐河后,家中大小事务谁管?” “我夫人自来不会管事,现在年纪也大了,该享日子了。家中的事,就辛苦你喽。”成从渊便放下帘子,叶永甲却在身后大喊:“父亲大人一路平安!父亲大人在朝内小心!父亲大人回来就能看见儿子中举了!” 不知怎么,成从渊看着轿子远去,听到叶永甲最后一句话时,不禁有些发虚,身上激出汗来,仿佛是被刀子恶狠狠扎向心上似的,那心竟有些疼。他捂住心口回来,叶永甲还疑惑地问怎么回事,他答闪着了。 成从渊回到府内,他崇高的地位使那些一般的奴仆不敢违抗,见成从渊发号施令,都拔起腿就干。但成从渊深知自己的本分,仍然在旁边向老夫人和叶永甲做着请求,老夫人自然是一概点头。 成从渊写了一份单子,分了三拨人,让他们依着单子分次搬物,不到三天,需搬的东西都到了齐河新居,这才让叶永甲等起身。成从渊则先一步到新府,按着单子查过一遍后,安排人把东西搬进去,等到活干完了,他抽出身来迎接叶永甲——叶永甲正好过来。 “成先生,辛苦你了。” “这有啥,爷进去歇会儿。” “建祠堂的事……” “不需要爷操心,”成从渊沉稳地笑道,“我动身前就派一人监管祠堂工务了,那边人手也足,两边干活各不耽误。” 叶永甲感叹道:“成先生做事真周全!” 他们穿过竹林小道,又绕近路走了几次侧门,途中那些有名字的如斋、园之类,全都依循着原先的叫法,倒没觉出与在济南的宅子有什么大体上的分别。叶永甲坐在待客的议事房内,听成从渊往复的请示,好像父亲走后,府内更上下齐心了。自己虽说可以尽情享乐,然而秋月的科举已渐渐临近,便只能比以往更加奋学。 成从渊自然忙活的厉害,白天晚上不仅需要处理公事,还要挤出空儿来教叶永甲学书,老夫人劝他把一些事托给下人做,但受到成从渊的坚决反对:“你们叶家诚心对俺四十来年,俺恨不得干到死哩!” 会试前的最后一天,叶永甲直学到半夜才黑了灯,临睡前,成从渊还不忘从学生那里拿走几摞文稿,说是看看文章写的如何,叶永甲没想太多,直接递了给他。成从渊眼睛里显出些迟疑不定,一会儿才用粗糙的双手接了稿子。 他快步回到自己歇息的房内,托了个烛台到了墙角,点了,微光泛黄不明,却正好照着他另一只手拈的文稿。成从渊粗略地看了几遍,不敢出声,但心里在重重地叹气。 但,办法总是有的。成从渊思索着,双目飘忽地注视着蜡烛。 …… 鸡鸣,叶永甲惊醒了。他急穿换衣服,跑到议事房,看见成从渊在外面,便忙作了个礼,去房里头拜见母亲。喝完几口茶,他匆忙上路了,身边跟了几个奴才——是成从渊亲自派遣的。叶永甲催马上路,眼边日头在一点一点升高,他将希望全托付给了它:只愿自己的鸿运随着太阳。 科考并没开始,外面却早挤满了人。叶永甲下马,身边几个奴才警觉地盯着四周看。“好了。我又不是什么朝廷要员,那里来的危险?不用给我摆架子了。”奴才们低了头。叶永甲在门口的台子上坐了,几个人围在对面攀谈,都在论朝廷严禁诸生通关节的事,叶永甲只是听故事似的,好像与自己无关。毕竟自己是名望之后,这等龌龊的事还是不会发生。 没等多久,里面传考生进,叶永甲进场入了号房,外面的人锁上房门。叶永甲刚执笔就想起那件通关节的事,便以“知其非义斯速已矣”做题,倒是写的很轻快。 数天考毕,叶永甲虽闲在寓内,却仍然装模作样地读书,声音较往常还大一些,做事也装得极为镇静,心里反而十分忐忑,恐怕跟父亲说的话成了句虚言,回来不免动怒,又要锁自己几天。然而门外一次急促的敲门声才让叶永甲释然,他大声吩咐奴才去开门,自己大步上前,看见一位面色端肃的差人,手里紧攥着报帖,大红色的报帖在日光下极为耀眼,叶永甲几乎睁不开眼睛。喜悦迅速从心里蹿到脸上来,根本抑制不住那狂喜的神情。他双膝狠狠地跪在地上,看见那缓慢张开的报帖;绣金的大字;差人的冠带,都如此夺目……他丝毫不记得报帖的内容,仿佛半睡不醒,这一切都有些糊涂。但他仍不忘摆香案供起报帖,虔诚地磕过头,再交与差人。叶永甲不想多待片刻,急忙找了马厩,知会了奴才们,就官道野道不顾,乱奔起来。 叶永甲中举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没什么议论,倒是一些济南府的世族切齿痛恨,面子上虽仍派人去庆贺,腹诽却都少不了。 叶隆远在京城,听了这事,仍抽出空来给家中写书,成从渊揭开信,就大声念诵起来:“闻家中之事,榜上之荣,余心悦则弗言,惟浴舜,余之所念也……此子性顽,别无长技,但通文学甚,幼以笔导之,竟自成书……忤逆不肖,竟一试而中,非浴舜力,复何者焉?古之谓君子也,为德之正,不拘尊贱,浴舜忧家尚忧教,齐教而齐家,非君子乎?……余切切以慰浴舜,浴舜勿负余意也……”成从渊眼圈透红,眼边滚出几滴泪,声音也微带些哭咽,但他终未让自己放声大哭,便随手弹过几滴泪珠,将信缓缓搁下,吩咐下人说: “老爷对俺这么好,俺也得待爷仁义……你们准备鼓吹铺道,嗯,要排十里,都披着红缎子,要爷看看这是叶家!” 叶永甲自济南到了齐河,仅用了半天。成从渊请的鼓吹仪仗早已安排毕,他们间披着红缎,日光烁下,竟如零星的火苗;看见远处几匹马渐上官道,便立即高举起手,拿起笙。站在前面土墙边一排排的笙列起,约有几十枝; 但声音并不嘈乱,有序地吹着,本柔的笙一时齐奏,变得如此铿锵有力。叶永甲刚临近,仪仗便分散开来,分左右围簇着叶永甲,吹笙开道;前面闪出锣、萧的仪仗,再后又显出笙的仪仗,后面紧挨着许多队伍,一见开道的过来,便纷纷避让,几团火层层退却,向两边墙内靠拢,变做两条烧赤的火龙,笙之类的物件闪闪地,就像龙的金麟;那些金麟摇动起来,三乐并鸣,低沉而雄壮。土墙外的百姓则在声乐与火阵之中显得如此不规整,都挤成一团,叫骂推嚷起来。 直到叶府,他听见府内有人清咳几下,霎时百乐灭声,火势渐息——成从渊稳健地自大门走出来。 他一眼见成从渊的面色铁青,正不知为何,成从渊早换了一副脸色,轻快笑意:“……爷看俺这庆贺法,好不好?”叶永甲亦一脸得意,重重地落地后,一手牵住马,笑说:“您这安排的场面,我平生见都没见过!不过成先生这么省俭的人,这些仪仗是不是太花费了?” 成从渊一撇嘴:“唉,主子只管高兴,这些事俺有个分寸哩!”说毕,他又问:“不知放榜下来,次第几何?” 叶永甲一时想不起来,就含糊地说:“我只记得写的诸省通关节之事,考官看我的文章后,好像有些不舒服,有些恼怒……但我还是挣了个举人回来!”成从渊正要回府,心头似在想什么事,不期没看好路,脚下一滑,腰身一闪,面朝地就要栽下去。叶永甲急大步上前一拽,成从渊脚上溜了几步,方才站好,叶永甲关心地问成从渊如何。成先生早吓得气喘心慌——他的头差点磕在门槛上。 “没事!爷中了举,高兴!”成从渊掸了掸素暗的布衣,大笑着朝屋内走去。 自叶家少爷中举,府中的待客事务就繁杂起来:频有济南一带的世族、官员来贺,其中亦不乏有寒苦的同年来巴结。叶永甲很烦这些交际,几次推事不见,若推不掉的,只责下人去忙;后来还是成从渊苦口婆心,才使他慢慢适应,但终究还是有些生厌。 这个叶府还是给他成从渊管罢!叶永甲发起火来还曾这样想。 叶隆大概在一二十日后回来了,他难禁喜悦,但就算是喜也板正着脸,走到家中,先呵斥叶永甲说:“你别以为考个举人就轻快了,想着不用苦读了。你读书办事若还像以前那么磨叽,别说锁一个月,锁一年也该!” 叶永甲低声下气地应着。叶隆又瞅一眼成从渊,登时笑逐颜开:“这家里的事,也多亏浴舜了。这几天来的人不少吧?” “这几天来的人不少,可全是少爷出来应付的,我只忙着伺候。”成从渊有意将功劳往主子身上推。 叶隆听见,也有意瞧了瞧叶永甲。 他儿子急得都出了汗,汗闪在脸颊上。他不免要笑着解释说:“这也是成先生的功。” 叶永甲实在不想呆在这,等到他父亲问了个遍,起身走了,方敢用衣袖擦抹脸上的汗珠。本想与几个奴才出去闲游一阵子,现在来看,只得再去书斋锁自己一会了。 第二章 赠贿、谋府(一) 对于礼部侍郎卢德光而言,这差事已是朝廷中比较清闲的了。虽在衙署大堂坐堂,但大事只要上司去管,自己不过仅有个参议之名。虽说参议,可卢德光在商议中常常是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是有清誉的人,当年在乡里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在南京内外则是满腹文章的才子,这并非浪得虚名。卢德光自矜地回想,那年十六岁乡试,中了;十九岁会试,一样中了,直至赐了进士,可是衣锦还乡! 他睁开眼睛,窗外葱茂而硕大的松树树冠的间隙里,透出一丝暖煦的光。 此后青云直上,他在一个偏僻到连名字都忘了的州内做知州,是他为百姓轻税垦田,整肃法纪,人民一时富裕;卢德光临走前,百姓围了三层有余,官道上都挤满了人,有甚者竟然抓住车绳以挽留知州大人。 这样的场景在他回想里不下两次,毕竟他任过的州府太多了,百姓大体都是这种架势。想完,卢德光露出轻笑,他精神抖擞起来,扶住椅子站起,走到窗边泡那壶茶。 提拔入京,是机缘巧合。柳镇年在朝为了收揽民心,便推荐他入朝为官,意图拉拢。但卢德光却不服软,屡次秉公弹劾柳党亲信,柳镇年出于一小些顾虑,并未对他动手。当有人以此要挟,他就放出狠话来。 “我从不同流合污。”卢德光平静地将那句话说出。 他慢悠悠地晃着茶壶,一会儿方才倒完,茶水里现出他的面容,映在盏里的白发色若烂银,眉毛却半黑;下面鼻梁挺正,脸上虽皱皮层叠,却仍显有雄阔的气概。他看着盏内愣了好一会儿,方抬手饮尽。卢德光向屋内拿出朝服换上,朝着一副铜镜,袖口扯紧,拽拽前襟,然后大步走出去。他昨日夜内奉得旨,受了权知贡举的差使,因会试明日才开,他就先回礼部排班。“大人。”排班的堂吏上前说道。卢德光见到这堂吏极其亲切,他姓黎名用,几年来一直追随着他,早就是卢德光的心腹,故他开口也不生疏,直叫名字:“黎用,可是有人要见我?” 黎用笑了:“大人开了几年堂,事情料得不是一般的准:确是有考生差人来见您。” “什么人都能见我啦?让他去,肯定是那些事……你记得我说过,我从不同流合污!”卢德光眼睛里着火一般,不屑地摇头。黎用道:“大人见一见何妨,听说还是朝里一位大人的儿子差来的。” “见一见,要真是来通关节的,我当面……” 卢德光看见那人罩着毡帽,进来后轻轻关上门,登时卸了帽子,奸猾的眼神从帽里钻出来,让他一眼看去便知没有好事,先在心里踌躇起来。 他见此人年纪不小,抓着帽子的手苍白无泽,上面还生了不少老茧,应不是养尊处优的那类人物。那人眼睛看着黎用把一大箱东西抬进来,他利索地开了箱子,里面大小盒子里又不知盛着什么东西,但卢德光已然犯了犹豫,疑惑地盯着那些盒子。 “我不敢开,”那人声音粗犷,带浓重的土音,“大人应该知道是啥。”他随即端起一个盒子,盒子的边角儿都镶着金,一拿起来,金光刺眼的倍亮。 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仍响彻在他的脑内,他一时愁苦不已,连那双清明的眼睛都被这份愁苦沾染成了浊色。 “你叫什么?”卢德光极为茫然。 “大人,俺叫成从渊,是朝中左都御史叶隆的仆人,家少爷要考进士,所以……不成敬意。” “卷子须糊名。防弊如此之严,你给我银子管什么用?”卢德光只看着那箱子,一眼不瞥他,像是动了怒。 “我知道你们这帮官,法子多嘞。”成从渊狡黠地一笑,倒把卢德光惹气怒了,他一跺脚,不屑似地说:“我法子多?我告诉你,你是个奴才,到处贪的银子应该不少!可我不同,我哪能同流合污!”他声音微带颤抖,不知那是心虚还是气愤。说完,就一撩官袍,坐在椅子上了。 成从渊却不慌不忙,在他桌案上找了纸笔,卢德光抬眼瞧他,见成从渊一面写,一面说道:“俺家爷的字是这么着……”卢德光看那纸上,写出“之”、“也”两个字,不算怎么好看,但较有异于常人处。 他拈起纸问道:“这……什么意思?”成从渊又笑道:“不论何书何文,最多的字便是这俩字,大人审卷的时候,只注意这二字便明白了。你看俺爷的‘之’笔锋收得急,点的轻;这‘也’字嘛,俺爷写的窄些。俺最会临别人的字,和我爷写的没啥大分别。” “如别的举子写的也差不多,那不就白托我了?”卢德光细看那两个字,问道。 “您要还不放心,咱约好了,让俺爷做个‘有恒产者有恒心’的题,你看见这题目就对了。” “他派你来的?”卢德光还是有些害怕。 “大人想,我敢自作主张?别忧心。商量定了后,我跟爷说,爷必定按着这个写。”卢德光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见成从渊罩上了帽子,仍不忘恭谦地做了一个深揖,方才扬长而去。 卢德光让黎用送一送他,自己则趁空去扒箱子;他顺势拿出一小盒来,轻轻一启,里面次序盛放着五颗纹银,透出些许皓亮的光,射进他的瞳孔,害得他眼睛一时睁不开。他急忙叩上盒子,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归原位。但这净白的块状东西却在脑袋里挥之不去,连它纹路的来回都能发觉的十分清楚。他感觉自己从未对银子这般着迷过。 无人猜度到成从渊会去卢德光的衙署大堂。此番去得早、回得快,路上并未担搁多长时间。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寓内,见叶永甲才睡醒不久,脸上便泛出爽朗的笑容:“爷刚起来哩!这考日不久了,须斟酌一篇题目哩。” “先生,这事我愁了好几天,没啥能动笔的。” 成从渊回说:“我给爷寻了个好题,就只管拟‘有恒产者有恒心’。别拟啥关时弊朝政的话,那是当官了再讲得!” 叶永甲深听师父的话,当即拟过题,草稿写了两三张,交成从渊评判时,成先生却一反常态,只管夸赞,说没啥不对的地方,倒使永甲倍添信心。 这一切并未让成从渊太担忧,叶永甲入场考毕回寓不久,便放榜下来,叶永甲果不其然选了贡士。虽名次不高,但足矣使叶永甲振奋。他放声大笑,四处踱步,有时自言自语;见成从渊从屋外进来,便压低了声喊道:“成先生,我要见皇上了……回来我就是进士了!”他连着说了好几遍,说着竟流了泪,趴在桌上呜咽起来。 成从渊也由衷的高兴,眼圈微见些红。愣了一阵子,他上前拍了拍叶永甲的肩,哈哈大笑:“爷哭个啥!按爷的才学,考个贡士咋?回来要看个进士爷!”叶永甲仰起头,紧抓住成从渊的手:“我……我能有今日,得亏成先生……回来必让您看个进士!”他声音有些颤,手抖着。成从渊反握住他的手,抓得更紧,一字一顿地说: “俺待爷回来!” 保和殿晨雾未退,殿外就列满了许多考生,殿内则走动着许多臣员,里面横着竖着摆放起桌椅,桌子上的卷子散成一堆。大臣们交付亲阅的不是皇上,而是当朝宰相。考生们还不曾知道,但对于诸大臣来说,这事已算屡见不鲜。 皇上从未住过一天东宫,因前太子薨,先皇对继位之事举棋不定,几位王爷相互争权,皇上甚至险些被近卫刺杀,性命安危都保不太住。幸亏等到先皇崩逝,才入京继位。但这皇上极其古怪,他面容木然,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使人难测;平日除上朝外,不大召见宰辅大臣,据说就爱在房内下棋,却没人和他对弈:因他每与自己下,且不令人靠近;倒玩得乐此不疲,传言还常杀成平手。 太监们私下言语,说皇上不会下棋;到了晚上,皇帝不知怎么知道的,无意似地与众太监说:“我的棋下得很好。”吓得诸太监汗湿衣襟,连忙叩头认错。但皇帝不看他们,呆望着稀疏的天星,顾自重复说: “我的棋下得很好。” 叶永甲和一班考生跪在殿前,始终不敢抬头。叶永甲料想自己一抬头,便能看见天子龙颜。他在心里勾勒皇帝的相貌,时而俊武,时而端肃……怀着各种揣测缓缓抬首,却并未看见什么皇上。 愕然。他向四下看,诸考生亦十分愕然。只见一位须发俱白的老臣站立在一旁,平稳地注视惊错的考生们,毫无慌色:“你们不要惊讶。皇上素来抱恙,故不能亲临此殿,以召诸生。遂托老臣特来阅卷,与众官议定三甲,然后奏报。” 宰相沉稳地坐在殿侧的椅子上,取了几捆子墨卷,一张张揭起来。“第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只见叶永甲身后那个考生站起,走到最前面跪拜。“第一甲第二名……赐进士及第。”宰相目光炯炯地扫视着。 …… 叶永甲的耳目异常尖锐,听到自己的名字刺痛着双耳,才知道进士名分的归属之人,喜悦简直难禁。“第二甲第七十名叶永甲,赐进士及第。” 叶永甲唇齿乱颤,一步挨一步跪倒在那数十名考生后面,虚看着殿陛,心内突突地;忽觉手有些凉,低头见袖口湿了一片,忙暗暗用袖抹泪。 “先生!先生!”叶永甲一甩袖子,笑容满面,一看到成从渊便拥上去;成从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胛骨:“爷为叶家争了口气!待回府了,老爷定欢喜给你摆宴哩……” 叶永甲热泪盈眶:“不管老爷咋样,我最敬的还是先生!”说罢,就扑通跪下去,叫了声‘成先生’就要磕头。“爷你好好说话……”成从渊忙不迭挽起来,一见他的脸,就感叹地流起泪。 “爷对俺是仁至义尽了……” 进士爷的回府并未太声张,但仪式却必不可少。叶永甲先被乱糟糟的人群簇拥着,到了济南叶家祖坟;后转至叶忠靖公祠,又拜了他的亲叔。叶永甲极厌这些礼仪,情绪带着忿怒,成从渊看出八九,低声教导道:“爷也不是小时了,咋还啥事都这样?爷以后得管事,寻思的事更多,这时候先不耐烦起来了。”叶永甲答应了一声。 他们下了马,一径向叶府内院去。叶隆坐在正厅,缓缓抬起眉眼,见二人伏跪在地,便一把手站起,慢抚成从渊银白的头:“要没有先生教导,犬子没有今日。您虽不是正经请的,但莫个人比你教的好……我就唤你做先生!” “老爷这没啥……”成从渊声音有些干涩,使劲吞咽着口水。“爷也挺不容易的呀……”他慢慢抬头,眼圈俱红。 叶隆突然没话了。他扭头不看成从渊,径自走过去,叶永甲同样缄默。 “……府里出了进士爷喽!”叶隆似带着冷笑,转身回了内屋。 成从渊立马站起,见叶永甲尚僵在那里,一把手扶起来,笑说:“你听不出来?老爷这是夸你哩!”他先是毫无动静,后才醒过神来,麻木地‘噢’了一声,又慌向成从渊作揖,才随着叶隆入了里屋。成从渊站立在厅上,重重叹下一口气。 约在年末,叶隆就接到了诏命,令他早日归班。叶永甲此时亦再入京师,授了兵科给事中,这还是诸大臣考虑叶隆的面子上议定的。可叶永甲在京处事没几天,叶隆又要入朝,家中眼看没人理事,成从渊考虑多番,终是写信叫他主子回来。 叶永甲始揭开信,便有些不知所措。成从渊倒是开门见山,让他报假回府,但第一次决断这样大事,叶永甲十分后怕。 可此话毕竟自成从渊而出,使他没有一丝犹疑,当即托以‘祖宗忌日,当回乡参祭’之名,上表请假;众大臣对于这封请表的底细心知肚明,亦因与叶隆的交集而奏上请许,皇上也极通常情,当即批了。 叶永甲匆忙离京,费了好几天行程,赶到家中日头已然落了大半,他很想赶紧见完父亲了事,就独自启开门,里面有些摸黑。只到一个站在假山后的奴才提着油灯引来,微光上下乱摇,才稍微找得清大路。叶永甲回身见那奴才,身材短小,面色大概是光暗的缘故,看着煤一般黝黑;头发散披,盖着半截额,眼睛东张西望,时刻不安。 “成先生怎么没来?”他语气里充满鄙夷。“奴才见成先生劳累,特地叫他歇息。老爷么,早走了。” “哦。” 那个奴才提着灯躬身开路,过了会儿,叶永甲对他已非那么厌恶,竟开口问他:“你叫什么名?”那个奴才转过脸笑道:“小人叫寇中,微不足道,爷问过就忘了……”他与叶永甲说着,并没专心看路,脚下忽然踩了空;那灯荡了三荡,他步子一溜,一滚就滚在草坡之上。叶永甲忙停了步,却见寇中自己爬了起来,那灯在手里仍紧紧捉着不松。一时惊魂未定,抬眼就看见成从渊大步赶来,身旁围了一圈油灯,口中吆喝: “寇中哩!你平日活啥不干,看老爷回来不说一声,自己倒去讨个熟脸!” 寇中一个踉跄又栽在地里,立马站起,身子都直不起来,慌忙向后边奔去。叶永甲还不知什么事,成从渊就领着几个人,满脸通红地赶来。 他急拦住:“那个叫寇什么的怎么了?” 成从渊定了几口气,咬牙切齿般说道:“这厮在老爷跟前就好巴结,老爷烦杀他哩!他看巴结不上,又来蹭我的光,想要我给他些事管。我当真可怜他,给他管宅后的一亩田;他倒收开民户两三倍的钱装自家钱袋里了,老爷当即把他撤了。今天好,他早早得了消息说让我歇歇,自己倒来见爷哩!琢磨攀上爷干事。爷万万别信他,这等人要是管上事,有朝一日卷钱跑了也说不准!”他义正辞严。“这种人让他巡夜也不老实……干脆爷叫逮了他,逐出去罢!” 说完就叫人去拿,叶永甲没有让路,半天才叹道:“那人挺可怜的……成先生就饶他一次,就一次,不知可行?” 成从渊脸忽变得煞白,焦急地说:“爷看他可怜,可府上这帮奴才都挺可怜,爷就容着他们胡作非为?这厮还贪墨了不少钱哪!背后说不定比爷的钱还多……” 叶永甲歉意地笑道:“我听成先生的……但今日时日不早,明个罢,明个就把他逐出去哩!”成从渊呆瞪住他。叶永甲走到前头,唤成从渊身边几个人道:“你们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 “你们走罢,我给爷说说。”成从渊也附和了一句。 “明白。”几个人一行礼,朝路那头去了。 成从渊捡起扔到地上的灯,一看还较亮,便给叶永甲照了:“爷知道这当了家怎么滋味么?” “事繁了。我倒没理过家,凡事也都请教成先生。” “真不好受!”成从渊大笑,复又沉稳地看着叶永甲,“这家说也好当,不过得换个法。爷自后不是爷自个一人了,爷得想自己是这宅子,宅子匾上可没有爷名字啊!只有一个‘叶’。宅子没情,不会可怜人,也不会恩德人,只要不能倒……”成从渊站住了。叶永甲神情随之端肃。“您倒了,‘叶’还能及之几代;可‘叶’倒了,这祖宗经营就全没了。爷只管关心这府的命,别人的命都别计较……” 成从渊忽然把灯放在叶永甲手里,他的模样在明灭里算是清楚。“哪怕爷为了叶家,刀架在俺脖子上!俺都不怨!”他声嘶力竭。手上的灯颤着。这话从成从渊口中说出竟让他觉得震怖,但叶永甲打了个寒颤后,眼神就愈发坚定了。 “谢成先生教诲。”他冷静地说。 “爷算是明白哩……”成从渊无助一般地嗟叹。 叶永甲这日起的比平时都早,约莫卯初就已然端坐在议事厅上。他不紧不慢地吃着茶,忽然起身,因见到方来的成从渊,便笑说:“成先生起得早哩。”“哪里,”成从渊一作揖,“俺平日子里都是这时辰来,倒是爷上来之后,变了个模样嘞!” 叶永甲一面用余光扫着厅外:“我娘身子不利索,家中若都靠成先生一人,我怎么肯哪?势必要掌好叶府,让爹和成先生都没这么劳累才是……”成从渊点头笑对。叶永甲举目正望厅外,脸上渐渐现出不耐烦,踱了几回步,他又平心静气地与成从渊攀谈了一阵子,还时不时望向门外,焦急地挠着衣袖,却一直按着火气,不肯发作。脸色越发难堪。 成从渊乜见他的举动,便连忙起身,推说:“爷,我出去一趟。” 他便出了正厅,初时无话,却突然站住,朝四面八方大叫道:“你们这帮子奴才,还睡到什么时候哩!这啥时辰还不来哩!”这喝声不啻于一声巨雷,自议事厅向各门各房滚滚而来。果真未多久,十来个管事正套着衣服便赶过来,有一个快步迎上,殷勤地向他笑着,成从渊毫不理会,一脚踹上去,那人弯着身子踉跄几步,摔在地上,翻过来却不敢起身。 成从渊大骂道:“老爷不在你们就这么没规矩?家里出丧了咋?主子等的都烦哩,还这样磨叽……都这样就滚!滚罢!”几个奴才瞧见成从渊暴起的青筋,慌就跪下。 成先生又驳斥道:“有本事跪给主子看去,跪我啥用?看主子咋说……”几个奴才叩头称是,全都狗爬似的跑进议事厅;只有那个跌在地上的奴才正掸布衣,成从渊横眉骂道: “快点滚给主子磕去!” 第二章 赠贿、谋府(二) 几个奴才一溜跪在议事厅的石阶上,叶永甲想背过身去,不看他们一眼,但考虑到这些奴才的资历,也该给他们些面子。他便克制怒火,勉强笑道:“诸位今日可能都有事,但不是推托之词。我在厅内听见成先生吆喝你们了,成先生是有些气大,可也是分内之事嘛。” 奴才们应付般地称是,又觉得还不够,屋内外旋即响起不绝于耳的磕头声,这杂乱且毫无意义的声音使叶永甲更添恼火,他只得劝止说:“好了,不用再跪了。起来吧,叫成先生进来咱们好议事……” 成从渊坐定后,开口就要商议逐出寇中的事:“寇中此人奸猾邪佞,久在府中,必为大患。主子别瞧他可怜,这厮心胸狭窄、自私自利,肯定想尽一切法子攀上主子。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忠于叶家的!” 这桩前事竟教成从渊异常义愤填膺,且不留反驳的余地,各奴才见这风向,也纷纷附和。叶永甲虽详听了此番见解,但仍在坚持留住寇中,意志甚至比成从渊还坚决,同样没有反驳的余地。 归终还是主子,成从渊只得颓然作罢。叶永甲却不觉是什么大事,议过也就不再提起;众人却察觉到一丝变天的意思,尽管这位主子并没有此类阴谋,但他郁结于心的问题很快得到解决,倒也有这件事的功劳。 而他那所谓的郁结于心并没有摆在明面上商讨,而是私下请教了成从渊:“成先生有啥好法子么?” 成从渊还徘徊在刚才寇中的商议中,先是一愣:“哦,啥法子?”叶永甲近到他耳根旁,“教他们听见了坏事……就是……”他极其小心。成从渊‘哦’了一声,随即一拍腿:“立威呗!”叶永甲慌向四面张望,成从渊狠狠一拍他:“爷慌啥嘞!您是主子,贼似的干啥!他们敢反不成哩!” 叶永甲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发青。 “爷可不能怕人听咧!就算爷明目张胆跟他们说也不打紧!只要爷敢干,他们就怕爷;爷越畏畏缩缩的,他们就越上脸!”叶永甲听罢,方才迟疑地说:“那我听成先生的。不知您有啥主意没?”说完,他紧张迫切地望着成从渊。成从渊反而胸有成竹,大笑道:“咱们慢慢谋哩!爷得先去祠堂走一遭,带上几号管事。”叶永甲的心慢慢静下来,细问道:“不知这出是什么意思?” “祠堂可是咱家除府内最要紧的地,爷去那正好换了那里管事的奴才,肯定能唬他们不轻!” 叶永甲拿出掌家的模样来,煞有其事地沉吟一番后,说道:“成先生寻思让谁代了那里的差事?”成从渊不假思索:“魏三得呗!别的我看……都不太行,就这个说换没人敢驳!” 叶永甲并不认识,由成从渊为他说明了那人的来历,他便一口答应。原来魏三得是跟从叶隆十多年的下人,近因年事已高,叶老爷体恤之,令闲居安养,这样厚的礼遇使魏三得崇高的地位不言而喻。今回出山,虽久疏家务,但亦算是顺理成章。 “成先生哩!”魏三得走到门前大声喊道。成从渊亦笑容满面:“魏老兄可好?哎呀,恕俺事忙,莫得空来看您!”魏三得指着他:“成先生有啥事直说,肯定有别的心思!”成从渊似带狡黠地微笑道:“魏老兄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哩!有正经事找你商量。” “嗨呀,爷请我去管祠堂,还商量啥?咱现在就去!”魏三得一拍桌子,拉起坐在躺椅上的成从渊,“老爷走后,都没王法咧!”成从渊正想宽抚他时,魏三得早已怀着愤懑顾自从屋内走出去。 “爷辛苦!” 两株门外的巨松簇护着祠堂的庄严端肃,几匹马齐列在松前,一同下了马,见那耀眼的金匾下一个领头的下人恭恭敬敬地迎迓着。叶永甲初还觉些许凉风,马鬃毛亦微见松软;到祠堂内,虽没有屋顶遮蔽,然而却一丝风也受不着了。 “祠外围了一圈树,这里可不能有风。”叶永甲话还没出口,那个下人就机敏地回答道。 “你是管事的?”叶永甲站在他亲叔的画像前问。那下人瞧见站在一边的成从渊冷峻的神情,就忽然觉出事儿来,但又不得不回答。他眼睛上下翻动着,说道:“嗯……奴才是管祠堂……”他又顿了一下,“是老爷亲自指派的。” ‘指派’二字语气尤重,但叶永甲没当回事儿,只是淡淡地笑道:“你从今日起回齐河,这里……有别人替。” 众奴才都惊愕起来,惟有成从渊不动声色,而魏三得则怒目注视着那下人。管祠堂的僵在那里,叶永甲也不看他,静默的面朝叶振的画像。 “爷别这样……” 那下人的膝盖打颤,登时跪了下去:“老爷虽走,可爷不能这样……” “你们这帮子奴才可欺主哩!” 魏三得跳出来,气愤地叫喊,“你们见老爷走哩,都厉害起来了!爷说替就替,唠唠叨叨什么咧!”他斜眼环视四周,那些自府里跟从来的管事们都傻了眼。 “可俺毕竟没啥过错……”他垂着头低声念道。叶永甲身子颤了一下,仍自不说话,余光乜见成从渊慢慢走出来,波澜不惊:“你要觉得自己没过错,就快些把位子腾出来。” “为啥?”那下人惊错而又恐惧地盯着他。 成从渊大步到他跟前,用极其严厉的腔调说道:“敢不顺主子的意,便是过错。” 叶永甲竟激出一身冷汗。他也想不通,为何当听到这句话时,登时就觉彻骨冰寒,比那奴才的恐惧还要厉害,仿佛设身处地;他浑身麻木,看见那奴才张着惨白的脸向祠堂内走去,复又还来,把类印玺一样的物件都进献给魏三得后,他才觉得好受不少,方近前去拍了拍魏三得的肩胛:“魏老先生,祠堂的事都靠你哩!”魏三得忙跪下谢恩。 “那个奴才咋办?”成从渊询问道。 “让他……滚。府上不用不听主子使唤的奴才。”叶永甲决绝地说道。他起身望祠堂外走去, “回府。” 他再没有回过头。 立威之策可谓立竿见影。下人们第一回意识到这位新主子非软弱之辈,从祠堂一事来看,他无缘无故地赶了位‘老臣’,却无人违抗,正说明新主子的生杀大权无可怀疑。虽如此,但要真想在他们骨血中注入服从二字,是不可能就此而止的。 “成先生该替我继续谋下去吧?”议事厅的帷幕后,叶永甲在圈椅上与成从渊对坐着,轻啜了一口茶。 “他们虽然怕主子,权势仍是太炽,不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免不了横行霸道咧!” 叶永甲低头捧起茶,“成先生教我咋办?”他随即饮下去。 “另建议事厅,”成从渊條地站起,“在活水斋那边再建一个,把两个账房分开管,其余的管事也都分管;等到役工毕了,这空出来的位置……爷可得细心挑补缺的人哪。”成从渊富有成算的站立着,叶永甲也不再犹豫。 众人早就觉察出山雨欲来的态势,可没想到这次的风如此狂劲,个个更被这种快刀斩乱麻式的策略搞得人心震怖,只能同仇敌忾了。可究竟抵不过主子的严令,复又垂头叹气,只得照办下去。 初是成从渊监工。可成先生的脾气并不和顺,兼之早有得罪,仇深入骨,与众奴才的不睦也愈见开来:刚开始是几个小厮不满,就混在众人内乱骂,说道成从渊的‘苛政’,甚至挑拨几个人一齐罢了工役,然而成先生只派去两三个人把他们揪到议事厅上一番毒打,就稍减了风浪;至后,就连一位老奴才也带领众人明里暗里地使绊子,将府中搅得天翻地覆,成从渊的弹压也不能令其收敛。 反将他们惹急了,那位老奴才便直接扯着嗓子,在叶永甲的房外吆喝着,执意要撤掉成从渊,但房里头久久没有回应。老奴才憋得脸烧红,仍然张着臂膊喊:“成从渊他以为自己是主子哩!主子也把成从渊当主子咧……” 叶永甲没有堵住耳朵,他只是在房内沉心寻思,不置可否;毕竟这几日为了立威已近乎癫狂,适当的矫枉似乎是理所当然。于是,他不顾屋外的吵嚷声,打断了他的话:“撤了。您先回去吧。” 老奴才正想着一串忠臣死谏的大戏,突然听见主子的服软,一时竟不知所措;他给主子磕过头后,迷迷瞪瞪地走过一段甬道,半天才醒悟过来,便沉重地一跺脚,狂癫似的大笑起来。 第二章 赠贿、谋府(三) 老奴才意气扬扬地回来了。 众人知道后,再见成从渊的指挥是多么可讥,都趴在土坑里,倚着铁锹偷笑。叶永甲亲自来唤成从渊——“成先生!先生歇歇去罢,这里的活有人替你。” 成从渊猛然回头,神情严肃,跑上前去,跪拜毕,那些人就赶忙放了手上的东西,扒在坑里齐挨着,人群涌动,要看他作何模样。 但见成从渊面色欣然: “主子知道体恤咱哩!我虽还想干这事,但主子有主子的考量,这就对了!”他笑呵呵地前去与替他的那个奴才——叫做张平的一作揖,叶永甲在旁好似要与他说明情况,成从渊却看向他一笑,不待回答,早已扬长而去。 一帮子人顿感失落。可见到张平慢步前来,绽开那副慈容,众人就立觉顺心了。 张平亦是叶家的老臣,不过处事与他人迥异,倒是深得人心:不恃资历、性情温和、做事也不缺干练,的确足以缓和一下因立威而起的狂风骤雨。 他很快就与众人厮熟。并未用什么手段,与素日一样,闲时就和众人攀谈,丝毫没有成从渊的架子;若有些手痒,就随手抄起一把锹,跳进人堆里,跟着役工们掘地基。他自己亦没甚盘算,更不会认为自己是收揽人心。 他甚至忘了这个立威的要紧时期,不免微微克扣几份工钱揣到自己兜里。那位成从渊虽免了监工之职,可这样恪尽职守的忠仆是不会安心歇歇的,安插几个亲信跟在张平身前身后,则是常有的事,这般也可叫自己随时拈算工事的事宜。他绝不关心张平为人如何,只惦记那与自己生计无关的头等大事。除此之外,闲时便喜好找几个老友对弈,一旦输的郁闷,便咋呼着破口大骂起来。 今日他依旧唤人来下棋,斗了一个时辰有余,还未曾有倦意。他正举棋不定,双眉锁得很深,与他对弈的老奴才一会儿看向窗外,见一人穿梭于甬道之中,似要朝这边走来。“干啥的哩!成先生下棋呢,别打扰着。”他歪着身子朝外面叫一句。 “慢着,”成从渊身子也向前一倾,向窗外叫道,“你过来禀明!”便重倚在椅子上。 那人很快进来,成从渊仍旧下着棋,若无其事。那人愣了半晌,成从渊不耐烦了:“有事快说,整这出干啥!”那人犹犹豫豫的,半天吐出几句话来:“成先生不好处置这事……是、是张平那人……见他贪了不少工钱……” 话还未说完,那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哗’地全都散落在地上,有几颗棋竖着转了几圈后,方才倒下。 “这还得了!”成从渊两手砸在棋盘上,一只手还有些颤抖。“老兄,俺这把认输哩!我得跟主子说去!” 他一步跨过门槛,“有什么依据?”他走过几步,问道。 “议事厅这回拨去的钱是六十六两银子,张平买当地商人的木材才买了二十捆,折银十九两,给众人的工钱是十两,中间没了三十七两银子。” “这是哪天的事?” “约莫三五天。俺当时怕闹了差错,这过了几天,那笔银子还没出去,他就写了单子请再拨,我就知道有问题了。” 成从渊亦点了点头。二人立刻去了叶永甲房内,主子还不见踪影;便找了几个下人问问,有知道的便说主子邀了几个朋友出去吃喝了,不知何时能归。成从渊站着不发一言,目光里浮动着急躁。这种事绝不能耽误,眼下就只得另想办法了。 张平照样卖力的干活,两耳不闻窗外事,故干起贪赃等事毫不顾虑,这些倒得益于他的年岁,习惯早已把本能磨平了,自然惊讶于成从渊的气势汹汹。“成浴舜你来干啥?这地不归你管喽!要想喝盏……” 他话未说完,便腾地跳起来。可成从渊身旁的亲信们眼疾手快,拿出麻绳当场狠狠地制住他。他死命挣扎。干活的奴才们大作叫嚷。 “唉,都不要急咧。咱们也不是平白无故地拿人,还是有主子吩咐的。各位……啊,还有张平 “把账子拿出来。”成从渊慢条斯理,却又隐含杀机,众人纷纷不寒而栗。唯独张平亢奋挣扎,头发在脸上乱散着,眼睛里逐渐透出一根根血丝:“你这条狗成从渊!肯定是进谗言给主子咧!你不是说主子要抓我?我肏恁娘的,快让主子过来!主子不来……就是你这条老狗在瞎编!” 他仍不放下粗话,成从渊强压着火气,咬牙说道:“好了,好了,你歇歇。不跟你叨,去议事厅再见主子去!”他一面睃向身边,一个管事已拿过来一摞纸,都是账子。成从渊抄起账子来,眯着眼睛看,操着口音说道:“你不是横吗!我说给你听听。这账子明白,是六十六两银;可木头买了多少?”张平想要说话,成从渊却先喝问众奴才:“你们搬了多少捆?” “回成先生,二十捆。” 成从渊微笑了,登时锐利地盯着张平:“二十捆多少钱?怎么就报用度不足了?”张平怒视道:“五十六两,不多不少!”成从渊一跺脚:“放屁!当我傻哩!一捆木头多少钱再知不道,我就白管这家了!偷工减料的,添上工钱一项,不过就花费了二十九两。那剩下的放哪了!”张平虽无可反驳,但还保持着巨大火气:“你问问那帮人,有几个不拿些脏钱的!你这个老畜生拿得比我少?” “好!那你就是认咧!”成从渊不容别人在插嘴,赶忙吩咐下人:“把张平抬到议事厅,俺要亲自看着他。” “老畜生……”张平的脸被摁在地上,极不情愿地趴着。“把门窗都锁了。”成从渊倒被他骂惯了,好像满不在乎。正当张平要看清他的脸时,宽阔的议事厅已然为昏暗的阴影遮蔽,仅从门隙里透出的日光看见一把冰冷的木圈椅和俨然端坐的身形。他愣了一会儿,重又发狂起来:“老东西,主子哩!你要敢私行大权、排挤忠良,看主子回来咋说!” “要主子在这,他也必然如此。可事情不能耽误……”成从渊徐徐说道。后又冷笑地注视着他:“你真以为俺不敢杀你咧?” 张平还是没有丝毫惧意,仍顾自朝成从渊怒吼:“你咋敢杀我?就算爷要杀俺,老爷也不一定肯!” 成从渊没有予以回击,倒轻松地将一只手抬起——尽管张平不曾看见,可透过这片刻的死寂,觉察到了一丝险情,随即屏气凝神起来。他听见成从渊的牙齿在微微发颤。 “当堂打死……”张平脑袋忽然“嗡”地作响,一度认为听错了。但身旁的棍棒拖了起来;听见成从渊的牙齿又在颤动;继而又有轻微不均的呼吸声;再继而则是棍棒的挥舞引出的风声。及他被结实地打到皮肉上,才脱离那个缓慢而细致的思想,开始惨痛地叫喊。成从渊扭头不见,可当张平的哀嚎愈厉,不禁渗出些许汗珠。他掏出帕子来慢擦,一会儿便复如前状,安稳坐定。当声音消寂不久,那几个就丢开棍棒,探到口鼻之处,木然地向前禀道:“张平被打死了。” “……不错。他干的事就不要宣扬了。这死人的事……谁家不死个奴才呢?任他们说去。”成从渊自椅子上站起来,看到那具死尸,地上稠红的鲜血平静流淌,或渐渐渗进靴底,或任凭屋外稀散的冷光扫望着。 张平的尸首立即被草席裹出来。众人不曾哀恸,只是愤慨。倒非愤之以滥杀、慨之以屈死,而是愤怒这几日的闲逸又要到头了。可如今又没甚凭恃借以闹事,兼之此事一出,只得听之任之,无可奈何。 在血迹还未若水一般干涸前,成从渊就忙着迎接主子去了。主子回来的时候倒不是太晚,可府内皆亮起了灯烛。照见叶永甲的脸时,有些微醺,看起来像是稍沾了点酒。“爷回来咧!爷干啥去哩?也没叫个奴才跟着,忒不稳重……”成从渊笑脸相迎,皱纹中间挤出两只眼睛,似有似无地窥视。他精神还算清楚,一步步踏到青石板路上,说道:“成先生放心,我不过和几个同窗叙叙旧,喝了些酒;虽府上还有事,可也没啥妨碍。” “爷啊……我有些事要和你讲哩……”成从渊刻意显得畏畏缩缩,叶永甲免不了起疑。张口欲言,可他顾见来往穿梭的油灯,恐怕这时逼问有所不便,才显出该有的风范,打断道:“有事去议事厅议,成先生别失了规矩。” 成从渊又作起慌乱的模样,连连称是;这使叶永甲更加忐忑,胸中堵闷得很,引导着脚步也杂乱开来。 昏黑的议事厅无一盏亮灯,微风带着腥膻气味扑面而来,叶永甲几近呕出来,那点酒意在身上霎时一干二净。成从渊却同无事一般,伸手点过一枝灯,才回头看见主子的神色,顿时鸦雀无声。叶永甲注目在灯芯内那稀松的火光上,周围似乎尽被吞没,毫无立足之地。成从渊当然难以启齿,可终究不得不说,谨慎地靠近去,压低声音:“爷……你知道俺不会随意杀人。不过这张平他贪了钱。” “该杀?……”他仍旧愣着。 “贪墨了三十七两……是张平。”成从渊道。 “我信先生不会骗我。可虽固然该惩,最终还是罪不该死!怎能不按家法办事!”叶永甲急扭过头,眼中冒火一般,低沉地吼道。 “这家法不是甚时候都得用……” “这时候不用什么时候该用!”叶永甲近乎跃起,“那这是为啥?为立威两字人命都不值钱了!咱们可是诗书世家,成先生……”叶永甲逼近上来,咬牙说道。 “唉呀,”成从渊苦笑起来,“老爷在朝中做事,与他相敌的不少啊!要是咱治治就算了,被人捉去把柄,这诗书世家的牌子都能给你扒下来!张平是为叶家死,爷好好想想老爷咧!这人命就值钱了。”他不忍心似的,径前拍拍叶永甲的肩胛。 他不为所动,凝视起来地上的血迹,竟没有辩驳的理由。那血是自己身上流淌的。想到此地,就浑身一冷,遍体通寒。 “都忘了擦干净哩!爷先去歇歇……”成从渊小心地推扶着他。惟存的那盏灯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火光渐渐消逝,至于化作燃灰。 门紧闭了。 第三章 兴业、叛主(一) 寇中在茅厕扫地也扫过三五个月了。除了几个巡查的管事奚落以外,几乎无人知道这位曾给主子引路的下人。目今春分已至,只听说朝廷赐假,但与自己倒没瓜葛;仍然守在院子内,干自己的脏活,不过闲时站在垣墙里看看春祭的浩大阵势。第一眼瞧见成从渊昂首挺胸地先过去,后面敲锣打鼓的,十来个奴才紧围着叶永甲,登时一大片杂乱如麻的动静,热闹得很。他心想,待春祭过后,就再不会听见这样的嘈杂之音了。倒非府上少了兴师动众之举,而是茅厕的事终不用他来烦心了。 寇中口舌向来极为利索,既无安居之心,溜须拍马便不在话下,自然受几个管事的照顾,派到购置房任了买办。虽初来乍到,揽不到大的差事,可分派的几个小差事也十分自足,毫无贪心之意。在此时期,亦和几个“同僚”混得厮熟,并自他们口中听说,这春祭不过一天,事成后,成从渊便掇弄起主子去济南赴宴。寇中对此显得极为愤慨,认为这就是成从渊为一己私欲找得一番托词。 但成从渊既然如此蓄谋,是决不会借此卖弄威势的。这本就是一个兴振家业的时机:济南知府王处定宴请山东望族,其中更少不了叶家。成从渊接到致柬后简直欢喜欲狂,这封书意味着,叶家极有可能进而交结官府;一旦得手,任何远谋大略便无往不利,甚至于势震山东。想到此,他顿时面容戚然,皱干的双手抖颤起来,忆起与叶隆治家时的艰难困苦,感慨万千。愣了半晌,成从渊方轻微叹息,扶着躺椅缓缓站起,然后径奔书房。 “主子,这是济南知府的致柬……我觉得必须赴。” 叶永甲反而神色犹疑,忖度地直看着柬,半天吐出几个冷冷的字来:“不赴为好。” 成从渊挠了挠耳朵,自言自语道:“耳朵怎么又有毛病了……” “不赴为好。”叶永甲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成从渊这回才惊愕地站起,有些气愤地笑道:“爷别再这么不顾大局了。俺就怕没人给咱撑腰哩!这次要连结了官府,兴盛家业就唾手可得咧!”成从渊扳着手指头劝导着。 叶永甲兀自冷视着柬书,此所谓‘兴盛’在杀张平之日就已明了,彻底绝灭了他之前的一腔志气。可推动着他决策的又并非志气,故一切都水到渠成,有的仅是心底丝忽的阻挠。 “那就去。家业为重罢。”叶永甲放松地说。 齐河与济南只一水之隔,况且仅二人前去,不多添人从随,倒是省便。中间也未经途忠靖公祠,没有担搁,很快就在知府府前停马。知府还不曾来迎,他们两个就拿着柬先造访了。自正门入后,先见了一段青石板路砌就的空敞庭院,院子极其方正;路两旁倒有几洼浅塘,四周都用白石阑槛围定,将道路挤压成十字形,但不妨碍那道路笔直地通到厅前的阶下。叶永甲也随之走到厅内,不敢多观赏景致,只得坐在厅内静候知府。 “叶少爷来喽!”叶永甲一仰头,看见那位知府穿着便服,眉毛发须皆作银白,银得发亮;但面容光泽,五官极其平整,脸上没有一丝皱起,与年岁不甚相符。 “王大人休要如此称呼!叫晚辈名字就罢。”叶永甲连忙站起,恭谦作揖。“唉,总不能这样。叫叶给事如何?” “全凭王公。”叶永甲笑着回应。 “这是……哎呀,成先生!”王处定移步到成从渊面前,像是认识许久一般。 “一介奴才,大人不要折我的命……”成从渊故作惶恐地跪拜,王处定急托住他的臂膊:“咱也不知道见你多少次了,还客套啥哩!”成从渊微微一笑。 “叶御史近况如何?”他向成从渊问道。 “这家书又不是奴才看,我知道个啥咧!爷又不是娃娃,自己能认字儿!”成从渊目光顺势就扫向叶永甲。 倒没有什么家书。叶永甲一时想道。可若直截了当地说明白则显不妥,不假思索,便道:“家父公事繁杂,近来也无书信。除此之外,也无大事,身体料是康健。”说完,他微微乜向成从渊,成先生似乎对他的随机应变很是满意。 “哦,如此就罢。” 又攀谈一阵,叶永甲倒是应对自如,没有紧张惧怯的时节,谈得都较欢心。王处定随意地望着日头,即刻叫出一个下人来,问道:“几时啦?” “大人,将交午时。” 王处定听罢,起身向他们作揖道:“这时日不久,别家恐怕也陆续而来了。两位可去后厅等待。” 二人进入后厅,绕过屏风,里面则是宴客之处,两边依次横着桌,都是客席;在众客席之上的是主位,单独列出一张檀木桌,正对前方,侧视着客人。两人当然坐在客席,还特意看过方位,在靠主位的席上坐了。并非不知谦逊,毕竟叶家的名望算是此域的冠冕,再兼以便与知府应酬,故择席至此。 “爷处事是越来越行哩!”成从渊叹气道。 叶永甲无动于衷,异常缄默。 “这王知府家里还有个女儿,爷知道不?”成从渊尽量了压低声音。叶永甲沉静地回答:“我知道成先生想干什么。但……不管如何,您不用多讲了。” “年方二八,就差爷四岁……”成从渊闭上眼睛,兀自说着,“待会儿我在知府面前表示表示……要是成了,这叶家在济南就根深蒂固……” “成先生!”叶永甲轻轻拍了他的肩,成从渊回过头:“爷不答应?” 叶永甲定了一下,随即转脸笑道:“事情不一定成,步步看吧。” 大宴很快就设毕了,人物也尽齐备,知府便登上主位,觑一眼盏内泛得晶莹的酒水,捧在手中:“春分皇上赐假,吾亦借此机遇,与众位共聚。念公等于山东有德,特请饮一盏!”说完,将酒盏一挥,霎时一饮而尽。 坐在客席的众人也都喝一声:“好!”然后将酒灌进肚中。惟见叶永甲起身慢些,犹疑地将酒饮下。王处定随后离座,一一向众人敬酒,叶永甲慌忙回敬。一时四下走动开来,几家显赫的豪族到处敬酒攀谈,叶永甲作为叶家人物,自然不能闲坐,也拿起酒来四处敬酒。他自是向东面的客席而去,给最近主位的一人先敬了酒。得知其人属济阳周家,名叫周移之。 “叶公会养儿子啊!这样年纪就可处理起事哩!”周移之故作感慨地道。 “没错,是父亲眼明,为我择成从渊做先生,教以仁义德孝,不取外道。不然非今日之地也。”叶永甲一手给他斟酒,他言过谢,似乎在自言自语道:“老夫的儿子不争气啊!”叶永甲没说话。他复抬头笑问:“叶公子啊,老夫的儿子就没成进士,很惋惜啊……不知是否别有良法呀?” 叶永甲一愣,回头看一眼成从渊,成从渊只是直低着头。他脑子搅成一片,不知周移之到底何意,心中怒火顿时腾起,咬着牙说:“您要另取良法,可以问问礼部的大人们,看他们是何意见;倒是晚辈愚钝,只知读书入仕,别无他计。”周移之脸涨得赤红,叶永甲也不知该如何缓和,一时僵持下来。还是周移之较为难堪,推脱说给知府敬酒,一径离开坐席。 叶永甲只得权当无事,再望一眼成从渊,其已仰起头来,遮不住那苍白的面色。叶永甲经此一番,神志被疑惑乱得不大明晰,勉强地敬完一桌子酒,已忘了自己是如何应酬的,或许某些地方出了差错。 知府看到叶永甲终归还席,尽管面色不大好,可也忍不住问道:“我看叶给事方才不愿饮……还以为你平日不喝酒;但转眼就敬酒去了,不知何故?……”说毕,他又紧接着补充:“老夫没有责问你的意思,单纯问一问罢了。” 叶永甲强打理精神,避免引起知府的不悦。他躬身作揖道:“并非敢嫌,只是众客都年长,自念为晚辈,凡事都要次一些为好。”知府貌似投以钦佩的目光,不过叶永甲不曾顾见。 不知不觉中,宴会就那样毕了。叶永甲连竹箸都未动过几次,但酒却灌去不少,使面上若现红光。他始觉有些晕眩,于是稍加闭眼休息,不断摩挲着眉骨。此刻,成从渊心中则难以平复,虽在其主子身边寂静得很,可脑中并非无事所想,正急剧地思考着将事态联结起来的方式,必如系绳结一般恰到好处。 知府起身拉起主位后的帘幕,成从渊慌忙打理好思绪,一路小跑追去。王处定忽听见身背后的脚步声,连忙回头停步,笑道:“成先生有啥事哩?” “‘先生’二字不敢当,知府大人想要小人的命啊!”成从渊略微苦笑。“我是寻您谈谈的。您觉得俺家主子咋样?”成从渊开门见山,眼睛溜过去看着他。王处定反倒不解其意,怔着答道:“挺好……”他定定地瞅着成从渊,未一会儿,就忽然指着那位老奴才笑道:“你这人,是给叶家说亲来了!” 成从渊释然地吐出一口气,“我是受老爷的命来说亲咧!王大人,俺叶家是山东第一望族,跟您联姻,难道不合适么?” “哪里哪里……我就如此想的!”王处定听见‘老爷’二字,脸色才轻松许多。也并无疑心,毕竟成从渊随叶隆多年,对他当然是十足的信任。而成从渊敢如此谎说,亦是源于他的考量:若叶隆回来,也断不会拒绝这种姻缘的,故到时将话一说,便可天衣无缝。 二人都折返到席位前落座,叶永甲兀自抚着眉骨,双眼深闭,未察觉到知府已经回座。成从渊在旁只瞥一眼,便轻轻捅他一下。叶永甲始才睁眼,看着正落座的济南知府,忙下俯行礼。 “不必,不必。我是想问问,不知叶给事还曾娶亲?”知府道。 “不曾。” 王处定面添微笑:“老夫有一女儿,年正妙龄。出于官宦之家,自然脾气顺和,诗书亦颇为精通。若给事许了,等你父亲回乡之日,即刻办了婚事。不知给事觉得何如?”王处定徐徐说毕,静靠在椅背上,耳朵等待着应有的声音。 叶永甲仍俯着身子,不发一语。成从渊见机,连忙提醒,低声嘟囔了几句话,叶永甲才直起腰身,以了断的语气道:“晚辈答应!”成从渊一时难禁喜悦,说了句“好!”,在旁又拍了拍掌,清脆的掌声在厅内回响起来。 知府好似很冷静,深深点头,然后微笑道:“叶给事如此爽快,我很高兴。你也得跟你父亲说我答应了,让他有些准备。”他低头弄起胡须。 “晚辈明白。”叶永甲又行了礼。慢慢坐下去,重又闭上眼睛,摸着眉骨。但他的双手像被别人操纵着,而不听自己的使唤。他处在政治斡旋的深处,身上哪样东西都动不了。就算要朝着心头捅上一刀,都有他们前仆后继阻拦的身影;任何良知与应追求的,都湮灭在该遵守的角色之中。他们强赋予人的,强赋予自己的,使每个人在这样的秩序下徒劳奔波。他感到浑身不舒服,更是忍着胃里的一阵绞疼。 他看见成从渊起身道:“这时日也不晚了,况且宴席已散,家中尚有事忙,就……暂且和大人辞别。” 王处定急离座站起,上前送别道:“商量定了,但走无妨。不知需送一路么?” 叶永甲连说几个‘不’字,遂就此作罢。 叶永甲走到府外,忽觉胃内烧得灼热,登时如一股气涌上来。他看看周围尚有人,便将腮一紧,憋下那股气去,其间还不敢言语。直到走出城外,抹过一段拐角,叶永甲就用手示意成从渊,自己‘呕’地一声,紧接着吐起来。成从渊忙用肩搭住他一条胳膊,左手轻微地拍他的后背。一会儿看不吐了,成从渊从腰间抽出一块帕子来,递给他:“没喝过这么多酒?” “不知道。就是恶心……” “吐出来咋样?” “吐得干净……也不恶心了……终究能习惯的……” “……” 第三章 兴业、叛主(二) 有官府中的人相助,谋事也就稳便的多。先由成从渊提议,将济南周围的田地强买过去,然后稍加修理,便租给流民,只是坐收其成。依此来说,使叶家在山东鹤立鸡群、无人比拟,恢复旧日的声威,已有十足的把握。但成从渊再归老谋深算,也终不能将眼睛远伸到别人家去。 不上一两年,周移之的儿子考上了进士。叶永甲想起与周移之仅有过的攀谈,或许动用了别的甚么手段也无从考据。总之,却是周家凭此竟一跃而升,几近和叶家并驾齐驱了。虽说其间周家弄出些不光彩的事迹,但明面上粉饰的冠冕堂皇;加之周移之升迁,纵享有特权的叶家都极为红眼。 可如今叶永甲等无暇顾及。府内已似一团乱麻。连原先得心应手的好刀都钝了许多,只得另寻快刃。 头等大事就是叶隆在朝中的变故。若真如成从渊所料,叶隆不过两三月就能回来,赶快了结婚事,尽早摆脱虚名;但长等数月后,仍无消息,府内自然多番打听,才得知叶隆与柳镇年交恶,而他又是柳党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方豪族,大劫似乎在所难免。成从渊则是愈发担惊害怕,毕竟不明朝中乱局,擅自派人疏通只是徒添麻烦,于是单剩一片悬心,安危不知。 于此事上,也不过时常派几个人去打探,以便随机应变。然而总不能将心思全系于此,要紧的是,成从渊必须清楚考虑,如何将叶家推向鼎盛。他想起张平来,应还有不少如他一般中饱私囊的管事。他就此决断,下令掀起一股严查贪墨的风潮。到底无甚规制,若有丝毫腐化之举,一律绑至厅内杖杀。虽口中还叨念家法,然这只是合法上的解释,背后怎样,心照不宣。但饶这般,半年也不能揪出许多,便施行揭发之法,要是一人贪墨为人所证,则立处置之。果然不到三天,议事厅里复热闹非常了。 这使得众人的行事都谨慎起来,尤其是购置房这等极易拿钱的地方。进了购置房的人无一不是诸管事的心腹,平日即可小捞一笔,倒没人想到会有戳了窗户纸的。然而,这张纸终被人用刀划了个七零八落。 拨云见日。成从渊面对着来访的寇中,几乎跳起。“这是周管事给我开的票子。”寇中看着那一捆宝钞,说道。 寇中刚入购置房之时,被分派到一个姓周的管事手下。后经打听,此人名叫周敬十,年岁四十上下,任职也不算久,乃是不甚老道的那一类人。相比之下寇中虽不算年老,但早时就管过几亩田,素日与那些农户打交道,应对这种人物绰绰有余。 寇中常在周敬十身边逢迎,当然实质的东西也不可少,在外购置东西余下来的钱也尽装在他口袋里,自己则是省吃俭用,周敬十对他自是变得由衷信任。除此之外,寇中还攒下不少钱,以备不虞,随时打点。 就此过了三四个月,寇中听闻周敬十告了假,据人传言,是其母得了大病,他暂在外面居住几天,看看病势如何,然后决断归期。寇中颇为欣喜,不待思量,亦不用多带物件,立即出府去找周敬十家。他原先便听周敬十谈起,故寻起来异常省力。 “哦。来了。”周敬十一开门,寇中就见他脸色铁青,双眉锁得很紧,极不耐烦。 “有事进来说罢。” 寇中忙点头,跟着进去。他不敢入屋,在外面随意拣凳子坐了。两人面对坐定,寇中正要开口,却听见屋内忽传来痛苦的**声,周敬十慌推开凳子起身:“你先坐会儿。”说毕,急匆匆跑进屋,寇中只能愣着等待。 顷时周敬十轻擦着汗出来,仍旧坐下,额上能分明看见沁出来的汗珠。“背上得了天泡疮,”他说道,“情况不怎好,郎中看说是大约活不下,我想也是别治了安生。”周敬十咬着嘴唇,呆望着屋子。 “周管事不能如此想!只要可治,怎么着也得挽一挽。钱又不缺……”寇中利索地从身上摸出四两银子,塞到周敬十手里。“周管事可千万等着。我还有个老方,今日就去铺子里磨。试试这办法也不迟。”周敬十注视着他,被寇中的这一番热诚深深打动,眼内闪着光,一把将寇中的手紧紧攥住:“寇兄弟,你义薄云天,我不知怎么谢你……” “您不用谢我,此乃分内之事!事不宜迟,在下告辞了。”周敬十答应一声,将手松开;寇中便快步走到门外,却突然止住脚,抽还身来朝他略一躬身,才大踏步走出房外。周敬十望过去时,眼圈红了大片,又轻叹了口气。 寇中低头走着,他也不知如何医天泡疮,索性如今就休要回府,径直朝药铺子去。 自叶府迁至齐河以来,许多商铺都觅得商机,纷纷堆积在叶府周围,故一路十分省便。也就几十来步,寇中便看见那粗木横梁底下的药铺门口,倒很破旧;一进铺子,里面凳椅柜台却摆放的极为清楚,地面房梁一尘不染,与外面看去甚为迥异。寇中一言不发,直接走到柜台前,那掌柜瞥了他一眼,不多么待见他似的。毕竟自己头发散乱、不甚整洁,还晒得一身汗臭味;如此,则只能将其眼神吞下,当做无事发生。 “先生?”寇中不敢直呼‘掌柜’,轻轻地问道。掌柜拿了块抹布来,擦起桌子:“客人来此何干?”掌柜也不再看他。 “我想问一问,治天泡疮有什么药?” “不少。这里只有金银花散。”他说时停了一下,随后又动开抹布。 “先生帮我抓一抓。” 掌柜旋即将抹布叠在一边,走到药柜旁抓了一大把金银花,盛在纸袋内,又拿了些甘草,亦抓到纸袋里。两个袋子封好,交到寇中手上,嘱咐用法罢,诵书一般道:“金银花八两,炒甘草二两,合计……三十文。” 寇中拿过药来,低声下气地问:“恐怕这散效用弱些。铺里有没有秘方,也给小人抓一副?这病利害得紧。” “当然有。不过看似您买不起……” 寇中勉强笑道:“先生只管说价钱便是。” “我这方你若买上一年,须六两银子;吃上一周之期,再来这取,你看怎样?”掌柜将眼珠一转,死盯着他。 “先生不会骗我?”寇中想了一会儿,自己手底并不阔绰。“我骗你?这铺子就在叶府边上正大光明地开着,要敢骗人官府抓我轻而易举!”掌柜唾沫横飞,急得脸上都发红了。 寇中并不回应,只摩挲着双手。若在此付了方子,恐后日愈发困苦,而周敬十待自己如何却不得而知。他愣了一会儿。猛然,竟抬起头,咬一咬牙,登时解下褡裢来,口子朝下略一抖,里面的碎银子就如瀑布般洒落在桌面上, “好!我买先生这方子!” 掌柜全身震了一下,才徐徐起身拨开银子。“六两……丝毫不差……”掌柜自言自语似的,将银子收在一边。 “你等一会儿。”掌柜一摆手,抽身走进里屋。寇中便在柜前等待。展眼间功夫,掌柜攥着药包出来,递给他:“这药和好的。回去煎服就可。”他点点头,将几副药装在原本放银子的口袋里,又不舍地看了看柜台上的六两银子,好像有些悔意。但也无法退步,只得马上离开药铺。在外面看,药铺仍很破旧。至少里面是干净的,寇中想。 不久。他重又见到周敬十。寇中将用法悉数说明一番,周敬十只是应付式的点头,匆匆把药拿过来,才开口道:“寇中兄弟啊……也算辛苦你了。”寇中正打算回府,见周敬十有心说话,便安心站住。“倒不觉得麻烦。就是周管事别忘了有我这人……”寇中更咽起来。 周敬十抬头望了望寇中,竟揣摩不出他此刻真正的想法。“放心吧!有你这般说,我一定治好母亲。” 继而二人又说了几段话,直到屋内接连传出无力的叫喊声,周敬十才无地安坐,进屋后吩咐他内人煎药,寇中也帮着照顾了一阵子。忙至差不多安静时,他也就趁机作辞,周敬十亦因事多没有挽留,但说了句“不能送别,寇兄弟勿怪”,随即眼见着寇中远去了。 日光渐被云头压得不见踪迹,寇中始觉已近黄昏了。身心遂如刚反应过来一般,顿时觉得疲软不堪,困意侵袭上来。他急忙回府,先向购置房里转了一圈,所幸无甚公事,于是回到自家,先朝床上躺倒。 一时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心绪愈发不宁。寇中坐起身,想着一天没吃饭,便掀开锅,锅底分明晾着;他用勺刮了些粘在锅面上的粥,拿起勺来舔了。回身见桌上还有昨日剩的馒头,便十足欣喜,先抓起来咬一口,使劲嚼过几回,才勉强咽下去。及又扒了两三口,实在难以下咽,就此作罢。 此月自然难熬。毕竟工钱还没有拨,且还须往来周敬十家,仅能抢些安排下来的活狠捞一把,却也不敢花费,留存后日之用。这般苦捱,吃好喝足定是难事,脸便愈添瘦黄起来。 及月末工钱拨出,复因去药铺取药而一耗殆尽。寇中坐在桌前,慢嚼着干得发硬的馒头,心中动摇,干脆不顾什么后日,直接拿出来吃好喝足,岂不妙哉?他立即动身摸钥匙,准备开存银子的箱子。 权且观望观望。寇中突然被这个念头按住,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安然坐定,仍旧啃他的馒头。 果不其然,寇中苦捱的清贫并非毫无用处,不过一月之间,周敬十的老母便因病而亡,丧葬须当即筹费;寇中兴奋不已,但在外则装着戚色,好似心情不佳,闷着头进入购置房,看见另几个管事,半死不活般地抬头道:“我要去看看周管事……这日的差事留给别人吧。” 一位管事颔首,样子是默许;寇中放心地道谢而去。 “唉……” 有位管事突然叫住他,寇中转过身子,“这回又去献殷勤了?”那管事阴沉着脸。几个人在旁冷笑不止。 “我只是……” “只是你妈!咱们都能看清楚,是谁整日的不给俺们面子,赚下银子来问都不问,直接往周敬十那边送!我们不是管事?周敬十他权力大,他在这我们不敢说什么……可你恶心成这样让人想吐!”一位脾气稍大的指着他大骂。 “我不知道得罪管事们啥……” “你当然不知道哩!成从渊那次没把你打死,这回俺捅到主子那,看主子再咋说!” 寇中干脆不予理会,径直离开购置房。不料几个管事條然站起,其中一位跳出来呵斥:“站住!”寇中不得不止下步子,无奈地与他们对峙;正想说些什么,猛可被那人一手扳过身去,另一只手不讲理地死抓住衣领口,寇中一时面色铁青。 “成先生的棍棒可不轻快……”管事两只眼睛睁得极圆,显出几根血丝,眼珠要迸裂一般。 “请管事放开我……”寇中抓住他的手,轻轻说道。 “好,我放开。”管事将手一松,但好似不止于此,寇中也便未动。随即,那管事用脚狠狠地踹在他膝上,叫他一仰身,翻倒在地。寇中咬着牙,抱着左膝,仰头看着居高临下的管事,反而略一微笑:“管事不用吓唬人……诸位都不太干净,要告我上主子那……”寇中因疼皱起眉毛,“嘶”了一声,然后抚了抚膝头,“谁敢?”他抬头看向众管事。 那管事冷笑几声,稍进一步,“你还真懂!我们是奈何不了你,看你自己能活到啥时候!滚!”寇中不予回应,默默爬起来,朝购置房门口走去;后头的一位管事则向着他腰间狠狠踹了一脚,于后伴随了寇中的哀叫。 寇中只是叫了一声,踉跄几下仍旧稳立住身子;头也不回,径直出府而去。 腰还微有些作痛,寇中只能慢慢行进,才稍解些疼痛。所幸离周敬十家舍并不很远,故稍费点力,双脚便挪到其门前。寇中初敲了下门,许久无人回应。此时方忙家事,绝无可能没人,寇中如此想。 等了一会儿,还没声息,寇中就喊了句:“小人寇中。” 这才听见脚步声。那门忽一作响,周敬十脸色沉闷,穿着丧服,应付性地作了揖。 “寇兄弟啊,你那药确是管用,但实在救不住了……也辛苦你了。”周敬十说话中也打着颤,慢慢拍了拍他的肩。 “对不住您。我既然帮了管事,就一帮到底,您也不用劝。”说着,寇中又拿出四两银子来,二话不说,直接塞到周敬十手上,露出坚毅而真诚的神情:“这钱您去买葬地,图个安心……要余下来了,去办办丧……买棺木管事只须等着,我掏钱。”周敬十定定地看着银子,抹了抹眼睛,猛可地抓住寇中的手,“兄弟……”说毕,他将脸伏在那双手上,抽泣了半天,吐不出字来。 寇中竟禁不住眼泪一滴滴自眼角滚到脸上,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是真情假意,然后心底才浮出不自发的窃喜。 这日寇中方才睡醒,就立即动身去买棺木。倒不敢买下上好的棺材,但退而求其次,算能承受得起,还不显得吝啬。周敬十取了棺后,随之便举办丧事,寇中自然从棺材铺折返回来,充为吊丧一员。 前来问丧的人很多,不乏各处管事。寇中一路跟到坟地,见人乱麻麻挤着,又鸦雀无声,料想还未入土。寇中亦堵住嘴,只得顾起四下的景致,尽管无甚可看。 “寇中!”寇中忙转过头,一人飞奔过来,嗓音极其清亮。 “周管事叫你到前边去。” 寇中‘哦’了一声,一路慢跑过去,人们都识趣地让开路,没有阻碍。拉开白帷,周敬十与几个购置房的管事坐在那里,管事们主动与他作揖,寇中虽想起被这几位欺辱的事,但只能勉强回礼,然后与周敬十攀谈。“你帮我忙活不少,就让你到前边来了。和我们几个把我母亲葬了吧。”寇中面色沉重,深深点头答应。 棺材入土后,寇中方与周敬十作别,说了几句话,便径直返回叶府。寇中身心俱疲,所幸一大段事情均已告终,尽管不知周敬十对自己会抱以怎样的态度,但在购置房混得不错,一时间绝不会风云突变了。于是,他放心睡下。 这次睡得很长,自临暮睡至白昼,身上筋骨都让他深觉松软。听闻此时周敬十已然归班,重掌了购置房的大权,便准备前去问候。 寇中大步迈入购置房,拉开帷帐,管事们看他的面容,较以前神气很多,衣着也稍加整顿了;但对寇中本人仍是不屑一顾,报以低声地嘲笑。 周敬十伏在桌上闭目休息,听见轻轻逼近的脚步声,條然睁开眼睛,觑见寇中立直着身子等候着。“不知周管事在休息,多有冒犯……我这就走。”寇中慌忙说道,似要转身。 “没事!”周敬十伸开胳膊,一摆手:“我还想跟你说件事咧。” “坐下吧。”周敬十抽出把椅子来,示意寇中坐下。寇中没有推托,稍一躬身,就徐徐坐定。 “寇中,你帮了我许多忙,自己却分钱不贪,我十分信任你。你要答应的话,我让你在我身旁,平日参与一些事宜,怎样?”说着,周敬十抬眼凝视起他。 寇中眼睛渐变为一条缝隙,嘴裂成弯月;随即将神情一收,谦卑地说道:“要是管事如此想,小人不胜荣幸。哪会不答应!”周敬十亦极为满意,拍了拍他的肩,寇中便俯低身子,让周敬十拍了一回。 “恐怕你还未娶妻吧?”周敬十突然想到,见寇中点了点头。“按理说你不年轻了,这时候得找个媳妇咧!” “小人哪想得起这个……”寇中笑道。 “我替你想,”周敬十干脆地回答道,“这事好办。府里虽丫环不多,找还是能找找的;到时候挑一个合适的,和主子说说这个事,就能办妥当哩。”寇中听罢,赶忙从椅子上下来,说道:“周管事照料我到此等地步,小人不知怎么谢管事!”言毕,则向下一跪,朝周敬十脚前磕头。只磕了一次,周敬十便拉住他:“磕啥头!起来!”寇中支撑着身子站起,瞳孔里不迭闪出泪光,周敬十被打动似的,嗟叹了良久。 “兄弟你知恩德,我没白结交你。” 购置房上层的贪贿状况是他此前没见到过的,几个管事(包括周敬十)通同一气,常打着叶府的名号震慑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商人,经低价买入,那些余留下来的大批公款自然被疯狂地侵蚀殆尽。购置房出手也异常阔绰,寇中目睹了周管事为维持与主子叶永甲的关系而讨好议事厅的下人们,于此动辄是十多两、二十多两的花费,全交寇中去办。这类事务寇中倒处理的得心应手,偶有不妥当处,周管事也一概不计、俱赏不咎。寇中此时不会觉得此举算什么情义,从其心底来说,这不过是周敬十收买人心的方式,还被他认为不怎么高明。 忙过三五天后,周敬十顺利的从主子那里讨了媳妇。因是奴才,婚事也不声张,只是请周敬十过来,凑合着买了点心,添了几盏酒,权作礼仪。他不必担心此后的花费问题了,毕竟位高至极,金银只管大手脚地花。他先是在府外买了宅邸,暗地里又买了不少稀奇物件,平日亦装饰起来。这般生活于寇中自然是舒适的,不过纵是如此,行事起来总有一丝后怕,忧思起来,竟像有一只脚狠狠地将他踩在底下,使心中不迭生出黑重的阴云,可谓挥之不去。 第三章 兴业、叛主(三) “寇中!”周敬十忽然大吼着走进购置房内,也不叫人点灯,摸黑进了里屋。一脚把门踹开,里面灯火十足明亮,照耀得他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管事?”寇中坐在椅上照例理着公事,听见门板咚地一响,身子不由颤了一下,心口猛烈跳动起来。 他看见周敬十眼睛里的火光,在灯火通明的屋内显得更令人惧怖。“好啊……”周敬十径向前来,愤怒地注视着他。寇中此刻努力抑制着早躁动不已的慌乱,有条不紊地放下攥在手中的笔。 “你真以为你是我周敬十的恩人?”周敬十压低声音,阴沉地说道。“我不知道周管事……为……为啥……”寇中抿了抿嘴,愕然地望定周敬十,本该有一段长话解释的,此时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为啥!”周敬十登时拽住寇中,将他从椅上掀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他才爬了几步,倚住门坐着。他此时方镇定了情绪,想起了令周敬十咬牙切齿的缘由。 在周管事为他打理婚事后的几个月,寇中心里都不是很好受。他总要离开购置房,寇中想得很明白。当然不是回到扫茅厕的日子——而是攀到更高的议事厅里,或许才能一解心中的阴霾。寇中立志于此,每每凭恃周敬十的关系而逼近议事厅。他抓住周敬十派自己去疏通人脉的机会,和议事厅的诸奴才们打上交道,贿赂众人时绝口不提周管事,自己便混得熟了。 成从渊时常来议事厅歇息,不过是与众奴才喝几盏茶,就起身告辞了,故多不逢寇中。只这次成从渊来得早一些,两人竟恰巧碰上。寇中和众人闲谈正欢,听见有人在背后清咳了一声,急歪去脖子窥探,见成从渊若无其事地沏着茶,霎时哑然无语,神情亦收敛许多。 “时日不早了,小人这就告辞。”他慌张地站起身,低着头静默地向厅外走去;成从渊眼睛也不曾跳一下,好似不知寇中在他身前,只顾饮茶。 寇中见状,心里倒是轻松不少,快步走到门口,那只脚将要踏出去时,耳内忽传进平静而滞重的声音,便只能直身停住。“先别走。”成从渊拿着碗盖轻轻刮着茶碗,清脆悦耳。 寇中听了一阵,借此想好措辞,然后走到成从渊面前,语气平稳:“成先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 成从渊始终没有抬头,呆呆望起碗中的茶水。“说得不错。俺觉得倒累哩!毕竟今日与前时大不相同咧!你有和他人不一样的心思,如今可谓和我一拍即合喽。”成从渊淡淡地笑道。 “就是说,我在成先生眼中有价值……” “不过得看你自己认同与否。”说罢,成从渊却推开碗,还是不瞥寇中一眼,径直离开。 自此之后,也不知何缘故,寇中就常与成从渊相见一叙,顿时亲如兄弟一般。此时成从渊已大张旗鼓地严查贿赂,因此杖毙了许多人,议事厅里回荡着一股久之不散的血腥味,似乎愈来愈重。但购置房在这种氛围下,显得格外相安无事。寇中知道,成从渊特意与他亲近自然是揣着这个目的,而自己亦可趁机蹬掉购置房,以求在主子身旁谋事,所谓“一拍即合”,大抵如此。 但他时刻忧虑着,自己若将购置房的贪污查个干净,成从渊亦可抓住他一些不光彩的证据,那时反戈一击,自己则毫无反手之力;但至今已无路可退,就如在战场上脱缰的战马,只能狂奔不止,生死系于命运。 “你他妈想把我蹬了!我口口都称你兄弟,却没想到有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周敬十上前又朝他踹了一脚,眼睛里血丝粗红。寇中复艰难爬起,面色坚定,目光忽一改惊慌,透着沉着冷静。 “周管事……先把事情说清,让我也知道。” “装得不错……你自己明白!”周敬十声嘶力竭地道。 “我真不明白,到底什么事能让管事连我都怀疑起来……” “你和成从渊商量着怎么收拾购置房呢,当然不明白了!”周敬十较前冷静些了。 “管事从那几个人嘴里听来的罢?” “那几个人?”周敬十冷笑一声,似乎想看寇中如何辩解。 “就那几个管事。”寇中轻咳一阵,望定他道。 “没错啊。怎么?” “周管事啊!你不知道他们怀了什么鬼胎!”寇中大笑一番,次又叹息不止:“难道您不知,成从渊不止一次要把我碎尸万段!若不是因叶府是一方名门,顾及脸面,我早就死在这了,何谈与他勾结,这仇十年半载也解不开……” “那些人嫉妒我此等能事,就趁这段人心不稳的日子栽赃!管事可能不知道,我当年去您府问丧,就为这件事,他们把我腰差点踢断,我都执意要去……” “当年买棺材筹丧费他们没影儿,如今您怎会听信他们?”寇中咬着牙,样子很是痛心。 他慢慢起身,随手抄起桌上的砚台,扔到地上。“周管事如有决断,就在此用这东西杀了我,一个奴才的命而已……”他一脚将砚台踢到周敬十脚边。 “来!”寇中闭上眼睛,脸顿时皱到一处,眼泪便渐渐滚到腮颊上。周敬十犹豫了好些时候,才弯腰拿起砚台;寇中轻轻眯起左眼,紧张与恐慌犹如两鼎浇下的热油,在心间交融沸腾着。 砚台在模糊的光影中摇晃;周敬十此时什么神情并看不清;自己胸口又莫名的堵塞。 但管事终将砚台缓缓放下,轻得很。他急忙睁开眼睛,一口气终于喘了上来,却顿感头晕脑胀,眼前一片飘忽。所幸周敬十的疑心在此刻消弭,余下则轻松不少了。 “周管事,您还是信这个兄弟哩……”寇中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似乎抑制不住般,捂住眼睛低声哭起来,更咽得话都说不清。 周敬十亦紧紧抓着他。 “我真对不住如此忠义的人呀……”他说道。 寇中离开购置房时一声未发,只装模作样地抹了眼泪,抬头望了望月亮的方位,好似在估算时间。也可能单是当景看罢了,但该是做好和购置房一刀两断的准备了。 “就是如此,成先生。”寇中语调平稳,没有一丝挣扎、犹豫,如同早决定好了一般,轻巧地和盘托出。成从渊对此稍有些惊讶,望着那叠银票道:“怎么说周敬十算是栽培了你,有点欠妥罢。” “成先生,要咱们干事都规规矩矩的,您就摸不清购置房咧。”寇中以亲切的声音答道。 成从渊仍不看他,只是微笑。“所以,府里总得养几个两面三刀的人……” 寇中听后,亦随之静静笑着。 成从渊带人叫嚷到购置房门前,敲门的声音愈发巨大,惊散了栖在树上的麻雀,各自摇着翅四下飞去。可购置房的门久之也不见人开,成从渊忿怒至极,一把推开人众,怒吼道:“直接撞开不就得哩!”他上前用力踹了一脚房门,里面方有人来开门。 “没啥事,你们都安生点。”成从渊朝开门的说道。 那人脸色铁青,不敢问成从渊,转向他身边的下人问:“到底出了啥事?这边周管事还叫不让开门……” “你就跟俺们说,周敬十在哪儿!”下人们不耐烦地道。 “就在里屋,说……”那人话说到一半,众人就推搡着冲进房内,然后拐到里屋,见那里好像死闭着门,窗子看着也关紧了。 “开门!不开直接把这间房烧了,大不了再派人修嘛!你以为逃得过去?”几个抓人的下人走到成从渊身后,朝着屋内奋力大喊。 “跟他废什么话!”成从渊一扬手,语调满是轻蔑,“几个人上去踹门!” 一声令下,下人们一窝蜂杀到门前,为首的将手中的绑绳递出去,朝门方踹一脚,便踉跄一步,身子旋即就倒进去了。 “他妈的门没锁!” 众人听见之后,随即硬闯进去。 成从渊在屋外等了一会儿,众人便气势汹汹地捆着周敬十出来,成从渊当即喝止。“周管事先别害怕,我不过就是问你几句,核查实情嘛。” “寇中向您告发的?” “没错……”成从渊话未说完,周敬十便气得立直眉毛,立即截断道:“那个东西……我早该杀了他!我待其如心腹,反倒咬了我一口!成先生!这个不仁不义的混账,您还敢信他?” “不能这般说,”成从渊道,“他为了咱们府的大计揭发了你,也不必如此震怒吧?”他见成从渊从容不疑,多少担心起来。 “先问一个事,”成从渊搓了搓眉毛,“寇中告发你的时候带了约一捆子宝钞,俗谓银票的东西,说这是你派他去讨好议事厅回来后,给他的奖赏,对不对?” “瞎说!成先生为什么不怀疑是寇中自己敛得财?再说每月给议事厅上交银子是府中惯例,何必给他什么奖赏!成先生考虑考虑。” 成从渊现出微笑,“议事厅也要查的,到时候一问就明白。我不会乱杀……乱逐人哩!”他随即又一扬手,吩咐下人将周敬十带到杂物房看守,自己则折返议事厅了。 “寇管事,周敬十已被成先生派人看押起来了,就等您这边审的结果了。”一个奴才跟从着寇中,说明道。 “可别一口一个管事!我这不是还当着买办吗?”寇中嘴里如此说,脸上已忍不住浮现出那得意的笑了。 说着,他二人已从购置房厅内进了里屋,屋里面十来个奴才架着那几个管事,另一只手都抓着硬实的棍棒;见寇中来了,忙将那几个丢开,上前行礼。 行礼毕,这些奴才各持棍棒,分列两边,俨然县官升堂的作风;那几个管事则低着头跪着,生怕被寇中认识出来。 一路跟着寇中的那个奴才将椅子拉到中间,且扶着寇中坐了下去。 “抬头嘛。”寇中满是讥讽的口气,对那几个管事道。 那几人不应。 “叫你们抬头!”寇中一拍椅子,诸管事吓得登时抬起头来,都满面油灰,神情惊慌。 “认得我吗?”寇中故意将脸凑近,问道。 “认得,当然认得……”那个昔日差点把他腰踢折的管事先说道。 “我不信咧。你再好好想想。”寇中站起身,走到他跟前。 “没……没认错,是寇……” 话音未落,他忽觉着腰间火剌剌的一疼,“哎哟”一声,倒地不起。 竟是寇中拿过棍棒,朝他腰上狠狠地一击,然后喝问:“你还记不记得!” 那人疼了半天,方艰难爬起,还得跪在地上不迭求饶;众人都紧张地瞧着寇中。 “好了,再谈正事。”寇中复归坐。身边的下人已备好纸笔。 “你们可曾给周敬十塞过银子?什么时候给的?都说清楚。” 管事小心翼翼地回想,那奴才便按他说的,一一记在纸上。 “就这些。”诸管事一齐望向寇中。 “还有呢?”寇中问。 “还有从买办那里捞的银子,别处……倒无贪贿之事。” “不止,”寇中煞有其事地说,“还有贿赂议事厅奴才们的银子,那是你们让那些人给主子进谗言,以求主子疏远成从渊而赏识周敬十,是不是有这一回事儿?” “此乃无稽之谈,不知寇管事听信了谁的谎话……”众管事都迷迷糊糊地,不知此是何事。 “那好……”寇中狡黠一笑。 “打吧。打到招供为止。”不容分说,诸管事还在困惑之际,早被那帮奴才东扯西扯,上来便是一顿毒打,棍棒噼里啪啦地抡将下来。 打了一回儿,见他们哭爹喊娘、半死不活,只得瞎编一通,最终招了供。 寇中将那几张供词收在一块,转身离了屋,留下那几个尚在叫疼的昔日管事。 第三章 兴业、叛主(四) 寇中已将购置房一案查得水落石出。他一如往日觊觎着总管事的位置,可貌似一切都让成从渊愈感轻松,然而那个老家伙就算满意也从不露于外形,仍旧静若止水,好似等待着所有机会浮出水面,终是要老练地打渔收网,这使寇中深觉无力。 购置房的事自此不消多虑,成从渊于此也抽出身来,为叶府另谋别事。他找到叶永甲商量,一同计议当决的弊病。二人面对坐着,叶永甲拿起桌上的瓷碗,轻啜着其中的茶水,盯着木桌子的横纹,好像在思想事情;成从渊则眯着眼睛翻看各处报上的账簿,时而合账默想;都沉静得死寂。许久,叶永甲才目光聚神,开口说道:“我看这账,发觉咱府大肆买田后,收的粮并无增多少啊……” “的确如此,”成从渊慢慢颔首,“不知爷对此有啥明见么?”叶永甲往后躺在椅背上,轻轻揉着眉骨,“我看府中多招纳流民,以田地租之,而流民四处流亡,无长耕之田,掌管田地便技法愚拙,难起大效,此是其一;各处田地都由府里派人前去监督,中间多一掌管之人,难免其人中饱私囊,此是其二。这其一倒容易罢之;但其二一罢,则恐怕农人有偷闲之机,这是一大难处啊。”他随即一言不发,重又思索起来。 “爷思虑的是咧。”成从渊道,“周家就看咱府有这弊病,长了记性,便大雇农户,还给月钱,人家都巴不得去周府哩。我看仿他这般,倒也可行。”叶永甲微微摇头:“依样画出来的葫芦,终归比不上真的。” “爷这话说得妙,”成从渊把账簿完全合上,语气深沉地道:“可画里的葫芦未必不如真葫芦好看哩。” 叶永甲條然精神起来:“成先生有什么办法?” “自然不能全搬其法,”成从渊狡黠地一笑:“相较月钱,农户们更喜欢粮食啥的。所以咱府可以与他们相约,收粮时农户自占三分粮,我们占七分;如此下来,他们为了粮食,定是卖力干活,自然省了监管。” “恐怕这样农户们也不肯来。他们在周家拿着定了的月银,可保久无变故;而我府一旦立此法,若遇旱年,农人必颗粒无收。成先生估量估量,他们何苦来我府受这风险呢?” 成从渊一时语塞,半天不知从何谈起,便蹙眉深思着。 叶永甲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成先生的法子很妙,但有欠考虑之处。我看可于此制之上拨发月银,不需多给,仅保那些农户活命便足矣了。若他们不想苦贫,则多求收成。这般没了风险,他们又出了力,成先生以为何如?” 成从渊颇为欣赏地瞅了他一眼,然后发出爽朗地笑声:“想不到爷比俺还高上一筹!这几年过来长见识哩!” 叶永甲只是回以微笑,说了句“过誉”,顿了一下,便又将话头一转:“成先生这两天可有老爷的消息?” 成从渊略一沉吟,眉头紧锁,“消息有不少,但都不是好事。”说着,他走到桌前,一只手扶着桌子, “近来柳镇年那边的人已经发起了弹劾的攻势,但才有零散的几个人上书,暂时还没有倒台的预兆;可派去的人说,柳镇年正准备凑合一帮人联名上奏,那时候就进退维谷了……”叶永甲平静地听,面容看不出非常焦虑。成从渊看了他一眼,复叹息道:“老爷虽然对某些人有时会耍些心眼,但是个秉性刚直的人。朝廷里的事他不一定能处理好,面对这种事,恐怕还会弄得更糟。要不是家中老夫人久患大病,需要我来镇住府里局面,我真想赶到老爷那去哩!” “是啊,想到我母亲秋后以来病情便急转直下,真是内忧外患。”叶永甲叹息着摩挲眉骨。“对此,无能为力,”成从渊望向窗外,“先把周敬十的案子了结,这是当下要紧的事。” “派谁去审?”叶永甲暂且放下忧思,问道。 “寇中。”成从渊闪出一丝微笑。 几个奴才在前面开路,移开堆积在杂物房门前的柴火,伸手打开门锁,便站立在门两侧,直视着赶来的寇中。“您进去吧。”一个奴才上前恭敬地道。寇中一摆手,并不回答,径直走进房内。里面几乎空无一物,地面上生了层厚灰,用脚一蹬,能使其在空中扬起,甚至迷了人的眼睛。周敬十被几捆柴火围着,他坐在最中间,衣服脏得不见原来的形貌。 “周管事,贪赃的事就认了吧,购置房的人都被审得差不多了,这里捏着你大把证据……”寇中语调缓慢,温和地行劝。周敬十慢慢抬头,复杂的神情显露出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定定地注视起他。寇中倒不为所扰,从容如初。 “管事,我不会为我自己开脱,但你我不过是因利益驱使而相互协助的,请周管事不要大谈恩义,认罪既可。”寇中毫无羞惭的意思,轻轻说道。 “你还有脸这么说话?……”周敬十低微的声音透着怒气。 “今日不谈道义,这些事恐怕周管事一个人也说不明白。”寇中平静地道,“我来此就是让管事您认罪的,其他事一概不问。” “我现在死路一条喽,不认也没办法!”他长叹一口气,停顿许久,才开口道:“我认罪。”寇中笑了一下,但没出声。 “好。你肯认罪就跟我出去,但具体数目还得和议事厅那帮人说清,这些事我没资格过问。行了。”说罢,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周敬十起身。 “能等一会儿么。”周敬十道,“就一会儿。” 寇中轻轻叹了口气:“可以,但成先生等不了太久。” “我明白。”周敬十闭着眼睛,后又说道:“我想死得明白点……问你几个事。” “问吧。” “你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过忠诚对我?” “周管事今日应该清楚了。”寇中有意不去回答。 “你出于何心加害于我?” 寇中思索半天,认真地回应:“我只想摆脱你的钳制。” “我的钳制?”周敬十逼问。 “您可能觉得我在说谎,但我实实在在体会到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助长了我对权势的渴望,几乎变得无可救药,”寇中呆望着脱了皮的墙面,好似在自言自语。“只要我感到有必须服从的东西,心中便会生出桎梏;不管那人对我有多仁义,我也会像在荆棘中活着一般,时刻刺痛着。无论怎么推延时日,都无法逾越。” “恐怕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最终只能为人唾弃。” “只要我为之义无反顾,总有一天能达到顶峰,彻底摆脱它。”寇中将目光重又投到周敬十身上,对他的言辞似乎发了怒。“但周管事见不到了。”寇中故作得意地笑道。 周敬十回以冷笑,将头转向别处,便缄口无言。 平静了一会儿,周敬十整了整衣服,未曾与寇中搭话,径直大踏步走向门外;寇中气愤地一笑,只得随后跟来。 周敬十被下人们解送到议事厅,寇中在一边将事向成从渊交代后,默默退下。“站着。”成从渊背对着他,漫不经心似地叫道。寇中只得站住,却发慌得紧,手心霎时挤出大些汗珠。 “没啥事,主子要亲自赏你,去里屋见见主子。” “啊,是。”寇中答应一声,这才吐了口气;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朝成从渊一躬身,低着头前行。无缘无故怕他什么?寇中心里很纳闷。 不管如何,这就见到了主子。议事厅的里屋本是让老夫人在此吩咐奴才的,但因老夫人身体愈发不适,活动不开,便将此地充当为叶永甲歇息之处,且以召见下人。 寇中已一两年没见这位主子了,他跪在地上时,总要一窥叶永甲的面貌较前有甚异同。发觉他眼神变得更为决然了断,但缺了些所谓朝气的东西;身形倒不如先前厚实了。 “寇中,你是第一个挺身出来揭发购置房的人,我理应见你一面,亲自赏你。”说罢,叶永甲从衣袖内拿出一纸银票,“这票子写得二十两白银,不少了。”他便招呼寇中伸手,将银票递到其手上。 “你要是肯卖力,以后说不定能接替成先生。” “谢主子夸赞,”寇中先是满脸堆笑,突然又神情犹疑,如子夜中钻出来的鼠一般,字句斟酌地道:“可我和成先生不同,或许比他高明些……当然,全凭主子论断。” 叶永甲仔细听着他的话,不语半晌,才回答道:“你们都是下人而已,不同又从何谈起?” “奴才并不是要和成先生分尊卑,只是奴才身上有能和主子契合的物件,成先生却绝无此物。” 寇中继续说道,“成先生此人太为叶府着想了,使得他常常不顾主子的想法。成先生杖杀张平那事儿,主子自己清楚,身为奴才不好多言;当然奴才这并非数落成先生,但主子应该也不想身边都是这种人罢。到底需要几个对您一人死命忠诚的方是。” “怎么也轮不上你。”叶永甲脸上浮过一丝冷笑,决然地道。 “主子早晚会需要我。”寇中摇了摇头,将银票卷着塞进袖口,朝他一笑:“主子,奴才告辞。”便伏跪在地,双眼直看着他,等待回音。 却一点回音也没有。他只能磕了响头,慢慢退出去了。 流民们俱被一纸逐出,他们在济南府是无容身之处了。叶府自然不顾这些人的生计,忙着大肆招农,号称“先分收成之利,至日银粮并发”,数日便有数十农户来投,自周家而来的亦有不少。再加府内方清贪贿,未过几月,叶家登时收粮甚数,眼看周家快要不能比拟了。成从渊同时制收买人心之策,每遇放赈救灾等事显得义不容辞,连那些未受救济的百姓都争先扬颂叶府善政,叶家俨然称得上望族了,可谓财望兼得。 恰好这两日逢上祭祖,成从渊建议叶永甲借此大张旗鼓,一展叶府声威,叶永甲答应得爽快,但好似别有用心,深藏着无人能知。成从渊心底突怀顾忌,然而也不敢追问,只得眯着眼睛向外看一眼阴郁的太空,便匆匆告退。 商议毕的明日,天气竟变得出奇的好,叶府奴才们前后簇拥着,夹在中间的则是叶、成二人,如列成阵。敲锣打鼓之声登时喧哗起来,挤入济南城的大道上;叶永甲骑在黝黑的健马上,眼睛扫向远处。霎时吸引许多百姓,在道两旁人头涌动,欢呼声交杂锣鼓声,嘈杂的声音在城内外格外震动,有人直接拦在前方,其中多是恩德叶府赈济的。 寇中行在最前,也坐在马上,当即呼喊道:“众位!俺主子承先祖之愿,势必让济南城的百姓永享太平!何必要如此兴师动众?皆是我府分内之事!”言罢,引来浪潮般的呼声。成从渊乜了寇中一眼,随即扭过头去,与叶永甲交谈。 “成先生等会儿。见前面百姓如此拥护,我怎么也得讲一句,有事改日说不迟。” 成从渊点了点头:“前面人多手杂,主子小心点。”叶永甲答应一声,慢拉着缰绳,走到前面的寇中身旁。寇中退了几步,他在最前列喊道:“众位虽感恩我叶家之德,但我府若不致繁盛,何有余财赈济困苦?依此论之,此人更应夸赞啊!” 说着,叶永甲将寇中一把拉了过来:“此人名唤寇中,在府内纠察贪犯、公正廉明,一革风气!若无此举,恐无今日之繁盛,亦恐无众位之拥戴!”寇中听罢,傻看着那位主子。 成从渊在其后也听得清楚,那几句话十分刺耳。他按捺着混杂在心的忿怒、惊愕与悲痛,双眼直直看向寇中。看见有百姓衷心地脱下红色的长袍扔给寇中,寇中遂将袍子结实地套在身上,张起双臂,在吵嚷的人群中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像是在夸耀自己的功绩,一如战毕归来的军人。 …… 这是主子想得一出妙计。成从渊脑子清醒了些。那是扶新贵上台的把戏。成从渊洗了洗脸,在屋内背着双手,脸朝向房梁。 “清风正气的英雄人物!”路上的百姓曾如此叫道。 这等于抹掉了当初的寇中,换以粉饰的面貌。 在这愁什么呢?过眼云烟而已。他瞬间复觉得寇中不值一提,主子对自己仍保有很大信任,那样投机取巧的小人不会光鲜几天的。况且自己反制的手段很多,而寇中只能仰望主子一人。想到此处,他平稳地闭上眼睛,这一刻脑内十分清敞。成从渊于此则不再忧虑,但远在京师的危局还未可使他轻松。 第四章 伪奏、恩绝(一) “诸公意见如何?” 中书省内散布着不祥和的气氛,众要臣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莫不敛息凝神,相互窥探,好像一旦稍加放松便会遭杀身之祸;坐在主座上的有两人,一人类似宰相人物,却显得气势萎靡,在一旁察言观色;另一人则倍比诸人面宽体壮,脸上虽堆起横肉,眼睛却在其间圆睁,反而能尽瞥其中锐利。他手持黄绫诏书,眼睛不屑地扫视众人,等待他们的回答。 “皇上御批,臣等不敢不从。将军号令下去便可。”一位参政代替众人说道。 “那好。接下去的事你们办。”柳镇年起身将诏书递给宰相,然后大踏步走出殿门。宰相看着殿门外逐渐拉开的长影,双手不住地抖,嘴里吐出一股冷气。 “叶大人,这事我们爱莫能助,”几个大臣上来宽慰叶隆,“劝您就向柳镇年认个错,当然不止是口头上,也须给点孝敬不是?那样他奏陈皇上,把这事了结了,省得日后再找您麻烦……” 叶隆勃然变色,双目积攒着怒气:“这事还牵连着我府,我若去巴结柳镇年,叶府在山东的威信何在!”他踱了几回步,“不急,”他的表情从容起来。“我虽被他弹劾罢职,但诸公别忘了,掌兵权的非独他一人!我只要写信给南京的万惠之,凭我二人父辈的交情,他定会鼎力相助,必能保叶家屹立不倒也。” “万和顺此人诈术极多,当年柳镇年方总镇京畿,便发书请他入朝参事,他辞疾不赴,仍守南京,至今柳镇年莫敢动他;今日恐怕不会擅自来京,帮大人说话呀。”一位年老的中丞劝道。 “这些都是前事了。如今南京操精锐之师,惠之又是异姓王,纵他来京,柳镇年能奈何得住?”叶隆说罢,随即摇了摇头,“众同僚为我谋计,叶某深表谢意;然这事终需我亲身决断。”众人都颔首答应,齐说了声‘是’。 “不知皇上可许叶御史回一回府里,交代下事情?……”那位中丞询问道。 叶隆沉默不答。气氛变得宁静。他随后走到窗前,目光凄然地朝向南方。 叶隆被参落之前,叶府照常现出一派繁荣景象,算是绝无丁点坏消息,好事却层叠而出。成从渊轻轻拽步到鹅卵石路上,嘴角上扬起微笑,抬头瞧着远处被温煦的日光浸染的种种景气,分外耀亮。 “成先生!新议事厅落成咧!您又要加官进爵喽!” “哪里哪里。” “唉成先生,以后您兼顾两地,两头办事,得多辛苦咧!” “为主子办事,就休要提劳苦哩。” 他听着众人的奉承话,一路慢慢走到议事厅前;众人散后,才有心神驻足观看。那房子别无新奇,只是选材较前时好得多,梁柱均用红木,上面则带有明细的纹路,成从渊伸手拍去,质地实为坚硬,向外散发着薄薄的清香。环顾厅内,四下都通敞门户,还建有一段抱柱回廊,他甚沉浸其中似的,久不能离去。会巴结的奴才便谄媚道:“成先生不用费心看哩。等您掌管了这块地,想咋观赏咋观赏。今日就先回去歇歇。” “说得是。”成从渊心情极为不错,不禁露出些笑意,脸上的皱纹层层叠起。他也自觉腿走得酸,便走出议事厅,坐在一旁石凳上,把腿架住,捶了捶身子:“忙了几天,这筋骨酸得紧咧!毕竟这身子越发老哩!”他不由感慨了一句。 谈话间,他的眼睛随意瞥到了前来看房的寇中,但并不予以多大注意,未多时遂匆匆离去。成从渊回去向叶永甲禀了新议事厅的情况,叶永甲听得不是很细,只是应付般地点了几次头;又谈论此厅该取何名,叶永甲对此倒无甚讲究,便用‘紫檀厅’为名,乃以其所用之木材唤之。 从议事厅出来后,成从渊在脑内回旋了几遍,确信无疑再无可办之事,才收拾着疲软的身躯,回到家中歇息。他喝了点茶,初发觉自己并无困意,便顺手拿本书,歪坐在藤木椅上看。不到半个时辰,他眼睛都睁得费力,只得轻合上书,随意地在椅子上睡起来。 …… “成先生!成先生!” 成从渊听得这两声呼喊,微微张开眼睛,伸展臂膊,还未完全清醒,半睁着眼回应道:“睡挺久了……这不清晨了?” “是。”那个人语声卑恭,回答道。 成从渊这才注意看那人,却是寇中弯腰站在桌前,脸上浮着好似得意的神色,让他很不舒服。“在这干什么?怕我歇息坏了?催俺起来干活?”成从渊低头揉着眼睛,不耐烦地问道。 “成先生说反了,”寇中的笑里好像有些不怀好意,“倒是能让您歇一歇咧。” 成从渊突生了许多怀疑,心中竟不自觉间生发了忐忑。“到底什么事!”成从渊急切地问,“别这样藏着掖着。” “那我就快点说。”寇中咳了几声,整了整衣袖,成从渊不安地注视着他。“是、是如此,主子想让我当紫檀厅的管事,让我来问问您的意见。正好给成先生分担一下嘛。” 成从渊脑袋忽然‘嗡’地一声,他慌张地瞧向左右,手不间断地敲着桌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把手搭在椅把上,吐了一大口气,良久说了一句:“把那壶茶给我。” 寇中回头看了一圈,才找到壶茶递给成从渊。成从渊拿起茶盏,寇中急忙帮他拎住壶,将里面的茶水倒入内。成从渊小饮了一口,然后便呆住不动。 “我亲自去见主子吧。”他微弱的声音道。 “这种大事小人不敢有所欺瞒,成先生放心就是。”寇中仍然故作殷勤。 “现在动身。”他顾自说。寇中那番话好像没有入他的耳。 “成先生来了?”叶永甲笑着脸,上前朝他作揖。成从渊强作笑容,予以回礼,旋即坐在一边。谈唠了会儿闲话,成从渊便有意把话头引到新任管事这处:“紫檀厅据言要给寇中管,想问主子……当真有此事?” “是啊。我正好想问问成先生意见。” 成从渊紧了紧眉,“寇中此人心术不正,只可用以小事,委任还是……不妥当吧。” “寇中侍人恭谨,不论何事皆义不容辞,不能与前时相比了。成先生不过是一己之臆断罢了。”叶永甲说罢,自知稍有失言,便立刻缄默不语。 “是。”成从渊声音微弱,与往常矍铄的老人甚不相匹,气氛在此刻变得有些紧张,任何人都不敢妄动。二人俱哑然无声。成从渊尚在回味‘臆断’两字,何时也曾是实据。 在利益还未成为我二人共识前。他幡然想起,是有那个日子,宣告着和往日一切两断。如今,谁倒也不能错怪,却是必须承受的。 成从渊慢慢起身,与叶永甲作别。 ‘但因此建成了叶家繁盛的基石,有此足矣。’ 成从渊离去了议事厅。他便明白信任已悄然转移到了寇中身上,自己将失去所有凭恃,将失去对府中一切利害的窥察。他缓缓转身,朝着厅门的方向跪拜: “主子,我只为叶家活着。” “信谁写的?”官员整了整自己的官服冠带,回身坐在椅上,顺手拿了碗茶。 “这信是朝中的叶隆叶大人亲笔写给王爷的。” “你是他什么人?”官员吹着茶问道。 “随身奴才而已。” 他犹豫地扫看信的内容,约莫看完一遍,将信放下,脸上陡时露出戚戚然的神色。 “怎么?” 他将眉毛一紧,咬着牙,叹息一声:“柳镇年竟敢对叶兄如此!”说毕,他将手死死攥成拳头。 “那……” “什么?”他眼睛溜向那奴才的脸。 那奴才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万王爷见信上写的,求您带兵入京。” 万和顺一撇嘴:“不可如此莽撞!京师乃皇上所居,无诏擅去,恐怕引招非议。”他又瞥了那奴才的脸色,连忙改口道:“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当然要帮叶兄一把……但不是这法子。我明日就上书声援,柳镇年忌我势大,则不敢妄动矣。只管放心!” 那奴才又想说话,听见外面忽有人敲动屋门,声响急促:“郡王,有紧急要务!” 万和顺随即将笑容一收,朝那奴才作揖道:“今有要务,不得奉陪,你回去罢。唉,放心!”说着,便匆忙起身,跑到门前推开门,往两边望了望,煞有其事地喝问一句:“哪里?”便从纸窗处看见他的影子向东走去了。 “这厮靠不住!”那奴才还余留着些愠色,咬牙切齿般说道。叶隆则缄默无言,嘴闭得很深,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主子,还找谁去?……” “一个人也不用找,”叶隆闭上眼睛,好似听天由命的态度,“今日就要审理了。” “审理您?” “那还能审谁?恐怕柳党正在搜集我的过失吶。”叶隆无奈地笑了笑,“难免……府里也要遭殃。” “成先生,了不得了!”昏黑的夜里,这句话犹如一道尖锐的雷声,震彻天空,刺穿成从渊的耳朵。他已经发觉是什么事了。这一天难免要来,他的额上沁出冷汗。“找主子。”他故作镇定地回应。 “说什么也要把老爷救回来!”寇中大声倡议。“不可。”成从渊坐在一旁,眼睛直盯着立灯,“柳……柳镇年就等着我们上钩了。”寇中猛地看向成从渊,目光冷峻:“成先生难不成让我们睁着眼睛看老爷死么?” “胡闹!”成从渊气愤得直打哆嗦,“这时候寇管事就别光想着内耗了!” “成先生,你……” “好了!”叶永甲驳断了寇中的话,向成从渊说道:“成先生,难道别无他法了?” “我府可静观不动。若真要上书辩冤,不仅老爷回不来,府内也要出变故啊。” 叶永甲却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再次目视着成从渊:“真没有办法么?” 当然有。成从渊差些脱口而出,但还是硬生生将其咽下,以果断的口吻说道:“没有了。” 叶永甲咬了咬牙。 “奴才腿脚不便,也无甚可说……权且告退了。若主子还想商议,请教寇管事就是了。” “好。成先生早些休息。” “是。” 成从渊自议事厅走出来。那是唯一可通的法子。他向站在门外的奴才借了油灯,灯光在死寂的夜空中摇曳,周围都被黑暗罩起来。他义无反顾地跟踪着灯光的行迹,摸索着打开家中的房门,轻轻点燃屋内的立灯,从书柜上拿张纸,坐在椅子上。他定了定神,取出笔,在砚台上蘸了一圈,慢慢写着。 ‘臣兵科给事中叶永甲……’ 他忽然将笔一搁,犹疑了好一会儿,才重拿住笔。 ‘参左都御史叶隆:’ 成从渊的笔又停下,拿起纸端详自己的字,手颤颤微微的。较上次临摹则更添形似,朝里的人应不会起疑心,他心中默道。想罢,便轻轻吹了吹字迹,继续作笔写起来。 约莫到了半夜,连他自己都忘却更声响了几次,才将这份所谓“奏书”写完,只缺盖上印章,便能将朝野上下都蒙骗过去。他将奏书搁在一旁,本准备小睡一觉,却丝毫不感困意,情绪还难以平复。成从渊试着定下心神,遂转而去想别事。他先在脑袋里回想寇中。 ‘寇中此人当然无法与我冰释前嫌,若知道这件事必要陷我入死地,这倒毋庸置疑;说起此人算是相当的忠心,简直与狗无异,能攀到此境,多赖得他清楚自己该活成哪样。’ 成从渊想到此地,有些焦急地望向屋外,看了一眼天色,离清晨还有一段时日。 ‘主子这人倒越发老成了,叶府的兴盛应不再凭恃某个奴才方是。他若此后明了我将做的事,恐怕也绝不会轻恕。 说起老爷来,他绝非腐儒,不过是在朝堂上欠些灵光。如他因此被害,怕也……’ 成从渊就此不再思想,但恐惧已作冷汗渗在脊背之上,且久久在心中徘徊。须臾,他长舒一口气,释去那些无谓的担忧,不过是独身一人而已。 “唉,你拿着。” 依旧晴日的早晨,成从渊站在议事厅大门口,手攥着奏书,叫住从厅里出来的一名奴才。 “成先生,这物件我不清楚……我不敢接。” “这是主子昨夜写得奏章,托我找人送递朝廷。这可是白让你的机会,你愿不愿办?”成从渊神色里并没有商量的意思。 “当……当然愿办!” “你还没干过这种事哩,有啥不知道处尽管问,不过我先告诉你:把这奏书放匣子里,我给你备上银子,你立马启程,也不用与主子禀明,主子不想闹出动静让人知道,明白?” “明白!”那奴才道,“不知奏章交给谁?” “你到京师,直接到宫门和当值人说,要递奏章,自然有人引你去。都清楚了吗?” “清楚!”那奴才不敢说哪怕一个‘不’字。 “还有,这奏书事关机密,你绝不能擅自拆看;若他们见有拆封的痕迹,问你死罪也说不定。” “绝不敢!绝不敢!” “去罢。” “是、是。”那奴才神情惊恐,不敢看成从渊一眼,低头找了半天,才摸着奏章,擦了把汗,连忙起身跑去。 成从渊望着他狼狈的模样,只到不见身影才收回长拖着的目光。他想起那人对自己的惧畏来,反倒怅然若失,发出无奈又如自嘲的苦笑。 第四章 伪奏、恩绝(二) “真个是‘大义灭亲’诶!” 柳镇年痛快地大笑,伸手拽出那本奏章,放在参政晏温面前。 “晏参政,我不就是为了搜集证据才担搁到了今日;现在他儿子亲自参他,他可百口莫辩喽。”柳镇年上前击了一下他的背,晏温却面无悦色,抬头看向他:“叶隆本无确凿之罪,他儿子为避祸才如此行事。难道将军非要致叶隆于死地不可?总得留条后路吧。” “去他妈的后路,”柳镇年甚为不屑,“晏参政不要讲这种话!我当年镇讨南蛮,要是想着留后路,今日就入不了京!果真给他条后路,他丁点都不记得!” “将军不要急嘛……”晏温把奏章看罢,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眼睛,“此事与镇讨南蛮终非一理。将军要归天下之心,便要施仁义、养德行;若容得叶隆自辞官职,过路驿站俱令厚加款待,就算不能使彼感恩戴德,然也可让中外拜服,更无把柄于人也。” 柳镇年却听得心不在焉,待晏温说到临末,便摇了摇头:“不妥。还是按我的主意办罢。” “悉听尊便。”晏温抚着镜片回应道。 叶隆的双手被紧紧拷着,上面早磨破了一层皮,手纹也被土灰掩盖得无法看清;脸也因久受风霜变得黯淡无光,只有瞳孔还算清楚的闪着。晏温用明灭的烛火照着他,端详了他一遍,便将蜡烛递给下人,搓了搓手。 “这才几天,叶御史模样都变了……”晏温喟叹道。 叶隆闭口不应。“还多亏了你的亲儿子,”晏温道,“才将你参下来喽。” “什么意思?”叶隆还是忍不住问道。 “叶永甲亲自写书参你,这案子才了结哩。”晏温的声音极为笃定。 “谁……谁会听你这信口雌黄!”叶隆的骂声带有丝微颤抖,用力注视着他,“真有此事,为何不把奏章拿出来!” 站在晏温身旁的下人不待吩咐,便拿出奏书来甩到地上;晏温赶忙弯身捡起,将奏章重又叠好,笑着双手捧给叶隆。 他翻开奏书,刚看第一眼,身体便有些支撑不住;勉强再看下去,咽喉里好像急着涌出什么东西,但被他生吞下去。那双睁大的眼睛继续上下运转,但他身体已近乎僵直——随后,耳朵如被轰雷贯穿了一般,震声乍响,眼睛顿时发黑,身躯重重地向后倾倒下去。 …… 狱卒用白布紧紧裹住尸体,放在破旧的木担架上,转身询问坐在椅上愣神的晏温:“叶隆因气急攻心,立即便没了气息……是直接埋葬还是……” “啊……”晏温还有些惊慌失措,“怎么说他也是朝廷大臣,这么做不合适。” “可是柳将军之前吩咐我们……” “还是听我的意见,呈禀圣上,令回乡埋葬。”晏温停顿了小会儿,一瞅那人的神情,继续说道:“你不用怕,若惹恼了柳将军,责任我来担。” “是。” 抬棺的马队肃静地踏过城外每一寸土地,向城内慢慢进发;道旁的百姓看见晃荡而来的白旗,都站在原地茫然思索。有识字的人认得旗上的字,分明写是“左都御史叶隆灵柩”。众人方才知晓,皆哗然不止、面面相觑,纷纷退避让道。 柩重重地停在议事厅前,沿着棺板跪了十几号人,无不面如死灰。只维持了小会儿平静,他们便成堆地哀嚎起来。只有成从渊死死地把头摁在地面,一言不发。 “主子这会儿心境差不多定下来了。”从议事厅走出来的人道。 “刚才灵柩来的时候,主子差点哭昏过去……”寇中一边喟叹,一边擦着眼泪,眼珠里充着血丝,“谁……谁想到老爷……”说到此处,他复按捺不住,低声呜咽开来。 “这绝无可能!”寇中大喊道,声音近乎哑。“定是府里头有人使什么阴招……” 成从渊咬着牙,眼睛紧紧闭起。 “逼得老爷如此!”他直视着成从渊。 “我也觉得蹊跷,”那人道,“寇管事要有主见,去找主子相商也好。” “还是……等主子出来罢。” “不用。我出来的时候主子吩咐过,若寇管事有事商量,随时能进来。”他环视了一遍众人,说道。 “那好!”寇中用衣袖抹干眼泪,爬起身来径直向厅内跑去。 叶永甲兀自静坐着。他伏在桌上,双手捂着整个脸,條忽听见衣服轻蹭在门上的声音,便端坐起来,不敢发一丝声息。在沉闷的氛围下,任何作响都显得极为刻意。 “寇管事么?”叶永甲定定地朝屏风后看着。 “是奴才。”寇中身子从那转过来,面向叶永甲一点头,准备跪下。“不用跪了。有事坐着说不妨。”叶永甲语声低沉,说起话来还喉咙作痛。 “主子,老爷过世……官府的人怎么说的?”寇中坐在一旁,弯腰询问道。 “你是觉得有隐情?” “奴才觉得……和成先生有关。”寇中嘴有些打颤。“说一说吧。”叶永甲紧皱着眉毛。 “按理说……老爷连带着叶府,罪责定会怪到这里;可如今不仅我府无事,老爷的柩还原原本本载了回来。这恐怕是……有人作祟。” “说清楚点儿。”叶永甲死死盯着他道。 “是……是……”寇中连忙跪地赔礼。“我怕是成先生为了保全叶府,写了一道奏本,弹劾了老爷;成先生本就位高权重,行此事轻而易举,所以……”他突然把话咽住。 “我明白了,”叶永甲愣神似的向门外看着,“把成从渊架过来。” 绕过屏风,成从渊看见了清一色的白衣。地位卑贱的奴才侍卫在左右,寇中则站立在叶永甲一旁;叶永甲直直地看向他,目光如刀。众人的脸都呈一色,死一般灰白。烛火虽亮,但此刻却放射出暗光,将整个议事厅吞噬。 外面或许倾盆大雨,夹杂着雷声。他似乎听见。 他跪在地上。叶永甲闭起眼睛,好像承受不了他将说的事实。 “正如寇中所言——” 他说道,“我以主子的名义参了老爷。” 叶永甲登时睁开眼睛,眼神空洞。 “你枉负老爷之托!”寇中大吼。外面的雷声轰鸣大作。 “我枉负老爷之托……” 雨低声洒在昏暗的道路上。 “你忘恩负义,对不起叶家!”寇中句句逼迫。 雷声接连炸响。 “我……” “够了罢!”叶永甲颤抖着声音道。 “爷,我对不起老爷,也对不起您……”成从渊更咽道,“可我不能算是不忠……我……” “押下去!”叶永甲不再容他多说。“把这混账……关到书房里去!让他在老爷的灵前悔过!” 两边的人将他拽了出去;成从渊嘴里好像还说着什么,但立刻在一众白衣间不见踪影。 雨停雷止。 叶永甲犹自愣着,眼圈通红,面上仍附着泪水,但已没有了感觉。 成从渊被一把推进书房的院子里,随后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锁门声。东门是最后锁上的,栓上锁后,锁门人狠狠地把钥匙甩下来,那串钥匙便重重打在门上,此后,万籁俱寂。 书房内架设成了灵堂,一口厚重的棺木横放在门口。正前方的桌上严肃地立着叶隆的灵牌,还陈列着些祭品。用盆收着。成从渊不敢目视棺材,一眼看去它好像在向他言语,但他却做不到聆听。 成从渊感到百无聊赖,只得去南门寻了扫帚,干他的本分工作。一把竹扫帚果然倚在门口,原封不动。他将扫帚一拽,忽听见“咣啷”的一声,原放在扫帚后面的铁壶便一下子滚到自己的脚边。他弯腰身把壶拎起,揭开壶盖,一股酒香味直钻鼻而入。 也再不用考虑是何人送酒,他径直走回房内,随意找了盏茶碗,一股脑喝了一碗。几碗下肚,他又觉不尽兴,干脆将碗推开,对着壶嘴饮去。他便不再想此外的事,那些足使自己为之壮士断腕、赴汤蹈火的事就不复存在。酒在身子里烧着,火势蔓延开去,好似在沸腾着;焚烧了的有仇恨、悲伤、挣扎、束缚,权力倾轧在疯狂间燃烧殆尽。此后,脑内便是一片空白,眼前的事物均被漆黑抹去;他站起来,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仍义无反顾的撞去,像他之前做得一样,撞碎漫无边际的黑暗。 …… 第五章 流乱、再逢(一) 天空掠过一道闪电。照见叶永甲悲凉的身影;他显得极其萎靡。雷声助长了沉闷的气息,措不及防的压来,所有人都透不过气。 发抖的身躯并不说话,一步步走下阶梯。 所有人都围上来。叶永甲终于无力支撑,瘫软在地,一动不动。雨点打在身上,少顷,他发出了无助地哭声。 “看什么看!”寇中凶狠地瞪向周围的人。“还不赶快……安排老夫人的丧事。” “主子,人终有一死,况老夫人一去,与老爷也算天上合聚了,不要太过悲伤。”寇中和叶永甲回到议事厅后,他仍在劝慰着那位主子。“多谢寇管事宽慰……”叶永甲显得颓唐,无精打采地说道。 “老夫人和老爷的棺材回济南了吗?” “今日太晚了,怎么说也得明天安排。” “哦,我这都忘了。” “没事,奴才理解;大小事情交付奴才就好,主子休息几天。”寇中语气温和。 “那好。” 他便跪拜告辞,转过屏风,轻轻地拽上门。 “今日的天气不错啊。”卢德光摇着躺椅,望去被太阳刺穿的天空,清楚地与远端的山顶相接,天地似乎平行;他不由得感叹一句。 “是啊,京师自入冬以来,久无晴日;开春以后,这天气越发好了。”黎用站立在一旁补充道。 “可惜这么好的日子,都让柳党给败坏了。叶隆一死,叶家再被查抄……” 黎用忽然笑了一声,卢德光立即住了口,歪过头注视他:“怎么?” “他儿子参了他,把责任都甩清了,柳党哪有理由抄叶家?” “这不简单。可以参叶永甲忤逆不孝嘛。”卢德光仍不解。 “叶府看来早有准备了,”黎用解释道,“他们把罪责推到管事奴才——那个成从渊身上,那人还稀里糊涂地死了;说是他仿主子笔迹,坑害叶隆,叶永甲却浑然不知。如此一来,倒像是别家出了事一样,自己全身而退。” “那孩子真有一手。”卢德光有些顾忌地赞叹。 “如今可不能坐视不顾了,大人。”黎用说道,“您那次考场上的帮扶,算是和叶府拉上关系了。柳党素知您痛恨柳镇年,如果把那件事情翻出来,他们可谓做到了一箭双雕。” “那该如何?”卢德光问。 黎用皱起眉毛,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答道:“有两种对策。”他望向府门口的几株松树,“一是保叶永甲,使之位固;二是除叶永甲,令其永离朝堂,再无担忧。” “那就毁了他。”卢德光毅然决然地回答,没有半点回转。 “臣以为,”卢德光清了清嗓子,看着殿门:“叶永甲虽言家奴伪作奏疏,然既身为家奴,焉敢如此?就算有下人真想致叶公于死地,难道不怕自己也遭杀身之祸?绝不合常理!定是叶永甲为脱干系,亲参其父,若此等不孝,不治则难抚天下!皇上若以臣所说有理,则请查抄叶府!” 说罢,他扭头望去同跪在一旁的柳镇年:“柳将军,我说得如何?” 柳镇年没有回应,只是不无蔑视地微笑。他抬头沉静地望向殿门,只到两扇门渐渐打开,才叩头行礼,附和着众人说道“万岁”。 但那并非皇帝。而是一位太监,且故作威严地慢慢走下台阶。手上攥着又不是黄缎制的圣旨,而是一小截竹简。鬼知道皇帝为何喜欢这种老物件。 太监将它慢慢展开,没有人敢说话。 “朕思卢侍郎之言甚是。中书当即刻商议,若以为可行,则起草文书交付有司;诸事皆卿等安排,勿有差错。” 太监读罢,将竹简卷起,便急匆匆地走去;脚刚跨过门槛,两扇门随后闭起,不留丝毫言谈的余地。 敲门声惊醒了叶府的一干下人,异常急促的声音击鼓一般,敲得心紧张地发响,平日干练的奴才们都变得不知所措。亏是寇中第一个钻到议事厅,一只手套上衣服,另一只手去拉抽屉,把里面的东西翻腾一遭,却找不见钥匙,一时有些慌乱。他关上抽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赶忙朝衣兜里掏了几下,把钥匙掏出来,然后径直走出议事厅。 走过一段路,他迎面撞上叶永甲,不得不解释道:“主子,恐怕官府的人来……” “我知道,”叶永甲显得很急切,“钥匙!”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二话不说,寇中急忙将钥匙递到主子手里,跟他大步流星地赶去。 “再他妈不开老子就砸门了!”外面的军官粗着嗓子大喊。 “是,是。”寇中抹了一把汗,颤抖着手将门打开;叶永甲就站在他身后,佯装着冷静沉稳,专注地注视门口。 一句都未曾寒暄,便有几个军官粗鲁地撞进来,咋咋呼呼地指挥,将几条路都封锁得严严实实,弄得大小奴才都不安起来;正当惊恐扰乱之际,一位看似威严的官员却不紧不慢地从门外走来,只动了动眼珠,周围的军官便都安稳立定。 “请问你……啊……您是?”叶永甲此时脑子里还空白一片,连句话都未曾想好,便支支吾吾地说出来。 “你不要害怕,”他微笑道,“又不是杀人。不过在下奉旨查抄,您这房子是住不成了,您的官您的进士也要夺了;还请你谅解一下。”那人随之向他行礼:“在下刑部侍郎崔龙怀。” “朝廷何须如此看重我府……”叶永甲笑着回复道。 崔龙怀仍是点头微笑。他一面在袖口处拿来黄缎制的圣旨,一面陡然将面色一沉,喝令叶永甲跪地听旨。 大小奴才也纷纷跪下。寇中仰头看着那位官员,文书上的字他固然听不懂,但早已对事情的脉络一清二楚,有了几分的准备;可他看了看那位叶家的主人,不知是惧怕于圣旨的威严,还是不想失去祖宗赋予他的权财,总之,他貌似极不愿接受这一事实。 但这些对他来说,也并非完全不妙:他心里憧憬着的是离开叶府后的日子,也许能携妻眷安居乐业,做些小本买卖,便脱离一切足以挂怀的束缚。 但他的构想终被自己断然地否决。寇中在府邸被封禁后,暂时住进了济南的叶家祠堂。因叶永甲本人都不见了踪影,也就无人顾及这里的进出了。寇中本梦想着几天后就起程,但他的妻子却忽一夜间没了踪影,他起初还极为担忧,怕出了变故;可当找不见了那一大包银子,心里才算是静下来,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不过是苦笑了几声。 寇中折身坐回床边,貌似在思考,却如同发呆。他此时不知自己要往何处,脱离束缚的世间在其眼中愈加模糊。遭受的奴役诚然使他如步荆棘,但不得不承认,他在任人发号施令的环境中更能找到归属。霎时,他突如其来地在求索什么,求索早已被摆脱的束缚,求渴禁锢起他的自由。 于是,他仿佛有了方向,或是无可奈何的,便朝南方坚定地走去,追寻昔日主子的踪迹。 “主子,济南知府写的信。”寇中推开门,跪在地上,将信托在手中。叶永甲赶忙拿过来,撕开封皮,眼睛只扫了一遍,遂揉成团扔给寇中。“退婚书,”叶永甲说道,“济南我是呆不住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叶永甲独身去了马厩,解开马的绳子,自己跨上去,将马鞭系在腰间,便自偏门走了出去。他将马鞭攥在手里,不时抽打着那马,想要加快脚步;他最终也绝没看那片府邸一眼。 出了济南后,叶永甲才发觉自己并无头绪。该向何处?他抬头看着沉寂的天际,天空好似渐渐往他的头顶压来。他思索一阵,最终也只好放弃,只有漫无目的地走去。 为了快捷,叶永甲从大道拐到小道,路很繁杂,他只得从马上跳下来,拽着那匹马步行着。穿过一段较窄的山路,脚下的道路也愈加平坦,慢慢看见远处闪出一片平原。他本想着此时上马乘行,可当一条腿刚搭上去,便突然惊错地看着前方,愣站在原地——那里忽群聚起一众贫民,都身着土黄色的旧衣;有不少走不动的,面有菜色,躺在路旁,顷刻很可能便葬身于此。乌泱泱的挤在那里,竟如一条蜿蜒的长蛇! 他起初还不敢相信,爬到近处的坡上看真切后,心里着实有些吃惊。这些是流民。数千的流民。叶永甲确信无疑。他曾有幸在户部阅过户籍册,计天下流民不过五万,可如今在山东一地便亲眼看见上千人。这让他头脑有些发懵,事实在这里被混淆得难以辨认;他很费解,同时也并不觉得多令人惊讶。 国家必须变革。他脑中的一丝念头说道。这如在梦中的“盛世之政”到头只能麻痹自己。现在是乱世,一个十足的乱世,虽不存在那些血腥的厮杀,却也将畸形的思想展露无遗,腐蚀着每个人的人心。 卫怀,这个名字突然在脑海中一闪,几乎脱口而出。他想起此人,并在心中认定,这是收拾局面之人。 于是,豁然开朗般,他已决定奔赴南京。 天色愈发暗下来,叶永甲在路上绕了半圈,才赶到村户密集的县内。因时间急迫,他只得随意找了家开张的旅店,也不问价钱,对方一开口便老实照付,拿了钥匙,挑间不错的地儿进去。 他点起油灯,铺下床榻,本想取本书看一会儿,但身上只带了银子,只得翻身入睡。 “还有住的地方么?”房外有人问道。虽然声音听不太清,但却让他极为熟悉;这使得他倍加精神,忙站起身,趴在门板上全神贯注地听着。 “这位客人,您来得太晚了……不好意思。” “没事,我去别处看看。” 叶永甲手脚都激动着颤起来;没有听错!他心中叫道。叶永甲遂一手拉开门,站出屋外,朝着旅店门口,那位即将离开的客人,喊道:“寇中!”他双眼仿佛泛着光。 那人震了一下,转过头来,不禁望地上一跪,压低了声音喊道:“主子!” 叶永甲箭步似的跑过来,拽起寇中,如见了亲故一般,与他拥在一起,死死抓着他的衣领口。 “我一个人离了济南,半路上相熟的人一个没有……寇管事……”那声音里带了一丝呜咽。 “主子,我明白您不容易……”寇中拍了拍他的肩道。 叶永甲遂叹口气,抹去眼泪,“不提了,”他又笑着与寇中道:“咱们进去说!” 他热切地一把拉住寇中,直走进屋,回身带上门,“你怎么寻过来的?”他上前问道。 “奴才料定主子会南下,所以在泰安这里走了几圈;本也没想到能找到主子,可是老天爷帮忙呀!”说罢,二人都开怀大笑。 “怎么没见你带着妻室?出什么事了?”叶永甲望向他的脸。 “啊……”寇中稍一迟疑,然后急忙说道,“我觉得倒非大事,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随后又问道:“主子准备何往?” “我们去南京吧。” “为何?” 叶永甲正遥望窗外的夜景,“那里能让我期待久违的黎明。” 天还未亮,两人便都自觉醒来,随意吃了点早饭,然后拉过来两人的马,各自乘上去,一挥马鞭,遂别了此地,照例地赶路。 所幸一路上也无大事,走走停停地渐渐逼临了南京。 “什么人?”在黑沉沉的夜里,并看不见说话的人,只仰头望见城上的黑影,那里发出冷厉的喊声。 “普通百姓,”寇中立马站住,“从山东来,在这转上几天。” “你不知道此刻宵禁?”他喝道,“和你后头那人回去,天亮了再来!” 寇中只得转过马来,上前与叶永甲道:“主子,来的不是时候,恐怕是刚刚宵禁。” 叶永甲重重叹了一声,直起身子四下望了望,一面问寇中道:“城外哪里有村落?” “那边,”寇中勒住马,朝东面一指:“过了这段野路,前面便有几处人家。来时看见的。” “想得挺周全哪!”叶永甲拍了拍他的背道。 “毕竟看着天色已晚,总得考虑多些。”寇中倒不敢自夸,弓身回答。 叶永甲也未说话,只是点点头,二人便都策马离开;静寂的黑夜只能听见马鞭的脆响,悠长的声音向东渐渐远去。 第五章 流乱、再逢(二) “可有人吗?” 寇中同叶永甲进了村子,他下马朝墙里一望,走至尚烧着灯的一家问道。 “有人。”话音刚落,门里头便闪出一人,年纪约五六十岁,脸显得干瘦,眼睛扁小,白发遮头大半,唯鬓角上还留存着小些黑发。 “不好意思,”寇中作了揖,笑道,“如果您不介意,可否容我们两个人借宿一天?钱自然往多了给,明早就走。”身后叶永甲刚刚赶来。 “平日这里又见不到外人,我还巴不得有人过来说上几句话哩!”那老人大笑道。 寇中这才放心不少,回头瞧见叶永甲跨下马来,便朝他点头一笑。 “那就打扰一晚了。”叶永甲上前朝老人一作揖。 “休要客气,进去吧。” 叶永甲拉着那匹马,到院子里找了一间住牲口的棚子,棚顶虽还漏着洞,但凑合可用,将缰绳绑紧了,扶着食槽弯腰出去。 “你们是哪里人啊?”那老人看着从棚子里出来的叶永甲,问道。 他一边掸着身上的灰尘,一边道:“我们从济南来的,都是读书人,久慕南京大名,想特来一赏此处风土人物。” “像你们这样闻风而来的士人,我这南京人见得可谓多矣。敢问足下名字?” “我叫叶永甲,他叫寇中。” “名字都不错。” “请问老人家姓名?”寇中恭敬地问。 “老朽叫卓高义,曾上过几年私塾,但谈不上多有才学;近来老了,学过的东西估计都忘了八九了。”他淡然地笑道。 “家中可是还有别人?”叶永甲看见那边有间屋死闭着门,便随口问道。 “哦,家中还有夫人和小女,我叫她们早睡了。明日可得让拙荆给你们烧顿饭,以示相见之谊啊!”他热情的说道。 “哪里用。给老人家添了麻烦。”叶永甲略带歉意的笑道。 几人说罢,见时候不早了,便都起身辞别;叶、寇二人遂住了东边的屋,铺了床榻,勉强挤了挤睡了。 隔日清晨,二人醒来出了屋,见卓高义正从柴房里出来,抱着小捆柴火,朝他们一招呼,便先 进了灶屋;一会儿空手出来,走近前寒暄道:“二位早起!夫人和小女正备着饭,等吃完再走不迟。别枉负了老朽的心意!” 未待两人开口,他随即又向灶房喊道:“冷屏啊,你给两位客人倒壶水!” “这倒不用……”寇中正说着,见一个姑娘自灶屋里出来,提着壶,上身套着青绿色的袄,下身穿着杏黄色的素罗裙,脸生得较为端正,只是有些发黄,或许是整日烟熏火燎的缘故;身形却显得娇弱,一眼看去,不像那种过苦日子干粗活的女子。虽长得不算十分耀眼,可那一对眼眸却清澈明透,水灵灵的,几能与山泉相较纯清了。 她走过来,却登时低下头,将抹布搁在一边,给二人倒了水,便复将壶拿去,一步步走回屋内。寇中慢慢端起水,回头看了看叶永甲,他放着水不喝,正呆呆地扭头看着灶房门口,出神了一般。寇中遂转过头来,看着碗里的水微笑。 卓高义朝那里一指:“刚才出来的便是小女,名唤冷屏,年龄方上十七,别看起来文静似的,实则聪慧得紧。本想教她读点书,可惜自己也没这学识,粗懂些文字罢了。” “可惜……”叶永甲犹自出神,说起话来竟同自言自语。 少顷卓夫人将饭端来,寇中吃得不少,他主子则粗略吃了一些。早饭罢,二人同去棚子里拉了马,起初欲付房钱,被他夫妻两个死命拒绝,便只得就此作别。 叶永甲一甩鞭子,马匹很快出了村;但他倒极为恋恋不舍,慢拉着马,回头顾了几次,有时竟突然驻足回望,不肯挪步,被寇中一拍肩膀: “这女子仅一面之缘,主子又不知其心地如何,若真相见,恐怕大失所望。此事多矣,何必留恋!主子还是先进了南京城,安顿下来为好。” “她有和我心上相通的东西,也许……这相通之物的尽头,并不能带来欢愉。”他抛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朝南京雄伟的瓮城走去。 南京城外围着宽广的护城河,沿路进去,阔大的城墙居高临下,像要将人一举吞没,足令人胆颤;进得城后,十多条街巷盘桓交错、四通八达,白日里都走动着不少人众,穿梭来往,声色充斥耳目。更有那十里之长的秦淮,直贯东西,河上游走船只、画舫,几队船泊在岸边,序列分明;再不用说林立的朱红色的塔楼,鳞次栉比,与素白色的河房浑成一体,较济南的青瓦灰砖更愉人眼目,何止多出五色! 昔日叶府的嗣子叶永甲便安歇在此,日日上望晴空,下观船游,可谓水天一色。 “主子,这几日住的痛快啊!”寇中大笑着走来。 “是啊,”叶永甲看起来面容滋润,“你这几天出去,可打探到消息?” “主子来南京真是来对地方了!”寇中说着坐下,“这处有个不得了的戏子,姓蔡,名贤卿,戏名星长,年纪四十五岁。因他少时在南京唱曲,深得人喜,巴结上了建康郡王万和顺;因此,在南京开了戏班,势盖一域。识趣的班子,早离了南京,致他愈发做大。” 他捧过茶,先润润喉咙,复说道:“据言,此人肯收贿赂,帮忙做事。” 叶永甲摩挲着眉骨,沉吟半晌。 “你是说……” “请他上达郡王,给您洗白冤屈,归进士之名。” 两对眼睛突然触碰在一起。 第五章 流乱、再逢(三) “敢问蔡公在家中么?” 叶永甲站在那所宅子前,敲了几下门,声调抬得高些,却又尽量不失平和。 未片刻,听见里面渐渐传来平稳的脚步声,到得门前,霎时止步。 “什么人?”像是老者的声音问,也并不开门。 “在下是济南叶府左都御史叶隆之子叶永甲,有事相求。”他将声音放的低了。 “蔡老先生忙得紧,不是什么人都可一见的。要没有几位熟识的大人给的书信,还是快回去吧。看你外地来的,不懂行情,给你解释一番;要是本地的,早捱一顿骂了!”说着,好像慢慢走了。 叶永甲瞅瞅寇中,见事情不顺,便都出了巷子,拐到大街之上。“这种大事还是慢慢来好,”寇中说道,“主子也不用心急。” 二人越往前走,人群愈密。“可惜也不知道卫先生在何处,应与他叙叙旧方好。”叶永甲叹口气,随意一仰头,忽看见前面那大片空地上,已挤满了人群;身旁走过的那位挑夫,也倚在挑子边上抬脚观望。他也出于好奇,扳开几人的身子,挤进众人之中,看众人一圈围着一个老旧的戏台,上面又无人唱戏,只是几位戴冠的儒生在上面无序地走动;一时见远处赶来一辆马车,路人纷纷避让,便在戏台前停住车子。登时车内传出一声清咳,戏台上的儒生便都安静下来,列在两边。 有人径直下了台子,趋步到车子跟前,一拉车帘,准备搀扶,里面的人却先钻出手来,示意他先到一边;然后伸出一根藤拐杖,身子才随之现出。那人左手拄拐,右手扯了扯衣领,侧着脸,看不清相貌,但已觉气场十足,威严至极。他在众人的眼神里像是救世的神佛,多少双目光向他投以崇敬,那些呼喊犹如在瞻仰英雄的身姿。 就在七嘴八舌、嘈乱无边的人群前,他一瘸一瘸地抹过楼梯,那面容才不偏不倚的呈现在叶永甲视野当中。 那端俊的五官及那洞穿人心的眼神,让他立即想起了此人的名字——卫怀。 他全身穿着白衣,轻舒口气,然后大声讲说,气息铿锵有力: “诸位,在下姓卫名怀,不过南京一介儒人,因观法令驰废、国家不兴,自有一番见解,与各位说知!”他用拐一击地,继续说道: “在下锐意改革,首要便是轻减赋役,这朝廷虽口口声声言称轻徭薄赋,然一旦朝廷有急,则大肆盘剥。此天下之生计,归于京师,百姓无自主之权,由朝廷取用无度。百姓不堪赋税,便弃田而为流民,官府计流民五万,如此下去,何止五十万!” 此话一出,众人皆喧嚷不止,叶永甲也在心底暗暗为他击节叫好。 “故据某之计,朝廷当立‘量入为出’之法,以节国用,一不致贪污横行,二不使盘剥无度,真正良法也。人或言立法如此,待年长岁久,则废弛矣,故在下有一番新见解。” 他踱着步子,人们的目光迅疾地追随着那脚步。 “乃于各地修建书院,使书院招纳有才之士,官府若欲行一事,则由书院核判。此在下之所思书院制度也。” …… 叶永甲在台下听他讲了许久,劲头却一直不失,其中也并无停顿迟疑的时节,能看出他为了这番讲演真是下足了功夫。 “汝等百姓若有一人信吾志向,则不负吾此一番大论;我之志也,乃是尽九州之百姓,皆知新政,皆能启智,则国之清平,一鼓而下矣。” 言毕,他吞了一口口水,朝众人一作揖,往戏台下走去;众人则山呼海啸般齐声叫好,叶永甲不免也附和一声;他本想跑上去叫住他,但在人堆里被挤得难以上前,只得和寇中退了出来。 卫怀回到府里时,天色将将入夜;他忙了一整天,有些乏困,当即进了屋,叫奴才拿过衣服。 “大人,天还亮的时候有两个人递了封信,说一定让大人看看。”那奴才捧着衣服走来,卫怀顺手取过,“叫什么?” “姓叶,叫做……好像是永甲。” 卫怀把衣服套上,“我倒真教过这个学生。拿来我看。” 那奴才出了屋,卫怀便坐在床边修理胡子。 “大人您看。” 奴才将信拆了封,把纸放在桌上;卫怀用手压了压,拈着一个角儿,慢慢看着: ‘济南叶永甲拜南京国子监祭酒卫怀:先生济民拯世,曩蒙教诲,钦伏雅论,如坐春风。虽师之三旬,亦若过圣人之门,深有大益。今权居南京,不知先生之往,寻而莫得,几近焦然。幸先生宣讲于市,余询之,得先生所在,乃投书至。候先生晚归见书,则请选日一叙,则大善也。叩首。’ “追得倒挺远。”他冷笑几声,回头吩咐那奴才道:“问好这人住哪,明日请他来宅子里一叙。” …… “请吧,”那奴才周到地笑着,迎迓叶永甲和寇中二人。二人行了礼,走至待客厅,见卫怀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一手还拄着拐杖。 “叶廷龙,许久没见喽。”卫怀还是没有笑模样,叶永甲甚至从未见他笑过。 “卫先生,那我是不是也该叫你及民兄了?” “悉听尊便。”卫怀架着个无所谓的态势。 “卫先生,是您请我们来的,这不是待客的礼仪吧?”寇中颇为气愤地道。 “那是谁?”卫怀瞅向叶永甲。 “府中的奴才……” “奴才还敢插话?我跟你主子说呢。” 寇中不满地住了口。 “你怎么就到了南京?”卫怀抬头问道。 “父亲亡故,府邸被查抄。” “亡故……”卫怀眼神里表现出来同情,略带些惊讶,但那语气好似漠不关心。 “官没了,进士被夺,才到了南京。”寇中在旁补充道。 “来找蔡贤卿?”卫怀眼睛一扫寇中,后者点头。 “你为何不说?”他看了看叶永甲,立即叫厅外的奴才:“拿纸笔来!” “卫先生,你原先说当了陆放轩的掌书记,怎么忽然进了国子监?还有那么多……百姓拥随?” “那是一两年前的事了,”卫怀一面在纸上写着,一面说道,“那时陆大人还在南京,待我不薄,任我为国子监祭酒;因我好四处讲改革之道,又荐了几条惠民之策,故百姓对我有些期许,这算是好事吧。后来陆大人被皇上调去,任为荆国公,万和顺王爷便总揽此处军政了。” 卫怀将信笺装封,递给叶永甲:“这蔡贤卿素来崇敬我名,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你把信给他,他定会来见你,帮你办点事。” 叶永甲收了信,卫怀还想谈谈叶府被查抄的事,不过看他不情愿提起,便只得拄着杖,看他们出了宅子。 第六章 名归、饬法(一) 蔡贤卿在躺椅上摇着,左手上掐着念珠,还是万郡王送他的,紫得发黑的紫檀轻轻发出薄香;他眉毛舒缓着,闭着眼睛养神,身旁则侍立几个小戏子,给这位老师傅捶背捶腿,以希图上进。 “蔡师傅,过几天您就要带着班子去王府演了,徒弟们半辈子都没亲眼见过王府的气派,能不能……让咱们开开眼界?”那年轻戏子架着他的腿,贼似的盯着他。 “你们他妈才到哪就半辈子了?”蔡贤卿乜了他一眼,“你们几个还是过些天到南边演去,别在万郡王面前闹了笑话!”他口水近乎喷到那戏子脸上,那人只得低下头。 “蔡大人,有人托您办些事。”一位老者从屏风后出来,手里攥着书信,正要靠前。 “唉,不用过来。信谁写的?”蔡贤卿看着那串念珠,道。 “就是南京国子监那位卫及民卫祭酒。” “卫祭酒的朋友?快请!”他吩咐罢,一边自躺椅上站起,呵斥那几个戏子说:“我要见贵客,你们先一边去!” 那几人赶忙听从,跑进里屋去了。 “贵客!敢问足下姓名?”蔡贤卿朝叶永甲一拱手,笑容满面。 叶永甲这回独自前来,也不带跟随,从容答道:“在下姓叶,名唤永甲,字廷龙,曾为卫祭酒的学生,今事陷落魄,特来相扰蔡公。” “何谈相扰,请坐。”蔡贤卿抽出椅子来,自己则转过身坐在躺椅上,把念珠放在一旁。 “在下虽是唱戏出身,受那些士家子弟厌弃,但亦有救世之怀、雄心豪胆,自求能建功立业,自然最敬祭酒这般刚正不阿的英雄!既是他的学生,有事尽管说,贤卿力求办得稳当。” 叶永甲见他说得了断,便大肆谈起来:“永甲本为朝廷亲赐进士,先君乃朝中左都御史,因得罪了柳镇年,被弹劾下狱,在狱中身亡;礼部侍郎卢德光借此上本查抄我府,致使官禄皆免,进士被夺。” “你想让我告知郡王,请皇上为你叶家昭雪,以恢复进士之名?”蔡贤卿问道。 “就是如此。” 蔡贤卿抓起念珠,“好,廷龙你静待消息。” 也就如此过了数日,蔡贤卿从郡王府演完戏回来,便先知会叶永甲,告诉他事情已办妥,不过还须几个月的时间待皇上亲自下旨,这期间算是安稳的住下来了。 叶永甲平日本就无事,便好去蔡贤卿那里拜访,聊聊闲天;但凡一去,见他事情虽比卫怀繁杂得多,但远没有卫先生那么劳累困乏,总是打理的从容不迫,时间在此仿佛无穷无尽,因为他脸上一直没失过那份轻松。叶永甲在心中度量,他可能比起卫怀更适合干大事。 他虽常与叶永甲说当戏子也算不坏,可那强烈的功名心却隐藏不得,处处显出对自我身份的鄙夷,内心实际上将这微贱行业当做急欲摆脱的泥潭。与其称此为虚伪,不如说他深知世事的规则。 且将要点转到京城。万和顺托人捎带来辨冤奏书,不过未能径直交给皇上,当然要令柳大将军过一过目。他本意是将奏书扣着,但晏温却劝说:“将军若就此行事,恐四面树敌,此后人心不服,政令难以为继;如呈奉陛下,叶永甲必重恩将军,虽曾弹劾其父,此怨亦能消解不少。”柳镇年便听了此番见解,才呈奉了皇上,皇上当即下旨,还了叶永甲进士之名,并出于抚慰的意思,迁为陈州通判。 柳镇年当然知道陈州是什么地儿。这还得叙述接近一年前——也就是叶永甲刚出离济南之时的事。时因卢德光上奏抄了叶府,有些受皇上赏识,便得意开来;正遇上柳镇年的某些党羽准备往礼部里派人,被卢德光上奏骂了一顿,倒是酣畅淋漓,然而骂后却恐慌得紧,只可请奏外任,以暂避锋芒。 今日皇上突将叶永甲调往陈州,柳镇年心里多少添了顾虑,但始终琢磨不透,权当皇上顺口一言了。 叶永甲接了旨意,不过这回重受进士,便无当年之心境了;或许是觉得理所应当,抑或是历过几件大事,对那纯正的志向已失了追求的动力。 他拿好包裹等物,和寇中一起,与这雄丽的京城作别。他临走换了匹马,开始向陈州进发。 这一路远没有想象的危险,途中见了官驿便歇他一夜,隔日继续起程,就如此渐渐到了河南。此时因见天晚,他们二人入了官驿,将马匹歇着;进了屋,官驿的人备了饭,还炒了一盘野菜,二人吃了不少,见天色不是太晚,便出屋在回廊里散步。 也是很巧,叶永甲正走着,见前面屋子里也慢慢走出一位官员,他朝屋内一瞥,赶忙喊了几句:“你们别跟过来了,我一人散散心。” 那里的门便静静关上。 叶永甲看那人身形不高,生得方正,眉毛淡而平,目光随和,鼻梁稍高些,嘴唇薄,一眼望去,面孔倒不甚似人,活像只羊。 “敢问公是要去哪上任?”叶永甲搭话道。 那人见他迎面而来,笑着回应道:“鄙人姓陈,名同袍,表字共胄,要赴汝宁当官,阁下……” “在下唤作叶永甲,公唤我廷龙便是。” 寇中在旁看着,觉得他俩倒极为投机。 “哦,廷龙年岁几何?” “今年二十一岁了。” 陈同袍一摸头,随之抬头看了看天气,“那我倒称你为贤弟喽。”他说道。 “我看着这外面有点微雨,”陈同袍和善地道,“你我……还有那奴才到屋里避避可好?” 叶永甲一点头,陈同袍便拍了下掌:“那就请!” 叶、寇二人一进门,试着热风扑面,里面生了炉子。有三五个奴才围在炉子边,看见主子归来,忙纷纷让避,退到墙根。 “贤弟不是要去陈州吗?”陈同袍平淡地问。 “没错,任了一个通判。”叶永甲一一答道。 “看来贤弟没当过多久的官啊。你可知陈州的知府是何人?” “谁?”叶永甲看着他的眼睛。 “卢德光。他曾任过礼部侍郎,有幸见过几面。” 叶永甲的目光略显游移。 “看来贤弟和他还颇有瓜葛。”陈同袍沉稳地笑道。 叶永甲稍感吃惊,将眼神一收,“往事而已。” “明白。”陈同袍再不追问,仍顾自道:“这知府为人处世,人虽都道他迂腐,实则屡有筹画,甚至计谋深远;你见他因触怒柳党,外任陈州,看似远离朝政,然而隔京师绝远,定得……” 陈同袍忽将眼四下一睃,沉默半晌,遂轻轻一笑:“这地方离陈州近得很,兵也都是那里派的;你明日约莫就到了,只不过凡事要小心。”他拍了拍叶永甲的肩。 看着这位言语平和的陈同袍,叶永甲在他身上甚至看不到一丝急迫及多余的情感,收得恰到好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或是提醒,更给他增添了深不可测的感觉。此人的城府莫有比拟,貌似所有表露的喜怒都成了他别有用心的工具。 老实说,叶永甲厌恶这样的人。 第六章 名归、饬法(二) 早上,雨已然停了。叶永甲收拾起东西,和陈同袍作别。他内心自然将那份提醒牢记在心,但只会对这位陈同袍避而远之。他们并非同一路人,若此后得以共事,必引发激烈的冲撞与对峙。 不过目今尚不用为此担忧,他们已分道而行了。 两人很快到了陈州。当地的官员先把他们安排到馆舍,赐了官服,谈了谈当地的政务,都无大事,唯一一件还是前些月陈州的首府——淮宁城的城外闹了贼人,被陈州都督袁伦带了一百人三日攻败,头目在城里问了斩。又问道这袁伦都督和卢知府的关系,这些人便都缄默无语,只得岔开话头。 没过一会儿,叶永甲因要去拜会知府,遂留了寇中在馆内,径自去到府衙。 “知府大人。”叶永甲走进议事房,在门口望着坐在网格窗下面的卢德光,重重地一作揖。 “新来的通判?”卢德光扶着椅把站起,招呼身边的黎用倒茶。 叶永甲走近前,看着卢德光的面容,竟不知如何和这位曾将自己整得家破人亡的知府和颜悦色地谈叙,只得先坐在椅子上,等着卢知府开口。 僵硬的静默。卢知府站在他面前,却也待了半日,没有言语。 黎用在他们身背后瞅了一眼,将茶搁在桌子上,清咳一声。 “啊……那个……”还是卢德光先打破僵持的局面,“叶通判……家里可好?”说罢,他自己都吞了一口唾沫,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家中都好。”叶永甲伸手拿过茶,目光左顾右盼起来。 “那就好……”卢德光笑着说,可皮肉在脸上直颤,笑得很勉强。 “知府大人交代下公事,毕竟在下初至……” “是啊,”卢德光又笑了声,“这都忘了……” “这通判专管漕运、盐务、诉讼,以副知府办事;不过这处地属河南,漕运便无大要紧,盐务只是充当个监盐官,待运盐的船一到,盘问盘问便可;这诉讼嘛,倒是我担的担子重些。若在南方,这差事还劳苦,在陈州,叶通判也就是跟着学点为政之道,倒还轻松。” “下属初次任职地方,须请知府多照顾照顾。” “当然,我毕竟还阅过你的卷子……还有事吗?” 叶永甲将碗轻轻一放,“下属没事了。”他站起身,“可以走了?” “走吧……走吧。”卢德光点了下头。 叶永甲便转身出了议事房,朝大堂那边走了。 “看来他对您也心存芥蒂。”黎用给卢德光倒着茶,说道。 “现在收揽人心之际,正好用他来对付袁伦;此后,注定不能留他。”卢德光仰脸看着黎用道。 随着时间一长,叶永甲和他见得久了,自然没了那种表露在外的隔阂,但却非一笔勾销,而是深藏于心。这中间过了三月有余,叶永甲也去了几趟都督厅,对袁伦此人亦别有看法。他字维宗,原从柳镇年镇抚广西,卢德光外放陈州后,朝廷特遣他为都督,大约是柳镇年安插的眼线。但除此之外,袁维宗还有自己的宏图远志,手握着军事大权还不够,还觊觎卢德光那份政治大权。尽管野心蓬勃,也未免有些好高骛远。 不知不觉至了农忙之期,因报上来的产粮甚为不足,卢德光当即提议道:“古时官员皆农时劝农,今失了传统,甚为可惜,我写一篇劝农文,你我去田里走一趟何如?”众官都颔首称是,卢德光便当堂要了纸笔。写毕,先派几个衙里的吏员知会百姓,自己备上好酒,带着叶永甲等去乡里劝农。 众农人都聚在田间地头,见知府一来,皆欢呼载道。卢德光笑呵着,拿了那篇劝农文,跳到地里,给众百姓大声宣讲。叶永甲听他写的文既不用典,又通俗可听,众农人都十分明白。 卢德光脱了官袍,在水渠坑里走着,但凡见哪家地耕得多,便唤叶永甲抬壶酒,送与其人。将酒都送罢,他复与众官察河渠之势,有需浚通的,即令开工,若还需水车之地,则吩咐拨给户房银子,请人造设。 叶永甲看他那满面的笑,与初见自己时那虚心的笑迥然不同,总带有一丝正气。可他却是那样一个收受脏财、落井下石的投机小人。这或许在叶永甲心里,不过是良心的少许复发罢了。 卢德光从田地里爬上来,叶永甲扶了一把,给他递了官袍。卢德光方要穿上,忽见几个百姓拼命地从田间跑来,气喘吁吁,那些农夫面面厮觑,不知在畏怕什么。 “大人!”那百姓有些哭腔,扑地跪在地上,复向前爬了两步。“平日我们都不敢说,今日见大人亲来,一定要讨还公正!” 卢德光看了看那几个人,立马从容地蹲在他们面前,听他将要说些什么。 “那户房的王伯一,每次来征粮都假借别名,向我们要供奉;有给不起的,他就带几个衙门的兵踩了地,谁敢得罪他?乡亲们怕官官相护,不敢上告;可您是好大人哪!我信卢知府要真是明了此事,必把那个昏官给严惩!”他眼珠圆睁,像要迸裂开来,立马磕了三五个头,渴求地望着他。 “大胆!”卢德光條然站起来,吓得那汉子一震,眼神里的坚毅登时变为怀疑与惧怕。 叶永甲平稳地看着他。 “回衙门,”卢德光回头说道,“本府要审王伯一!”他一甩胳膊,气怒地快步走去。 这是叶永甲第一次看升堂。儿时也从未见过。衙门外站满了人,尽管可能见了不止一次,但仍是新奇地瞧着衙里的布置:两队兵卒举着水火棒,分列两边,铁一样站住,目不斜视;东边坐着记笔录的幕僚,上面则是知府大人,他穿着鲜红发亮的官袍,身边坐着一干人众,包括一位通判老爷。 王伯一被兵丁押解上来,跪在当堂。知府将一张被墨字填满的纸拈起来,示意那衙役递过去。 “这是那几个百姓说的,你认不认供?”卢德光问道。 “知府大人,绝无此理!”王伯一将纸扔在一旁,磕头说道。 “你说话可不算数。我算了你上月报的花销,约是一两银子;可我刚才问了户房,说你征完粮又在房里购了鼎炉子,约是二十两银子。你月俸不过三两,再积蓄银子,也不能花在这种东西身上吧?这又与征粮之日对上了,恐怕非是巧合。” 王伯一一惊,卢知府继续说道:“怕是你见这几日人心惶惶,便赶紧花出去了,是不是此理?” 他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驳,慌张地只是磕头。 “先把他撤了!改日问罪。”卢德光便一摆手,起身喝道: “退堂!” 第七章 裁吏、疑铳(一) “大人,一个自称姓陈的站在衙门外头,说有公事。”黎用小跑进来,说道。 “长什么样子?”卢德光脑袋里转着,回想姓陈的能是何人,倒是官驿那里曾禀告说有过一个去汝宁上任的陈姓官员。 “穿着粗布衣服,腰里还揣着信。” “难不成是来补王伯一的班?去二堂见见他。” “是。” 那人站在门槛后,刚一进去,便稳稳地一拜,然后将信递了过去,眼神奸猾地乱瞥。 卢德光拆开信,只扫了几眼书头书尾,登时见了那醒目的都督厅印章,随即瞧他一眼,心中明白。便问那人道:“袁维宗推荐你来补缺?” “都督听说户房里撤了个书办,特地荐我过去。”那人笑道。 卢德光抬头和黎用目光一对,早拿准了事情的八九。他又看着姓陈的笑道:“你既是维宗兄的人,那就安排你去户房。” “多谢大人!”陈书吏满面欢喜,磕了响头,得意地出了衙门。 卢德光则在那长吐了口气。 “这袁伦真是狼子野心。”黎用道。 “是啊,掌着兵权还不够,派人来搅和我衙门里的事,还不好回绝。这柳党怎么都如此可恨!”卢德光说到此处,气愤地咬牙切齿。 陈书吏从大堂里出来,朝石阶下那两个衙役一眨眼,那两人便欢喜地迎上来。 “怎么?卢知府让你进户房了?”他们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他。 “这是当然,他还敢得罪袁伦不成?” “我们正愁没六房的人罩着呢,您可算帮了大忙,好处自然让您分得多些。” 陈书吏琢磨一会儿,拍了拍那俩的背:“兄弟,我初来乍到,资历甚浅,如单人独骑捞笔大的,恐怕那帮老人不高兴。还是叫几个刑房的书办,等以后咱三个赚个大的。” 那两人登时将嘴咧开笑着,不住点头称是。 陈书吏便叫上几个刑房的人,和那两个衙役把王伯一提到班房,上来便问他藏了多少银子,那王伯一看他们气势汹汹,懦懦地说:“除卢知府拨得俸禄外,大约三两?五两?” “他妈到底几两!”陈书吏恶狠狠地发问。 “三两……三两……”王伯一缩着身子,声音都颤起来。 “我不信嘛,”那个刑房的书办倒较为和蔼,“王书办前些天还和兄弟几个嘚瑟,说为了防知府盘查,手头上的钱用光了,但还藏了不少呢。是不是?” 他又微笑着道,“如若王书办隐瞒,这罪可得重了判喽。” “是、是、是,”王伯一脸色愈发惨白,“共……共二十一两银子。” “他妈的,你刚才还想骗老子!”那个衙役一脚踢在他腹上,王伯一爬起来,也不敢言语。 “快滚去把银子拿过来!”那衙役一把将他扔出班房。 几个人到王伯一家看了盛银子的箱子,里面果是二十一两。众人商量半日,陈书吏将十两银子给了刑房的人,自己拿了六两,剩下五两银子给了两衙役。刑房的书办随后到了衙门,和卢德光商议一番,给王伯一定了罪,才出来掂掂那十两银子,回去便慢慢消受。 那两个衙役分得如此之少,心头自然不甚高兴,但当着两个书办的面也不好翻脸,表面上仍旧乐得不行;等几人散后,他们本在争银子怎么分,其中一个明白,和那人说:“他有意给得不均,叫我们争执,好伤了咱们和气;我们还不如同仇敌忾,整姓陈的一番。”二人便都不计较起来,将其中一块银子剪成两块,随意分了。 过了几日,衙役趁卢德光上堂之时将事情捅了出来,卢德光竟不发恼怒,只是差了黎用唤叶永甲过来,自己径奔二堂。 “这事难办了。”卢德光道。“请坐。”他示意叶永甲坐在一旁。 “陈书吏煽动着人行敲诈勒索之事,此虽胥吏从随常干的行当,但一经捅出来,不予以罪罚则有损颜面。但如若因此罚了他,袁伦必定大发雷霆,和我撕破脸也说不定。我素知叶通判聪明,需给本府支个招,让袁伦有苦说不清。” 叶永甲沉吟一阵,故作玄虚地道:“那就看知府大人肯不肯为此大动干戈了。” 卢德光一微笑:“只要你说出来,我便答应。把天翻了也无妨。” 叶永甲颇为吃惊,他上次遇见这种能为自己的目的而一往无前的人,还是府里的老奴才成从渊。 “卢大人,这些胥吏从不属官府所辖,拿的俸禄也是知府所拨,不过算是知府的长随而已。且六房人数繁杂,何不趁机裁简胥吏,并令其在官任事呢?”叶永甲娓娓而谈,卢德光也不知要不要夸赞他了。 “叶通判啊,芦盐的船已经出发了,他们得从贾鲁河入境,到时候你这监盐官需办得稳妥些。”叶永甲说了声‘是’,退了出去。 卢德光按着叶永甲的主意,先将六房编入职名,使之在官任事,自己的俸禄就省了不少;因又要裁撤别房,便叫来陈书吏,说:“本府想将别房胥吏都裁除干净,独留户房和刑房,何如?”陈书吏是户房的人,如此倒便他敲诈银子,自是恨不得长出十个头来,给卢德光磕上一百次响头,当然满口答应。 卢德光又叫来刑房的书办,仍是前一套言辞,书办也都是好话。他随即撤了工、礼、吏、兵四房,这四房虽怨声不止,可尚有户房、刑房的人,便不好起头闹嚷。 谁知一两天过去,卢德光叫户、刑二房归了同知指派,不直属知府调遣;而那黜了的四房,又合为筹事房,单由知府发付。这般以来,先赚了作为袁伦的心腹陈书吏的支持,后又使都督厅对政事的干预几近湮灭,如此妙棋,却是叶永甲意料之外的。这样老谋深算的行家,确是令他无法轻视。 “主子,您该去外面佥选运军了。”寇中入帐提醒道。 “我明白。” 他凝视着袁伦赠给他的那柄宝剑,剑鞘内闪出的寒光赋予他一种默默的感觉:这次看似平常的盐船入境,绝没有那么简单。 第七章 裁吏、疑铳(二) 那把剑明晃晃的散着银光,但在日头火灼的照耀下,仿佛还镶着一层熠熠的金光,在庭院里上下翻飞;一干人围着观看,看一位膀大腰圆的汉子握着玄色的剑把,奋力舞着。登时,他将剑一停,套在剑鞘上,然后扔给旁人,重重吐了一口气,拿布子抹了汗。 “袁都督这武艺又强了不少!”一人上前赞叹道。 “练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头昏,早大不如前喽。”袁伦犹自坐在那里喘气。 “哪里。前些日子征讨我们的时候,兄弟几个可没人打的过都督呀。”那人笑说。 “那是你们不争气。这番烧盐船,要再有过失,就让你和你那大哥一样,扔刑场里砍了头!” “袁大人让我假扮运军去烧船,到底是出于何心?” 他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劫匪就是缺点智慧,”袁伦用手指了指太阳穴,“盐船一烧,朝廷损折,一方知府必逃不了罪责;到时候将卢德光罢了官,这可恨的、有意和我争执的绊脚石一滚,那这陈州军政大事,则皆在我握中矣。只是可怜了那个通判娃,刚穿上这官袍没几天就要去见阎王了。” “大人,叶通判来了。”一位军官跑至庭院里,报说。 “就见他最后一面。”袁伦起身拿过剑,又和那贼人说道:“你先在这里呆着,千万不要出来。” 袁伦将剑挂在腰间,阔步登上正厅,见叶永甲候在那里,遂爽朗地笑道:“叶通判要去当监盐官了?” “是。因此特来请都督厅的印信,好调派运军。”叶永甲答道。 “这些我都晓得,”袁伦道,“不过那未免太麻烦了。” “那……” “你看此物。”袁伦将剑解下来,按在桌子上,“你带着这个去便是。他们如若敢违令,立杀之则已。” 叶永甲将剑捧过来,第一次拿竟觉沉得不行;又试了几回儿,才将将托得住。他脱了剑鞘,那虎吞口里霎时闪出锋利的白刃,让他略感胆寒。他将剑重收进去,见袁伦正看向他:“这剑怎么样?” “锋利无比,锋利无比。”叶永甲也不得不夸赞这柄宝剑的威力。 “那就拿去吧。还有事么?” “打扰都督了,在下告辞。”叶永甲作完揖,拿着剑走下厅去,还不迭端详着剑的形制;他将手移开剑把,把上还刻着‘陈州都督袁伦之剑’的字样。他随即将剑佩在腰间,上马离了都督厅。 “进来吧。”袁伦听见身后的门略有响动,喊道。 那贼人推开门,见叶永甲已然离去,便放心地拾阶而上。 “西边,左数第四个柜子,最底下一层。” 贼人遂跑到那几个储物的柜子面前,蹲下,开了最底下的抽屉,里面用黄布裹着一把火器,将布子铺开,一把匕首大小的土色鸟铳就躺在那里,铳身雕镂着精细的花纹,也刻着‘陈州都督袁伦之铳’。 “征广西之时从蛮子手里截获的,你若遇险,便拿它脱身。烧了盐船后,你就走罢。” 那人小心翼翼地托起那一小支铳,听了这话,双眼放光:“真的?” “真的,不用羁押在这儿了。”袁伦淡淡地道。 叶永甲赶到西华县之时,正是风和日丽的正午。他与寇中屈身下马,二人谈唠着,走到城里的军帐,先入帐将剑挂到刀架上,然后出帐同寇中佥选运军。说是佥选,实则都督厅早将军兵都安排毕了,只可说是点兵。 寇中叫各处运军集合一处,运军们随即排成队伍,立在叶永甲面前。 “诸位,盐船三天后即至西华岸边,汝等必小心防护,以保无虞。” 众人都说了声是,便都去码头忙活了。 叶永甲脚踩着生满苔藓的台阶一阶一阶走了过去,来到码头边上。前面几个运军各扛着一捆绳索,运到河岸,以作应急之用;有人则修筑高台,以防河上突生变故,易于窥察。 叶永甲正扫视着何面,身后忽被人一拥似的,争些一个踉跄。 “你怎么看路的?”寇中朝那人严厉地问道。 叶永甲转过身,一个运军倒在那儿,地上还掉出一支火铳,他也不敢再捡,满脸惊骇。 “不要这么容易动怒。我站在这——”他弯腰拿起那支铳,怀疑地瞅着他。“这运军不能携带火器,怕它擦枪走火,你可明白?” “啊……明白。”那人紧张地瞧起他。 “去吧。”叶永甲拍拍他,那人便往码头走去,仍不忘回头看上几眼。 叶永甲端详这支铳,品相自然精美,但也看不到标识之类的物件;细看之下,枪身有浅浅的几道刻字,但划得已不清楚;摸过去,也确有凹凸不平的感觉。他皱着眉目,犹疑地将枪收起。他回到军帐内,把铳搁在桌上,一面看着刀架上的那柄宝剑,袁伦赠他的:上面仍旧写的‘陈州都督袁伦之剑’。 他没有头绪,但那种说不清的感觉已浮上心头。他站起身,复又坐下,一定不可如此大意下去。他想道。 他忽然灵光一闪似的,好像在脑里回味了半天,才猛醒过来,立马抓起桌上的鸟铳,一推寇中,径直走出帐外;寇中急追出去,叶永甲已然翻身跃上马,火急火燎地拿了马鞭,扬头一见寇中,忙说:“你先在此稳住局面,我回淮宁都督厅一趟!” 他再不多话,狠狠地抽了坐下的马,飞也似跑出营帐去了。 叶永甲并无吃上午饭,空着肚子走了许多路程,虽觉饥饿得紧,但也得硬着头皮捱住,径赴都督厅。 他站在门口,先抹了一大把汗,才上前和看守搭话。尽管筋骨酸乏,但仍强支精神,稳了稳情绪,有条不紊地笑问道:“袁都督在厅么?” “您不是……到西华了吗?” “有一点小事找都督商量,您让我进去。” “好,我通报一声,先把门给通判打开。” “谢谢。” 都督厅的门一经打开,叶永甲的心便忐忑不止;可当他向前踏了一步后,内心就坚定起来;吞了一口唾,从容地走到袁伦的面前。 第八章 止险、牵掣(一) “叶通判怎么回来了?”袁伦端坐在厅上,和颜悦色地问道。 叶永甲慢慢走上来,气息平稳:“别无他事,特来奉还一物。” “什么?”袁伦脸色陡时严肃起来。 “就这东西,”叶永甲将那支铳拿在手中,袁伦心底一惊。“这支铳……是不是都督这里的?”叶永甲别有用心的一笑。 袁伦一时拿不定主意,迟疑地接过铳来,把玩半天,仍不知叶永甲怀着什么心思,越发不敢妄言;他怕那贼人兴许摆了他一道,恐早泄了密,后悔当初未曾怀疑、全无设防。 他瞧了一眼叶永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自觉已知晓了事情的脉络,便笑道:“是,是我的东西。……谢叶通判归还此物。” “在下还有一事。”叶永甲每说句话,总带有一丝阴谋的意味。 “西华县城垣失修,恐须调拨人力,故请示都督,可否令盐船转陆运送?” 袁伦听罢,一阵心惊胆战,额头上滚过几粒汗珠,愈发确信他此来是为了套口实;这位通判如得了烧盐船的消息,若自己执意河运,恐怕就被他拿捏了都督厅串通那贼的根据。 “听通判安排的,我立即知会盐商的船,让他们转陆路运送。”袁伦低头抚着那支铳,说道。 “运军亦须都督调派。” “省得,省得。”袁伦将铳放在桌上,起身说道。 “那在下告辞了。”叶永甲一作揖,笑着走出正厅,如刚来时一样,十分从容。 他看似轻松的又走过大门,朝看守道声谢,然后慢慢上马;待离得远了,才双手加额,长舒一口气。 “寇公,通判去哪儿了?”那贼问道。 “说是去都督厅了。” “去都督厅?”贼人颇有些吃惊。 “袁都督还知会了盐商,好像令他们转陆运至淮宁了。” “哦,好,寇公您歇着。”他贼眉鼠眼地望了几圈,才慌张地走出帐外,寇中则是静静注视他,却也不敢妄动,只得任他去罢。 盐商不出意外地将盐送至淮宁,卢德光见突然转了陆运,便明白有人在其中作梗,而唯一有这念头的,只有都督厅的袁伦。至于叶通判是如何知道的,及如何顺利解决的,却不得而知。因此内心泛起了小些的波澜,这波澜对叶永甲来说亦不知孰好孰坏。 盐船的大劫算是躲过了,但卢德光倒还关心着胥吏改革的成效,遂留了同知代为政事,自己往来各州县巡察情况。 不得不说这是个太大的疏忽。陈书吏本就为失了大权而耿耿于怀,今见知府出城,乃有了操作的空间。 他因看着筹事房直属知府统辖,政事亦多得参与,便请了袁伦出马,使他写了封信,交到同知面前。 “陈州都督厅都督袁伦特拜。”同知念完信,抬头看见陈书吏趾高气扬的样子,气得心中生火,恨不得当场杀了他;但毕竟是都督厅派的人,不免低声下气地道:“官员迁调须得一纸公文,我又不是卢大人,怎么调您去筹事房?” “你们做大官的,难道没这种本事?你拿个主意。”陈书吏如同命令人的口气。 “主意是有,可您也不能让我冒着丢官的风险去办呀。”同知为难地道。 “找个顶锅的不就成了?就让那个通判起草文书,你身为长官,他怎么也违抗不了你的命令吧?” “这……” “那个通判年纪轻轻、不谙吏道,你总不会怕他吧?” “哪里的话。我现在便和您去找他,如何?”同知不想和他再多纠缠,不想听他发出的聒噪音,遂利索地同意下来。 二人行至知府衙门。通判坐在议事房里办公事,见同知仪表威肃地走来,身后跟着陈书吏。叶永甲忙将公文叠在一旁,起身作揖,也向陈书吏一揖。 “叶通判,你写个文书,调这位陈书吏去筹事房去。”同知吩咐道。 他见同知开宗明义,便笑道:“在下这就写。” 叶永甲抽出一张白净的纸,拿起笔,不紧不慢地写;同知就坐在旁边和书吏吃着茶,书吏倒轻松,和他有说有笑。 “写完了。”通判把卢德光的印章盖在纸上,然后递与同知过目,陈书吏倚在一边眯着眼睛细瞧。 “怎么只盖知府的章,通判的章呢?” “对啊,怎么回事?”陈书吏疑惑地望向他。 “通判乃知府的下属,盖个知府章就可,这是惯例。” “不行。到时候卢大人回来,你得担责!”同知严厉地敲了下桌子。 叶永甲笑了:“同知大人您看,这知府衙门的章由府内官吏管理,与同知衙门互不统涉,卢大人一还,看见知府的章就明白了,不是处置我就是处置别人。到时候同知一说,我定会担责的。” 他讲的条理具备,弄得陈书吏有些糊涂,问同知道:“他说的是不是正理?别被他蒙骗过去了!” “皆是这处的惯例,正理。”同知解释道。陈书吏点点头。 同知拿过公文欲走,叶永甲一把拉住,弄得他稍有恚颜。 “还有事情没完,”叶永甲温和地解释着,“这公文不顶用。” “还要干啥!”陈书吏不耐烦了。 “陈书吏你看,知府外出巡察,不说陈州的官吏,就满城的百姓都应知道了。知府都不在城内,哪有人盖这章?筹事房的人肯定不认。所以还要一枚章,就是同知的印章。因为同知乃代知府处理政务,所以同知的章便如知府的章,还需要盖知府的章是因为……” “打住,打住!简单说吧。”陈书吏脑袋转得都快晕了。 “简单来说,没了同知的印章,这公文就是废纸一张。”叶永甲脸朝着同知,说道。 “那就盖。”陈书吏也睃一眼同知。 同知面色难堪,虽知道自己的章盖下去就麻烦大了,但事已至此,又不敢驳回陈书吏的话,便深吸一口气,咬咬牙,从身上拿出印章来,走到那张纸跟前: “我来盖。” 章深深地印了下去。 第八章 止险、牵掣(二) 叶永甲将一叠公文铺在桌上,用手捋平,交付卢德光查阅。卢德光看看身旁的同知,问: “是你给筹事房下得命令?” 同知面色铁青:“是叶通判。” “同知大人你这就不好了,”叶永甲分辩说,“这章明明是你盖的,哪有证据说是我?” “知府的章不在你手头?我同知衙门可拿不到!”同知见他不认,已然焦急起来。 “大人想来随时可来,拿个章盖上也没人敢管吧?” “你……”同知一指叶永甲,又转脸与卢德光道:“卢大人,我有证据!你请陈书吏来,他肯定也说章是通判擅自盖的!” “您知道我议过裁减六房的事,陈书吏因为这事怀恨在心,怎能说我的好话?同知这是有意坑害我!”叶永甲愤愤不平。 “好了,”缄默的卢德光终于开了口,“同知就别牵扯别人进来了,快认了为是。” 同知辩驳不过,自觉眼神发虚,颤着手摸了摸额上的汗。 审理在大堂举行。因有那一纸文书在,证物确凿无误,过程便随意得多;按律治了罪,将文书递呈行省,待省上批复过后,再议罢免之事。至于陈书吏,则因袁伦的缘故,使卢德光也不想得罪,只能让他在筹事房暂且居身了。 时值正午,卢德光忙完公事,自感疲乏,顿发了困意,便从公堂出来,又恐有人谒见,遂干脆睡在衙门里,径直进了议事房。 他大步走入里屋,脱下官服来,扔给黎用,吩咐他先倒碗茶,自己坐在最里边的那张床上,看着黎用忙活。“叶永甲真是能干大事。上次将盐船顺利送到淮宁,这回儿陈书吏的事又能全身而退。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好事。”黎用将茶放到卢德光面前。 他轻啜一口,叹气道:“黎用你如此明白,怎么就不解这个道理?他非等闲之辈,若羽翼丰满势要与我抗衡匹敌;况我和他本有仇隙,难免要出变故!” “大人不还想用他对付袁伦吗?”黎用不紧不慢,笑着问道。那是一种邪佞的笑。 “没错。可无得两全之法。”卢德光摇摇头,喝着茶道。 “奴才有一计。” 卢德光的眼睛條然发亮,放下茶碗,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说!” “同知既免,主子何不让叶永甲代之?同知此职兼顾两房,贪赃受贿、暗中舞弊、杀人灭口等等诸事,皆必经同知之手。纵他如何两袖清风,在此境地,若不收受赃物,则为众人排挤,郁郁不得志矣。这般不下一年,其与主子同谋同利,皆系于一绳;他若想和主子叫板,则彼之劣迹必彰,而主子之所吩咐,彼只得俯首听命。此计得施,叶永甲形同傀儡也。加之年岁一久,他志气定磨、精神必损,不过充一幕僚而已。”黎用轻描淡写地将他长远的计划娓娓道来。 “你果真是本府的智囊,端的不同凡响!”这出狠计让卢德光啧啧称赞。 “不过会把那孩子毁了啊……”此乃余外的感慨。 不过数日,省上批了文,下令罢黜那位原来的同知,商定补缺;卢德光则奏陈叶永甲机智明政,可代为同知,省里便即刻按他的意见,迁叶永甲为同知。 在经过这些险而又险的劫难后,升迁已不能在他心中产生任何的动摇,或许这顶同知的官帽还藏掖着更深层的意图,但他不得而知。他如同一个目瞀的盲人,在悬崖边独个游走,周遭都是深不触底的黑暗。他正游走在黑暗的上方,无助的恐惧是唯一包裹他的东西,每走一步都是不明情境的彷徨。 可他仍一如既往,就像在齐河面对卫怀那时,保留着对自我本心极大的热忱。但当他经过这之后的万种折磨,谁又可指责他的种种劣迹呢? 叶永甲并寇中两人进了衙门。大堂前有四名衙役,分班站立,纷纷向这位新任同知问好。叶同知也给他们还了礼,问了些不甚打紧的公务,便由大堂绕到后面的庭院。院子露天,西边倚着议事房,东边则是二堂,简单的几张桌椅,墙上也无贴着字画;里头又通着书房,极其简易。纵观下来,自然不如知府府衙的气派。 叶永甲自书房里出来,见一位像是干粗活的大汉笑迎过来,他撸着袖子,臂膊壮实,两条腿粗厚有力,身形却也不胖,但健壮得紧。 “在下是同知府上的马夫,刚才衙役把您的马拉给我,我从后门那牵到马厩,系在棚里,故来的迟些。好歹让您见见有这人。”那人亲切地笑道。 “同知衙门也有马夫?”寇中在旁打量着他。 “还有一位呢,不过在马厩那边看马。”他笑的一直很殷勤。 “谁派你们来的?”叶永甲问。 那人收敛了几分笑意,说道:“就是……被罢免的那位同知喜好养马,央我们去管。” 叶永甲见他说话不太着调,依之前的事看这次绝不能掉以轻心,便追问:“你们睡在哪?” “我们都穷,能有人付俺们钱就足了,哪敢要屋子睡!”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叶永甲怀疑地瞅上两眼,直到他离开庭院。 “穷人脸还这么白净……满嘴谎话。”寇中嘟囔着。 “估摸都督厅那边派的人,没准是要杀我……”叶永甲踱起步,“但定不是在衙门里。这边外头有衙役,量也不敢动手……也可能只是给袁伦通风报信。” 他转过脸朝寇中一笑:“或是我想得太多,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主子还是要担心呀。”寇中无时无刻不在为叶永甲考虑。 叶永甲径直回到大堂,见几个衙役正谈着闲天,遂叫上来两人,在耳朵边吩咐道:“你们有空就去后院窥察那俩马夫,说的什么话都来禀报。切记不要被发觉。” 衙役都是卢德光新派的,叶永甲也信得过,一拍他们的肩膀,便出了衙门。 “大人别走!我有事托您呢。” 一位精瘦的老者横拦在面前,用狡黠的眼光打量着他,这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第八章 止险、牵掣(三) “你是何人?” 那人恭敬的曲着身子,笑道:“在下乃卢德光的表叔,有些事想找卢大人商量……但府衙门没那么好进,请同知大人您……” 说着,他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戳了戳叶永甲的手心,叶永甲赶忙推过去:“先进去说吧。” “我怎么平素没听说过卢知府有位表叔?”叶永甲向那位知府表叔问道。 那人先是不说话,伸手拿了果盘里的油桃,顾自啃起来。“这是因卢德光成家立业后,与我家两地分居,遂鲜有来往;后来卢德光升任礼部,在京师购置宅子,故久无相见。”言罢,他用力一嚼那桃肉,汁水都从嘴里迸出来,他忙用手接着,但仍是滴了一身;他一边擦着衣服,一面歉意地摆手:“走了一路口渴,吃得有些急了……望同知不要责怪。” 叶永甲瞥了他两眼,又问:“您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他仍在擦着衣袖,“在下名叫赵任,开封府陈留人氏。” “卢知府也是陈留人?” “没错。” “所以,叶大人……”他用那只沾着桃水的手复将那叠银票拿出来,交到叶永甲面前,这才看清上面写的是五十两。“您就收下这银票,带我见见他吧,我托他有事儿。” 叶永甲考虑到此是卢德光的亲戚,不得不收,便将银票一折,放在袖口内。赵任情不自禁地笑了。 叶永甲令寇中留在衙门里,自和赵任进了知府府衙,去拜谒卢德光。然卢德光有事返家,二人便等了一会儿。约过未时,卢德光进了衙门,来议事堂见叶永甲和一人坐着,先行过礼。 “哎呀贤侄,”赵任佝偻着腰站起,同他套近乎。“多年不见,恐怕贤侄已忘了叫赵任的这位表叔吧?” 卢德光细看他的脸,才依稀想了起来,说道:“赵尊叔来此何干?” “看贤侄说的,不过就是来看看你,顺带讲讲你兄弟的急事儿。”赵任笑道。 “什么事尊叔请说。” “我儿子名唤赵授,整日游散在家、不事正务,还奢靡成性,将家中钱银挥霍一空;我想如此下去,不是个办法,特请贤侄帮着弄个举人的出身,让他去陈州的县里头任个县丞啥的。” “当然,缺不了贤侄你的……”赵任又在口袋里摸出两张银票,塞给卢德光,卢德光也不客气,直接拿了。 “这举人之名可不是随便弄的,若被人知觉了,怕有杀头的风险。”说罢,二人一齐瞧着叶永甲。 “那这假造的文书我来写。”叶永甲也不沉默,主动揽过责任。 为使西华的知县确信无疑,叶永甲连夜编造了份贡院赐的单子,盖上伪印,写上某年某月赐赵授举人第某名之类。卢德光审视过了,说:“伪造的十分像了。你明日去西华交给知县,说让他迎接新任县丞;赵任那边我安排就是。” “是,”叶永甲又从袖子里掏出那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呈知府,说:“属下不贪恋这些东西,知府大人收着吧。” 卢德光并没动手。他警惕地注视那张银票,迟迟没有动静。少顷,他便才推还道:“赵任给你的,你放心用就是,给我作甚么?怕我把你拉进泥潭里,惹得你不干净?” 叶永甲一皱眉毛,慌忙叩头:“绝无此意!在下这就收着。”他急将银票一卷,收进袖里。 “明白便罢。” 叶永甲因这一急,却激起他想起什么要紧事来——是那两个马夫! 他灵光一闪,忙又说道:“知府大人我再提个要求!” 卢德光见他模样着急,遂不紧不慢地道:“有事快说。” “明日请派几个府衙的衙役和我一块去西华,不要都督厅的兵!就令他们身着便装,跟在我身后,不要被人发觉;一旦有变,随时可上前护蔽。”他说起话来连珠炮一般,卢德光不得不用心的听。 “你觉得……有人要杀你?”卢德光问。 “没错,同知府衙来了两个马夫,行动多疑,恐怕是都督厅来探我动向的;知道我要去西华,极可能在路上安排军兵把我做掉。我在袁伦那里已成了心腹大患。” “那我今日派人揪出那两个马夫来如何?”卢德光一向相信他的直觉。 “大可不必。若将那两马夫关押,袁伦必定与大人公然决裂,而都督厅掌着兵权,大人自然要无奈放人,那可就颜面扫地,威信尽失了。” “哈哈,还是那个叶通判呀,虽升任同知了,这机智仍是不减啊!”卢德光大笑道。 隔日,卢德光果遣上两三衙役,都易换了便服,亦不紧随着叶永甲,只是在其后慢慢行进,行人一见,却看不出是同知的随从。这也正中了叶永甲的意,他倒要诱出那刺客来。 路上因此也不惧怕,大摇大摆地赶向西华。半路上却为吃饭,一径进了客店,叶、寇二人向柜旁站着,大声唤店主道:“我们要住店。” 那店主半天才从里屋出来,脸上的皮肉收紧,样子不甚轻松。 “你们这住一中午多少钱?我们还要吃点饭。” “饭钱你们二位约莫三十文,”他说着,眼睛还不断瞟他们身后,“住一中午,一个时辰……” “什么人!”叶永甲见身后那盏立灯后面探出一人的头来,急忙大喊;外面的衙役都抽出佩刀,闯进店内,灯后面那人便吓得慌要奔窜,衙役追去,却被他逾墙逃过了。 那店主亦想出门,被两个衙役看住,两把明晃晃的刀刃就架了上去。 叶永甲瘫倒在地,寇中扶着他的身子,见他第一次见这种场面,还是有些吃不消,面容煞白,身上亦冷汗冒个不止,大口喘气,眼神发虚。 “主子之前还是太大意了……”寇中掏出帕子来给叶永甲擦着汗。 “幸我回头觑了两眼……不然……”叶永甲费了少许时间,精神渐渐回复,还在嘀咕刚才的险情。 “叫那店主过来!”寇中喝道。 “那帮人是什么人?”叶永甲掸掸衣袖,起身问道。 店主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小人真不知道,他们说是官府的人,要杀您……也不知您是……” “不用管我是谁,”叶永甲将寇中推到一边,与那三位衙役道:“不用杀他,那样更会招致袁伦的报复。” 他直出店门,脸色转红润过来,“继续赶路。” “还赶路?” “卢大人用绳子拉着我的脚走呢。” 第八章 止险、牵掣(四) 他的生死或许最终无法由自己定夺,而声誉及抱负等一切能证明他的志节的东西也全凭卢德光掌控。傀儡的高风亮节抑或严酷歹毒都要经过那近乎透明的线许可,才能展现于人。当自己代替操纵者沾满了肮脏的印迹后,便会被以一个善良且伟大的借口‘处死’,而人们绝不会对定义善良者质问,只会把呈现的罪恶引以为戒,至于能使人悟出怎么肤浅的良知来,应该还不如深沉的罪恶好些。 而叶永甲面前此人,何尝没伴随着这样的思考呢?他凝视着此人,西华县知县。 “同知大人,这是本县的知县,姓吴,名仁运,字义昌。”旁边的主簿禀道。 “吴知县,我这次来是奉卢大人的命,准备新选赵授出任县丞。”叶永甲道。 吴仁运面容严肃,并不拱手听命:“这西华乃兵马要地,巡检、都监皆在此设,叶同知今日派一位名不见经传之人物,恐怕不甚谨慎!” 叶永甲笑了笑:“我就知道吴知县会生疑。”他摆手示意寇中,寇中遂从怀里掣出一张单来,明写着赵授中了举人。吴仁运拿来过目,确是贡院的样式,分毫不差。 “那……新县丞什么时候到?” “须得十天。” 吴知县点点头,又问:“听说叶同知道上遭了贼,午饭没顾上吃,不知可在县内休息一阵?待精神足后,再走不迟。” “那就多谢了。”叶永甲站起身作揖道。 “来人!在议事堂这里摆上酒肉,以慰劳同知大人。” 几个人将桌子摆到堂正中间,把上面的文书收拾干净,便等着酒菜上桌;这期间,叶永甲和吴知县聊得起兴,说话也都投合。 “叶同知是哪里人?”吴仁运动起筷子,问道。 “我是山东济南府人氏,本是在京任职,因家中变故,丢了官;后来得以昭雪,才来陈州当了通判。”叶永甲顺便饮了盏酒,粗略地回忆道。 “同知大人运气还算好的。在下成都府人氏,少时丧父,只能由母亲供我读书;因家境贫寒,乡里父老都不太愿与我家说话,故也不相助;凭我将吃饭的钱都拿来买书,每日就喝些粥汤,没米吃就煮树叶树枝杈这些物件做汤,日夜卖命的苦读,才搏了个举人,当了进士。”吴知县一说到此就回想起来似的,饭都没胃口再吃。 “知县没必要这么拼……好好考个秀才不也能当个先生?” “叶同知应该知道,”吴仁运戚然地道,“我满怀着救国邦世的心愿,我想在陈州施展我的志向,可…可我渺小得很,我做不到什么了。我只能流为……”他停顿了一下, “算了不说了。” 这让他面露沮丧,声音颤抖。 二人喝得都有些微醺,原有睡意的叶永甲也被这酒搅的极有精神,不倦地谈着闲天,却都使吴知县兴趣倍增。叶永甲虽向来孤寂,但此刻亦推心置腹起来。 酒皆喝了干净,撤了桌子,看天色不深,吴仁运便道:“这西华景色甚佳,你我既酒足饭饱,出去走走何妨?” 叶永甲当即答应,脱了外面的官袍,出了衙门,乘上马,由南门出城。这县城外一派平原,因是春日,故青葱无限,直从脚下延伸至天最远的一线;只有东面那小洼浅泽凹着,上面建了一座方正的小亭子。 “那叫畴亭,”吴仁运一指说,“因箕子在此想出洪范九畴。” “箕子谏纣王不听,还可隐居逸乐……我……”他朝向叶永甲,半天才舍得说出来: “我是袁伦的亲信。” 叶永甲十分吃惊。他作为袁伦的爪牙,还能如此不设防备的与他吐露衷肠。 “你不也是推心置腹的待我吗?”吴仁运幽邃的眼睛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 “我初到陈州,袁伦见我颇可利用,把我调到西华。他说西华背倚贾鲁河,河上那时还不太平,故多派了些兵,乃让我去掌兵马重地,以此扼制知府。” “这些我都知道。”叶永甲仰头看天,夕阳渐至。 “我帮袁伦杀过人,”他的声音不住乱抖,“就因为那人得罪了他,我带人亲手……” 他的表情稍显凝重。“我将他埋进坑里;他喊着‘救命’……喊了三次……他……” 他‘嘶’了一声,眼睛里充满绝望。 “不止一个……还有那个县尉……他是卢德光的人……我骗他杀了人……” 他从马上下来,“我还义正辞严地用律法杀了他……” 他慢慢跪在地上。 “我竟没胆了结自己,我还在想着我的志向!我是罪人、伪君子……”他的脸埋到地上,咬着牙,泪淌不止,滚到耳边;抽泣的低声哭着。每一声如针,扎着叶永甲的心底。 “你是卢德光的人……可我知道,你绝不会像我一样卑鄙,我信你比我高洁……”他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缓。 叶永甲却没有一句话用来回应。他看着夕阳,夕阳正照在清静的畴亭上,悲冷的风声正扫过他们的耳朵——他们此刻真若融为一体。 回城之后,叶永甲在西华睡了一天;他在夜幕之中频频忆起那个使人伤心欲绝的画面,他恐怕知县的绝望有朝一日将成为自己亲身的痛楚,他思前想后,但睡着的很快。 天刚拂晓,叶永甲便和寇中等见了吴知县,吴仁运面容轻松,好像昨日的事从未发生。 “同知大人,你我昨日一会,言语甚欢,方知此地有知我者也。”他笑着说,且一面拿来一枝笔,“此在下相赠之物,以示仁运之心。” 叶永甲接过笔,赶忙致谢。 “那就愿同知大人此后能来此相逢,以厚朋友之交情!” 他一作揖,叶永甲亦笑着拍拍他,便翻身上马,直出了县衙门。 叶永甲这番回程再无遇上刺客,虽是心中惊怕,仍是毫发无损地进了知府府衙的议事堂。 “叶同知真是神人哪!”卢德光大笑道,“你此番遭了刺客,应有些心惊胆战吧?” “这倒是有,”叶永甲低头躬身,禀道。 “这必是袁伦在搞鬼。可惜没能抓获那刺客,若得了都督厅刺杀地方要员的实据,纵使给他撑腰的人再厉害,恐怕都洗不清了。”卢德光慨叹道,“不过竟教他跑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还有,那吴知县是袁伦的心腹,你可知道?”卢德光轻轻乜了他一眼。 叶永甲迟疑了几声,忙吞吞吐吐地答道:“不知……下属竟不知有此事,下次必严加防范。” “那就下去吧。” “是。” …… 第九章 瞒情、谋符(一) 叶永甲从衙门里退出来,回了同知府,估算着那俩可疑的马夫定是不见了踪影,便叫出那两个监察行踪的衙役一问,果是如此。两衙役还说:“晚上听他们商议,说‘刺杀之事败露,我等先归都督厅为是。若被人拿住了,那就全完了。’说完,也没听他们再议,空听着墙根那里脚步响;我们本想上去逮住那贼,可转念一想没大人的吩咐,还是按兵不动。” 叶永甲点了点头,将赵任给的银票当赏钱,赐了他们两个,二人欢喜退下。 他想起自己近因事忙,还未曾见过两房书办,应见见这班属下为是,便差寇中守在衙门。 他先去了刑房,刑房领头的书办笑脸来迎,叶永甲问了在监囚犯几名、官司俱了结未结等等诸事,书办则一一言罢,却无要紧公事。问了刑房胥吏人员,书办便拿册子令叶永甲过目,计十七名。叶永甲看物件完备,遂放心出来。 西边与刑房只隔一面墙的,则是户房。户房占的地面大些,石阶由泥路上直延伸至门口,一面门也不设,对外敞着屋内的人头攒动。里面却又有几间里屋,外面则横着一张放文书的柜台,有里屋的人出来和倚在柜边的人说话,便将文书交到外面,复走进屋去。那人正审视着文书,见叶永甲进来,忙从柜旁抽身出来,迎接同知大人。 “你是这里管事的书办?”叶永甲问。 那人笑道:“在下姓刘,陈书吏走后便是我接任了。” “哦,”叶永甲望了望屋里头的环境,房梁上时不时掉下不少木屑皮,空中还飘散着一股难闻的发霉味。“先报来征税的情况。” “禀同知,上月共征缴粮食五百三十六石,征银四百一十九两,均属合理之数。” “户房可有拖欠钱银?” “一时问来,下属也搞不清楚具体数目,同知可看看册子,也免小人疏漏。”刘书办道。 “册子放在哪?” “就在这间屋,”刘书办指了一间屋,领着叶永甲进去;一推门,却是更重的发霉味扑面而来。 叶永甲有些犯恶心,但还是强支着走进去,堆积的册籍、文书诸类,皆泛着腐黄色,还有几只虫子啃烂了书皮。 他正不解户房怎么如此之肮脏,便听见门一关,刘书办膝盖落地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刘书办泪眼汪汪的,跪在地上,动情地看着他。 “叶同知啊!我怕他们告到衙门里!” 这句话让叶永甲不知所以,扶着他的胳膊道:“……有事慢慢说。” “请大人不要责怪。” “哪里……” “那我说了。上月我去村里征银,与平日一样,不过是多加了一项税,有刁民便闹起来,还踹了我一脚;我当时有些恼火,下令砸了他们家的东西,还一把火烧了他家的田。同知大人应能体谅我整治刁民的正义之举,可他们素会颠倒黑白,恐怕蛊惑了知府大人,所以请……” “请我帮你瞒住是吧。”叶永甲长叹一口气。 “对!对!对!”刘书办眼看同知有帮他的意思,激动地喊起来。 “不要瞎喊!”叶永甲呵斥说。刘书办登时闭了嘴。 他坐到椅子上,摩挲着眉骨。 到底是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还是在深潭中更进一步? 他不知道。 到底是做为民伸理扬义的好官,还是做沉沦官场的官贼? 他不知道。 但他必须决断。 而决断只在一瞬之间,沉思往往不能于此刻独立。 “好。”叶永甲平稳地、不带有丝毫感情地答道。 卢德光果未听到百姓的击鼓鸣冤之声。因是叶永甲拨了几个兵丁,按刘书办的指示,将那家人死死围住,不许他们入城禀事;一待事情迁延日久,便无可稽查了。 可村人到底聪明的紧,竟暗自央了村中肯打抱不平的汉子,教他代为击鼓;那汉子复带携上三两人,一块访街串户,问了衙门所在之地,径直奔去。 叶永甲正在衙门和卢德光议着公事,见一位衙役小跑进来,上前说:“一伙人在堂外击鼓,说要上告刘书办鱼肉乡里。” 卢德光一瞧叶永甲:“刘书办?” 叶永甲脸色铁青。“户房的。” “你怎么不禀呢?”他质问道。但口气又不像是质问。 “这……”叶永甲眉毛犹豫地动了动。 “不为难你,”卢德光把手轻轻搭在他身上,“我不想得罪人。要是刘书办此事板上钉钉,我可进退维谷了。” 叶永甲身子一颤,轻轻‘嘶’了一声。 “进若罢免刘书办,则两房人人自危,倒能使袁伦趁虚而入;退若对冤情置如罔闻,则坏了我清廉的名声,青天老爷的招牌便算是砸了。”他一咂嘴,“难啊!” 叶永甲已然抉择过了。他不会迟疑第二遍。 “那我就替您来抗。”他抬头拿开卢德光的手,“我说大人不在府衙,亲自把他们逐出去。” “扮得越让人憎恨越好。”他顺势一拍叶同知,躺在椅子上闭起眼睛。 叶永甲走到门口,回头乜了他一眼,他仍悠闲地闭着眼睛。 “你跟着我把那伙人赶走。”他朝着衙役说罢,一摔帘子快步走出去。 那几个汉子见叶永甲领着十来个官兵站在大堂前的台阶上,官兵都手执水火棒;他们一见这阵仗,反倒足了精神:“怎么不见卢大人?你们难道要加害良民吗!” “我告诉你们!卢大人今日不在府衙,你们要敢告状,吃不了兜着走!”叶永甲大吼道。 “你们这帮子昏官,有什么脸见卢大人!我死活都要告上去,让卢大人惩治奸邪!”一位汉子跳出来说道。 “好。”叶永甲凶神恶煞的,一盯身旁的众官兵:“上去狠狠地打!” 兵丁们一得命令,拔腿就上,各拿着棍子,朝他们劈头盖脸打来。有个汉子哄闹起来,几个人便把他硬拽到地上,拳打脚踢,脸上现了大片血印,仍高声骂着;兵们便抢了他们身上的银子,随后将他们撵了出去。 叶永甲则听着嘈乱的谩骂声,正冷静地揉着耳朵。 第九章 瞒情、谋符(二) 西华自然是卢知府夺兵权的路上最难啃的骨头。他虽是得了赵授这么一枚好用的棋子,但县丞终归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只能暂且‘潜龙勿用’了。可却究竟不知是上苍垂怜,还是天命所归,让一切瞬时柳暗花明:他昨日得了消息,汝州闹了山贼。 他此刻也许不会把这事儿摆在眼前,毕竟是别州事发;但几日之后,即他自开封与巡抚商议回来之后,却带来了万般希望。 不过这是以黎用的视角所解释的,而卢德光或许还没睁大眼睛,看到他的绝好机遇。 “知府大人,巡抚怎么说的?”黎用沏上茶,问道。 “巡抚说:‘你们陈州离汝州近,应当派兵为援,共剿山贼’,”卢德光一面将官袍挂上衣架子,回头看看黎用,他却欣喜非常的模样。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到时候剿灭了贼,功劳定算在袁伦身上,反长了他人志气,我却无分毫之利。” “可大人身为一地长官,向袁伦要个兵符应该不难吧?”黎用笑道。 “我拿了他的兵符……”卢德光突然站住,“怎样?” “这就用处大了。” 二人相视一笑。 “知府大人到!” 袁伦带着众多军官,迎迓至都督厅前,叩拜卢德光。 “卢知府许久没来都督厅了!”袁伦站起身,厚实的脸闪出那奸诈的笑。也难怪黎用说他是有勇无谋、眼高手低之人,他从不包藏祸心。 “今日也是为了公事,就不说套话了。”卢德光登上正厅,身后的随从跟了上去;袁伦停了两步,亦到厅内坐下。 “卢大人所言公事,应是汝州那件事吧?这个还不须卢大人操心,本督安排派兵就是了。” “这可不成。本府不是那种闲散的庸官,这兵自然我去调派;你把兵符给我一用。” 此话说的彻底,袁伦也不知如何回驳,犹豫了片刻,便笑道:“兵符是都督厅的东西,卢大人说拿就拿,恐怕有失规范。” “规范上我是一州长官,兵政大事具由我管,拿个兵符应不算逾本分吧?”他的声音愈发严厉开来。 袁伦辩不过他,一想他拿个兵符又不能兴起多大风浪,便表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吩咐下人去拿。 一会儿便捧过符来,交了卢德光,卢德光将符转几转,确认无疑,便放心离开。 不过几日,卢德光乃调拨军马,自淮宁而发,载着军粮,共百余人,直赴汝州;一面召来新任的县丞赵授,捏着兵符,向他说道:“你把这东西给吴知县看,说袁伦的大军已准备发动兵变,直捣淮宁,故示您兵符,请知县诛杀县内知府心腹,以表起义之心。” “为什么这样做?”赵授刚出来当官便被委以重任,难免想不透这老油子的想法。 “吴知县但凡杀了我的亲信,谋反之名便会坐实;到时候杀了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换个知县了,西华的兵权遂在我手,你可明白?” 赵授一听到换知县这话,精神起来,忙问:“我……我能当吗?” “你是我表兄弟,只要办好了就成,” 说罢,他顿时一转话锋,露出一脸狞笑:“若办不成,我第一个杀了你。” 赵授吓得一打哆嗦,这番话仿佛更提精神;他慌不迭的拿了兵符,揣在褡裢里,抽身出去。 这人还是有一点心思。他平日听闻过叶永甲和吴仁运的交情,今日得了此项吩咐,不由得怀疑起同知大人来,恐怕他日后滋生乱阶,遂欲谋个一石二鸟,给自己再添一功,便先去往同知府衙,与叶永甲说:“卢大人令小人去西华逼吴仁运谋反,还让我跟您说,要您带着军兵随后赶至,趁机封锁县衙,一举平乱,以图尽快息事宁人。”叶永甲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当着他的面调遣衙役去集结军马,赵授这才放心,说了告辞。 …… “县丞?”吴仁运见赵授背着手进来,神秘兮兮的。 “知县大人,”他一只手按着桌子,低声说道:“袁都督有命令……” 吴仁运左顾右盼,一指嘴唇:“小声点。你也是都督的人?” 赵授只是微笑,意思是不言而喻。 “都督有何命令?”吴仁运道。 赵授将背着的那只手拿出来,手心上有块小小的兵符。 “让我起兵?”吴仁运颇具惊讶。 “这并非大好时机呀。”他踌躇道。 赵授不乐意了:“袁都督既然发号施令,你我二人再说什么,都算迟了。还不如赶紧遵命,以谋大事!” 吴仁运先一沉吟,然后果断地用指甲一叩桌子:“那好!” “我自发兵,你去叫秦主簿过来,此人乃是知府亲信。”吴知县嘱咐道。 赵授立即一拱手,出了县衙;知县则持兵符调来巡检司的兵,叫他们在府衙大院埋伏,待秦主簿一来,乱刀砍死。 “赵县丞这么急干嘛……”秦主簿被赵授推推搡搡,赶到府衙门前。 “知县有急事,主簿千万不要耽搁了。” 秦主簿在他身前走着,见也没衙役护送,知县也不出来迎接,周围还出奇的安静,心中就突然没底;料想到吴知县还是袁伦的心腹,腿脚就如钉在那一般,站在大堂与后院间的一线之隔,不敢再走。 可此时由不得他了。赵授见他起了疑心,急忙用肘使力一推,使他一个踉跄,栽到地上。 秦主簿慌要爬起,手脚却一点劲也没有;他慌张地瞧向周围,东边的书房帘帷一卷,露出一杆大刀的刀杆,吓得他愣坐在地,不敢动静。 霎时,那屋子里杀出十来个官兵,手持刀枪,大步朝秦主簿扑来。他还未来得及呼喊,便听见一阵惨痛之声,凄惨至极。 知县在议事堂背对着门外,过了一会儿,先问道:“尸首收拾好没有?” “禀大人,已经挪走了。” 他便移过身子,见赵授也跪在门槛外头。“还有知府的人吗?” “还有几位胥吏……” “都叫过来……”吴仁运咬着牙,目光空洞,挣扎得好像心被快刀一层层割下来似的,十分痛苦。 “把他们杀了。” 第九章 瞒情、谋符(三) 吴知县正准备着杀最后一人。那便是引兵从淮宁而来的叶永甲。 起初,他还心存着些许顾虑,例如叶永甲带的兵能否对起兵造成威胁,可赵授却释了他的疑:“叶永甲此来,乃为借道救援汝州,所率部众定是袁都督调派的精锐之师,到时一斩同知,军兵还可作里应外合之势,然后一举起兵,岂不更是好事?” 吴仁运对这位赵授的身份深信不疑,自然点头答应;因打着要给同知接风洗尘的名义,便命刀手伏在他的府邸,还按古时的办法,听摔杯为号,即夺门而入。 一切吩咐完毕,不过吴仁运忧心忡忡,看起来并未准备好和这位尚交集不深的朋友来场盛大的诀别。 叶永甲抵达西华城外之时,天气不晴不阴,天色明而不暗,是送别的绝好日子。 炮声一响,城门里的士兵迅速出来,摆出两行严整的长队伍,朝着叶同知下轿的地方看齐,知县亦将目光定在那里。 轿帘一掀,叶永甲将身子先探出来,两只脚踏在地上,掀帘的军兵便侍立在旁,目视前方。 两方军兵显现出的庄严郑重,似乎都不言而喻地准备着告别仪式的序幕。叶永甲也沉稳起来,并没有轻松的寒暄,而代以正式的命令:“知县,我作为同知率领军兵,要赴汝州征伐贼寇;需在西华借粮取兵,然后出征。” “遵令!”二人眼神碰撞在一起,好像都清楚了这无可避免的你死我活的结局。 “叫军队暂入巡检司待命!”叶永甲一声令下,身后的军官带领军兵开拔入城。 “请同知到我府入宴。”吴仁运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 几个军官将军队驻扎在了巡检司,而同时,叶永甲也坐在了吴仁运府邸的待客厅。 宴上酒菜齐备,可二人只是深沉的对视,半晌无言。 巡检司里众军兵都磨刀霍霍。 吴仁运先开口:“请同知喝下此杯酒!”两人便都满饮一盏。吴仁运却将空酒杯停在手中,看着杯子上映出的脸庞,一动不动。旁边的赵授忙用眼神怂恿。 刀剑出鞘。 可杯子竟放下了。赵授使劲瞪了他几回,知县都视而不见,害得他咬牙干着急,简直想上前抢了杯子由自己来砸。 军兵们破门而出。他们舞着刀剑,纷纷朝向巡检司的县兵,杀声震天。 “再敬一杯!” 有军官一刀砍下对方的头颅,鲜血喷洒飞扬。 他们又喝了一盏。 墙根下、回廊上,都躺满了不少骇人的尸首。军兵拿好武器,刀剑相撞的声音嘈杂,队伍不整无序,蜂拥离开巡检司。 吴仁运又将杯子放下,平稳地。 几队兵皆拿出弓箭,整齐划一的满上弦,箭尖对准一个方向,将府邸团团围住。 “吴知县,我……” “里面的人别动!”外面的声音大喊,“你们要敢动叶同知一根汗毛,就小心乱箭!” 埋伏在门里门外的刀手大惊失色,面面厮觑。 “都出来。扔下刀。”吴知县还顾自喝了口酒,平淡地道。 周围顿时响起‘噼里啪啦’的刀枪落地的清脆声。 “吴知县,”叶永甲叹口气,“如今看来,您比我高洁。” “没什么。我只是受够了,”吴知县一望赵授:“你恐怕也是卢德光的人吧。” 赵授承认的痛快:“我是卢大人的表兄弟,诳了您几回,不要见怪。不过您设埋伏这一手实在没想到。” “赵县丞,不要说谎了,”叶永甲轻轻站起,“是您安排的埋伏,这应该没错。” “可……” “我只是觉得您聪明。换是卢大人也会这么做。”叶永甲对此没有分毫的恼怒,使赵授倍感意外。 “把你们的弓箭撤了!”叶永甲朝纸窗外的人影喊着。 “我冤杀了许多人,死在你手该算是罪有应得了。” 叶永甲没有作声。 “去屋外吧,你的兵等着杀我呢。” 二人走出屋外,几个士兵在开门的一瞬已将绳子套到他脖子上,却被叶永甲呵道:“慢着!” 那人听话的收了手。 “我终于肯放弃了良心,放弃良心的人难道不是活该如此吗?”吴仁运苦笑着,含泪的眼睛直看向叶永甲,要求的并非宽恕,而是了结。 “您解脱了,可是?”叶永甲问。 “我背负着这么多人冤死的命,恐怕死后也无法安生,何谈解脱?”他还是大笑,“不过是赎罪而已。” “某些人罪或许比知县更大些,可他们并不背负良心的责问!”叶永甲悲愤地说。 “所以我该死。”吴知县道。 叶永甲仰天长叹,也不知是对何发叹;他复缓缓垂下头,静静地说了一句:“你我都是可怜人。” “动刑。”他背过身去,吩咐那个士兵。 “不知是埋坑里还是……” “你只会用这种下贱的手段吗?”叶永甲转过脸,面皮的肌肉抽搐起来,他的吼声却悲怆无力。 他突然也不知是哭是笑、是悲是喜,带着那无法自控的颤抖的苦笑声,一步步走出府外,跌跌撞撞地扶着府门,转而从墙那里抹出去了。 吴仁运望着门外,这将是最后一眼。 他霎时觉得脖子一紧,身后的绳索狠狠地勒着。 勒住的是自己吗?他忽然感受不到了疼痛,看见那绳索从脖项上取下,摆在眼前。 那或许不仅是绳索,也承载着其他的东西。它代表着死亡,因此派生出了所有对权利的渴望,这渴望进而戕害了人性,用恶当做联系人们的链条;众人因这根链条活动着,因这根链条相认识着,才勉能维持住一片欣欣向荣的交际。它喝令人们佯装着表面的充足,掩遮了茫然与孤独。 吴知县此刻,正从这根链条之下脱身,才将其深处埋藏的思想看得一览无遗。 这可能会是希望,但吴知县却以为是绝望。 他把头又套在绳索之上。窒息之感又布满全身,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喊。 吴仁运倒了下去。那士兵将手伸到鼻息处,没有气息,只有风声从手指间悄悄掠过。 第十章 通盐、焚诬(一) 吴仁运死后,西华的百姓倒无甚动静,仍是干着自己的活,过着平常的日子,也无悲戚之色;但袁伦却被搅的咽不下饭,而卢德光那里恐怕欢喜得要开庆功宴了。袁伦窝了一肚子火,但卢德光此事却干得密不透风,谋反的大罪更无从驳倒。知县当然要重新任命,无可争议地选上了那位赵姓的县丞——便是知府的表兄弟赵授。总之,吴仁运的死,扭转了陈州明争暗斗的局势,卢知府在此终于有了足以分庭抗礼的一席之地。 而那位叶永甲也因此如获新生,他身上失去了踌躇寡断,反更加的坚毅敏锐,如一头高大的雄狮,让人望而生畏,不免赞叹“不愧是卢德光的好爪牙”。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赵授的火不是在白日熊熊燃烧,而是在暗处点起的隐隐火苗。 原是他上台不久,或勾结着商人哄抬物价,共牟暴利;或滥征赋税,知府俱不过问,因此屯财千计,整日逍遥快活。 他便想着买些奇珍玩意。恰有一个卖名货的商人行走至此,听说知县大人素有买贵重物件的心,便欢喜的带了玉石等东西,到了赵授的府邸,一说来历,看门的奴才赶忙回禀赵授。 “既有此人,快快有请!”赵授督促道。 商人进来,先朝知县一跪,知县亦一作揖;他爬起来,谄媚地笑着:“平日就闻知县大人喜玩玉器,今日一见,果是君子之范,这小人就放心了。” 赵授不好意思了,连忙推说:“哪里……哪里……” “不提了,先请大人看货!”他一手解开身后的袋子,里面都用小盒盛着玉器;他轻轻打开,玉石的光彩在知县眼中闪着。知县一个个取来过目,商人在旁细细瞅他,时而问问他这玉如何,知县都直说‘好’,也无见解。 商人看他对玉石一窍不通,想着借此狠捞一笔,便拣出一块品质属次的玉来,诓他道:“这块是叶尔羌产的极品之玉,大人看看如何。” 赵授煞有其事地拿来品鉴,光泽好像是有些鲜亮。商人见他动了心,忙推波助澜:“我平生都未见这般之美玉,此玉可谓体如凝脂,精光内蕴,质地纯厚温润,脉理坚密,声音洪亮,且佩之益人性灵,能辟邪祟。” 赵授笑着点头,再看那玉,确实变得晶莹剔透。“多少钱?” “八十两银子。” “八十两!?”赵授大叫道。 他又搓起那块玉,犹豫起来。 “若知县不愿出钱,这块玉恐怕几日就卖出去了。”商人好像颇为此可惜,深深地叹了口气。 赵知县迟疑半刻,终于狠下心来,一咬牙:“拿银子!” 身边的奴才赶忙跑向里屋。 “叶尔羌产的玉,你如何拿到手的?”他不免还有怀疑。 “呃……”商人脑子一转,“我在京师采货之时,看见西域商贾在市卖玉,一见此等佳品,便干脆买下来了。” “那应该早卖出去了才是。” “那时小人一直不舍得公之于人,今日因要购置田产,便四处寻人求卖,这不正巧来到您府了吗?……”说话间,他偷偷瞄去赵授几眼,心没了底,恐怕他又不肯买了。 赵授虽心里提防,但又寻思机不可失,听商人说得也合情理,便取过下人拿来的一包银子,称了称,整八十两。 商人笑眯眯地接了银子,向赵知县道了谢;赵授令人送他出去,自在府里踱步鉴赏那块美玉。 他终归还有些不放心。正巧有几位朋友自别处而来,他设宴招待,几人便在宴上胡吃海喝,趁闲聊的时节,赵授掏出玉来给一位懂玉石的朋友一看,那位说:“此乃是品质差的仿物,约莫三四两银子的花费,哪里需要八十两?贤弟倒被他诈了。” 赵授听罢,脑袋里嗡嗡作响,气不打一处来,臭骂了那商人一顿,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摔烂了玉。还不够泄愤,他又与众人牢骚几句,才算罢了。 可八十两银子却是一时半会儿捞不回来了。他本想着为了此玉省吃省喝也不打紧,但如今一遭坑骗,他便火冒三丈,说什么都得把钱挣回来。 他随即想了一个妙法,买通了往来陈州偷卖私盐的盐商,保着他们在西华不受官府之禁,纵其行卖低劣之盐,自己则大收暴利。但西华又不是富庶之地,估算一月下来,不过三十两银子,着实太少。 有一位主簿助着出谋划策道:“大人既嫌西华地贫,何不央卢知府给以凭证,使私盐至淮宁贩卖呢?” “不可,”赵授说道,“此等丑事若令知府决断,日后万一泄露,恐怕清誉尽失;他如此重名声的人,定不敢自己做主。” 主簿笑道:“看来大人不知陈州的规矩。” “什么规矩?” “凡这般明处干不得的事,都只需找叶同知商量,若叶同知答应,那意思就是知府也点头了。” “果真如此?”赵授被那商人蒙骗过后,便变得十分狐疑了。 “千真万确。” “好。我就立即派下人去。若你有半句假话,拿你问罪!” 赵授从衙门回府,叫了一个奴才,令他捎着一件自己的亲笔信,信间夹着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起程去往淮宁。 叶永甲正在二堂办着公事。那里光线阴暗,只有西边的窗户开着,透过微弱的光芒。门突然吱呦作响,太阳光直照射进来,打在叶永甲的脸上。那一对目光深沉而浑浊,冷酷且凶恶,活像一只孤立峭壁的秃鹰,沉着地俯视万物。 他的眼睛和先前可谓迥异,反而更像是被人所驱使的鹰犬爪牙了。 赵授的奴才走上前,将手中的信交过去,“赵大人想在淮宁卖一卖私盐。” 叶永甲深凹着嘴唇,并没言语,缓缓地拆开信,里面夹的银票便掉在桌上。那奴才奸猾地一笑。 叶同知先将票子放在一旁,从一张废纸上撕下一小片来,在那片纸上用力地奋笔疾书,脸则朝着那奴才笑着。那是不自然的,甚至狰狞的,脸都揉在一起的笑。 他写完,搁下笔,又在纸上印上章,起身交给那位奴才,那狞笑一直没停止过,好像下一刻有可能将他的脸庞撕裂。 只到门重又关上。那是一点缝隙也不留的。 第十章 通盐、焚诬(二) 那张纸上写的是‘凡带此物者,贩盐不禁’,字底下印着同知的章。那奴才低头看着,一没注意,差点儿和走来的刘书办撞个满怀。 “你是什么人!”刘书办觉得自己受了冒犯,恼怒地大吼道。 这一吼也惊动了屋里的叶同知,他静静地迈步到窗前,在阴影里望向二人的身影。 “你他妈哪里来的?”刘书办又喊道。 “我是赵知县的下人,您是……”他不知这位是何来头,不敢得罪。 “下人?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呢!老爷是户房的书办!你还存心顶撞我!”他的唾沫飞到了那下人脸上。 “不就撞了一下,哪里来得这么大的脾气!”他见刘书办看不起他,也急了,怒得拿出口袋里的那张凭据,亮给他看。 叶永甲眉间一动。 “看没有?”那奴才抹了脸上的唾沫,“这是同知大人给开的……” 他一看刘书办面色霎时铁青,愣在那一动不动。 他便方才省悟过来,赶忙收了纸条,假装无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叶永甲看刘书办站了半天,才朝他这走来,敲门。 “是刘书办啊。你来有什么事?”叶永甲从窗边折返到门前,推开门。 “我来……这个……”刘书办看起来很紧张,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好好说话。”叶永甲严厉地瞪着他。 “是……”刘书办不敢再望他的眼睛,这样便轻松许多。“户房如今急需一笔钱,写了个字据找筹事房借,还须您答应。”说着,他取出一张字据来。 “自然答应,”叶永甲从砚上取来笔,要过字据,“署上名是吧?” “没错。”刘书办低头擦擦汗。 “好了,你拿去罢。” 刘书办抓起字据,慌忙走出去。 刘书办虽知道同知干了这般不光彩的事,但他所不知道的,则是叶永甲已呈给卢德光一份密信了。 信写的简练,意思便是刘书办发觉了此事。卢德光见信,也因此一惊。若他只是目光短浅,想借事要挟钱财,倒也罢了;可若一旦风传出去,罪名坐实,不仅那个表兄弟小命不保,自己怕也要牵扯进去。他虽熟知这些胥吏的作为,可如今亦有些拿不准。 一到窘迫之境,他便要唤出那位得力的‘军师’黎用来,问以妙策。 这在黎用那里不成问题。所有因人性才引发的抉择到他这里都不成问题。因而他具有优于他人的谋断,能身在其中却又置身事外。但人们明显更惧怕他那能使人泯灭良心的本事,能使人愈发向无耻、卑鄙、狠毒等一切可称的罪恶的悬崖逼近,最终坠入那孤独的深渊。 卢德光便在一步步向这座悬崖挺进。 “烧了户房……?”卢德光犹豫地问。 “只有这一条办法。”黎用语气坚定。 “何不只杀他一人呢?” “奴才怕这刘书办回了户房,难免要和众人说起来;若有漏网之鱼,日后难以查找,那就麻烦了。” 卢德光眉间一皱,沉吟一番,才开口说:“真是妙计。你派人知会叶永甲,教他挑选兵卒,明晚……烧房。” 叶永甲却无任何良心上的自责或恐惧。在他心里,即将死的是几个人都没关系,不过是在这重重罪孽中新添了一根鸿毛而已。 他即刻领了知府的命,从巡检司调来十个不怯事的老兵,只说是知府欲选精锐,故白日令他们操练习战,满府官员包括户房的刘书办也无处怀疑。 那日叶永甲又来到户房,和书办们见了一面,也就是交代交代公事,谈唠谈唠闲话,书办们也不以为稀奇。其中有眼尖的,看叶同知常留意那些地基松动、木材不厚实之处,心中也只道他想翻修户房,别无猜测。但刘书办总有些不自在,虽不知叶永甲的用意如何,可心头老是感到一股或有或无的杀气。 过后,叶永甲离了户房,一路上默不作声,回到府衙,在二堂坐下,又给卢德光递了封密信,信上写着‘户房年久失修,房屋皆由木制’。 从户房的背后闪出几团微小的火苗,在夜空中轻轻摇曳,隐伏在暗处;它照着叶永甲的半边脸,在他的眼睛里来回飘荡。 他的脸迎着风,风声小,但风劲。 房里头的人却感受不到,刘书办都在这般静谧祥和的夜晚打起了哈欠,有的同僚甚至干脆趴在散发霉味的桌上睡起来。 今日他们都要值夜,这是知府的安排。而叶永甲昨日来巡查。前日他看见了那份凭证。刘书办隐约感觉一切仿佛都联系起来。他这才要撑足精神,提防被什么阴狠的手段算计。 刺客突然杀进来?还是等我出去解手的时候推了墙?他正在胡乱琢磨着,又闻见一股烧焦的糊味。 抑或将这屋子里的人全烧了?若真如此,未免太狠了。他翻来覆去的想,半天就发了困意;他挣扎着眼皮子朝四下一扫,立刻警醒过来:火势直蔓延至横梁上方,伸到屋顶,房柱亦同时烧起来,几近焚毁。 刘书办慌得顾不上别人,直拔起腿,飞奔到门口,头上的屋梁瞬时砸将下来,幸亏他溜得快,只刮了下脑袋。一看无事,他急忙向大街跑去,身后是无数绝望的哀嚎声。 叶永甲站在远处,火红的户房在眼睛里映出来,那屋子渐渐倒塌,火梁、火柱不留情面的压下来,陷在底下的人胸口被狠狠地灼烧,脚乱蹬着,嘴撕裂一般张大,眼睛布满血丝,近乎迸出。他好像在大声哀嚎,但这里听不见。几个老兵甚至不忍再看,可叶永甲没有任何动静,哪怕表情的丝微变化、手指的轻轻摇动。 他看见有人影自屋里跑出来,便像见了猎物似的,厉声大喊:“把他捉过来!不准叫他跑了!” 几个士兵虽对刚才的场面心有余悸,但得了命令还是义无反顾,脚步生风般,渐渐拉进和刘书办的距离。 刘书办到底不是身强体壮,跑了一小段路,便被那几个老兵赶上擒住。刘书办面色黄里发青,看着那几个兵丁喝道: “依叶大人看,就是你纵了火!” 第十章 通盐、焚诬(三) “同知大人……” 刘书办膝盖落地,双眼滚出泪珠来,以求得叶永甲的怜悯。 “刘书办,是不是你纵的火?”叶永甲温和地问。 “绝不是啊,肯定另有他人,说不定放火的已经被烧死了呢……”说罢,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内心七上八下的。猫一般看着同知大人。 “放火的怎能把自己烧了?一定是活人,毫发无伤、全身而退的活人……” 刘书办瞧了瞧自己身上,衣服上连洞都没漏一块,只有少许不整齐的皱痕。 “您看看,”他低头指着脑袋上的一小点破皮,“那是木梁擦破的,不算毫发无伤……” 有几个兵丁也忍不住哄笑。叶永甲在这种场面下不想笑。众人也便止了口。 “好了。他不一定是放火的人,先押在监狱号房,等卢知府裁决。”他一扬手,几个人用绳索捆了刘书办,朝监狱那头走去。叶永甲则率剩下的兵丁回了衙门。 这一场大火,虽扑灭了所有泄密的可能,但也给陈州带来不可量的损失。据筹事房所计,火灾共焚杀一十二人,尸首无存,仅刘书办幸免;册籍字据等俱烧没,淮宁百姓户籍土地之数皆无;还有各地税赋、官员俸禄等常例之数皆失,更不用提房屋尽毁,还需重新修造。 都是为了卢德光的官道亨通,因要抚平知府大人恐惧的心灵。 不过赵授得了消息,便放心地去分派私盐,在淮宁大张旗鼓的招揽百姓,有官军盘查,盐商就取出那张凭证,以为靠山。正在赵知县赚得盆满钵满之际,不远处的衙门也开了堂,准备将杀人灭口寻一个正当的理由。 作为同知,叶永甲也在坐。与他初来陈州见识的王伯一案不同,这次将由他亲自参与审理。 “报上名。”卢德光自然先开口。 “小人姓刘……”刘书办答。 “据叶同知等人言,汝于当日慌忙逃窜,且衣着不乱,身上无伤,甚为可疑呀,”他一乜叶永甲,“确有其事?” “只有天灵盖处擦了一小层头皮,别无伤势。”叶永甲禀道。 “看来,你是第一个逃出去的?”卢德光转过头来,质问刘书办道。 “这是因同僚们都睡了,小人还睡不着,才能发觉火势……” “等等,”叶永甲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就你一个还处于清醒?” “对。” “那你不就有机会纵火了吗?” “……”刘书办语塞了一会儿,复辩驳道:“我和他们又无仇怨,何必放火呢?” 卢德光像是不知情一般,严肃地点了点头,“叶同知,你可有真凭实据说他纵火?” “当然有。”叶永甲摸出来那份捏造的、不顾事实的证据,却突然显现出久违的犹豫。 那场壮烈的大火都未能使他内心动摇,为何面对刘书办,况且这是一位贪赃枉法、堵塞民意的小人,却不敢致他于死地呢?或许他认为这是罔顾事实,或许认为这是玩弄了律法。可他稍作犹豫又能改变什么?这一点良知的却步会让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得到任何的安慰吗? 他想到这里,便无可再想,将那份文书公于众人:“这就是铁证!” “这是刘书办你前日写给知府大人的书信,”叶永甲指着文书上的蝇头小字说道,“上面告发王书办擅自挪动公家财产,据我派人所察,不过是分赃不均,恶人先告状罢了。我那时因顾及户房的脸面,未予上报;你见上面久无动静,恐怕你的同僚们把事实讲开,故放火焚房,杀人灭口,到底是不是这个道理?!” “在下并没写这样一封信!”刘书办急得几近跳起来,但两旁的人将他摁得死死的。 “你是怀疑同知伪造证据?”卢德光低头看着卷宗,说道。 刘书办一打寒颤,连连磕头:“在下当然没这个意思,”他一吞口水,望了众官员的脸,随即趴在地上。“我认罪,我认罪了。是小人烧的火……诸位大人,既然如此,是不是该结案了?” 叶永甲看着卢德光。 “结案。” 卢德光收拾起卷宗,递给叶永甲,叶永甲又递给记笔录的人,然后回头恭问卢德光道:“这刘书办的罪如何定?” 卢德光想了一会儿,说道:“以故杀人论刑。便是死刑了。还有贪污赃款一项,因已犯极刑,只另行追赃罢了。不过得等交付筹事房、刑房商议,才可定刑。” 说罢,卢德光站起身,一拍醒木,喝道“退堂”,叶永甲等众亦散去了。 过后,筹事房议了刘书办的案子,都与卢知府的意见相同,当即将刘书办问了斩。卢德光便再无惴惴不安,自以为尘埃落定。 可黎用却无时无刻不解忧虑。卢德光常看见他的这种难色,遂问其缘故,黎用则叹道:“贩私盐一事为小,刘书办既开不得口,纵那张凭证传出去,也无人亲眼看见,倒好推脱;可焚烧户房非一人目睹,一旦省上得了口供,就百口莫辩了。” “难不成要我杀了叶同知?”卢德光困惑地问。 “这些都是您的心腹,自然不会泄露出去。而是派去的那十个军兵。”黎用的眼睛狡黠地闪着。 “十个人,总不能都叫出来,一块杀了吧?” “也有这样的办法。” “什么办法?怎么杀?难不成再来一场大火?” 黎用摇摇头:“既是兵,那自有别的办法。正巧军马久无演练,军容不整,大人何不籍此名行演兵之举,然后……”黎用还未说完,见卢德光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他便赶紧凑上来,共他低声商议。 而此事传到巡检司之时,已是隔日清早。身为知府心腹的军官们便集结人马,操练开来;据知府所言,是要去西华贾鲁河上驾船习练,告示上也写道“以演水战”。 知府选的日子不错,西华县城风和浪静,贾鲁河水面上如平镜似的,正合着演习水战,军兵们便都满面春风,等待着赵知县的一声令下。 叶永甲站在赵授身旁,观览这绝好风光,而前几天他还目睹了壮丽的火海。 船只下水,河面激起浪来,但叶永甲心头的平静却仍无法撼动。 第十一章 诛吏、免督(一) “上船!” 赵授一声令下,众官兵便跳上船头,该摇桨的摇桨,该拉帆的拉帆。因选用的船只都是扁舟的大小,故操纵简便,未过一会儿,十多条船都离岸而发,势如长龙,推波而进。 卢德光见船只游到水心,即号令岸边的军士举旗点鼓,水中间的几条船便迅速向内靠拢;两边的船则包成个圆,两翼架上团牌,倚住弓箭鸟铳,一齐作响,震得水面惊起浪涛,拍向兵船。 叶永甲在岸边看得出神,那兵船阵法形式,种种不一,自己倒是平生未见,故赞叹不已,意犹未尽。 演了半个时辰,赵授腿脚早就酸痛不了,可见卢知府仍站的挺直,便不敢擅坐;今见时辰一至,遂忙不迭朝着水心大喊: “回船!” 这一声叫得干脆,兵船上的人听罢,都回应一声“是!”,便列成一队,军容整齐,荡向岸边来。 有条船紧跟在最后,船上站着曾在户房放火的十个老兵。若不是此后发生的惊人一幕,他们本不会受到所有恐骇的目光的注视。 就在那条兵船即将脱离水心之时,竟出奇的剧烈晃起来;叶永甲登时将眼睛扫向那里,那条兵船却迅疾而使人作不出反应的向后一倾,站在上面的十个人竟‘通’地一声尽数掉入水底,覆在船下! 有几个仍在水面挣扎,用手死死抓紧船身,但因在水深之处,又不通水性,只得沉将下去;有双臂膊则还在空中乱扬,而离他最近的那条船尾的人却紧张的死死盯着那双手,直到他们尽陷进水去,才看见岸边的卢德光四下奔走,夸张地舞起手臂,大喊:“救人!”这才有人冒着险情钻入水底,竭尽力气托出一人的躯体;站在另一条船上的人则荡桨过来,一齐奋命地将那副身躯拉到船上,然后载到岸上。 浑身惨白,无不透着冰凉。 卢德光摸了摸他的胳膊,确认此人不会再醒,便微弱的吐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觑起那人的面庞,久无一话,眼睛使着劲,眼眶通红,好像在酝酿悲情。 这虚假的心表现出的真诚面皮只有叶永甲看得最深。他同时听到了那窃喜的笑与空洞的哭。 卢德光果真在哭。这是众人听得的,嗓子几乎都哑了;人们都站在一旁抹着泪,定定地看卢德光趴在那具尸首上,他的身子时不时地颤抖。 “巡检司的兄弟啊……”他抽泣地说道。 “这船上一共几人?”卢德光语声悲痛。 “十人。” “不通水性?” “没错,只是捕盗的兵……”那军官低下头,道。 卢德光條然站起身,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那你怎能让他们来这儿?不是存心害人吗!” 他回头乜向叶永甲,叶永甲正遥望船翻覆的地方,好像觉得水中另有蹊跷。 军官深觉脸上火剌剌地疼,不过仍不敢吭声,如实回答道:“在下……只是以人数不足,恐伤练兵之威严,才不得已招了他们来。” “那你应该早些禀报!”卢德光叱骂道。“你得把水里的人都捞出来,不然我叫你罪加一等……得把你砍了!”说着,他一摆手,叫上赵知县,气冲冲地径回了县城。 那十个人终还是被军官捞了上来。军官认了个遍,直至确凿无误,才按知府大人的要求,将他们的名姓写在纸上,且写明了家中情形如何,一并递给卢德光。 卢德光则一一吩咐下去:丰裕多田之家,以银五两恤之;尚可自济之家,以银十两恤之;穷苦而无温饱之家,以银三十两恤之;若致孤儿寡妇,则加恤二十两。 死者家眷得了抚恤,虽不免悲痛,但仍赞道卢知府仁明大义,皆对他感恩戴德;州中百姓亦口口相传,引为佳话。至于那只船是如何离奇地翻的,包括叶永甲在内的许多人也不知道,也不敢去追究。于是,不到四个半月,这桩旧事就宣告翻篇了。 陈书吏在筹事房也度过了这样平静的四个半月。直到这封信——面前的这封信呈现在自己眼前。 揭开封皮,一扫字迹,便明了是袁伦的亲笔。上面是这样说的: ‘特呈筹事房陈书吏:自卢德光夺我西华以来,形势愈加窘迫;幸亏是本督差遣人马,得户房纵火案之事实,知放火之人非所谓刘书办者,必乃卢德光那厮也。俱得明证,开列如左:……’ 陈书吏看过证据,又见他写道: ‘书吏可赍此信往省上状告,省里见信,使人至陈州查明,一旦黜罢知府,则你我之功成矣。切记撕去信之头尾,此心腹话只与书吏说说耳。都督厅袁伦亲笔。’ 陈书吏又将这篇半文不白的信读了几遍,正欲撕了头尾去,肩上忽被人轻轻一拍,吓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赶忙藏了信。 “谁写的信?” 身后的人是黎用、他笑脸相迎。 “黎兄啊,你怎么有空来筹事房了?卢知府那边没安排了?”陈书吏装作和他很是熟识的模样,笑呵呵的,一面将信插进兜里。 “平日也说不上多忙,今日来看看你们筹事房的兄弟。”他说罢,望着四下走动的官吏,见没人注意这里,便掏出一张十两的银票来,在陈书吏眼前一晃,便压低声音说:“能不能让我瞧瞧?” 陈书吏愣了半晌,便伸手接过那张银票,偷摸地卷进褡裢里,然后递过信去。 “说户房是卢大人烧的?”黎用粗看一遍,皱着眉问道。 “真有这一回事?” “当然没有。”黎用冷笑一声,将信交给他:“你若将信递到省上,省里来查,定无此事的真凭实据;到时候反治你们一个诬陷罪,就傻了眼了。” 陈书吏见他不以为意,自以为他说的是真话,便将状告一事丢在脑后。 “你跟着袁伦混,还要给他跑腿,却半点油水都沾不了啊。”黎用似乎在为他嗟叹。 “这还不是卢大人把我坑了一回儿。”陈书吏说起这个来,语气还有些愤懑。 “那是旧事了。如今我可找到了一笔好买卖,正想问陈书吏干不干呢?” “什么?”陈书吏顿时没了怨气,贪婪地逼视着他。 “这里人多眼杂,咱们去外头商议去。” 陈书吏赶忙站起身,跟着他匆匆走出筹事房。 第十一章 诛吏、免督(二) “黎兄啊,你说的是什么好买卖?” “王伯一你还记得?” “他不是在牢里关着吗?”陈书吏吃惊地问。 “这是自然。不过他府里倒有不少值钱的物件。” 陈书吏反倒摇摇头:“这几年来,王伯一一直呆在监牢里,家中只有他娘和他媳妇儿,恐怕她们积年累月的吃住,早藏不住银子了!” “我初时也这么想,”黎用说道,“可前几天我抓了一个贪赃的牢头,他说王伯一托家眷给了他一块孔雀石砚,让帮忙解救他出来。我寻思着王伯一哪有这样名贵的东西,一派人查,才知道他的岳丈是做玉石生意的,每月寄给他女儿和亲家银子;因半年前在西华赚了一笔大的,一下子拿了八十两,寄去四十两,日子才又富起来。恐怕前后也攒了不少钱财呀。这不才想着救王伯一出狱,可惜被我逮住了……或者说被你我逮住了。” 他转头朝陈书吏笑道:“尤其是书吏这种唯利是图的高人!” 陈书吏虽知这是玩笑话,但脸上还是不觉生了愧色。 “黎兄想怎么办?” “借着卢知府的旗号,抄没王伯一家。” “这事儿……卢知府可知道?”陈书吏不免有所疑虑。 “卢知府当然不知道。可我们做奴才的谁不捞点钱?也就推聋作哑过去了。”黎用见他瞻前顾后的,便一击他的肩,说:“陈书吏只管放心!” 陈书吏则犹犹豫豫一阵,终抵不过黎用的百般劝说,方爽快的咬牙答应:“那就这么干!” 黎用回了衙门。而卢德光静静地坐在那,不慌不乱地对着镜子剪起胡须。 他将剪子轻轻放在一边,才透着暗黄的镜子看见身后的人影。 “陈书吏把王伯一家抄了?”他朝着镜子,问道。 “是。据回来的衙役言,真把他府上翻了个底朝天喽。” 他看见黎用走到靠在墙边的那一张圈椅上坐下。 “他送到你那边一箱银子?”卢德光站起身,拿着剪刀。 “主子宽心,一切都按我的预料行进。” “那便好,”卢德光将剪刀扔进抽屉,“今晚你就去监牢,叫王伯一自杀。” 那捆麻绳巨蟒似的,从木栏杆外面钻进来,重重地扔在地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王书办,烦你写一张状告,告陈书吏擅抄家产、中饱私囊。知府大人有用。”黎用说罢,便凑上前递给他纸笔,王伯一迟疑地接过来,“都督厅的人不好得罪,小人害怕……” “你没见这根麻绳吗!我来干什么你还不知道?!”黎用勃然变色,发厉的眼神催促他快点动笔;王伯一只得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开始写状告。 他的笔时停时动,纵膝盖跪的酸痛,甚至磨破了皮,也不愿让这份状告完完整整地呈现在眼前。 可不待写完,号房的门就开了。 他惊愕恐慌的目光看向黎用,正想一问究竟,黎用身边的牢头却不容他说一句话,拿起麻绳便上前套在王伯一的颈上,牢头的面容被烛台照得吓人,那脸渐渐因吃力而憋得通红,眼睛则狠狠盯着王伯一;王伯一的眸子混杂着多种情绪,而在这一刻间熄灭了所有紊乱,神情定格在了茫然的恐惧上。 “黎大人,您的计策快要成了。”牢头取了状告,笑着说。 “这说明,袁伦也快要赶到死路了。” 王伯一死在狱里的消息不胫而走,还得益于两个衙役对陈书吏的状告。这两衙役便是当年因陈书吏分赃不均而恼怒的人物,今日得了卢知府指使,正好遂意,便奋命告了上去,言陈书吏‘擅抄王家,吞没资产,恐王伯一发其罪名,故私杀之,以绝人口’,请唤陈书吏对质。 卢德光遂派黎用叫陈书吏到府衙来,可陈书吏不免几分担忧,踌躇难行,和黎用叹道:“我若去和他们对质,那两人万一有了真凭实据,恐怕卢大人也不能轻饶我呀。” 黎用抓着他的衣袖,为他消弭疑虑:“书吏不要怕。卢大人对我如此亲信,我但凡开口,知府大人怎么也能听个七八分;放心吧,我和书吏一同拿了银子,定您的罪就是定我的罪,不论如何,我也要死命保您啊。” 陈书吏听此一说,便果断跟他去衙门里了。 陈书吏一进府衙,第一眼看见的是端坐在中间宽桌后的卢知府,而第二眼则扫在旁边站立的两个衙役身上,他们怒眼圆睁,盯着他的脸,好像想将他吃了一般,让陈书吏浑身不甚自在。他站在公堂下,见众人有何说辞。 “陈书吏,你可曾擅称我令,扰乱别家田产,搜刮巨财?”卢德光先开口问道。 “绝无此事。”他冷眼一瞧那两衙役,“他们与小人本有宿怨,故空口白话地诬陷我。大人千万不要信以为真!” “你他妈放屁!”一个衙役大骂。 “这是公堂,小心说话。”卢德光在旁训斥道。 陈书吏听见,自以为得势,便顺着知府的话道:“听见没?知府大人叫你们小心说话!你说我胡说,倒是拿证据来!” “黎用,”那衙役转头看向他,“你不有证据吗!” 黎用缓缓抬头,看着陈书吏。 “是啊,陈书吏为贿赂我,特地给我留了一箱银子,幸亏我没要,原原本本地放在那呢。” 陈书吏面色铁青,瞪着眼道:“黎用,你……” “怎么了?”黎用故作不知地看着他。 陈书吏见他不认账,率先急起来:“知府大人!明明是他撺弄我擅自行事,却又不认账了!知府大人就算要护短,也不能纵着自家的奴才如此胡说吧!” 那两衙役偷笑着。 “我只知道你寄给黎用一箱银子了,也不知你说的是什么事。陈书吏不要急,有证据就摆出来看。”卢德光不慌不忙地说道。 “证据?”陈书吏登时傻了眼,后悔当初没有料及,如今倒无凭据了。 “好,那你就认了?” 陈书吏望望左右, “那……这……擅抄家产的事我认了,可杀人的……” 不待他说完,卢德光便笑道:“好,那我们说说杀人的事。” 第十一章 诛吏、免督(三) “这个有什么好说的?”陈书吏的脸色又自然起来,“我和卢大人只说一句话:小人没杀过人!” 卢德光则摇摇头:“可我看那二人说的也合理。” 陈书吏扭头看向那两个衙役,其中一个出来,脸朝着他说道:“我有证据。”说着,他走到师爷那桌上拿了一份状告,“这是王伯一告你私吞家产的状子,写到一半笔就停了。” “这是仵作验尸的时候不经意间在角落里看见的。”卢德光补充道。 “我要真杀了他,何必留此证据?” “说不定没看见呢。”黎用说道。 “仵作验出来他是怎么死的?”陈书吏不理他,继续追问。 “勒杀。”卢德光拿出那份仵作写的呈子,说道。 “极有可能是你干的,”那衙役道,“别无可能。你既抄了他家,定是恐怕王伯一状告知府,乃拿了绳索,去往号房勒杀王伯一,以杀人灭口……” “你说这些可有证据!”陈书吏大喊道,“你怎知道绳子是我的?你说的如此之详尽,难道不会是你们两个杀的?” 卢德光身子一震。他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头,瞅一眼黎用,黎用心领神会,朝着他点头。 “是啊,如今也无确凿之证据,但陈书吏擅抄家产一事已属板上钉钉,将书吏暂监号房,应该无人抗议吧?”卢德光望望四周,就连陈书吏亦闷闷无语。 卢知府因此时顾及都督厅的脸面,便不掷令签,直差衙役将陈书吏带了下去。 “奴才也没想到在这没了证据,未经熟虑,还请主子见谅。” 此时卢德光已转至书房,黎用在他面前深深地一叩头。 “无事。你只要诱得他抄了王伯一的家产,余下的事就好办了。” 黎用这才站起,“我只遵从主子的想法,就和当初叶永甲的去留也是由您决定一样。” 卢德光一听,回想起当年之事,不禁嗟叹:“若你当初不令我选,单劝我力保叶家的话,今日的局面恐怕就不会如此难以收拾了。” “依奴才看都一样。叶永甲又不是省油的灯,早晚会成祸害。” 卢德光也点了点头。 “先归正题。主子想怎么干?” 卢德光沉默一会儿,幽邃的眼光看着窗外:“我想要借着此事给省上写呈,顺势罢了袁伦,我要尽掌陈州军政。” “然后呢?” “然后私冶兵戈,潜养死士,恃军自重,归黔首之心;遂一举起兵,以除柳党之义名东挥京师,又不图朝政,只称为霸主,乃铸印绶,进退百官,与柳镇年、万惠之、陆朗清共衡天下。”他的目光锐利,声音高调,这番话不像是忠心可鉴的他说出来的。黎用竟不知他心中怀有如此之大的野心,而他并不希望如此。他已经在头脑中谋算自己的后路了。 “好,”黎用赞叹道,“既如此,我为卢大人谋一个妙计……” 月光在号房那里闪得最亮。陈书吏坐在牢里,扛着一面木枷锁,努力掩饰着惊惶,看着面前的二人。但明耀的清光已将他的内心平铺地展现开来,展现在黎用的眼前。 “我托陈书吏写封信,去省里参袁伦的信。”黎用一看在旁的牢头,那牢头便明白他要故技重施了。 “哦,”陈书吏脑袋灵光,当即想通了:“怕是王伯一的那封状子也是你这样逼得他写的。” “没错。你知道就好。”黎用毫不掩饰。 “你总不能用绳子勒死我吧?” “当然。号房若死了两个人,就太令人生怀疑了。” “那我不写,如何!”陈书吏已有了胆气,大声喊道。 “我们可以造假证据啊。”黎用从容不迫地微笑着,“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那……”陈书吏的气势一下子被浇灭了,胆怯地瞧着他二人。 “所以……你写不写?”牢头问。 “为了活命……我写!拿过来!”陈书吏一擦汗,上前便和牢头要纸笔。 “开枷。” 牢头将架着手的那块插销拔下来,然后递过纸和笔,让陈书吏写字。 虽手动起来灵便了,但头上仍戴着枷,故写的费劲,勉强写了几句话,便停了笔。 牢头交付黎用看,黎用点点头,和陈书吏说:“这就够了,您好好歇息。” 他两人便不再多话,转脸出了号房,牢头锁了门,将钥匙递给旁边的狱吏。 “你这里派人,再写一封告袁伦的信,连夜递到省里。”黎用吩咐他道。 “陈书吏这信呢?” 黎用隐秘地一笑,“让都督厅的兵去送。” “这是何意?”牢头不解。 “让袁伦对陈书吏失去信任,不敢来解救他;到时候省里派按察使一来,我们又可提陈书吏出来做人证。袁伦可谓坐以待毙喽。” 黎用笑了几声,便走出去了。 他将陈书吏的那封信交到卢德光跟前,知府大人即调拨了都督厅的兵士,令其赍信赴省;而牢头一路也派人带了信,乘上马,为防都督厅看见,便绕个远路,前往开封。 都督厅的兵受了知府的安排,一出府衙,便找了个偏僻的巷子,见四周无人,赶忙一拆信件,读罢,悚然无语。他急拉过马来,快马加鞭地赶到都督厅。 “姓陈的真是无耻!”袁伦怒如雷霆,遂将信揉成一团,扔在一旁。 “我本想给他说说情,或干脆将他劫出来,但没想到啊……”他用拳头一砸桌子,差些没砸烂了。 “这种忘恩负义之徒,也得收拾收拾!”那兵也愤愤不平地道。 “我看也是。要不然……我派人去牢里杀了他!”袁伦定下注意,脸一看那兵,“几时了?” “黄昏了。” “好!等到晚上差人去号房,陈书吏的小命就没了!” 果然捱到入夜,袁伦叫来一个养在府里的刺客,因嫌他的剑刃太钝,故相赠了一把自己带在身的匕首。刺客见匕首上尚有袁伦的名字,恐被人识得,袁伦却说:“又不把它扔在牢里,杀完人就走,怕什么!” 刺客方释然地将匕首带上,披星戴月,赶向监牢。 第十一章 诛吏、免督(四) “什么人?”牢头点着火把走进那一排号房的走廊内,脸色霎时大变。 “快来抓人!” 外面的狱卒听见这一声断喝,赶忙拿了刀枪杀了进来,看见牢头用手将一个脸罩黑布的壮汉制伏再地,旁边掉了一把出鞘的匕首,刃上满是新刺出来的血迹。 “别让他跑就行!此人不敢杀官兵,要不然我方才就死了。”他叫住身后的兵道。 那帮狱卒便径前将刀枪架在那人的脖上,牢头方才起身。他先拿起匕首来,借了布子擦了上面的血,便跑到各个号房去看情况,只有陈书吏倚在墙根那里,一动不动;牢头随即进去,见陈书吏心脏处留了个血洞,和那刃口一样宽;一摸气息,的确死了。 牢头从号房里出来,一边走路一面检查那匕首,刀柄处印有几个小字,‘陈州都督袁伦之匕首’。 “放了他。”袁伦拨开那几枝枪,示意将刺客拉起来。 刺客站起,牢头对他说道:“回去跟袁伦说,说他可真够大胆,竟敢私自杀人,看省里来人他怎么解释!” “是。”刺客也不好说别的,只得答应。 “刀我留下。”牢头将匕首收进刀鞘,“你可以回去。” 刺客因没得袁伦指使,不敢冒犯官军,便老老实实地离开了。 卢德光知晓了,却是又惊又喜,惊袁伦如此大胆,喜他自露破绽,终料定这袁维宗必死无疑。 “匕首哪去了?” “不知道啊,”刺客说出这句话时,背脊上早透出了冷汗,“应该……是半路上掉了。” “没落号房里吧?!”他好像每一刻都有可能发怒,让那个七尺壮汉也颤栗不已,只得吞吞吐吐地回答:“这个……在下……可能没有吧。” 袁伦本想怒骂,但稍微有所忍耐,只是用严厉的口气说了声:“你这番行事莽撞,辜负我意。先回去吧。” 袁伦本以为卢德光的攻势可能要缓一些,但事与愿违,他并不知道有一封参自己的信件已悄然送至开封,面见巡抚。 正读信的这位河南行省的巡抚姓方,尽管此人于本书不甚要紧,可也有必要一言方巡抚是何人物。方巡抚本是朝中枢密院的枢密副使,后因柳镇年入朝参政,需在军事上有力地掌控京师,便排挤了非是党羽的方巡抚,因方巡抚是一方显族,且政绩斐然,故虽逐出朝廷,亦能任职地方大员。 方巡抚本来便对卢德光这类‘忠义’人士青睐有加,尤其他还自始至终抗争柳党,给方巡抚添了不少好印象。他便即刻令按察使携带军兵,乘马车赶往陈州,以察案情。 不到三日,按察使入境的消息已布满淮宁的大街小巷,百姓们一望天相,真可道风云突变。 卢德光则在加紧的准备证据,以图一举扳倒袁伦。证据无非三样:一是匕首,以证袁伦指派杀人;二是那份仵作递的呈子,以证王伯一为陈书吏勒杀;三是陈书吏写给省里的那封信,以证袁伦私扣状告,知此信于己不利,方差刺客杀人。 整理毕后,知府又依黎用的说法,将调陈书吏进筹事房的那份文书亦包在内,意在证明袁伦干涉知府行事之权,好给他罪加一等。 为了令证据不致丢失,卢德光自然要找一位可靠的官员加以保护,那只能是叶永甲了。卢德光吩咐黎用将证据送到同知府衙,叶永甲为藏得隐秘,故命寇中将证据文书塞到书房柜子最下面一层,用书压住。 卢德光则又派人先往按察使所在之地,重兵围护,以防不测。 待按察使赶到的那一天,卢德光列了几里的队,亲率大小官僚拜迎按察,摩肩接踵,却只有一人未到。 按察使还没发现。他轻轻拽着步子,走至卢德光跟前。第一句话先问: “袁伦现在何处?” 卢德光一低头:“禀大人,袁伦现被幽禁在都督厅,等按察大人升堂后,即唤他出来。” “这样便好。”按察使缓缓看向左右,“同知在哪?怎么没和你一并来迎?” “他在同知衙门整理那些证据,升堂了我立马把他叫出来。”卢德光回答道。 “那就好。我和你先到城里走走。” “是。” 同知的衙门外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军官,别着腰刀,和善地与衙役搭话:“敢问同知大人是何意见,肯让我进去?” “同知知道您是都督厅的军官,哪能不答应?” 那军官听了,笑着和衙役作了别,一转脸径直走到大堂后头,从院子里进了二堂,迎面看见寇中,“奴才,你主子在哪?” 寇中一指书房,“您开门就是了。” 军官便二话不说,轻推开门,见叶永甲坐在桌前,见他来了,急忙朝着他行礼。 军官此时也不再客气,并不回礼,一手抽出那把弯月似的刀刃,银光烁烁,直拦到叶永甲眼前,杀气逼人。寇中在外头听得刀声响,伸去脖子一看,着实吓得不轻,脸色如一块青铁,站直了不敢走动。 叶永甲却早有提防,面不改色,问他:“你们都督厅要什么?” “袁都督说,把证据交出来,即刻烧了!” “不然?” 他一晃腰刀,“不然你的命没了!” 叶永甲料想这军官在如此关头,必不敢杀害像自己这般的一州大员,故他放心地俄延开来。 “寇中,”叶永甲一瞅他,“去找证据。” “可……”寇中惊慌失措地盯着叶永甲背后的书柜,叶永甲却赶忙向二堂里一瞥:“就在你旁边的那个柜子里。” 寇中一听,清楚主子是存心拖延时间,心里虽为他捏一把汗,但仍是照办,不紧不慢地翻着抽屉。 “快点!”军官大喊。 “您先不要着急,把刀放下,我们喝上几碗茶。”叶永甲朝着他淡淡一笑,语气轻松。 军官还迟慢不定,叶永甲便劝道:“在下一介书生,不通刀枪,何必如此小心?” 军官遂半信半疑地收了刀。叶永甲则在桌上提起茶壶,给军官斟上热茶。 二人便顾自饮着,看着寇中翻找证据。 第十一章 诛吏、免督(五) 一个人焦躁着,心乱如麻;而另一人则安坐着喝了好几碗茶,稳如泰山。 “再不好好找我砍了你!”军官再也忍无可忍,拔出腰刀,架在寇中的背上。 “大人!” 寇中正不知如何是好、瑟瑟发抖之际,突然听见外面的步子踏踏实实踩在地上的声音,心中才吐了口气。 军官惶然失色,将腰刀一收,看着从门外进来的书吏禀道:“卢知府叫您拿证据去衙门,按察大人已经升堂了。” “好,我这就过来。”叶永甲回身去书房柜子底下寻出那几摞文书来,交付书吏,然后一并走了;留下那军官干瞪着眼睛,怒上心头,却无从发泄。 “按察大人,知府大人,证据带到了。” 叶永甲站在衙门外,按察使和卢德光、包括一旁的袁伦都注视着他。 “叶同知,有什么可证明的吗?”卢德光代替按察使问道。 “小人可以直接说,袁伦派刺客杀了陈书办。”叶永甲走进来,说道。 “也没证据说那刺客是我派的。万一是谁跟陈书办有仇隙呢。”袁伦并不服软,辩解道。 “袁都督不要着急说话,”叶永甲从书吏手里取过一个土黄色的袋子来,一解开,慢慢掏出一把匕首。袁伦大惊,心中暗骂那刺客,不过现在也没法抓了他去,只是泄愤罢了。 “上面写道‘陈州都督袁伦之匕首’,大人们看清。”他将匕首给卢德光看了,卢德光又递了按察,确凿无误。 “好。那你说我与陈书办有何冤仇?”袁伦有些强撑精神了。 “你给当年的那个同知写过信,让他调陈书吏入筹事房,可是?”叶永甲拿出一张文书,问道。 袁伦眯着眼看了一番,章是同知盖的,于己无关,若一口咬定,恐此案便没了眉目;他却想着认了此罪以避杀人之大罪,遂认道:“我给他谋了职,这我倒认。但我既为他谋利,说明我二人本是同心,何必杀他?” 叶永甲见他中了计,便继续说道:“陈书吏后来被指勒杀王伯一。” “这怎样?” “他因此进了监牢。”叶永甲道,“然后他写了递到省里的一份状告,告您指使杀人,然后您却将那份信截下来了,我们再无见过;那日晚上,陈书吏就死在监狱,刺客留下这把匕首。” “这……”袁伦额头沁出汗珠,闷声不语。 “既然都督未令陈书办去杀人,为何要遣刺客去动手?袁都督是犯了两条人命!” 对袁伦来说,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他愣了半晌,再吐不出一个字,茫然地看着叶永甲。 “按察大人……”卢德光用乞求的眼神望向他。 “证据已板上钉钉,疑犯亦无话可说,案子可以结了吧。”按察道。 “好!”卢德光目光忽变得凶厉,“将罪犯袁伦抓起来,暂送号房!” 两旁的衙役随即动手,袁伦却推开旁人,朝卢德光咆哮道:“卢德光你他妈不是东西!按察大人你看清楚了,此人狼子野心,意图不轨,必成朝廷大患!” “下去!” 卢德光一发话,衙役们便不再手软,扒了他的官服,硬生生将袁伦拖下堂去,可还能听见他的咋呼声。 卢德光却置若罔闻,转过头请示按察道:“袁伦当如何处置?” “先免了职,押在死囚房内,等本按察回禀巡抚,再行定罪。” 卢德光旋即吩咐下去。 “按察大人还在此地歇息一会儿吗?” “不了,此事紧急,我还是先返开封为好。” 按察使当时收拾了卷宗,与知府作别,便乘车走了。数日,按察使回到开封,将案情卷宗一并上递巡抚。巡抚看了,俱得实证,遂上奏朝廷,请中书省裁决。方巡抚念袁伦乃柳党之人,故在奏中提议‘只黜伦还原籍,不加镣铐’,以免柳镇年怪罪。 中书议后,天子很快下了旨意,责成卢德光赦免袁伦,将其发遣回乡。卢德光虽不情愿,也只得照做。不过他听了黎用的意见,知会袁伦过路的官驿安排酒食,在其中藏下毒药,力求斩草除根。 卢知府一面则派遣同知叶永甲抓捕袁伦党羽,以为自己的掌权铺路。叶永甲得了消息,带着巡检司的兵们,先杀到都督厅里来。 他在厅外安排了十多队兵,都手持弯弓,稳稳地将箭矢对准厅内;自己则亲率几个兵丁,拿着绳索,进去捉人。 先抓过来一个军官,就是那个曾将腰刀架在叶永甲脖子上的人。 “此人乃袁伦亲兵,横行跋扈,应当杀头。”一位兵丁说道。 叶永甲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吩咐下人:“先将他拉到街上,等会儿一块砍了!” 几个人推搡着那军官出去了。 “这也是袁伦的党羽。” 叶永甲举目一看,一位深眼眶,长胡须的军官站在面前。 “我不知道他。我不知道他干过什么事。”叶永甲摇着头,说道。 “他和赵县令……” “那就与袁伦毫无关系。” “怎么能这么说啊,同知大人,”叶永甲一回头,见那是赵授,平日他是贼眉鼠眼的,不过现在正用阴险的眼光打量着他。“我说他是,他不就是吗?” “我想要听听此人的事迹。”叶永甲有些不客气了。 “凭什么?” “凭我是同知。您是知县,我有权问问您。”叶永甲转过身来,平静地说道。 “狗屁的知县!老爷是陈州府的都督!”赵授瞪圆眼睛,一指这整个都督厅,“这地方是我的!同知当然无权问我!” 叶永甲愕然了。他并不知赵授什么时候当了都督,眼下遂缄口无语。他后来才知道,卢德光为了巩固权力,才将这位亲戚连夜调入首府;而当更久之后,他才清楚,此军官不过是未给赵县令供奉一吊钱而已。 “押下去。”叶永甲除了拱手听命,别无权利。 赵授方得意的冷笑了。 又抓了不少人,其中被赵授坑陷的不计其数。 他们被押在了集市上,一排排的,像是赶杀一群牛羊,狼们则正在扑杀他们;都失去了人该有的样子。 第十二章 语失、谏事(一) 袁伦的‘党羽’们,也就是这些死囚犯们,在热闹的街市即将被斩首。不过那是平常了,今日为尽快解决重犯,故绝不许有百姓围观,以误延大事。 铳声震响。军兵们亮出宝刀,纷纷对着身下跪着的人头。 叶永甲转过身,朝街那头走去。 “动刑!” 他听见赵都督喊,但刀貌似很快,都没听见任何人的惨叫,以及人头落地的声响。手上沾血的士兵也无一句话,只当是砍了棵树木,与樵夫无甚分别。 而那个在路上的袁伦,已将酒并毒药一饮而下,还未尝尝当百姓的滋味,便一命呜呼了。这使得卢德光更肯放开手脚,一揽大权。他暗中畜养了五十死士,这帮人不是流氓地痞便是亡命之徒,都因财尽钱困而被知府大人收入帐下。 但纵如此,卢德光还嫌陈州兵缺将寡,便上呈巡抚,籍防贼之名,以求增兵。方巡抚自被远贬河南后,都显得谨小慎微,今因罢免袁伦,恐怕柳党切齿痛恨、柳镇年徒生忌惮,巴不得自削军权,以求自保;故一见呈子,喜从天降,立上书天子,请调开封之驻军,驰往陈州。镇年毕竟以方巡抚为大敌,遂准了此议。 卢德光看见那几队气势雄伟的军队,简直喜出望外,即刻在城外搭了军营,声张提防贼人,实则欲举精锐,便令他们日日苦练,以习战斗。 这些筹画均未经叶永甲耳目,而叶永甲所干的,不过是巡察捕盗、核定户籍等一般事务,他已然感到卢德光对他的疏远。 而这件本可托他办的事却转移为赵授的使命。 “派小人去汝宁?” “我的兄弟,”卢德光笑着拍拍他的背,“汝宁知府你知道是何人么?” “恕小人不知,还请知府大人释疑。” “他乃我昔日在礼部的同僚,姓钟,至于名字,你不需要知道。” “在下明白。” 卢德光咳了一声,继续说道:“他在京师之时便与我交好,但并不敢弹劾柳党;因我离任,他欲和我共进退,亦请外任汝宁。我事闲之日,好去那里访友,然如今事渐繁多,叙旧倒少了。” “今日派你去,则是想央他同我共举义兵,两府一乱,柳党必焦心不止,至日大事成矣。” 赵授倒不以为然,他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说道:“在下说句冒昧的话。” 他抬头朝卢知府歉意的一笑,卢德光点了点头,他才又说:“大人虽和钟公亲善,但如此大事,大人若拿捏不准,他万一向朝廷告密,怕那时悔之晚矣,大事皆休。” “你想得太浅了。”卢德光摇摇头,“你这人脑袋有点灵光,可惜只是小聪明。我身为堂堂知府,如此重要之关节,怎会犯此等疏忽?” 赵授不禁汗颜。 “此人之心性,我可谓了如指掌。彼虽色厉内荏、短于应变,但希图权位、不贪小利,肯居人之下,正可作本府之膀臂,何乐不为?” 赵授赶忙点头:“还是知府大人有见地。” “既如此,就不用说别的了,还是快些启程吧。” 卢德光给赵授备了随从,挑了匹脚力强健的马,送到城外,赵授乘上马,南下向汝宁奔驰而去。 赵授这次的行踪隐蔽,就连钟知府也未能提前获知;不过当看到面前的这位陈州都督突然出现时,他亦无惊讶,反而用极其平常的口气问道:“你是卢贤弟派来的人?” “大人猜得真准,”赵授笑道,“在下是卢知府的表弟,叫做赵授,现任陈州都督。” 钟知府听罢,起身从桌子那头出来,朝赵授一作揖:“幸会,幸会。” “小人这回来,是承着卢知府的命,特来相央大人共襄义举,齐讨柳贼的。如大人有此壮心豪胆,我们刻期定日,一并起兵,不知……”赵授眼睛溜圆,死死盯着他道。 钟知府却眉头一紧,沉吟半天,最后走到桌前,用手叩着桌子。 “好!”他痛快地答道。 “你回去告诉他,一有来信,我绝不拖延,定不负朋友之情!” “那就太好了,”赵授笑嘻嘻的,“那我就先告退了。”说罢,他踏着小步子向门外走去。 “切勿让他人知道。”钟知府在他背后提醒道。 赵授一停:“小人当然明白。” 他转身走出了书房,径直奔回大堂,正离衙门没几步,也就是刚走到那两尊石狮子的当口,忽见一个长相文雅的官员拦住了他。 “您是……?”赵授正端详着他。 “在下是这里的通判,姓陈,名同袍,字共胄。”他目如一道弯月,且说话和善,但却让赵授感受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不得不小心戒备。 “哦,陈通判好,那在下走了。”他向前刚方走一步,便被陈同袍赶忙拉住:“我平日未见过您,为防盗贼奸细,好歹说说您的身份,免得叫人怀疑。” 赵授回头一看他,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在下叫赵授,陈州知府卢德光的表弟。可以了吗?” 陈同袍又显现出那不怀好意地笑来:“原来是卢知府的人哪,那可是钟大人的莫逆之交。” 赵授瞪了他两眼:“你知道?” “在下是钟知府的心腹,当然知道。您不用防着我。”陈同袍笑道。 “我是不用防着你,”赵授掸了几下衣袖,“我这就告辞了。” “慢着慢着,”陈同袍又扳过他的身子来,“您这么不给面子?难得来一回了,还想问问那边的情况呢。” 赵授本就忌言多必失,自然厌烦他这样死缠烂打;但见他说是钟知府的心腹,又恐得罪了钟知府,他再翻悔,便极不情愿地答应道:“那我就去。” 陈同袍的府邸坐落在衙门不远,二人走了三十来步的行程便到了。有几个奴才在里头迎着,陈同袍让他们见了见赵授,说“这是贵客”,叫他们退避一旁,自与赵都督厅上谈话。 二人进了厅,几个奴才备上瓜果,斟上酒,因赵授推说不喝,又换了茶上桌,这才好歹聊了起来。 第十二章 语失、谏事(二) “我在陈州有个朋友,和我做同样的官,叫什么叶永甲对吧?”陈同袍抿着茶问。 赵授心中大惊,然表面仍很平静:“是有此人,不过官居同知。” “原来升了官……”陈同袍见他不屑一顾的样子,便论起叶永甲来:“此人愚顽不灵,吾为其友而不能谏之,深感痛惜也。” 赵授听他与己意见相合,便不住地说道:“是啊,此人在擒反贼吴仁运之时,还怜惜贼人,不肯及时动手;几天前抓捕袁伦党羽,亦是他与我顶撞,教我好不气愤!” “赵大人说的对啊,这叶永甲就是如此可恨!”陈同袍也义愤填膺的模样,帮赵授数落叶永甲的不是,气氛一时难以控制。 “不过他既身为同知,权势赫赫,您自然得听他安排,委屈委屈罢了。”陈同袍叹了口气,摇头道。 赵授一听这话,登时急了,脸涨得通红:“本督是陈州都督!那是与知府平起平坐的,哪里需听从这种小人物的安排!” “呦,您还是都督哩!同袍得罪了!”他急忙一磕头,赵授扶住他,说道:“一州之都督而已,何必如此?”嘴上虽是客气话,心里倒很是舒爽。 “那赵都督坐拥雄兵,可谓一方豪杰也。”陈同袍赞叹说。 “说是都督,所率之部众不多,连卢知府的军兵都比本督强,怎能称上豪杰?” “知府的兵哪里来的?”陈同袍循序渐进地问。 “那是从开封调来的。知府嫌兵少,特呈方巡抚拨动驻军,增兵至陈州的。” “看来卢知府很有雄心呀。” 赵授此刻才后悔说的太多,为给卢知府洗清嫌疑,遂勃然大怒:“你这话什么意思?卢大人清白之身,你难道平白无故地怀疑他别有用心?这是不可能的事!”说着,他一撩袖子,准备离席而去。 “在下不是此意,”陈同袍宽慰道,“不过就是赞叹他有治国之才罢了,赵都督……” “不要叫我赵都督!我不是陈州的都督!”赵授恼羞成怒,急得连忙打断他的话,“我只是区区一县之令,听明白没?我一句话都不说了!你愿怎么猜度怎么猜度去吧!”他夸张地用手比划着,用力拽开门,奴才们本要拦住他,陈同袍却一使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妄动,任赵授气冲冲地去了。 陈同袍由此断定卢德光必有反意,便瞒着钟知府,向河南监察御史递了一道奏本,述说卢德光‘遣都督赵授至汝宁,密约大事’,且‘稍与授语之其事,则彼愠露于色,嚎喧不止’,故请监察御史‘至陈州巡其实情,以备不虞’,并十分真诚地说‘若有虚言,则请杀同袍之头’。 监察御史得了奏书,便下了决心要去陈州走一遭。可知道此事不可轻视,为提防陈州生疑,故意的拖了几天,才准备行头,直赴陈州。 而唯一能向这位监察御史说出真相的人,正在府衙的书房里徘徊着。这是午夜了。叶永甲在死气沉沉的黑夜突然醒来,也不知为何使他寝不能安。他一看旁边席子上的寇中睡得正熟,便轻轻换穿上衣服,走到外面的议事房,再进了院子,有风,但微微吹着,反倒清爽人心。 他径走入二堂,从那里进了书房。书房光线很暗,他摸索着点了立灯,然后坐在椅子上,眼睛不眨,直直地盯着灯上溅起的火苗。 监察御史正午就要到了,这是他得到的消息。而他该做的事不需卢德光亲自指点:那就是替他掩护。 如若不用再掩护呢?叶永甲扪心自问,这是心灵对良知的呼喊。 那便是万丈深渊。 那些劣迹会被人们渐渐挖掘出来,贪污、栽赃、甚至杀人,这些确凿的事实都会如高涨的潮水将他一口吞没。此后,他独自个承受谩骂和冷眼,就算他再声名赫赫,再张扬跋扈,不过是他人眼中的披在肮脏身影上的一张皮,而裹在皮下的,是阴险毒辣的恶汉,是口蜜腹剑的小人。 难道现在不是?若继续干着杀人放火的勾当,恐怕会一直背负沉重的阴影,使善良在内心深处埋葬。 他眼睛有点干,但仍不眨眼。 可就算拯救了所谓人性,但迎来的只能是惊惶度日,只能是麻木了精神;反观在此安逸苟活,不预政事,见卢党兴则鼎力助之,见卢党衰则落井下石,何必在此时顶着万般风险,向御史大人告密呢? 他思考不止,眼睛在两簇火苗上跳着,而忽然间,一簇火苗滚到了地上,无声熄灭;另一簇火苗则越烧越旺。正如他挣扎出来的抉择,在某处也熊熊烧着。 “恭迎监察御史!” 卢德光和黎用迎在最前面,朝着御史大人,满面堆笑。 “卢知府,我不过特来此地巡察吏情,何必令百官舍弃公事,岂不舍本求末?”御史亦回以礼貌的笑容。 “不然。在下请众官出迎,更能让大人亲见境内肃清不乱,毫无拖延辞拒之举,俱唯长官之命是从也。”卢德光振振有词地说道。 御史也点了点头。 几人走至城墙下,叶永甲和赵授便迎过来,都与御史行了礼,问御史欲往何处,御史道:“先去那军营……” 赵授慌向卢德光使了个眼色,卢德光便赶紧接上话:“营帐正演军事,若大人一去,扰动兵马,反倒耽误正事;不如先和在下赴一场宴席,再言别话。” 御史眉间多了道浅浅的皱纹,一望在旁的叶永甲,他却低下头去。御史知道其间蹊跷,不过见目今不是时机,乃一口答应道:“那就劳烦知府了!” 卢大人在他府里摆下一桌酒菜,圈椅备上七张,最靠里的椅子是给御史坐的,其余不过是卢德光、赵授、叶永甲及通判等等官僚分坐两边,以示地位尊卑。 几人坐定,先寒暄上几句,才纷纷动箸,大吃大喝,谈唠的也投机。 正在欢愉之时,叶永甲捂着肚子,露出那种极具歉意的神情,和众人说道:“在下酒喝得急了,腹中稍有疼痛……”他一瞧左右,卢德光叹了口气,说了声: “还有御史大人呢!早去早回!” 第十三章 请符、舍命(一) “叶大人,叶大人!” 叶永甲刚行至走廊,便有一奴才在拐角处的屋里打起竹帘,朝他招手大喊;叶永甲凑到那边墙根下,问他有何事。 “您要去哪?” “如厕。” “这府上有卢大人的亲眷,若走错路恐有不便,奴才引您去。” 叶永甲答应了,那人从屋内出来,引叶永甲至厕房门口,说道:“就在这了。小人还有事,您自己回去就是。” 叶永甲笑着道谢,然后转身进去。但他并不是腹痛,在里头踱了几回步,估算着那人该走了,便轻一推门,左右顾盼了一阵,才走出来,将门关上。 他看着过路的几间屋,找到书房,小心翼翼地进去,看周围并无一人,便从笔架上取出一枝笔来,沾了墨,然后拿过一张纸,生怕出了动静,遂慢慢写着。 写罢,他把有字的地方撕下来,攥在手心,背着手出来。 …… 叶永甲掀开帘子,见卢德光喝得微醺,躺在那哈哈大笑;而自己则处在监察御史这张圈椅的后面。 “卢大人,抱歉了……”他脸朝向卢德光,手则扶在椅子上,趁机将那纸条扔下去。 掉在御史大人的膝上。 御史赶忙将纸塞到袖口内,然后若无其事地吃着酒。 “你真是靠不住!御史大人在这,还这么多事……”卢德光训斥道。 “知府大人教训的是……” 叶永甲随即归座,心突突的,饭菜更吃不上几口,搪塞了几句话,须臾,众人也都散了。 御史出来,再不提去兵营的事儿,只是问了问户房、刑房的情形,扯了些不要紧的,卢德光这才安心。 巡察了不过一个时辰,御史便道:“天既渐晚,本官还要赶路,就不在此地逗留了。”知府听了,又劝了他一番,御史偏说要走,才只能送他出城上马,道了告别。 御史行了百来步,见卢德光已率众回去,城外成了空荡荡一片荒地,便低头从袖子里取出那张纸来,一面乘马,一边看道: ‘卢德光养军千人,数日之内必举反旗。御史可上禀天子,使遣兵来陈,火速!火速!’ 御史着实吃了一惊,登时冷汗直出,指派一个军士过来,厉声吩咐:“你携带此物,加急去往京师,说卢德光要反,不得半点拖延!” “是!”军士携带了那张纸条,一甩马鞭子,飞速地朝前边跑去,一会儿便没了影。 而卢德光还未觉出有什么异样来,照常筹划着自己的大业。他此时开始差工匠铸炼虎符,并伪制黄缎诏书,准备待起兵之日,便谎称‘皇上亲诏,力求吾诛灭柳贼’;一旦借此义名,便可蛊惑军心,使兵马一心抗敌,心无旁骛。 因圣旨用的料子难寻,这件事便放了放;虎符虽亦无铸模,形制必不相仿,然只是示与陈州士卒,以为聚集人心之策,因此,也就没那么小心,随意地铸了出来。 此事只有卢德光的‘爪牙’们知道,叶永甲当然也包含在内。可这是素来谨慎的卢德光及他那位军师犯下的重错。叶永甲此时正为无法拖缓起兵的脚步而发愁,却得了这么一个好消息,无异于如虎添翼,给了他造势之机。 叶永甲便先去都督厅找了赵授。 “赵大人!” 赵授听见有人喊他‘大人’,不禁笑了脸,待一回头,看是那位同知,霎时将脸色一转,心中生恶。 “廷龙你来此何干?” “都督还记得之前的仇呢?”叶永甲没回答,反笑着问他。 “哪有什么仇呀……”赵授口上虽这般说,脸色却不好看。 “赵都督,之前的事是我糊涂了,在下道歉;您看我这番来,不就是要戴罪立功么。” “怎么立功?说来听听。” “您可知道虎符的事儿?” “知道,可与我没干系,”赵授重叹了口气,“我这都督一不能做主,二不能领兵,那虎符也不在我手上。” “您不会向卢大人要去?” “不敢哪!” “不如都督写个呈子,由在下递过去,我再劝劝卢大人,说不定就成了。” 赵授警惕地看着他:“怕你到时候在卢大人面前说坏话……” “绝无此事,”叶永甲试着向他解释,“您想,您是卢大人的什么亲戚?” “你不知道?问我?”赵授的口气并不和善。 “在下说错了……您继续听我说,您是卢大人的表兄弟,且受他屡次关照;在下与知府大人非亲非故,哪轮的到我进谗言?赵都督有何不放心呢?” 赵授深觉有理,再加求符心切,便一口答应了:“我这就写呈子;可你若办不好,别想在淮宁城里呆了!” “是,是……”叶永甲说话谦卑,生怕得罪了他。 赵授在厅里写了呈,交到叶永甲手里,他遂离开此地,走到知府衙门,听说卢德光在书房休息,便不去拜谒他;转而问了黎用的去处,将呈子递到他那里,说是赵授托他来的。 叶永甲如此做的缘故是因自己威信渐失,递进呈子去又轮不上他说话,故令一个知府的梯己帮着送过去,卢德光信得过黎用,自然将此信当真,进而引起猜忌。 卢德光果然犯了狐疑。他用手掐着这封呈子,半天没说话。 “奴才以为……” “不用你说,”卢德光开口了,“我看这赵授也是有些问题。” “这信是叶永甲给我的,恐怕……” “不是,”卢德光摇摇头,“他要真想引我猜忌赵授,直接送过来,在我面前进几句谗言,岂不更省便?何故交你手上……这定是赵授指派的。” 黎用闭口不答。 “他好大的胆子!”黎用在旁明显感到了卢德光喉咙的震动,“难道没人告诉他,这兵权是我的吗!”卢知府一甩手,将那封呈子‘啪’地扔到桌上。 “还有那几天,我前脚派了他去联络钟知府,后脚监察御史便来了,今日又闹出这种事……你说说他的嫌疑能不大吗!” “那知府大人是何意见?” “你明日就派人去都督厅给我搜查!……至于起兵,看来要歇一会儿了。” 第十三章 请符、舍命(二) “黎大人,我就说我没干过什么有亏知府大人的事……” 赵授瞧瞧黎用,又看着那些在都督厅上搜下搜的军兵。 “我也知道。叶永甲已显现出有点心地不善了。” “心地不善?”赵授不解,“您说他要干什么?” “他就是觊觎您的位置,想要独揽大权啊。”黎用对叶永甲的目的看得是如此简单。 “他明知道我没干过,却动用这种手段,他真是傻子不成?” 黎用突然停住步子,眼睛里灵光一闪,却一动不动,脑子好似在急剧的运转。 “我说呢!”他兴奋地一拍额头,监察御史来巡、宴间离席而走,再加上如今的请符之事,脑袋里的回旋令所有事实都贯穿起来。 黎用赶忙离了都督厅,赵授追上问道:“叶永甲到底居于何心?” “他疯了!他早就想扳倒我们了!此举是在给起兵制造麻烦,拖延时间!”黎用不及回头,跨上马,一掣鞭子,“你们几个!跟我一块去同知衙门!快点!” 还不等那几个士卒反应,街道上就没了人影,扬起尘来。 门被重重地砸在墙上。黎用怒视着他,他多少生了畏惧。 “黎……黎公……?”叶永甲气息颤抖着,问。 “少说没用的话,”黎用一点也不跟他客气,声音阴冷。“和我去见卢大人。时至今日,你还怎么辩解?” “什么事令您如此动怒?”叶永甲眼神飘忽,心虚地问。 “我已经看透你了。不过我觉得你疯了。” “疯了?” “你有了这么多的肮脏事迹,你肯定知道,只有卢大人会将这些事统统隐瞒。可你如今却勾结了监察御史,要把情况上报给朝廷?!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 叶永甲见事情的脉络已然被他抓得紧紧的了,就像被掐住了喉咙,再无辩驳的机会。他便放下掩饰,起身说道:“那是因为……我不愿再当卢德光的傀儡,我只想弥补我的过失,我做过的恶。” 黎用无奈地微笑着,摇摇头,“你还是年轻。就算摆脱了卢德光,官场上还有大把的人牢牢的掌控着你呢!你的过失?罄竹难书!这比补天还要难上十倍之余哪!” 叶永甲默默低着头,闭口无言。 “不过说这些没用,你的命就在我的手里。走吧。”黎用冷笑道。 “朝廷的大军就要来了。”叶永甲如同自言自语,但这句话对黎用来说,却像是雷击一般。 “什么?” 叶永甲望了望他,“我说朝廷,朝廷得了监察御史的消息,已遣兵大举杀入陈州了。” 黎用的计策就这么被轻易地击碎了。他洞悉了叶永甲的手段,眼看这位同知即将毙命,但也无地阻止。因为他最开始便算错了一步,他把他的人性看得太过卑贱、渺小了。他不知道叶永甲自始至终都在挣扎着,尽管这挣扎之中或多或少夹杂着那种扭曲的仇恨心理。 他跪下了。 叶永甲从没见他有如此卑躬屈膝的模样,就算在他的主子的面前也没有过。 他还向他磕头;连磕了三个响头后,黎用以那种悲怆的眼神望着他:“我不想跟着卢德光一块送了命……我愿为您献上无数条好计策,愿从此充当您的幕僚……只要您饶了我!”说着,他拖着一条腿,向叶永甲慢慢靠近。 但这并不能轻易带来宽恕。叶永甲已愤恨至极,愤恨的是,这种草菅人命的狠人竟会对死也如此恐惧。他大步向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几近把他提起来,眼珠里的血丝粗红。 “你把卢德光祸害成了什么样!你先是教了他贪赃受贿,又教了他杀人灭口!……你再看看我!”叶永甲厉声喊道,声音凄楚。“我亲眼看见我的良心慢慢被折磨着,我看见吴仁运在西华城外绝望成了那样,我看见了在火光中被活活烧死的人,我还见了刘书办是如何被我的伪证诬害致死的!” 黎用不敢说话,脸色惨白。他见叶永甲突然笑了:“可你如今怕死了!你既然不怕那些冤死的魂灵,你还怕自己的死?!你的命又如何值钱了!” 黎用抹了抹飞溅在脸上的唾沫,低声下气地道:“我承认我是恶人……同知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何止是恶人……你简直就是为了表现人世间的罪恶而生的!”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黎用已经对他的贬斥不为所动,习以为常了,只是轻轻说了句:“请您放开手吧……” 叶永甲的手一下子松了。黎用登时倒在地上,引起了‘咚’地一响,可谓摔了个结实。 但他的脸色由那吓人的惨白色转为铁青色,又渐渐恢复的红润起来。他倒在地上没动,喘了好一口气,才慢慢爬起来。 “您骂吧,只要您能好受些,怎么骂都行……我只想保命……” “我……” 他一时语塞,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责问是毫无用处的,不过是慰藉内心罢了。于是,他作为叶永甲的倾诉该结束了,又将以同知的身份思考局势。 “我现在要先为剪除卢德光做考虑。”他冷静了下来,说道。 “那还得按您那拖时间的法子才行。” “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已经查出来赵授没有问题了!” “非也,非也。有远比这还致命的招数在小人这儿,就仰仗同知大人英明决断了。” 叶永甲望着他的眼睛,已经准备好接受他那些残忍毒辣的手段;而他已不适合再动怒了,因为他是陈州的叶同知,‘同知大人’。 但黎用的话很让人放心。 “大人只消派人去军中散播‘卢德光要反’的消息,便可弄得满城风雨;到时候卢德光失了人心,必起事不成,坐以待毙也。” 叶永甲听罢,摩挲着眉骨想了会儿。“我还得想想。你先回去吧,免得招人心疑。” “是。” 黎用掸掸身上的灰尘,整了整杂乱不堪的衣服,恢复了神色,从书房退了出去。 第十三章 请符、舍命(三) 天气也算不错。寇中在大院里正散着步,见黎用踏着青石板路走过来,朝他微笑。 “寇公啊,您明白您要干什么了?对吗?”黎用不怀好意地问。 “这是我的责任嘛。”寇中笑起来,皱纹堆在一处,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扬。 他的责任,就是替主子去死。这是他生为奴才该干的事,就算是个曾经背信弃义、只为一己之私的下人。不过若没有那些‘背信弃义’,即戕害了周管事,逼死了成从渊,恐怕就没有超越一切而仅次于主人翁的权利。他到达了顶峰,所以当后面的人前仆后继之时,他绝对是第一个掉下去的。 但这并不是他的最终追求。他的野心可以说是向往自由的,因为他始终要挣脱当权者的牢笼。可现实终不是他的白日大梦,他的野心终会遇上一堵厚实的墙。于是,疑虑和迷茫拔除了他的野心,助长了孤独。因此,我们才看到现在这个无所事事的寇中。 寇中自认他只能掉下去,换句话说,他认为自己只能做奴才,没有选择。可事实果真是‘只能’吗?有许多人看见,他有过选择的时机。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追随着这位主子,哪怕给自己带来这种精神上的无助,抑或按他旧时的话,像在‘荆棘中活着一般,时刻刺痛着’。 在他人看来或许荒谬,他既然如此惧怕自由(野心)的失去,为何还如此不识时务呢?这只该如此解释:他是个顺从世间一切规律的人。他从没想过规律的不合理处,只一味的顺应,顺应了这规律强赋予他的角色,致使他难以违抗,最终麻木了精神。 他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准备背负他迟来的‘责任’。 寇中甚至没有过多的犹豫,便走到二堂那里,开了书房的门,面对着叶永甲。 “有什么事吗?”叶永甲问,他是真不知道的。 “主子……我……”寇中紧张地搓了搓衣角,“我想去军营。” 叶永甲皱了皱眉:“你是……要去给军队通风报信?” “对。黎用不是说嘛,闹得满城风雨,卢德光便不敢再动兵了。” “可是……”叶永甲心口像被剜了一刀似的,他沉默的眼睛里泛着闪闪的光,表情愀然,像是在质问他:你为何要这么做呢? “我们做奴才的,不就当效忠主子吗。” “可你哪用非得舍生取义啊……”叶永甲闭起眼睛,靠在椅背上,叹息道:“我跟寇管事说,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不论何地,就算我现在这般模样,从来都没想将你当做什么党同伐异的工具……这件事是必须有人牺牲,可这衙门里有狱吏,有书办,有无数人可以去冒死……为什么你非要去?” 寇中不说话了。他转身走到门边,用手抓着门把手,就在即将离开之际,他却停住了。他仍背着身子,声音低沉地说道:“奴才要出去了,主子保重。” 他刚想迈步,那脚却悬在半空,不肯伸出去。 “你改主意了?”叶永甲知道这不可能,但还是紧紧地盯着他,期盼那只脚能突然缩回去。 “我想临走前,说几句真话。” “说罢。”叶永甲想听听他对自己有何‘真话’可说。 “我对主子没有一丝忠诚之心,我对您是咬牙切齿地痛恨。” “是吗……”他不禁发出冷笑。 “我效忠于您,与效忠于成先生……您不会忘了他吧?”他等待叶永甲的回答,却没听见一个字从他那吐出来。 “这二者没有分别。我只想着我的一切,我的宏图远志,任何人都应是碍事的拦路石。” “那你为什么……”叶永甲不想多说一个字,每说句话都让他感到心口上的万分刺痛。 “因为我只是奴才。我的本分教我该这么做。所以……我并不是舍生取义,我的死也不慷慨,我的死是悲哀的。我要赴那最悲哀的死了。”他说着,走出书房,没了影子。 叶永甲怔怔地看着那扇门。才发觉寇中和成从渊一样,他们统统‘背叛’了他。 寇中已出了衙门,骑上马,吸了口气,然后开始甩鞭飞驰,高声大喊:“卢德光反啦!”就这样穿过石板路的大街,随着延伸开来的道路直奔军营…… 卢德光得到消息已经晚些,他自然震怒不已,暴跳如雷,厉声问黎用道:“什么人把消息散扬出去了!?” “是寇中……” “寇中,”卢德光一捏拳头,“那是叶永甲的奴才!这定是叶永甲干的!你把他押过来,就地处死!!”他又一敲桌子,黎用吓得一哆嗦。 “主子,我看叶永甲没本事看这事儿。我前日打听,这主仆二人素来不和,寇中为栽赃给他主子,故意使得这么一招。” 卢德光动了动手指,“既然如此,将寇中抓过来,杀头!” 而知府的方法便是,安排赵授埋伏在议事厅旁,待人一至,立即拿下。于是,寇中被黎用拉到知府衙门,卢德光先是客客气气和他说了段话,引入议事厅后,赵授带着伏下的军兵一把将其擒拿,绑到隐秘的所在,用快刀砍了头。他死的平平无奇,没有一点可以说道的念头,因为他此前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而关于此人的心境,我们已经有过细致入微的解释了,故不宜再累牍连篇,只当简略的一提就够了。 寇中虽死,然城内已搅得浊乱不堪了,风言风语不仅令军中决心动摇,也波及着百姓们惴惴不安。卢德光唯一的办法便是四处昭告,称自己绝无此意,又行了些免除税赋之策,再加上百姓平日都钦服他,故人民渐渐无了疑心;但军营之中早已罢练,无论何计,都挽回不得了。 卢德光带着一身怒气,连坐下和黎用闲谈的时节都没了。可这日他却出奇的静了下来,与黎用论事。 “这寇中真是坏了我的大计……”卢德光仍对此事跟耿耿于怀。 “是啊,寇中为了跟他主子作对,真是疯了。” “他主子?”卢德光登时想起什么一样,问道:“他主子当天在哪儿?” “在……”黎用眼睛上下躲闪,“在书房。” “哎呀!”卢德光一拍大腿,这一声叫的黎用呆住了。他瞪大眼睛,站起来——近乎是跳,指着门外大喊:“快调兵!围同知府!” 第十四章 围州、论罪(一) “快调兵!围同知府!” 卢德光急躁地喊着。 “主子不要心急,”黎用赶忙摁住他,“有何大事,让奴才听听不成?” “叶永甲一定有问题。虽然没有根据,但我一定要现在杀了他!留着他绝没有好处!”他又站了起来,准备叫人去抽调都督厅的兵,黎用却扑通地一跪,拦在他的跟前,劝道:“主子先听我一计!” “那好!你说吧!”卢德光气愤地一摆手,又坐下去了。 “主子,您听我说,同知身为一州的二把手,若无故杀之,恐怕您积攒的声誉……” 卢德光听到这句话,之前的怒气都冷了大截,不得不平静地点点头:“你真是看明白我了!” 黎用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 黎用听他这一吼,又猛地惊醒过来,惊惧地瞅着他。 “可是我定不会轻易放他去!”卢德光一指黎用,“你,我信得过你,你去调巡检司的兵,围了同知府,将他幽禁起来。我现在听你的,不杀他;可待我起兵之日,我他妈就不管什么声名了!到时候你听见外面炮响,就进府砍了他,明白?!” 黎用见卢德光又在盛怒之际,恐怕再为叶永甲袒护便会招致疑心,遂只得老老实实地答应:“是。” 军兵们将同知府内外整整围了一圈,百姓满满地聚在大街上,人头攒动,喧哗不止。 黎用在人群当中走过去,百姓的目光先后纷纷地投向他。 “同知最近染病,怕闲杂人等前来扰了精神,知府才安排兵马来的。” 然后,他目光直视前方,从两个石狮子中间,衙门的匾额下进去了。 他走进大院。周围枪戟林立,冷气逼人,但兵卒们立即将兵器一收,齐声向他道了‘好’。黎用也不理睬,保持着该有的威严,走到二堂,两边的士兵给他敞开两扇虚掩的门;他走进去,后面的门不出一声的关了。就连堂里也有站立的军兵,只有一间书房是锁起来的。 “开了书房。” “是!” 站在书房门那里的兵从褡裢里摸出钥匙,开了书房的门。 “请您进去。” 黎用推开房门,见叶永甲百无聊赖地坐在那,空瞪着发黄的纸窗。 “叶廷龙。”黎用顺手带上门。 叶永甲也不回头,“你来干什么?你应该和我一样等着官府的兵来吧。” “有消息了。” 叶永甲这才炯然有神地望过去。 “朝廷自京师发兵,差八百禁军,由禁军头领史修慎日夜兼行,还有几天就赶至陈州了。” “卢知府准备何日起事?” “正好四天。”黎用又提了一句,“这已是我能为您拖延的最多时日了。” 叶永甲咬了下嘴唇:“是吗,” “那这一切都得听天由命了……”他闭上眼睛,嘴里又在嘀咕着什么。 “你走吧。”叶永甲说。 黎用便折身出去,轻轻关上门。 叶永甲这才睁开眼睛,透着纸窗看,见黎用沿着窗走过去了。 他方倏然站起,从砚台上拿过那枝笔来,抽出一张白纸,正欲写时,忽发觉砚台里没了墨,便急去书柜那里上翻下翻,也没了墨锭。他转身要去敲门,手刚刚放在门板上,他又思忖起来,不敢向军兵们讨要,遂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才灵机一动,在刀架上取过那把剑来,在书柜侧面用力刻出几个小字: ‘距之四日’。 于是,他每日都不忘在此处刻上字,若适逢外面的军兵送饭过来,便常顺嘴一问:“外面可有什么议论?”他们有的直不理睬,有的就回上一句‘没有’。 黎用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不来访他,再一瞧刻的字,已写到‘距之一日’了,这足令他如坐针毡。 直至半夜,他一直睡不着觉,尽管看不见天气,也看不得书,让窄狭的书房里更为窒息,但总比熟睡过去一事不知要好不少。 他就如此苦捱着,熬到纸窗那里都亮起光来,也没听见一声嘈杂的叫喊。过了会儿,军兵照常的端过早饭来,叶永甲心惊肉跳地,又轻轻问他一句:“外面可有什么议论?”此时他竟巴不得望着那人说一个‘有’字。 “没有。”军兵冷冷的回答使他害怕又期盼的心情化为凉气。 “好。” 那人出去了,顺便锁上了门。 他伸了伸脖子,苦笑一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他也想着朝廷的兵说不定今日才到,可又一转念,世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他摇摇头。到底还记不记日子呢?反正是必死无疑了。 叶永甲便懒得去刻。 刻上也好,要不临死前连个所谓的‘遗书’、‘遗迹’都没有。 于是,他也因百无聊赖的驱使,抽出那把剑来。 他还是竖着耳朵听,但他这回听得是昭告他命数了结的炮声。 不知何时会响起。 砰! 一声巨响,炸裂般的炮声使陈州内外都震了三震。 “他奶奶的,这回可听见圣旨来了?还不开门!” 沙哑的声音从一个满脸胡子拉碴的汉子那里传来,他虽不胖,但浑身都是结实的肉;身子稍矮,可立在高头大马上也显得英武非常。眉毛像涂了一大层墨,厚厚的甚至遮盖起眼睛。但目光一经露出来,便透着一股匪气,还带有一丝狡黠。他被十来个甲胄齐整的精锐队伍围在当中,前面还有几队架炮的兵,东西两边的缓丘上还立着团团如云的骑兵,眺望着淮宁的护城河。 这人便是京师的司禁史修慎,字明真。至于这司禁何官,乃是本朝的禁军头领,号为“掌专司禁军事”,简略下来,便都称作司禁。此官共设四人,而除拜不需中书省商议,全由皇帝一人圣断。百余年来皆为外戚子弟所掌,但因柳镇年怕皇上夺了权,才选得他这个不甚要紧的人任了司禁。 “史司禁,他们还是没说话的。”一人径前禀道。 “他妈的,”史修慎观览着那一大片护城河,“这么个小地方都有护城河!派人造木筏,继续围着,看来我们吃饭要晚点了……” “继续给我炸!”他一喝前面的炮兵,炮声连天,城墙瞬时被炸了个小窟窿。 第十四章 围州、论罪(二) “主子,外面把城给围起来了,我看……” “城中的粮食能坚持多久,我们就守多久。”卢德光坚定地说,“哪怕百姓想降,我也绝不能就这么开城送死!” “军营撤回来了?”他问。 黎用想了想,“我先前派赵授去了,可他们已经投了朝廷。” “若无这个叶永甲……”卢德光痛恨地咬牙道,“你先去把他杀了。” 叶永甲躺在椅子上,听见外面人的脚步不住地乱响,联想到那几声炮响,便长叹一口气。 “同知大人,”黎用推门进来了,“您命不该绝呀。” 赵授带兵奋命跑到城墙上,在垛口处架上弓箭,然后躲在墙后面,正欲朝着军兵发号施令,城下的炮却连招呼都不打,炸了他一脸灰。 “放箭!”他抹了脸上的灰土,拍了身边的士卒一下,大声吩咐。 箭便像飞蝗一般,扎堆地射下来。 城下的禁军立即架上团牌,结果一矢未中。 赵授急了,又喊了几声,可弓箭都无一例外地稳稳射在团牌之上。 该轮到城下的火炮说话了。那一排炮连声作响,火光在城上四处飞溅,赵授忙捂着脸飞一样地逃到城下,伏在城门角那里;待听见史修慎的军马停了火,才上城再瞧,那些弓手不是奄奄一息,就是连人带弓掉下城去,栽进护城河里了。 他赶忙朝城下的几个兵士叫道:“快来抬人!” 那几个人正要上去,忽见后头黎用带着同知衙门的兵,蜂拥杀来;黎用站在中间,高声呼道:“卢德光胆敢反抗官府,意谋造反!诸位听我之言,诛杀乱贼,出城迎接官军!” “是!”他们一齐大喊,气势磅礴,手持刀枪,朝赵授这边的方向狠狠地扑来。 城下都督厅的兵还摸不着头脑,便被迫与黎用率领的军马短兵相接起来。因事情突然,加之人手不足,他们根本无力反抗,稍作抵挡,便都四下溃败开来。有运气好的,从乱军中钻进民居里躲了起来;但更多的则是被逼到巷子里,让赶上的军兵乱刀砍成肉泥,然后他们踏着血水又追杀别的去了,一时听见惨绝人寰的呼喊,看见街巷里、城门口一大片的血泊,闻见腐臭难闻的血腥味。 他们杀遍败兵之后,真是杀红了眼,直登上城,朝赵授凶神恶煞地追上来;赵授心慌,怕被他们要了性命,索性死生不顾,直接扒着垛口跳下城去,护城河瞬时激起一层浪花。 因城墙稍矮,初时他还能再水底挣扎,最后丝毫无了动静,直到尸首从河底浮了上来。 “放吊桥!” 史修慎刚听见城里头的人说罢,有几个军兵便高高站在城上。 “把炮撤了!” 史修慎一边看着吊桥缓缓放下,一面吩咐道。 吊桥稳稳当当地平放下来。 “进城!” 史修慎扯开嗓子命令下去,便率部众急匆匆进了淮宁城,后头的骑兵也顺势跟上。 百姓们见了这一大队人,不免都大惊失色,且呼喊着仓皇奔窜。 史修慎舞起臂膊,叫道:“吾等乃朝廷派来的义兵!特来剿灭乱贼!休要慌乱,吾等分毫不扰!” 这才有人止住步,而那些还在逃命的,见久无动静,也都慢慢地折身回来。 “卢德光!” 史修慎已带兵杀到知府府衙前,见大堂上空无一人,便霹雳一样大吼道。 “这外面有枪,有刀,有铳,有弓弩……你要还不出来,我们倒想放火呢……” 史修慎背着手在府衙前踱步,用恐吓的口气说道。这虽和里头隔着几道门,但他相信自己这巨炮般的嗓门能洞穿任何东西。 片刻,果然见大堂墙拐角那里慢慢走过一人来,正是卢德光。 “绑了。” 史司禁一招呼,三两个禁军就拿着绳索,上前便把卢德光拽过来,一人赶忙移步到他身后,死死抓着他的手腕,见他只是神情严肃,但不作挣脱,也不说话,便放心地松了手,将绳子这头拿过来,帮那几人给卢德光绑上胳膊,打了个死结。 “哑巴?”史修慎一戳他,他立即投以憎恶的目光。 “乱臣贼子还敢动脾气了?”他拍拍卢德光的脸。 “你……”卢德光怒到极点,本想朝他脸上吐口痰,但还是吞下去了。 “我怎么了?你都快没了命了,没让你磕头都算你捡了便宜……押到号房,等会儿问罪。” 两旁的人押了知府下去。 “唉,你叫那个什么用的过来,我问他有事。”史修慎指着一个兵丁吩咐,那人便直去后面的队伍里找黎用去了。 “那个……这位兄弟,你叫什么用来着?”史修慎问站在面前的黎用道。 “在下叫黎用,是卢德光的奴才。” 史修慎用眼睛一打量他:“你可知叶永甲?” “叶永甲?这是此处的同知,司禁大人如何知道……” “这种事不必要告诉你吧?”史修慎一抬眉毛,露出那双尖锐的眼睛。 黎用没想到他对自己还深有戒备,一看那唬人的目光便吓得浑身发麻,慌道:“奴才多嘴,不敢问的……” “叶永甲在哪?快说!” “在……在同知衙门。”平常无尽威风的黎用见了他这样的大人物却腿软起来。 “引我过去!”史修慎命令道。 黎用带着史修慎进了同知衙门。这里的兵早撤出去了,但叶永甲肯定还锁在那个书房里。黎用拿了钥匙,启开书房的门,史修慎随之走进去。 叶永甲在椅子上发呆,一转头,看见一个并不认识的军官倚在门板上瞅着他。 他初时还不相信,后来才清醒过来,原是朝廷的人来了。 “朝廷的兵到了?”他还要再确认一遍。 “到了。”史修慎背着手过来,仍不解那副警惕的神情,好像在观察罪犯。 叶永甲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朝着窗外喊道:“我竟然还能活!我竟然还能活下来……”他说着,声音抽泣起来,最后竟趴在地上大哭不止;他苦笑着,抹了抹泪,嘴里仍念叨那句话: “我竟然还能活下来……” 第十四章 围州、论罪(三) 史修慎诚然因他的本职工作而不得不变得狐疑,或说的好听些,是防备,但这并非他完全的本性。所以,当他见叶永甲如此的痛哭流涕时,不免也放下了些戒心。 他看见叶永甲要站起来,便伸去一只手,满面微笑地道:“幸会啊,在下叫史修慎,字明真。” 叶永甲望了眼他的脸庞,遂抓着那只健壮的手立起。“鄙人姓叶,双名永甲,字廷龙。” “你的功可算大嘞,”史修慎说道,“这番清剿乱贼,表奏上去,你就应记第一功了。我听黎用说,这几日劳累你了,出去吧。” 叶永甲站在院子里,一览头顶晴明开阔的天空推着白浪般的行云,渐渐地向远方延伸,不知尽头,令他本沉郁而绝望的心情变得疏朗豁达。他突然感觉在这几天里获得了重生似的,那些本该心忧的事此刻却在他脑海中一扫而空。 “卢德光怎么样了?”叶永甲问道。 “押在号房里呢,放心。隔几天还得依仗廷龙讯问他咧。”史修慎狡猾地笑道。 “我?”叶永甲疑惑地望着他,“我怎么说也只是同知,如此大案不应该大人您……” “没事,我看你比我适合当这块料,”他信任地一拍叶永甲,“我在一旁听着便罢了。” 叶永甲听罢,反倒内心颇具慌张,脑子搅成一片:他最终还是要面对那些如山的铁证了。对他来说,他要审判的可能不是卢德光的罪行,而是自己的罪行。 这并非易事。当他坐在大堂上面对着卢德光时,翻开那些早已准备好的罪证,也难免心绪不宁。 “大人冤哪!大人冤哪……” 外面的百姓大声吵嚷起来,直欲冲撞公堂,被几个衙役的水火棍劈头盖脸的打;可人毕竟不少,有些百姓趁着乱势,从衙役的胳膊下溜过去,衙役们连忙拽住后头的人,前面的人又撞上来,弄得他们手足无措。 “再派十几个人来!”史修慎吩咐一位军官道。 卢德光见了这局面,也不觉硬气起来:“叶永甲,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你见百姓们多爱戴我!看了吧!是,我是反贼,乱贼,可我反的是奸臣柳镇年!那个祸害朝纲的匹夫!”他一回头,振臂高呼,“你们看吧,忠良之士马上要慷慨赴死了!” “闭嘴。”史修慎在叶永甲身旁严厉地说。 他那不怒自威的模样让卢德光见了,便像只躲猫的鼠似的,顿时没了动静。 “同知,您现在就可以定罪了。”史修慎说道。 “凭什么?”卢德光在底下发问。 “凭的就是你抗拒官府,还不够吗?” “我想不够。”叶永甲神情坚毅地看向史修慎。 就连史司禁这种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能人也有些猜不透他,他只得一摊手:“你想审他我拦不着。” 叶永甲深知审问下去的结果。但他面对此人,曾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使自己精神上饱受折磨的卢德光,则很难保持平静。他咬牙切齿地恨,他强烈的复仇之心于此时几近爆发。如果之前是理智还告诫着他要追求良知的话,那么今天就是怒火诱导着他杀死这个仇敌,要先在众人面前揭穿他的面皮,再用锋利的快刀砍下他的头,让他带着羞惭坠入佛家所谓的无间地狱。 他想着,既然挣扎的道德让他失去了忠诚的寇中,成为渐渐打击他志向的不散的鬼魂,何不就此不顾一切的沉沦,以满足自身的私欲呢?! 于是,他拿起第一本罪证,这是烧户房的那份统计文书。 “知府大人,您还记得这件事,对吗?”叶永甲朝卢德光笑了,可握紧证据的双手却颤抖不已。 “户房纵火一案……”卢德光突然意识到叶永甲要说些什么了。“我告诉你,这件事会拖你下水……”卢德光狡黠地说道。 “拖谁下水?罪犯卢德光,请报上那人的名来!”叶永甲喝道。 “如若同知敢说,那您有本事说出来呀!”卢德光也不示弱,亦大喝道。 “你以为我不敢,”叶永甲的手还在抖,“不就是那个……”他咽了咽口水,“叶永甲吗!陈州同知叶永甲!他带兵烧了户房,烧死了十二个人!都知道了没有!”他说罢,往后躺在椅子上,摇了摇头,眼圈深红。 原本哄闹的公堂之外忽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视起他。 史修慎也为之一动,惊讶地扭头看他。 “明白了……?”叶永甲的声音有气无力,“都明白了……” 史修慎愣了片刻,才打了个喷嚏。 “请同知继续说下去。”他沉静地说道。 “好。”叶永甲收拾了情绪,低头看卷宗,“户房的刘书办因知晓一件不光彩的事,此事另说;卢德光便动了杀心,差遣同知叶永甲带兵烧房,以得杀人灭口。” “你自己烧了户房,偏赖到我头上?荒诞至极!”卢德光轻蔑地笑着,但笑声里没有一丝可依仗的底气。 “卢知府才荒诞呢!同知哪有调兵之权?我带的兵是巡检司的,他们只听知府命令!” “你……”卢德光还没说上半句,便被叶永甲打断:“我?你要想说我谎借你的命令,倒把根据拿出来!没有根据,就只能当是你差遣的。” 卢德光听罢,睁圆眼睛,到底是无话可辩了。 “还有你那仆人黎用呢,你要敢睁着眼睛说胡话,随时可以唤他过来。”叶永甲声势凌厉,将他逼得几近没有退路了。 “我们再谈刘书办。刘书办因亲眼目睹一张纸,这张纸相当于一个凭证,给西华县令,现都督厅都督赵授的凭证,以令他可以大张旗鼓的售卖明令禁止的私盐,何况那些盐还是劣等的;于是为了绝人口供,才衍生了这些故事。” “这张所谓‘凭证’,是何人写的?”史修慎问。 “也是同知叶永甲写的,……秉承知府卢德光的吩咐。”叶永甲一说罢,旁边的史修慎便看他的气息不太平稳。 众百姓俱将目光转移到了卢德光身上,投以各色的眼神;卢知府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第十五章 二擢、三逢(一) “还有呢,”叶永甲狰狞地冲他微笑,“吴仁运的案子,我们不来谈谈?” 卢德光眼神躲闪,低下头不答。 “这位忠良的义士!”叶永甲陡然变为怒色,“忠良的义士竟然干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来!你不是两袖清风、忠肝义胆么,好!我就在百姓面前掀开你的皮!” 卢德光汗流浃背,紧张地咬着嘴唇。 “吴仁运是西华县令,袁伦的心腹,你为了党同伐异,假派赵授劝其在西华造反,令彼诛杀了人,然后派叶永甲带兵,使他围了西华,以叛乱之名杀了赵授……真是一出好戏!”叶永甲观察起卢德光的神色,又补充道:“您若觉得在下胡说八道,还有黎用作证。” 说罢,他细微地盯着卢德光的面孔,那四下乱瞄的眼睛透着恐慌、心虚,他注视着一位怒目向他的百姓,羞惭的红色从他颊上慢慢过渡到耳根。但更多的还是维护他的百姓,这令其恢复了不少自信,而叫叶永甲大失所望。 他不明白,卢德光已经被惨痛的揭穿,他的所有事迹全都变得不值一提!为何人民还对他如此崇拜?叶永甲深恨他们,他的怒火已完全的激上心头,他真想杀了这个罪人……! “给我拿根绳子,大人。”叶永甲和善地与史修慎说道,表露的更多是从容冷静。 “给。”史修慎解了绑在他腰带上的绳子,一只手递了出去。 叶永甲接过来,一声不吭,静静地走下台阶;他蹲下,瞧瞧卢德光的脸,顷刻露出那种可怕的笑容。 “我为了揭穿你,都不惜毁了自己的名声……可这些愚民他们还在为你辩冤!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告诉你,”卢德光冷笑道,“我曾为他们鞠躬尽瘁,我为他们免了课税,罢了贪官,奖了耕田,这还不够吗?”他牙齿一颤,“反观足下,你能带给他们一分恩赐吗!” “你怎么说我也好……我是伪君子,我是害得你流亡窘迫的狠毒的小人!但就是你眼中的这位十恶不赦的囚犯,则永远享受众民的思念!” 叶永甲又望了眼他身后的百姓们。他明知此人是罪恶滔天的,可竟无法在道德上定他的罪。他头脑里混乱了,恼怒随即冲昏了他的理智。 “好……”叶永甲掐着绳子,然后如狼一般扑上去,将绳索在他脖项套了几圈,“那我就让那些人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说罢,他用遍布血丝的眼睛盯着卢德光,继而疯狂地将绳索左扯右扯,使卢德光发出细微无力的低喊;他使出十分的力气勒着,注视着卢德光的脸色。他的面部渐渐红涨起来,嘴唇紫青,眼珠圆瞪,好像要迸裂出来;他的口水和鼻涕融着眼泪,在整个脸上散布着,有的直从脸颊滑到叶永甲的手腕上,而紧靠他手腕的脖子已青肿起来,胀得五官如同挤在一处,极不协调。 慢慢地,鲜血从他耳朵里渗出来,滴到叶永甲的手心里;随即,卢德光的眼珠不再转动,倒在地上,许久无声。叶永甲愣住片刻,才翻开手心,血自指缝间缓慢流淌,手上都是骇人的赤红色的‘印记’。他又茫然地看着堂外的百姓,他们朝着他愤恨地怒骂,几个人甚至扒着大堂的栏杆翻越进来…… “快掩护叶同知!”史修慎半晌方反应过来,急忙吼道。 而叶永甲的视线渐渐发虚,精神忽变得昏迷,便在这一刻重重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此后的事他便迷迷糊糊了。 …… “叶廷龙。” 他一时听见史修慎在唤他,方才慢慢睁开眼睛,真切地感觉到了床榻的暖和,不过正疑惑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知府衙门的议事房。”史修慎解释道。 叶永甲坐起身,“卢德光死了是吗?” 史修慎沉吟半晌。“是被叶同知杀的。”他沉默一会儿,又补充道:“您那样做不合规矩,我本该拦住你的,结果……” “不用提了。” 叶永甲摇摇头,便凑上前,问道:“我说出来的那些罪证统统会交付朝廷,是吧?” 史修慎低着头。 “唉,”他怅然地躺下去,“我也算罪该万死……” “我没把审问的事上奏。” 叶永甲十分惊讶地望着他:“可……” 史修慎站起来,一拍他的肩膀:“同知也不容易,你替卢德光背负了那么多人命,我若再把你的事报上去,那我是什么人了?” 他说罢,便转身走到帘帷旁,取了剑。 “司禁难道不怕朝廷知觉?”叶永甲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史修慎回过头来,笑道:“是这个理,我冒着杀头的危险保了你,你可得给我好好活着,清楚?”说完,他又爽朗地大笑一番,然后卷起帘子出去了。叶永甲则怔在那里一动不动。 几天后,朝廷批了史修慎的奏章,着令他立查抄卢府,解送府中大小亲眷往京,诛灭九族。而黎用自幸投靠了叶永甲,得‘以发乱贼之功,既往不咎’。 官军围了卢府,差户房的书办记了府中的财物,核算下来,共于俸禄外贪墨五万余两,按圣旨言,尽收没国库。除亲族外,还有密助卢德光起事之奴才者,俱要诛死。于是,史修慎派人连夜造了囚车,合了大小罪犯一十三人,归还京师。 叶永甲前去和史修慎作别,史修慎道:“圣旨上言,朝廷未议新官之前,由本州同知暂领知府,廷龙就权当大任了。” 叶永甲攥着他的手:“这些我都明白。不过司禁一去,恐再难相见了。” 史修慎摇摇头,微笑着说:“若廷龙不忘这回的一面之缘,那见不见的,便无所谓了。” 叶永甲叹出一口气来,便松开手,朝后退几步,郑重地朝他一揖。 史修慎也用抱拳回敬,然后翻身上马,甩响了马鞭,一指那些兵丁: “现在开拔!” 数百人的军队就这样踩着相同的步子,声音齐整地浩荡离去。 第十五章 二擢、三逢(二) “你可以走了,这地方没你的空儿了。” 黎用刚跨进门,便听得这一句令他愕然不已的话。 这是议事房的门口。里面坐着的当然是叶永甲,他神情严肃地看着黎用。 “知府大人,奴才……” “滚!”叶永甲骂道。 黎用遂十分糊涂的,离开了衙门。 我就这么样被驱逐了?他内心疑惑地发问。很突然的一句话,他还没准备被打入谷底呢。 他走过卢德光被查封的府邸,想着自己的过错,仍然不甚理解。 他已经到了城外,远观那一片荒寂寂的平原,才有些沮丧。 没有一个人来送别他,也没有一个人来奚落他。真如叶永甲所说,他在他心中不过是恶的本源罢了:他亲眼目睹了黎用是如何将卢德光变得彻底丧失良心的。 而现在这个脱离了依附的恶,就只能表现的茫然无措。他植根于世间的人的往来之中,而当仅剩他孤身一人时,他便像自陷在泥潭一般,抱着不得志的沉郁踽踽独行。此后,我们便再也没见过他。 叶永甲在知府的位子上呆了三个月,没有任何的建树。有的人谈论,说这也是因叶大人在任不久,还未曾显山露水;可叶永甲自己知道,他就算在此待个积年累月,也不可能有分毫的政绩。他已经对之前的宏大志向厌烦了,他甚至有愤世嫉俗的心理,对这个正在日薄西山的王朝绝望至极。 他虽然能在官场里摸爬滚打,深谙其中的党同伐异之道,可他却因怀有抱负,而对那些阴暗角落里的血腥和肮脏感到恐怖。所以,我们常常能看到他的行为免不了是自相矛盾的,希望与悲观交织在其心头,令他无所适从。 可就当此际,皇帝下了擢拔他的圣旨,遣使赴陈州昭告叶永甲迁官别处。百姓知晓消息后,皆口口相传、振奋不已,可能比他本人的情绪还大些。叶永甲则已失去了对乔迁之喜的渴望,无非是在考虑此事到底是福是祸:他一边对陈州有着咬牙切齿的恨,巴不得早早离开这;一面又不想适应别地的为官法则,畏惧凶险。 可惜这件事并不由他做主,只得于城外摆设香案,跪接圣旨。当他听完后,便知道他该去的地方了:南京。 这地方真是令他感到熟悉,却又一无所知。他都忘了自从离开那之后,都过去多少年了。他本想着找个身边的人问问,可刚转过身,才幡然醒悟,便笑着一拍额头,他的身旁已没有什么故人了。 这样想还倒添了几分轻松,他只需管好自己就行,除此别无记挂。 朝廷给他派了几个军丁,叫他们于路护送南京知府‘叶大人’;几人便乘上马,叶永甲走在最前头,信步走出淮宁城。因无人民挽留,才走得十分轻便,很快离开了陈州。他远远看不见了这片旧土,但也不带任何心情上的波动。 他在路上走着,忽想起应问问南京的情形,便闲来叫一位官军道:“你可知南京此地有个万惠之老爷?” “他可是当地的郡王,我们哥几个自然听说过。” “他近来还在南京?”叶永甲问。 “可不,他在那当了十来年的王爷,这地位真是雷打不动。”说罢,那军丁又凑前来低声道:“您以为朝廷给您封了个多大官似的,实则在那全由万王爷摆布。若待他稍有不当,被万和顺记恨上,丢命都算小事。” 叶永甲见他说的够深了,便不再追问,转而说:“你可知南京有位名叫卫怀的……” “你说他啊!”军兵一心急,忘了叶永甲还未说完,一瞅他的脸色,忙赔不是:“大人……” “无事。你既然认得,就说下去吧。”叶永甲笑道。 “这卫怀可是驰名江淮的大人物,他如今搞得那个广思坛,真是壮大!” 叶永甲几年未出陈州,对这类世事不太明白了:“广思坛?” “就是一个讲学的地儿,这卫先生在此招集门生、交结文人,听说那里门庭若市,不过我们几个也没见过。”他又说,“因他手底下文人雅士众多,他们便唤卫先生为‘盟主’;可也真不愧这个称呼,他一说话,真乃一呼百应。” 叶永甲颇为一惊,昔日在济南落魄的卫先生竟摇身一变,成了什么‘盟主’;想起自己曾和他说过“我若任职上了南京,这改革之事就有盼头”的话,不免自嘲地一声苦笑。 他们走了多长时间,连叶永甲都不知道。途中倒是因天气不好歇了许多天,俄延至今日,恐怕已行过一月了。 雄伟的都城高高屹立,大小的官员都显得极为渺小地,立在城门之下。不用说,他们都是来迎接新任知府的。 炮声一响,官员们山呼一声,纷纷跪拜,叶永甲下马,也给他们作了揖。余下则是繁多的礼节,为头的官员告诉他此是何人、彼是何人、某是何人,都依次认识了,才放知府入城。 按旧时的惯例,叶永甲又进了孔庙烧香拜了‘至圣先师’,然后又去觐见建康郡王万和顺。诸事毕后,他进了知府衙门,安排衙役摆设签筒、醒木之类,从今日起升堂理事。在他们忙碌之际,叶永甲随口问道:“卫怀现在何处?” 一个衙役回答:“应该在那,离此不过三里之遥。” “明白。” 叶永甲转了几个巷子,穿过几条大街,只走了小会儿,天还晴亮,日头就落在所谓的广思坛那里。虽言是坛,但不过是砌平了路的一片光地,当中挤满了人,不是戴着青头巾便是白头巾,身穿旧布衣,站在那交谈着;‘坛’后面有一间小竹屋,屋门深闭不开。 叶永甲方才幡然想起,这是卫怀昔日宣讲政事的老戏台处。 “敢问卫先生在何处?”叶永甲走过去,问一人道。 那人仰起头,“足下是……” “新任南京知府。” “哦……”他惊奇地点点头,指着那间竹屋,“卫先生在那。我们都等着他出来讲话呢。可卫先生久久不出,我们也不好相问;正好您来了,劝劝他去。” “谢谢。” 叶永甲径直走到竹屋前,众人面面厮觑,乱做一团。 “卫先生在吗?可还认得学生叶永甲?”叶永甲恭谨地敲了下门。 屋门吱吱地发出声响,屋内的阴影处走出一个人来——卫怀。 他本以为此人当意气风发地迈出来,可他的面容竟出奇的憔悴,眉毛低垂,头发近乎全白。叶永甲吃惊地注视他。 “你一定想知道我这里发生了什么,”卫怀道,“进来吧,我得和你讲讲此前的故事。” 第十六章 义识、筹学(一) 八年前。 南京。 那位国子监祭酒,姓卫,名怀,字及民的人正在为自己的改革之业打算。 他打算着什么?一位学生见卫怀清点典籍时的心不在焉,也疑惑起来。 不过他没有说话。他看着,卫怀忙碌完了,就稳步离开了书阁。 卫怀又走过一段甬道,到了门口,从印着‘国子监’的匾额下过去了。 他走出国子监,穿过几条巷子,到了一家正准备打烊的书馆面前,叫住马上要关门的馆主人:“沈兄,我找你有点事儿。” “请进来吧。” 卫怀走进去,馆主人顺带闭上了门。 他叫沈融,是南京本地人氏,打小和卫怀在学里便混得很熟;长成后,与卫怀还有着交情,平日就在此处开着书馆,雇人来写作文章,诸如墨卷小说之类,在门口摆上几张长桌,呼唤客人来买,生意倒算不错。 “及民今日出来的这么早?”沈融问。 “今日不是想来见一见你吗,”卫怀将袍子一脱,从褡裢里倒出三两银子来,“这些钱托你办点事。”说着,将银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啊呀,及民给这么多钱干甚么?” “我想让你请人帮我写一篇文章。”卫怀道。 “要篇文章?”沈融摇摇头,“嗨呀,你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啊?”他将银子推还给他,“我自己出钱给你找人写。”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慢慢讲,”卫怀说,“我是想借此机会寻几个有识之士,和我一块行改革之业,教化百姓;若我一人四处疾呼,势单力孤,必不为朝廷所重视也。” “所以你是想引来那些文人志士,好跟他们言谈言谈,若有志同道合者,一齐改革救世,宣讲大义,是不是此理?” “正是。既然沈兄明白,”他又将银子推回去,“那就拿了吧。” “好,那我收下了。” 隔日一清早,沈融便派人于四处大肆宣扬,愿给予二两银子以作稿费,众人一听,俱抢破头的要来帮卫怀做文章;可沈融恐其中不少滥竽充数之辈,耽搁了时间,便在馆里张贴:卫祭酒乃文坛中人,求得文章,必然要精益求精。若技艺不熟,出来卖弄,惹得卫先生动怒,定分毫不给。 有些不通文墨的,便都打了退堂鼓。 沈融本以为这就能避开闲杂人等,可毕竟还是有种脸皮厚的人物,死缠烂打的要来逞本事。他说的就是面前这个夏日炎炎还穿着打补丁的棉袄的人。他看着脸上好似盖了一层灰,头发乱蓬蓬地散下来,各种东西的碎渣粘附在胡子上,神情焦虑,看过去真不会联想到什么文人志士。 “你没看见我贴的字吗?”沈融打了个哈欠,说道。 “哦,在下看……看……见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是我说您,”沈融见他还懂礼数,便温和地劝道,“您打扮成这样,也没人信您有什么才气啊……如若您实在穷,看见边上那家干……” “求您不要说了,我真的需要这笔钱……”他眼睛里几乎转出泪来,“我太需要了……求求您了!” “你们这需要写文章的吗?”站在他身后的人迫不及待地伸出脖子,问沈融道。 沈融恐因他耽误了事儿,不耐烦地回答道:“您要缺钱,我把这二两赠给你,行吧?你总肯让别人进来了吧?” “不不不,”那人说话尽量加快了,“我绝不能白拿您的钱!那我不就成讨饭的了?您为何不信我呢!求求您让我……” “好,好,好……”沈融被他说的心烦意乱,只得应付般地答应。 这人被请到馆内,沈融便抽出身和后头那人致歉道:“这人死缠烂打,您也没办法不是?我怕坏了卫祭酒的名声,不跟他计较,实在抱歉……” 那人一甩手,不满地嘟囔几句,朝大街上走去。 沈融满面羞惭,低着头转回屋内,尽量克制自己难堪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儿?”沈融问。 “在下姓杨,名怀绳,有字仲方。” “竟然还有字……”沈融自言自语道。 “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沈融抬头朝他微笑着,“那就请仲方去楼上动笔罢。” “是,是。”杨怀绳恐怕哪里就不小心就恼怒了他,显现的很是谦恭。 “您等会儿。”沈融走到前面的烛台旁,从那拿了一把小刀,递给他:“我看您好像挺久没打理了……用这个整整胡须也好。” “谢谢。”他作了揖,从沈融手心小心翼翼地拿过小刀来,揣到褡裢里,从楼梯口攀上去了。 沈融在楼下坐了半天,对那位实在不甚放心,便大步跟上楼,见杨怀绳安稳地坐在椅上写着,动起笔来还算有风范,倒真像那么回事。 他慢慢靠近,杨怀绳回头看了看他,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走到桌前看他的文章。 这一看,的确把他震住了。 他的字工整洁净,不留赘余之笔,还刚柔并济,自成一派。纵观文章,语言简约,无一拖泥带水之处,真可叫人叹羡。 “这样写您说可以吗?” “太好了,太好了……”沈融还顾自说。 这文章不过三日就成了。沈融即拿着稿子找了卫怀,卫怀细细过目,不曾移神,待一口气看到结尾,亦深深叹服:“此可谓当世无双之文章也!” 沈融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文采,也叹道“人不可貌相”。尽管如此,可有件事却令沈融发愁,本和杨怀绳约好的二两银子,然他忽地狮子大开口,写信求他多给二两银子;他初时还装作视而不见,但杨怀绳又连写了四五封信,语气急切,咬定了四两不松口。 沈融无奈,问卫怀到底要不要他这篇文章,卫怀却一点都不迟疑,坚决地说道:“当然要了!不用沈兄自己出,我给,不仅要给,还要给大方了,我出十两银子买他这篇文章!” 卫怀叫了管家奴才过来,让他拿过十两银子的银票来,砸在桌子上: “沈兄,你只管把此物给他便是!” 第十六章 义识、筹学(二) 沈融将十两银子的银票送到杨怀绳手里,还说:“这是卫先生开恩给你的,要不然你给我写一万封信都没用!” “是……我也谢谢您,麻烦您也替我谢谢卫先生吧。” “当然。” 杨怀绳接过那张票子,在手上攥了半天,眼睛发光,如同即将渴死的人突然捧得一滴甘露一样。 他就如此出了书馆的门,转到大街上了。 可卫怀仍旧念念不忘,他有时在国子监里问他的学生:“你们可知道杨怀绳是谁?” 唯有一个学生回答:“学生当然知道,这是个南京城内出名的穷鬼,据说是徐州过来的,背了一屁股债,在淮清桥那边卖字。” “原来如此……” 他寻了一个天好的日子,向知府告了假,带了几个奴才,去淮清桥处找人。 那淮清桥上人来人往,路旁几近摆了整排摊子,乱杂杂的人群都挤在铺面周围,有的生意火热,里三层外三层的满是人;就算这样,还有不少硬是往里钻的客人。 待走到桥尾,看遍了不少摊子,但仍不见卖字的那位杨怀绳。 卫怀举目四顾,忽注视起一家冷清的铺面,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蹲在那,正在招呼客人,可因人太多,他的喊声不能听见。 卫怀拄着那把藤拐,不出声响地挪步过去,低头瞧了眼他卖的字,“好字。” 汉子将身子移过来,脸朝着他,样貌和沈融所说的真差不多。 “您可要买我这几幅字?” “当然是。”他弯腰将其中一幅拿起,啧啧称叹。 “您觉得怎样?”他用迫切的目光死死盯着卫怀。 “我买了。需用多少钱啊?” “一两银子。”说罢,他看见卫怀严肃地摇摇头,便紧张起来,不免打了个寒颤。“您……” “价太低了。” “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这位客人竟说出如此惊人的话来。还有人嫌付的钱太少!他暗自道。 “我说得很明白。这幅字应出大价钱,”卫怀一瞧后面的奴才,“拿钱,十两银子。” 那人真被唬住了。他赶忙从里面走出来,上前一扑,便要跪倒在地,卫怀赶忙抓住他。 “善人哪!善人!敢问大人的名姓?小人必以死报答!”他说罢,眼泪汪汪地就想磕头。 卫怀急按住他,“不用磕头,在下消受不起!”他见那人抬起头来,便慢慢回答道: “我叫卫怀。” “卫先生?” 他怔了会儿,端详了他的脸,才兴奋地抓着他的胳膊:“卫先生哪!您又送了我十两银子,在下真不知……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何谈这些,快起来吧。” “我不敢起呀,卫祭酒!”他仍不放下卫怀的衣袖,“小人与祭酒素未谋面,可您却无缘无故给了在下二十两……” “我只是看仲方兄的文采卓然不凡,不想教南京失此人才而已。”卫怀一把拽着他站起,“听说仲方还欠了别人的债?” “卫祭酒……”杨怀绳都不好意思跟他讲了。 “不用叫祭酒,这样倒生疏了。只管唤我‘及民’便是。” “哦,及民公啊,债由我还就行……” “可不行。我怎忍心看你这般窘迫下去?只要数不逾万,按我如今的俸禄,都能帮你还清!”他拍拍杨怀绳的肩。 “在下……在下还在南京赊欠五十七两银子……” “这容易!”卫怀转头和那管事奴才说:“你塞给他五十两银子的银票。” 管事奴才的眼睛四下一溜,低声劝道:“这可是您五个月的俸禄……” 卫怀勃然发怒:“你是奴才,不该听我的?又不花你的银子,给就是!” 管事奴才慌忙点头,从口袋里找出一张五十两银票来,又掏出些许碎银子,在戥子上称来,不多不少的七两,都送与杨怀绳。 “你先拿着,有事再来找我。” 卫怀说罢,向他一笑,再一作揖,便自桥上走了。杨怀绳对着他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不过几日,杨怀绳就拿着钱将背的债悉数还清了,浑身自在;他走到淮清桥,撞见认识的,便和他们说道:“这是卫祭酒发了善心啊!” 可卫怀怕杨怀绳无稳定之生计,将来必定还会穷下去,便给知府上了封书,推荐其有大才;知府素信卫怀用人,便毫无迟疑,直接批下来,使杨怀绳谋了个国子监典簿的职。 卫怀虽绝口不提此事,可杨怀绳心中明白,不过是在心底暗暗谢他的恩情罢了。 此后,他常来卫怀府里和他聊天论地,关系便愈见好了,呼唤则称兄道弟,行事遂不拘小节,且二人兴味相投,皆有力图改革之心,言语甚欢。 彼时,杨怀绳已将腮边的胡须刮了,只有下颏留了一小截胡须,面皮亦干净起来,只是穿衣吃喝还如昔日一般节省,平日只吃五谷菜蔬,非重大之日,绝不食鱼肉。 但他对卫怀的态度也随时间悄然变化着,那种如同对神一般的崇敬仰慕之情早消失不再,更多的是一种朋友兄弟之间的关怀。尽管他时而还提起卫怀的知遇之恩,不过说起这事来的语气已与初时迥然不同。 还有他的性格并非那样的谦卑恭谨,卫怀与他相交久了,才发现他的脾气是比较刚直的。若有令他心有不满的事,他不论身处何地都要发散出来,不看他人的脸色,反之亦然;平日见卫怀有行得不妥之处,更是直言不讳。卫怀虽不曾因此和他计较过一分一毫,可国子监的同僚们常常被惹得不太高兴。卫怀还屡劝他做事说话要委婉些,杨怀绳虽答应的十分坚决,可仍旧我行我素,不改禀性。 可卫怀觉得,这是个本心不坏的人,故一直同他推心置腹,从来无疏远之意。 这日因见天气晴和,卫怀便与怀绳道:“我近因公事,无闲时与仲方兄相会;今日好不容易歇了一遭,你我何不携棋盘于屋外奕上一局,正好置茶谈叙,何如?” 杨怀绳点头道:“是这理。但及民既然舍得出来,何不往淮清桥一览旧地,在茶肆内对弈攀谈呢?” “好!”卫怀坚决地答应了。 二人即身着布衣,拿了棋盘,不带奴才,伴着他们爽朗的呵呵大笑,逍遥地向淮清桥去了。 第十六章 义识、筹学(三) “仲方兄对在下的改革可有见解?” 卫怀与杨怀绳坐在淮清桥旁的茶肆里,摆上棋局,正下到一半。 “某以为,改革不必先谈世弊,当革人心。” 杨怀绳轻轻提了一个子。 “此话何讲?” “人心不古矣!”杨怀绳叹道,“今人不知修身养德,皆不通礼乐,以致先贤之道,尽数损敝,故教化不兴,至于数代,国祚因之短命也。” “所以,按你之见,该当如何?” “应重整礼乐,于各地修缮古庙,行祭祀之盛事,且使各处尊奉古法,力求重行周代之礼乐制度。”他说罢,又走了一步棋。 “仲方兄啊,周代制度既已废千年之久,其法度早就不合适宜。若存其礼乐制度,岂不宗法、井田诸类,均要起用?按怀之见,改革需废旧换新,不可抱残守缺!” 杨怀绳苦笑着摇摇头,并不回话。 “我能说一句吗?” 卫怀刚下了一个子,便听到自己身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一人倚在一旁,轻轻地微笑着。 “您这棋下错了……应该在这边……”他说着,指着棋盘上的一处,“您在这不就能冲断了吗?” “你是干什么的?”这番话让杨怀绳恼怒了,他腾地站起来,“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想要卖弄棋艺,找人下去,别打搅我二人弈棋!” “都是读书人,你脾气怎么这么大呢?!”那人被说得脸红脖子粗,用眼睛死死瞪着杨怀绳。 “你想干什么?”杨怀绳抬起拳头来,厉声发问。 “好了,好了,仲方兄……”卫怀赶忙起身,按住他的胳膊,向他使了个眼色:冷静一点。 “都不是粗鄙之人,何必动怒……”卫怀劝慰那人道,“敢问足下名姓?” “您还好些……”那人不屑地一瞥杨怀绳,才转脸和卫怀说:“在下姓夏,名元龙,字人英。” “久仰大名!足下可是附近那所书院的先生?” “您知道我?”夏元龙心下一惊。 “前些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就知道有位夏人英勤于训导学生,被书院请了去,不期今日相会啊!” 夏元龙脸色陡然一变,吃惊地问:“您不会就是……” 他大笑道:“我便是卫怀。” “幸会!幸会!”夏元龙便向卫怀深深地一作揖。 杨怀绳却冷笑一声。 他扭头一看,杨怀绳仍闷头下着棋,始终不抬下头。“这位兄弟……” “他叫杨怀绳,字仲方。”卫怀回头瞅见他,眉头一紧,喊道:“仲方兄!……” 杨怀绳还是只当听不到。 夏元龙在旁一拍卫怀:“我去跟他赔个不是就好了。” 他一只手扶着桌子,慢慢移步到杨怀绳面前,轻轻唤道:“杨公,杨公?” “怎么了?”杨怀绳还是满面烧红,怒气好像并无消减。 “哎呀,多大点事儿……我在这跟仲方兄道个歉,望仲方宽宏大量,恕我无礼。” 杨怀绳一看卫怀,卫怀使劲地朝他这边点头,他才说道:“你明白就行。我们都是读书人,这些规则俱应晓得,何必如此?足下以后别如此轻率无礼就好。” “是……” 杨怀绳方才释怀。为表示自己心无芥蒂,便望桌上甩去三枚铜钱,招呼茶博士道:“再给我们这桌添上盏茶!” 夏元龙那紧绷的神情顿时放开了:“谢谢仲方兄能大度容人哪……” 卫怀也笑了:“这有什么!仲方只是禀性刚直,气性又不大嘛。” “及民说的没错,来,”杨怀绳拉开一旁的椅子,“我看你也是手痒了,跟在下弈一局?” 夏元龙笑逐颜开:“好!” 卫怀遂坐在一旁,悠闲地品着茶,看他俩对弈。 “卫祭酒啊,我听说你致力改革,不知可有成效?”夏元龙问。 卫怀摇摇头,“目前只是在四处讲说新政,给百姓听听罢了,并无一点落到实处,高谈阔论。” “祭酒不必自贬。我见祭酒是真想办实事的,非空谈之辈。” “你们都这么觉得就好,说明我的确不是无所事事。因此,我才渴求得一名士,同我共推改革之道。” “可如今我们三人却结识到了一块,不知可得效法桃园三结义?”杨怀绳说了一句玩笑话。 “可不知哪里又有个武侯呢!”夏元龙嘲弄般地说道。他顺便走了一子。 杨怀绳一低下头,双眉紧锁。原来角上的那几枚棋已被夏元龙的白子抄了后路。 “真是厉害。”杨怀绳小声说。 “依夏贤弟的见解,改革当从何处下手?”卫怀问。 “此话不好。”夏元龙盯着那盘胜局已定的棋,正在收拾残局,“这些话就算现在说出来也无足轻重。还是先想想如何扩大势力,震动官府为好。然后再细细布局无妨。” “我输了。”杨怀绳一下子躺在椅背上。 “看来改日再弈时,我还须让你几个子喽。”夏元龙笑道。 他们三人本就志同道合,自此便相交甚密,平日都行在一处,好往来于淮清桥之间,百姓常在桥下撞着他们的身影,不是在喝茶饮酒,谈天说地,就是对弈下棋,较量棋术。好事者围在一边看着,见姓夏的已经让过姓杨的六个子了,杨怀绳还是敌不过他。 这般悠闲了几日,夏元龙才找了卫、杨二人,要商议筹办书院。众人对此皆十分赞同,二话不说,争着要当出钱的大头。卫祭酒说自己家财丰足,夏元龙说自己深通经营,杨怀绳则说自己受人之恩,正可报答。因而都没一致的看法,不曾定决。 卫怀便说:“还不如都出一样的钱,各位也就安心了,怎样?”他二人深以为是,都出了十两银子,卫怀也出了十两,共拿着三十两银子去建一所书院。卫怀恐到时短了钱,那两位又要替他出,便暗地加付了二十两银子,以防不虞。 故这所书院只到半年,便顺风顺水的建成了。 夏元龙考虑到他二人俱有公职在身,不便抽身打理书院,遂干脆辞了职,只一心在书院里教书,并给书院起了名字,挂了匾额:思和书院。 第十七章 禁学、黜变(一) 夏元龙极爱这所书院。他一进门,是从一条蜿蜒的甬道过来的。从甬道出来后,那是一片宽敞的场地,道路四通八达,且交叉处栽着几簇花卉,时值冬日,便只是梅花兰花之类。望西走便是教书的思和堂,堂门柱上贴着一副楹联,乃是: 不学墙面莅事惟烦 他走进思和堂内,朝最西边的那张桌后坐下,面对着依次摆开的坐席。 这书院建好后,夏元龙曾请卫、杨二人参谋过收学生的事,最终都是依着卫怀的意见施行的。故现在思和书院的学生不论尊卑、不忌年龄,都有来听教者。其中不乏平头百姓,甚而连字也半个不识的,皆可入来听讲;若有学得厌倦的,即走即留,不加约束。 因此,这书院不收学生的脩脯,一切用费均由卫怀交付,一年下来,便耗了十五六两银子,可卫怀倒不介意,仍旧如此办了下去。 夏元龙自然每日在这里训导学生,他讲起书来,时而引经据典,时而慷慨陈词,使学生们无不心服口服。渐渐地,这思和书院名传南京的大街小巷,百姓们便都知道了一个叫夏元龙的人在那讲说新政,多有闻其声名之人,竞来拜师,甘为学生。 卫怀见势头大盛,遂纠集百姓,在街市上大言新政,抨击朝廷之弊,一时哄动全城。那些本来逃窜的流民,听说卫怀正宣扬改革,便皆不惧险情,聚在街头巷尾大闹起来,纷纷冒死上书,请行新政。 官府初时只不当回事,以言语稍作平抚,他们便倾时散尽;直至后来,他们简直愤愤不平,见官兵前来,亦死抗不退;有急眼的,甚至捉着石子打去,扰得知府衙门鸡犬不宁。 这让知府恼怒得很。他本在衙门里办着公事,听那一伙人仍在门口大吵大嚷,害得自己乱了思绪,公事也办不成了。他咬咬牙,索性一丢笔,向衙役喝道:“你把卫怀这东西给我叫来!”说罢,气得一打哆嗦。 “你说你没事弄什么破书院,交结那些狐朋狗友干什么……”知府看着跪在地上的卫怀,一边踱步,一边骂道,“你要还想在国子监里当你的祭酒,就赶快让这帮人散了,并要扬言:国家四海升平,不需改革……” “我做不到。”卫怀语气刚硬。 “卫怀啊,我念你是夷光公的儿子,特来跟你商量。如换了别人,我早撤了他的官不是?”知府又温和起来。 “知府大人,我不怕丢官,我只能说一句话:我做不到!”卫怀露出那一对锐利的目光,气势逼人。 “好,好。”知府一甩衣袖,“你有本事继续干下去!”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到里屋去了。 “知府大人,我为您献上一句肺腑之言:我朝虽还富足,可已有中衰之象,如不革新法度,则久之,天下必乱无疑!您身为一方大臣,应当想想长远大计!……在下告辞。”卫怀不指望知府再有任何的回话,直朝着衙门外走了。 他从大堂上下来,那些闹事的民众霎时没了动静,就连那些手执棍棒的官兵都停了下来。 他们都用同一种眼光——敬仰,静静看着他。 卫怀扫视了一眼蜂拥的人群,撑着拐杖继续前行。 人们都为他辟开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卫怀一瘸一拐地走着,走得很慢,半天才走到这条道路的拐角。 “你们!”他突然止住脚步,挺起胸膛,“凡敢为不平之事而抗争者,都是铮铮铁骨的汉子!” 说罢,那拐角处只剩下一个蹒跚的影子。他的身后又闹将起来,听着那些民人口里说: “卫祭酒说我们做得好!” 这样一个南京内外知名的文人,竟不听劝说,公然助长刁民们的气焰。这是哪个为政长官都不会允许的。知府因此气昏了头,便叫下人备上车马,即去建康王府向万和顺讨要说法。 王府紧挨在皇宫一旁,而南京又极其大,故知府在城里绕了有半个时辰,才赶至皇宫正门那里。说起这南京的皇宫,乃是先朝之国都,本朝的君王见宫殿巧夺天工、富丽堂皇,不忍毁之,便以为行宫;此后世世代代俱沿用此策,至今已有百年之久了。 于是知府自正门向西驶去,约百来步,方看见那座王府。他叫车在此停住。 他径从车上下来,见王府的院墙刷得漆红,宽大高耸,近有一丈来高,窥视不见里面的情形。他便直到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面前,拂了拂门上的灰尘,叩响那暗银的狮头衔环。 顷刻,里面的人微启大门,是个老仆。老人说道:“您是知府大人吗?” “是。我有大事要见万郡王。” “跟我来。” 老仆引着知府走进去,踏在青砖铺就的路上,穿过交叉的路口,过了两道大门,见前面有几阶石梯,隐约从石梯上方看见横在一所屋子上的靛蓝色的额枋,枋上描着细细的花纹,挂着一幅蓝底金字的匾额,写着“待访厅”。 他们拾级而上,才看见那屋子的整个轮廓,中间敞着大门,凭借着这里的光,看见屋内正中横着一张桌,桌上有鼎香炉,供着墙上的画轴,画上或是万和顺先祖之类的人物;两边开着花窗,被风吹得微微摇动。 知府慢慢走进厅内,老人拉出来一把暗红色的檀木圈椅,铺上金丝绣花的坐垫,示意知府坐下,并说:“奴才去唤王爷。”他随即走出厅,向西边那道门去了。 也就喝了三盏茶的功夫,便见万和顺独自从西边过来,身穿便服,笑呵呵地走上待访厅。 “万王爷!”知府赶忙站起,望他面前就拜。 “休叫我王爷,我不过是受封的异姓王,承蒙皇上隆恩,何敢自居呢!”他一把扶起知府来。 “你来有何事?”万和顺笑眯眯地问。 知府并不感觉他是友善的,从他的眼缝里只看到那一丝阴险的神情。 “王爷可能不知道……卫怀在外头惹了大祸,胆大包天……” 万和顺眉间有一点跳动,额头上的皱纹悄悄地多了一层,笑容稍微收敛了一些。 “说吧。” 第十七章 禁学、黜变(二) “万王爷,”知府一作难色,说道:“卫怀他为了搞什么改革,竟煽动刁民起来闹事,这还得了?不过在下念他还算个名门之后,不敢动手,故来请示郡王的意思。” 万和顺抿了口茶,沉闷不语。少时,他的下嘴唇微微颤动一下,说道:“他作为一介书生,自然有点浅薄的看法嘛,这不怪他……” “可……” “你听我说,”万和顺眯着眼睛笑道,“但那些刁民是狗仗人势,实在可恨。我听说了,他们聚集在那个……思和书院是吧?” “这是卫怀兴办的。” “不能这么说,卫怀是出了钱的,可他本心只想教书育人,没想到弄成这样,他肯定也痛心嘛。所以,应当查封那家书院。” “卫怀如何处置?” “不用处置,处置干什么?这是我们南京的大人物呀。” “这……”知府见万和顺有些偏袒卫怀的意思,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是不是?卫怀总不会违抗官府的命令吧?”万和顺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虽仍是笑容满面,可却暗含杀机。 知府听罢,猛地醒悟了,赶忙从圈椅上下来,跪在地上,说道:“谢郡王!”他顺带磕了几个头,匆匆地与万和顺道了别。 知府回到衙门,即调遣一队人马,命他们各持兵刃,拿着封条,杀向思和书院里来。 彼时,夏元龙正教着书,忽听见墙外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渐渐向此处行来。他恐有变故,忙丢下书,和学生们道:“我先出去看看。” 他从思和堂下来,又听见南边院墙也响起军士的步伐声,还有快刀出鞘的动静。紧接着,东院墙、北院墙同时有了这种声音。夏元龙急从正门——即南院墙的地方搭上木梯,费力地爬上去,往外一看,都是清一色的玄甲白刃,凶神恶煞地盯着书院的大门;他歪着脖子瞧瞧其他几面墙,也被士兵牢牢镇守,把书院整整包围起来,墙内外都插满了官府的旌旗。 “你们想干什么?” 一位骑在马上的将军抬头四望,看见夏元龙正站在墙上大喊。 “我奉知府之令,特来查抄书院,你和那些学生出去!” “我要问明白。知府可给了命令?” 将军从怀中拿出一封文书来:“这可足以为证?” “那在下就想问:我们和知府大人无冤无仇,有什么道理来查封书院?” “你们的人去街上闹事,你可亲眼所见?” 夏元龙没了话。他知道自己无可辩驳了,再这么硬撑下去对现状没有任何的补救。于是便说:“在下认了,你们只管查封,我去叫学生们出来。” “我看你也是读书人,可别不懂事理!” “自然,自然。”说着,他扶着梯子下去了。 夏元龙径直回了思和堂,见那些学生无不担忧地瞧着他的脸。 “暂且不用慌张,不过是官府来查封咱们书院了;你们安生点,跟我出去。”他严肃地说。 “他们凭什么?”一个操着苏州口音的汉子突然跳出来,“这思和书院为百姓开设讲学,怎由得朝廷说封就封?那卫先生呢?他们好歹让卫先生过来解释解释嘛!” “是啊!是啊!” 众人都躁怒不已,情绪显然被调动起来了。 “我刚叫你们安生点,这就出了乱子。这情况我看很复杂,不如我们先服软,然后立马去见卫先生,摸清楚事情的原委,再来商议别的。要不然咱们一事不知,被人家抓了把柄,反倒吃了哑巴亏!”夏元龙十冷静地说,不为所动。 “那……那好,得听夏先生的。”众人便安定下来。 夏元龙带着学生们到了门口,开了门,和那将军说道:“您只管查封便是,我们出来。” “这还算好说话。去吧!” 将军招呼士兵一窝蜂地钻进思和书院里头,夏元龙则带学生避着行伍,绕道侧门出去了。 将军则用手紧紧锁上大门,掣过封条,死死贴在门上。 “知府说要罢我的官,怎么朝书院动手了?”卫怀大惊失色地看着夏元龙。 “这是知府出得妙计啊。”夏元龙安坐如钟,卫怀却不禁站起来,缓缓踱步。 “妙计?这又唱得哪门子的戏?”杨怀绳在旁问。 “当然是知府念及民兄乃南京名儒,如若无端罢了他的官,怕会引起不小的轰动;而书院有撺弄百姓之实,更好下手,故借查抄之名,意欲根除了我们宣扬改革的基本,顺带还折了及民的颜面。” “那岂不是束手无策?”杨怀慎又说。 夏元龙深沉地看着卫怀:“只能……请及民你为大义献身,与官府撕开面皮,针锋相对了。” 他二人皆闭口无言,默默望着卫怀的眼睛。 “好!” 卫怀一声断喝,目光如火,连烛台上的火苗都被惊动得微微颤抖。 “人英说得对,我不可因此就抛弃了百姓,丢官不怕,我得和他们站在一处!”他走到桌前,“取枝笔,研墨,我要上书辩冤!” ‘南京国子监祭酒卫怀呈知府书:怀久以革新自任,为生民之要政而计,莫不精恪忠职,不逾本分之外。盖有二友资之,遂办得书院,日只宣德讲信,别无希图。谨奉典故之义,摈斥邪妄之理,可谓守先贤之规也。然府公极守旧法,明禁新说,甚而怒至书院,动辄查封;雷霆之下,皆作焦土。试问府公,我南京生民,争己之不利,期善政之行,有何过焉?塞通衢之道,喝无礼之吏,有何罪焉?彼等望府公能济生民之窘,府公乃望我可禁口堵言。吾今为府公言之:怀愿退祭酒之虚名,而务书院之责也。抉择在公,进退与否,怀俱不忧心!’ “大胆!”知府看到结尾,脸都涨得通红,怒气之下,直将这信揉成一团,丢在篓内。 “来人!去把卫怀的官撤了,让他滚,叫那帮刁民给他支俸禄!” 他说罢,胸口仍是堵闷得紧,走到门口,气仍不解,便霹雳似地大吼道: “将卫怀定了罪,给我押到号房里去!” “是!” 第十七章 禁学、黜变(三) “卫怀……” 卫怀正偕同夏、杨二人走到淮清桥下,却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当中看见一队官兵。那些官兵在前开路,像是往他这里赶来。 不得不说卫怀还是产生了畏惧之心。“快走。”卫怀低声唤了他二人,急忙转身逃去。 他们挤在那些游人中间,从一个角落拐了出去;卫怀还不时伸着脖子回头瞧看,见他们跟得很紧,一刻也没放过。 他们又转到一个巷子里,迎面却撞着一面丈来高的墙,根本无法翻越。卫怀慌忙走出巷子,肩头却忽地被一只手一扳,几近一个踉跄。 “你想跑哪去?躲得了初一,可躲不了十五!”一个军官自拐角处出来,便一把抓住卫怀,死死摁住他的头。 “你们……你们有何理由抓我?” “理由?你忘了你给知府写的那封胆大包天的书信?判你个死罪都可能!”他粗野地将卫怀一拽,“快走!” “你们休想!”杨怀绳在他身后大吼道。 “我知道你二人与这犯人是共谋,我现在网开一面,不和你们计较;如若胆敢扰乱我例行公事,你们也一块陪他去蹲大牢!”军官不看杨怀绳一眼,教军兵捆了卫怀,带着人走了。 “你们站住!” 杨怀绳按不住怒火,大踏步上前就要拦人;可夏元龙眼疾手快,一瞬间使劲将他扯了回来,攥着他的手,劝道:“这不是动气的时候。仲方兄,你也太鲁莽了!还不如先找一处地方,聚集一下百姓,待日后鼓动着他们向朝廷抗议,那样人多势大,岂不更好?我说得是正理啊,仲方兄……” 杨怀绳这才罢休,闷闷不乐地跟着夏元龙回邸去了。 军官将卫怀押到了号房,因还未予以定罪,故不加镣铐,许其在狱内随意走动,无有约束。 一日后,知府同万王爷商议下来,判了个‘煽动生民,意蓄不轨,按国朝法度当斩,今酌情宽恕,只令徒三十年’,才使军官给卫怀披枷戴锁,关入号房之内。 知府虽严禁传出动静,可这消息还是不胫而走,震动了整个南京城。杨怀绳极为恼怒,遂与夏元龙筹谋,在大街上的那个旧戏台处,设下桌椅,大张旗鼓地召集百姓,引了许多人驻足观看,以致愈来愈多,人潮涌动,后面的人甚至踮起脚来翘首望盼。 那夏元龙站在台子中间,清咳一声,在晴蓝而凉爽的天空下,面对着数以千计的百姓,他喊道:“众百姓!卫先生因抨击弊政,陷于囹吾之中,你们可都知道?” “都知道了!……”台下虽然混着一些杂声,可这句话还是异口同声地喊出来了。 “好,”夏元龙又抬高了声调,“我就不明白了,卫先生作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难道不应该对法度有所见解吗?可却因此事入了狱!试问偌大一个南京,莫非容不下出声反抗的人?!” “是啊!是啊!”底下的百姓躁动开来。 “那看来这官府中有抱残守缺的人,有一位阻碍我们讨还权利之人,这就是我们的知府大人!南京知府!” 台下喧哗雷动,也不怕惊扰到官府的人。杨怀绳倒是一惊,想不到他竟如此毫无畏惧。 “这位知府大人,你们看看,给你们做了哪些好事?其自上任以来,兼并不抑、民生不改,除了堵众家之言,你们细想,可有一二可称之政!他们视我们为奴才,将我们贬至一文不值,那何不让他们看看,你们都是有骨气的,是那种不可轻易惹怒的傲骨!” 说罢,台下的百姓齐声叫道“好”,在一片的欢呼声中,纷纷拥簇着夏元龙从戏台上走下来;他的眼神里满是一往无前的神气,站在众百姓的正前方,如同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带领他们朝知府衙门行去。 杨怀绳却忽然从中脱身,有人疑他欲作‘逃兵’,急拦住路问道:“杨先生难不成想跑么?”杨怀绳坚定地摇摇头:“我是要去买棺材。”于是,他也不作解释,便在人头攒动中隐隐离去。 这队伍真可称上气派。他们聚集起来犹如一条游走的巨蟒,从戏台那里穿过大路,沿着小巷,各家各户都听见了窗外气势磅礴的抗议声,几乎传遍了半个南京,才在知府衙门前停了下来。 “把卫祭酒还回来!”一些百姓叫道。 衙役见他们每双眼睛都怒气腾腾的,数千的目光投向这里,无论何人都会因此而战栗不已。 可他们秉承着知府大人的意思,不敢轻易后退,只是强逞精神,喝道:“刁民!刁民!你们忘了上次……上次是怎么收场的吗?那……那卫怀都让……让进了号房!” “你也真有本事说这话!”夏元龙开口了,他发怒道,“我们此来,是为解救卫祭酒来的!你们有什么理由抓人?先说是‘煽动生民’,可他只算是带民请愿,何谈煽动?又说‘蓄意不轨’,敢情衙门里有人是祭酒肚里的蛔虫,连他心中的意思都摸清了?” 那些衙役本来就不善口辩,如此一说,顿时哑然无言。 “快放卫怀出狱!” 知府在书房里听得真真切切,但仍置之不理,顾自练着书法,还拿起来问下人道:“这字如何?” “贤弟,你这么说不管用,我拼了命也要将及民救出去!” 夏元龙回头一看,杨怀绳和几个人拖着一副棺材奔来了。杨怀绳将那板棺材放在地上,置在大堂的石阶前,自己则扑通跪在地上,向衙门里卖命喝道:“知府大人!” 知府被他喊得乱了心神,笔法随之亦乱,写得逐渐不成样子了。“不写了!”知府重重叹了口气。“那杨怀绳……” “我杨怀绳也是国子监的人,自然要为祭酒鸣不平!知府见我身边的棺材了吗?您看不见,我跟您说,这棺材我专门令人刷了土漆,颜色是漆黑的!这棺材重,应该有八十斤!这棺材还长呢,长九尺!您要不放卫怀,平抚民愤,我就要在您衙门这儿撞到棺材上……” 知府额上不禁沁了汗,他心慌了,看着一个下人,面色难堪,好像要吩咐些什么。 第十八章 戏谏、法辩(一) 只听知府大人吩咐道:“你们快去外头告诉杨怀绳:先让他别冲动!本府……本府自有安排!” 杨怀绳的禀性他是十分清楚的,这种人如伺候不好,极有可能真干出在衙门前一头撞死的事儿。杨怀绳的命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可若国子监先没了祭酒而又折了一位典簿,则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令他这个南京知府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不好脱身。 因此,他才着急地推了个下人出去,逼使他离开书房。那下人便一刻也无迟慢,赶忙跑到大堂,定睛一看,杨怀绳已扔了官袍,将衣服甩到了夏元龙的肩上,做了十足的准备,直直地盯着那棺材一个尖锐的角。 “且慢哪!杨典簿!”那下人吓得脸都煞白了,蹬着小步子下了石阶,抓住杨怀绳的手。 “知府大人是什么意见?快说!”杨怀绳急切地问道。 “您先冷静……先把官袍穿上吧……” 夏元龙一看这情形,心里就明白知府的意思了;他凑到杨怀绳耳边,“我看事情算好了,你就说话客气点。”说着,给杨怀绳披了袍子。 “敢问知府大人有何主意?”杨怀绳一挽衣襟,说话又恭谨起来。 “知府大人教我和您说,卫先生在号房里被照顾得不错,这件事还在盘查,请各位暂且回去。待事情查得详明了,即水落石出之时,再思虑一下众位的意见,卫祭酒不就出来了?” 杨怀绳和夏元龙目光一对,说道:“那是说,知府大人还没理由将卫先生放出来?” “正是此理,诸位休要急躁,还是从长计议罢。” “这……”杨怀绳正要开口,却被夏元龙抢先一步道:“那就好,那就好……在下回去了……”他暗暗用手一拉杨怀绳,然后转过身去,和众百姓说:“卫祭酒这案子还需等几天呢,知府说几天后就放了他……散了吧,散了吧!” 杨怀绳回头一看,那些百姓都无精打采地四散而去了。他怒不可遏地看着夏元龙,夏元龙朝他皱了皱眉,便背过身去,向远处走了。 “夏人英!” 杨怀绳大步追上去,喝道。 “你过来!” 杨怀绳一扯他的衣服,夏元龙反手按住他,回过身来说道:“你先静一静!” “他这摆明不让卫贤弟出来!你为何还怕了呢!?他要还是死不答应,你叫我再往棺材上撞不行?” “你别说话!”夏元龙着实气得不行,急叹了一口气,“你还真想进棺材么?要救人也不是如此救法!” “那你哄动百姓去衙门干什么?”杨怀绳喝问。 “我本想借此唬一下官府,可他们竟不为所动,我能怎么办?我难不成要拆了衙门?造反?我告诉你,太刚硬了也没好处!你以死相拚,一次还可,真把他们逼急了,你看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我……”杨怀绳一跺脚,摇了摇头。 “不管如何,反正你出的计策每次都不好使!”杨怀绳继续说,“你叫卫怀写了封信,他进了牢房;你拉来百姓向官府大张旗鼓地抗议,事情不还是没办成!” 夏元龙默默地抓着衣襟,没有回话。 “这下好了,你总不能去王府向王爷喊冤吧?” 夏元龙猛然抬头,好像省悟出什么来,惊愕地看着杨怀绳。 杨怀绳一愣。 “你先回国子监,”夏元龙拍拍他的肩膀,“此事只元龙一人足矣。”他安心地笑了笑,杨怀绳也不知其缘故,怔在原地,看他往淮清桥的方向跑去了。 夏元龙果然去的是淮清桥。他在桥下兜了半天,找不到路,于是见人便问:“您知道戏班子在哪边开?” 可大多都是平头百姓,哪来的钱专门请戏班?故俱推说不知。夏元龙正在苦恼之际,忽望见河对岸有座庙宇,想道:这可是戏子的老郎庵?便快步从桥上过去。 他拨开人群,走到庙宇前,匾上的确是三个大字:‘老郎庵’。这老郎庵是戏子们议事之所,凡需商量的时刻,便共在此聚集。今日正赶上祭拜“祖师爷”的日子,因而庙外人山人海,十分热闹。 夏元龙蹲在一旁,注视着老郎庵的门口,见那里迎面出来一位老戏子,他急忙站起身,拦上去说道:“这位老者您先等等!” 那人停住步子,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在下叫夏元龙,是和卫……卫祭酒……就是卫怀办思和书院的。”夏元龙的舌头都不大利索了,他自己也气愤,为何这等紧要关头却不甚冷静了。 “你想干什么?”他半举着胳膊,好像即将要下达逐客令了。 他紧张得面颊上流了好几滴汗,只得一吞唾沫,说道:“在下要找蔡贤卿!” 老戏子的胳膊缓缓放下。“你不要急。慢慢说嘛。寻蔡老先生干什么?” “您应该知道国子监祭酒卫怀被抓的事,我特来求蔡贤卿帮个忙。” “我明白了。”他指指东边傍着秦淮河的那条街:“蔡先生的宅子在那处,你沿河岸仔细寻到‘蔡寓’就准是了。” 夏元龙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大口气,向他作了好几遍揖:“谢您肯为在下指路!” 他绕到东面的那些河房跟前,见不少房牙子站在街边,帮人家当卖房子;夏元龙也不理会,径直找挂着‘蔡寓’牌匾的宅子。可寻了半天,仍不见那牌匾。他焦心地站在街当中,一个房牙子见他奇怪,上前问:“您可是要租房子?” “不是,我是来找此处的名戏子蔡贤卿的。” “就是这间房啊。”房牙子看着他面前的这座背靠秦淮、白墙青瓦的高耸楼房,说道。 “牌匾呢?”夏元龙惊奇地问。 “蔡大人要当这处的房,改居别处了,故将牌匾拆了。” “那……这蔡公现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房牙子说。 夏元龙腰酸腿麻,费了半天劲赶到这地界,却得了如此的坏消息,不免失望透顶,气势萎靡起来。 “不用找了,我就在此处。” 夏元龙慢慢回过头,见一位四十七八的半老戏子朝他微笑着说。 第十八章 戏谏、法辩(二) 那人正是蔡贤卿,分毫不差。 他引着夏元龙走到一家茶馆内,叫了上好的茶泡上;二人便坐在凉棚底下说话。 “你到底是何人?我看你找我找得很心急呀。” “在下叫夏元龙,是卫怀的朋友,听说您和卫祭酒很熟,所以来求您办点事儿。” “卫先生?”蔡贤卿琢磨了一番,才哈哈大笑:“何谈熟悉呢!不过是我敬慕他的志气罢了,除此之外,别无交集。前些天忙着再建一个戏班子,近来又要当卖房子,所以也不知卫先生干得如何了。” “我们几个兴建了书院,办得还算不错……” “那就好。”蔡贤卿颔首道。 “不过……”夏元龙故意将声音放慢,看他作何反应。 蔡贤卿见他欲言又止,便眉间一皱,急忙逼问道:“说呀!” “那……”夏元龙歉意地一笑,“我就说了。卫先生因得罪了官府,被知府关在号房,定了个大罪。我想此事王爷肯定是点头答应了,知道您最受王爷赏识,特来请您……想个办法,劝劝万王爷,把卫祭酒救出来。” “这是怎么闹的?”蔡贤卿担心地问。 “因卫先生执意改革,顶撞了知府大人,最后给他按了一个煽动良民之罪,抓进狱里去了。我想方设法地要解救祭酒出来……可无权无势,难有作为啊。”夏元龙说罢,略感疲惫地嗟叹一声。 蔡贤卿沉吟不语。他追求的只有野心,他几年来卑躬屈膝地讨好万和顺只是想着一飞冲天。可如今他敬仰的一位豪杰竟身陷囹吾,若要救他还必须付出万般风险,干一件与前程毫无干系的蠢事。他绝非那种仗义行侠的洒脱义士,心中自然是十分犯难。 夏元龙抬起眼皮看了看他。 “这事包在我身上。”蔡贤卿的目光真诚,不掺杂任何动摇的情绪。 “太好了!”夏元龙笑逐颜开,一把拉住蔡贤卿的手,“那卫祭酒可有救了!” “这还不一定呢。如若万王爷死不同意,那我也无可奈何。”蔡贤卿道。 “那就请您说说这事想怎么干吧,我在此帮你参谋参谋,无妨?” “当然。”蔡贤卿微笑着说,顺手接过店家刚端来的热茶,“您只管喝。” 夏元龙将茶拿过来,抿了一口,十分清淡。 “我这两天受了王府邀约,准备带着戏班子去那演上一场,到时趁机劝谏王爷放了卫先生。我想这么办。” “店家,我们也吃茶!” 夏元龙正欲回答,听身后几个差役正说着话,偷偷瞧了他们几眼,见他们的衣袖几乎被汗浸湿,脸上还流了一大些汗珠,都坐在后面的那张凳子上,用衣角擦着脸。 “呦,这不是贤卿吗!”他们一眼便认出来,脱口而出。 “就是在下。诸位兄弟这是刚忙完活,才回来?”蔡贤卿对答如流,没有一点慌张的意思。 “是啊。你这是带了个什么人?” “朋友,和我一块来品茶的!”他大笑道。 又聊了一阵,那几人便转过头去,开始一块喝茶了。 夏元龙怕救卫怀的事儿被他们听见,万一回头禀告了知府,事情就不好办了;他又不敢和蔡贤卿径直走开,那样更会招致怀疑。 他只得低头望望那微微荡漾的茶水,忽然灵机一动,旁敲侧击地说道:“茶是好茶,”他吹了口从茶碗里浮上来的热气,“不过淡了些,再浓一点为好,得把糖加进去。” 蔡贤卿从没听说此处有吃茶添糖的习俗,登时就省得他这是话外之音,便笑道:“此处没糖。” “谁说无糖可添?”夏元龙道,“若您能唱段戏来助兴,则足当糖矣。不知可有专道这茶的唱段?” “肯定是有的。要不然小人亮几声嗓子,请您听听?”蔡贤卿不知其是何意,抛出这句话来试探道。 身后的差役的眼睛也乜过去。 “这就不用了,玩笑话而已。您过几日就要去王府了,不正好可演一段唱茶的戏,王爷一见,知道您这是暗劝他吃茶,自然比您径直劝谏要妙些,王爷也不会怪罪不是?” 蔡贤卿啜一口茶,眯着狡黠的眼睛,说道:“言之有理。” “咱们该走了吧?”蔡贤卿将茶吃尽了,问道。 “是该走了。”他们相对一笑,去店家那结了钱,然后一同往一个窄巷子去了。 一个差役见他们走了,一拍那帮人:“赶紧追,我看他们准要商议什么!” 几个人登时放下茶,用衣袖抹了嘴,各带了刀,往那巷子的方向飞奔。 追得近了,他们便故意放长了些距离,靠着那一堵堵粉墙,借着树荫的掩护,在暗光里慢慢行进,窥察着他两人的动向。 他们跟了片刻,也不见他们交谈何事;直至一个路口处,蔡贤卿才说了句话,可惜只是道别之辞,二人随后便分路而行了。差役们仍不甘心,又干等了一阵,才按原路无精打采地回去,和在茶馆等着的那人说:“他们没有阴谋。” …… 三天后。建康王府前。 蔡贤卿领着戏班子的一众戏子,坐着万王爷相赠的马车,赶到王府跟前。 戏子们坐在车里说着笑话,谈天说地,蔡贤卿在这一片嘈乱声中先下了车,他们紧随其后,下着车也不忘聊个不停。 “叽叽喳喳的别说了!这是王府!”蔡贤卿吼道。 众人都敛了声息。 蔡贤卿便不说话,叩响府门,一老奴才从里面出来,他便殷勤地笑道:“许老,我带着徒弟们来了,请您帮我们引引路吧。” “贤卿啊,都来了多少回儿了,不要这么客气嘛!来,我给你指路!”那老人笑道。 “你们,跟过来!”蔡贤卿顿时转变了脸色,严厉地冲戏子们喊道。 蔡贤卿等进了两道门,穿过待访厅,然后用钥匙开了西侧门,迎面就是一段宽巷子,两边植着枝繁叶茂的巨松,足可合抱。他们行了半天,走到一个石拱门下,门当中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字,蔡贤卿不甚认识,只见有个‘园’字,便明白这是王府的花园了。 他们一进园子,道路就宽广起来,四通八达,周围都是青葱之木,将厅堂之类的屋子几近遮蔽起来,仅开辟着正面的两扇门;园中挖了一面湖,湖南面靠着一座假山,势起千层,奇崛峻峭;湖心建一座亭子,亭顶满铺着青灰的瓦,亭柱刷得漆一般红。 蔡贤卿正赏着景,走到湖边,却突然停住步子,一叫那位老仆,老仆赶忙回过头来,见他谄媚地一笑,不知何意。 第十八章 戏谏、法辩(三) “你有何事?”老仆问他道。 “这马上就要去见王爷了,我有件东西必须给您。”蔡贤卿一摆手,一个小戏子便捧着一个油光锃亮的红漆盒,走到蔡贤卿面前。蔡贤卿将漆盒顺手拿来,递到那老仆手上。 老仆取下盒盖,见里面盛着一副黄铜镜架的水晶眼镜,光彩夺目。 “哎呀……”他一时语塞,竟怔在原地不动了。 “听人说您老眼花了,我便从铺子里挑了个上好的西洋眼镜,这就送您了。”蔡贤卿笑道。 “难不成真是送我的?”老仆人还不敢相信。 “还能有假不成?” “哎呦!”那老仆一拍掌,惊喜万分,紧紧抱着漆盒,几乎要看着那眼镜哭出来了。“贤卿,我可谢谢你了!你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这水晶难寻,价钱自然不菲。约莫……八十二两银子吧。” “八十二两!老朽得给你跪下了!”他本准备立马下跪,可却见蔡贤卿抢先一步,已跪倒在地:“贤卿不过一介戏子,贱籍之属,安能受拜?还不如在下跪您呢!” 老仆一把将他扶起:“我也是奴才,你何必要自轻?快起来,老朽不跪了可好?” 蔡贤卿方才站起。 “时日不早了,您快去自新堂找王爷去罢……还有,真不知如何谢您!”他说罢,又作了个揖,这才慢慢离了园子,往别处去了。 “师傅,我们要把曲唱好了,是不是也能领这种赏赐?”一个戏子谄媚地笑问道。 “呸!”蔡贤卿一转身,朝他脸上就是一唾沫,幸亏那小戏子躲得快,没被他唾到脸上。 “弄得好像这八十二两银子多不值钱似的!他若不是王府的人,我哪那么好心给他花上这笔钱?你师傅我没那么仗义,到现在还心疼得要命,真如割了我一片肉下来!” 他一声长叹,便径直朝前面那间‘自新堂’走去。 他进屋子后,迎面见了一道照壁,遂叫住众戏子道:“你们在此等候,我进去见见王爷,一会儿出来。切不可喧哗扰乱,你们记住,这是王府!” “徒弟们必谨奉师傅教诲!”一班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蔡贤卿方放了心,绕到照壁之后,掀起门前的竹帘,见万和顺歪坐在椅子上,让奴才抱着一个孩子,他正逗那小子玩呢。转脸一看,蔡贤卿候在门外,便笑着说:“你进来吧。” 蔡贤卿便慢慢走过来,满面堆笑。“万王爷可是头一遭把小公子抱出来了呀!小人也是第一次见啊。” 万和顺大笑道:“你看我这小子怎么样?” 蔡贤卿仔细一端详,惊叹道:“看着活灵活现的,准能继王爷之大业!” 万和顺轻轻摇头:“何谈大业,我这王位又非世袭,说没就没喽。”说着,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过无人听见。 “王爷今天真是好兴致哪!干脆您自选一出戏,让小人安排下去好了。” “休要安排,”万和顺一指他,“就要你亲自唱一出!” “王爷,在下可许久没唱戏了,身子骨又老了,动起来也不灵便,还是让孩子们演罢。”蔡贤卿好意推辞道。 万和顺一边拉着孩子的手,一面说:“你不要过分谦虚……我是真愿听你唱!若有的戏应付不过来,也不打紧,本王由你选便是了,你要唱哪出就是哪出。” “那……”蔡贤卿不好意思地一笑,但万和顺仍向他点点头。 “那小人就选一出……”蔡贤卿苦想半天,又一口叹息:“这些戏小人都唱不得了。” 万和顺闷头无语。 “倒有一法,”蔡贤卿又道:“我现写一段容易唱的曲,王爷不就能听小人的戏了?” “现写?可来得及?”万和顺兴头又上来了,问道。 “那只能请王爷把我这戏排到末尾,待前面的唱完,曲子也就成了。正好叫您听个新鲜,岂不一举多得?” 万和顺笑着一拍掌:“此计甚妙!那我就安排下去!” “谢王爷赏脸!”蔡贤卿见事事俱不出他所料,不免放下心来。 “一会儿我再唤你,写你的曲子去罢!”万和顺和善地微笑着,轻轻拍拍蔡贤卿的背,叫他出去了。 万和顺看着蔡贤卿绕过那道照壁,才登时收了笑容,与那奴才说:“看来蔡戏子别有用心啊……” 蔡贤卿回到照壁前的过道上,置了把椅子,坐在那编曲,叫众戏子候在一边,待时日一至,安排他们进去唱戏。 可未一会儿,蔡贤卿听说王爷又临时起意,准备在园子里摆上戏台,同亲眷看戏赏景;便只得一边将班子往屋外派,一面琢磨他的曲子。 他听得外面刚唱毕了三四折,这处才写完了曲,示与徒弟们看,挑几人抓紧对戏。 对到一半,见先前那个老仆进得屋来,和蔡贤卿道:“外面的戏都唱完了,王爷唤您出来准备准备。” 蔡贤卿无可奈何,只可一咬牙,说道:“你去和王爷说,我即刻便来。” 老仆随即掩门走去。 “戏还对不对了?”几个戏子无不担忧地问。 “对个屁!你们草草看完,就跟我出去唱去!”蔡贤卿急忙忙收拾了东西,便快步朝屋外跑去。 屋外的风极其暖和,湖面静如平镜,而在湖边的万和顺受着清风拂面,听着绕梁之曲,怡然自得。 他旁边排了七八张椅子,身旁坐着他的正妻:所谓王妃。不过万和顺念自己为异姓王,与宗室血亲不同,故不敢自恣,严令下人但呼‘夫人’,若有奴才敢称‘王妃’,则要被乱棒打死,严惩不贷。 这位‘夫人’抱着万王爷的儿子,正指着那些戏子逗孩子玩呢;一旁则坐着万和顺的几个妾室,都安静地盯着戏台看,不发一声。 万和顺躺在圈椅上,一动不动,听着嘈杂的锣鼓声,眼皮微微低垂,好像有些昏昏欲睡了。 正在迷离之时,他突然听见一声轻咳,继而一个委婉清脆的声音从戏台那儿传出来: “老夫姓卫,名景山……” 定睛一看,蔡贤卿慢慢地走至台上,他这出戏已然开始了。 第十八章 戏谏、法辩(四) “老夫姓卫,名景山,本来这处江宁人氏,因思忧百姓,力求一番大业,你看我这心胸也!”蔡贤卿顿了一声,随即唱道: “丹心耿烈……” “你听戏多,可知这卫景山是何人啊?”万和顺问他夫人道。 她想了想,摇摇头道:“老爷,戏上并无此人,兴许是这蔡戏子编得呢。” 蔡贤卿沉默良久,只说道:“大人听罢了。”他随即敞开喉咙,声调里尽显其悲惨哀痛,听者虽不知其典故,亦深为动容。 蔡贤卿唱罢,又说道:“可叹法度衰微,纲纪不整,景山为太守坑陷,困于缧绁!你看我这冤情……” 万和顺掐着手指,面色凝重。他见蔡贤卿唱完这段,扮知府的又上来了。 又唱了几段,蔡贤卿又偷偷将眼睛瞄向王爷,旁人不曾注意得到,只有万和顺自己看得明白。他倚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好像是在皱眉思索。 也不知唱到了何时,又有一个扮老生的上了台,说道:“本王近在江宁,闻听太守误陷忠良,来瞧则个……” 万和顺又抬起头来,死死盯着蔡贤卿的眼睛看。 “王爷呀!我卫景山有无数冤情,不知何处诉说!景山推行新政,保国安民,太守却一意孤行……” “好了。” 蔡贤卿正要唱时,却忽被台下的万和顺当即喝住,他愣愣地瞧着郡王。 “贤卿,你有话下来说罢。”万和顺语气平和,但却令人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使他不寒而栗。 “那……” “撤戏台子,下来说话。”万和顺有些不满意了。 “是、是……”蔡贤卿紧张万分,心里已开始翻悔了。 他屏起呼吸,慢慢地走下来。一众人鸦雀无声,只有孩子仍‘咿呀’地叫着。 蔡贤卿跪在地上,朝郡王磕了个头,面不改色。 “卫景山恐怕另有所指……不知戏里这王爷姓甚名谁啊?”万和顺低头摸着手心,用审讯犯人似的腔调说道。 “因小人编的仓促,不知王爷之名姓。”蔡贤卿说话虽然平稳,但嘴角已有些发颤。 “我能体谅,”万和顺微笑着挽了挽身旁孩子的手,“不过卫景山这名字起得不错呀,我听着很耳熟。” “这……” 蔡贤卿犹豫了。他不知该不该借此向他透露实情,王爷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突生了畏缩之心。他心想。若几句话蒙混过去,只口不提卫怀,那定能幸免于难;但他已走至这一步,难道要在此刻服软,在此刻显得懦弱无能?他不管什么信义道德,只是‘服软’二字令他羞惭。在此时服软?这是奇耻大辱! 他深呼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说道:“卫景山便是思和书院的卫怀。” 万和顺稍微抬了抬嘴角。他没想到蔡贤卿竟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了。蔡贤卿既无服软之心,此事就很难一笔带过了。若发怒对他有用的话,他就会勃然大怒,但在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后,他反而慢慢地绽开笑容。 “卫怀?我知道他办了个思和书院,教得不错啊!也不知近况如何?” “您不知道?” 万和顺错愕地环顾左右,然后惊讶地问:“卫祭酒怎么了?” 蔡贤卿见万和顺毫不知情,一向缜密的他却也不知所措了:“您不知道么?” “有事快说!”万和顺着急地喝道。 “是……是这样,卫怀率百姓于衙门前力言推行新政,知府倒反诬卫怀煽动良民,将他囚入号房,判下大罪。小人本以为此事须由王爷同意,可谁想……” “所说可是属实?” “小人这一生靠着您才得以飞黄腾达,怎敢说半句谎呢?” “那知府真是胆大包天!”万和顺一生气,狠狠地砸了桌子,吓得孩子都哇哇哭起来。 “别哭!”万和顺烦躁地站起身来,“派人!和知府说有我的敕令,立放卫怀出狱,不得耽搁!” 他又回头一看蔡贤卿,重重地拍了拍他:“贤卿,你真是立了大功!若无你以戏谏之,则须忠良义士饱受不白之冤也。” “哪里……哪里……”蔡贤卿听他一言,便真觉得自己立了奇功一般,得意地瞧着众人,脸上亦泛起红光来。 “贤卿啊,你年岁也不小了,恐怕这义举耗费了你许多精神,也当回去休息休息了……”万和顺劝慰道。 “谢王爷体谅……” “来人!”万和顺道,“扶贤卿一旁歇息去。” 蔡贤卿遂给万王爷磕了个头,被几个奴才搀扶下去了。 “蔡戏子这分明是明着违抗老爷的意思嘛!您为何不朝他动火?还听从了他!这不折了我们万家的面……” “好了!”万和顺那双好比秃鹰的眼睛直勾勾地逼视着他夫人,登时吓得她不敢再多说半句。“果真是妇人之见,不虑大势!”他重坐回圈椅上,啜了口茶,说道: “你没见不仅百姓护他、文人护着他,就连蔡戏子就向着那卫怀说话。这说明什么?卫怀能聚人心,咱们现在还真没本事动他!如若我一意孤行,把蔡戏子抓了甚至砍了,得引起南京多大的轰动哇!还不如依着百姓的意思,索性将责任推给那知府,我还可赚个清名呢!” “那……卫怀此后岂不在此肆无忌惮了?” “不打紧。这卫怀又非刁民歹徒,不过是做梦搞什么新政罢了。既如此,我们就容他做场梦吧,到最后再把他的春秋大梦扼杀,也算不迟……”说罢,他一如既往地藏起獠牙,露出那种温和的微笑。 “知府出来听令!” 王爷派的人已进了衙门,在门口的两尊石狮前止步,大声唤知府道。 知府慌忙走至门外,朝地上就是一跪。 “下官跪听郡王吩咐!” 只见来人瞥了一眼他,随即喊道:“知府不遵本王之意,妄使人抓捕良民卫怀,大逆不道,有违国朝法度,今特差奴才来提卫怀出狱,知府需另问罪行!”他说罢,不顾那怔怔地跪在地上的知府,叫了几个衙役,径直朝监牢里去了。 “哪个是卫怀?” 卫怀靠在墙边,身子瘦弱,面容灰白,头发乱了半截,双手搭在枷上,正闭眼睛打着盹。他并没听见有人喊他。 “哪个是卫怀!”那下人又大声问道。 卫怀听见这第二声,便一下子惊醒过来。他方才微微睁起双眼,注视着号房的铁栏杆,轻轻说道: “我是。” 第十八章 戏谏、法辩(五) “我是。” 多亏王府的下人素来便会察言观色,练得耳聪目明,听见了卫怀这细弱的一声。 “把门开了。”下人走到卫怀那间号房的跟前,吩咐牢头道。 牢头掏出钥匙,开过牢门,进去和卫怀说道:“亏你打动了王爷,不然一辈子就在这里头度喽!还不快谢这位王府的大人!” “我得解了枷吧……” “开枷。”那下人走入来,又吩咐。 “是。”牢头将那副枷两边拆开,把卫怀手脚上的镣铐卸下,显出一道道血红的印痕。 卫怀慢慢地向那人作了个揖。 “王爷准我出去了?”他半信半疑地问道。 “准了。你现在想去哪都无所谓。”那下人站在他面前,说道。 “书院呢,可还封禁着?” “这事郡王自有安排。另外,知府因违抗王意,将追问其罪,你仍旧任国子监祭酒,官复原职。” 卫怀冷笑了一声。 “谢王爷隆恩。” 他疲惫地站起来,刚走一两步,便一个踉跄,幸有那牢头一把扶住。 “快来人!把卫祭酒那根藤拐杖拿来!”牢头大喊道。 …… 卫怀一瘸一拐地走出牢房,此时他已经摆脱了困意,渐渐清醒过来;他本度着外面应是朗朗白日,但落日的余晖却如散落的碎金一般,由远至近地袭来,径直照射在他的脸上。 “时候不早了,该和他二人商议商议书院的事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罢,阔步朝大街上走去。 他也不打理容貌,只是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便往思和书院走去,因此路过街巷,无一个百姓认出他来。 卫怀走至书院正门,见院内廖静无声、杂草遍布,门板上多了不深不浅的一层灰尘,封条仍在门板上贴着。卫怀摸着那几道封条,不禁嗟叹一声。 “卫……卫兄?” 卫怀猛然一回头,见一个身穿素色短衣的文人和他说着话——那正是夏元龙。 “及民啊!”夏元龙赶忙跑过来,打量了一眼他的行装,然后就一把抓住他。 “夏贤弟……”卫怀也攥着他的手,说道。 “他总算肯放你出来了!”夏元龙登时朝地上就是一跪,泪水在眼圈里转了几转:“为了救及民兄,我耗费心智,使了多少对策,才终于亲眼见你出来……”他慨叹一阵,抹了抹眼泪。 卫怀缓缓蹲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劝慰道:“我知道你们很不容易,这番辛苦贤弟了……” “不算辛苦,不算辛苦……”他整了整衣着,“不过这些都不打紧!只要卫兄能平安归来,这改革之业便算有根支柱了!”夏元龙深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笑道。 “那好,”卫怀也的精神也随之振奋开来,他将夏元龙奋力拽起,“走,唤上仲方兄,还是到淮清桥。” 杨怀绳正从国子监出来,便听得外面的风闻,说卫怀被万郡王救出监牢,赦免大罪;知府则被脱去官袍、撤了冠带,待万王爷一纸奏疏,几日内恐就有了皇上的回批,这官位几乎保不得了。 他便激动万分,扶额称庆,百姓们亦为知府被黜而大快人心。他随后精神抖擞地返回寓内,见夏元龙写了封信递来,粗略一看,乃是令他去淮清桥,三人共聚。杨怀绳虽忙了一日公事,身心俱疲,但一想到卫怀出狱,便喜不自禁,将一身乏劳也甩得一干二净。于是他毫不犹豫,又穿上外衣,步行往淮清桥去。 “你看,仲方来了。” 夏元龙坐在茶馆青灰色的顶棚下,一戳卫怀,向远处指道。 “仲方兄!”卫怀立即站起身来,朝桥头那招手。 杨怀绳在人堆里一眼看见卫怀的身影,忙推开人众,望茶馆跑去。 “及民!”杨怀绳几如飞驰一般走到他们面前,赶紧收住步子,作了个揖。 卫怀不免因心情激动,上前就向杨怀绳拥过去,双手抓起他的衣服。 他却忽见杨怀绳颇具怒色,方知自己失了礼仪,才慢慢地向后退步。 “及民!”杨怀绳突然板着脸喝道,“你身为改革救世之文人,竟于‘礼义’二字漠不关心,到底想改革甚么!” 卫怀看着周围吃茶的客人,羞惭满面。“好了……”夏元龙为缓解气氛,径直冲至他们面前,笑着劝解道。 “革除旧政,需以德治天下,及民作为首唱新政之人,难道不当以身作则?”杨怀绳抬眼扫视了遍众人,然后又看着卫怀:“百姓们可都看着你呢!贤弟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干此等不符礼教之事……”他深为叹息,怒得一甩胳膊。 夏元龙也没想到杨怀绳竟为这稍有失礼的小事儿大发雷霆,还在众人瞩目下折了卫怀的脸面,实令他可气可笑。 卫怀倒没意见,只沉默了一会儿,便向杨怀绳致歉道:“仲方兄,一时心急,没想到失了礼,还请仲方恕罪……” “那贤弟日后就好生注意些……还有,”杨怀绳说到一半,竟一撩袍子,跪倒在地。人尽喧哗不止。 “你既认了你的不是,我也认我的不是,最好能把你的面子挽回来……”他刚要叩首,卫怀忙拉住他:“此事俱怪卫怀,仲方与我乃是兄弟之交,休要计较这一得一失!” “这不就好了吗,”夏元龙微笑着,“我看我三人情同兄弟,千万不要因小事闹得都不愉快,来,喝口茶歇歇吧。” “我又非心胸狭隘之人,这点事算什么?”杨怀绳拉过卫怀,“贤弟,你我吃点茶。” 卫怀毫无介意之情,坐到椅上,给杨怀绳倒了茶,三人仍旧欢谈笑语,论天说地,及言到日将入暮、天色欲昏,三人方分道离去。 可夏元龙仍跟在卫怀身边,见杨怀绳走得远了,才微发慨叹:“仲方为人虽说性情刚烈,我看也是不太顾大局。” “不要在背后论人,何况还是咱们的兄弟呢?”卫怀一拍夏元龙的臂膊,劝道。 “哎呀,及民这是误了我的意思。我也是真心把仲方当生死兄弟的,只是为了这改革之业,我还必须说上几句:他当不了你的辅弼。若给杨兄强加上担子,我看反而会害了他……希望及民明白这道理。时日不早了,元龙告辞。” 说罢,他不待卫怀的回话,便独步走入昏黑的巷子里。 第十八章 戏谏、法辩(六) 知府被罢了职。出于朝廷的考量,南京乃国之重地,不可轻易派人,故需在中书商议,权使万和顺知南京府事,控握一方。但对他来说,兼任知府绝非好事,这意味着他得直面令他厌倦的卫怀等人。王爷本就有些焦头烂额,今日复横添一事,更令其心烦意乱。 思和书院也在此日解了封禁,又开招学生,一如往日之盛。卫怀又听夏元龙说了蔡贤卿奋死相救之事,遂深念彼情,将一封书信连着五十两银子,寄到蔡贤卿的寓内。蔡戏子怕招致郡王怀疑,不敢收受,只留得那封书信,将银子俱寄了回去。 卫怀接了银子,还与杨、夏二人叹道:“我本以蔡公为一介戏子,必是阴奉阳违、贪赃受贿之辈,不屑与语;谁想他不计报酬,以命相助,真不知其仍有此慷慨之心也。”夏元龙虽知蔡贤卿此举是为避祸免,不过不肯挑明,怕折了卫怀的面子,便只说道‘是’;他瞧了一眼杨怀绳,见他想不到此处,便略放了心。 他们的新政在城内外又迅速地传开来,百姓们也都乐意卫怀的新法,只是官府这块的意见,仍是雷打不动的固执,所以新法还是一筹莫展,无从下手。卫怀极为犯难,想到夏元龙一向沉着机敏,便前去询问他的意见。 夏元龙不假思索,便说道:“及民不必急于求成,还需慢慢来议。我看当提一个较好推行的法度,上书请朝廷裁决;如此既不教官府难堪,又能使百姓速见成效,若有弊处亦能及时更易,进退灵便。”卫怀深以为然,乃采纳其计,以‘抑豪强’为当前之紧要,遂奏表万和顺请施行此政。 万郡王自然不能轻易答应。他本来念想着老老实实管几年南京,不给皇上添半点零星的麻烦;可就这么忠顺的一位王爷偏遇上了这种不识时务的祭酒,还动他不得,叫人头疼万分。 他知道若在此时松了口,便遏制不了这股激进的势头了。因此,他往思和书院回了批文,言道:‘本官无时不为国家思虑,亦深许祭酒之论。然南京百官俱众说纷纭,断不令行,吾虽为长官,亦不敢力排众议,轻易裁决。本官以肺腑之言告之:汝需稍敛锐气,勿谈新政,方可避困窘之境。’ 卫怀见万王爷仍不改心思,便回覆曰:‘敬收郡王之批文,恭读过罢,颇有道理。然怀岁领朝廷之俸,每惶惶不能报之,常为怨恨。今既宜时也,不敢尸位素餐,力求革新布政,匡救人民。若官中有抗拒不从者,请郡王遣其至所,与吾书院一辩法度,直至一方无话,乃是议决。愿郡王可怀之策,莫视人心望沮也。’ 万和顺见卫怀固执如此,无可奈何,只得在微微发了声苦笑。时有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在座,亦见此信,不禁冷笑道:“卫祭酒为人不错,可惜脑袋不甚灵光哪!” “此话怎么讲?”万和顺放下信,转头问道。 “郡王啊,吾等皆科举入仕,遣词造句自然一流,何况久居官场,写得奏疏万片,定然是出口成章。卫怀虽也是进士出身,但有籍父名之嫌;夏元龙身为举人,未曾治署理政,更无本事;杨怀绳无一实名,只是空读过几卷典籍,典簿之职也是辟举而来,泛泛之辈。”御史用极为轻蔑的口气说道。 “那御史……” 御史异常自信地一笑:“我们就和他雄辩一场,让他三人丢尽颜面,早早消了什么改革的念头!” “若辩不过可就……” 御史坚定地摇摇头:“回郡王话,此事绝不可能!”说着,他轻轻吹落了掉在手背上的一根微小的毛发。 万和顺在这位御史的建议下,派了五六个能说会道的官吏,召卫怀等三人入南京皇宫议政堂处论新法之事。卫怀慨然赴约,同那夏、杨二人直奔皇宫。 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见到南京的皇宫。这皇宫虽乃前朝修建,逾越百年,失修已久,可那飞檐青瓦连成一片的高大巍峨的宫殿却也震慑住了他们。 三人下了马,逼近宫墙,见墙约高一丈有余,宽则不见尽头;那些刷在宫墙上的土漆都脱落下来,被虫子咬了一般,千疮百孔。据引路的小吏说,这是因皇帝久不南巡,故也不加翻修了。 他们走过午门,到了大殿之前,从中间的青砖路登上石阶,慢慢靠近殿门,匾上旧时是‘文德殿’,现在写的是‘议政堂’了。殿门大敞着,见殿内两侧横着两张长桌,各列十张椅子,却只有五六个人穿戴红袍、紫袍,腰系金带、犀带,在捋须摸发,不怒自威;一看卫怀到来,几双锐利的眼睛几近同时投向他。 卫怀等三人踏进殿门,不慌不忙,朝左右两旁的官员作了揖,卫怀便开口了:“在下姓卫名怀,我与众位大人平日都见过,就不必多做阐述了。” “说得对,”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先发话了,“那就且请入坐吧!” 三人走到桌前,择位坐下。 “从何辩起?”一位礼部尚书转着手上的戒指,问道。 “我先说一下我们需要施行的善政。”卫怀说道,“诸位大人,地方豪强乃我南京之首要顽疾,你们都该明白。他们有些是书香门第,有些是田多地广的本地氏族,都凭恃在南京深有根基,借之要挟长官,为子弟求职。官府不敢抑制,致使豪族兼并土地,行使乱法之事,以财饱私,令百姓深为受害;若两族不睦,明暗争执,动辄发事排挤,更令朝政不协,心皆背离,如此下来,何以治境!” “说完了,是吗?”御史冷静地问道。 “是。” “那我问你:你可亲眼见过?”御史自觉一语中的,环顾了一眼旁人。 “怀若无真凭实据,岂不成了夸夸其谈?我打小生在卫家,旧日不少交结世家大族,有些人多为子弟买个一官半职,若吏员数满,则知会官府以裁撤冗官之名,将寒门弃之于外。大人们可去吏部稽考往日文书,裁冗之举并不为少啊。” 御史霎时闭口不答,面色难堪地瞧了瞧身边众人,所幸那位官居南京礼部尚书的大人突然站起来了。 第十九章 砌坛、建庙(一) “你既言当地豪强多以子弟任官,何不见一人官居高位?若此地之豪族果有这等势力,怎能甘使家人久不升迁,忍受那微薄之俸呢?”礼部尚书看看众人,也都点头肯定。 卫怀陷入苦思之中,可夏元龙却应势站起,说道:“大人们难道忘了王爷不成?郡王身为一方重臣,兵镇南京,地方之族必不敢明中作梗,不过与官府中人相勾结。大人这话不正好证明豪族不满低俸,因而谋取别利吗!” 整个议政堂霎时鸦雀无声。这句话如同利剑穿心,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也卫怀亦自觉深愧不如。 “好,”御史大人有些紧张了,“那此事先不急着谈,所谓‘别利’究竟何事?可有真凭实据?” 杨怀绳想起身答话,但被夏元龙一下子紧紧按住了。 “二位兄长好好听罢了,万一说错了话,局面把握不住,可就麻烦。放心吧,只我的本事,足以应付。”夏元龙压低了声,朝卫、杨二人说道。 “怎么了?可是江郎才尽,答不出来了?”御史逼问道。 夏元龙马上扬起头说:“还谈别的作甚?诸位大人若回驳不了‘豪族与官府相勾结,为子弟谋职’一事,那就说明施行此策实为当前之要务!” “此话不妥!”正当场面僵持之时,一位吏部尚书又出来说道,“就算真有勾结谋职一事,那各地或轻或重都是有的。可如其情不重,就没有施行此策的必要了。故需问你他们谋了多少利嘛。” 夏元龙见他们仍逞辩术,且死不罢休,遂意欲佯为弱势,以为诱敌深入之计。他便来了个佯输诈败,故作强辩道:“不管谋多少利,他总归是谋了利的……那……那大人觉得怎么才算重?” 杨怀绳紧张地都将手心捏出汗来,心惊胆战地望着他;卫怀则笑容满面,不慌不乱。 那位吏部尚书见他言语支吾,赶忙乘胜追击:“夏‘学究’,怎么能以‘总归’糊弄过去呢?我看必得扰乱生民之存活、抗法度以致官府难制者,方可道当前要务。但你有这般证据吗?别告诉本官,你那些话都是胡诌出来的!” “在下何必胡诌?”夏元龙又笑了,“这些证据我都拿给您看。” “你为何不早……” “我怕拿出证据来,大人们又变了卦,便问了一句,好知道诸位的底细。恕元龙不以实相告,多有冒犯。”夏元龙向尚书一拱手,吏部尚书却面色铁青,气怒不应。 “前年有宗族子弟私仇杀人之案,坐死罪,后于狱失逃,再不追究,案遂结;我陛下之三年,陆家子弟贩私盐,坐死罪,后亦失逃,也无追究,案结。两起重案,均为失逃,且不将其何人何名公之,至今不知其姓氏;逃罪不顾,难道这些未曾扰乱法度么!” “你怎知道这些?!”御史自知辩不过了,心头竟生上一股无名之火,朝元龙厉声喝道。 “卫祭酒是朝廷中人,偶欲寻查官府文书,应该不违律法罢?” “你……”御史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训斥,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败下阵来。 两下既无异议,便皆不欢而散,惟静待万和顺裁决。 万王爷自然不甚乐意,奈何早时已与卫怀说定,又不好食言,只能后悔当初太过托大了。他即刻按卫怀的奏议,颁行抑制豪强之策。这一善政张贴到了大街小巷,百姓们无不驻足观看,登时围起一层层人堆来。有人闲来无事,挤在人群中抄着这公文,记录如左: 其一、禁宗族引荐子弟入官;凡为世家子弟谋职者,官府必严考之。 其二、土地之收买需报户部核清,田产文契等物由官府誊写存之,不许人低价强买,违者坐其罪; 其三、若宗族之犯事无故轻赦,则有司当以受赃问之; 其四、凡裁撤冗官及进退官吏者,必述其理,若以长官之便擅行其事,官吏可以此参劾。 百姓们欢声载道,搅得大半个南京哄闹喧天,到处都谈着善政的好处,人人笑容盈面,日夜不休。可御史大人却因此退了一笔六十两的银子给当地的豪强陆家,说卫怀“不甚识趣,恕本官不敢为贵公子谋职了”,其家亦只是对卫怀咬牙切齿,别无计策。 那些豪强果因此畏畏缩缩,不敢有一点作为;官府也是人人敛息,誓不与世族有半些往来。百姓见得成效如此之大,无不对卫怀感恩戴德。那卫祭酒但凡出行,便有成千上百的百姓拦路叩首,高呼英雄;平日在家闲坐,也不免听闻窗外喧哗之声,他们大多都喊道: “卫祭酒,您是救国救民的英雄啊!” “卫祭酒,我们都望着你伸张新法,为我们穷苦百姓开辟新天哪!” “卫祭酒,您可是天上降的神仙,来惩治这帮贪官污吏,来救社稷苍生的!……” 尽管这些声音日日嘈杂于耳,使卫怀不享清静,甚至心神不宁;但他只一看百姓对他的拥簇,一想新法渐成指日可待之事,便神清气爽、陶醉其中,不再有乏劳之心了。 他还听杨怀绳说,淮清桥那儿还有讲书的先生,说一部《卫祭酒英雄传》,遂大笑一番,说道:“这就太为过了。怀虽也有名留青史之私心,可众人将我置于此境,实在令人惊恐万分啊。” “我看,他们就差给贤弟你立生祠了!”杨怀绳笑道。 “唉,”卫怀忽然想到一件事,便拍了拍杨怀绳,“我们既然深受百姓推崇,何不依着他们的意思,广招南京的文人儒士,行祭祀先贤之举,不失为一时盛事啊。” “正合了我的意!”杨怀绳兴奋地一拍掌,说道,“我们革除旧法,乃为德治人心,今若修缮庙宇,重整礼乐,以古法祭拜圣人,使人皆熏陶于古典,岂不妙哉?” 二人正商议着,见夏元龙卷了帘帷进来,杨怀绳遂忙问:“元龙可是给学生们讲完了?” 夏元龙笑着点点头,问:“你二人在此何干?” 说罢,便脱了袍子坐下。 卫怀随即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声:“我二人正商议一件惊天的大事哪!” 第十九章 砌坛、建庙(二) “什么大事?”夏元龙问道。 “我想着召集南京那些有头有脸的文人儒士,于孔庙办一场盛大的祭典,以求招聚人心,使文坛同仇敌忾,共向新政也。” “这可合了仲方兄的意了!”夏元龙一瞧杨怀绳,说道。 “正可借此正古之礼乐,归古时之义,此真善事也。”杨怀绳朝元龙点了点头,笑道。 “这祭祀所用之乐器是必买的。”卫怀道。 夏元龙道:“若行祭典,所需之物多矣,何不将物件数目用笔记了,然后按此件件买来?免有遗失之处,失了严谨。” “好!我这去拿纸笔来。”杨怀绳随即去桌前研了墨,将笔在砚台里沾饱了,伸手拿了张白纸,依夏元龙的话,一件件写出来: 琴十二张萧十二支 编钟两架瑟八张 编磐两架鼓三面 笛六支埙六支 笙六支敔六件 柷六件管六支 共计七十五件 杨怀绳写罢,递给三人,三人看了一遍单子,俱无差错。诸事齐备,卫怀便开始分派:叫杨怀绳去买器物;夏元龙去请乐舞生;自己则去央当地的大儒来会盛典。 不过数日,物件齐备,夏元龙领着三十六个儒童作乐舞生,杨怀绳自告奋勇,亲教他们习练礼乐;卫怀则请了众多名儒,定了祭典之期。 夏元龙见此时离祭典之日还早,便向卫怀提议道:“既然时日还早,何不趁此于人烟辐辏之处搭一坛,建间屋子,若需号召百姓,宣讲大事之时,只去坛前号令,省得一日来此,一日去彼,弄得居无定所,岂不不便?” 卫怀道:“人英这计甚妙!不知坛可有名?” 夏元龙皱了回眉,才笑说:“不如取‘集思广益’之义,示我欲与百姓亲善之心,唤作‘集思坛’何如?” “这‘集’字倒像是我们只管着集他人之言,而自己一言不发似的。何不取‘广思坛’为名,既不失听取谏言之心,又能有号召他人之意,你看好却不好?” 夏元龙连忙朝卫怀拱手:“还是卫兄才学最广,元龙真是甘拜下风啊!”说罢,二人大笑起来。 “不知将坛选在何处?”卫怀又问。 “我看街边的老戏台那儿正可作坛!”夏元龙应声答道。 那戏台坐落在一道宽街的东面,旧日曾被卫怀当做讲说新政之所,但已有多日没到那去过了。这块的戏台因年久荒废,以前是这戏台有两层,上面完全塌下来了,里面满结着蛛网,只剩底下的这块地基还算完好无损。卫怀便出资将这老戏台拆去,留出一块空旷的荒地,将这处全都砌下白砖,在此上建起一间竹屋,屋上挂着‘广思坛’的匾额。说来也巧,这坛刚一建成,却正好逢上祭典的日子。 卫怀都来不及看看这坛的模样,便被夏、杨二人拉着,偕同一群名儒,往孔庙而来。 这孔庙高立在山坡之上。他们只得分几个人抬着乐器,小心地一步步登上石阶,不求行得快,但求稳当,故慢慢捱至庙前。他们行到门口,见两边各植着一株松树,在旁又种了花草之类,掩盖着幽径盘曲,四下都被树木围住,好似要将此地与世隔绝,活像个世外桃源,真觉荫蔽静谧。轻推庙门,顿时看见正前面的至圣先师的像,身前放着一鼎香炉,后面是一座大殿。两侧有两间书房,还算阔敞。 卫怀便叫看庙的人将书房收拾干净,遂将钟、磐、鼓等重物先搬进去,再把琴瑟之类的轻便物件拿上来,一齐堆在书房。杨怀绳在下面又抬了牲畜过来,开了殿门,将披着红缎的牛羊置在东面的神厨内,命厨役洗净,待明日祭典一始,随即宰割,以为祭物。 诸人都忙完了,遂从庙里出来,见天色已渐昏黑,一班人便在一旁的酒店内歇息了。 次日才临清早,杨怀绳便醒了过来,急忙拍了拍卫怀、夏元龙两个,唤道:“两位贤弟先别睡了!还须准备祭典之事呢。”卫怀颔首答应,打了个哈欠,懒散地站起来;随后,众儒士也都慢慢睡起,一同赴庙行祭。 乐舞生排列已毕,乐器皆摆正其位,卫怀则换了公服,候在庙外,只待一击钟声,万事俱备。 临近午时,来观盛典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都围在庙外,好奇的眼神注视着肃穆而立的卫怀。 “主祭至殿行礼——” 钟声清响,卫怀随即吸了口气,轻踏着步子,越过庙门槛,见舞生分立道旁,手持青红色的雉羽,羽毛被清爽的微风吹得轻轻摇动,他们则专注地目视前方,不为所扰。卫怀靠着西侧的小道前行,行至盥洗之位,有两人候在那儿,一人端着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走至卫怀跟前,将他的藤拐放在一旁,稍稍扶了扶他;另一人拿着一柄铜勺,舀水出来,卫怀双手掬水,浇下来的水汇聚在他的手心——此刻万籁俱静,乐舞未起,整个庙内只能听见清水那柔软的淙淙声。 他随即用水一搓洗,拿了毛巾擦干,转到殿前,登上台阶,走至东门,两旁列着乐工,跪坐在编钟、编磐的面前。 卫怀刚踏步进去,便听见乐工一敲编钟,紧接着笙箫琴瑟齐奏,曲调平和,舞生们闻乐即起,登时显出一派古典的气象来。 “跪!” 卫怀在至圣先师的牌位前停下,双膝跪地,面对着神位前裹着黄布的香几,案上排列着果蔬牲口。 “献香——” 侍立左右的人取香来给了他。 “叩首!” 卫怀一顿首,便将香插在鼎上。 “献酒——” 在旁站着司尊杨怀绳,将酒樽拿来,递到卫怀手中;卫怀将酒樽慢慢放在香几之上,重又顿首。 “献帛——” 司帛夏元龙将帛放在卫怀手中,卫怀捧着帛,亦递到香案之上。 …… 谁也想不到百姓也对此颇有兴致。他们看得津津有味,都在谈唠这祭典如何如何盛大,可只要见卫怀出来,众人便瞬时禁了声,没人敢说话,成千双圆睁的目光便跟着他前行,直至不见卫怀的踪影,他们才恢复如初。 “挤一挤。” 站在最前面的人们正聊得起兴,听见身后忽有人法发了这一声,他们顺着声音回头瞧时,却是戏子蔡贤卿站在那,露出礼貌地微笑。 第十九章 砌坛、建庙(三) “蔡……蔡大人……” 蔡贤卿穿着粗布长衣,挽着裤,踩着麻鞋,头不戴冠,腰不系带,身上没一件鲜丽的物件,略一打量,还不知是哪处的穷苦百姓呢。 “您……您也来观盛典了?”一人笑问。 蔡贤卿走到跟前,几个人慌忙避让。 “此间有如此浩大的释奠之典,我焉能不来!”他笑着说道。 “您可是见多识广,在您面前,这点场面算什么?您应该见过比这还壮观的释奠礼吧?” “十年前南京国子监也曾办过,但其气势之恢弘,用制之严谨则差谬远矣。卫祭酒这却办得庄肃得体,教人敬重。可见他真是下了十足的功夫。” “蔡大人还懂这些……”那人低声说了一句。 “话说这祭典到什么时候了?”蔡贤卿问道。 “刚才亚献已毕,这回是……什么来着?” “终献。”蔡贤卿答。 “对,终献,终献……” “礼毕——” 司帛夏元龙等人在燎位焚了帛,退立左右,引赞便高声唱道。 众人一听‘礼毕’,遂依次而退,那些乐舞生先从庭院撤回左边的书房,紧接着主祭等人便由大殿走到东壁的书房里去了。 众人在房内早就换了身便服,独杨怀绳还跪在地上,朝窗外那座石像久久叩拜了三下,才恭恭敬敬地脱下公服,方站起身。 几个人又从书房里出来,见厨役正在神厨将那几只牛羊拿出来,剁成肉,忙活着准备宴席;杂事人员则在打扫庭院,摆布桌子。此时正好闲来无事,卫怀便与杨、夏二人道:“百姓俱在庙外望着,也不好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心意。不如出去与他们说几句话,别摆着个架子。” 杨怀绳道:“那你二人去罢,这里还是需人照应。” 卫怀便一颔首,将杨怀绳留在庙内,自己同夏元龙出了侧门,准备与百姓相见。 “诸位!” 卫怀拄着藤拐从庙门前闪了出来,百姓们霎时都将脸转过去,脸上浮着激动的神情。 还未待卫怀说上第一句话,便有人从人堆里钻出来,几乎是扑倒在卫怀跟前,抬起头,抓住他的手,如敬神明。“卫大人!”他喊道。 “我又非功勋卓著之人,何必受此礼遇?快请起!真当不得!” 那人还死死抓着他。 “祭酒都说了,您就起来吧。”夏元龙在旁轻声细语地劝道。 卫怀赶忙蹲下去,渐渐地展露开祥和的笑容,用一只手挽住他。 那人的神情充满敬畏与惊奇,眼睛上下翻动着来看这位卫祭酒,好像他的身上散发出了道道金光。他顺着卫怀的力慢慢站起,眼睛圆睁,站在他身后的人也张着和车轮一般大的眼睛,所有人都仿佛在瞻仰他。 夏元龙还从没见识过这等场面,惊得他浑身一颤。 “诸位,”卫怀向前走了几步,“卫某之所以大行祭典,非为改制复古,而是要将诸位招聚起来,将今日弃之不用的古礼唤出来,以示我等人人思变,力图革新时弊!有些人对这思变二字并不乐意,厌恶至极,他们渴求我们消声灭迹,要把我们的满腔赤诚磨平……但在下偏就要让我们的内心显扬显扬,偏将这改革一往无前!” 卫怀挥舞着臂膊,将民众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整个孔庙都为之欢呼雀跃,喊声雷动。 “好!” 他们的吼声震响,足以开天辟地。 夏元龙在旁望着那瘦弱的人影。当他转过身来,他的身后就背负起了万千百姓。但依夏元龙的看法,这份责任虽极其重大,却也是理所当然。他期盼着卫怀为他们付出一切,必然是无穷无尽的付出,绝不想看见他的丝毫退缩之心。 他想不到卫怀有什么退缩的理由。若及民真有此心,他心想,定会用改革的大义将他规谏回来。 可惜那一天终是在不情愿之中到来了,来证明这二人到底孰对孰错。 他们回到庙内,见庭院里摆了六大桌饭菜,都是用祭牲现做出来的;桌前几乎坐满了人,熙熙攘攘,就等待他二人入座了。 “及民,在这坐罢!”杨怀绳站在最中间的这一桌前,也就是紧挨着殿前那尊石像的地方,朝他们喊道。 卫怀便引着夏元龙,到杨怀绳那桌前,抽出两张椅子来,旋即坐下。 人皆齐备,卫怀先举起酒盏来,扫视了一眼众人,便说道:“吾等为此一日之祭典,选舞生、择乐器、考礼法,用近二十余日,才得至善,方成如今之盛事。为酬吾等劳苦,也谨按古时‘燕享’之礼,特备酒食,请众位快意一饮,尽消疲乏!” “说得好!” 言罢,众人都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随后都依次坐下,碰箸之声俱起,都吃了起来。 卫怀也不多吃,单拣了些清淡的果蔬之类,只管吃酒;杨怀绳平日便不食肉,只从羊腿上割下两三块来入肚,全由夏元龙吃了个干净。 待都剩得残羹冷炙,东面那两桌的人便起头道:“在下听说卫祭酒搞了个什么广思坛,可是欲为文坛之首耶?既如此,卫兄何不在此称为南京文坛之主,我等皆身为名儒,应能代表此地的文坛罢?” 卫怀还不曾接话,西边那几桌人便答道:“我看可行!今日当于此处推举卫先生为盟主,不知众位可赞成么!” “哪有不赞成的道理!”那些文人将箸放下,纷纷站起来,一呼百应,齐声喊道。 夏元龙瞪了眼杨怀绳,二人也跟着立起来。 “望祭酒不负众意,受了这一片好心吧!”夏元龙恳求道。 卫怀环视左右,目光突然闪烁,便坚定地一拍桌子。 “我就受了这盟主之名!” 呼声四起,儒人们喜溢满面,面面厮觑。夏元龙则看向卫怀,泪水夺眶而出,一时难禁。他激动地将卫怀一把扶起,慨然喝曰: “卫祭酒不但是什么文坛的盟主,还当是主持新政的领袖!” “好!!!” 这一声下去,孔庙内好似地动山摇,到处皆听见那连绵不绝的拍掌之音;杨怀绳回头一觑那至圣先师的像,这尊石像都如同说了句‘好’字,默默注视着面前的这位改革英雄。 第十九章 砌坛、建庙(四) 卫怀因此担任上了盟主。当然,他同时也没忘了那两位兄弟,便推举杨、夏二人任了文坛的副盟主,以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他三人自此信念愈坚,俱为改革之业不辞劳苦,这是任何势力都撼不动的。于是,他们在这些日子里便显得齐心协力、勤勤恳恳,共为官府谏言凡三十条,采用者凡十九条,皆使百姓大小受益,思和书院与广思坛俨然成了民众眼中的圣地。 弹指一年过去,广思坛的声势已非昔日可比,如今倒是连官府也不敢轻易得罪了。可正当这如日中天之时,夏元龙却要因事离开一阵子了。 “信上写的什么?”卫怀见夏元龙直直地盯着桌上的信,怕打扰了他,便慢慢问道。 “家里的事。”夏元龙苦叹了一口气,随后闷闷地蹲在那里,张大呆滞茫然的眼睛,愣了好一会儿。 “看来不算是好事……”杨怀绳低声道。 夏元龙随后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杨怀绳本想去慰抚一下他,却被卫怀伸手拦住了。 “先别打搅他了,让他哭一会儿再说吧。” 二人便静坐不动,连心情也被搅得沮丧不已,悲戚地觑着元龙。 顷刻,夏元龙站起身,抹了抹眼泪,眼圈肿红。他朝天又吐了一口气。 “贤弟,家里是出什么事了……” “我的叔父……”夏元龙抽泣着说道,“我的堂叔打小看着我,对我视若己出……我自从离开乡里,便没再见他一面……今日得了家中的消息,说是堂叔……”他顿了一下,又默不作声了。 “我们明白。”卫怀上前劝慰道。 “我想我该看看他去……可这里还有公事缠身,我……”夏元龙无奈地摇摇头。 “这样吧,”卫怀道,“你先回乡探望探望,这里的事全留给我。” “那可要十来天……” “便是一年我也让你走。”卫怀说着,转身从褡裢里拿出五两银子,交付到夏元龙的手中。 “你回乡应该是去松江吧?那你就收着这笔银子,权作路费。” “谢谢卫兄体谅……”他言罢,抓着卫怀的手,将脸贴了过去,感激地哭个不止。 两人同夏元龙出了门,和学生们道别过了,方给他去马厩牵了马,送他径直离开书院。 二人送行了好几里,夏元龙才转身作了揖,说道:“此处离城门口还远,你们若想送到城外,岂不空耽搁了时日?只在此分别便好了。” “那就依着人英的主意罢。”卫怀说道。 他二人遂行了遍礼,才拉了辔头,转过身要走。 “先等一会儿,”夏元龙忽然叫住卫怀,从袖口里取出一张书信来,“卫祭酒,你把这信拿着,千万要自己看……”他低声说了一句,急将信塞到卫怀的身上。 卫怀转过身,犹豫地掐着信封,不知该不该将这事瞒着;可他那匹马向后退了几步,已走到杨怀绳的面前。 “人英找你说的什么?”杨怀绳问道。 卫怀回头看了眼夏元龙,夏元龙朝他一撇嘴,着急地连连使了好几个眼色。 卫怀便忙将手放下,将信揣好。 “没……没什么,说麻烦我看顾书院了。” 卫怀回到府内,将信拆开,见信里写道: ‘元龙常思与兄独见,欲一述仲方之事耳。吾见兄甚信仲方,以致事无大小,均使裁决。但念吾等兄弟之谊,或是无妨之举,然若欲成大事,则必慎重一二也。仲方立志复古,与我等心意相背,加之其性情刚烈,后日定为大患。非元龙欲构隔阂,实是以吾等之协睦为重,莫因皮毛之事而离齐心也。劝兄择他人以为大任,休令仲方参我等之大事,千万!千万!’ “看来元龙还没忘了这事呢。”卫怀一声苦笑,并没有太过留意,只将信卷成一团,扔进纸篓去了。 此后他也照常任用着杨怀绳,无所顾忌。尽管在一些事上两人起了争执,可最终都是以杨怀绳的退让而告终。一切都似乎还是海晏河清的原貌。 但杨怀绳心底已怀有了少许不满。他觉得,自己废寝忘食地为新政提出了如此多的方略,每一件都是肺腑良言,却都无一例外的遭到了驳回。他还记得卫怀给出的理由: “我们要革新,不是复古,仲方兄……” 他真是不大自在。就算他谏议恢复的礼乐制度是‘复古’,那教化人心、以德治人的方案总温和些吧?可还是只能得到回绝。 我当这个副盟主有何用!杨怀绳心想,这事必须要挑明,不然则会使心结愈发不能解开。 他把日子挑在卫怀到广思坛给众百姓讲说时弊的时候。 卫怀在他身旁慷慨陈词,他的讲说的确令人陶醉,杨怀绳亦不免深深地沉浸其中。可当卫怀一住了口,杨怀绳才清醒过来,奋然跳到卫怀面前,义正辞严地说:“诸位百姓!我看卫祭酒这一片为国之心着实可贵,可惜他的新政太过肤浅了!” 卫怀赶忙将他拽了回去,劝道:“仲方兄,你有什么意见私下说便是,就不用……” 杨怀绳瞪了眼他,说道:“及民贤弟!你和人英犯了多大的过失!及民平日不听信我的说辞,那如今我一定要讲出来,让众位评一评谁对谁错!”说着,他径直奔到百姓身前,卫怀干脆撒了手,站在一旁任他说话。 “我见卫祭酒新政之基就是那个所谓的书院制度!请众位细细想去,若人不树德行,就算书院能监察官府之作为,难道就可称善政了吗?试问及民贤弟,书院中就无贪贿之人?书院中就无明争暗斗?大错特错矣!!”他近乎是竭力地大喊道。 百姓们却都禁口无言,错愕不止。 “仲方兄,我和你慢慢说,我们都别急。”卫怀说道。 “说的是。我想听你怎么说。” 卫怀暗自嗟叹了一声,然后才说道:“我从未说过建立书院就没这些东西了……但这是突破旧政的最好方略。仲方说你要德政,可谁不想要呢?不过的确无从实施啊……这也不……” 杨怀绳向他作了揖:“及民,我是真觉得你说的……实在有失偏颇。” 说罢,他收回了那沮丧的目光,背起手,朝远处慢慢独行着。 第十九章 砌坛、建庙(五) “杨先生,您来这有何贵干?” 杨怀绳走到思和书院的账房前,管账房的只朝着他满面堆笑地问。 “我来拿银子。”他板着脸说道。 “您……您要拿银子?这事得经过卫先生……” “为建这书院我也是花了钱了,怎么这里就只能任凭及民动了?” “这……”管账的也不知如何说了。 “快把钥匙递过来。”杨怀绳一再催逼道。 那人怕得罪了他,不肯怠慢,急将钥匙送到杨怀绳手边,见杨怀绳开了门,走进去了。 管账的歪过身子,沿着门缝往里面一瞄,见杨怀绳开了东边的柜子,就取出约十两银子来,然后转身回来了。 当时谁也琢磨不过来杨怀绳要拿这笔钱做什么,后来才听说,杨怀绳是要借此修一个‘仁兴馆’,设想将此处弄成个教导学生礼乐、培养德行之地。这事被卫怀听说,他说了句:“若纵他别处修馆,岂不徒生我兄弟之隔阂耶!”便差人令仁兴馆的役工停了,将那十多两银子一并退了回来。 杨怀绳听闻此事,便不再收敛脾气,直接是勃然大怒,径朝国子监找卫怀对峙去了。 “卫祭酒呢!”杨怀绳粗着嗓子大喊。 卫怀正在公署内歇息,听见杨怀绳这霹雳似的一声,自然知道没有好事。 他收拾了桌上的文书,冷静了一小会儿,才道:“仲方兄,你进来说罢。” 他看见杨怀绳推门而入,眼睛里布满血丝,气冲冲地跑过来,整个屋内都是噼里啪啦的靴子响。 “仲方……” “你什么意思?”杨怀绳此时也不讲究什么礼仪了,上来便指着卫怀的鼻子说道:“我建个仁兴馆你都不乐意,我当这副盟主有什么用!你说我的想法有错,你怎么不检讨检讨自己!” 卫怀脸色愈显红了:“我不想和仲方有太多争执……不说别的,就事论事,你私下办了此馆,让他人如何看我们兄弟?或许不用他人,你觉得我心底能舒服吗?我等三人齐办了思和书院,可如今你又自己另谋他路去了……这在外人眼见,不就是摆明了兄弟离心吗?我当然不会让你这么干!” “离心?”杨怀绳冷笑着,摇摇头:“我看是你思图让我们离心!” “够了吗?”卫怀抬起头,脸色发黑,但他仍遏制着自己的忿怒。 “这话我该不该问你!”杨怀绳喊道。 “你这是朝谁乱吼呢!”卫怀一拍桌子,狠狠地回击道。 但这话刚说出口,他便自觉失言,低着头,将手慢慢地伸回去;杨怀绳大口喘着粗气,怔怔地注视卫怀。 二人都深深陷入无边的死寂。 卫怀再没抬过头。 而杨怀绳却连告辞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他顺手关了门。 …… 次日,国子监便收到了杨怀绳的辞呈。这份辞呈简练至极,只占了纸面的一小些地方,严整地摆放在卫怀署内的桌上。 然而卫怀今日不在。正巧司业却在此处,他好奇地拿起辞呈来,读罢,大吃一惊。 他整了整衣襟,不敢相信他二人之间竟有了隔阂,便又擦了擦眼睛,重拾起这封辞呈,再过目一番,一个字也未漏读,的确是杨怀绳交付卫怀的辞呈。 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闪出来了:去王府禀明万王爷。 “王爷,这事便是如此。” 司业跪在地上,紧张地说道。 万和顺这次连眉毛都不跳一下,几乎是不作反应,表现得云淡风轻。 “杨怀绳要辞官?”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卫怀什么看法?” “卫怀还没见这封信……他要真看了,绝不会让下官知晓的。” 万和顺听罢,便忽然一脸忧色:“他二人情称兄弟,真乃患难之友也。如今怎能相生间隙?就算本官也不情愿见国子监出这等离奇之事。卫怀现在何处?”他问道。 “应是在教学生,还没走呢。” “如此,”万和顺站起身来,“我就亲自去劝他一遭。” “怎可劳烦……”司业心慌起来。 “本官去能如何?你这司业就休要多嘴!”万和顺厉声训斥了一句。 卫怀回署见了那封信,脑袋里登时变得茫然一片空白。他本以为这些小事无足挂齿,但却遭受到这样沉重地一击。 他被这一击重重地打到椅子上。他的精神在一瞬变得乏累不堪,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的做错了,才引致杨怀绳这么大的愤慨。他扳着指头算起来,期望着夏元龙能早些回来。他从未如此的想念夏元龙过。 可这是无用的期望,卫怀只能收拾了情绪,这封辞呈连一眼也不看,就将它狠狠地揉成一团,丢在废纸篓内。他怀着郁闷去给学生们教书了。 学生们也发现,卫祭酒的状态可谓荡然无存,他说话无精打采,举止茫然失措,他们窃窃私语,猜度这卫祭酒敢情是撞上鬼了,犹如掉了魂一般。 “先生……您没事吧?”一个学生胆怯地问道。 “无事。”卫怀敷衍地答道。 “卫先生!” 卫怀不知这是何处的声音,举目四顾,见万王爷正站在门后。他慌忙走过去,往地下就要跪,可却被万和顺死死拽住了。 “卫先生,你可千万别罢了杨典簿啊!”万和顺高声地说,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这一句话便如同惊雷。 满座哗然不止。 卫怀慌张地环顾左右,见学生无不惊恐地看着他,口中还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唬得他背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手脚都紧张地发抖。这番却不由得王爷了,他咬紧牙关,逆着万和顺的力重重地跪下去,震得双膝一颤。 “万王爷,此事还无定论……” “有定论就坏喽!”万和顺关切地扶住他,“我是特来为杨怀绳求情的,如若祭酒不忘你们兄弟之谊,我看就应该和解……” “没有这回事……”卫怀感觉自己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空虚,众人定然不再相信了。 “有这回事……杨典簿又没多大过错……” 万和顺的话在脑内盘旋,即将炸裂一般,使他忽有一阵剧烈的头痛,无法克制;眼前便觉天旋地转,浑身如袭一股寒气——他随即身躯一倒,昏绝在地。 第十九章 砌坛、建庙(六) 万和顺耍得这一招就像冷不防刺进卫怀骨头里的暗箭,让众学生都传开了杨怀绳意欲以辞职‘逼宫’卫怀的消息。又过一段时间,整个国子监也开始议论了;再后来,南京的大小官员也止不住嘴了;最终,偌大一个南京城都被这些言论攻陷了,惹出了极其大的风波。 卫怀当然如坐针毡,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点办法来。他不肯为平息一场祸事而就此向杨怀绳的复古之策屈服,又不想纵容事态就这么恶化下去,因此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可时间不会容人有太多思考。这事还传到了南京众儒人的耳朵里,有于此事上支持卫怀的,有同情杨怀绳的,二者之间便发生了口角。以致后来,这两派水火不容,自相排抑,不是指为‘卫党’,就是指为‘杨党’,凭借此事党同伐异起来。 有些不通情理的人,径直走到卫怀府前骂骂咧咧,一骂便是半个时辰,扰得卫怀心神着实烦躁不宁。 他终于坐不住了,这才决意去国子监寻杨怀绳商量。 “杨兄,愚弟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你也没见外面闹成什么样了!”卫怀走至他面前,劝说道。 杨怀绳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便又将脸转回去了。 “杨兄,是愚弟的错……你就别再递辞呈了,和外头一说,我兄弟二人相安无事,不就息了事……” “那你就先把立书院制度这事搁置了再说。”杨怀绳严肃地说道。 “这……”卫怀面色有些难堪,犹豫不定。 “算了罢。我还是递我的辞呈。”杨怀绳转身便走。 卫怀急忙拉住他的臂膊,快步走到他面前,“这思和书院都乱成什么模样了,杨兄可不能坐视不管啊!你难道想看着改革之业功败垂成?仲方总不能不顾大局吧!” “若任你这么改革下去,迟早会出问题!你若不采纳我的意见,就看这荒唐戏演下去罢!” “好……”卫怀忙按住他的情绪,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那依仲方兄说,你想要怎么改?” “无非几条:多设府学、尊奉德行、立以德察官之法、建进学礼乐之馆,并谏官府四处宣扬德政,使民受德行之泽。”杨怀绳看着他,“你能答应?” 卫怀勉为其难地笑道:“这其中几条行之无妨,但立以德察官之法,建礼乐之馆……这两条甚过偏激,恕怀不能从命。不知削减一二……” “断然不行!这些方略一条都削不得!”杨怀绳见他没有回转的意思,便一拂袖子,“那就悉听尊便。”他遂不再答话,阔步走出国子监的大门。 局势因而僵持了三五天。卫怀在这期间只是不断地与杨怀绳‘交涉’,但双方皆不肯有退步之举,带来的就是书院内无休止的论战。 当卫怀正准备写第十封信给杨怀绳之时,他的手忽被紧紧抓住,动弹不得。他仰头一看那人的面貌,顿时一惊。 “夏……夏人英?” “是我。”夏元龙展露着微笑。 “哎呀人英,你快请坐!”卫怀连忙丢开了笔,抽出一张椅子,拉住他坐下。夏元龙见他如此焦急,还不知是何事呢,便听卫怀说道: “人英贤弟,我和你讲,这段日子没了你,真是出了一件大事!” 夏元龙苦笑几声,说道:“定然是仲方兄那里出事了。” “夏贤弟真是神机妙算哪!”卫怀感叹道。 夏元龙郁闷地摇摇头:“我若早知我那一番苦口婆心劝不住你,就不会离开这么多时日了。还是先谈谈急事罢。” “那好。” 夏元龙定了定神,听卫怀叙说道:“这事我自认处置得不甚好。仲方兄本就对我的改革之业极不赞同,便私自开了个仁兴馆,准备教人以礼乐。我也是为兄弟之间的情谊考虑,但有些操之过急,和仲方一声都没说,就擅派人停了工役。仲方和我大吵了一架,闹了个辞官之事。” “辞官?”夏元龙皱了眉,“仲方也不能这样啊……”他低声自言自语道。 “这还没算完。我都不明白这事怎么稀里糊涂地被王爷知晓的。他素来就笑里藏刀……果然将这事传开了。” 夏元龙沉吟一声,不作言语。 “然后思和书院就成了一片泥潭。不少别有用心之人借此大张旗鼓地掀起党争,我都几天没去那了。”他咬紧嘴唇,又沉重地说道:“可仲方还意识不到这事的紧要,不肯放手……” “仲方想要怎样?”夏元龙问。 “你这意思……难不成要答应他?”卫怀略感犹疑。 “既然他的法子不可取,您可以顺着杨兄的意平抚他的情绪嘛。” “仲方现在是油盐不进,如何平抚得了?” “见上次孔庙释奠他如此欢喜,我们不如再建一个先贤庙,以慰其心。” “那只能这样办了。” 夏元龙为示他三人未生间隙,故递信到杨怀绳府处,说他二人已都出了钱,准备建先贤之庙,问杨怀绳能否也出笔钱,由他裁决尊祀那位贤人。杨怀绳见他二人真心实意地退了步,便寄去七两银子,于书中言‘祭伍子胥为好’。 于是,夏元龙打着广思坛三位盟主的旗号,在南京内的一片荒地上起盖伍子胥庙,还许百姓前来窥看工役。百姓们听说此事,争来相看,那些流言才自此慢慢消弭;若还有议论之声,便有知晓的解释道:“他三人现于南京修伍子胥的庙宇,哪有不睦的道理?怕是官老爷记恨卫怀了,方令这流言蜚语肆无忌惮的风传!” 卫、夏见风波愈小,便偕同着一齐来见杨怀绳了。杨怀绳正坐在国子监内,遥遥地瞥见两个人影前来,便冷冷地喊道:“是卫祭酒和夏先生吗?” 他两个一言不发,走到窗前,笑容满面地向杨怀绳一作揖。 “门是虚掩的,进来吧。” 卫怀推开门,夏元龙紧跟在后,他二人旋即停步在杨怀绳的面前。 还未待开口,卫怀便携着夏元龙直直地跪了下去,倒教杨怀绳愣住了。 第二十章 杜赃、劫命(一) “你们这是……” 杨怀绳慌忙将他们扶了起来,二人却不起身。 “仲方兄,如若你不怪罪二位愚弟,收回辞官之请,我们才起得!”卫、夏两人说罢,朝地下沉沉地磕了一个头。 “两位贤弟……”杨怀绳见他二人诚心如此,不免深为所动,也‘扑通’一声跪下了。 三人便拜在一处,相拥而泣。 自此三人重又同仇敌忾,不复锱铢必较,杨怀绳遂断了辞官之意,向外言之曰:“我等兄弟本无甚大事,今既和睦,诸人且罢唇枪舌剑,还望同心同德,不负改革之本也。” 此话一出,那些欲借势党同伐异的人物登时失了口实,便都不敢在书院内露面了,急匆匆鼠窜奔逃,以避他人前来报仇。 杨怀绳虽还不忘他那复古之制的志向,但已然略退锋芒,不再因此发起怒火;卫怀则亦将力求书院制度之心放缓下来,这些时日便鲜有提及了。 而万和顺这处,也见卫怀平抚了杨怀绳,遂无计乱其事业;然他也不焦急愤恨,只是静待良机罢了。 但这次的良机却来得不甚容易,直让他苦等了三五个月,才像猎物一般出现在他面前。而万和顺正是一只擅于擒捉猎物的雄狮。 原来当地的有家豪族姓陆,府里的这位老爷名唤陆松,曾居工部尚书之职;其子叫做陆据,举人出身,见在六合县任为教谕,多年于官场坎坷不顺,又拿着低微的俸禄,可谓一事无成。陆老爷心中焦急,本欲先时替他求个差事,可竟因南京布了新政,那里的大人把银子悉数退回,不敢为他儿子谋职了。陆老爷因此郁闷了好一阵子,便只得丢开不管了。 这两日陆松却偶染了风寒,病势愈重,想到自己万一病殁,家里就没了指望,便忧思起来。他自度城中风头渐过,便叫他的亲弟陆谅过来,嘱咐道:“我如今病势沉重,虽有转机,但恐怕命不久矣。你作速听我的心愿,莫要慢了大事。” 陆谅将脸凑去。 “犬子无才无能,若只任职教谕,恐难以自足。今我见风头已过,准备令你带上家中的稀珍物件去谒万和顺,请他看在旧时同僚之面,给犬子谋个肥差。”他抓住陆谅的手,“千万!千万!” 陆谅微微一颔首,出去和众亲眷一讲明,便带着家中最珍奇的宝货,盛进一个镶金的檀木箱内,教几个奴才抬着,朝城内王府去了。 “万郡王,这些作为陆家给您的赠礼,不成敬意……” 陆谅在待访厅将箱子内的物件依次搬出,然后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进献给万和顺。 “怎么?陆老兄还有求于我不成?”万和顺亲善地笑问道。 “是啊……兄长近来卧病在床,身体已是……”陆谅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万和顺担忧起来,眉毛一皱:“陆老兄怎么还得了大病?” “只是风寒之症,谁料……” “那你只要肯说,本官便答应!”万和顺又摆出一脸正色,答道。 “兄长的心愿就是给我侄子在南京谋一个肥差,以不致家道中衰。”陆谅说罢,抬头一望万和顺的神色,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来,可根本猜度不得,只能悬心吊胆地看着他。 “家道中衰?”万和顺笑了,“陆老兄的公子才德兼备,怎会担心这个呢!但既是老兄发话,我便听他的罢!” “太好了!”陆谅也笑道。 “不过……” 陆谅又错愕地盯着他:“王爷,……这是怎么了?” “说到肥差,就是国子监了。我准备让老兄的公子赴那里当个监丞,但祭酒卫怀油盐不进,有些不太受贿赂呀……” 陆谅不屑地一笑:“世上哪有这种铁面无私之人?纵算他不肯要五十两,便要一百两;不要一百两便要一千两,何谈油盐不进?” “说的也是,”万和顺说道,“那你就找卫怀,斟酌着给银子吧。” “何不用郡王您的名字压他一头?”陆谅灵机一动,几乎脱口而出。 “这种事……就不该让我参与进来了吧?”万和顺朝他笑着,但从内而外透出了一股阴冷之气。“若你真说了我的名……这陆家恐怕……”他突然住了嘴,脸上挂的笑容渐渐变为可怖的狞笑,“您觉得如何?” “是……是……”陆谅真为这故作聪明之举而后怕,抹了抹汗,连连退出厅去。 陆谅便差奴才回禀陆老爷,说万郡王答应得爽快,推荐陆少爷去国子监任职,需再添一千两银子以孝敬卫怀。陆松虽对这名字恨之入骨,但如今为了他儿子的官,便什么都不顾了,叫他媳妇开了库门,从里面拿出十张百两银票,命奴才赍着,吩咐他火速回去。 陆谅接了这共足千两的银票,二话不说,径奔国子监去央求卫祭酒了。 “你是何人?”卫怀正在公署内办着事,见司业引着陆谅进来。 “我叫陆谅,是此处最负盛名的陆家的人,老爷陆松的兄弟。”陆谅朝他作了揖。 “他来找祭酒有事相求。”司业在旁笑道。 “有什么事说吧。”卫怀平静地说。 “我想请您帮个忙,帮陆老爷的公子陆据谋个监丞的职。”他说完,抽出一张百两银票,轻轻放在那张乌木桌上。 卫怀禁声不答,以冷眼目视着他。 “您看看,是嫌给的不够?”他笑嘻嘻地抽出第二张票子来,压在另一张的上面。 卫怀还是不应。 陆谅接连给了第三张、四张、五张、六张……直至最后一张,卫怀皆一成不变地摆出那冷如铁石的面孔。 “您倒是给个话呀……”司业拍了拍卫怀的肩胛,却被他一胳膊甩出去。 “官府有明法,不论何人皆不得擅与官员贿赂,借以谋事,你们陆家书香门第,难道看不懂明文条律?”卫怀将那些银票都推还过去,站起身来,“司业,送客!” “您是嫌钱不够多,那我多给不就……” 卫怀拍了声桌子,双目狠狠一瞪: “就算把京师的国库挪过来,我也不办这事!” 第二十章 杜赃、劫命(二) 陆谅灰头土脸地出来,叫奴才将银票都拿回府去了。 陆老爷见这票子一张未少,知是卫怀不肯受贿,便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抓过那几张票子,狠狠地撕碎在地。然他又不肯就此罢休,便托人告诉陆谅,令他再求郡王一番,以询妙法。 陆谅便只得再进一回王府了。他到了待访厅,候着万和顺出来,便顿时在他身前一跪。 “哎呀,陆公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卫怀没答应你们啊?”万和顺将他扶起,问道。 “万郡王,我真是开了眼界了!”陆谅苦闷地叹道,“这世上竟有这等不通情理之人!有他在,兄长怕是要被气死了!” “这卫祭酒就是如此样人,就连本官都有些头疼,何况你们呢……” 陆谅听了万和顺这席话,更添了十分的怒火,只急得一跺脚:“难道真无法子治他?!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有这等道理!” “不如……你们杀了他算了。”万和顺云淡风轻地一笑。 他真正的目的在此才展露无遗。王爷本想借此机会给卫怀添个麻烦,让他三人的路不再那么好走;但见事情已走到如今的地步,便只得轻轻地顺水推舟,使一个借刀杀人的毒计罢了。 可对陆家人来说,这则是铤而走险。陆谅虽也不想陆家当万和顺杀人的替罪羊,可终究敌不过他内心对卫怀的极度仇恨,故一口答应道: “我和王爷也想到一块了!这厮确实罪该万死啊!” 万和顺欣慰地点点头:“那刺客就麻烦陆老兄去请了。” “这是当然,不过……” “有什么话尽管说!” “卫怀官居要职,恐不容人近身,纵有刺客,何处下手?” 万和顺摇摇头,大笑道:“若连个国子监的祭酒都使唤不了,那本官这个知府是干什么吃的?” “您是说……” “我明日照例召卫怀等大小官僚入殿议事,你们的人扮成官军,伏在午门,见卫怀的轿子来了,便上前行刺杀之举,岂不手到擒来?” 他笑着敲了敲陆谅的脑袋: “想事情得变通变通嘛!” “卫先生?” 卫怀启了门,见那是王府派来的人,他正在门外候着。 “您可要进来?”卫怀问道。 “不必了,不必了,小人特奉王爷的命跟祭酒说:今日正午饭后,需百官到宫里议政,有大事商量。” “我明白了。辛苦你。” “那里谈得上辛苦……祭酒既然无事,那我就告辞了。” “告辞。” 卫怀闭上门,回头看了看杨怀绳、夏元龙二人。他见夏元龙神色不安,便凑过去问道:“贤弟想什么呢?” “我觉得有些蹊跷。”夏元龙说。 “什么蹊跷?”杨怀绳在旁也惊疑起来。 “近来我等又没有改革法度之举,平日议政也只是六部与议,今日缘何又叫上国子监的人?定然不妙。” “哪又能怎地?王爷叫我去,我还敢推辞不成?”卫怀担忧地说。 “是啊……人英贤弟……”杨怀绳也揪心地看着他。 夏元龙沉闷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事我自有主意,放心。” 时值正午,卫怀吩咐下人端来饭菜,请夏元龙、杨怀绳两位同在府内吃食,二人亦图方便,随即答应下来。可夏元龙只吃了三两口,便搁了筷子,擦了擦手,笑道:“二位兄长慢慢地吃吧,愚弟出去还有事做。”卫怀正不知何故,想问他个明白,可夏元龙却早早便转过了屏风,出门去了。 “不能由着他故弄玄虚,”杨怀绳也不吃了,登时站起来,将官袍往身上一套,“我要问问他!”他快步出了屋,径直抄小路奔到门口,见夏元龙在那吩咐着下人,把卫怀那顶蓝帷锡顶的官轿抬出来了。 “对,抬出来,抬出来……”夏元龙喊道。 “夏贤弟,”杨怀绳上前问,“你到底意欲何为啊?” “仲方兄还是回去吃饭要紧,我不是说了,放心便是。”夏元龙劝道。 “这事好歹商议商议吧?”杨怀绳道。 “那……”夏元龙一扯他的袍袖,“去一边说。” 他二人走到一个隐蔽所在,夏元龙望见四下无人,方低声说: “我估算着万和顺准备杀卫兄。” 杨怀绳惊愕地看着他。“可有依据?” 夏元龙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哪有实据……只是臆测而已。”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那你搬轿子是想怎么办的?” 夏元龙的眼神迟疑地一动,随后现出一丝微笑:“那就请仲方兄千万别告诉及民呀。” “这个我知晓。”杨怀绳说。 “我想使一条移花接木之计,准备把这轿子送到司业那去,找借口将两边的轿子一换,到时候若有变故,那死的定然是……他人。”夏元龙慢慢说着,暗地窥察着杨怀绳的脸色。 “司业也是万和顺的人,这厮好收受赃银,平时仗势凌人,我看杀了他也能给那老家伙长长记性。这种人就算冤杀了,恐怕及民贤弟都不会有反对之音。”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及民处大事并不冷静,怕惹出是非来,故空与仲方说说罢了。” “说的也是。那你就忙吧!”杨怀绳拍了拍他,转而走进府内,回头见了卫怀,把事情一瞒,只说:“夏元龙也不肯告人,由他去罢。” 夏元龙虽将轿子搬了出来,但因恐违规制,便不敢坐进去,教两个奴才抬着空轿,自己在旁走着,曲曲拐拐地走了几条街,便落在国子监前。看门的兵卒情知他是祭酒大人与典簿大人的兄弟,不愿得罪,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他大步跨过门槛而去。 夏元龙问了司业的住处,直穿甬道找去,不合却在半路便撞上他了。 两人肩头一撞,司业认得夏元龙的模样,便断然喝住他道:“你怎敢前来!” 夏元龙忙以作揖为礼,笑道:“祭酒大人有事,差我特来,有件大事相告。” 司业颇为一惊,连忙一整仪容,道:“请入公署里来。” 他二人踅过甬道,走至一间屋前,登上石阶,吹了吹门上的灰尘,敞开两扇门板,二人踏步入内,才又将门虚掩上了。 第二十章 杜赃、劫命(三) “敢问祭酒大人有何要事?”司业刚关上门,便转身与夏元龙说起话。 “万王爷说了,这卫先生最受百姓敬仰,若他们见了祭酒的官轿,必争先拦道,恐一路上误了行程,故叫祭酒大人跟您商量商量,想换个轿子。” “哎呀,”司业的面容顿时放松了,“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换就是了,你告诉祭酒大人,请他放心!” “司业既然满口答应,我就无事了。在下不便在监里多呆了,告辞。”夏元龙遂向门外走去。 司业却快步跟进去,一扳他的身子,露出一脸阴笑。“您来了不得带个东西吗……” “嗯?”夏元龙初时还不知他何意,片刻才猛醒过来:“哦,恕元龙平日没做过官,不懂规矩……”他从褡裢内摸出约三两的碎银子,敬献给了司业,司业这方准他脱身离去。 那里卫怀吃完午饭,出了门,见奴才过来说:“按您的吩咐,司业的轿子已经抬在门口了。” “我的吩咐?”卫怀扭头看了眼杨怀绳,见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对呀,夏先生说……” “我……我想起来了,我这是忘了,忘了……”卫怀赶忙作了一番解释,好在那奴才不觉异样,照常搀扶着卫怀,打了帷布,让他坐进去;两人抬着,方才启程。 司业因在国子监,离京城不远,便吃得比卫怀晚些,刚刚换穿上官服,朝轿子里来。他见这官轿是锡顶蓝帷的,比自己的轿子规制要高不少,自然心中窃喜,在旁慢慢端详了好一会,心想道:我也有进这轿子的时候! 他满心欢喜地坐上轿子,喝了声:“抬稳了!”便晃晃悠悠地朝宫门行进。 司业坐在轿上无事,便捧了本书在手边看着,路上听见百姓吵嚷拦道,亦不回应,不觉就行至宫门前;过了护城河,也不下轿,被径直抬向午门。 几队官军在午门前分列着,突然有几个面色紧张的汉子混杂在其中,瞧着从远处渐渐而来的官轿,窃窃私语地说:“国子监的人来了。”身边的官军大多知情,任他们在旁商议,并不作声色。 轿子靠在午门的朱墙边。几人见轿夫伸手去掀帘帷,就慢慢向前移动着。“轿子是锡顶,帘子用蓝帷,这必是祭酒的轿子!”为头的解释道。几个汉子一齐默默点头。 司业的脚先伸下来;刺客们已经伏在距他一线之隔的地方,蠢蠢欲动。司业的头又探出来了,这回他们没有一丝怠慢,随即抄起家伙,拽住他的身子,朝胸口就是恶狠狠地一刀。 “快抓人啊!快抓人!”轿夫一转身,蹭了一脸血迹,吓得支支吾吾,愣了半天,忙招呼官军捉人。 官军听得人乱喊起来,便不得不管了,将一帮刺客俱制伏在地,点清人数,共是五人。 “既然杀了祭酒卫怀,那我们死就死在这儿!无妨!”为头的大笑道。 “狗屁的祭酒!这是司业大人!” 几人慌张地看着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首,然后面面厮觑,皆不发一语。 “得……得、问问他是谁派的人!”轿夫躲在墙根底下,打了个寒颤,说道。 那些兵虽不想逼问,可毕竟是在旁人的眼皮底下,不得不照例问道:“你们都是谁派的人?” 他们看杀错了人,便不屑再为陆家隐瞒了,索性拖了别人下水,以轻己罪。乃道:“是本地的陆府派我们来杀卫怀的。不巧啊,被摆了一道!” 官军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前面怎么了?怎么不走了?”卫怀掀开轿帘,探头出来问轿夫道。 “听说午门那儿闹了命案,司业……好像被人杀了。” “那……”卫怀一阵战栗,慌张地盖上帘帷,闭目躺回座上。“夏人英啊夏人英……你怎么不早说!”他一咬牙,自言自语地说道。 “被……被抓了去?” 陆谅转头又问万和顺:“人杀了没有?” “没有。”万和顺苦笑道。 “老天爷呀!”陆谅好像是被人从身后来了个沉重地一击,登时扑倒在地,痛苦地大叫起来。 “你先冷静。这可是在王府。”万和顺叩了叩桌子,提醒道。 陆谅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掸了掸衣服,躬身作揖道:“请郡王恕在下无礼……” “没什么。本官要是遭上这事儿,指不定还更恼怒呢。只是别忘却规矩。”万和顺又绽开那驰名已久的‘和善’的笑容。 “请郡王一定要救我们陆家!此事不小,看在兄长是您老相识、老同僚的面上,千万要救我们呀!”陆谅极尽哀求之仪,可万和顺仍然坐如泰山,不为所动,只是眉毛稍跳了一下。 “我出主意,你们自己去办。” “好,好,绝不会扰郡王的清静!”陆谅眼睛发开光来。 “找个替死鬼……对陆家来说不算难吧?你只说有个奴才和卫怀有仇隙,再给都察院上下打点打点,多不合常理的事都能扭出理来。你怕甚么呢?”万和顺顺手拿来一盏茶,平淡地抿了一口。 “谢郡王建策!我这便知会府里头拿钱……”陆谅说罢,一打量万和顺的脸色,“当然少不了郡王的一份……” …… 夏元龙拿着一叠卷宗走近卫、杨二人的面前。卫怀悠闲地在书院的庭院内倚着躺椅,喝着清茶,见他一来,立即坐起来问道:“卷宗真给拿过来了?” “祭酒大人是真不待见呀。”夏元龙笑着将卷宗放下,打开封皮,扔到卫怀手心。 卫怀轻轻一吹纸面,将这份卷宗平铺开来。 “这话何意?”杨怀绳凑上来问。 “我找了都察院的人,说是卫先生要借卷宗看;他们可是吓得面色惨白,生怕得罪了他那,二话不说,把卷宗乖乖地献上来喽。”说罢,二人皆哈哈大笑。 “哪有这回事儿,准是人英你胡编乱造出来的。”卫怀也微笑起来。但一见卷宗的开头,忽地神情严肃: “你们看看,竟能如此罔顾事实!” 三人遂都凑在一处,目光都注视着这份白纸黑字。 第二十一章 请政、泄机(一) 卷宗开头是这么写的: ‘南京都察院承知府之令,特查办此案。事俱了结,封入有司存之。……’ ‘此案犯李甲,本陆门中一仆人,因同司业有隙,故窃其家五两纹银,以为收买刺客之资,使伏午门,持刀杀人,乃致触目惊心之血案。……经察之详明,此案与陆松及子据无干,系此犯一人作成,定以故杀人之罪,按法当斩。立讼词如左:……’ 卫怀往下便只过目了几眼,就丢开不看了。杨怀绳亦一声叹息,只有夏元龙仍在仔细地看着。 “分明是陆家人犯案,却找了个替罪的来,都察院还就这么信了!”杨怀绳咬牙切齿般地说道。 “都察院这块肯定被陆家算到了……估计花费了不少银子。”卫怀又躺下了。 “难怪他们如此肆无忌惮、胆大包天,还敢刺杀国子监的祭酒!”杨怀绳叹道。 “他们能从此案脱身,也不是全靠着自己啊。”夏元龙合上卷宗,说道。 “还有谁?” “当然还有万王爷给他撑腰呢。你们想,这陆家的权势再大,也盖不过朝廷亲封的郡王;若无郡王的点头,如何能将此事遮掩过去?所以刺杀卫兄的事,肯定被万和顺默许了。” “他身为堂堂一方大员,还干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搞这等阴谋诡计,真教人所不齿!”杨怀绳不禁破口大骂。 “毕竟我们的新政真能把这些人逼急了。日后小心些为好。”夏元龙面对着卫怀说。 “逼急了?”卫怀突然开了口,一声冷笑,“我看他们倒是把我们圈起来,喂起骨头,当狗养了!” “此话何解?”杨、夏二人一齐问道。“你们只见到官府步步退让,我们高歌猛进;可如今闹出这一事来,我才明白了,这些改革之政形同虚设,根本无落实处……他们拿施行新法来哄骗着咱们,我们还自得其乐呢!” 二人像是被猛烈地一声响雷震醒了,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一股令人胆颤的寒气从脚底升到头顶。 “那……岂不……”杨怀绳还不敢信卫怀的这段解释,他还陷在茫然之中。 “我也不想说,可情况就是如此:我们此前耗尽的多少心智,到头来除了换得百姓的拥簇,书院别无一功。”卫怀将茶盏慢而重地放在桌子上,半晌无言,怅然若失。 “那还改什么革,开什么书院呢……”杨怀绳一拽衣袖,内心极度地失望。 他二人竟都开始闷坐着。天气也忽转阴沉,陡时乌云密布,周围被灰白的暗色笼罩着,降下几滴雨来,凝固住了这沉郁的气氛。 夏元龙却不然。他站在廊檐外面,雨珠划过他坚毅的面庞,他面朝那两人,第一个打破了宁静: “就算我们一事无成,也要把这条路走到底!他们费尽心机地顺从我们,那便是他们的恐惧在作祟!我们身后拥有万千百姓,他们如视神明地看着我们,既如此,何必要在此刻沮丧?”他踱了几回步,“及民兄说的有道理,我们的改法皆是隔靴搔痒,动不了他们的一根寒毛,那现在就上广思坛!我们把百姓都叫出来,将南京的文人儒士们都聚集起来,直接要求万和顺在南京施行书院制度。” 他在凄冷的细雨中目光如炬,活像点燃了一颗闪闪的火苗:“让他们瞧一瞧,我们的傲骨当不了狗养!” 他的喊声格外响彻,震天动地。 卫怀的心情仍在谷底,可杨怀绳已经重振了雄心,他此刻兴许也忘了计较书院制度的事了,遂起身一拉卫怀:“去广思坛!我们召集百姓!” “慢着,”卫怀一摆手,“这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夏元龙怀疑地看着他。 “怎么叫徒劳无功呢?及民贤弟,这真是事关重要啊……”杨怀绳推了推卫怀,劝道。 夏元龙走到躺椅跟前,推开杨怀绳,用尖锐的目光注视着卫怀:“你难道要把我们都舍弃不顾了?别忘了我们是因何事聚在一起的!你这么干不仅相当于撂挑子,还背离了你的志向!” 卫怀不答。 “那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望着你,希图你有所作为呢!百姓乘着你的船渡到了中流,你却把他们都掀进河里,看着他们挣扎……你是这样的人吗!” 他这才慢慢抬起头,看了会儿他二人真诚的目光,想到万和顺那虚伪的笑容,便双手攥成了拳,咬着牙说道:“说得好!我再怎样也要保百姓一个太平!”他一扶椅子,“拿拐杖来……上广思坛!” 雨竟不讲理地下大了。卫怀站在广思坛的中央,扫视着众人打起各色的油纸伞,拥挤在街道上,四面的人群不见尽头。他虽被冷雨浇得头发散乱,但一见还有这么多敬仰他、期盼他的民众,他的热忱便抑制不住了。 “百姓们!在下的改革无非依仗一个书院制度,今日不存此制,乃使陆家把持官府,限豪族之方略形同虚设!在下相信万郡王不会熟视无睹,故欲领众位谒见郡王,共请行书院之制!”卫怀喊罢,夏元龙接着说道:“开拔!” 如往常一样,人山人海,几能盖过南京的声势卷地而来,席卷至四面八方。此时万和顺虽不在府邸,可坐在马车内,也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郡王!” 万和顺还不知情形如何,马夫就用缰绳迅速地拉住了三匹马,车子顿时溅起大片泥水,停在大街之上。 “万郡王!”卫怀率众拦在当道,丝毫不惧那威风凛凛的庞然大物,在那金黄色的绣花帘帷前,纷纷放下油伞,跪倒在雨幕之中。 卫怀慢慢从袖口处拿出一本奏书,向前挪了三步,将它举过头顶,让这叠奏书被风雨摧残着。 马夫向帘帷内一望,那里面还未曾有一声传出来。 “奏书里写的,您听我说就是。不过我的志向要先和您说清楚……”卫怀浑身都湿透了,但他仍用那气力十足的声音喊道: “在下请万王爷立行书院之制,莫有耽搁;若对怀有分毫之顾忌,则请听怀言之:下官必将吾怀及于民,使清明祝于国,不负王恩!” 说罢,他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第二十一章 请政、泄机(二) “怀上递此奏乃为陈述书院之制,以思拯旧政时弊,事关紧要,请郡王稍听怀言!” 卫怀说着,擦了擦被水珠浸湿的脸,眼睛好像在大雨中更清透了。 “下官所提之书院制度,乃是于南京设一书院,可曰‘参政书院’,上至文人大夫,下至三教九流,凡有深广之学识,俱能入学;此学虽有教化之职,然怀之愿也,实欲使书院能预本地之政,若官府所为不当,则书院可劾击之,与官府分庭相抗,以分其专权。如此,独断者非官府一家,便可绝奸邪之趁乱、豪族之要挟,境内治矣。望郡王能闻吾此策,请立行书院之制!” “请立行书院之制!”众人便排山倒海似地纷纷拜了下去,简直是一股气吞山河之势,惊动得那几匹马都止不住地嘶鸣起来。 “劳烦万郡王回应!” 万和顺在帘帷内虽还未出一声,可已是坐卧不安。他不想和这些人有太多纠缠,但如今他们已是严实地封住了道路,也就不得不委曲求全了。 他听着急骤的雨声,摩挲着手上的那柄油伞,脑内还在思忖,如此精明的人心里竟也没了底;他怕的不是答应卫怀口中的新政,怕的是卫怀若有‘穷追猛打’之心,便能逼得自己没有一条退路,只可感叹‘天亡我也’了。 “我出来说句话。” 他忐忑地掀开车帘,打起伞来,然后面朝着卫怀,摆出一副和善的笑容。 “卫祭酒真是为了百姓不辞劳苦啊……”万和顺跳下车来,颇为揪心地说道。 “只要郡王能施行此政,还南京一个真正的朗朗白日,哪怕献上我卫怀的人头……恐怕都在所不惜!”卫怀一脸正色,这面容好似是不容挑衅的。 万和顺慢步走到他面前。 “遮点雨罢。” 他将伞把交到卫怀手中,神情戚然,目光里充满着十足的怜悯。卫怀看着他,甚至忘了这是一个对自己动过杀心的人。 “诸位百姓,”万和顺站在雨中,外边披的那身紫袍都湿透了,他把袍子脱下来,振臂力呼:“我万和顺也是心系天下之人,是同情你们的!我整日看着你们饱受贪官污吏的戕害,被宗族豪强们兼并田地,是何等的痛心!” 他身上那件鲜绿色的绸缎衣裳被雨刮浅了颜色,黯淡下来;但他却不在意,一拂衣服,深情地朝向卫怀:“幸亏有这位卫祭酒啊,若无此公,我南京臣民不知要仰望何人哪!” “惭愧……”卫怀含着泪,低声言道。 “既然卫先生救国之心如此迫切,那我就于此昭示汝等:本官可祭酒之奏,即日便施行书院之制度!” 卫怀猛然抬起头来,虽然雨还未停,但他已从渐渐飞散的乌云中看到一丝阳光了。“谢郡王!”卫怀喊道。 “你们能为此事不惧风雨,特来向本官请愿,实令我感动万分啊!我南京有这等百姓,何愁不得兴盛?”万和顺嗟叹一声,又拿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今日你们使命已完,还请诸位早早散去,以免受风寒之苦啊!” “是……” 卫怀这个‘是’字还未出口,就被夏元龙轻轻地那一拍给打断了。他回头一看夏元龙,见他正朝着自己朝眼色,那意思极为明白:不可轻易地走了他! 卫怀便微微扭回头,愣愣地看着地上豆大的雨珠。他很明白,此刻若放了万和顺,那他日后万一翻悔,便再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天赐良机了。 但他退却了。他不敢把他的一切都在此刻孤注一掷,他不敢像夏元龙一样,为了改革事业,能拼了命的将万和顺逼上绝路。他为了克服内心的犹疑,转而一遍遍劝自己要相信身为王爷的他绝不会食言。 于是,卫怀犹豫地回过头来。 夏元龙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敢放松。 “都回去吧。”他最终还是说道。 夏元龙失望地低下头,那感觉像是从万丈高崖掉进深不见底的深渊。他茫然地看着渐渐退去的百姓,见卫怀捡起藤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卫先生,你劳苦啦……”万和顺抚了抚他的背,然后带着那虚伪至极的笑脸转身登上了车。 马夫驾着车在夏元龙面前奔驰而过,飞溅起一身的泥水;抬头望天,雨势已然不大了。 “人英,你还跪在那儿干什么呢?起来呀。”杨怀绳问道。 “仲方兄,你怎么还不知道?”夏元龙几声苦笑,仰天长叹。 卫怀的期望终究落空了。万和顺回府后不久,便往书院递了回批,众人看了,说是此制‘但有根茎而少枝叶,失于详细,不知头绪。还请卫公详定方略,然后推行’。 杨怀绳气得将回批一把夺来,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这万和顺真是狡诈!他还不是明着回绝咱们,而找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籍口,让咱们有苦说不清!等详定了什么方略,都不知猴年马月了……”杨怀绳叹息道。 “卫兄,你当时为什么就服软了呢?我觉得你不是那种懦弱的人啊……”夏元龙无奈地摇摇头,轻声问道。 卫怀默默转过身子,“我……我也不知道,我可能……但……”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最后只得痛心疾首地说道。 “这要编写下去,是多么繁浩的工程啊……”夏元龙一想到此地,心口就绞疼起来。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就说明还有一丝转机;他叫我们写方略,那我们现在写就是了!”卫怀用藤拐一杵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音。 “我铸了大错,便要补过……”卫怀将脸朝向他二人,“不知两位兄弟,可能助我一臂之力?” 夏元龙和杨怀绳登时一撩衣袍,跪拜在地:“不管及民犯了如何的重错,我们都得跟着你一起扛住这改革之业,焉有不助之理呀?!” 卫怀急忙拉住夏、杨二人,说道:“那我们就写一部《新法行要》,共谋治国之方略!” “拿纸笔来!” 夏元龙喊道。 第二十一章 请政、泄机(三) 除了编撰《行要》外,他三人还要去忙公事,时间实是不足,于是便将广思坛宣讲一节给省去了。夏元龙虽当面应许,但私下想来,又非一件好事,便找到卫怀,商议道:“我看宣讲一节虽免去了,兄长亦不可深居不出。” 卫怀问道:“这是何道理?” “及民若一心编撰《行要》,不与众人交集,不发一令,恐怕人心渐趋离散,威信不存也。”夏元龙力谏道。 “那……”卫怀看了眼他,“总不能为此丢开撰写方略之事吧?” “目今之紧要,乃是壮我声势、广我人众,不如当缓则缓,莫再因踌躇之心而误机遇也。” 卫怀记起昨日放万和顺的事,便想都不想,颔首答道:“那就先将此事放缓些吧。只是不知人英有何壮声势之豪举?” “我看,”夏元龙道,“我等之势既在南京根基巩固,应往江南各省广召人众,号令江淮之士人遍地开设‘思和书院’,以传新政之道。如若办到此种地步,料那个万和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人英考虑的极是!”卫怀先是拍手称赞,后来却忧虑起来,“此事须得与仲方说一声。若没经他答应,擅自行事,不甚妥当。但就惧怕他不肯同意啊……” 夏元龙笑道:“仲方焉有回绝之理?我去问问他,保证给卫兄捎个好信回来!” “那就去罢。”卫怀道。 夏元龙离了书院,径投杨怀绳府前下马,进了屋内,见罢杨怀绳,便笑说:“仲方兄!及民叫我来同你商议一件事,不知可否施行?” “说来无妨。” “就是卫兄想令人至江南各省笼络士人,大建书院,以为‘招兵买马’之举,如今诸位都商议过了,就等仲方这里点头同意了。”夏元龙上前抓着杨怀绳的手,说道。 杨怀绳却不以为然,直撒开他的胳膊,面容严肃地说:“我看你们的法子多少都有弊处!还是早早收了这心思罢!” “仲方兄,”夏元龙还是朝他笑道,“你说说这有何弊处呢?” 杨怀绳摇摇头:“我告诉你,不养德行、整礼节而徒召人众,必为大患。若真要干大事,当率众儒明习礼法、广授道义,然后再图此事。若无力行之,还不如闷头编写《行要》算了。” “仲……”夏元龙还想再劝一句,却被杨怀绳打断了:“我是横了一条心,绝不会答应!” 他心中苦闷得紧,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向他作了个揖:“既然杨兄不甚乐意,那我就给及民回一声。” “那就好,贤弟去吧!”杨怀绳笑道。 夏元龙正走到离卫怀那间堂屋不远的竹廊上,从这里一见坐在躺椅上的卫怀,便慢慢止了脚步,在回廊里徘徊。徘徊半天,他随即灵机一动,直向堂屋走来。 “人英贤弟,仲方是什么意思?”卫怀从椅上站起,倚在门口问道。 夏元龙笑呵呵地走近来:“仲方……仲方他答应得爽快啊!这件事我们三人还真是想到一块去了!” 卫怀从未见夏元龙这么兴高采烈过,不免生起一点猜疑:“真的?” “哦……哦,对。”夏元龙听他这一问,心里一突一突的,连忙调开话头:“那明日清早就请众儒来书院商议,估算着他们也不反对。” “是啊……”卫怀刚想点头,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皱了皱眉:“我是向上头报了假,可仲方兄还得去国子监当值……那他清早怎么来?还不如改至黄昏之时议呢。” “仲方兄考虑到了,”夏元龙暗地攥了一手的汗,“说……说此事早定下来为好,便不用非要等他了。” 卫怀凝视着他的眼睛:“那……那好。” 在忙完书院的大小事务后,卫怀便拿了《行要》的稿子,要返回府里编撰;而夏元龙则守在书院之内,在此住宿下了。 时值入夜,杨怀绳却因昨日淋了一夜的大雨而感了风寒,此时才作了病。他本想睡上一夜,但头疼难耐,只得坐起身来,一面写了封告假的书,托人递到监里;一面请了郎中,开了个方子,当夜吃了,才强忍着痛睡下。 次日醒来,身体虽还抱恙,但精神算是恢复不少了。他草草吃了饭,准备再躺一会儿,忽想起还有编撰《行要》的事,便急忙喝了碗药汤,换穿衣服,匆匆赶赴书院去了。 “杨先生!看你面色不大好……您不是要去国子监么?”看门的见杨怀绳来了,连忙笑脸相迎,上前便要扶着他。 “哪里用得着足下扶?我自己走就是。”杨怀绳轻轻一笑,“我只是稍染了风寒,不打紧的。” “因此没去监里?”看门的跟着他进了院子,在身后问道。 “是啊……”杨怀绳信步走着,又忽然不动了。“唉,今日院子里如此冷清……如何没人走动啊?” “您不知道?”看门的凑上来说,“不是卫先生请南京的大儒过来商议事情了么,都在思和堂呆着呢。” “事情?!”杨怀绳惊讶地回过头来,双手突然按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睁似斗大:“说清楚!” 那人吓得一颤,连忙道:“杨先生何必……” “你不知道算了!”杨怀绳又推了他一把,咬着牙说:“我自己去问他们!” 这一气激得他怒火升上眉心,踏着大步穿过甬道,奔向思和堂。 堂内,夏元龙正和众人谈笑着,卫怀刚在西边的椅子上落座,一声清咳。 “咳……” 众人听见,满座都没了喧哗之声,旋即肃静下来。 “诸位,我卫怀自昨日便开始潜心修撰,无心再号召众公。但怀亲闻各省之人俱仰新政久矣,也当商议一下……” “卫怀!”屋外忽传来一声断喝,将他的话硬生生截了下来。 卫怀扬头一看,杨怀绳立在堂前,满脸紫红。他素以杨怀绳为知礼之人,今听他直呼名姓,便也被惹恼了,瞥了眼他:“你有事直说,哪来这么多脾气!” 杨怀绳冷笑起来:“你明知我没答应,还瞒着我议这事,到底是谁有话不直说!” 卫怀顿时愕然不已,稀里糊涂地都不知到底又出了什么事,一时烦得脑袋生疼。 “杨兄先冷静冷静……这是我的错,与及民无干。” 夏元龙从人群中站出来,说道。 第二十一章 请政、泄机(四) “你?” “是,”夏元龙走到杨怀绳面前,“我骗了及民,让他以为你真是答应了,这件事不就好办了么。谁曾想……你没去国子监。” 卫怀郁闷地转过头去,沉默地看着窗外。 “你!”杨怀绳一拎他的衣襟,逼视着他,“人英你怎敢为了此事来瞒着我说假话!” “仲方兄,”夏元龙跪下了,“你若真能明白道理,我何必要瞒着你和及民呢!我也不想坏了我们的情谊,可为了新政,元龙有时也必须舍弃这些情义!望仲方三思……” “为了新政你都肯弄虚作假起来了,不怕把我们的仁信之名都败干净么?!”杨怀绳喝问道。 “杨兄,我知道我干的不仗义,你数落我便是,我不会有一字怨言。” “仲方兄,”卫怀不得不说句话了,“这事儿人英是挺对不住你。不过我打算此刻就停了商议,还请你看在都是兄弟的面上,饶恕了他罢。” 杨怀绳又一看夏元龙,便将他扶了起来:“我心里倒不介意,只是人英你这么做太伤人心了……以后有事正大光明地商量,别作弄你这聪明了!” “谢杨兄宽恩!元龙必谨听杨兄之言。” “散了吧,散了吧。”卫怀虽不计较,但却颇觉无趣,懒懒散散地说道。 这个雄伟的计划也因此无疾而终,草草收尾了。此后,他三人看着倒也仍如前般和睦,仿佛无事发生;但心中都多少有了些隔阂。平日除了要紧之事,之间的联系也变得不像原来那么紧密了。 夏元龙自于此事上失了策,便欲另寻补救之法,遂与卫怀说道:“前番计略不成,须再以他法图之。不若找一可用之人绕开万和顺的南京,直递本至京师,由朝廷裁决新政,岂不省去了编撰的功夫?” 卫怀正写着《行要》,听他一言,当即搁下笔,说道:“我也曾这么想过。但我在官中得罪了不少人,形同孤立,哪有信得过的人助我上递奏书?” “这的确也是问题。”夏元龙道。 “你们在这商议事呢?”杨怀绳从后面走来,问了一句;然后走到墙角那儿,翻着书柜。 “是啊……” “我拿个东西,不打搅你们议论了。”杨怀绳抽出本书来,说道。 “仲方兄,你的病可好些了?”卫怀问。 “还是不大好,昨日起病又重了……”他起来摸了摸额头,“还是头疼。” “那你最好在家歇息几天,别这么劳累。不要把这风寒之症看轻了。” “《行要》的事还需我在此帮忙,不打紧的。你们商量自己的罢。”杨怀绳说罢,转身欲走。 夏元龙急忙拦到门口,笑道:“这件事还得问一问仲方公啊!你好歹也是这书院的副盟主。” 杨怀绳突然站住,本想着提一嘴他私瞒卫怀的事,但及时收住口,只道:“说罢。” 夏元龙便将刚才对卫怀说的话复述了一番,便道:“你可知有此等样人?” 杨怀绳瞅了眼他,语气平静:“蔡贤卿呀。”说着,他顾自从堂屋这儿出去了。 “蔡贤卿?”夏元龙回头一看卫怀。 “依卫怀之见,此人正能荷任!”卫怀将《行要》的稿子推到一旁,“我这就再写一封奏书。” 夏元龙一抓他的臂膊,“他与我们素无交集,况且乃是万和顺一党,轻易托付给他……恐怕难以成事。” “他能为救我出狱而在所不惜,且他没想要一分钱;如今不过是差个人递个奏的事……我信得过他!” 夏元龙方才没话说了。 卫怀揣着奏章,问了蔡贤卿的住处,在大街上寻找起来,不曾寻见,直直走上了淮清桥。 他慢慢走着,身后忽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正是蔡贤卿。 “我正找你呢,蔡公!”卫怀满心欢喜地迎过来。 “我知道。刚才看卫祭酒问我的名字,我就一路跟来了。能在此地碰上先生,幸会,幸会!”蔡贤卿行了礼,“这里人多,不好言谈,还望先生可入府中一叙!” “当然,当然!”卫怀大笑着,随他从桥上走出来,径往其府。 二人走进一条巷子,在东壁那堵白墙下停住,看见前面这间屋子挂着‘蔡寓’两个字的匾额,蔡贤卿就拿了钥匙,推开门来。 卫怀本度着屋内定然喧闹不止,却只见前方一大圈空地,正厅乱放着五六张椅子,两旁耳房前堆满着柴火,一片冷清。 “蔡公不是教了许多唱戏的孩子吗?怎么没见一人出来呢?” 蔡贤卿大笑道:“近来两浙那里有老爷来请戏班,我就差他们去了;有些还在老郎庵那边儿,哪有在我府上的。” “是如此……那蔡公还不曾娶妻?” 蔡贤卿捶了捶胳膊:“昔日有妻,在我四十三岁时亡没了,便不想着再娶,反正老了嘛!” 卫怀见他如此亲切,什么事皆敞开心胸地说来,便有些真心敬他。 二人入座,蔡贤卿亲为他斟了茶,问道:“我见卫先生有急事寻我,如今何不说一说?” “噢,”卫怀从怀里捧出一封奏疏来,“这是我劝谏万亲王实施书院制度的书信,可王爷未曾答应。我想着直接递到朝廷那边儿……绕开这一关。” 蔡贤卿吃惊地望着他,然后举目四顾,吐了一口重气:“不得不说,有点胆大。” “怎么?”卫怀紧张地问。 “您不就是想借着柳镇年和王爷的关系来趁机行事吗?” “柳镇年?我这是递皇上的,和他一个武臣有何干系?”卫怀自觉蹊跷地问。 “原来祭酒大人不知道这事?不知道那在下就不跟您多说了,这些事知道越多越麻烦。” 卫怀虽仍跟耿于怀,但又不敢再问了,只回答道:“那好。” “我只能说,”蔡贤卿摸了摸胡子,“会招致麻烦。” “这……”卫怀为难起来。 他看着卫怀心境低落的模样,内心现出几丝纠结。可他不想让自己在最敬仰的人面前显得像个不能成事的懦夫,像个投机取巧的鼠辈;他虽然身为万王爷的党羽,但自己怎能同那些无耻之徒为伍!想到此处,他的精神又崇高、伟岸起来,他的志向又成了要做一个豪杰。面对着卫怀渴求的眼神,他坚毅地回答道: “先生只管把奏书给我,我能办得!” 第二十一章 请政、泄机(五) 蔡贤卿怕别人看见,便一直将那封奏书塞在怀中,不肯拿出来,准备等一个恰好的机会,派一位真正信得过的梯己递奏入京。 但却赶上一个并不恰好的时间。他刚接了卫怀的书后不久,便见王府的人来访,说王爷兴致大发,想要再请一回戏班,令他好生安排。 蔡贤卿点了头,送那人出了门,回头便开始忖度起来。他不敢把奏书留在寓中,又怕带着它前去,会被眼尖的人看见;一旦被王爷发觉,只能用‘孟德献刀’之法满混过去。可那万和顺是何等聪明样人,这种只有故事里才会有的小把戏,定然是瞒不过他的。到那时,可谓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矣。 他又考虑了好一会儿,可惜均无良策,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他正想临时从老郎庵叫来几个戏子排班,可好在去浙江的班子刚刚归来,便不令他们休息,继续练开戏来。 过了两日,时期已至,王府遂特地派来车子,接蔡贤卿来了。一行人上了车子,直赴至王府门口。 仍是前番那个许老仆出来,行礼毕,引领着蔡贤卿人等进了花园。俱曾表述,便不再多说。 蔡贤卿独自进了自新堂,透着那道竹帘,看见万和顺正和他夫人无所事事地聊着闲天。 “郡王。”他停在那里,行礼道。 万和顺扭头朝帘子外一看:“是贤卿啊……” 他随即一乜他夫人,喝令道:“暂且退下去。” “进来吧。” 蔡贤卿轻轻掀开竹帘,在万和顺面前先是一跪。 “小人蔡贤卿给郡王叩首!”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响头。 “免了吧。”万和顺笑扶起他。 “郡王……”蔡贤卿一抬头,正好直视着他的眼睛,一见那好似能看穿人心的目光,登时心虚起来。幸亏他屡经风雨,精神还定得住,没有显露什么失态的神色。 “怎么?”万和顺仍在笑,不过这次眯着眼睛,只余留着眼角的一丝缝,皱纹都堆叠起来。 蔡贤卿一见他的神情变化开来,心底一阵寒颤。 “今日听什么戏呀?” 万和顺一扳手指:“听个《得信》、《诳告》、《骇变》,再来个《寇间》……何如?” “这《得信》是哪里……”蔡贤卿见他挑的段落似有所指,又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不禁心里慌成一团。 万和顺又朝着他笑了:“你一个唱戏的怎么也不知道了?” “长生殿!长生殿嘛!”蔡贤卿大笑着,拍着手,企图用此来遮掩住慌张。 “那就下去安排吧。” “是。” 蔡贤卿卷起竹帘,从屋内出来,直走到门前的那段过道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擦了擦汗珠,叹了一口气,怔怔地对着那堵照壁。 自己的选择太过轻率了,以致他都没有充足的反应。他脑袋里空白了一会儿,才开始思想事情。 他重新将两条道路摆在面前:一是为了大义不惜姓命,在所不辞;二是为了前途和野心,出卖卫怀。蔡贤卿摇摆不定,将那本奏书一会儿放开、一会儿抓紧,徘徊不定。 “蔡师傅,该准备戏了吧?”门外头的戏子们喊。 “多嘴!在那里唠唠叨叨……喊个什么!”蔡贤卿心烦意乱地吼道。 他一推椅子,站起来。他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有多重要,新政的成与败此刻就像根绳一般,轻轻地系在自己的抉择之上。他虽也想要利于天下的新政,可最终还是向自己的前程低了头,将这根绳子狠心地一刀斩断。 他将那本奏书拿出了来,看了一遍,径直折返到竹帘跟前。他也不打招呼了,直接拉开帘子,见万和顺仍在那里端坐着,便向前稳稳地一跪:“王爷,我忘了把这东西给您了!”说着,他将奏书慢慢地递呈到万和顺手边。 万王爷平淡地微笑着,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风波,理所当然地接过来,静静地扫了几眼。 “好啊,卫怀真是胆大包天,敢绕开我这里直递京师,聪明,聪明……”他冷笑道。 “是这样,小人见他昨日在淮清桥,行迹可疑,我便套出这厮的口实来,骗他将奏书给了我,小人这才能亲手交给郡王……”蔡贤卿用谄媚的语气述说着。 “他知道柳镇年的情况么?”万和顺问道。 “那厮绝对不清楚!”蔡贤卿庆幸自己终于不用扯谎了,如同出了一口恶气,咬着牙说道。 “他这算捡了一条命……不然此人断不可留了。”万和顺从鼻子里哼出几声阴笑。 “这厮真没脸见您!您容忍着他在南京搞那些胡改八改,已是宽宏大量!没想到这忘八端……”蔡贤卿奋力的讨好着王爷,大骂起来。——他能有超然物外的见识,也就会有比任何人都卑贱的时候。 “好了,好了,我们知道就行,不跟他一般计较。” “戏……还演么?” “演呀!”万和顺两掌一拍,“让卫怀知道是本官《得信》,贤卿《诳告》,他这一出《寇间》又不成,叫他自去《骇变》罢!”他这方才敞开心怀,大笑起来。 卫怀因此苦等了三个月。他仍不见朝廷有一片回批,当然极其纳罕,往蔡寓处写了封书,欲问问奏书这事。蔡贤卿因整日繁忙不堪,几乎忘却此事,今见卫怀来问,一拍大腿,赶忙琢磨怎么圆回来。不过办法一想就通,他便以‘虽递到了朝廷,但约莫是石沉大海,皇上不曾阅见’为由,准备草草回了他。不过蔡贤卿还是心怀愧疚,便抽出一个时辰来,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郑重地回覆过去。 卫怀也只道是这个缘由,一声叹息,悲戚万分。 夏元龙得了消息,亦恨自己一计不成,愧为盟主之辅弼,颇有‘内不能制怀绳,外不可敌和顺’之叹。 这期间卫怀一事无成,俱被挫败,文坛内因此人心惶惶,形势忽变得波谲云诡。心向杨怀绳的‘杨党’又东山再起,两派争执不下、内乱迭生——这是卫怀从未经历过的窘境。 第二十二章 死别、安魂(一) 因杨怀绳养病在家,他自己不便出面,这就让那些所谓的‘杨党’得意起来。他们开始到处编造着谣言,说‘杨公推病不出,乃是抗卫怀之政’,又说‘夏元龙刚愎自用,惑盟主力排杨公,以构间隙’。这些话虽皆明知荒诞不实,可到底是三人成虎,传来传去,也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就连这三位盟主都有些信以为真了。 不过这只是‘杨党’玩的一个小手段罢了,他们还是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参劾异己、拉拢同党之上。这些人身为文人,多少都有个一官半职,借此弹劾同僚则是轻而易举之事;而万和顺素又厌恶卫怀,便一应准允。这般一来,闹得满城风雨,人心不稳。 夏元龙再也坐不住了,便径直去和卫怀说道:“如今诸多小人借仲方之名,肆意为乱、趁火打劫,已至非罢杨兄不可之境也。及民身为盟主,决断此事绝好不过,望兄长三思……” “那……那我们总不能弃仲方于不顾呀!” “兄长,你怎么还不明白!”夏元龙着急起来,“如若不免其副盟主之位,恐怕我兄弟怨隙更深矣!这不单是为了改革,也是为了仲方他自己啊!” 卫怀长叹了一口气,疲软地倒在躺椅之上,咬着指甲,呆呆看着头顶的房梁,踌躇不定。 “及民……” “我就让仲方继续任着副盟主!你愿说说去,我反正不会辞了他!”卫怀咬牙说罢,一甩手就走进里屋。 夏元龙沉静地挠了挠额头,顾自站了半晌,然后转身离去。 他已然横下了一条心,便再也不顾卫怀的看法,直接走进杨怀绳舍内。 “仲方兄,在下是元龙。”他敲了敲卧房的门,喊道。 杨怀绳正坐在床榻上看着书,登时将书放下,缓缓起身,咳嗽过几声,才说道:“我这就来。” 须臾,杨怀绳开了门,同夏元龙作了揖,问道:“人英此来何事?” 夏元龙左盼右顾的,没说话。杨怀绳瞟了他几眼,便请他进了屋,顺势将门关上。 “你来肯定是有事的。”杨怀绳的脸色本就苍白,又添上这严峻的神情,更显得面无血色。 夏元龙见他这副模样,都不敢说一句话出来,怕他又气坏了身子。 “怎么了?人英可是一向都跟我直来直去的。”杨怀绳又问。 夏元龙这才屏了口气,开口说道:“我想来建议杨兄辞了副盟主之位,以使内乱平歇。这对新政的长远大计来说,是一件好事,杨兄……” 杨怀绳的眼神在这一瞬黯淡下来,他全身上下唯一还闪着的光芒也在此刻熄灭了。 “我在这位子上尽职尽责,没干过一件坏事,你就这样要赶我走?”杨怀绳颤抖着手,严厉地逼问道。 夏元龙不想得罪他,但事情一定要说明白,便温和地劝道:“仲方啊,真不是数落你,你与我们意见相左,同我二人分庭抗礼,才使那些所谓的‘杨党’有了作乱之本。我看为了我兄弟三人的情谊,也要稍作让步,可是这个道理?” 杨怀绳转身走到床前,茫然地从桌上拿起来一只碗,喝了口剩在碗里的药渣。 他仰天叹了一声。 “说的好啊……!我言听计从。” 夏元龙见杨怀绳精神低落,想赶忙劝慰他一番,以示自己并无他意,便上前拍了拍他,笑道:“仲方答应就……” “出去吧。”杨怀绳的声音仿佛微带着震颤。 夏元龙的笑容一下子就收了回去。他见杨怀绳无心留他,便说:“那愚弟先告辞了。” 他慢步走到门外,又担心地瞧了他两眼,见杨怀绳仍直着身子站在那儿;方才轻轻地掩了门,只剩下杨怀绳孤身一人。 杨怀绳正嚼着口里的药渣发呆。他开始真切地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风闻了,因为他亲眼见到夏元龙是怎样力主自己离开书院的,刚才还成心责怪起自己来。这感觉如同被人在背后扎了一刀,或许不仅仅是一刀,而是直接贯穿了胸膛——他打心底认为夏元龙背叛了他。 这回他竟没有再怒火中烧,而转变为心灰意冷了。 杨怀绳的辞书送到了国子监。卫怀刚见了那封书信,一看封皮上的名字,委实吓了一跳。连忙揭开,还以为是杨怀绳又耍了前番的脾气,幸而是虚惊一场,这只是辞副盟主的辞书而已。他又不知这是夏元龙的意思,以为杨怀绳突然顿悟,顾了大局,内心甚至还颇为欣喜,当即回了信说‘仲方能明此道,实令愚弟感泣至极’。 随后,卫怀向书院里说开,当即选了位德高望重的儒人作了辅弼,众人皆拜服不已。那些‘杨党’见杨怀绳失势,都不敢肆意妄为,渐渐消声灭迹。 可杨怀绳一见他的回信,气得将信撕了个七零八落,仰天悲叹:“他二人陷我入此境,不知抚恤,竟无耻至此!我岂能苟活,空见此背信弃义之人!”说罢,他一砸床板,沉沉地闭上眼睛,四周仿佛都被绝望和病痛紧紧包围着。 他的病便于后愈见沉重,不见好转。国子监有跟他熟识的司吏去探望他,见杨怀绳病势已无可挽回,遂心头一酸,大哭一阵,慌忙问其情形。 杨怀绳面若枯槁,难支病体,躺在那一动不动,大口喘着粗气,语声细微,司吏只得趴到他耳根,方能听见。 “幸亏我……我这处邻里和睦,让……近邻给我请了郎……咳,郎中,开了几剂药,俱不管用,我是只得强捱了……”杨怀绳这段话太费气力,说罢便又开始吐气,缓了好一阵子。 司吏抓着他那双干瘦冰凉的手:“何不告诉卫祭酒呢?” “呸……呸……”杨怀绳无力地吐了口唾沫,“他二人最是可恨!……他……他们费尽心机地排挤我,不把我当兄弟,我已和他们恩断……义绝!”他咬着牙说道。 “为何呀?”司吏问道。 “不论为何,我病重这件事,求你不要告诉他们,让我安心地死,死得安详……” 他眼圈渐红,苦笑了几声,便慢慢地翻过身去。 第二十二章 死别、安魂(二) 不久,杨怀绳就接到了王爷给他的公文,文中说‘为令仲方安心养病,权且罢尔于国子监之职’,便革了他的典簿官。杨怀绳见官府亦趁此时落井下石,便悲愤交加,心中更添了沉闷。 司吏每日来探他,见他的神色形貌,就知其每况愈下、时日无多;可如今又常常吐起血来,可谓雪上加霜。 这日黄昏,杨怀绳忽叫来那位司吏,嘱咐道:“我见此病不得好转,定然是回天乏术了……我料自己的气数于今必尽,你但可草草将我埋了,不需他人来插手……” 司吏看着他,流了几滴泪,但半日无言。 “你可答应么?”杨怀绳用那急切的眼神望起他来。 “答应……答应。”司吏抹了抹眼泪,抽泣着说道。 言罢,他抽身离开卧房,走到墙边,却又一转念:卫祭酒仁义有道,绝非仲方口中之辈,必是相有误会,以酿如今之事。若仲方吞恨而亡,死不瞑目,岂不可叹! 想到此处,他立即动身前去书院,寻卫怀去了。 司吏沿着书院的那堵白墙走至门口,恰巧见卫怀同夏元龙刚从书院内出来,当即从拐角处飞奔过去,不顾三七二十一,迎面就是一跪,急忙说道:“卫先生!杨典簿他……他……” 卫怀顿时一惊,将眼睛睁得极圆,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喝道:“说清楚!” “杨典簿重病在床,如今命不久矣了!”司吏大哭道。 卫怀此时也无心责问他了,二话不说,即将那司吏推在一旁,拽着夏元龙,脚下如踏起风一般,朝着杨怀绳的宅第奋命跑去。 “仲方兄!” 他二人猛地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几近奄奄一息的杨怀绳。 “仲方兄……” 卫怀赶紧坐在床边,握着杨怀绳的手。看这位陪伴他多年的老友微垂着双眼,嘴上还沾着血污,脸上满是灰尘,卫怀不禁鼻头一酸。 “你……你……”杨怀绳晃了晃胳膊,似乎要挣脱开他的手,但没有一丝的气力。 夏元龙也走上来。他慢慢地跪在地上,倚着床板,无言地看向他,目光里润着清泪。 “你们害我……害我如此,还有脸……”杨怀绳说到一半,便开始像断了气一般地连声咳嗽。 “我们……我们怎么了?”卫怀深深地吸了口气,浑身都在震颤着。 “我来说吧。” 卫怀一回头,见那司吏站在门外,喘着粗气,脸上沁着斗大的汗珠。 “杨典簿觉得夏副盟主有意排挤、挖苦他,背后捅刀子;后来祭酒一句挽留的话没说,他就觉得是您二人有意……坑害他。” “杨兄,我只是真心觉得你在这个位子上不舒坦,我为了维护新政不假,可也顾了我们情谊……不想让这些琐事害我们兄弟……”夏元龙顿时悔恨起来,再也说不下去半句话,只能趴在床上呜咽着。 “那……那及民……?”杨怀绳歪过头来,注视着卫怀。 “我不知道及民找你的事。”卫怀低着头说道。 杨怀绳听罢,躺在那儿渐渐笑了起来。 “我兄弟三人并未离心啊!”他开怀地大笑着,声音又洪亮起来,面上划过几滴泪珠,顺着脸颊落到枕面上。夏元龙也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 三只手于此时又合握在了一处。 片刻,杨怀绳的手慢慢地从他二人的指缝中间滑了下去,可他二人还不肯即刻松手。 卫怀扭头看了看夏元龙,夏元龙也凝视着他。面面厮觑,那眼神中间混杂了太多心情了。 杨怀绳果然已经亡故了。卫、夏二人知道他身边没有亲人,便为他筹钱买了上好的檀木棺材,将他的遗体盛放在内;司吏则帮他们置办了灵堂,端端正正地立了牌位,写道‘徐州杨公仲方之位’。 月上中天,银光直直地散落在庭院之中,照在棺材那厚重的木板上,更显得洁白无瑕。月光逐渐包裹起整个棺材,从这棺材的一个侧面可以清楚地见到有一对清瘦的影子渐渐向这里靠拢。 那是卫怀、夏元龙二人。他们抱着酒壶,拿了两只酒盏,朝棺材面前坐下,将酒置在一旁。 “杨兄,再和我们喝口酒吧!”夏元龙绽开那轻松的笑容,可这笑容却是如此的痛苦。 “杨兄啊,你再说说你那个改革的方略嘛!我们这回要听听,听个够!啊……听个够……”卫怀说着,又止不住更咽起来,痛哭流涕。 夏元龙安慰似的拍了拍卫怀的头。 “是我们害了你么?是吗……”夏元龙斟了酒,抬起头,眼圈都深红了。 “敬仲方!”卫怀喊道。 “同敬仲方!”夏元龙也喊。 他二人将酒慢慢洒在地上,声音好像很低,生怕惊扰了魂灵。 敬罢,他二人转身倚在棺材上,望着明月,饮起酒来。 “你说,”卫怀嗟叹一声,高举着酒盏,酒水在清光下轻轻地闪烁着。“仲方的想法为何一定是错的呢?” 夏元龙闷头饮酒,只不作答。 “他的办法质朴无华,而我的办法却极具功利之心……” “卫兄,你可不能动摇啊……”夏元龙终于忍不住说了,“我知道,杨兄亡故给了我们很大的打击,但仲方是想看一个完善的新政,想看着百姓安居乐业。如若走错了路,误了大事,杨兄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这话也是。”卫怀叹道。 “可我们为了改革,费尽了一切,甚至失去了仲方……是喜是悲,谁知道呢?”卫怀冷笑了一声,继续喝起酒来。 夏元龙没心思与他争辩,只是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夜空。 “你可知道?万和顺免了仲方兄的职。”夏元龙的语气明显克制着心中蕴含的无穷愤怒。 “是么。”卫怀在刹那间犯了一丝犹豫。 “‘是么’到底乃何意?你难道不觉得此事不公平?”夏元龙质问道。 “确实不公平……可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徒去找万和顺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面容沮丧,一碗苦酒又下了肚。 “怕他什么!”夏元龙正气凛然地站起来。 “若不给杨兄还个公道,我们这兄弟就白当了!” 第二十二章 死别、安魂(三) “夏贤弟,”卫怀拿着一札文书,停在思和书院的庭院当中,“如若万和顺因此大发雷霆,咱们的改革之事恐就彻底荒废了。我们得想清楚……” “及民兄,我们要争的不仅仅是一个典簿的官位,这还关乎着仲方的荣辱。我们什么都可忍得,独不能准他在我们兄弟头上踩一脚!”夏元龙在此事上表现得异常果断,斩钉截铁地说道。 卫怀虽仍抱着顾虑,可一见夏元龙这般不留余地,便也咬了牙、铁了心,直奔自新堂而去。 “诸位应该都知道了杨副盟主亡故的消息吧?” 卫怀走进堂内,两旁的儒士们纷纷为他让开道路。 “当然知道。” “那你们觉得,他为人如何?” “杨公是真君子、真豪杰!”一位年迈的老儒答道。众人也都一致地点头。 “可如今他的典簿之职却被官府无故撤免去了……这就是对他天大的侮辱!”卫怀愤愤不平地将捧在手中的奏书扔在方桌之上。 “竟有此事!他万和顺凭什么这么干?定要给杨公找个公道!”众人说罢,都喧哗哄闹开来。 “且慢,且慢。”夏元龙走过来,平抚着众人的心情,“休要乱了秩序!”他大喊道。 “你们看见这份奏书没有?这是我卫怀准备上呈王爷的。若有想为仲方打抱不平者,且不畏艰险,俱可同在下联名请奏!”卫怀伸手抓起那封文书,指了指上面的几行蝇头小字,上面写着: ‘南京国子监祭酒卫怀恭拜建康郡王。近闻府公因典簿害疾,罢其职位,以使彼安心养病;今典簿既没,理应归之,然尚不见府公有复其官之意,深为沮气。典簿为某之属官,一日不定,则监内一日不得居安。伏望府公早决商议,莫失信于官民也。’ “我这就把我的名字写上!”那位老儒看毕,拿了支笔,在这文书的结尾附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也写!”又有几个人站出来了,在卫怀面前署了名。 紧接着,众人都呼嚷起来,前扑后拥地来争署己名,无一人显露出胆怯之心。 最终,这些名字密密麻麻地堆叠着,竟占去了奏书的半张纸之多。卫怀看着这份奏书,顿时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 联名的上奏由国子监递到了王府。万和顺虽说不想服软,但见卫怀动用了这等阵仗,便不得不掂量掂量利害了。此人倒是精明得紧,干脆就依循着他平日‘和顺’的性子,纳了谏议,即差吏部追复杨怀绳之官。他见百姓既心向卫怀,便寻思着顺便借此谋一个好名声,便又追赠其为国子监司业,令人以四品之规格,择墓安葬。 卫怀听说此事,特意叫上夏元龙,央他去看墓地。 夏元龙便劝道:“杨兄下葬,必当安其魂灵,讲求死得其所,不可妄选也。然南京如此大之城池,处处看选,则是徒耗时日。不如由及民拣一处好地,专程前去,岂不省便?” 卫怀随即啧啧称赞:“这法子好。” “不知卫兄想去何处看地?”夏元龙问。 卫怀想了一会儿,心头忽被一事触动,遂长叹一声。 “不如去淮清桥边看看。”他说道。 “淮清桥……” 他们都忘了有多久没来此地了。桥上仍旧是蜂拥的人众,都匆匆地走过那家茶肆。茶肆内有几个吃茶的闲汉,见卫怀来了,双眼放光:“卫先生!卫先生!” 卫怀只向他们笑着一招手,便走到那熟悉的旧桌前,看了眼围在桌旁的三张圈椅。他用手摸了摸桌角,拿衣袖慢慢擦去上面的灰尘,方才落坐。 夏元龙坐在对面,独空着一张椅子,位置和当年一模一样,好似并未动过。 “这张桌子是特意给卫祭酒和杨先生、夏先生留的,小的这么多年过来,都没碰过。可惜……”店家凑过来,轻声叹道。 “你们这里有棋盘吗?我记得……有一回儿忘在这了。”卫怀朝他微笑着,问道。 “有,有!”店家激动起来,“不瞒您说,我在这里闲时就和伙计们弈上一局,故一直存在这儿呢!我现在就去拿。” 他转身走至柜旁,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副棋盘,将棋子一并拿来,放在桌上。 “我还是让你几颗子。”夏元龙语气平静,晃着盛黑子的木罐。 “你也太轻看我了!我可不是仲方那样的水准哪!”卫怀说罢,不禁望了望身边的空椅子,仿佛怅然若失。 时隔数年,二人又悠闲地在淮清桥下弈起棋来。茶博士仍在忙活,闲汉们还在谈天说地,百姓也渐渐聚集过来,清风微微拂面——但却物是人非。 他们从桥上下来,走过几段路,找到了一块正能作墓的风水宝地,便差人画图呈交官府,以为杨怀绳丧葬之所。官里派人来建,按照六十方步的规格,挖造坟墓。 不过十几日,这处役工便皆完毕,只敬待迎棺。 卫、夏二人走进杨怀绳的宅第,两旁满列着人,都是当地的名儒,身穿丧服,面容庄肃,犹如两条洁净的白练。 众人纷纷避让,一副厚重的檀木棺材赫然出现在卫怀的眼前。他此时的悲伤已飘散如烟,眼中的灵柩反而沉沉地承载了改革的希望。杨怀绳安稳地躺在棺内,但他在卫、夏二人的心中悄然地起死回生了。 卫怀轻轻扶着棺材,然后朝着门外悲壮地吆喝道: “送仲方——” 几人列成阵势,像行军一般慢慢行去。卫怀随众走至门外,看百姓们都不知排了几里,长长地不见尽头。 “送杨公——” 众人也附和起来,喊声如号角般低沉,气势极为雄壮。 卫怀看了一眼夏元龙,后者只是朝他一瞥,那意思很简单:这是百姓自发排起的长队。 卫怀在百姓的簇拥下行过几条大道,有闲杂人等行来,也不禁驻足,为杨司业的灵柩让道。 众人都跟着行了许久的路,腿脚都酸了起来。 唯有卫怀忘神地朝着洒满金光的小巷行去。 “送杨公——” 悠长的喊声又一次直直地延伸至远方。 第二十三章 述怀、寻情(一) “此后呢?” 叶永甲坐在卫怀的身边,问道。 “此后就听了人英的劝谏,重新把壮声势之事摆在面前,派人到江南各省联络士人,广建思和书院,也是有一定的成效。那些‘杨党’也因时间一久,消声灭迹了。我仍在修撰这《行要》……就不知不觉几年都过去了。”卫怀深深叹了一口气,闭目不语。 “你呢?在陈州过得可好?” 叶永甲摇摇头,苦笑道:“我在那儿……真是像在地府里活了一遭。” “那你来到这里,算是解脱了吧。”卫怀平静地说道。 叶永甲大笑了几声,用那深邃的目光远望窗外,落日的霞光似乎也变得分外凄凉,沉默地照射过来。 “卫先生!该出来了吧!”屋外的人仍在喊着。 “我得走了,”卫怀也向他笑着,“便祝我的学生官道亨通!”说罢,他一甩袖子朝门外走去。 叶永甲辞了卫怀,遂径直走回衙门。幸亏天还未晚,他便背剪着手,行至公堂之上,同那些差役们说道:“叫几个管事的胥吏,拿了籍册图薄来衙门,我要在书房亲阅。” “这是户籍的册子。” 一位年纪约三十上下的书吏低着头,干练地将几札簿册摆放在卫怀面前,斯斯文文地说道。 “这是田册。” 这人收拾完毕,轻轻一抬头,便见他面皮白净,眼睛放光,眉宇间有神气,鼻梁高高地挺着,胡须虽算茂密,但实在整洁,没有半根沾染上灰尘。生得的确温文尔雅。 “你叫什么名字?”叶永甲问道。 那人稍退半步,一弓身子:“在下名叫魏冲,府衙里区区一书办而已。” “这册子所记何事?何年所修?”叶永甲瞧了瞧那本田册,说道。 “此册记南京大小田亩,若田地之数何,收获之数何,归属之人何,所在之处何,均载入此中。乃是我皇帝九年所造之册也。” 叶永甲点了点头,翻开帐册,阅查一二,便又慢慢合上。 “那本籍册我也得看,只拣重要之处就行。” 魏冲随即将册子取来,选了几卷示与叶永甲看,且道:“我南京如今共是十七万两千三百一十户,计八十五万五千七百三十五口,以军、民、匠等分别成册,所载之名姓籍贯可谓浩繁矣,一时不便整理,故只取了民户一簿,若知府大人不畏劳苦,事无巨细俱要心里清楚,那派小人再去宫里拿便是。” 叶永甲微微点头:“你说的也算明白。不过权且不麻烦你了。” “是。”他恭谨地笑道。 叶永甲低头阅起册子,偶一抬头,见魏冲仍在前侍立着,不曾挪过半步。 “你去休息吧,我还要看一会儿呢。” 魏冲便笑道:“我在此处也扰了您的清静……那在下就告辞了。” 他转身走到门口,整了整衣冠,正要出去,却忽听叶永甲喝道: “慢着!先过来!” 他吓得一激灵,颤抖着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然后转过身,走到他近旁,强颜欢笑地问:“什么事?” “此人,”叶永甲一指那册子上的一个名字,“你可认得?” 魏冲低头看去,那写的是:‘卓高义’三个大字,下面则附着‘妻张氏……女冷屏’。 “确有此人……”魏冲想了想,“近来万王爷说要再造新册,因此我前几日还去过此人家,那卓高义三年前就死了,只剩下母女两个,虽曾受官府救济,然如今可算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 叶永甲默然不语,少顷才抬头说道:“等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我要去卓家看看。你到时需准备好了,带上几个差役。” 魏冲虽度不出此乃何意,但不敢多说一句,只是满口答应:“这在下晓得。” 叶永甲起身,合上帐册,“你这人说话利索,为人聪明……从今日始,事无大小均责你去办。” 魏冲狡黠地一笑,连忙跪倒在地,说道:“谢知府大人抬举!” 叶永甲这几日别无他事,只闷坐在衙门内批阅公文,少有闲暇之机;若得空时,则差魏冲于各处看房,以择府邸。这魏冲也会揣摩他的心思,便选了一处临秦淮的河房,正合叶永甲之意,当即买将下来。 寓所已定,公事渐疏,叶永甲正要好好歇息一阵,却在府内接到了一封书信,看似不甚起眼,猛然揭开一看,竟是万和顺亲笔之书,递到此处来的。叶永甲早就听卫怀说起,知道这万和顺是多不好对付的人,不禁骇然变色。 亏他有过和卢德光周旋的经历,便不致于慌张,慢慢地读着信: ‘建康郡王万和顺与汝众官书曰:承蒙天子洪福,天下宁平,地方俱治。今岁盖逢上天有福,南京大稔,以致时政康安,吾亦因之欢欣。故于舍中设泰平之宴、摆乐闻之曲,请诸位共享盛事。特致知府、六部长官、都察院御史、大理寺卿等,俱于后日前来,莫负本官之望。’ 叶永甲读罢,很明白这万和顺的心思。如此大张旗鼓地设宴,不过是为了试探他这个一方长官的底细而已。此刻他虽有万全的准备,但一想面对的将会是这等人物,便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种穿透全身的恶寒,使他难抑恐惧。 万和顺为了这宴上的戏能演得出奇,不容有分毫之失,便早早告诉了蔡贤卿,令他好生琢磨戏本,张罗班子。蔡贤卿自然不敢怠慢,拿慧眼选了十来个自己的‘得意门生’,先往淮清桥的老郎庵祭拜祖师爷去了。 蔡贤卿和那些小戏子们到了桥边庵前,他阔步先走进去,徒弟们刚迈出一只脚来,便被他劈头一声断喝: “谁叫你们进来的!” 吓得那些人面面厮觑,赶紧缩回脚去。 “没有规矩!不先到桥上买点瓜果作供奉,怎么孝敬我们的祖师爷?” “那师父您是不是……”众人都不敢说话,只有一个胆大的悄悄地问。 “我?”蔡贤卿正捶着腰,听见此话,发了数声冷笑,随即震怒起来:“你师傅可是王爷跟前的梯己,你们他妈却连给人提鞋都配不上!这么说明白了?还不快滚!” 那些戏子听了,如同奉了圣旨,飞奔似的向桥上跑去。 第二十三章 述怀、寻情(二) 蔡贤卿即教看门的把住门口,不许闲人进来,自己则坐在那尊所谓‘祖师爷’的泥像一旁。 未多时,那看门的又折返回来,禀道:“蔡爷,外面有个自称是您故交的人,姓李,从外地来,说想要见见老友。” 蔡贤卿咬着牙,暗自嘀咕道:“这李戏子准是来打秋风的。” 便转头吩咐他:“叫那人进来吧。” “哟,星长啊,星长!你还记得我吧?当年和你演了不少戏呢!”那位李故交笑嘻嘻地走过来,将手一把搭在蔡贤卿的肩上。 “那是以前的戏名,有什么可说的……”蔡贤卿勉为其难地笑着,“李兄近来过得可好?” “好是好,不过……”李故交不怀好意地使了个眼色。 “李兄有什么话尽管跟兄弟直说,用不着遮遮掩掩的!”蔡贤卿一拍胸膛,爽快地说道。 “先坐下说吧。” 李故交在他身前那张椅子上坐下,“兄弟啊,为兄我近来因赌了些银子,欠了别人点钱……那些人都是和我玩在一块的兄弟,我也不敢不给人家面子不是?流落至此,就为找点活干,挣几个铜板,好好地还了债。可谁想那些老爷嫌咱是戏子出身,正眼都瞧不上……如今真是内外交困呀!”他一甩手,叹了口重气。 “这算什么!我蔡贤卿近来是飞黄腾达了,可也不能忘了兄弟。我这就拿钱!”说罢,他伸手就去褡裢里摸银子。 “不用了,这哪好意思……”这位李故交笑开了花,但仍假情假意地劝阻着。 “啊呀……”蔡贤卿费劲地摸着口袋,神色有些难堪。 那李故交的脸色霎时青了:“怎么?” “我今日分文未带,望兄弟你能……谅解一二。”蔡贤卿笑着说。 “那……” “这事先放一边,”蔡贤卿道,“话说我二人多年不见,不知兄弟你可曾成家?” 李故交有些漫不经心了:“成家倒也算成了,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要是没带银子……” “你们回来了?”蔡贤卿看那帮小戏子们端着瓜果进来了,连忙迎上前说道。 “这些果实也都新鲜,快点供奉上去!”蔡贤卿只看了眼供品,便即刻吩咐他们道。 “李兄啊,既然无事,那我就不留你了……”蔡贤卿不顾那位李故交焦急的神情,扶着他的肩膀,回头一瞥看门人:“送客!” 蔡贤卿随即祭拜了祖师爷,也不讲究甚么排场,无非就是率人磕了几个响头。拜毕,蔡贤卿便在此处排开了戏,教习了一晚,方都散去。 次日,他们准备上了行头,便启程往王府去了。 蔡贤卿又去拜会了王爷,这回因无重任在身,故聊起来都无戒备,极其投合。 蔡贤卿遂从堂里出来,带众戏子走到西侧的那间名叫‘延宾厅’的屋子,是用来迎接大小官员的处所。迎面倒不设照壁,而直面着空敞的大厅,地上铺着金丝刺绣羊毛圆毯,头顶照着五彩斑斓的西洋水晶吊灯,极具富丽堂皇。 两旁则延伸着过道,过道的东西两侧各有几间屋,蔡贤卿正好将行头搬到屋去,令戏子们更衣画妆。 他自己倒闲来无事,便从屋里出来,在过道散着步。无意抬头。忽见门外走来一人,见他身着官服,头发半黑半白,背面朝向此处。 “那是哪位官老爷呀?”蔡贤卿喊道。 那人急忙转身,蔡贤卿便见他生得身子骨稍瘦,但身长约八尺有余,比自己足高出半个头;五官端正,额头上横添了几道皱纹。 “您可是管戏班的蔡老先生?” 二人都行过礼,那人方才笑问。 “是,是啊。足下乃是何人?”蔡贤卿丝毫不记得南京有这号人物,好奇地问道。 “在下乃新晋南京知府,姓叶名永甲,字廷龙。我还记得您的恩情,可您算是忘了我喽。”叶永甲答道。 “叶永甲……?”蔡贤卿摇摇头,“我年纪也大了,真不记得这许多人物……” 叶永甲说道:“我在昔日,约莫是十年前被朝廷夺了进士,亏我托了卫祭酒向您相求,才得以位至今日啊。” “老朽想起来了!”他顿时如拨云见日一般,开怀大笑:“这桩也算大事,我还听说你去陈州了,结果回来是功成名就了!你今年才三十多吧?真是年少有为啊!” “岂敢,岂敢……” “我还得和你说许多话呢,先坐下聊聊!”蔡贤卿从墙边拿来两张椅子,分别坐下。 “我奉劝你一句,别仗着自己是一州长官,便想作威作福,凡事都得先顺着王爷才是。” “在下明白。”叶永甲知其是万和顺的心腹,故不敢多言半句,异常谨慎。 “你觉得王爷此人怎样?” 蔡贤卿漫不经心的抛出这句话来,却使叶永甲突生慌乱,他连忙答道:“万王爷心系百姓,一心为社稷国家着想,当然是国之能臣了。” 蔡贤卿见他所言都是奉承之词,知其对自己深有戒心,便有些不乐意了:“我是真心实意地问你,你却敷衍开我了。” 他腾地站起,“你不敢说,我偏有胆把我的胸怀明白地讲述出来!” 叶永甲见他是个倔脾气,遂不与他争执,只道:“此乃在下的过失。蔡老先生只管讲便是,在下静静地听罢了。” “好!这样才对嘛!”蔡贤卿又笑将起来,“依我看,这王爷虽机敏多智,甚通揣摩人心之道,然其居丰饶之地,坐拥雄兵数万,竟毫无进取之心,甘为皇上之命马首是瞻,无所事事,就这点看,还不如陈州的卢德光呢!” 叶永甲急按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说话还是要稳重点……” 可蔡贤卿仍肆无忌惮,猛地一甩他的手,倒是越谈越来劲:“我蔡贤卿虽是贱籍出身,但最不齿这种如皇宫里的看门犬一般的人!所以老朽崇敬卫先生,这非谎话,我打心底崇敬他!” 叶永甲平静地看他高谈阔论,对他的话并不在意,只是奇怪像他这种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理应同自己一般乏于世事、醉生梦死,怎还能激发出如此的气概来。 第二十三章 述怀、寻情(三) 蔡贤卿大步走到他面前:“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可仍想着力取功名利禄、紫袍金绶,来个青史流芳,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事!可如今对我来说却是近在咫尺!别看人家都瞧不起戏子,我这戏子倒瞧不起他们呢……只要我见时日一到,便摆脱这下贱的行业,改了良籍,总会有一飞冲天之日!” “蔡老先生,您有大志,可我不行啊。”叶永甲听他说罢,便自嘲般地冷笑了一声。 “我就奇了怪了,”他不满地砸着嘴,“按理说你都能斗倒像卢德光这种的人物,应该更有底气才是,如何就不行了?” 叶永甲摇摇头,叹息道:“卢德光虽说是死了,但还像阴魂不散一样,萦绕在这周围。我因为他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刽子手,背负着万千骂名……您可明白?我一想到我这双手上还沾着鲜淋淋的人血,以后可能还要杀更多人……既然如此,谁还敢在一片骸骨堆中寻求什么荣华富贵?” 蔡贤卿不以为然地一笑,往下便闭口无言了。 二人沉默了片刻,便见六部尚书等大官员陆陆续续地到了场,遂各自散去了。 叶永甲上前同众官寒暄了一会儿,看厅内渐渐人来人往,都是那些大小奴才忙着搬椅子、抬桌子、上盘碟,把酒席布置在厅中间,在北面的墙壁前摆上戏台,收拾完毕后,侍立在旁,静待王爷入座。 “恭拜万郡王!” 叶永甲起了个头,众人便都排山倒海似的朝着万和跪拜下去。 “诸位快些请起!”万和顺带着慈和的笑容走进来,说道。 “是。” 叶永甲便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了。 万和顺上前一拍他的肩膀,然后环视众人道:“这小伙子就是新任的南京知府,你们都看见了吧?觉得他怎么样?” “知府大人才三十余岁就能做到这偌大的官,真是天赋之才,天赋之才啊!”那位都察院御史称赞道。 “岂敢,岂敢……晚辈还是要跟诸位学才是。”叶永甲在万和顺面前都不敢表现得太过放肆,连忙说道。 “不要如此的谦虚,有话尽管说,我还想与你谈谈呢。来,入座!”万和顺扶着他,入了宴席,令他坐在自己左手边那张椅子上。 众人都敬了酒,万和顺便喝下人道:“叫蔡戏子带他的班子上来,奏乐唱曲!” 话音刚落,两边的曲子便紧接着奏响起来,戏台上慌忙摆布;蔡贤卿就朝那些装扮好的戏子们低声吼了一句,他们便匆忙拉着戏袍,走上去了。 万和顺边听着曲,边吃着饭,悠然地摇头晃脑,好不自在;众官员则畏畏缩缩,不敢动箸,连酒都没沾一口。 “听说叶知府把卢德光给收拾了?”万和顺好似随意地问道。 “这……”叶永甲犹豫片刻,“还是朝廷的功劳,我当时区区一个同知,哪能轻巧地扳倒他呢……” “不得不说柳镇年也是厉害,竟能和你联手收了陈州……”他手中的箸轻轻一碰酒盏,像是往叶永甲心里敲了一个警钟。 他被吓得浑身一哆嗦,知道万和顺疑他是柳党中人,便慌忙地擦了擦汗,辩解道:“这是朝廷的明见,我于此事上并无尺寸之功,不过是临时充当了一个监斩官之职。若下官真有本事,也不会闹得当初丢了进士……” “对啊,当初还是我给你说了情啊!”万和顺点点头。叶永甲见万和顺懂了他的意思,也颇觉安心了。 “听说你前几日还想去什么卓家来着?”万和顺大笑着说道,“你是看上他家那闺女了?” 叶永甲一惊,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只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答:“确有此事……”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老大个人了,这时候娶妻算晚了,早早考虑也是好事!”万和顺和善地劝慰道。可叶永甲却从中感受不到什么温情,只有刺入骨髓的恐惧。 他又有了深深地无力感,任人宰割的绝望再次降临到他的心头。幸亏此后万和顺便无话了,也让叶永甲轻松不少,悄悄吐出口气。 他草草吃了几口,无心看戏子唱曲,空瞧着那听戏听得如痴如醉的万和顺。少顷,曲子唱罢,万和顺便站起来道: “我看诸位既吃饱喝足,戏已奏毕,那便撤了酒席,如何?” “郡王说的极是!”叶永甲先擦了汗,急回应道。 下人们撤下宴席,叶永甲只同万和顺说了告辞等话,遂匆匆安排轿子,打道回府,不再多留片刻。 他回到府内,叫奴才拿过便衣来,随即换上。那奴才见他脸色苍白,像抹了面粉似的;且四肢无力、精神乏困。他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如若主子身体不舒服,明日奴才就不和魏爷说去什么卓家丈量田地的事儿了。” 叶永甲拽了拽衣服,走到卧房门口,然后回过头来,轻轻笑道:“我必须要去。”说着,一边掩上了门。 那奴才不知其究竟何意,摇了摇头,便摸着脑袋走了。 “魏爷您说,这知府大人怎么忽然说起‘需造田册,要清丈土地’这话来?当真如此,何必只去那姓卓的一家?” 魏冲不屑地冷笑道:“这知府大人不知犯了啥毛病,非要找这种下贱女子……”正说着,他一回头—— “知府大人您来了!”魏冲急忙住了嘴,笑嘻嘻地迎上前去,掸了掸叶永甲衣服上的灰尘。 “昨日打听好了没有?”叶永甲严肃地问道。 “当然打听好了,这卓冷屏约是二十来岁,三年前订了亲,正要被人家迎娶进门呢,她父亲却突然死了。这一死,她便只能白守上三年的孝了。结果闹得人家不高兴,将婚书退了,才耽误了许多年,按我看,您找一个十六七八岁的姑娘……” “我明白了。”叶永甲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就去。不过别显得我等目的不纯一样,要正正经经地办!”说到此处,他竟不好意思似的地低下头,不禁噗嗤笑了一声。 第二十三章 述怀、寻情(四) “这位是知府大人。” 魏冲面朝着跪拜在前的卓家母女两个,慢慢说道。 “我们家因前些年出了变故,土地久无耕种,已近荒芜,近来想着搬离南京,另投别处。所以请官老爷别在这上面花功夫了。”那张老媪说道。 “不可,我这是奉命行事,怎能说不办就不办了?”叶永甲一拍手,“魏冲,你带着人去清丈田亩,我在这等着你们。” “是!”魏冲回头招呼起众伙计,“咱们快去忙活吧,忙活吧……” “起来吧。”叶永甲轻声吩咐道。 他一望跪在旁边久久没说话的卓冷屏,见她穿着一身补丁衣服,一站起来,则看见那一双被磨破了的手;再往上看,见她一脸的泥土灰尘,眉毛紧皱着,头发乱披起来,几乎盖住两只眼睛——但那清透的明眸里闪着一种光,是怎样也遮挡不住的,是任何光芒都无可比拟的。 叶永甲愣在原地,静静地盯着她的脸。 “大人……”卓冷屏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即害羞地低下头。 叶永甲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瞥向别处。 “啊……大娘,我看你们家中清苦,借此机会,给你们十两银子,以作家用,如何?” “这……”她母女俩狐疑地瞧了一眼他。 叶永甲能看穿她们的心思。这是对一个曾经杀人放火、贪污受贿的官员的不信任。他对此早就有了准备,可没想到这种怀疑竟先出现在她——这个自己念念不忘的女子的脸上,让他仓促之间难以应付,内心一阵绞痛。 “你们就收了吧,这也是我的一片好意,别无他图。”叶永甲强忍着内心的苦楚,缓缓地说。 “那……那就谢谢知府大人了……”张老媪回头一看她女儿,“冷屏,你就接了这银子吧。” 卓冷屏走到他面前,扫视了一眼他铁一样的面孔,便觉得这个男人危险至极,浑身上下都散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加之他那不苟言笑的态度,又给她添了几分厌恶的情绪。尽管他在此时施以援手,但她心里明白,这是个刽子手、杀人犯,是个十恶不赦的小人。 她尽力隐藏起那股鄙夷之色,伸手接了银子。 不得不说她这隐藏的功夫很深。叶永甲细细瞧了她几眼,都没有发觉她的心思,光看见那略有笑意的嘴角和淡淡显露的酒窝,这张脸便久久定格在他的脑海之中。 魏冲等人将土地丈量已毕,记在册上,回头禀了叶永甲,叶永甲便不好再作逗留,同卓家人作了别。他翻身骑上马,最后又笑着乜了眼卓冷屏,便放鞭策马,朝城内奔驰而去。 “大人您可是想迎娶那姑娘?”魏冲笑问。 他一听,回想起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庞,顿时开颜笑道:“那是自然。” “可她还有几个月的守孝之期……” “不差这几天,我等得。”他立刻勒住马辔,斩钉截铁地说。 …… “郡王。”魏冲推开祠堂门,朝跪拜在祖宗神牌前双手合十的万和顺轻声说道。 “你监视了叶永甲那么久,就没看出他对我有何想法?这可是个危险人物呀……”万和顺望着神牌恭敬地一叩首。 “我觉得您多心了。此人虽斗死了卢德光,然而如今已像是一副空壳,整日琢磨着女人的事儿,注定不会有出息了。” “不然。他若真得了那女子,恐怕那雄心就再也收拾不住了。到时候,我这个做郡王的也要怕他三分啊……” “依我看,那卓冷屏是绝不会答应的。他对一切都心灰意冷了,如若再失了心属之人,就真的一蹶不振了。” “我看未必。千万不能对他掉以轻心……”他拈来两枝香,插在鼎上,“毕竟有卢德光的前车之鉴啊……” “那按王爷的意思,当是如何?” “应找个法子试探他,看他到底有没有想图谋本官的意思。” “您是说……” “设个圈套。叫陆家人来陪咱们演出戏,然后我们再翻脸不认人,借机卸磨杀了陆家这头驴。”万和顺阴森地笑着。 “可这驴宝贵得很哇。恐怕此举会招致地方豪族的一些……非议。” 万和顺摇摇头,看着面前的缕缕轻烟:“我万和顺的基业又不仰仗什么世族撑腰,若真收拾了陆家,他们只会转而加怒于卫怀、叶永甲二人,而我则完全不用怕他们把当年杀司业之事抖落出来了,可谓坐收渔翁之利也。” “郡王的手段真是高明……”魏冲赞叹道。 “陆老先生!”魏冲在陆谅的指引下走进卧房,看见那陆松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眼袋垂将下来,面颊上还长了一颗肉瘤,嘴唇已经接近紫灰色了。 “您是万王爷的手下吧?”陆松驼着背,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啊,在下没见过您几次面,不过是听说您起死回生,空闻大名,空闻大名啊!”魏冲热情地说道。 “哈哈,那怎么也犯不上‘起死回生’四字啊。当时我病危在床,忽然精神又好转了,人都以为这是回光返照,谁成想这一下子好,叫我几年来都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陆松豪爽地笑起来,不过魏冲一见陆谅的神色,便知这老人家有吹牛之嫌。 “真是陆家的福气!福气!”魏冲赶忙应和。 三人坐下,陆谅使了个眼色,陆松心里清楚,便扭头一问魏冲:“你来肯定是受了万王爷的托付吧?” “是啊。”魏冲突然严肃起来,“不过万郡王不喜欢别人叫他王爷,怕众人都道他居功自傲。” “省得,我改口就行。”陆松颔首说道。 “郡王到底有何事相托?我们定会照做!”陆谅催促道。 魏冲抿了口茶,才说:“郡王素来厌恶这新任知府叶永甲,想要借你们演一出戏,坑害他一把。” “究竟如何个演法?”陆谅代其兄问。 “听我慢慢说,”魏冲道,“你们陆家人假装去请叶永甲,和他说‘我陆家久欲除万和顺,今写下一封书信,状告万和顺曾行不法之歹事,欲使您差人飞速入京,递交柳大将军’,以试其可有反叛之心,何如?” 陆家兄弟紧张地面面厮觑,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第二十四章 试心、纵去(一) “这也太大胆了……我等着实不敢哪!”陆松为难地说道。 “陆老爷,您放心就是。您这陆家是南京一域数一数二的世族,万郡王尊敬都来不及,何况还跟您当过一阵子的同僚呢,我替您打包票,这后面的事自会处理妥善的,放心罢了。” 陆松犹豫地瞧起陆谅来,陆谅则紧紧闭着嘴,不置可否。 “那好,我明日就去找叶永甲。你告诉万郡王,我……答应了。”陆松吞吞吐吐地说道。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打扰您了,告辞。” 魏冲站起身,见陆松扶着他兄弟的手,准备为他送行,便劝止道:“您老年岁已高,容易伤了筋骨,不需麻烦相送了,我一人回去就可。” “这样老夫就不客气了!”陆松笑说。 他二人看魏冲走出卧房,掩了门,方才放心,片刻便开始自相商议起来。 陆谅先道:“万和顺别是想借着这个茬坑害我们,此人面善心狠,不可轻信也。” 陆松不以为然,慢慢答道:“昔日要杀卫怀的事他都替我们瞒住了,何况今日?兄弟放心便可。你还是按他的要求,快点写封假信,隔日递到知府衙门。那里顾得上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 陆谅说不过他,只得唯唯诺诺,遵从下去。 陆谅揣着书信,跟魏冲走到书房门口,从窗外看那叶永甲正坐在圈椅上,低头批着文书,便猛地收了脚,不敢近前打扰。 “又无甚要紧的公事,不需如此的谨小慎微。我先去唤他一声,您再进来就是了。” 魏冲说罢,启门而入,只见他在叶永甲耳根旁说了几句,便回头朝着陆谅道:“进来吧。” 陆谅为装得像一些,遂咳嗽一声,作慌乱之状,跌跌撞撞地大步踏入房内。 “您是陆家的人……?”叶永甲合上卷宗,转过身问道。 “是,在下叫陆谅。特地前来是有事相求,还望知府大人答应。” “规矩呢?银子得有吧?”叶永甲还未回应,那魏冲便抢先说道。 “这个自然是少不了的……”陆谅从衣兜里摸出两张银票来,递到魏冲手里。 魏冲又交给叶永甲,叶永甲却看都不看,将票子放在桌上了。 “有事只管说。”叶知府不动声色地说道。 “这有一封信,”他故意颤抖着手将信揭开,让叶永甲过目。 叶永甲一看这上面的话,陡然变色,连忙把信压在公文底下,厉声回绝:“银票你拿回去,我定不敢帮你干这种事!” 魏冲不怀好意地瞄了眼陆谅,这陆谅乜见,随即心领神会,只愣愣地站在那里,哑口无言。 “我想和知府大人说一句梯己话,麻烦您先出去一会儿。” 叶永甲低着头,紧紧地抓住袖口。 “那我就先出去了。” “知府大人,这可是您扳倒万和顺的绝好时机呀,”魏冲凑近前去,“这陆家是当地豪族,深得南京士人之心,一旦将此信递到朝廷,京师的柳镇年必然欲借机除掉万王爷,到时候……” 叶永甲用那游移的目光看着窗外。 “如若就此回绝,得罪了陆家,日子就不好过了……”魏冲仍在他耳边推波助澜地说着。 叶永甲的眼睛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时难以决定。他只要走出这间屋子,答应了那陆谅的请求,禁锢住自己的绳索就不再那么牢稳了,此后便如同脱缰的战马,能在疆场上肆意奔驰。但又转念一想,他背负的罪责仍然沉重,昔日的志向亦消散殆尽,就算将权力紧握在手中,往后该怎么做,他也不愿知道,只留下那一片对前程的茫然和对未知的恐惧。 “我宁得罪陆家!也绝不能答应此事!”叶永甲不容人置疑般地厉声喝道。 “小的明白了……”魏冲仔细地打量着他,然后慢慢迈步,“那小人……就和他说了?” “说吧。快去。” “是。” 魏冲自觉失了一个大好的邀功之机,倍感失望,便无精打采地走出去了。 叶永甲随即吐了口气,歪坐在椅子上摩挲着眉骨,直到内心从那种巨大的压力中摆脱出来,才又忙起公事。 他将公文一挪,却正好看见压在底下的那封书信,登时面色惨白,几乎不把他吓死。他气得一拍额头,悔恨自己怎么如此轻易地就忘了这件大事! 他一只手抓起信来,度着陆谅已然走远,若要奉还回去,定不可能;不如干脆现将此信交至王爷手中,以避拖延一久,更会招致麻烦。 事不宜迟,他果断地揣起信,官服都来不及换了,只穿一身便衣,径直走向大堂,立刻吩咐那些衙役道:“备马!本官要去王府!” “郡王!”叶永甲急匆匆地卷开帘帷,‘扑通’一声便迎面跪在地上。 万和顺仍是奉行着他那一贯的从容不迫,捋了捋胡须,指示身旁的众人莫要惊慌,然后沉静地问道:“知府请起。何事啊?” “陆……陆家人意图谋反!” 叶永甲高声禀道。 万和顺开怀大笑起来:“是不是还带了封书信呀?” 叶永甲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木然地瞪着他。 “取出来吧。”万和顺弯身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和善地笑道。 他伸手拿过信来,缓缓地呈递上去。 “叶知府真是不折不扣的君子啊!”万和顺收了信,夸赞着他,“就算陆谅这厮给了你两张银票,你也不曾动心,却只断然回绝,更不怕得罪这南京的世家大族,真是百年难遇的忠义之人啊!” 叶永甲的精神几乎要被他的语言一点一点地击垮了。他这才意识到一切都在万和顺的掌控之下,一切都仿佛逃不过一张巨网,而自己却正是那被罩在网内的鱼虾。一旦误食了鱼饵,那就是九死一生——再准确些,可能便是十死无生。 他此前还从未有过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受,这类感觉是卢德光等辈所远远不能施加的。他一想起周围可能有千百万双默不作声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瞧,便会产生一种无力的窒息感。 “谢王爷夸赞……” 叶永甲面色发白,死气沉沉,意志近乎凋零。 第二十四章 试心、纵去(二) “魏冲!魏冲!你他妈的不是东西!” 陆谅坐在牢房之内,手脚戴了镣铐,用手晃起铁门来,震得门上的钥匙‘咣当咣当’地乱响。 “别喊了!我在这儿。”魏冲走过来,大声喝道。 “你这厮……你这厮竟敢诳我!”陆谅睁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又朝着站在一旁的牢头大叫道:“牢头大人!这信是魏冲让我写的,千万别听了这厮的鬼话!” “我派人验过,这信上明明是你陆谅和你长兄陆松的笔迹,证据明白,如何狡辩!” “呸!”陆谅趴在铁栏杆前,朝外面一吐唾沫,“此事还轮不到你来评说!郡王总要给我陆门伸冤!等到万郡王的命令一下,你的官儿就别想当了!” 魏冲勃然变色:“我就是奉着王爷的命令来的!”说着,便从袖筒里扔出一张公文来,上面赫然盖着王府的印章。 “这……”陆谅颤着手捡起公文,第一眼便注视起那一行醒目的墨字:‘即以谋反之罪,查抄陆松之府邸’。他登时傻了眼,气血来潮,竟一下子晕将过去了。 叶永甲很快就顺着王爷的意思,差官兵围了陆府。官兵们进屋就是搬银子、搬金子,如若有违抗的家眷,轻则怒目以视,重则拳打脚踢,弄得府内吵嚷喧哗,不能禁止。陆松见势已不可挽回,自知犯了谋反大罪,必不可免,遂破口大骂:“万和顺这言而无信的东西,分明是成心杀人灭口,害我陆家至于死地!纵入九泉之下,亦不能恕汝辈也!”说罢,竟寻了根粗绳,在梁上系了个死结,官兵也不阻拦,竟看着他活活吊死了。 抄查已毕,陆谅亦被问了斩监候,当年谋杀卫怀之事便无人再知晓了。万和顺也因此感觉到事情不能做的太绝,是时候该收手了。他随即下令曰:‘念陆门乃南京名族,若灭尽其口,本官甚为痛惜。今二贼既伏诛,应赦去其家中无辜之人,以示恩德。’ 叶永甲接了令,即教魏冲放了其大小家眷,一并遣归回府。 彼时,陆松之子陆据尚在六合县当值,听闻父亲自缢,悲戚万分,嚎哭良久方止。再一相问,才知后来万和顺网开一面,自己幸免于难,便在心底感激万王爷的不杀之恩,只道全是叶永甲急欲立威、无端告密,才害得他家破人亡。 待这些事都处理完毕后,叶永甲的身心已经算是很乏困了。他一回府,二话不说,便径直躺在那张宽大的木床上。 他只觉得口渴,便吩咐了声下人:“倒些茶水。” 不一会儿,有两个奴才进来,各捧着茶壶茶盏,端到他近前。 叶永甲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抿了一口,不觉得烫,便一饮而尽。他这么喝了四小盏茶,仍不解喉咙里往外冒烟似的渴意,干脆将茶推到一边,重又躺下去了。 “主子,魏爷有事要来见您。”站在外面的奴才小心翼翼地掀开布帘子,禀道。 “不见。”叶永甲懒散地说。 那人看叶永甲心情不顺,不敢惹他动怒,便慌忙地退出屋去。 “等等。”叶永甲突然坐起来,“还是叫他进来吧。” 魏冲跟着那奴才走到叶永甲面前,笑着跪下了。 “什么事?”叶永甲问。 “好事,是关于卓家的。”魏冲微笑道。 叶永甲顿时不觉得口渴了。他这才忽然明白,自己的手中原来还有一根绳子,正紧紧系着浮在水井上面的水桶,这桶中的清水足以慰藉他心中的沉闷。 “说吧。”叶永甲精神抖擞起来。 “这大半个月过去了,我听人说卓冷屏已除了孝,真是天大的好事!如今万事俱备,就等您派人去说亲了。” “如若她家死不答应呢?该当如何?”叶永甲虽耐不住这心潮澎湃,但仍克制着激动的心情,冷静地问。 “怎么会呢!”魏冲‘哼’了一声,“卓家穷了这大半辈子,今日已至穷困潦倒的地步,一见您这腰缠万贯的知府大人要娶了她,高兴都来不及,估计巴不得在祖坟上放铳子庆贺呢!哪有不答应这一说?”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叶永甲笑着点点头,即吩咐魏冲道:“要不这样吧,别请什么媒人了,怪麻烦的,干脆我自己写个庚帖,为此事亲自去一趟无妨。” “您真是一刻都等不得呀!”魏冲大笑起来。 下人们随后给叶永甲拿来几件色衣,皆因材质都不算上等,而无一例外地遭到他的回绝。他们又一连跑了两三趟,最终挑了件上好的衣服,叶永甲方才满意。 魏冲则去叫了十几个会吹打的人,各列成队;并按知府的安排准备了一箱的财礼,披上一层鲜红色的绸缎,再抬来叶永甲的轿子,队伍就严严整整地从城里头出发了。 喧杂的唢呐声渐渐离开了南京的城墙,向乡村里延伸过去。各村人听见,挨家挨户地打开门窗,窥探着这支虽谈不上十分奢华,但能具万分派头的迎亲队伍。 有的村人素来好事,皆因心奇,便翻出院墙,慢慢跟随着这支行伍的脚步。 他们走着走着,见叶永甲在卓家门前落了轿,便先是相互吃惊地看着,然后尽哗然惊呼起来:“她家倒了大半辈子霉,竟能引得这样的女婿出来!” 叶永甲两只脚出了轿子,奉着庚帖,便朝那门板恭谨地敲了三下,嗓门尽量放大:“在下南京知府叶永甲,携官属魏冲特来卓家说亲!” 那扇门歪歪斜斜地打开了。 里面走出一个老妇人,正是卓冷屏的母亲张氏,她起初露着惊恐的神情,随后才恢复了待客的和颜悦色。 “知府大人,您是来……” 不及叶永甲开口,魏冲就站出来说道:“我们是来向您女儿提亲的。” “这是在下的庚帖。”叶永甲躬下身子,将帖子递了上去。 魏冲拿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冷眼看着张老媪揭开封皮,取出庚帖。 她好像是仔细过目了一遍,最终郑重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 “知府大人,恕老身不能答应。” 第二十四章 试心、纵去(三) “冷屏,叶知府来提亲了。”张老媪走进屋内,说道。 卓冷屏低着头扯起衣角,一句话也未说。 “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可自前日交了赋税后,咱们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你肯定也不愿过苦日子了,缘何不同意呢?” “母亲……”卓冷屏红着脸抬起头,压低了声音说,“此人是个险诈至极的人物,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阴冷之气,叫我怎么嫁给他呢……” “最主要的,是我们现在一无权二无势,要被他强娶进门了,日后踢开我岂不是轻而易举?这样狠毒的男人指不定还真能干出这种事来。”卓冷屏言语清晰,说得极为明白,让张老媪都不知该如何劝她了。 直至她母亲听见敲门声,便依着女儿的主见,去见了叶永甲,才有了当面那句冰冷的回绝。 “那我见见你女儿可好?我想亲自问问她。”叶永甲还保持着冷静,说道。 “我女儿不想见您。”张老媪还是面不改色。 “我做知府的难道要听她一介草民的吩咐?我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叶永甲这回已经被完全的激怒了,他一把抢过庚帖来,拽着那老妇人的衣领子,怒目相视。 “您有失风度了……”张老媪用皱巴巴的手掌扯住他。 叶永甲听了,慢慢地松开了手。 “快去……”他狠狠地咬着牙,命令道。 “民女卓冷屏,拜见大人。” 卓冷屏匆匆地走到他面前,轻轻道了万福,然后跪拜下去。 她看见叶永甲用官靴使劲碾着地面上的泥土,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是不答应吗?”叶永甲冷冷地问。 “民女地位卑贱,配不上大人这一片好心,还望大人另择良妻。” “你也真会找借口……”叶永甲蹲下去,喝了声:“给本官抬起头来!” 卓冷屏极不情愿地照办了。 他本想将一腔怒火都宣泄出来,可一见那双清澈的眼睛,顿时软了心,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相信这眸子里并非全部都承载着厌恶,他相信自己仍可造就一段真情。便试图劝她道:“你还记得我当年路过这儿的时候吗?你明明对我本身没有丝毫的意见……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卓冷屏仍闷头不语,半晌方道:“恕小女子不能答应。” 叶永甲抓住的那唯一的一根绳索也断了。他此刻的心境像是被巨浪吞噬在漫无边际的深渊里一样,陷入压抑的谷底。面前的这个女子如今只让他感到恼火,但又无处发作。 他愤怒地站起来,回头望了望那茫然无措的吹打队。 “回府!调兵!” 叶永甲用这从未有过的严厉声调说道,然后背剪着手,大步走出院子。 魏冲朝冷屏轻蔑地‘哼’了一声,亦随之离开了。 卓冷屏害怕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直到魏冲带着一伙官军折返回来,凶神恶煞。 “封院子!拿人!”魏冲一扬手,众军兵登时将卓家包围起来,刀枪冷森森地竖立在旁,分列成阵。而后,一个官兵粗鲁地踹开门板,见了卓冷屏,一句话也不交代,便将她拽过来,绑得结结实实,然后拉着她走出屋外。 张老媪惊慌失措,不顾拦阻,赶忙将官军一把推开,哭喊着跑到魏冲跟前:“大人啊!大人,有话好说,别把我女儿抓了去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是吃不了兜着走了!”魏冲说罢,又转身吩咐:“将女犯卓冷屏押到女牢,听候处置!” “是!” 官兵们得了令,便不讲情面地将那老妇一把推开,将这老人家推了一个踉跄,差点没闪着腰。 卓冷屏被官兵提溜起来,扔进女牢的号房之中,然后狠狠地锁上了门。她费劲地爬起来,那本就没吃几顿饭的瘦弱身子再经受这么一遭,便真像散了架一样,浑身一阵隐隐地酸痛。 她坐了没多久,却因甚感吃力,便又只得重重地倒下去了。 “卓冷屏关在哪儿?” 她痛得死死闭着眼睛,狠狠咬着嘴唇,可一听见空荡荡的牢房里传出了这一声来,便微微睁开一只眼睛。 “这里便是。” 叶永甲在魏冲的指引下停了步,亲手拿钥匙开了牢门,慢慢走到卓冷屏面前。 “冷屏,”叶永甲把玩着钥匙,沉静地坐下来。 “我想真心跟你说几句话。” 她还是像平日一般不爱言语,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行么?”他的语气不容商量。 她惊恐地点了好几遍头。 “我这几年都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可身边从无一个知心之人。可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些东西,我才明白,所谓心灵相通一说,并非虚言。”叶永甲望着她疑惑的脸,只得朝天喟叹一声。 “我自从当上南京的知府之后,就听够了他们对我前事的议论。我的确干过那些为人所耻的丑事,可我绝不是什么伪君子……”叶永甲竟更咽了,他痛心地‘嘶’了一声,沉默片刻。 “无人敢同我真心地说上哪怕一句话!……我在种种疑忌猜度之中度过了这十多年,时时刻刻都不曾放松哪怕一点警惕。劳累暂且不说,尚有人替我分担;可是,那使我饱受孤独的煎熬:我掌握着高人一等的权力,却偏没有我停泊的地方。” “大人,民女知足常乐,倒没不顺心之时。哪有这么多心灵相通呢……”卓冷屏低声嘟囔着。 叶永甲一直在等着她开口,却等来这么一句伤痛人心的话来。他只觉得如鲠在喉,但也不得不将它活咽下去。 “你看见这把钥匙没有?”叶永甲也不愿再矫情了,他摇晃着手里的钥匙,说道。 卓冷屏谨慎地瞪着在半空中左转右转、上转下转的钥匙。 “你只要肯出嫁,这钥匙给你,放你出去。” “小女子不愿接这钥匙。”卓冷屏倔强地说道。 叶永甲翘起嘴角来,发出阴森地冷笑;万籁俱寂,只有身后的烛台‘噼啪’作响。 “你的心是铁石做的,难不成这脑袋也是铁做的吗?!”他狠狠摔了钥匙,眼睛里布满着血丝,愤怒地叫吼。 “你连命……都不想要?” “民女一点儿也不怕。”卓冷屏的声音开始颤抖。 “那就滚。” 叶永甲将钥匙一脚踢到她面前。 第二十四章 试心、纵去(四) 卓冷屏终究被叶永甲放出去了。尽管如此,叶知府却再不许她母子在南京居住片刻。她们因此别了这座古城,背井离乡,向未知的他乡异地远去。谁也没问过她们将迁居何处,叶永甲也无心追寻,只当是过眼云烟,一飘即散罢了。 他失去了一切本该拥有的东西,除了那不该拥有的生杀大权。可虽在名义上是他掌控着南京每个生民的命运,但实际上却是另有他人掣肘。连这唯一的权力都无法被自己牢牢抓住,那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呢?他陷入悲观的谷底。 叶永甲走进自家府邸的书阁。这书阁外面用一层青布帘帷遮着,里面光线灰暗,见不到多少光漏进来。叶永甲便将帘帷卷起,才看见正前方那紫檀木的案几,后面是一张宽长的画轴;旁边则列着一排排书柜,按经史子集之分,各置书籍。 叶永甲并不是为看书而来的。他径直走到案几后,将那副画轴取下来——后面的墙壁竟凹下去一块方方正正的格子。格子内正放着一个精美的镂金木盒,还上着锁。 叶永甲摸来钥匙,开了盒子,见里面都盛放着大大小小带着批字的公文,都是那种老旧不堪、纸面字迹都泛了黄的。 他小心翼翼地拿来一看,这张却是当年调陈书吏进筹事房的公文。他心想,倘若当时不耍那些小聪明,自己如今当何等逍遥! 他只得叹息一声,将这张公文放在一旁。良久,他伸手又拿出一张告示来,怔怔地看了半天——那是卢德光调他担任同知的文书。 他一看到‘同知’这二字仍是心有余悸,绝不敢再看第二遍了。若非任上此官,恐怕自己不会遭受那么多的口诛笔伐,以致成为众矢之的,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他又从中取出一张密信,密信的边角处有被火烧灼过的痕迹,上面的内容则是卢德光嘱咐他烧户房的事。叶永甲承认这是他犯下的最大罪行。 随后,他沉静无语,也不知在为谁哀悼。 他自觉证据齐备,便将这三张文书放入怀中,然后封上盒子,把钥匙藏了起来。 他从书房出来之时,已是黄昏时分。他踏着步子离开书阁,正巧撞上一个奴才,便嘱咐道:“我要出去一趟,备马。” “去哪儿呢?” “去王府,我有东西需要交给王爷。” “可要随从跟着?” “不必了,我一个人去。”叶永甲转过身来,笑着拍了拍那那奴才的脸:“好好干活!别忘了你还得照顾家室呢!” 说罢,他大笑几声,便低头沿着甬道走了。那奴才摸着脸,暗自奇怪,他主子还从未有如此体贴下人的时候。 叶永甲出了宅第,取大路朝王府行进。一路上他不曾歇马,四蹄生风地直跑;一旦停下马来,就能时不时地窥察到路旁的百姓藏掖着那畏怕且怨恨的神情。 众人一见知府大人马到,遂纷纷躲闪避让,有的人还抱着孩子,偶然听见他低声同那孩子说:“这就是那个禽兽不如、道貌岸然的坏人……” 这些话他只当是耳旁风,不以为怒,还觉得留出这一条空旷的街道反倒清净,无人烦扰。不论何人都乖乖地退立在了一边,只有一人拄着拐杖,还迎面伫立在夕阳西下的大道上,不移半步。 那就是卫怀了。 叶永甲将马辔子一拉,叫住马匹,一欠身,微笑着说:“卫先生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卫怀亦开颜笑道。 “叶知府这是往哪里去?” “在下找万郡王有事商议。”叶永甲答道。 卫怀见他一脸紧张,好似紧绷着神经,疑其别有思量,遂道:“何必急着要走呢!先去我府上叙一叙也无妨嘛。” “……那在下就去罢。”叶永甲此刻早已没了挂念,任何事都显得有些随便了。 “这就好!我们二人还未久久地说上一回话呢!我带路,这就走!”卫怀一把拽住那马辔,引着叶永甲消失在茫茫无际的长街之中。 “这是我放了多年的好酒,”卫怀手捧着酒壶,慢慢走过来,“这酒是我在山东那年买的,本来有两壶,昔日我那杨兄亡故,心情郁闷,才开了一壶,如今就仅剩下这一壶了。珍重着喝吧,世间绝无此佳酿了!” 他给叶永甲斟了一盏,将酒‘咚’地放在桌上。 “饮起来,味道怎样?”卫怀像品鉴珍宝一般,看着他将酒一饮而尽了。 “好!不错,不错……”叶永甲轻轻叹了口气,闷头倒在桌子上,显得神情落寞。 “真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叶永甲顾自念道。 卫怀不言语,喝了盏酒。 “你的改革事业怎么样了?听说仍旧那么惨淡。”叶永甲抿了口酒,像是苦的。 “惨淡也说不上,官府对书院还是不予禁止,有些人虽因此忤了官法,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没变。只是我想不到如何再施行一条振兴书院之策,故没了进展。”卫怀借着酒意,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书院愈加陷入无所事事之地,就情况最严重的浙江来说,他们竟打着我的旗号,卖起东西来,还说出一套‘为筹改革用费’的谎话。我一怒之下,直接革了那书院院长的职,可背地里的这种事已经屡禁不鲜了……” “夏副盟主是个很有条理的人,他冷静地分析过这些人的心态。无非是因为书院制度未曾付诸于实施,又无计策令他们奉行,他们没了可为之追求的目标,便渐渐失去耐心,对改革就没有那么全身心的投入。因此,当颁行长策以聚人心。已有不少人因变得悲观而悄悄离开了书院,我还得费尽口舌把他们都拉回来……”卫怀又闷了口酒,“说实话,我真的有点累了。” “卫先生竟会累呀……” “我并非像夏副盟那样,是坚定的改革者。他是能为了大义牺牲一切的人,我不行。可有时我只觉得他太倔了……只要沾上改革二字,人英便像着了魔一样,眼中没有了别的东西。” 卫怀苦笑起来。 真是同病相怜! 叶永甲心里想道。 第二十五章 疏渠、迎妾(一) “我跟您一样,累得很……您知道我这是要去干什么吗?猜猜……?”叶永甲喝得舌头都捋不太直了,眼角上余留着泪痕,脸色像烧红了一般。 卫怀则不致于醉,只是面上有些微醺:“你虽是我学生,可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门子猜去!” “我……我可是堂堂的南……南京知府,可不是谁的学……学生!”他晕晕乎乎地歪着脑袋,说话都不成句了。 “我此行是……是去找王爷,将这些罪证都抖搂出来,省得……”说到这,他打了个嗝,掏出随身带的那几张公文来,“省得叫他们背后里说这说那的,我还是自己……自己做个了断罢!如若砍了我的头,倒也快活;罢了我的官,我还觉得大赚一笔呢!大赚一笔……”他苦笑了半天,渐渐情不自禁地呜咽开来。 卫怀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低声劝慰起来:“何必呢?何必……” “您有志气,还不想置天下生民于不顾,可我叶永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的声音极为嘶哑。 “怎么没有呢?你先给我起来再说!”卫怀一只手搀着他的胳膊,叶永甲却仍一动不动。 “我若继续……继续一如往日的活下去,不仅要背负着以前的罪行,还要帮着那伙奸贼干无耻卑鄙的勾当!那些民众怎么看我,恨不得把我的皮扒了才好呢!” 他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酒,“百姓要杀了我……上边要利用我……我自己也看不起我,您说,我还能怎么办?您怎么了?也没招吧。这算好喽……” “你先别垂头丧气的,起来。”卫怀神情严肃,说道。 叶永甲抬头乜了一眼卫怀,便扶着桌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起来就起来……”他嘴里还不停嘀咕着。 “廷龙,你不觉得你这样有点矫情吗?”卫怀用藤拐敲了敲他的腿。 “矫情?哈哈,我连命都不……” 叶永甲还没说完,忽听见耳旁刮过一阵风来,紧接着‘啪’地一响,便吃了卫怀一个响亮清脆的巴掌。他经这一打,酒意都醒了七八分,直直地站在原地。 “你以为我容易?我本身无权无势,全凭着咬牙坚持才干出这一番事业来,更不提其间还蹲过一阵大牢,还差点被人刺杀!” 卫怀往前走了一步,双眼放出坚毅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你贵为知府,本就有高人一等的权力,理应多想想建功立业、匡扶国家之事……可你却在这无病**、无所事事!你若真是这般人,平日就别装个清高模样,说他人如何的胡作非为,如何的为虎作伥……你真想如此,便和他们是一丘之貉!” “可他们绝不敢去死。” “死?你真想这么干,谁也拦不住你;可我不管怎么说都是你昔日的先生,便不许你这么做!” “你想过没有,你死了倒清静,但不就正好遂了万和顺的意吗?为了一己之利,等同于把这条命贱卖给了别人……还是万和顺这样的奸佞之徒!”卫怀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些罪证算什么?”卫怀抓起那些公文来,回身拿起一座正亮得发光的烛台,火光闪烁着钻进叶永甲的眼睛。 “你如若想洗心革面,区区的几件文书是阻拦不了你的,”卫怀将公文掷在桌上,“你他妈要还想重新做人,就把这些东西烧了,和从前作个了结。这比送到万和顺那儿,更有意义。” 叶永甲眼中的火苗似乎在使他的内心升温、沸腾,何况身旁还站着这位卫怀呢。这让他在这一刻仿佛在精神上升华了。 叶永甲毫不犹豫,径直走到烛台面前,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手持着那几张公文,渐渐送到烛台的边沿。一瞬间火焰飞溅,烛火从纸的尖端灼烧至末端,迅速地延伸到了他的指尖之上。但叶永甲不再觉得痛了——他已算是涅槃重生。 九月。南京大雨。 这次的倾盆大雨伴着狂风,将一座古城洗刷了遍,简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更令人恐惧的是,这急躁的雨竟愈下愈大,以致连绵不绝,终有了爆发的一天。 秦淮河水被骤然掀起,往常宁静的河边却突卷起一阵狮子般的巨吼,雪白的浪潮冲垮浮桥、堤坝,杀入岸上,将靠近河边的人们连人带物一并卷走,以迅疾的速度向四方袭来。 夹杂着电闪雷鸣之声,大水所过之处,民居随之倒塌,直将两岸吞噬在河流之下。 “早就嘱咐过你们工部!堤坝失修,堤坝失修,都念叨过多少遍了!”魏冲站在万和顺身前,怒吼着战战兢兢的南京工部尚书。 “秦淮河上游沙洲淤积,近来又凿了一条通往长江的河道,导致江水挟沙而来,下泄至内河……下官亦无能为力……” “托词!托词!都是托词!”魏冲一扬手,“不管你们工部找什么缘由,问题都出在你们这儿!说这么多,当初为何不肯疏河修堤?!工部的库银难不成是你家的私财?如此的一毛不拔!”魏冲气得一回首,却见万和顺正狡黠地笑着。 “万郡王,你看看……” “我看叶永甲近来精神恢复得不错,干脆交他处理,何如?”万和顺轻轻地指了指那工部尚书。 魏冲愣了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向王爷点了点头:“小人立马去办!” “啊,魏爷先站一站。” 魏冲同那尚书走出王府,行至街边,忽被他叫住了。 “怎么?”魏冲不屑地眯着眼睛。 “我怕郡王到时候要我的命……”尚书压低了声儿说着。 “郡王是那样的人吗?”魏冲凶狠地质问道。 “魏爷,这银子您要不要?”尚书用帕子擦了擦汗,朝四面小心翼翼地一瞧,便偷偷解开褡裢,塞了张银票过去了。 “多少?” “五十两。” “好好好……”魏冲拍了拍衣服,确认票子在自己手里,“有事尽管提罢了。” “您探一探口风,如若万王爷动了那意思,就求您给我写个王爷的调任文书,到时候一溜,也能保全我这一官半职,不致隐姓埋名。” “晓得。”魏冲虽身为万和顺的心腹,但仍旧满意地答应了。 第二十五章 疏渠、迎妾(二) “就在这儿吧。” 卓冷屏同她母亲这一路过来,已入了扬州府境内,走到仪征县城外的一间破屋中。 她经过这屋外的大院,见土墙栅栏都坍塌下去了,密布着蛛网,几乎将道路拦住。卓冷屏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迈过去,便回身拉着她母亲进来。 她行到屋前,只轻轻吹了吹门把上的灰尘,便将那‘吱吱’作响的门板推开,里面的光线极暗,但能看见正前方供着一尊佛像,可惜这像上都生了满满一层铜黄色的锈,变得黯淡无光了。 “母亲。”卓冷屏说,“这是座庙。” “可有下厨的地方?”张老媪问。 “我进去看看。”卓冷屏扶着门框,低头走了进去,见供桌上放着一把掸子,便恭敬地拾起来,扫了扫佛像上的铜锈,然后便跪在地上,朝佛像拜了三拜。 跪拜罢,卓冷屏见两侧都置有耳房,便走到东边那间屋前,卷开帘帷,竟扬起一阵灰尘,呛得她娇弱弱地咳了数声。 她走进屋,见靠墙那里果然有个灶台,灶台上还架着锅。卓冷屏的眼睛顿时放了光,急匆匆地走过去,一掀锅盖,里面只有几粒发黑且硬得发脆的米粒,锅底也积了许多灰尘。 “母亲!”卓冷屏向屋外喊着,“这里可真有灶台!” 他母女俩便从河边舀了水,将锅洗干净了,就烧了柴火,拔了些野菜,煮了来吃。 卓冷屏便端着碗,走到西边那间屋内,将菜汤置在炕上,母女二人随即吃了起来。 “冷屏啊,你这苦日子都熬了那么久了,为娘……”张老媪嚼着野菜,眼睛里闪着泪花,痛心地拍了拍她的头。 “母亲,女儿都习惯了,也算自得其乐,总比在南京寄人篱下要好不是?”卓冷屏轻轻一笑。 “你这丫头,平日少言寡语的,一说话就这么会安慰人……”张老媪叹了口气,抹去了一行泪。 卓冷屏又吃了会儿,剩下半碗,便推给她母亲道:“女儿吃完了,这些就一并留给母亲罢。” 张老媪望了望她那焦黄的面容:“吃这些怎么能够?我们赶了三天的路,都没好好吃上几顿饭……你母亲饿着肚子不要紧,别再让你……” “这话不对了。女儿年纪轻轻,能捱则捱,您的身子贵重,快多吃些就好!” 张老媪正欲拦住她,却见卓冷屏登时跳下了炕,从屋子里出去了。 冷屏闲来无事,便在大院内信步走着,绕到屋后,却见这后面还有一片阔敞的空地,用栅栏围了一圈,门那还挂着把锁,寻不到钥匙。 她心中好奇,踮起脚尖来往里头一瞧,见那儿堆着几捆柴火,旁边放着一个竹篮,但里面盛的东西便看不清楚了。 冷屏心想:如若得了这些的柴火,便可足十天之需了。 她走近前去,见栅栏还不甚高,翻越过去应无阻碍,心底遂窃喜不已。然而她刚将手搭在栅栏上时,才发觉这栅栏头上削得极尖,若生跨过去,这只用以支撑的手恐怕会被扎得极痛。对她一个女子来说,这的确很难忍受。 她为此怔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咬牙,纵身一跃,撑着栅栏翻了过去。 手掌霎时一阵锥心般地刺痛,她不禁大叫一声,摔在地上,打起滚来。 冷屏一会儿才觉得痛意渐消,看了看手心,万幸无甚损伤,只是破了一道口子,不致涌出血来。 她掸了掸衣服,伸手去摸旁边的竹篮,掏出一柄约一尺来长的砍柴刀,油光锃亮,只是刀刃有点卷曲了。她爬起身,在那篮子内又拿出一柄斧头及数捆粗麻绳,都是砍柴的用具。 她顿时喜笑颜开,抱起竹篮,推开后院的门,将这些物件尽数拿了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张老媪见卓冷屏进了屋,便问道。 “母亲,您看!”卓冷屏捧着竹篮叫她母亲一瞧,“这砍柴的用具皆齐备着,我整日砍了柴就挑到城里卖,可不能安定下来了?” 张老媪反倒一脸忧色,劝道:“你一个女儿家,干这种粗活有些累人呀……” “不打紧!”冷屏撩撩头发,说道,“女儿虽从小就学纺织,但现在绝不如干这行当省便。如今既有刀斧等砍柴之物,何不将计就计?” 张老媪素来顺着他女儿的意思,便只是笑道:“好好好,就按着冷屏的主意!” 卓冷屏向人一打听,知道这仪征城北有山,便清晨上山砍柴,午时回来烧饭,至黄昏又去城内卖柴,几天下来,从没见她嘴里吐出一个‘不’字,仍保持着一股刚强的劲头。 她每上山时,都嫌自己身上那件裙子的裙摆常常勾着树杈,深为苦恼。想了半天,虽疼惜这件杏黄色的襦裙,可毕竟还得照料好母亲呢!如此就顾不上这么多事,只得用左手捋平裙子,右手将柴刀朝裙摆那处砍去,来回撕扯几番,扯掉几块碎布下来,就势扔到溪流之中。 她连忙挑了柴火,因抬头看见天色尚早,便打算先去城里卖上一遭,得了主意,遂径直下山,直奔城门。 她进了仪征城,走到街边,因不识路途,便问路人:“足下可知市集哪儿走?” “顺着大道往前走,左拐穿个巷子。” “谢过了。” 她走了一段大路,果真见左边有条小巷,正欲踅进去,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转过头来。” 她听见那人在背后龌龊地笑着,以为是什么流氓地痞,惊出一身冷汗;她又不敢不从,慢慢地转过身,见那人是个塌鼻梁、小眼睛,面容不整,正轻轻拿着一柄折扇,朝她歪着嘴笑。 “您……您是?”卓冷屏胆怯地问道。 “这位是仪征大名鼎鼎的吕家吕正甫公之后,名唤吕继寿,字禄升,你这女子好不懂事,快些下拜!”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奴才,就站在这人的一旁,趾高气扬地喝道。 “是……”卓冷屏正欲跪拜,却被这吕继寿拉住胳膊。她脸色突变,赶忙将手一缩。 “姑娘不必多礼,我这人可没什么架子!”吕继寿摇着折扇,一拱手:“敢问姑娘芳名?” 卓冷屏恐惧的眼神上下躲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此人了。 第二十五章 疏渠、迎妾(三) “魏爷,您再等等。” 魏冲回过头来,见工部尚书殷勤地笑着。 “什么事?”魏冲问道。 “这库银真算是我的命根子,我这人一无权二无势,平日都指望拿着这笔钱上供给郡王,好为自己寻个靠山;若经他叶永甲一挪用,起码要花费大半,郡王那儿我不好交代,给少他定不情愿。如此一来,不仅捞不到好处,我还得从腰包里倒贴钱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魏冲听他唠叨了半天,到头来却只为此事,便怒得一甩袖子,大步往衙门里走去。 这尚书赶忙上前,扯住他的胳膊,笑道:“魏爷,这治水的事不仅关乎工部,如若不瞒着叶知府,他横下一条心要治水患,必引出一堆麻烦事儿来,恐怕能把郡王也牵扯进去,所以……” 魏冲皱着眉头,深沉地思虑了一会儿,忽一拍额头,幡然醒悟:“是、是啊……” 他慢慢地看向工部尚书,严肃地说:“你一说我也是想起那件事来了,形势确实于郡王不利。便按你说得办罢。” “那就谢过魏爷了。”尚书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叶大人,秦淮河因这几日大雨连绵,故而惹了洪水,不过依在下看,并无要紧。只需派兵安定百姓,待时日一过便好了。”魏冲跪在案前,沉着地禀告道。 “此事只事关工部,不须你来指手画脚。”叶永甲乜了眼站在一旁的工部尚书,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是……”尚书欠着身说,“不过情况正如魏冲所言,分毫不差。” “正如他所言?分毫不差?那你亲自过去了吗?” 尚书捏着鼻子,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暂时还未……” “不仅你没去过,官府连淹死了多少人都还未搞清楚呢!由你信口雌黄,能骗得过我?” 这尚书大人早就听说叶永甲变了性情,可猛然一见往常平和温顺的叶知府竟大发震怒,未免有些措不及防,只得连忙跪下。 待叶永甲怒气稍歇,尚书才敢开口说道:“这是小人的过失,还望大人恕罪……” 叶永甲深知此乃万和顺的意思,亦不敢真心降罪,见他已认了不是,便道:“下回再犯,绝不饶恕!” “是,是……”尚书拿衣袖擦了擦冷汗。 “魏冲,”叶永甲道,“你明日跟着这位尚书开仓济民,先把流落的百姓安置起来,顺便探查一下灾情,报来衙门。” …… “谁想到这厮竟如此不通情理,非得要探查个明白……” 魏冲偕同着工部尚书、侍郎等官,被十来个官军护卫着,走进一个庙宇之中,见庙外都支着清一色的牛皮长棚,里面有好几个拿着蒲扇的汉子,正盯着一鼎大锅,锅里面正煮着稀粥,往外冒出热乎乎的白气。 工部尚书走在前头,问道:“你们在此处干什么?” 那些人听了,赶忙从棚子内出来,纳头就拜:“我们都是大人请来赈济那些灾民的。” 尚书点了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拿起搁在锅旁的木勺,舀了舀粥,见这粥米异常干净,便满意地说道:“好,好……既如此,你们好生看着锅,就不打扰你们了。” 工部尚书离开此地,又往前走了走,见几个正在熬药的郎中,又问了几句,都是无关紧要的寒暄。 “还有何地置了这赈济之所?”尚书回头问侍郎道。 “蔡贤卿让出了老郎庵供灾民暂住,还约有三处庙宇,均设以赈济。” “赈济灾民的钱从哪出?”魏冲问了一句。 “当然是库银。”尚书无奈地摇摇头。 “这得花多少钱哪?” “我想想……”尚书挠了挠头,“大概六七十两。这倒不算大钱,日后若再挑浚内河,怎么说不也……” “少则千把两,多则五六七千两也。”还不待尚书细算,侍郎便脱口而出。 “这么多银子,也是辛苦你们工部了。”魏冲叹道。 众人走入庙来,“秦淮河那边儿的水势可轻了?”尚书问。 “河水泛滥,前些时候陆地上都能行舟;如今虽说好些,然而这水还有一尺来深,大人暂且不必前往。” 尚书鼻子里‘嗯’了一声。 他刚跨过门槛,便见一人不顾拦阻,疯了似地跑过来,官军们都有些反应不及,幸亏有机灵的,伸脚一绊,使他脚下一滑,滚到尚书脚边。 可那人竟二话不说,径直用那双沾满泥泞的手抓住尚书的裤腿,久久不放。 “干什么的!他妈的!给我滚!”魏冲急了眼,圆睁着眼珠子大骂道。 “唉。”尚书拍了拍腿上的泥痕,“不要粗鲁嘛。这百姓肯定有事相告,且扶起来,让他好好说。” “这可是大人给的恩赐……快起!” “谢大人!谢大人!”那百姓目光凝重,站起来,便用力地一抱拳:“大人,在下不过一介草民,恨肚中实情无处相告,今见尚书亲来此地,真是万幸!” “别啰里啰嗦的!”魏冲大声喝道。 “大人,这秦淮河不止河道淤塞,且下游之水也污不可饮了!大人可曾知道,那方富商的染坊不论四季都在上游桥上漂丝,弄得水质极毒。我初时尚不知情,以致家中妻儿乃至街巷阡陌,均因毒患疾,久病不起。按理说官府界定染坊之工需至码头漂洗,或出城外,绝不令侵害百姓。而他为图省便,竟在取水之地漂开丝来……真乃目无王法!” “我本要带状子去告他,却被他派人毒打一番,差点失了性命!”他拖着一条腿,泪流满面:“还请大人惩治方家染坊!” 气势汹汹的魏冲听他说完这番话,面如土色,腿都发软了。 “额……”尚书紧张地抓抓衣襟,“此事还需商议,商议。” “回去吧,啊,回去吧!”魏冲拉拽着工部尚书,急忙从人群中闪出去了。 “他妈的,那厮说了一段什么鬼话!”魏冲气得直打哆嗦。 “这话绝不能传到叶永甲的耳朵里去!”尚书咬牙切齿地说道,“如若捅出去了,我们恐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二十五章 疏渠、迎妾(四) “卓冷屏家中父母何在?”一个身穿鲜红色絮袄的管事带着手底下众多奴才,将一箱沉甸甸的聘礼抬到门口。 冷屏坐在炕前,正透着纸窗窥探外面的情形,见她母亲已匆忙迎出去了。 “我就是冷屏的母亲。”张老媪行了礼,说道。 “前番两家既互换庚帖,八字俱合,这婚事眼看就成了。吕老爷遂教我等下了聘礼,共九十两银子,可要过目?” 张老媪虽觉这聘礼少些,不像是要娶正妻的模样,然平日穷苦至极,一见这么大箱银子,不免心动起来,便满口奉承道:“吕老爷真是慷慨!把事情做得如此周全,我卓家岂敢不以死相报!” “明白就好。”管事冷笑道。 “不知何日才是婚期?” “吕老爷看了黄历,就于明后两日迎娶便可,你且拿着这银子,叫你女儿好生打扮!”管事用命令般的口气说道。 张老媪此刻已心花怒放,连忙笑着说‘是’,便送他们出去了。 “女儿啊,娘现在就拿这些银子买首饰去!”张老媪望了望她女儿焦黄的面容,又看了看那光彩照人的一箱雪花白银,心头一酸,竟呜咽开来,流下好几行泪。 “母亲,您好好地哭什么……”卓冷屏一边犯着狐疑,一面抚慰着母亲。 张老媪哭罢,二话不说,抄起几颗纹银,就要往屋外走;卓冷屏见了,赶忙冷静地劝住她:“母亲,我知道您想让冷屏早过上好日子,不过咱们也先得掂量掂量才是。” “还掂量什么呢?不论他家再怎么小气,总比过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强!” “母亲,此事绝不可轻视。我看他家行事如此草率,婚事如何个办法也不与母亲讲明,当初亦不递男家庚帖过来,就凭他空口说‘八字俱合’,哪有这样的道理?况且聘礼给得少些,违了规制,我看分明是要纳妾。何不且将这箱聘礼按住不动、分毫不取,到时候见了分晓,也便于在官府那儿据理力争,不致吃一个哑巴亏。”卓冷屏不常说话,但如今不得不和母亲讲明了。 可张老媪却撇了嘴:“不论他家让你做妻做妾,咱们不都衣食无忧了?当初若跟了那叶知府。何至今日之地步?女儿啊,你就休要多心了。” 卓冷屏不以为然,但又怕伤了母亲的心,只是拨弄着衣角,闷头不语。 她母亲则喜上眉梢,揣起银子,兴冲冲地合上门,跑到街上去了。 “老爷,奴才带人去看了,那母女俩家中不是一般的穷啊,穷都不好说,那简直就是赤贫嘛!” 管事跪在一张太师椅前,上面坐着的正是这位吕家老爷,那位吕继寿的父亲——吕正甫。这吕正甫乃是本地德高望重的大财主,因他家的商铺布满扬州,故在仪征县久享大名,连知县大人都须尊敬三分。 他儿子吕继寿已至二十来岁,却不考功名、不务农活,整日无所事事,不仅到处寻花问柳,就是神神叨叨地念着一些阴阳五行、天地自然等等杂七杂八的鬼话,使扬州府一带的权贵皆不敢嫁女与他,故由其父挑三拣四,至今无一妻妾。 前日吕正甫因事外出,家中便任着吕继寿胡闹;这两天回来了,才知他儿子自作主张,看中人家的闺女,悄悄向卓家定了婚。他气不打一处来,可素日又溺爱此子,故不曾训斥半句,只是叹口气便罢。后来下了聘礼,正是他欲借此机会打探这卓家的底细。 且说吕正甫听了管事的一番话,气恼不已:“我那寿儿的眼光真是拙得很!非挑这种女子出来……教我们吕家怎么迎娶嘛!真不怕祖宗蒙羞也!” “要不,劝劝公子,写个退婚书算了。”管事劝谏道。 吕正甫斜乜着眼珠:“这是什么话!寿儿一心想要迎娶这女子,也不能伤了他的心。” “那奴才就不知该当如何了。” 吕正甫拿起折扇,在手里晃了晃,思忖半晌,突然灵光一现,便拿扇把一敲脑袋:“干脆这样吧!咱吕家只和她家明说娶妻,待那女人进门了,只纳为妾,如何?” “如果她们告官……” “告官?”吕正甫开怀大笑起来,“量她们不敢!这母女俩若真有此般虎胆,只消我本人给知县写封密信、通个关节就可,算什么难事?只要寿儿同意,一切都好说!” 管事退了出去,便问了吕公子纳妾之事。吕公子急忙说:“但凡能得了这个美人,不论为妻为妾都使得!” 管事听得这话,心里就踏实不少,回禀了老爷,即差人赍了喜帖,前去卓家迎亲。 卓冷屏捧着一面铜镜,端坐在炕前。镜子这物件的独特光泽她从来没有见过。她惊讶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直直地看着那一双云淡风轻的娥眉,还有那两只的确能令人入迷的眼睛。 可惜穷困已久,加之未施粉黛,显得脸色枯黄瘦弱。她随即瞄了一眼桌上的胭脂盒,轻轻地拿过来,生怕这盒胭脂因为她手一抖而掉到地上去。 启开盒子,一股浓香味顿时扑面而来,几乎让她一阵眩晕。她的脸色飞红起来,像个不成熟的小姑娘,兴奋地对着镜子朝脸上抹了抹。她感觉这胭脂凉凉的,如同从天而降的一滴抚慰心灵的露珠。她的眼角逐渐湿润,她在恍惚之中才发现,自己也配拥有这种在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权利了。 她拿出了一根细如针线的玉簪,将松散的青发微微盘起,最后再照一遍镜子,见脸颊红润、肤白若雪,嘴唇上一点鲜艳的胭脂衬得面容愈加清丽。 她激动万分,都不舍得离开半步,怔怔地发起呆。 “新娘子呢?吕家迎亲来了!” 可屋外喧杂的声音还是在拼命催促着她,催促她见那个不愿嫁给的丈夫。 “老身带着女儿出来了!” 张老媪一边笑迎着来递喜帖的管事,一面拉着女儿的手,走将过去。 “少爷在哪儿?不是说迎亲……” “什么?”管事满是一副费解的神色。 “少爷在家等着呢,只管由我给你们引路!” 第二十五章 疏渠、迎妾(五) “大人,那百姓已然承认说得都是胡话,尽可放心。” “逼他道歉有什么用!”工部尚书一拍桌子,对着那侍郎狮子般地吼道,“你只会干这种闲事!你难道不知道,不管那个刁民认不认,只要此事传到了叶知府的耳朵里,他说什么都会亲自来一趟的……到时候若把这件事敞开明说,那我们的脑袋可就落地了!” “有……有这么严重?”工部侍郎越发后怕起来,舌头都捋不直了。 “你不知道?” “小人来此三年,从没听说过方家染坊的事儿……” 尚书叹了口气:“过来,我和你讲。” 侍郎慢慢走过去,听他说道:“这方富商名叫方剑才,十五年前只在南京开了间不起眼的小作坊,算是小本买卖,而当时南京的染坊生意只由过家独占,无人能望其项背,可谓称雄一方。” “过家?” “对。这人的名字我还记得,叫过楚子,他父亲过胜也是大官,后来不是被柳党看不顺眼,给罢下去了么。他还有一个弟弟,叫过湘人,还有什么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那大人接着说罢。” “我先润润嗓子。”尚书端起茶水,微微抿了一口,便继续谈起来,“过家见自己的染丝生意做大了,未免有些骄恣蛮横,为了收税这件事和官府争吵起来。那时候的南京是由知府陆放轩和万郡王一同管理的,这二人绝非等闲之辈,不是好招惹的,便因此事想着扶植另一方来制衡他过家的势力。方剑才曾与陆放轩是同窗,陆知府就鼎力助他开办染坊,以暗抗过家。那过楚子也十分识趣,摸清了官府的心思,便拖家带口地北迁扬州,不再回来了。” “后来呢?” “后来陆放轩将一切官员罢免之权让给了万和顺,自己一心帮着方家经营染坊,不问政事。结果几年过去了,陆放轩被调出去任了荆国公,此时万郡王才发觉,这块染坊已然成了陆放轩安插眼线、遥控南京的工具了。” “万郡王如此聪明,怎被这个陆放轩耍了?” “陆放轩早就知道自己在南京呆不长,把军政大权主动扔给他,万郡王焉得不动心?再聪明那也是人啊,自然会有弱点。” “所以,”工部侍郎恍然大悟,登时站了起来,“您是怕叶永甲知道后,势必拔除方家染坊这根横行跋扈的眼中钉,而唯一能命令得了方剑才的,只有陆放轩!” 尚书一拍大腿:“没错!说得分毫不差!” “那样的话,陆放轩便可借着此事回到南京,卷土重来了!”侍郎说罢,暗暗地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正是此理。”魏冲从屏风后面走来,说道。 “魏爷!”侍郎匆忙地走过去,然后扑通一跪。“魏爷,这场面我还真应付不了……恳请您帮个忙呀!” “不要急,不要急。”魏冲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你们只要造个伪证,交给当时在场的官兵们,说那百姓神志不清,不要轻信。这些军士都老实得很,搪塞一句就完了,不必太过紧张;至于知府那儿,我自可瞒住。” “魏爷身为郡王心腹,既然他说没事,那你就照办。快去吧!”尚书斟着茶说道。 “明白。”侍郎便点了点头,向二人作了揖,旋即走出屋去。 魏冲则同知府谈了一会儿,都说了一些无要紧的话,方才推说有事,转身离开。 他从西水关这头向东走着,路上一直没放下忧虑,总是在思前想后。他虽身为万和顺安插在叶永甲身边的奸细,但他绝不是那种甘作狗腿子的人物。魏冲想着,如若纵着万和顺做大下去,无人可敌,他便在王爷眼中没了用处,必被冷落,功名利禄定不得全;何不行引狼入室之举,使南京有一个可与万和顺不相上下的劲敌,以使自己永享富贵? 他正拿定主意,忽抬脸一看,见蔡贤卿身着粗布短衣,并不看路,闷头走将过来。 “这不是蔡公吗?”魏冲站到他跟前,一把摁住他的胳膊,笑道。 “怎么?”蔡贤卿顺着这声音一瞧,见是魏冲,就乐呵呵地笑了。“魏……哎呀,我都不知如何称呼了!” “哪有这么讲究,按平常的叫法就可。” “我听平日他们不都叫你‘魏爷’吗?不过嘛……”蔡贤卿反过来抓着他的手腕,嘿嘿一笑:“我可不想你当我的老子。还是照着个不平常的叫法,唤你作贤弟吧。” “怎么说都行!由着蔡公!”魏冲见他区区一个戏子都不肯说一句奉承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您是要去干什么?”魏冲强作着笑意问。 “去老郎庵,看看那儿的情况,若把些东西淹了,也好做两头准备。” “没错,没错……” “贤弟你呢?去干什么了?”蔡贤卿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奉知府叶永甲之令,去庙里抚慰灾民,顺道探查一下灾情。” “我也只听风闻说,方家染坊……”他抬头看了看天,便压低了声儿:“这事是真的?” 这一问,却正中魏冲的下怀。 魏冲心中的欢喜自然不用说,但为了瞒住这心思,只佯作惊恐道:“不可多言!” 蔡贤卿将眼珠子一转:“真的?” 魏冲默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将嘴贴到他耳根前:“真的。不过染坊这事切莫教叶永甲知道,不然万郡王……” 蔡贤卿急忙推开他:“我知道了……别让外人看见,起了疑心,还是各自走开吧。” 魏冲亦说了声‘是’,两人遂行了礼,分道而行。 蔡贤卿时不时回头看魏冲的身影,见他拐入一个街角,才放心地向淮清桥走去。 这淮清桥因地处下游,受淹不甚严重,初时水也只有一尺高,如今倒降了半尺,故生意又都做了起来,只是人烟稀少了许多。 蔡贤卿挽起裤腿,大步走到那熟悉的茶肆之中,溅起一阵‘啪嗒啪嗒’强有力的响声。 “茶主人,给我煨一壶茶,我在这坐一会儿。” 蔡贤卿走到棚子底下,朝着那正在柜前忙着擦桌子的店家,大喊道。 第二十五章 疏渠、迎妾(六) “在这呆着干嘛?走角门!”这奴才向那母女俩喝斥道。 “你们吕家怎么……” 张老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奴才的鼻子,正想大骂一通,却被她女儿悄悄地按住,见卓冷屏使了个眼色,便只得忍气吞声。 “寿儿,先来参见参见这位大人。” 吕继寿卷开帘子,见他父亲吕正甫同一位年轻的官员面对坐着,那官员生一张山羊似的脸,留一把山羊胡,穿戴的是官服官帽,未曾换下。 “大人好。敢问大人名姓?”吕继寿拱手作揖道。 “在下姓陈,名同袍,字共胄,今年三十三岁,公子只唤我共胄便是,休要以大人称之,在下实在担当不起。”陈同袍语气平和地说道。 “陈公乃泰州知县,我能在泰州把铺子经营的风生水起,全凭他的鼎力支持。陈公去南京见朋友,顺道来我们家坐一坐,谈谈泰州那边的情况。”吕正甫热情地说着。 吕继寿却不知说甚么好,只是拿点头微笑应付着。 “话说回来,我看陈知县老大不小了,怎么没听说您有家眷呢?莫非还未娶妻?”正甫问道。 “在下昔日成过一次亲,不过夫人后来不知怎地,抑郁成疾,以致身死,甚为可惜。此后就再没讨过媳妇了。”陈同袍讲得云淡风轻,面不改色,像是在叙说一段于己无关的故事。 吕继寿一直坐在旁边听着,忽看一个奴才笑着跑了进来:“奴才已经让那姓卓的姑娘从角门坐轿抬来了,还速请公子完礼。” 吕继寿听罢,心头砰砰地直跳,赶忙一拽那奴才的衣袖,起身说道:“我现在就去!”他匆匆地给他父亲行了礼,便一路着小跑出去了。 “公子这是要娶亲了?” “不是娶亲,”吕正甫道,“纳了个妾室,不甚要紧……来,继续谈我们的。” “卓姑娘?” 卓冷屏坐在轿子里,听见吕继寿轻轻地喊了一声,全身便打了个哆嗦。 “卓姑娘。”他这回的语气就没那么温和了。 “嗯。”卓冷屏答应道。 吕继寿方又笑了,他揭开轿帘,看着头盖薄纱的卓冷屏,喜不自禁,急忙一把搂了过来。 卓冷屏紧贴着他的胸口,又不敢挣脱,只是静静地咬着嘴唇,不发一语。 吕继寿将盖头掀开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她那娇柔清丽的面容,怔了半天;卓冷屏则强作笑意,将心底的一股悲伤吞咽下去。 二人随即入堂,拜了佛,上了香,因是纳妾,吕家父母都不来看上一眼,草草完事。过后,便让丫环等下人领着,两人入了洞房。 张老媪见她女儿受如此糟践,恨得牙齿颤了三颤,跺了跺脚,眼角滚出几行酸泪,却又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无可奈何。 时至半夜,卓冷屏还端坐在床榻上,从一开始就不曾移开半步,说过一句话。 吕继寿叹了口气,躺在一旁,看着她的背影。 “新娘子,你这是想干什么?”吕继寿严厉地问道。 卓冷屏在温热的烛火前,竟掉下来几滴凄冷的眼泪。她看了看那金碧辉煌的销金床帐,不由得怀念起砍柴为生的日子来了。她此刻方觉得,衣食无忧貌似也不尽完美。 “你睡吧。”卓冷屏呜咽地喃喃说道。 这句话真将吕继寿激怒了,他腾地跃起,将她的脸扳过来,一双怒目紧紧地逼视着卓冷屏。 “你他妈就是本公子的一个下贱至极的妾室!还轮不到你要尊严、要脸面的时候!你那时穷得身无分文,不饿死也得累死了;亏是我看上了你,你领不领情都得叫我一声恩人!如今却嫌起我不给你谋个正妻……” 啪! 他手一抖,接着就是一巴掌。 “我还没嫌你当我的小老婆呢!他妈的,脏了我的手!”他的唾沫星子狠狠地飞溅到卓冷屏的脸上。 “你要识趣,快给老子脱衣服!脱!要不然再让你这娘们吃巴掌!”吕继寿拿出他前所未有的气势训斥道。 卓冷屏摸了摸脸上的掌痕,那是一种撕裂的痛。内心也在此时此刻撕裂着。 “听没听见!”吕继寿凶恶地望着她。 “吕公子!!”卓冷屏终于抑制不住心情,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明白,如今只能选择向他卑躬屈膝,别无他法。 “吕公子,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您今晚可千万别……”卓冷屏抽泣着,妆容都被哭花了。 “好,好……”吕继寿大笑几声,随即一脚踢翻桌子,‘噼里啪啦’的落地声将卓冷屏震得身子一颤。 她微微抬起头,见吕继寿死死地关上了门。 “怎么了,少爷?”外面的仆人忙问。 “滚一边儿去!” 卓冷屏静静地倚在床边,孤独地擦着泪水。 翌日天晴,吕正甫同管事们商议,说吕家虽是本地名门,然名义上终究仍是平头百姓,故他儿子纳妾一事绝不符规制,当托官府为他隐瞒,以避律法。管事们亦深以为然,即着奴才揣带密信,递到知县手中。这仪征知县也想卖个人情,便立刻点头答应,帮着瞒下去了。 而那位陈同袍因有公事在身,此时便辞了吕正甫,准备回他的泰州。吕正甫与儿子继寿一同送至门口,见陈同袍转过身来,欠身说道:“二位不必远送,只在此地分别便可,且请回吧。” “那陈知县好生保重。”吕正甫道。 “这两日多谢吕公款待,”陈县令一边说着,一边套上官袍,“我也得报答报答您。” 吕老爷正在心里琢磨这话的意思,便见陈同袍和他儿子说道:“公子纳的妾可是名叫卓冷屏的女子?” 吕继寿本就郁闷,只是无精打采地应付道:“是,是。” “我去南京之时听人说,这女人曾因罪被官府抓进女牢,后来不知怎地又放出去了……吕公千万要小心。”他说罢,作了作揖,便朝门外走去。 吕继寿心中好奇,正欲上前追问,却被父亲硬生生的拽住了。 “看来……那女子是不能留了。”吕正甫捏了捏胡须,低沉地说道。 第二十六章 受信、听祸(一) “蔡爷,茶。” 店家提着一把陶壶,放下两个乳白色的瓷碗,给蔡贤卿斟上了。 “蔡爷,您好久都没到小人这吃过茶了。最近闹了一个水灾,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这茶主人将抹布甩在肩头,靠着桌子,同他闲谈起来。 “我只是顺路,想去看看老郎庵,别让这秦淮河把那些重要的物件都给我淹坏喽!”蔡贤卿大笑着,将茶送到嘴边,吸溜了一口。 “不错!还是那个味儿啊!”他一拍大腿,赞叹道。 “话说回来,卫先生也许久不来吃茶下棋了……我年纪大了,一下棋脑子就痛,静不了心,就干脆将那副棋盘送到我孙子那儿了。” “哟,弹指一挥间,您都当祖宗了?”蔡贤卿感慨万千。 “这有啥了不起的!”茶主人笑呵呵地道,“您呢?没找个年轻的姑娘?” “我五十好几的人了,还祸害人家干嘛?一辈子就这么自己过算了!”蔡贤卿又抿一口清茶,问道:“那个卫先生什么时候不来的?” “自那个杨……杨什么来着?”店家的记性都模糊了。 “杨怀绳吧。”蔡贤卿倒是脱口而出。 “对……杨怀绳……杨怀绳……”店家看向远处淮清桥的桥梁,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亡故之后,卫先生就很少来这里了……他定是怕勾起一些伤心的事儿,惹得心里不痛快罢。” 蔡贤卿看了眼旁边的街道,被雨水冲刷地极为干净,当年他三人在这喧哗热闹的人群中走过的痕迹仿佛仍清晰可见,历历在目。可惜此时的街上空无一人,卫怀的精力也消耗殆尽,整个南京城都犹如失了魂。 “不提了,”他闷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说说你这生意吧。” “我的生意?”店家苦笑一声,“本来干的就是小本买卖,经过大水这么一折腾,差点儿不折了本!近来顾客又少了,要不然……不干这买卖喽!” “可别!”蔡贤卿急忙说道,“你真缺钱,我给你便是!没个吃茶的地儿怎成啊?” “您但凡支持就是在下的福分!不过我可不收横来之财,这不是好事。”店家又将抹布取下来,“不聊了,还有活干呢!” “等等,等等,”蔡贤卿突然拉住他的胳膊,“你这里可有纸笔?” “您要就有。”店家走到柜台前,从记账的本子上撕下一张黄麻纸来,抽出笔架上的一杆笔,一并递到蔡贤卿手中。 “恕我冒昧,在下想问问蔡爷要写些什么?” 蔡贤卿攥着笔,朝他微笑道:“实在抱歉。事关重大,绝不能让外人获悉。” 店家听了,识趣地退了回去,不再向这里看一眼。 蔡贤卿一边儿心无旁骛地喝着茶,一面提笔写起来。约有一会儿,壶里的茶都被他喝净了,方才搁下笔,算是写完了。 他狐疑地瞅瞅周围,遂直将黄麻纸一把塞到褡裢之中。蔡贤卿起身拿了笔,走到柜台前面,招呼茶主人道:“这笔还你,我也该走了。” 店家回过头来,便笑呵呵地接了笔。 “助您一路顺风!”他向蔡贤卿喊道。 “您也要好好经营这茶肆,可别让南京再丢了魂啊!”蔡贤卿远远地作过揖后,便走上了淮清桥。 他一路离开秦淮河,人众就渐渐聚集开来,显现出与秦淮河一带迥然不同的繁荣景象。他在一片吵嚷声中,慢慢走到知府衙门,停在那尊石狮子前。 蔡贤卿踱了几回步,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扳开手指默算叶永甲出衙门的时期,准备将那张用以告密的黄麻纸亲自交到叶永甲手上。 可左等右等,一时却也见不着人,他便倚在石狮子旁边,焦急地望着衙门。 阵阵秋风忽然掠过,刮得树木簌簌作响,久而不止。蔡贤卿在这风声中好像惊觉出什么东西来,赶忙站起,紧张兮兮地瞧望四周,以求寻出一些蛛丝马迹。风霎时停了,但背后仍存在着一股阴冷的,类似杀气的可怕气息。 一定有人在旁窥视着!他擦拭掉脸上的冷汗,这般想道。 那会是什么人?蔡贤卿想了想,只能是魏冲。除了魏冲,没人会恰巧地、正好地出现在衙门旁边。可不管究竟何人在那站立着,他的行事为人都一定逃不开万和顺这个名字。 蔡贤卿先克制住了惊恐,要将思想重新梳理一遍。 他到底为何要把染坊的事捅到叶永甲跟前?很简单,当然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摆脱下贱的戏子行业,以满足自己一飞冲天的野心。而这是万和顺绝对做不到的,他虽有手眼遮天的权力,但也仅仅是用以巩固根基的工具而已。呆在这位郡王身边,除了‘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恐怕就再没有一处能让蔡贤卿满意。 所以,他不能就此轻言逃避,草草了事。 言归正传,其次就要考虑那个站在隐蔽之中,近在咫尺的窥视者的身影了。他明白,一旦被发现,那后果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此人是魏冲呢?那这个答案恐怕就不会如此清晰了。蔡贤卿和魏冲相处的时间里,他摸透了此人的性情。这是个能为一己之私利而不顾一切的人,为它,甚至连性命都肯舍弃。依他那种左右逢源的心思,迎陆放轩返京是再好不过了。 可蔡贤卿毕竟不是他肚中的蛔虫,只像是打哑谜一样的揣测。拿不准这魏冲的心理,万一…… “知府大人出衙门喽!闲杂人等快点退散!”衙役们站在门口大喊起来。 万一?哪有什么万一!但凡要在这世间闯荡,哪有事事都敢说十拿九稳、稳操胜券的? 他脑内飞速地运转着,抬头一看,叶永甲已迈出一只脚,便鼓足勇气,摸了摸褡裢,整整仪容,拿出那张薄薄的黄麻纸,塞到石狮子的脚底下。 “你是何人?识趣就快点走开,别碍着知府大人!”衙役猛然间看见蔡贤卿的侧影,大声喝叫道。 他转过脸来,底气足了,也顿时变副愠色:“你没长眼睛,还敢吼你蔡老爷!” 第二十六章 受信、听祸(二) “依我看,”吕正甫盘着腿坐在圈椅上,抿了口茶,“寿儿你就把那女子逐出去吧。她也不情愿,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摊上这事,不正好有个理由嘛。” 吕继寿站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我就说那女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个女犯……滚就让她滚!” “先不谈这个……听说上回你在江都县赌坊里借了债,至今未还,昨天有人来催了,我才知道。那些人口气大得很,就差往咱门上泼狗血喽。”吕正甫的话稍有怨气。 “这……”吕继寿的面色一下子难看了,他脸红脖子粗地喊道:“他……他们敢?敢往吕家泼狗血,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些赌坊上面都有官府罩着,更何况那是咱扬州府的首府呀!他们可不管我们小小的一个仪征,恐吓这事……该干还是得干!” 吕正甫说罢,忽然一敲桌子,转了话锋:“我平日不论何事都任着你去胡闹,本以为你也是个老实孩子,闹不出大动静;可竟然偷摸地去赌钱,瞒了小半个月了!如今欠下这一百两银子,你叫我们吕家丢了多少面子!” 他叹口气,沉默了一小会儿,便又说道:“你还是趁早到账房拿钱,把债悉数给人家还了吧。” 吕继寿却不挪步,低着头,一句话不曾说。 “快去啊?”吕正甫道。 “儿子去账房问了,管事说挪不出一百两……” 吕正甫纳闷了:“前些时候不是还余下一百四十两闲钱吗?” “因给卓冷屏的聘礼花了九十两,陈同袍虽给了咱三十两银子,爹不是又还了他五十两么,哪再有闲钱了……” 吕老爷的额头上登时皱成一个‘川’字,沉吟不语。 “父亲,寿儿看这样……如何?”吕继寿慢慢走到他跟前,笑道。 “怎么?”吕正甫将耳朵凑过去。 “既然银子从别处不好拨出来,何不将卓冷屏缉拿归案,向官府讨个赏钱呢……” 吕正甫摇摇头:“不可。她卓冷屏此前已被官府放了,焉有缉拿归案之理?她就算真是囚犯,也见不得犯下什么大事,如何讨来这么多赏钱?” “这不简单!我们麻烦麻烦官府,给她捏造一个可重判的罪名,就省便了。”吕继寿慢慢说道。 他父亲听了,喜笑颜开,拍了拍他的头:“你这小子正事不干,鬼点子倒是不少嘛……” 他父子俩随即叫来侍奉卓冷屏的丫鬟,吩咐她‘好生看顾卓冷屏,休令其有可逃之机’等语,否则严惩不贷。 那丫鬟慌慌张张地领了命,即从屋里出来,便走了一段曲曲折折的甬道,行至卓冷屏的卧房前。她拽起裙摆,踏着碎步拾级而上,叩了叩门,咳嗽了一声:“姨娘,您……您可是在屋里头?” “进来吧。” 丫鬟轻轻推开门,见卓冷屏坐在床沿,手拿针线,正缝着衣服呢。 “姨娘起床可曾洗漱?可需吃些东西?有何事尽管吩咐我们就是。”丫鬟弓身站着,问道。 卓冷屏将针线搁在一边,轻声说道:“歇息去吧,不用劳烦你了。” “冷屏!” 丫鬟听背后有人喊了这一声,便突然打了个哆嗦,怯怯地抬着眼皮瞅她。 卓冷屏见她这副模样,心底正暗自奇怪着,便见吕继寿笑呵呵的,一把推开那个丫鬟,慢慢走近床边。 “冷屏,”吕继寿抓住卓冷屏的两只手,深情地望着他:“昨日我朝你吵了一通,伤了你的心……还望你能谅解一二……” 卓冷屏咽了口唾沫,还未曾开口,又见吕继寿站起来,朝那丫鬟吼道:“冷屏都醒了半天了,都没见你去端脸盆拿吃的,你就敢这么对待少爷的新娘子?快去!” “姨娘说……” “姨娘,姨娘,狗屁的姨娘!”吕继寿拿脚狠狠地踹了踹床板:“要叫夫人,听见没有!” “是……夫人……”那丫鬟身子都不敢动一下,低声说道。 “知道就快去,别磨磨蹭蹭的!”吕继寿拉下脸来喝斥了一声,即刻转过头去,又拿出一副笑脸看着卓冷屏。 “夫人,那件事是我百般不好,我给你赔罪了。”他拍了拍冷屏的肩膀,“咱们吕家有的是钱,只要能让你宽心,想要什么说就是,何必如此拘谨!” 卓冷屏见他与昨夜迥然不同,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极为纳罕。她用那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但指望这双眼睛来洞穿人心,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便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劝道:“只要我夫妻二人能相处和睦,何须再买什么物件呢?夫君这般说,贱妾就安心了。” “夫人这番话真是识大体,讨人喜欢!”他说罢,欢喜地一把抱住她,直将脸贴了过去,像只猫一样在卓冷屏面颊上蹭了蹭,卓冷屏也只是皱皱眉头,不敢言语。 “少爷,脸盆端来了。”房门‘吱吱’地一响,那丫鬟双手端着个沉沉的铜盆,走进来说道。 吕继寿整整衣襟,起身吩咐道:“把盆放在架子上就行。” “是。”丫鬟将盛满水的铜盆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边的木架上。 “夫人,起来洗个脸罢。”吕继寿温和地劝道。 卓冷屏随即站了起来,便走到铜盆前,拿水洗过脸,用帕子擦了。吕继寿一面叫丫鬟取下盆来,一面笑着与冷屏道:“夫人可需梳一梳头?我看你这头发也乱了。” 卓冷屏默默点了点头,刚准备伸手去拿梳子,吕继寿却抢先一步把梳子拿了过来,然后轻轻放在她的手心:“不必劳烦夫人了……” 卓冷屏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愈觉奇怪,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心不在焉地去动梳子,忽然不知何处有了一声‘咣当’的巨响,将她吓了一大跳,手一哆嗦,梳子也落到地上。 “你这丫鬟怎么笨手笨脚的!” 卓冷屏回头一看,盆里的水都洒了一地,那丫鬟正跪在他面前,身子颤栗着。 第二十六章 受信、听祸(三) “叶大人,您这才出衙门呢?”蔡贤卿走到叶永甲面前,微笑着说。 “怎么?蔡老先生……?”叶永甲瞟了瞟左右,问道。 “没啥事,就是来看看你。话说河道的事治理得如何了?” “哦,如今只是差人去修修堤坝,待城内的情况恢复的差不多了,再商议疏浚内河的工程不迟。” “自从出了这事儿以后,你真是越来越有当知府的样儿了!以前却老是无精打采的,那样如何成事。”蔡贤卿道。 “那是多亏卫先生点拨了我,我这才觉得以前的东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与其对着那些旧事发愁,还不如堂堂正正的活着,好好干就是。”叶永甲答道。 他二人走到石狮子旁,蔡贤卿又说道:“卫先生果然是人中豪杰,待人真的没话说……”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脚底打滑,一个踉跄,叶永甲连忙扶住。 “蔡先生,走路要小心!您老大不小了,摔一下可了不得。”叶永甲劝道。 “没事,没事……”蔡贤卿手正撑在狮子的前脚之上,“多谢叶知府了。”他说着,忽一抬手,将压在手心下的那张黄麻纸扫了过去,叶永甲眼疾手快,还不待寻思的功夫,便将纸悄悄收在袖筒之中。 “我在戏班那儿还有事忙呢,”蔡贤卿瞥了眼他的袖口,便作了揖:“改日再会,改日再会!” 叶永甲还了礼,见蔡贤卿已渐渐离去,便站在石狮子后面,抄出那张纸来。还没看清楚,他便听见脑后有脚步作响,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将黄麻纸塞了回去。 “知府大人在此处干什么呢?” 叶永甲回过头去,定睛一看,那人原是魏冲。 “无事。倒是这时候都已近黄昏了,你还来此作甚?”叶永甲一转话头,严肃地问道。 “工部叫我和大人说,西水门那边水道有些淤塞,应当拨库银出来,疏浚一番。”魏冲说道。 “除了淤塞,没有别的状况了?”叶永甲两只眼睛直视着他。 “还有什么呢?”魏冲真诚地笑了起来。 叶永甲又盯了他一会儿,便道:“既如此,明日再商议好了,挑浚的事儿暂且不用急。” “明白了。大人回去早些休息。”魏冲说道。 “好,你也去吧。” 二人分别过后,叶永甲又走了一段路,看身后再无一人,便松了口气,拐进一个小巷,在角落里迎着霞光,看那黄麻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段潦草的字: ‘魏冲今日瞒了叶知府一件事:他亲闻百姓所言,上游方家染坊每日只在河上漂丝,以致水质污毒,日久累多,害人性命。然他却叫我不要告诉知府大人。他忌惮方家财力,不想使官府介入,到底是何用心,贤卿猜度不得。我还有一句话告诉廷龙,这魏冲乃是万王爷的人,凡事都得小心。’ 叶永甲见了前面的一大段话,倒是极为义愤填膺;待看到末尾,却将激动之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全身遍体的一阵恶寒。他看了看灰白的天空,周围那些窥视他的眼睛似乎若隐若现,他不禁有点后怕。可叶永甲也庆幸当初自己长了记性,并没有在魏冲面前乱说些什么胡话。 他将黄麻纸撕成雪花般的碎屑,甩在墙根底下,便匆匆地从巷子里出来,回府去了。 明日,清晨。魏冲刚起了床,就见衙门里的人报说,知府大人请他有事相商。他不觉得是什么好事,便敷衍地回复道:“我这就去。”套上衣服,急忙赶去。 “我听人说,”叶永甲坐在书房内,正端着碗白粥,攥着一把木勺,嘴里喝着,“方剑才的染坊污浊水质,以致有民上告,可有此事?” 魏冲并不吃惊,只是略抬眼皮,笑道:“确有此事。” 叶永甲拿木勺刮了刮碗底的粥,“那为什么不上报呢?” 魏冲巴不得他去动染坊,只是碍于王爷心腹这一层身份,必不能明里劝谏,便满怀羞惭地一跪:“大人,我瞒报实情,实在对不起您啊……还望大人宽恕!” 叶永甲将粥喝了个干净,咽下肚去,方才说道:“我知道你怕我惹麻烦,本是一片好心,就休要跪了。” “是……”魏冲爬起来,“不知染坊……” “染坊先放在一边,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以治理西水门为要,别被这些杂事乱了心神。秋后算账也不迟。” 魏冲颇为失望地低下头:“谨遵大人之令……” “你且将工部尚书叫过来,商量一下治理河道的问题。” 叶永甲将碗推在一边,从工部尚书手中取过那张南京府的地图,上面大小山川、河流俱勾勒分明,十分详备。 “这里是西水门,”工部尚书指了指地图左侧,“此处夏月就因秦淮入水极多,西边排不出去,而致淤塞不通。我工部递奏到兵部,让兵部出军修浚河道,兵部不允,故耽搁到今日。秋天一下雨,这灾患不就来了吗。” “你们推脱责任倒有一套……”叶永甲的眼睛沿着地图上的秦淮河往下走。 工部尚书红着脸,却哑口无言了。 “当时为何不在北面的支流上再建一道水闸来排水?”他看着秦淮河出了南京城,曲曲拐拐地奔向南方。 “前时建了,可惜年久失修,官府早就废弃了。” “按你上报的公文来看,西水门积沙石甚多……这次水患,恐怕不止入水的缘故吧?”秦淮河又在他的眼皮底下涌进了句容县。 “这……”工部尚书瞥了眼旁边的魏冲,“下官就不知道了。” 叶永甲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句容南部的赤山湖上。“我看原因不出在内河上面,而在于外河。” “外河?” “你们工部连外河的情况都不知道?河水挟沙卷石,必是赤山湖这里未能蓄水,顶不住东卢山等山地的山洪,才导致内河被害!”叶永甲带着满腔愤怒,猛然地一拍桌子: “这种道理你们工部能不明白吗!算盘打得精,好事怎么办不上一件?” 第二十六章 受信、听祸(四) “母亲,”卓冷屏将张老媪拉来,“不知怎地,我看他突然像变了个人一般,待我又温良起来。我疑他心中有鬼,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呢。” 张老媪听了,一拍她的手,笑道:“人家待你不好也不是,待你好也不行了!别这样疑神疑鬼了,这不是个天大的好事吗。” “可他那贴身的丫鬟也紧张兮兮的,不太正常。”卓冷屏蹙着眉,极为肯定。 “丫头啊。你老是注意这些有的没的作甚?不如好好跟着吕少爷过,他就自然不会亏待你了。” 冷屏见她母亲不信,只得嗟叹道:“那女儿听您的话便是。” 张老媪大笑道:“这就对了,你好好休息罢。” “是。” 张老媪刚转身关上门,便被站在屋外的丫鬟急忙问住:“夫人可曾有怨言?” 张老媪摇摇头:“我女儿被吕少爷照顾得好好地,哪敢有什么怨言?姑娘千万别听信别人的话,他们都是在胡说八道。” “那……那……那这样就好,挺好的。”丫鬟结结巴巴地答道。 张老媪没注意她的脸色,只是笑着说:“姑娘好生看着我的女儿,我得走了。” 这张老媪为了她女儿不被排挤,这两日便主动将府里的粗活累活一应包了,以求众人对她们留有些好印象,不致在此处老受欺负。且她今日听女儿说吕继寿态度好转了,以为正合了自己的心思,心想:他们既然吃这套,那不如多揽点活儿干,指不定哪天冷屏就扶正了呢! 老媪欢欢喜喜地,遂走到庭院之内,见一个奴才正蹲在墙角那儿端着木盆,起来晾晒衣服。 “您可曾累了?”她一躬身子,十分尊敬地问道。 那人见是张老媪,亦不敢怠慢,便回礼道:“为主子洗着衣服呢。老人家来此何事?” “我是看你蹲得脚都麻了,帮你干干活!”张老媪说罢,一撸袖子,便要上前。 “老人家您年纪大人,不必!不必!”那奴才忙用手一拦,劝道。 张老媪却笑着推开他的胳膊,“不用!我这身子骨结实得很,若不干活,手还怪痒的呢!您且到一边儿歇着,别再客气了。” 那人左拦右拦,可见她执意不改,便只得作了揖,道:“老人家,那在下真是感激不尽!” “不用谢,”张老媪走到木盆前蹲下,顿时拿衣服搓洗起来,“你们整日挺辛苦的……好生休息就行!” 那下人听了,又道了几声谢,随即捶着腰慢慢走开了。 张老媪洗了约半个时辰,才将那些衣服都晾在架上。她本想站起来,却深觉腰背酸痛,便先倚着墙壁歇息。她渐渐有些迷瞪,正欲闭上眼睛,忽听门外一阵脚步乱响,眼睛急忙乜过去。 “知县大人怎么说?”一个老成的声音说道。 “知县大人说今天晚上就派兵来抓卓冷屏,只要老爷看得住就行。”一个管事走在后面,跟着前面的吕家老爷吕正甫。 张老媪一下子被惊醒了,她环顾左右,又无可躲的地方,只能背过身去,将那满头的银发用布子一罩,偷偷听他们说话。 “寿儿那边怎么说?”吕正甫停在院子中间,问道。 “少爷说卓冷屏很安稳,还差了个丫鬟守在屋外,以免出事。”管事说。 “这样就好,凡事都小心点。毕竟江都欠下赌坊的那笔债也不是小数目,这手头的钱还是要紧的。”吕正甫无意间看见那老媪,只以为是个奴才,没放在心上,转头又与管事说:“卓冷屏的娘在咱府住着?” 张老媪打了个寒战。 “是,住在咱府的西头。” “她也不能留。得一块跟着卓冷屏进监牢。你派人盯住她。” “那老妇人年纪大了,量她也跑不了。何况如派过去人,恐怕会招致怀疑,何须多此一举。” 吕正甫颔首:“说得有理。你把这事禀告给寿儿,让他知道。” “奴才这就去。” 说罢,二人一同出去,只留下张老媪一人,神情十分错愕。 “女儿啊,你说的真没错!她吕家要害……”张老媪话说到一半,见卓冷屏慌忙地捂住嘴,示意她说话声音低些。 “吕家真是要害你啊……我偶然听见吕老爷和一个奴才说话,他们叫了官兵,因怕闹出动静,所以准备晚上前来,咱们还是走为上计罢。”张老媪的声音极小,但卓冷屏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算勉强听清楚了。 “母亲,我们要跑的话,能往哪跑?屋外头那个丫鬟指定是派来看住我的,几乎没有可乘之机。”卓冷屏叹口气说。 “这屋子不紧靠着一所花园么,从那里翻墙出去难道不行?”张老媪道。 卓冷屏想了想那花园的模样,却断然地摇了头:“那一带白墙怎么说都有一丈高,我们又不会飞檐走壁,如何翻出去?” 张老媪便缄默无言了。 难道真就只能坐以待毙?卓冷屏也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 “不过……”卓冷屏突然觉出一丝转机,“我去园子里仔细瞧瞧,说不定有平日不注意的地方,正可教我们逃出去。” “你自个去看?”张老媪问。 “那样定然遭人怀疑……”卓冷屏一皱眉,“最好叫上他吕继寿吧。” 张老媪不太放心地瞅着她,却沉默不语。 “冷屏呀!”吕继寿从屋外进来,反手关上了门,将外衣扔在床头。 “你……你这是去干什么了?”卓冷屏朝他微笑着,显出腮边两个浅浅的酒窝。 “家父叫我过去了一趟,就是说点不要紧的话,没什么的。”吕继寿见她神情愉悦,没有任何可称异样的情绪,自己也放松了警惕,坐在她旁边。 卓冷屏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娇声娇气地说道:“我自进了你们吕家,除了在这屋里呆着,就是在院子里走走,别处从来没敢叫我去过。我见南边的那所花园,却正好开满金菊,景色宜人,没见你说要带我去。看来是真把我当小妾使唤了!哼……早知你这般小气,不去也罢。” 吕继寿见她这般模样,马上就喜欢起来:“哪有这种话!我的冷屏,今日就带你看去!” 第二十七章 问坊、妾逃(一) 工部尚书见叶永甲又发了威,便脸色铁青,嚅嚅地说道:“叶大人教训的是……” “着你们工部于今明两天开浚赤山湖,疏通外河。”叶永甲收了地图,吩咐道。 “可……可工部只设在南京城,故管理内河乃是分外之事。然外河不属工部所辖,焉能乱了规矩……” “我没见哪本书、哪本律例上说,南京工部不能管南京外河的。看来这规矩嘛,也单纯只是历来约定俗成罢了。”叶永甲指了指自己的官服,“我也是身居知府的人,难道就不能开一个新风气吗?” 工部尚书的脸色煞白,死死低着头,好像不甚愿意。 叶永甲明白工部不想出库银里的钱来修浚外河,怕把他们逼急了,得罪了工部,便退一步说道:“如若工部实在行不得,可以弄一个以工代赈的法子,叫灾民去出役工,正能省下笔钱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若还不行,我从俸禄里给你们拿一些银子。” 工部尚书听了,面色才有些回转,遂跪拜道:“既然知府大人肯舍面子,我工部怎能不同意!在下这就派人去办。” “那就去罢。”叶永甲将那轴地图递了过去。 工部随即派了灾民去开浚赤山湖,而内河的工程也因此暂且放下。叶永甲见天气仍是沉闷的光景,恐再下了大雨,就真能将南京冲垮了。他便又去寻工部商议,工部尚书便道:“唯有关闸一法可行。” 叶永甲虽亦知关闸之利,但又怕一关东水门的闸,秦淮河尽成死水,方家染坊若还照常漂丝,水不得出,必使水质污毒,百姓无河水可用。不论如何,他此时不得不正面面对这块难啃的硬骨头了。 他便且将关闸之事放在一边,只回头吩咐魏冲道:“明日我就要去方剑才的染坊看看,看他背后到底有何人物替他撑腰,才敢如此大胆!” …… 方家染坊。门口。 “方先生,此人就是南京的叶知府叶大人了。”魏冲走到方剑才面前,向他介绍道。 叶永甲一见那方剑才,看他生得是五短身材,年纪约四十上下,脸像个车轮一般圆,搽粉似的白净;留了个字胡,胡须下藏着一颗黑痣。五官紧凑,一对眼睛透着狡黠的光。他外面裹着一件深绿色的葛袍,贴身穿着粗布便衣,倒是不逾规制。 “叶大人,近来可好啊!”他笑呵呵的,哈一口白气,手从袍子里钻出来,向他作了个揖。 叶永甲却只穿着单薄的官服,看他穿得如此厚实,不觉有点发冷了。 “挺好的……” “您自从来了南京,可从来没到过小人的染坊。今日屈尊到此,真是三生有幸!”方剑才用手一按他的肩膀,笑道:“外头冷,知府大人有事进来说罢。” 他三人随即进了门,走过一小段甬道,便朝织机房走去。 “此处共有织机七百二十张……” 叶永甲刚听他说完这一句,房间内顿时就‘咔咔’得响个不停,耳朵里此时只能听见织机的嘈杂声了。 “先停一停!”方剑才大吼道。他还怕织工没听见,赶忙用手示意众人暂且停上一会儿。 “早先就说有贵客来了,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方剑才一撩袍子,喝斥道。 “好了,还是请您再说说此处的情况吧。”魏冲连忙帮他引回正题。 “哦,此处除了七百余张织机,还有一千九百余名织工……”方剑才得意地笑了:“不是我夸海口,南京的染坊实数我方家最为壮大。” 叶永甲满口附和。 方剑才见他言语敷衍,知道这位知府意不在此,便试探道:“知府是否想听些别的事?我看您……” 魏冲向叶永甲一使眼色,叶永甲就旋即接过话茬来:“有些事,说起来……” 方剑才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这人不喜欢遮遮掩掩,有话还请知府明说。” “那我就直说了。”叶永甲咳嗽一声,“我听别人说您为图省便,平日只在秦淮河边漂丝,以致水质污毒,近处百姓有因此而死者,不知可有此事?” 他看了看周围的织工,无不紧张地看着方剑才。 沉默半晌,方剑才哈哈大笑道:“那样的事我怎能干得出来?叶大人不要信了别人的鬼话!” “还有,”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好似在逼视着他二人:“我是昔日陆放轩知府一手扶起来的,他对我恩情深重,犹如再生父母!我怎能辜负了他,随意违了官府的明令?” 方剑才拿出一只手来,指着天:“如若我真昧了良心,干了此等不法之事,可教陆荆公速还南京,要杀要剐我只随他的便!” 这句话一说出来,颇有雷霆万钧之势,使叶永甲措不及防;他转过头去,茫然地望着魏冲。 “你魏冲怎么不早说?我竟不知这厮背后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 叶永甲坐在衙门书房的椅子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要不然他们敢这么办呢。”魏冲说道。 “当个好官也不容易啊……”叶永甲不免喟叹起来。“那陆放轩是什么来头?”他问。 “这陆放轩曾是万郡王的义兄弟,后来调派到了别处,留下这一个染坊就是为了牵制南京,使此地不脱离他的掌控之中。真是心地狠毒啊!”魏冲装出一副痛恨至极、咬牙切齿的模样,说道。 “那……”叶永甲正要脱口而出,却又突然间住了嘴。 “叶知府怎么不说了?” “无事,无事……我自己想一想,你早些回去罢。” “那还请知府大人给个明示,方家染坊到底查不查?”魏冲生怕他不肯答应,却又不得直说,便焦躁地瞅着叶永甲,干瞪着眼,心里砰砰直跳。 “我说了,本官要想一想。”叶永甲道。 “这样,在下走了。” 魏冲无可奈何地关上了屋门。 只留下叶永甲一人作沉静的抉择了。他虽是站在人民的安危之上考虑的,可若引陆放轩入京,对南京百姓到底是福是祸,这还是个未知数。 若真是一件毁天灭地的祸事,又能如何! 他转念想道。南京的局势已经够乱了,干脆就任着这股乱局如此毫无止境地发展下去,或许还更有趣一些。 第二十七章 问坊、妾逃(二) 吕继寿拿出钥匙,开了花园的门,一条羊肠小道直通一道拱门,两边的竹篱笆护着绿草芳花,果然寂静宜人。 卓冷屏凑近一看,篱笆里盛开着一朵朵淡红色的茶花,散出一阵清香。 “这是什么花?”她问道。 “此乃山茶花也。”吕继寿笑道,“若夫人喜欢,我明日就去花市买一株,摆在卧房里如何?” 卓冷屏只不说话,点了点头。 吕继寿搀扶着她穿过拱门,冷屏偷偷瞄了眼围墙,确实有一丈来高,可谓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走到面前一段岔路口,见两旁栽着黄菊,花瓣像刚刚被雨水浸润过一般,光泽耀人,显得金黄灿亮;随风轻摇,几与日光相融一体。 卓冷屏不禁赞了几声:“真是好花!” 二人朝东边走去,慢慢走入一条幽径,周围尽被枫树紧紧包拢起来,青石板路上也都铺满着杏黄枫叶,眼中真个是金光灿灿,熠熠生辉。 他们拐进一处庭院,见院子北面靠着所老屋,木门的纸窗上结着蛛网,屋顶还开了一块破洞,漏着风,在这片金黄美景中似乎略显突兀。 “这间屋……”卓冷屏仔细看了几眼,“为何不找人翻新一番?你们吕家应不缺这点闲钱才是。” “怎么?煞风景了?”吕继寿一把搂住她,笑道,“这屋子乃是我们吕家放东西的地儿,那些干杂活用的物件都一应放进去。便觉得平日没啥用处,故任其连年荒废,不曾修补过一二。” “梯子什么也都放在这儿?”卓冷屏随意问道。 “是啊。”吕继寿说罢,心中又怀疑起来,看着她的眼睛,拉下脸来,严肃地问:“你说梯子……你要梯子干什么?” 卓冷屏的心跳‘砰砰’地乱响起来。她攥了一手的汗,却佯作轻松,只向他点头微笑道:“我……我从小住在村子里,柴房里不就放点这些东西吗?妾身随口一说,哪里是想要什么梯子……” 吕继寿听了她这席话,虽渐渐打消了疑虑,但心里也有些不痛快。此后他便板着面容,不大说话了。卓冷屏看了,不觉心底发虚,亦随之安静下来。 走了一回儿路,他们已没了心思看景了,冷屏自觉无趣,便低低地说了一声:“我们走吧。” “走。”吕继寿低声说。 出了花园,冷屏抬头看时,才知天色已然黄昏了。她知道时间不晚了,便开始加紧筹备她那逃跑的计划。 她想,既然柴房有梯子,便应当问一问钥匙在何处。 冷屏望了望吕继寿的脸色,便假装无意间说起来:“你可没把花园的钥匙忘了?我没见你带出来呢……” “放心,钥匙一直在我身上。”吕继寿摸了摸腰间的钥匙,用冷眼一瞥她。 卓冷屏见这般情形,便不敢再多嘴追问了,只在头脑里细细回想。 她想那一堵墙壁,墙上很宽,足以站人……但一丈来高,没有塌陷之处…… 门口有一道拱门!她心头巨颤。拱门比墙矮些,不管什么梯子都能搭上去,要是从拱门攀到白墙之上,便能翻越而走了! 她狂喜不已,但仍冷静地慢慢走到卧房门口。正要推门,忽听耳边传出一个女声: “少爷,夫人,你们回来了?” 卓冷屏这才猛然一回头,看见那个丫鬟,笑容满面地来迎。她的一切期盼都在此刻走到了尽头。 竟忘了这个丫头! 卓冷屏愤恨地想。 其他都言容易,但就是这个娇弱的丫鬟,却犹如一堵逾越不得的铜墙铁壁,在冷屏心中何止有一丈来高! 她头脑里嗡嗡乱响,呆呆地推了门,走进昏暗的灯光之中。 就算走到哪,那个丫鬟的视线都不会从她的身上移开。 冷屏低头拽了拽自己的衣服,单薄且寒冷。她打了个哆嗦,不知怎地,眼圈竟逐渐红了。她凭借烛光看着吕继寿的面容,咬着牙,吞吞吐吐地说道: “夫君……我……我昨日辜负了你的情意……今夜……” “什么?”吕继寿心怀的疑云一点一点地消散了,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卓冷屏故作含羞,低下头说道:“我……我今夜同你圆房,以成……” 吕继寿听了这话,全身上下都酥酥麻麻的,连忙抱住冷屏:“我的好冷屏!好夫人!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当初何必要那样!” 他将冷屏扔到床上,扯开被子,自己便开始解衣服。 “夫君,那丫鬟就让她先避一避吧。” “好!都听你的!”吕继寿大步走至门口,唤那丫鬟道:“我要与我的冷屏圆房,你在这儿候着也不方便,还是快回去歇息吧!听见没有?回去歇息!” “可老爷……” “老爷什么老爷!”吕继寿一跺脚,喝道:“你可是我的丫鬟!他妈的滚!”他‘咚’地关上了房门。 那丫鬟不得不从,又不敢告诉吕老爷,只无精打采地走开了。 “知县大人,您的兵该出动了。” 吕家的管事走到衙门前,看着正在穿官服的知县老爷说道。 “晓得。我这就去巡检司点兵,你们吕老爷可要把人看住了!” “明白!” 管事急忙退将下去,听见外面的更夫已敲了声锣,便问:“此刻几时了?” “二更天。” 吕继寿发出轻轻的鼾声。卓冷屏一直未睡,脸遮在被单里头,一听见这声音,便悄悄地挪开被子,坐起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身子,愣了片刻,不禁想要大哭出来。可如今绝不是哭的时候,她只能挣扎地咬咬牙,踮着脚,慢慢绕到床头,准备拿他的钥匙。 她环顾四周,吕继寿自然没贴身带着,桌子上亦空空如也。她便蹲下身去,开始翻弄桌底下的柜子。 她把手轻轻放在柜子上,准备拉开。 “他妈的……” 冷屏双手一抖,冒了一身的汗,看了看睡在旁边的吕继寿——只是梦话而已。 她才知是虚惊一场,便继续低头寻找。片刻功夫,她果然从柜中拿出了一串银晃晃的钥匙,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攥在手中,往门外走去。 第二十七章 问坊、妾逃(三) 叶永甲立即下了一道公文,指使魏冲带着官军,马不停蹄,赶往方家染坊。 彼时方剑才正在坊里督工,他在好几架织布机面前晃悠,听不见外头任何的声响。 可他却凭借自己老道的直觉,猛然间停了下来,大声喝道:“都别干了!” 织机声戛然而止,众人都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看。 “有情况。”方剑才背剪着手,说道。 “都老实点!你们的方老爷呢?” 屋外似乎出现了骚乱,吵吵嚷嚷地,各种杂音混在一起,还有染缸噼里啪啦地脆响。 “方老爷……方老爷在织机房里呢。” “引我们过去!” 方剑才平静地看着门口,但周围的人都开始躁动不安了。 那扇门登时被撞开了。 “方剑才在哪?”为头的官兵睁着怒眼,扫视着屋内的众织工。 “不要大呼小叫嘛。”方剑才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站起来,“你们是叶大人派来的?” “跟你费什么……” “不要无礼,他怎么说都是南京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还得等事情查清楚才行。” 方剑才顺着声音一望,见魏冲信步走来,拉住了那个官军。 “魏爷,幸会啊!”方剑才呵呵笑着,作了个揖,“我一生勤勤恳恳、老实本分,从没想过投机取巧。不知哪里得罪了叶大人,至于让这些不懂规矩的兵丁来横冲直撞?” “你!”官军狠狠地举起拳头,魏冲赶忙按住他的臂膊。 “你看,”方剑才冷笑一声,“不知怎么就惹毛他了。” “方大商人,别把我们官府说得如此不堪!”魏冲也火冒三丈了,“我此行是来调查你方家染坊的不法之事,不是来跟你聊闲天的!” “魏爷不亏是万王爷的人,口气真大!”方剑才鼓了鼓掌,“你们真是容不得我这个作坊清清白白地干下去呀!一定要从中作梗才痛快!” 魏冲明白这方剑才与万和顺互有怨隙,故来成心讽刺他。可魏冲仍咽不下这口气,说道:“郡王曾经说过,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王爷,你最好收敛收敛气性……” “‘王爷’与‘郡王’有何不同……难道皇上会因柳镇年只称将军就宽恕他了?”方剑才‘哼’了一声。 魏冲见他如此嚣张跋扈,气得牙痒痒:“方剑才!你怎能把郡王和国贼相提并论?你再仗着陆荆公的势,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 他随即一声令下:“把他看住喽,老爷要去找万郡王那处讨要说法,我非得看他长着一双翅膀能往哪飞!”说着,魏冲瞪了眼他,便一甩袖子走了。 “郡王,”魏冲跪在万和顺面前,咬牙切齿地说道,“叶知府要查办方家染坊,以求陆放轩回京,这理由找得真是好,看来这小子也不简单啊……望郡王好生提防。” “外敌可除,家贼难防啊。”万和顺的话意味深长,让魏冲听了极为忐忑。 “家贼……说的可是那蔡贤卿?”魏冲问。 “是,没错,蔡贤卿。”万和顺又显露出他那副和善的笑容。 魏冲心里有些发虚,他生怕说岔了话,不敢再作回答,便改了话锋: “我奉着叶永甲的命令去查办染坊,谁想到方剑才竟出言不逊,直指郡王,可谓肆无忌惮。小人以为,这定是受陆放轩的指使,意图祸乱南京!他都不管您了,郡王也就别顾什么陆放轩的情面了,干脆下令根除方家吧!”魏冲力劝着。 万和顺则一如往日般的平静,摇了摇头:“魏冲啊,做事不要臆想太过,不然就越陷越深了。他方剑才跟我勾心斗角了几年,我也没急眼过一回。陆放轩虽也与我暗中较劲,但我为了天下大事,便不曾和他争执。若我们明面上再斗起来,让皇上怎么想?” 他说到此处,又感慨道:“说起来,皇上当时为了牵制柳镇年,留了我们两个在外手握重兵,使柳贼不敢轻举妄动。我为了社稷大业,还与陆放轩结为兄弟,以示盟好;可惜他麻木不仁,不想着我的恩义,还耍阴招对付我……真令人痛心也!” 他说罢,长叹一声,掉下几滴老泪。 “不谈了,还是说说这染坊,”万和顺抿了一口茶,平复了会儿情绪,“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方剑才一定要稳住,叶永甲你也要劝他早点收手。” “我怕叶知府不肯照办,那样不如……”魏冲抹了抹脖子。 “不要太冲动,都说了家贼难防,叶永甲就任他去罢……” 万和顺低下头,阴险地笑道:“我们都心知肚明,这家贼到底是何人……” “是。”魏冲身子颤抖着,极力掩饰着恐惧,向他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 叶永甲坐在书房内,静静地写着奏书,面前站着一位官兵,正等待他的停笔。 叶知府写完,将奏书叠好,双手递给他:“这是递往朝廷的奏书,事关重大,你在路上要千万小心!” 官兵揣着奏书,领了命,旋即下去了。 叶永甲搁了笔,身子半躺在圈椅上,吐了一口重气。他对陆放轩这个人物只是一知半解,想象到他会在南京突然出现,内心就生发出错愕和茫然。 万和顺、陆放轩、柳镇年……三个名字不断地在他心间缠绕,形成一股莫名的迷茫。他一直谨记着卫怀的劝导,可他纵有上天揽月之心,也难敌现实对他的层层压迫。他逐渐理解了卫怀的心情——若要在这官场里正大光明地活下去,的确比自甘堕落更加艰难。 “叶大人,您坐在这儿干嘛呢?” 叶永甲抬起头,见魏冲走进来说。 “休息休息。”叶永甲揉了揉眉毛,“我叫你盯住染坊,你怎么却回来了?” “是这样的,我原先在染坊待着,被万郡王叫了去,说有事告诫您,我这不就过来了。”魏冲摸了摸鼻子,说道。 “郡王说什么了?”叶永甲问。 “万郡王劝您早点收手,别把他方剑才逼急了。” “晚了。”叶永甲笑着说,“我已经早早派人去京城喽。” 第二十七章 问坊、妾逃(四) 卓冷屏走了一小段路,绕到了她母亲房前。她轻轻地推开窗户,见她母亲也没睡着,只是在床边双手合十,念叨着什么。 她从小便干着农活,身手灵便,左手扒着窗子,就纵身翻越进去,没引起多大的声响。 “冷屏!”她母亲都快喊出来了。 冷屏连忙走到床榻前,握住母亲的手:“钥匙我找到了,母亲,事不宜迟,现在就走吧!” “等等,”张老媪赶忙跑到床尾,从床下拿出一个旧箱子,“得带上银子,要不然在路上就麻烦了。”她伸手抓了一大把碎银,揣在褡裢里,便慌不迭地跟着她女儿走了。 “吕家老爷,您开开门!” 知县领着一队人马,手持着松明火把,在门前大声喊道。 这喊声也被卓家母女俩听见了。冷屏把钥匙插了上去,却拧不动,急得她出了满头的汗,两只手颤抖起来。她拔下来,又换了把钥匙,再插一遍,花园的门方才开了。 “知县大人,快请!”吕正甫亲自来开了府门,迎接知县的到来。 “吕公辛苦!”知县草草地作过揖,便转头喝了声众军官:“别闲着,现在就去吕公子房里头捉人!” 卓冷屏行至柴房,隐约听见外面杂乱的叫喊声。她不敢再犹豫了,随意挑了一把钥匙,便着急地拧了拧,房门竟然开了。她都来不及高兴,飞似的闯进去,一眼就看见倚在西边壁上的那架梯子了。她一个人抬不动,便回身唤张老媪道:“您过来帮一帮忙!” “吕公子!吕公子!”知县用力敲了敲房门,说道。 吕继寿一下子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说:“你们是他妈……” 他拿手往身旁一摸,只抓住那一床被子,却没碰到人。 吕继寿登时慌了,他站起来,把被子一掀,里面竟然空空如也。他摸了摸脸,瞪圆眼珠:“竟给她跑了!” 卓冷屏将梯子搭上拱门,便与母亲低声说道:“我先上去。” 她身轻如燕,蹭蹭地爬上梯子,抓着墙壁,径直翻了上去。那瓦片有些滑,似是刚下了雨,她一时站不起来,干脆趴在那儿,翻了个身,低头朝母亲叫道:“您快上来!” 张老媪一只脚蹬上梯子,因年老体弱,只得慢慢地上去;正摸到墙沿之时,忽听花园门口一声暴响,一队官军撞开门板,十来个火把随风晃来晃去,底下随后乱喊起来。 冷屏急伸手一扯母亲,几乎是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硬是将她拉了上来。她将梯子狠狠地推下去,竟又腾地站起来,扶着母亲,踩着拱门顶翻到那一丈高的墙上,一览墙外,果然是一片空荡荡的白地,直通野道。 冷屏此时脑子里有些混乱,但也绝不敢跳下去,便沿着墙飞速地向前走去,意图避开追捕。 一个军官带着兵赶过来,走入拱门,见旁边正躺着一架木梯,抬头一看,又不见人影,光看见墨一样黑的天空。他情知跑了罪犯,咬碎钢牙,一拳重重地打在白墙上,都溅起些碎末出来。 “奶奶的,竟被她一个娘们耍了……” 卓冷屏见身后无人来追,脚底下便放缓了,同母亲稳步走着。走了片刻,行到一个所在,借着月光看,见地上支着草棚子,再往下则看不清楚,但明白足以一跃而下。冷屏担心这草棚子不稳当,便与母亲说: “女儿先下去,母亲在此等等罢。” 言毕,她慢慢坐下来,双手撑住屋檐的下沿,溜将过去,却正正好好滚到棚子上面,才得以无事。她见离地不远,径直一跳,双脚落地。 她赶忙往四下环顾,见此处原是个马厩,建在府外,只不过是紧靠着院墙。她摸着黑走入马棚,一阵翻弄过后,她从地上寻出一条麻绳来,约有半只手那么粗,院墙的一半高。 她灵机一动,晃着绳子,望母亲那头喊道: “母亲!我把这绳子扔上去!你顺着爬下来!” 卓冷屏看不清母亲的面容,但仍将绳子抛了上去。 张老媪抓住绳,系在檐角之上,随即顺绳而下。 冷屏看见母亲的身影,忙走到绳子底下候着,以防不测。 张老媪约爬到绳子的尾端,卓冷屏便又喊:“绳子短,母亲您下不去了!索性直接跳下来,有女儿在这儿呢!” 张老媪两手一松,卓冷屏忙扶住她母亲的胁骨,将她放了下来。母女俩不敢啰嗦一句话,就赶着夜路仓皇逃奔出去了。 “吕老爷啊,您怎么能叫卓冷屏跑了呢?”知县大人坐在厅上,长叹了一口气。 “叫寿儿来!”吕正甫吞不下这口气,一时涨红了脸,大声喝道。 几个管事架着吕继寿就来了,继寿抬头见他父亲眼冒火星,旁边的官兵亦肃然不动,看这阵仗,像要活吃了他一般,好不吓人。他腿脚发软,迎着灯光,便‘扑通’跪下去了。 “我让你安排丫鬟看着她们,你倒好,放心地睡过去了!你这厮……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吕正甫一拍桌子,吼道。 “冷屏说要跟我……圆……圆……我就让那丫鬟走了……谁成想她心里怀着这么多心思呢。” “圆什么圆!被一个啥都不懂的农家孩子绕得团团转,你这一年年过来白长个子了是吧!” 吕正甫撸起袖子,瞅了瞅知县,他虽平日心疼儿子,但此刻决不能丢了脸面,上前朝着吕继寿的脸就是一巴掌。 知县连忙把吕正甫拉住,旁边的管事惊恐地看着他,亦跪下去为吕公子求饶。 “吕老爷,算了罢,算了罢。这女犯日后再找也不迟啊……”知县大人劝道。 吕正甫的手还在抖,见知县给了他台阶下,便顺势收了手,坐在圈椅上喘着粗气。 “既然没抓住嫌犯,那本县就要告辞了……不过也听我一句劝,还请您歇一歇怒,别把怨气撒到公子身上。”知县站起来,劝慰道。 “好……”吕正甫失落地看着天空。 “送客吧。” 第二十八章 客返、势去(一) 礼炮三响,刀枪林立。 城外满列着玄盔玄甲,如同平地而生的一团乌云,护簇着白刃横弓,肃穆地朝向前方的那一行车驾。 “恭迎——” 炮声又炸响了天空。 “越国公——重归南京!” 说罢,城内亦随之欢呼雀跃起来。 那位新封的越国公——陆放轩,陆朗清,正坐在颠簸的马车内,看着被秋风吹动的车帘,手握着一把半出鞘的尖刀,十分雪白,闪闪地映出他那副沉毅的面容。 他前天刚在京师拜了圣旨,听皇上亲自念了那几声‘特擢拔陆放轩为越国公,兼参赞南京机务’,并接了送给他的那把上等的匕首,就是他现在攥着的这把了。 柳镇年之所以能放皇上下这样的旨意,全是因参政晏温的出谋划策,他向这位大将军提议令南京‘二虎相争’,以使彼‘隔岸观火’,削弱二人之势。 陆放轩不知道这点,但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向万和顺说甚么团结一心、众志成城…… 他嫌弃这样太过虚伪了,他有这等功夫,还不如往万和顺背后狠狠捅上三刀,让刀刃上沾满鲜血来得痛快。 “恭迎越国公!” 车子突然刹住了,面前一名军官跪下一条腿,又一次喊道。 陆放轩揣了刀子,扒开帘子,慢慢走将下来。 他呼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捋了捋胡子,整了整官服,扶了扶冠,踩了踩沙地,旁若无人地环顾了一周,才抬眼正视起前方的叶永甲,但那眼神更像是在端详个东西,不像是在看人。 叶永甲见他如此傲慢,也略怀着不屑的神情瞧着他。他见这陆放轩比自己矮半头,面皮粗糙,略呈黑色;一双蜂目,长着只鹰钩鼻,嘴唇淡近乎白,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杀气。 “陆越公,请!”叶永甲行了礼,说道。 陆放轩也向他作了揖,不以为他是什么大人物,便话都不说,跟着众人扬长而去。 “陆越公,万郡王央您去王府赴宴,还请立即前往,莫辜负他的一片美意啊。”一位官员凑到他耳朵边说道。 “晓得。可按惯例,新任之官当往孔庙祭祀先贤,缘何……” “近来秦淮发了大水,水势虽不见涨,仍恐有变,目今不去为好,还是省去罢。” 陆放轩颔首道:“就依你们的主见。” 他们被官兵护送着,外面满是层层叠叠的百姓,其中竟闪出卫怀和夏元龙的身影。卫怀站在高处,望着陆放轩等人的行伍,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激动地感叹道:“他回来了!” 陆放轩跟从着叶永甲等人行至王府门口,见朱门大敞,里面传出一句慈和且亲切的声音来:“我的义弟!别来无恙啊!” 陆放轩眼睛朝那一扫,见万和顺双脚跨过门槛,拿一副和善的笑容迎出来。 “我的万兄!”陆放轩也笑呵呵的,上前抓着他的手腕,“你也别来无恙呀!” 万和顺也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我的身体自然好得很!不过看贤弟沧桑了不少哇!” 陆放轩又反掐住了他的胳膊,狡黠地笑说:“荆州多事,再加上我心心念念不忘义兄,故而显得老些,勿以为挂啊!” 万和顺那只手兀自紧紧掐着他,不过脸上仍和善地笑起来,回答道:“贤弟恐怕不止因为这个原因吧?方家染坊的事业也多亏有你扶持啊!” 陆放轩咧开嘴,两排银白色的尖牙露出来,就像一头凶恶的狮子:“要没有老兄,南京怕是落入他人之手喽!” “过誉了,过誉了……”万和顺笑道,“不谈了,先请入寒舍赴宴,再言不迟!” 万郡王背过身去,说道:“叶知府,劳烦你引路了。” …… 叶永甲引着众官员穿过几重门,从花园内走进延宾厅,便待下人摆设桌椅碗碟等等,不需细述。 只说众人纷纷落座,陆放轩为表与他义兄关系和睦,便挨着万和顺坐下了。 “来,贤弟快喝一盏兄长的酒!”万郡王端过酒来,热情地给陆放轩满满斟了一碗,笑道。 “义兄之命,愚弟不敢不从哇!”陆放轩拿起碗来,喝道:“干了!” 言罢,他旋即一饮而尽,不动声色。 “好酒量!”万和顺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道。 “诸位,”他又朝着众官员说,“陆大人昔日在南京,待你们的好你们也都见了。今日他回来了,我让他和我共分军政大权,同掌南京,何如?” 话音刚落,叶永甲便携众官放下酒杯,齐声说道:“有陆大人、万大人二位乃我南京生民之福,俱是一心为国的豪杰,还分什么彼此呢!” 万和顺听后,笑容满面地望着陆放轩:“贤弟,你该说句话了吧?” “当然。”陆放轩慢慢站起来,向众人一抱拳:“你们当中有认识我的,也有不认识我的,但都秉持着一颗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心。不管是念我的情也好,真心抬举我也好,在下绝不能辜负诸位!” 一时间,宴席上掌声雷动。 “陆贤弟啊……”万和顺看陆放轩有如此壮志豪胆,不禁慨叹道:“你我昔日在南京结拜,你亦是这般模样……光阴荏苒,我与贤弟皆垂垂老矣,然志气不变分毫,真叫人为之涕零也!”他饮了一盏酒,垂下泪来。 这番话虽是奉承,可陆放轩也不免回想起自己那意气风发之时,便喃喃道:“是啊……” 万和顺见他的眼神悲伤迷离,仿佛真动了感情,自以为他中了计,心中窃喜,便又将旧事说起来:“我还记得先帝的时候,我出兵南征,大败而归,还是你替我瞒了事情,才得平安归来……这件事虽已过去二十余年了,但我至今仍谢着你的恩义哪!” 万和顺说到此处,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敬了他一杯酒。 陆放轩见他屡次拿旧情说事,知道这万和顺心怀鬼胎,便颇有些警觉了,只草草地回敬了酒。 “说起来,你经营的那个染坊可给我南京添了不少光啊!”万和顺和善地笑道,“不过……最近好像出了点事。” 陆放轩的目光登时警惕起来。 “义兄,但说无妨。” 第二十八章 客返、势去(二) 张老媪随着卓冷屏跋山涉水,生怕被官兵缉捕,故一路上都不敢安歇片刻,只知道跑得越远越好。 她们风餐露宿,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看了多少日月,终于在一个小县城内安歇下来。 母女二人问了几家客栈,均不许杂人于此住宿,便只得又行了一段路,才找到一个勉强容她们入住的所在。 二人在店内吃过饭,听那驼背的店家说,此地名为泰州,原先还算富饶,因两年前遭了贼乱,如今已近于荒凉了。他还言道,这泰州从那以后,主政的长官不是横遭大祸就是官运不济,都渐渐传成一个不祥之地了,哪里有人敢到这来?还有多嘴的人说,在这里任官,就代表着仕途一蹶不振了。 卓冷屏对此不感兴趣,光点头称是,听过就忘罢了。 “话说姑娘啊,你最好在此登上名姓,若官府详查,我也能搪塞过去。”店家拿出一本账子来,倚在桌旁说道。 卓冷屏给母亲使了个眼色,便转头笑道:“这个我们自然省得。” “名字。”店家从褡裢里拿出只笔,说道。 “朱秋光。” “那位老太太?” “我姓李。”张老媪微笑着说道。 “哪的人?” “南京……”张老媪说到一半,突然止住口了。 卓冷屏忙接道:“南京附近的镇江府。” “好……镇江府是吧……”他慢慢地写起来。 “这就好了。不过你这女子住店是有些不方便,最好注个男名才行。” “我这名儿也可作男人看待吧?” “说的也是!”店家轻快地收了账子,说道,“还有,我这店小,你们住的地方可能破旧些,能凑合就凑合吧。” “我们也曾过苦日子,受点委屈也不打紧,您放心就是。”卓冷屏恭敬地说。 她母女俩进了屋,见这周遭的墙壁皆是木板搭就,上面还有些许刮痕,以及那种像是被烟熏火燎过的痕迹,极为脏乱。 卓冷屏扶着墙,墙板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不甚结实,好像下一刻就会塌陷一般。 她走近床榻,见这床是用木头支起来的,上面垫着一堆枯草;晃了晃,也‘嘎吱’地响了。 “母亲,这架床不稳当呀……” 张老媪慢慢地走过来,往木床上坐了坐,然后哈哈大笑道:“你我在破庙里那种日子都挺过去了,睡一张床又咋了?你放心吧!” “那女儿就睡地上了。”卓冷屏见母亲不以为意,也欣然地笑了。 卓冷屏凭着烛光,走到旁边的一张木桌前,拉开桌下的抽屉,见里面有一把生锈的小刀,便揣在身上了。 “冷屏,你干什么去啦?”张老媪躺在床上,问道。 “见有把刀,顺便揣在身上。”卓冷屏吹了吹手上的灰尘。 “你拿这玩意睡觉?”张老媪怕她去干出什么事来,有些慌张。 “娘,您不用担心,我是觉得我们孤儿寡母的,容易被贼盯上……最好带个东西防备着些。”她说罢,便安心地打了打哈欠,躺在地上,借窗外的一束月光看着母亲的脸。 冷屏许久都没这么直视过母亲了,发觉她的脸竟愈见消瘦、枯黄了。她知道母亲自从经过这几月来的奔波,身心都乏累了,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冷屏甚至有良心上的自责,愧疚未能好好保护她,未能让母亲享受到晚年安宁的生活。只能用那透澈的眼睛天真地望着她,轻轻说道: “母亲,您好生休息,女儿还要陪您过上好日子呢。” 张老媪心头一酸,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一句话。 这一刻很寂静,甚至寒冷,但在这母女俩心间,唯一能感受到的却是温暖。 张老媪打了个哆嗦,“有点冷啊…”她说着,拽了拽自己单薄的衣服。 “冷?” 卓冷屏没有丝毫犹豫,一时间就站起来了,她迅速地将外衣脱下,攥在手里,走近那张床榻,把衣服静静披在母亲身上。 “这样就不冷了,可是?”卓冷屏笑嘻嘻地问道。 “不冷啦,不冷啦……”张老媪绽开了慈祥而幸福的笑容,便缓缓垂下眼皮,似乎逐渐睡去了。 卓冷屏摸着母亲的手还有点冰凉,便使身体贴在母亲背上,当作一席床被,将她紧紧裹在怀抱之中。 卓冷屏在漫长的深夜中也困意渐发,不知不觉地倚在她母亲身边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卓冷屏睁开眼睛,抬头看她母亲还仍未醒,便慢慢地站起身来。 “女儿呀……” 卓冷屏正走到门口,听见背后的这一声呼唤,便又急忙转过身去。 “您醒了?” 张老媪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却突然咳嗽了好几声。 冷屏拍了拍母亲的背,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张老媪喘了一口粗气,说道:“没事,没事……咳嗽咳嗽看把你吓的!就是头有点晕,不打紧。” 冷屏担心地去摸摸她的额头,却吓了一大跳,顿时收了手:“母亲,您头上是有点发热……恐怕是前几日冻着了……” “什么?”张老媪皱皱眉头,“要真染了风寒可糟了……” “没事!”卓冷屏故作镇定,摇摇头:“我去给您抓副药,只要吃上就没事了……风寒也说不上大病,母亲怕它做什么!” “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啊。”张老媪说罢,又咳嗽起来。 “就是苦了女儿你照顾,麻烦事又……咳咳……多了。”她重新躺回床上,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卓冷屏出了门,搜了搜褡裢,拢共还有二两银子。她悔恨当初没在吕家多拿些钱,以致今日之地。 她只得带着这些银子去了药铺,让人开了个一两银子的药方子,回去当即给母亲喝了。然而这药效并不算显著,再加上整日住在这破屋之中,屡受秋风所扰,床被亦无一件,乃致病情愈重。 那张老媪年纪又大,却熬不住,冷屏没法子,只好央求店家道:“您看看我母亲都病成这样了,还请您伸手相助,帮我们母女叫个郎中、买一床棉被单也好!” 那店家估算一阵,为难地撇了撇嘴:“这些需要多少钱啊?最少都得三四两银子!你身上带得有这么多?” 冷屏急了,直将褡裢扔到柜台上,倒出所剩的一两银子来。 “我只有这些碎银子了,还请您帮帮忙啊!”她的眼角处流出几滴清泪,泪光在眼珠里打转。 “我和你无亲无故的,也没责任帮你出银子吧?好好照顾你母亲就是,自古‘生死有命’,就别想着求人了,求之无用也。” 卓冷屏怔了半天,脸庞容着泪珠大把大把地滚下来。最后,她只能不甘地咬了咬袖口,慢慢走回屋去。 第二十八章 客返、势去(三) “由叶知府来说吧。”万和顺说道。 众人的视线霎时都聚集在叶永甲身上。 他茫然地看了看众人,一时手足无措。 “这位是南京知府?”陆放轩指了指叶永甲,稍显吃惊。 叶永甲站起来,向他鞠了个躬:“在下不才,蒙皇上和同僚的抬举,得以身居此位,十分惭愧!” 陆放轩听罢,也只是瞥了他一眼,便道:“那便由你来解释,方剑才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说话直,您别在意。” “不在意,说。”陆放轩貌似是嫌他太过啰嗦了,语气都严厉起来。 “这方剑才在上游开的染坊,平日真的是兢兢业业,为官府办事也义不容辞。但由于那染坊平日不在码头,只在就近河上漂丝,致使近处百姓饮水出了点问题,死了人,闹出好大的动静……” “我怀疑是有一些染工在欺上瞒下,所以干出这种事来。于是我把染坊围了,势要调查清楚。方剑才大概不知情,极为恼怒,不相信我们的话。如若陆大人能劝一劝他,就再好不过了。” “对啊,我初时还说叶知府有些心急了,难道不能等你回来再说……”万和顺攥着一根筷子,随意地补上了一句。 陆放轩低头闷了口酒,吹了吹胡须,“既然如此,我就叫他听你们安排是了。” 方剑才听说陆放轩回到南京,心中窃喜,还不待前去见他一面,却因他亲自写来的一封书信而死了心。 信上说‘万和顺能叫我回来,便是想根除方家染坊;他们算是给了你台阶下,你就把责任推到染工的头上,撤去染坊,就万事大吉了。’ 方剑才虽不情愿,但考虑到陆放轩的面子,便不敢再顽抗了,立即往衙门递了状子,说其手下某某染工擅行违法之事,未能约束,深为自责,请官府速来缉捕。 叶永甲得状,差魏冲详查其事,俱得实证,遂拣了个可怜的染工以作人犯,径直捉入监牢。 可方剑才仍不甘心,他想着,就算自己走了,也要咬上他万和顺一大口。计议已定,方剑才便逼使那染工换了供词。染工已知身死必不可免,便鼓足了勇气,按方商人的安排,反告工部尚书道: “我自今年春夏便在河边漂丝,工部尚书王某明知我行不法之事,然不曾上报,以致百姓身死,怨声犹在耳边。请责其失职之过,不然在下必不伏罪。” 叶永甲问道:“可有证据?” 染工叩头言曰:“信物凭证均在舍第,可差人往取之。” 他点过头,便转身问一个衙役道:“魏冲在哪?叫他跟着这犯人去拿证据!” “魏爷……魏爷在王府呢。” 叶永甲的脸色陡然青了,他叹口气,不自在地敲了敲桌子:“不管他在哪,都必须要叫过来!” 王府。延宾厅。 “知道了。你且退下。”万和顺朝着匆匆赶来的衙役,慢慢地说。 衙役虽知事情紧急,不过在这位王爷面前,最好不要惹他亮出那种‘和善的笑容’,便乖乖地听命退下了。 “这方剑才真有一套,”万和顺冷笑一声,“肯定是陆放轩如此教他的。走之前也要给我们点颜色看……” “工部绝非您的心腹,他陆放轩这步棋算是走臭了,您担心什么?”魏冲跪在他身旁,纳闷起来。 “你真是自作聪明!”万和顺道,“你以为他们难道不知这一点啊?他们心里头清楚得很呢!陆放轩动工部,就是看我想不想保他。我若保了那尚书,这事就算过去了,但倘若日后他与我决裂起来,分庭抗礼,翻一翻旧账便轻而易举。这厮到时候借这事宣扬宣扬,南京百姓岂不都想把我生吞活剥了?卢德光的前车之鉴呀!” “我若不保他,任着方剑才把工部告下来,他们便有理由趁机往工部里安插心腹……这样的妙计,简直是在挖坑逼着我往里跳,真叫我骑虎难下也!”万和顺一拍大腿,竟然面有愠色,动起怒来,心情不再平静了。 “看来这陆放轩真不简单啊……”魏冲见万和顺都能变成这等模样,便再不敢轻视那陆朗清了。 “但,我可不是蠢人,不是他想摆布就摆布的角色……”万和顺喝了口茶水,以试图抚平自己的急躁。“你先去拿那些所谓的‘证据’,但千万不能交到叶永甲手中。具体用什么办法,就不需我来教你吧?” “小人的办法多得很,郡王只管放心!” 万和顺颔首道:“这就好。但我绝不想保他,你要清楚这一点。” “既然这么说了,那……工部尚书怎么处置?” 万郡王和善地笑了: “就不麻烦陆放轩动刀了,我们自己杀了他。” 魏冲从屋里退出来,见衙役候在一旁,便说道:“带我去见叶大人吧。” 他二人到了衙门,随即依着叶永甲的吩咐,令那人犯为向导,引着魏冲去取证据回来。 叶永甲此时因觉无事,便打了个哈欠,倚在长椅上闭起眼睛,摩挲着眉骨。可他等了半天,仍不见魏冲回来,心中七上八下地,当即站了起来,在公堂下踱步。 须臾,他才见一个衙役慌慌张张地跑来,便上前按住他的肩头,连忙问道:“魏冲呢?” “魏、魏、魏……魏爷……” “快说!”叶永甲晃了晃他的身子。 “魏爷他失手打了蜡烛,证据都被烧干净了!” 叶永甲愣了一会儿,一直瞪圆了眼珠子。 “明白了。”他黯然失色,轻声说道。 叶永甲缓缓转身,失落地走到案几前,陷入深深的沉默,没有发怒。 衙役见叶永甲像是很平和的样子,便又开了口: “魏……” 他还没说完,便听案几上‘咣啷啪嚓’地响了起来,那是一种充满愤懑的声音。 叶永甲把签筒一掌打在了地上。 咚!啪! 叶永甲将醒木也一把扫了下去,震得房梁都快塌陷下来了。 “滚!别叫魏冲进来!都一块滚吧!” 叶永甲脸色通红,朝那衙役大口喘着粗气,竭力喊道。 第二十八章 客返、势去(四) 张老媪自染了热病,卧病在床已然六天了。 药是不曾停过,但病情却每况愈下,不见一丝的好转。卓冷屏除了上铺子里拿药,便整日守在母亲身旁,不曾睡一个好觉,面容也因此渐渐憔悴下来。 她在其间又求过店家几次,但无一例外地遭到他委婉的回绝。她后来也识趣了,便不再朝着那店家求情。 到了这日,张老媪已经奄奄一息了。 她的眼珠里满布着乱杂杂的血丝,眼睑都肿红了大片。她沉默地望着母亲惨白的脸庞,良久无言。 “冷屏啊……”张老媪竟灵活地伸了伸胳膊,“我现在怎么试着浑身有劲呢?想吃点东西了。” 卓冷屏见母亲振作了精神,便将身子凑过去,强作笑容,问道:“您想吃什么?” 张老媪想了半天,本来想说吃肉的,毕竟这是一辈子都没吃过的东西;但又怕女儿身上没那些钱,满足不了愿望,让她心里愧疚,便笑呵呵地说道:“照常,起来吃些粥,养养身子!” 冷屏看着母亲的眼睛,猛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内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的痛。 “怎么了?”张老媪问。 “噢,没事,没事……”卓冷屏回过神来,向母亲一微笑,“我这就去找店主人熬粥去!” 卓冷屏仍然强支撑着精神,忍着泪水开了门,转身出去。 “店家,我母亲今日胃口好了,想多喝点粥……劳您多熬一些。”卓冷屏掏出五六文钱,交到店主人手中。 “老人家看来病况渐佳啊,”他掂了掂那几枚铜钱,“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卓冷屏身子猛然颤抖了几下。 “哦……” 店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便连忙说道:“我去叫伙计熬粥了,你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好!”说罢,他离开柜台,就匆匆地走进里屋。 卓冷屏艰难地挪着步子,缓缓地行到房间门口。她坚强的心灵一再遭受这种种的挫折,也变得脆弱不堪了。她疲劳地坐下了,将脸趴在双膝之上,发出沙哑的哭声。 她已经竭力克制住哭声了,但心间那绝望的哭喊却不曾停歇。她看了看苍茫的天空,太阳也失去了温煦的光辉,白日散发着夜晚的凄凉——任何事物都仿佛被一层如蚕茧般的阴影厚厚包围着。 可她还必须振作,必须陪伴母亲到最后一刻。她明白,可怕的并非死亡之后,而是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那一段时光:它迷茫、昏暗,不知尽头。 等到粥熬好了,卓冷屏小心地端着碗走进屋去,放在母亲的面前。 “我的女儿呀,你怎么又哭了?哭啥!我现在不……好好的吗?”母亲大笑道。 冷屏擦了擦哭花的脸,一咬牙:“对!没错!母亲好好的呢!” 她说着,拿起碗里的木勺,朝升腾上来的白气吹了三吹,然后将热粥送到母亲嘴边。 张老媪不待犹豫,一口气便喝下肚去。 “您慢点儿!”冷屏发自内心地笑了。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母亲拍了拍冷屏的手。 冷屏心头又涌上一股悲伤,便不敢再言语了,悉心地喂着母亲喝粥。 “女儿呀,我不饿了,不饿了……”张老媪摸了摸额头,说话渐渐少了几分气力。 卓冷屏见状,慌忙放下碗:“您怎么了?我看您不舒服,要不……” “不打紧。”张老媪闭着眼睛,脸上的笑容仍然不变:“我只是眼皮子有点睁不开了,又不太舒服,嗓子里有痰似的,睡一会儿就好了,好了……” 她轻轻垂下眼皮,卓冷屏虽想劝她清醒过来,但为时已晚,她已经沉重地合了眼睛。 冷屏愣住了,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都停滞了。她久久不敢伸手去试探母亲的鼻息,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干涩地乱响。 但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将手指触碰在了母亲的鼻尖。 只有冰冷的秋风刮过指缝。 她没有流露出什么悲伤之情,只是抬起沉重的身子,顺着窗外看去,便望见一只立在屋檐上的白鸽,它展开翅子,飞向飘渺的云间。这像是一只信鸽,带去了某样东西,再不会回来了。 卓冷屏一直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与此同时,她那心中唯一的支柱也随之倒塌了。她站起身,走了几步,觉得身体变得轻飘飘起来,还没有所反应,便重重栽倒在了地上,昏绝不醒。 也不知在这地上躺了多久,冷屏才缓缓睁开眼睛,见自己仍是在这破屋之内躺着,身边也没有人来。她瞥了一眼天色,不过只到傍晚。睡了几个时辰而已。 她站起身,脑袋却忽然‘嗡’地一声,顿时头痛难止。可她望见了母亲的遗体,便只得拍了拍额头,强忍着疼痛,一步步走到母亲身边。 还得先把母亲葬了,安了她的魂灵才行。冷屏心中念道。 她的确是累了,但母亲余留下来的温暖,仍令她感到一股心灵的慰藉,这明显更为重要。 她背起母亲来,坚定地迈开步子,推开门,向店门外走去。 “店家,我还剩九文钱,”卓冷屏一只手担着母亲,另一只手直接解了褡裢,扔在柜台上。“能帮我找个运东西的车子,推的。” 店主人见张老媪趴在她身上不动,脸色登时像刷了土漆一样白,惊恐地看着她:“你母亲……” “我母亲得病去世了……”卓冷屏语气低沉,“还请您看在死者为大的份上……” 话音未落,店主人便慌忙摆着手:“快……快出去!死人在店里不吉利,你……你知道吗?出去!” “那……” “这钱我收了,”店家顺手拿过钱来,“推车我店里有的是,你在外面等着就行,叫伙计给你去取!” 说罢,他不敢在此地逗留片刻了,生怕沾染上了这死人的阴气,急匆匆转过身子,一掀帘子,跑进里屋,吩咐一位伙计道:“你给那姑娘拿个木推车,她要推死人哪!” “拿哪个?”伙计问。 店家晃了晃手中的钱袋子,“把不稳当的、好久没用的那个给她就行……管她死活呢,和我没啥干系。” 第二十八章 客返、势去(五) 证据被烧,也就代表着一切都无从查证。叶永甲在泄愤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沿着万和顺的思路,将染工送上了死刑场,而那名姓王的工部尚书则幸免于难。 坊间流传开来,都说此乃叶永甲指使魏冲干的事,烧证据是为了包庇他的同僚。这些言之凿凿的流闻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他那丑恶万端的形象虽不足为奇,但已经愈发活灵活现了。 但万和顺从来不曾受人怀疑。这王爷在公众的眼中更像一个仁慈和善的谦谦君子,他不急不躁、从容不迫,再加上本就尊贵的地位,让百姓皆信以为权威。虽然此‘权威’没能赐予他们一点恩惠,但只要一想到南京城有个手握强权的郡王,心里自然就踏实不少。 可叶永甲无心把自己和万和顺比较,埋头干着本分的工作。不过他着实也糊涂起来,既然无人信任他,自己这么做到底是想期望什么? 魏冲在向万和顺交代完事情后,便默默回到家中,拿了个沉甸甸的小袋子,又默默地出去了。他带着袋子,一言不发,穿过几条大街,走到一所府邸前停下,敲了门,压低了声音说:“魏冲。” 他躲着众人的视线,偷偷进到府内。 “还来得及吗?”里面的人拉住魏冲的衣袖,连连问道。 “来得及。我早给你备好东西喽,按理说,今日你就可以在万和顺眼皮子底下逃走了。”魏冲用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 “什么叫按理说?”那人在慌张间失了礼仪,一把抓住魏冲的衣领:“我前前后后依你说的,通共花了八百两银子,你可不能骗我呀!” “我虽然喜欢赚大钱,但绝不会因此不讲信义,这是我的准则,你放心好了。”魏冲说着,将手中的袋子扔到地上。 那人满心欢喜,作了三五遍揖,旋即趴下去,像狗一样乱翻起袋子来。 “官凭……”他从袋子里拿出官凭,顾自念叨道。 “什么官啊?”他又狐疑地抬头问道。 “巢县县丞。”魏冲道。 他冷笑了一声:“怎么?不够?” “我一个堂堂的南京工部尚书,花了这么多银子,竟被你一个胥吏发配到了这种地方!”他倏然站起来,厉声叫道。 “呸!”魏冲朝地上吐了口痰,“若无我魏冲,你小命都快没了,还在此斤斤计较、喋喋不休……这可是我辛辛苦苦派人打通了庐州府的关节才给你搏了个官,官小了不才能消声灭迹么?想走就走,不想去在这领死就好……有什么多说的!” “这……”工部尚书背过身去,沉吟半晌。 “去就去罢!”他一跺脚,叹口气道。 “好!”魏冲心安地笑了。 “我这就收拾……” “唉,慢着慢着。”魏冲打断道,“你今日就走,未免引起郡王怀疑。还是等到明天晚上再走不迟。” “能行?”尚书是个惜命之人,心惊胆战地说。 “你走了对我有好处,我绝对会死命保你,放心吧。”魏冲拍了拍他的肩膀。 待魏冲赶到王府之时,正是一个阴冷沉闷的雾夜。他走到街上,见这日的天空仿佛要重重地压下来一般,彤云密布,好像是在积攒着雨势。 陆放轩平日就有气短胸闷的毛病,却偏赶上这种时节,他感觉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浑身上下一股窒息之感。饶是如此,也并无法阻止他清醒地判断局势,反倒是痛苦在此时呈现了用处,更激发起了他的思考。 仆人在越国公夫人的指挥下,麻利地擦拭他额头上斗大的汗珠。 陆放轩晃了晃脑袋,“别擦了……”他咬着牙,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老爷,您可不能这样下去,还是歇着去吧,躺一躺为好……” “闭嘴。”陆放轩的声音极为冷厉。 他夫人自觉委屈,一撅嘴,泪眼汪汪地退下去了。 陆放轩睁开眼睛,可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任何东西。 “万和顺……今夜杀……王尚书……”他喃喃自语着,周围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陆放轩在混乱中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手指微微颤动,便准备立即派兵,斩断他那万义兄的计划。 可他犹豫了一下,又将手放在膝上。万和顺真的是一心想要杀工部尚书么?陆放轩自问道。按理来说,杀了工部尚书的确能抹杀掉证据,对他万和顺极为有利;但另有一人明显更像是枚眼中钉,那就是方剑才了。 万党只要派人拿住方剑才,方家染坊便再无东山再起之机,自己则会失去一颗能扭转战局的好棋子,如同将优势拱手让人……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陆放轩并不惊讶,反倒露出一排银亮的牙齿,笑了。他已经洞悉了万和顺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小伎俩,并且认为万和顺一定会采取一种强硬的方案留住方剑才。 所以,最终仍是要派兵,不过方向要调转过来了。 “你……”陆放轩指着一个站在边上的奴才,使出全身的力气说道,“你……拿着我的兵符,去兵营……里,调我的军马出……来,火……速赶往方……家染坊,勿得……拖延……”说罢,他身子一发抖,便朝着房顶咳嗽了三声,胸口仍像压了块石头似的。 “等等……”陆放轩又道, “去杀尚书的人是谁……也要查清楚……” …… “走!” 魏冲蒙着头,带着几名身穿黑衣的刺客,趁着月色,在朦胧的黑夜中慢慢行进。 到处都飘散着弥漫的雾气,让他们难辨道路,魏冲便沿着街角走去,直到摸见了一尊石狮子。 他顺着狮子往上看,是一片府邸,擦亮眼睛,从浓雾的缝隙中看见了牌匾上的字。 “王尚书就住在这儿了。”他回过头去,低声说道。 那几个刺客听罢,踏着碎步赶来。 “怎么进去?” 魏冲故作沉思,良久方道:“不如我诱他出来,杀了人就走。” 刺客们一听他的吩咐,二话不说,便各自埋伏在大门前,就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魏冲则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敲了三声的门。 第二十八章 客返、势去(六) 冷屏接过店家给的一块粗布,不舍地望了母亲最后一眼,便将布子盖上去了。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店家背剪着手,毫不客气地说道。 “老人家,”卓冷屏突然转过身去,朝他一跪,“我母亲起码要有个葬身之地,还请您……” “钱,”店主人扳了扳几根手指头,“没钱你找我要东西?我他妈就知道你想耍赖!” 卓冷屏急了,忙向他磕了头:“我想借您一把铲子,什么样的都行,待葬了母亲,一定会还过来!求您了……” “告诉你两个字:不行。”店家用那严厉的口吻说道,“你又没什么作抵押的,我白白给你,你这穷娘们带着跑了才算合理,何谈归还!我待你们不错,就不要再得寸进尺了,好吧?” 她低着头,竟失声哭了起来,那清泪一滴滴掉落在地。她用膝盖往前挪了一步,连磕了四五个响头,抽泣地说道:“求求您了!我母亲……” “少来这一套啊,我还得回去干活呢,没时间看你在此装可怜。”店主人一甩手,狠狠地锁上了门,门锁又‘哐当’响了一声,这声音深深刺激了她,好像是在对她说,这里没人会施以援手。 她一只手扶着车子,在冷清的街道上呜咽开来,但没人能听见她的哭声,只有寒凛的冷风一遍遍吹干她的泪水。 哭声渐歇,冷屏再一次咬着牙,抹了抹被泪水浸湿的脸庞。她只能重新站起来,卖力地推着母亲行进。 走到城外的一片野地,她便停下车,才发觉胳膊都酸了,脚麻了,累得直接瘫倒在泥地上,喘了几口粗气。未多时,她又一翻身子爬了起来,将母亲抬下车,让她轻轻地躺在一旁。 随后,冷屏双膝跪地,用两只手挖起湿软的泥土,一块,一块,纵使没有安葬之所,她也想要为母亲挖一座坟出来。 天知道她独身一个挖了多久,但双手已像涂了层土漆一般,沾满了厚厚的黑泥。她当初在吕家打扮的妆容也早被这泥土弄得满脸肮脏,谁也想不到这还是一个女子的模样。 “干什么的?”她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大喊。 冷屏一回头,见是一个穿短衣的官兵,手执长刀,紧皱着额头,朝这里看。 “我再问你一遍:干什么的?” “我……我埋我母亲呢。”冷屏怯怯地回答道。 “这城外岂是容汝等草民随意掩埋人尸的?奉劝你早点出去,买个墓地罢!” 冷屏冰冷地瞅了他一眼,便不再恳求,老老实实地将母亲抬回车上,一声不吭,握着两只把手,径直推回城内。 天色深了,门户俱闭,没有一盏灯还亮着。卓冷屏将母亲推到一条巷子的角儿上,自己倚在墙边,举目四顾,连月亮在哪儿都寻不见了。 她在浓浓的黑夜中看不见任何东西,开始慢慢感到恐惧。她听见身边的风声穿过街巷,好似鬼哭狼嚎;推车‘吱吱’地响着,则叫人忐忑不安。她胆怯地闭上眼睛,不想就此便被黑夜所吞噬。 但不久后,冷屏却又坚强地摆脱了恐惧,微微睁开双目。因为她知道,事到如今绝对不能逃避,应当正视自己的处境,别让现状愈加困难。 说来可笑,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女子,又能拿什么去改变现状呢? 她从脑海里那众多未知的答案之中寻觅到了一丝曙光,这光芒仿佛刺入了夜空:只有将自身独有的优势变卖成一件件珍贵的‘货物’,令慧眼识珠的男人们肯定这‘货物’的价值,才能让自己活下去,才能活得有尊严些,才不致于要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地求饶。 但卓冷屏身无分文,没有腰缠万贯的优势;出身贫寒,没有权盖一方的优势;样貌虽说还过得去,但又非倾国倾城的美人,更谈不上美色的优势了。 她是拥有所谓优势的,尽管卓冷屏本人还未知晓,可她总有一日能有十足的信心告诉众人:她唯一的价值即是那通透洞察的才智。 说来奇怪,才智竟脱离了她自身,倒成为货物一样对外明码标价的东西了。 这很可悲,却也只能是活生生的现实。 这天的黎明似乎比平常还要早一点。冷屏还没睡醒,天际的金光就将她母女两个都紧紧地包裹起来。 冷屏在阳光的照耀下缓缓睁开眼睛,松开了那只抓着车把的手,直起身子来。她清醒了一会儿,便又开始推着母亲走。 她走到一所宅第前,见有个人从门后头走出来,便跪在他面前,说道:“求您葬我的母亲,我身无分文。” 那人犹疑地看了看她,也没言语,就从一旁走过去了。 冷屏也不埋怨一句,掸掸衣服,起来,推了车,继续沿着巷子走。 她正拐出巷子,没注意,竟一头撞在行人身上,便连忙退后几步,作揖道歉。 那人怒仍不解:“你他妈走路不长眼睛,说几句抱歉就管用了?” “实在……” “你好好一个妇人家,不在家好好呆着,出来干什么?竟还如此不知礼!”他一挥袖,径直向远处走去。 冷屏摇了摇头,撩起头发,牢牢地抓住车把手,顾自赶路。 她渐渐行至城的尽头,一路上问遍了人,没有一个答应葬她母亲的。冷屏便坐在墙边,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抬起头。 “县老爷来喽,县老爷来喽,闲杂人等尽快退散……” 她听见身旁有人敲了三声锣,转头一瞧,有个约身长六尺的官员,在三五个彪形军士的护送下,从府内信步走下阶来。 “闲杂人等尽快退散!”敲锣的胥吏又大声喊道。 冷屏听罢,不敢再犹豫了。此刻也无法再顾忌什么冲撞之罪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嘛!她想着。 冷屏二话不说,咬着牙,飞奔到那官员面前,正准备扑下去,却被几个官兵生生地拦腰擒住。 “你他妈老实点!” 军兵用粗壮的手臂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让冷屏半天透不过气来,几乎不被他掐死。 “放了她。” 冷屏顿时倒在了地上。 第二十九章 暗算、心谋(一) “谁呀?” 王尚书府邸里的一个老奴才正琢磨着他主子为何还没回来呢,便听见这急剧的敲门声。 “尚书大人,是我。” “不管是谁,一律不得入府!”老奴才嘟囔道,“我家老爷带着亲眷出去办事了,不准人来相扰。” 蹲在门外的几个刺客顿时面面厮觑,哗然失色。 “怎么办?”他们拽了拽魏冲的衣襟,低声问道。 “怎么办……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魏冲道,“不如把这奴才杀了,给万郡王一个交代。” “明白!” 魏冲便咳了几声,转过头说:“你主子认不认魏冲啊?我都不能进来?” 老奴才听罢,唬了一跳,慌张回答:“原……原来是魏大人,我这就开门!” 他左手刚伸出去,便觉得有人在拉他,正要缩手,忽地一个踉跄,脚跟磕在门槛上。 老奴才还来不及喊疼,便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在眼前一闪,不待出声,就被几名刺客手起刀落,剁下脑袋,鲜血飞溅。 “好了吗?”魏冲背着身子,擦了擦衣服上的血迹。 “杀完了,该去里面搜搜吧?” “走。”魏冲轻声说道。 几名刺客拿着带血的刀,闯进府中,见人便杀,将府邸内大小奴才俱屠杀干净,不留一个活口。 魏冲则径直前往账房,在几个大木箱里拿出一叠银票,然后会合着众刺客,一同跑出去。 他们正走到街边,忽见头顶乌云聚合,落下几滴雨来。魏冲抬头望着天空,不待说一句话,大雨就倾泻而下,伴着狂风乱吼,雨幕浇洒遍地。 方剑才睡在染坊里,听见门板被风吹得‘吱吱’作响,霎时惊醒过来。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鼻子用力嗅了嗅,好似察觉到一股杀气。他正要换衣服,便听见这屋的门被急躁地敲起来,但这次绝对不是风声了。 “等一会儿!”方剑才一边大喊着,一边套上了外衣。 “你来什么事?”方剑才推开门,见一个染工撑着油纸伞,满脸通红。 “方……方老爷,万……万王爷的兵来了!” “万王爷?” “万郡王是来抓您的!” 方剑才严肃地看着他,随即一把扯过他的伞,朝大门的方向赶去。 “架梯子!”他在灯光底下,朝着染工们大叫。 有几个干事麻利的,闻了方剑才的号令,便长了兔子腿一般,飞速地抬过梯子来,架在墙上。 方剑才把伞扔在一旁,被着风雨爬上梯子,衣服都湿透了。 他站在土墙之上,下面有好几队骑马的官兵,由于火把皆被浇灭,看不清人的形貌。他怕这些人不讲道理,暗箭伤人,两只脚便蹬在梯子上,身体倚靠在墙后,这才敢说话。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想要捉我?”他问道。 “您别害怕!我们是万郡王特意派来的……” “不用说了!”方剑才道,“我和你们王爷的恩怨是摆明的,有话就直说。” “郡王只是听说您明天就要把染坊搬到镇江了,心中不舍,想把您留在这儿!”那军官语气和慢,恐怕把他吓着了。 “既然如此,我们都冷静一些,好好地谈一谈,以免出现误会。”方剑才本想破口大骂,但知道他们手里有家伙,硬闯进来也极为可能,便决心和他们拖延一番,坚信有转机到来。 “您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除了嚣张的雨声,方剑才好像还听见了那位军官放松的笑声。 “我去镇江不为别的,全是因秦淮发了大水,影响了我染坊的生意,不得不走。除非你们南京官府能为我坊让步,提供利惠,方可商议。”他煞有其事地编造起来。 “你们染坊又不是小作坊,客人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怎能影响您的生意?这理由太勉强了吧?” 此话正中利害,把方剑才逼出一头虚汗。 “那……那是因为……”他有点磕巴了,“也不是……” “方大商人,您想不出来算了,若与我们这些粗人谈不拢,最好去找万郡王当面商议,说开情形为好。所以,麻烦您现在快快开门,不然免得兵戈相见!”军官的语气陡然变为威吓了。 方剑才捏着指甲,犹豫一会儿,黑夜茫茫,仍旧不见陆放轩的兵马杀到,便仰天长叹: “开——” “慢着!” 这一声巨吼差点让方剑才跌下去,军官的战马都不住地咆哮起来。 那位军官急忙拉稳了马辔,抬头四处乱瞧,不知道这是哪里发出的吼声。 “什么人!我们都是万郡王的亲兵,别想着耍阴招!”军官从剑鞘里拔出剑来,厉声喊道。 “不要动怒,毕竟也是来帮你们的。” 军官往东头一望,约莫有二十几号人,还打着旌旗,在大雨中影影绰绰。 “帮?怎么个帮法?”他虽颇有怀疑,不过剑已经按在鞘上了。 “在下乃是陆越公的亲兵,姓郑名师严,字敬学,特来帮你们护送方剑才出城。”一位年纪四十上下的军人从黑影中走过来,面容端正且严肃。 那军官听了,暗自心慌,便道:“万郡王叫我们留住方剑才,怎么又成送他走了?” “不都说了,在下秉承的是陆越公的命令!” “好!”那军官怒眼圆睁,又听见一阵兵器的声响:“那咱们干脆来个火并,看看到底谁说了算!” 郑师严背后的兵也都摩拳擦掌,囔囔起来。 “安静。”郑师严不为所动,反而平淡地说,“你要真想这么做,我不会施以抵抗。但你得明白,陆越公,还包括万郡王,他们都不想过早的决裂,真看到那种情形,恐怕会很生气。” 军官渐渐放下高举在手中的剑。 郑师严则痛快地将剑扔在地上。“你要想保住脑袋,就跟我一样,放下兵器。” 军官犹豫片刻,一咬牙,也‘咣啷’地扔下剑去。 “方大商人,您可以出来了!” 方剑才大喜过望,即下了梯子,与众染工道:“陆大人果然料到了这点……万和顺的舒服日子到头喽!” 他大笑了一番,随即转头喝道: “开门!” 第二十九章 暗算、心谋(二) 那官员端详了冷屏的脸,见她披头散发,脸上黑一块黄一块的,很不干净,看起来不过是一介刁民。不过这位知县大人却凭借他的感觉,坚定地认为她对自己会有一定用处。 “我叫陈同袍,不要害怕。你找本县有什么事?”知县向她报以礼貌的微笑。 冷屏一直看到的是旁人的冷言冷语,很久都没见到这种笑容了。尽管可能是虚情假意,但她心里还是漾起一丝波澜。 “大人,民女叫朱秋光,您肯定没听说过……但我想求您葬民女的母亲。” “葬你的母亲?!”一个军士吃惊地大叫着。 “你他妈是什么人,敢提出这种要求?”周围的人开始冷笑起来。 陈同袍闪烁着两只谁也看不透的眼睛,用靴子踩了踩沙地,皱皱眉毛。 “还请大人发句话。”一个贴身的胥吏知道他并非在犹豫,那单单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放话,好啊。”陈同袍道,“你把你母亲抬过来。” 冷屏没想到陈大人这么快就答应了,发了半天的愣,才激动地叩响了几个头,近乎失声地喊道:“谢知县大人!谢知县大人!” 她一路飞奔着,然后慢慢握了车把,向这边推来。 众人都往陈同袍身上投以怀疑的目光,纳闷县令大人何时又发了善心出来。 陈同袍便在种种的目光之下,轻声吩咐下人道:“抬下来,买个墓葬了吧。” 他一边差人去城里买坟,一边令卓冷屏暂且在他府中居住,待安葬完她的母亲,再谈他事。 在这期间,冷屏为了充分了解陈同袍此人,到处询问如胥吏、奴仆等常在他身边做事的人物,也得到了一些关于他本人的事情。 首先,那些人无一例外地说陈同袍待民如子,且为人友善,不曾说一句恶言恶语,从未见他有发过脾气,一直保持着泰然自若的神情(不过依冷屏来看,更近于呆滞),大小事情均不计较,算是个很好相处的主政官儿了。 其次,还偶有听闻议论起他往事的,说陈同袍昔日在某某州任过通判一职,深受同僚及上司喜欢,本来在仕途这条船上顺风顺水,眼看发达便在指日,最后却因曾经参与过一件密事,引得本地知府的不满,一折奏书将他参落下去,革了官职。后来幸亏朝廷开恩,不咎前情,起复为泰州知县,才好歹又像模像样了。 但这泰州久不能兴,地渐贫瘠,贼乱后还被撤州为县,一旦来此处作官,相当于给仕途判了死刑。可陈知县坚决不信这些‘鬼话’,仍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不过他做事的确谨慎且多智,既能有如此壮言,必自有一番道理。 冷屏听后,仿佛抓住了生存的命脉,将这些话语像反刍一样咀嚼着,默默地牢记在心。 隔了两日,她就接到了陈同袍的消息,说她母亲下葬的事已处理完备,请她前来送别。冷屏听了,焦急地跟从来人,往坟上去了。 冷屏走到坟上,渐渐放缓了脚步。她沿着这片光秃秃的坡地继续向前,坟墓显得格外易见,就在坡面的正中间。两边也竖立着几座坟包,很简陋,但使人肃穆之心油然而生。 母亲这座坟墓的前面立了一块石碑,刻着工整的字迹:‘南京张氏媪之墓’。冷屏一直为了逃避吕家的追捕而隐姓埋名,但不想让母亲到死也要为她背负什么责任,因此选择毫不避讳。 母亲堂堂正正的活,也必然需要堂堂正正的死。冷屏觉得,这是对母亲最好的哀悼。 这块碑的挖了一个土坑,坑旁有一口厚厚的棺材,还没钉上棺材板,里面放着的是母亲的遗体。 卓冷屏虽还离得远,但泪水已止不住如泉涌出了。她腿脚都发了颤,站在原地失声大哭。 “找个人扶着她,”站在一旁的陈同袍说,“让她站稳点。” 几个人上来,搀着冷屏的胳膊。 她的泪珠从面颊上划过,一滴滴落了下去,沾湿了道路。伴随着凄凉的哭声,在场的人们无不动容。只有陈同袍无所事事地打了个哈欠,情绪上没有任何波动。 她走到棺椁前,轻轻地跪在母亲的身边,揩着眼泪。 寂静许久,卓冷屏方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能掀开这块尸布么?” “掀吧。”陈同袍说。 冷屏慢慢揭开那块素布,见母亲的脸像比这布子还要惨白,极为骇人。所幸面目还不曾毁坏,能看见母亲沉沉地闭着眼皮,但还透着平和之气,如在梦乡中一般。 冷屏不多说半句话,只是将脸贴了过去,流着泪,朝母亲的面颊吻一了口。她又慢慢将素布盖上,低头祈祷了一会儿,便道:“你们葬了我母亲罢。” 陈同袍使了个眼色,两边的人就一齐盖上棺材板,然后严丝合缝地钉上去,重重地放在土坑里。 冷屏虽说内心有了准备,但当真正面对这一幕时,还是显得脆弱了一些,埋着脸嚎啕痛哭起来。 “死生者,人必不能预知也。事既如此,何必徒增悲伤……”陈同袍抚了抚她的头发,劝慰道。 冷屏已是悲伤欲绝了,然身边无人可诉,听见这话,却正撞进她的心坎。她哭了一阵,便用那柔软的双手紧紧握着他,抽泣地说道: “多谢大人了……” 葬了张老媪后,陈同袍将准备好的一件白麻孝衣给了她,冷屏当即套在身上,跟他们一并从坡上下来,行至城门口处。 陈同袍随即依着卓冷屏的意见,将运她母亲的车子退还给了那位店家,与他说:“那位朱姑娘说用了你的车子,心中感激,特来退还。不过你要嫌这车上沾了鬼祟,我们扔了它就是。” 店主人这回突然不讲究什么忌讳了,满面堆笑地抬过车来,还夸着冷屏诸般多处。谈到她母亲死的事,他转而一脸郁闷之色,戚戚然的模样,显得极有恻隐之心。 临别,店主人又拿出九文钱,说如今车子退了,钱也要退,非得令冷屏收下不可。她暗自奇怪,不过仍拿走了钱,在店主人的百般殷勤下离了客栈。 第二十九章 暗算、心谋(三) 郑师严派兵护送着方剑才出了南京,先让他到镇江歇马。隔日,郑将军就率众去搬染坊里的东西,诸如什么染料、染缸、布匹之类,分车装了起来,运往镇江,以为迁坊之本。因方剑才在镇江亦有一所分坊,故不用再尝什么白手起家的滋味,只要众多染工俱到,重造籍册,便能恢复如初了。 陆放轩对郑师严的这次行动赞赏有加,写了封文书,请叶永甲为郑师严拜官。叶永甲这个名义上的主政官自然要递与郡王知道,便差魏冲赍书前往。 万和顺正在王府为方剑才那事发愁,见魏冲递来这封文书,一听是陆放轩亲笔写的,心里便明白不是什么好事,板着脸拿过来。 他眼睛往纸上一扫,就气得直打哆嗦,脸上是紫一块白一块的,很难看。 “王爷,陆放轩这是何意……” “这是何意,那是何意……哪有他妈这么多意思!凡是陆放轩办的事都高深莫测么?!我就不信世上还有缜密到这种地步的人!”万和顺暴怒起来,脑袋里闪过的一丝念头竟叫他差点儿把文书撕烂。 “我看……他这王八蛋是想气死我!”万和顺抓起茶碗,就想狠狠摔下去。但攥了一会儿后,便郁闷地把茶一口喝进去。 “啊呸!”万和顺将茶水全都吐出来了,溅到魏冲的衣袖上。 “怎么他……它这么苦?”万和顺才意识到自己有失平日的风度了,急忙将粗话憋了回去。 “可能茶放得久了吧。”魏冲随意回应了一句,以求缓解气氛。 “或许是。”万和顺的脸色逐渐平和下来,恢复了他那‘儒雅’的气质。 “王爷,在下有一事不解,”魏冲道,“您既知道陆放轩会把方剑才送到镇江,为何不加以阻拦呢?” “你觉得我没派兵……对吗?”万和顺将文书折起,偷偷泛起神秘的笑容。 魏冲不言语了。他知道万和顺是派了兵的,但那时候自己却被托付干一件对时局无关紧要的事——郡王不信任他。这就是他那个笑容的唯一答案。 “不聊这个了,还是说说王尚书的事吧。你们赶尽杀绝没有?” “杀绝了!郡王只管放心,这种小事在下还是信手拈来。” 魏冲为表示得更坚决、忠心一点,便从褡裢里抽出五张银票,悉数递到万和顺手上,笑道:“这些小钱,都是尚书府里头存的,一张五十两,不成敬意。” 万和顺刚才还忌惮着陆放轩的阴谋诡计,可一见魏冲玩弄这些幼稚的手段,还如此自以为是,相较之下,倒可笑得紧。他哈哈大笑着,伸手接过银票。 魏冲不知其意,也朝他笑了起来。二人的笑声像是狞笑,在屋里屋外格外响亮。 “我该交代一下别的事了。”万和顺将票子顺势扔给一个奴才,“我想叫你去办。” “请郡王吩咐。” “你,立马去陆放轩身边,去充当间细。” 魏冲听罢,沾沾自喜,‘那几张银票可没算白扔给他!’,他想。 “遵命!” 他旋即高声回答道。 …… “郑将军,”陆放轩坐在躺椅上,乜了眼郑师严,笑道,“升官之后心情可好?” 郑师严淡然地摇摇头:“这势利场上,起起伏伏俱非人所预料,福无恒福,祸无常祸,何言喜哉!” “你果然是文人出身啊,比那些蛮横的武夫懂得不少道理,看得明白。”陆放轩躺下去,悠闲地说道。 “话说,方剑才那边如何了?” “在下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镇江官府也打点了遍,染坊差不多明后两日就可以开张了。”郑师严说。 “告诉他,在镇江必须先巩固起势力,把官府这头打理好,切莫让万和顺的手再伸到别处。”陆放轩虽将情况说得极为危急,但却不是一般的从容。可以说,他的从容是从内而外的,像在骨子里就深深地印刻的,与伪装下的平静面孔有天差地别。 “陆大人,郑大人,”一个下人走到堂上来,朝二人躬身行礼,“魏冲在门外候着,说要见您一面。” 陆放轩迟疑片刻,转头一看那郑师严的脸色,方才答道:“让他进来吧。” “是。” 陆放轩看着那奴才下去了,便问郑师严道:“这魏冲怎么了?” “我一听这名字才记起来,前天晚上那个杀工部尚书的人就是他。”郑师严叩了叩桌子,说道。 “此人什么来头?” “名为叶永甲的亲信,实则是万和顺派遣过去的奸细。” “他这人什么特点?” “不得而知。毕竟千人千语,还需您亲自试探。”郑师严谨慎地说。 “还有你搜查不到的东西,看不透的人啊!”陆放轩大笑,“那我们就推敲推敲,看此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站起来,“第一,他没有被委以重任,说明我的万义兄内心在提防着他;其次,万和顺并不打算杀他,还容他进我府来……” “万一是他自己独个来的,没受任何人指派呢?”郑师严对他的说法疑惑不解。 陆放轩摇了摇手指,“不可能!你想想,万和顺恨我如此,必对我严加防范,岂能放魏冲四处走动,难不成还有这样的疏忽?” 郑师严颔首称是。 陆放轩正要继续说下去,忽见魏冲在回廊那处,远远地望这里走来,当即住了口。他走到后面的一张圈椅上,正襟危坐,面色肃穆,等着接待客人。 “哎呀,您原来在这等着我呢!”魏冲进来后,先是看着陆放轩笑道。 “你毕竟算是万王爷的人,必然要以礼相待,请坐。”陆放轩一指旁边的檀木圈椅。 魏冲坐下,环顾四周,见郑师严倚在墙边,拨弄着剑鞘上的缨子。 “那位是……?”他问。 “你不用怕,他是我手下的军官,听着便是。”陆放轩道。 “明白。”魏冲便咳嗽了一声,歪过身子去,捂着嘴,低声言道:“我这次来,与万郡王无关。” 陆放轩的脸上显出一抹淡淡地冷笑。 “大声点,这里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心思。” 第二十九章 暗算、心谋(四) “陈大人,”卓冷屏突然叫住陈同袍,他慢慢转身过去。 “民女不想离开泰州。”她跪下去,说道。 “那你怎么办?这里人迹荒凉,恐怕干什么都不行吧。”陈同袍问。 “民女想到您的府上谋生计,”卓冷屏抬头看了眼陈同袍,见他不作反应。她有些害怕了,但还是继续说着,“不……不管什么粗活脏活,只要肯付我的工钱就行。” 陈同袍先是不说话,用犀利的眼睛看着她。她也抬起头,两人对视的那一瞬,冷屏就感觉好像被他一眼看穿了似的,便浑身打了个寒战。 这一刻,陈同袍也许知道了她并非是什么朱秋光,那个卓冷屏的身份被他一眼认出。因此,他看中了冷屏独有的特质,便慢慢说道:“可以。你若不是说谎,现在跟我走。” “多谢陈知县!”她感觉自己迈出了一大步,不知该怀着何等心情,顿时热泪盈眶了。 卓冷屏再一次进入了陈同袍的府邸。她先是到账房那里会了一位管家,当面开了月银,共是一百文钱。虽稍有不济,然足以日用,便也不嫌弃了。 管家只安排她干一些打扫洗衣的杂活,冷屏都干得极为利索,同袍偶有瞥见,亦是赞许有加。这陈府内外算不上大,但南北两处各有一所大院,忙活起来也费劲得多,一干就是两三个时辰。 不过冷屏还余下了一点时间,与别的奴才攀谈着,都渐渐熟悉了。她此时擦着正堂的门窗,见外头走来一个老奴才,便笑道:“老人家歇着去罢,您擦这儿不方便,我打小粗活干多了,也不怕累!” “朱姑娘真是勤快!我一个老头子真比不上你……”他哈哈大笑着,走到桌前拿了一盏茶,在圈椅上架着腿,品起茶来。 “朱姑娘,那花窗底下容易积灰,最好擦一擦嘛。”他一边吹着热腾腾的茶水,一边指挥冷屏干活。 冷屏平日都见他勤勤恳恳的,遇事必不敢怠慢,今日却如此悠闲起来,心中就明白了。便问:“陈知县是出去了?” “嗯,出去了。”说罢,他又大声吸溜了一口茶。 “估摸着是去衙门了罢。陈大人一天下来有够忙的,也没法回府看看……” “唉,不是去的衙门,他是到仪征跟吕正甫喝酒去了,大约晚间能回来。但我信姑娘是个老实孩子,干活啥的一应不误!” 这老奴才以为卓冷屏是看不惯自己歇息,故意拿陈同袍威胁他,便拿句带刺的话顶了一嘴。 冷屏听见‘吕正甫’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布子从手中滑下去了。 老奴才乜了她一眼。 “啊……失手了,失手了……”冷屏笑了一声,连忙低头捡起。 冷屏重新擦起窗户来,但凌乱的思绪令她再没有办法专心致志了。吕正甫?和远在泰州的陈同袍有什么关系?她脑袋里反复琢磨着,一想抑或是什么惊天的阴谋,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草草地干完活,收拾起东西便往门外走。她走了段石板路,见大门的门缝里钻进一丝阳光,定睛一瞧,门竟是虚掩的。她假装撩撩头发,实则擦了把耳根下的汗珠,有些心虚。老奴才在厅上坐着喝茶,管事在账房里‘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此刻逃走,绝不会有一人知晓。 冷屏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门外,急出一头的冷汗。 “朱姑娘啊,陈大人卧房还没打扫……他妈的,扫帚呢!……”远处渐渐传来那老奴才呼喊的声音。 卓冷屏停在道路中间,又瞅了瞅那虚掩的大门,还不及下定决心,就断然地转过身,大喊道:“来了!”随即仓皇地赶过去了。 傍晚,霞光晚照,灯火渐渐在府中点了起来。老奴才和那管家盛了粥,拿几块黄面饼子,正在屋里吃着晚饭。 “管家爷,您看那姑娘怎么样?”老奴才嚼着饼,问道。 管家一抬眼,微笑着问:“怎么?您老一把年纪了……” “不是这个意思!”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是说陈大人!” “陈大人?”管家鼻子里冷冷地‘哼’一声,“陈大人可不想自贱身份,去娶这种女人!” “那陈大人为何还肯同意她进府?”那老奴才问道。 “他那么小心的人,哪里肯告诉我!”管家说着,便喝了一大口。 “管家爷,喝完了在下再给您盛去……” 冷屏心中慌乱不安,在火房里掰了半块饼,粥就喝了三四口,便无心再吃了。正巧撞见那老奴才,便急忙起身,说道:“我帮您舀便是。” 他走到灶前,从锅里捞出一碗粥来,递到他手上。 老奴才喝了一小口,便吐了吐舌头,皱着眉:“凉了。” 她赶忙蹲下,拿着烧火棍,拨了拨柴火,见都烧干净了,只剩下满地浑黑的残渣。 “再添点火吧。”老奴才道。 “我去拿柴火。柴房在哪片地儿?”冷屏拿抹布擦着焦黑的双手,问道。 “东边,门口那儿。” 卓冷屏不敢多说,便闭上门,直奔柴房而去。 她走到大门前,忽听有人敲了三声门,就问:“谁呀?” 没人回应。 冷屏踮起脚尖,手颤抖着,微微地启开门。 “您……您回来了。”她一看,陈同袍满面绯红,醉醺醺的,倚着门板,朝地上吐了口痰,扑面就是一股浓浓的酒气。 “出……出去到仪征一趟,和吕家的人喝……喝了酒。”他踉踉跄跄地撞过来,舌头打了卷。 卓冷屏脸色一下子青了:“是吗……” 话音未落,她见陈同袍歪歪斜斜地,连忙架住他的身子。 “叫管家爷过来吧。”冷屏胆怯地问道。 “不用。就你,你扶我回卧房就行。”陈同袍垂着头,一摆手说。 冷屏怕那二人嫌她攀附陈老爷,引起怨隙,便说:“管家爷叫我去搬柴火……” “卓、卓、卓冷屏……你是觉得我说话不如他们管用是吗?” 冷屏听见这久违的名字,像是被利剑穿心一般,愕然一惊。她想从这次‘失言’之中挖掘出更多话来,毕竟他的确是在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的确是不‘清醒’的。 第二十九章 暗算、心谋(五) “我说句不厚道的话,”魏冲道,“我感觉万郡王对我已失去了信任。尽管他前些时候对我不错,但如今我真得考虑改换门庭了。” “话说得真是直接,不过我喜欢。”陆放轩发出一阵狞笑。 “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也讨厌连说个话都得藏着掖着的人,既然双方都心知肚明,就别搞那些虚的了。”魏冲咬牙切齿地说。 “看来您对万和顺已经深恶痛绝了。” “没错!我此后就一心在您身边干事,不过……”魏冲突然停住,笑嘻嘻地掰了掰手指头,一切都在不言中。 陆放轩淡淡地一笑:“郑将军,能帮本官走一趟吗?拿个东西的事。” “什么?”郑师严转过身来。 “银票嘛。一百两够了。”陆放轩用一根手指摸了摸桌子上的白瓷狮子笔架,慢慢说着。 “下官现在便去。” 陆放轩见郑师严走了,便轻咳一声,理了理头发。“不得不说,我无法完全信任你。” “所谓日久见人心,我还能瞒过您?”魏冲平和地说,不带有一丝犹疑。 “但愿我能把所有人都看透了……”陆放轩仰头长叹。 “越公,给您找的银票。”郑师严朝魏冲点了点头,便将两张银票交到陆放轩的手里。 他将票子翻了两翻,慢慢搓了搓票面,见魏冲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了。 “你拿着,去银局直接兑就行。” “在下能承蒙越公的抬举,荣幸至极!如若有事,只管吩咐!”魏冲激动地说。 “我暂且不需要替我办事的人,但心意领了。送客!” 郑师严随即唤出几个奴才来,带着魏冲沿回廊出去了。 “所以,他这回来访到底是什么意思?”郑师严望着魏冲的背影,低语道。 “这还不明白?”陆放轩拿起那尊小巧的瓷狮子来,“万和顺想搅局。” “此话何解?” “你看看,此人连改换门庭都要捞一把油水,便知道是个见利忘义、左右逢源的东西。万和顺若真想在我这里安插眼线,大可差一个忠心耿耿的绝对心腹,为何还偏偏派他过来?惠之显然明白我需要一个以供驱使的工具,但这魏冲却有些棘手,鬼知道他那千变万化的心思什么时候会因利益而倒戈……” “既是此辈,弃之何惜!”郑师严不屑地说道。 “我改你一个字,分明是‘弃之可惜’也。” “弃之可惜?”郑师严愣愣地站住了。 陆放轩抚摸着狮子光滑的背部,“意思是说,他这步大错特错了。万惠之忽略了一点,重要的一点:我现在手握着优势,身后还有镇江这一面大旗,只需扎好篱笆,坚壁清野足矣,何苦非得闹大声势,对外露出破绽?急得反而是他自己。这样,魏冲反能当做咱们奇袭的手段,使我那万义兄自乱阵脚。” “真是狗急跳墙……”郑师严顿时释怀了。 “贴切些,不过是黔驴技穷而已。”陆放轩将笔架重又放回原处,狮子的眼睛好似闪烁着胜利的曙光。 在方剑才刚刚撤出南京后,叶永甲便即刻下令,关死东面的水门,算是缓解了河患的燃眉之急;另一方面,他主张开挑的赤山湖也已经开工,并扬言“赤山湖竣工之日,东水门开闸之时”,这桩河患的大事便也宣告了结。 南京城难得出现了一派和平景象,但依照叶永甲的看法,这只能当得一个过渡期的名号,因为在这光鲜之下,则是暗流涌动。 叶永甲瞻望着窗外的夕阳,已经注意到了当前的问题所在。 与此同时,卫怀拄着藤拐,也将目光投向了金红色的天空。 “这便是冗官问题。”卫怀回身看了看夏元龙,“南京所设之官职本就繁芜,职务重合不明者极多;今日陆公来此,万郡王又得空出地儿来招待客人,安排好陆公的心腹,问题明显就会更大。” “若真要清理冗官,谁去谁留,同样是个问题。”夏元龙补充道。 “你说的没错,”卫怀慢慢踱步,“他们二人又不想撕破脸面地去争,便只能推聋作瞎,任我南京病入膏肓……” 夏元龙陷入沉默。 “这么下去,南京会败落成什么样子!”卫怀拿拐杖往门那里敲了三下。 夏元龙还是不语。 卫怀初时歪着耳朵,后来略感失望地抬起头:“还是我自己说罢。” “人英,我们难道不能借着这个机会一扫冗官之弊么?” 夏元龙却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拽着卫怀的袖子,劝道:“还是先忙《新法行要》的撰写为好。愚弟忠告你一句,若书院制度不成,干什么都于事无补。” “你还相信写那玩意会有作用?”卫怀苦笑一声,“我们是在做梦!就算真写完这本《行要》,万和顺还有万千个理由来推脱……我们整日写来写去,不过只是麻痹自己:我们干了事啦,我们为此努力啦,我们正在为百姓干好事呢……” “别说了。”夏元龙重重地瘫在卫怀的躺椅上,眼圈红了,发出一阵傻笑。 “你也知道?”卫怀叹了口气。 “我是笑你这么快就举了降旗!妥协了!低头了!”夏元龙又腾地站起来,抓住卫怀的肩膀,吼道:“当初我死心塌地为你卖命,如今你却想当懦夫?你这是耍了我大半辈子!” “平静,平静。”卫怀拍了拍他的胸口,“我们这不正在思考冗官的事儿如何解决吗……” 夏元龙却双眼迷离地凝视他:“但愿是我多心。可我绝不想见到你有半点退缩之意,你应该还记得在孔庙里的事。” “记得。我说的话现在心里还一清二楚。”卫怀表情严肃,指着自己的心。 “但愿,但愿……”夏元龙长叹一声,喃喃说。 “人英,这裁撤冗官也是我等改革者的本分,希望你也重视,商议商议。我的意见,如今是他们畏首畏尾,不肯开口,我就帮他们说话。怀欲今日便上书郡王,请裁撤冗官,不知夏副盟主可同意?” 夏元龙掐了掐手指,先是皱着眉思前想后,然后一脸果断: “我不同意。” 第二十九章 暗算、心谋(六) 卓冷屏撑着他的腰,摇摇晃晃地走到卧房,用脚轻轻踢开门板,便将陈同袍放在床上。 陈同袍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半睁着眼睛,嘴中念叨:“卓冷屏……” 卓冷屏害怕,抬脚就走,不成想陈同袍霎时间便抓住她的衣服,用力一扯,将冷屏摔在床上。 陈同袍翻过身来,把她的头一扳,双手狠狠掐着她那圆润的腮:“我之所以肯收留你入……入府,不是因为你那朱秋光的名字,而是你的真名儿……” 冷屏的五官都因紧张而扭曲起来,虽然他一直卷着舌头,但听起来分外清楚。 “我知道你是从吕家出来的,仪征现在还画图追捕呢……能瞒、瞒得过我?”陈同袍吐出一口长气,弄得冷屏嫌弃地撇了撇嘴。 “我能留住你,完全是看中你在吕家的那段经历,能帮我洞悉那边的情况,仅此而已!你应该还想着别的什么春秋大梦……可本官告诉你,没有……” “你是不是还要再逃一次?那样可是两县追捕,无处可藏了……”同袍随即发出诡异的笑声。 冷屏一根手指都不敢动,静静地听着他那大口的呼吸。她见同袍慢慢闭上了眼睛,嘴唇也渐渐合上,才稍感心安。 他这寥寥数语无非是两个意思:第一,她在他眼中只有利用价值,叫她要有自知之明;第二,她是跑不掉的。 这几句话将像枷锁一般牢牢架在她的脖子上,发挥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冷屏再度回头瞧了瞧陈同袍,见他已经打起鼾来,似乎沉睡下去了。但此人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清醒当中,表面上千变万化的神态就如同一面幌子,看不清他真实的本质。 冷屏从屋里出来,正是月高风清,那二位估计早已气冲冲地睡下了。可她对那二位的态度毫不关心,只认准了一句话:明白你的利用价值。既然在管家爷、老奴才的眼中没有任何可资利用的价值,那就在陈大人身上多下功夫。 翌日早起,卓冷屏又走到火房里,往地下扒拉进去柴火,倒水,盖锅,等着熬粥。一会儿管家跟老奴才进来,只鼓着个腮帮子,不给好脸子看。 “您两位睡得可好?”冷屏笑道。 “好,好啊!”他二人知道主子就在隔间坐着,不敢太过放肆,便强颜欢笑起来。 几人和和睦睦地说上几句话后,粥也就慢慢熬开了。冷屏先拿了一碗粥出去,掀开帘子,从火房走出去,放到陈同袍面前的方桌上。 “这今年的薏米算不错……”他平静地看着卓冷屏,表情没有一丝异样,昨日的记忆好像一扫而空,浑然不知了。 卓冷屏本壮着胆子同他说几句话的,可今日一见他这副模样,便犯了少许犹豫。 她摩挲着帘子的角,踌躇半天,才转身过去,朝陈同袍道:“陈……” “闪开!闪开!别打了碗……” 卓冷屏急往旁边一躲,看管家端着粥过来了,便只得点到为止。 她走到火房拿了一双木箸,先在一旁吃了起来,不时看一眼陈同袍,偷偷地动眼色,可他无动于衷,只放松地跟老奴才说话。 吃了有好会儿,陈同袍突然将箸一放,从袖口里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擦额头,就扔在一边。 “怎……怎么了主子?”管家问道。 “昨天晚上去仪征喝多了,头有点疼,难受得很。”陈同袍咬着牙说。 “那您歇息去罢,别伤了身子。”老奴才道。 “那好,你们吃着。”他推开椅子,又看似随意地说道: “秋光,你先跟着我出去,倒杯茶。”言罢,他起了身,顺着台阶出去了。 冷屏握着筷子的手悬在半空,瞪圆了眼珠环顾左右,见管家低着头,老奴才吃惊地打量着陈同袍。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放下碗,大喊道:“我这就来!” 管家与老奴才面面厮觑,良久方啧啧道:“陈大人这是真对那娘们有意思?” 老奴才狼吞虎咽似的喝了一口粥,便一撇嘴:“管家爷,您多虑了!” “不是,我跟你说啊,”管家拿筷子戳了戳碗底,“昨天那娘们不就是去开的门吗,大晚上了也没见她回来……谁知道陈大人……”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咳嗽几声, “喝粥,还是喝粥吧!” 冷屏拿了一个雪白色的银盘,将茶壶茶碗放上去,接着掀开壶盖,往瓷碗里倒水。 “朱姑娘,你是可怜人啊,”陈同袍在她背后叹息着,“不仅母亲去了,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若无我施以援手,恐怕就冻死在街头了。我很想知道你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 这并非是陈同袍言语上的关怀,而是一种暗示,让她把在吕家的耳闻眼见和盘托出的暗示。 冷屏也不慌乱,沉默地倒满了茶,送到陈同袍面前。 “不烫,大人喝吧。”她凝视着面无表情的陈同袍,此人在冷屏眼里犹如一尊石塑。 “我喝,你说。”陈同袍一低眉头,取茶便饮。 “我原本是吕家的妾。”冷屏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了出来。 陈同袍故作沉吟。 “因为……吕家要抓我送官,我带着母亲跑了出去。” “吕家为什么要把自家的妾送官?” 冷屏深情地望向他:“求您不要追问……” “悉听尊便,只要说自己愿说的就可以了。”陈同袍沉稳地说。 “那民女继续说了。”冷屏顿了一下,“我因此一路奔波,逃到了泰州,取了一个假名字……便流落至今。” “吕家现在还在追捕?”陈同袍敲了敲碗沿,发出几声清脆的响。 “没错。因为他们吕家想马上抓我去换现银,好还江都的账。”冷屏说。 “什么?”同袍的眉尖锁了一下,“江都的账?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冷屏见把这件事引出来了,便连忙答道:“这是我从母亲那儿听说的。说吕继寿公子在江都欠了赌坊的钱,各项挪动不开,手头没有闲银。” 陈同袍捏了捏胡子,富有深意地笑了:“这是你提供给我的第一个有用的消息。” 第三十章 议裁、赴账(一) “你……你不同意?”卫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颇有些抓狂:“你到底想怎么办?” “仁兄,你趁此时清什么冗官,不就给他们党争的契机了么?你会容得你的改革被他们所曲解、篡改,以致最后变得面目全非……那样真的可称得上善政、利政?我不觉得。” “党争的最后必然有一方是胜出的,”卫怀背着一只手,撑住拐杖,“既然有胜者,冗官则必裁无疑!这绝对是善政,有这点就够了,我可不管他们怎么借着我的提议上蹿下跳,跳去罢!”他的言语间显然透露着愤怒。 “但我是不能同意的,你说服不了我。”夏元龙指着自己的那一双果决的眼睛,说。 卫怀无话可说,摇着头,重重地倒在躺椅上。 “你并非是开口能说这话的人,我清楚。”卫怀在想,这只是他的一套表面说辞,其中定是另有深意。 夏元龙听罢,苦叹了一声;卫怀随着这声叹息的思绪,忽然一拍脑袋,醒悟过来,不解地笑了笑。 “人英还是精明,你只不过是怕我没这毅力坚持下去……换了个让我更容易接受的意见。” “你还是了解我。”夏元龙摊摊手,无奈地说。 “元龙,我可是堂堂的南京文坛盟主,如今又兼顾江淮等地的改革之业,说我是江南文坛的盟主也正常不过了。你怎么还如此不信任我的毅力?”卫怀手拿藤拐,郁闷地敲着椅架。 “及民,从当初拦驾万和顺的事我就看出来了,你不适合做什么领袖。决断、应变、威严、毅力……都要具备的东西……可卫兄统统没有。”夏元龙尽量将声音压得很低。 卫怀冷笑道:“那件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觉得我还是那种患得患失的人吗?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干脆辞了这位置算了!” “打住,打住。”夏元龙闷闷地摇着头,“你要执意如此,我也便没办法了,悉听尊便。” “贤弟啊……” 卫怀正要感慨,忽然又不再言语,深闭上了嘴。这好似已经默认了他的话是在理的。二人同时转头,看着落日散发出的那惨淡而昏黄的余晖,都不知道来临的黑夜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东西。 卫怀因此下定决心,写了一封言裁减冗官的奏书,交到建康郡王万和顺的王府内,敬待答复。 约两三天后,万郡王才回了书信,说卫怀此议甚佳,乃当前紧急之要务,不可怠慢,当即差人着重打理此事。 可卫怀见了,只手持着信,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闷着头,额上隐隐约约的皱纹好似一道道黑线,显得心情极为凝重。夏元龙就在旁边观望着,见到这一幕,内心很不自在,便假装无事,穿过回廊走去了。 “越府掌军总把领郑师严。” 清晨的宫城,天刚蒙蒙亮,万和顺就悠闲地坐在大殿里,眼望着房梁,左手下攥着一张白纸,那是特地抄下来的南京官员名单,上面有序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名字;右手转着一枝小巧的毛笔,沾了一点朱墨,像处理死囚犯一般在纸上勾着官员的名字。他的面前是一位官居吏部尚书的心腹,名叫胡契,负责替他将名单上人物的官职念出来。 “这是个什么官?”万和顺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他陆放轩为把军马驻在城里,就胡诌了几个官职。”胡契道。 “这陆放轩真是可恶!可惜此人不能动。”万和顺冷冷地说,笔尖略过了‘郑师严’这个名字。继而又指了指他,“继续念。” “南京吏部参议王论。” “这种小官让他去罢了。你的下属你自己也明白。”万和顺的目光已开始扫向下一个名字。 “齐咨……”万和顺疑惑地皱紧眉头,“这是什么人?” “齐咨?”胡契的记性也不甚清楚了,“容我想想……”他踱了几步,捋捋胡子,方才说道:“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他是越公府的副把领,据说是和陆放轩从小玩到大的关系,还是同年进士来着。” 万和顺用朱笔在这个名字上狠狠一勾:“最好把他收拾掉!” “恭请越国公陆放轩入殿——” 万和顺扬头一看,见宫门前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脚踩厚靴,穿着深红色的织锦冬袍,打着高高的两只橘红灯笼,引一驾六人抬的银顶大轿,沿青石板路慢慢走来。 万和顺一挽官服,踏出门槛,走下阶梯,在轿前停住步,准备好了一副和善的笑容,便殷勤作揖道:“陆贤弟果然亲自来了!没辜负愚兄我的期望啊!” 那两人,即引路的太监掀开轿帘,陆放轩便低头钻出来,上前就热情地搂了搂万和顺:“万郡王,裁冗官这么重大的事,我怎能不来商议?叶知府来了?” 万和顺呵呵笑道:“叶知府说晚一点过来,不用急,先进殿里面坐下歇歇!” 陆放轩点点头,朝殿内走去,也和胡契行过礼。 “越府掌军副把领齐咨到——” 万和顺一听此人的名姓,猛然一惊,但却故作平静,慢慢回头。这一回头了不得,竟叫他这种见过大世面的老人也不禁擦了擦发直的眼睛,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见那齐咨的轿子前后有四个抬着,顶用锡顶,布用蓝布,两对灯笼罩着,看起来派头极大。 “区区一介把领,还是副的……这也太不合规矩了……”万和顺顾自低声说道。 随后,前面的太监将蓝布掀开,齐咨先将一只脚伸出来,有人给他挽了裤腿,又伸出另一只脚来…… 万和顺忍无可忍,干脆直接背过身子去,以示不满。 片刻,听那人双脚落了地,方才回转身来,扫视了他几眼,看他年纪约四五十岁,但须发都染得乌黑,脸皮白净,高鼻梁,五官较为齐整,但眼睛里好似有一股戾气,让人很难说是英俊。 “万大人,幸会!”他抬手作了揖,一枚镶着墨绿色玛瑙的戒指在他左手上微微发光。 万和顺只瞄了一眼,又打量了他那趾高气扬的模样,便不屑地抬起头,勉强笑道: “幸会。” 第三十章 议裁、赴账(二) “大人,有了这些消息,您想怎么办?”冷屏又倒了一碗茶,悄悄问道。 “我一直以来觉得,空在泰州呆着,是成不了大事的。必须联结一方势力,才能给自己谋条出路。我的意思,当然是去替他还账。”陈同袍说。 “然后呢?” “哪里说什么‘然后’,先和他吕家搞好关系,以后的事便水到渠成,不用急嘛。”陈同袍抿了口茶。 “我觉得……”冷屏有意充当他的智囊,以博取他的赏识,便斗胆建议道:“恕民女多说一句。” “说。”陈同袍晃了晃碗,也晃动了浮在茶水上面的几片茶叶。 “民女以为,您和吕家结好之事可点到为止了。吕家与您毫无血缘之亲,且因膝下无女,自然结不成姻亲那样的地步,到底非其族人,总要隔阂一层。何不借还账这个人情,让他带您和省上的人私下认识认识,多向省里靠拢,以求发达呢?” 陈同袍听了她此番话,眼睛顿时都放了光,似乎很意外这个不认字的穷家女子能有这般见解,简直是意外之喜。 他不动声色,沉默了半晌,方微笑回应道:“你的见解十分高明。” “谢大人夸奖。”冷屏虽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沉稳,但早已是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了。她握着茶壶,眼睛渐渐走了神,窃喜道:‘若依照这个势头下去,恐怕就能立长久之计了!’ “冷屏。” 卓冷屏被他这一声叫了回来,连忙笑道:“请大人尽管吩咐!” “我一人到江都替吕家还赌债,未免太不谨慎,还是你陪着我一块,在旁伺候罢。”陈同袍喝尽了茶,一掀袖子,便起身去了。 只剩下冷屏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处,缓缓流下几滴泪来,喃喃自语道:“谢陈大人……谢陈大人……” 她从这儿开始,便对这个冷峻的男人抱有好感了。这位知县大人表现出来的那种坚定与稳重是常人所不具备的,他好像从来也不会焦躁,气性像他的面孔一般温和……她越想越沉醉在其中了。当然,她并不是忘记了陈同袍在醉酒时说的那番话,而是觉得,世间没有真正可称铁石心肠的人,自己有信心用真情打动他,有信心使他抛弃只是所谓‘利用价值’的浅薄看法。 可另一边的陈同袍则没什么闲工夫思索这些,他正换着衣服,面朝衙门的方位,此刻的脑袋里装满了自我的权衡利弊,因此懒于顾及他的心灵。他迅速地套上那件青绿色的知县官袍,顺手戴上官帽,在镜子前就站了一步,一点儿也不拖沓,匆匆地走到屋外,掩去房门。 “梅县丞,您可认识这个女犯?” 一个身着素衣白裤的人物当着梅县丞的面抹了抹鼻涕,随即伸手往怀里一抓,抄出一轴图像,递到他的跟前。 梅县丞将脚蹬在乌木桌子上,翘着脚尖,微抬眼皮,瞧瞧那副图像,描画的约是个女人模样,眼睛鼻子都挺秀气。 “女犯……”梅县丞嘀咕道,“我没见过。” 不待那人开口,梅县丞就吹了吹爬在指甲盖上的飞虫,发了牢骚:“你们吕家派人忙活这儿忙活那儿的,结果就为了如此小小的一件事……话说吕公子都老大不小的年龄了,平日吃穿不愁、养尊处优,找个大家闺秀没人敢说一句‘不’字,到头却不是纳个穷妾,就是要寻女犯的,没啥正经事,还费我这番殷勤招待!” “您误会我们的意思了,”那人笑道,“吕公子听说这犯人到了泰州,差我来单纯是想把此人缉拿归案,绳之以法的,与家事无关。” “哦……”梅县丞顿时噤若寒蝉,脸色有些发红。 “说实话,我没见过这女犯,您再到别处……” “不不不,”那人急忙一摆手,“这娘们叫卓冷屏,见在陈同袍府内干着杂活,可就在您身边哪!” 梅县丞眼珠子一溜:“真有此事?”他说着,便将腿收了下去,“我这就叫陈知县过来!” “您可千万别告诉他,”那人径直上前按住他的胳膊,“他恐怕不会放人。” “怎么?” “我们家少爷说,陈同袍既收留了她,说明他另有别图,必然不肯乖乖交出人犯,反而打草惊蛇,坏了大事;但可智取……” “县丞大人,陈知县来了。”外面的衙役报说。 梅县丞听了,便暗暗地与那人说道:“你先去躲一躲。” 那人慌忙颔首答应,开了书房的门,从县衙侧边儿出去了。 梅县丞便清咳几声,大喊道:“请知县老爷进来!” 不一会儿,陈同袍便被几个衙役引着,走到书房门口,一见梅县丞,便打趣似地说:“你也好大气派,我身为此地的知县,来自己的衙门,还得通报你才能进啊,梅大人。” 梅县丞正心里有鬼,又听陈同袍这样说话,手一颤,笔架便被他失手打在地上。 突然间,他的目光中散发出了反常的恐惧,紧紧盯着陈知县的面庞。 陈同袍只是愣了半晌,便笑了笑,像是若无其事般地弯腰拾了笔架,轻轻放回桌上。 “我只是和县丞开句玩笑,别当真,别当真……吓着你了吧?” 梅县丞舔着嘴唇,面如土色,支支吾吾地:“没……没什么……” “县丞啊,”陈同袍特意帮他转移了话头,“你知道我平日不太和你们衙门里的人说话,嫌麻烦;不过今天的确有要紧事安排,还请你着手去办。” “什么事?”梅县丞的神经仍在紧绷着。 “我明天要到江都一趟,少则三四天,多则十几天,其间未免需要人处理泰州的公事,就都由你这个县丞包办了。” 梅县丞在经过刚才那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后,却忽然降下这一个好消息,心头如同煮开的水,不禁沸腾起来。他连怀疑都没有,便咧开嘴傻笑起来:“陈大人去就罢了,这里包在我身上!” 陈同袍看他答应得如此利索,便拿出一把雪白的匕首来,塞到他手中:“若有不服从你的,只管用这匕首发号施令。” “明白!”县丞满心欢喜,攥着匕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第三十章 议裁、赴账(三) 没过多久,六部的几个长官也陆续到了殿内,有平日和齐咨副把领相熟识的,便与他闲谈道:“听说齐把领最近又纳了一个小的?好像还弄得挺大派头呀!” 齐咨冷笑了几声,便用手脚比划着,滔滔不绝讲起来: “你看这话说的!我干什么不都是如此?前天我看上那家姑娘,立马给了她家五百两银子作聘礼,买了金银首饰等物又花去一百两。她爹见我这么肯舍得钱,偏咬死了要六百两。换做他人,哪里愿意!我却如了他的愿,还在上头多添了五十两了呢!常人娶妾都是随随便便糊弄几下,连鼓乐都不吹,就从角门抬进去了,不过那样多没意思不是?我因此劳神几天,请了三十多人的吹打,费了四十两银子;又在府中大宴宾客,俱用佳酿款待,好酒伺候。这前后拢共扔进去千把两白银,我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果然是齐把领,不同凡响!”众人都应和道。 陆放轩在旁听着,明知他是吹嘘之言,也不戳破,只是点点头,不说话。 “叶知府!叶知府!哎呀,整天都在忙公事,闲暇时日也见不到您……” 他一回头,见叶永甲也进了殿门,和那帮子官员寒暄着。 万和顺亦在此列当中,他朝诸位和善地一笑,“让一让,我和廷龙说几句话。”众官散开,他便将手搭在叶永甲的胳膊上,注视着他的眼睛:“叶知府,此事关系重大,你作为南京的主政长官,要好好住维持局面,别叫这裁减冗官之策落了空……你可知道?” 叶永甲缩着手,神情严肃,清楚这两方势力的角逐会给南京带来什么后果,只能尽力遏制。 “禀郡王,在下知道。” 顷时,众大人便都到齐了,这些紫袍玉带的官员们分坐在两边,主位只推万、陆、叶三位长官坐下。可还不待叶永甲开口,众人便都已站起身,喧喧嚷嚷开来,闹得四处唾液飞溅,气氛一时火热至极,难以控制。 “闭嘴!”齐咨猛可地一拍桌子,脸胀得通红,怒吼道。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物!”兵部尚书腾地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万郡王和陆越公还一句话没吭呢,却叫我们这些比你高出一等的人闭嘴,也不知哪里有底气!” “你们这群人不过是给万郡王打下手的鹰犬,给一块骨头就摇尾巴的货色!怎么就高人一等了?我这脊梁骨起码比你们硬朗!”齐咨也不服软,撅着胡子,大声骂道。 “你难道不是陆大人家的奴才?焉得大放厥词!”都察院御史见了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恨得牙也痒痒。 叶永甲就在旁边安坐,又扭头看了看万、陆两位的神情,俱黯然不语,一同专注地看着这出闹剧如何继续下去。毕竟,这三人在此时无论说什么话都不合适。 “稍停一停,”胡契抚劝道,“吾等为报效社稷,下顾黎民,乃聚在一处,相商大义。何必争辩不休,徒伤人心。” 齐咨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但为了表达对万和顺一派人的不满,只在嘴里轻蔑地哼了哼。 “没错,还是先将你们的看法说明白吧,尽量缩短时间。”叶永甲终于以严厉的口吻下了一道命令。 “那我先说说自己的愚见,”胡契很有风度地鞠了一躬,“在下考虑,南京虽北邻长江,地处交界,然盗寇不能兴势,滑贼亦无聚所,数十年可不遇乱兵也。既如此,便不需养兵繁多,增耗军费。我闻军官之数,已逾百人,趁此削之,一去冗兵,二减冗官,可谓绝妙之计。” “那具体如何施行?总不能空口白说吧!”齐咨质问道。 胡契不曾动怒,只心平气和地说:“把领听我慢慢讲来。我的意思,应当将越王府独设的官职并入南京兵马司,然后依功绩再行评选,平日懒怠者黜,精恳者擢,事便可定。”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这样的解决方案不仅有些想当然,而且绝对会引发万陆两党的争执,让局势越变越遭。 “有意思……我们自己一刀一枪拼下来的官位,怎能说免就免,任着你们摆布?现在谁还吃这一套,把我们越府的人当傻子不成!”齐咨厉声逼问,引起一片如浪如潮般的喧哗声。 陆放轩在众情激愤之际望向万和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表明,他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这种对策定非素来稳重的吏部尚书胡契提出的意见,而是这位王爷在阴影背后指使的。 “你把咱们的话都否了,怎么没听到齐把领的高见呢?”礼部尚书的这番话将众人哄动起来,满殿的大臣都附和着说‘是啊’。 齐咨环顾殿内,看他们气势汹汹,又得理不饶人,便攒下一肚子火,发怒道:“理都被你们说尽了,我哪还敢辩解?”说着,他瞪了眼珠,咽不下这口气,一甩胳膊,将腰刀‘啪’地拍到桌上,“依我看,就在这一言堂里巴结你们的主子去罢!我是不议了,一群忘……” “齐把领,”叶永甲目光沉毅,“你看万、陆二位大人和睦非常,情同兄弟,咱们南京可谓上下一心矣。何必动开脾气,分个彼此呢?” “这……” 叶永甲转头看向他二人:“两位大人,可是此理?” 万和顺与陆放轩听了,面面厮觑,微笑着点头称是。 齐咨刚走出两三步,便只得折返回去,用冷眼一瞥众人,重又坐下。 “蒙万郡王和陆越公的面子上,我就跟你们周旋周旋。”齐咨道,“反正我的建议是,裁减文官小吏为重。具体实行的话,则是将各部之胥吏、及此前该废而未废之官,一应黜免。怎么样?这比起你们那个裁撤军官的荒唐主意来,可温和多了。” 胡契等人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万和顺却沉吟半晌,眉尖渐渐皱起来。 叶永甲知道,王爷的心腹们多是各部之干吏,如若行了此计,必使那些爪牙耳目纷纷销声敛迹,这招简直是绵里藏针,叫人难以提防。 叶永甲细细琢磨了这两派的意见,的确能窥察出万陆二人行事风格的迥异:一个险中求胜,另一个则步步为营。 孰胜孰败,已经很清楚了。 第三十章 议裁、赴账(四) 陈同袍很快就带着冷屏启程了。梅县丞送了他一程,便独步回到衙门大堂,从腰间抽出那匕首来,顾自观赏。他拔下刀鞘,眼睛里冒着金光,死死盯着光滑的刀面,心底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自豪感。 “我他妈能有今日……”梅县丞将匕首一收,哈哈大笑。 “来人!给我升堂,有要递状子的尽管传唤过来!”他拍了一下醒木,大声吼道。 陈同袍在扬州府的首府江都下了马。他令冷屏牵着辔,二人偕同进城。 陈知县先找了一家客店,付了宿银,才准备问一问赌坊的去处,好早点还了账。 冷屏却劝他说:“您大可不必着急,应先摸索摸索这赌坊的底细才是。万一那里不好对付,您沾上什么事情,就麻烦了。” 陈同袍深以为然,遂先安顿下来,闲时到处寻访人家,以求听得这赌坊的些许消息。 不过这消息也搜寻得快,仅仅几日后,他便拿准了这赌坊的来龙去脉:原来这开赌坊的掌柜名唤文忠,是扬州府内名声显赫的地痞,仗着自己有一二钱财,招致亡命之徒,开设赌坊当铺,势力渐渐做大,百姓无不畏他。文忠为让生意长久地干下去,还联结上了官府,和扬州知府等人都称兄道弟。他便恃此胡作非为,无人敢怨一句。 但这文忠因赌坊开得惯了,极为厌恶那种一毛不拔的吝啬之辈,就算只是几文钱的小事儿,也绝不想和这类人有交情,结果大多都是一纸断交,并要撵了人家家眷出城,不许在江都过活。这文忠处理何事都是这般蛮横无礼,故在此地没交几个朋友。唯独有位开染坊的过楚子,敬佩他直来直去,豪爽义气,多与之来往。 寻到这里,陈同袍便点到为止,与卓冷屏道:“他与官府结识深厚,我若借还账的名儿巴结得上,岂不妙哉?” 冷屏思虑一会儿,献策说:“这文掌柜既厌恶吝啬,大人就该多带些钱给他,以示慷慨。” 同袍却摇摇头:“不然。他赚得盆满钵满,几十两银子必看不在眼里,怎能记我的人情?不如买件稀珍之物送去,更彰我的诚意。” 冷屏听了,只是微微点头。 同袍见无了事,便穿上袍子,起身欲走,却突然被她轻轻拽住。 “陈大人,您稍等等。”冷屏的语气十分柔和。 “什么事?”他转过头问。 “我自从跟您出来后,都没说上一句正经话呢……”冷屏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什么正经话?”陈同袍的神色依旧木然,“正经话刚才就就议过了。” “民女只是想和大人聊聊天,聊几句话……什么都行。”冷屏低声恳求着。 他拽拽衣领子,“我还有要紧事去做,回来吧,等我回来再说。”说罢,也不看她一眼,径直推开了门。 他很快就在大街上寻见了赌坊。这赌坊便正大光明的开在大路中央,行人走在一旁,也不以为怪,顺眼望去,都能看见衙门的大堂。虽然还隔着一条巷子,但对于府衙这种不容侵犯、代表权威正义的清净之地来说,还是太过于近了。 他径直走到赌坊门口,一掀帘子,便低头进去。还未及举目四顾,耳边就渐渐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人们的吼叫和骰子的乱响交杂在一起,几乎不把耳朵给震穿了。 他抬起头,见屋内摆了七八张大桌,桌前满满聚集着光膀子的大汉,粗喊粗嚷,有的赌急了,还大打出手起来。 “这位客人!在这,在这!您得先在薄上登个名儿呀!” 陈同袍回身一看,柜台那里有个伙计,在人头攒动之中朝他挥手。 他不说话,走了过去,倚着柜台,便说道:“你们掌柜的在哪儿?引我过去。” 伙计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道:“您是什么人?文掌柜岂是说见就能见的?” “吕正甫,认识?我是他的朋友,特来给他还账。” “那谁……” 陈同袍二话不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官凭:“够吗?” 伙计见了,忙点头哈腰:“够了!请,大人请!” 说罢,伙计带着他上了楼,走到二楼角落的一间屋前,叩了叩门:“文掌柜,吕家的人来还账了。” “进来。”这声音低沉雄厚,不怒而自威,足令人腿脚发软。 伙计向陈同袍使了个眼色,随即轻开了门,引他走将进去。 文忠就坐在一张大红色的枣木桌后,见生得皮肤黝黑,毛发茂盛,头发脏兮兮的,好似几个月都没洗过;四肢上都是结实的腱子肉,看着孔武有力。他手里捏着一支笔,旁边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犹如石像一般杵着,目光冷峻。 “过来。”文忠低声命令道。 伙计听了,踏着碎步前去,在他耳旁悄悄说了几句话。 “好。” 文忠推开他,便抬头望向陈同袍,微笑着说:“陈大人,幸会。” “幸会。”陈同袍行了礼。 “坐下吧。”他一招手,两个汉子登时抽出一张椅子,放在陈同袍的面前。 陈知县并没犹豫,从容坐定。 “听说你是要帮吕家还钱的?”文忠指了指那伙计,“在抽屉里找吕继寿欠下了多少钱。” 伙计娴熟地蹲下去,扒开柜子的抽屉,‘噼里啪啦’地翻着,文忠则趁此闲余之时,沉静地端详陈同袍的面貌,但死活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找到啦,”伙计拿出一张单子来,“吕家共欠咱赌坊……一百两。” 文忠听罢,斜着眼,问陈同袍道:“你可付得起?” 同袍也不作回答,只将褡裢扔过去:“里面有银票,还夹带着些碎银子,您取一百两就行。” “你难道不怕我全拿了?”文忠拽开褡裢,笑问道。 “您这行又不缺银子,哪怕一百两说丢也就丢了……不过还钱嘛,文掌柜只讲究一个信义。” 这一句话直戳进他的心里了。文忠是个痛快人,当即一拍桌子,哈哈大笑道:“你这人话说的真明白!” 言毕,他拿出几张银票,随后将褡裢扔回陈同袍怀里;同袍低头一瞧,果然只取了一百两,分毫不差。 第三十章 议裁、赴账(五) “哼,你说要裁减文官胥吏,还得废置官属?哪些官属该废该留,难道全凭你一张嘴吗!”兵部尚书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齐咨的意见。 “您从一开始就对我恶言相向……还想不想谈下去了?”齐咨为了给陆放轩面子,隐忍得几乎要把门牙崩断了。 “你句句都不在理,还不许我等反驳?明明夹带着私心,却口口声声说为了南京……”兵部尚书又冷笑道。 “谁有私心,那谁不得好死!”齐咨双目放着寒光,怒视众人,叫那尚书有些生畏了。 众官见议了半天,只是徒增争吵,不见有什么进展,都暗自沉吟起来,犹如一个个打坐的和尚,让整个大殿陷入一片冷寂。 叶永甲绝不能干坐着了。他如今被万、陆二人视为调节朝堂的关键人物,此时便应当毅然地站出来,消弭危机。 “诸位,”他顿顿嗓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既然有这么大的分歧,不如暂且将此议搁置,先推行一个暂时的平和之策,剩下的事慢慢商议,也好向百姓们表明,我们是真心在为此事考量,平抚人情。依本府的看法,先去削减底层官吏的人数,众人没有不同意的吧?” “越府可要奉行?” “那还用说,老朽并不偏袒自己人。”陆放轩轻轻说道。 齐咨撇着嘴,很不情愿地嘟囔道:“谨听叶大人之言……” 连情绪最大的齐咨也点头发了话,众人就不存在什么怨言了,俱纷纷答应。万和顺见事情顺利,即写了一篇公文,令在场官员列了名,又当场誊写一份,共放入宫中存之。 众官散后,万和顺却独留胡契一个,与他说道:“此事宜早些叫百姓知道,公文你现在拿着,交与魏冲出去张贴。” “魏冲?” “没错,就是他。让他也有个准备,真正的好戏要上台了……”万和顺阴冷地笑了。 叶永甲出了宫城,刚到午门,见齐咨与陆放轩站在那儿,在说些什么。 他拽了拽衣领子,低头走过去,却偶然听见齐咨说:“陆兄弟,这是谁提得议啊……如此不识时务……” 叶永甲的双脚定住了。 “我昔日提拔的一个名士,叫卫怀,除了他全天下没有别的人敢这么做了。”陆放轩的余光乜到了叶永甲的身上,转身看时,他已经走了。 叶永甲并不直接回自己的府邸,而径奔广思坛去了。他进去叩了叩竹屋的门,没人来开,问了行人,才知卫怀在书院里呆着呢,便急急调转方向,朝书院走来。 卫怀摇着他的那副躺椅,在庭院下闭着眼睛。看似悠闲,但随着慢慢拉近,一副愁容便出现在眼前。他的眉头紧锁,忽然,眉尖跳了一下——他听见人的靴子踏到地板上的声音。 “来了?”卫怀猜都不用猜,毕竟书院里现在只有两人。 “来给你拿杯茶。大冷天的,兄长贵为盟主,最好暖暖身子。” 卫怀一睁眼,见夏元龙捧着碗茶,递到他的手边。他便伸手拿来,静静饮了一口。“这杯茶让我想起来和杨兄在一块的那段日子。” “没错,”夏元龙叹了声气,“当时也在这庭院之下嘛。商议的什么事如今还历历在目。” “逼万郡王施行我的书院制度。”卫怀道。 “功亏一篑……”夏元龙仰天长叹,“自那以后,为了编纂《行要》,我们的意志、信心、热情,一点点被打磨下去了,书院再不复往时的盛况……可悲啊。” “这一次我……” 卫怀正说到一半,不知怎地,突然又止住嘴,顾自喝他的茶去了。 “叶知府?你怎么来了?” 卫怀听夏元龙朝着门外说话,不禁抬起头,见叶永甲身穿单衣,手里攥着官袍,大步走了过来。 “卫先生,裁减冗官之策可是您提议的?”叶永甲坐在一旁,喘着粗气,火急火燎地问。 卫怀心中一惊,即刻坐起:“怎么了?惹下什么事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去帮他们调解了,任他们自相残杀……”叶永甲捶胸顿足地说。 “什么意思?我都没搞明白。”卫先生攥着双手,强作镇定,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指缝间掠过。 “事情是这样的,我刚才去宫里商议您的裁冗官之策,本以为这是万党那些人弄出来的,觉得小心为上。故不敢有所偏倚,生怕得罪各方,便取了条中和之法;谁想到这是您为百姓社稷所谏的良政!倘若当初直接商量下来,必杜两家之贼心,但如此耗下去,恐怕只会演变为一场厮杀,真是愧对先生……” “不要紧,知府大人,我们的盟主早就将此考虑在内了,既然下定决心,又有何愧哉!”夏元龙上前劝道。 “等等。”卫怀手扶藤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另一只手则不安地晃动着。 “我的改革……不能容他们糟践,我……我要收回成命。”他摇摆不定,声音开始颤抖了。 夏元龙微微抬头,“你疯了?”他以极其低沉的语气问。 卫怀沉默,背转身去。他在想,想到自己的那本奏书有可能造成上百人、甚至上千人在党争中受难——这注定会成为某一方的帮凶。 他不是对自己的道德有什么过分的苛责,而是百姓们心中那个卫盟主完美的形象不可撼动,以致他本人都太害怕从神坛上跌落了。 “能不能,”卫怀又看了看夏元龙,“叫他们别再斗下去了?” 夏元龙深觉滑稽,便哈哈大笑道:“及民兄怎么说出这等荒唐话!他们难道仁慈过吗?” “不,不,”卫怀连喊了两声,“陆放轩是提拔我的人,对我很具恩义,他应该会为我的改革助力……我要去见他,向他求情,让他干脆了当地裁了冗官,免得党同伐异。” “卫先生,我看他不像有良心的人,你要防备。”叶永甲不敢硬拦,委婉地劝了句。 他却不作回应,一步步走到门口,夏元龙忙上去要用什么话来阻止他,却被卫怀狠狠地一肩胛顶了回去。 第三十章 议裁、赴账(六) “送客吧。”文忠冷冷地一句话,便驱使了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走到陈同袍面前。 “我还有一件东西给您,以作临别之礼。”说着,他便去怀里摸了几下,掏出一块精美的玉佩,搁在桌上。 文忠拾起一看,那却是一块翡翠玉,打磨得极为光滑,还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 “这东西值不了多少钱,您随便戴着玩便是。”陈同袍笑道。 文忠把它翻来覆去,掂了掂,就知道此玉乃昂贵之物,便笑了一声:“文某谢陈大人的恩情……您可一路顺风。” 两个大汉听罢,拉住陈同袍的胳膊肘,走出了这间黑屋子,送到门口方回。 “给我调查这知县的来头,看他和吕家是什么关系,一定要查个明白。”文忠仍在屋内站着,将玉扔在一旁,吩咐伙计道。 还账这事并没及时透露给吕家,害得吕正甫多番派人叫文忠别再上门催债,求给他们喘息之机。结果下人回来说,有个叫陈同袍的替他家还了。 吕老爷正吃着午饭,却也阻不住他腾地撂下筷子,心花怒放、谢天谢地,感激陈同袍还念着他的情义;一面又看看自己的那位宝贝儿子,不免埋怨两声:“你办下的好事,教我折腾半天,最后还是令别人好心还的。这倒好,平白无故欠下一个人情……” 吕继寿仍为冷屏那事发闷气,还觉陈同袍抢了自己的妾似得,一听父亲还赞他的好,便生了憎妒。他不敢明面与父亲争辩,草草吃几口饭,便道:“儿子饱了。” 他闷闷不乐地走出去,叫了一个管事,便咬牙切齿同他说起来:“那陈同袍真是可厌!不但窝藏囚犯,还让咱们老爷对他感恩戴德的,如何咽下这一口气!父亲还觉得我办不了大事,我这就办件天大的事出来!” 他即吩咐那奴才道:“陈同袍不是还在江都吗?你正好趁这个机会去泰州,把他府里那女人抓了,顺便罢了他的县令官儿!” “哎呀主子,”管事忙掩住他的嘴,“这事可任性不得!吕家怎么说也是平头百姓,动人家一个知县,岂不是……” 吕继寿不屑地推开他:“大惊小怪!你只要跟县丞商量好了,给我弄一张文凭,再往省里头打点打点银子,说成是正常的官员交接,那厮不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清了?”他拍了拍脑袋,“你得多想想!” 管事不敢顶撞他,满口称是,叩头道:“小人这就依您的安排去泰州,一定把那个娘们捉回来!” “你可好好去办,让我在老爷面前也有点光!”吕继寿叹了口气,说道。 “传争讼者进——”衙役在泰州县衙大堂下,扯开嗓子大喊着。 堂上则坐着梅县丞,他拿了块布子,擦拭着陈同袍那把匕首的刃锋。 “县丞……不,知县大人,在下觉得民讼的事,只交与里长处置便可,何须……” 县主簿还没说完,梅县丞就不乐意了:“我好不容易当上几天的知县,不得过把瘾?你若有这机会,不还是恨不得把全县事务全包了?在我旁边像苍蝇一样嗡嗡乱叫,小心老爷让你滚进号房里去!” 主簿虽耻于这般俯首帖耳,但一望见那把雪亮的匕首还在他手中攥着,便畏畏缩缩地退下去了。 梅县丞将匕首收起,外面带了两个民人进来,都是四十左右的男人,一个留着大把的络腮胡,一个驼着背。 “大人,小的叫赵三,他叫梅六。”留络腮胡的说。 “梅六?”梅县丞听了,指着那驼背的笑道:“你与我还是本家啊,老爷也姓梅!” 梅六连忙巴结道:“这真是太巧了!能和知县大人同姓,贱民荣幸至极!” “好了,不提闲话,先说说你们争讼的缘由。”梅县丞得意的很,但仍要装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 赵三瞅了梅六一眼,便叩头禀道:“梅大人,我二人乃是一村百姓,两家向来和睦无争,他却因一己之私利,侵占了我祖坟的一片土地。小人家的祖坟明明有八十步之广,他非说只有六十步,死不认罪。我找里长要田册核查,结果半天都没见回应,方闹到衙门争执起来。” “此事……”梅县丞眉头紧锁。 “此事只须差人到里长那儿要本田册,一切就都解决了。”主簿在一旁给出了意见。 “你懂甚么!”梅县丞大拍醒木,便扭头和赵三说:“你这人好没道理,为了一个祖坟吵闹公堂,与我何干!都撵下去,以后不要再争了。” 说罢,他见众衙役还不肯动手,便急掏出那柄匕首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力晃了晃:“我可是受陈大人亲自委任的代领知县……谁敢不听我的命令?!” 衙役们慌速架了二人下去,赵三仍在喊冤叫嚷,一个衙役便猛地掌了他的嘴:“县老爷生气了,别哆嗦,下去!” 梅县丞看到这番景象,颇为得意,他紧掐着匕首不放,笑容满面,大声吩咐道:“再传——” “大人,吕家的人来了,说有要事见您。”一个衙役从大堂外进来,抱拳禀道。 梅县丞霎时住了口,匕首入鞘:“让他跟着我到二堂商议。”他面容严肃,立刻退堂出去。 “直截了当的说吧。”县丞拂了拂桌上的灰尘,抬头看着那位吕家管事。 “梅大人,我们家少爷想麻烦您去陈府捉卓冷屏,就是化名朱秋光的那个女子,合力将她缉拿归案。” “回去告诉你少爷,陈大人是带着她去江都的,怎么抓?” “哦……”管事露出微笑,“可吕少爷真是机敏得紧,早料到这一步了。” 梅县丞见他死不罢休的这股劲,便少添了畏怕之色。 “我们想请您借这个机会办一张假文凭,叫吕少爷到此处来当知县,直接替了陈同袍,以抓住那个女犯。不过您不必担心,省上面自然会派人打点,保证无人知晓。何如?” 梅县丞脸上的皮肉抽搐了几下,拿一双忧虑的眼神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回应。 第三十一章 替吏、拜府(一) 卫怀在陆府门外候着,听到里面说了声“进来吧”,他便顺着鹅卵石路走到内院,见陆放轩走在路旁,弯腰摘了朵梅花,静静地嗅其香气,好不雅致。 “你来看我了?”陆放轩背过手去,向他绽开灿烂的笑容。 “是啊,多年不见,我和您都老了不少。”卫怀也笑道。 “你这回儿来,恐怕不是为叙旧的吧?”陆放轩冷笑道,“卫祭酒何时也有了这说客套话的毛病……” “大人,您绝对会错意了。”卫怀毅然地说,“我想,您一定还记着曾支持我改革的事,说明您是真心为了南京,没有一点虚情假意。今日为我的建议而爆发什么党争,是对我本意的侮辱!” 说着,他扔下拐杖,瘸着腿慢慢跪下:“陆越公必不愿眼见此事发生,还请您早日定夺裁官之政,别让态势这么发展下去了……” 陆放轩沉默了。他掐着梅花的根茎,掰下几片雪色的花瓣,落在卫怀的双膝。 “你太天真了。”他的嘴里终于蹦出一句话来,随着纷飞的花瓣一齐落下,“我从来没见过混迹官场的人还有越混越糊涂的!” 陆放轩的语气逐渐加重:“我身居封疆大吏,冤杀了多少人,干了多少件害人利己的龌龊事……你他妈说我真心为了南京……开什么玩笑?荒唐至极!” 卫怀虽不开口,但低头捡了数片梅花后,仍是大义凛然地睁大眼睛,横着锋利的剑眉,没有丝毫摇摆不定的意志。 “我这还算好的,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不想跟你弄虚作假;如若摊上万和顺那种人,你还蒙在鼓里呢!快四十的人了,还是文坛盟主,却一点道理都不懂……” 陆放轩摆弄着手中的那枝梅花,冷眼一瞥:“你们这些名士平日不都是高风亮节,自诩梅花吗?可连这梅花都比你聪明,它起码还知道什么时候该开花,什么时候不该开……” 他顺手将花扔在地上,“本官该说的都说完了,算是仁至义尽,此后就别来打搅人了。”说着,他慢步离开石板路,从路拐角抹进去了。 卫怀无奈地苦笑几声,低头伸手捡了梅花,然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扶了藤拐,便背过身子去,仰看那苍白的天空,苍白得无边无际。他也不怨天尤人,只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着:“我不知道花该什么时候开啊……” 他走出陆府后,沿着墙根,低头在街上走着。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他生怕被他们一眼认出,便将拐杖交到右手边,藏掖起来。 但百姓们素来仰慕卫怀,只看见他佝偻的身子,一身的素衣,便都渐渐围在一旁,有的甚至眼睛里都有泪水在打转,饱含深情地望着他。 “卫先生!” 卫怀猛然间抬起头。他此刻的心情郁闷,可脸上只能勉为其难地挂着笑容,朝他们慢慢招手。 “您顶着莫大的风险,提议裁减冗官,为百姓谋福,如此的了不起,请受我们一拜!”说罢,众人倒地便拜。“我们还听说您去了陆府一趟,可是也为此事去的?”他们成群结队的走上来,热情地问。 卫怀几乎要被他们赶到角落里了。蜂拥的人众,皆满怀着对他殷切的期许,更使他心中五味杂陈。他只得平淡地说:“的确。不过受到了一些阻碍。” “管什么阻碍不阻碍的,您一定能为我们伸张正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坐在一位老头的脖子上,用稚嫩的声音喊道。 “是啊,是啊……”那老头捋着胡须,笑着说道。众人听了,也纷纷振臂附和:“说得对啊!说得好!” 卫怀看到这副景象,竟恍惚间不知该哭该笑了。他将人们视为动力,却也在无形中让他的身形愈见疲惫。他的内心是挣扎的,他不想抛弃这些纯朴的人民,但与此同时,也不愿背负太过沉重的负担。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的初衷,无非是“为天下启智,使百姓皆知新政”而已,做个默默耕耘的改革者;可时间已悄悄赋予他“英雄”名号,一个他还远远没有达到的境界。然后,让他孤身一人朝着天下呐喊。无可奈何,因为,除卫怀外,改革事业再无领军之人物。 “诸位……”卫怀语气稍显沉重,“我若有一天辜负了你们的期望,还请不要怪罪我。”言罢,他直直地穿过人群,不再回头。 魏冲此时正在对面的那条街走着,没朝这边看一眼,就匆匆赶向吏部官署。他从大堂进去,见胡契正在二堂吃饭,吃的不过是一碗咸菜,一道素菜而已,无甚稀奇。 “您吃饭真够晚的……一定是公事繁忙罢?”魏冲道。 “放了多久了,还拿给我吃……”胡契咬了口咸菜,顾自说道。 “您……” “吃个饭都吃不安心!”他埋怨道。 魏冲知道这胡契不齿他的为人,故意给他难堪。但眼下只能憋着气,便再次轻声细语地说:“小的魏冲来见您了。” 胡契嘴里嚼着咸菜,这才抬了头。 “魏冲啊,你终于来了,一个时辰了吧?”他撂下筷子。 “在下贴了公文,立即就赶过来了,也许耽误了一会儿。” “郡王说,裁减已必不可免,你不用做什么阻挠之举,顺其自然便好。”他从兜里摸出一本册子来,“此乃南京大小吏员之册,交到叶知府手里,由他裁决谁去谁留。” 魏冲虽还想问些什么,但对胡契实在是无话可说,只是接了信,点头道:“我这就去。” 他从官署出来,绕了个近路,行至府衙大堂,见罢叶永甲,将册子给了他,便同一个衙役在屋外坐着,闲聊打发时间。 约半个时辰,叶永甲掀帘子出来了,把册子交还魏冲,说道:“该裁除的人都写在上面了,你到王府给郡王瞧瞧,再下结论。” 魏冲唯唯诺诺,捧过册子下去,见叶永甲已进了屋,便偷偷打开名册。这一打开却不得了,好似劈头浇了桶冷水下来——被笔墨圈住的第一个名字正是他自己。 第三十一章 替吏、拜府(二) “这个……”梅县丞紧张地说,“我看没有必要。” “怎么就没有必要了?您若不同意,我们再出点银子……” 县丞虽想仗着权势炫耀威风,但不敢得寸进尺,便寻个借口,哄骗他说:“我之所以说没必要,是因为这陈县令素日以前途为重,既巴结了你们吕家,肯定不会轻易放手。他那种人,如何为了一个女子干这样的事?” 管事听罢,亦觉有几分道理。 梅县丞又宽慰道:“俗话说‘煮熟的鸭子飞不了’,您放心就是。若怕回去不好交待,咱这里好酒好肉侍奉着,等几天也不迟。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管事深深地点了个头,然后又作了一揖:“既然如此,我去跟主子禀报便可,就不用劳烦县丞大人了,免得招疑。” 他抽身出去,县丞便问:“可需我亲自送一送?” “客气了,客气了,忙您的去罢!”他笑着说完,才大步跨过门槛,转身离开泰州县衙。 陈同袍在江都县一呆就是三天。他整天与冷屏商议着巴结知府的事儿,倒是讨论的热火朝天,然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句话。 掌柜每日早晨都给知县大人端碗温茶,不过却很少见他出门。 这日照旧端来茶,见陈同袍刚系好便服,手里拿着袍子,就上前取茶。 掌柜眼睛一转,笑道:“您今天莫不成要出去了?” “是啊,外出一趟。”陈同袍道。 “和知府大人回来可有关系?” 陈同袍套上官服,面无表情地说:“当然。得给他接风洗尘呢。” 文忠很快就在赌坊里见到了陈同袍的身影。他站在楼梯口,一撇嘴,两个大汉登时便走下去,将陈同袍胳膊挽了,扶上楼去。 “哟,陈大人还没走?”文忠穿了个单衣,也不作礼,挠着身上的痒,问道。 “特地想请您帮忙办个事,所以今日又来了。” 文忠哈哈一笑:“恐怕是为了和知府大人见一面吧?这简单!”他拍了拍同袍,“等下午知府回了江都,大举筵席之时,我就带你过去,认识认识。” “谢过您了。”陈同袍道。 “来人,给他安排一间空屋,休息一会儿……还有,知府大人到之前必须告诉我一声。”文忠说罢,扶着栏杆便上了楼。 几个时辰后,有伙计进得屋来,乃和文忠禀说:“知府离江都不过二十里,马上要入界了。” 文忠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先不要急着安排陈知县,你先找过楚子,我正好欠他一笔人情,干脆封过去四十两银子,叫他置办酒席,算是钱由我出,功劳就任他揽罢。” “另外,我寿辰那日,宋教谕送了我十壶陈酿,得帮人家办事。如今知府回来了,你带他赴一趟宴,多说几句好话。老大人若看上他,那是他的造化;若人家不愿理会,眼皮子不曾眨一下,那倒不能怪我,毕竟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了。” “您说的明白。”伙计道,“陈同袍怎么办?” “拉辆车过来,我和他一路。”文忠说。 陈同袍被人叫醒后,得知知府大人已进了城,暂歇在过楚子府上,便穿了外衣,与文忠出了赌坊,见门口横一辆三匹马拉的车子。他登上车,先探身进去,见里面极为空敞,足能乘五六人之多,乃随意坐下。 文忠亦走进来,朝他微笑道:“怎么样?您可曾坐过车子?” “在泰州,我连马都不太骑,何况此物……”同袍答道。 二人聊得兴起,正想多说几句话,忽然见铜铃一响,车轮一转,身子随之颠簸起来。 “此去需得多长时间?”陈同袍问说。 “顷刻就到了。这回儿我是叫一个开染坊的朋友请的客,只是往他家走一遭。” “可是叫过楚子的?”同袍想起此人,脱口而出。 “对对对!”文忠一拍大腿,“您原来认识!” “但不甚了解。” “我这朋友的经历真是坎坷,原本在南京做染丝生意,结果在那儿混不开,无奈之下,只能将整个染坊迁至扬州。我当时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角儿,仗着有三两个兄弟,到处干那种混蛋勾当……可自从听了此事以后,做事便稍显收敛了。因为我知道,不论如何,做事还是要讲讲良心的……” 说罢,文忠顺势瞅了瞅陈同袍的脸色,他好似对此不太关心;便长叹一声,再不说话。 顷刻,二人忽觉身子一倾,又突然停住,便知道到了地方。 文忠拍了拍衣服,一手抓着帘子,与同袍道:“我先进去,你在此等等,之后就有人把你叫过去了。” 说着,他跳下车去,吩咐了一声马夫,就径直进了门。 走了一会儿,见他赌坊里的那个伙计笑嘻嘻地迎过来,遂问:“知府大人怎么样了?” “知府大人正和过公在旁边聊天呢。” “那个陈教谕你没带他去?” 那伙计哼了一声:“那个姓陈的……不行!他到那儿只说一些没要紧的屁话,多是阿谀奉承之词,惹得知府大人都厌烦了。” 文忠苦笑道:“这种人心里连底都没有,溜须拍马也轮着他了?就这样还想着什么荣华富贵,不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想必陈同袍亦是此路人吧。”伙计对这些求文掌柜办事的人没什么好感,自然没把他在眼里。 可是文忠这次却严肃地锁起眉头:“据我派人打听到的消息来看,此人很不简单。他为了东山再起,一直去讨好仪征的吕家,前段时间不就是为他们还账来的吗?但还了账应该马上就走,竟还让我带他去见知府……” “有攀附之机,谁还不想多留几天?” 文忠拽了拽自己的衣袖,“不然。我见他对过楚子有几分了解,肯定知道这过家是扬州第一大招牌,整日就倚仗知府大人撑腰,在扬州扩大产业;而如今吕家却想来分这杯羹,两家自然争锋相对。陈同袍这次来,明显是打着幌子,来见过楚子的。” “他为什么要背叛吕家?”伙计愈听愈不明白。 “陈同袍此人,凡事都把利益放在第一位。但这利益绝不是什么贪财好色,而是真正考虑自我安危的利益:便是冷静地依形势而动,不为性情所扰,我安者进,我危者退,没有一步棋是脱离了当前形势的。” 文忠显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倒将伙计弄得云里雾里的。 第三十一章 替吏、拜府(三)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万和顺手扶着回廊里的栏杆,与身旁的胡契说道。 “叶永甲故意把魏冲划进去,是想干什么?”胡契不解地看着他。 “他如今只是个搅浑水的,何必在意他的想法?我们现在主要得把魏冲拉拢过来……” “郡王,魏冲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朝秦暮楚,有何信义!不如趁机弃之,以绝后患为好。”胡契果断回答道。 万和顺露出和善的微笑,拍了拍他的双手,“你还是不懂得啊。这魏冲虽非忠心之辈,但我们若拉他一把,他还是能明白的。陆放轩现在身处劣势,我们再夺了先机,便能逼得陆党无计可施了。” 胡契看万和顺这意思,已是劝谏不得了,就说:“不知郡王于此事上有无对策?” “为了彰显我万和顺的诚意,你就选一个你那边儿的小吏,把魏冲顶替了吧。” 胡契的目光稍显游移,但还是面朝着万和顺道:“下属明白了。” 胡契渐渐走下回廊,心里却想着:魏冲既行不义,缘何又要这般待他!还是先还署内,此事耽搁也不打紧。 他慢悠悠地走至公署门口,见两个衙役站在那儿嘻嘻哈哈的说着话,用余光瞥见他来了,急忙上前问道:“裁冗的事您可定了?” “定了。” 胡契说完,两人互相瞅了一眼。 “你们害怕什么?”胡契轻松地笑了,“我可是从来都待你们如父子兄弟,没有丝毫亏待,缘何还不放心?”说罢,他像是长辈一般,慈爱地摁了摁这两个衙役的头,叫他们不必惊恐,安心便可。 胡契穿过大堂,走到书房处停步,偶然往窗户里一瞧,见他那个最是心腹的胥吏坐在案前,手里攥笔,纸上写着什么东西。 他不以为疑,只傍前用玩笑的语气喊了句:“没看本官来了!怎么都不恭迎了?” 那人一个激灵,将那张纸忙不迭地塞进兜里,转过头,勉为其难地笑道:“胡……胡、胡大人,您、您怎么来了?” 胡契这才狐疑地瞪了他一眼,面露不悦:“把门开了,我进去和你说。” 小吏走至门口,本想把纸撕了,又恐被他瞧见,便只得抹去一头的油汗,伸手拉开门。 “拿出来。”胡契单刀直入,毫不客气。 那胥吏明显有些害怕,畏畏缩缩地,“大人可千万别……” “你先拿出来再说。”胡契死死盯着他。 他无可奈何,咽口唾沫,就紧张地掏出一张白纸来,颤抖着交给胡尚书。 胡契刚扫上去一眼,便罕见的暴怒起来,登时扯住他的衣领口,质问道:“你……你这狗东西!陆放轩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卖主求荣?你去投他,忘了万郡王怎么待你的?!” 他见事已至此,无可再辩,便跪下去,捂着脸,放声嚎哭。 “胡大人……请您饶小人一命吧……我只为贪些小钱,做了点亏心事,但没想过背叛郡王和您啊!求您……” 胡契转过身去,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既然如此,何不拿他顶替了魏冲? 这想法一出,把自己都惊出一身冷汗,他回头又睃了那胥吏一眼,顿时不知如何决断。 胡契面色凝重,沉默半晌,便释怀地吐了口气,低声喝道:“起来。” 小吏的脸铁青铁青的,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缓慢地站起。 胡契临近了,将纸用力塞到他手中,口气极为严厉:“这东西放火盆里烧了,以示绝不通陆党之心。你能做到?” 小吏知道尚书大人要饶他一命了,但还是不甚放心,提防地瞧着他:“小人马上去!” 胡契跟了进去,见他小心翼翼地将纸送到火盆之中,顷刻,那将纸便卷成一团,渐渐变为一堆炭黑色的灰沫了。 “以后千万不能因贪图小利干这种事了。若被郡王发现,可是得不偿失啊……你的妻儿老小还赖你照顾呢,小心为上。” 小吏这才松下口气,见胡尚书不仅未曾责怪,还如此劝说,一股热泪就翻涌上来,他连连磕了几个头,更噎着道:“谢尚书大人不念小人之过!在下必万分报答……” 出了这事之后,胡契才觉得,自己对这些心腹梯己们根本下不了狠手。他便不敢再着手所谓‘顶替’这方面的事了,每日只找几个像模像样的借口,向万和顺那边儿推托,也作为一种委婉的抗拒方式。这叫王爷很为头疼,但在此紧要关头,又不能自乱阵脚,只得暂将此事搁置下去了。 过了几天,万郡王仍不见胡契有改悔的意思,便愈感恼怒,以致于最终都坐不住了。 叶永甲在衙门里罕见的接到了万和顺的命令。上次是什么事来着?他拈着公文的封皮想,约莫是请他赴宴的那次。 准没好事。叶永甲提心吊胆地揭开公文,粗略地看了一遍后,每一根神经就都紧绷起来,表情一点儿也不轻松。他皱着眉毛,似乎在细细考虑,转身倒在椅子上,饮口白茶,缓解着杂乱的心绪。 这封信不过简简单单地写着,万郡王要亲自去给卫怀赠一块功德匾,叫知府尽快安排;另外,还要求他知会吏部一声,给卫先生增俸。 但就是这短短的两个命令,却让叶永甲回味无穷。虽然在外人看来,他在其中的作用微不足道,但叶永甲本人还是想尽全力遏制党争,避免结局走入万劫不复。 他首先自问,万和顺缘何要在这个关头见卫怀,还需劳动‘亲自’二字? 卫怀是第一个为裁吏而上书的人。叶永甲的眼珠迅速地一动,说明万和顺只有这几个目的:其一,拉拢卫怀的思和书院,为自己巩固势力;其二,觉得现在的局势需要进一步变化,让作为发起人的他再次上书。 但拉拢卫怀却非常困难,毕竟那是个软硬不吃的人中豪杰,还有夏元龙这样意志坚定的谋士,万郡王如此精打细算,必不会白费功夫。 这般,便只有一条道路了。 第三十一章 替吏、拜府(四) 伙计将陈同袍带到了大厅之内。 这大厅足够宽敞,墙围三面,两边摆着整齐的圈椅,正面摆一个檀木香几,上面排设着好几尊玉器,放在中间的则是一只玉貔貅,形状有神,最为显眼。他环顾整厅,若论豪华,确实不输那些达官显贵的府邸。 过楚子就坐在他的右手边。他站起来,比陈县令稍微高一点儿,但身体不算健壮;麦黄色的脸皮,方方正正的轮廓,脑袋大,额头上像是肿起来一块,显得眼睛格外的小。他穿一身深黑色的长衫,裹得很紧,颇具威严。 “这位……抱歉,该如何称呼?”过楚子的声音低沉雄厚。 “过兄,这是泰州的知县,因为一点小事来了咱们江都,顺便和知府说几句话。”文忠拍着陈同袍的肩膀,笑呵呵地说。 “幸会!”陈同袍拱手作礼。 过楚子打量他一下,便道:“请坐。” 陈同袍坐定,可三人却皆不知如何说起,沉闷了一会儿,只见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听说您是扬州第一大富商,就连我熟知的吕家,他们那么手眼遮天也比不过……初时我还不信,见了您之后,才感受到一股沉稳之气啊。” 这一开口就掷地有声,‘吕家’二字,无时无刻不刺痛着过大商人的神经。他脸上的皮肉显然微微一颤。这不是痛苦的抽搐,却是欣喜的兴奋。他从陈同袍的口中听出了画外之音,知道此人不仅仅是为了说几句奉承话才远道而来的。 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陈同袍,不插嘴,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也去过几趟吕家,他们说和您关系非常不错……我在那时就久仰大名了!”陈同袍轻松地笑着。 文忠回头瞧了过楚子一眼,他看似没有反应,仍在故作沉吟。 “早就想去江都会一会您了,可是仪征那边说要抓犯人,出于谨慎,连我这个泰州知县都怀疑了,教我一时不能抽身。本以为徒成憾事,结果如今撞上这位文掌柜,正巧带我来了。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嘛,果真如此!” 过楚子听罢,像有十足把握般点了点头,走起来都昂首挺胸,然后朝他善意地微笑道:“您这人很不错。” 陈同袍却平淡若水,甚至比过楚子要显得冷静。 “多谢过公夸赞。”他说。 过楚子正要好好和他说一番话,却见有下人从左边的布帘子内出来,向他拱手禀道:“接风之宴席均排设完毕,知府大人已和众官坐定,就等您几位进去了。” 过楚子与文忠相视一眼,便拉住陈同袍,嘱咐那下人说:“你和知府大人说,外面的事情还需人帮衬,你先带着这位泰州知县见见大人,我随后赶来。” 下人连连称是,便二话不说,小心地搀扶陈知县进去了。 “别的不谈,我只是好奇,过兄为何要对一个知县如此看重?”文忠歪过身子来,故意地问。 “我从来不愿向他人透露……” “可如今你必须依赖我的协助了。”文忠不容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 “也对,也对。”过楚子点点头,然后面朝向他,说:“文掌柜这么精明的人,应该能听懂他说的话。你比我知道他,我正好问问你,他是不是吕正甫的人?” “你这么问我倒不敢肯定了,只能说暂时不清楚。但他来江都……就为了给他们还账。”文忠严谨回答。 “他既然亲近吕家,却跟你来到这儿,说了那种话,分明是为了投诚。但他还提了一嘴‘仪征要抓犯人’,恐怕非无心之谈……” 文忠也在细心琢磨着,突然拍了拍脑袋,“这不就得了!” 过楚子怎么都想不明白,立即惊诧起来,正欲逼问,却听帘子里有人唤道:“知府大人教您两位别忙活了,进来喝酒啊!” “转告大人,小人这就来!”文忠回了一句,便急忙带着过楚子赶去。 他二人揭帘而入,在座位上坐定,便动起杯箸,热热闹闹,与知府大口吃喝,欢笑不止。宴上谈论,过楚子便专赞陈同袍如何精明强干,说了他许多政绩上的好处;文忠则道他如何忠义堪信,溢美之辞数不胜数。 兼之陈同袍本人也谈吐有方、举止谦让,叫知府真心对他另眼相看起来。待宴席散后,知府又在一旁拉住他说:“陈县令这般人物,如果在泰州荒废,算是可惜了。若此后有提携之机,本官必竭力以助,到时候千万别忘了我的恩情。”陈同袍忙低头道了谢,便和过、文二人出来了。 送到门口,陈同袍遂作别道:“不必劳烦二位相送了。在下今日回了寓,就收拾行装返程,不耽搁你们的时间。二公对我情深义重,此后说什么都一定报答……告辞。” “知县休要客气。别忘了,日后若出了什么麻烦事,尽管告到江都这里,咱们要同仇敌忾。”过楚子语气柔和,与他极显亲近。 “明白。”陈同袍简短地回答了一声,便转身上马,慢慢从巷子里拐出去了。 “这样的人,你可要好好待他,绝不能得罪喽。”过楚子叹口气,脸朝向文忠这边。 文忠只是轻淡地笑了笑:“过兄还是自作多情了。没有用,他的眼睛里根本不顾虑这些东西。” 陈同袍走进寓内,收拾了东西,不啰嗦一句话,便带着卓冷屏出了城,径还泰州。一路无事,二人不过数日,便行至泰州境内,叫看守莫要声张,先往府里去了一趟,安置下卓冷屏及行李等物件,安排毕了,才抽身直奔衙门。 “我不都告诉你们了,吕公子还派你来干什么?” 梅县丞正坐在二堂上,对面则是前番来过的那个吕家管事。 “梅大人……”管事皱着眉毛,正要说话。 “陈知县到!” 梅县丞听见,猛可间回过头,吓得满头的汗唰地流出来了。 “您先、先避一避,避一避吧!”梅县丞站起来,推开椅子,死死抓住他的手。 “梅县丞,你怎么了?” 梅县丞双手颤抖着,望见站在门口的陈同袍,急得竟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第三十二章 赐匾、入惑(一) “叶知府说,万郡王要请胡大人您给卫怀多开些俸禄。” “增俸?安排人办就是。” “不是这个意思……是万郡王想要亲自去给卫怀送一块金匾,顺便以增俸之举,嘉其功德。” “哦。我也得陪着到场的意思?” “差不多……” “本官还有事情要打理,实在腾不出时间来。王论没什么要紧事吧?叫他去。” “明白。在下这就去叫王参议。” …… 陆放轩愣愣地站在屋内,仰望着房梁,似乎无所事事。他慢悠悠地转过身,面对着副把领齐咨的目光。 “人已经派过去了?”他问。 齐咨拱手禀道:“这个您放心,我保证会让万和顺对他产生怀疑。” 陆放轩停顿了一下,然后逐渐绽开一抹微笑:“口说无凭,我并不能完全听信你的话。” 齐咨心中稍有不满,他认为自己与越国公平日是多么要好的兄弟,却始终未在关键时刻得到十足信任。不过此时也只好收了怨气,照办罢了。他拿出一轴草图,画得是卫怀府邸内外的情形,不算详细,但足够他们三言两语的安排。 “您看,万和顺一定从正门这里进去,”他指着最南面的大门,“就是此处。” “王论念完增俸的公文,万和顺便得和卫怀谈话了,必然要屏之左右。”他的手指划了下去,“他肯定要在穿堂这里等着。” “穿堂……你保证有人能看见?”陆放轩又问。 “除了北面有条大路,侧面皆设有甬道,四通八达,不愁没人发觉。”齐咨语气有些傲慢,一副自满的神色,仿佛在抵触陆放轩的不信任。 这一切陆放轩也瞧出了五六分,不过他只是微微点头:“既然如此,你们安排就是了。” 齐咨听罢,偷偷觑了他一眼,便用手按住桌子,将一副笑脸贴过去:“他万和顺都在争取魏冲,您却从不在这上面做文章,反而离间这小小的一个参议,下官实在不解,望大人点化愚鲁。” 陆放轩的眉毛压低了,犹如两团漆黑的乌云。明显的,他不高兴了。 “‘点化’二字用得不好。我并非菩萨,不喜欢听人唠叨。” 齐咨的脸霎时通红一片,吓得不敢再言。 “好吧。”陆放轩虽极为不满,但仍然开了口,和他解释道:“争取魏冲没有意义。你一定要明白: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吾为居人篱下者,不足以于南京与之抗衡,故要以守为主,不可轻举妄动。副把领别忘了,咱们背后尚有镇江作后盾,如今若处处显我弱势,偶以奇兵袭之,便令那王爷元气大伤矣;况吾等志不在此,必能全身而退,何乐不为?” “陆公高见,在下佩服至极!”齐咨忙跪地奉迎道。 卫府。 卫怀站在庭院之中,满面愁容。 “哎呀,可不能不开门啊……”一个奴才出着汗,伸着舌头,焦急地喊道。 卫怀只得咬了咬牙,从青石板上一路小跑过去,拔了门闩,猛地推开门,眼睛里迸着熊熊火焰。 但他一见来人,却像得了个救星一般,不待多说,便紧紧地抱了上去。 “人英啊,你终于来了!哪怕迟一点儿,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抹去额头上的几大颗汗珠,拉住夏元龙的手。 “我就是从叶大人那里听说了,才匆匆赶来的。”夏元龙举目四顾,吞了一口口水。 “万和顺无故嘉奖于我,还要特地前来送匾,恐怕这并非好事,必然是笑里藏刀。”卫怀一面说着,便扶着元龙走进厅内。 夏元龙却止了步,一回头:“这事已是人所共知了,但我还得告诉你他们想干什么。” 他随即转过身来,“我刚才在叶知府那儿问过了,他说是万和顺要准备把你当枪使。” “怎么?”卫怀警惕起来,手里的藤拐‘吱吱’作响了两声。 “他说,有可能劝你再上一次书,以求他们之间的党争能够速战速决。” “这……”卫怀愣了一会儿, “这……这还得了!”他抬头望着夏元龙,两排牙都在哆嗦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元龙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是拍着他的臂膊,“毕竟这是您早已决定好的。一定要挺过去,一定要坚持……” 在他们对话结束后的一会儿,万和顺才亲自到了卫府。他令手下的兵丁俱驻在府外,自己携着南京知府叶永甲、吏部参议王论等人进去。 卫怀在奴才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朝他们作了作揖:“万郡王,叶大人,我卫怀何德何能,蒙受赠匾?此乃犒奖贤人之策,我怎当之!” “先生的改革造福了南京百姓,他们整日都赞颂你的恩德,将你奉为大贤,本官来送个匾不也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嘛。”万和顺和善地微笑着,并用余光一扫叶永甲:“叫人抬匾进来。” 叶永甲颔了首,便向身后喊道: “抬匾!” 这是个约有半张床大的匾额。六个人抬着,边角上都镶着黄金,看着极为坚硬厚实;最主要的还是牌匾上印的大字,那也是一行蓝底的金字,书曰‘公忠体国’。 “卫先生,您觉得如何?”万和顺抚摸起匾上的大字,指尖沾了一点灰尘。 卫怀强颜欢笑起来,连忙说:“郡王对在下如此看重,怀实在感激之至!哪还敢有半句不字?” “既然先生不嫌,叫我的人帮您抬进去。”万和顺招了招手,便安排那六个人抬住牌匾进去了。 “王参议,你把公文念一念。”叶永甲咳了一声,就接万和顺的眼色,急将王论拉了出来。 王论朝他点过头,一只手便伸进怀中,拽了又扯,正将那张公文伸出一半,忽然手上一抖,像是听见什么动静,开始四面张望起来。 “有事儿?”叶永甲瞅了他一眼,低声问道。 “没,没有,没有……” 王论摇了遍头,便慢慢垂下那双满是警惕的眼睛,随即展开文书,目视卫怀,大声诵念出来。 第三十二章 赐匾、入惑(二) “梅县丞您……”陈同袍信步走来,却冷眼瞥见那位吕家管事,便突然住了口。 那管事噤若寒蝉,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背过脸去,掏帕子擦了擦汗珠。 “那位是何人啊?”陈同袍轻声问道。 那管事战战兢兢,一口粗气都不敢喘,憋得嘴唇越发紫了。 梅县丞恐僵持久了,更为陈同袍怀疑,便拿食指轻轻戳了戳他,叫他回头答话。 管事见有人在旁帮衬,心底就平缓不少,遂转过头来,朝陈同袍笑道:“陈大人,我是吕家的管事,您这出去那么多天了,老爷不放心,叫我问问您的平安。这不我刚刚来,您就回衙了!真是凑巧,凑巧……” “适才管事之避,乃怕陈知县开口向我交代公事,外人不甚方便,故而如此。”梅县丞慌解释道。 “哎呀,我说嘛,”陈同袍迈着步子,走到管事面前,“要不然躲着我干什么?” 管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移片刻。 “吕家老爷少爷都还康健?” “整日面无忧色,康健得很啊,知县大人只管放心。”管事笑答道。 “如今,您再捎带过去一件大好之事,他们岂不更为高兴了?”陈同袍道。 “是什么好事……”管事仍是提心吊胆,面上并不露喜色,反而又紧张了。 陈同袍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襟:“您不觉得欢喜?” 管事吓得退却半步:“还望长官明言。” 梅县丞歪过脑袋来,窥视着陈同袍严峻的神色,双手发抖,嘴里憋住了气。 “我替吕家把江都赊的账还了。” 管事听罢,开怀大笑,梅县丞也释然吐出一大口气。 “原来是此事!实不相瞒,我们老爷已经知晓了,对您那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呢!”管事说话复高亢起来。 “区区小事,何足道哉!不过尽心力帮了个小忙罢了。”陈同袍平缓地说。 “既然如此,在下还需回府和老爷交待,陈大人若无他事,就权且别过吧。”管事言罢,一作揖,便收拾了行李,大步向衙门外走去。 “管事且等等。” 管事听后,竟猛然停住脚,愣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子。 “不知又、又……有何事呀?”他的面颊都躁动不安地抽搐着。 陈同袍故作焦虑之态,急匆匆跑过来,回头偷觑一眼梅县丞,便从袖口内拿出二三两碎银子来,递到管事手中。 “这是……” 陈同袍掩住口,低声说道:“望管事收下这些钱,莫要与公子言说你在此地见过我,只和吕老爷一人禀报便是。” 管事看陈同袍这般小心,疑心已生,遂忖度不决,不肯收下这项钱银。 “还请三思。”陈同袍在旁力劝。 管事知事不宜迟,便一手接了银子,一边和他说:“大人放心。在下这就告退了。” 管事慌忙将银子塞入褡裢,系紧了,但不忘回身与梅县丞拜别,然后四下仰顾,假装无事,扬长而去了。 “梅县丞。”陈同袍咳嗽两声,走至梅县丞面前。 梅县丞胆怯地点点头:“大人叫下官名字,可有……” “近来本县出了一趟远门,衙中事务劳烦您处理了。梅大人能秉公无私地办事,实在可靠啊。”陈同袍捋着胡须,只抿了抿桌上管事喝的那碗茶。 梅县丞不知陈知县是何用意,心中慌乱如麻,怕自己无法周全,不敢惹出事端,便轻轻交出那把匕首来。 “您这把刀我一直小心存放着,从未敢借此专权跋扈,胡作非为。大人既回衙门了,情愿将此物奉还。”他跪在地上,说道。 陈同袍抓住刀柄,脱了刀鞘,见这匕首仍如烂银一般雪亮,不曾沾染一丝灰尘,更不用提什么血迹了。 “您虽嘱咐我可用这刀刃杀不顺之人,然小人当真没拿它做过什么事……”梅县丞真诚地看着他。他扪心自问,的确没有。 陈同袍却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将鞘收了,重又扔到梅县丞的手心:“东西你拿着罢。” 梅县丞吃惊起来,难以置信地挠了挠耳根。 “知……知县大人?” 陈同袍微笑道:“你没听错,拿着便是,日后处理公务,也好省得请示这个请示那个,多累啊。” 知县呆住了。登时,他那一双眼睛如放了金光,旋即‘砰砰’磕去两个头,高声说道:“谢大人抬举!” 不到半日,管事便赶到府内了。他入堂后,先向吕正甫禀报,将见陈同袍之事尽皆说清,一字不瞒,然独不言自己受了贿赂。 他下了堂,乃去公子卧房找继寿商谈。当面见了,不及掩门,吕继寿便急问道:“陈同袍是不是回去了?” 管事严肃地颔了颔首,反手关上门,才慢慢言道:“少爷莫要惊惶,当三思而后行,徐徐谋之。” 吕继寿听罢,踱几回步,终是气不过,直摔了放在床头的茶碗,指着管事破口大骂道:“你这狗娘养的狗奴才!我千方百计叫你去劝梅县丞,到头来苦耗了数日,仍不见一个结果,终使那陈同袍轻易回去了!你也不知羞耻,还有脸在这儿令我三思而后行?” “毕竟此事是瞒着老爷做的,如今倒无可奈何了,少爷稍歇盛怒罢。”管事战栗着说。 吕继寿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床边,狠狠地朝桌角那里踹了几脚。 “不过……缉拿卓冷屏还是有机会的。” 吕继寿摇摇头:“现在那个娘们回不回的,无所谓了。主要得给咱家争口气,给陈同袍这厮颜色看看。” “主子,你想,若抓了卓冷屏,不就可以反告陈同袍藏匿逃犯,那他的乌纱帽……”管事突然住了口,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吕继寿紧锁眉头,点头道:“有理,有理。然实不得其法也。” 管事胸有成竹地一笑:“我倒见了一个破绽,可资我等动用。” 吕继寿突然一个激灵,眼睛瞪得溜圆:“快说!” 管事便道:“我今日在衙门里撞着那陈同袍,他临行前给了我三两银子——” 他顺手从褡裢里摸出那些钱来,交与继寿瞧看。 继寿拨着银子,听管事继续说道:“嘱咐我休要告诉您,他回衙了。” 继寿攥起银子,咂嘴道:“他必是怕了我。不过也算奇怪,他此时在泰州,调他不得,明明更有利才是……” “少爷,陈同袍何等聪明人物,岂不知晓?一定是算到了我们没算到的东西。”管事道。 “既然如此,我亲自去泰州跑一趟!”不及人劝,吕继寿便已下了决心,遂推开门,寻他父亲去了。 第三十二章 赐匾、入惑(三) 王论念了给卫祭酒赠俸的那番话,便退将出去,只留着万和顺叶永甲等大人在里头和卫怀长谈。 他在穿堂自觉无聊,便吩咐守把的军士道:“天气冷,本官在院子里走走,若大人有事唤我,你知会我一声。”言罢,便走出穿堂。 彼时他正走在院子里,只顾抬头赏花观景,却没提防道路湿滑,脚下一个踉跄,栽了下去。 他刚要站起来,忽听耳后有人喊道:“王参议,您没事吧?” 王论听这声音不甚熟悉,赶忙回过头来,看是一个身穿素衣的吏员,犹不认得。 “你是什么人?”他从地上爬起,瞅着那胥吏问。 “在下乃是越府的文吏!”他提高了嗓门叫道。 王论听见,浑身都被震麻了一般,脸色惨白,急用手一把捂住他的嘴,慌喝斥道:“你他妈想害死我,滚出去!”他说着,两只拳头迎面就打,要撵那人出府。 那人被逼到角门上,还不肯走,双手死死抓住门板,添了两条血印子。 王论怕人瞧见,遂四下张望,略有犹豫之色,那吏员趁此良机,反手摁住他的拳头,劝道:“王参议歇怒,这里四面可通着几条甬路呢……我等若厮打得久了,必引人来观,何苦招惹麻烦?” 王论咬牙切齿起来,不理他这套说辞,抄起左手,便直直地打在他腮帮子上,骂道:“狗畜生!你分明是奉着陆放轩的命,想来使离间之计,我如何放得你!” 那人禁不住拳头,听了这话,便破涕求饶道:“大人既识破我意,留我在此作何用处?在下情愿交出兜里的银子,乞望宽恕!” 王论霎时罢了手,看那吏员唾出几颗碎牙出来,就自悔下手太重,又知他带了银子,便扯下他的褡裢,叱喝道:“你今日回去,只管与你家陆爷说,万大人可不吃他这等下贱的奸计……” 他从褡裢里掏出几两银子,冷哼了一声:“滚!” 这文吏磕头言谢,即连滚带爬,推开角门走了。 王论犹自盯着那雪花银子看,忽听背后有人轻咳,急收了银子,回头张望,眼神发虚。 “王参议,您最好在里面走走,别离咱们太远了。”一个军兵说道。 “哦……”王论冲他笑着点了下头,“我适才是在解手,不用催促……我这就过去。” 军士看着他从角门那儿走过来,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渐渐走得远了。 这兵本来疑王论心中有鬼,今既见无人在此,便放了胆径直进去,悄悄靠近角门。 他先在墙上摸了一通,不见留着什么东西;又低头往草丛里摸索一番,仍不得一点痕迹。正纳罕着,却转身见那门里留着一条缝,尚未锁起。 军士想道:定是有人要托王参议办事,怕人看着收脏钱,才在此处给他塞银子。 想到此地,他便伸手进去,竟摸得一张信出来。这兵又惊又喜,急忙拆开瞧视,但有篇潦草的公文,并没银两置放在里面。他大失所望似的叹口气,遂将信揉捏一团,踢在墙角下了。 然他回头刚走了两三步,忽记起那公文上不曾盖章,暗自一惊。连忙小跑回去,重又搜出那篇所谓‘公文’来看了。 随后,他把眼睛瞪得愈来愈大,眼珠子惊讶地滚了好几圈,上下扫视了三四遍,才一拍掌叫道:“了不得了!” “卫先生。”万和顺说到这里,只歪了歪眼睛,两旁的官员便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叶知府,你在此等候就行,不得出去。” “是。”叶永甲不敢不从,折返回来。 卫怀素知这万王爷是个不好惹的,何况曾经还被他摆了一道,吃了个大亏,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可叹夏元龙又不在身边,只能时不时瞪一眼叶永甲,期望他给出哪怕一星半点的建议。然而在万和顺面前,这是必不可能之事。 卫怀无奈,只得先试探口风,笑着敬了他一杯茶:“郡王,卫怀何德何能,敢受此匾?不过稍为国家尽力耳,本分之事也。” 万和顺品了口茶:“本官既已赠之,就不必再三过谦了。” “但……”他嘴角被茶水沾湿的胡须微微抖动。 卫怀正斟着茶,忽地两手一颤,洒出几滴水来,溅在自己那衣袖上。卫怀大惊失色,急将茶水拭去,顺势拱手作礼道:“大人……只管明说。” 万和顺正欲开口,见一军士卷帘而入,面有难色,匆匆走到他面前,低声禀报了几句话。万和顺点点头,随即挥手示意他出去,重又转头微笑,声音更为洪亮:“卫先生,是外面的人有些事情,已经吩咐去了。” 言罢,他便一转话锋,叹息道:“我接刚才的话讲下去。先生虽然一心向国,但您的裁冗官之政却很难推行下去,这……这实在令我犯难。” “郡王之命,莫敢不从,在下也是竭力亲为,惭不能一整局面,望郡王恕罪。”叶永甲忙说。 万和顺咂了咂嘴:“唉,本官这话又不是针对廷龙你,何必要谢罪呢!” 叶永甲急急跪下:“纵万公能恕下官,恐百姓不能恕也,”说着,他解下官帽,递到万和顺面前:“恳请郡王罢了小人的官职,以图几日安生!” “这!唉……”万和顺愁容满面,泪眼汪汪地看着卫怀。 卫怀只得纳首拜道:“若能救南京于危难之中,怀死亦不为惧。然如今尚不得良法,如何……” 万和顺不待卫怀说完,便紧紧握住他的手:“祭酒既肯帮扶,则他事不为虑矣!” “那您的主意是……?”卫怀有些紧张。 “我准备请祭酒再上一回书,催促各司立行裁冗。先生名轰江南,此言一出,则大小官员必不敢怠慢,如今之危可救也。” 卫怀不假思索,便道:“郡王言之有理,怀即刻拜表就是。” 万郡王和善地笑着:“卫公,既已决事,也不用着急了。本官该说的都说了,便不打扰了。” 他伸了伸胳膊,慢慢站起身,望向门外,大喊道:“回府!” 第三十二章 赐匾、入惑(四) “老爷。” 吕继寿推开门后,瞧了眼他父亲。 “什么事?”吕正甫正剥着橘子,一边问道。 吕继寿进了屋,笑道:“儿子想去泰州跑一趟,见见那陈大人。” 吕老爷掐着橘子皮,抬头瞪着他:“你这是动了什么心思?给我说清楚。” “不过是念他陈共胄于我家有恩情,想着亲自去拜谒一番,显咱吕家重情重义嘛。”继寿不敢将冷屏那桩事和盘托出,便随意编了个谎话。 “说的也是。但到那儿得给我老老实实的,别添麻烦。” “谨遵父命。”吕继寿跪下说。 …… 卓冷屏自回了陈府后,虽与往常一样恭敬万分,照旧把脏活累活揽在己身,但还是叫管家和老奴才极为畏惮,不甚放心。这意思不过是怕她因受陈同袍的信任而肆意妄为,坏了他们的脸面而已。 卓冷屏虽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但又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性格,只生恐陈同袍弃她而去,哪还想着安享富贵。倒是日子愈发风平浪静,她便越紧张。因此,在府里常常要多瞥上陈县令一眼,观其动静如何,连他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都得细心考量半个时辰,绝不疏忽。 初时,陈同袍还找她说几句话,无非是商议那些公事;后来干脆便淡了下来,一言不发。于是,这段日子对冷屏来说,已经变得十分艰难,毕竟谁也不知这片海里到底蛰伏着什么惊涛骇浪。 此时已交十月,秋风的凉爽不免变为刺骨之寒了。恰逢今日风又大作,府里一夜刮了不少枯枝败叶,冷屏方才睡起,一见此景,便只得拿起扫帚,沿着石板路一步步扫过去。 扫至门口,见老奴才搭了一把竹扫帚,远远地坐在台阶上正趾高气扬地瞪着眼睛,翘着腿,指挥在一旁干活的下人们。 冷屏便将扫帚拽在手里,走了过去,朝他笑道:“您怎也起得这么早?” “哎呀,”老奴才霎时间变了副好脸色,赶忙站起,“朱姑娘,有事责这些低贱的仆人办就成了,何必如此劳累呢。”他拱手道。 冷屏慌退了两步,躬身说道:“我也不过是一介婢女,还是您劳苦功高,年纪又大了,坐在这儿休息休息便好,叫我等扫罢。” “我的身子骨酸了,可陈大人还在门外站着,不尽心力可不行啊!唉……”老奴才瞅着门外,摇头苦笑。 冷屏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门中间开了一条缝隙,隐隐约约看见陈同袍与一人搭着话,伸手接过什么东西来,揣在袖里。她恐是什么机密之事,急低下头去,故作不知。 等了半晌,听那门忽‘吱’地响了一声,冷屏才丢开扫帚,朝门那儿跪拜下去。 “陈……陈老爷。” 陈同袍大踏步走进来,众奴才纷纷下拜,唯独老奴才像是带着一副惊疑之色,慢慢跪倒在地。 “忙你们的,繁文缛节就不必了。”他说。 “您……”老奴才仰起头,极力想看透主子的心思。 陈同袍将一对眼珠轻轻一转,便微笑道:“知府派人自江都而来,赠了我十两银子,说当时即相谈甚欢,后来闻知泰州之善政,故而资之,以示褒奖。” 他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封信札,取出十两银子的票面,递到老奴才身前:“你劳苦功高,拿着吧。” 众人的目光迅速转移到了那老奴才的身上。 老奴才战战兢兢:“俗云‘无功不受禄’,小人怎肯收这项钱?还是您自己拿着为好。” 陈同袍笑几声,遂将票子收了,从人群中走了过去。 冷屏见他去得渐渐远了,便爬起身来,去抓扫把。 “朱姑娘,你得过来一趟。” 此话一出,那扫帚不经意间在冷屏手上滑落,磕在门槛之上,发出脆响。 “是。” 冷屏跟随着同袍越过正堂的门槛,见他信步绕过照壁,慢慢说道:“我想改建一下此处,想和朱姑娘你参议参议。” 冷屏不知他到底何意,便微微笑道:“此事只由大人去办,何须与小女子商量呢。” “你随我办了一趟差,见识日广,必有一番见解,说说不妨。”陈同袍走到正堂后面那宽阔的大厅中间,空盯着屋梁,说道。 “此地专为宴请宾客所用,当初为了省便,故将此厅建在正堂之后,不觉有什么不妥。然堂中毕竟要商议家事,乃严肃之所,当禁人出入,莫使靠近,这才符合规矩。”陈同袍道。 他又指了指东西的两间屋:“这里两旁与书房相通,你看,只不过是隔了一层帘子。” “所以我想……”他突然停住脚,转头看着冷屏。 “所以您想在此处砌一堵墙,不设大厅。”她忙接过话茬。 “聪明啊,聪明……”陈同袍阴笑了几声,便靠在窗边,好像在若无其事地看屋外的风景。 冷屏一听见他这声笑,浑身便像冻住一般,打了个猛烈的寒战。她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瞟向他。 这可在暗示什么? 冷屏默默地忖度着。 那个与阳光交融着的冷峻背影,到底是善是恶,将冷屏的内心模糊成了一团。 她按捺不住了,便稍作试探地笑道:“这样,正堂只隔着两间书房,不碍体统,就可行了。” “不,”陈同袍坚定地摇了头,“议事机密之所,只设一正门便可,以免有人暗中窃听,滋生麻烦。” “这不……”冷屏正要答话,但突然在那一瞬,笑容黯淡了下去,头脑里似乎是一阵电闪雷鸣;她呆住了,眼睛瞪着老圆,不眨一下,惊讶地看着陈同袍。 而他却淡然地倚在窗台上,把一切都伪装得很平静。 “怎么了?”陈同袍颇为不解地问道。 “……没事,奴婢只依着您的意思。” “既然如此,你就好生歇着去罢,”他顺手关了窗户,朝着她微笑:“这也是你立的大功一件嘛!” 冷屏听了,只昏昏沉沉地应付了一声,便都忘了顾主仆之礼,就急匆匆退到了门口。 “还有,知会管家一声,让他明天叫徐工匠过来一趟。” “是。” 第三十三章 刺害、计详(一) “廷龙这人做事也太不厚道!”夏元龙踏步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脸气忿之色。 “唉,”卫怀忙抓住他的胳膊,“他虽是陪万和顺演了这出戏,但也是受逼无奈,并非本意,何必如此说他!” “你还是给我先出出主意吧。”他拉着元龙坐下,叹息一声:“万和顺交代我的,恐怕也不能违背。” 夏元龙平静了会儿,才缓缓说道:“我看,及民这道奏书虽然必写无疑,但还得用个巧计,从中脱身,避免日后他们两家兴师问罪,追到咱们头上。” 卫怀为此点了两遍头:“这话有理。” “比如,把这奏书递到知府府衙,然后由叶大人呈进宫中,以供廷议……” 卫怀只拿拐杖一杵地,喝斥道:“你怎好意思让他背这口黑锅?此非君子所为,断然不可!” “愚弟此举,不过是让叶大人庇护一二罢了。你想,他本是万郡王倚重的人,且与陆党毫无干系,岂能自断其臂?故郡王断然不会寻他的麻烦;到时若要推揽责任,碍着叶永甲这一层,便不好让我们顶罪了。” “那……不行,这样恐会得罪王爷。”卫怀沉吟道。 夏元龙冷笑道:“这些年过来,我等已和官府势同水火,暗里得罪他们几下,亦无可奈何之事也。但万和顺拜托的事也照办了,明面上说的过去,起码不致失信于人吧。” 卫怀垂着呆滞的眼睛,正用拐杖在地面上划字。 “就这么办好了。我立刻修个表章,差人递到知府署里。” 元龙见他有些出神,知道卫怀肚中尚有心事,便问道:“及民是不是在想书院的事?” “哦。”卫怀忽然抬起头,眉目里表现出一点儿惊讶,但却很是欣慰地笑了笑:“你也懂得。” 他支着拐杖站起来,“苏州的书院院长李稚忠那事儿,你听说了吧?” 夏元龙点头道:“这件事在盟里传得热热闹闹的,当然知道。” 卫怀拍额长叹:“你我之前就有所了解,除了南京本地,江南各处的书院几乎都丢了本职,开始搞起赚银子的营生了。可惜那时候事忙,无暇顾及别处,只麻烦了盟里一位老先生前去申明我意,结果最终到了如此地步!这下好了,那李稚忠为此犯了律令,进了监牢,惹得书院也有被立即查封的危险。难熬的日子……” “是啊,”夏元龙也不敢怠慢,“不过案子已经有一个月了,必然是官府瞒住了消息,想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没错,我们现在连苏州的情况都搞不明白。”卫怀的目光不安分地飘来飘去。 “好在案子还没结,我们还来的及反应。”夏元龙见他有些坐不住了,便道:“那边儿你先别急着考虑。此事总得和盟里的诸位商议商议,方有对策,勿要仓促行事。” 卫怀听罢,使藤拐往地上一敲:“就这么定了!你去把众人都召集起来,到广思坛议事。” 十几位儒士挤在广思坛的竹屋内,聊了约有半个时辰,才将口径统一了下来。初时讨论的是书院本身的问题,有人认为‘外地糜烂之风不除,则情形愈发棘手’,便借此直言‘若不早日与官府相抗,反而空守《行要》,则迁延日久,万事俱废’。夏元龙却反驳道“我盟只顾闷头撰写,不动声势于外,诚为之忧。但若与官府决裂,必须内外齐心,足有撼天动地之势,方能成功;今苏州尚不能自安,大事犹不可自解,如何得用此策?”众人这才作罢。 既然要决心处理苏州的问题,他们自然要面对第一个抉择:苏州的书院到底值不值得冒死相救?没有异言,当然值得。但若要前去搭救,用什么样的方式和官府交涉,的确需斟酌一二。卫怀身为盟主,先开了口,说: “此事关系重大,去时必不能为官府所制,故须施定方略,一以贯之,才能保证不出乱子。依某愚见,大概有这么几条:第一,按我们的老办法,发动百姓给官府施以压力,为我们造势;第二,操办书院的人里肯定有不少是领着俸禄的,让他们去争取各司衙门的协助,从内瓦解其力;第三,要稳住官府的脾气,尽量拖缓进程,等待转机。必需稳健行事,不可铤而走险。’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不能搞那些偷鸡摸狗的歪门邪道,这件事绝没有商议的余地。” 谁去?夏元龙顺声而起:“我愿去。” 卫怀暗瞟了他一眼。 “我看,夏公身为副盟主,就不必亲自冒着危险,赴龙潭虎穴了。” “此事交给他人,我不放心。” “好吧。”卫怀抿抿嘴,“既然夏副盟想为我盟亲冒矢石,大家便都不用争了,要相信他。” “明白。”众人齐声回答。 “就此散了罢。” 卫怀走出屋子,迎面望见云层上笼着一层薄薄的光芒,知道时候不早了,便扭头问元龙道:“几时了?” “几时了?”万和顺看着缓缓走来的胡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坐在他旁边。 “禀郡王,刚刚酉时。”他行过礼,拖出椅子来坐了。 “得抓紧了。”万和顺手心攥着几片茶叶,顺手扔进紫砂壶中。 “您说什么事?”胡契的眉毛连成一条黑线,表情严肃起来。 万郡王晃晃茶壶,轻松地笑了笑:“裁撤冗吏的那件事。” “郡王若还想把魏冲顶下去,属下只得悉听尊便了。”胡契叹道。 “王论,此人不宜再留。” 胡契的手微发颤抖:“这是吏部之人,随我多年,料想无甚劣迹啊。” “你怕是还不知今日的那桩事。”万和顺放下茶壶,从袖口里抖出一张所谓‘公文’的书信来,“你瞧瞧。” 胡契心中纳罕,急忙拿来过目:“足下远来告密,实甚辛苦,为谢汝久在王府探查之功,区区几两钱银,不足挂齿。越公陆放轩亲笔……”他读到此处,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用人不察,当记首过。但念你以往尚有功劳,就不追究了。照办吧。”万和顺接过那张书信。 “这可不可能是陆放轩的离间之计?”胡契问。 “他若有此心,早去争取魏冲了,何苦费心陷害这一个无关紧要的佐属?”万和顺瞥了他一眼,和善地笑道:“我知道你待下人好,不忍如此,但他既干出这等事来,你就该铁面无私了。” 胡契只能将心中那股郁闷之气吞下,领了成命,退出书房之外。 第三十三章 刺害、计详(二) 陈同袍请了徐工匠来看房,交代了隔绝议事厅的事后,又忽觉不甚合适,便临时起意,叫徐工匠从屋子中间修一过道,以打通两个书房。 几件事说罢,徐工匠便道:“既然说定了,那麻烦大人多等几天,小人即刻回去画图稿,彼时交大人看了无误,才能放心地带着弟兄们来开工。” 陈同袍笑道:“我等得及。辛苦徐先生为我白跑一趟!” “哪里,哪里!”徐工匠急忙作揖。 “我送先生出府?” “不劳烦大人了。” “恕不奉陪了!”陈同袍走到亭子边儿,抱着拳,就用眼神送了一程。 一匹黑黝黝的健马停在泰州县的府衙,甩了甩鬃毛,吐了口重重的鼻息。吕继寿下得马来,也不同衙役说话,直直走了进去。 “呦,吕公子!”梅县丞搁下笔,从书房里出来,“您这回儿来不打声招呼么?” 吕继寿笑了:“我正要杀他个出其不意呢。” 梅县丞心间顿时咯噔跳将起来。“您想找陈知县?”他懦懦地问。 “怎么?”吕继寿轻哼一声,“有我撑腰您还怕他不成!” “没有、没有……”梅县丞脸都发绿了。 继寿见他这副模样,便叹息道:“县丞大人难道不想把犯人揪出来,立一件莫大之功,让那陈同袍滚出泰州?不是晚辈说,就您这么个窝囊法儿,升迁需盼到何年何日?” 梅县丞被这话说在心坎上了,一时心烦意躁起来,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吕公子,话这么讲就没趣了。你当我想在这过清贫日子?做这种事不也得慢慢来嘛。” 吕继寿自觉说的重了,便笑着说:“梅世叔,您这话是不错,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所以算晚辈求您一回,帮个忙,日后必千恩万谢。” 梅县丞苦笑几声:“听公子这意思,难不成叫我差人去搜陈大人的府地?” 吕继寿低头不语。 他叹口气:“公子,别叫这肚子里的怒气昏了头。您不用想都知道,哪里有属下去抓长官的道理?若大肆搜查一番,结果误会一场,岂不叫我在泰州脸面扫地?” “这……” “要不这样吧,你先一个人去访他,若见得什么蛛丝马迹了,咱们便可渐以图之;若扑了个空,也不会招致怀疑,日后仍有机会。你看何如?” 吕继寿自悔没拿好主意,如今倒顺着梅县丞的意思了。他只好答应道:“世叔言之有理,愚侄这就去陈府一趟。” “一路小心!”他拍着吕继寿的肩膀送了他出去,回来便拿出一包银子来,吩咐衙役道:“我暂且给你十两银子,等会儿吕公子若要见我,你说我还有事办,念他舟车劳顿,将这银子作送礼是了。还有,切莫告诉陈大人他来过县衙。” 卓冷屏正紧盯着大门口,便见陈同袍从背后赶过来了,随即侍立在旁。 “大人,您别忘了,若是仪征吕家的人来访……” 陈同袍刚将手搭在门闩之上,就听见冷屏这微声一问。“吕公子要来我府,肯定会先打声招呼嘛。不过就是衙门里来人,不用慌张。” 不待冷屏再劝,便看陈同袍已经气定神闲地朝门外作揖了。 她的视野被树阴遮蔽着,但那个熟悉的声音一下子便被她辩认出来。 “陈知县,别来无……” 冷屏和他的眼睛刚刚一碰,便在霎时间本能地一缩身子,低下头,冒了一身的冷汗。 “那位是?”来访的吕继寿仍怔怔地看着冷屏。 陈同袍微笑道:“不过家中女使而已,何故惊慌?”他咄叱冷屏,“这位是吕公子,缘何不来行礼?闷着头成何体统,下去!” 她打个寒战,慌应一句“是”,退下去了。 吕继寿陪同袍到了外书房闲谈,虽也应付一些话,但心里仍想着冷屏那桩事,显得心不在焉的;同袍亦将眼睛往窗外瞟,惹得他心烦意乱。 “我近来有一件人间大事要了结。”同袍不经意说起来。 继寿正想从他的话里探消息呢,此言一出,立刻一个激灵:“敢问是何大事?” 同袍笑道:“不瞒公子,正是在下的婚事。” 继寿暗自疑虑,皱着眉瞅他。 “再过几年,我就年逾四十了,为延续香火计,实是等它不得。近月着手筹备,所幸一切顺利,就差定个成亲吉日了。” 继寿不自在地敷衍了两句:“恭喜,恭喜!” 二人从书房出来后,吕继寿就像丢了魂似的,一路上无精打采。他恐怕陈知县起了疑心,便诈说自己午间未寝,乃至精神乏累,急需歇息;遂草草辞了同袍,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继寿一面朝衙门的方向走,一面想道:那贱妇叫我逮个正着,陈同袍这回是分辩不得了;他娶亲定是要迎娶她了,想给那娘们洗脱罪名……可没这么容易! 他越细想,一股无名的火气就更旺,干脆抛之脑后,先去找梅县丞商议才是正理。他便吩咐门口的几个衙役道:“带我见梅大人。” 话还未说全,那衙役便自己先走过来,满面堆笑,拿着一包雪花银子。 继寿还觉得这人明白事理,话都不讲,便毫不客气地取来。 “吕公子,县丞大人公事繁忙,不得出衙送别,这点小钱托我捎给您,权作公子的路费了,勿要推辞,一路保重!” 吕继寿本想急着劝服梅县丞调兵捉人,目今却被他耍了一遭,只能憋着前后两重的闷气,发着抖,勉强笑道:“那就多谢梅世叔了……” 文忠带着泰州的书信进了过府的庭院,叩响书房的门,见过楚子从里头迎出来了。 “我找你找了大半天,怎么今日窝在家不去染坊了?”文忠一面拆信,一面笑着问。 过楚子一紧眉:“家里出了些事……文兄进来说罢。” 文忠听他这样说,心里便明白七八分,将笑容收敛下去。 过楚子走到窗边的木桌前,也拿起一份书信,“老家的讣书,家叔几个月前过世了。” “怎么,你得回去?” “不必,我写个回书,稍表哀悼之情便是。”他摇摇头,“我只是担心湘人应付不好,尤其涉及田产的问题,他年轻,到时候闹得个焦头烂额就坏了。” “是啊,你家里人多,湘人他二十来岁的孩子……唉!”文忠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觉得我这兄弟如何?”过楚子研着墨,瞥了他一眼。 “这小伙子有心眼,精明,就适合干你这行。” “文掌柜一向识人,但愿如此。”过楚子将回书封了,“还是谈谈正事吧,你那陈知县的信。” 文忠沉默半晌,方将信递给他。 “陈同袍最近没闲着。他不知在酝酿什么密谋,而我们总得快人一步。”文忠紧紧注视着前方,低声说道。 第三十三章 刺害、计详(三) 万和顺将笔放下,吹了吹册子上犹新的字迹,将它交到魏冲手里。 魏冲卑躬屈膝地接了名册,打开一瞧,全无自己的名字了,又惊又喜,顿时显现一副谄媚的模样。 “多谢……万郡王,您的大恩在下永世难报!”魏冲连连点头哈腰,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位大恩公。 “我也是看重你的才能,千万别辜负了我的一片好意啊。” “那是自然。”魏冲笑答。 “快去找叶知府吧,别耽搁了。”万和顺和气地吩咐道。 魏冲抬脚刚进了衙门,便闻见满院的花香。他此刻心情也好,主动朝书房门口的书办打了招呼,便问:“知府可在?” 那人指指书房的窗户:“叶大人就在里面坐着。” “这衙门什么时候养的花?好一股清香之气啊!”魏冲又用鼻子嗅了嗅。 “您不知道,今天早上叶知府可发了兴致,差人去他府里弄几盆花过来,还在收拾呢。” 魏冲点点头,与他作了别,径直踏入书房里来。 “叶大人?”魏冲探头问道。 叶永甲正将那盆花放在窗台上,听见魏冲说话,歪过头来说:“拟好了?” 魏冲微带着笑容:“是,特由我转交给您。” 叶永甲拿布子擦擦双手,看看魏冲的脸色,然后接过那份裁冗名单,果不其然,被一个叫王论的换了。 “吏部参议……”叶永甲暗自嘀咕着,“怎么都裁到这么大的官了……” “怎、怎么了?” “没事,”叶永甲合上册子,“你回去罢,有事我再叫你。” 魏冲见知府一眼不瞧他,照旧摆弄着花,只冷冷地下了逐客令,心中很不是滋味。 “叶大人,我是不是该为您再跑一趟?” 叶永甲疑惑地皱了皱眉毛:“跑什么?” 魏冲本以为借着万和顺的威信,能让他顺理成章地派遣自己进宫给六部大人们看册子,没想到却出了岔子,只后悔未行先斩后奏之事。 他想说的几句话生生被噎在了嗓子眼上,但两条腿仍似退非退,还是不甘心。 两人僵在原地,魏冲急忙开口:“您这花不错,不过…不过冬天还是小心着养,它不耐寒。” “哦。”叶永甲开始有些厌嫌了。 魏冲不想自讨无趣,便拱手道:“在下告辞。”说罢,他即灰头土脸地出去了。 叶永甲搬完花盆,在详细地查完这份冗员册子后,便连同卫怀寄来的那道上表,一并送至宫里,交付六部审阅。 而彼时的万和顺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他满心思忖着该如何利用魏冲这枚棋子,好将他陆放轩一军。不过这办法又多又狠,且皆能制敌于死命,甚至可以进一步盘算收拾接下来的残局了——但万王爷很快就意识到美梦要到头了。 “是越公托你来……贺喜的?”万和顺拆开信头,渐渐发觉不太对劲。 “越公派小人贺郡王裁冗得力,当记头功哇。”使者笑道。 “闻义兄为清扫弊政,殚心竭虑,无暇顾及分外,弟诚为之叹。王论之辈,委身吏部,刀笔之才,君素所亲厚;然无德居位,养党培势,君有察,犹不偏袒一二,愤起揭之,举朝哗哗。论已按罪罢黜,然尚有怜其者,弟在朝,每与驳责之。今兄将赴廷议,若见如此人物,可陈论一大罪,必当绝人言也。” 万和顺的目光继续扫下去,“君昔赐卫及民匾额之日,我以论久持公事,身倦神乏,特遣使赍书,欲以薄银劳之。然论疑忌,殴我使,夺我财,幸公取得书信,不致两家攻讦,君真明矣!料弟无才少学,得公消弭猜怨,大恩何报?愿平生牵马执镫,惟以义兄为是!” 万和顺看完这篇贺信,方才幡然醒悟,一时气得身子止不住发抖,都想用这双手来把信撕扯粉碎了。但他在外人面前,总得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便带以平常那和善的笑容,说道:“越公这番话语,叫我极为感动,今日廷议,我该好好谢他。有劳跑这一趟了。” “我就不留了,怕越公还有事交代。” “去吧,去吧。”万和顺送他到院子门口,折身回来,却变换了一脸的愤懑之气。 “叫魏冲,”万和顺喊来身边的一个梯己奴才,“刺探好陆放轩今天绕那条街、走那条巷,回报给我。” “郡王是要……” “没错。”他面露杀机,“我既然斗他不过,干脆恩断义绝……取他项上人头了。” 这是个紧张的下午。所有当地大员已经早早地赶到宫中的大殿,坐在了长桌前。只有万、陆、叶三位走得最迟,还没到午门。陆放轩安安稳稳地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负责保护他的是齐咨,带着十几号人,前后围住陆放轩,看起来密不透风。他们跟随陆放轩经过太多这样的场面,从来没遇过任何一次危险,都放松得紧,有几个甚至打起哈欠,昏昏欲睡。 陆放轩本人也不觉得有谁能突然杀出来,要了自己的命。毕竟都在官场交结,表面上还得客客气气,除非穷途末路,这都是下策。 “午门快到了。”一人指着前方说道。 齐咨笑了笑:“到了。看那万和顺是不是脸都绿喽!” “午门几年前好像出过命案,”一个护卫说,“到那小心为上。” “这我倒没听说过……”齐咨心头一紧,“和万和顺那厮有关系没有?” 那几个人面面厮觑。 齐咨勒住马辔:“你们几个先上前头瞧瞧,我和越公在此处等待。” 那些护卫听罢,便飞也似的去了。 齐咨下得马来,站在陆放轩身旁,观望着身前身后,只有墙角处可以藏人。 他捏着剑把,汗珠从鼻梁划过。 陆放轩也不出动静,细听远处可有脚步声。 喉咙响。 马蹄声。 紧接着,那匹马忽然嘶鸣起来,齐咨急忙转身,见一枝冷箭正好射中马颈,将陆放轩掀了下去。 他在慌乱中确认了箭是从后方射来的,便死死注视着两旁的角落,认定那里还会再来一箭。齐咨不敢离开陆放轩半步,耳朵里嗡嗡地;风声突然转急,他看见那根箭冲这里来了。 第三十三章 刺害、计详(四) “吕继寿最近来了?”过楚子放下信问。 文忠道:“不止如此。在这之前,他还请了工匠来改建议事厅,这都是我派去的人听到的。” “如果这两者有联系的话,那么吕继寿来访是在陈县令的意料之中了。”过楚子明白得很快。 “但我们一定要拿准,才能出手。”文忠提醒说。 过楚子摇摇头:“贤弟放八百个心,这件事我有十足的把握。陈同袍这段时间一反常态,久久没跟我们回话,肯定是怕书信往来,会经过梅县丞的耳朵,招人怀疑。据你的消息,梅县丞常和吕家有交结,他这般谨慎,不敢惊动吕家的人,必是要有一番大作为!” 文忠一跺脚:“莫不成是……杀人?” 冷屏从书房的方向走来,拿着扫帚,沿路闷头打扫。她刚刚在屋外偷听了陈吕二人的交谈,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顿时停住脚步,呆呆地愣了半晌,才发现攥在手的扫帚都不知丢在哪了。 “朱姑娘,”陈同袍从背后叫她,“我有事情找你相商。” 冷屏见他拿着扫帚,慌乱行礼:“凭大人吩咐。” 同袍不言,只是摇头微笑,慢慢向她靠近:“这可是大事,不要怠慢。” 冷屏愈发惊恐,连连退后:“还望您明言。” 同袍环顾了眼四周,便轻轻叹道:“本县久无妻室,有意与一勤恳善良之女子结成连理,可恨寻觅不得。姑娘孝心动天,平素待人和睦,真乃此中人物矣!” 冷屏脸色飞红,羞而不答。 “不知姑娘可愿?”同袍显得小心翼翼。 她怀着万种复杂的心绪,尤其是心头那又喜又惧的心情,使她此刻变得踌躇犹豫。喜不必说,她一直以来都在为此精打细算,盼望这一天的到来;但她始终没摸明白陈同袍的底细,不知道他这么干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建议事厅、待吕继寿,以及他那明显的疏忽,都紧凑安置在一起,好像这之间有着非常的联系。她害怕背后的阴谋会将自己拉入无底的深渊。 冷屏想了半天,最终却只能咬牙说道:“大人既然不嫌,小女子焉敢有别话……” 陈同袍欣慰地点点头,便将扫帚递了回去,拍拍她的肩:“冷屏,好好养养身子,还得等着你作新娘子呢。” 文忠又往泰州派去两三个眼线,吩咐他们‘盯着陈府和衙门,仔细盘问路人’,可惜来去了几批人,过去三五日,一点消息都不曾探知,这泰州真乃‘路不拾遗’了。又空盼一阵,实在无计,文忠便和过楚子商议,应把眼线放得广一些,去刺探仪征之情。 人自然要由文忠挑选,原因简单,他这里多那些市井狡狯之徒,当起眼线来绝对不赖。有一个叫管七的,在帮派里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人都称他为管七爷;他生性狡黠,脑子转得极快,且办事利索干净,被文忠一眼相中,叫他收拾行李,作速赶往仪征。管七见掌柜好心抬爱,便不敢再耽搁片刻,换了身衣物,空两只手,骑上一匹黑马,就顺大街出城了。 过了一个黑夜,待管七赶到仪征,已经是翌日早晨了。他听说此处有早市,就打算去吕家当铺探看探看,问问吕少爷的踪迹。便连店都不住,牵马往早市里来。 他本想向路人问路,但考虑到自己是外地人,带一嘴异乡口音,容易引人警觉,干脆不出一声,只看招牌,在人山人海之中钻入吕家当铺。 掌柜搭着腿和众伙计聊闲天,见有一个穿土布衣服的人进来,急站起来问:“您可要当东西?” 管七爷笑道:“麻烦掌柜的了,不知吕公子回来没有?” “你是什么人?” “吕公子外地结交的朋友。”他随口一诌。 掌柜知道他家少爷平素不务正业,好揽些狐朋狗友过来,便不以为奇,答道:“吕少爷是去泰州了,拜谒什么陈大人,昨日方归。” 管七听这话不像扯谎,顿时明白了八九,又追问:“吕公子管这当铺么?” “管的。约莫午时要来,”掌柜看了看日头,“您在此坐一会儿吧。” 管七怕继寿一来,必然当场露馅,连连推辞:“多谢掌柜好意,但还是不必了。” 他出来,蹲在路旁等着,反复琢磨,终于想通了吕继寿去泰州这事。从掌柜的话来看,此举绝非偃旗息鼓,而是众人皆知,且只当做一件不起眼的芝麻小事;又根据文忠那边儿的消息,那位吕正甫老爷从头到尾就没有参与进来的痕迹,若他是暗地指使的,必然严格保密,不会就此公然宣张,避免有人从中作梗。 那么,去泰州则是吕继寿为了隐瞒实情的幌子,去捉冷屏是他本人的自作主张。 并非整个吕家都出来搅混水,这叫人轻松不少。他默默记在心底,这对于江都的过、文二人尤为重要。 管七爷猛然抬头,遥望见吕继寿带着几个奴才,渐渐朝这里走来。和文爷描述的相貌分毫不差。他想。 管七随即站起,匆匆赶了过去,低着头,在人潮里偷偷拍了拍他的肩胛。 继寿眼一瞪,登地止住步,错愕地举目四望。 “出什么事啦,主子?”那些奴才见少爷不走了,纳罕地说。 “刚才不知哪个王八蛋……” “吕公子,”管七爷走到他面前,搓了搓手,“是我。” 奴才们凶神恶煞地盯着他,正要摩拳擦掌,被继寿用手一拦:“我看此人不像来找事的,最好先别动手伤人。” 他忙拱手:“敢问足下何人?” “烦公子一个人到僻静地儿说。”管七神秘兮兮地一笑。 继寿犹豫片刻,便示意奴才们等着,跟管七到巷子里说话。 “我是江都文掌柜的人。”管七以实话交代。 继寿曾赊过江都的账,自然记得:“我去过文掌柜的赌坊,他是个混黑白两道的厉害人物,不过一直未曾谋面。” “公子既然明白,我就接着说了。” “只管明言!” 第三十三章 刺害、计详(五) 齐咨坚定地按着剑把,见那箭裹风而来,忙将剑迎面一劈,看着火光一迸,那根箭矢已被打落在地。 还不及他喘一口气,便见有三四个人从暗处钻了出来,吓得他脸色惨白,屏气凝神;可他们没再朝这里放箭,反而转身逃了。 齐咨回头望见那几个护卫回来了,终于吐了口气,忙将手一招:“都保护好陆大人,我独个去抓那几个贼子!” 他翻身上马,大口喘着粗气,慌扬了几下马鞭,便抓紧辔头,飞奔过去。 众人将陆放轩扶起,见他神情呆滞,目光有点出神,忙问道:“越公您……没事吧?” 陆放轩话都不说一句,慢慢伸出手来,见手心划破了一道口子,血从手腕上渗进了衣袖。众人吃了一惊,赶忙替他擦去。 “没事,幸亏那根箭偏了……”陆放轩明显被吓住了,弄得他有气无力的。 他整整心神,坐起来:“齐把领呢?” “齐把领去抓刺客了,一定要把那些王八蛋碎尸万段!” “要不要叫柳将军来?”有人说。 陆放轩摆摆手:“一件小事,不必兴师动众了……” “他妈的,老实点!”齐咨将刺客的双手抓得紧紧地,用脚一踹,摁在陆放轩面前。“你们这帮兔崽子,齐爷差点失了算!” 那刺客眼睛血红,破口大骂:“陆放轩!要是你爹我离得再近一点,看你的鹰犬走狗怎么防!……” “只有一个人?”陆放轩问道。 齐咨咬咬牙:“有四个人,可那几个追不上了。” “好,那你派几个人把这厮拿住,暗地里杀了了事,不许走漏风声,也不准问是谁指使的,齐把领。” “是。”齐咨此刻正得意着,指派人也有了底气:“对,你,还有那俩,得把罪犯看好喽!” 三个人领了命,即带着刺客望远处去了。 齐咨则在一旁将马让给了陆放轩,又和他笑着说:“我今日几近拼了一条命救您出来的呀!” 看来这意外没给陆放轩带来多大的影响,他很快恢复了精气神,并使得这回廷议在和气的氛围中结束,其间都没有发生过哪怕一次激烈的争执。 卫怀隔了一天才接到官里誊写的公文,看了半天,这张纸上大抵就交代了几件要事: 一、裁撤之员中若无品衔者,按原议一行罢黜;有品衔职名者,当暂罢其政,待吏部再审其实,然后免之。 二、设私举之制,许人发诸官无为不法之事,以助裁冗。 三、若旧官有因故离其职分者,当予补缺职。 依卫怀来看,这第一条无非就是处理那份裁冗的名单,无甚可究;第二条便是卫怀上书的结果了,但这个所谓‘私举’让他不甚满意,不过自己既然受人所制,便不必纠结于此了。第三条据言是陆越公提出来的,因万郡王前番吃过离间的亏,故十分小心谨慎,不敢回驳,才当面点头的。 他将公文放在桌上,见盟里的人来了,急切问道:“夏副盟可要启程了?” “卫先生,人英收拾好了行李,就待出发了。” 卫怀沉吟一声,方抬头应道:“帮我带上东西,这就去送别。” 卫怀随诸位名儒一齐赶到城南桥头,见夏元龙套着一身深红色的棉袍,正与众人谈话应酬。北风狂卷,风声在冬日里呼啸,卫怀又没穿多厚的衣服,只冷得有些发抖。 夏元龙见卫怀在远处久站,恐他冻害了病,便先草草谢过众人,径直向卫怀走去。 “及民,愚弟去后,你一人在南京,当与盟里诸公事事商议,切莫一意孤行。”夏元龙劝谏道。 “这些话我都谨记在心。但你远去苏州,能保他李雉忠自然是好,但也休要太过执着,以免不测。”卫怀握紧他的手说。 夏元龙大笑道:“如此说来,我反倒不放心兄长哪!及民不必挂怀,在下告辞!” 卫怀还不及回答,便见他回身作了个揖,顷刻在人群中没了影。 魏冲在越府的大门口踱步,却早开始汗流浃背了。他看着越府高耸的白墙,同时也有些忿忿不平——他在万和顺那儿刚遭受胡契的白眼,又得在这儿感受一遍生死未卜的味道,弄得他惶惶不可终日。就因为自己是个小吏?抑或是别人所骂的‘左右逢源,首鼠两端’?但他也是照着万王爷的举止学得这套东西,应该官道亨通才是…… 他看着门开了,不再去想,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他看那些干杂活的奴才都一个个端着副笑脸迎来,探察不到异样,使他方觉放松;可越往里走,面见的便是诸如把领、谏议等高官,神色就越是紧绷、严肃,让魏冲再次回到了开始的状态。 他迈步到大堂上,见齐咨正和几个亲侍窃窃私语,眼神往他脸上乱飘,吓得个魏冲战战栗栗,面色也不知该黄该白了。 “魏冲,你找越公?”齐咨轻蔑地哼了声。 “啊,是。”魏冲低头禀道,膝盖发软。 “朗轩就在里头歇着,去罢。”齐咨答。 魏冲小心地推开门,见屋内不打蜡烛,光线灰暗,便畏畏缩缩地放慢步子,然后跪地,叩拜。 “越公,小人从知府那儿回来了。” “好。” “今日的廷议你听了吗?” “裁冗名册是我递的,自然知道。” “裁冗的名字本来有你的,谁帮你改成王论啦?” “……” “谁?”陆放轩逼问道。 “万和顺,万贼。”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你干的很好嘛,继续潜伏在他身边。” “我前日差点被人用暗箭害死,你怎么没获知消息!”陆放轩突然提高声调。 魏冲咬着牙,急磕响头:“万贼恐是,恐是提防于我,暗地商量的。” “我的行程他们又如何得知!” 全完了。魏冲暗自后悔。 “不过瑕不掩瑜,你办事不差,我一直很满意,”他忽然亲切起来,“这样,我封你为越公掾,尽管府上无此官,然添一名头,多给你开些俸禄。” 魏冲倒不在乎这点俸银,但仍是满足地笑了:他之前见过万王爷用这样恩威并立的把戏,这说明陆放轩肯定了他的价值,不会对自己下狠手;而他只要不太悖斥越公的底线,则可以肆无忌惮地左右逢源。这招对他并没有起‘威’的效果,只剩下一个‘恩’字了。 但有个前提,如果陆放轩和万和顺是一种人的话。 第三十三章 刺害、计详(六) “文掌柜一直极想与吕老爷交契,但奉劝您家一句,莫要和泰州的陈同袍走的过近。”管七严肃地说。 继寿信以为真,正想借助这文忠之力,便笑了一声:“这岂不是误会一场!我正要擒住那厮,与掌柜心意相合啊!” 他细致讲来:“在下昔有一妾,因犯事逃出府外,捉拿火急,被陈知县窝藏起来。我料这陈同袍必有别图,早晚为吕氏之害,故屡番要借机除他,恨无把柄。今日归来,算是有一大消息了。” 管七心中顿起波澜,忙道:“若公子肯说,掌柜定在江都帮着打理关系,以保无虞。” 继寿正急躁着要立件大功,听此一言,便更添了兴致,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明白:“实不相瞒,这些事都是在下躲着老爷做的。因前番赊了你掌柜的一笔账,被这陈县令付清了,故老爷对他十分感激,明面上我便下不得手,但又放不下夺妾之忿,怕惹人笑话我没本事,所以非得置他于死地不可!那日访他,在下亲眼看见那女犯,并听陈同袍亲口说要娶妻,却含糊其辞,必是她了。” “娶妻?” “没错,娶妻!待陈同袍定了婚期,我就让梅县丞带着官军,杀他一个人赃俱在!”吕继寿得意地说。 管七见此人胸无城府,知道他已将能说的全部抖出来了,便不再相问,以免言多必失。只笑道:“公子诚心快言,实为可敬。既然两边儿都解了疑惑,我就不再留了,早些回禀文掌柜方好。” “那在下不挽拦了,请回!”吕继寿说罢,直目送着管七乘上了马,亦转身朝巷子口走去。 管七来去不过四五日,这般速度教文忠和过楚子为之色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待管七不慌不忙地讲出来后,他二人面面厮觑,哈哈大笑:“吕家有子嗣如此,怨不得产业将衰呀!” 笑过一阵,文忠又想了想管七所说的婚事,眉头紧锁:“大约可以敲定,陈同袍要动刀杀人了。此人这么狠,万一不成,波及到我们……” “唉,”过楚子坚毅地仰起头,“过家既有称霸一方之心,必不可患得患失。我们大可尽力而为,做好准备,剩下的只管交给他陈同袍好了。” 徐工匠在自家宅里,捧着陈同袍送来的请帖,心里高兴得不行:只因他一个月前为陈府稍修缮了议事厅,知县大人就记住他了,这岂不是自己一介工匠天大的福分! 他在屋内兴奋地踱步,拿手指一盘算,五日后便能去沾喜气了。徐工匠仍意犹未尽呢,忽见自己一个徒弟来报说:“师傅,江都有位大户要找您去选地基、盖房子,派了奴才来。” 徐工匠思量一会儿,才从里屋拿了件衣裳出来,吩咐道:“叫他进来。” “徐工匠,江都染坊的过大掌柜近日要选地基,还望先生去看看风水,钱自然不成问题。” “过员外肯给多少银子?” 那奴才先扔下二两银子:“权当路费。若真要盖房子,价钱和掌柜面谈。” “就看风水的话,去几日能还?”徐工匠还在想陈府的那桩美事。 他会心一笑:“两天足够。” “徒儿,把银子收了。”徐工匠从容站起,“我跟这位客人往江都一行。” 徐工匠走了两日的路程,果不其然即到了江都。他还在庆幸之时,见面前走来一人,类似商人的穿着,便度是过楚子亲自接他了,低头行礼。 “足下可是徐工匠?”他笑道。 徐工匠答:“正是。您是过员外?” 那人摇摇头:“某乃过兄的朋友,姓文名忠,特牵来车马,请您赴过掌柜府上交谈。” 徐工匠望他身后定睛一瞧,果有辆用两匹马拉的车子,候在那里。 “请!”文忠扶着徐工匠踏上车子,又转头吩咐那奴才道:“从赌坊后门走。” 他看见文掌柜和那奴才说了些什么,才欠身上来;看那奴才去驾马了,便不再多想,专心看着前方。 可走了半天,竟绕了好几条道,还偏往人烟稀少处行进,教他不得不怀疑起来。但徐工匠毕竟不熟江都的路情,怯声问道:“文……文朋友,此去何地?” “怎么……”文忠的语气变得凶恶。 这一声叫徐工匠胆战心惊,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像有几分要开溜的意思。 文忠猛地把住他的手腕:“您等等,别急着走嘛。” 徐工匠的眼珠四处乱瞄,他的脸在日头下仿佛还反着光。 车子渐渐驶入暗处,马蹄也突然没了声响。徐工匠小心翼翼地下车,跟随文忠开了一扇小门,进到一个黑洞洞的空敞屋子内,远处还有无数人的叫骂声,碰撞声,徐工匠腿都打了哆嗦:是不是撞了鬼了? 他们沿着楼梯走上去,又走了一段过道,路上都没有灯火;直到那奴才去开了一道门,那里的太阳光透过来一丝温和。徐工匠吐了一大口气,在文忠的搀扶下走进那间房,见东侧的枣木桌前立着两个彪形虎面的大汉,上身露着一块块黑肉,两只凶神恶煞的眼睛,让徐工匠快瘫软在地了。 “文掌柜,文好汉,在下本是良民,与您秋毫无犯,何必要摆出这个架势来?小人没见过世面,您的天威我绝不敢违,万望饶命!万望饶命!” 他正想下跪,却被文忠笑着抓住:“先生不用怕,我们又无歹意,就准备留您在此做客而已。” 徐工匠一副苦容:“小人没甚能耐,留能作甚,白费了招待!愿好汉放我归家,二两银子不要了可好?” “您是万万不得回去了,”文忠向那俩汉子使一个眼色,“我们自有难处,待上十日,酒菜管饱,何如?” 那两大汉一逼近来,徐工匠忙点了十数个头。 “安排间房子住,另外让徐工匠写件信回家人,就说要现画图纸,需得十日,去吧。” 两个大汉不由其分说,架着徐工匠出去了。 第三十四章 争塾、室杀(一) 苏州监牢内。 此时已听到梆声在街边响着。 苏州思和书院的院长李雉忠陷在囹吾,呆呆地望着狱吏身旁的火光。他脸型瘦削,面容沧桑,头发散披下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正当他无所事事之时,有人从外面来了。 夏元龙拽着袍子,快步走到他那间号房前,敲了敲墙壁。 李雉忠瞪大眼睛,急忙爬到他的跟前,握紧了铁栏杆:“您是……来搭救我的?” 夏元龙沉稳地点点头:“没错。在下便是那位南京文坛的夏副盟主。” “夏先生!久仰大名呀!”李雉忠激动的泪水都要涌上来了。 “您怎么进来的?”他问。 “我说是李院长在南京的兄弟,他们也许是看我派头大,便放我探看一眼了。”夏元龙道。 “您有什么办法没有?!”李雉忠急切地逼问着。 夏元龙皱了眉:“我刚到苏州,对这里的书院中人都不了解,甚至姓名去处也不知晓,难以及时召集啊。” “这……”李雉忠想说些什么,又觉得难以启齿。 “李院长应该对这些人了如指掌吧。” 李雉忠突然沉默了。 “说不全也行,哪怕只拎出几个领袖人物来,都能使事情容易许多。”夏元龙补充道。 可李雉忠稍有些不悦之情了。他开始想的是夏元龙尽全力搭救他,让他回来主持大局。可目前副盟主竟要先联系诸位书院人士,控制好书院的大权,这叫他打死都不愿意了。南京盟会本来就对外地无力管辖,这些人基本上都有了当‘土皇帝’的意思,借着改革当幌子捞油水数不胜数,谁也不想被轻松地甩下来。 “虽已深夜,然此处未免人多耳杂,万一牵连别人……”李雉忠眼珠子一转,“所以请夏副盟救出我来,再计议此事不迟。” 夏元龙愤懑又无奈,只沉吟半晌,终于得了个主意,一拍大腿道:“要不这样,你就地写一封辩冤书,我谎称是你家兄弟,给你带到衙门。到时候升堂问案,不愁没人知道。你不敢透露的那些书院中人,一旦听说此事,就知道南京来人,有卫祭酒在背后帮持,定会倾力相救!” 夏元龙这个中和的主意着实不错。他放弃了书院的控制权,而将方向转移到援救李雉忠本身,不仅能解燃眉之急,也足以让李雉忠妥协。 李雉忠见夏副盟做出如此让步,自己有了些许惭愧,也为了自身的安危考虑,便献策道:“此计虽好,仍欠个可走的门路。在下和衙门书房的马书办私交还好,你递到他那儿去,叫他交付府君。但切莫说书院之事,他是极力主张查封的。” 夏元龙知道这些书办喜欢狮子大开口,又谨遵卫怀的话,不得不问道:“他开口可索要贿赂的么?” 李雉忠笑道:“您放心,他一直欲令我出来的,不过未得其机。今日若听有个外地兄弟,必义不容辞递去的。” 夏元龙这才放心,将帽子一戴,趋步走出去。他披星戴月,在街边摸得零星几个雪花,抬头看时,似乎还有些滴雨。广阔而深邃的黑空,让夏元龙想着无穷无尽的问题。 该解决的还有很多,但他认为,首当其冲就是要把各地书院的控制权把握在盟会手里。 一清早,夏元龙又去找了李雉忠,李雉忠将写好的辩冤书送上,并抱怨说那些狱吏太不通情理,就备个纸笔的事还浪费了他甚多口舌。不过夏元龙对此人的喋喋不休不感兴趣,揣带着书信,由监牢门口打听到了街边,得知马书办的住处,急忙赶去。 所幸衙门还没开堂,马书办在听说夏元龙的来意后,笑着脸请他进来。 二人各自坐定,夏元龙便道:“在下乃是雉忠的胞兄,名幼怀,素日在南京办事,闻他犯了罪,特来托书办上禀知府,希恕其情。” 马书办笑道:“您寻对人喽!若换个别人,必勒要钱财数倍,叫你左右为难;我是个纯良百姓,又兼李院长困窘之际,怎能不尽心为之?” “劳烦马书办了。我这兄弟不识时务,办这书院搞出这么多歪事,真教……”夏元龙痛心疾首地摇摇头。 马书办扶着檀木椅子叹气:“你当劝劝他了。你这位亲弟明知这书院是郡王所忌,众矢之的,还像衙门似的贪赃枉法,知府大人怎会容忍?” “不知这甚么书院何时查封?” 马书办底气十足地说:“就在今日!” 夏元龙眉尖一跳。 “有几个官儿还不服气,准备去衙署里与知府大人面谈;依我说没用!知府心意早决,他们耽搁不了几个时辰!” “这样就好。”夏元龙强掩着心中的焦虑,连忙打断这个话题。 “话说的太多了,”马书办尝了口温茶,“您放心回去,在下必做的妥帖。” 夏元龙绝不肯走。就算能救出李雉忠来,也须三五日的时间;而书院今日就要遭灭顶之灾,情况火急。他只能亲自面见那些所谓‘不服气的官儿’,与他们及时站在一起,才有一线生机。但马书办会允许一个闲散人物,上不了台面的人进衙门么? “不知马书办可愿让在下一同进衙?”元龙暗自乞求着。 他看到马书办的神色变得犹豫,又逐渐变成难堪,好似要拒绝。他在此刻甚至想到,自己如若救不了书院,那便拼了命也要把自己牵扯进去,玉石俱焚。 马书办虽不想应许,然终归顾了李雉忠的情面,做出了决定:“你是他弟兄,去……算行吧。” “谢书办!”他喊得极具真诚,这么多句交谈只有这一声是由衷喊出的。 他还未曾从刚才的激动中摆脱出来,便在临近正午之时进了衙门。因苏州连日公务清闲,知府对坐衙便不那么看重了,此时仍不见他的人影。 须臾,马书办说要去书房,就留元龙一人坐在二堂安歇。 等待,半个时辰过了,天气炎热,夏元龙还望不到人,手指耐不住地在纸窗上盘旋起来。 第三十四章 争塾、室杀(二) “还有么?” 管家拿着一枝笔,在账簿上写了几个账目,抬眼问起那老奴才。 “瓜果,首饰,衣服……”老奴才扳着指头,“还有灯笼、花烛……不错,全齐了。” “客人来了多少?盘碟够用?” “受邀的人都应了请帖,只有徐工匠因忙,东跑西窜,来不得了。” “这也是他没福分,”管家冷笑着合上了账,“这里没事了。考虑你年纪大,就不必去前边儿挂灯笼了。” 老奴才敛手听命,连连称是。 管家攥着账簿,出了账房的门,见几个奴才踩在梯子上,手捧着灯笼,在墙上挂起来;又有拿一大段红绸的,扎成花,系在角檐之上。目之所及,一片鲜红。 他走到已被点缀成喜堂的议事厅,看下人们又抬进一张天然几,还是那位老奴才专差人从苏州买来的。 面前挂着双喜字,几上置了两台红烛,紧接着门口又悬了一对红灯,上书‘泰州知县陈同袍府喜事’。只等着明日喜宴一开,便点亮起来。 督促了一阵,便从厅上退下来,转到西书房去见陈同袍。 自从议事厅改建后,这东西两书房就分占了原先内堂的地儿,变得阔敞不少。这西书房两侧摆着屏风,中间一张扇形桌,放着几碗茶,有时也供陈大人在此用饭;窗边两架书橱,东面一扇门,开门进去,就是通往东书房的过道了。陈同袍就站在那门前。 “主子,完备了。”管家将簿子递过去,笑道。 “完备了就好,”陈同袍收下账簿,见管家转身要走,忙叫住:“你把朱秋光喊来。” 管家愣在原地,半天才道:“小人唤朱姑娘,怕是不合适了……” “不论怎么说,她现如今也只是婢女,没有别的规矩。你去叫她无妨。” 管家答应得不很干脆,然却不得不照做了。 陈同袍知管家已去,倚在门边,慢慢开了条缝,往过道里瞥了几眼,确是无人。他便回身走到书橱那儿,蹲下身子,贴着墙壁使劲摸了几下,拿出一个木匣子来,启开。 “陈大人。” 他听到有个细细的女声,连忙盖上匣子。 “进来。” 卓冷屏趋步入屋,看陈同袍拿着一个盒子,正严肃地踱步;知道不是好事,心头一紧。 “您唤奴……奴婢何事?” “过来,”陈同袍一招手,“过来你便知道。” 他轻轻扣开匣子,从匣中取出一把匕首,刀鞘上镶着绿玉,看起来似是名贵之物。 冷屏莫名感觉到熟悉的很,仿佛不止一次见过。 陈同袍为她主动释了疑:“此刀原有一对的,另一把给了梅县丞,至今没再讨要,就是为了明日之谋成……” “你当时劝我去江都还账,该记大功,”陈同袍握住刀鞘,“如今得为此收尾了,姑娘也不要掉以轻心。” 他那两只手在冷静的言语下捏成拳头,狂躁地发抖,并不是害怕,不是紧张,而是坚定。这其中蕴含的力量,对冷屏来说,便是一双能撕开一切的巨手。 陈同袍取下刀鞘,交到她手上:“明天是你我大喜之日,我本不想交你做,无奈身边无人,只得委屈秋光你了。” 卓冷屏颤抖地接过刀。 同袍见她如此惊恐,便扶着她的肩膀,宽慰道:“不仅你没杀过人,本县亦从无亲自动手。你不是砍过柴吗?就当砍柴罢了,和本县判死犯一样。到时候你先在西书房摆盘碟菜肴,待吕继寿等客一来,故意露个面,再从过道急往东书房去。我那时调梅县丞出去,吕继寿必趁机来找你,你若害怕,把东书房的灯熄了,站在门边,听门一响,在漆黑中多给他几刀,然后弃刀逃走。后面的事由江都的文忠处理,你大胆干就是。” 冷屏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杀人。尽管那个目标将要在明日实现,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往日的终结。 “喜事!喜事啊!” 吕继寿穿了个大红色的绣花袄子,一路向人作揖,从泰州县门口拜到了衙门内院。 “呦,公子来了!”梅县丞大笑着,拽了拽他的衣服,“您今日穿得好派头!” “更显得今日隆重啊!” 梅县丞听他这席话,陡然变了脸色,低声道:“此事切不可声张。” 吕继寿拉住他的胳膊,走到角落,惊喜地问:“怎么?按我说的办了?” 梅县丞咬牙道:“只收买了和咱平素关系不错的衙役,陈同袍的人尚不敢如此。” 吕继寿一拍掌:“好!十余人够用了,待我亲眼认了那娘们的位置,就命你派兵来府,捉个人赃俱在,料陈同袍也动弹不得。” “事毕……” 吕继寿胸有成竹地笑了:“自然由我任泰州知县,梅世叔,好好干吧!”说罢,他仰天大笑,高唱几句喜话,投陈府而去。梅县丞怒瞪了他一眼,只恨自己窝囊,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他去了。 老奴才在锣鼓喧嚣中指挥下人搬运灯笼,见吕继寿引着梅县丞等一帮子闲客到了,提着数大箱东西,一个闲客指着说‘一匹布’、‘一头猪’,老奴才笑呵呵地接了。 “新郎官儿呢?”吕继寿问。 “陈大人正忙活着把西书房空出来摆宴席,诸位贵客瞧瞧去?” 众人齐声道好,随这老奴才走至喜堂,看陈同袍官帽上别一朵金花,肩上搭着披红,穿得公服,色泽鲜亮。 “吕公子!梅县丞!”陈同袍依次行了礼。 “恭喜啊!恭喜!”吕继寿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举止显然十分自然。 “老爷身体还好?” “好!好得很啊!”吕继寿笑道,“陈大人若想和咱们放怀谈唠,还不如备上几壶佳酿,那多痛快!”众人纷纷附和。 “今日一醉方休矣!”陈同袍又吩咐那老奴才道:“拿几壶酒,本县和客人们上西书房说话!” 他们前后挨着说说笑笑,慢慢走入西书房;吕继寿却是第一个进去,眼睛偶然往前方一扫,正和冷屏四目相对,登时哑然立住了。冷屏见了,急匆匆往过道走去。 第三十四章 争塾、室杀(三) 木门嘎吱地响了起来,夏元龙腾地站起,目光炯炯。 门外走进一伙人,两三个官员,穿着正服,面面厮觑,疑惑地看着他。 “你是何人?”其中一位年长的问道。 “我,我乃南京盟会之副盟主夏元龙……”夏元龙的眼睛里仿佛在闪烁金光,说话都颤抖了。 那几人听罢,皆喜极而泣、拍额相庆,赶忙热切地拉夏元龙入坐,说了这些日苏州的苦处。 夏元龙看他们兴奋得话都成不了句,只直直地望着他,便按捺住心中欣喜,示意他们冷静:“时不我待,知府恐就要到了。诸位莫要惊慌,先从姓名言起。” “好,好。”那个年长之人指指自己,“在下宋章,经历司知事,”他又指着那二人,“他是姚效古,任苏州府教授;那位是朱澈,素无官禄,但以名望尊。” “你们可是要救李院长?” 朱澈面露怨色:“夏公远在南京,不明了苏州之势。这李雉忠为谋私利,专权独断,书院上下谁不恨他?若南京的意思如此,恐怕人心离散啊。” 元龙见那二位的脸色,亦有赞同之意,便笑道:“兄台误会了,在下就是言语相问,绝无此意。” 姚效古接着说:“于今之计,就是先见知府,尽量别把查封的时日放这么紧,留出空儿来,好去争取各部衙门。尤其宋兄还是省里学政大人的门生,若能博得学政的同情,苏州必然不敢动作。” 另外二人纷纷附和。 此时马书办突然从对面的书房里出来,朝门外跑去——这是知府大人快到衙门了。 眼看时日无多,这法子虽不为上策,也实在可行,但夏元龙还不作回答。 姚效古向宋知事使了个眼色,明显对这个副盟主的水准不太放心。 “诸位,”夏元龙犹豫地抬起头,“我看书院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若任其拖延下去,虽说官府不能立行查封,但我们也进不了书院的门,因而也就无法操持书院事务。众人见势不利,料查封已成定局,必缄口不言,谁还替咱争取各部衙门?而学政作为省官,纵知事有这等关系,恐怕都不肯亲自下台帮腔,给自己惹一身麻烦。若真牵扯到了省里,那就不是我们做得了主了。” “所以此事必须在今日解决,刻不容缓。这样,我先去面见知府,出来后,宋知事和姚先生两位有官在身的进去商议;我和朱先生乘时出去,直接到书院,然后召集众人,尽快稳住局势。” 宋、朱二位听罢,拱手拜服,称之为真知灼见;唯姚效古怏怏不快,跟着勉强赞了一句。 “李兄,知府到了。” 马书办叩了叩门。 夏元龙忙令三人不要出声,走到门口,便躬身与马书办道:“麻烦书办引路了。” 马书办不耐烦地点点头,一面和他走着,一面指那所书房说:“知府即在彼处了。汝进去,莫要紧张,说话利索些儿,也不要絮絮叨叨,话精简地讲,千万别让知府大人生恶。你都晓得?” “在下明白。” 马书办走到门前,咳嗽一声:“大人,李雉忠的兄弟候在这儿。” “带过来。” 马书办推开门,夏元龙随之进去,见那知府须发皆白,长一副马脸,从容地批着公文。 二人一下跪磕头,他才转过头来,执笔问道:“汝来此有何事相求?既有马书办替你求情,本府会斟酌一二的。” 夏元龙拜道:“大人,草民之弟乃是思和书院院长李雉忠,因挪动钱财有所疏失,误犯贪赃之罪,料非本意,本当减期;然若书院查封,恐再累别罪,复加刑责,蒙受不白之冤。小人叩请大人莫将书院之事牵扯吾弟,则愿赴汤蹈火,牛马以效!” 他说罢,硬是将自己弄得两眼通红,热泪滚滚,很一副凄惨模样。 知府嗟叹一声,便问马书办:“书院若要查封,李雉忠当为何罪?” 马书办低头回禀:“李雉忠身为院长,就该落个罪魁祸首之名,渎职不察之罪了。” “那便着你写个公文,吩咐下头的人,不要波及李雉忠,只去封书院。” 马书办即言领命。 “谢知府老爷……” 夏元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退出来,偷瞄了眼马书办,见他虽在好言安抚,却有些心不在焉。 “李兄,没想到你还真上的了台盘……”马书办的语气不像夸奖,反如试探。 夏元龙顿时惊慌起来,他才知自己漏算了这一步。 他只得以假话搪塞过去:“小人做过县里的教谕,见过县老爷,在府老爷前自然不用……不用紧张。” “这样最好。”马书办也不去多心。 元龙看马书办起了怀疑,深觉此地不宜久留,便笑道:“马书办,在下得再探望探望兄弟去,送个好消息。不在此奉陪了,告辞!” 马书办见他匆匆地走了,一转身,忽有一个衙役凑上耳边:“我看此人说话没谱,走得还这么匆忙,心中一定有鬼。书办只管派人追其动向,看他嘴里是不是杜撰的谎话。” 马书办沉吟数番,背着手:“不妥,不妥。”他只摇头,径自回书房了。 夏元龙见了宋知事,忙抓住他的手,嘱咐道:“知事与姚先生去书房,先以拖住知府为要紧,待我与朱先生的好消息!” 宋章连连点头,与朱澈道:“朱先生别添乱子,凡事都遵从夏公的意见。” 夏元龙见年纪最大的宋章都如此支持自己,就不必担心那二人了。他四人走到门口,作了别,即分道而行。 业已未时,书院外开始围人了。墙边的巡检督促着手下的官兵像铁桶一般将整个书院包拢起来,并在监视四周的情况。 他在不提防间,夏元龙和朱澈已然越走越近了。 “什么人!?”他回头的一刹那,便发出严厉的大喝声。 朱澈用冷眼瞧着他:“在下朱澈。” 巡检拔剑怒视。 朱澈仍无惧色,大摇大摆地走上去,面对着剑尖的寒光,冷笑道:“巡检若是苏州人,就不会不认得我这张脸。” 第三十四章 争塾、室杀(四) “吕公子,怎么不走了?”梅县丞推了推吕继寿,问。 继寿登时回过神来,忙向身后诸人致了歉。他随即进了屋,即坐在靠东的一席,并引众人入座。 陈同袍吩咐下人去东书房拿酒,梅县丞则和闲客们说起话,不注意间偷瞄了眼吕继寿,见他倚着桌子,一动不动,好似若有所思。 梅县丞会心一笑,便歪过头问陈同袍道:“不知大人娶得是哪家闺女?” 陈同袍不紧不慢地答道:“本县素来不在此事上多费声张,故满城的人,也无人知晓。待喜堂对拜之时,诸位尽管看个明白,如何?” “陈县令不知从哪里学得这一套,竟吊开我们的胃口了!”众闲客大笑,唯独吕、梅二客四目相对,怏怏不乐。 “诸位上客,酒来喽!”老奴才端着两壶酒上来,那些闲客见了,推推搡搡,争着要将酒盏递过去,有几位挤不过去,只得远远站在后头,闻着一股酒香,干巴巴地直咽唾沫。老奴才则叫他们莫要再争,依次倒满了酒,众人方才乐呵呵地归了座。 酒行数巡,几位闲客忽论起刀剑来,言那家铸的兵刃好,那家铸的兵刃坏,讲得颇有兴致。 “仁兄既会品鉴宝刀,本官正有一把匕首,可借慧眼一看?”陈同袍说到此处,便斜眼望着梅县丞。 众人都注视起梅县丞,梅县丞笑着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此刀乃是陈知县赠我的。这真是好兵器啊,不仅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且样式精琢,不知能评个上品么?” 客人将匕首拿来,见刀鞘上镶着大大小小的绿玉,光泽透明;抽开一看,刀面如镜,摸去确是光滑。他为拍知县大人的马屁,迭声叫好,只断言这是无上之品,天下珍宝,惹得哄堂大笑。 此时眼看菜肴都备齐了,便在推杯换盏之后,各举箸吃了开来。 须臾,陈同袍突放下酒,推说自己还需在前面招待,不宜多饮,便叫奴才挑着夜灯,从屋子里出去了。 梅县丞不安地扳着手指头,左顾右盼,忽看吕继寿脸色通红,过来敬他的酒。 他仓促举杯,劝道:“吕公子,有大事要办,切勿再饮酒了。” 吕公子微眯着眼睛,笑道:“县丞,不打紧。只是你差的人怎么还没到?” 梅县丞陡然色变:“你找到那……那个女犯了?” “找到了,”吕继寿向过道那儿瞥了瞥,“就在彼处躲着呢,料她一时也不会出去。你的兵……” 话说到这,几个手执刀枪的士卒就从帘帷外钻出来,直走至梅县丞身边,弄得闲客们都有些慌怕。 “诸位不必多想,”梅县丞解释说,“但因大婚之际,人多眼杂,恐人手不足,特调衙门的人来帮衬一番。这是陈县令亲自嘱咐的,坐下,都坐下吧。” 那士卒凑到梅县丞耳边:“里里外外布置了二十余人,若吕公子得了手,我们可一鼓而下!” 梅县丞则望向吕继寿,后者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下去吧。” 梅县丞拿起筷子,继续同众闲客喝酒吃肉;但经了这一段插曲,周围的客人都显得不甚自在了,止不住的窃窃私语。 正当梅大人的脸色像死灰一样惨白时,老奴才又满面堆笑地来了:“梅县丞,陈县令有事叫您。” “我这就去……”梅县丞的心思都飘到九霄云外了,正要扶桌离席,却双手一空,扑通一声,翻了酒盏。他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怔怔地站在那里。 “没什么,没什么,县丞老爷。”老奴才也不知如何是好,急拽住梅县丞走了。 全屋寂静。片刻,才有一个客人捡起酒盏,几个人去擦洒在地上的酒水。 吕继寿借此为契机,趁乱跑到门前,折身就关上了门,进去过道。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过道里也没有掌灯,昏暗得不太寻常,独任凭冷风从窗外呼啸而过。 但吕公子此刻借着酒势,那就更天不怕地不怕了,挺直了腰板,往前直闯。 他抓瞎般摸到了东书房的门,吐了口气,心中暗喜,悄悄开了一条门缝,一对眼睛探过去,见里面亦无灯光,依稀有一个小小的镜匣立在那里。 这必是那娘们梳妆的地方了。继寿想着,一面抬了左脚进去,什么都没碰到;又伸右脚,踢不到什么东西。他放心了,大胆推开了门,木门‘吱呦’作声。 继寿静静的脚步在房间里回荡。除非闹鬼,不然不可能有别种声音了。 但不知何处干涩地发响了。 他始觉汗流浃背,浑身发抖。他微微回过头,却有一束看不清的白亮的光从脑后钻出来。紧接着脖项处一阵剧痛,他大声惨叫。 背后的人本已慌张地丢了匕首,但见继寿还在地上打滚,便又拾起,朝他脖子上一刀、两刀……这才没了动静。 冷屏倚在墙边,身体不断发抖。愣了一会儿,才稍稍从惊恐中爬出,忙将匕首丢入血泊之中,从东门离开。 “吕公子呢?” “我们都没看见。” “你去东书房找找?” “我找找去。” 老奴才一手持拿灯笼,一手开了门,见吕继寿刚好倒在前面。 “哈哈,公子喝多了,”老奴才一边说,一边凑近去看,“这都吐得满——” 他手里的灯笼瞬间掉在地上,倒在吕继寿的尸体旁;老奴才则一下子昏过去了。 “出人命了!” 梅县丞刚小解出来,一路跑到议事厅边上,站在草地上往前望,见几个闲客手持棍棒,管家引着路,冲他来了。 “管家,这是怎……” 他话没说完,便被管家一把抱住,客人们霎时围成一堆,纷纷按住了梅县丞的胳膊和腿。 “你还想跑?!”管家掸掸衣服,脸色同样是白了,站起来喝斥,“你好歹是一县县丞,地方要员,缘何要杀害良民?说!” 梅县丞被这乱糟糟的情况吓傻了眼,半天吐不出字来。 “你叫那些官兵,原来是想谋杀吕公子!”那些客人大喊着。 “这里什么情况?”陈同袍也赶来了,听见闲客们上来你一句我一句,陡时失了颜色: “拜堂的事先不管了,今天泰州要连夜审理此案!” 第三十五章 释围、按罪(一) “朱……朱先生……” 巡检不情愿地将剑收了,“不知您有何事?” 朱澈毫不客气,直言道:“你让你的兵闪开,我和这位一块进去,探探书院的情况。” 巡检一瞅夏元龙:“朱先生,我们只能放您进去,这位必须呆在外面。” 朱澈满面通红:“你不认得?我告诉你,他是南京国子监的司业!” 巡检倒不怕什么南京的官儿,唯独畏朱澈的气势汹汹。他又没得到知府明确的查封命令,自然强硬不来,想着暂服个软,秋后算账不迟。 “都走开,叫朱先生和这位司业进去罢。” 巡检让开一条道路,眼睁睁望着他俩从正门过去了。 朱澈从书阁里搬下一大个木箱下来,擦擦汗,走到夏元龙身旁,指着它说:“这里面都是李院长与诸司长官暗通款曲,在书院内克扣用费的罪证。” 夏元龙不作回应,光听他慢慢地讲。朱澈见他不置可否,便趁机建议道:“依某之意,不如将这箱东西一概烧毁,不使官府闻知。” 夏元龙立刻摆了摆手:“此非良计。不仅多此一举,若被官府发现,还会多给我们添一等毁坏证据的罪状,岂不百害而无一利?暂且搁着,日后自有妙用。” “只按夏副盟的主意办。”朱澈颇觉汗颜,“不知往下该如何是好?” “你先跟我来。” 夏元龙沿着羊肠小道,一步步登上讲堂:也如南京一般,叫思和堂。他走到长桌前,也不知要拿什么物件,仔细搜了半天,在一摞白纸底下拾出一枚印章出来。 “这东西是你们自己弄得?”他摸来攥去,和南京书院的章别无二致。 “李院长往南京访卫先生时,曾给他看过南京的章,故于此仿作之。”朱澈笑道。 “你就带着这块印章去召集人众。他们见了你,又有这物件作证,定会毅然来赴,书院顷刻就能重现生机。” “不备纸笔?”朱澈走近了。 “不备,如今情况紧急,事半功倍才是我们想要的。”夏元龙将印章交到他的手上,合上了他的手心。“先生切莫耽误时辰,不然查封令一下,万事皆休!” 朱澈尚还犹豫,听了这番话,便坚定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巡检大人,朱澈走了,从侧门走的。”一个军兵向巡检报告。 “是么?”巡检眼光放亮。 “咱们又不怕姓夏的,干脆杀进去,查封书院,先斩后奏!”一些兵士吵嚷起来。 “不可做得如此激进,”巡检抚剑长叹,“朱大儒的脸面还是要顾得。” “我看可以这样,”巡检灵光乍现,“咱们趁机进驻到外院、内院,允许那些呆儒四下走动,但我们一定要监视住,以免他们暗中生事。” 巡检将头一转,命令那兵官道:“等半个时辰后,你带着十几号人,火速进驻书院!” 元龙听到了外面纷纷杂杂的乱音,忙将身子探出窗外,见军官已领着手下的兵丁把住了要道、仓廪,甚至直接驻扎在各个宿房里了。 他有些愤愤不平,朝那军官大喊着:“你们又没有知府的明令,怎敢如此!” 那军官听见了,便走到窗下,喝斥道:“你又非本地人,就仗着那点破名声,便要装腔作势?少在这里多管闲事!” 夏元龙这样不服软的人,登时火上心头,正欲和他争上两句,只看远处朱澈带着一帮书院的人,推搡官兵,向讲堂走来。 那军官黯然失色,急匆匆跑到前头,向朱澈躬身行礼:“朱先生,您……” “我怎么了?你们擅自进驻书院,难不成想把我朱澈从苏州城里撵出去?!”朱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军官也不敢还嘴一个字。 “这是巡检叫我们干的……” “叫他出来!”那些读书人借了朱澈的势,也跟着乱喊。 “朱先生不必生气,”巡检站在他身后说道,“先冷静下来罢。” 朱澈走上去,继续质问道:“你为什么胆敢带兵进内院?衙门里还在洽谈查封之事宜,谁指使你这么做?” 巡检反而笑了:“朱先生,早前衙门里就有公文,说‘申初搜院,酉末查封’,就算那边儿在谈事情,我们也要做到尽职尽责。” 朱澈直恨得牙痒痒,可却驳不去这条公文,只能和他僵持起来。后面的儒生见朱先生落了下风,都想为他出口恶气,二十余人,唾沫横飞,几将巡检团团围住。 军官向官兵们一使眼色,纷纷刀剑出鞘,逼近过来;而朱澈仍没意识到这一事实。 “成何体统!”夏元龙急下了堂,大吼一声,把一大群人怔住了。 “讲堂清静之所,容你们在这无理取闹!”他拆开人众,将朱澈拽了出来,在他耳边低声劝道:“虽说咱们与这帮人势同水火,但这不是斗气之时。您先去书阁把箱子搬来,我和这些儒生讲点话……” 朱澈叹了口气,忍住性子,便往书阁走去,没人阻拦;他则带领儒生们走入讲堂,这一场事端方才平息。 夏元龙大步走到窗下的长桌前,面对着分席坐定的众人,冷眼扫去,淡定自若。 “诸位,我召集你们来这,一是为了维持住书院的运作,二是为了帮你们认清一个人。李雉忠,现在号房内,估计睡着长觉呢。你们可能视他为书院的主心骨,离了他便无法将书院从泥潭里拉起来,就极力设法救他出狱。但事实上,他并没被冤枉,真正犯了那些贪赃枉法的大罪,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众人哗然,相顾着,窃窃私语。他们一头雾水,这位南京副盟主怎么刚来就要抨击这位李院长? 夏元龙乜了眼堂下的朱澈,“朱先生,将那箱子给众人看看。” 朱澈一边将箱子搬上来,他一边说,“这些是实实在在的证据,被锁在书阁之上,官府曾开过一次,不过你们还未曾见哪。” 朱澈将箱子缓缓打开,里面有书信、账簿,甚至一些署名的金银器具。 “擦亮眼睛,这满满都是李雉忠犯下的数不清的罪名!” 第三十五章 释围、按罪(二) “朱姑娘,这本来一件天大的好事,偏逢上了杀人案,尸体还是在你梳妆的那间屋里发现的,看来东书房暂时进不得了,沾上一股死人之气……”老奴才叹息一声。 “说的是,您说的是。”冷屏全无了精神气,一脸木然,紧张地点了点头,也不答话,匆匆回屋去了。 她坐在床沿,点了一支灯火,惊魂未定,想要冷静下来。就在刚刚,梅县丞在一片嘈杂声中被绑出了府外,去了衙门,再到牢房;此处闲客都散了,灯笼大半都熄了,原先的热闹在一瞬间转变为死寂。冷屏的脑袋还嗡嗡作响,做了场梦似的。 她始终不敢回忆自己在漆黑的屋子里杀人的那些片断,但它却无可避免地在眼前跳跃。她看到吕继寿中了刀,在血泊里哀嚎,疑惑自己当时为何没在慌乱中逃跑,还那么坚决的,偏要置他于死地。 或许是出于她对陈同袍一直以来满怀的情愫,但这东西已在她心底渐渐消失。她逐渐明白,他的表面是冷静且成熟,但这理性是彻底的,一切事物都能被他视为可资利用的价值——他是个完完全全的利益的信徒。 可他确实把一场杀人风波掩埋住了,通过文忠的霹雳手段,过楚子的人脉关系,不论如何,最终的结果是摆平了。光从这点看,陈同袍似乎并无过错,只是运用了世间的规则,恰好将规则执行得十分完美。 而作为其中的一环,吕继寿当是该死的,冷屏执行了应尽的责任,宛如天经地义,是那样的受人默许,这才是冷屏敢于捡起匕首,捅那第二刀、第三刀的原因。 “掌柜,看了吗?”过楚子手捻一份扬州按察司的批文,“此事惊动了省里,说此案要移交江都审理。” 文忠取书看罢,微微一笑:“都按着咱们的计划来了。那陈同袍怎么杀的人?” 过楚子想了一会子,便道:“我在知府处看了案卷,说是经县衙认定,在梅县丞被陈同袍叫离一段时间后,吕继寿才从过道进入东书房;不到半个时辰,见其尸首。县令等官员一致猜测,梅县丞有足够时间绕路前往东书房,而此前他曾调遣官兵过来,正是作为眼线,窥察吕继寿的行踪。” “有无人证?”文忠问。 “有几个闲客作证,说杀害吕继寿的匕首曾被梅县丞展示过。” “陈同袍不在案发地,那谁杀的人……”文忠沉吟不语。 “先别被这事分了心,”过楚子说,“徐工匠安排的怎样了?” “他老实了,肯在这里呆上几天。”文忠站起来说道,“我也同意你的看法,只要隐瞒住翻修议事厅这桩事,那别的,便都可以自圆其说。” “儿啊!” 泰州城外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声,陈同袍顺着声音望去,见吕正甫肿着两个眼睛,大嚎着,身子颤抖,匍匐而来。 陈同袍大惊失色,忙跑了上去,和那几个吕府的奴才扶着他。 吕正甫埋在他的手臂上,呜呜哭着,朝前咳嗽一声,嘴角唇边都是鲜血。 “少爷在此处遇害,在下难辞其咎!”陈同袍跪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凶犯在哪?我恨不寝其皮,食其肉!”吕正甫竭力大喊。 陈同袍表情哀痛:“本县定会还您一个公道……老人家切莫伤心过度,请到衙门暂歇片刻。” 吕正甫不忘行礼,便在众人的搀扶下慢慢进城。 县衙的院子被打造成一个简单的灵堂。屋檐挂着素布,挨墙搭着灵桌灵牌,一口油黑的棺材赫然醒目。 吕正甫果然忍不住了,他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走去,趴在棺材上喃喃自语,疯了一般,在场者无不欷歔。 他满脸泪痕,披头散发地站起,转身向陈同袍就是一跪。 “吕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呀!”陈同袍忙说。 吕正甫抓着他的裤腿:“只求陈大人能揪出嫌犯,为吾儿报仇!” “这是当然。不过嫌犯已移送江都,在下只是心中挂怀,不知结果啊。”陈同袍朝西头远望,但此刻他所想的与吕老爷不同。 “带嫌犯。”知府瞥了眼坐在旁边的按察副使,一拍醒木,喝道。 梅县丞被两个衙役拖上堂前。 “嫌犯,有按察司的人在此听案,说话需谨慎些,不得有半句虚假。你先报上名来。” “在下姓梅,原是泰州县丞。”梅县丞本想大呼冤枉,但有按察副使这样派头的官在前,还是收敛了下来。 按察副使扫了眼案卷,开口问道:“你因何缘故,要杀害死者吕继寿?” 梅县丞慌说:“小人并未杀人,乃为他人误解,故扭送至衙门。我与吕公子本无冤仇,望大人明察。” 按察副使点了点头,又问:“案卷中言,汝在死者至东书房前,曾被叫去,有大段时辰未归,此间干了什么,尽快回答。” 梅县丞捏了手心的一把汗:“陈……陈知县叫我往喜堂,说了些公事……” “什么公事!”知府一声断喝。 “说,说我不必派衙役过来,人手足够;我劝还是小心为好,知县留了我一杯茶,我就走了。” “没回屋?” “去茅房小解。” 知府笑道:“你一人说,如何信你?且带证人进堂!” 梅县丞回头看时,是与自己密谋的那个官兵头子,心里顿时踏实许多。 “我看梅县丞从喜堂出来后,的确奔茅房去了,绝无差错。”官兵道。 梅县丞缩着脑袋,向知府摇摇头。 知府大人咂了下嘴,按察副使便道:“此处暂无疑点。” 梅县丞喘了一口气。 “不过,”知府从师爷手里拿来一把匕首,早已干的血迹还附在上面。“这把刀是你的,对吗?” 梅县丞明明记得从自己身上搜下来的匕首是没血的,这里偏又蹦出一把有血迹的杀人刀出来,叫他好生糊涂。 “说话!” “是。在下有这把刀,但没有血迹。” “没有血迹的是这把。”知府知道他在问什么,立即拿出另一把匕首,是一模一样的。 “一对?” 梅县丞吓出一身冷汗,他好像知晓凶手是谁了。 第三十五章 释围、按罪(三) 朱澈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列在堂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先是哑然无声,随后纷纷相议论起来。 夏元龙则继续调动着大家的情绪:“你们看了吧,他李雉忠是如何勾结官府,为私谋取大把钱财的?他不仅枉负了卫盟主的托付,还对不起你们的一片赤诚!更不必提他在院内横断专权,一意孤行,将书院带到如此窘境……凡此种种,皆可言其为小人也!” 朱澈还在纳罕他想搞出什么名堂来,夏元龙就将双手用力一挥:“现在他既进了监牢,书院便可不认这位院长!危急存亡之际,诸位当定夺废立,推举领袖,书院胜败,皆在众公之明眼也!” 他的言语铿锵有力,像越掀越高的浪潮,整个讲堂都被一团慷慨激昂的气息打动了。 “我提议,由夏先生暂任院长,处置大事。”朱澈首先提议道。 “我们一样,”几个年轻的儒生站出来,“我们正需要一位能顶天立地的院长!” “请夏副盟担任院长!”座下众人满含激动之情,异口同声地喊道。 夏元龙坐不住了,他腾地立直,向众人欠了个身:“事已至此,在下也不敢推诿,元龙愿蒙大任!” 此话一出,喝彩不绝,直到充斥了堂内每一个角落,方才停止。甚至那位巡检在门外也听到了,他皱了皱眉,“里面在干什么?” 一个兵在门口伏了一阵,回身禀道:“推举那南京来的司业当了新院长。” “怪事……”巡检在门前踱着步,“他们要救李雉忠,为何着急选新院长出来?” “撇清干系?”不知是哪里冒出这样一种声音。 巡检突然止住脚步,望了望众官兵疑惑的脸:“再差一队人,严实把住四面的围墙,不能让一个人从咱眼皮底下漏过去!” “先处理一般公事。”夏元龙睃向朱澈,“我要你们这儿的账簿、地图、名册,还有尽可能把近来与官府所通的书信,都一块拿来。” 朱澈遵了命,即走出讲堂外。 “然后便是紧急公事了。”夏元龙一望众儒,“此事有万难,不知谁可自告奋勇,助我成事?” “我愿效死力!”十几位儒人离席而起,皆是少壮的年龄,极富忿忿之心。 “壮哉!”夏元龙一拍膝盖,赞叹道。 “我准备差汝几位去,往大街小巷、通衢要道张贴布告,散播官府如何无理,怎样不法之言,书院如何向民之论,争取让百姓同情我书院,以为尔后掀动民人之基。” 那些人听罢,各抱了拳:“此等小事,我等行之不难,必不负院长所望。” 夏元龙见他们虽有冲劲,然不免刚硬太过,恐惹下祸端,便道:“汝等志气如此,也实在可赞。我即陪你们出去,送上一程。” 巡检见两扇木门被慢慢打开,忙叫上几个官兵,拔出刀剑,围堵住了门口。 夏元龙走出来,见到摆出的这阵势,颇怀思忖。他用手指拨开枪戟,独朝巡检折身行礼。 “你是姓夏罢?”巡检冷眼一瞥。 “正是,在下乃是夏元龙。” “哦,夏先生找我?”巡检扬起脖子,态度十分傲慢。 “我想和他们出去走走。”他流了几滴汗。 “他们?那几个儒生?!”巡检见朱澈不在场,说话也变得分外严厉。 “怎么?”那些年轻人自然受不了这般对待,大声喊着。 官兵们都虎眼圆睁,元龙急将他们都隔开去,和巡检道:“巡检大人,他们有些顶撞,自是不对;然此前既说过可放我等出去,请莫食言。” 巡检冷笑:“夏先生,在下也说过知府有令,不得不从。除非官里差人叫我们回去,否则别无办法。” “朱先生来了呢?” 巡检把脸一沉:“那唯有朱先生可以过,别人动弹不得!” 夏元龙无奈了,他忍气吞声地摇摇头,推着那些年轻儒生说:“回去吧,回去吧……” 他们带着目光里的团团怒火,拂了袖子,快步离去。 “不用看了,”夏元龙将桌上的账簿放在一边,“现在无论干什么都不管用了。” 朱澈以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夏副盟主。这才当了多久的院长呀,顷刻间就蔫了!他担忧地想。 “那巡检太狡诈了,”夏元龙一指门外,“这不到半天就能有千百条说辞,我们是驳不过。” “这群狗东西,我去教训教训……” 夏元龙一把拉住已经卷起袖子的朱澈:“朱兄,他们有兵权,而我们手无寸铁,你应该搞明白这件事。从开始你就对巡检满不在乎,实际上他杀心渐起,正等人往刀尖上撞呢,切莫大意。” 朱澈哀叹不已,坐在椅子上空郁闷。 高涨的浪潮退却了。众人像蛰伏的虫蚁,低着头,皆不言语。外面磨刀枪的声音愈烈,这里的意志便越消沉,到了穷途末路。 门外透来惨淡的光。并非他们期待的那样,而是几个官兵端着米饭,给他们送吃的来了。 “巡检说,你们大多没吃午饭,吃点罢,一会儿查封喽,没人对你们客气!” 朱澈不准备吃这顿饭,本打算不予理会的,但见夏元龙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终究不忍心,便舍面子拿过饭来,凑到他的身边。 “吃罢,夏院长。”朱澈递去一双木箸。 “朱大儒愿吃就好,我没心情。”夏元龙扭头道。 朱澈放下饭碗,喝那官兵:“饭你拿走。” 官兵走来,他又问:“现在几时了?” 官兵不情愿地拿了碗:“刚刚才酉时。” “宋知事说什么时候商量完?”夏元龙急躁地掐着指甲。 “就在这时辰。”朱澈见大门又关了,外面照例响起官兵的磨刀之声。 “知道了。”夏元龙叹息道。 夕阳渐落,天气更加寒冷。夏元龙站起来,走到桌前,给自己套了一件衣服。 正穿了一半,磨刀声戛然而止,他手发了一个哆嗦。 “要杀人了……” 堂下有人低声说。 夏元龙慌得很,却装着个从容样,把衣服穿上了。他想去问问朱澈怎么回事,刚迈两步,外面的跑步声就纷乱起来——看似真要开始动手了。 第三十五章 释围、按罪(四) “小人绝不知这玩意是一对的!”梅县丞往前爬了两步,“那些宾客虽能证我当天拿了匕首,但杀人谁见得了?” “你想说有人栽赃陷害?”按察问。 “没错。” 知府拈了拈胡须:“确是此理。毕竟凶器就搁在尸首旁边,这般授人把柄,似非常人所为。” “除非证明他临时起意,故而慌张失措。”按察副使补充说。 知府见此时已无头绪,再拍了声醒木,说道:“此案尚有不明之处,待人证俱齐,复作审理。退堂。”二话不说,衙役们架着梅县丞下去,衙门外敲了四声的鼓。 文忠借着他在官府里的人脉,轻易地拿到了当堂的供词,阅至一半,大抵明白了事理,便差去个赌坊的伙计,请那位证人到寓内做客。 伙计恐他不信,见了面,就诈言是过楚子要寻他,那位官兵信以为真,怕折了过员外的脸面,忙应许了。 待进了屋,伙计却反手锁上了门,弄得他手足无措,站在门口,大喊伙计的名姓。 “喊什么,是我要见你。”文忠冷笑着从里屋走来。 “足下就是过员外?”官兵左手紧按着门闩。 “非也,”文忠将一双粗糙的手臂搭在他胳膊上,“我乃江都赌坊的掌柜文忠,请您商量一件事情,关于供词的。” 这军兵见势不好,转身欲走,被文忠牢牢抓住,丁点反抗不得。 他吃惊于这厮竟有如此力道,料其亦是当地的厉害人物,便不敢恣意了。 “掌柜,您说的什么案子,在下一概不知。”他开始装糊涂了。 文忠笑了一下,从腰间摸出六两银子。 “六两银子,你一年的俸禄吧?” “这……”官兵的眼睛只盯着那几两雪花银,但顿时移开了:“您想让我作假证?” “不错。我们不是站在你主子那边。”文忠道。 官兵唯恐将自己牵扯进来,怎可收下银子,连忙道了告辞,就去推门。 文忠眉毛陡然一横:“都出来!” 从里屋又走出四五个大汉,拿着大刀,把这军爷都吓得魂飞魄散。 这帮汉子上去就架住他,明晃晃的刀口顶住脖颈,令其直冒汗珠,唾沫也不敢咽了。 “文掌柜,作个伪证不算什么,但若再指梅县丞杀人,岂不与昨日之证自相矛盾?”官兵小心地问。 “这个你不必管。”文忠说,“改日江都又来了几个人证,定会说梅县丞派你们去陈府看院的事,衙门就猜疑梅县丞是早有预谋,从而详查案情,一拖累月,于我不利。我给你整理一份供状,按着‘是县令为喜日之安全计,差梅县丞派你过去’这个意思说。还有,若你想临时反戈,我有不少办法治你,懂吗?” 他不迭点头,几个大汉随即收了刀。 “唉,拿着。”文忠仍旧将银子塞到他身上。 “江都过家的悼唁?”吕正甫拿着一份白皮的信,问陈同袍。 陈同袍坐下说:“是的。” 吕正甫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不及顾虑,抬手拆开了信。 ‘江都染坊商人过楚子致公子哀:得吕公之讣闻,深表痛惜。望君将养身体,莫过悲恸,节哀顺变。某愿倾出资财,为公子选地安灵,以志心迹。切莫推却。’ 他颤抖地合上信,这才产生了点疑虑:过家与吕家常有纷争,缘何又要派人吊唁?况这其中语句,不似幸灾乐祸的模样;若说出钱选地是另有别图,却也看不出来。 他将信送到陈同袍手上,和他说:“过员外想得到我这里,我就很感激了。跟他的人说,不必再出钱了,不值得这样辛苦。” 陈同袍叫老管家出去说,后者去了一会儿,折身回来,禀报:“那人说如若吕老不同意,怕回去受他主子责骂,故而求您一个口头答应。” 吕正甫猛地咳嗽几声,脸都憋得紫红,陈同袍急忙答道:“答应了,答应了!” 吕正甫在当天下午就走了。他发现陈同袍对自己已不甚关心,内心的滋味越来越苦了,干脆一走了之,不受此处阴奉阳违的气。他和自家的几个奴才拉着棺材,出泰州城,要借道江都回仪征县。 等他走到江都的时候,听说府老爷准备再审他儿子那桩杀人案,就恨不得立刻揪出凶犯来,便放了棺材,到府衙门看案子。 梅县丞跪在当堂,按察副使低头不语,知府先喝道:“带证人来。” 几个闲客被推搡进了公堂。 “报上名姓。” 他们各报了名姓,眼睛却不往前看,只像要吃人一般盯着梅县丞。 知府示出那对匕首:“依案卷,你们说梅县丞是拿了这把匕首,但当天是有两把的,你们可知道?” 闲客们都傻了眼,半天吞吞吐吐地说:“知府大人,仅论此事,我等均不知道。但这嫌犯那日的举动很为可疑,我们正人君子,又不会血口喷人……” 知府勃然大怒:“不要扯东扯西的!” “可疑是在何处?”按察副使反而感了兴趣。 “他后来带着一队人马,突然闯入书房内,然后被叫出去,吕公子须臾便死了。” 知府瞧一眼按察,转头道:“原来是梅县丞早有预谋?” “大差不离。” “这就奇怪了,”梅县丞经历了上次的堂审,这次显得没有畏怕,“我若真去预谋,何苦亲自跑去杀人,还丢下刀去,授人以柄?” 闲客痛恨梅县丞败了他们的雅兴,正想着置其于死地,杀之而后快,却遭到如此强烈的抵抗,逼得他们无话可说了,只得强辩道:“反正你不怀好心!指不定不是预谋杀人呢!” “不是预谋杀……”梅县丞正欲反驳,忽然脑子一转,眸子闪烁,“我差的那队人进屋,吕公子也亲眼看见了,我犯得着如此大摇大摆地预谋杀人?” “死者当时作何反应?” “谈笑自若。”闲客以实情相告。 “谈笑自若……”按察副使皱紧眉头,“莫非是你与死者合谋,结果事败,为人所害……” ‘对!对!’梅县丞欣喜若狂,急躁地等待案情走向更深的一步。 第三十五章 释围、按罪(五) 讲堂大门外激烈的争吵声让夏元龙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心震。他们当中有吃饭的人,连筷子都掉了,也不敢低身去拾。 夏元龙甚至片刻都坐不住,径直走到大门门口,脸贴在门板上,并示意众儒不要说话。 朱澈等人凑上来了。 元龙的面色变了,变得惶怖,他们就忐忑;渐渐又变成期待,他们就焦躁;直至夏元龙眉梢跳了两下,激动地说:“是宋、姚二位先生来了!” 此刻的朱澈已掩盖不住万分的喜悦,但只是同众人释怀一笑,汗水消融了。 “我这就开门!”朱澈抢在夏元龙前,一把将两扇门板推开,迎面就撞见了宋知事。 宋知事手里捏着一张公文,眼睛含着热泪,与众人抱在一团。 姚效古从身后赶来,忙道:“还是先议正事要紧,待巡检撤了围,再庆贺不迟。” 夏元龙这才叫住诸人,请宋知事往堂内商议。 “这件事也是多亏了夏先生,”宋章说,“否则大事难料啊。” “二位尚且不知,夏副盟已选了院长。”朱澈笑道。 宋知事和姚效古面面厮觑,眼前一亮。他上前握住夏元龙的手:“夏公敢蒙重任,吾人佩服!” “我把此前的经过说一遍。”姚效古坐下,冷静地讲起来:“夏院长还在衙门之时,就托知府将李雉忠与书院撇开关系了,待我们去时,说到救他的事,府台便拿出这张公文相示。宋知事灵机一动,问府台可否誊写下来,好去给同僚们看,让他们放心;府台随即令马书办现写出一张,被我们带到此处。” 他从宋章手里接过那张公文,上面写了简短的两行字:‘李雉忠与书院之查封毫无干系,其罪不当复加,传令与知。’下面盖有知府的印。 朱澈看罢,欢喜道:“这白纸黑字,料巡检无话可说了。” “你怎么和那些兵说的?”夏元龙问。 宋知事道:“我怕被他们截住,便只给他们看了图印,内容是一概不知。” “好!这倒有个出其不意的效果。”夏元龙环顾左右:“都跟我一道,和巡检对质。” 巡检急匆匆地赶到讲堂外,喝问守把的兵士:“宋知事在哪儿?” “宋章还有姚效古进屋去了。” “如何不拦?” “他有知府的公文……” “混账东西!”巡检用脚踢了上去,把那官兵踹了个踉跄。 “不必动粗。”夏元龙的身影缓缓出现在门前,执着公文,“巡检大人,该撤围了罢。” 那巡检严肃地走过来,将公文上下扫了一遍,作揖道:“夏先生,府台这道命令单言李雉忠无罪,没说书院不该查封,恐怕围不得撤。” 夏元龙这回理直气壮了:“您想,书院不就因为李雉忠本人的问题而要查封的吗?目今官府明言李雉忠无罪,即书院无罪,足下休再狡辩。” 巡检被气得脸色煞白,一只手慢慢按在剑鞘上。 朱澈瞪大了眼珠,急要去护卫夏院长,宋知事拦住,低声道:“他不敢的。” “回衙门,”巡检拔出剑,“立刻撤兵!” 一队队的官兵自书院的讲堂、书楼、宿房、甬道、围墙挨着撤离,并伴随着巡检怒不可遏的吼声,在夏元龙的视线里渐趋消失。 “苏州太平喽。”朱澈拍着他的肩膀。 夏元龙摇摇头,神情严峻:“知府主导着这次查封,若他知道被我们耍了一遭,必然猛烈反扑,毫不手软。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朱澈低头不答。 “对了,你拿的账簿等物件我还没看呢,回讲堂。”夏元龙关上了书院的大门。 “马书办,你所荐的这位李雉忠的胞兄怎么改头换面了?”知府听了巡检的禀告后,叱责马书办道。 马书办跪下,咬着牙:“小人若知这厮乃是书院的走狗,死也要抓他回来!可惜识不破这奸计!” 巡检道:“夏元龙精通骗术,在下尚斗他不过,何止书办一人?” 知府本欲发怒,听完这席话,点了点头:“也是。但总不能坐视不管,任其杀我威风。” 巡检忙来建议:“公文已下,不可违背,何不将计就计,使李雉忠官复原职,诬告书院内贪赃不法者另有其人,咱们借机带兵入院,夏元龙难有籍口矣。” 知府沉思半晌,才吩咐巡检道:“就依汝意。” 与此同时,书院也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反制的措施。苏州街巷的墙壁贴上了布告,百姓不少凑去观看,都是些关于官府无理查封,书院蒙受冤屈之语。 夏元龙按着名册叫出最后一人的名姓出来,然后将笔递给朱澈:“朱先生,四十三人,到齐了。” “此处人数比南京如何?”朱澈问。 夏元龙苦笑着:“难以比拟。南京没数过,但小有百余人,大有近千人,是错不了的。” “苏州该怎么发展?”他身为书院的核心人物,未免要请教一二。 夏元龙深感路途艰难,叹出一口长气:“说来话长。我观你们近来写给官府的书信,都太过锱铢必较、好高骛远了。书院虽是士人讲学所设,然最易偏于清谈,这却要不得;必做得些善政,百姓亲眼见的,先以拉拢民人为上策。” 他翻开账簿,又指着几处说:“这水阁着急建它作甚?此处绝非吟诗作对,玩景弄花之所!”他咂咂嘴,肚里存着许多不满,考虑到时局危急,便先搁在一边,不予追问。 “扯远了,”夏元龙又拿出名册,“书院中人在官者有几人?” “三十三人,不少任在各县。” “叫他们回衙门,委婉地劝告知府,不要对书院大动干戈,凡事好好商量。”夏元龙非常果决。 “这……”朱澈不无担心,“不会要服软吧?” 夏元龙最看不得这种畏畏缩缩的态度,夹杂着对他的无端的不信任。他一挥衣袖:“哪来的服软?我一面张贴布告,号召苏州百姓,威胁官府;一面施用此谋,软硬兼施,我看,反倒是该问他何日向我们屈膝!” 第三十五章 释围、按罪(六) 梅县丞的策略是对的。他可以让省里捋出一条陈同袍窝藏罪犯,最终杀人灭口的线,自己则只会承担谋夺职位的罪责罢了。 可总有人比他快上一步,给这次审问制造了新鲜的假供。 还是那个官军,梅县丞绝对信任的心腹。梅县丞眯缝起两只眼睛,窃喜地打量着他,仿佛他已经成为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但他的神色并不如往常从容,举止颇为僵硬。 “大人。”他说一句话,便收了口。 按察问道:“汝是受梅县丞指使,带兵入陈府的?” 他急忙叩头:“我听梅大人说,此事系陈知县指派,他光负责传话而已,哪来的合谋……”说罢,朝梅县丞愧疚地看了一眼。 “此事是临时指派的吗?” “不是。” “死者当时谈笑自若,是否已提前知晓此事?” “知晓。毕竟吕公子在入府前,曾在泰州衙门呆过一会儿,亲眼目睹我等受命往陈大人府地。” “堂下嫌犯,你怎敢在按察副使的面前胡说八道!”知府转过头来,力拍醒木。 而梅县丞,此刻除了被吓得一哆嗦外,便也不愤恨,也不痛心,只是迷茫地出了神,似是突如其来的反戈一击打得他晕头转向。 他犹自迷迷瞪瞪地,忽被劈头浇下一盆刺骨的冷水,马上摇了摇头,清醒过来。 “若汝觉得仍有冤情,可试言之,不必惊乱。”按察和声说道。 “府台大人,”梅县丞擦了擦满脸的水珠,“这可和我杀人不成联系啊。” 知府冷笑道:“按此人说来,你既没有带兵杀人,也无与死者合谋,那当是临时起意,故慌张窜逃了。” “不,”梅县丞还在作挣扎,“杀人岂无缘由?” 闲客们即刻予以还击:“我听泰州的人说,吕公子常去衙门找你说话,之后却一月未见,矛盾或在其中了。再者说,证据俱在,案情明了,何必寻甚缘由!” “这……”梅县丞脸白了,“我不去的茅房吗!那位军爷昨日明明白白的讲!” “放屁!”一位闲客怒骂,“你先跑去东书房,杀完人再躲进茅房,应该也有时间罢?” 知府和师爷窃语数句,急用拍案来阻止争吵:“好了。” “我意已决,嫌犯当斩!”知府高掣红头签,旁光一扫按察,按察副使点了点头,签子清脆落地。 梅县丞两眼发白,晕翻在地,被衙役两只手扶住。 不到片刻,他睁开眼睛,不顾衙役的拉扯,衣服拽烂了大片,快步爬到知府面前:“大人,那些人说了谎!有人背后指使!背后指使!” 知府慌要闪躲,衙役们就把梅县丞架下去,扒下外衣,取两面木枷钉了。 师爷写成一份状子,递与知府,知府宣读道:“本案之情系以查清,犯人梅县丞因与死者吕继寿素有小怨,故于泰州陈府大婚之日临时起意,实施行刺。犯人在宴上为知县唤走,死者信步至东书房,会梅县丞归,见而杀之,遂匿于茅厕不敢出。及事败,人所共疑,缚之公堂,以乞偿命。幸天理昭昭,报应果还,终致戴枷披锁,褫夺职禄。罪恶不容,诛以逞义!” 在堂外一阵嘈杂的喝彩声中,梅县丞在白纸上画了押,看最后一眼公堂,被拖下去了。 他此刻如果会反思,尽可以反思自己是如此的谨小慎微,又那么想把权势握在手中,不仅寸功为立,反成为他死亡的推手。 吕正甫捏着拳头,本想看他在大庭广众下问斩来着,但听说定了斩监候,便带着奴才们穿过人群,准备杀犯人时再来。可那是明年的事情了,法场上梅县丞的头颅落了地,但却找寻不到吕老爷的影子。 “老爷,过楚子来仪征了。” 一个奴才匆匆进屋报道。 吕正甫仍是一副哀容:“恐怕是为选葬地来了。” “这可不能让他进来!” 吕正甫叹了口气:“我因老年丧子,单有一个女儿在外过活,后继无人,将来必托付产业与亲族子侄。外地、本地的小商人恐怕别人家接上来,分不得一碗羮,便和我们淡了;吕家日趋中衰,哪有力气攀比过家?只求两家和睦,就算好了。” “过楚子有歹心,老爷需小心提防。”奴才焦急地说。 “唉!”吕正甫拍大腿道,“我明白过家想收买人心,骗本地商人投到他帐下。唯有坚壁清野之计可行。” “老爷吩咐!” “把铺子关了,说今日不谈买卖;还有,派人用轿子接过员外入府,吃完饭只我二人去看葬地,不得走漏风声。” “是。” 过楚子没带奴才,正坐了轿子,停在门前。他下了轿,穿一身土黄色的旧袄,跨入门槛,行至正堂,看吕正甫拄着拐杖,身穿素白色衣服,犹在悲痛之中。 “吕老叔!”过楚子慌速跑去,握住他的手臂,见其面如枯槁,挤出几滴怜悯的泪水。 “过员外肯为选葬地不辞辛苦,远道而来,甫极为钦佩。”吕正甫弯着腰,勉强一个作揖。 “老叔丧子,在下若还不来,便是无仁无义。”过楚子一边说,一边从褡裢里掏钱,“这回我特地从江都铺子兑了百两的银票,并有几两的碎银,以作今日之费。” “还是待看好葬地之时,再拿也不算迟。”吕正甫按住他的手,“老朽备下午饭,望过员外在此处吃。” “在下腹中尚无饥饿之意,老叔吃罢,在下还得等着去择葬地。”过楚子迭声推辞。 “老朽亦因寿儿葬地未选,心中急切,吞咽不下。既然员外不吃,我同您一并去。”吕正甫颤颤巍巍走下石梯,“奴才,备轿。” 过楚子坐在轿里,不时地望向街边,在经过几家吕家的商铺后,只见都未开张,冷风吹得门板直响。 ‘果真如我料得一般。’过楚子拉下帘子。 “怎么铺子都不开了。” “吾儿新亡,无心打理。”吕正甫连忙说。 车子在此时停下,轿夫大喊道:“老爷,到了!” 吕正甫先请过楚子,过楚子就踏下轿子,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回想到离开江都前与文忠的那番谈话。 第三十六章 变弊、迁任(一) 书院在巡检撤围之后,得到了几日的喘息之机。夏元龙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大致厘清了书院的状况,规定各房花费需定下数目,若还要增拨银子,则知会账房,交由院长决断。他翻看了账簿,并及时将杂员的月银付了,又调了两三个儒生去看管书楼。 那三个儒生偏又是玩物丧志之辈,连书楼的锁都不曾动过,吃喝玩乐,极其悠哉。此日风暖,他们戴着几条破烂的青头巾,在水亭之上大口喝着热酒,时而引吭作歌,扬袖起舞,一片闹哄哄的景象。 夏元龙和宋章信步经过,朝亭子里望去几眼,脸色马上一沉,径走过去。 “夏院长找你们说话。”宋知事冷冷地说。 那帮人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自行把碗里的酒倒了,转身和夏元龙作揖。 “书楼你们不管了?” 为头的笑着回应:“这不就趁闲暇时,喝点酒么……” “闲暇?有闲暇出去喝,”夏元龙不满地说,“看清楚,我们这也不是一般的书院,是卫先生设立的思和书院,能搞这些?” “坏了规矩,当打板子!”宋章大怒。 夏元龙一摆手:“宋知事,这里可不兴私法那套。”他严厉地斥责这几个儒生:“下次绝不能如此了!都走吧……” 那几个士人惶恐地点过头,朝书楼方向走了。 “隔日叫人把他们仨换了。”夏元龙低着头说。 宋章犹豫一会儿,方说出一句话:“不是在下敢违抗院长的命令……但实在不好换啊。” “怎么?”夏元龙皱紧了眉。 “这书院的差事都是托他们去做的,哪怕干的坏也不好意思赶人家下去呀。”宋章道。 “好,你们碍在情面不想动手,我亲自吩咐下去。” 夏元龙转身便走,宋章连忙上前摁住他,他只得先停下,叹息道:“宋知事,这书院除了我一个院长,底下人都是各顾各的,谁也管不了谁,那这院长的权威何在?如上下都拧不成一条绳,还谈甚改革国政!” 宋章听他这顿埋怨,愧而不答。 “幸亏我还是南京来的,他们有几分畏惮;若往日李雉忠在时,恐怕情况会更糟……” “目今书院尚未脱难,当以团结大局为重……”宋知事脸色涨红,都不敢看着他了。 “我很明白。但此事不解决,我永不回南京。”夏元龙抛下这段话,单留宋章一人站在这里。 这还是改革的第一步,内部问题就显现得如此严重了。他们是一群读书人,一群千把人的小队伍,尽管博取了一些百姓的支持,可力量仍过于薄弱。连撼动南京一城的根基都做不到,遑论什么书院制度了。夏元龙克制自己去想这些,但有时却不得不想。他们最主要是缺少实权,只可希求那些紫袍金带的大人物给予少许垂怜——这样没有出路,但反抗的手段微乎其微。 他停下脚步,愣了半晌。他厌恶自己脑内竟钻出这么一种可憎的悲观,他是素来与其水火不容的;他称得上改革的掌舵人,需给自己灌输永不匮乏的动力,而当毅然地丢弃过多的思考。 他继续朝讲堂走。但应该在这令人憎恶的悲观中寻取反思。 夏元龙便总结了这几日在书院所闻所见的缺弊,约莫有如下三种: 其一是有些士人散漫成性,借着书院的名头,却整日只顾饮酒作诗,败坏规矩; 其二是此处书院无久立之方针,诸公无所事事,均思安逸; 其三最是当务之急,书院四十多人以同僚相称,凡事用情面委托,无有号令听命之分,自然上下失体,乱作一团。 可惜夏副盟主还未想出解决的方案,背着手,踏上讲堂的阶梯。 “朱兄,干什么呢。”他看见朱澈拈一份公文,好奇地问。 “夏院长,坐。”朱澈咂咂嘴道,“府台真会想办法。” 夏元龙凑去,将整篇公文扫了一遍,摇头冷笑。 “把李雉忠官复原职……下一步就是让那厮诬陷我们了。”朱澈愁眉苦脸地看向元龙。 “先发制人。”夏元龙默默回答。 “怕百姓难以一时拉拢。”朱澈掐指算去,离张贴布告那天也就过了两三日。 夏元龙仿佛觉得目前的困境不足为虑,轻松笑道:“你不如上街瞧瞧,就知咱们是何等的优势了。” 朱澈犹不相信:“听您的,我这就瞧瞧去。”说罢,他扔下公文,拿起袍子走了。 “请府台给个解释!”姚效古拉扯着众多百姓,排成了条条长龙,在衙门外高声疾呼,震天动地。 “外面如何吵嚷?”坐在知府对面的李雉忠惴惴不安。 “报知府大人,书院的人鼓动刁民兴师问罪来了。” “嗯?”知府忽转头望着李雉忠的脸。 李雉忠对他的眼神心领神会,毕竟自己也同样用过如此手段,知府当然要求助于他了。 “这个……”李雉忠紧张,“在下虽曾任院长,煽动之法亦有了解,但事已至此……不知何以缓解,仍请府台明断。” “他们打着什么幌子,迷惑众多百姓跟随!”巡检拍案喝问。 “他们说、他们说李雉忠本是罪犯,缘何再行起用……又言彼‘以书院之名,四处诳骗百姓财物,还……’” “不用说了!”巡检暴跳如雷,跪到知府面前:“府台,容下官收捕门外一干人等,好借此搜查书院!” 李雉忠在旁汗流如注,瞪大眼睛,几乎僵在那里;知府忙叫人扶着去二堂休息,李雉忠点头应允了。 马书办刚关门,知府开了口:“这李公虽为我苏州儒门中人,然亏于德行,得罪太多人了。我们起复李公,的确没个道理,辨不了。若强用武力,闹得满省俱知,便不好了。” 巡检沉闷无语。 “马书办,你出去安抚一下,说本府愿意与他们的院长夏元龙‘讲和’。” 巡检猛然抬起头。 “主动讲和,未免屈辱。”马书办嘟囔着。 知府正举棋不定之间,巡检突然站起来,将佩刀‘啪’地按在桌上:“与其和那群腐儒讲和,还不如在苏州闹个天翻地覆!” 第三十六章 变弊、迁任(二) “此番你赴仪征,是为了收拾吕家吧。”文忠穿过染坊的前院,同过楚子行至后院,在石凳上坐下。 “文掌柜明白。”过楚子又谈着自己的计划,“我想借选置葬地之名,接触仪征本地的诸大商户,并就此长驻在那里,以示我过家的决心,吕家自然闻风丧胆,不敢与我争锋矣。” “看来过兄欲使吕氏一蹶不振,赶尽杀绝呀。”文忠道。 过楚子却笑道:“文掌柜到底还是会错了在下的意思。贤弟试想,吕家和过家一个搞染坊,一个搞当铺,并非同业,为何在这几年内剑拔弩张?” 文忠寻思片刻,应声答道:“为了博得官府的庇护,给自己找后台。” “就是这样。我们不仅要做生意,还都想攫取官场上的权势,故二者只能存一。” “但你偏要让两者俱存。”文忠逐渐明白他的意图。 过楚子哈哈大笑:“不错!府老爷定然不希望我一家独大,而欲使过、吕相争。吕家不能兴,也不能亡。” 过楚子请了一位风水先生,和吕正甫城里城外看了个遍,最终拣城内一块空下的宝地,作为葬子之所。 众人当即核计出葬费,三十三两银子,全由过楚子出了。 “过员外不妨在此多住几日,稍事休息。”吕正甫见他面无表情,犹自庆幸他还好没在这儿找麻烦。 “不必如此,在下尚要回江都打理染坊,老叔珍重!” 眼看过楚子转身走到一半,吕老爷都准备上轿了,忽然折返回来,和他说道:“老叔,愚侄为买置葬地,特将那张银票兑了,剩下这些银子,我带身上也没用,不如尽数送与您,少慰哀悼之情。” “何必……” 吕正甫扶着轿把手,忙伸胳膊拦他,谁料盛情难却,便打算收下。 过楚子不知从褡裢内取出了什么东西,登时怔住不动,须臾则眼泪鼻涕齐下,纵声痛哭。 吕老爷慌得手忙脚乱,焦急地问:“过员外缘何突然悲伤?” 过楚子听罢,将手中那一团烂成土黄色的纸拿出来,字迹都模糊不识,像是从废纸篓里翻出来的旧纸。 他停顿一下,抽泣地说:“您有所不知,吾亲叔前日过世,而我为其侄,不能一生尽孝,愧疚之至。今欲为家叔建碑立祠,恨江都闲置吉地太少,城外又偏远,一直耽搁到今日。想仪征有地可葬,家叔魂无可安,方才忍不住大哭。” 吕正甫不出声,身后的奴才朝他撇了撇嘴。 “在下失态,实是对不住,”过楚子嗟叹着,一面取出几锭银子,“老叔拿好了,告辞。” 他踉踉跄跄走了三步,吕正甫还不为所动;过楚子就放慢脚步,一直竖起耳朵。 奴才们使眼色,吕正甫反而无奈地摇摇头,连忙叫住他:“过员外,这事何不与老朽商议?” 过楚子暗自说了一声‘好’,藏住窃喜,急匆匆地赶回:“此事恐老叔难以相助。” “过老爷不远万里来替我出了钱,我心里过意不去。正可借此机会,在仪征修个祠堂,弥补员外的恩情。钱我出。”吕正甫窝着一肚子火,说话时两边的腮都抽搐不止。 “愚侄并不愿在仪征建祠,恐怕争了您的风头;但事关重大,亦不敢轻言推却。待我日后回江都,当将银两依数补还,不教老叔冤花一分一厘。”过楚子作下深揖。 吕正甫没料到这开染坊的竟如此的狡诈,这坚壁清野之策看来是挡不住了。这祠堂盖得是大张旗鼓,现在瞒谁都已不顶用。鉴于现状,吕老爷子便下令开了当铺,任事态恶劣地发展。他如今是弱势的一方,总不能不给过家面子,于是只剩下烧香拜佛,无非祈祷过家给吕家留一点后路罢了。 当地的小商人见势,纷纷临阵倒戈,让仪征像是刮了一阵风,把吕家原来的兴旺气息吹得一干二净。 过楚子此时极具风光,但同时忘不了一位关键人物,那就是陈同袍。他写信递到文忠的赌坊,叮嘱他好生安排陈知县的升迁。 这倒不是他们擅作主张,而是据过家的消息,知府已经开始商谈此事的事宜了,文忠的工作则是使陈同袍能更进一步,跨上更高的位置。 他的人脉在江都一带非常广,派人讨好一些上头的大官员不成问题,但自己的身份毕竟不能正大光明地四处游走,需要一个代他传话的人。 一般来说他常常借用过楚子的身份,但今日不行。交涉的是大官,手执权柄的人,对商人直接的参政必定心怀芥蒂。 “查一下咱赌坊谁出的钱最多。”文忠稍斜了斜眼,吩咐掌柜。 账簿‘噼啪’地翻起来。 可诸如一些乡绅,他们便有影响官场的力量了。说来也令他可恨,这扬州人杰地灵,首府江都的乡绅却个个歪瓜裂枣的货色,没有一个进士老爷在乡,最拔尖的莫属那位封大绅了,不过仅为举人,单仗着田产颇丰而已。 “查出来了,是封大绅的公子爷。” “哦?”文忠从嘴角处显露出一丝微笑,“正遂我愿哪。不知这封公子怎么叫来?” “明早赌坊开张,就不知他来不来了。” “放心,他一个乡绅儿子,既来赌钱,十有八九就不事产业,游手好闲。”文忠转过头,“来赌的汉子多,留意一点。” “小的明白!” “你走吧。记住,到时候别把人家吓着了。”文忠以玩笑的口吻说。 封公子被掌柜搀扶着走上楼,那掌柜好话说了一路,舌头都发干了,仍不休地道:“公子爷,咱大掌柜千等万等,日夜盼得您来,就是想当面谢您的恩情……您都来了好几回了,大掌柜岂不毕恭毕敬?……封大绅这个脸面,一个小赌坊哪敢不给……”诸如此类,便带进屋子。 文忠这回撤下左右那唬人的汉子了,为此洗了手,擦过脸,整理出一副神气的好仪容,朝封公子弯身行礼。 第三十六章 变弊、迁任(三) “让一让,诸位让一让……” 在群情激愤的人众里,书吏抱着一叠文书,低着头钻进来。 姚效古在前面撞见他,偶然瞥到他手里拿的物件,便朝众人挥一挥手,大喊:“此人放他进去!此人有大用!” 书吏进了穿堂,踏入书房,朝苏州知府行了大礼,将文书捧了上去。 巡检看知府面露喜色,心中一边思忖着,将剑收了。 “是昆山等县呈来的谏文,衷心劝本府手下留情,给书院一线生机。” 巡检显得万分失落,默然不语。 知府合上书,与众人笑道:“他夏元龙倒也明事理,特意托人给我们留了个脸面。马书办,着你驱散民众,令其带头者唤书院院长来衙商议。” “是。” 马书办接过文书,走出衙门,看姚效古一干人等仍在闹事,便大声喝止住,持信说道:“百姓们,府台大人是不太清楚这个事情的,但经看了多地官员的来信,才知道办得过于草率了!李雉忠当要再行处置!” “书院还查封吗?”有人担心地问。 “前番撤兵,已是事完;今虽冲撞大堂,然既能使官府改正,功过相抵吧。若迟疑不定,可令汝新任院长出来面谈。” 姚效古方才放心,令一书院中人压住阵脚,亲自回去找夏元龙。 “夏先生,幸会,幸会。”知府同他对面而坐。 “幸会,”夏元龙道,“府台大人已然查详此事,乞就此与书院和解,悉免书院之罪,毕竟那是李雉忠一手干的好事,书院貌似没人参与。” 知府礼貌性地笑着:“对,你们书院别人是没问题的。不过李雉忠刚蒙了起复,短时间命令再难更易,告汝知之。” 夏元龙见巡检在旁点头,心下顿时省悟,急说:“纵下官答应,百姓恐会躁动。我本来是秉着保护书院的意思来的,李院长如何,却不太关心;但城中人民都曾受他蒙骗,怒火中烧,实难控制,未免祸及书院。那您不得再周折一番,威信岂不更损?若您今日惩治李雉忠,不但百姓扶额相庆,名声亦得树立,何乐不为?” 知府听罢,拂须颔首:“夏院长不愧南京司业,当得通情达理四字。” 巡检忍不住上前,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话,知府却使劲摇摇头,轻声喝其退下。 “来人,把李雉忠的官服扒了,对外出贴告示:此后不再查封书院,李雉忠按原罪处置。” 夏元龙被巡检用那种仇恨的眼神一路送到了公堂外,他此时心满意足,吐了一口气;再去回头,便没人跟着了。 “恭喜夏院长荣归!” 朱澈和同僚们在前厅列成长队,一齐上来,说说笑笑地去给夏元龙敬酒,“副盟主不容易!”,“副盟主好好歇息!”夏元龙一一应了,将他们手里的几盏酒喝了。 “诸位不必夸大在下的功绩,”他自感酒力不足,推开众人的酒盏说,“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耳。” 众人相互间偷使眼色,唯独朱澈、宋章二人不知,姚效古装没看见,一并搀扶着他进屋。 姚效古的目光倒是四处乱飞,正瞥见后面有个书生揪住前面的衣襟,前面的回头,这书生眼珠直溜,眉毛故意跳了几下。 “夏副盟,南京还须您去操劳,早早离开苏州为上策。”那人斗胆向夏元龙建议。 朱、宋二位陡然停住,嗔目怒视,欲语无言。 夏元龙则慢慢歪去耳朵,片刻方问:“什么?” 那人心虚,退缩半步,可后面的人又硬把他推回去。 “我没有别的意思,单纯以足下远涉劳苦,颇为心痛,劝您不必逗留。” 夏元龙仗着酒劲,用力拍拍胸脯:“吾一生尽职尽责,任劳任怨,从不敢提‘劳苦’两个字,你们太抬举我了……” 宋章脸都白了,指着那书生大骂:“你、你是何用意!夏院长如此样人,莫不成诸公都想撵他走么?” “此人用心歹毒,不可理喻……我们当然是一致支持夏院长!”宋章这话果然逼得许多人不得不表态。 夏元龙不料事情竟到了这种地步,悔意始涌。这首先造就了一个抉择的难题:他知道若放过此人,日后产生嫌隙不说,无疑会给书院的变革施以不少压力;若赶出书院,又太为狠绝,落得专权跋扈的名声。 他暂时选择不置可否。 朱澈继而气愤地说:“我看你前番自荐张贴布告时,还度你这小伙子不错,怎么,学起官老爷内斗的本事了?” 那人被批评得哑口无言,可怜地只愣在原地,双腿钉在那儿似的,眼巴巴等待院长的决定。 “书院要齐心协力,”夏元龙目光突然锋利,“身为院长的我就是领袖。谁要有质疑,有意见,大可畅所欲言;但绝不准在背后玩些阴谋诡计,搞争权夺利这套。你还是走吧,名册里除名的走。” 那人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寒风中,夏元龙走了。 “他还跪呢,夏院长。”宋章挑开窗户,话语间充满着不忍心。 “叫人带他出去,冷。”夏元龙点燃了蜡烛。 “哎,”朱澈叹口气,“我以为说说就算了,谁想您……” “你们听到他们喊我什么?不是‘院长’,是‘副盟主’。” “这与此事毫不相干……” “毫不相干吗?”夏元龙抬头,看姚效古脸上变了颜色,“姚先生,您说。” “那人受旁人怂恿,去说这件事的。”姚效古望着窗外,那书生已发了几个抖。 “没错,他们一口一口副盟,等着我早日滚蛋,再选本地人当院长。”夏元龙冷笑,“他们看我势要解决此处的弊端,妨碍了他们的逍遥,恨我啊,十分恨。” “但想逼我走,没门。我离开之时,必要见一个铁一般的书院,一个雷劈不动,斧砸不开的地方。”夏元龙毅然决然地瞪圆眼睛。 这三人明白,若夏元龙想做一件事情,除他自己,恐怕是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得了的。 第三十六章 变弊、迁任(四) “文掌柜,有何话只管说。”封公子见文忠这般低声下气,派头便大起来了。 文忠殷勤地笑道:“贱地蒙公子青眼相看,遂得开业兴旺。小人素仰封举人大名,若能与令尊一见,必当竭力报答。” “要见我爹?”封公子撇撇嘴,一声也不吭。 文忠站起身,继续说:“公子不愿和赌坊同流,这我理解。但某人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好汉,无信义者会将他赶出江都,有德行的必真心相交,公子就属于后者。只可惜在下少一个朋友,深表痛惜。” 封公子听他这话里带着威胁的意味,虽又没真正拉下脸来,但使这位涉世未深的公子爷心里发虚了。他说话转变得很客气:“掌柜言之有理,在下即回去跟家父商量,或两三日才能决出一个结果,万望您休要催促。” 文忠笑道:“静候佳音。” 封大绅听儿子说赌坊的大掌柜想要见他,十分惊讶,连问说错话没有,封公子一五一十交待完了,他才放心。这封大绅和儿子道:“此人乃我江都一霸,上至知府尚给他三分面子,何况咱们乡野之人?快请他过来,好好招待。” 封公子又惊又怕,哪还敢耽搁两三日,把刚换的衣服穿上,匆匆去找文掌柜了。 文忠二话不说,跟着他进了封家院子,封大绅笑脸相迎,见面就问他什么事,要竭力帮忙。 文忠拉住他的胳膊:“封乡绅,我虽在江都背了个‘豢养爪牙’的坏名声,但绝不会擅自动用那些下贱手段。我平素办事都不愿折人面子,若任在下予取予求,便是心底也过意不去。所以,您放心说话便是。” 封大绅点点头,先请文忠坐下,文忠不肯,如此推让多番,封大绅方舍得坐了。 文忠品了口清茶:“我这次来,实为一位官员升任的事情。您是乡里大户,对这种事应该有权利过问。” “啊,这当然。” “同知大人年纪大了,他一直想退下来,但乏有后起之秀接任,对政事已经漠不关心啦,此时更需要您帮衬帮衬他老人家。” 封大绅眉毛一抬,犹豫片刻,也顺手拿了杯茶,笑道:“这么重的担子,我可撑不起。” “总得有人接手不是?我们要让同知大人交得安稳,不用老挂心上。”文忠道。 “这新升迁的官怎么样?” “他本人与过员外熟识,凡其所亲善者,过员外也多与之交结;他在公务上则讲究田政,说来也正是时候,朝廷快要搞清丈了,田地要加紧整治。” 封大绅越来越轻松了,在这空隙间就喝了三杯茶:“您说的这人不错!不错!” “可是,”封大绅抱有歉意地笑了,“过员外为人冷淡……” 文忠摆摆手:“非也。此人若接替同知,反而比过员外高了,他身边的人,员外定会安排周全。” 封大绅听罢,倏然站起,恭敬地作了个揖:“封某将全力襄助,君勿疑矣。” 文忠借着封大绅的名义,委一位衙门的书办带些好礼,就言‘封乡绅欲与大人商议陈县令升迁之事’,径往扬州同知的宅第。 安排已定,文忠却还觉得此事没有十拿九稳。他在这关键的一环不能松懈,思前想后,终于敏锐地抓住了一点:他不能全凭封大绅的身份去做事,必要将自己的看法从旁挑明。 乡绅这类人物毕竟权力有限,同知断不会贸然给这种人交权的;可若这位大人明白陈同袍的后台是染坊的过楚子、赌坊的文忠,那么他便能心满意足地金盆洗手了。 他只好现想了个简单的法子,即令人去染坊拿几匹染好的绸缎,权作送人之礼。赌坊的人来了,染坊那边管事的并不介意,任其选了几匹上好的绸缎,拈根草似的拿走了。 这书办捎带好东西,到了同知府前,跟着看门奴才从正门过,见了同知。 书办行过礼,拱手献上那几匹布:“在下受封大绅的指派来送这点东西。因前几日您办寿诞,他并没去,故以此物弥补。” 同知着奴才接布来看,却是花纹多样,摸起来又滑又顺,极为上品。 同知又端详一遍,知道这是过家专供达官显贵的,封大绅绝弄不到这样的好布。 他咂咂嘴,问其来意。 书办笑说:“封大绅时常挂念老大人的身体,恐怕政务繁忙,累坏身子。” 同知被这句话戳在心里,停了一会儿,那面色却好像漠不关心:“是啊,想退都难。” “您对扬州如此关心,不如提拔后进,安享闲乐。” “你是说陈县令吧?” “大人神算。” 同知对这陈同袍不甚了解,便冷笑着问:“区区县令,怎地敢称后进?” “此人杀伐果断,尤在田政有建树,地方大户兼并之势,恐不久矣。”书办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同知则笑逐颜开,捋须道:“本官自有办法,汝等且不得干预。” 书办心领神会,低低的磕了头,便转身离开。 “今天有点冷啊……”同知说罢,身旁的下人给他套上了件毛皮袄。 江都的天气开始风和日暖了,前几天最为严厉的严寒挥散了它最为猛烈的攻势。这仿佛是对文忠心境的最好诠释。 他今天刚接到消息,封大绅推荐陈同袍任扬州同知,这并不重要;可紧接着,同知告病,准备退还乡梓了。知府挽留不住,就将他的官服官帽留在署内,以待接任。 果不其然,今日即选了陈同袍补老同知之职,命其择日来都。事情利索得处理干净了,唯独过楚子在仪征害病,托文忠帮着照顾好染坊。这倒不算大事,料过员外年富力强,害病养个几天便好。 他回到赌坊,看徐工匠从屋里钻出来,被几个汉子拉扯,眼看拳头腿脚就要上去。 “干什么?不准如此无礼!”文忠霹雳似的断喝,把那些汉子唬住了。 “你们说十天就回去,这都几天了?家中老小岂不盼死!”徐工匠委屈地叹息。 “你可以回去了,”文忠与他那期待的眼神对视,“正好迎接你们的新县令去。” 第三十六章 变弊、迁任(五) 在那年轻人被书院除名之后,夏元龙便紧锣密鼓地开启了整治的措施。 他为了让改革的进展稍微加快些,便要先安抚众人,稳住书院内部的情绪。他随即搞了一个发俸制度,大约规定的是,‘凡在官低微及无官者,均可月领薄银’,叫人们一应到账房记名领俸。这里头不少书生都是闲人,听到有如此好处,忙不迭去报了名字,发了几锭碎银出来。 这些书生拿了银子,即纠合几个闲人,花天酒地,一下午花费光了。待明日来院,又打算携同僚们去水亭看景。 “如今断乎是去不得了。”一人摇头道。 “怎么?” “你们不知?”另有明白的说,“夏副盟准备拆亭子喽!” 几人面面厮觑,叹道:“那趁其还未动手,咱们就先逍遥一阵罢。” “你们想得容易……已经将瓦片扒了,两三个杂员守着呢。” “这岂能行!咱们找宋知事讨讨说法。” “宋知事那天害得那位同僚被赶出去,成天顺着夏元龙的毛捋,何必找他!”那人一摔酒碗,气愤地反驳道。 “姚先生好像一直不服他,哀求他去,何如?” 一人跺脚道:“好,姚先生有骨气!咱就不信夏副盟能和他翻脸!” 话到此处,正见姚效古从门口走来。一伙人便急忙凑上去,笑呵呵地行了礼。 姚效古摘下毡帽,捏在手里,皱着眉:“诸位同僚,有话请讲。” “姚先生,那夏元……夏院长想拆了水亭,明摆着不想让我们舒坦。这也小事,但他从而若得寸进尺,我们都受不了哇。” 姚效古虽然对夏元龙颇有质疑,但也是想为书院竭力尽忠的,生怕闹出事端。他便踌躇地踱了两三回步,看着他们:“夏院长在此事上的确欠妥了。我身为书院中人,应当帮你们争口气。不是出气,是‘争气’,到时尊重一下院长,不可过于冒犯了。” “大家都省得!您只管带晚辈们去。”那人说罢,作了个‘请’的手势。 姚效古摩挲着帽顶,犹犹豫豫地走过去。 “你们进,”姚效古扶着门板,看看众人,“这种事我也不好打头阵。就说‘姚先生带我们来问的’,若情况有变,我即会来。” 这群人也不好在他面前多言,便都点了头,径闯入屋。 夏元龙坐在桌前正写着字,听见脚步声急促地作响,笔头略一停顿,墨迹都花了。 “什么事?”夏元龙把纸放在一旁。 为头的书生应付式地行了礼,然后说:“夏院长,水亭如何拆了?那东西也不碍人眼睛,留着也好一舒雅致……” “书院乃我等同僚议事之所,不宜游山玩水。”夏元龙板着脸。 那人气得笑起来:“整日管甚么书楼,算何要紧事!” 夏元龙将笔一撂:“说吧,谁让你来的?” 这些人毫不慌张:“姚先生叫我们讨个说法,望院长明察。” 夏元龙起初不信,门外却悄然来了一声咳嗽,叫他有了丝紧张。 “事关大局,任何人都不能随性。”他仍旧固执己见。 那些人激动地摇摇头,为头的甚至‘啪’地拍了桌子。 夏元龙猛然抬头,眼睛像簇簇的火苗,盯得他很紧。一推他的胳膊:“拿开。” 那人恐慌地低下头,慢慢将手移开。 “好吧,”夏院长冷冷地说,“你们回去,待我想想。” 看样子他们是胜利了,但没人高兴得起来,他们畏畏缩缩地退下,从屏风后听见夏元龙说了这样的话:“我不会需要他们这类人……” 夏元龙叫了管账房的人过来。 这位仁兄身穿青布衫,黑色的长裤,踏着暗蓝色的靴子,叫做王镇圭,字晋圭,举人出身,身管苏州盐课。其生得脸形圆阔,长眉高鼻,体型显得胖些,唯有眼睛深邃。他办事有条不紊,气性十分平和,就算有人在他面前骂得唾沫飞溅,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在书院被围期间,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份子,不过未曾向院长自告奋勇、表现一二,所以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夏元龙认识他是在此之后了,那时账房缺人,查名册见有一个管盐课的,便紧急调过来用。却正因此举,才歪打误撞发现一位人才,他只用一副算盘,便将账簿理得井井有条,叫夏元龙不住称羡。尔后发俸一事,把银子全都发付得明白清楚,竟无一人来抱怨给得差了。院长更高看他一眼了。 夏元龙的脸上很少有笑容,但当见王镇圭箭步赶来,不自觉地笑了。 “晋圭,这么快就来了?” “院长所托,不敢怠慢。”他的声音雄厚而严肃。 夏元龙感叹道:“若整个书院都像你一般好了……” “您想查几个人。”他却不啰嗦一句,直接进入正题。 “我不知道方才那带头闹事的叫什么名字,”夏元龙拍着他的肩膀,“故而求之于汝。” “长什么样?” “四方脸,脸上长着点麻子。” 王镇圭从容说道:“是姓杜。既然去领过银子,索性直接查昨日发俸的册子便可。” “你还不如问问姚先生,他刚才在外面站着呢。” “是。”王镇圭转身就走,跨出门槛,姚效古还在旁边愣得出神。 王镇圭也不怕打搅他,上来便问:“那几个闹事的书生您见了么?” “王盐课,抱歉啊,实在没注意。”姚效古道。 “不必叫盐课,在这我是账房先生。”他平静地说。 “对,那么王贤弟,王贤弟你觉得怎样?” “我在问您,请姚先生不要打岔。”王镇圭看似平常的语气里仿佛带着刺。 姚效古听完,吃了一惊。他不曾见过哪个苏州人有这么和他说话的,被尊敬惯了,这下子反而不太适应。 他脸一红:“王账房,我没注意,之前说过了。” “我有耳朵。”王镇圭道,“您说的不对。因为这帮人就是您引的,对么?请足下实话交代。” 姚先生的脑袋‘嗡’地一响,差点没断了气——这么一个小官竟要拿自己立威了。 第三十六章 变弊、迁任(六) 徐工匠从江都这一回来,泰州的风景便迥然不同了。挂在陈府屋梁的白绸悉数撤去,灯笼仍旧照起,门前则是一地的爆竹碎屑。 他打听过才知,在命案了结的当日,陈同袍即和新娘子重新办了婚事,圆了洞房,并给复了‘本姓’,从朱秋光改为卓冷屏了。 “徐工匠你在这儿啊,陈同知要请您去府里一趟。”一人从背后拍了拍他,他先是点了点头,之后却茫然地注视起此人:“什么同知?” “陈同知啊。” “表字是共胄的吗?”徐工匠又问。 “正是。” “徐工匠,这钱你拿着。” 陈同袍将一封信放到他的面前,“您于我有恩,帮扶过本县,故特以作离别之礼。” 徐工匠拆信视看,见里面压着五十两的银票,顿时魂不附体,推托道:“大人升迁,小人安敢攀附?这票子绝不敢要。” 陈同袍笑道:“这笔钱就算委托师傅了。我既已在江都购置府邸,安家立业,此处宅所留也无用,兼近日出过命案,阴气实在太重,师傅可帮着卖个好价钱。” 徐工匠愣愣地接过银票,见陈同袍已然走了。 陈同袍命老奴才准备车马,令管家带着诸多下人随后,和冷屏一齐上车,启程投往江都。只到第五六日,陈同知才进得江都城,先安放下来家眷,便急匆匆换上官服,扶好纱帽,走进衙门。 衙门里站着几位官员,见新官来了,忙作揖笑道:“同知老爷好!” “诸位是……” “在下乃本府通判,”那个品阶高的官员说,“听说您升任同知,遂欲亲睹一面,果然气宇轩扬,不一般,不一般!” “诸公过奖。不知知府大人在何处?” “在书房和省里的人说话,你进去无妨。” 陈同袍推开房门,见知府坐在当前,纳头就拜:“下官新晋同知陈同袍参见大人。” “起来吧。”知府指了指旁边的省官,“这位是省里的学政。” 陈同袍还未站起,便又转身拜了老学政。 老学政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你选得这同知不错。” “赖前人推荐,非下官一人之功也。” 学政仰天嗟叹:“可惜这里一班良臣,要为柳党卖命!” 知府一惊,问道:“这话怎讲?” “你原来不知?”学政一拍双膝,“我前番去找巡抚,说朝廷的晏参政有意调他还京,这晏温便是柳镇年的亲党;料此一去,只可对付一个虚职,终难大用。而扬州必派来柳党之人,我等除屈膝外,别无方法。” 知府眉头略紧:“我原以为万郡王、陆越公皆在此,那厮还不敢掀我江淮的根基;如今大祸至矣!” “你这般的地方官最难做。南边有万郡王,这顶头上司还是柳党,想两处都不得罪,可要费一番周折。”学政无不忧虑地说。 知府听罢,心情沉郁,扬头看见陈同袍在一旁出神,便道:“忘了你在了。我没要紧事,你最好先去署内一趟,安排官吏,把文书整理整理。” 陈同袍一路看着脚下,想着心事,正朝街角里去,忽被一个喊声叫住。 他转身,原来是赌坊的掌柜。 “陈大人,您来怎么也不知会一声!过员外病倒在床,刚刚又突然昏了,脸色惨白……”他舌头打了卷,一时手忙脚乱。 陈同袍二话不说,飞似的沿大街跑开来,掌柜无奈,叹一口气,也随之飞奔过去。 他没想到过楚子会如此之快地离开仪征。因这过大员外害了长久的病,独个在仪征人生地不熟,寻访不到名医,便写信叫文忠派人来接。文忠心如焚火,急令自己手下人骑一匹好马,去载他回府。过楚子为稳住事态,将本地‘投诚’的商人唤来,说自己身患小恙,不日即归,就先停了祠堂的工,匆匆赶回。 吕继寿望着他死,每日捻珠念佛,求上苍能为其子报仇,带这过家头子早离人世。也不知是咒起了用,还是过楚子调理不善,身体竟每况愈下,整日卧床,叫苦连连;就指望仪征出些好消息,高兴高兴也好,结果无两三日,听说仪征的商人又纷纷和吕家谈了生意,为此吐了好一口鲜血出来。 文忠却忙活了,白天黑夜给他照看染坊,抽空又要探看病情,在这十二月的寒冬里被折腾的满头大汗。 “过员外!”陈同袍一脚踢开房门,趴到过楚子床前。 “过员外,您可没事?”他见过楚子微微睁开眼皮,低低地问。 过楚子像是在笑,脸上的笑纹渐渐显现:“您当上同知啦?” 陈同袍点头不迭。 文忠在旁边,说了一句:“当上了。” 过楚子的目光亮了,他精神顿时恢复不少,撑起身子坐着。 “陈大人,过某命合该绝了……但过家,务必请您好好保全!” 陈同袍一副貌似动容的样子:“员外放心吧。” 过楚子咳嗽数声,一摆手:“病体难支,大人休再挂念,请回治所理事。” 陈同袍见过楚子好像要同文忠说些什么,便识趣地退下,轻轻掩门。 过楚子的双手僵硬地动着,最终是握住文忠的手。 文忠的眼睛都是一片红了,耳朵凑到跟前。 “文……文掌柜,家族不幸,愚兄未能有个一儿半女,接替这染坊产业。身边家眷年岁还少,不能继业,别人却放心不下……”说到此处,过楚子以渴求的目光看他,“掌柜接了我这染坊,如何?” 文忠抿了抿嘴唇,想到他那目光,并非渴求他接手,而更多是希望他拒绝。对于过楚子,染坊仿佛过家的一切,谁也不愿轻易割舍给外人。何况,过楚子一直把文忠当个利益朋友。文忠这边儿呢,虽有点情谊在其中,但将整个染坊据为己有,实在馋人,文忠的权力将会借此到达巅峰。 “容弟想想,想想。”文忠小心翼翼地逐字说。 “再想,便没时间了。”过楚子的牙齿哆嗦着。 “进来。” 一个家仆捧一封书信:“主子,您那个胞弟从乡里寄来的。” 第三十七章 情危、病决(一) 姚效古曾在官里见过他,那个时任盐课的王镇圭,还是默默无闻,对其恭谨客气的小人物模样。如今有了威风,路数也怪异了,竟不怕像自己这等名儒。看那气势,不仅不怕姚效古,还不怕朱澈,再那日连夏元龙、卫怀也不怕了。 他坐在讲堂上,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情。 “全来了吧。”夏元龙问。 “院长,刚点完名,怎么还要再点一遍?”昨日来闹事的那书生紧张地问。 “这不是你们该问的话。”王镇圭垂下眉毛,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便把他吓得缄默无语了。 “今天在名册上要除几位的名,”夏元龙搬出名册,清咳了一声,“他们的罪行如左:一、不肯尽本分之职,领俸后整日未归,以致有各处报说,短缺人手;二、依仗人多势众,裹挟姚先生参与闹事,其心可诛;三、本院长屡次劝告不从,其人当面拍桌恐吓,不成体统、无法无天。为书院大局计,当悉行罢黜,以示诸公!” 言罢,王镇圭一抬手,叫了名字出来,几个人当堂跪下,战战栗栗。 “我辈不兴私罚,直接除名去,不用再跪了。”夏元龙道。 “夏院长!夏院长!”朱澈和宋章大步走上讲堂,经过跪地的那几人旁边,用拐杖狠狠一戳。 “夏院长,”朱澈小跑至夏元龙身边,耳语道,“这么做太狠太急了,容易失去人心。他们都是跟院长挺过危难的人,不如罚一罚就算完了。” 夏元龙犹豫一阵,脸朝向王镇圭。 “二位,名册上已将他们除了名,若再更易,院长未免背失信之名。二位若有权力,执笔涂改,便论不上失信了。”王镇圭回答。 二人听王盐课都说到这个地步,都知夏元龙心意已决,便也通情达理,说道:“我等一时着急上堂,唐突礼数,绝不敢令院长空负不义之名,是我等错了。” 王镇圭把他俩逼得道了歉,众人皆无话可说了,任夏元龙一声令下,送这几个书生出去。 旁人看夏元龙的手段如此厉害,明白他要铁了心整治书院了。兼之那位账房王镇圭遇谁都不软,谁都不怕的个性,叫众人魂飞魄散,只老老实实干活,遵从院长安排。 夏元龙鉴于时情的扭转,这才开始将第二步的改革提上日程。今日他就在讲堂上宣布,往后书院要论职了:除院长外,再设副院长一人;副院长旁,立参事僚,有参事七人,由众人荐选,院长裁定,然后当任;专为书院谋划谏议,不受副院长之调遣。 此策一出,哄动众人,那些素得名望的,颇有跃跃欲试之心。起初却有不少人来谋求参事,而荐别人的少,短时还决不出参事的人选来。 王镇圭对此不甚感冒,朱澈问他可愿当个参事玩玩,他正襟危坐,回答说:“争权夺利,容人干去,在下坐等良遇,有则欣然纳之,无则平然受之。”朱澈大赞其襟怀冲淡,王镇圭却笑而不答。 “晋圭,夏院长叫你。”姚效古在远处一喊,镇圭匆忙辞了朱澈,朱澈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离去。 “晋圭啊,”夏元龙笑着来揽他肩膀,“这个副院长的人选我还没定下来,你觉得该当何人?” “宋知事任在官署,公务繁忙,必不合适;姚先生虽不高不低,然平日清谈好雅,能给那些闹事的撑腰,自然是鄙夷为官的那类清高人物。而朱先生谋虑不足,果决有余,名望震响江淮,当把这样任您驱使的利刃,十分合适。” 夏元龙本来颇有兴致,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心中有些不自在,笑容也收敛了。 “晋圭,今后少从这方面想。就算朱先生有缺点,也要听听他的意见。不能总为了权力去做,丢了方向。书院到底要秉卫先生的宗旨,唯救国安民而已。”夏元龙这话也像在警醒自己。 王镇圭一如往常的态度,不快不慢,单说了‘是’、‘明白’几个字。 “参事怎没见你要?倒推荐了几个人,尽不如汝之才学。”夏元龙转了话头,问。 “您如何知晓?” 夏元龙道:“我听许多人跟我说,王盐课荐选了他们,还都想着何时报答呢。” 不及王镇圭开口,他又说:“不过倒有几个推荐你的。你就当了罢。” 王镇圭慢慢站起,后朝他一欠身:“谢院长提拔。” 这荐选沸沸扬扬,闹了十余天,方告终了。副院长最终是朱澈来当,那七个参事为经历司知事宋章、苏州府教授姚效古、苏州盐课王镇圭,余下更有四人,不必多加阐述。 夏元龙借此又说:“职分各定,实为善事。然吾之未结者,尚有方略未立。若皆似无头苍蝇一般,今日趋西,明日趋东,改革则沦入空谈。于今之计,依夏某看法,内当钻究律令,为《行要》补缺,以正官府之策;外当广纳民意,为民请命,使书院能衡官府,早使书院制度之成形。此番内外俱进,方保无虞!” 言罢,朱澈见众人心情激动,不免在心底感叹一句:书院要变天了。 这变天果然迅速,仅到了正月,苏州的思和书院已与南京别无二致了。夏元龙欣然地看着自己打造的这像块铁一般的书院,经过如此艰辛的折腾,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回南京了。 他的脸上的皱纹一直紧巴巴的,一刻未曾放松过,如今稍加歇息,整顿一番,还得有要事去办。 这是他身为院长的最后一夜。夏元龙点支烛火,坐在桌前,用铜镜一照,两鬓开始泛白了。他从脑后揪出一根头发,白的惨淡,没有半些鲜艳的光泽。他叹口气,把头发在手里扯了扯,还纳闷自己怎地悄然长出这些白发出来。 不过相比而言,更纳闷的是,卫怀在这一个月内不曾寄一张信过来,让他担忧起南京的近况了。 突然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他扔下那根头发。 第三十七章 情危、病决(二) “胞弟?” 文忠急迫地接过来,扯开信,仔细地看了几遍,双手颤抖着,把纸面抖得哗啦哗啦直响,脸上浮起别样亲切而期待的笑容,不再僵如死灰了。 “我这好弟弟啊……”他的眼睛闪烁着,抹了抹眼泪。 “过家后继有人哇,文掌……” 他的脸转向文忠,笑容一时间却凝固住了,随后又慢慢消褪下去,空留一双无神的眼睛在这儿,与他久久对视。 “没事,家叔死后,家里出了一点矛盾,被湘人摆平了,干得不错。”过楚子将信扔在一旁的桌子上,“至于刚才那件事……掌柜好好想想,慎重考虑吧。” “好,过兄,我这就回去。” 文忠答应了,便起身走出房门,在院子里抬头,见几片厚云遮住了日光,正契合他如今的心情。面临死别之前,他二人都还不能坦诚相待,平日却装出一套兄弟情义,又有何必要呢?这事实令他羞愧,令他自感虚伪。 陈同袍到任后,首先当然要进行一点‘报答’了。第一自是要顾及到那位‘前同知’,他借田政的幌子,向知府提议“在朝廷清丈之前,理应整顿田亩,严止兼并,以恭待圣上福民之举”,得到知府颇大的赞许,当即发令整治。 陈同袍则趁势给那些不怕得罪的小财主们挑出一两个毛病,将田地悉数揽入怀中,一时多出许多闲田。这些田,也并没使老百姓捞得半分好处,全都作了陈大人给老同知的报酬,记在他的名下。而衙门里,都受了文忠、过楚子的笼络,对此装聋作哑,勉强糊弄过去了;知府却还在数着新巡抚到任之期,求自保安身之计,别事只办得点个头而已,不行详查。 剩下的,唯有封大绅的人情难还,指望尽早办妥,还需过楚子的病情赶快好转才行。 文忠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低头徘徊,在费力地思索中,时而坚定,时而犹豫。时间不等人啊!他这般想,就越是焦虑。 “我没事,没事……”过楚子咳出一口鲜血,朝满面惊恐的下人挥了挥手。 那边可是一整个染坊,代表着权势,代表着财富;这边仅是一个利益朋友的托付,或许什么都代表不了。 “过家竟要系于他一人之手啊……”过楚子深感凄凉,自己一手经营扶持的染坊,即将落入他人之手,可却无能为力。 但文忠想,情义,这两字是他处事的准则,若丢了它,便和市井鼠辈无二致了。他是那么热衷自己的一切优点,因为身在暗处,不再添些光芒,便容易沦入地底了。 该动身了。他这次没再犯难,取下毡帽,还穿自己那身破布衣,径直来到过府。 “引我去,找你家主子。”他神色严峻地吩咐道。 文忠的困意愈发上涌,但眼皮挣扎地跳,手指掐的很紧。忽然,仓促的脚步声在他耳边回荡,眼睛登时看向门外。 文忠慢慢进来,使使眼色,示意伺候的家眷奴才等人退下。 “去罢,文掌柜有……有话说。”过楚子拍着他夫人的手,众奴才也一块出了屋。 “怎样?想好了吗?”过楚子不舍地望着桌上的家书。 文忠近到床前,便向下重重一跪。 “贤弟?”过楚子的眼珠惊讶地瞪着。 “愚弟不敢受此染坊,当速唤湘人回来,早早付以大事。”文忠握住他的双手,语气里带着诚恳。 过楚子听罢,万分激动,失声哭了一阵,然后一抹泪,与文忠说:“文掌柜,这番恩情,我怎么报答!”他伸脖子,要对他行大礼,文忠赶忙扶住:“您不必如此。宜令湘人作速前来,稳住局面。” 过楚子点点头:“正是此理。但湖南离此甚远,恐怕……” “估计一月有余。”文忠咬牙道,“过兄能撑过去的。” “巡抚的队伍快到江都了,您不准备接接?” 知府回过头:“接。当然要接……先收拾收拾巡抚衙门,知会各司操办迎迓之事。” “是。” 知府大人搓了搓手,往桌前一坐,提笔就写‘迎邝巡抚到任之诗’,琢磨半天,终气恼地摔了笔,“他妈的,当初巡抚衙门搬到我这扬州来干甚!” “敢问打听到没有?”陈同袍打开酒楼的窗户,见店小二上了一盘桂鱼,文忠就开吃起来。 他一边大口嚼着鱼,一面说:“咱这消息灵通!这新任巡抚叫邝昌,甘肃人,沿路停歇,向那些地方官讨了不少好处,喜好奉承、排场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陈大人得小心。” “听说是柳党。” “这就不知道了,”文忠停下筷子,“不过据坊间流言,他跟随柳镇年打过不少仗,入京掌权少不了他的份,是个铁心腹。不在京师呆着,反而出任外官,看来免不了有腥风血雨。” “您说的有些杂了。”陈同袍微笑说。 “哈哈!”文忠大笑道,“文某一介草民,瞎说几嘴罢了!来,喝几盅。”说着,文忠拿起一壶酒斟给陈同袍。 “我看,此人固难得罪,但不可倾力讨好于他,反而会断了仕途。”陈同袍平静地说道。 “怎讲?” “柳党目前势大,但坚持不了多久。若完全依附于彼,则脱身不得,施展不开也。” “那该怎样?”文忠见他毫不避讳地说,便放心地追问下去。 “寻个万和顺那边儿的人,相与结盟,叫巡抚不敢轻易动手。” “谁适合当这个盟友?”文忠又倒了一盏酒。 “南京知府,叶永甲。” 文忠的眉毛跳了跳。 “当初,从南京来的差人我都喜欢盘问一两句,尤其是万党的事;如今却正派上用场。这叶永甲一直不甚攀附这万和顺,但的确是在万党的掌控下。我们交结他,既不明目张胆,又可震慑柳党,岂不为好事?” “这厮肯愿与您交结呢?”文忠疑惑了。 同袍抿了口酒:“他怕的是和我一样的事。” 他说到这里,竟点到为止:“我得去接邝巡抚了。”说罢,径直离了座,下楼去了。 第三十七章 情危、病决(三) 门被推开,一位穿着朴素的文人向他作了作揖,夏元龙一眼认出这是盟里的人,示意他坐下。 “南京事况还好?”夏元龙担忧地问。 那人愁闷地摇摇头:“若好的话,岂能来找您回去?” “快说呀!”夏元龙催促起来。 “是万郡王准备接管书院。” “接管书院……”夏元龙一停顿,“怎么个接管法?” “书院的一切花销全归官府去管,那样整个书院将付与他人之手,实在了不得!” “这种条件太过无理,不知卫先生回绝了么?”夏元龙继续问。 “并、并没有。” 夏元龙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腾地站起来:“我必须要回去一趟!” “今天可走得了?” 夏元龙快步走到门口,扶着墙:“还是太晚了。众人走得走,睡得睡,明日安排些事,中午就出发。” “足下不用急着走,在这待一晚吧。” 次日早晨,夏元龙最先赴往讲堂,等了片刻,见朱副院长和四位参事紧接着来了。 “南京突生了变故,我得离开苏州了。朱先生,你做院长,由宋知事替你的职;参事再选一人补上。以后全凭诸位扶持书院了,在下实难回来。”夏元龙说。 朱澈忙道:“院长一去,恐怕这里乱作一团了!” 夏元龙摸着额头:“这也好办。在此另设一个监察使的职,暂且空着,等我回南京,再派人来,以作督察之用。” “好,只要断不了和南京的联系,咱们便放宽心罢。”宋知事捋捋胡须。 夏元龙掸掸衣袖,“也来不及和众人道个别了,我即刻动身,告辞!”他走下讲堂,与南京来的那人并肩而去。 南京的思和书院门口,多站了几队身形魁梧的官兵。这个场面夏元龙觉得似曾相识,但情形已迥然不同。 他跳下马,两个官兵把枪一横:“干什么的?报名字。” 夏元龙十分从容:“南京国子监司业,思和书院副盟主夏元龙,请你们让开。” 那官兵露出一对凶狠的目光:“郡王有令,此刻不容人出入。” 夏元龙不屑地哼出一声:“我是书院的副盟主,不论如何都要进去。” 官兵猛喝道:“退下!” 夏元龙怒视着他,往前进一步,官兵便带着凶光退缩一步,直到枪尖顶到他胸口上。 “我是国子监的长官,你可知好歹?”他握着枪把,使出了十足力气,像要将它掐断了。 那官兵的手竟先发了抖,慢慢收回枪。“让开道路!”他一挥手,道。 “人英!”卫怀从书房小跑出来,张臂大呼。 “及民兄!”夏元龙赶忙迎上去,“这边发生了什么?” 卫怀倚着藤拐说:“人英先坐下,慢慢谈。” “苏州情势缓和了么?”卫怀故作镇定地问。 “放心。不过李雉忠我给黜了,换了新院长……要说起来没个完,但局势已经稳定。”夏元龙言毕,反问他说:“及民,万党怎么向我们开刀了?” 卫怀大叹一声,气息有些颤抖:“我当时铸下了大错。起因是万党和陆党的争执愈演愈烈,不少无辜官员被治罪,百姓受牵连的也有很多。南京城恐慌一片,到处都怕捕快军兵的捉人。万和顺于此时还装出忧国忧民的样子,说不忍心看民众如此,召我入府商量对策。我心急如焚,一时想不了太多,直接跑他府上了。结果王爷改了口,大谈什么‘接管书院’……” “我在他的地盘上,不敢反驳,当即答应,才肯放我回书院。我本想走一步看一步,谁知万和顺四下张贴接管书院的消息,派军队直接过来问话了。我也确确实实同意了万党的请求,还能说什么?集结百姓、抗争官府,这个灵丹妙药,彻底行不通了。” 夏元龙一拍手:“为何不叫我回来?” 卫怀拍着他的肩膀:“有人向我提过,但我怕你在苏州处理大事,精神疲乏,还累你做什么呢。” 夏元龙苦笑不语。 “我得再赴王府,劝劝万郡王,除了他,没人能帮我们。”卫怀严肃地说。 “叶知府或许可以起到作用……”夏元龙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你进王府探探口风最好,不过这事很难说下来。” 卫怀一敲拐杖:“不再啰嗦了,我马上走!”他决心已定,毅然迈出门槛。 “官服,别这么急啊!”夏元龙把挂在椅子上的官服取下,扔到他怀中。 “越公,”越府把领郑师严手捧着盔,向前跪了一条腿,禀道,“卫及民又往王府走了。” 陆放轩呵呵一笑:“万和顺的好计策。” “属下愚昧,实在不知有何计可言。”郑师严立在他身后。 “你还看不出来?这书院代表了民心,他这种行径卑劣的人,自然是要把民心玩弄一番。他接管书院,不仅逼着整个南京文盟为这次党争表态,更是裹挟着万千百姓,助其声威。” “如此危险,应当早早干预。”郑师严建议道。 陆放轩又大笑道:“不必,不必!等有人出面了,我们便往里添柴放火。郑把领,再探一探。” “遵命。”郑师严抱紧拳头。 卫怀走向王府的待客厅,行至照壁,看叶永甲拿着一堆文书出来。 “叶知府。”他挡在叶永甲面前。 “卫先生。”叶永甲躬身行礼。 “你带着这东西干什么去?”卫怀扫了眼他的文书。 “裁人,捉人,杀人,不过这老三套。”叶永甲冷笑道,“也许好官暂时当不得了。” “看来我那一巴掌打得不是时候喽?”卫怀带有戏谑意味地问。 永甲听罢,二人只是干笑一场,很快便都收了笑容。 “书院麻烦了?”叶永甲知其心中沉闷,早已省得了八九。 “我不知道怎么办,”卫怀摇摇头,“人英说你可以起到关键的作用,我也有这个感觉。可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在其中的作用。不论作用如何,却终究敌不过大权独揽的官府,你我的力量终究是薄弱的,南京人民的力量同样如此。”卫怀伤心地同他擦肩走过去。 第三十七章 情危、病决(四) “巡抚大人不弃贱地寒酸,特来赴宴,下官招待不周,惭愧之至。”知府看了看桌上的一席十多盘的菜肴,“望邝巡抚饶恕下官之罪。” 邝昌哈哈大笑:“这点东西是少了些,但本官素以廉政闻名,不计分毫,焉敢怪罪?起来吧。” 知府和陈同袍对视两眼,面露苦涩。他走到学政身旁,悄声嘀咕两句,便转过身说:“下官尚有一篇诗文相贺,敬献巡抚,以助气氛,如何?” 巡抚点了点头。 知府旋即诵了一首诗:“桂庭多涉事,行坐若玄渊。百贺温肴下,尊阶万拜前!” 众人迭声大叫‘好’,都来给邝昌敬酒,邝昌微笑应付,一时热闹起来。 喝了一大会儿,巡抚不胜酒力,脸已经红了大片,将酒碗一摔,嘴里时不时迸些粗话,知府忍无可忍,直咬着牙,双手暗暗地攥成了拳头。 “陈同知,这种长官你也伺候的起!”知府将陈同知叫出了屋,恨恨地说,“这些军官出身的莽汉,若不是沾了柳镇年的光,他们岂敢对本府吆五喝六?!” “我看学政的脸色都不好看……”陈同袍劝慰道,“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人洪水之量,忍一忍为上策。” “唉!”知府一跺脚,叹息不已。 “什么事?”陈同袍看拐角处跑来一位慌慌张张的官吏,上前问。 “快叫知府大人回去,邝巡抚说找他有急事。”那人焦急地说。 知府听了,估计不是好事,急匆匆地回到里间。 “他妈的,那知府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来?” 知府听到这粗犷的骂声,只咽了口唾沫,不发一言,便掀开帘子进去,不得不陪一副好脸色:“巡抚大人,我去了一趟茅厕,耽搁一会儿,实在对不住了。” 巡抚吐出一口酒气,说道:“正好当着学政大人的面,我和你讲几句。我这巡抚可不是闹着玩的,是朝廷正经派下来的!我刚来时去巡抚衙门,那里破旧不堪,屋房也没几间,你倒好,自己的衙门却装饰起来。这如何显我的权威?岂不是成心作祟!” 满座之人本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此刻皆戛然而止,见知府跪在地上慌答:“巡抚衙门近年才搬来江都,自然需待修葺,巡抚大人息怒。” 巡抚一摔酒碗,喝道:“要不这么干吧!我住你的知府衙门,你移到那破地方去。” 知府和学政面面厮觑,后者则无奈地摇摇头。 “下官明白,明天就搬,明天就搬。” 巡抚推开桌子,从知府面前走过,“算你有些识相……”摇摇荡荡地去了。 耳边登时一阵哗然,众人窃窃私语起来。知府倍觉羞愧难当,脸上像是遮了一层灰,亦随之趋步离开。 “看他这光景,来者不善啊。”学政跟在一边说。 知府回了头:“那厮当着众官之面羞辱我,真是可气!这些贪得无厌的柳党,不仅把朝廷的军政包揽了,还要夺我们地方上的权……学政大人,咱们难做了!”他愤恨地一挥衣袖,便快步离开了。 知府衙门自此便腾给邝昌用了。过了几日,他又不满意,便在后院再起了一间屋子,知府任其胡来,不作干预。学政因公署不在扬州,便与知府等人暂作了别。 学政一去,巡抚更是肆无忌惮,公然向本地官员索要贿赂,拿了不少好处;最终竟也索到了陈同袍的头上。陈同袍不愿和柳党扯上分毫的关系,只推托说现无银子,写了个欠条,递到邝昌那里。邝昌当即撕得粉碎,厉声吩咐下人:“给我把这个同知的名姓记住。” 过家则以维护自家产业计,主动去交好这位巡抚,因此得到他一二照顾。 邝昌觉得军队不牢稳,就以‘本地军兵素不习战,留之无益’为由,撤换了一大批人,将自家的心腹党羽全部安插在内。于此同时,又强令六房书办来巡抚衙门办事,不断削弱知府的权威。邝昌用几番强硬的手段,完全使柳党控制了扬州的军政,有了直接威胁万、陆的能力,而他二人还在进行无休止的党争,无暇外顾。他极为佩服柳镇年的远虑,这两步棋于今看是何其的重要。 江都城就在人心惶惶中度过了他的一个月。天气愈发暖和,过楚子的身子便可调理的好些,使得他能凭着一口气勉强活下去,不至于垂死。这口气就为了等到今日。 “文掌柜,主子的胞弟从湖南赶回来了。” 文忠惊讶地问:“在哪?” “在我家老爷府里。” 文忠跑进过楚子的府邸,迅速入了卧房,见果有一个俊伟的后生,年纪二十出头,站在他哥哥床前。 “过兄,身体怎样了?”他放慢了脚步,问。 过楚子听了,翻过身去,用手指了指弟弟:“贤弟你看,湘人回来了。湘人,给你文兄行个礼。” 过湘人低着头,向文忠一躬身。 文忠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细一端详,见他面皮白净,抬眉间像有一种自傲之气,一对眼睛像两团滚滚的烈火,留的一小撮短胡须,与前些年大不相同。 “湘人啊,几年前你还是个鬼灵的毛头孩子,多日未见,已长成这副模样,高了不少呀!”他亲切地打量着过湘人,“真适合接你兄长的班啊……” 湘人笑道:“我年纪轻轻,懂得管什么染坊,凡事还需掌柜指点。” “湘……”文忠说到一半,忽然咽了下去,“虽说我和你兄长无亲疏之分,但你毕竟年龄大了,叫你名还是不妥。取了字未有?” 过湘人实话相告:“愚弟乡野出身,乃粗鄙之人,至今尚无表字。” “这什么粗鄙不粗鄙的,”文忠斜眼看向过楚子,“由你哥帮你起一个罢。” 过楚子自知时日无多,便忙道:“这个自然。不如……”他想了一阵,“不如叫思兴,何如?” “思兴、思兴……”过湘人听了,像被触动一般,含着泪,紧紧盯着他的脸庞。 第三十八章 仇斗、立殡(一) 叶永甲从里面出来,合上门,想着自己究竟在卫怀这里能起到何种作用。但他刚将一份裁冗名单递到万和顺手上——上面写了几个万党的人、陆党的人,还有些无辜波及的小官吏。他已经如此受人摆布、左右为难,若问怎么力挽狂澜,叶永甲却觉得这是很遥远的事。 他从一段走廊里下来,看见蔡贤卿昂着头,迈步行过穿堂。 “蔡……蔡老先生,许久不见。”叶永甲一行礼。 “许久不见,”蔡贤卿道,“郡王可在待客厅?” “在。您去干什么?” “没什么事,这不快过年了,郡王叫我来聊聊天嘛。” “您去吧。” 叶永甲刚要过去,被蔡贤卿拽住衣袍,低声说道:“叶大人如想和我说上几句话,便到淮清桥等着,我片刻就来。” 蔡贤卿朝他肩膀一拍,叶永甲点了点头。 淮清桥自那次遭了水灾后,一段时间都罕有人烟。之后水平浪静了,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光景,如今这桥上下,早就变换得人烟辐辏。 叶永甲怕被人认出来,将头顶的风帽往下一拉,遮到眉眼处,方才走进茶肆。 “茶主人,上茶。”他随手扔出几枚钱,择座坐下。 “来了。”店家一手收了钱,另吩咐伙计端了三碗茶,依次摆好,送了上来。 “多谢。”叶永甲吹了吹热气,抿了小口,笑说。 他等了一会儿。突然有个穿黑罩袍的人,也挡着眼睛,在茶肆中出现。他二话不说,便一屁股坐在叶永甲对面。 “蔡老,您怎么知道我有难处?”他往前敬杯茶,悄声问道。 “我当时一瞧你就有心事,”蔡贤卿拨开碗盖,“说吧,我可以力所能及地帮你。” 叶永甲知其多计,便开口道:“正是卫先生的书院被接管一事。” 蔡贤卿眉间一皱:“接管?我说思和书院那些官兵干什么的……” “问题是卫先生受了万和顺的骗,亲口应许了此事;现在若要让他们放弃,真是比登天还难。”叶永甲说。 “卫先生是个英雄,叶大人曾与之有师生情分,理该倾力相救。”蔡贤卿劝道。 叶永甲掀开风帽,那里钻出一对急切的目光:“在下恳求您能解此局面。” 蔡贤卿咳嗽几声:“我这个身份,还是稍低贱了些,恐怕不能替大人解忧。”他推开茶碗,“不过……我愿献出一条计策。” “愿闻其详。” 蔡贤卿凑到他耳根,说了几句,叶永甲浑身一凛:“让陆放轩掺和进来?” “不要高声。”蔡贤卿环顾左右,慌说,“越公乃是谨慎人,之所以没有干预万党的行动,只因没有十足的把握。若知府能给他一个干预的契机,那越公必定会参与。” 叶永甲本来兴致勃勃,听完这话,却起了踌躇,犯了难:“我到底算是万郡王的人。亲自出马,还是太过招摇了。” “那叶知府找个人替你说话。” “魏冲?”叶永甲脱口而出,登时又摇头:“难。” 蔡贤卿不慌不忙,抚须微笑:“你在郡王身边待的日子少了。这魏冲首鼠两端,两边都要捞好处,并非忠心之人,不正好借他这个劣性做事?当然,直言相告自是不可,给个杆让他顺着往上爬……大人晓得?” 叶永甲初时黯然不解,突然眼露金光:“我明白了!” 蔡贤卿放心地叹出一口气——此计已成。 “事情还没结束。”他看着正欲离开的叶永甲,“后路,想想。” 叶永甲折返身来,一拍脑袋:“是啊,若万党消息灵通,挖出我的名字,便麻烦了。” “可寻外援之力。” “谁?” “扬州同知,陈同袍。” 叶永甲一阵愕然,他觉得这名字很熟悉。 “有个叫管七的,从扬州来,他说陈同知有意与您见一面。” “江苏那一带,近为柳党控制了。” 蔡贤卿猛拍大腿:“哈哈,这个势力足够强大吧?” 叶永甲欣然称是。 蔡贤卿像是把心中的迷云都拨开一般,高兴地朝叶永甲作了三遍揖:“你能全然领悟,老夫就放心了!衷心祝知府早日成功,告辞。” 他踏着轻松的步子,行出茶肆,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叶永甲已看他不见了。 “什么?我立马去。”魏冲在一间小屋子里批公文,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喜从天降。他在一整个漫长的冬月里从来没被叶永甲使唤过,心中暗恨万和顺这老东西,非得给他安排个监视知府的任务,弄得他备受冷落;终于盼到今天,才真正‘重见天日’了。 “叶知府。”魏冲轻轻推开门后,便不住地朝叶永甲点头哈腰。 叶永甲也客气起来:“魏书办,我今日跑了王府一趟,身子有些乏了,这裁冗册子,特着你递到陆府,交呈越公阅看。” “大人安心歇着,小人一定能办好。”魏冲准备接来名册,眯着眼睛笑道。 “对了,郡王那边有人嘱咐:‘若问你接管书院的事,便推说不知道’,明白?”叶永甲兀自不松手。 魏冲眉毛往上一挑,额头的皱纹向上一拧;他先摸了摸鼻尖,然后捧过册子:“小人牢记。” 他出衙,叫一辆马拉的车子载他,直奔越府。路上他没少想接管书院的事,甚至情不自禁地问起马夫:“听闻书院被接管了?” 马夫一拉辔头,热情地讲道:“卫先生是正派人,南京的英雄,他既然肯让官府接办书院,说明万郡王和他一条心喽!” “你们这些百姓,信得过官府?” “信得过!信得过!万郡王一直很和气,不摆架子,这样的人处得来!” “这帮愚民……”魏冲带着满满的恨与不屑,跳下了车,偷偷嘀咕道。 他双手拿着厚厚的一摞册子,打正门进,先到院子,走上一带长廊,见齐咨带几个兵,迎面走来,一只粗壮的胳膊架在他肩上,吓得他哆嗦。 “魏书办,万党的狗当得可舒服?”他戏弄似的说,惹得那些部下哈哈大笑,魏冲却红着脸,什么脾气都不敢发。 第三十八章 仇斗、立殡(二) 过楚子带湘人认识了府里的家眷,便将他安置在厢房内,暂且住下。过楚子还想让他去染坊走走,文忠理解他急切的心情,但还是劝道:“若过兄现在急令思兴去染坊视看,那众人一疑兄时日无多,恐慌四起,就不好办了。目今稳住局势为大要,此事缓议。”过楚子方才作罢。 文忠回到赌坊,听说管七回来了,即命他把消息告知陈同袍。 “陈大人,好事啊。”管七和陈同袍说,“我只身入南京,不知那地儿的情形,但听说有个叫蔡贤卿的戏子,是万和顺的心腹,便硬着头皮去拜他;谁想他真接了我的话茬,说要和叶知府商量商量,我就等了几日,他便满心欢喜地过来说‘成了’。” 陈同袍脸上也没有一丝喜色,只道:“管七爷身为文掌柜的人,为我跑这一番,实在辛苦了。我立马去衙门找知府大人,准备往南京一行,您回去罢。” 这新府衙是一间小四合院,四面围着老旧的石墙,房屋顶都盖有一层土灰,只门窗都是新修的,气派自不如先前了。陈同袍推开门,进了书房,朝知府行礼。 “陈同知,你有什么事?” “大人,”陈同袍道,“巡抚已将扬州掌握在手,柳党进逼太甚,某窃为大人忧之。” 知府扶着额头,黯然叹息。 “下官有一朋友,在南京任着大官……我看,不如结交万党,以限巡抚野心。” “你去?”知府不情愿似的。 陈同袍微笑道:“差别人来做,恐怕您也不放心。自然要下官前往。” 知府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如今正是你该担责任的时候,应当留在江都,共御强敌,为何要远去南京?” “大人若这般想,那下官也不强求……不过仍有一个妙策。” “说来听听。” “现在布政使的职位是缺了的,朝廷对此尚无表示。学政老大人不满柳党久矣,可请其上书派布政使来任职,那样,柳镇年必分神于此事上,而邝昌也当因此安抚地方、打点乡绅,使布政使平稳上任,不敢有大动作。借其无暇扩大势力之际,知府以首府之威,联合其余州郡,防其逐个击破,则巡抚虽有一省之权,挽不回柳党受困之局也。” 知府深以为然,拍掌道:“妙!这缓兵之计正可一用。”他便动笔写了一封书,差衙役骑快马递到学政处。学政依其主见,奏言‘江苏布政司尚缺长官一员,宜遣人补任之’,待朝廷回复裁决。 过湘人日夜伺候着兄长饮食,可过楚子的病已积重难返,他从见了湘人后,自己便做好准备赴死了。在此期间,他给湘人讲了很多话,他说:“咱过家被赶出南京以来,我小心扶持这染坊事业,无半些疏忽。那位文掌柜,虽是讲信义的好汉,终非自家的人,凡事莫要倚仗于他,提防点为好。” 湘人又问他治理染坊的手段。过楚子摇摇头:“这行业到底须摸索着干,手段只要果决,不必循我的法子。但要你记着几条:一,这商人若一直干下去,我家是抬不起头的,遇到为官的机会,休要放过;二、陈同知一定要力助,此人十分精明,跟着他,便有无穷广大的事业;三、为兄气命不久了,唯愿湘人功成名就之日,回来给我的灵拜上一拜,心中就足了。” 湘人慌忙磕了一个头,坚定地咬着牙:“兄长的话,愚弟必然牢记!日后定可教过家屹立于世,你心安罢。” 文忠在赌坊干了一整天的活,夜里还在床边看着账子,忽见过府的下人悄悄来了。他套上外衣,急问:“过老爷还好?” 那奴才这才掉了几滴泪,更咽起来:“老爷他……老爷他快咽气了!” 文忠两只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鲁莽地推开这奴才,两步跨成一步,匆匆下楼,大声吼那些伙计:“别睡了!都给我起来!过员外临死前我怎么也得见一面!” 伙计们被惊醒了,跳下床去,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这不宵禁……” 文忠按不住气,当即一甩胳膊,打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 “这都什么时候了?啰里啰嗦的,快去备马!” 伙计捂着腮帮子,来不及穿鞋,赤脚进了马棚,牵来一匹黑马。 “照灯笼!” 文忠翻身上马,看着慢悠悠的伙计,使劲摩挲着辔头,手心几乎要擦出火了。 “谁?” 文忠走到过府门口,有两三个家丁一把拦住。 “掌柜文忠。”他不耐烦地回应。 “主子现在情况危急,旁人不得入内!” 文忠却朝他们瞥了一眼,二话不说,径直踹开大门,赶入府内。 “过兄!过兄!” 他听到近处女人的哭声,顿时一身冷汗,忙将卧房门口的那扇门一肘顶开,脚底下还踉踉跄跄,一使劲便扑到床前。 床的那一侧是过楚子的媳妇,已是哭的昏天黑地,面容枯黄。 “湘人呢?”他克制住悲痛的情绪,问道。 “贤弟……贤……” 过楚子一晃脑袋,又苏醒过来,有气无力地咳嗽着。 文忠低下头,低声说:“是我。” “文掌柜,我过家兴衰全都在你的手里……珍重!珍重啊!”过楚子昏昏沉沉地抬着眼皮,看见湘人出现在了文忠的背后,便在此刻面露微笑。接着,他再不做挣扎了,任自己一头睡去。 文忠再次注视他,他的脸变得僵白,瞳孔里没了光芒,但方向却定格在了湘人的身上。湘人一下子瘫软在地,怔怔地看着那张床。 文忠本无一点反应,但脑海里突然闪起他二人昔日的光景,使得他鼻头一酸,像是一阵大潮涌上来一般。文忠趴在床榻上,嚎啕大哭,泪如泉涌,直到最后,已然近于失声。 过湘人犹在愣着,泪都渐渐干了,方知道爬起来,走去宽慰文忠:“文大哥,兄长已去,人不可挽,他如此信任您,您记着他的情分便罢了……” 文忠一抹眼泪,忍痛站起来。 第三十八章 仇斗、立殡(三) “讲个笑话而已,切莫见怪。”齐咨上前拍了拍魏冲,“您带的那册子呢?叫我瞧瞧。” 魏冲知道他是想抢功的意思,便往后退了半步,笑着说:“这裁冗册子我得面呈到越公那里……” 齐咨一皱眉,不怀好意地逼近上去:“魏书办,功劳总不能你来揽罢?如今太平无事,我们这些军官也不好当了,体谅体谅。” 魏冲吓得魂不附体,为了见一面陆放轩,便只得将心中藏掖的话和盘托出。 “齐把领,这册子您拿无妨,但在下尚有实情要禀报越公,不知肯不肯带我去?”他一面递去名册,一面问。 齐咨用余光一乜魏冲:“什么事?” 魏冲却低头不答。齐咨见状,喝退了一干部下,转身同他道:“我们去屋里说话。” “什么!”齐咨倏然站起,怒睁双眼,“他万和顺敢这么做,真个无法无天!” 魏冲看他如此惊讶,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便亦起身道:“如此大事,还得与陆公面议,走吧。” 齐咨不清楚这事的原委,不敢再逞能耐,便一口答应,携他直去找陆放轩。 陆放轩正与郑师严说着话,看厅下来了齐咨,身后跟着魏冲,在阶前跪下。“上来。”他招了招手。 “万党要接管思和书院,魏书办因此出主意来了。”齐咨解释着。 郑师严忙道:“越公前时已知晓了。” 齐咨一脸惊错,想对陆放轩说些什么,忽又不吱声了。 “魏书办,你是在城里头听说的吧?”陆放轩问魏冲。 “小人从叶知府口中得知。他说万和顺那厮不让声张,看来万党怕您呀。”魏冲道。 “哦?”陆放轩目光闪烁起来,“书办要……” 魏冲进言:“越公当和他力争书院,在下愿为内应,侦查万党动向!” 陆放轩和那二人六眼一碰,都心领神会了。他大笑道:“好!有书办作内应,书院我是志在必得!事成之后,自有金银奖赏,你可先退。” 魏冲心想:这赏钱今日不给,分明是防备我反水。想到此处,他悻悻地叩过头,由几个军士带路,从前面的小拱门出去。 “添柴放火的时机到了。”郑师严信心十足地昂起头。 陆放轩一捏眉头:“这是个好机会不假。但与他万和顺的关系,恐怕会急转直下。” 齐咨轻蔑地哼了一声:“万和顺非良善之辈,早晚要和我们决裂。不如先发制人,以免成别人的刀俎上肉。” 陆放轩听罢,深深握紧了拳头:“齐把领言之有理。依我看,当在今夜率兵入宫,和六部长官一共议事。” 郑师严道:“您要注意保密。若让百姓知道,我等必不占理,还会被万党借势,诬陷一个‘内耗仇斗’的名声。” “哎呀,顾虑这个那个的,万事不成!”齐咨嚷嚷着,“愿陆公立刻下令,我这就和兄弟们做准备去。” “好志气!”陆放轩啧啧称叹,随后吩咐:“齐把领,你调千员精兵,过了宵禁,随我入宫;郑把领,你镇守后方,不许任何人走漏消息,违命者斩。” “是!”二人抱了拳,各下厅去。 这官兵如雕塑般站立,脸冻得通红,用冷峻的面容久久注视着云层之上的皓月。 更夫走到陆府前,正敲了梆子。 更声响了。官兵机警地低下头,放下枪杆,沿路压低了声音喊:“二更天了!二更天了!”有些睡着的人,一下子惊醒了,赶忙套上甲胄,在庭院里列队。 官兵进了里屋,掀开青布帘,见齐咨坐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瞪着好圆,像猫一样,猛地跳下来,没有丝毫困意。 “二更天。”官兵指了指月亮。 齐咨严肃地点头,打发他出去,自己换了身衣服,从屋里走出来。 郑师严在外面不安地踱步,看齐咨穿身军衣来了,急忙拦住:“齐把领,凡事得小心,不可莽撞。若在外出了情况,千万要告诉我,我会带这些兵来的。” 齐咨轻拍他的双手:“郑将军,本官何时出过乱子,这次放一百个心就成。” 陆放轩行至院内,齐咨同一千黑盔黑甲的军兵跪倒在地,高呼:“谨从越公之令!” “起来,”陆放轩走到他们面前,问齐咨道,“齐把领,我到宫城肯定要走正门,你的兵呢,走哪里为好?” “守宫城的兵,几乎全是万和顺的党羽,若自正门过,他们必将死力阻拦;偏门人少,我只要放些狠话,他们看人多势众,自然放我一千人入宫。我趁敌势未聚之际,直攻六部官署,使万党措手不及。” 陆放轩大为认可,旋即按他的谋略,发号施令,带千余人出了府,打上‘越公府’的灯笼,径赴宫城。 街上的更夫见半夜突杀出这么一支军队来,手上的梆子都扔开了,慌不择路地跑着;最终却无一例外地被马军抓住,齐咨副把领全赏了银子,以封口风。 “到了。”齐咨按住马辔,遥望宫门。 “嗯。”陆放轩也不多话,一甩马鞭,单骑走了上去。 齐咨便一调马头,率兵转投偏门,一时间没了踪迹。 离宫门越近,火光越亮。守兵们渐渐看清陆放轩的面容,瞬时警惕起来。 “陆……陆大人,宵禁之时不得擅入宫门。”守兵有些胆怯了。 “我有紧急要务,和六部大人们商谈,恳请放本官进去。”陆放轩在马上一欠身。 守兵们朝他身后瞧了瞧,暗无一人,心底的气便也足了:“陆大人,我们按照军令办事,不敢擅拿主意。” 陆放轩又央求道:“此事焦急,实在耽误不得,就容本官进去罢。” 守兵们见其不带一兵一卒,口气又委婉的很,量这厮进去也无甚妨碍,何必硬要得罪呢。他们便笑道:“陆大人身为朝廷重臣,我等只有敬仰的份。若您执意要来宫里,小人们岂敢硬拦?请进,请进!” “多谢几位了。”临走时,陆放轩泛起一丝阴险的笑容。 第三十八章 仇斗、立殡(四) 过楚子的尸体暂被停放在屋中,周围用白帷遮住,等棺椁一打造好,便准备入殓。文忠和过湘人在另一间屋里,湘人整了整孝服,回头和文忠说话。 “文大哥,讣告已发了多处,您看还需请谁?”湘人问。 “陈同知当然要来,”文忠用手敲着桌子,“还有,染坊的那些大小管事都得请。” 湘人扳着指头:“这……大概一二十人,恐怕发不过来。” 文忠道:“你怎么这么老实呢?就用你兄长的名义,暂叫染坊停工一日,命令他们全部来参加葬礼。到时候……”说到这里,他故意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湘人点了点头。 这几日居丧,过湘人极具兄弟之情,每日饮粥食蔬、憔悴面容不说,还抽出空儿帮着处理家事,待家属亲眷甚礼,对奴才下人秉严厉之道,大事一律过问,在府上的威严算是树立了。 文忠尚要管赌坊的经营,便差了管七爷来此帮衬。湘人叫下人从门外接他进来,给他泡了杯好茶,说道:“吾兄一去,何苦要惹得诸位不安宁。七爷是文大哥的兄弟,在下亦当以兄呼之,若待您有何不妥处,只管提。” 管七推让几番,却抵不了湘人的盛情,只好将茶捧在手里:“您客气了。过员外乃是江都贤商,我等痛惜无比,深感悲戚,故自发前来,倒得替您分忧才对。” 过湘人又与他叙了一会儿,方才因事出去。管七爷看着他的背影,啧啧叹了几声,和身旁的奴才说:“你们这主子老实得很,待人亲和谦虚,做事又如此精干,真是位年少君子。但……劝劝你们主子吧,在外千万不要太过软弱了。” 湘人走进书房,召了管事来,登时换了一副脸色,厉声问:“棺椁如何还没运来?” “今日早晨,店铺那儿说是打好了,小的正准备去时,又说出了些问题,须耽搁一会儿;之后跑来一个小奴才,说过夫人昏了,得去铺子拿药,我批了几两银子出去,折腾了一番,脑子里乱哄哄的,不小心将此事忘了。这不幡然想起,正准备去。” 湘人低下眉毛:“权且饶过你这一回,以后不可怠慢了。” “小人明白。” “那个管七,”湘人顺手从旁拿出一枝笔,“我听说曾去过仪征,参与了当时的吕继寿案件。他能在仪征刺探内情,自然对我们会偷瞄上几眼,不可不提防。你只管带他到外院歇着,都用一些下等的不知内情的奴才侍候,我们把家眷亲属都安置在内院,有事在此商议,不可四下乱走。” “小的立马去安排。”管事站起身,说。 湘人又道:“慢着。管七你要好言好语地劝,把他送出内院,不可因急斗气。这帮赌坊的人,干的是徇私枉法的勾当,一个个像坐衙的老爷,招惹不了呀。” 管事听了这话,嘴里嘀咕几声:“文掌柜对咱们其实不错……” “什么?” 湘人眼珠一转,心头顿时上来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怒,青筋暴突,把手里的笔杆一把折断,喝道:“怎么?这染坊是文忠的,过府也是他的地盘?兄长说过,江都的产业必须是过家人自己的,不能落到外人手里!你们连他的话都不想听么?!” 管事惶恐地叩头:“小人并非此意,并非此意……” 湘人扔下断笔,咬着牙说:“先兄临死前都要仰他人的脸色,我不能再来一次坐以待毙。”说罢,他从管事旁边大踏步迈了出去。 陈同袍听说棺椁已送到过府,便换穿衣服,从官署直到过府门口,拿了讣帖,自禀是同知陈同袍,下人们便慌忙请入府内。 来赴葬礼的约有百余人,个个穿着素衣,行走在甬道上,一片白云似的;耳边只听见和尚的诵经声,木鱼不住地响,时而夹杂着客人们的抽泣声,慢慢朝灵堂而去。 陈同袍轻步踏上堂,给过楚子拈了一炷香,便转身离开,在堂下闷着头。和尚的木鱼都不知敲了多少下,突然放下木槌,没有响了。 同袍缓缓抬头,原来是过湘人同文忠自里屋出来,二人面无表情。 “诸位客人,”湘人先说,“先兄一生为江都、为染坊勤勤恳恳,实为可敬。如此多的朋友能来吊唁,我这个作弟弟的,感激之至。”他一边抹着泪,更咽了。 文忠将他扶在椅上,宽慰许久,客人亦为之垂泪感伤,凄然不乐。 “思兴太过悲伤,不想说太多话,就由我念一念过员外的遗书……”文忠从袖里掏出一张白纸,示与众人,“这是过员外前几日便写好的。” “吾病已渐笃,故作书示与公等:某乃南京之民,流寓江都,幸而立业。赖诸公倾力相助,使某能成大事。生已豪壮,死复何悲?愿诸公莫挂怀于心,再令生人不安,吾罪何能言轻。” 读到此处,堂内顿时一阵嚎啕大哭,湘人的眼睛不自觉地红了。陈同袍也掉了几滴泪,连连用衣袖拭去。 “还有……”文忠的目光继续往下看,“若染坊之业,断乎不能为人窃之也。余坎坷不顺,平生未诞一子,至今疚于祖宗。凡事诸公可推贤弟湘人,当使接管染坊,方无遗恨矣。” 文忠放下遗书,问道:“染坊的掌柜们都来了吧?” 十几位掌柜面面厮觑,然后跪拜上去:“不知……不知文掌柜有何吩咐?” 文忠回头,看了看过湘人,便去挽他的手:“既然过员外临终有言,吾等亦不能使其抱恨在地也。还请湘人接任汝兄之染坊。” 那些掌柜互相又使了一个眼色,便大呼道:“吾等愿从过员外遗言,只听这位大掌柜的吩咐!” 过湘人慢慢站起,在众目睽睽之下道:“你们都辛苦。我必尽力而为,经营这过家染坊。” 过湘人一经此事,便顺顺利利,没有一丝阻碍的,接任了过楚子的染坊。陈同袍在亲眼见证了这个交替后,便急匆匆备上车马,准备前往南京,和那位南京知府——叶永甲会面了。 第三十八章 仇斗、立殡(五) “把四下的道路都给我封喽!” 齐咨一扬胳膊,在这震天响的喊声下,身后的军兵高举着松明火把,这一条条火蛇在甬道之上来回穿梭,一阵阵有序的脚步声传到他的耳朵里。 官兵将大小道路尽数守住,迅速把握了局势。齐咨巡视到了正殿门口,见陆放轩牵马而来,便招呼整支队伍,向他跪拜。 “大人,宫殿内外,俱已控制,守军无一反抗,保证没有动乱!” 陆放轩脸上显露出满意的微笑:“辛苦齐把领了。六部官署可有人在?” 齐咨颔首:“六部长官平日都在宫中歇息,今日恐怕也不例外。” “好!”陆放轩一拍手,“那就把六部长官悉数‘请’出来,商量接管书院之事。” 吏部尚书胡契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子,窗外刺眼的火光瞬间将他照得惊醒了。胡契揉揉眼睛,初时以为失了火,便慌忙丢开被单,跳下床去,也没换衣服,径直推开了门。 前方的火光越来越亮,胡契刚打算探个究竟,突然被几双横来的粗臂按住脖子、肩膀,一把摁倒在地。 “什么人?别动!”这些军士发了怒,脸色通红,用力将其架住。 胡契被他们压得生疼,动弹不得,只使劲浑身解数,勉强转过半张脸来:“我是胡契啊……吏部尚书胡契!” 手松开了。 “胡大人,小人无礼,不要怪罪。”这几人抱了拳,齐声说道。 “你们干什么的?怎敢这样呢!”胡契掸掸衣袖,费力地站起。 “我们是陆越公派来的,请胡大人到大殿商议紧急要务,烦您跟着去一趟。” 胡契整日混在万和顺身边,什么不晓得,如今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下子明白了。 “我回头穿上官服,和你们入殿议事。”他仰天长叹一声,便在众兵刀枪的簇拥下返回官署。 六部长官已全员到齐了。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本还装出些许不配合的态度,可看到身边冒着寒光的刀枪剑戟,便不情愿地落了座。 “这位军爷……陆大人什么时候来?”工部尚书侧过身,问那兵士道。 “越公和齐把领正在外面说话,诸位等上片刻吧。” 兵部长官跟胡契坐在一处,他朝左右略一张望,低头与胡契窃议道:“胡尚书,出了什么事?” 胡契沉吟道:“近来……唯有接管书院这一桩大事,怕是陆放轩急了眼,不愿让咱们得势。” 这兵部尚书面如土灰:“我们的性命岂不有忧?” “谅陆放轩还不敢如此。我们受万郡王重任,若其有得寸进尺之举,切不可做出让步。陆放轩见我等坚壁清野,必悻悻而归矣。”胡契察觉出他的意思,忙用此话相劝。 “越国公陆大人到了!” 齐咨这一嗓门,惊得六部长官纷纷向殿门外看去,见陆放轩伙同三五个心腹,满面笑容地来了。 “诸位,”陆放轩作揖道,“本官今天迟了些,恕罪,恕罪。”说罢,齐咨陪着他入了主位坐下。 “陆大人,有话好说,何必请这些兵丁吓唬我们呢?”胡契看着殿内那一排身穿玄甲的队伍,不满地说。 “胡尚书,奉劝你最好老实点。”齐咨冷冷回击。 胡契听罢,只是不屑地冷笑一声:“齐把领,你最好也放尊重点。” 陆放轩见胡契并不胆怯,料想这事不会轻易收尾。 “不要打嘴仗了,我们重新商讨一下,关于接管书院的命令。”陆放轩扫视众人,“这道命令是由谁发的?” “当然是叶知府发的……”兵部尚书畏畏缩缩地,声音都开始发了哆嗦。 “您说错了,”胡契站起来,目光直直冲着陆放轩,“是万郡王和卫及民祭酒经过洽谈,一道发的,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万和顺的名字一出,全场即陷入一片鸦雀无声。 “有。”陆放轩坚定地回答,“两个在官的人,一言两语就可以把事情办了?思和书院是民间所设,官府如此越权行事、张扬跋扈,岂不是把玩权力,谁能容忍?” 胡契身体往后一倒,怔了半天,才算缓过来。他没想到陆放轩竟会在此刻毅然和万王爷决裂,心中十足的底气在一刹那化为乌有。 “这……卫怀可是书院的院长,做这样的决策很合情理!”胡契已经不言语了,工部尚书只得出来强辩,帮着维持局面。 “谁认卫怀是什么书院院长?是知府,抑或郡王亲封的吗?”陆放轩淡然回应,“当然,他那个文坛盟主是货真价实的,本官承认。” “说破天这书院也是卫怀出资建的!” “这是诸公胡说了。据我所知,思和书院本是卫、夏、杨三人合力办的,岂有不问夏元龙,单问卫怀之理!就因为他有个盟主的衔?” “既然如此,此事便暂且搁置罢了。”工部尚书急欲息事宁人。 “不,”陆放轩用余光一瞥齐咨,后者忙握住剑,“应当先在此宣布,‘接管书院事出仓促,不合律例,故书院之驻守官兵悉数撤出,废止接管’,然后作为命令,传达各司。” “可……” “嗯?”齐咨紧盯着欲言又止的工部尚书,剑鞘发出一丝嗡嗡的响。 “可以。”他擦擦粘附在脸颊的汗珠。 陆放轩递来一份公文,吩咐齐咨交给诸位长官,又拿出他们的官印,劝他们尽早盖上。胡契目光呆滞,草草盖了上去;齐咨见他这副惨状,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也算出了一大口恶气。 陆放轩就此带领他的所有人马,撤出了宫殿。齐咨看到一队队军兵从内殿一路跑出来,便纳罕地问陆放轩:“全部撤出来?” 陆放轩严肃地说:“是,全部撤出。” 齐咨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站住,全都停下!” 千员精兵刚要朝正门浩浩荡荡地前进,就见斜刺里钻出一队人马,约有三四十人,截住了归路。 “陆大人,您怎能带如此多的人来宫?请您给个解释”为首的军官喝问。 陆放轩显然不想理睬,乘上马,冷漠地翻了个白眼,便厉声吩咐道:“走!” 这一千人,像是看不见守军们列出的唬人阵势;而守军们却分列两旁,如同这群兵丁的护卫了,眼睁睁地看他们稳步撤出宫。 第三十九章 立盟、对峙(一) 陈同袍在临行之际,忽见封乡绅的公子来访,便连忙招待。 二人对揖毕,封公子问道:“近日文掌柜并不在家,赌坊怎也不太去?父亲却屡次三番想见其一面,皆未能如愿。” 陈同袍劝道:“如今过员外方死,染坊的名分尚未完全确立,暂时还不了您家的恩情。但我与文掌柜从来便是一体,待事情了结后,本官必及时相告,不使封大绅久等也。” 封公子谢过了陈同知,再寒暄几句,便转身出门离去。 到这时节,陈同袍才算没了事。他开始整好行装,摸了摸褡裢,没有多余的银子,止二三两钱。他起初还考虑,需不需带上几张票子,以作和叶永甲的见面礼;但转念一想,能让那位知府眉开眼笑的东西,不外乎是柳党的‘救援’了。 他不再犹豫,将丧服脱下,准备换上一套平民衣服,以避耳目,便进屋去问冷屏。 彼时冷屏正坐在床边缝衣,见同袍轻轻走来,对她笑着说:“冷屏,我那几件短衣放在哪里了?” 冷屏暗瞄了他一眼,小心谨慎地放下针线:“是放在里屋的柜子里,我帮你去找……话说夫君这番是要去哪儿?” “去南京会一个朋友,他前些时候写了信给我,自然得去看望一下。” 冷屏猛然一回头,眼睛里仿佛在闪着亮光,和陈同袍四目相撞。她又赶忙将目光收回。 “怎么了?”陈同袍的语气平和,没有一点波动。 “没什么……”冷屏又回了几次头,以作掩饰,“想看看你穿那件合适……” 无多时,冷屏从柜子里便拿了件土褐色的短衣,给同袍穿上,却还合身。他啧啧赞叹几声,随即轻装简行,出府上马。冷屏倚在门旁,看着他远去,方才回屋。 “蔡师傅,有人要托您办个事。” 蔡贤卿刚回到家,就有几个弟子凑上来说。 “陈同袍?”他脑子里只蹦出这个人的身影。 “是他,是他。” 蔡贤卿眉头略皱:“看来我还歇不了。”说罢,他理了理头发,重新戴上毡帽,健步如飞,去寻知府叶永甲。 “他……来了?”叶永甲感觉有些措不及防,太过突然了。 “时间是早了点。但陆放轩已经开始在街巷里放‘制止接管’的告示了,二人之党争已趋不可挽回之势,迟早要殃及池鱼,还请三思后行。” 叶永甲深知这些情形,可是陈同袍,这个仅有一面之缘却印象深刻的人,带给他极大的憎恶。那张山羊脸,使他感觉到极度的危险,如今怎能和自己站在同列呢? 蔡贤卿看见他纠结的神色,便道:“陈同袍也有难处,不然怎会来找你。” 叶永甲陡然一惊:“他有难处?” “专挑你这个‘万党’下手,你不觉得奇怪?”蔡贤卿哈哈大笑,“终究是年轻,想得太少咧!” 叶永甲思索片刻,拍着额头,含笑道:“晚辈不如您的脑子快。这样的话,我不惧了。” “见?”蔡贤卿问。 “见。”叶永甲变得肯定了。 蔡贤卿一敲大腿:“好!我即差人将他送到你府,叶大人不必亲自派人去了。” 叶永甲摇摇头:“此事定要让万郡王后知后觉。我派衙门的人去,魏冲正好当个跑腿信差,看他们现在怕不怕我!”说到最后,叶永甲竟觉得扬眉吐气了。 “叶大人安在?” 叶永甲泡了杯茶,抬起眼,见陈同袍朝这里赶来,遂迎上去。 他的脸虽仍是像山羊一般,但那面目没那么可憎了,反而多了几分可敬。 “陈大人!”叶永甲热情地说道,“许久未见,现居何职!” 陈同袍发出爽朗的大笑声:“当年都还年青,现在官都做大了,两鬓稍添几根白发喽!” “一别十年,日子说起长了,我们有事坐下来谈吧。”叶永甲拽住陈同袍入了坐。 “想到当初,我们是在何处相见?”陈同袍慢慢地问。 “陈州,离陈州很近的官驿里。”叶永甲饶有兴趣地回答。 陈同知突然话转沉重:“听说你在陈州九死一生啊。” 叶永甲愣了一会儿,意转低沉:“那往事,不提也好。” “如何提不得?”陈同袍道,“那卢德光如此风光,割据一州,你尚能一举击灭,亲手毙之,是何等伟业哉!我那日奉劝你提防卢德光,回头看,还真是说准了。” 叶永甲知其话中之深意,便顺势说道:“那看来,今日这次见面,同知仍有良言相告。” 陈同袍往自己胳膊上一掐:“没错!这次远来,确是想来缔结一个盟约,好比古时之孙刘联合哇!” “如此重要,不妨快些说来。” “陈某早有闻,叶公为一地长官,统领南京,修浚河道,乃英明之才;奈何遇上了万、陆二党,受了他们不少的气。若听之任之,岂不形如垂手待毙?某为柳党邝巡抚属下之官,正能为您解一二之忧。” 陈同袍说了一半,忽然不再言语,而是试探性地作了作揖:“不知您可愿同在下结交,以保地位之平安?” 叶永甲也不想在南京继续蹉跎下去了。他渴望能剪开那些缚手脚的东西。他听着,陈同袍气势上的正义凛然,举手投足间的慷慨陈词,还有那激动的神情、铿锵有力的音调,无一件没把叶永甲打动。他看着这位同知,自己即将丧失无余的个性仿佛都被他展现出来了,令他不得不热血涌动。何故计较什么山羊脸,什么阴险的气息,二人竟抛弃了往日的成见,契合在了一起。 陈同袍挽开袖子,将手伸了过去。 叶永甲不再犹豫,也一把挽起袖子,将手伸去,和他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如同铁石一般牢固。此刻,叶知府的心是热的,眼睛自然迸发出团团的火苗;陈同袍的脸上也流着斗大的汗珠,目光炯炯有神——可惜,这些都只是极力的掩饰,散发的唯独有冷淡的光辉;偏偏只有后者的光辉,在陈同袍的心胸中,永世不灭。 第三十九章 立盟、对峙(二) “陆放轩果然不会束手就擒。”胡契拿着从墙上揭来的告示,让万和顺过了目。 “我在宫里已据理力争,奈何其决心要与您撕破脸皮,在下委实辩不过了。” “谁给陆放轩的胆子,敢在如此局势下肆意妄为?”万和顺将告示一把揉烂。 “除了那个魏书办,还有何人!”胡契气冲冲地说,“陆放轩一向谨慎,这回有人作内应,便大胆了!” 万和顺一言不发,而胡契低下头,向其进劝道:“此人危险歹毒,不如早早……杀之。” 万和顺瞅了他一眼:“杀了魏冲,南京岂不人人自危?先不用去管他,若能拉拢,对我们来说是大好事。” 胡契忍住这口气,便道:“既然如此,当先派兵去宫中驻守,以防再出变乱;其次,差人去责问陆放轩,望得到其尽快的解释。” “目前的话,下官认为再商议出一条温和的接管办法,让陆放轩安静下来,好好说话,别再随他闹了。” 万和顺却摇了头:“你这人循规蹈矩的,出得这叫什么主意?不要让他牵着我们的鼻子走。不如现在就撕了告示,仍使军队镇守在书院,与他来个决一死战。” 魏冲候在王府门外,看到大门一开,心底突突起来。 原来是胡契。他用一种充满恨意的眼神瞧着魏冲。 魏冲虽素来害怕这副面孔,但看到他那欲杀之而不得般的眼神,便松了口气,主动迎上前去。 “万郡王可有对小人的吩咐?” 胡契背着手,短短地回了一句:“有。” 魏冲不厌其烦地问道:“什么吩咐?” “说你干的不错,最近没大去陆放轩那儿吧?弄出这么一桩大事,竟没及时发觉。量你昔日曾助过刺杀陆放轩一事,权且免过。这段时间,令你好生侦察陆党动向,切莫再铸下错误。” 幸亏万王爷没动怒。他一边想着,一面殷勤点头:“郡王教训的有理,小人即刻去办。” “好。” 他不想再看胡契那苦大仇深的老脸了,听完他最后一句话,抬起双脚,麻利地向外跑去。 行至衙门口,魏冲的一个心腹走了出来,一见他,匆忙拦住道:“不得了啊,魏书办。” “什么事?”魏冲急抓住他的衣领口,问。 “叶、叶大人最近会了一个扬州的官儿,那扬州地界您知道的,分明是柳党铁打的营盘,这么一来,恐怕知府巴结上了……” 魏冲一瞪眼睛,推开这厮,恶狠狠地吩咐道:“此事不许外传,便连陆越公、万郡王都不准说!”说罢,掸掸衣服,迈步朝越府走去。 陆放轩因这次军变大告成功,可谓兴高采烈,他们终于给了可恨的万党一记有力的巴掌,也一扫居人篱下的不痛快。最高兴的当属齐咨,是他一手策划整个事件,控制了宫殿内外,并逼使六部长官低下了头,唯独越公谨慎太甚,未能一鼓作气、制敌死命,反而匆匆撤军,落个白手而归,这也属令他郁结于心的事。 “齐把领,魏冲到了。” “放他入府。”齐咨踱着步说。 “哎呀,魏书办,是你让越公下了决心,才能干一件震天动地的漂亮事儿,真乃吾人之谋主也!”齐咨满面堆笑着,朝魏冲弯身作揖。 “那里使得,小人终归是个传话的,比的齐老爷么?”魏冲将齐咨慢慢扶起。 齐咨大笑道:“我的功劳自然最大,不过少不了这传话的一份!走,找越公讨赏去!” 魏冲跟着应付地一笑,暗骂这齐咨不知礼数,胡言乱语。 陆放轩和郑师严坐在厅上,见他们说说笑笑地过来了,差人备下两张凳子,命二人坐下。 魏、齐二人谢了陆公,坐在凳上,畅谈起来。 正聊到兴起,陆放轩忽给齐咨使一个眼色,旁人没一个发觉的,独齐咨本人记得清楚。 齐咨便道:“我等之军变如此顺利,叫万和顺那老东西骑虎难下!作下如此巨功,何不摆宴庆祝,让诸官共贺良时啊!” 郑师严不以为然,驳斥道:“齐把领光想着自己痛快,这样做,难道不是麻痹自己,着眼于眼前一二之利?何况副把领以奢侈为重,那些习气早该改了。” 齐咨拉下脸来,急声喝道:“郑把领!你没参与这次军变,眼红了我的功劳,竟敢在越公面前纵意诋毁,是何居心!” 郑师严顺势拔出剑来,齐咨亦以此还击,魏冲身子一缩,两只眼睛在左看右看地晃荡。 “好了,都别争了,我看这宴席……不办为妙。”陆放轩不紧不慢地劝着。 齐咨怒视了郑师严几眼,鼻子里一哼,将剑收了,坐回凳子上。 此时谁都不敢说话,魏冲见齐咨好像是受不了冷清,已经离开了。 “哦,魏书办,”陆放轩说,“赏你十两银子,够你享受的了。” 此时魏书办满脑子都是方才的事,对面前的雪花银子都不太领情了,愣愣地接下去,揣在褡裢里,遂暂且告退。 郑师严听到府外的马蹄一响,知道魏冲走了,便转过头看着微笑的陆放轩:“魏冲之心已然为我们所收买,恐怕再不会投奔万党了;陆公缘何非得防他?” “郑将军,你为人是比齐把领要好,但着实不如他聪明。魏冲想拿两边的利益,我有万和顺给不了的,万和顺也有我给不了的东西,他除非左右逢源,不然只得捞一家的油水。” “如此样人,我和万党均无杀心,为何?” 陆放轩轻声笑道:“这人犹自蒙在鼓里,以为都想让他做鹰犬爪牙,因此给他许多的奖赏;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搅乱形势的棋子而已,总有一天,某一方要动手杀人。这便看谁棋力高强,谁不肯服输了。” “我演这一场好戏,正是迷惑他万和顺所用。至于这场棋下成什么样子,你慢慢看就知道了。” 郑师严仍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挽着剑上的红缨。 “郑把领观棋不语,真君子也……” 陆放轩抛下这句话,摇摇晃晃地走出厅去。 第三十九章 立盟、对峙(三) 一天过后,魏冲回到衙门里批照常的公文,却一直在琢磨昨日的事情。陆党一经军变,因分赃不均的缘故,导致内部出现裂痕,这也算是屡见不鲜的事了;他默默地想,最近还是不要去陆府为好。那只有郡王的王府可去。 但是魏书办对万和顺那样呼来喝去,像畜养奴才一般的手段非常厌恶;卖命地执行监视的任务不说,平日也没赏赐可拿,还有那可憎的胡契……他越发觉得万和顺已不值得效命了。 “魏书办,”一员小吏手捧一卷文书,用身子撞开门说,“这还有一摞。” “都拿来吧。”魏冲叹下一口气。 他接来文书,见上面都是‘望知府裁’等等字样,便撇了撇嘴:“这是我敢批的?” 那小吏暗笑一声。 “笑什么?” “您还不知道?胡尚书今早来说,‘若叶知府不在署,则衙门大小事务全权由魏冲处置,只紧要公务报与知府晓得’,咱不就照做了。” 魏冲正将帐册掀到一半,听他这句话,赶忙合上册子,腾地站起来:“叶知府知道吗?” 他茫然地望着魏冲那雪亮的眼睛:“当然知道,毕竟是万郡王的命令。” 魏冲喜出望外,看了看手中的文书,便笑着说:“你倒传了个好消息!忙去罢!” 那小吏退去不久,魏书办便专心致志,仔细批起公文来;不到片刻,却又搁下笔,肚中顿时生发出一阵悔意。 毕竟万郡王都如此待他了,他却在步步辜负前者的信任,还要想着恩将仇报,未免太不像样了。他得现在就报答,把陆党人心不稳的消息捅出去,暂时不跟越府混了。 于是,为了确保无疑,提防陆放轩的诡计,他出了衙门后,便不再往王府走,而是直奔齐咨的住处。 这齐把领的住处很显眼,宽阔的大门,鲜红色的墙壁,屋檐一带深红的红瓦,将一所广大的院子包围起来,甚有王侯将相般的架势。谁想到区区一个把领竟有如此多的家财,不知道的百姓远瞧着,还错认为陆越公的宅第。 前后站了十几个穿甲的士兵,见魏冲来了,搜查一阵,“进去吧。”这才放他进府。 “再喝,不尽兴!” 在一间屋内,齐咨和几员军官席地而坐,摆下两桌子好菜好肉,同他们轮番痛饮。 “魏书办来了?”齐咨一斜眼,“来,坐,坐。” 魏冲看这帮军官个个脸色微醺,行动粗鲁,怕惹了他们生气,只小心翼翼地靠在墙边。 “你来有什么事?”齐咨问。 “小人……小人传话。”魏冲道。 “传谁的话?”齐咨陡时大怒,厉声喝道,“传谁的话!” 魏冲一缩脑袋:“陆、陆大人嘛。” 齐咨一拍桌子:“魏书办,这陆大人待我不公,你是亲眼见的……为何还向着他那边儿?说!” 魏冲转身就跪:“在下一介文吏,安敢插手您和陆大人的事?” “那你喝一盅。”齐咨冷冷地说。 魏冲见他一腔愤懑,便顺着他的意思,硬是喝了一碗酒。 “陆放轩……我本与他是从小要好的兄弟,二十多年交情,只捞得个副把领!那郑师严何人也,寸功不立,而本官救过陆放轩的命,帮他搞好了军变,奖赏不见一厘,官职未能一迁,不若改换门庭了!” 那些军官面面厮觑,酒都吓醒了,唯独齐咨昏昏沉沉地自说自话。 魏冲眼睛一溜,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言进劝。” 齐咨沉吟一番,便示意众人:“你们先退出去,我听听魏书办的话。” 军官们依次走出去了,魏冲乃道:“陆公今既不明,去投万郡王为上计。” 齐咨眼皮跳了一下,然后紧皱双眉:“这倒妙。但万郡王兵多将广,恐怕不肯留我。” “哪里,小人身为郡王的部下,做这个说客,保证万事无虞,何如?” 齐咨故作慎重地点了头:“有理。劳烦书办说他一遭,本官于此静待。” “再喝一盅?”他看着即将离开的书办问。 “不必了,不必了。”魏冲笑答道。 胡契同万和顺在待客厅商量着对付陆党的事儿,就在这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下人来说:“魏书办求见。” 万和顺朝胡契一笑,一面唤道:“叫他来吧。” “魏冲参见郡王。”他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却犹觉不足似的,多磕了一个。 “这是……怎么?”万和顺看不明白了。 “这是小人想报答郡王的恩情。”他抬着头,诚恳地说。 “想必你是有别的事呀。”万和顺笑道。 “正是如此,”魏冲往前爬了两步,将头伸到万和顺跟前,低声道:“陆党现在出了危机,齐咨可以利用。” 万和顺的表情吃惊地凝固住了。 魏冲继续说道:“陆放轩因和手下军官分赃不均,导致把领齐咨心怀不满,颇有离心。如今正可见缝插针,此天赐之良机也!” “你先停下,”万和顺惊讶之余还保持着一份冷静,“齐咨真想来投么?” 魏冲又磕了个头:“他和郑师严拔剑相向,事后又大饮苦酒,甚为落寞,公开抨击陆党——他在那里的前途已然没了。” 万和顺素闻齐咨自大好奢,此刻便深信不疑,连连拍掌:“好!好事!他叫你来告诉我?” “没错。” 万和顺激动地摆着手:“魏书办,等一等,等我们缓缓商议。” “来人,带魏书办到隔间歇息。” 旁边的一座大西洋钟响了。 “方入未时。”胡契道。 “兵贵神速,”万和顺摆脱了刚才的激动之情,“今晚势要争取齐咨过来。” “齐咨过来本身不难,只怕……” “只怕陆放轩开始进一步行动,夜晚再去占领书院。”万和顺接着胡契的话说。 “是啊,书院只有三四十人驻守,可我们若要增大批的兵,南京城会陷入恐慌的。”胡契道。 “那只有从陆放轩手里夺兵了。齐咨一定会参与,我们借机煽其反戈,则书院无危自安。”万和顺正构想着一条天衣无缝的妙计。 第三十九章 立盟、对峙(四) “齐把领,万郡王那边已经应允了,如陆放轩今晚要强夺书院的话,你可临阵倒戈,站在书院守军的身边。陆党见我人多,自然不敢轻兵冒进,接管书院之事就会顺利完成,少不了分您一杯羹,望将军明白。”魏冲进了屋,掩上帘子,便和齐咨密谈起来。 齐咨道:“此事本官必竭力去做,书办叫郡王只管放心。但陆放轩若不施此计,吾将奈何?” 魏冲道:“郡王神机妙算,兼有把领相劝,事未有不成的。他果不同意,您须及时禀报郡王,我等再改弦更张,犹未晚矣。” “那好,”齐咨答应了一声,便转头朝门外喊道,“备轿,往越府走一遭!” 齐咨带着一脸冷峻的神色走入待客厅,脱下外袍,朝陆放轩和把领郑师严抱了抱拳,并不磕头,便归了坐。 “陆大人,魏冲适才来见我了,料那万贼已入圈套。”齐咨信心十足。 “哦?”陆放轩抬抬眉毛。 “魏冲说,万贼度您必去争占书院,故欲叫我临阵反水。” 陆放轩冷笑道:“这厮却忽有了实诚,对你丝毫不隐瞒。他这么说,便是担忧其在书院的兵力空虚,易被我趁虚而入。好,那我就依其安排吧。” 他一指郑师严:“这番势要拿下书院,汝当领五千人去。” “是。” “齐把领,你带三千人,凡事都听郑把领指挥。” “是……”齐咨貌似有些犹豫,“不过……既然郑将军总揽大权,便不必亲自带兵了,可否让两只队伍全由我统率,郑兄只管着发号施令,你们看……” 郑师严愕然一惊,看向陆放轩;陆放轩像睡着了一般,闭目养神,毫无反应。 没人敢言语了,气氛霎时凝重起来,犹如有一股黑云,压在了每个人的头顶。 “咳咳……”齐咨轻一咳嗽,打破了刚维持一会儿的死寂。 郑师严看看陆放轩,又看看他。 “可以,”他倏然站立,微笑说,“我不在乎带多少人,啊……交给郑把领我也挺放心的。” “哎呀,谢谢郑兄了!”齐咨和他握手,发出一阵干涩的笑。 魏冲从齐咨宅第回来后,直接走到了王府。这里也有两个人等他,胡契和万和顺。胡契本在吏部办差,听郡王叫他入府议事,便忙不迭推下这边的公务,火速赶至。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魏冲刚开口,就兴奋起来。 万和顺跟胡契一递眼色,按耐住心中的欣喜,捋须道:“陆放轩是个聪明人,吾等应戒骄戒傲,小心对付。” “郡王有远见,但齐咨已然归心于您,有甚惧哉!”魏冲仍不断传达着喜讯。 胡契道:“若陆放轩知诈不来,反而采取明面上的办法,公开反对接管书院,再借那篇公文做文章,不仅我们骑虎难下,而且会尽失民心啊。” 万和顺胸有成竹地拢住十指:“若陆放轩敢这么办,责任可以强推到叶永甲身上嘛。说他‘误传命令,欺上瞒下,擅行接管书院,导致与陆公常生间隙’,量这叶永甲也不敢说什么,正好遂了我的心愿。同时消弭了这水火不容的态势,岂不一箭双雕?” 二人均言佩服。 “今日夜里,需有个人看守书院。思前想后,胡尚书太为死板,不懂变通,他人又不堪重任,还不如我亲自守在那儿,军心也能稳固。” 胡契扑通跪下了:“郡王贵体,乃南京之命脉,万一变故,下官实是担不起!” 魏冲也识趣地跪在一旁,苦劝道:“郡王,三思啊!” 万和顺一拍桌子,怒眼横眉:“倘若出了差池,挽救不回,谁又能担得起!我意已决,休得硬拦,违者斩!” 二人见万和顺铁了一条心要去,谏也无用,便默默地让出路来。 未至黄昏,万和顺就来了。侍从人等连忙向官军们解释,郡王只为来讨论接管之进程,别无企图。 万和顺为了应付一下官军们,派人找卫怀相商,卫怀照例‘养病’,不会外客;万和顺就与众人说:“待卫先生将息好了,再去烦扰。” 谁想等了半天,日头已快落了;又一转眼,天便暗了。 这时更都敲起,天空压了下来,到处一片漆黑。点出灯火,官军们幡然醒悟,这是要提防陆放轩的‘劫营’了。 陆放轩在门口徘徊许久,因腰处酸痛,众人抬了一张藤皮椅子,给万和顺躺下。他正好直视着明月,见它渐渐高升,更声又响了一次。 万和顺不愧军旅出身,在平缓的梆声里听见了急促的马蹄,正朝这里飞快地跑来。 他翻身一跃,戴上盔,命令诸军官道:“门外摆出阵势,准备御敌!” 不由分说,军官们即四下呼喊兵丁,万和顺一上马的功夫,便集结了书院内外镇守的所有官军,在门外有序地站成一团,全部箭满弓弦,做出迎敌的架势。 突然间,前面扬起大片的灰尘,从灰尘里看见两杆军旗,军旗下各有一员将军。 灰尘散了,那里排了整整有十几队人,前前后后将一条宽敞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万和顺都多添了几分惧色。 一个将军拥着旗号,带着几十个兵,策马赶到万和顺面前。此人正是齐咨。 万和顺从容一笑,欠身道:“齐把领,该你动手了。” 齐咨也是笑了,然而却满是轻蔑:“万和顺老贼,你胆子肥啊,竟敢亲自督阵!不怕我提着你老的人头,去见陆大人吗!” 万和顺错愕起来,困惑地望了望左右,顿时一股火气涌上心头,怒了起来:“齐咨!你怎敢不讲信义!” 齐咨手执宝剑:“老贼,奉劝你乖乖让出书院,该我们替你分些忧了!” 万和顺看着周围明亮的火把,自感来了重重人马,若真想拼起来,必定寡不敌众。但他目前只想着放手一搏,赌他们不敢火并。 他咬紧牙关,从军官手里夺过弓来,朝齐咨脚下就是一箭。 那箭直射在齐咨的面前,吓得那匹马不住嘶鸣开来。 第三十九章 立盟、对峙(五) 齐咨脸色苍白,转过马来,朝军兵们一摆手,低低吩咐一声:“暂且退下!” 他皱着眉,慢慢行到郑师严那里,“郑把领,情况不对了,万和顺并不愿交出军队。” 郑师严抓紧了马辔,沉吟道:“我们有些轻敌了。没想到万和顺竟来亲自镇守……他态度如何?” “看来要与我们拼死一搏了,还朝我马前射了一箭。” “这便难了。”郑师严道,“若真要火并,南京城将陷入一片火海,局势更加不可收拾了。况且这皇上亲封的郡王,我们怎敢动他一根汗毛?最好先在此与之对峙,派人回府请示陆大人吧。” 齐咨点了点头,从旁喝来一员小卒,命其将眼前形势速告越公,那人飞奔去了。 万和顺在书院门口紧张地张望,见齐咨引三五队人,沿街摆开,架住弓弩,气势十分骇人。 他额上沁出些汗珠,可仍强作精神,挺身而出,说道:“齐咨!你这厮若有本事,便真杀过来,别弄这些唬人的架势,我不畏死!” 齐咨的眼睛透着血红色,气得直拔出剑来,正欲喝令全军,忽然看了看前后的人群,又按耐住脾气。 他反而将剑指向万和顺:“老东西!老贼!若不是本官尚有些许仁慈之念,你们早去见阎王了!待陆大人一来,看汝等怎样求饶!” 那边说着,万和顺身旁的几个军官便要动手,却被万郡王一把拦住:“这厮只在耍嘴上的功夫,明显是不敢动手了;若当真惹急了他,后患无穷!”这才悉数劝住。 两支军队就在此对峙起来,直到腿脚都站麻了,刀枪却握得更紧,目光还是不移寸分。他们也没注意到,时间已悄然薄暮了。 此时,陆放轩方催马赶到,拿了松明火把,先见到郑师严。 “郑将军,万和顺可还在门口?” “是啊,齐把领与其对峙多时,还不愿交出兵权。”齐咨焦急地回答。 “可恨我当初昏了头,想得太简单……”陆放轩也颇显无奈,“算了,你带我去前面视看。” 万和顺躲在院墙下窥视,见陆放轩乘马赶来,便招呼数人随从,上马相见。 二人遥望着,各欠了身,陆放轩先道:“万兄,你如知理,早早撤兵,在此奉劝一句:接管书院绝非利政。” 万和顺冷笑道:“陆公,你不明缘故,就不要妄自揣测,掺和此事了。卫先生明明白白答应过我,你不信可以叫他出来对证嘛!” “万郡王,你忍心看我俩兄弟兵戈相见吗?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怎还执迷不悟?” 万和顺这回不客气了,大声喝道:“接管书院乃是铁令,谁敢违抗便是反抗官府!贤弟果还有一点良心,便不要搞党同伐异这一套。我万某人坦坦荡荡,眼睛里是容不得沙的!” 陆放轩犹豫片刻,便回身头朝齐咨,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撤军。” 齐咨满脸不解:“那书院岂不……” “撤军。”陆放轩的语气毋庸置疑。 他想说的话生生被噎了回去,只得气恼地一挥手:“走!” 他带着最前面的队伍先行撤退了。 郑师严于其后看见,知道是陆放轩的主意,便不过问,也吼声:“走!” 万和顺正爬上书院的外墙,眺望前方,见尘土飞扬起来,数千军马陆续撤出,大街上异常空旷,万和顺的心境亦变得分外顺畅。 “万郡王,没事吧?”胡契从府内迎出来。 “好险哪,”万和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几乎要我的命!” 胡契的脸陡时白了,急上前追问经过。 “讲这些作甚,陆放轩已经撤回府了。”万和顺犹喘着粗气。 “撤了?”胡契又换了脸色,“那书院……” “书院是块硬骨头,暂时放一边吧,”万和顺道,“经过这番对峙之后,南京城内人人自恐,内情不稳,将有骚乱;再者,我们顶不住陆放轩那雪片儿似的攻势,需要重新休整。鉴于两点,缓一会儿吧。” “我准备按原先之计,派人往叶永甲处,将他抓入王府,严刑拷打,逼他替我们挡罪。”万和顺狡黠地笑道。 “这……”胡契支吾起来。 “怎地?”万和顺望着他,他的脸色好像愈加不对了。 “据言,叶永甲最近会了扬州同知陈同袍。”胡契说罢,一敛手,不敢再说话了。 万和顺急忙起身,腰却吃了一闪,登时痛叫一声,倒在椅上。 胡契来扶,他艰难地转过身:“不必,不必。叶永甲……叶永甲这小子竟攀附了柳党,实叫人措手不及……” 胡契跪在地上,劝道:“既然现无良计,不如就此讲和。” 万和顺摩挲着腰,咬牙说:“好,好……你修书一封,到陆放轩处,认错求和。” …… “卫先生呢?”夏元龙欣喜地小跑进书院的院子,问一位老先生道。 “卫先生在庭间小憩。发生什么了?”那老先生也两眼发光。 夏元龙一跺脚:“你没看见?外面的驻军没了!” 他不多加解释,赶忙去找卫怀了。 卫怀在摇椅上锁眉而睡,夏元龙轻手轻脚,慢慢走到近前,看一轮日头红得正旺,直直照在卫怀的脸上。元龙凑了上去,悄声用手为他遮了一遮。 谁想这手的影子在他脸前一晃,反而让卫怀睡醒起来。他舒展眉头,睁眼看着元龙。 “卫先生,卫盟主,”元龙作揖抱拳,微笑着说,“听叶知府说,万和顺不仅与陆放轩讲和,还撤了书院的兵,接管书院,您就当它是个玩笑话罢了。” 卫怀听罢,大笑起来,便伸手去取藤拐,“好消息,好消息啊!” “卫先生,慢着些。”夏元龙将他扶起。 “咱们这书院是拨云见日喽!我要先去告诉盟里的人,再告诉百姓们!”卫怀捋起一缕缕的白发,健步如飞。 叶永甲刚出了书院,便听一个小戏子报说,陈同袍因扬州公务在身,现即要走;他心中愕然一惊,便径往馆内,送其一别。 第四十章 谋威、抚恩(一) “陈兄。”叶永甲来到陈同袍的住处,见他正收拾着行李,已准备走了。 陈同袍抬起头,作作揖:“多谢叶知府这几日招待,陈某深为感激。” “此番您一去,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陈同袍走下楼,拖着行李,一面道:“改日知府可往我扬州一行,那样万党更知你的底细,便不敢肆意妄为了。” 叶永甲听罢,感慨道:“陈同知真是为我着想。若无陈兄来访,我都不知……” 陈同袍停下脚步,坚毅地看向他,拍了拍其肩膀:“这不算什么。贤弟但要记住:难熬的时日已没有了,只管放开手干。” 这亲切而有力的话语,叶永甲感到十分的温暖。他远远望着陈同袍走出门,看他驻在寒风中的身影,眼眶不禁湿润起来。他许久没结交到能保有如此真情的朋友了。 陈同袍不在扬州的这段时间,却正是过家最紧张的时候。尽管文忠助湘人顺利地接过了染坊的重任,但威名尚无确立,仅靠文忠撑撑场面而已。 可文忠仍致力于扶助过家重归正轨,还未曾顾及这些身外之物;湘人等又不敢规谏,坐视他的权力愈烧愈炽。 他表面上待文忠如同胞生大哥,说什么都一应附和,谦恭若初,但暗地里与管事们谋划得起兴,势要夺权。 文忠因时常要兼顾赌坊,故欲将印信等物件全部交给湘人,令他处置染坊的公务。湘人推辞说:“湘人年轻气盛,不懂事理,总有失策之地。不如您另择一人来做,我稍稍参合一下罢了。” 文忠听了此言,想着过家亲眷皆是平庸之辈,且湘人本心老实忠厚,应无猜忌之心,便唤了管七爷前来,嘱咐几句,旋即将印信递了过去。 湘人正要借此察其心迹,见这活最终还是让管七揽去,不免滋生不满,有了许多意见。 管事们愤愤不平起来:“此人不过赌坊的打手恶徒,乃是流氓出身,做下不少杀伤人命的案子,今年倒装饰得愈加光彩了!” 有的抱怨更甚:“这样的小人竟来管我们过家人的染坊,真不知天高地厚……若纵任文忠再万般糟蹋下去,过家的脸面还放哪搁呀!” 不仅如此,湘人素日起居,还听到他嫂子说:“文大哥是有些过分了,叫个管七照料咱的生意,也不使兄弟你管……” 湘人亦将计就计,把推辞的那番话隐住不言,凭着过府里鸡飞狗跳、怨声载道,和赌坊的间隙逐渐加深了。 府内既与文忠的赌坊出现了矛盾,湘人的谋略就算成功了一半。他还要进一步开展计划,便在几位管事的怂恿下,去向管七索求印信。 “好,你可以走了。”管七用印信朝单子上使劲一盖,递给那个染工,然后打出个哈欠,反手关上了门。 “他妈的,装个掌柜真不习惯!”他唾了口唾沫,正要坐回椅子,忽听木门被人敲了几敲,便折转身子,问道:“什么人?” “过湘人。” “过兄弟啊,”管七拉开门,保持着严肃的神色,语调平和:“整日守先兄的丧,你恐也乏累,来,坐坐罢。” 湘人走入房内,管七因喜欢他的品格,亲自倒了杯茶,湘人微笑道:“七爷不必客气。” “唉,这么多天恐怕都不及尝一口好茶,也在我这尝尝,休要多言。”管七将茶硬放在他的手心。 湘人抿了一口,只觉苦涩无味。 “如何?”管七爷问。 湘人摇头苦笑:“先兄捐世,悲痛至极,我这连好茶都不知其味道了。” “好孩子……”管七爷重叹了一口气。 “我决定,”湘人放下茶碗,好像进入正题了,“为了不辜负先兄的一片恩情,定要管好染坊。‘功成名就’,这可是他的遗愿那……” 管七脑子机敏地一转,猛然看向这位年少的掌柜。这小子什么意思?他想,他从来只看到湘人忠厚的一面,忽然半路里杀出这般招数,对此顿感惊讶,差点措手不及。甚至以为听错了话,但绝不怀疑是自己会错了意。 他咳嗽一声,说出一段微妙的话:“肩负如此重担,压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这是先兄的遗愿。”湘人那哭红的眼睛直视着七爷,如今已经不是可怜,反而变得有些可怕。 管七毕竟见识过风风雨雨,只怔了片刻,想道:‘这小子却精明了。前时给他这东西不要,如今偏偏要和我争起来。你过家没赏我一分一厘,若非有文掌柜,我怎想受你的脸色!’便准备拒不答应,让他难堪。 “你……”管七话刚出口,突然又转了念头:‘我两家是相辅相成,才有的今日之荣。如赌气惹了过家,赌坊便危险也。’ “七爷讲。”湘人见其似在犹豫,急督促道。 “你兄长有这等大志,真不愧是名震江南的过员外。你若要继承其志,现在必多加磨炼啊,”管七爷说着,从桌角处拿出几枚印信,握在手心,“空说无益,文掌柜都嘱咐过管某,我拿着印信终究不便,不如交与思兴。今得时机,悉数由你掌管无妨。” 湘人不再恭恭敬敬,伸手接来印信,但仍然弯了一个深深的躬:“谢七爷不计湘人无礼。” “拿着印信,不知孝服在身,出门方便?”管七满怀不舍地问。 湘人道:“齐衰一年之期,若拘泥于规制,则事无一可成。若兄长在天有灵,必不愿弟无所事事矣。”言罢,他又抱了拳,径直出门而去。 不待湘人离开过府,管七后脚就出了屋,匆匆沿着甬道而行,走至门口,叫住马棚的奴才:“我和你主子一起去染坊,速速备马。” 那奴才愣了半天,哦哦应过两声,挑一匹黑马出来。管七此时哪还在想着染坊的过湘人,心思都飘到赌坊的文忠那儿去了。 他心不在焉地跳上马,扬了三下马鞭,那奴才被他鞭子一晃,扑倒在地,差些挨上一马蹄。 第四十章 谋威、抚恩(二) 几位染坊的管事今日可见了一个稀罕事儿。他们从躺椅上下来,面对湘人与带着的那三四名奴才,便问道:“大掌柜,您有孝服在身,为何今日就来了?” 奴才们正要替他主子回话,却见湘人自己出来,笑答道:“近来这里都是文大哥照顾,我若因守灵之故,不来一次,终究是欠妥。” 管事们见其谦卑知理,没有半点居高临下之意,都欢喜他的脾性,只唯唯道:“这就引您进去。” 湘人到了议事厅,与众管事见过面,刚言谈了几句,就转头唤一声身边的奴才:“先把东西放了。” 管事们一脸疑惑,几个奴才却互对了眼色,从怀中掏出一包药包,解开后,竟拿出来多枚印信,径直走上厅前,搁在桌子上。 众人犹在惊诧之际,只见湘人说道:“诸位不必多想,湘人只是为了替文大哥分忧,特地将印信等物尽数带来,也不用费你们多跑一趟。从今往后,除非急情,有事还是在这里办为宜,如先前一样。” 管七爷急忙勒住马,收了鞭子,从马背上飞滚下来,掸掸衣服,看着赌坊的大门,一阵箭步。 “七爷,怎么不在过府当掌柜啦?” 他向门外一指:“出事了。” 管七爷爬上楼,一把推开文忠的房门,气喘吁吁地走过来。 文忠一挥手,站在他两侧的大汉便搬来一把交椅,管七二话不说,直接坐下。 文忠料管七不会轻易回来,便皱了皱眉头,立刻走上前,按住那椅子的扶手问:“怎么了?快点讲清楚。” 管七比划着手势,一面说:“自您给我交了权后,府里就有些兴风作浪;这不今日,过湘人他又找我面谈,我量其来者不善,结果是来要印信的。” “你给他了?”文忠瞅着他。 “架不住他是过府主人,我能怎样?”管七无奈地解释道,“怕惹得两边不和睦,全都给他了。” 文忠一言不发,慢慢坐了回去,开始出神地沉思。 “说交权,咱们又不是不交,是他先百般推辞,打死也不要!我们自行其便,惹得过家人都不高兴,他又来搞这出,明摆着要挤兑我们赌坊啊!”管七爷见文掌柜这副模样,也觉得有股无名火气,便郁闷地使拳一砸墙壁,“他妈的,混账东西!” “唉,别这样,”文忠劝阻说,“冷静冷静吧。” 七爷鼓着腮帮,低下头。 “染坊的气运掌握在别人手里,湘人不放心也情有可原。” 管七忍不住了:“可……可您的心迹天地足鉴,辛苦辅佐他过湘人,反而如此对你!这种满脑子阴谋诡计的小人,按你平生的脾气,怎能容许他在扬州城过活?千万别让兄弟们看低了你!” 文忠一拧鼻子,心头颇有些酸楚,叹道:“过大员外尚且防着我,何况他呢……” 管七更焦躁了:“非兄弟成心想要离间,但您若步步忍让,到时过家发达起来,不需依靠本地的势力了,就那样的豺狼,必将您一笔撇开、划清界限!” “好了,”文忠显得很疲乏,“我又不是愚笨之人,你说的我都知道。” 他拖着强健的身躯,走到门口,影子和他的背部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一种落寞的色彩。 “用不用去染坊一趟?”管七爷轻声问道。 “不必了,等他回来,自然要见一面的。”文忠推门而出。 “大掌柜,您好像从没来过染坊吧?”一个管事小心翼翼地问。 “来过一次,但那时我年纪小,记不得了。”湘人道。 “既如此,建议您跟我前后走一趟,熟悉熟悉染坊的环境也好嘛。” 过湘人笑道:“还是老前辈明白。周遭情形一定要熟知,以免刚来就抓瞎。” “在下怎么也配不上这一句‘老前辈’,掌柜莫要自轻自贱。”他虽这么说着,嘴角却已有了笑意。 他二人从议事厅出来,在前面转了一遭,管事便告诉他那里是账房、那里是卧房,那里是待客厅,湘人皆牢记在心。 从议事厅后面的角门进去,便是染工染布的所在。那些染工支起十几个木架子,连成长棚,拿布匹就挂在上面晾晒,皆是挂满了的。这管事怕脏了衣袖,止与湘人待了一会儿,便往东边一拐,进了间织机房。 湘人一掀开青布帘子,耳边就‘咔嚓咔嚓’地大声作响,向内望去,约有几百张织机,震耳欲聋。 “我记得少时来染坊,布匹还未曾自己织吧?”湘人在几张织机前晃悠,看着织工龟裂的双手大力摇动着织机。 管事捅了捅耳朵,提高了声音:“这事怎么都快四五年了。原本咱染坊是专去收布来染的,后来这产业渐渐做大,和官府也有了联系,故需给那些老爷们贡布。先掌柜考虑过家已趋富强,便买了东面的地,开作织机房,不再用土布来染了。” 湘人一边走着,一面问:“目前有多少张织机?” “适才从账房那儿看过帐册,约莫是千余张。” “千余?”湘人停了下来,对这个数目大吃一惊,“这岂不是能供整个扬州府的用布了?!” “差不多吧。”那管事随口附和道。 他却忘却了周围嘈杂的声音,饶有兴趣地追问着:“那一月能余出几两闲银?” 管事幸亏看了一遍帐册:“支了月银等杂项后,能余出七百七十三两来。” “足足七百多两银子啊……”湘人的眼睛冒着金光,突然想出一个主意:“为何先兄不利用这些银子,去经营别的产业?若我们再去干当铺,吕家哪敢与我等争锋!” 管事诧异地瞧着他,不成想初来乍到的这年青掌柜,还有如此大的野心。 “管事?”湘人看他都愣神了。 “哦,”管事急忙回答,“您想得对!您想得对!至于大……先掌柜为何无此想法,在下委实不知啊。” “他那样的精明人物……”过湘人怎么想都不透,他兄长如此做的用意何在——这疑惑,一直被暮年的他带到了京城的午门,方才解开。 第四十章 谋威、抚恩(三) 但湘人很快意识到,这样的目标仍较长远,目前还是以排除文忠势力为紧要,暂且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跟管事走出了织机房,又在左右两厢看了一会儿,才回到议事厅。 他坐在厅当中,拿出印信,示与众人道:“今日印信在此,诸位若有要准的公事,但可依次说来,我就地吩咐安排。” 管事们见这新掌柜并不怯事,便有人手捧一封书信,站出来说道:“这两日因快到新岁,官府的老爷们催布甚急,我们这里尚缺不少,只足供一人的数目,不知是先贡知府……?” 湘人皱了眉,问道:“库中还存着多少?” “能贡官中的好布……约有四十七匹。”管事先禀了实情,又用迟疑的眼神看他:“不过若将这些布一并送去,日后恐有难处。” 湘人却摆了摆手:“方今坊里捉襟见肘,无布可贡,权宜之计,只能如此。日后再想办法罢了。” 那管事无可奈何,颔首答应。 “另外,新布亦要加紧织染,切记这份要留给陈同知;至于库中的旧布,派人即送到知府等大小官员手上,数目由诸公斟酌,我不参与。” 管事们对过家和同知的关系心知肚明,便也没有异议,齐声道:“我等皆明白了。” 湘人扶桌站起:“晚辈尚有家中事务要忙,恨自己伸不出四只手来。望众前辈尽力行事,可为我稍分忧劳。” “那是自然。”管事们道。 湘人指了指桌上的印信:“我虽还府,印信不得寸移。在下现着一个奴才,在此代办公事,守着印信,莫教他人来拿。诸公牢记,非我亲身来此,一律不得交人!” 说罢,他指了一个身边的梯己,令其守在染坊;管事们见湘人行事如流水一般,又不搞初上任的威风,浑如先掌柜复生一般,尽皆叹服。于是,这染坊数日无主而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也就此宣告消解。 过湘人回到自家府邸,刚下了马,听说文忠欲要相见,愣了片刻,便吩咐道:“请文大哥到外书房一见。” 他从马厩出来,就近进了角门,绕了一段小路,到外书房前,见文忠已在屋中等候了。 “思兴,你这是去染坊了?”文忠笑呵呵地问。 湘人谦卑地弯下腰,亦微笑道:“是,去染坊理了些事,回来歇息了。” 文忠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好啊,思兴在此时期,能将染坊井井有条地管起来,实属不易!” “哪里,哪里……” “应该是去议的贡布之事吧?若不介意,说与文某听听?”文忠接过湘人递来的茶,问道。 “怎会介意!”湘人正色道,“先兄去后,文大哥便是湘人的兄长,湘人有何隐瞒之处!” 文忠面颊的皮肉抽搐了几下:“思兴如此重情义,真不枉过员外费心栽培呀。” 湘人暗里瞥了他一眼,即说道:“的确是此事。染坊因缺贡官中的布,我命他们将存着的旧布拿来,送与知府,一面赶染新布,赍至同知陈同袍府上。” 文忠不敢说什么,点头道:“这倒可行。陈同知乃我等所赖,借此讨好亦是良谋。” “可有一件事晚辈拿捏不准。”湘人的目光闪过一丝狡黠。 “请讲。”文忠严肃了起来。 他故作沉吟:“别的事都好讲,但那些大小官员分别该送几匹,在下不甚熟悉,故而浑然不知也。” 文忠提防似的问:“文某作为赌坊之人,去染坊恐怕不方便吧?” 湘人热情地拽住他的手:“文大哥帮我过家解决了多少事,上上下下谁不感激您哩。去染坊协助协助,定夺一番数目,又何妨呢!” 文忠虽隐隐觉出其中有诈,但毕竟是湘人求之,不好直言拒绝,思忖一阵,便抬头道:“既然如此,文某往染坊走一趟。思兴可写个亲笔文书,叫我赍带在身,以免被他们误会。” 湘人轻轻摇头:“文大哥,您是先兄多年的兄弟,染坊的印信这几日也是你管,何来的误会之说?” 文忠固谏道:“虽说这般,可文某究竟是外人,若擅自入坊,必招非议。按着规矩来,总无一事。” 他却不听,仍顾自说:“您与先兄金兰之契,满城皆知,怎说是外人!若还如此客气,岂不是怀疑湘人的本心?” 文忠见湘人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忙将茶一放,咬了牙说:“那……我也不强人所难,文某答应便是。” “那还请文大哥路上小心。”湘人送他出了书房,望见那远去的人影,如释重负似的,渐渐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据文忠估量,这次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了。他对此并不奇怪,但却对自己如今的坚持疑惑不解。他和过湘人没有多少交集,本该与之疏远,甚至排斥,而今竟还欣然地为他的夺权清扫障碍。他在意的已不是情义,而仅仅是为了维持赌坊的利益。他早就失去了先前洒脱的那股劲儿,在江都随性驰骋的神气,变得同常人一样,甚至那些劣迹,会使他比常人更卑劣。 但转念一想,曾经不可一世的过楚子,在临死前都无法主宰过家的命运,那自己的权势就算再兴隆,谁又能说这一天绝对不会到来呢?……可他的心里挣扎半天,仍是放不下那偌大的赌坊,那权盖江都的富足。 他不再纠缠于所谓疑惑,而迈过染坊的门槛,走进议事厅。 文忠一走上来,便冷冷地看向众人:“是你们掌柜叫我来裁定布匹贡官的数目,不必惊慌。” 管事们傻了眼,都放了笔,瞪大眼睛,不发话。手捧印信的奴才不高兴了,他直言不讳地冲文忠说:“文公,大掌柜明明说叫我们自己裁定,你又是何时奉的命?” “我奉的你主子的令,就在刚才。” 管事们才对湘人的放权赞赏有加,如今文忠又来‘专横跋扈’,叫他们很是不满,都窃窃私语起来。 那奴才攥着印信,气愤地说:“文公,你好好看看外面的牌匾,这里不是别家,是过家的染坊!” 第四十章 谋威、抚恩(四) 文忠又不能空手回去,只得和这些人硬磨:“诸位消消火气,文某真是带着过大掌柜的命令来的,千真万确,不要误会。” 那奴才自以得了主子的吩咐,便天不怕地不怕了,挺起腰杆说:“文掌柜,凡事都要证据为先,你若还在此蛮横无礼,小心我赶你出去!” 文忠哪受得了这奴才的气,大步跑向堂来,吓得那奴才脖子往下一缩,半截身子滑到桌子底下;前者顺势按定桌子,像老虎一般盯着他。 管事们见了,都呆滞半晌,不曾说话。 “我……我把印信交了,给……给你……”那奴才面色惨白,身体吓得瘫软,伸出手去摸印信。 “不必了,文某商议完送布数目的事,即刻回去。”他握住这奴才的胳膊。 “您说了算,说了算。”他狼狈地爬起来,朝文忠连忙道歉。 “行了,”文忠背起手,坐到一旁,“你们拟了名单没有?有的话,可以叫我看看。” 有位管事懒散地取过名单,然后晃晃荡荡地走来:“拟了快一半,文公请过目。” 他的举止文忠只当作没看见,从容地接来这份名单,上下扫了几眼,却不太满意地咂咂嘴。 “省里怎么没人去送?”文忠轻轻放下,抬头问。 “学政远在别府,巡抚又没这个意思,还不如少给几匹布呢。再说谁愿和柳党牵扯上关系……”管事道。 “巡抚是要常驻在扬州的,恐怕连过掌柜都不知道这点。这是说不牵扯就能好的了?”文忠道,“不如早些献殷勤,免除后顾之忧。” 管事们纷纷应和。 文忠把名单递回那人手中,语重心长地道:“此事关乎染坊前途,一定要与你们掌柜说说。” 此后几人斟酌一番,最终便真正定下了送布的数目。以巡抚为最,知府次之,差人送至各家府邸。 巡抚此时正在厅上收着贺礼,见一个面生的差人来跪,说是送布匹的。邝昌顺眼望去,后头果有两三人抬着红箱子。 “报。”他冷着脸说。 那人手捧红纸,读道:“扬州过家染坊过湘人特拜过巡抚大人,以大人初至扬州,未曾示一二殷勤,深为愧疚。故贡献坊内织染绸缎十五匹,敬奉大人!” 邝昌正欲拉拢扬州的名望之门,借以膨胀势力,今日得了过家这番好礼,笑逐颜开,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好!”又道:“你掌柜心意甚重,本抚欣慰之至,日后定不负汝,去罢。” 这差人带携众人刚一出来,过湘人便在过府听说了染坊的消息。他知道文忠竟不按部就班地行事,反而自作主张,多给了省里一份,又得‘斩下头功’。尽管这是救命之策,但仅让此时的湘人感觉又气又怕:气乃文忠不甘发落,怕是文忠又将收买人心。 染坊万万不得使文忠去了。湘人这般想着,即刻命人再唤文忠入府。 “过贤弟,你还有什么事?”文忠来得不算慢,因是从染坊直接来的,不曾回舍歇息。 “多谢文大哥襄助,这事办的真利索。”他虽在夸赞,但没有什么热情,只顾揉着太阳穴,身子一动不动。 “啊,掌柜识人有方,商量得自然妥当。”文忠应付式地笑了笑。 “不过……”湘人一看天,“染坊虽说摆平,府中还有些琐事需您照料。这样吧,您这两日够忙的,身体别太疲惫,不如染坊就令愚弟分担,您管管府内好了。” 文忠侧着耳朵一听,便苦笑道:“染坊我尚不敢插手,何况过家的家事?” 过湘人貌似不愿予以回应。 文忠心中五味杂陈,只能嗟叹一声:“那就……那我继续干两天。” 在文掌柜接手的第一天,便产生出种种令人头疼的问题:像有的奴才突然告病、某位管事又赴丧事,几位过楚子的堂表兄弟还常喊苦喊累,调动不起;甚至过楚子的媳妇每每催问湘人何时回来,明着排挤这位外人。 文忠也伺候够了,他也告个病,溜回赌坊。 兄弟们见文忠垂头丧气地回来,额头上像凝聚一团黑云,好不惊讶,追来问“怎么了”。 文忠冷漠地闭起嘴,看着围堵在门口的众人,半天只吐出四个字:“叫管七来。” “什么?!”管七几乎跃起来,“湘人也太是个畜生了!为什么不和弟兄们讲?” “湘人做事狠绝,从未想过收手。若我再目光短浅,高声说出来,咱和过家还有可能相处?”文忠用手势叫其安静。 “这件事我还不好和湘人明言……但越拖越麻烦。”文忠仍在沉思,“陈同知回来没有?” 管七急道:“回来了,回来了,昨晚入得城。” “惟有让他来缓解矛盾,”文忠道,“最起码可以消弭一点点误会。” “如何行动,全由您了。”管七急切地说。 “你去找他,求他借封乡绅的事,为你文哥排忧解难。”文忠猛然转头,“你可懂得?” 管七心领神会地一笑。 “去吧。”文忠看见这个笑容,充满了信心。 陈同袍回了家,冷屏听见那沉重的脚步,忙不迭地推开门,恰巧与同袍相撞。 “夫君,一路辛苦。”冷屏先道了万福,然后摩挲着他的衣服,“没事吧?” 同袍呵呵大笑:“去找老友叙旧而已,还以为我是从战场下来的?” 说罢,二人相视微笑起来。 冷屏正要给他脱下外衣,双手忽被同袍一把抓住:“等会儿,我觉得还得有人找我。” 话音方落,门就‘咚咚’地直响,同袍便拽开脚步,走到门口。 “我!管七!” “七爷来的不巧哇!”陈同袍开了门,作揖道。 “怎么着?坏了你夫妻的美事了?”管七还不急不慢地打着趣。 “七爷说话不要太直喽!”同袍笑说着,和他走上正厅。 “过家染坊如何了?”同袍问。 “染坊重回正轨啦,不必多提;只是我文大哥和湘人有些矛盾,恳请同知帮个忙。” “愿闻其详。”同袍凑过脸去,管七就在他耳旁直嘀咕了几句。 第四十章 谋威、抚恩(五) “我正要去找您呢,”封大绅一看陈同袍,恭敬地说,“劳同知亲临寒舍了。请坐,坐下吧。” “过家染坊可是安定了?这几日怎么没听说那的消息……”他一手提着茶壶,问道。 “过大掌柜今日派奴才告诉我,过家已是平稳了。乡绅若想去拜谒,本官愿意作个引荐人。”同袍笑道。 封大绅听罢,提壶的手激动地一颤,茶水都倾出来了。他赶忙朝陈同袍赔不是,又拿抹布擦了擦桌子,便直点头哈腰地道:“适才情绪激动,稍有失敬,望大人莫要见笑。” “这是好事,您激动我也理解嘛。”陈同袍并不在意。 “但……”封大绅搓着手,叹道:“去见过掌柜,总不能空手而往;若带几件赠礼再去,又恐显得我情义不真,这实是个难处。” 同袍现为他出了主意:“不如这么办,您就在府里备上一桌好酒好菜,邀过掌柜来吃顿饭,我和他说几句,他自然会来了。这样也不显得生分,又能和过掌柜开怀畅谈,岂不妙哉?今日唯看足下舍不舍得肉痛一把了。” 封大绅想了一会儿,说道:“我院子里埋了老十年的陈酿,明日正好拿出来喝;那好菜虽要准备齐全、又要精致,也不过二十多两银子,草民还是出得起的。” “别忘了叫赌坊的文掌柜来。”陈同袍提醒道。 “文掌柜怎么了?”封大绅纳罕起来。 “与过家有了些矛盾,我想帮忙调解一二,到时候您要审时度势啊。” 封大绅连连点头:“陈大人帮了这么一个忙,定不会给您添乱子的,您放心。” 陈同袍便站起身,作了揖,告别道:“我明日就往过家走一趟,足下只管静候佳音。” 封大绅的请帖在早间便寄进了过府。湘人拿起帖子,读了一遍,遂递到身边的管事手中。 “这是什么旧情?” 那管事看了个大略,躬身作答:“先掌柜为了让乡绅们支持陈大人升官,写信叫文……赌、赌坊的那个人,着手操办此事。因而欠下一份人情,至今方有动静。” “这人情怎么还他?” 管事尚不知如何回答,便见有奴才领着陈同袍上厅来了。 “你这厮怎么没报我知道?”湘人勃然变色,喝斥那奴才。 陈同袍却摆了摆手:“唉,掌柜不必朝他发怒,是本官不想太麻烦了,特意嘱咐。” “下去吧。”湘人瞪了眼那奴才,转头又朝陈同袍行礼:“陈大人,小辈第一次见您,竟未亲迎,实在不该呀!您来敝地有何事?” 陈同袍扫一眼桌上的请帖,指着它说:“正为此物。” 湘人拿起请帖,示与同袍道:“小人掌权不久,未曾顾及旧事,望大人不吝以高明之智,解湘人愚昧之惑。” 同袍道:“这封乡绅急求的,不过就是见你一面。若见得你亲往,这人情也算还了。” 湘人一拍大腿:“这不好说!我应了这个邀约,赴他的宴。” 将近午时,湘人和同袍从过宅出来,一并上马,直跑出城门外去。之后走了段乡间的泥泞小道,才跳下马去,走进封家宅院的外门。 湘人却将同袍的马拉来,将辔头紧紧攥在手中,笑道:“陈大人先入内安歇,两匹马全由我系到马厩便好。” “辛苦你了。”同袍瞅了他两眼,不再多言,径直上了厅去。 湘人牵着两匹马,不断地回想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还没琢磨出来,已是走至马厩。 他踢开棚子里的杂草,先将自己的马栓了,然后拉住陈同知那匹,在旁边的棚子里打着结。 刚要系紧,忽然身后有一阵马蹄子响,吓得他急忙扔下马辔,回头一望,竟像定住一般,呆住神了。 原来是文忠。文忠拽着一匹雄壮的高头大马,和他正打了个照面,却很平常地向他招招手,远没有湘人的反应如此之大。 “过大掌柜,你也来了?” 文忠心里一面想着,我当然知道你会来。 “封乡绅也请了您?文大哥,这不巧么!”湘人犹自系着缰绳。 “据说封乡绅备了一大坛陈酿,近日事忙,也好久没喝个痛快了!”文忠大笑道。 湘人显然不愿与他有太多交谈,并不接文忠的茬。文忠便冷笑一声,甩下马辔,从棚子里出去了。 湘人方才低头,定睛一看,手里的缰绳都系错了地儿。 “你们三位都来啦!” 湘人掀开帘布,见里屋备下四张檀木制的圆椅,中间围个方桌,四对银箸,满满摆下了十多道名肴。 “晚辈与封公未谋一面,便得如此破费招待,实在感激不胜!” 封大绅笑得更开心了:“掌柜身为江都名人,这点东西够什么呢,快来和文掌柜、陈同知坐下,你们是老朋友,谈唠谈唠。” 湘人只是朝文忠一笑,别无他礼,便坐了过去。 “掌柜今年年纪几许?”封大绅一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才逾二十。” “过大掌柜,你这年纪和我家犬子一般,却有如此雄远之才,真是叫人可敬!”他不断搂着湘人的脖子,套着近乎。 同袍见文忠有些焦躁,那边的湘人也不大愉快,急忙拿起银箸,笑道:“切莫让这酒菜冷了。咱们边吃边说,助助兴!” “既然同知发话,我们就先吃酒!”封大绅旋即给众人倒了酒,“看在我的面子上,请诸位一口饮尽!” 四人一齐闷了一碗,文忠脱口而出:“好酒!” 待酒过了三巡,文忠便有些微醺了。他趁此时节,便抓住封大绅的臂膊,言道:“我文忠半世都在搞生意,觉是睡不好的,以这几日尤重。您既要和这位过大掌柜结交,那日后染坊之事,您可以帮衬帮衬,也就没我什么事了。我专心管我的赌坊,悠闲一遭,你看怎么样?” 湘人喝得本来困倦,听了这话,登时一个激灵,抬眼看定文忠,像是醒了酒般,眼睛却合不上了。 封大绅一见这个场面,反倒愣住了,眼睛左溜右溜,竟不知如何是好。 第四十章 谋威、抚恩(六) “文掌柜,你若身子乏累,怎么不和我说?”过湘人又饮了口酒,“我帮您分担一下好了,何必匆忙言退?” 陈同袍放下酒碗,趁机伸出一根手指,捅了下封乡绅。 封乡绅顿时明白了,他张着嘴,连忙陪笑道:“是啊,有什么事都可以互相商量嘛。” 文忠吐出一口酒气来,接着说:“听听,封乡绅都这么说!过大掌柜,我并不是懒惰,实在是你的家事,我怎么也得避嫌。前些日子我还不放心,这几天你的才能众人都见了,可谓服人矣。若再有什么麻烦,找我罢了,咱还连着一条心哪。” 湘人不言语,看向封乡绅。 封乡绅给文忠夹了片鸭肉过去:“文掌柜既如此肯定地讲了,在下再推辞可不成推卸责任了?只要过大掌柜看得起我这村人,说什么都好。” 湘人哈哈大笑:“您是什么人物!应是我攀您哪!以后需劳封公明鉴了!” “哪里,哪里,”封乡绅的脸上满带喜悦,“奴才呢?快点倒酒,我们还要痛饮一番!” 他们四人举起酒碗,又齐喝一声:“干!” 到了清晨,文忠因夜里喝了个昏昏沉沉,躺了半个时辰才勉强起身,吐了好一会儿;湘人昨日夜里酒醒,此时已返府内歇息;唯独陈同袍、封乡绅二人饮得不多,身上并无异常之处,心神畅快。 待文忠恢复将好,同袍便和他出屋,把他扶至马上。临走前,封乡绅还叫住同袍,递给他十两银子,激动地说:“若无大人,这头不知怎么起,尾不知如何收,真是感激您!” 陈同袍客套了几句,终归是收下钱,和文忠扬鞭而去了。 这次酒宴,对四人来说都很满意。文忠向湘人吐露了衷肠,得以借此言退,湘人也可自此牢牢掌握过家产业。陈同袍则还了封乡绅的恩情,让他与过家掌柜交识,真可谓面面俱到。 这四方的关系变得无比融洽,同袍虽安在其中,但他的上官总显得低沉忧郁。 “知府大人,是不是又因邝巡抚……”同袍给知府倒了盏茶,问道。 “共胄真知我也。”知府将压在书下的一纸公文拿出来,“你自己看。” 陈同袍取公文看时,上面赫然写着‘中书省议’的字样,他以疑惑的眼神看着知府。 “朝廷的回批,”知府冷冷地解释说,“上次依你的办法,托江苏学政奏请布政使上任,本以时间充裕,可得一展身手,结果柳党处置的如此之快,今日就来了批文,令人沮丧啊。” 同袍低下头,里面果然写的是‘依朝议论,江苏巡抚邝昌忠正明贤、精政勤事,可令兼任布政使一职,望诸公可知。参政晏温等回批。’ “话说回来,邝昌这厮又拉拢了过家,”知府道,“他过湘人这时候去送布匹,扬州还怎么听我的号令!” 陈同袍敛手道:“过家迫于巡抚之贼威,不敢不前去逢迎,此人之常情耳。待邝昌一衰,过家必起而应之,知府切勿为忧。” “过家暂且不论,那如今该如何是好?”知府满脸无奈,急躁地逼问道。 这叫陈同袍半天竟没有想出一个字,一阵快速地思考过后,他才平稳地说:“学政既有除贼之心,能不能叫学政搬署至此?” 知府叹道:“有学政在此,倒可限制巡抚的作为……但扬州已有巡抚、知府两个衙门,再来横添一个学政,有点说不过去吧。” “这个不难。可以说学政远在别处,办事不便,既然布政使不来了,可叫他来江都和巡抚合署视事。您觉得怎么样?” “朝廷能答应?”知府不像上次那么信任他了。 “柳党刚压了换布政使的奏书,再压这篇合乎情理的奏论,会招致朝野愤怨的。”陈同袍真诚地说,“下官此番有信心,计策定会成功!如不成,便斩下同袍的头。” 知府只得猛地一点头:“好!我即刻上书!” 陈同知在等待奏书递到京城的同时,也不忘了南京的叶永甲。他随即唤来一位差人,将写好的信揣到他怀里,吩咐道:“此信务必要递到叶知府手中。临过年了,你代我问他的平安,叫他随时来江都。” 同袍说一声,差人就接一声‘是’,便挺直腰板,放好书信,慢慢行出城门后,便上马飞驰。 差人单用了三五天,便上了南京的官道,进入城内。他沿路打听,知晓叶知府现在衙门,便步行去寻。 衙门的院墙上都按叶永甲的安排,全都支起了灯笼,以助气氛。叶永甲透着纸窗,正看着站立在外面的衙役,忽然见差人来访,急忙请之入座。 “我是江都同知陈大人派遣来的,现有书信在此。近日寒冷,他问您身体可还康健?” 叶永甲一听是陈同袍,登时笑逐颜开:“我平素身体不错,令他不必挂怀。不知共胄兄何如?” “陈大人也无恙。” 叶永甲拆开信,向信里一摸,竟有一颗沉甸甸的纹银。他见信上说的,是十两银子。 “唉,这是陈兄客气了,”叶永甲将银子塞给这差人,“本官与其互不拖欠,银子不如你拿着罢,新年也过得舒服。” 那差人恐回去受责骂,直含笑不受。 叶永甲见其不敢拿,便将银子放在一旁,笑道:“算了,这也是共胄的情义,你回去吧。” 差人出了门,叶永甲又看了一遍书信,只叹同袍不仅是什么‘盟友’,而更像是知己一般,给了他莫大的动力。 如今南京的政局晴朗起来,乌云似乎一去不返。叶永甲那股郁闷劲不在了,他换了个人似的,在衙门的书吏们面前显得很为健谈,只有一人仍是除外——那个人还是魏冲。以往,叶知府见他,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躲在暗处;可今日不同,叶永甲志存高远的信心又拾回来了,这第一刀便要剜在魏冲身上。 “魏书办来了。”有人说。 “他叫魏冲,不是魏书办。”叶永甲的声音铿锵有力。 第四十一章 开禁、访友(一) 魏冲一来,便趾高气扬地抬起头,十来个小吏就在叶永甲的注视下迎了上去,又是问好,又是鞠躬,十分殷勤。 “咱这都快要过年了,你们还不表示一下,岂不太没意思了?”魏冲突然停下,看了看众人。 “这个……我们自然晓得!”一员衙役从腰间抽出一个红纸包,封好的,教魏书办掂了掂,里面装得是银子。 “不错。”魏冲也无感谢的意思,只轻蔑地回答道。 那人乐呵呵地跑下去,这群人便一窝蜂涌将上来,纷纷把银子送了上来,恨不得塞进他嘴里似的。 魏冲正把银子收的起劲,忽然叶永甲挤进了人群,却板着个脸,一言不发。 “本官也得给你一份是吗?”他开了口,严肃地说。 魏冲的神色变得僵硬,咳嗽几声,忙推开这些衙役小吏:“都走吧,都走吧。” 众人见叶大人在此,不敢放肆,一溜烟全跑掉了,只留他二人站在院子里。 魏冲向他笑了笑:“知府大人,适才小的失礼,还望恕罪。” “你作为我的心腹,应当以身作则,不可助长此种不正之风。”叶永甲转身走进书房,魏冲暗里冷笑一声,也于后跟着。 “万郡王如何说?”叶永甲问。 “万郡王说,除夕之夜,宵禁可开,让百姓欢欢喜喜一日,正能缓和南京这些天的气氛。” “此事还需我去做……” 魏书办听了这话,一时兴起,急说道:“此事办好了是大功,办不好反而骚乱迭出,背锅的就是您。小人斗胆自荐,除夕当日由我筹办开宵禁之举。” “嗯?”叶永甲回过头,像是觉得他这段话来的莫名其妙。 魏书办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尴尬地愣在那儿。 “啊……本官要仔细想想,琢磨琢磨。”他用左手按住额头,双眉紧锁,脸上出现了几痕皱纹。 他这样想了一会儿,才发觉魏冲仍未离开,便一指门口:“我没事了。书办回去好好歇息……我说了,想一想。” 魏冲这才说了告辞,走出书房。 如何解决魏冲这个难题,成为叶永甲一直苦想不得的事情。他闭着眼,又想了好一会儿,脑袋里仍是一团乱麻,始终拧不到一处。 他拿一杯茶,透过纸窗,看外面寂静无人的院子。 他在南京住了那么长时间,别说智囊了,连一个可以信任的心腹都没有——他甚至如今都还没完全适应。 不仅要将所有计策暗藏于心底,还要去单枪匹马地执行。此二者,缺一不可。 叶永甲首先想起了胡契。此人是深恶魏冲的,从言行中都能看出这点,何况当初的裁冗事件,在万党保魏冲时他就显现得犹豫不决。 他的作用,于今便是打击魏冲。但他毕竟乃一鹰犬走狗,奉承的是万和顺的‘钧旨’,必先打动万和顺,方能一举夺权。 ‘既然万陆二党和解,何不促使其联合呢?’叶永甲登时闪出这个念头,喜得他一拍大腿。‘对啊!若二人联合,魏冲哪还有利用的价值!’ 他几乎是跳起来,又在书房内走了两三圈,方才慢慢冷静下来,回到椅上。 除夕迫在眉睫,他不得不作另一手准备:让自己全权筹办开放宵禁。 不论如何,王府是值得去一趟的。 叶永甲到王府下了马车,走进府内,半路上听说郡王正在午寝,便被几个奴才安置在待客厅等待。 他刚喝几口闲茶,见吏部尚书胡契正巧也来了,便互相行礼,入座言谈。 “胡大人,裁冗是否还得继续啊?”叶永甲面带忧虑地问。 “郡王不松口,在下亦难做主。”胡契叹息道。 叶永甲见其迟疑,便微微抱怨一句:“若再兴裁冗,不知造出多少冤情。您的吏部更会遭殃呀。” 胡契苦笑一声:“谁不想平息战端呢。” “唯有魏冲在此间邀功请赏,伤不了一根毫毛。”叶永甲咬牙切齿地说。 胡契听到魏冲的名字,也生出几分火气:“这厮祸乱南京,气焰太甚!” “而且,魏冲还想揽开宵禁的功劳,”叶永甲趁机煽风点火,“此事若成,他魏冲在郡王心里,还会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么?” 胡契仿佛被说穿了内心,直直跺脚叹气,不能自已。 “他会是郡王眼中最得力的心腹!到时您就被拉下马来,后果不堪设想……”叶永甲以沉重的语气说,“您想想,这不单单是为我考虑,更为了您的前途。” 胡契在他三番五次的鼓动下,终于忍不下去了,一把抓住叶永甲的胳膊:“待郡王来时,我必死力诤谏,保廷龙这个堂堂知府的权威!” “何人在待客厅?” 远处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郡王万和顺穿身布衣,脚踩草鞋,信步而至。 “郡王。”二人各磕了头。 万和顺带着和善的微笑,将叶永甲扶起:“叶知府,我既同意开了宵禁,何必再来一趟,难道不放心魏书办吗?” 叶永甲被这话一时噎住,浑身打个寒颤。胡契在旁为他解围:“他跟在下说,尚有别事商议。” “那请叶知府说说。”万和顺道。 叶永甲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回答:“裁冗!裁冗!我觉得裁冗可以稍停,让众官吏过个好年,稳住南京政局,日后再行计议。” “那你要禀告一声越公,看他什么态度,我从来都是坚决要避免争端的。”万和顺慢慢捋着胡子,显得很和蔼。 “郡王的脾性,咱们都清楚得很,”叶永甲陪笑道,“相信越公也是如此。私以为,当借开放宵禁的契机,去消解一些误会,停止裁冗自然水到渠成。” “知府的意思是……?”万和顺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让越公的兵和官兵一道,在除夕当夜作纠察盗贼之务。”叶永甲一字一顿地说,怕万和顺听不清楚。 “谁来指挥?”万和顺收起笑容,严肃地问。 “衙门,”叶永甲指了指自己的脸,“由叶某负责指挥。” 第四十一章 开禁、访友(二) 万和顺心中一顿,看了胡契一眼,才缓缓答道:“叶知府身为长官,也应该起个领袖作用。就按你的想法执行好了。” “谢郡王。” 叶永甲拜罢,便由奴才引着下去了。 万和顺转过头来,即问胡契道:“汝意下何如?” 胡契道:“按您的意思,本应令魏冲去办;但依我看,与陆党和盟势在必得,此事断乎不可再派他去了。” 万和顺却笑道:“胡尚书,叶永甲既与柳党之人相往来,说明此人必怀异心。你觉得,本官怎敢用他?” 胡契见他态度坚决,不知如何是好,扑通一声,只得先跪在地上:“郡王,魏冲更非良善之辈!若托付其以重任,未免闹出乱子,于今情势不利;况且叶永甲瓮中之鳖,让他在南京有一块立足之地又何妨?您乃朝廷亲封,又无反意,自然不能与昔日之卢德光并论,望公深察之!” 万和顺也听出几分道理,便勉强点头道:“你先起来。” 一见胡契站起身来,他又说:“待我与陆放轩讲和过后,再按结果徐徐定夺此事;至于叶永甲能不能干好,为自己开辟出一条道路……就是他的事了。” 胡契不指望万和顺能够做出什么多余的让步,便放下一肚子的谏言,微声应道:“是……” 万和顺深知柳党已兵临城下,又因无力再与陆党纷争,正好借此机会,来个顺水推舟。他从府里裁了几尺绸缎,又备上牛羊等牲畜、一大箱银子,差奴才送往越府。叶永甲还放心不下,自请一道前去,万和顺也觉他是个妥当人,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建康郡王万和顺来贺越国公新年吉祥,备上二百两白银、牛羊各一只,及九尺绸缎,作为贺礼,不成敬意!”那奴才读罢,揣了红纸,向陆放轩行了个大礼。 旁边的齐咨不屑一顾,陆放轩却大笑起来:“我二人情如手足,这样倒显生分了。不过既然是万兄心意,在下不能白收,得回你们一份礼了。” “管家,现着人量布,叫他们带回去。”陆放轩一面吩咐着。 叶永甲从门后头走上来,正被齐咨看见,忙拦住问:“哟,知府大人怎么亲身来了?看来那万王爷待你不薄呀!” 叶永甲光朝他笑了笑,便径直走到陆放轩面前,作了揖。 “叶大人,这马上要过年了,衙门里可不清闲吧?”陆放轩说着,一面吩咐赐座。 “下官自执掌南京以来,真是每天都不轻松。这几日忙要筹办开放宵禁之事,故而一道前来。”叶永甲非常轻松地说。 “你说什么,开放宵禁?”陆放轩听到这个,有些惊讶。 “没错,”叶永甲继续说,“但此事需调拨兵丁人数不少,除夕开禁有赖大人支持。” 陆放轩明白他真正的意思,知道万和顺有诚意找他和谈了。 “当然,除夕之夜,事关万民之安,本公实应派兵襄助,由知府全权指挥。”陆放轩微笑道。 叶永甲看着他的笑脸,听见了他的准信,心中一阵窃喜:‘此番我为万党之信使,既透出和盟之意,又拿了两头的兵,魏冲今时无权,吾终可在南京有一席之地矣!’ 他沉浸在喜悦里,正思索该如何接话呢,忽然那万府的奴才跳出来,高声说:“叶大人,怎么不提万郡王的事儿?光计较你自己啦?他老人家分明嘱咐要和陆大人谈和……” 叶永甲一个激灵,像是上来一股冷气,从双脚直贯到脑门上,吓得他面如土灰,脸上的汗珠都落到了指尖。 适才还哈哈大笑的众人登时收敛笑容,一齐转头看过来。 陆放轩哑然片刻,回过神时,转而抚掌大笑:“你看你这话说的!看这话说的!谈和?我与万兄铁一般的兄弟,从无间隙,哪来的和可讲嘛!奉劝诸位,别听信下面那帮人的胡说……” 叶永甲吐一口气,平静地擦了擦头上汗珠。 尽管陆放轩给打了圆场,但这句话带有的威力却不会就此消失。本来按叶永甲预想的,是万陆两党就这么悄然和好,算是互相都不失面子;结果被这奴才莽撞的搅了局,必会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让这个新年更难收场。 陆放轩和郑师严四目一对,便起身与众人道:“诸位,本官要去后头选一选布匹,你们等上一等,要给万郡王挑个好的出来。贺礼权且收下,齐把领、郑把领,你们两人随我来吧。” 陆放轩掀开帘帷,走向里屋,到一间室内,关上四面的窗户,与齐咨、郑师严商议。 “他妈的,万和顺这厮想找我们和议?门都没有!”齐咨一提起万党就红了眼睛。 郑师严拍了拍他的肩胛:“齐把领你就没听明白。这叶知府奉的是万和顺的命,来找咱越公商议;越公权衡利弊,已然决定和万党和好了,谁料那个不懂事的贱奴才,非得把此事挑得明明白白。这下好了,流传出去,开禁非但没让百姓忘了前事,反而变本加厉,让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尤其是魏冲,必要趁机制造争端。” 陆放轩接了他的话:“郑把领说的没错。我们如今最想做的,还是维持南京的安稳。如若事态严重了,火并是早晚的事情。” 齐咨叹道:“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不知当如何处置?” 郑师严劝谏道:“不如将计就计,请万和顺入宫,承认先前有过分歧,但否认书院对峙一事,如此还能稍压风头。” 陆放轩撇了撇嘴:“眼看后日就是除夕了,再请万郡王入宫,又发下公文,恐怕来不及了。只好采取一些强制的法子了。” 二人眉头紧皱,齐声喊道:“愿闻其详。” 陆放轩两只眼睛发出坚定的光芒:“我们将今日来府的人全都按在此处,独放叶永甲出去;待除夕一过,什么都好说了。” 齐咨这倒来了兴致,抓住剑鞘,喊道:“陆大人只管发令!在我手里……这帮人一个也跑不了。” 第四十一章 开禁、访友(三) 因这两日来了不少拜年的客人,里里外外人员繁杂,若要一尽圈住,着实有些犯难。 齐咨走在过道上,突然想到了这点,忙追上陆放轩和郑师严二人,说明此情。 “看来齐把领已有了主意,先听听你的方法。”陆放轩指着他说。 齐咨神秘地一笑:“陆兄,不如先将所有在府宾客叫到待客厅去。” 陆放轩和郑师严相视一眼,又转头问他:“你能行?” 齐咨用拳头击了击胸脯:“陆兄不必过问,但看下官如何用计!” 叶永甲许久不见那三人出来,又不敢不辞而别,心里又急又气,只张望着帘帷后面。 这时,陆放轩带着副笑脸走了回来,摸着自己的椅子,好像也没有坐下的意思。 叶永甲见情况不太对,紧张地吞了几下口水。 “诸位是疑惑吗?”陆放轩扫望众人,“不必如此,我们正把别处的客人都请来,有要事宣布。” 那个说错话的奴才被吓得面色铁青,直直看向前方,身体不断地发抖。 叶永甲不由得狠狠瞪了瞪他,方才解气。 “客人们,都进去吧。” 众人一回头,见郑师严带几个兵丁,领犯人似的,将十来个宾客带到堂前。 陆放轩清了清嗓子,朝众人道:“诸公辛苦远来,只是为了给陆某送东西、拜年,陆某却未能有丝微之报答,故深感惭愧。经与两位把领商量,决定摆一场夜宴,让诸位尽心一日,明天再走,怎么样?” 这可是越国公亲口邀请,他们哪敢吐出一个不字,纷纷点头答应。 叶永甲却傻站在那儿,被陆放轩偶尔瞧见,便对他笑道:“叶知府,你有公务在身,和万家的人在此都不方便,本公极其理解。叫齐把领送你们出去罢。还有我答应回赠的布匹,一并送你们。” 齐咨从陆放轩身后窜出来,率领几个亲兵,上前就拽起叶永甲的手:“叶大人,走吧。” 他们几人径出了屋,沿途都没说话;走了一段距离,叶永甲才停下步子,转身问道:“齐把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我们?”齐咨说着,向万家那奴才的膝盖上踹了一脚,“不都是这东西害得!万老爷好厉害啊,在那儿都有他的名字……” 这奴才本就窝火,又被陆党的狗腿子踹个踉跄,霎时急了眼,要奔上去,叶永甲急忙推开,笑着与齐咨道,“这是我们做下属的不是。本意还是要与陆公联手的,您别误会。” 齐咨一阵冷笑:“哼,量你们这些万党的蠢材,也没什么本事。我就讲给你们吧:一开始陆越公是要强留这些人的,本官想得明白,劝他说要先把客人们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们受了这番招待,明日再强留之,便都心悦诚服了。” 叶永甲点头:“原来是这么一个道理。” “叶知府,我不指望你能从我身上学到什么东西,”他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但除夕之夜事关重大,最好别给我办砸喽!” 他不再多言,只一挥袖,叶永甲等人便被推推搡搡地带出陆府。 齐咨转头就回待客厅,见客人都散去了,郑师严甚至已在布置宴席。 “郑把领,他们也不是多落魄的人物,光这点酒肉恐怕不太稀罕啊。” 郑师严登时抬起头:“那……那怎么办?” “叫几个表子来,”齐咨说道,“保证他们能老实地呆到明天。” “这倒可以……”郑师严说。 “我这法子是,别请些名贵的来,应是越贱的越好!”齐咨怕郑师严会错意思,忙道。 郑师严脸色变得难看了:“齐把领,越公府进这些人岂不败坏了风气?就算要来,总得禀告越公一声罢。” 齐咨却摇摇头:“这等小事,怎还劳动陆公?郑把领,你要想把这个年过的舒服,就按我说的做。” 郑师严没奈何,随即差人去了。 叶永甲回到府衙,片刻不耽搁,这便唤来了魏冲,与其商议道:“后日就是除夕了。因要开放宵禁,城内更需严加防范,郡王和越公分拨了人手给我,本府打算撤人了。” “撤人?”魏冲疑惑道,“撤什么人哪?” 叶永甲毫不避讳,直言:“你的人撤掉一些。” 这轻轻的一句话岂能让魏冲答应,他急说道:“大人,郡王和越公派人来支援,和我们衙门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管他们,我们管我们,撤人是何处的道理?” “好。到时候听谁的?”叶知府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我……”魏冲顿时不知所措,手舞足蹈着:“可以令他们住在衙门,随时待命嘛!” “随时待命?”叶永甲笑了,“魏书办要搞清楚,他们是什么人,不让他们沾沾光、分功劳,那帮人能善罢甘休?这些人是爷,暂且与个一官半职,他们日后好邀功。” 魏冲委屈地低下头。 “现任巡检何人?” “姓齐的,齐巡检。”魏冲知道此人乃自家心腹,极不情愿地报出来。 叶知府也不看他一眼,即刻吩咐道:“你去和他说,两府要派兵支援,不可怠慢;巡检为捕盗之职,万陆两府十分看重,委屈他一下,往免其职。” 魏冲浑身恶寒,扯扯衣领子,低低地说:“就这么……就这么办?” 叶永甲还装作怜悯的模样,喟叹一声:“事不由人啊,我也不忍心做。告诉齐巡检,事成之后,另有任用。” “下官晓得了。” 魏冲径直走出书房,临行前,还咬牙切齿地向叶永甲的方向吐了两口唾沫,方才甩鞭而去。 天色悄悄暗将下来,陆放轩的夜宴摆的是热热闹闹。郑师严正手按着剑,指挥着手下的官军,侍立在陆放轩身旁,寸步不离。 客人们各个喝得酩酊大醉,打出几声饱嗝,抱着几个娼妓说说笑笑,猜拳行令,大嚷成一片,好不嘈杂。 他们甚至都没注意到齐咨的身影。 陆放轩歪过脑袋,压低了声音:“郑把领,让齐咨现在准备好。” 郑师严直直看着前方,喃喃说道:“不如再等一会儿。” 第四十一章 开禁、访友(四) 陆放轩深以为然,朝他一点头,正要拿起酒碗和众人说些什么时,突然堂下一声震响,齐咨已带着十几名兵丁,将大门一脚踢开,把守住了门口。 宾客们的酒劲霎时间被吓散了不少,有人倒还眼疾手快,看着骚乱之际,慌忙掀开桌布,躲进桌子底下。 陆放轩瞅了眼郑师严,后者便一跺脚,大喝道:“诸位莫要自乱!齐把领莽撞了些,我们本是有大事告诉诸位的。”说罢,郑师严急向齐咨递个眼色。 齐咨正看着这滑稽的景象取乐呢,见了他的眼神,随之说道:“对,客人们,在下并无动刀枪的意思,烦请各就其位。” 那些人犹犹豫豫地坐回去。 陆放轩这才真正拿稳了酒碗,从容言道:“诸公,此乃本官不得已而为之也。因今日万家的奴才不慎说了句胡话,本官恐你们当做流言说出来,影响不好。故想令诸公留过除夕,共度佳节。当然,这些酒、肉、还有女人尽你们享,完全不必担心。” 众客受了陆放轩的招待,在此吃喝了整日,若再闹将起来,失了礼仪,恐不妥当。便都老老实实地称了是。 陆放轩见他们半死不活地垂着眼皮,全没了饮酒的情绪,亦放下手中的酒:“时候不早了,诸位怕是累了,该休息的休息,莫要坏了身子,都去罢。” 宾客们纷纷谢过陆大人,皆走出去了。 此时陆放轩唤来齐咨,告诫道:“齐把领,你想立功我很理解。但以后切勿擅自行事了。” 齐咨有些怏怏不乐,只草草应付过了,退下厅来。 离除夕只有一日之限了。大街上挂起了彩灯灯笼,爆竹等物也都准备起来了,满城一片欢欣鼓舞的色彩。站在衙门里的叶永甲望向对面热热闹闹的长街,反而眉头紧锁。 不一会儿,越府派来协助的军队到了。一位军官指挥着部下,在衙门前列好队,大喊:“越府陆公遣二十五人,特来拜知府大人!” “坐,坐。”魏冲拿来一张椅子,请越府军官在叶知府面前坐下。 “喝茶。”叶永甲见他脱下甲胄,递杯热茶给他。军官十分利索地喝尽了。 “叶知府,到了明天晚上,我手下的兄弟们是在衙门里住,还是……” 叶永甲摆摆手:“军爷是陆公所派,若住在衙门,未免显得我们不周到。你说巧了,这齐巡检前日告了病,不如军爷暂且领个巡检之职,那里办事方便,巡检司也够宽敞的。” 这军官笑哈哈地抱了拳:“多谢叶大人的美意。那在下去巡检司走一遭,先安置了兄弟们,便不多谈了!” 叶永甲回了礼,即吩咐魏冲道:“你带着军爷去。” 魏冲勉强一笑,和军官一道从书房出来。 魏书办但恨叶永甲有夺权之意,若如今陆党上任,不仅此事揽不上功,日后亦无他容身之处。 想到这里,魏冲心生一计,眼睛眨了三眨,突然和军官说道:“军爷,我想着……有件事要禀您。” 这军官知道,魏冲算是越公的半个心腹,自然对其怀有几分尊敬:“书办请讲。” “前任巡检虽撤下,然那里的兵丁非您之亲信,使唤起来必有顾虑。不如将他们遣回衙门,听候知府大人的调遣。” 军官深思片刻,答道:“此计不差。某就按书办说的做。” 魏冲拍拍他的肩膀,咧开嘴角,笑道:“好!好!将军一路顺风啊!” “将军,我在郡王那儿见过您很多次了。”叶永甲又在书房和万党派来的人说话。 “既然如此,我敞开说了,”这位王府的军官一挠额头,“你把陆党的人调哪去了?” 叶永甲苦笑一声,直直地注视起他:“军爷,我奉万郡王的钧旨,此次是为两家和解而来准备的。所以,本官决不会给您某些好处,让陆党吃亏。” 这军官见叶永甲如此强硬,很是意外。沉默一会儿,便道:“好。但我仍旧要过问。” “巡检司,”叶永甲说,“您和您的兵,二十五人吧?一同去。” 军官一捶桌子:“大人!岂不闻‘一山不容二虎’,你还想让南京安宁的话,给我们找个别地儿!” “军爷,我会极力促使你们沟通的,只要把守哨所的事商量好了,别的不成问题。除非你们蓄意惹事的话。”叶永甲对他的胁迫倒显得不急不慢。 这军官无话可说,便作了揖,也带着兵马前往巡检司了。 在处理完所有事后,剩下的只有等待了。到了这时,叶永甲心里空荡荡的,紧张的心情却因此随之前来。他犹在视理公文,心头忽然突突地干响,连笔都握不安稳。他干脆丢下笔,走到大院里徘徊了许久。 他抬头看时,浑然不觉天色已暗,便急匆匆想着回府。他到书房内拿出衣服,却又转念一想:‘不如呆在衙门睡,明日直奔巡检司也好!’ 叶永甲走入里屋,脱下官服,随意地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忐忑的心情却难以收拾,满脑子都是开宵禁的事。最终也不知外头敲了几下更,才稀里糊涂睡下了。 清晨,魏书办等吏陆续进了衙门,叶永甲因此被惊醒了,忙换上官服,正了官帽,前来迎接。 “巡检司那里如何了?”叶永甲问魏冲道。 “小人昨日去了一趟,官军都安顿下了,相互无事。”魏书办的模样还很失落似的。 “那就对了,量那些人也不敢违抗万陆的命令。”叶永甲道,“除夕就在今夜,我现在得去巡检司交代一下了,衙门且由魏书办守着。” 他不再唠叨了,硬拖着发软的身躯上马。 衙门离巡检司不过一街之隔,叶永甲下了马后,径直从巡检司的匾额下走进去,两旁的兵士厉喝一声:“迎南京知府叶大人!” 这一声喝,惊动了万、陆两党的军官,俱从屋内出来,在叶永甲面前跪拜。 叶永甲以沉重的心情握住二人的手,他还在想,今夜将要发生什么。 第四十一章 开禁、访友(五) “二位长官该如何称呼?”叶永甲拉着他二人问道。 “某姓张,”王府来的军官说,“那位姓燕。” “本官是来谈站哨之事的,想必你二位都清楚,”叶永甲行了礼,“我们进去说。” “你们的兵都是二十五人吧?”叶永甲问。 “没错。”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加上巡检司里的人,你们能控制多广的地儿?” 燕军官却难以启齿一般,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道:“一道门、一条街足够了。” 叶永甲惊讶地抬了下眼皮,诧异他为何仅愿巡察这点地方;转念又想,他是陆放轩的部下,多说无益,随其自流罢了。便说道:“可以。那……王府来的这位怎么说?” 张军官见那位都如此说了,也不敢招惹麻烦,亦点头道:“一条街够了。” “你们想在何处站哨?”叶永甲追问着。 燕军官也不回话,转而去墙上拽下一张地图出来,铺在桌面上,笑了笑:“按着图形找,方便。” 张军官用手指沿着地图的路线寻找,眼睛迅速停在一个去处,按着那儿说:“此地人多眼杂,晚间盗贼出没,不可不虑也。张某欲在此处设哨,严防死守。” 叶永甲低头一看,原来是夫子庙的一整片地界。 他表面上默不作声,内心却极为明白,万和顺要在这次愉快的和盟中给自己挣一点便宜。便宜就出在最后论功的多少上:夫子庙如此人烟辐辏之地,若除夕夜里平安无事,在那站哨的队伍,必占其中最大的功劳。 尽管如此,这样的结果也不会让陆党有分毫的损失,只能制造出互相的不愉快。万和顺怀揣的心思十分简单,就要闹出此种不愉快,来表明对陆放轩并非服软的态度。 叶永甲通过张军官短短的几句话,完全摸清了万郡王的意图。纵使他曾为万和顺作下许多‘好事’,但如今将面对整个南京的安危,便也不愿与万党再行合作了。 “我看,只有夫子庙须万般戒备,他者皆无可虑……” 张军官期待地望向他,目光炯炯有神;燕军官则较为黯淡了——他觉得此事恐怕已成定局。 “故当令你与燕将军轮番镇守,方有效用。”叶永甲在观察了二者的神情后,富有成算地说。 张军官的手用力朝地图上一戳,纸都差些被他捅拦了。 “什么?”他的目光充满愤怒与不解。 叶永甲则只顾摩挲着眉骨,根本没看他的表情:“轮番交接的话,二位可稍减劳累,同时又拿得下这一份大功,何乐不为呢?张军官,难道你不想清闲?” “说的好哇!说得好!”燕军官不待姓张的回话,便称赞不已,鼓起掌来。 张军官无可奈何,只忍住脾气,嘟囔着说:“谢知府大人……” 双方商谈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叶永甲便离开巡检司,乘马回衙门了。张军官来时兴味盎然,归时悻悻而去,他怎么也想不通,叶永甲何时挺直腰板,变得有骨气了。因为这个,张军官在屋内闷闷地踱了几回步。 愁意尚未消解,又忽然有兵士掀帐而入,报说:“巡检司的兵都被陆党的贼子遣回衙门了!” 张军官大吃一惊,几乎跃起:“姓燕的疯了?!” “你……你……”张军官就觉火往外直冒,“你去问他,这他妈又搞哪出!” “是!” “和那厮说话要温和些!”张军官忙嘱咐一声,见那兵走了,便坐在椅子上,焦急等待。 须臾,其人复进帐,跪地禀道:“将军,据那贼人言,乃是受魏冲魏书办托付,才遣官兵回衙,不知是真是假。” “魏冲……魏冲……” 张军官喃喃一阵,便将拳头砸向桌子:“让他们闹去,我们不干预……正好能让叶永甲吃些苦头!” 除夕的夜晚似乎来得很慢。‘开放宵禁’的布告已经贴了一日,百姓对此自然是万分欢迎,万陆党争以来的阴霾似乎不再笼罩南京。 各处各地都锣鼓喧天,灯笼顺着长街挂起,橙红色的光明亮耀眼,直照进万陆二府之内。陆放轩这边,是同齐咨等人大宴宾客,觥筹交错,吵嚷满厅;万和顺那里,却只不过简单备上几样菜肴,和家眷吃着瓜果,安静地看蔡贤卿唱戏。 这蔡贤卿素所崇仰的卫先生也未闲着,而是走到淮清桥,和夏元龙故地重游,下一番棋。 犹在茶肆里,茶主人兴高采烈地捧茶过来,见识他二人对弈。 像当年一般,百姓仍旧围成一堵墙,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翘着脚,就为看两位‘贤士’下棋。 “怎么样?”夏元龙笑拈着子,“我这主意好不好?是不是许久没在这呆过了?” 卫怀彷徨四顾,语气有些冷漠:“好。” “及民,仲方兄与我们在此处结识,今天就算是一场祭拜罢。”夏元龙苦笑道。 “不过我们的势头愈发劲了,”他接着说,“万党已经制我不得,改革救民看来只是指日。足慰仲方在天之灵了!” “你真这么想?”卫怀问。 “难道不是?”元龙的口吻似乎不容置疑,“苏州的书院被朱澈打理得像模像样,远至荆州都有了书院开设,岂不如我所言乎?” 卫怀却叹了一口气:“苏州对我不太满意。” “这是……”夏元龙凑过去,卫怀和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可惜全淹没在人潮之中。 元龙听罢,劝道:“有不同意见很正常,但都是心向改革之人,不会罔顾大局,闹出太多乱子的,放心吧。” 说到这里,远处站哨的兵士又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拨人。 魏冲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匆匆跑入书房,给叶永甲磕了头,见其正在地图上比划着什么,面容严肃。 “你去看了?”叶永甲问。 “去看了,淮清桥好像出了些不太平。”魏冲用衣袖遮住他那正偷笑的脸,禀道。 “那里人手明显不够,张军官是这么说的。” 叶永甲听到张军官的名字,便开始头疼了——这或许是他给自己这个知府使起绊子了。 第四十一章 开禁、访友(六) “我……我……”叶永甲环顾四周,咬了咬手指,“我这里也没兵可派呀!” 他实在无计可施,转头望向魏冲:“魏书办,你看?” 魏冲奸诈地一笑:“其实衙门里刚来了一支兵马,可解燃眉之急。” 叶永甲陡时打了个寒颤,难以置信一般:“还、还有这等事情?” “巡检司里的官兵,今夜已被两位军官遣回了衙门,今在隔厢等候,完全可以抽调。”魏冲向墙外一指。 “为何没报与我!”叶永甲厉声问。 魏冲对他的吼叫仿佛波澜不惊,无比从容地作揖道:“事出仓促,小人未能及时上禀,望知府大人息怒。” 叶永甲狠狠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请您将这部分人派出去吧。”魏冲得意地扬起头。 “这些人……交给燕、张二位将军如何?”叶永甲还在作挣扎。 “他们不想要才遣回来的,强塞给人家恐怕不合适。” “那就……”他紧张起来,“从那些兵里选个长官出来,由其带人去淮清桥。” “无人去督帅,恐有不料之变故。”魏冲笑道。 “去宫里叫兵部?”他觉得手心有些冰凉,低头看时,已沁出几滴汗珠,匆匆擦拭去了。 “时间不等人啊。” 叶知府颇有些抓狂:“着兵房书办来。” “小小书办,焉得统领官军?”魏冲见招拆招,可谓游刃有余。 “不如你出个主意。”叶永甲难再招架,闷着头嘟囔道。 魏冲像是安慰般拍着他的肩膀:“小人想来,唯有我乃大人之副,名威甚广,内外咸服。故斗胆自荐,求督帅官军,往淮清桥镇守。您于书房运筹帷幄,待此夜一过,则大功著矣。” 叶永甲哪里想到,这次夺权行动竟会被他一个小吏轻松挫败。毕竟按他的计划,燕、张二人作为两个当政者的亲信,必不会在巡检司久驻,那时趁巡检司换人的功夫,即可差自家心腹替任。魏冲在军中的威望一去,剩下的便能水到渠成。 可惜!如今魏冲带兵去守淮清桥,若到时沾个‘巡查得力、致使南京相安’的光,趁此收买军心,真是易如反掌了。 叶永甲不敢想下去,但魏冲向前的步伐却是停不下了。 “走开,走开!”魏冲蛮横地推开挡道的百姓,“这里有官兵驻扎没看见?王八蛋……” 那百姓慌不迭地跑了,魏冲便继续指挥着左右,盯紧来往行人。 “哟,这不李书办吗?”魏冲看见一人迎头撞来,急忙拦住问道。 这李书办是他的心腹,见魏冲如见父母,跪在地上直磕头:“魏书办,早知您在这我帮衬一下,没听说您要来啊。” 魏冲叉着腰,得意地眯起眼睛:“知府大人被我耍得没了辙,只得派我来了。” “那小子还想把您扔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李书办冷笑一声。 卫怀和夏元龙犹在下棋闲谈,听得对岸骚动,往那儿看了一两眼,正瞧见魏冲和李书办傍着石桥说话。 “谁呀?”夏元龙又给茶主人付了茶钱。 “魏冲。”卫怀语带憎恶,“不知张狂些什么劲。” “今天开了宵禁,他作为衙门的人,不应该来的这么晚,其中必有缘故。”夏元龙短暂想了一会儿,抬手就下了步棋。 “廷龙早有除其之意,看那厮的神态,恐怕是我那学生败了一阵。”卫怀心不在焉地放上一颗棋。 夏元龙见卫怀下得岔了,悄悄帮他悔了棋,一边又不紧不慢地说道:“纵算成功,亦无大用。” “此话……何解?” “魏冲背后站的是万陆两党,叶永甲呢,差不多算有个柳党扶持。你看,万陆两家在夫子庙轮番巡察,表明有握手言和的意思。叶知府若要此时除灭魏冲,必然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和,则万陆齐心对外,共抗柳党,不使叶永甲成事;战,则魏冲尚能利用,权不可失。” 魏冲在对岸和李书办聊得正欢,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若叶知府明白这点,加以解决,魏冲得意不了太久。”夏元龙说着,又瞅了眼棋盘。 卫怀静静聆听着,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还有,你这步棋又下糊涂了。” 夏元龙的话最终点到为止了——自己又并非处在那样的困境,若无计策,岂敢多言。 唯一能把这条路打通的,还是叶永甲。 外面的鞭炮连声震响,喜庆的氛围、欢快的笑声,只让他头脑里浮现出魏冲的小人得志。 他烦躁地站起来,实在憋不住火,便朝旁边书柜猛踹一脚,用以泄愤。 谁想那木头不禁踹,一排书‘咚’地滚了下去,散落在地。 叶永甲慌忙低头拾书,不经意间,从书的夹缝里看见一行字:‘江都陈同袍致密友廷龙。’ 他像猛省出什么一般,急扒开纸堆,把带有那行字的——原来是一封书信,抽了出来。 翻到末尾,信上赫然写着:‘若有闲暇之日,君可回造吾舍,袍必恭扫陋庐,以待挚交。陈同袍。’ “陈同袍……”叶永甲顾自言语,“柳党……”他自然而然想起了江都的情形,想起了柳党的大将,想起了巡抚邝昌。 于是,如同顺流而下的水,他的思考一下子活泛了。不要仅限于南京,而需放眼于扬州! 既然已经进退失据,不如闯一趟江都,或许便能因此排解危难。 等等吧,叶永甲想,除夕夜该马上结束了。 今年的除夕不出所有人意料,各处都平安无事,百姓歌舞不止,爆竹齐响,闹到了新年。 陆放轩放出了在府的宾客,他们吃了一番惊后,怎敢乱传流闻,都老老实实地回去了;燕、张二人到王府讨了赏钱,要过一阵逍遥日子了;魏冲也不例外,因功劳分了银子,单单留下一点,其余分赐将士,厚结人心。 万和顺坐在当堂,赏赐完后,便纳罕起来。 “叶知府怎么不见人?” 胡契摇头不知:“可能太忙了吧。” 二人正相猜疑间,看叶永甲捧着一份文书,刚从角门拐进来。 第四十二章 重逢、免府(一) “叶大人,你身为南京长官,理应起个表率。缘何这么晚才来啊?”万和顺责问道。 叶永甲将手中的文书递了上去:“叶某适有一事相请,故而来的缓些,望您恕罪。” 万和顺看那文书上写的:‘新年已至,下官急须走访亲友,拜年道贺,此乡井之礼数,不可轻也。某虽北人,亦有一二亲戚居住江淮,近在眼前,不得不探,乞告假三日,特拜郡王。’ 万和顺缓缓将信放下,微笑道:“按圣朝规制,新年本就是休假几天的。因城里事情不少,故这两日让你好生照料。累坏了吧,歇息歇息也好。” 叶永甲即一叩头:“多谢郡王体谅。” 他走了后,胡契便贴过来,与万和顺道:“叶永甲恐是说的谎话,不如差人追其行踪,看他往何处去。” 万和顺眉目间一锁,片刻又放松下来,叹息道:“胡尚书,人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们既除不了此人,就不必过多防备了。” 陈同袍正在过湘人府上喝新春之酒,见一衙吏来报:“有自称南京知府者欲拜谒大人。” “我马上去。”他将这衙吏打发走了。 过湘人看陈同知将外袍套上,忙问:“这人可是您说的叶永甲?” “没错。”后者回答。 “他是个万党人,您这就去见他,邝巡抚难保会有意见呀。”过湘人无不担心地说。 陈同袍一停,方才摇头道:“不要紧,我自有办法。陈某先陪叶知府到各处走走。” “你家同知老爷来了吗?” “快来了,快来了,陈老爷亲口说的……” 叶永甲正被官兵挡着路,只能焦急地问那衙吏;忽然远处有架轿子来了,在城门前停下,有位身材矮小的官员卷帘而出,紧了紧衣服,喝令众兵丁道:“都散开,这位乃是南京大名鼎鼎的叶知府!” “共胄兄!”叶永甲跑上去,兴高采烈地作了三遍揖。 陈同袍亦拱手回礼:“叶知府,新年可好?我在这里没处去,回不得乡,倒是廷龙还不忘看看我这个朋友!” 叶永甲笑道:“叶某是告了假才来的,只为和您共庆新年啊!” “既然如此,我带廷龙见识见识扬州的风貌,”他向西一指,“城外三十里有座庙山,其地山川胜概,一去便知。不如与公闲游几步?” 叶永甲见同袍甚为殷勤,连连点头:“好!逢上今日心情不错,走一遭无妨!” 二人换了身便衣,摇舟离了江都城,顺流而下,傍及山下,徒步而去。 叶永甲仰头看时,山上小路蜿蜒,直通山顶,果建有一间庙宇。 陈同袍指之曰:“此山又谓作盘古山,因此庙供奉盘古神像,故而得名。” 二人一边闲唠,一面上山,刚走到半山腰,见前面搭着几座凉亭,便各自坐下,倚着亭柱歇息。 “好风光。”叶永甲眺望远处,见溪流淙淙、舟楫相继,顿觉视线大开,胸中格外广阔。 “南京乃天下都会,名士所趋,那里的风光想必更为壮丽,叶知府的眼界应不限于此啊。”陈同袍看他那痴迷的样子,轻声问道。 叶永甲收回目光,以拳击柱,叹出一口气:“平日为权力所累,在人家的眼皮子下办事,哪还有心思搞这些……” 陈同袍觉其话外有音,又笑道:“廷龙恐怕难处颇多啊。” 叶永甲回过头来:“共胄有所不知,万郡王素以仇敌视我,派个书办来我衙门,名称辅佐,实则监视。其人掌握大权,揽功夺威,在下三番五次锐意除之,尽为挫败。叶某实在不知为何,便想到了兄长,想在兄长这里求计。” 陈同袍捋着胡须,徐徐说道:“同袍不知你那儿的情况,只得稍试言之。”他一清嗓子,“万和顺以仇敌待汝之故者,乃是足下与我这扬州来往甚密,疑为柳党,防备当是自然。加上这几日不怎太平,扬州全境几乎被邝昌把握,柳党势头正盛,扰了万、陆的安宁,他们必然要同仇敌忾,廷龙的夺权,按道理讲……成功不得。” 叶永甲咬了咬牙:“真没办法么?” “不如由我这里遏制住柳党的劲头,让南京不再陷入紧张,或许你能搏出一两个机遇。” “好主意!”叶永甲激动地一拍掌,一会儿却疑惑起来:“就凭你一人?遏制住劲头?” 陈同袍道:“我正好有这样的法子,办起来很容易,请廷龙不必有如此疑虑。” 叶永甲见他事事都分析的冷静非常,单凭寥寥几句话,就像是设身处地一般,顷刻间,便对南京的情势了如指掌了。叶永甲除了深深的佩服之外,对他还有了几分提防。其实提防都不太贴切了,那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他很庆幸这个长着山羊脸的男人是盟友,而不是该对付的敌人。 “叶知府?”陈同袍冷瞥了他一眼。 他这才回过神来,仍旧一副激动的样子:“共胄……共胄兄这妙策真是绝了!” 商议过后,同袍和叶永甲又走向山顶,在庙里拜了神像,游了几圈,因看着天色渐晚,匆匆打道回府了。 “廷龙累坏了吧,”陈同袍拍着他的肩膀,“我府上且沏个好茶,让你这个稀客尝尝。” 二人进内书房坐下,奴才便来沏了茶,同袍叫叶永甲品了一口,果然不错。 喝了两碗的茶,叶永甲和同袍聊得兴起,便拍案说:“陈兄,不知这里可有酒水?饮茶怕是不够吧?” 二人四目相对,一阵哈哈大笑,同袍只道:“叶大人如此兴致,咱俩喝上几盅,醉他一夜,也是美事!我去拿酒!” 陈同袍去了一会儿,空着两只手回来,掸掸衣服,笑道:“找了半天,找不得一坛好酒。倒是烦拙荆找了找,她平日放的,知道那些酒的去处。” “没想到陈大人已成了家?” 不及回答,忽然身背后帘子一响,听见那轻盈的脚步声,他猛然回过去头,竟一下子愣住了。 第四十二章 重逢、免府(二) 叶永甲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这位陈同袍的夫人就是卓冷屏。冷屏的模样似是变了许多,她那衣服是鲜红色的长裙,耳垂上戴着一对金坠,脸上画着淡妆,相貌甚为标致。他觉得这副面孔实有几分陌生,只凭着那双眼睛,才确认无疑。 在此地此景相遇,他甚至没想好该带着怎样的心情,心头一阵恍惚。 陈同袍见他不言语,赶忙笑道:“冷屏,这是我近来交的朋友,在南京当官,姓叶。” 冷屏低着头,向他行了个礼。 叶永甲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笑容,异常冰冷的笑容:“卓……哦。陈夫人,不必多礼。” 他说‘陈夫人’三个字时,看见冷屏的眉尖跳了一下。 “冷屏,给客人倒酒啊,”陈同袍还开着玩笑,“显得咱们家这酒多金贵似的,如此舍不得!” 叶永甲捏了捏鼻子,尽力克制住内心的压抑,头扭到别处去了。 冷屏的眼神一点也不游移,静静地倒下两碗酒,便掀了帘子回去。 “喝,喝。” 叶永甲竟先开口,朝陈同袍敬了酒,就一股脑喝了个干净。酒水在嗓眼里变得极苦,他却乐在其中,接连吃了两三盏。 冷屏犹自趴在帘后听着,许久没有声响,似乎全是闷酒。正当她准备离去时,叶永甲突然说道:“陈大人,你这都成家了呀,不错,不错……” 这时像是响起轰鸣的雷电,让她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陈同袍问,“您还未娶妻吧?” 冷屏竖起耳朵,努力地听。 酒杯轻声放下。 “我正准备着呢,陈兄莫要急躁。”叶永甲释怀地笑了起来,“明日?还是后日?在下回去便打算成婚了。” 冷屏睁圆了眼睛,默然片刻,滴下两滴清泪,匆匆跑去。 二人喝了半天,不觉天色已晚,生出不少寒气。叶永甲脸色通红,跌跌撞撞地拿了衣服,和陈同袍道:“共胄兄,你休息罢,叶……叶某想……想到处走走,散散酒劲也好!”说罢,他哈哈大笑,走出门外。 这日天气虽冷,当头的皓月却亮得出奇,叶永甲在甬道之上驻足,不禁抬头观看。他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卓冷屏的身影,那个还在南京忍冻挨饿、面黄肌瘦的女子。他纳闷,自己都爬过多少数不清的坎,为何对她还如此地耿耿于怀,以致于无法遗忘。他所追求的东西一一落空,而这明显是带给他最大的伤痛。 他对陈同袍的看法也悄然变化着。陈同袍或许还来不及感觉到,叶永甲便要离开江都了。 他不说什么挽留的话,直送至城门口,见叶永甲拜道:“共胄兄,望您能纾解在下之困……可谓某之生死,全由大人了。” 陈同袍眼神坚定,语气沉重地说:“廷龙,我昨日说得很明白了,放心就好……一路顺风。” 在送走叶永甲后,陈同袍二话不说,吩咐轿夫,抬着轿径直进了过府,找来过湘人商谈。 “什么?”过湘人听完他的一席话,登时站起来,“柳党野心勃勃,正欲南下,如何阻其声威?我也是平头百姓一个,除非能去京师说动老贼,不然束手无策。” 陈同袍从容笑道:“过大掌柜,阻止柳党非此一法,我的意思,如若能叫邝巡抚分一分心,那事情就好办了。” 过湘人一捶桌子,目光放亮:“有了!” “敢问……”陈同袍将脸凑过去。 过湘人咬着牙,眼神陡时狠毒起来:“陈大人,知府昏聩无能,不如……” 他作了个手势,压低声音:“不如撺弄邝巡抚把知府除掉,然后再推举您,取而代之。” 陈同袍并不惊骇,反倒打了个哈欠:“这招可行?” “绝对行啊!”过湘人兴奋地抓着他的臂膊,“但具体怎么搞,还仗大人神算。” 陈同袍刚要思索,忽然听过湘人咂咂嘴,又劝道:“在那之前,何妨先帮过某完成一件事情。” 陈同袍歪过身子来。 “灭吕家!”他狠狠地攥住拳头。 “灭吕家……”文忠从管七爷口中获知了消息,有些忿怒,“这小子耍什么疯?!” 管七爷叹道:“过家这小子要赶尽杀绝,恐非好事。” “是啊,”文忠接了他的话,“过兄其意,乃是留住吕家一脉,以防一家独大,使官府心生猜忌。他倒好,又要除知府,还得灭吕家,忙得很。” “那他打算怎么做?”文忠不耐烦地问道。 管七禀道:“过湘人对小人说‘先兄生前在染坊留了七百多两银子,若全用在开织机、染坊上面,未免浪费。我准备收拾这些开个当铺,先把当铺经营好,日后还要有别的产业。’并求您多助点钱财,就这几句话。” 文忠听罢,大吃一惊,不禁连叫了几声‘哎呀’,叫管七爷:“你坐下,我和你说。” 管七一脸迷惑,还不肯落坐,文忠将他摁了下去,说道:“这过湘人可了不得!他要陈同袍上台是给自己撑腰,而借之广开产业,吞并诸强,以成江淮第一大商呀!” 管七爷方才明白:“他这野心不小哇……” “我怕的是,最终他甩了这商人身份,跟陈同袍去飞黄腾达,染坊只是他的一步棋而已。”文忠犯了嘀咕。 “那……又如何?”管七被说的晕头转向了。 “我们,”文忠指着自己,“我们就成了他的垫脚石。何况,这染坊是过员外一手打拼的,又非其功,被他如此糟践,我实在寒心。” “您应该劝劝他了。”管七爷的语气有些严厉。 “说句难听的,湘人是个专权跋扈之人,容不得旁人掺和几嘴,”文忠摇摇头,“随他去吧。” “能缓则缓,”管七爷敲着桌子说,“您可让他先往仪征走一遭,看看吕家的情形,回来再行定夺。” “不失为一个办法。”文忠拿准了主意,便吩咐他:“看好了赌坊的生意。我走一趟过府,会会那小子去!” 第四十二章 重逢、免府(三) “文大哥,您要是有难处,尽可直说。”湘人将文忠拉到厅上,一面说。 “不是有难处,也不是我不愿给这银子,只有些担心。”文忠坐下说,“你们过家从未干过别的营生,据我所知,这当铺是不好办的;不过思兴要断吕家的财路,那势必要去仪征走一遭,当年你兄长便是这样。将这当铺的事儿都摸个清楚,再干也不算晚。” “贤弟正可借着拜年的名访吕家,这岂不为上策?”文忠叩着桌子,切谏道。 湘人见其言语坚决,只好权且答应:“您这些肺腑之言,湘人自当铭记在心。文掌柜帮了个大忙啊!” “哈哈,”文忠站起身来,“我来只为了这一件事。既然如此,文某也该走了。告辞!”他便不再留一步,径直走出府外。 湘人一转身,旁边的管事立即凑上来,啧啧叹道:“看来……文掌柜不太想帮忙啊。” 湘人听罢,沉吟片刻,对道:“是啊,他这明显是缓兵之计嘛,要拖久一点。可惜我不中计。” 管事笑几下,又道:“小的虽然也这么想,但赌坊的脸面还得顾,主子总不能不考虑吧。” 湘人醒悟般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不如这么着,仪征我是必去无疑,这里你叫陈知府先探探官中的口风,最好去巡抚衙门批个当帖出来,等我一回江都,张罗张罗,当铺即可开张了。文忠之计亦为落空矣。” 管事略皱眉头:“别的好说,铺子在哪都还没确定,恐怕当帖请不下来。” 湘人急望向他:“能不能先把铺子买好?” 管事筹算一阵,撇撇嘴:“难。和人家谈卖地的事,一两天谈不拢。” 他一捶墙壁,无奈地说:“唯独指望陈同知了……” 在过湘人出发后,过府管事才在衙门门口候到了陈同袍。他在其耳边低语两句,便急着走了。 陈同袍面无表情,若无其事般进了衙门,见知府在二堂呆坐,便一行礼。 知府这个新年过得不怎样顺。那邝巡抚自恃权重,强令那些在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来拜,贺礼收了不少;而知府这处却门庭冷落,不显他的气派了。除夕夜里,他只和家人喝了两杯寡酒,怒骂了顿邝昌,闷头睡了。 他一连几日都愁眉苦脸的,头发还散乱着,胡须上灰尘遍生,面目极为颓丧。 “同知,坐下?”知府用冷眼一瞥他。 “不必了,”陈同袍谦让道,“下官有件事要问您的看法。” “说。” “过家,就是那染坊的掌柜过湘人,要开一所当铺,您要准的话,就让他们去拿当帖。” 知府眼睛一瞪,大骂道:“他妈的,这过家昔日怎样讨好本府,如今见我失势,一个个都滚了!你说他们这帮东西滚到哪去?滚到邝昌脚底下,三拜九叩当奴才当得可欢呢!现在又要开当铺,让我给他们领当帖……呸!这过家独霸一方、无法无天,如今整治一番方好!陈同知,你还要替他们跑腿,你也要投柳党?” 陈同袍敛着手,闭口不言。 知府突然变了一脸愠色,大吼道:“好!好!你不说话了?你真是这么想了!” 陈同袍又低了头。 “吃里扒外的货色!”知府气得踹一脚桌子,指着陈同袍的头,唾沫横飞:“当帖?当帖在巡抚那儿批,你愿去就去,我管不着,别忘了给你那柳党主子献殷勤!滚!” 陈同袍也不回嘴,默默地转过身,朝衙门外走去。鉴于知府的大发雷霆,作为副手的他也不便行事,故给过府的答复是‘再等两日,当帖一定送来’。 较江都的暗潮涌动而言,仪征实在是安宁之地。吕家在这些不紧不慢的日子里渐渐恢复声威,不仅当铺又开了几处,小商人们亦都来依附。 吕正甫一点不关心外地的事情,他丧子之后,行事总有些迟缓,讲话费劲,耳朵更聋,故平日只问正事,懒与外人闲谈了。 今日他听说过家的人又来,便一字一顿地问:“还、还是过楚子?” “过楚子?”禀告的奴才哈哈一笑,“那厮都死了几个月了!” “死了……”吕正甫激动地咳嗽两声,家人搀扶住了。 “这番是谁来?他儿子?” “那厮不得好死,又断了子孙,哪还有儿子。” 吕正甫流下两行泪水:“天道好还,终报寿儿之仇矣。报应,报应啊……” “这回乃其胞弟接管了染坊,叫过湘人,说来此给主子您拜年。” “过家没一个好东西,此来必有诈,不见。”吕正甫的目光充满了敌意。 “量那二十出头的毛孩子,有什么成见?”这奴才冷笑道,“主子,趁此之际,正摸清其底细,岂不是好事?” 吕正甫道:“那就按你说的,老朽不惧。立刻动身,前往迎迓。” “吕老爷子!”过湘人跳下车来,向吕正甫一躬身。 吕正甫端详了他的相貌,笑道:“过掌柜,你兄长与我甚有情谊,可谓至交。今其既去,吾尚悲惜不忘,今见掌柜一表人才,如睹故人。” 湘人道:“吕老爷子待人如此恭敬,晚辈羞愧难当。” “何必客气呢,”吕正甫笑道,“来,我们入府说话。” “你家染坊想必生意兴隆吧?”吕正甫先问道。 “生意愈发好了。”湘人按部就班地回答。 “您的当铺恢复的还好吧?”湘人又问。 “相当不错。”正甫听了他这句话,气得牙痒痒。 “晚辈刚开始打理生意,不知这开当铺有什么规矩?”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开当铺嘛……”吕正甫刚想回答,忽然回过神似的,擦了擦眼睛:“过掌柜,你也……也要开当铺啊?” “是啊,光一个染坊干的也没意思,”湘人仰头望天,“当帖都要拿下来了。” 吕正甫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惨白起来,苦笑道:“好,好哇。” “您还没回答晚辈问的呢。” 吕正甫翻了两个白眼,手开始不停地颤抖。 第四十二章 重逢、免府(四) “怎么说,也得先领了当帖啊。”吕正甫慌张地说,“这东西你那儿有了没有?” 湘人见吕家上下有些轻看他,便欲来个敲山震虎,顺着这话道:“当帖已是领了的。今日就准备砌高墙,在江都开张了。若生意好做呢,日后自然要在各处开起来。” 吕正甫听罢,愤恨万分,一咬牙关,忽然两眼发直,仰倒在椅子上,背过气去。 奴才们急来搀扶,拍了几下,仍不见苏醒,大声哭喊道:“都滚过来!快抬老爷入屋!” 这下来了一群人,把吕老爷抬到了近处的书房,掐了一会儿人中,才缓缓睁开眼睛;吕正甫便抱着那些奴才,大哭一阵,方才算是好了。 湘人走上去,低声问:“老爷子您……没事吧?” 吕正甫喘着粗气,摇摇手:“无事,无事……只是心痛偶作,与过掌柜无关。不过身体实在不适,恕不奉陪,请回吧。” 过湘人哪想能摊上此事,只得无奈地点点头,从书房离开。 “这王八蛋!”有奴才狠狠盯了眼湘人。 “这小子比其兄更可恶!他今日在江都开张,明日就能来仪征,我吕家势必不保也!”正甫捶着书桌,怒道。 “您别再生气了,”奴才们纷纷劝道,“安静地想个办法吧。” 吕正甫即刻说道:“不如写封信到江都,求知府大人抑制过家,方有生机。” “过家常受知府厚待,若此信将他激怒,我家恐有不测之祸。”那奴才又进言。 吕正甫一低眉头,挥手道:“横竖咱这当铺都要遭难,何妨试他一试?别说了,快去拿纸笔来!” 过府的管家苦等了两天,仍不知他主子的消息,便有些焦急。众管事说,不如再去找陈同袍一趟,他也觉得是这个理,又只身往陈同袍家里来。 “怎么,”陈同袍问,“等不及了?” “是啊,此事自当越快越好。不要紧,我和您一块去。”管事答。 陈同袍见他都上门来找了,不好再次回绝,便叹一声:“实不相瞒,知府对我有极大的意见,这取当帖需要官里的批文,不然巡抚衙门那儿……不让进的。” “可否绕过知府,直接去请当帖?” 陈同袍整张脸略微抽动。 “毕竟咱染坊给邝巡抚贺过新年嘛。”管家看见他这副表情,又补充了一句。 陈同袍还是作出一脸担忧之色。 管家心想:‘陈同知这意思,是不愿直接找巡抚,怕与柳党有过多牵扯。’想到此处,便转头笑道:“陈大人,这官中的规矩小人不懂,依您说,应该如何?” 陈同袍这才开口:“府衙不给批,可以让县衙批。俗云‘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这身份一去,量他江都知县不敢有半句不肯。” 管家迭声叫道:“好!好!这主意真是绝了!我这就跟您去县衙转转!” 江都的这座县衙,挨着府衙很近,中间仅仅隔了一道墙。知县站在院子里,遥望见对面有两人身穿便衣,牵着马经过府衙大堂,以为是寻常百姓,未曾注意。 也就一转头的功夫,他忽然见衙役匆匆而来,跪地禀告:“陈同知带着过家的奴才来访。” “速速有请。”知县说着,心里却犯了嘀咕,他刚听说那天知府跟陈大人翻了脸,今日若接待了陈同袍,不知府台可会迁怒于己。 知县带着这点心思,忙去迎迓了陈同袍,作了个揖:“您在府衙呆得久了,难得亲临鄙地啊。” “本官因有一件正事要做,望您帮个小忙,”陈同袍将管家一把拽来,“这位是知县大人,汝快跪拜。” 管家扑通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县老爷,小人是染坊大掌柜过湘人的奴才,近来要开当铺,特托您为我主子写个批文,去请当帖。”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捋平了,交到知县手中:“此乃小人写的呈子,只待您批复了。” 知县瞥了眼陈同袍的神色,说道:“好,好……我们到书房说话。” 陈同袍前脚刚迈进书房,知县便弯着腰,鞠了好几个躬,推托道:“这事府衙办比较好,人家巡抚看不上我这县衙的批文……” 陈同袍撇了嘴:“唉,按着规矩,这种事无论府县,俱能处理,和看不上有何关系?你批了他的呈子。” 知县似乎还有些犹豫,同袍便拉下脸来:“你难道不听从本官的命令?” 他没办法,拿笔写了一句话,盖了印,递给管家,那管家手执批文,兴奋不已。 知县终究怕知府的权势,送走二人之后,径奔府衙而来,向知府面陈了这件事。 知府仰天长叹,有气无力地说道:“那厮负我,我亦无力回天……” “大人,吕正甫从仪征寄来了信。”一位书吏手捧书信,上堂禀道。 知府犹疑片刻,接信稍加过目,便读道:“仪征草民吕正甫拜知府大人:甫经商久矣,开张当铺二十余载,莫不兢兢业业,深为民利,未有阴谋坑害之心,故而内外称之。不合家道中衰,气运将亡,惟得一丝气矣。近闻过家亦涉此业,野心昭著,似有吞并四海之志。君试想,过家已为极盛,若再兼并别家,则势之广,非江都之所能制也。若独存其一家,必将大肆牟利,剥及百姓,扬州之苦深矣……泣血之言,望府公一再深察,深察!” 他看完这封信,气涌心头,直把它捏成一团,丢在地上。 知县正要低头去捡,知府却喝道:“别捡了!” “这吕正甫说的有道理啊……”知县小声说道。 “这我还不知道吗!”知府说着,用一双怒眼看向前方。 “你,”他指着书吏,“你骑上马,立刻去追陈同袍,赶紧给我追回来!” “怎么和他说?”那书吏见到知府的这一番举动,很是错愕。 “就说本府有要事相商,是十万火急的事,快去!”知府一甩衣袖,那书吏慌慌张张地出了衙门,跳上马去。 第四十二章 重逢、免府(五) 陈同袍因在城内乘马,不敢走快,只慢慢拉着辔头,已是行到中途。二人谈笑之间,忽听身背后有几声急喝,转身看去,见一位差人快马加鞭,飞驰而来,差点将沿路的百姓撞翻。 陈同袍打量了他这身行头,顿时明白过来,便回马喝止道:“我不跑,有事慢点说。” 那人临近了,笑着一拱手:“陈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呀?” “书吏,这你不应该问吧。”同袍瞅了瞅身旁的管家,“是府台有吩咐吗?” “小的多嘴了。不过府台大人说有急事,找您商量。”这书吏急得满头大汗。 那管家正要说些什么时,两只手却被陈同袍死死按住:“既然紧急,陈某当火速赶回。” 知府在院子里徘徊了一阵,见陈同袍和过府的管家一并回来了。他又惊又喜,甚至连说辞都没想好,就主动迎上去了。 “你们两个去哪儿了?本官找得辛苦呀。”知府拍打着陈同袍的衣袖,笑容满面。 陈同袍面无表情:“我听说您有急事问下官。” “啊……”知府稍加思索,“这不县内有民讼的事,知县难决,你正好帮我参谋一下;还有通判前些时候请了病,如今三五日未归,你去探望一下,让他早点回衙……” 那二人却一言不发,默默看着他。 “到书房看看去?”知府见气氛不对,忙笑着问。 陈同袍也没反驳,这才低头答了句‘是’,跟着他进了书房。 这件民讼之案根本称不上难办,不耗一点气力,干净利落地解决下来,即批了字,差人交江都县衙处置。 那管家觉得这场面太过滑稽,鼻子里便轻哼一下。哪料知府耳朵还尖,登时顺声望去,目光正好落在他那只紧握批文的手。 “唉,你拿着什么物件?”知府明知故问道。 管家一时忘了将批文放好,听知府大人此言方出,便吓得浑身一激灵,急欲藏起:“这是……这是……” 知府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笑道:“这是官府的批文吧?” 这管家心中直突突地跳,愣得说不出话来,竟叫这知府夺了那批好的呈子。 知府拈着纸,用眼睛扫过一遍,便将批文扔回他的手里。 “大人,知县有批当帖的权力。”陈同袍冷冷地说。 知府这回不愿与他斗气,反而心平气和:“这倒不假。但吾既为扬州之首,对于当税之事自须慎之又慎。陈同知,请你且回宅邸,待本府考虑周全,再派你来取批文,如何?” 管家还要辩上几句,陈同袍却坚定地离开书房,走到门口,向他一招手:“管家爷,走吧。”管家嘟囔一嘴,亦随之离开。 知府虽顺利压下了呈文,但感觉弥漫在空气里的并非是欢快,而充满了恐慌与不安。一种深深的不安促使他下了一个命令:“各房需紧盯陈同袍近日行踪,如有异常,旋即上报。” 过湘人到达了江都城。他原本幻想着陈同袍替他揽下一切难事,可惜事与愿违,他匆匆回到府内,听管家说了来龙去脉,才知道,陈同袍对此无能为力。 “这知府不能再留了……”他发出的感叹很是危险,“只有联结邝昌,方能撼动知府之位呀。” 管家趁机进言道:“目前局势瞬息万变,陈同知身为知府之副,必有真知灼见,不如请他再来府上,问其可有门路。” 过湘人正欲答应,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说:“慢着。若论找门路,不少官员还得求一个人。” “谁?”管家好奇起来。 湘人用手指在墙上比划了个字,管家心领神会,两只眼睛一溜:“我这就去请!” “你们这么快就想动手?”文忠和湘人作过揖,随即坐下。 “文大哥,先发制人,此良策也,”过湘人道,“望您能指个门路,和巡抚能搭上话的门路。” 文忠是巴不得开不成当铺的,但知府那里起了‘杀心’,江都又危机四伏,大势已不可挽,怎能再去计较这些。便直说道: “文某不说废话,就这么跟你讲,这邝巡抚在这儿找了不少表子作乐,其中有个半掩门,家住太平桥边儿,与邝昌最为要好。如能求她在邝巡抚耳旁说说,保你过家不受知府威逼。” 说罢,他见湘人一脸半信半疑的样子,便捶了捶胸脯:“文某怎么说都是在江都搅动风云的人物,知晓这些东西还不简单?” 湘人方才点头称是。 “过大掌柜,这表子每晚都要去邝昌府里,你听敲了一更,就派人到太平桥,找这个女人。” “我把她住的地儿写给你看,你一定揣好。” 文忠说着,讨来一枝笔,将这女人的地址写出来,撕成一张纸条,递给湘人。 “思兴,夜里宵禁,要小心行事。我就帮你到这儿了。”他的告辞似乎太过干脆,一声不响,来去如风。或许过湘人还正满意这样的方式。 过湘人果然闷坐到了打更。他原本就昏昏欲睡了,听了梆子的声音,顿时提起精神,一路小跑到管家的屋:“别睡了!别睡了!” 管家慌忙套上衣服,跨出门槛:“主子,那张纸条烦您塞给我。” 湘人从怀里摸索了一会儿,将卷皱的纸条塞到他身上,拍拍他的背,令他去了。 管家从府邸出发,一路提防兵卒捕快,硬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过,悄悄地走到太平桥。他沿着那一带矮房,渐渐行至那女人的门口。他生怕看错了地儿,又拿出怀中的纸条,在土墙边凭着月光偷觑。 忽然间,两边照起一片火把,光线大明,吓得管家一把丢开纸条,撒腿往回就跑。谁料前有追兵、后有堵截,他竟一头撞进官兵堆里,被几个兵卒前仆后拥,制伏在地。 “他妈的,胆敢违反宵禁,干什么的,你活腻了?!”有个军官一脚踩在他脑袋上。 管家咬着牙:“我是……我是过湘人大掌柜的奴才,你们快快放开!” “过湘人?”军官陡时一惊,“知府大人说了,这过家的人不能轻易放,走!带到衙门,由他老人家亲自审问!” 第四十二章 重逢、免府(六) “带上去!” 几个官兵拽住管家的衣领子,一路拖到二堂,停在知府眼前。 “跪!” 吓得管家磕了三五个头。 知府翘起腿,低声喝问:“你这厮是何来头?是过家人吗?” 管家连声回答:“是,小的是过府里的人。” 知府将眉一横,追问道:“你深更半夜去太平桥做什么?” 管家见势头不对,便有了几分警惕:“小人……小人无故犯禁,您处置我便好。” “可不能乱处置人,本官要问明白,”知府低下头,注视着他,“你来太平桥干什么?可是受你主子的指使!” 他的脸色霎时铁青,慌摇了摇头:“小的只昏了头,和我家主子没有半点关系,绝对没有。” “查,这厮最后停在了哪一户人家。”知府看了眼身旁的军官。 军官领了命,即到别房翻了名册,不一会儿,回来禀报:“是……是个寡妇家。” 知府一听,暴怒道:“你这厮难不成与此妇暗通?” 正当这管家说不出话时,这府老爷忽然灵机一动,想道:‘不如趁机将过湘人牵扯进来,让过家身败名裂……’ 想罢,他攥起醒木,用狠劲一拍,便喝:“莫非是你主子过湘人……从实招来!” “这种败坏德行之举,我府断然不会为之!”管家咬一咬牙,辩驳道。 “如不肯招,左右,先给他打一顿再说!”知府吩咐下去,两边的衙役即抄起棍棒,直往管家头脸上打去,堂上听见一片惨叫之声。 “停。”知府轻一挥手,令众人散开,“管家,你可认罪?” 管家被打的鼻青脸肿,衣服撕扯得七零八落,头顶都流出血来。 “小人和这寡妇没什么交结……我主子也一样……”管家说罢,便一头昏倒在地。 “大人,还须拷打么?”军官上前问道。 “不必了,万一把人打死了,岂不坏事?暂且监禁起来,明日再审。” “不如把那个寡妇押来,逼她供认,比对付这些人容易多了。”知府看向书办,“你说怎样?” 书办苦笑道:“非在下不从,但若巡抚帮过家一把……” 知府道:“柳党久欲南下,今得制江苏一带,必将野心示以江淮。安插党羽至万陆腹地,为其要紧。江都琐事,其焉能在意?他难道敢承受非议,去罢我这个知府?别太谨慎。只按此策办下去就好。” 书办不敢再言,说了声‘明白’,从堂上退将下来。 湘人在府里等了很久了。眼见东方发白,门口仍清净得很。他来回走了一个多时辰,开始时以为十拿九稳,不怎多想;之后,又觉得是巡抚留下了管家,正喝着酒;此时才有了猜疑,心中颇具不安。 他刚要走回屋,门锁忽然被摇得‘哗啦’直响,便回转过身,快步跑到门口,一把推开了门。 “陈同知?”并不是管家。他傻了眼。 “过大掌柜,幸亏我今日到衙门早,得知了一桩不得了的事——管家爷被囚在牢里,要等开堂审讯呢!”陈同袍倚着门框说,气息稍有不稳。 “什么?”过湘人倒退两步,“为何要抓他?” “犯了宵禁。不过知府大人要问你一个私通的罪名……” “招了没有?”不待陈同袍说完,他便慌张地问起来。 “没招。发生了什么我还不清楚,那寡妇又押送到了衙门,形势真够乱的。”陈同袍摇摇头。 湘人听罢,先是一怔,然后想到什么似的,抚着掌,哈哈大笑。 “这府老爷千算万算,算不到这手!”湘人握紧双拳,“事不宜迟,换上衣服,咱们去找巡抚!” “有急事要晋见!有急事要晋见!”过湘人吼得声嘶力竭,这声音直穿过墙壁,传进了巡抚的耳朵。 “他妈的,什么人吵嚷?”邝巡抚环顾了眼左右。 “是过家染坊的大掌柜。”下人急忙回答。 “哪里来的急事……”邝昌此刻只在纳罕太平桥那女人的事,对此则不屑一顾。 “这过掌柜乃江都名商,结交一下也好嘛。”那下人嘟囔着。 “见就见罢。”邝昌纵使心烦意乱,还是吩咐下人迎接去了。 湘人两步行作一步,到了巡抚面前,‘砰’地就是一跪。 “拜见巡抚大人!” “省了。什么急事?”邝昌连寒暄都厌倦了,便开门见山地问。 湘人向前移了两步,眼睛发红,哭诉道:“大人!知府欲抄我过家呀!” 巡抚一噘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那知府为了害草民,无故捉去我府的奴才,严刑拷打,非得说他和寡妇私通,还从太平桥抓了个无辜女子,指作暗娼。您说世间安有此理!长官昏聩,唯请您主持公道啊!”他说罢,在巡抚脚前又磕了个响头,随之嚎啕大哭。 别的还罢了,唯独听闻‘太平桥’三个字,邝昌的眼睛立即像狮子一般,瞪得十分吓人。 他满脸通红,怒道:“偌大一个江苏,我都镇得住;小小一个江都,本抚就管不得了么?” 邝巡抚唤一个下人来,吩咐道:“你把马牵了,本官要去衙门调兵遣将,兴师问罪!” 知府看着日头,已经快到升堂理事的时辰了。他站起身,整整衣服,与书办道:“你去牢里提那奴才出来,顺路告诉知县,让他将那寡妇一并提来。” 书办答应后,匆匆跑入牢房了。 知府则对着镜子,把头发一捋,将官帽戴稳了,阔步出屋,打算等书办回来,立即升堂。 须臾,书办跑回来,脸上的汗珠滚滚而下,嘴唇都发了紫。 “大……大人,巡抚的兵来了,说要……要免了您的知府之位啊。” 知府大吃一惊,急走出衙门,看巡抚坐在马上,身前站满了一排排的兵士。 邝昌微笑着说:“知府大人,我也不愿在江都闹出风波。无奈你欺人太甚,本官只好如此。” 说着,一声令下,兵丁们把知府团团围住,吓得他闭口无言。 “委屈一下,请知府大人回去,待本抚请示了朝廷,你的位子就不保喽。”邝昌得意地说。 第四十三章 诏任、握政(一) 由于事发突然,知府现在仍是一头雾水,疑惑自己为何能落到如此田地。他站在窗边,看见过府管家被搀了出来,和过湘人拥在一处,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一会儿才知道,邝昌连那个太平桥的寡妇都一并放出来了,还对外扬言‘知府祸乱扬州,毒害江都尤深,今擅自捉拿无辜,诬陷良民,可恨至极。朝廷已议罢黜,诸等勿忧,必昭大义以示天下也。’ 有几个受过知府厚待的兵卒,被他苦苦相问,便暗地向知府说明了此事。原来那妇人乃是个半掩门,深为巡抚所爱,与其时有来往;今捉了她来,巡抚怕被起了老底,故将他圈禁在此。这知府听了,追悔莫及,反而比先前更郁闷了。 未过几日,朝廷派来的使者就到了江都门口,巡抚出城数里,欣然相迎,摆下香案,恭拜皇帝诏书。这诏里无非是写知府如何如何不法,应立行罢黜,然尚未提及新知府的人选,临时由同知替之。邝昌捧来诏书,一看,果然是晏温的手笔,心中窃喜,带使者入城再叙。 使者在江都吃了饭,便告辞巡抚,匆忙赶回京师。使者已去,邝巡抚即召集心腹,商量道:“这陈同袍与万党有说不清的干系,把大权尽交给他,我不放心。不知另选何人?” 那心腹道:“陈同袍虽有勾结南京之过,但此人心思缜密、筹划万全,稳定大局者,非他莫属。且其在江都素得人心,如更立外人,恐恩信不著,江都或要生变。” 邝昌颔首:“也是。不过江都这里需要清理一批官员,以防知府东山再起。这样,万、陆二党先不急着收拾,你从镇江调些人出来,叫他们来帮忙。” “是。”心腹领了命下去,却又折回来:“诏书……可用当众宣读?” “不必,”邝昌回答,“只给那知府看,别忘了把他官服扒了。” 知府一抬头,见木门微微开启,从屋外射入一道白光。光芒里走出一个人来,手捧诏书,两旁站着持棍棒的衙役,眼神严肃。 “扬州知府……听旨。”那人喝道。 知府畏畏缩缩地跪了下去。听他高声宣读一阵,便将诏书卷起,递与旁人,然后指着知府的脑袋:“既有圣意在此,速速交出官服印绶!” 知府还在犹豫之间,衙役们就上前架住他的胳膊,搜出他身上的官印,粗鲁地扒下官服,然后盛在盒子里。 知府只剩下一身便服,直被撵出了衙门,又跌跌撞撞地出了江都城,之后的事便无人知晓了。 陈同袍暂时接管了衙门的大小事务。也不敢搞出什么动静,老实地按着邝巡抚的安排,将前知府亲任之官吏,悉数清理,代以新人。不得不说这些柳党颇为干练,仅用两三天,风波便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但过家尚不肯善罢甘休,过湘人怎么看都觉得陈同袍这个‘权知扬州府’的名字太显别扭。为让陈大人早日登上知府的宝座,他只好将文忠叫来,共谋大事。 礼罢,过湘人先说道:“陈大人和南京走得太近,至于巡抚犹自忌惮,决不出一个人选。料文大哥有些人脉,与官中人物厮熟,故而求之。” 文忠笑道:“思兴想得太多了。如你过家能鼎力支持他陈同袍,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湘人眉头一皱,仍是不解:“此为何故?” “邝巡抚在意这点,无非是觉得弊处多,利处少而已。如您能一面结好邝昌,一面坚决支持陈同知,维护了柳党在扬州的利益,纵使提拔个‘万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因封乡绅那事儿,我们在乡里也有了点基础,稍使使银子,乡绅们大可拉拢!若乡贤、官府、百姓,包括你们过家都支持他,如此大的阵仗,邝昌要还想在江都收揽人心,那就必然应允。” 过湘人不禁拍掌道:“真是好主意!” 文忠接着说:“但陈同知是个谨慎人,素不愿掺和进党争,此事应当询问他的意见。” 过湘人沉吟一番:“如今其方任知府,乃万众瞩目之时,我若急着去见,未免唐突啊。” 文忠踌躇了一阵,便一拍额头说:“不如这般,你明日派人去请当帖,到府衙等批文的时候,趁机和陈大人搭几句话,岂不为上策?” 湘人闻之大喜,即命管家准备一番,明日去领当帖。 次日早晨,陈同袍正阅着公文,看书办忙来禀报:“过家的人递了呈子来,求您批个字。” 书办说罢,只盯着陈同袍的脸,看他作何反应。陈同袍呢,却若无其事,漠然地点点头:“让他进来。”这令书办好不扫兴。 管家一进来,陈同袍便放下纸笔,抬了眼:“管家爷,伤好了?” 管家摸着脸上青色的伤痕:“贴了几贴药……还没好利索。” “英勇啊,管家爷。” “为主子嘛,总得卖力。”管家闲谈着走到桌前,拿出怀里的呈文,“这不,还有大事等我办。” “总不止一件。”陈同袍在呈子上批着字。 管家一听,到四下门窗瞧了瞧,便用只手撑着桌子,凑过脸去:“您想不想当个知府……” 陈同袍毫无反应,似乎陷入了思考,“继续说。” “我们主子想,帮您讨好邝巡抚,然后利用文掌柜的关系,拉拢乡绅,让整个江都支持您。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任之不顾呀。” 陈同袍不言语,将呈子递上去后,才冷静地说道:“你们要干好了。” 管家见他表明了态度,欢喜非常,笑呵呵地弯了几个腰,道了万声的谢,便退出去了。 管家拿着他的批文,到巡抚衙门去请当帖。衙门的人也不啰嗦,顷时写过当帖出来,嘱咐两句,就让管家走了。 过湘人昨日拣好了地,已和地主人商议定了。今见当帖拿下了,便将地买下,砌起丈高的砖墙,搭起铺子。不经十日,这当铺竣工,立即便挂了匾额,书曰‘过家当铺’,自此开张。 第四十三章 诏任、握政(二) 不过多久,文忠已纠集了几位名望甚重的乡绅,请他们写了几封信,由他认识的小吏递到巡抚那里。 邝昌接了这许多书信,心中犯难,便唤来心腹,一一与言之。 那心腹拿起信札,说道:“既然满城的人都支持他,何必再掀风浪?” “哦……”邝昌犹自不置可否。 心腹进而劝谏:“陈同袍这厮虽心不向我,但不同于前时的知府,他是个识时务的人。江都四面八方都是我们的人,这点很明显,聪明的都不会反抗。待万、陆覆灭,加以厚待,则为我所用矣,岂不妙哉?” 邝昌听罢,顿时拍案而起:“就按着这个办!” “您若要收揽人心,可趁机唤诸位人物来衙商定,我们再顺着去做,便都心悦诚服了。” 邝昌点了点头,手一指他:“我是个粗人,到底不知事理。这些东西,交给你去办吧。” “是。” 经邝巡抚的邀请,一干人众聚集到了衙门,各自陈说意见,终是一致推荐陈同袍来任。邝昌见此局面,自己也难寻退路了,便写了上书,请朝廷速速定夺。 “这上书你怎么看?”在某一处宫殿里,一个手握剑柄的男人立在阴暗的光线中。 “邝昌身边智囊不少,应该不会出岔子。”他身后的人慢慢回答。 “问题不出在这儿,”那男人一转头,“万陆挟南京之咽喉,若不早日除之,更添后患之无穷也。” “不如……” “不如什么?” “请圣驾南巡,将军亲往南京,一窥其势,即可趁而灭之。” “……我考虑考虑,”他说,“眼下这知府的事,按邝昌说的办。” 陈同袍穿了一身鲜亮的官服,走进巡抚衙门,官员小吏等见了,莫不称贺道:“恭喜你了,陈大人!陈知府!” 陈同袍只对他们一笑,便到了书房内,参拜巡抚。 邝巡抚拽拽他的衣服,笑道:“你这身不错啊!比之前那个王八蛋穿上好多了。” 同袍不敢说什么,惶恐称是。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仰头问,“你不起码要烧上一把?” 同袍听出了他的意思,慌躬身说:“下官当清除奸吏,一整吏治,全由巡抚大人安排。” “哈哈,陈知府有大志啊!”邝昌说着,不禁拍起大腿,狂笑不止。 陈同袍回到了自己的衙门,连位子都没坐上呢,便将一封信扎递给心腹小吏:“你把这信交到南京叶府上,放心走正门出去。” 小吏不多言,答应了一声,随后出去。他行至城门口,果然被官兵拦住,一搜身,只搜出那封信来。拆开一瞧,不过是叙旧的一些话,不值一提。官兵便放了他去,小吏复乘上马,跑向南京。 “陆大人,好事!好事!”郑师严满面春风地走来,“江都出了变故,遍布镇江的柳党都回去了!” 陆放轩还未开口,齐咨就着急地问:“怎么一回事?” 郑把领坐在椅子上:“扬州知府因反抗柳党,被柳贼免了职,换了个新官上任。江都县都不太平了,他们不就一个个溜回去了。” “镇江有方剑才的染坊要保,艰苦了几个月,今日总算不难了,我们后方稳固矣!”齐咨说罢,又走向陆放轩,见他低压双眉,面目紧绷,若有所思的模样。 “您说呢?”齐咨的底气又不足了。 “只怕万和顺这次不愿意和我真正讲和,”陆放轩捋着胡须,“一直这么相持下去,仅靠方剑才一人,我们什么都干不了。” “有了除夕合兵一事,和谈应该能顺利进行。”郑师严说,“您可放心受邀,去王府里商议。” 陆放轩却不以为然:“这场谈和是个鸿门宴。他必然要提条件,万一没谈拢,我出不了王府。” 齐咨鼻子里冷哼一声,大声叫道:“万老贼敢?我围书院的时候,那厮就躲在后头,吓得屁没放一个!” 郑师严将他推了一把:“陆大人说的是啊,这厮擅会弄险,又不是没见识过,齐把领岂能掉以轻心?” 正值陆放轩踌躇未定之时,见一兵士上堂跪禀:“陆大人、二位把领,万党的人又在催促,说:‘请您速速前去’。” “去就去,他妈的……”齐咨有了几分火气,见陆放轩还是闷坐不动,便去拽他的胳膊:“陆兄,有下官我陪着,就不信他们敢害您!只管去,千万别让老贼看了笑话。” 陆放轩又望了望郑师严的眼睛,后者露出了肯定的目光。他一咬牙:“去!” 一队队士兵在万和顺的喝令下,将四下的角门都严防死守起来。尽管如此,万和顺还觉得不怎么保险,与那几个军官商量着,准备再派些人手。 “王……郡王,”一个军官诉着苦,“我这里能派的都派走了,实在抽不出人了。” “城里的兵还有不少,你接着调;城里没有,去城外营里再拉人出来。”万和顺不满地命令着。 “好,小人去调。派在哪里?”那军官无可奈何地站起身。 “待客厅左右有几间屋,你把兵都安排进去。”万和顺道。 军官摸了摸耳朵,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忙问:“陆大人包括几位官老爷都要在那儿议事,派兵……要干嘛?” 万和顺和善地微笑着:“没什么,保证他们的安全而已,你就别多问了。” 军官看见万和顺这副笑脸,也不觉有什么阴谋,老老实实地去了。 “迎陆大人入府!” 一声长喝,陆放轩踏过大门的门槛,两旁的士兵悉数跪了过去,而面前的万和顺自是热情万丈:“好兄弟呀,我们许久不见了!” 陆放轩也笑呵呵的:“是啊,许久不见!为了共除奸党、齐抗柳贼,这次一定要万分团结!” 万和顺听罢,挽住他的手,往前就走。 走了一段路,他见齐咨一直跟在陆放轩身后,目光里杀气腾腾,自己不免稍怀担忧,便停下来,和陆放轩道:“咱们兄弟商谈,不必带兵,这样心里也都舒服。你看,万某身边无一兵一卒……” 齐咨听罢,心中陡然一惊。 第四十三章 诏任、握政(三) “万兄说的对,”陆放轩看着齐咨道,“齐把领,你就先退下吧。” 齐咨不愿离开,本想争辩几句,见他又使劲点了点头,便忙收住口,行礼道:“在下走了。您一定要安全。” “我没事,放心。”陆放轩说着,眼皮随之跳了几下。 二人携手进了待客厅,屋中间只放了两张椅子,旁边伺候着两个奴才,似乎很是风平浪静。 “贤弟,请坐。”万和顺和善地笑道。 陆放轩也不回话,顾自坐了上去;环顾左右,两边过道的尽头被层层帘帷遮住,看不见厅内的全貌。他开始有些不安,紧张地拽拽衣领。 “外面流言遍布、扰乱人心,愚兄我实在看不下去。咱俩之前是有分歧,但都是公务,私下仍然要好,更没有带兵对峙。我这次请陆公你来,便为解决公务,顺势清扫这些无稽之谈。”万和顺的语气相当平和。 “陆某深以为然。”陆放轩微笑回答。 “不如先谈容易解决的事儿。”万和顺道,“那裁冗算来维持了一年半载,虽乃善政,然进度太缓,阻力莫大。依愚兄的意见,此事先停一会儿不妨。” 陆放轩低下头,暗自心想:‘这厮现今元气大伤,不敢动我的人了,便求歇息;若日后再起争端,岂不予他休养之机?’ 万和顺看他这般模样,也在心中想:‘这厮知我设下重兵,性命已在我手,料不敢逞其勇气,轻言抗议……’ “惠之言之有理。此事陆某愿与兄共发公文,告示南京。”陆放轩经过一阵深思熟虑后,终究同意了。 万和顺见他畏其锋芒,便得寸进尺起来:“为了南京安稳,本官尚有一事相求:望贤弟将你的兵马带出城去。” 陆放轩登时睁大眼睛,惊诧地看着他。 “你听我讲,”万和顺解释道,“你的军马有万人之多,尽数驻在城内,未免……未免拥挤,城里扎不得如此多的营寨。况且我这里不缺人手,贤弟可派他们去守城外,亦可增实兵防啊。” “郡王,”陆放轩的眼神顿时变得严肃,“并非陆某不从,然世间岂有将守在内,兵镇在外之理?总不能让陆某舍去这一身公事,去城外管他们吧?” 万和顺慌忙挥了挥手:“唉,我可没叫贤弟跑城外去呀。都是你的亲兵,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放轩一副愁眉苦脸,拱手说道:“并非怕他们出乱子,实在……指挥不便!指挥不便!” 万和顺上前劝说,哪知他油盐不进,怎么也不肯,又和他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几近到了争吵的地步。 万和顺忍无可忍,攥着拳头,瞟了眼过道上迎风飘动的帘帷,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这咳嗽声方落,二人的脑后就传来阵阵兵器碰撞的异响,令人不寒而栗。 陆放轩的脖颈处略一抽动,背后只有一股凉气钻出来,冷汗直冒。 “贤弟,此事你看该怎么处置?”万和顺的笑容依旧和善。 此时,风竟刮得猛烈了。陆放轩看到那帘帷稍稍卷起,里面闪出一道白光——那是柄明晃晃的利剑。 他想要逃走,却又被自己的冷静按住了。‘绝不能退步!’他一咬牙,只得搏上性命:“万兄,我的态度和之前一样,不会答应。” 两边的兵士已手持剑戟,拽住帘帷的一角,炯炯有神地盯着陆放轩的脑袋。 万和顺正在得意,忽见他不愿服软,吃惊地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时,两边的军兵已渐渐杀来,他赶忙‘啪’地一拍桌子,所有人都面面厮觑。 陆放轩吓得一激灵,僵硬地转过脖子,却只看见飘动的帘帷,别无他物。 “好,”万和顺拍掌道,“不如这样,分一半人出去,贤弟觉得何如?” 陆放轩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想再回味那种恐惧的滋味了,连连点头:“这倒可行,这倒可行。” “还有,前几日除夕合兵,颇为成功。但你我之兵久在巡检司,碍着知府行使大权,必为不便。可一同约期将兵撤还。” 这件事对他们倒无足轻重,陆放轩答应得很痛快:“好,我回去商议一下,再与惠之择定日期。” “再好不过了。事关南京安危,我便不留了,”万和顺犹强装着笑容,“来人,送越国公出府!” 陆放轩沉着脸,直走到王府门口,见齐咨等候在那儿,急吩咐道:“快快上马。” “怎么样?”齐咨上了马,拉紧辔头。 陆放轩取过马鞭:“回去再说。” 万和顺坐在待客厅内,埋伏在两厢的军官立马走上来,问道:“适才大好时机,郡王为何将我等斥退?” 万和顺一挥手,叹道:“火并还不是时候。陆党气焰尚存,南京还需平稳,浇灭不得啊……” “哈哈!”齐咨听完了陆放轩的述说,兴奋地扬起胳膊、握紧双拳。 “估计那老贼还以为自己胜了!”郑师严和齐咨都大笑起来。 陆放轩看着他们的笑容,也不禁面露微笑:“是啊,咱们有余力干些事业了。” “既有余力,何不这样干?”齐咨颇显神秘地说。 陆放轩见他有一肚子话可讲,立刻问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从城外截了一张浙江的信,是一个姓王的巢县县丞,派人来探望其朋友。” 陆放轩发出冷笑:“区区一个巢县县丞,也值得你如此看重?” 齐咨摇了摇头:“不仅如此。不知您还曾记得吗,昔日南京有个王尚书,经我问询后,认定就是他了。” 陆放轩惊讶地站起来:“王尚书……方剑才那次的事儿,不是让万和顺给杀人灭口了?” 齐咨撇撇嘴:“看来是换了身官服,到巢县活下来了。” 陆放轩的眼睛闪烁金光,喃喃自语:“若他还活着,那当时冤杀染工的事……” “我还记得,”郑师严也兴奋起来, “如果把当年的事大白于天下,万和顺的罪行被一一揭露,我们便胜券在握了!” 第四十三章 诏任、握政(四) 陆放轩虽也同感喜悦,却表现得格外冷静,立马唤止二人:“咱们不可高兴太早了。纵这王尚书找到了,但若要把他从巢县带过来,实为不易呀。” “对,怎么着也得和那人见了面再说。”齐咨附和道。 “他派来的差人你要盯紧了。” “是。” “不管怎样,先将此事搁在一边,”陆放轩喝了口茶水,“你现在去衙门和叶永甲说,本公准备撤了巡检司里的兵丁,让他定好日期。” “什么事?”叶永甲请齐咨坐下,问道。 “我只说一句话就走,”齐咨只站在门外,“巡检司的兵可以调走了。” 尽管叶永甲有所准备,但听他亲口说了这消息,还是松了一口气,难抑心中兴奋,顿时挂起一副笑容:“好,您去吧。” 齐咨正要离开,却又听见叶永甲问他:“齐把领,是由我去撤你们的兵?” “正是如此。”齐咨头也没回,直直地走出衙门。 叶永甲的思绪还在凌乱,而魏冲已和万和顺的人来了。他慌忙迎接,说的仍然是撤兵之事,这次便只是冷漠的点了几个头,便将万党的人送出去了。 他看着魏冲,无奈地摇摇头:“两边都不管事,责任全推给我了。万一到时候调不动他们的亲兵,又要来问我的不是。” 魏冲见其满心愤懑,便趁机自荐道:“我和那两位大人有几分交结,若知府大人情愿,可差某往,定可说使两家军官平稳撤兵。” 叶永甲初时撇了撇嘴,似乎是不想答应;之后却淡然一笑,低头看向他:“如魏书办肯为本官分忧,那就任您处置。” 魏冲本是一句试探之言,见他答应得这般痛快,反而疑心起来。他注视着叶永甲的眼睛,里面满是计谋盘算,令人莫测。可他毕竟贪图这点功劳,像狗见了骨头,哪还能松口呢,只笑着弯身行礼:“谢大人!在下必死力效劳,为您办好此事!” 魏冲兴致勃勃地走出书房,到二堂前拿了官服。刚套上去,见户房的书办也进来了。 “您今日气色不错,看来有好事呀!”书办满面堆笑地冲他打招呼。 “知府难得信我一回,”这府衙内几乎都是万党的人,魏冲也就顺口直说,“派我撤巡检司的兵。” 那书办听后,面上就浮现出难色。 “怎么?”魏冲素会观人脸色,连忙问道。 书办捂着嘴,轻声说道:“恐怕其有调虎离山之计。” 他紧张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这事……” “他差您去商谈撤兵,实则准备了巡检人选,待兵一撤,便令其上任了……齐巡检岂不成了棋子?”书办咬着嘴唇,咂着嘴,十分担心。 魏冲一听,气贯胸膛,伸脚踢向桌子:“叶永甲无耻至极!” “您可以……先发制人啊。” “也是,”魏冲咬着牙说,“这样,我和齐巡检商量好,待我定下撤兵之期,就让他即日赴任;待叶永甲获知消息,便为时晚矣。” “妙计!”书办道,“由我找齐巡检去,您大可在司里放心商议。” 魏冲跳下马来,进了巡检司,自然是拜会了燕、张二位军官,叫到正堂议事。 “想必郡王、陆公都和你们说过了,要接受衙门的指挥,刻日撤离巡检司。”魏冲说到这便停下,窥伺他二人的反应如何。 张军官乃是万党人,巴不得早日撤兵,以图和平,便率先说道:“这个下官明白,只由魏书办定下日子。今天就撤也是行的!” 燕军官略有失落,不紧不慢地说:“愿听知府号令。” 魏冲看商量的如此迅速,也笑开了花:“二位如此讲得通,诚心为国,真乃深明大义。今天撤太匆忙了,不如明日夜间来撤,觉得可行?” 两人都点了头。 魏冲心满意足,正要告辞,堂下忽然闹将起来,惹得他不敢走了:“这是……?” “兵士玩闹而已,勿须担忧。”二人齐道。 魏冲放了心,趋步下堂,方走过几步,却有十数个兵丁拦住道路,互相叫骂,竟跑到魏冲这里来,将他东拉西扯,嘴里还都吼着什么,吓得魏书办面色惨白。 “魏书办!”有个兵丁上前喝道,“你适才议的什么?到底陆党先撤还是我们先撤?” “魏书办!”耳旁又传来另一个声音,“我们为您在除夕夺了大功,怎么也要为我们说上几句公平的话!万党的狗不配留在这里!” 魏冲忙喝令众人冷静,这声音却淹没在叫骂声中,怎能听见。 “都放开魏书办,滚!”直到燕、张二军官叫了两句,众兵才算收手。 魏冲从人群中走出来,竟还浑身发抖。 “您没被吓到吧……”张军官说着,又怒视着手下的军兵,“撤兵,哪个都要撤!只撤走一支军,还成何体统?除夕已过,你们不跟我回王府,难道还要死赖在这里不走?!” “您说的对,”有个兵士站了出来,“但陆党要比我们先撤!” 燕军官也在和自家军兵慢慢解释,但无一例外遭到众人的反驳。 张军官无奈地看着魏冲,低声说道:“您看,他们非得争个先后高低出来,以示威风。若强行撤兵,必出变故。” 魏冲听罢,明白这是越府的燕军官故使的计,不愿把巡检司拱手让人,而是想牢牢控制在陆党手中。 “那怎么办?”他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后,就只好问询燕军官。 “这么大的事,除非万陆二公亲自下令,不然是摆不平的。”燕军官的口气毋庸置疑,惹得张军官狠狠地瞪了眼他。 魏冲没有法子,只得退下堂,从司里走出来。 他看着巡检司的匾额,发恨地想:‘二公谈和,定有弃我之意;至日亲自下令,必是责叶永甲奉命去办,我此计岂不败矣?必不可令万陆两个老贼出面!’ 他心中想着,骑快马,便直去找户房书办商议。 在对面的街上,叶永甲却已打了轿子,在书院门口停住了。 第四十三章 诏任、握政(五) 卫怀和夏元龙正在凉亭上饮酒下棋,见自家仆人匆匆来报:“卫先生、夏先生,有个自称苏州姚效古的人求见。” 卫怀听罢,停了手中的棋,抬头看向夏元龙:“此人听你说过,不是个善茬吧。” “此人傲得很,对我不怎么服气,”夏元龙嗟叹道,“这姚公吃软不吃硬,及民要小心待他。” “朱院长应该找个好商量的人,派他来……必有缘故。”卫怀起身踱步几回,便吩咐那仆人:“请姚公到内书房等待。” “卫先生,效古平生只闻您的大名,未曾一睹面目;今日一看,果然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呀!” “不必过夸,”卫怀亲自为他沏上杯茶,一面笑道,“在下碌碌数载,徒增白发,反羡姚先生跻身名士之列,尚可名誉江南也。” 姚效古见他万般谦虚,心底也就稍怀敬仰,同之入座。 卫怀开口问道:“苏州可还编撰《行要》?你那儿若有疑难之处,正可与某这里对照。” 姚效古的脸不动一下,对此貌似不甚关心,反而继续相问:“这《行要》……您是几要完稿了吗?” 卫怀听他问的如此古怪,便回头看了眼元龙。按元龙眼神里的意思,他也不知其中底细。 卫怀只得依实回答:“完稿还早些,不过已算写到一半了。” 姚效古略一皱眉,即拱手劝谏:“所谓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公尚有回转的余地。” 卫怀一撇嘴:“我听不得这种拐弯的话。有什么敞开讲,不必胆怯藏掖。” 沉默半晌,姚效古方才直言:“君既怀救国之念,必不愿使一腔抱负,沦至空谈。然君致力与官府相敌,只顾闷头开办书院,虽一心惠泽百姓,焉有成功之理?不如另取别法,和官府寻求合作,书院制度或能设立。” 卫怀心怀不满,厉声驳道:“卫某草创这书院制度,是为了摆脱官府之挟制,为百姓辟出一条正路的!官老爷们只会考虑利益,从不会考虑天下民生。什么合作,那是同流合污!” “及民息怒,息怒……”夏元龙和气地劝着。 “难道朱院长便是此意?”卫怀倍感失落。 姚效古从容回答:“是的。卫先生切莫激动,这只是一家之言罢了。请您再想想,联结官府,只作出一点牺牲,便可使书院……” 不待说完,卫怀便猛然站起,一拍桌子:“姚先生!我们江淮文人的骨头不软!回去告诉朱院长,他的法子很危险,对天下苍生百害而无一利,请回吧。” 姚效古见卫怀如此刚硬,暗自吞下一口闷气,“好。在下立刻就走,不碍着您的眼睛。”不及挽留,他转身从内书房出去。 姚效古走到卫府门口,朝着行将关闭的大门,声嘶力竭地大吼:“如此执拗的盟主,怎么能指望的上!”说罢,他哀叹下一口气,策马扬鞭地去了。 “盟中有了分歧不要紧,”夏元龙看着发呆的卫怀,“怕的是我们相视为仇寇,反而忘却真正的敌人。” “朱院长不会真那么干吧……”卫怀担心地喃喃自语着。 夏元龙站在他身后,平静地说:“放心,那里设有咱们的‘监察使’,知会他一声,稳住事态,叫朱院长保持冷静。” “也只得如此了。” 这件事让卫怀烦闷了整一个时辰。正当他心情缓解,准备阖目养神之时,看见叶知府在手下奴才的指引下已行至走廊上了。 他连忙晃晃脑袋,强睁开眼睛,将藤拐握紧,一瘸一拐地走上去,朝卫怀笑道:“好你个叶廷龙,来拜访都不打招呼的……我还是不是你的老师?” 叶永甲整了整衣襟,惶恐作揖:“事出紧急,本官就顾不得礼数了,还望先生恕罪。” 卫怀拿拐杖一点他的胸膛,微笑着说:“当了个破知府,开始摆架子,自称‘本官’了?原来学生当不得喽!” 叶永甲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冲他尴尬地笑了笑。 “说罢,来此有何事?” “我想请……蔡耀仁过来。” “奇怪了,你为何要在我这儿见他?”卫怀倚着那根拐杖。 “四面八方都是万陆两党的眼线,我若公然找他商量点事,容易被人瞧见。您这里清静,倒可避一避耳目。”叶永甲道。 “学了不少鬼心思嘛!”卫怀一回头,“叫夏人英把纸笔拿过来。” 那奴才笑道:“夏先生已走了。” 卫怀冷哼了两声:“夏人英啊,你这人跑的可真是时候……”他只好亲自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白纸,写好了信,问好蔡贤卿的住处,便差人寄了过去。 蔡贤卿拆开信,逐字读了一遍,直看到信尾言‘叶知府有紧急要事,火速!’,才幡然醒悟。他重将信叠了,心想:‘若跟着万王爷这样的人,究竟博不得一个前程。叶知府进取心甚重,我若危难时拉上他一把,指不定我做戏子的,也能平步青云,叫人高看一眼了。’想到这里,蔡贤卿很是得意,毅然丢开了信,换穿便衣,朝思和书院跑去。 “哈哈,为了撤个兵,什么法子都用上了!”蔡贤卿从一旁的甬道上慢慢走来,“叶知府?” 叶永甲在堂上见了,走下几节的石阶,到蔡贤卿面前,紧握住他的胳膊,欣喜地问:“蔡老如何得知?” 蔡贤卿放声大笑:“叶知府糊涂!我每日在万府走动,难道不会听些风声?” “叶某就等着您这听风声的耳朵呢!”叶永甲万分激动。 “您是叫我……?” “齐尚书和魏书办关系如何?”他故作神秘的一笑。 “齐尚书深恶魏冲啊。”蔡戏子答。 “撤换巡检的日期都是魏冲一手掌握,他若来个先斩后奏,齐尚书恐怕不会高兴。” “那就……” “那就让齐尚书上禀郡王,让万党的人先撤兵。这样,第一个得知消息的就是您……”叶永甲突然不说话了。 蔡贤卿奋力一拍大腿,接过他的话:“叶大人也就能第一时间知道撤兵之期,及时令新巡检到任了!让魏冲那个小子……没空儿可钻!” 第四十三章 诏任、握政(六) 户房书办已到齐巡检府上,和他说明了魏冲的计策,以求他再度任职。巡检自被免后,常郁郁不乐,见今有官复原职的好事,欣然答应。 书办原以为魏冲必在那儿费尽口舌,正准备歇一会儿,等上片刻,却不料听见马蹄急响,魏冲跑进来了。 “看来两位军官都很好说话嘛!这么快您就谈完了。”书办笑着说。 魏冲急得满脸通红,便一跺脚:“哎呀!那燕军官可搞了出好戏!”他匆匆走到齐巡检跟前,讨了碗茶喝。 魏冲润了润喉咙,方才和那二人说:“这燕军官明面上是要撤兵,暗地却煽动兵卒,在我面前大闹特闹,你们说我能怎么办?!他要杀万党的威风、丢叶知府的面子都无所谓,他妈的,把我牵累进来算什么,真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他气得浑身发抖,将茶碗盖狠狠扔到地上。 书办低头去拾:“魏大人休要动怒……想个主意要紧。” “若那姓燕的不愿意,不如找张军官去,问问他能否先撤出来,让我的兵进去。”齐巡检想了个主意。 “不行,”魏冲立即拒绝了这个提议,“郡王既然要求同时撤兵,张军官自己也拿不了主意,难道还让他抗令不成?” 齐巡检顿时没了话。 “在下尚有一条计,”户房书办轻轻将茶碗盖上,“那俩军官不是‘暂领巡检之职’么,我们没法再派一个巡检,但可以派一个副的上去嘛!我们当假借知府之名,强行把齐巡检派去,到时候让叶永甲背这口锅。这厮虽与您不和,但恐怕更不愿看到那些兵丁在衙门口胡闹。加之其不明司里之情,齐巡检复职必矣!” “好计!”魏冲说罢,将齐巡检一把拉起,“事不宜迟了,现在就回巡检衙门!” 正当两位军官看着齐巡检的军队纳罕时,身旁的魏书办却发出几声清咳,一指阶下的齐巡检:“燕、张二将军,知府大人鉴于撤兵之事悬而未决,故差此人前来,任副巡检之职,先将官兵于此安驻。” “好,好哇!”张军官不知说什么好,只拍了一阵掌。 “燕军官……”魏冲用余光乜向他。 后者面露不快,只冷冷地说:“好,去罢。” 齐巡检得了长官们的许可,便对三人一欠身,喝令军兵去了。 燕军官见四下无人方,方才开口,厉声道:“魏书办,你这要干什么?今早你听了吧,我们都打算撤的,唯独兵士们不乐意,还如何走?燕某说要等一等,又无不敬的言语,强行派来一个副巡检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赶我们?” 魏冲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这是知府的亲口吩咐,与小人无关;小人只是个跑腿的,哪知其中深意……” “叶永甲……”燕军官攥起拳头,暗自嘀咕着。 叶永甲如常早起,换穿了官服,即乘马往衙门里去。 他刚到衙门前边的大街上,见百姓们都不往府衙的方向去,便拦住一人问道:“如何都绕着走?” 百姓惶恐回答:“一帮军爷踢着府衙的门,朝里面直吼,谁敢不避啊。” 叶永甲眉间一皱,心知危急,便快马加鞭,向前直奔。 到了衙门前,果然有三四十个军汉拍着面前的铁门,轮番叫骂,乱作一团。他赶忙跳下马来,拨开人群,问道:“你们是谁的兵?” 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叶永甲,皆面有惧色,不敢出声了。 只有他们的顶头上司——燕军官还咋咋呼呼的:“我的!” “让你的人停下,”叶永甲目光向四下一扫,“咱们进去说话。” “请坐。” 燕军官一屁股坐在叶永甲的椅子上,“大人,我都和魏书办说了,手下兵丁闹事,撤兵要再缓时日,并没说一个‘不’字;缘何要强行把官兵驻过来,给我们找难堪呢。” 叶永甲道:“这事是魏书办弄得,我不知情,你去跟他说。” 燕军官大为不满:“大人,魏书办叫我问您,您又踢了回去,总得给个交代吧?我好歹是跟着越公的人!” 叶永甲正要辩解,听见有小吏敲门,便回头问:“什么事?” “万郡王的。” 他兴奋地浑身打颤:“进来。” 小吏推开门,递给叶永甲一张纸,又耳语了几句,叶永甲点下头,将纸卷入袖口。 他自觉神清气爽,对燕军官不再那么冷漠了:“燕将军,不好意思。本官这就帮你解决,你一定会满意!回去吧,就在今晚!” 这前后不一的态度,使燕军官发了愣,他答应两句,便茫然地走出屋。 “人选择好了?”叶永甲问那身背后的小吏。 “您安排的,蒋添蒋巡检。” “宵禁后让张军官撤兵,然后派蒋巡检上任,勿要给人可乘之机。” “小的明白。” “撤兵!” 住在厢房的魏冲听见张军官这声猛喊,吓得竟从床上滚下来。他爬起身,摸着黑找衣服穿,但听到外面的军兵那有序的脚步声,知道撤出去了,干脆外衣也不穿,赤脚在冰冷的石路上走起来,急匆匆跑去找齐巡检。 “不声不响怎么就撤了?”齐巡检大惊失色,“莫非……” 魏冲见他犹疑的模样,忙一推他:“还莫非个什么!快拿纸,我给郡王上书,选你为什么来着……巡检!” “没研墨……” 魏冲大怒:“那就快研呀!” 齐巡检刚要磨墨的功夫,听见又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又回来了?”魏冲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我看看去!”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棵树后,见一队队人马跑向正堂,而这些人是他没见过的。 魏冲捏住自己的嘴唇,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直到一个人在官兵的拥簇下步入堂上,拽出椅子来,在月光下正襟危坐,照得明晃晃的盔甲十分光亮。 “万郡王今早写了公文,令张军官先撤出巡检司;后又经知府大人看中,选我为新任巡检。诸位,把司里的大小官吏都叫来,拜见新官!” 第四十四章 接驾、复衅(一) 蒋巡检在正堂和齐副巡检见面了。那齐巡检脸色阴沉,勉为其难地朝蒋添行了礼,然后坐下。 “看来您晚上也没睡啊,”蒋添还不忘挖苦他,“也是,毕竟撤兵之事迫在眉睫,不得不备。” 齐副巡检露出苦笑,正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墙角树后一阵叫骂声,仰头望去,见几个兵卒从那儿揪出一个人来,那人闷着头,被死拽到了堂前。 “谁呀?” 那人不吐只字,蒋添凭着灯光细看,才微笑道:“原来是魏书办,在下失敬,失敬。” “魏书办这几日往来司中,甚费周折。如今兵撤一路、新官上任,您大可回府交差,休息片刻了。” 魏冲冷得打了几个哆嗦,朝他慢慢地点了头:“举……举手之劳,不必夸赞。” “来人,去魏书办房里拿件衣服,让他穿上!” “风不冷,不必挂怀了。在下得早点回府衙门交差,告辞,告辞。”魏冲不待人拿什么衣服,但寻了双鞋,便匆匆别过蒋巡检,朝门外走去。 官兵拿了魏冲的衣服出来,到了正堂,却不见人影,巡检即吩咐道:“你去跟着魏书办,晚上走路不安全,跟到底啊!” 那人领了命,怀抱着衣服,去追魏冲。 蒋添又转头看着齐巡检:“齐副,虽有郡王亲令在此,但燕军官是个难缠的人,恐不会善罢甘休,明日着你去和他通融一番,或可解决。” 齐巡检还为自己本将到手的巡检之位感到痛惜,丝毫没听见他说的话。 “齐副,”蒋添提高了声调,“我二人当众志成城,方可稳住这巡检司。望你不要推却。” 齐巡检这才醒过神,茫然地答道:“哦,是。” “打听过了?”燕军官昨日才派了兵卒探蒋添的消息,谁知他一清早便回来禀报了。 “悉数打听过了,”那兵卒道,“此人原乃句容县尉,于去年由叶知府调到南京。今日方升任为巡检。” “看来此人是叶永甲的心腹……”他想了会儿,又追问道:“蒋巡检为人怎么样?” “据人所言,其颇忠职守,不附权势,因叶永甲屡与恩信,故而从之。为人温和,兵士事之如兄,料不会刁难于您。” “纵算如此,”燕军官踌躇不决,“我仍不愿放下巡检司这块宝地呀。” “越公既已定议和之策,我等只有听令的份儿。” 燕军官正欲反驳,见一使者飞驰而至:“陆公有令,现着燕将军速速带兵撤去,勿得拖延!” 他叹息了一声,将使者打发出去后,向那军兵埋怨道:“陆公净干些这样的事。前者入宫军变,竟不多加滞留,前功尽弃;今者,若趁万党之危局,极求取胜,岂不大快人心?真不知越公肚中的算计了。” 说罢,他一挥袖子,只得走到屋外,高声喝道:“撤兵!” 就这样,南京暂时从泥淖中走出,迎来了一段相当长的和平期。当然,一年的时光或许并不长久,尚在酝酿的危机渐渐浮出水面。 一年后。京师。 满朝公卿在殿上徘徊,瞧着如常空着的龙椅,只焦急地等待一个未到的身影。 他们窃窃私语,以致大殿内外充斥着像蚊子般的嗡嗡声,独晏温正襟危坐,笑而不语。 他听见旁边的人声说: “圣驾倘真去巡南京,恐又有一场风波呀。” “是啊,但南京二公勠力同心,前日一齐上表弹劾邝昌,朝廷几为所震。此时前往,无异于羊送虎口也。” “这计策是谁出的?” “还用说。肯定是晏温那个……” “咳。”晏温用余光扫向那人。 那大臣转过头,吓得脸色铁青,慌忙将嘴捂住。 晏温也不生气,他本就性情温和,因此虽听了不少的咒骂声,却一个都未计较过。倒非晏温的德行怎么败坏,他也曾风光过一阵。那时他从一家儒学门第里走出来,科考竟一举中了探花,因而少年成名。又因素习经义,练就一身考经的本事,故深受同列敬佩。先帝常听人夸赞其贤,受这耳濡目染,自然待他如良臣一般了。他顺风顺水地挤进了中书,官任参知政事,人们都以为他要迁至宰相之位了。 但柳镇年把握了朝中政局,形势就陡然变化了。自其入京,满朝皆目为权臣,许多重臣不附和其旨,便横遭灾祸,轻者远迁边府,重者掷在狱中,乱棒打死。 众臣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希望晏温能够作为忠勇之士站出来,他是朝中名望最甚的,只要他站出来,不仅柳镇年不敢动手,其气焰亦可削之大半。 然而晏温作为中书仅剩的重要人物,却悄无声息地走向了柳党那边,柳镇年在朝中彻底站稳了脚跟。这般‘曲事之’的作为让众大臣满腔愤懑,私下谈论,皆暗自垂泪,泣言社稷将亡,怒骂晏温‘背礼教而从贼臣’。 但对晏温来说,他并不觉得哪里有违‘礼教’二字,便不管这些非议,仍然在研读他的孔孟。他无时无刻不在背诵书里的内容,在柳镇年面前献计时,他要说上一句;在大牢里审讯敌党时,也要背诵一番;甚至在刑场的刀刃斩下罪犯的头颅时,还需默念一段。 在晏温回想之际,柳镇年大步踏上殿来,众臣不敢怠慢,连忙抬起头,装出一副敬仰的目光来看他;唯独晏温,面若平湖,一动不动。 “诸位公卿等久了吧,都辛苦了,”柳镇年走到龙椅的下面,两旁的太监为其搬出一张油亮的太师椅来,侍候其坐下。 “皇上有旨,欲亲往南京,诸公都看过了。但我想,事情不要搞得太过仓促,以失威仪。不如先这样,先派使者去南京晓谕二公,让那边儿先把接驾的事弄好,銮舆再走不迟,诸位意见如何?”他讲话的速度很快,不容人有片刻思考的余地。 众人齐声唯唯道:“愿从柳大将军吩咐!” 柳镇年听罢,低头看向晏温,二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第四十四章 接驾、复衅(二) “我知道了。” 陆放轩得了这个消息了,一直拧着眉,然后回座。 他沉默良久,方才和郑、齐两位把领说道:“柳镇年欲胁皇上出巡至此,故先遣人来商议接驾行宫之事。” “南京自有宫城,何须借住别处?”郑师严问。 “这您就不懂了,”齐咨先说,“万贼素怀除我之心,必借此生造事端,将皇上接到其府,以逞其愿;若我等仍坐视不管,不免受人所制。当先一步将皇上请到越府,方保无虞。” 陆放轩忙插话道:“不可,柳镇年为人狡诈,若行宫居此,或有引狼入室之险,暂让之也无妨。” 他接着说:“我这就赍书前往宫中洽谈,建议以南京宫城为行在;允与不允,只任他了……我们走。” “报郡王,陆放轩已往宫里去了。”胡契在门外望了一眼,便回身朝万和顺禀告。 万和顺道:“陆放轩这厮客居我地,久不服矣。今有天赐良机,其应全力争取。我不和他争,打算将此事推给他。” 胡契在旁又劝:“若从其意,恐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不如暂将行在定在宫中,如何?” “好!”万和顺欣然颔首,“胡尚书只管照这个写,写完本官便启程!” 万陆二人各自在官兵的护卫下进入大殿。但一见面,即喝止兵丁,上前相握手臂,皆笑道:“万(陆)公,许久不见,身体愈加康健了!” 说了几句寒暄话,官吏们便请入座,二公即相对坐下。 陆放轩看向众人,忧心忡忡地说:“诸位,柳党威胁圣上,将临南京,我等思之,实为挫败柳贼之良机也。然老贼智计奸诈,不可轻视,万一变故,悔之无穷矣。乞众官深明大义,勿得徇私,当保社稷于存亡间耳。某与郡王作为南京之首,愿作表率,不计得失,置行在于此宫。不知都意见如何?” 众人的目光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向万和顺——想看看这个主政南京的老臣是否愿作出这个牺牲。 万和顺拈着准备好的文书,往左右一睃,不慌不忙地念道:“柳党势大,非一人之力可灭。只能勠力同心,共求除之!若因区区行宫之事,微微蝇头之利,而锱铢必较者,鼠辈之行也!故,我府不堪行宫之名,宜置行在于此。” 他还怕众人度他是临时起意,便将文书一捋,伸手递给陆放轩,一脸和善地笑着:“请朗清过目。” 陆放轩接来,稍稍瞧罢,便轻笑几声,也把自己手上的文书交了过去。万和顺看过大略,便惊诧地抬眼望他。 众人都面面厮觑,惊愕不已。 忽然殿内传来两声放肆的大笑,直冲霄汉一般,让站在门外的兵士都为之一凛。 只有陆放轩和万和顺的脸上带着笑容。 “我二人想到一处了!看来咱俩不仅是铁似的兄弟,还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啊!”万和顺兴奋地喊。 众人也释怀了,全都放下心来——如此团结一心的二人,怎怕什么柳党呢? 于是,这次洽谈圆满至及,不至半个时辰,便已商定。可万和顺走得却匆忙,到了轿上,迎着胡契,便狠狠地咬着牙:“你原本的计策彻底走不通了……陆放轩那厮不能留,我先除掉他再说!” 这次事件的处理在外人看来是多么美满,据说柳镇年因此大震,在京多逗留了二日;而素来敏锐的叶永甲也相信了他们的这套说辞,将公文布于大街小巷,百姓欢腾。其中有义愤之民,眼巴巴地望着天使来到,期盼柳党从此灭迹。 “迎天使到!” 城外一声震天的炮响,官兵们迅速结成了队伍,枪口向前,凝视着使者的方向。 使者站在马车之上,表情肃穆,手持黄缎诏书,马车的颠簸对他没甚影响似的,任其慢慢行进。 万和顺与叶永甲走去几步,见那使者身穿淡绿色的箭袖长袍,紫红色的裤子,踏着黑皮白底的长靴,面不生须,然颇有威严之相。 “听旨。”那人一开口,声音细长,方知乃是一员宦官;叶永甲还颇觉惊讶,慢慢跪下了。 圣旨说的便是派使商定行宫的事,别无他要,叶永甲听得并不仔细,便偕万郡王接了旨,朝京师方向叩了三个头,方才起身。 “本官久居外省,不知朝廷尊贵之人,不敢有所亏慢。望公公说以名姓。”万和顺恭敬地道。 “王爷,奴才名唤沈竟,不过于皇上身旁传令,何以称尊?”这太监亦不敢怠慢,拱手忙道。 “沈竟……”陆放轩在家中踱步,拍着脑袋,突然想起了此人。 “这阉人您可认得?”齐咨对这些人素来厌恶,话语间透露着不屑。 “我昔日从荆州返京,曾在那儿见其一面。此人为总管太监,待下极为严苛,动辄打骂;言语轻率不羁,且怀阴狠歹毒之心。当时我欲与皇上相见,这厮公然要索钱财,竟要我出五十两银子。其人依附柳党,我畏惧其势,只得与他。结果皇上还得了病,人见不到,他还有脸说‘圣上虽病,然带汝入内宫来觐,亦甚费曲折。公念在我劳苦的份上,再赏奴才几两罢。’我又给了三十两,才得出去。” 齐咨听罢,愤恨满胸,拔出剑来,红着一双眼睛,捶桌大骂道:“这阉狗胆大妄为!待其一来,我先斩之!” “唉,”陆放轩叹息道,“往事已去,不必再纠结了。他虽威风八面,然性情懦弱,到了别人的地盘,则恐慌如鼠也。” “请使者进府!” 万和顺令胡契带路,自己搀扶着太监沈竟跨过门槛,走入花园。他们拣几张石凳上坐下,观看池塘假山,环坐品茗而谈。 “沈公公,你看本官府宅十分宽敞,景色极秀,若圣驾不来亲观,纵有天上之美,其色亦化为枯败之景也!” 沈竟闻其此意,似是欲将为行宫,便试探着说道:“您觉得,此地作行宫如何?” 万和顺喝了口茶,轻声笑道:“您这话正宜。” 第四十四章 接驾、复衅(三) “如此大事,越国公可得知道?”沈竟狡猾地眯起眼,问道。 万和顺知其心计,停顿片刻,便慢慢捋须:“我已和越国公商量过。他推却说‘自家宅小,若让皇上驻跸,万一稍嫌不周,不仅外人看了笑话,亦失臣礼矣。’陆公既出此言,不可强求,倒是万某宅第,正可迎圣。” 沈竟听他言语和缓,套不出有用的话来,颇为悻悻,即说道:“王爷接驾,便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写封奏书,派人呈回朝廷,您也要好生准备呀。” “这是自然,”万和顺将饮光的茶碗交给奴才,“但公公难道再派人回去?我派南京的官员呈书面圣,亦得具言此地情形,似更为方便啊。” 沈竟虽心有不满,然身居其地,不敢有所放肆,忙低头欠身道:“仅由王爷吩咐。” 万和顺又将倒满的茶水接来,向他示以和善地微笑:“沈公公,本官忝受郡王之名,素怀羞愧,并不喜人称之曰‘王爷’;但以万某职衔呼之便可。” 沈竟听罢,诺诺称是。 “你,转个头。” 齐咨倚在城门口,和越府的士兵们盘查着来往行人。自万陆交好以来,两者的兵都在分担着这些任务,对南京城的人来说,和平日一样,倒没什么稀奇。但齐咨却像个猫一样,警惕地盯着那些出城的人众。 “好,你过去吧。”齐咨一看到他的脸,便舒展开眉毛,放心地吩咐道。 他的眼睛又往前面瞄,看到一个藏在人堆里的,拉着帽檐的汉子。 那人从齐咨身旁经过,他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怎么?想溜出城?” 那人挣扎不开,只好掀开帽子,骂道:“齐咨你他妈眼瞎了!” 齐咨见他乃是万府的人,勃然大怒:“你这王八蛋,平白无故遮那狗脸,定没什么好心思!来人,搜身!” 那人毫无惧色,从怀中掏出一张奏书:“好好瞧瞧!沈大太监的奏书,我要面呈皇帝的!误了事,先杀了你问罪!” 齐咨面容涨赤,拿不得他一点办法,只好一声令下,任其出城了。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抬头远望,仍不见人,内心极为怅怅。他打了个哈欠,精神已不再放在这里了,想着暂且收兵。 他一回头,忽见一张熟悉面孔擦肩而过,却被官兵漏过去了。齐咨立马打起精神,快步追赶上去。 “站住!你跑什么?”齐咨朝一个挑扁担、戴着毡帽的百姓喊道。 那人竟不顾长官盘问,两腿生风,跑得愈发快了。 齐咨毕竟是军旅出身,几个健步,便追及其身后,按住他的肩膀,那人方才停住。 “转过脸来!”齐咨大喝。 那人仍不听命,齐咨便直拽住他的衣领,拎了过来。 “好!”齐咨看着他的脸庞,大笑道,“就是你了。本官有事问询。”他向身后的军兵一摆手:“你们把他带走。” 那人脸色苍白,正要说些话时,已被人生拉硬拽,带到齐府去了。 “草民只是来做生意的,分毫犯不着老爷您……” 那人正哭喊求饶,堂下的官兵已把那条扁担放上来了。齐咨揭开箩筐上的青布,见里面包着十几张麦饼,似无别物;然再伸手一探,从底下摸出一张银票,值五十两。 “五十两?”齐咨冷笑道,“这钱不少哇。” 那人惊恐万分,连忙磕头:“大人听我说,小的乃是一本分百姓,受了巢县王县丞的银子,专来给其朋友送信,只是……”他忽然禁了声。 “说下去。你是想要银子还是想活命?!”齐咨怒目逼视之。 这人经不得恫吓,便尽数交代了实情:“我听说……听说王县丞本是南京某部之某尚书,因乱出逃,更名隐在巢县。他说在此有个旧日心腹,差我来送银子。谁料其人怕事,拒不肯收这钱,把我撵出,草民只得带着钱回去了。” “看来王县丞想要回来了……”齐咨又追问他:“若真是如此,你为何不趁此逃亡,拿着票子自己花?言中有假否?” 这百姓慌说:“小人在巢县有家室产业,断乎不可跑到别处去。” 齐咨听其所言,皆通顺自洽,故而深信不疑,点了点头,叫那百姓起身。 齐咨将银票拿出:“把这票子装回去。” 这百姓不敢。 “等汝回到巢县,只需禀告他一句‘陆公愿与接洽,若有复归之心,可自来见。’懂吗?你赶快收好。” 这人双手颤抖地接了银票。 万党派人赍书面圣,这是齐咨报给陆放轩的第一个消息。陆放轩倒不惊讶,不怒反笑道:“此事我早有预见。万和顺心里只有党争的事儿,丝毫不顾社稷之安危。人常言他是守门之犬,斯为溢美。实则不忠不义,小人而已。” “他既不仁,我等当再修一表,请设越府为行在,以示相抗。”齐咨怒气冲冲地说。 “他的人去的快,此徒费工夫也。除了教沈太监看清我内部不睦,别无作用。”陆放轩一指郑师严,“郑把领,你性情温良,派你去和万和顺说,令两家莫要争执。” “如果他不听呢?”齐咨对这样的结果甚为不满。 陆放轩用冷眼一瞥:“我自有办法。” 郑师严退了下去,齐咨又对陆放轩讲道:“还有第二件事。王县丞派的人被我逮住了,那人件件俱伏,说是王县丞给其旧部送银子,以图复归,结果人家不愿,这银子一厘未取。” 陆放轩一拍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天大的好事!天大的好事啊!他若愿亲身来此,与我商谈,南京可一月而定!” “进来。” “呦,是郑把领,您可真是个稀客,”万和顺上前和郑师严行礼,“来此何干哪?” 郑师严却跪倒在地,正色对之:“郡王,以私利而废公事,非熟虑之大计,望您切莫忘却!” 万和顺脸色陡变:“发生什么事了?你跑来说这些,本官也浑然不知啊。” 第四十四章 接驾、复衅(四) 郑师严见他故作糊涂,便直言道:“郡王与越公俱乃兄弟,在下便不遮掩了:您可否派使往京师去?” “是啊,”万和顺的表情很是错愕,“计议已定,难道不应该上报朝廷?” 郑师严一叩头:“郡王!此事甚关重大,当告知我府,然后联名上奏;如何匆匆派遣奴才,并不同越公一言?” 万和顺听了,虽心中羞惭倍加,面色仍为平和:“此事乃我操之过急矣。但本官全心为国着想,不过脑中一热、稍有失误,汝主何苦深怀恶意,急欲责之?” “这……”郑师严本料他诚心认错,此事就算罢了;但见其为己辩白,不惜声讨起陆党来,令他倒下不来台了。 “也罢!”万和顺愤而起身,“本官深明大义,现就将使者召回,另邀汝主重修一书,以补过失;至于郑把领……请回吧!” 郑师严一下子被这话顶住了,直直愣在原地。 “送客!”万和顺又一声喊,两侧的兵卒便将他架出去了。 “混账!”陆放轩一拳打在墙壁上,咬牙切齿地说。 “在下初时就有些不放心,”齐咨在他身后徘徊,稍显得意,“也看到了,果然如某所料。郑长官比我忠厚,却不善言辞,致使丧了咱的威风,折了您的面子。唉,可惜……” “怪我选人失当。”陆放轩突然不生气了,用一对幽邃的眼睛,转头看着齐咨。 齐咨连忙敛住手,不再多言。 “他到时必有借口,”陆放轩说,“看吧,这个机会惠之势在必得喽。” 不知南京的风又如何冷厉了,让万和顺恰在此刻着了寒。今日一大票政事悉数免了,其中就包括入宫联名上奏的事儿。 尽管陆放轩已不抱有希望,但还要做点表面的功夫,建议万党‘惠之既身疾,宜遣使来修奏章。’;万和顺则借胡契的笔迹答复‘使者皆一县之走吏,莫能熟识文章修辞,恐不达郡王之意也;若遣大臣,又并非身在王府,或有嫌疑。越公尚待两日,料郡王身体当苏。’ 正当唇舌不解之时,身居王府的沈竟忽受了陆放轩的邀约,请其到府一叙。陆放轩身为地方要员,晚了几日才要来见他,令沈太监有些起疑。他又不得不许,便暂且跟着来人出去了。到了门口,见一轿子置在路旁,来人笑着说:“公公,此乃陆大人为您备的轿子,望您赏个脸面。” 沈竟抱着小心谨慎的态度,婉言回拒:“陆公有这个心思,咱家实在感恩不尽。然这轿子我坐不便,还是骑马舒心。也省了抬人的力气,岂不更妙?” “您太为这帮奴才着想了,这些人留着力气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抬公公您?他们千恩万谢还来不及呢!您若不坐,实在误会小人的用意。” 沈竟知拗不过,暗叹了一口气,便点点头。那人急帮着拉住帘帷,送他进轿了。 太监在轿上一路颠簸,心里亦随之忐忑;他时而揭帘瞧看,虽不识南京路途,但看着皆走大路,也就安心不少。直抬至一个幽静的所在,前后方才吆喝一声,落轿。 沈竟掀开帘子,仰头却是一副匾额,写着三个镶金大字‘齐咨府’。他大吃一惊,询问左右:“这哪里是越府?” “此乃越府副把领齐公宅。” 他不觉汗如雨下,只得强装无事,硬着头皮走去。 进得前院,环望四周,这府邸的确宽阔,红墙青瓦,楼阁高耸,似是王公气魄。沈竟甚至以为是匾额挂错了地儿——但这仅存侥幸的幻想马上被打破了。 走至正堂,两侧齐站着一排排的士兵,身穿统一的玄甲,手持大刀,瞪圆车轮一般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栗。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石板路走向堂上,齐咨坐在最中间的太师椅上,缓缓站起,向他作揖。 “沈公公,齐某得罪了。” “你、你主……越公呢?”沈竟舌头都捋不直了。 齐咨阴森地笑道:“您别误会。齐某素不会行诈术,越公自然带您去见,不会食言;但先在我府上坐坐,说几句话无妨。” “请!” 沈竟一抹额上的汗珠,朝他微笑,佯作轻松地坐下了。 “沈公公,你看某之府地何如?恐不亚于老……”齐咨说的快了,忙转过音,“老郡王罢。” “您想以此作皇上行宫?”沈竟不愿与之攀谈,直截了当地问道。 “没错,”齐咨笑了,“你们宫里人也实在呀。您既明白,就求公公奏请议迁行在,当将报酬一一献上。” “齐把领,咱家已给万郡王写过疏,差人快马加鞭赶进了京。再改弦更张,谈何容易。”沈竟颤抖着手,去拿桌上的茶。 齐咨瞥了眼他那只手,略发冷笑,即说:“您可是沈总管,宰相都让三分的人物,这点小事难得倒您的话,那些蠢人岂不把公公看轻了?” “沈竟不过是个奴才,在皇上面前说两句话的本事而已。若论出主意,真不如齐把领的智慧。” 齐咨轻叩桌子,提议道:“不如这样。待圣驾前军一至,汝便导至此地。待皇上一来,再言情况有变,使天子改居齐府,岂不顺理成章?” “噢,顺理成章!顺理成章!”沈竟尴尬地拍了遍掌。 “您答不答应?”齐咨提高了声音,以求一个准确的回答。 沈竟缩着身子,勉为其难地开了口:“好,好……” “沈公公,”齐咨笑得更灿烂了,“我这就和您去拜见陆大人。只许说搬行宫到齐府的事儿,千万别说您来过这里。若事成,齐某必有重谢。” “明白……” “陆越公!”齐咨向站在花园里的他一招手,笑呵呵地说,“沈太监来看您了!” 陆放轩正剪着花,听罢,便扔下剪刀,掸掸衣服:“他要主动来见,可真是稀罕事。你去叫郑把领来,一块见那太监。” 沈竟站在外书房门口,向三人分别作了揖。 “何必行礼,您坐下,说有何事吧。” 沈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我……想和您谈谈天子行在的事。” 陆放轩缄默着,只对他露出一丝微笑。 第四十四章 接驾、复衅(五) 齐咨见沈太监似乎难以启齿,急催促道:“请公公赶快说罢。” “我看您笑了,”沈竟轻松地说,“看来您对此一样感兴趣。如果越公愿意,小人可向陛下提议,将……齐把领府邸设为行在。” 此话一出,齐咨不自觉地看向陆放轩;而郑师严却在旁擦了擦汗,眼睛四处乱瞟。 陆放轩低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双手捏紧了竹制的躺椅,发出干脆的嘎吱声。 “谢公公一片好意,”陆放轩有些不耐烦了,“此事直由您去做吧。” 沈竟嗅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忙起身作揖:“小的必尽力而为,越公保重……告辞。”说罢,他草草地朝另两人欠个身,便匆匆离去了。 沉默半晌,陆放轩忽苦叹一声,揉着头上的白发,看着前面的白墙发呆。 齐咨腿都站麻了,可仍然紧缩着腮,像出洞的老鼠,不敢惹出一点风吹草动。他将脖子扭向郑师严那边。郑师严和他对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齐咨,你玩得这是什么把戏!”陆放轩登时一拍桌子,吓得齐咨浑身一颤。 “我前时多次嘱咐,这行在之争需要再观望观望,不必急于求成;你倒好,私下去找什么沈太监,非得要把行在定在我们这儿……他是柳党中人,虽多日卑躬屈膝,但毕竟是来探我们底细的,若见我与万党争功,柳贼岂不悉数得知!” “您大可拒绝。”齐咨为自己找了个理由。 “拒绝就更不得了!他一听我的话,必猜度我内部有隙,上下不一!你这都不懂?”陆放轩大吼道。 齐咨闷头不语。 陆放轩喘着粗气,再次坐回躺椅之上,想着他以往种种的行径,闭起眼睛;待了片刻,仍不见他出声。 郑师严料他是睡了,便和齐咨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赶快离开。 齐咨撇了撇嘴,闷闷不乐地点了头,然后从角门走出去。郑师严怕打扰了越公的清静,也踮着脚准备走开。 “这几日严防齐咨,”陆放轩突然说话了,他并没睡着。 郑师严觉得这话不太对劲,但还是恭谨领命,悄然退下。正当他走近正堂的门口,却隐隐听到陆放轩的喃喃自语:“看来我已经指望不上他了……” 万和顺的病终于好了。但在此之前,他让身在宫中的胡契代替自己写了一篇告示,经众大员的同意,散发到城内各地。这篇告示现在贴在墙壁上,内容如下: ‘谨奉建康郡王万和顺、越国公陆放轩及南京知府叶永甲之命,特告知百姓:本欲设皇帝行在于宫内,然其宫殿陈旧,久不居人,杂草众生,事事必有窒碍。而建康王府,则花园、议所、寝室俱备,足奉九龙之尊。随驾诸员,亦可令悉数进入。今布示众人,意在安民,勿再滋生谣言!’ 百姓们围了几层观看,蔡贤卿也挤在中间。他初时不甚在意,然看到‘南京知府’的字样,便心中纳罕:‘此事关系南京安危,社稷安危,缘何不见他的影子?’ 他走出人群,又想‘他既不曾言语,我何不拜访一遭,探其心迹?’他一拍掌,拿定主意,遂朝衙门里来。 “叶知府!”蔡贤卿笑呵呵地到了书房,大声喊。 叶永甲犹豫片刻,方才起身回礼:“哦,您好久没来了。” “不扯别的,”蔡贤卿也不顾自己的身份,当面抽出一张椅子坐下,“就说说迁行在的事儿。这件事你都不想搭理似的!我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看法?” 叶永甲苦笑一下,反倒问他:“蔡老先生对此抱何态度呢?” 蔡贤卿咧嘴大笑:“我这人您不了解?实话说吧,我不关心这个,但万陆这两家党人都把社稷存亡抬出来了,哈哈,狗屁!我只往廷龙你这里靠,那些杂七杂八的党人,咱全不放在眼里。” “可您总要表明一下心迹,”他又将话头转移到叶永甲身上,“不然三党倾轧,犹如洪水之势也!” 叶永甲沉吟道:“这话我和卫先生谈过。我素来援柳党为势,不过假人之威;今日柳镇年亲自前来,我倒左右为难了。” “为何?”蔡贤卿饶有兴致地问。 “他此行必定要致万陆于死命,若我不坚决附之,恐是性命难保。卫先生对我讲,‘柳镇年以军马入朝,残害忠能,杀人无数,殿阶血腥遍布,朝野乱至如此,百姓不享一日太平;此人有豺狼之心,若一心辅他,天下忠臣焉得苟活,南京不免陷入火海矣。’我想起这段话,总是心如刀绞……” “廷龙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啊。”蔡贤卿见他那纠结焦虑的眼神,也严肃起来。 “若我去投柳党,和魏冲有什么区别?难道因为我挣扎这一番,便不会落得这样的名声?”叶永甲语气虽然决绝,但这些话像在质问自己一样,在怀疑的内心翻来覆去。 “此言差矣。”蔡贤卿为这个年轻的知府撑腰,“古来屈身事奸臣者多有之,终诛灭其党亦为不鲜,何必这般苛责呢?” 在叶永甲听来,这只不过是苍白无力的辩解。 “请您不用安慰我,”叶永甲一咬牙,“我投靠那样的奸邪,如何苟活于世?难道就没有第二条路?” 蔡戏子想了想,拍响了脑袋:“可真没有。万党不会信任你,陆党亦然。没人能出手保你,除非你什么也不做,只管赴死。” “赴死,可我……”叶永甲想接着说‘还要为天下百姓干出一番事业’,但他收了口——他觉得自己不配再大义凛然了。 蔡贤卿正看着他这副样子,反而乐了:“廷龙,你这人真挺奇怪。一会儿帮万和顺做事心狠手辣、毫不手软;一会儿又心怀大义,不愿效命奸臣;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怎么想的?叶永甲颇为迷茫的看着桌上批完的几叠文书,貌似对他自己也浑然不知了。他的精神多次重整旗鼓,却还是没走出这半明半暗的,窄狭的巷子里。 第四十四章 接驾、复衅(六) 如沈太监所说,皇帝的銮舆未到,先头部队已经抵达了南京。沈竟首先得知,这支军马是由司禁史修慎带领的,一下子面如土灰。 他便跑到齐咨那儿,带着几分歉意说道:“齐把领,你那计策沈某干不得了。” 齐咨听到这个消息,犹自沾沾自喜呢,听罢此话,勃然变色:“怎么?你们宫里都这样耍人么?莫要不守信啊。” 沈竟笑道:“非在下不情愿,实是这统率前军之人难以亲近。” “那人是柳党?”齐咨脸上微微露出不屑。 “不不不,其人身领禁兵,为皇帝亲卫,何敢结党营私……不过此人性颇烈直,若要令其乖乖奉命,并非易事。” 齐咨不以为然,大声嚷嚷道:“沈公公,你大抵是怕万党报复吧?话说您年纪也不小了,还有个大总管的名头,万和顺岂敢对您有所怨言?事后只说是天子圣意,料其也不会说三道四。” 沈竟被他逼之甚急,厌此人狂傲自大,便向他草草一拜:“齐把领若执意要行,咱家便不多言了。明日即往军营中见史司禁,何如?” 齐咨抚着剑:“沈公公,你晚去一日,圣上就前进一日,您不会不懂呀。” 连柳镇年都没这么不近人情,这话惹得沈竟脸色一红,恨不得往他脸上吐口唾沫。他强忍住气,但一挥衣袖,离席而去。 史修慎的军队在昨夜已驻扎在了城外。史司禁正安排着禁军们的食宿,脑子里想的都是城内的情况,可惜目前事务推脱不开,暂还不得入城。 “史司禁,您有心事?” 史修慎坐在石头上歇息,忽听背后有人说话,忙转过头,原是他的一员部下。 “你这厮还挺会揣摩人心思,”史修慎笑着道,“说说,我有什么心事?” “大人欲入城窥两党之形势耶?”这禁军斗胆猜道。 “真他妈的准!”史修慎哈哈大笑,“你愿不愿代我去?” “这倒容易。但您要下官能探些什么出来?” “万陆二人勾心斗角久矣,世人皆知。惟其手下诸人须小心防备,务要探它个明白。党争什么我不管,咱们必须保护好皇上。” 这兵受了史修慎的嘱咐,便趁着夜晚,在城中打听消息。 到了明晨,那军兵尚未回来,便见万和顺、陆放轩陆续来拜。 先来的万和顺带着尚书胡契,朝史修慎嘘寒问暖,好不殷勤。史修慎知圣驾将临其府,这般热情便不足为怪了。其实史修慎更想看到陆放轩的反应,毕竟他可能是‘争夺’失败了,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愤怒吧。 陆放轩和郑师严一道来了。他二人和史修慎对面作揖:“史司禁,这几日在城外忍受风雨,辛苦了。今日入城,当稍得安稳一些。” 史修慎笑道:“入城之后,还需加紧准备迎圣之事,哪敢偷闲,寻什么安稳?我们禁军整日跟着皇上,辛苦惯了,越公不必太过忧心。” “看来是我多虑了。”陆放轩说着,便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史修慎欲探其底细,便瞥了他一眼,旁敲侧击起来:“陆大人,这皇上从随人众并不算少,您为何不替万郡王分担一部分?” 陆放轩悟其问意,不慌不忙,向其示以微笑:“惠之兄既要诚心侍奉天子,必要全力准备,以表心迹;我若要抢他的功劳,岂不显得我俩都没什么诚意了。再说了,柳大将军和惠之也融洽,正好叙叙旧嘛。” 史修慎心知肚明,那万党和柳党是不共戴天的仇,何来融洽之说!这就明白他暗藏的意思了,只答道:“您说的也是。” 陆放轩走后不久,去城里探消息的禁兵便归来禀告了。史修慎见其面带红光,遂兴奋不已,忙问:“万陆的党羽都找出来了?” “这万党心腹最多,然只胡契深受器重,这胡契心思缜密,但行事循规蹈矩,不求邪门歪道,极好对付,不足为虑;陆党那处有郑师严、齐咨两个把领。” 史修慎纳罕:“今日郑把领来过,这齐把领为何不见踪影?” 这禁兵摇摇头:“这便不知了。那齐咨很少露面,没能有个攀谈的机会,此人性情一概不知,坊间流言或为妄传,不敢以为根据,以乱长官之心;但此人最近不怎么安分,请了沈公公两回。” 他更不明白了:“请沈公公,无关是择定行在……可陆放轩明无此意,这齐把领为何还这样干……” 正在踱步之间,门外便像有太监的嗓音传来,他急命这兵丁退下,连声呼唤:“请沈公公入帐!” 沈竟落座,不待史修慎问话,开口即言:“史司禁,我特来告与你一事:因万府地面窄小,圣上不宜居住,故现行更改,另以齐府为行在,望公悉知。” 史修慎不应,却仰起头来:“沈公公,那齐咨不过是个把领,单单一个越府的打手而已。您在朝野无人不惧,若在此地折了威风,史某虽甘愿听令,但……唉!心中不是滋味。” 沈竟心中愤懑,借着这个机会,便大发牢骚:“这齐咨是个小官,心气却高的很!他们手上有兵,自然要敬他几分;可他总得摆一副臭脸,说话也没个大小,谁能忍得?” “对,对!您给他个颜色瞧瞧!”史修慎用自己粗犷的嗓音喊。 沈竟一下子起了身,犹豫片刻,又捏着下巴,慢慢地坐回去。 史修慎走到他面前,极力谏道:“沈公公,陆放轩适才跟我谈过,并无争这行在的意思。那齐咨想给自己捞个便宜,便施个狐假虎威的法子。您千怕万怕也不能怕这个南京小官儿啊!” “真的?”沈竟还很小心。 史修慎忙握住他的手,正色道:“我禁军和您都是一条心辅佐皇上,如何会骗您?” 沈竟瞧了瞧史司禁的面容,将额头的汗一擦,便攥紧双拳,说道:“司禁言之有理!咱家是不改了,径直朝万和顺府上去便是!” 第四十五章 斗党、责将(一) 万和顺在这次的斗争中,无疑是取得了胜利。他目前不会有过多的盼望,唯独望着皇上的车盖来了。 在锣鼓喧天的奏乐声下,皇帝的仪仗分列成几队,前后延绵数里,站在城外,甚至都眺不到尽头。 万和顺与陆放轩、叶永甲等南京大员前来迎驾,约莫百十号人,齐刷刷跪倒在车舆面前,嵩呼万岁,好不壮观。 万郡王许久没见皇上了,上次参拜时,这位皇帝陛下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至今怎么也有二三十年了,正想着再睹圣容;那车轮子却从红色的地毯上碾过,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了。 万和顺不以为意,毕竟皇帝是要到自己府里的,到时自然能见上一面。他没多想,便同叶永甲、陆放轩走了。 万和顺在待客厅备下了十数桌的饭菜,凡是南京有的,山珍海味、牛羊鱼虾,水陆无不俱全。 第一个穿过花园,走进待客厅的是柳镇年。 万和顺正在门口散步,抬起头,便和他打了个照面。两人一惊,沉默地对视着。柳镇年穿一身红色蟒袍,腰间戴一根粗大的象牙腰带,身材挺拔壮硕,须发白得银亮,脸上长了几点黑褐色的黑斑。 他也很久没见到这副老脸了,但并没发生什么变化,还是那张令他遗忘不了的面孔。 这样的一对仇敌见面了,心情显然是复杂的,两人都异常错愕,竟不知该怎样说话了。 柳镇年首先缓过劲来,立刻以笑脸相迎:“万王爷!多年未见,你我全成了老头子哇!” 万和顺也拿出和善的微笑,俯身行礼:“柳大将军,万某何敢妄受‘王爷’二字,与您称兄道弟……” “惠之还是如此谦虚,”柳镇年说,“听闻此处百姓奉你如父,我却在京师饱受质疑;朝里的活不好干,还是你在南京自在啊。” “大将军诚心为国,那些人不懂公之深意,但在下是心悦诚服的。”万和顺说到此处,却一转话锋:“万某过后当在天子及百官面前,为您排忧解难、洗白冤屈。柳大将军千万要让皇上过来坐,不仅满座生辉,且能一进忠言啊。” 柳镇年大笑几声:“万公真乃国之良臣。放心吧。” 二人等了不久,百官们便身穿正服,陆续上厅赴宴,声音渐渐嘈杂,人数渐渐齐了。这其中不乏有许多重要人物,我们有必要在此介绍一番。 有个偏瘦的官员坐在西头的第一个座位上,他姓桂,名辅,乃是朝中管领枢密院的人物,去年又加号太尉,一时内外敬畏,名望十足。他是攀附柳党起家的,虽在柳镇年的众心腹中没几分本事,但其家三代为官,在朝中势力坚固,能做出投诚的觉悟,高官厚禄便是水到渠成了。 坐在东头第二个座位上,仅次于柳镇年的,乃是晏温的兄弟,叫做晏良,字文藻,官居吏部侍郎,与其兄长同是柳党的顶级谋士,如今晏温留京,他便是柳镇年这次出巡唯一能指望上的了。 只有皇上还不曾到。万和顺不耐烦了,焦虑地站起身,向柳镇年和气地问道:“皇上如何还不请来?” 柳镇年见他问的如此直白,稍感慌乱,但看了眼晏良的眼神,便从容答道:“皇上被沈公公伺候着,我也不知道情况。这样,晏侍郎,你跟我看看去。” “是。”晏良离了席,和柳镇年退出厅外。 走进花园,晏侍郎确认四周无人后,和柳镇年在假山前坐下。 “文藻,我是不打算让他见皇帝的,但还是请你拿个主意罢。”柳镇年道。 晏良欠身道:“此次行巡南京,乃是察两贼之动静,切不可使其先发制人也。故天子不必令见,若借机滋事,恐危大局。大将军可求陛下移至别房,然后命万和顺抬出一两桌菜,就说皇上身体稍有不适,叫太监、禁军等人和皇上在别房吃。您看如何?” 柳镇年一拍大腿:“此计可行!你去吩咐沈太监,我找万和顺他们说。” 晏良得了吩咐,一直走到角门处,便见柳镇年已回待客厅了。 “你是何人?” 晏良还傻站在那儿,听到这尖锐的声音,猛然回头,看是越国公陆放轩。 “哦,在下是朝廷派来的,吏部侍郎晏良。”晏侍郎忙作了揖。 陆放轩不言语,只上下打量他几眼,让晏良觉得浑身冰冷。 “晏侍郎,你去吧。”陆放轩说罢,按一下他的肩膀,也朝待客厅的方向走了。 史修慎同十几个禁军守在门口,看沈竟从远处走来,趾高气扬地,示意两旁的兵丁闪开,那些人不敢得罪这位沈总管,不待史司禁吩咐,纷纷识趣地走开了。 “干什么?”史修慎叉着腰,“沈公公说。” 沈竟向他轻哼一声,眯着眼睛说:“柳大将军有令,特遣我将皇上移到别屋,吃万和顺的这场宴席。” 史修慎走到一旁,一指那扇木门:“皇上在内歇息,说就成。” 沈竟叩了叩门,提高了嗓门道:“陛下,万和顺摆下了宴,请您吃去呢。然厅内杂乱不堪,恐惹了陛下的清静,故柳将军望皇上移驾别屋,将饭菜抬过去。” 周围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过了会儿,麻雀又落在屋檐上叫。 “就按柳大将军说的办,”皇帝说,“史司禁,带着人,咱们走吧。” “遵命。”史修慎向门里头弯了个腰,便招呼着众亲卫,跟随皇上移驾。 “这是怎么了?”万和顺强压怒火,尽量以平淡的目光看着柳镇年,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个小太监将张桌子慢慢抬起来,小心翼翼地踏出门槛。 “陛下身体不适,本官已令移驾别屋,可让他清静清静。”柳镇年以无法辩驳的口吻说。 “好,好……”万和顺又动不得脾气,说完这话,即撇着嘴,闷头连吃了好几块肉。 “再搬一桌!”有个老太监在门外严厉地喊着,小太监们又来搬了一桌饭菜下去。 第四十五章 斗党、责将(二) 万和顺懊悔地叹着气,自叹怎么能因为柳镇年的一句话,便在此安之若素了。但谁知道,这个大将军竟敢驱使皇上,他绝对没想到柳党的气焰嚣张到这般地步。 柳镇年又出去了。他还是带着晏良,站在那块假山之下。 “晏侍郎,你有事不要分两次说,”柳镇年稍有埋怨,“满座公卿都看着咱呢。” 晏良笑道:“下官不得已而为之,柳公勿怪。只是我适才见了陆放轩,其人诡计多端,比万和顺要高明许多,我放心不下,求将军好生提防。” “皇帝在我手中,陆放轩之辈何得放肆?”柳镇年轻蔑地看向晏良,后者不应,直直摇头锁眉。 柳镇年自觉语失,便向他笑着作揖道:“晏侍郎说得对,我不该藐视你那些意见。敢问文藻可有计策相教?” 晏良踱几回步,忽想出一个法子,却反问他道:“陆放轩的两个把领可来了?” 柳镇年思来想去,果决地回答:“你说的是齐咨、郑师严?席上的确不曾见过。” 晏良眼中放亮:“沈公公和我说过,‘齐咨瞒住陆贼,擅自行事,欲使其府为行在。而其主不愿行此事,足见二人隔阂’;若您假借皇帝之名,诏命齐咨来府赴宴,再把这件事捅出去……让陆党互相猜疑,不战自乱。” 待客厅里都剩下些残羹冷炙,因太尉桂辅走得早,大家便一哄而散了。 万和顺趁此时留下了陆放轩。他给陆倒了杯冷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二人谈唠起来。 “陛下行巡南京,我们却连他的面都见不到,白白让柳党窥伺我南京形势。我们呢,竟拔不下柳党的一根毫毛。” “如今之计……” “如今之计,”万和顺插了话,“便要你我继续联合,以抗国贼!” 陆放轩对他这大义凛然的模样已经习惯了,只低头小抿了一口冷酒,看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们能调动的军马几乎遍布南京,但柳镇年带来的人,算上亲卫,也只有万人之多,还没有我们联起手来的一半。如若我二人发动……” 陆放轩‘啪’地一摔酒盏:“切莫妄言。” 万和顺咽口唾沫,背过身去:“你知道便好……我们完全可以这么干。” “好吧,我想想。”陆放轩站起身来,说。 叶永甲此刻坐在花园的假山上,平静地看着来往的官员发呆。有个人走过来,他满面春光,朝叶永甲微笑。 他的目光聚焦在那人的身上,他是桂辅。叶永甲惊恐地抬起眼皮,几点汗珠从鼻梁划过。 “桂、桂太尉,太尉有何事吩咐?”叶永甲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紧张,你以为本公是何大官?什么太尉,只是个虚衔罢了。”桂辅笑道,“您作为本地知府,理应去见柳大将军,汇报情形吧。” “哦……”叶永甲尴尬地微笑着。 “我是看在你和邝巡抚有渊源的份儿上,给你指一条明路,”桂辅好似要招揽他,“你若要青云直上,目前恐只有柳公做得到;若要为个好官,也需要施展拳脚的地方。想想,怎么都比你在南京两头受排挤强。” 叶永甲正要回话,桂辅已经扬长而去,不见踪影了。 他不知不觉地想起他父亲。过世的父亲就是葬送在这个柳镇年手上。此人是他的杀父仇人,可如今整个世间,好像都在唆使着他去媚贼。他感到举步维艰——尽管这已经是去见那个‘奸臣’的路上了。 他踏在满是苔藓的石板上,眼睛不敢向前看,就这样推开了门,看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那里写字。这个老人被岁月刮去了凶狠的气息,面目不再狰狞,反而还显得极其和蔼、亲近。 “知府大人,你来得有点晚喽,”柳镇年拍了拍他的肩膀,“来来来,有事坐下说。” ‘这个杀人犯!凶杀犯!’叶永甲愤怒地想着。 “坐下啊。”柳镇年大笑起来,便亲自起身,将他按在一旁的椅子上。 ‘国贼,国贼……’叶永甲愤怒的声音在心中回荡。 “叶知府,你到底有什么事?”柳镇年纳了闷,“尽管说罢。” 叶永甲轻轻拽了衣襟,便拜道:“柳大将军……柳公,南京的情形于朝廷不利。” “何言不利?”柳镇年见他一出口便是惊人之语,颇有些高兴了。 叶永甲的目光空虚无神,直直地盯着他:“万和顺、陆放轩要杀您。” “杀我?” “没错,但他们并不愿一致对外,大有弱点可寻。柳公别看他们议和已久,实则各怀鬼胎,您可以行挑拨之计,隔岸观火……”这些话像是他咬着牙说的。 “哈哈!”柳镇年狂放地大笑起来,他高兴的不是叶永甲献的这条计,毕竟这些都被晏良仔细分析过了;他高兴的是,柳党在南京本地终于有了一个可靠的人来投诚了。 他使劲握住叶永甲的手,那样猛力的手劲,让后者觉得十分生疼。 “叶知府,”柳镇年道,“你能为我说这些话,本官实在感动。日后千万要继续说下去。” “来人,赐银子!”柳镇年一招呼,两个精瘦的小太监从里屋走出,捧着两大漆红色的盒子,闪闪发光。 叶永甲慢慢转过头去,像是对目前这样的现实的微小抵抗。 柳镇年或多或少有了察觉,但他并不挂在心上,反而热情地叫太监打开盒子,里面用金色的布匹裹着十几颗纹银。“叶知府,本公知道你不是贪婪之人,才肯给你这么多钱银。你收下,日后就保你平安无事啦。” 叶永甲挣扎地点了点头。 他终于出去了。这如同一场噩梦,完全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但叶永甲始终都在谴责自己的良心。他尝试过将父亲的死推脱给成从渊、卢德光、晏温,甚至于自己,但全部无济于事。他总会想到柳镇年的种种恶行,脑袋一阵眩晕。 ‘我怎么了?’叶永甲无法忍受这一切,他在挣扎中所做的一切。 第四十五章 斗党、责将(三) 沈竟见齐咨当前双膝跪地,便展开手中的诏书,开口宣读道:“朕在行宫宴筵,若不与诸将共享,稍失恩怀。故敕告南京大小将佐,皆来赴会,勿辜朕言。钦此。” 齐咨听罢,和身旁的郑师严一使眼色,才磕头答应道:“谨遵圣命。” “沈公公,”齐咨见他把圣旨收起,起身质疑道,“这圣旨是只给我们越府的?难道您还要去巡检司,去衙门里……” “大胆!”沈竟声色俱厉,“圣上体贴汝等,你怎敢歪曲圣意?” “天子自然圣明,但恐宵小从中作梗,歪曲圣意呀。”齐咨连忙说。 “你……”沈竟以怒眼相视。 “齐把领,你冷静些,”郑师严一把揽住他,“这是皇上的恩惠,哪敢有人借机生事?你多心了。” “你们去不去?”沈竟逼问道。 齐咨素来蔑视柳、万之党,料想今日虽去,也无人奈何得了,反能增全军胆气,便应声道:“那又不是阴曹地府,去便怎么?” “郑把领……?”沈竟泛起一丝微笑,乜向了郑把领。 “皇上恩惠如天,臣子不敢有忘,实乃军中尚需留人,以希护卫车驾。齐把领既已意决,正可代我越府走一遭,以谢隆恩。在下便不跟随了。”郑师严再拜道。 沈竟见他说的如此得体,便不强求了,只与齐咨说:“齐把领,走吧。” 齐咨丝毫不惧,冷笑一声,遂唤来手下军士,同他出门去了。郑师严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出忧心的长叹。 沈竟把齐咨等人引至一个屋子,打开门,里面就是几张围在一起的楠木桌,墙上挂了几张字画,两侧都摆起了博古架,架上放些花瓶、古玩之类。 齐咨不怎么来过万府,但一看到这布设,知道无甚危险,便放心地大步迈进去了。 “齐把领,饭菜一会儿就端上来,您和您的兵们先歇着。”沈竟说罢,从房内退出来,重又将两扇门关上了。 “就让齐把领在那儿干喝酒,不给他搞点事做?”桂辅听完了沈竟的禀报,转头向柳镇年诡诈地一笑。 “桂太尉说得对。仅将他诳来喝酒,似乎不够。”柳镇年道。 “用不用叫晏侍郎过来?”桂辅问。 “不必事事询他,”柳镇年摆了摆手,“你没听沈公公说?这厮对陆放轩屡有怨言,只需找个人跟他喝喝酒,让他把肚里话吐露出来,便可使其离间。” “依将军高见,谁会合适?” “叶知府还没显几下身手呢,正好让他去!”柳镇年捋着胡须,笑逐颜开。 桂辅听了,却一脸怪样:“哎呀……此人与将军有杀父之仇,况且新来归附,不怕一万,也怕万一。” 柳镇年笑呵呵地拍着他肩膀:“这么好一个人才,你都把它招揽过来了,焉有不用之理?他虽与我是杀父之仇,但这事更多怪他家那奴才,如果那厮不上书弹劾,叶隆还气不死呢。如果因这一点矛盾,便令他无地伸展才智,某真是不忍心哇!” “将军为国为民,小人佩服!”桂辅顺势附和。 “你们都过来喝,倒什么,滚!他妈的……”齐咨又倒下一碗酒,脸色微醺,在屋里面高声大骂。刚来的叶永甲一下子摆脱了精神上的恍惚,严肃地皱紧眉毛,看着在屋外站哨的两个奴才:“里面几个人?” “禀大人,有二十多人,围着桌子喝呢。”俩奴才低声回禀。 “我进去和他们喝,”叶永甲吩咐着,“你们不许走漏风声,传到陆大人那儿。违者斩!” 两个奴才吓得脸色惨白,唯唯称是,退到两旁。叶永甲不再说话,径直将门推开。 “哈哈!”齐咨沿着白色的光芒看清了叶永甲的身躯,几乎跳起来说,“叶知府,你个万党也来了?” 叶永甲背着手掩了门,“不敢当,在下是不会拉帮结派的。” “你们都让开,让开!给知府大人腾出座位!”齐咨喝得有些醉了,一脚踢走张桌子,那些兵丁连忙缩起脑袋,跑一边了。 “我们都在南京为官,不怎么容易,齐把领就不必在此挖苦了……”叶永甲说着,慢慢入了座。 “你来喝酒解闷?”齐咨又掀开一壶酒的泥封,给叶永甲猛倒了一大碗,酒水溅到他的身上,他略略一擦。 “喝酒嘛,这衣服总要湿的,没事儿,”齐咨将酒一放,掀开衣服,嘴里吐出浓浓的酒气:“我、我这身衣服都湿的差不多了,但这样喝爽快嘛!” 叶永甲不想陪他耍疯,笑了笑就作罢。 “你还是个柳、柳党!”齐咨一脚踩在凳子上,指着他说,“唯独不是陆党!陆放……陆大人怎么着了?你看不起?” 叶永甲见他颇露微词,心中便有了底。 “陆大人权倾一地,无人是看不起的。但他待人严苛,尽管出于善心,也太过了。”叶永甲慨叹着,轻抿一口酒,却觉得舌头发苦。 “你说的还真他妈准点!”齐咨亢奋地扬起双臂,“我干个什么事,明明是对他好的,他又偏不买账,非得老老实实按着他的法子来!他的法子好吗?皇上连咱越府一眼都懒得看,咱们的面子都丢大了!什么法子,狗屁不是……” 旁边有个兵卒立刻从桌上爬起来,顿时清醒了。 “唉,此言差矣,”叶永甲眼珠子一转,“您和陆大人情同手足,还救过他一命,如何这样说他……” 齐咨拍了拍掌:“好!对!我还救过他一命哩!那玩意太不知恩情了!白眼狼!白眼狼……” 叶永甲故作慌张,环视左右:“你们齐把领醉了,快扶着歇息……这些话不要传出去!” “白眼狼……王八蛋……” 辱骂声越来越大,叶永甲知道待不住了,便匆匆离开酒席,直到又把那扇门关上,耳边方才寂静。 他似乎还觉得嘈杂,便把头伸进院当中的水缸里,憋了会儿气,连忙探出头来,喘着粗气。他狂躁地擦擦脸,但那一刻并没有因此遗忘,反而永远钉在了回忆里,变得更加深刻——这是他为自己的杀父仇人和全天下的国贼办得第一件‘好事’。 第四十五章 斗党、责将(四) “叶永甲真是绝了!”柳镇年在花园的水亭上狂笑不止,“陆党这次要闹出一番动静了!” “可令人将消息散进陆放轩的耳朵,但最好别教万老贼知道。”坐在一旁的晏良说。 “对!”柳镇年敲了敲脑袋,“让那两个都不知对方底细,抓瞎!” 陆放轩在和万郡王边吃边议,见门外走来一个老太监,禀道:“有个陆公的兵丁要进来说点事。” “让他进吧。”陆放轩向这太监一招手,太监转身出去,又来了个穿着甲胄的军人,几步到了陆放轩身前,比划个手势,请他侧过耳朵。 陆放轩犹疑地凑过脸去,听那人低声道:“齐把领在这儿喝了个酊酩大醉,郑把领差我来,叫您赶快回去,主持大局。” 他叹息一声,急忙推开椅子,向万和顺拱手:“越府之内出了些事故,放轩需抽出身来,惠之莫要怪罪。” 万和顺只度其不愿与之联合,故而托词离去,不曾多想,便点头答应了。陆放轩匆匆去了。 他走得也快,未一会儿,便行至越府。刚推开门,看郑师严迎面走来,忙喘着气问:“齐咨回来没有?” 郑师严满头是汗:“我早前派人叫他了,估计是他喝得太多,不好带回来……大概还在路上。” “我怎么不知道这厮跑万府上了!”陆放轩一把扯下身上的官服,杀气腾腾。“谁叫他去的?” “沈太监同几个禁军来宣谕我等,说陛下有意请我们赴宴。齐把领本是好意……” 话还没说过一半,屋外就吵吵嚷嚷地喊起来:“齐把领来啦!齐把领来啦!都让一让……” 陆放轩闪到路旁,看十几个人架着齐咨的胳膊,憋得脸色通红,跌跌撞撞地走去;齐咨却摇着脑袋,顿时吐了一大口。 陆放轩又唤了两个人,帮着扶进屋内。齐咨一沾了枕头,咳嗽几声,便听得他打呼噜了。 “叫起来!”陆放轩一挥袖子说。 那些人左推右推,有的都打齐咨的脸,仍不见效。 “算了,算了……”陆放轩疲惫地说,“你们和齐把领干什么了?在人家地盘喝这么多?” 跟着喝酒的兵卒想到他们这把领说的话,不胜惊骇,支支吾吾地说:“谁……谁知道啊……” “没说疯话?” 陆放轩的眼神异常恐怖,吓得兵士战栗无言,不敢抬头正视。 “都走,走吧。” “是、是、是。”他们哆哆嗦嗦,一个挨一个地离开房间。 “绝对有问题,不声不响跑去万府。”陆放轩毫不客气地说道,“我要把事情审清楚。郑把领,你揪一个人出来,务必令交代实情。” 郑师严素知齐咨不甚稳重,今若一经审讯,定会查出些话来,便跪地求情道:“越公,早知我该替他去的。齐把领平常都率性直言,被贼人稍稍挑拨,就如着了火似的,没个大小。您也了解,他恨敌如仇寇,绝不会行反叛之事!请您手下留情……” “还没审呢,再说齐咨不见得就会说什么胡话,你也讲了,他这人我放心,”陆放轩伸手将他搀起,“但以防不测,还是要审讯一番的,你放心地办。” 这兵丁连酒都不怎么消,搓着脸颊,看见郑师严在远处招手,心怀忐忑地过去了。 “你长官醒了,”郑师严笑道,“找你有事,你快随我到里屋看看他。” 他跟郑师严绕过照壁,脚下便受人一绊,令他往前一扑,栽倒在地。他想要起身,身后却被人压住似的,动弹不得——原来身后藏了两员兵汉,将他死死摁住。 陆放轩走出屏风,喝斥道:“齐把领不知会我一声,便去赴宴,是何道理?还不细说!” “老实点交代!”郑师严见他畏畏缩缩的,催促起来。 “齐长官受沈太监邀约去的,不,皇上邀约,实数无奈,迫不得已。”这人说话都不成句了。 “那何必喝这么多?败坏我越府脸面!席间说了些什么话?有什么人来,悉数招认!”陆放轩气得暴跳如雷。 “光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兵卒开脱道。 “我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逐句交代清楚,不然就把你打死在此!”陆放轩力拍桌子,眉目眦裂。 他还想不说话,但有人已经抄家伙了;齐咨待下刻薄,这些属下哪有忠心可言,慌松了口:“我招!我招!” “招啊。” “齐长官说了点让人难堪的话,他说救了陆公一命,却频遭冷遇,不受待见;怪您有眼无珠、忘恩负义,前段时间还责骂来着……” 陆放轩脑袋往后一靠,耳朵嗡嗡地响。 “来了什么人?”事到如今,郑师严也辩解不动了。 “来了个知府叶永甲,他一直劝齐把领别上头,最后慌张跑了。” “那混蛋……”陆放轩不知在骂谁。 他还要一五一十地说下去,忽然听见里屋‘咚’地一声,像是一阵闷雷,令三人缄默了。 他们看见,齐咨连滚带爬地走过来,酒气也消了,只伏在地上,向陆放轩磕头:“陆大人,小人都是被叶永甲那狗东西煽风点火,引得我说错了话,万望饶恕!” 陆放轩脸色一沉:“你既对我有看法,好,日后休要在越府干事,免你满肚子牢骚。找副枷,铐上!” 在满府军官的注视下,灰头土脸的齐咨硬被拖上了堂,他平素那股傲气没了影,反倒不寻常地萎靡起来。 “按陆某之意,此人心怀怨念,与柳党勾结,欲掀倒我府,万分危险,留之不可。今看当以问斩,震肃军纪、以儆效尤。众人觉得如何?” 众人面面厮觑,纷纷点头: “陆公说的好……就按此惩办为宜。” 唯独郑师严明白陆放轩的心思,一人站出来,坚决反对:“陆公,今柳党欲亡社稷,贼心难掩。南京旦夕不保之日,若再自相残杀,只会让外人趁虚而入,乱我内情。不若罢去官职,以观后效,诚为良策。” 众人看着陆放轩的神色,尽皆以为,郑师严恐怕也要官职不保了。 第四十五章 斗党、责将(五) 哪知陆放轩在盛怒之下,尚能听进郑师严的谏言,当即平息怒火,只是凶狠地看着齐咨:“郑把领如此低声下气地给你说话,若不是看在他的面上,你今日就是死了。快滚!” 项上的枷一拆,齐咨知道自己捡回了条命,惶恐地磕了几个头。 “救你的是郑把领!” 他转而面朝郑师严,犹豫片刻,才咬牙拜了下去。 齐咨将衣服换好之后,便带着金银细软,出了越府的门。刚走过一两步,见郑师严跟在身后,便停下脚步,看他有何想说。 “齐把领,陆公打心里就不愿杀你,那些话是说给众将听的。你不必太过失落,若能幡然醒悟,起复是迟早的事情。” 齐咨本还锁眉,听了这话,顿时活跃起来:“我也料是如此,故不向众人求情,等他开口恕罪便好了。都一块打天下的兄弟,真能杀我不成?” 郑师严叹气道:“你看看,怎么又来说这些。你赶紧回去反省!” “我中了贼人的奸计,必要反省一番,郑把领倒不必担忧。就怕我在家过着逍遥日子,你们却缺个得力的帮手,齐某不放心。” 郑师严苦笑一声:“陆公自有办法,你就别操心了。” 齐咨即言了告辞,两人便不再谈叙,各自走去。 沈竟经过柳镇年的许可,径直走进皇上的‘寝宫’。这房间里不点蜡烛,仅窗外有少许的光芒穿入,打在皇帝的脸上。 皇帝已将近四十了,髭须浑黑,直垂到衣领口处;目光深沉,身上带着一股严肃沉稳的气息,令人望而生畏。 “奴才参见陛下。”沈竟伏拜在他面前。 皇帝左手握着一把短刀,刀面虽有磨损,仍清楚地反射出沈竟的脸。他拿出金黄色的、刻着龙头的刀鞘,将刀收了进去,仍然紧紧藏在手边。 从皇上的二十多岁起,他便害了疑心的毛病,连身边的太监见他,都要先令亲卫搜身一遍,方可近身。但他觉得不够,想要拿件防护的东西,必须找柳镇年要。他果真和柳镇年说:“朕想揣把匕首。”大臣们以为权势滔天的柳镇年定一口回绝,以免出现危机的可能。 但他直直注视着皇帝的眼睛,“臣遵命。”便将随身的短刀跪献给了皇帝。 沈太监不明白柳将军为何这么好心,惹得他一见皇上就心慌胆颤。 “万和顺怎么久不觐见?”皇帝擦着刀鞘,问。 “柳大将军按陛下的吩咐,不许常人来打搅您的清静,便不曾来了。”沈竟禀道。 “哦……” “柳大将军说,史修慎染了病,禁军里缺人,可否再替一人?”沈竟将柳镇年教他的一五一十地说了。 “那指派的人由桂太尉择定罢,人也听他的。”皇上吩咐道。 “圣意英明。在下即去叫柳大将军知道。” 沈公公从屋里出来,关上门,便转身朝柳镇年禀道:“皇上准了。不知司禁拟定何人出任?” 柳镇年看了看身旁的晏良,晏良献策道:“随驾的吕迎山勇谋足备,且为公之心腹,能为您窥察形势,总比史修慎要好。” 柳镇年点点头:“此话不假。但那史修慎也是聪明,见我们将大打出手,他一个外人怕不方便,才搞了这一出‘让贤’。” “禁军虽然落入我手,可比起万陆二党,仍是寡不敌众。应当先赢取道义上的支持,才为长久之计啊。”晏良继续劝道。 “道义?”柳镇年以为听错了词。 “卫怀乃是南京第一文人,号为文坛盟主,因力求改革,百姓皆尊若父母。得此人相助,便可得人心矣。” 柳镇年颇觉滑稽,便笑道:“老夫在外的名声可不好呀,这等书呆子自恃清高,驴一样的脾气,都恨不得扒了我的皮,那会轻易归附?晏侍郎,此计我可用不上喽。” 晏良却轻轻一笑:“卫怀和叶永甲熟识,叶知府已效了死力,正可差他一往,以作说客。他不给您面子也要考虑叶知府的脸皮嘛。” “好!”柳镇年方才信服,一跺脚,指着他去办了。 “什么?”叶永甲挠了挠耳朵,惊讶地问,“晏侍郎,你叫我……劝卫先生归顺?” “你干不得?”晏良近乎喝斥的质问。 他见晏良的口气如此凶恶,心知无法推托,便暗自嗟叹一声,无奈说道:“我尽力吧。” 叶永甲又一次来到了书院。夏元龙不在,他见到卫怀自己一瘸一拐地来开了门。 “卫……” 叶永甲刚行了礼,话都没说出来,卫怀便甩开袖子走了。他心中焦急,忙一路跟了上去,拉住卫怀道:“卫先生,你这是……?” 卫怀怒横着一对剑眉:“叶知府,知府大人,你是柳党了,应该巴结柳镇年去,干什么找我呢?!” 叶永甲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半天,便低头道:“这事有些难言之隐,在下不好和先生说……可我决不是想在那儿要荣华富贵,实属被逼无奈啊。” 卫怀极厌与柳党扯上关系,但又不忍将这曾经的学生拒之门外,只好用藤拐一点他:“念在昔日师徒的份上,我听听你来说什么好话!” 叶永甲和卫怀对面坐下,仆人端来一壶清茶,给两人倒满。 叶永甲叉着十指,额头皱起一道道深纹,四下乱瞧,总定不了神。 卫怀见他这副紧张的模样,便冷眼一瞥:“你是不是来给柳党作说客的?” 叶永甲愣了一会儿,回答:“或许……” “或许什么?”卫怀的语气十分严厉,“你愿意攀附国贼那是你的事,卫某反正不齿与他们为伍!你要来为私事,我能心平气和地叙两句;若所来只为公事,怀便只视叶知府与常人无异。” 叶永甲感到有些寒心,还要向他解释什么,但挡不住卫怀的怒火,他腾地站起来,向屋内慢慢走去。 叶永甲惆怅地看着卫怀的背影,他羞惭万分,又倍感落寞。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府内,但也明白,空手而归是不行的。 第四十五章 斗党、责将(六) 晏良见他并没带着卫怀来,心里立刻不满意了,拍案道:“叶知府,你就到那儿说一两句话便回来,也太过敷衍了!一次不行第二次去,不算难嘛!你还想不想在大将军手下干?” 叶永甲面对晏侍郎的责骂,无可奈何,只得不住地点着头,听他说罢,方才答道:“下官深知卫先生之为人,如若强拉硬拽,恐怕会使他更加反感,败坏我们的名声。所以……先放过卫先生吧。” “我也要回去交差啊,”晏良生气地说,“让我空着手回见柳将军,谁能乐意!” “我有一计,”叶永甲道,“既然文不能取胜,就在武上下功夫。巡检司的蒋添是我的人,那里有两千人,可防备万陆联手,引出兵变。” 晏良有些疑心,思索一阵,便转过身去,不从其计:“按这么说,还是别引出兵变为好。” “大人!”叶永甲的目光无比坚毅,“柳将军来南京巡视,唯一怕的就是二党的兵权。如果就此限制住他们,那便可借皇上之威,肆意行事了。陆放轩一半的人马在城外,如切断二者之会合,则彼等不臣之举自然挫败……请侍郎三思!” “两千人守得住前后几道门?”晏良面露不屑。 “您可能不知道,去年除夕就是靠的巡检司,将两道门把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个贼人进来;我想问问您,难道这算守不住吗?”叶永甲据理力争,毫不惧怯他这个吏部侍郎。 晏良像是被他的气势唬住了,哑然片刻,才冷笑一声,慢慢起身:“我不想再费口舌,和你啰嗦了。这事还是柳将军说了算,等他老人家的高见吧。” “名单来了,”桂辅攥着一张白麻纸,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您要的。” 柳镇年扔下正准备穿的官服,接来一看,满意地大笑道:“人言桂太尉无独断乾纲之能,此言虚也!” “不知先处理哪个?”他又问。 “经吕迎山派人调查,其中南京都察院最为棘手,充斥着万党的心腹,不宜先动;翰林院、礼部责任不重,可早图之,以为渐削之计。”桂辅继续说道,“吕司禁昨日摸到了翰林学士王翰林贪赂银子、交结乡绅的把柄,他劝将军可借此面圣弹劾。” “有理!”柳镇年一捋浓须,“证据都备好了?” “吕司禁说,等案子开审的时候带过去。” 柳镇年吐了口唾沫:“哪用这么麻烦!况且臬司衙门是他的地盘,审起来费劲。不如我明日纠集众官在此面圣,当面弹劾这翰林,把他枷了、拷了就走。今夜便责令他送来证据文书!” “好……”桂辅显然不赞同施行这样‘粗暴’的手段,面色极为不堪,只勉强答应了。 万和顺听说皇帝要在厅中议政,这可是个稀罕事儿。他纳闷柳镇年一直不让他见皇上,今日不知如何又突发慈悲了,教人捉摸不得,实在蹊跷。他踌躇又期待地走进了待客厅。 皇上就坐在正前方的龙椅上,然而太监们搬来了屏风,将陛下的圣容遮住,光剩个瘦削的影儿出来,让他大觉恼火。 没办法,只好垂手立在一边,愤恨的眼珠犹如一团火苗。 而后,陆放轩到了,他见了那扇屏风,同样没说什么,站在万和顺对面,处之泰然。陆放轩偷瞥了眼他。 包括翰林学士在内,他的许多亲信都从宫里来了;翰林还想和他说几句,被万郡王回绝了。 “柳大将军到!” 万和顺慢慢抬头,屏风后的影子也直起身子,左手还紧紧拿着什么东西。 “陛下!”柳镇年第一个打破沉静,热情满溢地说着,然后深深磕了一个头,大臣们几乎都向他投以鄙夷的眼神;等他站起身,环视四周,诸位的神情又是温和善意的了。 “诸位,皇上常在京师,外省之事总不得尽知。汝等可一例陈奏,以使陛下亲闻,不为奸邪所蒙目也。”说罢,他即退到官员们的行列中。 万和顺先向皇帝奏言了南京诸多公事,如何繁杂、如何棘手;又言南京如何丰稔、如何太平,皇帝莫不冷冷回应:“知道了。” 陆放轩并不管政务,便禀的简短些,见皇帝的影子点了几下头,方才无话。 “咳!咳!”柳镇年大声咳嗽着,大摇大摆地走到中间,扑通一跪:“臣有要事禀奏。” “卿放心说。”皇帝的声音仍然冷漠。 “臣要弹劾一人,此人贪污受贿、以权谋私,在位不思节俭,为人目无纲纪,合该罢免,以肃朝廷!” 万和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紧张得心口直响。 “此人!”柳镇年拍了几下地面,吓得几位官员腿都软了,“正是……微臣先把证据拿来。” 只见大门‘吱’地推开,两个太监抬上一箱文书出来,朝众人行了礼。 “物证俱在,”柳镇年随意拨弄着箱子里的文书,“正是南京翰林院的王翰林哪!” 王翰林听到此话,面色苍白,眼睛一直,几乎昏绝于地;官员们却面面厮觑,互相都松了一口气。 王翰林挣扎着身子,可怜地盯着万郡王看。 万和顺总得表态。他看着那些铁一般的证据,知道无法保他了,便严厉喝道:“王翰林!你在南京为官,政绩不修,祸国殃民,我早就想免了你!谁想汝责任如此深重,被柳大将军识破。皇上,此人罪孽无数,应当即刻交付审讯,斩首!斩首示众!” “不用嘞!”柳镇年一挥手,从厅下走来十数个凶神恶煞的士兵,“证据都摆在这儿了,还怎么审啊?先扒了他的衣服再说!” “是!” 那些军士也不给翰林大人留情,当着众人的面,扯下他一身的官袍,将他狠狠地踢倒在地。 “捆了!” 军士们二话不说,用麻绳往他手上系了个死结。 “带走!” 三声吩咐,柳镇年就这么把一个大臣轻易推搡了出去。厅上没人敢说话,连平日得意的万和顺都没了动静。 第四十六章 任旧、诈举(一) 那位翰林‘处理’起来很是简单。皇帝听从了柳党的建议,写个亲笔诏书,赐其死罪,押送京师行刑。 万和顺深觉像被扇了一巴掌,脸上现在还火辣辣的。尽管这只是个开头,可一旦弹劾到南京六部、都察院……那后果相当可怕。 他绝不会忍受别人在自家地盘上作威作福,这件小事完全燃起了郡王的怒火。柳镇年掌握着皇帝,若要一举扳倒,则必须借助陆放轩的几万兵。 万和顺不止一次向他暗示起事,但陆放轩都不怎理睬,显得过于消极,令其大为反感。不过最近齐咨这样的极端派被免,或许也是可乘之机。 他一拍脑袋就想通了,为躲避柳党的耳目,便将身边的奴才唤过来,低声吩咐道:“我这里有些公文需要宫里批,你带着出去,如果无人怀疑,就径直找吏部的胡大人。然后教胡契再派人往越府,商议扫除奸臣之密事……你跟在我身边多年,应明白这话何意。” 奴才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去罢。”万和顺一挥手,那奴才退下堂去。 此刻,胡契正照常坐在官署里办事,意外看到王翰林押送京师的消息。身旁又无外人,他便感叹道:“王翰林平日不知小心,贪了这些银子,叫人抓了把柄去。这人平日倒好相处,可惜陷在党争之中啊!” 说到此处,见书吏带着万家的奴才来了,忙站起身,问道:“书吏,为何不报与我知道?” 那奴才不待书吏回话,便笑着走到胡契面前,作了揖:“有要紧事相商,故而催促了书吏几句,望不责怪。” “好吧,”胡契示意书吏出去,拉住这奴才,“万郡王有什么吩咐?” 奴才恐他听不清楚似的,一字一顿地说道:“郡王要请陆放轩共行清君侧之事,铲除奸贼。” “什么?”向来沉稳的胡契吃了一惊。 “清君侧。”奴才又重复了一遍。 胡契本想着再加商榷,可惜万郡王不在跟前,无法和他解释,便在屋里转了几圈,平静下来,遂去拍奴才的肩:“此事我看不好。啊,不如你带我去找郡王,我当面劝谏劝谏。” 奴才后退两步,弯腰行礼:“实在不可呀大人!如不遵命,必有抗命之嫌,您还是别回去了。” 胡契转过身,啧啧两声,“好吧,我照做。” 书吏被郑师严引至陆放轩的外书房,见罢陆放轩,寒暄数语,即言正题:“您听说王翰林要解京师问斩了吗?” 陆放轩登时严肃起来:“前时还以为罢官了事,怎闹成这般田地?” “不还是柳……”奴才脸上做了个怪模样,不敢接着说了。 “万郡王没反应么?我记得人散后,他有些生气。” 奴才看他接了话,自知成功了八九,便笑呵呵地答道:“这是当然。郡王以黎民社稷为忧,凡国之志士谁人不怒?” “郡王寻我何干?”陆放轩问。 话渐投机,奴才便不避讳,大胆说出来了:“清君侧。” 陆放轩身子稍震,然后捋着胡须,频频摇头。 “陆大人,唇亡齿寒,古往今来之固理也。今斩一翰林,复斩一尚书,日后必然斩至越府头上,您不会不知。”这奴才道。 陆放轩这才浮现出一丝笑容:“你这奴仆聪明。回禀你主子,在下愿就此义举。” 在危急关头,二公的意见竟出奇地保持了一致。他们也许将宿怨真正抛弃了,让这次的联手愈加稳固似的。 但不着急,他们还要决定日期。通过散朝那一短暂的闲暇工夫,二人先后几次密谈,都不曾引起柳党的注意。最终将日期定在了四天以后,并且决定出了一个周全的计划:天晨,陆放轩赴城外营寨视察;约午时末,动员万府军兵;约未时初,调拨宫内守兵、城上官兵;直到亥时初,带兵涌入府邸,假托圣旨,诛杀国贼;子初,收拾残局,安抚军心,处理柳党诸人。 陆放轩打道回府,郑师严从里面迎出来,二人走进屋内,奴才给掌了灯。 “万和顺让我在城外干等,”陆放轩脱下锦袍,“等他城里举了火来。” 郑师严没觉出他有抱怨的意思,反而深表赞同:“我们的兵大部驻扎在城外,您托视察之名,前往动员,晚间内外夹攻,岂不善哉?” 陆放轩愤恨地揪下一根胡须:“郑把领,你把万和顺想得太单纯了。别忘了我们城内还留了不少人,他若背信弃义,关锁大门,反咬我一个谋逆大罪,将我的兵丁收去,恐也如弹指般容易。皇帝在他府里,他想怎么干都行,而我不仅无功,性命随时都有可能交代!” “他说什么‘唇齿相依’,实则想的是‘你死我活’。你千万别怪我多心,人是轻易不会变的,我算看透他的,所以才与他斗了二三十年,未曾落过下风。”陆放轩向郑师严解释着。 “那您答应他……” “本官要来个后发制人!你这么办……”嘱咐过后,郑师严愣住了,而陆放轩却发出一阵狞笑。 万和顺信步在花园走着,想到柳镇年在他眼下跪着,蓬头垢面、嚎啕大哭,心底万分痛快。这么一个老仇家倒了,还要顺势把另一个埋进坑里去。 他笑逐颜开,直到看见回廊下站的一人。那厮畏畏缩缩,浑身打冷战,直直地看着他。 那眼神很是熟悉,浑黑的眼珠里面充满了期盼。 “魏冲?”万和顺脱口而出。 那人搓了搓脸,跳下廊,在万和顺面前恭敬地一拜。 “万……万郡王!”魏冲哭喊。 “这里柳党的眼睛十几双,小声点。”万和顺指着左右说。 “郡王,您先前怎么没帮我?”魏冲擦了擦脸颊的泪,“让叶永甲夺了权啊!我如今饭吃不饱、钱不够花,还被人日日嘲弄,卑贱如狗啊!” 他不回应,心里却想道:‘昔日此人左右逢源,甚是可恶;如今若想一箭双雕,他或许又有些作用了……’ 万和顺微微一笑,那种和善的微笑又到他的脸庞之上了。 第四十六章 任旧、诈举(二) 魏冲并非冒然来见万和顺的。他听说柳镇年已经开始杀人了,杀万党的人,而万和顺仍未有所动静。他有一种十分坚定的感觉,感觉这正是自己出马的良好时机。 他虽早已大权旁落,但以书办的身份进个王府还是容易的。他正四处找寻万和顺,从回廊上看见了,大喜过望,匆匆走来,才有了现在这里的情景。 “看来魏书办闲不住啊,”万和顺笑道,“前时事情多些,我看你就满面红光的;如今无事,反而变得如此落魄了,这算是桩怪事。哦,也对,你讨不到赏钱了,自然过得差些。” 魏冲脸色渐渐好了,又一叩头:“还是万郡王了解在下!您昔日还曾派我到陆放轩身边当个眼线,因此屡建奇功,也受衙门里人敬重;奈何又舍了小人,不行此计了?” “我与陆公当初有点误会,稍加防备自是正常之举。可如今冰释前嫌、重归旧好,哪还容得这些阴谋诡计?”万和顺从容地瞥了他一眼,“你难道盼着本官深陷不义吗?” “小人一片好意,绝对不敢有别想……” 万和顺听后一笑,弯身将魏冲慢慢扶起,“万某的玩笑话罢了,魏书办不必惊恐。既然你还记着我的恩情,就把你留在这儿,帮我对付对付柳党。” 魏冲知他两面三刀、真心难测,故不敢有丝毫得意,一对眼睛也充满警惕:“那就……那就谢郡王。” 魏冲从王府里出来,想到适才万和顺的话,心情无比烦闷,总憋着一股郁闷气发散不出。他当然不知道万陆二人在酝酿一场天大的政变,否则也不会返回衙门,进行无谓的发怒了。 他低头走进衙门内院,几个衙役从身旁擦过,都朝他白了一眼。 辛亏魏冲没有看见,不然定得火冒三丈了。 “叶大人在哪?”他叫住一人问。 “书房。你小心点,蒋巡检和叶大人谈着公务。” “蒋巡检?”魏冲吃了一惊,他虽为叶永甲的心腹,但平日总在巡检司里,不甚与叶知府交结。然而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期,忽要来此商议,不免令人遐想。 他大步流星地走去书房,见房门紧闭,窗子都关着,听不到什么动静。 可这些奈不住魏冲的疑心。四面八方都有不少人来回走动,他便藏身于树荫之下,睃见无人察觉,便轻轻一舔食指,哈了口气,从纸窗上戳了一个小洞。 他睁着一只眼睛趴上去,看见蒋添和叶知府对面而坐,表情十分严肃,像是有什么祸事要降到头上一样。 可声音仍是如苍蝇似的,听不清楚。魏冲急躁地搓了搓手,踱一回步,索性行至房门前,用臂膊微微推开,露出一丝缝隙出来。 “我接柳镇年的消息,万和顺估计有大动作了。” 魏冲听到这浑厚有力的声音,顿时一个激灵。‘这准是叶大人的声音!’他确定地想着。 “您放心,”这回是蒋巡检了,“我司内的人手足够,封住……” 吱—— “谁!”蒋添慌速站起,几乎要拔出剑。 原来是魏冲因心中紧张,不小心抬了手,将门撞开了,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二人,被吓呆了。 “魏书办……” “小的不知道大人们在此议事!”魏冲扑着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连忙说:“乞望恕罪!乞望恕罪!” 叶永甲与蒋添相觑一眼,便摆了摆手:“不必跪了。我和蒋巡检寒暄几句而已,何必搞得这般紧张。快起来,有什么事直说。” 魏冲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都忘了该说什么了,干脆编了一通故事:“我、我……小人见过皇上,言及府衙事务,皇上赞您临危不惧、处政得体,叫魏冲回禀大人,以示勉励。” 叶永甲一听就是他的胡言乱语,遂草草应付道:“还是陛下盛德所致。” “那、那小人走了,告辞!”魏冲还带着脸上湿润的汗珠,来不及擦拭,便退将下去。 “咳。”叶永甲低咳一声,只朝蒋添扫了一眼。 蒋添似乎悟到了那个瞬间的眼神,一点头,拱手禀道:“在下会把事情办妥。” 叶永甲似乎很惊讶一个小军官能和自己有此等默契,心中顿生少许暖意,欣慰地微笑着:“蒋巡检,按你的法子办,我已经知道了。” 魏冲急忙坐在二堂上,喝了几口淡茶。他使劲扭了自己的耳朵,确保没听出岔子来。什么‘人手足够’、‘大动作’,又讲‘封住’什么东西,他如果没猜错的话,必然是一场政变无疑。他的脑袋似要炸了,自己处在危险的迷雾中,却找不到该走怎样的道路! 这时,蒋添的身影却在他背后出现。他像看到索命鬼似的,身体一阵寒冷,真想就这么晕死过去。 “魏书办听了刚才的话吧?”蒋巡检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魏冲尽量不让情绪崩溃,语调温和:“你们讲了什么?不清楚啊。” “我又不会害了书办,别恐惧;相反的,蒋某愿将实情相告。”他的表情严肃又真诚。 魏冲有些缓过劲了,瞪大眼珠:“真的?” 蒋添笑而不答,信步走到旁边的竹帘前,“请魏书办入里屋一叙。” 他拉开帘子,魏冲只好低头走了进去。 “您恐怕早想到了,南京要发生一场政变,”蒋添在炕上坐下,“我之所以要告诉您,是因万陆二党已经抛弃了您。可是?” “是。” “您知道,万陆只是苟延残喘,活不了多久啦。魏书办常以识时务名于世,该站在谁的一边,您无比地明白。” 魏冲红了脸:“实在不敢当。” “所以,叶大人才会让我直言不讳地告诉您,您……相信?” “相信!相信!”魏冲口中说着,心中却窃喜道:‘叶永甲虽明晓我的心性,然此事总无一个定论。本书办倒要趁此探其底细,回禀了万王爷,再去取柳镇年的性命,让叶永甲好好吃一番亏,看看老爷的本事!’ 第四十六章 任旧、诈举(三) “那蒋某就说了,”蒋巡检愉快地笑着,“据司禁吕迎山说,万和顺与陆放轩走得很近,探出起码有两次会面,但明面上并无动静。陆放轩大半人马在城外,万和顺的兵马则集中于城内。为了提防他们政变的可能,叶大人就差我封住南北二门,隔断两党之联系。” 魏冲还想知道得多些,便追问道:“兵变事发突然,汝等难道不会措手不及?” 蒋巡检胸有成竹:“这绝无可能。吕司禁是个搞侦察的好手,耳目众多,一举一动全在我们的监视内,几乎是必胜无疑了。” 魏冲犹在思索,抬头见他站了起来:“魏书办这类人,无非要的就是银子。你回去监视万和顺,待大功告成,您照样可以飞黄腾达……跟谁不是一样,您说是吧?” 魏冲眼珠子一转,笑答道:“言之有理。” 叶永甲当然知道,他对魏冲的劝降毫无作用。试想,这魏冲一无本事,二无权势,仅在衙门充当一个小吏,靠的就是左右逢源、攀龙附凤,若南京只剩下一个柳党,那他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叶知府并非打算出卖柳镇年,而是不愿看到兵变爆发的惨景。既然嘴上漏了风,索性玩一个就坡下驴的把戏。尽管手段让人难以捉摸,可日后的结果大约印证了他的想法。 魏冲颇有市侩的精明,故被蒋巡检这么一说,反而更加坚决,头也不回地进了万府——这一次,他的信心非常。 万和顺仍自个在花园散步,见魏冲未一会儿就折返回来了,心中诧异,忙拉过他,问道:“魏书办,你不是去府衙了?” 魏冲适才还失魂落魄,此时便生龙活虎的,兴奋地说:“郡王,我把柳党的阴谋揪出来了!” 万和顺听罢,如遭雷击,旁顾左右后,将眉一皱:“柳党……有何动静?” “郡王,他们说您要……” “我要什么?” 魏冲不便言语,只拿手做出一个砍头的手势。 万和顺怕其有诈,连忙岔开话头:“这先不谈。他们想怎么对付我?” “如果他们说的真,那就要封锁南北二门,切断您与城外的联系。”魏冲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万和顺见魏冲知悉甚深,怕也瞒不住了,便严肃地说道:“柳党的爪牙们知道的真多哇。不错,万某是欲施‘清君侧’之事,为陛下扫荡群奸;但有个前提:除非陆公能与我勠力同心,不然九死一生。” “柳党若将城门堵住,陆路不通,联结越府岂不为无用功了?”魏冲提醒道。 万和顺一听,顿时倒在身后的躺椅上,捏着鼻梁,沉思半晌。 是啊,无用功!在交流被阻隔的情况下,谁敢保证陆放轩老老实实地去攻城门,而不会将自己出卖呢? “不过小人觉得,兵变还可以发动,”魏冲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陆放轩在城内留了小五千人,若能趁机收编,一可壮我声威,二可挫其兵权,将越军尽数逐出城外,完成您昔日谈判未遂之志啊!” “哈哈哈!”万和顺一挥拳,眼睛里放出万丈金光,“魏书办呀,此计正合我意!陆放轩大抵不知道吧?” “若非叶永甲的嘴漏了风,恐怕小人都不知道哩。”魏冲欠身禀道。 “好!”万和顺将手猛地一拍,“到时候巡检的人封住路口,内外不通,陆放轩保准要傻眼……他越府的兵马上就要归我万某了!” 四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之这个日子,它已经悄然到了。百姓们或许都忘了皇上驻跸了多少天,但万和顺、柳镇年、陆放轩三人都不会忘却,而要牢记在心。 按照计划,最早开始行动的便是陆放轩,他要先去禀告皇上,然后前往城外视察营寨。他为防备万和顺的反水,便叫住郑师严,语重心长地吩咐道:“我此前和你讲过,要你留在城内,留在这越府上,主持大局。若万党那儿有一点风吹草动,务必要知会我。” 郑师严毅然点了头,便携大小军官送别了陆放轩,见他朝万府去了。 他到了皇帝行宫,便递一封上书,请准其外出巡视,以观军纪;经司禁吕迎山看过,认为无甚不妥,交由皇帝发付。皇帝当即批下来:“准了。” 陆放轩沉重地叹一口气,起身带着皇帝陛下的批文走了。 城外的炮响了,那是迎接陆放轩的一个简短仪式。与此同时,巡检司门口乌泱泱聚满了兵,蒋巡检听到这如轰雷的巨炮,登时戴上盔帽,站在点将台前,喝令:“全军开拔!”官兵们用雄厚的声音答了句“是!”便各执刀戟弓箭,前往正阳门。 “好!”陆放轩坐在中军帐前,犹自沉浸在兵丁们演练的箭术上,他的眼睛只在箭矢和红靶心之间跳跃。 “我手下这帮小伙子,不仅熟习阵法,还精通弓箭,真个做到以一当十!怎么样陆公,可是一支精锐之师?”军官乜向旁边的陆放轩。 陆放轩笑赞道:“那是当然!” “您有几个月没来看将士们了,”军官带着肚中的揣测问,“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陆放轩一捶大腿:“实不相瞒,乃是为清君侧而来。”他便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这军官大惊失色。 “几时了?”陆放轩可不顾他那难看的面色,径直问道。 “午……午时左右。”军官望着日头,回答道。 “奇怪了,万党应已经开始动员了,怎么郑师严还不差人来报?”陆放轩纳闷,便随手召来一个帐下的军兵,“你去城里看看。” “是。” 陆放轩焦急地等了一会儿,见那军兵竟空手回来了,但头上却冒着数不清的热汗,吞吞吐吐的。 “怎么?陆大人的吩咐你敢不听!”那军官怒目叱骂道。 “这……官兵把来路封得死死的,路口……路口都占住了。”那军兵有些无奈。 “啊?!”军官几乎跳起来,久久注视着神态慌张的陆放轩。 第四十六章 任旧、诈举(四) 陆放轩缓了一会儿,才得冷静下来,和那兵士道:“不必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和你们将军一同看看去。” 陆放轩出了军营,在马上遥望,见十几个官兵在城门下来回走动,城楼上甚至有人去架了弩,几人准备把吊桥绞上来,好似要厮杀的阵势。 这军官眉间一紧,不待陆放轩吩咐,疾驰过去,吊桥已被悬了半尺,急忙勒住马,向对面喝问道:“你们巡检司到底吃了哪门子的药,竟敢自行封城!” 蒋巡检从旁走来,作揖答道:“在下从来不敢擅自行事,只按照上面的吩咐。吕司禁说,南京多处有刺客现身,故封城一日,寻找其足迹,以备不虞。” 陆放轩也自身后赶来,停了马,忙朝蒋添招手。 “哦,陆越公。”蒋巡检笑道,“您都来了。” “你看,我并不是外人,还会怀疑我是刺客不成?”陆放轩的语气现在委婉了,“稍微开一个特例,总不逾矩嘛。” 蒋巡检退后两步,又一拱手:“罪责降下来,蒋某实在担当不起。若陆公有急事的话,叫我去禀告叶知府便是。” 陆放轩嘴一撇,只好叹道:“既然蒋巡检不肯放行,本官在营中等一等也好。” 他掀开大帐,走入堂上,咬着牙,拿拳头狠狠地一砸桌子。 “陆大人休要动怒……” “柳党是怎么知道的?”陆放轩吐出一口闷气,“他们那儿人才不少啊……” “万郡王应该知道吧……?” “我不怕什么柳党,就怕他知道!他若知道就麻烦了……”陆放轩满心忐忑地说,“但愿郑把领能扭转乾坤吧……” “什么?”郑师严在满堂军官的注视下,慌张起身,“信送不出去?” “怎么回事儿?”众人纷纷凑上来。 “约莫是柳党知晓了我们的意图,提前把南京城封了。”那人无奈地解释着。 郑师严想到陆放轩先前的话,猛醒道:“万党可曾知晓?” “他们应该不知道……” “不,”郑师严立刻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忽视万党这个老对手!最好先去问问人。” 他接着说:“皇上那里我们进不去,沟通不了;万党又不会说实话。叶永甲……他是柳党,恐亦不会帮咱。”郑师严抬起头,“诸位想想,有没有和我们能说上话的?” 众人听罢,皆愁闷苦脸、一筹莫展,陷入一阵长久的平静。郑师严忍不住了,他跑到屋里看了眼西洋钟,又回来望了天,太阳已近落山。 “史修慎。”有人忽然说出这个名字。 “谁?”郑师严虽不熟悉,可一听到个人名就兴奋起来。 “先前的掌禁军。他害了病,才让这吕迎山上来的。在下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他住在哪儿?”郑师严相当焦急。 “住在城西,很容易见到的。” 他一说这话,周围的人们都发出释怀的微笑。 “好了,”郑师严也放了心,“但……我这人不善言谈,若要求人办事,则稍逊他人。你们有愿去的没有?” “我们这些人,把领都算不上,和人家这种大官商量,怎么都得够格呀。” 郑师严扯了扯衣领口,环顾整个议事厅,“不如先把齐咨请回来,帮帮忙也好。” 众将官听罢,面面厮觑,应声称是。 齐咨就住在附近的巷子里。郑师严不过喝了几碗茶的工夫,便见两员兵丁带着齐咨来了,赶忙上前迎接。 “齐把领,您这不又回来了,”郑师严扶着他的胳膊,“我所言不虚吧……” 齐咨冷笑道:“待陆公回来,千万别把齐咨又丢开了。” 郑师严笑而不答,反岔开话头:“我们说正经的话。如今城门被封,万党恐有异心,你最好去找城西的司禁史修慎,看看他可知些许内情。若万党果真言而无信,拿我越府开刀,即求他告密柳党,以施反制。放心,有人指给你道路,汝可片刻而至。” 齐咨大笑道:“郑把领知道,齐某人最喜欢对付万党了,这事交给我,郑把领今晚安心睡一觉。” “好,去罢!”他见齐咨热情高涨,便不再多说什么,即安排一人做向导,随他去了。 史修慎的身体素来康健,是不会有什么大病的。尽管还要装装样子,但他整日憋在家里,找不出一个可说话的人物,心中烦躁的紧。今日午时,他忽想起南京的知府叶永甲乃是旧识,便前往府衙造访。 “叶大人在吗?”史修慎迎面撞上一员书吏,开口就问。 那人听他声音粗犷、面目彪悍,不像好惹的人,便低声下气地说:“叶大人在书房,您去就是了。” “好,去罢。”史修慎也不看他,顾自走入衙门。 此时叶永甲被那些公务搞得昏昏欲睡,已然十分困了,正要小憩一会儿,见窗外有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向他这里来——然而叶知府并不认识此人。不过他还是醒了醒精神,勉强开了门。 “叶知府!”史修慎看着这个茫然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您是……?”叶永甲对这张面孔有少许的熟悉,但忘得差不多了。 史修慎又凑近了些,指了指自己的脸:“掌管禁军的史修慎!司禁史修慎!” 叶永甲仍为不解。 他笑了下:“您的记性不怎么好哇!在陈州我帮您破了城,讯了卢德光……这回总记得了?” 叶永甲顿时笑逐颜开,一拍额头,激动地说:“对!明真兄吧?” 史修慎躬身作揖:“正是在下啊!” 叶知府把住他的胳膊,“您这个让我活下来的大恩人,我怎么还忘了,真是惭愧万分,惭愧万分。请入书房一叙!” 史修慎跟着他走进来,拿了凳子坐下,见叶永甲说:“史大人,您看着都老了不少……十年前吧?也多亏了史司禁没把我在陈州的恶事上报给朝廷,不然南京这整日党同伐异,非得把我掀一个底朝天不可!” “您在为柳大将军做事,他们不敢肆意妄为的。”史修慎随口说道。 叶永甲却被这无心之言弄得心如刀绞,渐渐皱下眉头,苦叹不止。 第四十六章 任旧、诈举(五) “连您都知道了……”叶永甲不免慨叹。 史修慎一摆手:“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投奔柳党的人多了去,多你一个怎么?” “您不懂在下的心迹,”叶永甲道,“国家被这些朋党搞得江河日下,我若立志救民救国,却委身于国贼之下,岂非耻辱?” 史修慎不以为然,反而轻轻一笑:“在陈州时,卢德光让你背了那么多年的黑锅,你都挺过来了;如今再归顺柳镇年,你就忍不了么?若真想匡扶社稷,就该一往无前,这畏畏缩缩的也不成样子。” 叶永甲顿时语塞,听他又道:“再说了,那些官儿虽将柳镇年贬得一文不值,可我看他尚有些优点,只不过手段欠善罢了。” 叶永甲只度他是安慰之言,便无奈地笑了笑:“但愿如此。话说史司禁整日手握禁军,难道对皇上之处境、今日之时局无半点忧虑?” 史修慎与其多年未见,今不测其中用意,不敢妄吐真言,便略加小心地回答:“陛下熟知政事,圣意英明,心中自然有数,绝非臣子所能预也。” 叶永甲看史修慎一副置身事外、小心翼翼的模样,十分失落:“这可是社稷大事,史司禁不愿直言,在下甚为叹息啊。” “我的本分在这,”史修慎指了指自己穿的这件公服,“见解哪有叶知府这个混官场的深刻。史某该说的都说了,您能听进去半句就算我的一份功劳喽!” 他掸掸身上的灰尘,便告辞了叶知府,出了衙门。叶永甲还在回味适才的话语,只觉得有几分有趣。此时竟困意全消,仍旧拿起笔来,批他的公文。 “小人拜过史司禁!” 史修慎手中的火钳正夹住一小块黑炭,听见堂下这尖锐的高声,手略一抖,那炭又滚到火盆子里了。 “什么人?”史修慎起身擦了擦手,皱眉问道。 但看门前有两团黑影渐渐前来,当头一人的长相在灯光中显现出来。 “你是何人?”史修慎看这个面孔很熟悉。 “在下乃越府把领齐咨,特地有事相请,望您准许。”齐咨又行了礼。 史修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稍思片刻,才慢慢说道:“……请吧。” “史司禁,您在家养病,恐怕对外面一些流言也略有耳闻,”齐咨坐在一旁,拨弄着火盆,“比如万和顺的一些动作。” 史修慎并没接到柳镇年的什么命令,对此很为惊奇:“哦?” 齐咨见他那茫然的眼睛,登时明白了八九,转而想道:‘这厮远离朝政多日,我看也没有什么消息;若还轻信万贼清君侧的鬼话,定将我们耍得晕头转向。还不如趁此把万党卖了,报仇雪恨!’ 他得了计,放下铁钳,拱手力劝道:“史司禁!您有所不知,万和顺这王八蛋欲谋反啊!” 这话犹如一道迅猛的闪电,使史修慎措手不及,他忙问:“此话当真?” “当真!”齐咨急得眼珠都红了,“您怕齐某有诈,可我告诉您:今日早晨他将陆公支出城外,又故意派出数名刺客,逼使南京封城,然后带兵长驱直入,意图劫持陛下,倾覆朝廷!请史大人早早令柳将军知晓,以免奸贼得计呀!” 尽管史修慎不清楚事情的脉络,但陆放轩出城巡营他是听人讲过的。万陆两党素来互相猜忌,那陆放轩岂能轻易被‘支出城外’,断乎为掩饰之辞。但看齐咨说的言之凿凿,史修慎便明白得差不多了。 “好!”他不假思索,爽快地回应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往皇帝行在走一趟!” 齐咨大喜,看着史修慎狠狠甩开门走了。他和一同来的那人正贪这里暖和,还想待一会儿呢,却看史修慎又折回来了。 “怎……” “我想让齐把领写封信,免得吕司禁他们不信哪。”史修慎虽还气喘吁吁,呼着白气,然而脸上多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沉稳。 齐咨没怎么注意,光想着写信这件事了:“太费时间,恐不妥吧。” 史修慎随即僵住不动了。 齐咨和同来的军官面面厮觑,便一咬牙,便将腰边的佩剑扯了又扯,最终扯将下来,双手捧起。 史修慎将佩剑一把拿来,上面刻着齐咨的名字。 “史大人,此物可代信,您干脆拿着去罢!” “谢过齐把领了。”史修慎把剑放入怀中。 “万党若要搜身,不会败露?”齐咨担心地问。 史修慎点点头:“我就说去找吕司禁谈谈公事,他们万党敢搜我这个禁卫长官?不用操这个心了。” 齐咨也无怀疑,自己继续坐在火盆前,又夹起一颗炭块。 史修慎要从齐咨这取柄剑的原因不是别的,只因为叶永甲。他虽性子比较耿直,但由于在禁军里混了多年,具有相当敏锐的洞察力,还有些老道的经验,自能看出三党的争执对叶知府何其重要。如若纵使万党覆灭,南京发生巨变,则对叶永甲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至于为什么要再救一次他?按史修慎的想法,不仅仅是因为有过几句话的交情,而是看到了叶永甲自陈州以来的魄力和他那暗藏于心的满腔热忱。即使是在京师,他也很少见到这样的人物,他是想要让此人崭露头角的,起码不会因朋党的自相残杀而埋没。 他一旦要帮起人来那是很干脆的,不带一点动摇的心思,便径直走入万府——他迫切地等待万党的奴才来搜身。 果不其然,走到花园门口,便有三五个军兵上前拦了他,喝道:“谁?哪去?” “司禁史修慎。去找暂领禁军的吕迎山。”史修慎道。 众兵听罢,将手一缩,好似拿不定主意。 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统管禁军的来了,也得依例搜身!” 史修慎往前一瞧,那是晏侍郎,晏良。 官兵们只得捏了把汗,动手搜起来。一个军兵从他胁下摸着什么东西,一拍,像是刀剑之类的玩意。他掀开史司禁的外衣,拿起那柄宝剑:“晏侍郎,搜出东西来了!” 第四十六章 任旧、诈举(六) 晏良本以为他身上无甚可搜,听了这话,心中咚咚直响。 “拿过来。” 他顺手将宝剑拿来,见了上面写的字,连忙用手盖住,神情骇然。 “他要去干什么?”晏良问。 “说……说是找吕司禁来了。”兵丁们看晏侍郎这么大反应,着实有些困惑。 “好,”晏良快步向前,抓住史修慎的手,“您跟我来吧。” “哎呀,史司禁,你和柳将军也没什么仇怨吧?你知道的,那些兵都是万和顺的人,万一被他们瞧见这物件,岂不坏了大事!”晏良手握着剑,走到无人的处所说道。 “若您不摆个脸子要搜我的身,哪还有这些事?”史修慎作出一副气愤的模样。 晏良脸色顿红,叹了口气,便与他道:“啊……皇帝身在此处,来往人员必要严加盘问,方能保证万无一失,我岂能想到!” 史修慎道:“先不用说这些事了。我此行是带着陆党的消息,他们说万和顺要反!以此物为证。” “他果真如我们所料……”晏良显得波澜不惊,“看来万陆之盟并不稳固嘛。我这就禀报吕司禁。” “我用不用留在这儿待命?”史修慎温和地提议着,“毕竟万党的大部人马,可是近在咫尺啊。” 晏侍郎怀疑地看着他的眼睛:“这……就不必了。既然陆党不进来掺和,对付万党我们绰绰有余。您若在此等候,让万党有了戒备,这可不好。” 史修慎心中不满,嘴上又不好说什么,便先言告退;晏良目送了一程。 令晏良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搜出佩剑的那个官兵趁晏良从门口离开,便从角门悄悄溜进了万和顺的住处,急叩了数声门,见有个心腹奴才出来,忙将事情经过说了。 那奴才面如土色,战战栗栗地关上大门,回身走进里屋,见万和顺还和几个人对着地图指手画脚,连连叫道:“出大事了!” 万和顺撂下地图,十分紧张:“外头……有什么新情况?” “据咱们的兵丁说,陆党的齐咨将佩剑给了史修慎,令他以为信物,与柳党相勾结,共抗郡王清君侧之伟业!刚被兵丁搜出来的,确凿无疑……” “杀千刀的齐咨!”万和顺怒拍桌子,“这些陆党,把这尊神请出来了,明摆着要和我们分庭抗礼!我在这儿辛苦救皇上,他却背后捅刀子,无耻至极!” “现在总要想法子……”其中一个心腹插话道。 万和顺一把卷走了地图:“我们不可能继续搞了。现在以保存实力为要紧之事。先去责齐咨按住宫中的人马,再按住城门上的兵——另外,别叫叶永甲知道。” “是。”一人接令下去。 “至于我们这里,”万和顺露出微笑,扫视着众人,“则需要一人亲自面圣陈冤,方可解除大难。谁愿去啊?” 心腹们焉敢临阵退缩,个个自告奋勇。 “你来吧,”万和顺指着其中一人说,“让你有个立功的机会。” 那人激动万分,急向他磕了头:“谢过万郡王!谢过万郡王!” “哈哈,走吧。”万和顺一摆手。 “但属下想……此时前往柳党腹地,是否有羊入虎口之疑?” “你怕危险可以不干呀。”万和顺轻描淡写地说。 “不不不,”那人心慌了,“我这就去。” 众人看他慌张地套上衣服,开门走了。 “柳党绝不会善罢甘休!”一个老奴才喊,“主子,应当把这杀头之罪推到那人身上,我们方才免祸!” “他也是我的手下,何必这般待他。”万和顺语气中略带怜悯,“但也要做两手准备。派几个兵跟着他,如若有紧急情况,便按你说的来。” 那心腹只身行至皇帝的行宫前,朝守在那儿的沈太监作了作揖:“沈公公,烦您带我去见陛下,在下受郡王之命,前来问安。” “皇上好着呢,不必万郡王挂怀。”沈竟此刻是打死也不愿使万党入内,恐他们图谋不轨,威胁陛下的安全。 “我来找陛下,无非是澄清近来的谣言,令陛下不用为此劳神,难道沈公公非逼着皇上难受不成?”这心腹理直气壮地言道。 沈竟见他抬出皇上来了,一时拿不准主意,便唤过身旁的小太监,耳语一阵:“我在这和他扯皮,你禀给柳大将军,让他速来此捉贼。” “万党这不怕死的,竟派人探我军情,”柳镇年听了小太监的话,登时起身,“正好把那厮抓了,逼他供出万和顺造反的实据,万党一个都跑不掉!” 晏良正要劝些什么时,忽见司禁吕迎山匆匆跑来,他把小太监推去一旁,向前一跪,欢天喜地般说:“万党已把各路兵马的人都撤了!” “撤了更好!”柳镇年捶了捶胸口,“万和顺这是投降了。本官的意思是赶尽杀绝,将万党一网打尽,你们两个看怎样?” 晏良这时说话了:“在下以为不妥。” “嗯?”柳镇年和吕司禁几乎同时发出疑问,目光看向这位‘谋主’。 “万党既然撤兵,我们找他的证据难了。如果强用严刑拷打之计,不但得罪万党,还会令陆党心生不安。如今陆已投诚,正可放万和顺一马,使两党争个你死我活,将军于中挑拨离间、隔岸观火,可能更妙。不然狠毒太过,再激起这样的举城之谋,我们可吃不消。” 柳镇年恨不得立刻杀净万党、重掌南京,自是对此言大为不满,然再思之,还是以长久之计为佳,便扫兴地摇摇脑袋:“算了算了,你说的对!那太监,告诉沈总管,那万党想和皇上说什么便随他说!” 心腹如愿以偿地进了所谓的‘行宫’。他走至过道,见四壁昏暗,看不清道路,连陛下在那儿坐着都不知。 正当他前进时,被背后一个肃穆的声音喊住:“停下,朕在这儿。” 心腹调转回头,仍不见皇帝的踪影。 “朕在这儿。” 在晕头转向之际,他这回终于辨明了——原来皇帝在南面那间房内,而房门却轻掩着,不曾打开。 第四十七章 旧罪、新议(一) 这奴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见只两侧站着几个小太监,前面被屏风隔住,看不清皇帝的脸。 他不敢贸然上前,便向着屏风跪下。 “你家主子有何事?”有个老成持重的声音问。 “陛下,这两日城里城外风传,说万大人与柳大人不合,已有反心,还编造什么兵变出来,乱人耳目。他差奴才来,要劝陛下勿信此等流言,万郡王誓死与柳大人辅弼朝政,绝不敢有分毫异心。” “虽如俗话言清者自清,但百姓终究无知,惹得满城风雨,便不好了。我家主子恳请陛下草诏,命使平息议论。” 皇帝爽快地答应:“好。朕即令桂太尉起草,谕告众民。” “谢陛下!”这奴才郑重地磕了头。 叶永甲正和卫怀在书院内闲谈,见一员衙役匆匆赶来,跪地报说:“叶知府,皇上下了诏,不许人再传万郡王之流闻,违者务必解送衙门。” 叶永甲听后,一阵茫然,转头看了看卫怀,便道:“你下去吧。” “是。” 卫怀见衙役退去,便微笑道:“你刚和我谈到这兵变,事情就马上解决了。” 叶永甲却表情严峻:“看来柳党真有一手啊,这帮人不好对付……” “正好促一个三足鼎立之势,对你不是好事嘛。”卫怀拿起拐杖。 “若让两党来个了断,还能使天下早脱苦难;可这样下去,局面会继续失控,”叶知府忧心忡忡,“卫先生,你应该也不想让书院成为三方利用的工具吧?” 卫怀一股热血涌上胸膛,正欲义正辞严地回答时,却被莫名奇妙地压了下去。于是他沉默不语。 “您应该是赞同我的看法,”叶永甲见卫怀不置可否,只得替他说出来了,“但事与愿违,我等亦无能为力罢了。” 叶永甲回到衙门,问过了虚实,便暗自差人将蒋添召还巡检司,仍留着官兵在那儿,待风头一去,再张文告示百姓,以免猜疑。 郑师严听了圣旨,又闻蒋添归衙,自知尘埃落定,便与众将商议收场之事。 他坐在厅当中,徐徐说道:“叶永甲奉了柳党吩咐,现已将心腹召回,我等当务之急,即是请越公回来,再议他事。” “齐把领,”他转过头,严肃地说道,“昨日事发紧急,才许你入府献策;越公今日就要回府了,切莫在此逗留。你不要心急,到家歇息一会儿,郑某自会给你说情。” “这我明白,”齐咨叹道,“但万和顺能死里逃生,真叫我心中憋屈!错过了这大好的时机,陆公来了,又要讲什么联合喽……”说着,他悻悻而去了。 郑师严在府中度了半个时辰,才得到准确的消息,陆放轩已入城了。他遂将府门大开,命众将各举酒碗,列队迎接;不一会儿,便见陆放轩慢骑着马,朝这里走来。 离得将近,郑师严和众将半跪在地,高呼:“迎越国公陆大人平安而归!” 陆放轩听得这嘹亮的声音,忙甩开马辔,跳下马,兴冲冲地跑到门前。 “陆越公!”郑师严激动地举起酒,“这两日兄弟们担忧得紧,令您虚惊一场,万望恕罪!” 陆放轩哈哈大笑:“你们跑东跑西的,大半夜紧绷着一根弦,比我辛苦呀!” “总之,能抗这场风波,都不容易!”郑师严道,“您先喝了这碗酒再说。” 陆放轩把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又与众军官嘘寒问暖,喝了六七盏酒,方才入堂坐下。 “郑把领,我还怕你悟不到我的意思,谁曾想你有如此魄力,能想出那么妙的主意,绝了!”陆放轩拍着大腿,言语间带着种种的亢奋,将众人也说的心潮澎湃,顿时你一句我一语,乱杂杂地说起来。 “要封赏!要封赏!” 不知从哪里冒出这句话,正合了陆放轩的胃口。他摆了摆手势,示意众人安静:“好!封赏!封赏!” 随着众人的欢呼雀跃,堂下由奴才抬出装金银布匹的箱子,一一点名赏赐,各得钱财不少,皆是欢天喜地。 给到郑师严这儿,陆放轩还特意拉着他,笑道:“郑把领,你是功劳最大的,给你四十两银子,三匹彩缎,可够你好吃好喝一个月喽!” “谢越公。”郑师严叩头毕,从旁接过那彩缎,用手摩挲半天,像是愣了神。 “怎么?郑把领竟没见过世面哪!”陆放轩仍和他开着玩笑。 “这东西属下实在不能收,”郑师严将布重新叠好,“因属下并非第一功。” “除了你,又有谁配得上受此奖赏?”陆放轩的目光有些游移。 “在下碌碌无为,全凭此人出计,方得力挽狂澜,转危为安!”郑师严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说的是谁?史修慎?”陆放轩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可他是朝廷里的人,纵本官想给也给不了啊。” 郑师严摇摇头:“都不是。请陆公屋里说话。” 他双眉稍锁:“那好。” “齐咨。”郑把领在桌上划出了这个名字,“您不会忘了吧。” “我早就说过,”陆放轩凝视起桌面,“此人日后必有反意,绝不可留。” 郑师严深感不可思议:“齐把领每次都站在抗万党的前头,您为何因一小事如此断定?况且……他想接驾也是为我越府考虑。” “郑把领,你是个老实人。对我而言,挺好的。”陆放轩不准备正面回答。 郑师严急了,他不得不抛出一个消息:“可您听说么,王县丞给齐咨写了信,今日到南京了。” 陆放轩腾地扶住椅子,坐直了:“真的?什么时候说的?” “今日早晨,不便跟您解释,故拖到现在讲出来。”郑师严不紧不慢地回答。 “好!!”陆放轩握紧双拳,“看来起复齐咨,已成板上钉钉之事!你立刻叫齐咨过来,再任为副把领!” 郑师严顿时轻松不少,他咬着牙道:“我这就前往!” 齐咨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被起复的,但仍是欢欢喜喜地戴上了面前这顶‘副把领’的帽子。尽管在外人看来,它还不甚稳固。 第四十七章 旧罪、新议(二) “王县丞,不,王尚书!齐某许久没见你了!”齐咨张开双臂,笑呵呵地将这位巢县的县丞拉了过来。 “齐把领,越公在何处?”王县丞与他寒暄片时,走入堂上,问道。 齐咨将他请到椅上坐着,“陆公呢,还忙着,此时还不需他出面。况且我一直在和你联系,自然比陆大人了解你的。等到时机成熟,陆公必然会下来。” 王县丞十分纳闷:“你们只要愿帮我,把我扶回原来的地儿就成,时机成熟又是何解?” 齐咨拍着他的肩膀:“你先别急。我们之所以要请您回来,便是因为有件当年的事,您可以当人证。如果您想荣归故里的话,也得付出些小的代价不是?” “些小的代价?”王县丞面色稍显难堪,紧张地搓了搓手,“可那事……不得把我搭进去了?” 齐咨笑了:“这就要用到嫁祸的手段了。将你弄得这般田地的染工,不也是以此行之吗?” “好吧,”王县丞被他说服了,“你们怎么能把我从中撇清?” “当时烧了那染工供词、又被派去杀你的人,作个替罪羊很合适。我们可以将他抓来,然后设计一出‘魏冲在万和顺的吩咐下,将不利于己党的证据一一烧掉,并将知情者赶尽杀绝’的妙案,您就能彻底摆脱干系。” “此人是谁?”王县丞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起来。 “魏冲。” “魏冲?”陆放轩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齐咨,“你和那姓王的商量的这叫什么结果?” “属下并非蠢人,自是知道,魏冲现在抓不了。这话只是诓那厮的鬼话罢了。”齐咨慢慢走到他面前。 “此话何意?”陆放轩问。 “在下真正的策略,乃是令其先对此事深信不疑,再弄一个圈套,随我们摆布;最终使魏冲反告这王县丞,万党该担的罪责照样跑不掉。” “具体怎么办?” 齐咨得意地笑道:“不必多问,在下不会失手。要向您请示的,只有可不可行。这点您是比下官强的。” “依本公看,”陆放轩渐渐坐了下去,“魏冲不论如何,终归是万党的人,如他得知王县丞还活着,难保会告诉万和顺啊。” “但下官觉得,完全可以不告之实情,仅仅对他说‘我要搜罗万党的旧罪,你就将染工那桩事拿出来说说,败坏败坏万和顺的声誉’就好了。” “看来十分稳妥。”陆放轩这才点了点头,“不过魏冲许久没出来活动了,得有个饵让鱼浮出水面,不然它哪里肯上钩。” 齐咨咬碎钢牙,狠狠地说:“既然万党首先发难,咱们也别客气了,就把裁冗重新搬上来,闹个你死我活!” 吕迎山在花园的青石板上踩着沉重的脚步,焦虑的目光直直望向天空,像在等待什么东西到来一样。 然而并没有多长时间,他身后就跑来一员禁军,行过礼,便在吕迎山耳旁嘀咕半天。吕迎山仍是紧绷着冷峻的面孔,示意他退下,快步朝柳镇年的住所走去。 “柳大将军,”吕迎山见他正在内院练武,有意地保持了段距离,“按您说的,更好的办法我找到了。” 柳镇年听罢,将架势一收,手中的剑扔到身后的石凳上,披上外衣,近前说道:“你还真灵!说说,你的新法子。” “我派人搜查过了,之前万陆两党曾利用裁冗这一政策,互相排除异己,内斗不止。因关系缓和,故废而不用。目今万陆大有决裂之势,可将它重新唤出。”吕迎山还是板着面孔说话,没有一私喜色,让人怀疑他说得到底是不是好消息。 但柳镇年十分满意:“好!我之前杀了个小小的翰林,都惹出那么大的风波,看来靠着手头的权力杀人,还是太过招摇、莽撞了。现在叫他们自己斗去,我不管了也轻快。” “谁人去吹这么个风?”柳镇年又问。 “经下官调查,魏冲力主裁冗,可使他对万和顺进行怂恿。”吕迎山劝道。 “就按这个办,”柳镇年挽了挽袖筒,“千万别让万党发觉我们在干预。” “是。”吕迎山转身退后。 魏冲刚到衙门,便见两个小吏倚在门口,不知所谈何事,说的正十分起劲,丝毫没看见自己的到来。魏冲直往那人屁股上踹了一脚,那人踉跄两步,回过头,便恭恭敬敬地作揖:“魏爷,魏爷……” “他妈的,你们聊什么呢?”魏冲喝道。 “小人们听巷子里都传,说百姓对咱这小官吏都不满意,都道当年卫先生的裁冗多么好,扬言如不裁冗,就闹到衙门,闹到王府,闹到……” “平常可无这些动静,肯定是有好事者煽动起来的!”另一人忙叫道。 魏冲听得裁冗两字,想起了当年的风光日子。现在除了老去几岁,生活亦愈发落魄了。 “对!对!肯定有人煽动,这裁冗一两年内起不来,你们只管放心。”魏冲这时已在口是心非,心里想得全都是当年发财的‘佳话’。 他进了屋,看桌上摆着零星的公文,翻了几张,都是无关紧要的屁话。魏冲越发愤懑,自己这个书办明明是衙门的二把手,不论什么显贵人物都得求他!不论什么大员都要恭恭敬敬地等待他的批文!不错,一切是万郡王给的,同样也是万郡王夺的,若想再挣回来,则必须再朝此人摇尾乞怜。 魏冲一砸桌子,破口大骂:“裁冗,裁冗,你妈的当年可没裁够!” 他觉得民意都到了如此地步,这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魏冲喷发而出的暴怒促使他毫不犹豫,径直走向万和顺的府邸。 “万郡王!”他的叩头声极为清脆,在整个待客厅回荡。“您可听到街边在议论什么?” 万和顺很久没见到这样疯狂的魏冲了,他还觉得新奇有趣,微笑着抿了口茶:“魏书办说说看。” “他们在等您再议一次裁冗,把那些无能的官吏都扫出去!”魏冲向前爬了两步,那奴颜婢膝的模样又表现得活灵活现了。 第四十七章 旧罪、新议(三) 万和顺有些为之动摇了。他对裁冗的想念根本不亚于魏冲。他以为南京的局势越乱越好,搅得陆党鸡犬不安,自己方能占据主动。但此事并非纯靠臆想就能解决的,总得考虑陆放轩的意见。 除此之外,柳党也要加以重视。为防他们在其中插手,裁冗‘善政’必须缓慢地开展下去,使事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于万和顺看来,这次的党争将是一场温和的,能握手相谈的斗争。 他稍思片刻,便与魏冲说道:“魏书办,本官生来最怜黎民之苦,既下民有此心愿,吾亦不忍见奸吏贪官横行霸道。这样吧,你去劝越国公,探他意见如何,如若同意,就问在宫中商量可宜?” “明白,明白!”魏冲露出得意的微笑,登时从地上爬起来,连走路都显得昂首挺胸。 陆放轩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机会。可万和顺的反应这般迅猛,倒出乎了他的意料:看来这位老义兄对自己还是熟悉的。 越国公欣然接受了魏冲的谏言,但不怎么喜欢万和顺的建议,摇了摇头:“万兄的好心我理解,在宫中商议,无非是避开柳党的耳目;然此事越去遮掩,恐就适得其反了。不如齐往行宫,在陛下面前奏请裁冗,堂堂正正地说开来。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圣听明允,柳党自然不得捕风捉影,从中作梗了。” 魏冲将原话回禀了万和顺,万和顺以为有理,拈须点头:“陆贤弟是个明白人。劳书办再跑一趟,说万某应许了,明日便唤他来圣前奏议。” 这日早晨,陆放轩打着轿子进入万府,他此次仅带了几名随从,便迈步走向行宫。 “万兄啊!” “陆贤弟!” 在行宫门口,陆放轩和万和顺终于撞见了,二人不待行礼,即热情地交臂寒暄起来,好像他们之间的合作还存在似的。 “惠之,天下能为民者,除却柳大将军,便只剩你我二人矣!可叹旁人不知,还怨当年裁冗是搞党争。这是不懂道理之人说的,您切莫相信。”陆放轩道。 “陆贤弟,你这后半头的话实为妙语,前半头的话可差了,”万和顺哈哈大笑,“还有一个卫先生呢。如无卫先生,谁又肯办什么裁冗?这是他的功劳。对了,今日还要谈谈书院问题,希望贤弟也抱着此等信念,为万某说话呀。” 陆放轩可不知道他还有这一出,然而并无当做什么大事,只是付之一笑:“这是当然……” 二人齐步走进行宫,皇上已从寝屋移至议政‘殿’上,摆下屏风,两侧各置了张太师椅,皇上在后面伸了伸手,命二人坐下。 “二卿共来见朕,有何要事?”皇帝的声音较为疲倦。 “陛下,”万和顺起身道,“臣与越国公欲奏言南京裁冗之事。” “讲。”皇帝说。 “因南京久设陪都,人员冗杂,多养闲人在内,空吃饷银;其中鱼龙混杂、难以明辨,奸吏借势渔利,甚者盘剥百姓,不顾生民,乡间益怨。故臣等愿启裁冗善政,挽救时局。” “可有先例?”皇帝又问。 “皇上,此政昔日由国子监祭酒卫怀所谏,撤去部分闲官,初见成效;然因流言遍布、非议哗哗,暂止施行。如若圣意有疑,可差人往宫中取当年文书。”陆放轩在旁亦道。 “不必了,朕信得过二位忠臣。余下的,你们自己回去商量。” “但陛下,”万和顺突然抬起眼睛,“臣……还有一事相告。” “那就继续说。” “这国子监祭酒卫怀设有一个书院……”万和顺恐怕皇帝对南京的人物不熟悉,便将卫怀开设书院的始末讲了一遍,才开始步入正题。 “臣以为,书院内有如此多的志士,若只令彼等徒于空谈,未免可惜。不如趁着裁冗这个机会,尽罢无能之辈,广纳书院之贤,亦可挽回沮望之民心啊。” “陆公以为如何?”皇帝转过头来。 “这……”陆放轩实在难以开口,愤愤地想:‘原来是为了这么件事!他管着文政,便要把文人都揽到他那儿去,若书院为其所用,我在南京岂不无立锥之地?’他心如刀绞,恨自己没能考虑周全,便兴冲冲地来了,和之前的兵变都犯了同样的错误。 万和顺见他脸色铁青,嘴角不由得扬了一扬:他已经被自己打得晕头转向了。 陆放轩还是开了口:“我与郡王分掌军政,万公决心已下,我亦不敢多言,就这样罢。”他的言语透露出勉为其难的感觉。 他们都在等待皇上的回音。这只是个柳党的傀儡罢了,万和顺对此显得漠不关心,一时东望西望,向陆放轩表示着自己的轻松。 “这些文人掀不起大浪,没必要干这种‘招安’的事情。反而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万卿总不会希望官府的权威被撼动吧?”皇帝貌似在看着陆放轩。 万和顺的额头上顿生几道横纹,眉毛拧作一团,鼻梁下的笑纹渐渐消失,嘴巴闭得紧紧的。他的眼神先是惊讶、又是恼怒,最后空留一双苍白无神的眼睛,茫然四顾。陆放轩则淡然地吹去落在袖上的几粒灰尘。 “当然不希望,谁希望呢……”他恢复了平静,明白皇上不吃那一套——这位陛下只关心高高在上的权威。 “是啊,草民们懂得什么,一群无知之辈!”陆放轩也懂得就坡下驴了。 “你们裁冗尽管干,唯独这个叫思和书院的,你们不能借此做文章。”皇上的主见贯彻到底了。 陆放轩在退出行宫时,嘴上一直喃喃着:“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不容得万和顺发泄怒火了,他还要带着满面的微笑,和陆放轩继续商谈裁冗的施行。他们到了待客厅,万和顺急切地要与陆放轩商定了事,不想再见这张令人憎恶的面孔了。但陆放轩却安静地回答:“人没到齐,您不必着急。” “对,胡尚书等人还没来呢……”万和顺歉意地一笑,脸上的热汗却在烈日的照耀下格外滚烫。 第四十七章 旧罪、新议(四) 胡契的脸色也显得不太轻松。他和众大员们各坐在两旁,无精打采地听着二公的意见。 “我们先谈裁冗的方案,”万和顺轻拭去头上的汗珠,抬起头说道,“几年前曾议过吧?胡尚书你记性好,不知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胡契尽力提起精神:“我记得。初时决定下来的是只减小吏,但后来……官员也裁了不少。” 万和顺见他不敢往下说了,连忙打了个圆场:“那时候叶大人也在场,压得住形势,才议出这么一个结果;当然,前世不同往日,那套办法于今不宜了。” 他继续说:“我看,裁冗应合百姓之心意,若任我等所欲,恐怕怨言遍地,反为不妥。故闲官、苛吏及军中横行不法者,当先行裁撤,以顺民心。” “当年大开检举,行之甚效,”一位万党的官儿说,“您觉得还该不该……” 万和顺手一挥,阻断了他的想法:“检举虽能抓不少人,效果可称显著,但同时容易冤枉好人。我和你们讲明罢,现在因有天子驻跸,动静切莫过大,还是以南京稳固为主。那般雷厉风行的谋略,本官一概不用。陆公,你的看法怎样?” 陆放轩知道这位郡王是惧于柳党的权势,不敢搞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依他对此人的了解来看,若真要尝到党争的甜头,他是轻易不会收手的。 可答应总比拒绝好得多,陆放轩连声附和:“我与惠之的想法别无二致。” “这个问题解决了,还要说说哪些人需要保护,以免忠良遭受冤屈。”万和顺说罢,即向胡契使了个眼色。 陆放轩很清楚谜底是什么,他只是轻拈胡须,笑而不言。 胡契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魏冲……魏书办,他之前在裁冗中出过大力,这样的干吏不该蒙受怀疑。” 在场的大多是万党,每个人都面面厮觑、会心一笑,没有一个故作吃惊、出声喧哗的,闹得满屋寂静。 陆放轩当然心知肚明,毕竟这和他设想的一样,魏冲在党争之中的位置已变得不可或缺。 一切都在导向他们之间的斗争,可陆放轩并没有恼怒,抑或是感到焦虑,反而朝万和顺笑了,一阵狞笑:“胡尚书说的好哇!魏书办不能归于冗官之类,他是个大能人。放轩以为,这样的人不提拔太可惜,不如任命他主持裁冗大局,惠之意下如何?” “万某正有此意!没想到这次商谈如此成功,短短半个时辰就议好了。没什么可补正的了,新议的裁冗我明日便写公文,告示各司。”万和顺满意地笑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掌,将手伸到陆放轩面前,“来,贤弟,庆祝庆祝罢!” 陆放轩慢慢站起,和万和顺四目对视,一把举起他那粗糙的双手,高呼:“诸位,看到了吧,我与万兄是一条心!一条心哪!”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回应不仅没让万和顺感到羞愧,还正中他的下怀,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露出了令人恐惧的笑容,目光里全没有结义兄弟的和睦,而像是野兽扑食的凶光。他们终于从支离破碎的同盟中解脱,再度陷入党同伐异的疯狂。 这样的结果对三方来说,都是十分美妙的。柳党得以隔岸观火,万陆又能搏杀一阵,而如今的魏冲呢,则可大捞一笔了。这是他执行裁冗的第一天,正翘着二郎腿,一手拿官员的名册,一手转着沾墨的毛笔,正在审定上面的每个名字。 在他落魄的日子里,若说谁让他最为记恨,那莫过于始作俑者——蒋添巡检了。可他站在叶永甲的保护圈内,对其动手自己只有吃亏。他无奈地翻过这一页,低垂的眼睛扫过那些无关紧要的姓名,厌烦的情绪如洪水一般暴涨。 “魏爷,”旁边的书吏问,也许这个称呼能令其好受些,“还没找到人呢……” “没轮到你说话的时候,”魏冲摆了一张冷脸,“最好闭上嘴。” 那人老老实实地照做了。 魏冲却因此分神,不小心将笔摁在名册上,画了个黑点上去。他顿时手忙脚乱,却见那黑点上面的人名:‘巡检司捕役马四……’ “这马四是什么东西?”魏冲看见巡检司就火冒三丈,厉声问道。 那书吏近前几步,跟着瞅了一眼,便道:“此人我记得跟在蒋添身边,极得重用,看来要升官了。” “我治不了巡检还治不得他么……”魏冲咬着牙,用笔一勾,“这厮先得死!” “您想怎么治死他?”这小吏带着坏笑问。 “先把他叫来,”魏冲将双腿放下桌,“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蒋添刚好在巡检司里,见一兵士卷帘而入,跪地禀报:“蒋大人,有个小吏求见,说魏书办有令,叫马捕役进衙门。” 马四就在旁边,脸上长满了络腮胡,赤着一双粗壮的双臂,相貌极为彪悍。 “告诉他,”马四嚷道,“他就一个衙门里的奴才,狗屁不是!哪来的本事召老爷!叶大人不再,就当自己是知府了?” 不待蒋添相劝,那人已经下去了。顷时,那人又来回禀:“那小吏说了,魏书办被万、陆两位大人亲派裁冗,有权叫去任何人。还说这事通过皇上的圣断了,若不肯去,当视作忤旨。” “妈的,把皇上抬出来吓我!”马四一拍胸口,“我还不怕他呢!去便去,那小子敢拿我怎地!” 蒋巡检本想拉住他,可手刚要伸出去,竟慢慢缩回来了。 “小心为上。”他只叮嘱了一句话,便任马四兴冲冲地走出屋。 “马四爷来了!” 魏冲听到这声猛吼,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从窗前看到那个大汉的身影,心里有些忐忑。 ‘一个兵痞、王八蛋……我慌什么?’魏冲可不愿露怯,整了整衣领子,搓了搓脸,咳嗽三声,故作腔调地发出尖锐的声音:“让他进来。” 第四十七章 旧罪、新议(五) “捕役马四参见魏书办!” 马四的脚步声极为响亮,走到魏冲面前就一作揖。 魏冲听他的口气不俗,似乎不肯伏低,便拍了拍他那硬实的手臂:“马四,我奉着郡王、越公之命,特行裁冗之事,汝应当跪下才是。” 马四勃然大怒,却只得忍住怒火,后退几步。 魏冲拿眼乜他,以为他准备下跪呢,谁想到马四扯高了嗓门:“魏书办!虽说你身任要职,可你我二人皆是府上杂吏,绝无高低之分!” 魏冲被这声如洪钟的气势吓得不轻,脸色煞白,手指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马四却没心情看他这怪模样,不耐烦地说道:“魏书办,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呀?” ‘我可是奉旨裁冗的人物,怎能受得这般屈辱!’魏冲把心一横,靠在椅背上,板着脸说: “你们巡检司最近要服帖点……”他不敢直视马四的目光,说话吞吞吐吐起来,“我、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这话是说裁冗容易波及无辜,提醒你们一下……” 尽管他的话没有任何底气,如苍蝇哼哼似的,然而马捕役还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来了。 马四的眼睛有两簇火苗,拳头握的和铁一般硬,咬牙切齿地说:“魏书办,别以为你重新掌了权,就可以颐指气使了!你敢动蒋巡检,他娘的……我先拿你是问!” 抛下这句话后,马四空留下一个背影,魏冲在檀木桌前打着哆嗦。 书吏看见马四甩袖而去,连忙走进屋,朝魏冲笑道:“魏书办,这马四怎么了?” “问你妈去!”魏冲一拍桌子,起身就彪开粗话,“这厮胆大妄为,胡言乱语,竟敢抨击圣政!被人指着鼻子骂,我……我什么时候这般窝囊过?” “是是,您教训的是,”书吏唯有忍气吞声,“不过借机惩治这厮,也能使蒋添和叶永甲脸上无光呀。” “我是如此想,”魏冲平静下来,“但这个借口太为生硬。若搜出什么可靠的把柄,不仅能把他罢出去,还能让他死……” “这把柄,万郡王能给我们。”那书吏狡黠地笑了。 “你叫本官给你搜查巡检司?”万和顺听完,便背过手去,“这也不算难。但这可是你的私怨,最好别摆到台面上来。” 魏冲笑道:“这并非私怨。小人知道您的大敌是陆党,然叶永甲近来气焰嚣张,颇有气吞山河之心。若不及时惩治,恐柳党会愈发轻视我等,郡王之颜面岂不扫地?何况治了巡检司,定有敲山震虎之效。” 万和顺的态度仍是模棱两可,只捋须答道:“你若想极力对付巡检司,我也不拦着。这件事问胡尚书,令吏部给你查,准找到些蛛丝马迹。” 魏冲知道胡契与己不合,若直接去讲,必要碰了钉子。他见万和顺不甚情愿,便不敢索要墨迹,现想法子,唯唯退出府了。 他索性没去找吏部,径直走向衙门,从屋内翻开那本名册,坐下,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书吏看到魏冲愁眉苦脸,心里纳闷,忍不住问了句:“魏爷想什么呢?” 说到此处,魏冲合上了名册,向他解释道:“我找了万郡王,他对此不感兴趣,还叫我问吏部。吏部的胡契素来视我为仇寇,我若为此找他,他绝对要严词拒绝。所以我想着先把马四抓起来,然后再禀报郡王,那时木已成舟,就容不得胡契再说了。你这两天跑巡检司,有没有和马四一块的捕役?” “带我进司的有个樊捕役、有个梁捕役……” “很好!”魏冲眼光发亮,“你再去巡检司转几天,我挨个把他们叫过来一问,看他们口气如何,是否服软。虽是个笨办法,但我就不信,整个司就没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隔两天书吏就要借‘盘查役吏’的名义,带几个捕役去衙门询问,大多都刚硬不屈,对魏冲冷眼相待。 蒋添自然对这频繁的盘查有了十分警惕,但又不能忤旨,故常常眉头紧锁,眺望对面的府衙,叹息无言。 马四见他行至角落的大树下,一瞥四下无人,便跟了上去,问道:“巡检发出长叹,可是为了魏冲一事?” 蒋添回过头,沉默一会儿,示意他坐在石凳上。 “不错,”蒋添捡起掉落于地的树枝,“我觉得他们是冲你来的。” “我平生不与这伙奸贼交结,盯上我做什么?”马四不解。 “他们知道你受我厚用,想借你给我添堵罢了,”蒋添将树枝断为两截,“盘查来盘查去,就想找人供一段假证词,来诬陷你。” “哎,我们巡检司都是好汉,叫一个小吏就让我们离心离德?怕他作甚!”马四一拍胸脯,大声说道。 “如果出了那样的情况,你该如何?”蒋添扔开树枝,试探性地问道。 马四不屑一顾地笑道:“无非把我抓起来杀了!蒋巡检,你放心,宁愿我死,也不卖了你!” “真壮士!”蒋添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心想:‘南京这下有救了!’ 叶永甲同样忍受不了魏冲的行径。但自己手上没奉什么圣旨,兵权自是吓不倒魏冲的。他也不好过问,只能召来蒋巡检,问之对策。 与此同时,一位姓冯的捕役也来到了衙门,不过去的是魏冲那间屋。他的心情很不安,若自己被当冗官裁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不就没保障了? 冯捕役出发前,问了好几个去过的捕役,几乎都说:“这魏冲光靠唬人的本事,没什么能耐。若一句话不说,你就欢天喜地出来了。” “真的?”他不止一遍向别人确认,事到如今还在扪心自问。 “魏书办教您进去。”那书吏推开门,语气很是傲慢。 “哦,谢您了,谢您了。”冯捕役连着点了三次头,书吏却越来越蔑视他了。 ‘什么人哪!’冯捕役暗叹了口气,不明白这书吏为何如此无礼。 他和贼似的,蹑手蹑脚到了魏冲面前;魏冲一拧眉毛,他的腿就开始打颤了。 第四十七章 旧罪、新议(六) “你就是那个姓冯的?”魏冲用眼一瞥他,轻轻放下名册,“你们这些当兵的真不好伺候。” 冯捕役见他有满肚子的怨气,不敢回他片句,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我告诉你,魏某人现在管的是裁撤冗官的事项,你们平日若要犯下什么罪,就别怪我说什么了。”魏冲的态度越来越恶劣,字字充满了恐吓。 冯捕役终于忍不住了,他扑通一下子跪到地上,朝魏冲喊道:“我一生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干对不起人的事,万望魏书办饶恕!” 魏冲冷笑着,继续翻动那本名册:“你听好了,如果你能写一份供词,或者口供也好,最后摁上手印,就让你平安。我要你供出马四亲近要好之人、及其周遭亲党,造一个他提携心腹的证据;还有,必要说这马四欺压乡里,对百姓横征暴敛……种种罪行,汝可愿从实交代?” 冯捕役擦了擦汗,眼珠子犹豫地转三转,懦懦言道:“谨遵吩咐。” “来,蒋巡检,坐。” 叶永甲将蒋添按在椅子上,也不啰嗦,便开门见山地问:“魏冲近来好查问你们那边的人,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裁冗需当谨慎,故一个个召来问清楚’,这一定是胡编乱造的鬼话。您对此事可了解?” 蒋添重重叹了一声,颇感无奈地看向他:“我已经了解八九了。魏冲想要报复咱们,找了马捕役来开刀。马捕役不认账,他就叫了十几个人去,想要搞一个伪证,意图将他罢职,至于下狱。” “你能忍?”叶永甲愤愤不平。 “问题是……”蒋添一拍大腿,“魏冲如今手握大权,背后有万、陆两党站台,属下纵有多少兵,也管不得的。若强行制止那厮,我倒无足轻重,但兄弟们、还有您,免不了遭一番风波啊。” “你的意思,让马捕役白白送命?”叶永甲难以接受地摇摇头,“他是你的部下!你刚把他提拔上来的……” “唉……”蒋巡检不知说什么好了,抓起一只茶碗,大口喝了进去。 “这事你不用管,”叶永甲将脸色一沉,“他的东西终归是要交给我批的。” 蒋添苦笑一声,慢慢离开书房,留下唯一的一句话是:“为了南京城的安稳,马捕役……实在保不得了。” 失魂落魄的冯捕役被书吏踢了一脚,便灰头土脸地溜出了衙门。而魏冲悠闲地叠上了供词,吩咐书吏引路,前去走个过场——向叶永甲禀报。 叶永甲好久没从魏冲的身上感到压力了。当他看到魏冲手里的供词,紧张地咬了咬手指。 “这是什么?”叶永甲指着那一摞文书。 “这是一位巡检司的冯姓捕役交上的供词,上面供了他同僚马四的恶行。”魏冲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耐心看,说些具体的。”叶永甲反把文书推到一边。 魏冲见自己竟逼得叶知府如此恼怒,心中很是受用,费点口舌也是相当乐意:“这个冯姓的说,马四有不少狐朋狗友,其中四人,分别是巡检司的毛捕役、兵房的蔡书吏、衙门的刘衙役、粮仓的王粮官。他的胞弟马五平日无所事事,借兄名以盘剥百姓、施害邻里为生。其所亲密者,皆有官做,大有互相提携,结为朋党之疑。” “其二,马四在城门守哨,常于盘问期间索要钱银,稍不如意,即行打骂。尽管两条罪过还需证实,不过已快水落石出了。” “这得免多少人啊?”叶永甲期盼他说出一个能让自己接受的数字。 “七八人有了。但马四犯得罪行如此深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当然,案子还须深入下去,说不定杀更多的人,罢更多的官……”魏冲狞笑了一下,声音里满是阴险的味道。 知府震惊了。他可能因此看着近十人甚至多出十人的头颅落地,而不用承担什么代价。如果投靠柳党是为了‘卧薪尝胆’,现在又成什么‘安稳南京’了。空用这样的大志向来搪塞,是有些许自欺欺人的味道。他难道还要站在一堆堆的白骨上面,站在不眠的深夜之中么? 叶永甲要大义凛然地碾碎那些无辜的白骨,这是素为他鄙夷的方式,尽管这是他一直在用的手段之一。叶永甲对自己所走的道路十分怀疑,这样下去,到底能不能让国家迎接曙光? 这是他能活着执行的唯一的路,他便尽力把自己的眼光放广些、大些,似乎就能变成观大局者,就不会对冰冷的数字有同情了。 “好……任你干吧。”叶永甲将自己拉回现实,说出来后,仿佛一切的压力都烟飘云散了。 魏冲开始步入关键的一步了。他怀揣着供词,带它们晃晃荡荡地进了吏部官署。 “拜胡大人。”魏冲作揖道。 胡契却显得格外冷漠,慢慢起身,摆了摆手:“不必了。魏冲,今日为何事来?” “胡尚书,我这里有一份供词,写的都是一个叫马四的捕役,”魏冲将供词一张张掀开,“您看看,此人大行不法,不可留之。” 胡契本不想随他的意,但一瞧上面知府盖得章,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知府批了?” “是,批了。”魏冲笑着说。 “那好,”胡契一揪胡须,“你要吏部帮你抓人?” “是,”魏冲说道,“但还不止于此。” “说。”胡契低头翻阅供词。 “您帮小人看一看,这马四及其身边亲友……可有不法行径?” 翻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安排人手照做。” “那就好,”魏冲大喜过望,“不过您先帮我把人抓到。” 时值半夜,马四还在自家屋内打着雷似的鼾声,门外的火把就点燃了一大片,将这间屋子团团围住。 “马四,你这王八蛋,出来!”有官兵如此叫嚷道。 “滚出来!”又有几个人接连喊着,但没有回声。 “叫什么叫,直接踹开,”魏冲生气地踢打那士兵的腿,“快上去,不然老爷把你也当冗裁喽!” 第四十八章 审害、乱民(一) 马四猛然惊醒,瞪起眼睛,身前身后已站了十余个凶神恶煞的军兵。他忙要反抗,这些人就拿着麻绳径直套了上去。马四全力挣脱着官兵们的几条手臂,可终究还是被按住了,绑出屋来。 魏冲看了看气喘吁吁的官军们,又看着形如壮熊的马四,不得不稍怀忌惮:“绑紧了,别让他挣开。” 官兵急打了个死结,朝魏冲点了点头。 “你兄弟马五住在这儿么?”魏冲向地上吐口唾沫,用靴子踩了踩,“诸位不用强迫他下跪,我们先和这位捕役好声好气地谈。” 马四毅然地扬起脖子,不发一言。 魏冲气得直咬牙,抓过鞭子,往他脸上狠狠抽去,刮出一道血痕。 “他不说不要紧,”魏冲丢开鞭子,“搜就是,到处搜总能搜到的。我就不在此等候了,先带着这厮到监房审问,你们再把马五抓过来。” 几员官兵走进黑洞洞的监狱,燃起火把火盆,打开一间号房的门,一阵咣当当的响声。 马四手脚戴着镣铐,踉踉跄跄地走来,身后的魏冲还手持藤鞭,不依不饶地大声督促——这让马四的一双赤脚被坑坑洼洼的地面磨出大片的血印。 “滚进去!” 马四被魏冲推入号房,靠在墙边,转过身,眼神中仍带着十足的敌意,如一把利剑,使魏冲心生几分寒意,尽管他面对的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罪犯。 “您是不是该准备禀知叶知府,令他明日审案呀。”牢头坐在一旁的火盆前,问道。 “叶大人事务繁重,不便审理,”魏冲发出阴险的笑声,慢慢朝马四逼近,“我看,就烦请牢头在这里设座,问问这厮的底细,如何?” “好咧!”牢头爽快地答应,“兄弟们,叫几个会写字的来,陪魏爷坐这儿审犯人!” “拿下脚铐。”魏冲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盘起腿,使唤着狱吏。 狱吏们解开那约有十多斤的脚铐,丢在角落里。 “跪。”魏冲故意将声音拖得很长,以显示自己的威仪。 “跪,老子不想给儿子跪!”许久不开口的马四突然暴跳如雷,大步走上前去,可膀子被人死死摁住,只把身子乱撞。 “大胆!”魏冲勃然大怒,“信不信魏爷让你死!跪下!” “死便死,不孝的东西敢杀老……” “大胆!大胆!大胆!”魏冲砸了三下墙,“先把这厮嘴打了,免得他乱咬人!” 狱吏们终于听到下手的命令了,几只拳恶狠狠地打在颌骨上,把门牙都打掉了两颗,让马四吐出一口鲜血。 可他还是屹立不倒,石像一般直挺挺地站立,只是擦了擦嘴角的鲜血。 魏冲的脑袋都快炸了,他继续狂躁式的大吼:“他不说话了,就逼着他跪!不跪下,今天这案子不开审!” 三五个狱吏掰他的腿、踢他的膝……用尽了许多办法,但还是不奏效。牢头见这马四如此之倔,也看不下去了,撸起袖子,推开众人:“我来试试。” 他跑到角落,捡起那沉重的镣铐,在马四面前晃荡:“你跪却不跪?” 马四朝他脸上就是一口唾沫,弄得这牢头大怒,将铐子重重砸到前者的脚踝上,刮下一块皮肉来。 他的脚抽搐了一下,但并没有屈膝,反而更加笔直,任着血液一滴滴从脚趾缝淌进地面。 魏冲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壮汉竟有这般魄力,吓得眼睛发直,呆呆地出神。不仅魏书办,就连四周这些久经沙、看惯犯人千姿百态的‘老兵’,都不免为之震撼,重新打量着他的钢铁身躯。 “再砸一次……?”有员狱吏张着空虚的目光,环视左右。 牢头擦了汗,匆匆从号房出来,在魏冲耳边说道:“此人跪都不愿,何况招供?总不能把他在牢里打死喽……怎么说也要定罪啊。” 魏冲紧锁眉头:“这厮顽固得很,若他兄弟和他一个德性,岂不坏事……” “押罪人马五到!” 魏冲扭过脖子,见官兵押着一个瘦削的身影,那人虽高,然较其兄瘦弱;脸小而黝黑,相貌很是朴实。 “你是马四的弟弟?”魏冲对他则采取另一种策略,抬起眉毛,微笑问。 马五听说他是奉旨的人物,连忙回答:“哦,在下……小人是的。” “镣铐解了,”魏冲一边吩咐,一边作了握手的手势,“这位是讲道理的。” “谢谢您!”马五见他也算友善,即作了揖,又和他握了手。 “你知道你们马家犯了什么罪过?”魏冲将他拉到一边,以免马四看见,会打扰他俩的谈话。 “实在不知,我是不明不白地来了。”马五欠身答道。 “我给你讲讲,”魏冲心平气和地道,“你兄长呢,与魏某这等文官不太对付;我管着裁冗之事,总要看看巡检司的情况吧?因为一些陈年旧怨,你兄不满意,对我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倒非魏某小气,但这对衙门的权威有害。我就要审他。结果不知他又得罪了哪个同僚,把什么鱼肉乡里、贪污受贿给说出来了。不过尚未成真,这些事还在严查……” “我们家清清白白,绝对不干这种坏事!”马五深感冤枉。 “我又没说什么,”魏冲赶忙安抚道,“你们问心无愧就好了。但你兄长不服命令,在狱里瞎闹,这就不算好了。如若你能劝马捕役相信魏某,听从衙门的安排,保能让他无罪而出。万一皇上现在听了,给他来个抗旨不遵的大罪,我就没法子了。” 马五一阵叹息:“兄长平日性烈,是倔同驴子,谁人都讲不通。今日闯下大祸矣!我看看,能不能劝得动。” “好,你去瞧瞧。”魏冲示意两个军士带他进了号房。 “兄长!”马五看见马四蓬头垢发、满身是血,扑通跪在地上,“你如何成了这般惨状?” 马四艰难地移动身体:“贤弟,你也……要关在此地?” “不不,”马五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他们待我不错……” 马四听见这话,知其是受人之命,前来相劝,便失望地一挥手:“你退下吧,我这里不欢迎说客!” 第四十八章 审害、乱民(二) “兄长,”马五登时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家中尚有母亲需要照料,何况家侄尚幼,嫂子一人恐难以维持生计,您何必因此一二小事,斤斤计较?” 马四见他弟弟都这般模样,不禁稍动恻然,眼珠里面闪着光。 马五擦干了泪,一对红肿的眼睛望着他:“大哥你看看,他们把你打成什么样子了……” “你若怕事,就回去吧……”马四忍着悲痛,咬牙说道。 马五连忙握住他的双手:“兄长,你认个错,他们关你三五天罢了。蒋巡检的脸他们也不顾了?愚弟觉得不会闹得太凶。魏书办还说,那些事情都无定论,这话明显是要放你一马了。韬光养晦,不必非得撞钉子上才算英雄啊。” 马四也不是铁石心肠,想起家中清贫的妻儿老母,又怕面前这个弟弟也因自己枉受牢狱之灾,终究于心不忍。 他纠结许久,便仰天长叹一声,拍着他兄弟的手说:“我想通了。为了咱马家,我这刚直的性子是得收收。没办法,就……认一回栽吧。” “大哥呀!”马五看兄长终服了软,一把抓住马四的衣服,相拥而泣。 “你肯出来了?”魏冲轻乜向号房的门口,见一身伤痕的马五,拖着缓慢的脚步走出来了。 “老爷是看在我兄弟的面上,”马捕役的语气仍然充满愤怒,“谁愿朝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低头?!” “你!”牢头奋然抄起水火棍来,看着身旁的魏冲。 “不必,”魏冲将牢头的棍子夺了,“他既已承诺开口,便为好事,小心把人打死了,那就真犯下大祸了。” “来人,看座!”他转头吩咐。 东方发白。魏冲跳下车,急匆匆地踏入衙门,背起手,拈着那份马四的供词,上面赫然摁有大红色的手印。 随着他的脚步,那份供词被交到另一个的手上,跨过一道门槛,关上门,光线陡时阴暗下来。 魏冲掸了掸衣服,歪坐到太师椅上,等待这个心腹书吏的疑问。 书吏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咂咂嘴,皱眉问道:“魏书办,这倔驴一件事都不招,你看他说的‘马某未曾贪污受贿,亦不擅兴朋党,鱼肉百姓更是无稽之谈’,这算什么供词嘛?这样定罪也难了,您怎么如此糊涂?” 魏冲胸有成竹地一笑,拿过供词:“这些事他虽不认,我们大可请人来罗织罪名;我们问来问去,你看,无非只等他这句话‘不过我愿在号房待上会儿,接受官府的审查’。这样,就随我任意去办了。这马四,脑子也是缺一根筋……” “还是魏书办高明……”书吏跟着笑了,“您想判他个什么罪?” 魏冲毫不掩饰,露出一张狰狞可怕的面目:“我要他死!” “死?”书吏的脸白了,“这些罪,不足以问斩啊。您不会……” “我要堂堂正正的让他人头落地,”魏冲立即打断了他的想法,“罪名怎么不够?不是按个聚党的罪吗?好,我们多添上十几人,三十多人,说他‘仅为小吏便聚党极甚,有害国体,必当深惩’,则死罪或能论及。” 这小吏幡然醒悟,拍掌道:“看来马四是必死无疑了!魏爷,您教我怎么做,在下不论刀山火海,定当竭力效劳!” 魏冲闭上双眼,疲劳地靠在椅子上:“我这一夜都忙碌得很,久无休息之日了。让我躺一会儿,待晚上再说不迟。” “那您就歇息片刻,在下先退出去了。”小吏小心翼翼地踮起脚,转身出屋,将门轻轻闭上了。 南京看似是要度过平稳的一天,但那声沉闷的梆子响却让一些潜伏的东西骚动开来了。先被惊醒的是躺在屋里的魏书办魏冲。他迅速地睁大眼睛,四下瞧了瞧,登时掀开被子,摸黑找出火折子,点开火,望着角落的自鸣钟——没错,一更了。 “胡尚书!” 宫里的灯几乎在一瞬都明亮起来,像是在迎接唯一前来的稀客一样。胡契推开吏部官署的门,这位稀客已大喊着走近来。 “胡尚书,”魏冲草草作了揖,“请您调出点儿宫里的兵丁,暂时归我指挥。” “你拿来干什么用?”胡契知道事情紧急,说话也快了起来。 魏冲急得一甩手:“胡尚书,这不是犹豫的时候!我需要揪马四的党徒,来给他添个大罪!” 胡契见他这般焦躁,无奈何地点了头:“好,调两百人,书办看如何?” “够用了!”魏冲紧紧攥住拳头。 两百人排成队伍,整齐划一地离开了宫城。魏冲现在有一支可用之师,他得意扬扬地召来众人,用慷慨激昂的语气讲道:“诸位,马四这个穷凶极恶的犯人仍不伏法,我们需把同谋都揪出来。因这马四势力甚广,南京将陷入危险之中,故刻不容缓,你们必须明白!先去巡检司抓毛捕役,再去兵房寻蔡书吏,还有……共此四人,务当擒获!” 蒋添听到了野外的狗吠。这狗连着叫了半个时辰,正像他现在的心境。尽管人们都睡下了,夜晚静谧无声,但月亮却被厚厚的乌云掩盖。他抬头凝望天空,而魏冲的脚步愈来愈接近了。 “狗娘养的,开门!”为首的士兵走到当前,用脚狠狠踹了几下门。 “谁?”蒋添就在庭院当中,登时一个激灵。 那兵让开道路,令魏冲走到前来:“我听这个声音,是蒋巡检吧?魏冲我只为调查马捕役之事而来,别无企图,请您放心。” “马捕役被你们抓走了,”蒋巡检看到属下的官军们被敲门声吵醒,都渐渐走到院内,“恐怕就没有什么可调查了。” “蒋巡检!不是我不给面子,”魏冲的语气愈加严厉,“实在有同谋在这司里头!” “万望魏书办不要拐弯抹角,说出名字!”蒋添怒眼圆睁,双方顿时对立起来。 魏冲咳了几声,慢慢说出来:“毛捕快。这个人你们有吧?” 蒋巡检看了看身后的兄弟们,怒火已难以抑制。 第四十八章 审害、乱民(三) “蒋巡检!”十几个兵丁满面通红,走到蒋添面前,声若巨雷,“魏冲这小子抓了马兄弟,又要抓毛兄弟,这么得寸进尺下去,全司的人都得到牢里去!巡检大人,你就发号施令,带我们诛杀奸贼吧!” “是啊,是啊……”数以百计的附和声回荡着。 面对众人的群情激昂,蒋添现在的心情极度紧张。他当然不能与魏冲来个大火并,但此刻更不能给自家兵士泼上一盆冷水,以免点燃众人的熊熊怒火。 “蒋大人,到底给个法子啊?!”有人已经挽起袖子,跃跃欲试了。 蒋添犹豫片刻,便用手势示意众人安静:“你们先听我说。” 士兵们半信半疑地退下了去。 “他妈的,好了吗!”门外传来一阵急躁的声音。 蒋添只好靠近门边,向外面说道:“魏书办,这毛捕役不知藏在何处,在下势当着手去寻,不到小半个时辰便好。” 他又转身走到庭院当中,义愤填膺地讲道:“我巡检司不养胆怯之辈,进必勇、行必战,汝等真不愧为蒋某之属下矣!魏冲仅为小吏,便敢如此行事,视我辈为何物?所谓人善受人欺,我们发些狠,不受这窝囊气!” “好!!”周围的人都被煽动了,四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来,我们先把毛捕役请出来,问问他的意见,咱们是一片好心,可别让他心里不舒服。”蒋巡检将话锋一转。 众人没看出他真实的心思,都觉得有理,便去卧房里找毛捕役去了。 毛捕役走到庭院,见蒋添好声好气地给他设了座,又把身上的氅袍披到他身上,心中十分纳闷。 “毛兄弟啊,”蒋添吞吞吐吐地开了口,“这事情你应该听说了?” 毛捕役愣了回神,才慌忙答道:“刚才……刚才兄弟们告诉属下了。” “那你愿不愿同兄弟们把全司的命运豁出去,和那个手拿圣旨的奸贼魏冲搏一场?”蒋巡检的话里已有几分暗示。 但毛捕役显然没听懂这句话,他正要直言不讳时,突然看见蒋添那闪闪发光的眼睛:那个目光不是命令,而是渴求,渴求他否定这样的办法,另寻一个解决之道——不过要牺牲他自己。 一向爱兵如子的好长官,竟盼着他陷入刀山火海,让毛捕役的心底五味杂陈。他看着众人愤怒难解的模样,又明白若任之发展下去,则不仅巡检司,整个南京都要被沸腾的怒焰吞噬。 毛捕役想到亲人,想到前途,不论如何,这都是个艰难的决定。 蒋添将手背在身后,因为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对毛捕役一望再望,额头的汗顺脸颊划过。在南京的街头厮杀,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不敢想了,如果毛捕役也赞同的话,便会酿成一场惊天动地的惨案。 毛捕役站起来,氅衣从他肩上滑落,坚毅地望向前方:“兄弟们,为我一人和朝廷对抗,这完全不值得!那可是杀九族的罪,我不会让你们背黑锅。魏冲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无所谓,大家伙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早晚会遭报应、遭天谴的……” 蒋添心口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但他并不感到喜悦。他默默地拾起掉落的大氅,又一次披在了毛捕役的身上。 “英雄!” 蒋巡检忽然转过身,朝他抱了个拳,然后扑通跪下去了。 “您这是……”毛捕役要扶,可被蒋添狠狠推开。 “受某一拜!”蒋添重重地磕了个头,厚重的撞地声响彻整个夜空。将士们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们的眼泪缓缓流淌,且在风中凝固。 外面的人还在敲门,但没一人能听见。毛捕役踏出沉重的步子,先朝蒋添作揖,又与众人告别,叹一口气,即往门外行去;那身影渐行渐渺,直至那大门推开。 “抓了!”魏冲一声令下,官兵们眼疾手快,野蛮地拽过毛捕役去,两条臂膊狠狠地勒在一起。 “还是蒋巡检会来事,把这样的叛贼乖乖交付了。别忘了隔日到衙门领我的赏银,怎么样?”魏冲奸诈地大笑着。 “你他妈滚一边去!”毛捕役近乎咆哮,双腿乱蹬,想要把眼前这个小人踹翻在地,却被守兵牢牢控制住。 “想死是不是?”魏冲咬牙切齿地问罢,便往他脸上打了三巴掌,使他的嘴角淌出一丝鲜血。 “先押到号房内,听候发落!”魏书办厉声吩咐道。 “是!” 毛捕役这个最大的威胁搞掉了,其余三人倒显得不足为虑了。魏冲指挥的‘大军’随后潜入兵房,将蔡书吏拿获;又在大堂门口将刘衙役官服扒了,不问青红皂白,径送监牢。唯一个王粮官犹在粮仓,路程远些,故把他当做今夜的结尾。 粮仓内灯火皆明,一位官兵从屋内走出,除了感觉风大之外,和平日的夜巡也没什么区别。想到此处,他忽要解手,便跑到断垣处,将兵器倚在一旁。 这兵抬起头,竟见树后闪过几团黑影,朝仓里去了。他不及辨认,慌忙举起火把,高喊:“有贼!” 这一声把那些黑影唬住了。其中一个汉子万分紧张,索性拔出铳子来,朝这粮兵胸口就是一枪。 嘭! 谁也没想到这枪如此准,直贯进粮兵的胸口,应声倒地。躲在后面的魏冲吓得面如死灰,急拉住那汉子:“你怎么打死人了!” 魏冲的脑子还一团乱麻,粮仓里就跑出一二十人,各个手执火把,周围登时明亮起来。 那些人看见粮兵的尸首,二话不说,齐声喊:“杀贼!”拿刀扑来。 魏冲的官兵不得不动手了,他们慌忙举起兵刃,和这些粮兵近身搏杀。 杀了一阵,有粮兵抬眼看见魏冲的官服,便大叫一声,双方方才连连罢兵。 魏冲走到他们面前,看三四具尸首倒在血泊之中,吓得汗流浃背、眼睛发直,急喝斥粮兵道:“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闹得如此地步,还不快……快收尸哪!” 第四十八章 审害、乱民(四) 魏冲暂不多想,先将尸首草草掩盖,冷静一会儿,便问王粮官的去处,粮兵皆言不知。可他今夜说什么都要把这厮给揪出来,绝不会因此善罢甘休。便欲另求他法,继续问那粮兵:“你家上官住在哪儿,你可知道?” 粮兵应声答道:“听说他老……他这厮家在驴皮巷里,只不过从来没去,也不知是哪片房。” 魏冲听罢释然一笑,算是稍微缓解了适才的紧张:“这不要紧,我们挨家挨户地搜,准能将他找出来。” 魏书办刚走出屋,正要调兵遣将之时,心底忽然起了疑虑。他一拍脑袋,暗忖着,又到屋里坐回去了。 “书办怎么改主意,不去找王粮官了……”那粮兵越发觉得此人碍眼了。 魏冲打了个哈欠,说道:“今日忙来忙去,累得很啊。我自守把在此,派三五个人去不好?” “随您的安排。若这样,我和几个兄弟伺候着。”粮兵不耐烦地应付着。 “进来。”魏冲听门外有阵轻咳,招手唤道。 一个将官推开门,卷起帘帷,在魏冲面前欠了身:“魏书办,王粮官还抓不抓了?我看时辰也不早了。” 魏冲眼珠子一转,拉着他的肩膀说:“走,我们出去商议。” 他二人不顾粮官的脸色,径直走了出去。 魏冲向他说道:“这里刚出了几桩命案,粮仓这些人肯定对我们万分记恨。若不在此留几个人,恐怕他们往衙门那儿告密。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可毕竟是几条人命,算起账来了不得。” “那在下就陪您不走了,”将官道,“派五六个人去驴皮巷,您看如何?” “你既然都听见了,就依我在屋里的话,吩咐下去。另外,不能光抓王粮官一个,好不容易走一趟,多带点人回来。” “是。”这将官先点了头,又皱起眉,后思后觉地问:“您此言何解……?” 魏冲狡黠地笑了笑:“多几个人,好作马四结党营私的证据嘛。” 驴皮巷的街道上忽多出几个骑快马、举火把的军人。这巷子里皆是一片破旧的瓦房,所居大抵是穷苦百姓,那王粮官虽择新居,然因生母病逝不久,未敢作乔迁之举,故与寻常百姓邻居于此。 巷子不阔,进了道拱门,就只能一前一后地行进了。 有人还未睡下,听见道上的马蹄踩得石板‘咯嗒’作响,心烦意乱,便偷开了一条门缝,瞄见外面的情形,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军人们并不喜欢搞什么繁文缛节,径直踹开第一家宅子的大门,闯进去,将院子里的花盆、衣杆都打翻了,甚至弄倒棚子,最后撞开屋子的门,将里面正在熟睡的百姓揪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捆住了,押到街边。继而是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他们纷纷破门而入,捉走几条青壮的汉子,轻率地诬为亡命之徒、马四党人,纵有妻儿老母哭天喊地,也只是将他们阻拦的手狠狠踢开。 这驴皮巷俨然成了人间地狱,百姓们不顾宵禁,四下奔逃,胆有反抗的动辄打断骨头、戳瞎眼睛,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血迹从巷头直至巷尾,可谓惨绝人寰。王粮官家里自然也逃不了。兵丁们进屋,将他的孝服扒了,同捉来的二十多名百姓,一并钉上囚车,前往大牢看押。 远在粮仓的魏冲焦虑得一夜未睡,空靠着茶叶撑到了半夜,仍不见驴皮巷的消息。他急不可待,忙要出门询问,见几个心腹慌速来报,面带喜色:“那些军爷去驴皮巷一走可是有大收获!” 魏冲听罢,即振臂高呼,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震得房梁都为之一颤。他此刻是一蹦三丈高,双手都不停在发抖。他紧紧抓住那心腹的衣领子,兴奋地问:“拿了多少人!” “二十多……” “不是这个,”魏冲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轻快地摇摇头,“具体多少人!” “二十……二十三。”心腹结结巴巴地回答。 “哈哈!”魏冲直喝了一碗茶,困意全无,“我得去瞧瞧,我得去瞧瞧……明日就他妈让马四这混蛋上刑场!” 在马四面前走过的,是一群无辜的百姓。他们大多瘦得皮包骨头,却伤痕累累、死气沉沉,被一条条空中挥舞的煤黑色铁链紧紧束缚。马四只看了他们几眼,那些人就被生拉硬拽着,拽进了漆黑的号房;随后,他模糊的目光便停在了魏冲那小人得志的脸上。 “怎么?马捕役,”前面传来魏冲刺耳的声音,“这些人为你作证,够么?” 马四呆滞了,他无法想象魏冲会将手伸到百姓的身上,逼他们妻离子散,逼他们蒙受天大的冤情!他脑海里不断浮现着晃动铁链的画面,发出嗡嗡的巨响。 “你们……怎么……怎么干的……”马四闭上眼睛,无数条铁链还在眼前上下翻飞。 “怎么干的?”魏冲嘿嘿一笑,又严肃地压低眉毛:“这好办,当做你的党人,为你专打下手的人物。” “他们可是……”马四停住了,他知道这样禽兽般的人,是不顾什么无辜的。 “我已经给他们编好了供词,”继而,魏冲冷笑着,“啊,就说他们本是别处的死囚犯,因你通过关系,将他们擅自放出,为你效命。再者,便听你调遣,四处杀人放火,以逞威风……种种罪责,马捕役,你的性命已在我手里了。” “马五呢?”他突然想起自家的胞弟来。 “……难逃一死。”魏冲轻松地说道。 马四还在震惊之余,看见一个狱吏从关押百姓的号房那头出来,向魏冲禀说:“有两个罪犯,眼睛被戳瞎的,进去不久便死了。” 马四吃惊罢了,便悲愤地抬起头颅,再难忍受满腔的愤怒,抓着铁栏杆,眼珠血红,朝着魏冲声嘶力竭地咆哮:“你这混蛋!这畜生!!早晚你要死无葬身之地!” 魏冲若无其事地将钥匙扔给一旁的牢头,咬着牙说:“尽管扯开嗓子骂,到了刑场,你是第一个人头落地的!” 第四十八章 审害、乱民(五) 魏冲从监狱回来,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见天色微亮,空中蒙上一层薄雾。他听说狱里又死了几个‘死犯’,但于大局无关紧要,诸事即将尘埃落定了。魏冲便带着那些官兵回宫,到胡契那里交割。 胡契犹闷在桌前批示文书,见魏冲忙了一夜回来,遂示意他坐下歇息。 “那一队兵马我让他们候在外面了,”魏冲讨了杯茶,“也多谢您出手相助。” 胡契面如平湖,快速地在纸面上批了几个字:“抓去多少?” “二十余人吧,正好够我用的。”魏冲淡淡地说。 “这兵按理不归我管,”胡契不满地冷哼一下,“干了什么……我可不负责。” “您当然不用负责,都是小的擅作主张……”魏冲不敢顶撞,只得将这话咽进肚去。 “还有别的事情么?”胡契不耐烦地问。 “还有一点,”魏冲带着几分歉意的笑,“我去抓王粮官的时候,和粮仓的守兵有了些误会,动了粗,死了三四号人,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胡契惊愕地抬起头,怒火腾升,叱骂道:“你这给我办得什么好事!” 魏冲一言不发。而后胡契冷静下来,只好叹道:“算了。我可以帮你暂时瞒下,但纸终究包不住火,粮仓的人对咱有怨言,指不定会把这事儿捅出去,需有个万全之策呀。” “这不小人来请教您了。” 胡契捏着鼻头,沉思片刻,方才开口说道:“这样吧,你去找万郡王,劝他厚抚死伤之士,并申饬王粮官协助贼党,合当褫夺官位,不得起复。此恩威并施之计,或能奏效。” “尚书妙策!在下即往王府一走,劝谏郡王。”魏冲作揖道。 “那你去罢,我等你的好消息。”胡契又拿起笔来。 魏冲夜里的行动可谓兵贵神速,叶永甲甚至都不知牢房里新添了几号人,只有毛捕役被擒的事儿,是从蒋巡检那里听说的。 他在冲动下想去牢房里看看,但因柳党还未表态,自己若擅进监牢,见了马四,救与不救,则有些骑虎难下了。 他毕竟是南京城的知府,不可将此视为儿戏,做出轻率的举动的。最好先静观其变。 叶永甲走进衙门的书房,本想找魏冲诘问几句,但却寻不到人。只好令小吏抱过文书来,却见他退后半步,像有什么话要说。他心中正值烦躁,便问:“怎么了?有事快讲。” “扬州的陈知府给您写了信,”小吏从怀里掏出一张书信,“他派的人叫我转送书房……这不恰巧您到了。” “那人走了没有?”叶永甲问。 “估摸着走出城了。”他答道。 叶永甲看着小吏递来的书信,沉吟良久,最终犹犹豫豫地接过去,拆开看,低声读着上面的文字: ‘扬州陈同袍敬揖南京知府廷龙贤弟:多日未见,不知身体康健?家中安好?袍甚为思之。至于袍此处,上有巡抚相保,下则恩惠过氏,处境已非难矣。湘人之当铺愈发兴盛,诸地多有开设,而吕继甫近又染病,乃一将死之人,实乃好事。待继甫一毙,吕家为过家兼并之,陈某方有安享太平之日。廷龙处暗流涌动,恐非朝夕可定。若有难事,但与倾吐衷肠,愚兄当为足下计议之。’ 叶永甲便提起笔,要回复些什么,又将笔头悬在空中,定夺不下。随后。他沾了好几圈的墨,只写下‘无事,陈兄不必挂怀’,寥寥数语而已。 午时渐至,魏冲从王府出来,奉了敕命,先去晓谕误杀粮兵之家眷,厚赐金帛以恤之,并为死者加号追赠等等,俱不赘述。然后行至粮仓,也分赐诸粮兵钱银,美其名曰抚慰心情之费。又于众前严斥王粮官行径不法,全按胡契之谋行事。粮兵既得钱财,各自欢喜;又知王粮官切实有罪,便不敢造次了。 魏冲见风波平歇,也不多留,便急匆匆赶到号房,见牢头拿出一份供词,纸上密密麻麻堆满了红色的掌印,看起来触目惊心。 “魏爷,这是在下审了一个晚上,叫那二十多个马四同党画的押,您可交呈叶大人知道。”牢头一副要邀功的模样,笑嘻嘻地说。 魏冲开怀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功劳少不了你的!” 他拿出这份代表着尘埃落定的供词,放在叶永甲的面前,然后退在一旁,欠身行礼。 “这是……”叶永甲看到那些血红的手印,浑身都打了个寒战。 “马四的同党交代的。”魏冲微笑着说。 叶永甲用几根手指抓住这张所谓的真凭实据,发出‘嘎啦嘎啦’的脆响。“二十多人,都要杀么?” “其中王粮官、蔡书吏、刘衙役为官多载,可不必杀;但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别处的亡命之徒,为马四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之辈,合该诛杀。何况……”魏冲的眼神锐利起来,“这些死囚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叶永甲听了这话,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张供词掉在地上。 “你抓这些人,征得我这个南京知府的同意了吗!”叶永甲声色俱厉,“你说!这些人从哪儿抓得,什么时候!” 魏冲也被逼急了,拿手指了指天:“皇上有钧旨,叫在下裁撤冗官,整顿吏治,望叶大人不要忘记!” 叶永甲气得面色涨红,瞪大了眼睛:“裁撤?皇上也没给你抓人、杀人的权力吧!” 魏冲满是轻蔑地冷笑着:“叶大人……不仅是皇上,万郡王、陆越公同样给了我查人的权力,既然能查,就能一查到底!” “我问你这些人从哪抓的,别给我东扯西扯!”叶永甲大声喝道。 “驴皮巷,”魏冲一揪胡子,“这条巷子里藏着不少贼犯,我一家家地搜,搜出来的。” “贼犯?胡说八道!”叶永甲奋然站起,一把揪住魏冲的衣领,几要将它扯断,“你就差明目张胆地说了,你这明摆着是拿寻常百姓出来顶罪,是也不是?!” 魏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大方地承认:“是啊。” 第四十八章 审害、乱民(六) 叶永甲知道,事已至此,他已经无法再控制局势了。魏冲面对他的怒吼处之泰然,这让叶永甲满腔的愤怒显得像在发疯。 “你要把这些人怎么样?”他虽还一股咄咄逼人的架势,却渐渐松开双手,“马四的一条人命还不够你出气么?” “禀大人,在下一心整治乱党、肃清风气,绝无片些私心,”魏冲从他手上挣脱开来,抓了抓被勒疼的脖子,“况且万陆二公,包括皇上也不会令我这样做。若大人能讲情理,听在下慢慢解释,便再好不过了。” “我不管,”叶永甲背过身去,“反正在这衙门里,本府不会容许这等荒唐事存在。” 魏冲看着窗外,不以为然:“那……叶大人要怎么处置?总不能让马四跑了吧。” 叶永甲转过身来,目光里带着敌意,但多了几份渴求之情:“马四你不放过,毛捕役也不放,那二十多名百姓难道不可从轻处置?” “杀之以儆效尤!”魏冲对他的劝阻充耳不闻。 “你……”叶永甲正要同他翻脸,可心里早没有了底气。他倚仗的柳党从头到尾不吭一声,或许是默许了此人的胡作非为。柳镇年是乐于看两党相互厮杀的,这两党又是要利用魏冲的,至于百姓的死活,仅仅是他们施展才智的工具而已。 ‘杀千刀的柳镇年!’叶永甲张着血红的眼睛,只瞥了他一眼,便老老实实坐下了。 魏冲见这位知府大人终于放弃了抵抗,脸上顿时浮现灿烂的笑容,重又回归恭顺的模样,倒地磕头:“谢叶大人准许!小的这就责人去办!” 说完,也不待叶知府回话,他便踏着碎步走下书房。 这消息自然要让他真正的两个‘主子’知道。魏书办将该斩的、该关的、该免的人物都用大笔一挥,然后叠成册子,派人急驰呈到万陆二公府前。 万和顺看罢,随即紧吸了一口气——魏冲的仇报完了,接下来,他与陆放轩的党争正式拉开帷幕。 陆放轩是从齐咨那儿拿来册子的。他只扫了几眼,便合上册子,有一阵说不上的五味杂陈。 “百姓受苦了。”他十分珍惜自己的怜悯,仅沉默了片刻,便转头看向齐咨。 “万党肯定紧锣密鼓地准备和我们杀一阵呢,”齐咨道,“恐怕今夜便有动作,不得不防。” 陆放轩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本公素以稳重行事,还是扎好篱笆,待敌之势为好。齐把领,你只需派人跟紧魏冲,侦其动静;另召郑把领来,严查越府出入之人,切勿令闲杂混进府内。” “是。” “还有,”陆放轩又嘱咐道,“杀人的事……不必告诉卫怀了。” “他又怎么?” 陆放轩摇摇头:“此人生性正直,最重仁德,眼里容不进沙子,让他见了,会出祸事的。” “属下明白。” …… 时值正午,六门漆黑的火炮被拉到了刑场。这时,刑场才开始摆设起来,像模像样了。几名身着红衣,手持砍刀的大汉走向行刑台,神情严峻,列在两边;随后,几队人马跟进,拿枪驱散着拥挤的群众,在刑场周围站了一圈。 将近行刑了,齐咨却四处搜不到卫怀的身影,听到远处数声轰隆隆的炮响,只能急躁地跺上几脚,喊着手下的兵们,闷闷地回了府。 原来那卫怀此时正和夏元龙在淮清桥喝茶,也和他一起听到炮响,手中的茶碗不由一颤。 “掌柜的,这是什么动静?”夏元龙先起身问道。 “唉,”掌柜撇了撇嘴,“说要杀人嘛。据说昨夜驴皮巷被折腾个够呛,就为今天这个阵仗。” 卫怀本来漠不关心,听了这话,也好奇地凑上去,问道:“敢问所杀何人?” “叫……叫马四,是巡检司的捕役。”掌柜擦着桌子说。 “巡检司……”夏元龙和卫怀面面厮觑,“那可是叶知府的地儿啊。” “看看去。”卫怀朝他使了眼色。 夏元龙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放到掌柜桌上:“这茶您留着喝,钱我给了。我和卫先生去刑场瞧瞧。” “哦,两位慢走!”掌柜收过铜钱,遂向远方喊道。 ‘砰!’ 又一记直贯云霄的炮响,一个身材短小的书办急匆匆地走来,他往台下一招手,大炮就再响了一次。 “魏冲!”夏元龙和卫怀藏在吵吵嚷嚷的人堆里,一眼认出了那贼眉鼠眼的模样。 “料就是此人了……”卫怀低发喟叹。 炮声越来越急促,直至发了三四次,方才寂然无声。 “带死犯行刑——” 这悠长的声音一过,台下就押来一个身形羸弱、戴着重枷的犯人,由一个官军引着,一路打骂到了刽子手面前。 “这难不成是那个马四……?” “看着这么瘦啊,这也能当兵?” “这位你说的就不对了,八成是在牢里饿的。” 卫怀身前身后有人这般议论,弄得他自己也十分纳闷。 那犯人闷下头,又暗暗抽泣着。 刽子手舞着明晃晃的钢刀喊:“别他妈哭!”这句话竟惹得台下哄堂大笑,卫怀却浑身一个寒战,面色稍黄。 人们都激动的以为行刑要开始了,然而台上的魏冲冷冷地说:“第二个。” 卫怀吃惊地望向台下,又一个死犯被推了出来,那人形容枯槁,和第一个死囚一样。 台下顿起哗然,纷纷不知所措,就连卫怀也茫然地顾盼左右:“怎么杀两个人?” “第三个。”魏冲又道。 “疯了。”卫怀皱着眉毛。 “第四个。” “疯了。”卫怀头上沁出几滴汗珠,在太阳底下格外晶莹剔透。 “第五个!” “疯了……”卫怀不断喃喃着,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第六个、第七个……”魏冲一直数到了最后,最终闭上了嘴,嘴角扬起一丝恐怖的微笑。 “第三十个。” 一共三十人,整齐地排在刑场上,犹如一个个任人宰割的绵羊。 这回,没人敢笑了,没人能笑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第四十九章 论辩、揭罪(一) 魏冲不顾众人的眼神,踏步走到最后一个死犯——马四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张文书,大声念道:“马四身为司内捕役,四下收受贿赂、擅结朋党,更是拉拢多地亡命之徒,向百姓横征暴敛,侵扰街里,难以忍恕。今趁裁冗之风,故得发其罪状,将其朋党三十余人斩首于市,以儆效尤!” 可魏冲的激昂陈词,并没引来叫好声,气氛一片冷寂。卫怀的脸色白了,紧抓藤拐的手不住地抖,几乎要倒下去;元龙也神色大变,急忙上前扶住。 “咳咳,”魏冲对这样的场面很不高兴,轻咳两声后,便转过头,一挥手,“开始……动刑!” 太阳正烈,受刑的百姓眼带苦泪,举头望向那刀口,银得发亮,逐渐朝脖项落下;马四则直视前方,面不改色,静待死亡;一同受刑的毛捕役捋捋黑发,闭上双眼,仰天说道:“能保全众兄弟性命,我死不悔……” 手起刀落,刀口锋利,甚至都没有声响,三十多人的首级就滚到了台前,这样的景状令本来兴奋的人们在此时只感受到了恐惧。 “收拾下吧。”魏冲轻摇手指,官军们便纷纷上台,将尸体一并用袋子装了,推往城外埋葬。 随着魏冲等人率官兵离开,百姓们也蜂拥而散,有几个想起方才的场面,都快迈不动步子了。只有卫怀盯着漉到台下的鲜血发呆,片刻不言。 此处只剩下他二人了。夏元龙不禁深叹一口气,晃了晃卫怀的身躯:“及民,及民。” 卫怀这才回过神,凝重地看着他。 “咱们该走了。”夏元龙见卫怀这般沉闷,急忙劝道。 卫怀则摇摇头,支着藤拐独自走向木台。 “哎呀,及民兄,血!” 夏元龙这一猛然的提醒,卫怀方才低下头,看见一双鞋沾上了腥红色的血迹,连裤腿上都蹭了一些。 夏元龙知其行动不便,要蹲下为他擦掉血迹,却被卫怀一把拦住。 “你……” 卫怀摆摆手,俯下身去,元龙只好在旁扶住。他用手将鞋上的血迹刮了。 看着沾满鲜血的手,卫怀将眉皱得老深,心口竟一阵刀绞似的疼痛,长久不歇。这是无数条性命汇聚成的冤血,落下的每一滴都在控诉着官府的不公和老爷们的麻木不仁。然而这只是个开头,以后因此而亡定会不计其数。忧国忧民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成河,自己这个书院将整日教书念经,变得毫无意义。 卫怀的心情一直极为沉闷,路上和夏元龙谈不上一句话,行至书院内庭后,方才缓缓转身,问夏元龙道:“人英,你看……我那裁冗的谏言,能否收回?” 夏元龙见他犯了犹豫,便含糊其辞地回答:“收回你是别想了。他们斗得热火朝天,你再去阻拦,拦不住。” 他刚要走进去,便被卫怀紧紧拽住:“人英,你对我南京城发生这样的惨事,一点都不痛心?” “我痛心,甚至于悲愤,”夏元龙敲着心口说,“正因为痛心,就不能因此泄了气,那还救什么百姓!” “救百姓?”卫怀的脾气越发积攒起来了,“让你我推行这混蛋政策,等着南京被党争搅得七零八落罢!” 夏元龙咬着牙,发出几声苦笑,便坐下去,喝几口早冷了的茶,以求稳定情绪。 卫怀还在依依不饶地说:“你说裁冗裁了几年,大多都由两党裁处,虽说各部亦有闲官遣乡者,但都是小风小雨,卷不起浪。反而令忠良徒受此害,百姓不堪其扰!我们为首倡之人,难道就不感到愧疚自责?” “那你说什么办法!”夏元龙有些急了。 “先把党争的火熄灭,而不是越烧越旺。”卫怀坚定回答。 “没了裁冗,他们还有别的理由……” “但绝不会比现在的情况差!”卫怀十分恼怒,对着夏元龙喝道,“我们的谏言本是为百姓谋福,曲解成这副样子,闹得这步田地,还有何可辩!” 夏元龙起身厉斥:“卫兄,鼠目寸光委实要不得!今日冤死这三十人,日后则必将保全千千万万的百姓受万世之泽,两党斗得越乱,我们的改革就能进一大步!” “拿那些冤死的百姓做书院的赌注,我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卫怀目光里透露出的果决刚毅,叫人望之生畏。 夏元龙不予理会,走到楼梯前,回身和卫怀道:“就算死百人、千人,只要能对‘改革’两字有利处,那夏某都在所不惜!”说罢,便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卫怀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不敢相信。他一个怀着救国之志的书生,从来是心向光明,做一个正人君子的。但哪里想到,会卷入党争这骇人的漩涡中?万陆两党权倾南京一域,柳党则操纵着生杀予夺,皇权高不可侵,改革似乎得不到任何当政人物的支持。不错,自己有着民心,但这是触动不了什么的,他们还可以得意逍遥,还可以维持现状,还可以昏昏入睡。改革的道路曲折得太多了,卫怀一度觉得自己是白费功劳,只会给现有的苦难增砖添瓦,让它愈加垒高。 他远眺书院高耸的白墙,那像是永远翻越不过的。卫怀停步,继续陷入沉思。 夏元龙完全不这么想,他只是对卫怀又一次失望了。因他自己是如此精明强干,以致事无巨细,皆须过目,而卫怀不费一劳。尽管有人借此行过挑拨离间之事,但元龙绝不会对此产生任何看法。他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对卫怀救国匡民的赤心毫不怀疑,所以一次次的相信卫怀,一次次的推心置腹,然却回音寥寥。 虽然这回吵得很凶,但夏元龙还是固执己见:自己是为了百姓奋斗的,不仅仅只因他卫怀。他也毫不气馁,立即想出了一个劝卫怀的办法:去找叶永甲。 刚处理完一件大冤案的衙门显得死气沉沉,元龙闷闷地走了进去。 第四十九章 论辩、揭罪(二) “来,夏副盟,请坐。”叶永甲草草收拾了笔墨,便在他对面坐下。 “您不常来啊,此次必有话要说。”他将一碗茶放到夏元龙手中。 夏元龙不及饮茶,开门见山地说道:“叶大人,别嫌我冒犯,在下就挑明说罢。适才于市斩了三十余名无辜百姓,卫先生心怀不忍,对裁冗之策踌躇不定,欲停此政。夏某和他吵了几句,仍不能动其心志。想到叶知府曾为及民学生,故而为大计考虑,特来求之。” 叶永甲听罢,稍有些无精打采:“卫先生若心意已决,恐怕我是劝不住了。” “这话差矣。大人想想,连你这个执政南京的都去劝谏了,便说明大势已定,不可再转。念及旧情,他怎能不给个面子?”夏元龙道。 叶永甲却沉吟道:“卫先生的担忧不无道理。此地党争一触即发,若不暂且停下裁冗,我也难以自保啊。” 夏元龙见叶永甲亦是这般想法,犯起难来;思前想后,终不可与之激辩,便继续劝说:“如今正好令两党厮杀,我书院趁机收揽民心、壮大声势,岂不为妙?难道知府只愿自身安宁乎?” 叶永甲登时变色:“夏副盟,叶某虽说久时寄人篱下,协助乱党,但不会让千万百姓在我眼底下饱受苦难!要是百姓听说了足下的新政,恐怕绝不会慨然赴死吧!” 夏元龙笑着摇摇头,只得沉下心来,喝了杯茶:“夏某的良苦用心,望叶大人理解。况且卫先生若把此策撤了,二党必将矛头对准书院,南京更有不虞之祸,您千万深思熟虑,不要害了及民兄……” 最终还是这招有用,正中了叶永甲的软肋。尽管他对马捕役和众百姓的死耿耿于怀,但实在敌不过夏元龙的苦苦相劝,亦是对卫怀的颇具担忧,使得他心中冒出一个妥协的想法——试一试或未可知。 “好吧,”叶永甲下定了决心,“为保险起见,我一面跟你去找卫先生,一面上禀朝廷,教柳党获知情形,作第二手准备,何如?” 夏元龙好不容易等得他开口答应,那肯再驳,连忙俯身称是:“叶大人有心助我,夏某不敢言怨,唯听安排就是。” 晏良自皇上的行宫出来后,立即接到了叶永甲的来书。他来不及拆开看,匆匆踏步赶往柳镇年处。 柳镇年和他碰了面,只互觑一眼,并不言语,拿书信过目。 柳将军紧张地看完后,遂释然一笑:“这时候来信,还以为两党真正交锋了,谁想是这等小事!” 晏良脸上顿见红光,讨书同视,乃笑言:“万府上常说卫怀此人率性而为,丝毫不顾他人之想,今日可真见识到了。此事放心交与叶知府处置。” 柳镇年哈哈大笑:“这叶廷龙也是怕了那厮喽,还为此递个书来,哈哈……” “这事何须再劳您分神,”晏良说着,将书信扔到火盆中,“现有一件大事,更请将军决策。” 柳镇年点点头,晏良便献策道:“驴皮巷一事虽为两党取悦魏冲之举,然太过凶残,流言四伏,有伤朝廷圣明之政,将军流芳之誉。二党如不能平息,则党争何日也起不了头。将军当为二人清扫道路,好令彼等大展拳脚,不致耽搁。” 柳镇年道:“那本官即调拨军队,去驴皮巷封锁消息,以免有人走漏风声。” “且慢!”晏良见他已要唤吕迎山来,忙扯住他的胳膊,“此事马虎不得。若直派一军去,不仅不能安众,反而叫百姓惊扰。” 柳镇年只得将双手放回膝上,瞥一眼他:“晏侍郎又想出什么主意了?” “驴皮巷一夜之间,男子被捕杀者近半,宅所三十余处,家室皆未有个照顾。将军可借诏张贴告示,言三十多名死犯罪不可赦,合当伏诛,以止流闻;另言只杀一人,不问家眷,以安人心;再为亡者亲属安置别处,远隔巷子,以杜人言;最后将这三十余座空宅恩赐清苦百姓,则驴皮巷重归安堵,不复有惶惶之日也。” 柳镇年听他这般侃侃而谈、面面俱到,不禁拍腿叫好道:“侍郎真不逊于你兄长哇!此计恩威并施,正合我意,就着桂太尉草诏,令人至驴皮巷安抚民心!” 叶永甲同夏元龙一齐回到书院,在内庭寻卫怀不见,便往思和堂走,见卫怀坐在拱门内的石凳上,闷头捋须,若有所思。 “及民,”夏元龙上前作揖,“刚才的事,夏某言辞激烈,多有冲撞,望卫兄也不用介意。” 卫怀缓缓抬头,依旧严肃:“你肯答应了么?” 夏元龙苦笑一下,指了指身后:“你问问他怎么想,我就怎么想的。” 卫怀看时,乃是叶永甲亲身前来,心中想道:‘这是拉来的说客的’,故也没给好脸色,只摆手令其坐下。 叶永甲尴尬地瞅了瞅夏元龙,夏元龙急朝他使眼色,别无甚话。他便咳嗽两声,不情不愿地劝道:“卫先生,叶某本不同意夏副盟之言,后来……” “我看你现在也不赞同吧。”卫怀一抓藤拐,冷冷地说。 “这……”叶永甲有些愣了,幸亏脑子转得快,又拿出一副笑脸,“卫先生,我只是感觉为难。但做事还得眼光长远要紧,夏副盟说的对呀。今日虽因党争冤杀百姓,然书院亦可趁机壮大,以成日后福民之本哪。” 卫怀摩挲着拐杖的顶端,便咬了牙,铁了心说:“我意已决!怀即要上表陈述裁冗之弊,你二位不要白费功夫……请回!” 夏元龙急走到他身前,高声喊道:“及民!叶大人已告知柳党,势要挡住您的奏书啊!你难道要让柳贼抓到把柄不成?” 卫怀仍旧不听,继续往前走,跨出拱门;叶永甲不敢阻拦。 夏元龙两个健步追了上去,硬扯还扯不动,索性‘扑通’跪倒在前,截住道路。 “人英!”卫怀用藤拐一敲地面。 夏元龙拜道:“若及民肯从我言,元龙定在党争之际兴盛书院,若一处新政都推行不得,恳请自裁谢罪!” 第四十九章 论辩、揭罪(三) 卫怀见夏元龙挡在当道,死命相拦,心中便犯了踌躇。他此时不知走还是不走,藤拐直在地上划圈。 叶永甲于后看到元龙下跪,陡然一惊,连忙前去为二人解围:“卫先生,你看夏副盟都如此劝您了,何必这般固执呢……况夏公所言非虚,在下若无几分同感,焉得轻易至此?事情本就瞬息万变,无恒定之理,暂且答应也无不可呀。” 卫怀似乎气有所消,叶永甲便松了口气,到一旁搀扶元龙:“夏副盟,你快请起,不要再行这等大礼了……” 夏元龙却一把推开他的胳膊,毅然地抬起头:“及民兄!你是何意见?” 卫怀只轻轻地张开口:“好吧。” 夏元龙如逢甘露,急掸两下衣服,顺势站起身来,朝卫怀深作一揖。 “不必谢我,”卫怀摆摆手,“不过你自己说的话,切要践行,不得言而无信;你若做不到,我便照旧行事。” “元龙一诺千金。”他高抬眉毛,衬托得那双眼睛炯炯有神。 胡契通过了门口的搜身,径直走入万和顺的住处。他将门窗一关,微微欠身禀道:“昨日魏冲斩了三十余无辜人众,今日陛下发了诏命,张贴至驴皮巷等处,晓谕百姓,以使勿惊。朝廷都下场了,这魏冲做事实不妥当,闹得满城风雨,太过火了。” “柳党开始行动了?”万和顺丝毫不关心他对魏冲的评价,问道。 “看来……是的。”胡契只得回答。 “柳镇年这老贼还真为我考虑,”万和顺沉吟着说,“他巴不得我和陆放轩尽早斗一场,以图隔岸观火。但本官又非愚笨无知之辈,怎能丢开不顾,任其渔利!必要趁此狠狠治他一番,以警示之!” 胡契迟疑半晌,才作揖道:“敢问高见。” 万和顺道:“要使柳党对裁冗失去控制,则必要其陷入泥淖之中,不得抽身。今之驴皮巷一案,或是个绝好机会。可此事事关朝廷脸面,当谨慎度之,不可贸然出手。所谓‘枪打出头鸟’,咱们勿要第一个行动。” 胡契一听,立马明白过来:“那何不如此,下属请先至越府,同陆放轩商量。恐怕他也极想摒除外人,与您一决高下呀。” “你这个胡吏部,”万和顺笑着指了指他,“做事怎么古板迂腐呢?柳党碍事,我与他谁不心知肚明,还需亲自去说?反而叫他看穿了我的计谋,失了全局。但可以对陆党稍行挑唆,使其作个出头鸟,我们则全力拉拢魏冲,叫陆党和柳贼互争。一来二去,本官倒成隔岸观火者也。”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胡契补充了一句。 万和顺拍腿大笑:“还是胡尚书会用词嘛!” 心腹们都在为主子紧锣密鼓地谋划着阴谋,就像是一群子夜出洞的老鼠,在漆黑的角落四处走动。这其中柳镇年先露了头,他需要为朝廷收拾时局,为党争打扫战场;继而万和顺出来,又在叽叽喳喳地叫嚣着狠治柳党。还有些老鼠未曾出来,没有动作。说到此处,目光自然要对准那个名叫越府的‘洞口’了。 齐咨和郑师严各带了消息归来,一同站在陆放轩面前,静待后者的问话。陆放轩则不慌不忙,从桌上取了柄玉如意,捶打着背:“难得有两宗事要报,齐把领先说吧。” “是。”齐咨向前一步,禀道:“前番陆大人令我找个机会将王县丞送走,以妨使人察觉,露了馅。因这两日王县丞思恋家中,且有庶务理会,故不肯久住,执意要走。下官考虑从长计议,时机尚未成熟,便打发奴才将其暗送出城,已是离开了。” “齐把领做的不差,目前还无其用武之地。”陆放轩拿出如意,又指向郑师严,“郑把领,你有何事相告?” 郑师严道:“前几日驴皮巷事件,震动南京,昨日又将所冤之一干百姓,尽数斩首,以贼论处。因怕人心哗哗,为朝廷招惹是非,柳党已差人入巷内张贴告示,欲做善后之准备了。” “不费我们这些作臣子的气力,他真是一片好心哪!想的周全。”陆放轩不屑地冷哼一声。 “万贼有无动静?”齐咨随即追问道。 “没有。” “万和顺身居行宫,此事应比我们早知道,焉得无动于衷……”齐咨转头,和陆放轩对了眼色。 陆放轩同他一样,显然不知道答案:“那厮诡计多端,不可轻视。我们现在是抓瞎,对情况不甚了解,亦难以定论。郑把领,那烦你派人监视驴皮巷里的一举一动,随时向我禀告。” 桂辅从宫中草了诏,令柳镇年过了目,便写成告示,派一个小太监,领十余名随从,赍书至驴皮巷张贴,并依嘱咐办妥善后等事。 尽管这不算什么大事,但晏良似乎还有些不放心,直在院子里踱了三四圈步,不仅冷静不下,反而越发焦急,甚至饭菜只咽下去几口,便是饱了。柳镇年见他闹得如此紧张,心怀不忍,遂将他唤来,言道:“晏侍郎既心急如焚,我也不好宽慰。不然这样,本官让你亲自去驴皮巷跑一遭,在那儿指挥若定,岂不省便?” 晏良见柳镇年有意差他去,真是喜从天降,登时抹去汗珠,跪拜道:“小人亦有此心,因惧将军不放,乃不敢提议;今倘能前去,便再好不过了。谢将军一番美意!” “不必,不必,”柳镇年将他挽起,“你这样的智囊去了,我还放心哩!” 晏良得了柳镇年的许可,快马加鞭地进了驴皮巷子。见那个小太监指挥下人贴着告示,盘腿坐在旁边,轻轻摇着竹扇,骂骂咧咧的。晏良跳下马,到其身后拍了拍:“唉,公公,您把他们都叫过来,由我说几句话,指挥他们干活,您就暂且歇一会儿。” 那太监吓得赶忙回头,见是晏良亲来,一时脸色发青,丢开竹扇,谄媚地说:“是,是,小人立刻就把他们叫来!” 第四十九章 论辩、揭罪(四) 众奴才看着晏良自远处走来,向他们说道:“诸位,本官因不甚放心,故奉柳将军之命,前来监视汝等。汝等但须万分尽力,勿负朝廷!都去罢!” 这些随从的奴才都是服侍沈竟总管的,虽闻此话,仍不作声,却望向那小太监。小太监不自在地点点头,这些人方才到晏良脚前磕了头。晏良见此情状,也不以为意,心道:‘我为柳将军心腹,他们纵然不服,还可抗命不成!’便将领头的从容扶起,令他们去了。 趁着天还微亮的功夫,十来个奴才赶忙在街巷的灰墙上张贴起皇帝陛下的亲谕,晏良又不满意,便命他们一路将告示直贴到北面鼎新桥处;没一会儿,自鼎新桥以南的数堵墙壁几乎都被这告示占据了。果不其然,百姓们纷纷挤来观看,由几个识字的人念完后,才都晓得原委了。 毕竟是皇帝诏令,分量还是相当的重,一时民情略平,大多数都安分下来,不再陷入恐慌了。晏良对民众的反应大为满意,越发觉得自己的计策何等伟大了。继续执行下去,再执行第二步!他振奋地想着,一面走到那小太监面前:“公公,如今离人心大安,就差几步了。如今告示已获成效,当宽宥死犯亲属,再稳巷内之心,则此事无虞矣。” 那小太监听了这话,愤愤不平地想:‘这厮本就身居高位,又于柳公前画策,荣禄足矣!竟放着安闲日子不过,非要抢我这无名小卒的功劳!好不容易混个名声出来,又被他这般碍阻,我怎咽的下这口恶气!’ 小太监旋即翻个白眼,说道:“我从沈总管那儿接的诏命,只说晓谕百姓,未曾言及宽宥亲眷。那群死犯究有何罪,咱也不明白呀,总得考虑陛下的圣意。” 晏良见此等下贱人物都敢和他顶嘴,可被气得够呛:“柳将军派我来此替你,凡事都随我安排。你焉得有别话?” “这么说,晏侍郎必有大将军手书,能否一观?”小太监伸手问道。 “倒没……”晏良皱紧了眉,“哎呀,公公,我乃大将军多日心腹,何苦骗你!” “不,”小太监一本正经起来,“咱是服侍皇上的人,什么都爱讲究个规矩。要听您的使唤,就只凭纸面笔迹。” 晏良悔恨自己当初失算,为何没能早些前来,闹得个内部不和的局面。他知道,这小太监是沈总管的人,区区一个侍郎,亦无使唤他的缘由,更是不敢得罪。 晏良只好说道:“既然公公不肯,就派人往王府请示,请一个文书下来,再作定夺。” 小太监也一口应允,便派随从回王府领命;又怕惹柳镇年发怒,另遣人到大总管沈竟居地,求其以言保之。 在被耽搁的这段时间里,万党的亲信已将巷子内外的情况摸个了遍,几乎是了如指掌的程度了。因见探无可探,故回府禀过万和顺,将所闻所看,一一报上。 “谁想到这两头畜生竟互相撕咬开来!”万和顺大喜道,“这样,待顷刻诏命一出,吾辈便知其谋耳。” “报郡王,李军士携奉诏之人求见!”堂下忽有人喊道。 “你们看看,说什么来什么!”万和顺说罢,便转过头,“准其入见!” 那奉诏的奴才进了屋,向万和顺纳头就拜,叩了头:“郡王叫小的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万和顺则先问道:“你要往哪里去?” 奴才禀道:“小人乃沈总管派去驴皮巷的,得了诏书,便要去找晏侍郎。” 万和顺上前拉住他的胳膊,露出和善的笑容:“你们这些做奴才的,日日劳累,委实辛苦。来,到窗边与本官喝杯茶水,少解烦闷之情。” 那奴才缩了手,连连推辞道:“小的一介贱人,焉得和郡王平起平坐!小人惶恐至极!惶恐至极!” 万和顺一撇嘴:“我好心叫你喝茶,你倒相推起来,岂不辜负我的美意?若再不起,就是你的不是了。” 那奴才难当万郡王的盛情,只好弯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了。 二人喝了片刻,那奴才自知时日不早,擦完嘴,便恭恭敬敬地说:“小的还有急事要办,多谢郡王好茶款待,实是等不及了。” “临行前,诏书借我看下罢。”万和顺抬起眉毛,用余光瞥着他。后者惊恐万状,不知如何回答。 “这诏命万某先前看过,今欲看看有无纰漏,别再出问题喽。”万和顺见他似是不肯,急忙安抚道。 奴才不知就里,只好犹豫地从怀中掏出圣旨,交与万和顺观看。 “驴皮巷罪人所犯皆非深重,不必殃及妻儿,更祸旁人,今当全宽释之,以示朝廷恩德。”万和顺默默读着,目光接着往下扫,“朕闻柳卿言,死犯亲眷皆以巷内离城外甚远,城内坟墓又贵,不愿居之。应使人赐其房屋,迁至别处,得以尽孝……”他吸一口气,赶忙合上诏书。 “没什么问题,你拿着去罢。” 奴才并不感觉有什么奇怪,径直拿了诏书,便在军士的护送下退出屋外——而在屋里的万和顺随即发出一阵大笑。 “好了!”万和顺激动地看着众亲信,“柳贼之谋,我已尽知!事不宜迟,现在就派人到越府上去,按我原先的嘱咐,趁其耳目不明,立施激将之计!” 陆放轩的消息不太灵通,甚至于闭塞。到了今日,派去的人总算候出一个‘将帅’失和的大事儿。 但陆放轩仍找不到机会下手。他认为,驴皮巷事关朝廷颜面,现在这点风浪还不足以掀动他们的攻势。 就在内庭踱步之时,见齐咨领着万府的人来了,急忙迎到正堂之上。 “我不多留,”来人摆了摆手,“特来告知陆公一件事:柳党将迁死犯亲眷出巷,以杜人言。我郡王已准备趁机阻挠,使不成行。若陆公愿与郡王一道抗贼,自可派人;若不愿意,郡王当孤身制贼,您……在家歇好便是!” 第四十九章 论辩、揭罪(五) 这使者说罢,便向陆放轩轻轻一躬身。 此话却正中他的下怀。陆放轩故作波澜不惊,回答道:“在下亦深恨柳党,久欲杀之。可惜多次未曾成行,还差些儿把我越府也栽进去。有此前车之鉴,今日当好生考量。过后,定会给你主一个答复。” “越公,那在下就回去传话了,”来人瞥了眼齐咨,“不过我奉劝诸位大人:若再犯迟疑,郡王就先人一步了。告辞!”这人扬起袖子走了。 “陆大人!”齐咨立刻跪倒在地,“齐某一眼便看出,此乃万和顺激将之计也!他明摆着要让您蹚这浑水,抽不了身!若真有这般美事,他自己悄声干去了,岂会与陆公商量?” 他瞪着眼睛等陆放轩的意思。但僵了好一会儿,后者仍旧没有出声。 “您可不能……” “叫,叫郑把领一同来,细细斟酌。”陆放轩叹一口气,捏着胡须。 “齐把领,纵你对万党憎恶至极,亦不可莽撞行事,耽误时机啊。”郑师严上来便拍着齐咨的肩膀。 齐咨转过头:“那你说说,他这反复无常的小人,干嘛来无故献殷勤?” “他是怕自己势单力孤,”郑师严坐在一旁,“干不成。另外,试探咱们的想法,是惧怕后顾之忧也。有这个可能吧?” 齐咨一时语塞,便低下头,冷笑一下。 “郑把领这话其实并非全是臆测,我看是站得住脚的。”陆放轩明显倾向了郑师严那边,“他要从党争中大获全胜,那便不能让柳党在身后渔翁得利,故欲使借刀杀人之伎俩耳。” “不过,我们现在摸不清驴皮巷的情况,消息都倚仗万党的耳目,不如……暂待两日,等他果真行迁居一事,再动不迟。”郑师严谨慎地说。 连齐咨都对这话不满意了:“你们要不按我的来,要不就狠下心办。犹犹豫豫的,成何道理!待迁居一事已始,什么都晚了!” 陆放轩点点头:“齐把领言之不差。待柳老贼尚未搬出圣旨之时,合当下手!” 他从堂上下来,指着齐咨道:“备马,我两个往驴皮巷走一遭,郑把领守在府内,观察动静。” “是。”郑师严虽心觉奇怪,但没有异议。 “越公,下官求与郑师严调个位置。”齐咨反而不甚乐意,急忙推辞。 陆放轩大笑着说:“齐把领,言语间有意见分歧,实属常事。然岂能因此抗命,有若孩童心性一般!” 齐咨听罢,乃抱拳道:“下官失言……唯听陆公吩咐便是!” “禀……禀晏侍郎,”小太监脸都黄了,吞了口口水,“陆放轩和齐咨二贼子,正在巷外等候,欲和侍郎见面。” 晏良腾地站了起来:“什么?那陛下的圣旨可到?” “没有……” “你!”晏良想要破口大骂,但又不敢说什么,思来想去,便挣扎地吐几口气,回身与小太监说道:“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责备你又有何用!算了,算了罢……且召陆放轩入内相叙。” 陆放轩左手握着剑,右手推开那扇门,左脚踏进去,右脚跟着立定。然后他目光炯炯地望向晏良,紧紧地抱一回拳:“乡鄙之人陆某参见晏侍郎!” 晏良还在看书,见了陆放轩来,丢开书,回礼道:“陆大人贵至公侯,何必过谦!看坐。” 两个仆从搬出两张凳子,交陆、齐二人坐下了。 “敢问两位到驴皮巷来,所为何事?”晏良不自在地问道。 陆放轩笑道:“听闻驴皮巷民心不平,窃为忧之。陆某说来也是参赞南京军政,城内有变,亦是臣等之罪过,岂能徒劳朝廷!” 晏良听这话,大有接管驴皮巷的意思,心底不禁紧张起来。他连忙接话:“朝廷圣德所致,无不受沐,若能使南京知天子德行,我们作臣子的绝对不辞辛苦。” 陆放轩正品味话中之意,忽听屋外有人喊道:“陛下手诏,请侍郎接旨——” “你看看,刚说到朝廷,朝廷就派了人来。二位坐定!”晏良像是得见甘露一般,立即有了精神,一步跨作两步跑去了。陆放轩因见身旁人多,便向齐咨递了个眼色——就看万和顺给的消息是真是假了。 正在陆党焦急地等待晏良回来时,太尉桂辅已在万府内动笔,起草新的诏书了。这事是与柳镇年商议过的。桂辅以为“驴皮巷自从求诏,则一举一动尽在万贼眼中矣,若不作速吩咐,反而倍加拖延,恐此事难以解决。不如将初定之计划悉数颁诏,莫使朝廷久陷泥潭,深而不拔”,听着极有道理,故被柳镇年采纳。 或许这并不是个好计策,因为诏书的内容很快就被万和顺的耳目得知。如此,柳党在驴皮巷的行动,使万党全盘掌握,几乎透明。 “哎呀!”万和顺拍掌大笑,“人言桂辅庸才,我看一点没错!给老贼出了个馊主意!” 那些心腹亦跟着弹冠相庆,唯独胡契正襟危坐,不以为然。 “胡尚书,你怎么……”万和顺走到胡契身边。 “要看陆党能否中我圈套,这才是关键。” “他们不是进了驴皮巷么?”万和顺毫不担心,胸有成竹地捋捋颌下的胡子,“你放十万个心,成功便在指日了!” 晏良点了三炷香,把诏书正正地摆放在香案前,恭敬地磕了头,方才掸掸衣服,起身。 “晏侍郎,陛下所言何意……?”陆放轩终于沉不住气,斗胆问道。 晏良沉默片刻,心想:‘这厮既于此时前来,必晓我等谋略,瞒之无益,不如讲来,以消彼疑虑,徐徐图之’。想罢,即从实言道:“天子曰,驴皮巷死犯亲眷皆无罪,可驱至离城外近的地方,以置坟墓。” 陆放轩听罢,和齐咨面面厮觑,两双目光一对——看来万和顺所言不虚。 “咳咳咳。”齐咨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咳声,吓得晏良猛然抬头。 “所谓因地制宜,朝廷的话不可照搬哪,你说可是,晏侍郎?”齐咨冰冷地说道。 第四十九章 论辩、揭罪(六) 晏良听罢,急拱手答道:“我等仰尊陛下之圣断,岂能随意更改?你所谓因地制宜,与抗旨何异!” 陆放轩见齐咨挺身欲驳,便暗里将他一把拉住,从容说道:“侍郎,把领此言虽有不妥之处,然陆某觉得,是该考虑一番。” “考虑什么?好,你们自己办吧,到时候抗旨不遵,降一个杀头大罪,两位可要担当得起!”晏良也不顾什么情面了,撕破脸皮,和他二人争锋相对。 齐咨大怒,正准备拔剑叱骂,却先听到陆放轩冷冷地说:“晏侍郎,政策还未定夺,你我不过是在这屋子内,讨论几句而已,犯不着要拿皇上压我们吧?” 晏良哑然无对。 “皇上说迁,咱们就得迁,这个无可非议;但如此仓促迁动百姓,又不立文书,城中自然骚乱,难保朝廷要为之焦头烂额啊。”陆放轩一边看着他那不以为然的样子,脸上闪过一抹冷笑,“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朝廷名誉尽毁,圣上受无端之责。所以咱们做臣僚的,务当办好办全,别辜负了皇上。晏侍郎,您先想得不应是执行,而是别叫陛下领了这口黑锅。您在朝廷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 晏良心中一凛,谁知陆放轩竟反将一军,把自己处在不利地位上了。 话都被说绝了,他又迫于陆党层层进逼的压力,权宜之计,还是以不得罪越府为好。他顿了顿,随即眯着眼睛,微笑起来:“陆公言之有理,我们要为陛下考虑。不知有何良策?” “若要百姓安静,需得帮他们立个地契,正经地迁出去;莫要教人捉了把柄,风传街巷,还使被迁之人心里不踏实。” “陆公,死犯亲眷足足有三十余人……全数立个地契,麻烦不说,时间还缓,这算什么?”晏侍郎很觉不可思议,摇摇头。 “哦,那按您的意思,还得敷衍从事,黑锅反正是陛下背。”齐咨一低头,轻声嘀咕。 “我怎么是……” “齐把领说话冲,您千万别与之多计较,”陆放轩又把齐咨推在一边,“但凡事总得依个理,口说无凭,希望侍郎明白。” “随你们便。”晏良此时瘫在椅子上,已经没力气再反驳了。 “您……还有话和我们讲么?”陆放轩见他不耐烦了,有要告退的意思。 晏良恨不得即刻把两人打出去,火急火燎地起了身:“没了,没了。你们二位要走?我派人送呀。” “不必劳烦了,我二人今天走,明日再来。”说罢,陆放轩带着齐咨匆匆去了。 ‘这个混蛋……’晏良猛拍桌子,朝那两个背影暗骂。 晏良及时给柳镇年通了信,将上述事实均又言上一遍,镇年得信,以为事出危急,乃紧急召晏良回府,商讨大事。 桂辅正在园中,迎着晏良,便朝柳镇年这里走去。 “我临走前,怎么还接了另外两道奏书?”晏良一边快走,一面问。 “我怕时间拖得越久,对万党越有利,故而悉数……” “哎呀!”晏良‘啪’地一拍脑袋,“那朝廷之行踪、我之计略,岂不全在其眼下了!太尉大错特错!” 桂辅心怀惭愧,默然点头。 说着,二人已到屋前,进去拜了柳镇年,柳镇年便向晏良问计。晏良道:“因阉人争功,致以误事,时至今日,吾已无计可施矣。若万党真心助陆,两面夹攻,则驴皮巷必民乱四起。其稍加引导,论罪于公,则南京不可收服,我等颜面扫地。若万贼一心内耗,专攻陆党,将军便可安然无事,度过这一遭。” 柳镇年不甘心地咬着牙:“你这个军师真没办法了?你的妙计就差在那死阉人身上……务令吕迎山告诉沈竟,管教他手底下的奴才。” “大将军,魏冲进府了。”门外的士卒推开房门,跪在门槛后头。 柳镇年瞬间回过头来,看着晏良期待的目光,掐了掐手指:“成败皆看天也……” 魏冲小心翼翼地走向万和顺的住所。但见屋里面闭着窗子,四下都不掌灯,一条笔直的通道通向里屋。向两旁看,漆黑而空敞的空间内,似乎隐藏着十几双眼睛;近瞧,果是些人,万郡王的心腹,盘腿坐在席子上,一动不动,目光里透露着狡猾和阴狠,如黑夜站立的鸮鸟。 “幸会,幸会。”魏冲卑谦地躬下腰,作了一个个揖。 顷刻,万和顺从里屋走出来,在众心腹面前坐下,才一副和善地笑容,拍着魏冲道:“魏书办,裁冗该继续搞了。” 魏冲抱出一本名册,笑答:“大人需要,小的便搞。” “先赐银子。”他方招手,就有心腹拿着一件银器扔给魏冲,后者急用手捧住。 “银子得用箱子抬,不好往外拿。这东西少说卖个三五十两够了。”万和顺乜着眼看他。 可魏冲的眼睛全在那银器上了,满心欢喜地收下。 “陆党有什么可说道的?”万和顺重又回到正题上了。 “我知道越府一人,此君专为齐咨置办酒席,常引南京名厨,并买上品酒肉瓜果,每月几乎耗至数万,”魏冲缓缓打开名册,“他见在越府任职,这些钱都是齐咨给他的。” “齐咨好办酒宴,万分奢侈,本官素知之,然愁无从下手。若其委托他人,则可借机揭罪。”万和顺深思起来。 “此人何名?” “越府咨议陈童。” “好!”万和顺拍掌道,“魏书办立了大功一件。今日我即派人调查此举,让这陈童和马四一个下场,让老贼颜面尽失!” “报!!” 柳镇年听见这声,手上略抖,茶碗摔落在地,溅了个粉碎。他来不及去拾,便到门外,扯住那来报士卒的衣服:“魏冲走了?” “不是,”士卒慌辩解道,“是吕司禁告诉了沈总管,沈总管立马去驴皮巷带人,把那小太监带回来,打了三十大板,准备奏帝赐死,故通知您……” 柳镇年听罢,大为失落,暴躁地将他一把丢开。 第五十章 叛约、陷潭(一) 远在江北的京城,这个国家之命脉,其风貌是与南京是不甚同的。此处天高地阔,自南面北上的行人,但凡翻过道道山关,入了京城,便能见一片无垠的平原,江河村庄了然显现,必觉扫却心中乌云一般,无比畅快。令人感叹,也无怪乎是天下脚下了。 虽说此时风还寒冷,但京城内外依旧络绎不绝,集市上叫卖东西的、耍技艺的,各种乱杂杂的热闹声音,吸引着一大群人围观伫立。 “让开,让开……” 人潮当中突然有人粗着嗓子喊了这一声,并伴随着清脆的铜铃响;人们回头看时,见两人抬着一顶圆顶大轿,从道前走过。这轿子又走出集市,向北直去,径直行向午门。 “这什么人哪?”那些百姓窃窃私语道。 “据说是翰林学士孙惟高,前些日子丁母忧,这方才复职还京。” “哦……” 孙惟高在宫里一段花园小径前,终于下了轿子。他探出头,看生得面正耳圆,极有福相;可是耷拉着眼皮,像是没睡醒似的。 前面走来几个官员,皆是皱紧眉头,目光发慌。 “斯庸,”一个满脸胡须的官员唤着他的表字,“我们从东宫出来,问了太子一遭。” “唐卿……殿下怎么说?”孙惟高整着自己的衣袖,急切地问。 那个被叫做‘唐卿’的慢慢走来,他是御史大夫章汉。“谁不知柳镇年嚣张跋扈,迫害忠良!”他猛地一跺脚,“太子殿下岂能心忍?如今正一大好时机,光复江山,即在此刻!” “晏温是个老狐狸,”孙惟高一挽箭袖,“此人手握卫戍军的兵权,还与两营禁军有联系,咱们势单力孤,不好动手啊。” “徐王可助!”章汉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素孝父兄,为人厚重,能持勤俭,与太子亲密无间,若三代君子之概。有次陛下家宴,徐王入宫,我幸与之长谈,听闻他道‘柳贼近年愈加狂妄,连陛下的亲侍都要痛下杀手,满朝大臣无人敢言。如能治兵振旅,简选甲士,擒国贼于宫掖之下,虽死无憾!’他见居近州,三日可到京畿,可令招兵买马,速速来京驰援。” “好……”孙惟高不禁落下热泪,“我们几人歃血为盟,势为陛下诛杀权臣,成就千古伟业!” 几个人齐凑上来,几只手紧紧相握。 与此同时,柳镇年还在等待魏冲的消息。他的心情太过忐忑,以致于大气都不敢喘几口。 “报!!” 柳镇年缓缓抬起头颅,一脸期待的目光,看着堂下跪地的士卒。 “魏冲,魏冲他走了!”那士卒指着外面说。 “走了?”柳镇年兴奋起来,他双手扶额,“愿此事成,愿此事成……着吕迎山跟紧魏冲,将他所去方向,所干何事,一一报我!” “禀陆公,”齐咨寻见陆放轩,当即抱拳道,“万和顺差人来说,晏良新接了一道旨意,言如此如此……”便将前事说了一遍。 “我怎么未见晏良拿出来?”陆放轩吹了吹胡子。 “咱们摆这一道,是他始料未及的,估计是与所定之计大有出入,故而暂且按住。” “我看他也没胆子私藏诏书,过些天便发了罢。”陆放轩喝口清茶,似乎没把这儿放在心头,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晏良的法子就是拖延时间。地契他说要隔几日再弄,百姓要以安抚为主。他等得无非是我和万兄内讧,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 “我现在就请他前来商议,一旦他稍微松口,咱们便趁机行事。”齐咨劝道。 “此计甚妙。另外,你要时时刻刻和万党联系,如情况有变,我们就撤。越府你留人了吗?” “这倒没有,”齐咨坚定地说,“我很相信郑把领、郑长官的本事。” 魏冲根本没向越府去,而是直行至齐咨宅院前,在外面看了一圈,才从两座石狮子中间走去,叩了叩门环。 “谁呀?”一位老者喊道。 “知府衙门的书办魏冲,奉旨裁冗。”他怕那老者不认识,故将自己的名号详尽说来。 “你有何事?” “齐把领可在家?” “不在。” “家里头没别人了?” …… “我问你话呢!” …… “老东西!”魏冲生气地一砸门环,放出狠话:“不回话,老爷宰了你这王八蛋……” “刚才老朽走神,惹了公家老爷,实在抱歉。没人了,齐大人都走了,就没人了。”那老者方缓缓答道。 ‘这老厮心中有鬼,’魏冲心想,‘定是陈童躲在府中,告诉这老厮莫要说漏嘴,故而片刻无言。’ 他心生一计,这回便改成轻敲门环了:“老人家,我原以为齐把领在家呢。既然不在,你就帮我给他带个话:我魏冲要到越府请二公谈话,言及裁汰府内文武职位一事,请其务必当场。” …… “老人家?” “好好好,老朽就该传话过去,望官老爷们不要着急。” “着什么急呀,不会着急的。在下不多说了,告辞。”魏冲急匆匆走下石阶,回府衙去了。 果真如魏冲预料,那陈童正在齐咨府里。因齐咨临行前,嘱咐他置办庆功宴,待陆放轩‘大捷’还师,便要借此奉承一番。谁知陈童看齐咨不在府里,拿了齐把领的银子买了一大坛酒,中午开始喝,喝得烂醉如泥,吐在亭子里,袒胸露腹地躺上床,酣睡至午后方醒。他起身听了魏冲那一席话,心中惶惧,便差那老者去越府递个纸条,上写‘咨议陈童偶染风寒,头风亦厉,动弹不得。请暂歇一日,夜间不去越府了。’ 郑师严拿着纸条,过目两遍,似乎觉出几分猫腻,连他这个老实人都不免怀疑了。他便质问老者道:“我看日间他还生龙活虎的,要给齐把领买酒;怎么下午又动不了呢?” 老者心中一震,忙笑道:“他沾点酒,就这样了。这病可不说来就来,厉害得紧!” 郑师严仍旧不信,指着他喝道:“大不了我亲身去看看他,你若扯谎,休怪我不客气!” 第五十章 叛约、陷潭(二) 这老者听了,连忙颤颤巍巍地跪下去:“大人,这话是他教我的,小人焉敢擅作主张……还望郑把领恕罪!” “得亏我小心仔细,”郑师严叹口气,将纸丢开,“不然几为陈童所误!说吧,他这么做是何目的?” “适才魏书办来敲门,说要请齐把领在越府上议裁冗之事;陈咨议怕被怀疑,想着躲在齐府不出。” 郑把领又咂嘴,又摇头:“这他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若我信以为真,万一有变,那便是束手无策了!” “放心,”他又说道,“郑某不仅在这儿等他的消息,还会派人紧盯那魏冲,将其动向看得一清二楚。这厮果敢擅往捉人,我一定及时赶到。这样回禀吧。” “是。” 那老奴才退下不久,郑师严便在厅上踱步思索,忽听魏书办来访,随之搬开桌椅,吩咐带他入厅相见。 “魏书办,许久未见了吧?”郑师严上前礼毕,即拉着魏冲到厅上落坐。 “陆大人忙得很,小的能帮什么忙?”魏冲说着,一面拿起茶碗,小抿半口,“郑把领,此地的茶水也这般淡了。” 郑师严略皱眉头,停了会儿,然后大笑起来:“今日的茶是泡得淡些,但都是我府的人爱喝的。您这般匆匆来、匆匆去,郑某自然不知您的口味。” 魏冲不紧不慢地接过话:“越府要招待客人,不如叫它浓一点儿。” “我也不好擅作主张,得问陆大人是否想换茶呀。”郑师严直看着碗中漂浮的茶叶,说。 魏冲擦几下嘴,登时将茶放下,怫然作色:“郑把领,你可想好了,日后千万别生悔意!” 郑师严则从容转头,徐徐回答:“您可到别处走走,看看人家沏的茶是否合您心意。恐怕都是淡的。” “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郑把领能硬气到几时!”说罢,魏冲便拂袖而去。 “好走不送。” 郑师严冷眼一瞥,遂转过身来,见有几个军官凑上来,问道:“将军适才表面谈茶,实际暗有所指,吾等明矣。然魏冲既向我示好,应当迎之,何必大加排斥?” “第一,他仗着自己有裁冗大权,欲向我讨要赏钱,分明是逼咱讨好他。纵使一时示弱,魏冲也不会感恩戴德,转头就把我们卖了;第二,现在我府正与万党共抗柳贼,如我暗自结交魏冲,必会引万党警觉,招致争端再起;第三,陆公不在此地,师严焉得擅与赏罚,不知主次乎?有此三理,万万不可让他喝上这口浓茶!” 言罢,同众人一声大笑。 一日后,京师,徐王府。 徐王慢步走出内庭,使者一打量他,见其身穿黑色纹金的蟒袍,手持一把玉如意,生得颌骨高隆,鼻梁低陷,脸极方正,额头宽大,还泛着几许光泽。他一双眼睛忧郁,身子瘦削,颇有人君之相。 “此地不宜商议,请王爷入内谈话。”使者一鞠躬,说道。 “这儿没别人,安静。就直截了当地说罢。”徐王道。 “朝廷中人素不满柳党久矣,今圣驾南巡,仅余晏温在朝,可趁机诛其党羽,以扶社稷。东宫亦深以为然,决计密谋。殿下常怀不平之志,也该出把力了!”使者情绪激昂,力劝道。 徐王听后,心里开始犯难,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且与我一胎胞兄,焉有不从之理!可敌众我寡,此事需当缓缓计较,方得定夺,切不可莽撞。” “宫里有好几对眼睛,万一密谋泄露,便为其所制,岂能再缓!”使者厉声道。 徐王羞惭万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身后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物出来,他手摇竹扇,指那使者道:“小声点,小声点!你这么急作甚?” “敢问这是……” “此乃本王侍读蓝渊。”徐王笑着将他拉来,“他有惊世谋略,才能不在当朝公卿之下呀。” “敢问蓝……蓝大人有何高见?” 蓝渊笑道:“在下碌碌之辈,焉敢发什么高见。只不过这徐王嘛,他性情急躁,容易心慌,请您勿要催逼,容我与殿下谈叙一番,方得个好主意。” “请便。” 蓝渊朝徐王使个眼色,徐王心领神会,同他入屋暗议去了。 事已至此,京师的政情局势是需要在此解释一番的。自柳镇年胁帝南巡以来,晏温就成为了朝中呼云唤雨的角色。不管此人怎么效忠柳党,可毕竟是文人,与柳镇年的方式大有异处,考虑的明显更多些,比柳镇年那样的暴力政策更周全。 他首先想到,柳党在朝中占据全部的要职,这让满朝上下的后进之士难望升迁,都攒了满肚子的火气,只是没有机会爆发罢了。可那些横行霸道的柳党们并没感到什么压抑冷淡的气氛,反而觉得应该如此,应该如此长久下去。 晏温却不一样,他不止一次劝说过同僚:“大将军虽名望极重,威震海内,然于恩惠上面不甚着墨。要想把这头号交椅坐稳了,就得施行仁政,不可空凭你们这些毒辣手段。那些自命清高的士大夫虽一个个招人厌恶,但仍是朝廷之根基,不可轻易斩除。要让我们的权力得到认可,才能立足在这京城,号令整个天下。前代权臣败亡之事,殷鉴不远哪!” 这些人畏于晏温的地位,只得唯唯称诺;但转眼间,便都不愿向其他大臣作什么让步了。晏温对这些跟着柳镇年的兄弟们也不好下手。 但到了这时,时机已然成熟。晏温便开始发号施令,先将柳党的一位御史大夫迁调出去,改任章汉;又命孙惟高为翰林学士,以悦人心。这二位虽图谋不轨,但面上则极力巴结晏温,附和其意,因此屡受亲信。 至于他们的另一个同谋——徐王呢?此人就复杂得多了。他与太子的关系不错,但对柳党也无明确的想法,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可今日容不得他再蒙混了,他必须找到一个答案。 第五十章 叛约、陷潭(三) 蓝渊看着迷茫的徐王,将竹扇撂在一边,便进谏道:“下官见柳党运势正盛,晏温又以计安抚公卿,气息既稍敛,京中惜命者必不在少数。仅凭太子等人,无以倾覆朝政,此是孙惟高昏了头,拿您做赌注啊。” “可皇兄待吾不薄……” “不,纵使您带亲兵入京,柳党也能组织一支可战之师,怎能匹敌?”蓝渊摊手道,“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东宫大抵是难逃厄运了。” 徐王眉毛一皱,咬了咬手指,愀然长叹:“难不成叫我告发皇兄?就不能两全其美吗?” 蓝渊苦笑一声:“殿下,谁让太子不稳重,要干出这种事呢。为了江山社稷留有余脉,请您别再行妇人之仁了。” 他听到‘余脉’二字,心中略发颤动,这是明摆着让他做继承帝位的打算了。他从潜在中意识到了此言的危险,本想加以反驳,但却同口水一并吞咽下去,他也没胆量遏制心间的某个苗头。 “那……蓝侍读,你想怎么告密?”徐王吞吞吐吐的问。 “柳镇年疑心太重,若直将太子之谋相告,日后必遭其怀疑,定有杀身之祸,”蓝渊沉稳地说,“不如先向柳党表达忠心,待太子反形渐露,再行告发,时未晚也。” “那如今之计呢?”徐王心中无策,只得继续问他。 “您就与那使者说,兵变的事需慎之又慎,若不见东宫亲身,不敢贸然为约。” “好!”徐王一拍桌案,“本王便依汝言。” 使者踮脚远望,突然看见徐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来了,又惊又喜,忙上前询问:“徐王殿下决议好了没有?” “我这颗忠军报国之心,上天可鉴。但是吧,”徐王说着,将手搭在使者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此为震古烁今之壮举,若一节出了差错,就会满盘皆输。除非皇兄与我面谈,否则本王总怀疑虑,心中不安啊。” 使者虽觉此中有婉拒之意,但转念一想,‘他久居京外,不知我等底细,说的倒也没错’。便点头道:“殿下自有苦衷,小的理解。我这当回禀孙大人,盼有个好消息。” “去罢,去罢!” 孙惟高的脚步很是匆忙,他从官署走向鹅卵石路的过道,又走了一段青石板,缓缓到了一所宫殿前。那左脚刚抬起来,踩在门槛上,便慢悠悠地停住了。 “知道了。” 孙惟高歪过身子,听了使者的话,一摆手,提几提腰带,便进去了。 “臣翰林学士孙惟高叩见殿下!” “孙翰林请起。”太子连忙扶住他,“不知徐王吾弟是何想法?” “禀殿下,”孙惟高掸掸膝上的灰,“徐王也愿与我诛杀国贼,匡扶社稷。然其欲与您相见一面,才肯罢休。” 太子拍掌道:“天助我也!他既为我之外援,何患柳党反扑!欲见我不妨,今日即启程赴之。” 孙惟高惊恐万状,又叩头道:“殿下万万不可轻舍贵体呀。况晏温心思歹毒,若知殿下忽言出京,警惕顿生,谋略将泄!不若假借一法,方为周全。” 太子听罢,沉思不已,重又坐回椅子上去。 “您可令人假报近州有祥瑞之象,请东宫代替天子往视;及至徐王府第,便可与之密谈,料晏温不得察觉。” 太子深觉有理,望向孙惟高:“唉,那便有劳先生了。” 孙惟高答应了,慢慢退出殿外,殿门微微关闭,只剩下一片昏黑。 “开门。” 一人的黑影从中站出来,一把推开衙门的房门,见是魏冲来了。 “魏书办,越府的口风怎么样?”他那狗腿子书吏道。 “不好!”魏冲叹口气,“要真对齐咨下手,我还得估量估量呢。” “干吧,”书吏弯曲着身子,谄媚地笑道,“南京可无齐咨,不可无您,这是众多大人都深谙的道理。” “兔子急了也吃窝边草。若真算个不准,惹了陆放轩,咱就只能在万郡王手底下呆了。”魏冲道。 “您当是给他来个下马威,瞧瞧您的手段,也是好的。不一定非得和马四那伙人一个下场。” 魏冲一跺脚:“那我便找郡王去。” “你想要什么?”万和顺端坐着,问。 “小的要抓越府的咨议陈童,请郡王写个文书,戳个印子,好教我出师有名。” “拿纸笔。” 万和顺将白纸一铺,研了墨,拿出笔来,转头又问:“魏冲,写个什么最好?” “小人早已定好了罪,就按‘为巴结长官齐咨,利用贪腐之赃银,年办酒宴,动使万两,罪当严处’之名捉他。”魏冲指着那张白纸,朝万和顺笑着说。 “行啊!”万和顺哈哈大笑起来,“这话都备好了,看来你没辜负本官!这字我更得给你写了!” 万和顺一字不差地写了上去,遂用印子一盖,撕下来,便交到魏冲手上:“切要保密,把这事给我弄好喽!” 魏冲叩头谢过,将这纸条塞进怀中,便在万府奴才的护送下离开府邸。在他朝街上四处张望时,却漏过了两个在树下乘凉的大汉,正紧紧地盯着他的方位。 “去了万府?!” 郑师严惊讶地站起身来,“早知他来者不善,原是受了万贼的安排。” “你们给我继续看着他去!”旁边的军官吩咐道。 “是。” “大家都别走了,再待一待,随时应付新的情况。”郑师严见天色已晚,众人都有了几分倦意,连忙吩咐道。 西洋钟响了,半个时辰已过。 “报!!魏冲带着衙门兵已朝我府进发!” 众官听罢,皆面面厮觑,吐下一口重气。 “他若是去找陈咨议麻烦,我们还不好办呢!”有人高兴地说。 “万一是他使了个声东击西之计,把我们都耍了,那……” “你说声什么?” “声东……” “报!” 堂下又一个士卒小跑过来:“魏冲掉头向……向齐把领府上去了!” 此言一出,军官们便各大吵大嚷,厅里厅外都喧哗开来,一种不安的气息将越府笼盖。 第五十章 叛约、陷潭(四) 郑师严愣了一会儿,立刻站起身,喝住还在恐慌的众人,方才没了喧嚣。 “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你们情绪都平静些,跟我去齐府救人!”郑师严一改往日亲和的神色,严厉叱责道。 可陆府的动作总是要迟魏冲一步的。原来那魏冲刚出发时,还和手底下的兵丁说,要去越府和郑把领面谈,说的是天花乱坠,真将那几个耳目诓住了。谁知使了个声东击西之法,径直朝齐府奔去。 天色迅速暗了下去,魏冲命令一路打着火把,直到了齐家大门。于是他在火光的照耀中下马,和周围的士兵使个眼色,便快步上前,敲了敲那道漆红的大门。 “开门!” “您又来了,”还是昨日那个老者出来答话,“不过齐把领还没回……” “我找得不是齐把领,是咨议陈童!”魏冲大吼着,打断了他的话。 “陈咨议?他怎么会在我这府上……”老者的声音有些颤抖。 魏冲急得憋红了脸,猛力往门板上乱踹,登时发出巨响,犹如天崩地陷一般。“我今日非得揪住陈童不可!今日由不得你这老混账了,到底开不开?” “不出声是吧?”魏冲阴冷地笑了笑,“你们一块上,给我攒足了劲撞开!” 军士们领了命,挽开衣袖,喊着口号:“一、二、三!”十几个人一拥而上,‘咚’地撞在门上,门晃几晃,仍是不开。 “诸位老爷……”里面的人带着哭腔乞求。 “再来!一、二、三,撞!” 这次却都使尽了力气,但听噼啪一响,门闩崩断,两扇门板皆向内撞开去了。几个官兵趁势持兵器杀入,把当道的老者踢开;身后倒了的人又连忙爬起,招呼着众官兵涌进府中。 魏冲走在最后,看最前面的人已气喘吁吁赶回来,禀道:“四处院落都看了个遍,未找到嫌犯踪迹。” 魏冲听罢,转身揪起那老者:“老东西,陈咨议藏在何处,快说!” “他听见官兵过来捉人,早就跑的没影了,到底在哪儿,我也不知……” “混蛋!”魏冲松开手臂,向面前的士兵喝道:“给我继续找!” 官兵们大找了好一会儿,上翻下翻、东寻西寻,连陈童的影子都没摸着。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有几员兵士悄悄走进了角落的柴房,几乎没人注意。 但接下来的一幕正巧被巡视的魏冲看到:那柴房里忽然听得几声大叫,随即见一个穿白裤白衣、蓬头垢面的家伙跑出来,狼狈地翻过栅栏,猛扎进旁边的水缸里,激起阵阵水花。 “追嫌犯!追嫌犯!”几人从后面追至,见那人正在水缸里挣扎,一把便将其提溜出去。 那人浑身湿透,抖抖水,刚抬起脸,魏冲便指着他,拍掌大笑:“陈咨议,你终躲不过去喽!叫个人看着,径直押付大牢!” 府外,郑师严与数名军官拍马赶到,见魏冲已将陈童五花大绑,带出来了。 “怎么办?” “上前质问!”一个军官咬牙切齿。 “不必!”郑师严扯住缰绳,眼色略动,“他既敢这般横行,定是狗仗人势,心中有几分底气。只差个人去问问就是,休要大动干戈,与这厮撕破脸皮。” “那我去!” “好,说话别太强硬。” “明白。” 这军官轻催马匹,见过魏冲,即拱手道:“魏书办,我们越府苦等许久,不见您来面谈。如今怎么绑起人,唉,还是陈咨议呀……这是做什么?” 魏冲微抬眼皮,瞥了眼军官,便道:“本官欲请齐把领相商,奈何他人不在府,四处还寻不得,故干别的事儿了。你们这陈咨议,犯了数条重罪,故送押还牢,望你家把领休要徇私。” “非为徇私,但需以文书为证,好教我等信服方退。” 魏冲掏出万和顺的公文,高高举着:“看明白了罢?郡王的章!” 军官哑口无言,便回马告退,任陈童在官兵的拥簇下远去。 “大概是这样。大九不离十是万贼搞得。”军官禀复郑师严道。 郑师严听罢,脸色陡时惨白:“坏了,坏了……火速告知越公。” “什么?” 郑师严急得拔出腰间的宝剑:“快去告诉陆大人!” 驴皮巷内。 “好,我知道了。” 齐咨听完来人的禀报,似乎波澜不惊,转身就往陆放轩住所走去。走到一半,他实在心不能平,握拳暗自咒骂:“郑师严这厮办砸了多少事,陆大人眼瞎了看不出么?我从他征南闯北,计无一失,更别提从小的兄弟情义,结果落得个终为庸人之下……不是眼瞎,他妈的这是心瞎!” 他露出一双的凶狠眼睛,正看到陆放轩在院子里闲步,慌忙咽了口水,不敢再说什么了。 “叩见陆大人。” 陆放轩见他很不轻松,便直截了当地问:“外头出什么事?” “据郑把领派的人说,万和顺勾结魏冲,将我的……哦,您的部下,陈咨议抓了。” 陆放轩退却半步,扑通地坐在石凳上。“虽说裁冗这桩事还未完,可谁成想这厮竟二度叛约!” “咱们及时抽身,还可回来对付万党。”齐咨连忙道。 “这倒没错,”陆放轩道,“可我们已然插手驴皮巷之事,可谓尾大不掉矣。地契晏良发了没有?” “已经开始张了布告,地契还未发得。” “那咱们就硬着头皮干,不准临阵退缩!”陆放轩知道自己陷入了泥潭,身前身后受万柳二党的夹击,便只能背水一战了。 晏良也在百忙之中听到了陈童被捉的消息,心中大喜,与心腹说道:“万和顺不来帮忙,陆放轩定傻了眼,必千方百计要从驴皮巷这个坑里跳出去。此乃天赐良机,我等要努力‘追杀’,莫使陆放轩轻易走脱。” 他正说着,见陆放轩同齐咨来了,便请坐定。 “二位可是为地契而来?”晏良问。 “就是此事,”陆放轩不再唱红脸了,语气十分严厉,“地契马上交,现在交,再行耽搁,便别怪陆某针锋相对了!” 第五十章 叛约、陷潭(五) 晏良满心想着和他周旋一番,谁知这陆放轩开口就摆出要和自己死战到底的架势,完全没有要回府的意思,令他大吃一惊。他慌忙看了看左右,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陆大人,地契我等在加紧准备,晏某亦是心急如焚,无可奈何。望越公体谅一二,这拖久了换谁都不高兴。” “最好这样,我们各自退让一步,”陆放轩仍不客气,“否则你我的脸面上不会好看。” 说罢,他便叫了齐咨,甚至连告辞的话也不讲,就转身离开了。 “这厮后院着火,还眷恋于此地,真是个不怕死的……”跟着晏良的奴才恨恨地说道。 “我本以为他急着要脱身,没想到还敢与我决一死战,这下不好办了。”晏良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闭目叹息。 “小的斗胆献策:陆党嚣张至此,又孤立无援,可上禀大将军,令出诏擒之,万党必不相救,南京则指日平定。” 晏良却摇头道:“越府实力尚强,非一朝一夕可以消灭;再者,我们也得从这巷子里早早抽身,只是争取以最小代价杀他一阵而已。万党正在隔岸观火呀!你看不明白吗?” “开堂,开堂!”魏冲急促地喊叫着,落了座,连连拍打醒木。 “开堂,我们需要去大堂上罢……”咨议陈童的衣服上浑身血渍,环顾着监狱冰冷的围墙,胆战心惊地问。 “大堂上可开不完,还是这里省便,”魏冲笑道,“不过陈咨议放心,您和马四还是不同的,所以凡事要讲道理。” “对,太对了,老爷。”陈童慌用微笑附和着。 “相信陈咨议能口吐真言,别学那几个鬼魂,胡说八道,最后什么下场……”魏冲面露狰狞。 “我招,我全招了,贪污受贿、巴结上官,都认了不行么!”陈童磕了三个头,吞吞吐吐地说。 “这些你不认都好。但魏某人秉承郡王之令,势要将你在齐府所为搜查到底!好生交代,齐咨赏了你多少钱财,又怎样委你为他置办酒宴的?!” 陈咨议知陆、齐尚未回府,没有人给自己撑腰,魏冲真有把他打死的可能。陈童终究是个识时务的人,便按魏冲的吩咐如实答话。一言一语,不管是真是假,全部录入供词之中。 魏冲就拿着这份供词交与万和顺,万和顺当下看了,咂咂嘴,扬起一丝微笑:“陆放轩在驴皮巷定然急着赶回来,待他二人到时,魏书办,望你速将齐咨依罪拿获!”说罢,他指了指身旁的一大箱金银。 “是!”魏冲眯起眼睛,贪婪地看着那箱子。 “看来近两日这里离不开人,”陆放轩和齐咨穿过一道拱门,路两旁灯火通明,“但府内的情况我还不知,恐怕不容乐观。” 齐咨停下来:“您留守在此,下官回去一趟。” “不可!”陆放轩严肃起来,“陈童的那些事儿你清楚,全是真的,万一他招了呢?你回去岂不被他们捉个正着!” 齐咨虽觉此话有理,但心里还是不怎么服气:“万党群小,谅他们现在也不敢打我的主意。何况驴皮巷有陆兄坐镇,晏良还不敢肆意妄为;若陆兄一去,他们绝对要翻天倒海啊。我这是忠言,您可别再固执己见了。” 陆放轩无言以对,背起手在树下走了会儿,忽然敲了敲脑袋,回身说道:“就这么定了!我今夜回府,你在此和柳党周旋。” “这……” “你不用怕,”陆放轩变得异常坚定,“咱们手下有兵!而柳党是不会和我们动手的。如有变故,你拿这个震慑晏良,大不了差人调兵。” 齐咨愣了片刻,还不放心地问:“真调?” “他要是想损害我越府利益的话……”陆放轩用手刮下一块树皮,“那便真调!” 陆放轩嘱咐完齐咨之后,因觉晚风寒冷,特意披上件外袄,披星戴月地走了。 魏冲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抓捕齐咨的机会,把自驴皮巷以来的交通要道尽皆安插上了耳目,提前几个时辰,就和几个狱吏在衙门口等候了。 陆放轩深知魏冲的伎俩,便拿出帽子,将脸庞遮住,缓缓行在僻静而幽暗的道路上。 “去告诉魏书办,只来了一个人,抓还是不抓?”埋伏在街角的人悄声说道。 “抓!” “抓。”回来的人禀告。 “那现在动手……等着……走!” 陆放轩不曾注意,身后已有两三人摸上来,当即摁住了他的肩膀,惹得他大叫几声。 那人一手用绳,一手掀开他的帽子,登时后退两步,吃惊不已。 “怎么?”他的同伙顺着声音望去,原是越公陆放轩。 “失敬,失敬。”他们纷纷放下绳索,作揖赔礼。 “你们是等齐把领吧,”陆放轩揉着肩膀,步步逼近,“可惜他暂时不来。带我去见魏书办!” 那些人面面厮觑,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谁……”魏冲一本正经地抬起脸,但看见陆放轩来了,忙改了副笑脸,“陆大人,驴皮巷事情繁杂,您怎肯亲自回来,放心交与齐把领呢。” 陆放轩故作轻松地摆摆手:“驴皮巷没什么事了,百姓约莫可以迁出去了,齐把领帮个忙就算了。我先回来探探情况,怎样?” 魏冲陡然一惊,他没想到陆放轩竟能以如此快的速度解决前方大局,那什么陈咨议、齐把领还抓得了吗! “听说陈咨议犯事,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罪过。供词拿来。”陆放轩慢慢伸去手。 魏冲脸色铁青,吞了口唾沫:“供词……供词在万郡王那里,不好取罢。” 陆放轩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盘起腿。 “您要茶么?”魏冲见这情形有些尴尬,连忙问道。 “好,倒上点。”陆放轩轻轻一抬眉毛。 魏冲抿了抿嘴,到旁边的桌上倒碗热茶,递到陆放轩手上。 陆放轩瞧瞧天色,品口清茶,说道:“那陆某只好在此等着,等万郡王拿供词来。” 第五十章 叛约、陷潭(六) 魏冲听了一愣,转而笑道:“在下说了,今日天晚,我深更半夜地不方便去。不如您且返府第,待明日早晨,我再转告万郡王,取供词来给您翻阅。” “这几日事忙,万兄怕也无暇安睡。我府出了这么一个大案,我现在必须要了解。你放心去,就说是陆某执拗,与你无关。” “小的还得问叶知府……” 陆放轩却冷笑:“我这个越国公还管不了你一个书办?” 魏冲见他心意坚决,便屈身领命:“那好,小的立马转达万郡王。” 万和顺捏着供词的手不禁抖了两抖。他将双手缓缓放下,迟疑地看了魏冲一眼:“陆党……竟有如此神速?” “齐咨还没回来,一切都无定论,或是其虚张声势之计。”魏冲猜测道。 “是吗。”万和顺敷衍答道,他已经开始想些别的事了。 “看来要抓齐咨还不是时候,我们不要急于求成。书办暂且歇养几日,有事自来唤你。” “可是,您说……”魏冲一只手戳着衣领子,狡猾地笑了笑,“那一箱银子,还发不发了?” 万和顺见他直言不讳,心中颇觉恼火,脸色有些阴沉:“事情还没有个结果,还请书办耐心等待,这钱以后才归你。” 此话一出,顿时像给这本就冷淡的气氛浇下一桶冰水。万和顺不知如何再讲下去了,魏冲也变得无所适从,开始东张西望,不敢正视面前的主子。这样的缄默持续了一会儿,堂下却跑来一员兵士,开口打破了寂静:“郡王,胡尚书求见。” “好,快请!”万和顺一拂袖子,吩咐道。 “现在不是把这事摆在明面上的时候。我拗不过陆放轩,你拿着供词罢。”万和顺将供词递去,方才和魏冲说道。 “遵命。小的下去了。”魏冲接过供词,便一步步从角门走出去。 胡契紧跟着进来,回头瞅了魏冲几眼,便向前和万和顺行礼。 “齐咨的事妥当没有?我见魏冲的脸都黑了,莫非是……” 万和顺也紧紧盯着魏冲的背影,嘴角扬起一抹苦笑:“正如你所料。” “不是,这发生什么了?”胡契发了愣。 “齐咨没回来,陆放轩回来了。这说明什么?驴皮巷已经不需要姓陆的镇场子了,已经到收尾阶段了!虽说可能有诈,但已致本官与魏冲互不信任的地步了:我不敢让他着手去办,他也要观观风向,望风而倒了。可惜这大好局面!”万和顺痛心地解释着。 “我可以动用我吏部的权力,替魏冲行使裁冗之职。”胡契毛遂自荐道。 “我万和顺还得保点好名声才是,”万和顺叹息道,“还是等等看,万一有转机呢。” “这就是所有的供词?”陆放轩翻完最后一张时,突然抬头问起魏冲。 “没错。这些供词都是陈童明白说的,我没有半些篡改。若您有怀疑,大可告诉小的,小的现给您改就是。”魏冲弯下腰说。 陆放轩是个精明人,知道他想套自己的话,便对此缄默不言:“陈咨议犯了如此罪过,实在不小。本官手头尚无证据,岂有怀疑之由?” “这样最好。”魏冲明显失望了。 “麻烦魏书办帮我就地誊一份,我带回去与众人仔细商议。”陆放轩道。 魏冲不甚情愿,双脚只是前后一移,欲动不动的样子,像钉在地面上似的。 “事成后必有酬谢。”陆放轩终于说出这句话来,魏冲心中大喜,忙点点头,挑了灯,在灯底下写过半个时辰,便交与陆放轩手中。 陆放轩没带什么钱,说是明日送来,然后出了衙门,疾驰而去。 回到越府,他见众军官大多走了,唯独郑师严还坐在一盏煤油灯前,摇摇晃晃,昏昏欲睡。 “郑把领,你还强撑呢!” 陆放轩的声音一下子把他惊醒,郑师严腾地站起,急忙上前要跪。 “陆大人,魏冲这几日反复作妖,弄得府里人心惶惶……您回来,驴皮巷的事儿有着落了?” “你先起来,”陆放轩将他扶住,“你看这份供词,都把咱府写成这样了,我断乎不可回去了;惟有指望齐把领能听我的教诲,独挽败局了。” “唉!”郑师严的喜悦瞬间被冲散了,面露愁容。 “况且万党先发制人,搜集了我府的大量证据,掌握着主动;我只能应付目前的情形,尚无处揭他的短,守为上策。我们还陷在泥潭当中,先得把柳党这一路平了再说!” 郑师严忧心忡忡地思考片刻,即拉住他的胳膊:“下官晓得。府上还靠着您,越公千万不要太过劳累,快点休息去罢。” 陆放轩答应了,两人便分头走开。 东方发白,太子的车驾在京外歇了一日,这才开进徐王的封地,叫小太监们准备御弓御箭等物,以供狩猎。临发前,太子忽与随猎大臣道:“此次出猎,无一亲近之人相伴,实是无趣。本王欲请王弟共去,公意何如?” 那大臣名唤慎微,乃晏温所差之心腹,因以徐王性甚恭顺,谦雅随和,没怎么多想,便一口答应下来。太子大喜,便驱马到了徐王王府,径直走入。 徐王知其来意,先温了茶,便试探道:“兄长未请孙翰林随行?” 太子闻言,轻轻一笑:“孙翰林忙于世务,无暇与本王同行。” 徐王便屏蔽左右,独留他二人于室内,当即在竹席上叩头道:“殿下,柳党罪孽固深,然请殿下莫舍储君之贵躯,恐惹杀伤之祸呀。” 太子面带不悦,笑道:“父皇被柳党压迫至极,满朝上下皆侧目以视,谁不想诛杀柳贼!前番王弟你说,非得与我亲见一面才是。如今我来了,王弟再反悔就晚了啊。” “殿下错怪愚弟了,我……”徐王说着这话,心中犯了一阵恶心,顿觉羞愧难当,眼神开始躲闪,“呃,我是想问,预谋者共有几人?殿下到底想什么干?” 太子见他一直有回避的意思,便严肃地叩了叩地板:“王弟,等你答应,我方才讲!” 第五十一章 速归、京变(一) “这……”徐王直接不敢看太子的眼睛,擦了擦汗,“王弟当然愿与王兄共斩权臣,岂有推辞之理。” 太子听罢,大笑着拍他的胳膊:“王弟这才痛快!容本王喝口茶,与你细细讲来,好叫你别这么担心。” 他便走到桌前倒了碗茶,将碗盖置在一边,说道:“本王思之再三,整个皇宫惟有五营禁军不受柳党侵染;五名司禁,皆是陛下亲自任命,外臣无有干预。今史司禁已从父皇远巡,晏温必以禁军人少,松懈戒备。起事之日,便由孙翰林假托诏令,唤众司禁入东宫议事;我则率亲卫甲士封其退路,使御史章汉宣告柳党反迹,逼他们联名弹劾柳贼。如此,虽有贪生怕死者,也不得不破釜沉舟,浴血奋战了。” “我呢?”徐王问。 “王弟听得二更梆响,便来接应就是。”太子淡然地饮起茶,看样子十分自信。 徐王的心里却不安地砰砰发响,这个计划太天真了。他暗自拟着退路,勉为其难地笑了笑:“王兄计略周密,愚弟敢不奉命。” “那就请徐王与我出城射猎一日,稍散心情,何如?”太子松了口气,起身问道。 “容弟备上弓箭,殿下可先去等待,我片刻即出。”两人便各行了礼,徐王看着太子从正门走了,方才转身进了里屋,急叫仆人唤蓝渊来。 “蓝先生,我见太子言语轻率,孙翰林等又仅凭满腔热血,无一实策,此次起事必败无疑。望您能教本王救命之法。”徐王拱手敬问。 蓝渊道:“殿下当派人携金银宝物献与柳党掌机要诸人,使他们于晏参政面前,争赞您之恩德;然后向晏温密禀太子谋反之事,则事可全矣。” “没个证据,恐怕晏温不愿相信。” “证据好找。今日太子不是出猎么,殿下就向他讨一支箭,到时候送到……”蓝渊为徐王留了点情面,这话便点到为止了。 徐王掩面叹息,良久便道:“如蓝先生之言,拿出几大箱银子,供你动用罢。” 太子的阴谋还没进入柳党的耳朵,而柳镇年本人只全神贯注地望着驴皮巷的形势。而身担重任的晏良也很难办。他既不能让柳党在此处淹留,白白放着万和顺不顾;又不能叫陆放轩全身而退,定得扒他们一层皮下来,还以颜色。 晏良想了想,这第一条是最要紧的,现在只能搞点狠招出来,求个速战速决,大不了就让陆党一着,两边都当做无事发生算了。 他自以得计,便吩咐随身梯己道:“陆放轩已回越府,齐咨一人断然镇不住场子。你可一面召他商议,一面招揽几个百姓于途中闹事,造个民情激愤的态势,一定要闹得大,闹得极为紧张。之后你就不必管了,坐在这儿,听我怎么和那厮说。” 这梯己不知他有什么心思,略微犯了嘀咕,但不敢出言反驳,领命去了。 齐咨听使者说明来意,便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心底顿时垒了数重提防,笑着应付几句,说“这就前去”,便到屋内换穿公服,随手从桌上拿了枚越府的印信——这是陆放轩留给他的,然后飞速赶出门,骑马与使者并行。 齐咨是住在巷尾的,晏良则与之相反,他把临时的官署设在巷尾,这中间还有不短的路程。齐咨越往前走,越觉得路口狭长,话逐渐多了,眼神开始四下观察,以猜测晏良接下来准备搞些什么。 他们一直走,巷子里似乎从头到尾都干净得很,无事发生。正当齐咨的紧张感在慢慢松弛之时,忽然前面来了十几个灰头土脸、百姓模样的人,大喊大叫着朝这里走来,口喊:“越国公呢?!越国公呢!您出的主意,怎么人不见了,地契还不发?你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我等为街坊邻居不平哇!” 这些人喊急了,一脚踢翻旁边的菜摊,怒目而视,像群恶狼向齐咨扑来。齐咨一惊,忙要拔剑,见那使者挡在他身前,叫道:“你们百姓勿要急躁,陆大人有他的苦处嘛!众民慢慢说来,一定会妥善处理,必能让这驴皮巷出不了乱子。” “让他说!”为首的百姓朝齐咨怒吼,“他是陆大人的人!” 齐咨急了,骂道:“一群刁民,你们他妈的什么东西!敢对本官大呼小叫?” “你这厮……!”这群百姓各自红了脸,上前就要拉扯齐咨,吓得马匹乱蹬四啼,嘶鸣开来。 “你们都好好说话,好好说话。”晏良派来的使者轻轻一拦,那群人火气顿消,竟又老实地站在原地,向他诉苦:“我们皆乃驴皮巷百姓,与那几个死犯都有交情。如今朝廷降下大恩,要安妥巷子,我们是感激不尽啊。谁知后来陆大人到了,非得搞它个什么地契,结果这多少天过去了,地契仍不见发放,这巷里的人都急坏了,甚至风闻又起,说那些死犯都是冤杀,故而老爷们不敢声张,想把这事搪塞去!” 齐咨冷眼看去,见他们对柳党之人好声好气,暗疑此中有几分猫腻。 “地契今日就发,汝等休得慌乱!”使者忙道。 那群百姓不听,皆拦住道路,为首的大吼道:“望朝廷给个说法,这地契今日是好不了,休得诓骗!” “是啊,别骗我们……” 那使者一副焦急的样子,直撞开百姓的行伍,带着齐咨,忙跑到晏良的官署前。那些百姓见了,纷纷抄起石子,望他们噼里啪啦地打来,如降下一阵雹子,争把墙、门都打坏了。使者急忙缩着脑袋,拉住齐咨入内,便紧紧闭上了大门。 “你看看,再不有个人顶罪,真要激起民变啦!”门外的石子声还在作响,晏良故作愁容,在堂上走来走去。 “您找我商量什么?”齐咨登堂拜道。 “找你?”晏良厉声问,“找你主子吧!” “这话……什么意思!”齐咨也不示弱,强硬地回复道。 第五十一章 速归、京变(二) 晏良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便轻轻一瞥他,坐下冷笑道:“本来我把百姓迁出去就皆大欢喜了,陆放轩非要立地契,讲究什么合法合理,结果拖了好几天。那些死犯亲眷都怕朝廷变了卦,平常的人家怕停这一会儿,是魏冲再次前来杀人……各种乱七八糟的流闻,好好一个安定人心的政策被搞砸了!这事不怨你们,还怨朝廷吗?” 齐咨瞪大眼珠,往前大踏一步:“晏侍郎,劝您别借着谈公事耍威风,直呼陆大人的名讳,有失风度。” “你不用扯别的,”晏良面无惧色,“你口中的陆大人是否造就了现在这个局面?” 齐咨默然。 “好!”看到他失了声,晏良顿时鼓起掌来,“那就是承认了。既然如此,朝廷就不能对治下百姓不负责任,您的越府一定要做出牺牲啊。” 齐咨被怒火冲昏了头,也不多想,径直回答道:“不就赔个罪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此话当真?” “这……当真!” “好,赔罪,”晏良坏笑着站起身,“不过仅道个歉是没有用的,平不了民愤;必须令你家越国公上表皇上,自陈罪过,容陛下酌情处置,方得为免。” “晏侍郎,你这话太过了!”齐咨转身一指门外,“哪来的民愤,分明受你指使,来拆我越府台的!” 晏良与心腹面面厮觑,暗暗吐出一口凉气。 “你姓晏的不给我面子,我也要和你挑明了说!”言罢,齐咨从怀里掏出那枚印信,在桌上狠狠一砸,“若你胆敢得寸进尺,齐某这便去派兵,看你低不低头!” 晏良几乎不相信这番鬼话,把印信推开,淡淡地微笑道:“借给你十个胆子,也不会干此等蠢事。” 齐咨被这么一激,反而真有了玩命的心思:“那你可就坐稳了,等本官的兵来了,再看你如何反应!” 他手脚敏捷地收去印信,夺门而出。 晏良和那心腹连忙跟出去,见齐咨已骑马走得远了;那些‘百姓’愣愣地看着晏良,纷纷拱手作揖:“晏大人,我们演的不错吧……” 晏良不回话,把这事全数抛给那心腹,心腹则朝着这帮人破口大骂:“你们自己不知道,还不快给我滚!……” 晏良又失算了。齐咨走到自己的官署,将印信攥了攥,便已下决心派兵过来,给柳党点颜色瞧瞧了。他的脾气不小,但对柳党并不算十分痛恨,因此愤怒并没将理智冲乱,他知道万党还在那边盯着自己呢,不能贸然返回,乃把此印夹在书信之中,叫来一个从随:“我有几件事要问陆公,你带这封信递给他,他自明白。” 从随也无怀疑,只揣带着信,从驴皮巷内离开。 此刻正近午时,陆放轩遣人送去魏冲昨日要的银子,刚吩咐毕,转头就看齐咨的从随走上堂来,连连相问。 “齐把领言,要将此信交与越公,说是急事。”从随弯下腰,递上书信。 陆放轩一把拆开,摸出里面的信件来,铺平,前后都看了看,眉毛紧皱,半信半疑地看向从随。 ‘没字呀。’陆放轩心中嘀咕着,不知齐咨此番何意,实是琢磨不透。他又伸手去拿信封,听里面还有东西在响,目光放亮,急忙摸去,果有个方方正正的玩意——他还是没拿出来,可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敢问陆大人有何话须与齐把领说?”从随拱手。 “说几句吧,不说你就没办法回去交差,我反倒不好意思了。”陆放轩笑道,“说:全包在我这里。等你回来,仍旧摆下酒肉伺候。另外,回来的日子最好拣白天。” 从随呆站片刻,方才应道:“小的遵命。” “信装好了,拿回去。”从随拿了信封,走的时候还特意挠挠自己的耳朵,怕是刚才听错了话。 郑师严方才问陆放轩道:“那信里装着什么东西?都没拿出来看,就让人送走了。” “印章。”陆放轩背着手,自信一笑。 “此是何意?” “我走时遗留此印,便是告诉他可借我之名点兵遣将,如今送至,是叫我派兵前去。” 郑师严点点头:“那……事成之后,当叫郑把领夜间赶回,拣着白天,万党的耳目可就看得更清了。” “不怕,”陆放轩一摆手,“到时候看就明白。” 越府即调了两百军士,分成二队,在大街上有序前进。遇到沿途的百姓,他们只说是‘受陆公之命出城入兵营镇守’,只是在沿途中要经过驴皮巷而已。 晏良早早探听了消息,他明确地认为,这支军队是向他来的。他慌忙和众心腹商议:“前番本以齐咨乃是戏言,谁知陆放轩真派兵来了。现当与齐咨沟通,两下相安无事,这是最好;可柳将军必不甘心如此结果啊……” 一心腹起身谏道:“您是堂堂的朝廷大员,焉得惧怕齐咨这吓唬人的把戏?我看咬牙坚持下去,雷都劈不走咱们!” “报!数百名兵士在大门前高声叫嚷,说要面见侍郎!”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那个心腹也慢慢悠悠地坐下去了。 晏良无奈地点点头:“叫他们为头的上来。” 不过片刻,果有一位身高力壮的军人走上堂,只扫视一眼两旁所谓的晏良心腹,便使劲抱了个拳:“在下参见晏侍郎!” “有事快点说。”晏良都不正视他一眼。 “那在下说了,望诸位不要责怪。”他猛地咽下两口唾,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响,“陆大人说,既然我等拖误大计,有罪在身,还请朝廷不必相助,劝您早早离开,莫沾染是非。由齐把领戴罪立功,便是歉意十足也!” 心腹们听罢,纷纷起身大骂,堂上唾沫飞扬,一阵叽叽喳喳的乱叫。 晏良的脸都红了,他连忙示意众人安静,对着这军士说:“你们不讲道理了。难道是要威胁我不成!” “谈何威胁!”这军人说道,“可门外就站着两百个弟兄,他们的意见似乎不与您同。” 第五十一章 速归、京变(三) 他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将满堂之人都震住了,晏良也不例外。座上一人见情势不妙,连忙走到他身旁,低声劝道:“此乃陆党之垂死挣扎,不足畏惧。倘若大人能拖延一时,则当派人密陈柳公,使朝廷拨兵前来,与之在巷中对峙。我们的兵在名分上压着他一头,您再咬牙坚持几日,久必可胜。” 晏良不假思索地摇了头:“这话虽是没错,但万党正坐山观虎斗,我等不可在此地淹留过久。他既把我逼成这般模样,是该退一步了。” 说罢,便不容人再谏,起身与那军人说道:“本官之前是说过,越府应该担一部分责任,然而从没有对此深究,随口的一句话罢了。若让齐把领再来谈谈,商讨各方过失,那时再说什么戴罪立功,就谁也问心无愧了,怎么样?” 军士犹豫片刻,顿时浮现出满脸的笑容,作揖道:“晏大人果然讲情理。我这去问询齐把领,自当禀告。” “去吧,我相信他会同意的。” 齐咨深知目前的处境于己不利,绝不能多添一个敌人,听到如此要求,自然爽快地答应下来,请晏良来此谈事。晏良也迫于形势,只好在那两百兵士的护送下去会齐咨。 “晏侍郎,里面坐。”齐咨将晏良扶到椅子上,随即向外头使个眼色,房门便咚得一响,关上了。 “早说了,您不要逞强。自陛下驻跸以来,我越府皆事皇上恭谨,无一处曾出差错,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非得和陆大人较劲呢?当然,但凡侍郎要诚心讲和,我辈必既往不咎。”他拍着胸脯说。 晏良听这话里有恩赐的意思,便有些不乐意:“你们前番联手万党,要倾覆朝政,大将军都没半句怨言,最终还是宽大处理。如今陆公又为了恶心我们,搞了出地契,结果他万和顺背后捅刀,全傻了眼。千方百计地坑害柳将军,坑害朝廷,却让我们摆出诚心,世间焉有如此道理!” 齐咨脸色一黑:“若您不想真心实意地谈,那我两家继续斗!我撵你出去,大不了你也派兵回来,大打一场算了!” 晏良亦正色答曰:“齐把领,现在不是你给我赏脸,也不是我给你赏脸,而是各自退让一步,方才称得上真心实意!” 齐咨本盼着早点结束,脑袋里光想着越府那边的事儿,没想到晏良如此难缠,实是烦人。他知道,陆党如今自顾尚且不暇,放出的狠话怎能够唬住别人?便放下身段,忍下满肚子的怒火,心平气和起来:“横竖你都不满意,不如这样:请晏大人停止对越公的声讨,我齐咨则替陆大人陈述过失,写成告示,公于百姓;然后废除立地契之策,全盘由您安妥巷子,不再干预。何如?” 晏良心中大快,便拱手道:“多谢齐把领能容大量!” 齐咨也不回敬,只冷笑一下,便吩咐守在外面的兵士进来,要取纸笔,在晏良面前撰写述过之文,然后叠入信匣,交与其手。晏良再致了几番谢,鞠了躬,旋即由军士护送回署。 经过了这一段惊心动魄的驴皮巷之争,晏良并没多歇几日,明晨一早,便急匆匆地将这篇写好的告示公布,粘在驴皮巷及周近大街的白墙上,百姓看得极为明白。晏良遂将废除的地契付之一炬,重按原先计策,将死犯亲属送出巷内,不经三四日,乃告完成。尽管柳党上下对颗粒无收的结果深感无奈,但晏良擦了擦额头的汗,顿时叹出一口重气,终于可以歇歇了。 “魏冲?叫他进来。”万和顺从眼线那儿获知了齐咨将归的消息,一整天都在惴惴不安,他期盼自己可把握住最后的一丝希望。 “小人魏冲拜见郡王!” “不必行礼。还是快说驴皮巷的情况吧。” “是。”魏冲向前爬行两步,“郡王,驴皮巷的闹剧我看……八成当以和平收尾了。据耳目报,巷内已张贴齐咨陈罪告示,马上要废除立地契之说,咱和陆党的大战想必在所难免。” “齐咨……何时回来?”万和顺想到即将承受陆党扑来的怒火,不禁一阵后怕。 “探得十分准确,就在今日未时,两个时辰后。” “听说有两百人护送。” “这倒没错。” “就不知有何法就地擒住,不遗后患……”万和顺愁眉苦脸地琢磨着。 “安排两名弓弩手,夹伏道侧,看准时机,射杀齐贼座下马匹,趁乱以嫌犯抓捕。是否太过无礼了?” “管他妈什么无礼不无礼的,”万和顺粗暴地一掀袖子,“只要生擒齐咨就成!” “我简选府上两名弓手,这就派去,叫他们勿得拖延。” “领命。”魏冲叩过头,起身便准备出门。 “另外……” 背后忽传来万和顺低沉的声音。 魏冲慌忙转身,不防脚下打滑,扑倒在地。 “什……什么事?”他打个寒颤,爬起来问。 “无事。只是觉得由你亲去督办,或更为好。”万和顺冷冷地说。 魏冲见他重又起了怀疑,额上沁出少许汗珠,战战兢兢地回答: “小人焉敢言辞……” 南京方经过几日的寒冷,今日却又要顶着艳阳高照的燥热了。魏冲和众人埋伏在巷子的角落里,虽有阴影遮着,但吹来的阵阵热风,让这里感受不到任何凉爽。魏冲脱下袍子,卷成一团,扔在道旁。而那两名弓手却不敢松懈,坐在地上,仍一只手提着弓,惹得衣襟湿透。 “什么东西!大热天的这厮非得回来,我们得罪他什么了!”魏冲先替众人埋怨道。 “魏爷说的极是,这天气合当吃些冷酒果子……赴个酒宴最好!”一名弓手扇着风,叹息道。 “嘿,待我等捉了齐咨回去,指不定有个庆功宴呢!”魏冲的一名心腹拍着那弓手道。 “嗡——” 远处传来一阵号角的长鸣,两边的弓手眼神一示意,急忙一手拈住箭,一手攥着弓,目光炯炯地看向远方。 第五十一章 速归、京变(四) 魏冲的眼睛也眯成一条线,想努力从耀眼的阳光下看向远处。 嗡—— 悠长的号角声再度响起,两名弓手的目光却显得迟疑,摇了摇脑袋。 “怎么?”魏冲敏锐地发觉了身旁的异样。 “禀大人,我听着那玩意像是从东面来的,远非驴皮巷所通之径……”弓手擦了一把汗。 “我不信你们这都能听出来,”魏冲也有了几许担忧,但仍故作镇定,“天如此热,昏了头也是有的。你告诉对面那兄弟,别大惊小怪的。” “是。”他点点头,随即向对面的弓手示意,尽管怀疑并未因此解除。 “来了,来了!”魏冲的一个心腹指着前方,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了去。 先是一个骑高头大马的军人出来,似乎在招呼后面的人跟上,魏冲急忙伏低身子。 “先等会儿,等会儿……” 而后就见一队人排头并进,手持号角抑或锣鼓,兴高采烈地奏着。 两名弓手瞅见他们这表情,四目相对,握弓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随后又走了几批人,队列拉得很长,可还不见齐咨身在何处。弓手的头发上全是如雨的汗珠。 正在此刻,一个身穿甲胄的汉子从后出来了,众军将他簇在中间,脸在这一侧被盔甲遮住,看不甚清。 两名弓手再也等不得了,几乎认准此乃齐咨的模样,准备把弓拉满,只听吱啦吱啦地作响。 “这是陆放轩!”不知谁在暗地中喊了一句,幸而两名弓手手快,及时收了弓。 那人露出的须发皆白,而跟在他身后的,一位稍显年轻的军官,却发出令人熟悉的声音:“陆兄,齐咨岂知这其中竟有如此妙算!” 陆放轩大笑道:“万党恨不得当即带你走,去跟陈咨议作个对证。你信不信,就这条街,便有人架着弓弩短铳,瞄着你哩!” 这话刚说完,站在魏冲对面的弓手就慌不迭地扔下东西,往巷子里跑去。 “站!……”魏冲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喊得声儿却大了,登时捂住了嘴。街上奏乐的士兵霎时止步,齐咨、陆放轩二人忙勒住马,按剑喝问:“谁!” 魏冲吓得魂不附体,这里正巧是个死巷,又无处可藏,便只得深吸口气,冒险走了出来。 “恭喜齐把领为朝廷摆平驴皮巷之事,如今荣归,是当庆贺一番呀。”魏冲连作三揖。 齐咨又看了看陆放轩,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魏书办,吾等能归来的这般神速,魏书办的功劳不小。” “岂敢,岂敢。”魏冲低声下气地说。 “现在头一桩大事解决了,至于您查得陈咨议的案子,我自会给世间还一个公道。你回去可教万郡王不必担心。”陆放轩接过话茬,阴冷地说道。 “如今正是大家喜悦之时,”齐咨按着陆放轩的胳膊,“这些事情休要先提。待我等于宴上大醉一日,方才有力气对簿公堂啊!兄弟们,这么闷热的天气,还不快跟齐爷去吃顿冷酒!” 说罢,顿时满街欢呼,兵士们纷纷撒开双腿,朝越府开进,独留下稍显难堪的魏冲呆呆地站在那里。 万和顺渔翁得利的计策落败,南京终是恢复了原先的格局,而柳党似乎又站在高台之上,俯瞰党争之形势。虽未能打击任何一方的实力,但如今的重心已不在此了,京城的变化悄然决定着一切。 也不知是否为晏温在朝内大施仁政的结果,不仅紧张气氛得以缓和,连徐王这些皇室贵胄都开始与己结纳,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 晏温正在走廊里纳凉,想着这事儿,忽见平素颇为谄媚的孙惟高来谒,顿时喜出望外,竟激动地上前握手。 “斯庸,我与宰相说了,次日即保奏你入省,公当与温共辅朝政,匡扶社稷了!”晏温连忙拉着他入堂坐下。 孙惟高不以为然,面上则笑道:“谢恩公累日提拔,惟高方有今日之田地。” “斯庸与我俱是京师名门,自当以天下为己任。你虽把我当恩公对待,可我相信你与那些巴结柳公的佞臣不同,是会秉笔直言的,国家一定要交在你这样的人才手里,我方放心。”晏温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这厮竟如此厚颜无耻,既然依附柳贼,焉得妄论大事!’他恨不得当场就砍了他,但还是耐住性子,愣愣地说了声是。 “我这有个好东西,”晏温走入里屋,拿了一块玉佩出来,“乃母亲临终前给我的,说是要我戴此佩以自警,你看上面写的字。” 孙惟高小心翼翼地接来,见前面刻着‘清廉忠直’,后面刻着‘心怀天下’,共是八字。 “这是祖父为官时刻的佩,落到我父亲手里,现在又传在我手里……也有二十七八个年头了。”晏温不禁掩面叹息,“我一直记着这两句话。斯庸是少数几个理解我的,希望你拿着,戴上。” 孙惟高顿时色变:“这可是您家传的宝物,惟高拿了,心中实在不安。” “我让你戴着,是因为难得有你这样的人,就别推辞了。”晏温一边说着,一边放到他的手心,强扳着他的手指,叫孙翰林收下了。 孙翰林揣了佩,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言告辞退下了。 他径直走到一处花园,倚着石栏杆,回头瞧了瞧晏温的官署,掏出那块玉佩,用手擦擦,发出油绿的光泽。 孙惟高皱紧眉头,他搞不懂晏温到底在想什么。他虽然背负着太子的信任,但晏温对自己也并不赖。想到当初是如何跻身朝廷的,不禁大发感叹,低回良久。且在隐隐之中觉得,晏温似乎真在践行那个所谓‘仁政’…… 他摇了摇脑袋,霍然想起那些牺牲志士是怎么被晏温设计杀害的,便又恨得牙痒痒。他望着平静的湖水,正准备把这面目可憎的玉佩扔下去,却又迟疑半天:‘总是晏家祖传之物,与晏温无关。这就当做我报他的恩情了……’说罢,便将佩揣回怀中。 第五十一章 速归、京变(五) 孙惟高不再犹豫,径直前往御史台,见了章汉,二人分别坐下。 “孙翰林,晏温贼子如何反应?曾有怀疑?”章汉瞅得屋中无人,便急匆匆地问。 “晏温待我礼遇有加,谈笑欢愉,对我没有半点戒心。”孙惟高轻松地回答。 “他可有说什么话?”章汉眉目稍展,继续问道。 “他说已令宰相陶大人保举我入中书议事,次日便可领受官印,将掌大权矣。借此威名,拉拢人心,此真乃天赐良机!”孙惟高拍掌道。 章汉听了这话本也高兴,可转念一想,暗自踌躇:‘晏温待斯庸不薄,如他进了中书省,恐怕……’ “唐卿,你怎么反倒郁郁不乐呢?”孙惟高见他眉头紧锁,目光呆滞,心下深觉奇怪。 章汉猛省过来,慌忙捋须笑道:“没有,一点没有,这是个天大的好事啊。不过我看这中书省,待几日再进无妨。” 孙惟高扯扯衣领,顿时严肃起来:“章兄的意思?” 章汉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思虑片刻,只搪塞说:“朝政皆是柳党把持,孙翰林素无尺寸之功,一下子升到中书,定会招到四方猜忌,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难免被人捕风捉影,不太好办。不如现在名低权微,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孙惟高只叹口气,别的话也不说,点了点头:“那我就听章御史之言,先找个理由,延缓入省之期再说。” 章汉消解了几分担忧,便陪着笑将孙惟高送了出去,见其走远,便唤来身边心腹笔吏,吩咐:“你去叫大理寺长官恭昭来,说东宫要问政,我要与他一同去议事。” 面对晏温如此真情实意的招揽,是个人都会害怕,更别提为了诛杀柳党、如履薄冰的章汉了。他太恐惧孙惟高会临阵‘变节’,鉴于这点,自己必须要留住一个后手。他找来恭昭,是有一番道理的:其一,这恭昭本宗寒门,在柳党入京前便居此职,官道亨通,几有青云直上的意思;可惜柳镇年一进城,便开始大肆封赏党羽,朝廷要职自然轮不得外人插手了,使得他郁郁寡欢,这点可资利用;其二,御史台因公事原因,与大理寺常常公文交接,府上官员下吏都混得厮熟,故也好招揽过来。 他和太子打好招呼,即与恭昭进了东宫偏殿,殿上却空无一人。 恭昭心怯,颈上生汗,转头看时,甲士已将大门紧闭,不容再有退路了。 旁边的章汉却神色自若,忙令恭昭坐下。恭昭但觉脑袋里一阵晕眩,颤颤巍巍地坐了下去。 章汉笑道:“恭卿平日决断狱讼,杀人都无惧色,现在怎么面如土灰啦?” “我不跟唐卿说笑,”恭昭惊恐万状,“你不是说和太子面议吗,殿下不见踪影,总不是骗我吧……” “要骗还真不是我骗你,”章汉道,“殿下有言,待吾与公商谈融洽了,再出来说话。” 恭昭知道木已成舟,遂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坐那儿问:“不知章御史欲托我何事呀?” 章汉往脖子上一抹:“我所为诛杀奸党一事。” 恭昭一咽唾沫。 “近来柳贼远去南京,城中无人,正可施兴复大计。此陛下圣意,太子亦明白,故敢驱股肱之臣,为之拼死。望恭大人能助一臂之力,匡救基业!”他慷慨激昂地劝道。 恭昭还是十分为难,章汉干脆拿出另一套词来:“大理寺手握大权,和我这御史之位差不了太多,柳党眼馋的很哪。如果恭大人不愿起事,早晚得被柳党赶下台去,那时,灾祸难免降在您的头上……” “那好,”恭昭一摊手,“说罢,您教我帮什么忙?” “这次政变,孙翰林也是一同参加。但晏温对他真是愈加好了,更准备提拔他进中书;我方才试探于他,看其优柔寡断,似乎在念晏氏的情分,这可不行。到时候我和太子在东宫,恭大人负责监视外面的情况,如果斯庸反水,你便火速来援,准备发难。” 恭昭心想:‘孙惟高和他密谋造反,都免不了受其怀疑;如此脆弱的同盟,能成就什么事业!可若我严辞拒绝,万一太子政变未遂,抑或卖了唐卿,仍旧坐这个储君的位子,那我不就与太子交恶了?’ “您还不答应?我再告诉你,徐王也参加了这次政变!”章汉轻摇竹扇,像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恭昭终于咬了咬牙,一拍桌子道:“恭某恨透了柳狗,早想把他们斩杀殆尽了!快请太子出来,我愿跪拜从命!” 章汉微笑点头,用余光朝里屋一乜:“请殿下出来吧。” 但见太子卷开竹帘,从内走出,夸赞恭昭道:“恭卿果是条汉子!” 恭昭见了太子,转身便拜,慌忙叩了几个头:“东宫殿下神机妙算,臣焉敢有二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来东宫此事,未曾报与晏温知道,如若被柳党觉出臣下隐瞒,必会起疑心啊。”恭昭眼珠子一溜,说道。 太子正想答应,章汉却踏步上前,朝前者摆了摆手:“殿下,恭大人此言虽有几分道理,然若真禀报了柳党,他们第一时间就会防备。与其早些告诉,不如晚些告诉,以免将先发制人的机会徒送他人。” 恭昭本怀着保命的心思说出这话,一听章汉反对,十分心虚,连连附和:“小的失言,还是章御史技高一筹。” “二卿都是国之忠臣,也没谁高上一筹,”太子看到他俩竞上谏言,大为满意,“都回去吧,注意别被柳党看见喽。” “臣等遵命!” 恭昭回到官署,并没放弃禀告晏温的想法。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仅凭太子等人的一腔热血,只会葬送了自己的命运,他绝不想跟着这帮家伙陪葬。向晏温通风报信是必须的,但又要保证不被太子等政变派瞧见,达成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让自己在两处势力的压迫下屹立不倒;因此,他想出一个妙法。 第五十一章 速归、京变(六) 晏温回到家中,叫奴才拿来便服,刚换穿上了,便听屋外有叩门之声,便道:“进来。” 那人稍稍开了一道门缝,遂从中挤过来,朝晏温一鞠躬——此人乃是他的心腹。 “何事?”晏温问道。 他二话不说,自怀里拿出一张书信来,交到晏参政的手上,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晏温揭开信,一眼就看见里面裹着的一枝金箭,心中大惊,回顾其心腹。 “我不好说……您再瞧瞧信。”这心腹的双脚往后缩了缩,低头说道。 晏温不再看他,随即打开信,上面但写了几行小字:‘太子前日与某出猎,言及谋逆之事,深为恐惧。与之结党者二人,惟孙斯庸、章唐卿也,不足大惮;然纵其笼络司禁,密逞阴谋,久后终可为患,望参政思之。今以太子金箭为证。徐王敬呈。’ 晏温沉吟不语,折了书信,与心腹说道:“证物留下,徐王的信就先烧了吧。” 心腹疑惑不解:“徐王向来谦虚恭谨,又与我等亲近,断不可能造谣生事,望您三思。” “这不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事情,”晏温皱起眉,“太子若要谋反,京师内必然人心骚乱,柳将军和皇上则不得不回来稳定大局,南京之事岂不前功尽弃?” “烧吧,”他拿信推着那心腹的手,“仅凭一人之言,疑到太子身上……有失臣道。” 心腹答应一声,便揣着信下去了。晏温转而望着窗外,远处的火光映出他愀然的面容。 明日早晨,晏温还是打算按原来的计划行事,即着人通知宰相陶玄道,令其派遣使者,授孙惟高参政一职。 孙惟高却仍在思来想去,听得外面使者要进来,焦急无措,最终认为是当以大局为重,先辞了柳党的任命,稳固住团结再说。既下了决心,他便吩咐下人,迎接使者入内。 来使见惟高在此,正欲宣读敕令,孙惟高却先叩首道:“万望来使听吾一言,再行宣读不迟。” 使者大为惊诧,问是何缘故,孙惟高答:“中书省素来选用贤人,在下愚钝至极,难以荷任;其次,在下仅于翰林充职,权小名微,若骤升省内,诸同僚绝不心服,恐会引发争执,不利朝政。为社稷大业计,某愿暂辞任命。” “这……”使者握着手里的诏书,十分难堪。 “万请来使收回成命,方不负晏大人一片好意呀。” “那我回禀陶相和晏参政了……” “去吧,他们不会怪你。” 使者将诏书放回晏温的桌案上,欠身禀道:“看来,他打死都不接受。” “你退出去吧。”晏温一挥手,那人马上就关门走了。 “昨天还满心欢喜地接了玉佩,今日又不愿领命,真是蹊跷啊……”晏温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喃喃自语着,“我待他如此好,他又怎么会……” “大人!我有急情来报。”门外忽然走来一名军士,打断了他的思绪。 “又是什么事?”晏温显得有些急躁。 “大理寺卿恭昭遣人至孙翰林官署处贺其升任,未几便回去了。” 晏温心中一凛:“谁看到的?可是实话?” 那军士跪下单膝:“下官如实看到,不敢有半句造假!” 晏温听罢,愣了会儿,便猛然一跺脚,指使这军士说:“速速调拨咱们的兵,随我入政事堂面谒宰相!” “陶大人!” 陶玄道正在里屋酣睡,不知谁粗喊了一嗓子,把他惊得浑身一阵哆嗦,坐起身来。 他正要发怒呢,却见是晏温带领一帮子柳镇年亲兵上堂,顿时没了脾气,只略发喟叹,问道:“晏参政,你早上已经找过我了,大中午的,你又想来做什么?” 晏温不及行礼,飞奔上前,火急火燎地说:“宰相大人,孙惟高将行反叛,宜现行下令召之,就地生擒!” “什么东西?”陶玄道挠了挠耳朵,“他刚受您的保举得了参政,怎么又要抓了?” 晏温知道一句也说不明白,便坐在一旁,耐心解释道:“前番徐王来信,密陈惟高有党,吾尚迟疑;今日有官不受,而恭昭却派人祝贺,分明乃是同党,不然怎得知他今日将要入省?也怪他们没串通好,才导致被下官察觉。俗云先下手为强,我等应早早查明实情,粉碎阴谋!” 这陶玄道本非柳党,只因德高望重,才留得一个宰相的名号而已。如今听闻柳党又要架着自己捉人,已有不满,便推辞道:“晏参政,妄自揣摩朝臣,有伤和气嘛……” “谋逆之贼,焉得和气?” 陶玄道一时语塞,便装出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本相刚睡醒,脑子还嗡嗡地响,待我捋一捋这事儿啊……” 晏温身边的军士忍不住了,有人干脆提起剑来,气冲冲地走上前去:“陶大人,你到底答不答应!” 晏温急忙上前,好说歹说将他拦下了;陶玄道倒吸一口凉气,着实受了一惊。 “此乃下人粗鄙,勿以为怪,”晏温淡淡一笑,“您说的也对,没查明之前,不该胡乱揣测。不如先叫恭昭来,他自己派的人,心里肯定最清楚。” 陶玄道经了刚才那一下子,心惊胆战,便点头道:“就如参政所言。” 未时。 章汉加快了脚步,径直踏向东宫大门,暴躁地朝殿外的甲士吼道:“让开!”便将他们推到一旁。 “章御史,难不成走漏了风声?”太子登下殿阶,急切地把住章汉的手。 章汉头上直冒热汗,说话还喘着粗气:“我适才准备去找恭昭,谁想他被一伙人押到议政堂,说是追查谋反之罪,我们是逃不掉了!” “哎呀!”太子将手一拍,“早晚都是一死,不如……不如和他拼了,白日起事!汝速速去唤孙翰林,趁朝议未决,准备兴兵。” 章汉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唯有义愤涌上心头,便咬牙道:“不妨试他一试!” 说罢,章御史跑出宫门外,面对着毒烈的太阳,揪心地咬了咬手指,血从指尖而下。 第五十二章 决叛、破竹(一) “给我过来,”军兵们见恭昭口喊冤枉,不肯移步,只好硬将他提到晏、陶二相面前,“快他妈过来!” 陶玄道怎能容他们这般胡闹,气得连忙大喝:“休得无礼!恭大人乃是国朝大员,你们……你们快放开他!这般成何体统?” 士兵都愣在原地,等候晏温的指示;晏温默默地点了点头。 恭昭甩了甩生疼的胳膊,方才跪倒在地:“宰相大人,晏大人,下官素来勤恳,做事毫无纰漏,如今不知犯下何罪,至于如此……” “我只与孙翰林言及入省之事,汝又怎能得知,并早早遣人拜贺?幸亏他坚决不受,不然真使你所蒙混过去!” “他、他不受?”恭昭瞪大眼珠,似乎觉得不可思议,“昨天章御史请我入宫面谒太子,太子便说,孙惟高即将入省,需我向他庆贺。这可是太子之命,谁敢多想。” 晏温微笑道:“大理卿,孙惟高意图构逆,现有证据在此,你要不要瞧瞧?” 恭昭听罢,顿时俯身磕了一个头:“下官若知这厮作此滔天之孽,打死也不给他这个面子!惟高果行叛乱,在下定严加追查、诛杀奸贼,以求洗刷罪过!” 晏温想到徐王的信上并无恭昭的名字,且他反迹不显,反倒像被胁迫的样子,自然无处恨他,便说道:“恭卿有如此志气,我看也不会屈身从贼。就着你去捉孙惟高回来,戴罪立功,勿出差错。” 恭昭领命下去,晏温则转过脸看着陶玄道:“怎么,宰相大人,还嫌证据不够多吗?” 那宰相一脸难堪,愕然无言。 章汉来不及借助车马,一路上双腿如飞,片刻不曾停歇,望着翰林院将近,便攒足了劲跑去,深恐耽误时机,让柳党占了便宜。 他扶着墙,拖着沉重的身躯,踉踉跄跄地进了屋房,见孙惟高慌来相迎,这才松一口气,重重地瘫倒在椅子上。 章汉满头大汗,喘着气说:“晏温已发觉我谋,正在省中严究我等反迹,大兵将至,太子请孙公速去起事!” 孙惟高一捶大腿,急携着他的手,正要出去,却听得外面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夹杂着铁蹄乱响,朝官署赶来。 章汉示意他别吱声,从纸窗上挖出一个小洞,眯着眼睛窥探屋外的形势。 “快说,怎么了?我们迟了不成?”孙惟高拍拍他的肩膀,在旁边干着急。 章汉表情凝重,对孙惟高说:“官兵已将官署包围。” “孙惟高!你这个大逆不道的鼠辈,你以为我们进不去吗?如你再不伏法,我等绝不轻饶!”军官的喊声震天动地,屋里面都听得格外清楚。 孙惟高见状,一把拽住章汉,大义凛然地说:“章大人,我这条性命死了无妨,可别拖累了殿下!我现在便出去答话,唐卿速速自后门离开,到时候责任全在我的身上,大不了换一个忠义之名!” 章汉听罢,慨然落泪,只重重地跪拜下去,紧抱住拳头:“斯庸如此大义,汉却疑到你的身上,闹成这般结果!章某心中有愧……” 孙惟高一甩衣袖:“唉!这也并非御史之过错,也是我太念晏温的虚情假意,误了时局。唐卿且去,莫再迟疑!” 章汉慢慢爬起身,回头走了数步,又看了几眼他,便一咬牙,推开后门,悄悄贴近墙根,见那墙不甚高,便挽起衣袍,翻越而走,霎时没了踪影。 孙惟高推开房门,面对着围成一圈,个个来势汹汹的官兵,反而不急不慢地整好衣服,用冷眼瞥着面前的这些人:“晏温老贼如此精明,我是敌他不过。来,把朝中义士绑上,让我见见那弃国弃民的昏官!” 军官大怒,便扬鞭喝令众人上去,将他绑的是结结实实,押出了翰林院。 “禀晏参政,贼子已经拿获,他口出不敬,有损朝廷脸面,宜当交付大理寺审问。”负责押送孙惟高的军官跑上议政堂,等待晏温的意见。 “口出不敬?”晏温冷笑,“我被人骂多了,还真不知道有什么更难听的话。叫他上来见我。” “那……”军官看他意思坚决,只好吩咐官兵,把孙惟高带上堂来。 “伪儒!奸臣!”孙惟高不断地发出怒吼,却始终没能让镇定的晏温恼怒。 “好了好了,”晏温道,“事已成定局,就算你再骂,也不会骂出什么结果。” 孙惟高逐渐不言语了,光用那一双仇视的目光盯着他。晏温便叹息一声:“孙翰林,我本以为你能明我心迹,同我共建伟业,谁想到你怎么……怎么如此执拗!我待你不薄,平日也无飞扬跋扈之举,你难道还觉得我是虚情假意吗?” “你不记得,我可记得!”孙惟高指着他的鼻子说,“当年是谁最爱自诩忠孝仁义,却第一个跑到柳镇年身边的?你这个辱没门第的伪君子!” “柳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且多处劝导善政,未尝以权谋私!难道跟着他,便万般都做不成,万般都是小人行径?” “你愿怎么想,和我没关系了,”孙惟高咬牙切齿,难当胸中火气,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登时摔在地上,只碎了一块角。 晏温看傻了眼,怔怔地坐在那里,还是心腹拾起那块摔断的玉佩,交到他的手中。 “你这厮找死!”那军官拔出剑,横在孙惟高的脖颈,孙惟高则歪过头直视那军官,临危不惧。 晏温惆怅地摸着那块断痕,又失望地瞥了眼那个他苦心栽培的翰林学士,便轻轻一挥手:“推他下去吧。叫恭昭先审,审完了交刑部,应依律问斩……诛灭三族。” 孙惟高听罢,仰天狂笑,随即被拥出堂外。 “晏大人,这玉……”心腹拿着摔断的角,看了眼晏温,“孙惟高这王八蛋!” “不必管它。虽是祖物,也只怪我所托非人,与那厮无关。”晏温抚着玉佩的面,那上面‘心怀天下’四个字,似乎越磨越显得光亮。 第五十二章 决叛、破竹(二) “禀大人,”恭昭手拿一叠册子进来,向晏温鞠了躬,“孙惟高已经审完了,我让他交代的话都在上面写着,请晏参政转交刑部,尽快把案子定了。” “嗯,你做得很好。”晏温拿了册子,看过几眼,颔首说道。 “下官想斗胆问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恭昭说着,并用余光乜他。 晏温会心一笑:“这些叛臣纠党作乱、死有余辜,无妨讲来。” “孙惟高一受擒,东宫必然警惕。是否当紧急围住太子府第,以免章汉挟持东宫,负隅反抗啊。” 晏温沉思一会儿,便抬头答道:“太子乃国之储君,若无圣谕,擅自幽禁之,恐有犯上作乱的嫌疑。不如仅派兵驻在宫门外,并差人时时安抚太子,令他交出章汉,缓其戒心,让此事和平过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不过他要执意用武的话,咱们也就有了口实。” 恭昭听到此处,生怕晏温委自己去做,连忙笑道:“晏大人果是为朝政殚心竭虑,想得如此周到。恭某还要处置孙惟高一案,恕无暇多陪了,告辞。” 晏温只向其一瞥,便慢慢地点点头,示意他出去了。 章汉一直躲在旁边的偏殿里,连吃饭都是厨子亲自送去,不曾露面。尽管他已听人说,晏温只是屡差内侍前来,并不遣兵,但仍然觉得小心提防是为上策,便在屋呆到夜里。睡不下,只好勉强挨灯读书。 行将半夜,殿门忽咣当一响,外面跑来十数个甲兵,明火执仗地列在两边,其中一个军官大步走到他面前,抱拳道:“太子殿下以章公有谋反大罪,特来将汝押赴大理寺!若御史还想体面些,就乖乖跟我们去;不然,我们便不客气了!” 章汉毅然起身,然后张开胳膊,与那军官说道:“吾为大臣,岂敢忤逆太子钧旨?若还怕我跑掉,把我绑紧了就是!” 那军官见他这视死如归的气概,心中满怀不忍,无奈太子有令,只好将他绑缚起来,故意让绳子松些,径直押往大殿。 “跪下!”殿上的士兵向刚走来的章汉膝上猛踹一脚,惹得章汉倒地大叫,片刻方捂腿而起。 “他怎么也是国家旧臣,你焉得仗势欺人?你这是在丢太子的脸面!”军官气冲冲地走上去,给了那兵一巴掌,打了他个趔趄。然后转身扶起章汉,让他正正地跪着。 “逆贼!逆贼!” 里屋的帘帷突然被掀开,太子甩着袖子,恼得脸色通红,登上厅,便忿忿地来回踱步,指着章汉的脸大骂:“逆贼!逆贼!父皇怎养出汝等奸贼出来!必须交付朝廷,处以重刑!” “你们还有人为他说话?”太子望向那军官,语气严厉,“所有人都给我出去,我要先数落数落这厮的罪名!” “殿下……”军官欲言又止,便只好咳嗽一声,带兵皆出殿外。 太子低头不语,从架子上取了柄宝剑,扔下剑鞘,剑面上闪着冷冷地白光。 章汉长舒一口气,叩头道:“我为社稷奔波数载,全心杀灭柳党,一无怨言。今日却害得斯庸满门抄斩,合当偿命!”说罢,一扬脖子,紧紧闭上双眼,等待他的手起刀落。 只听哗哗两声,身上却并无疼痛,他渐渐睁开眼睛,见身上绳索已落,而太子扔下手中之剑,扑到他面前,泪如雨下:“章御史,斯庸先生受害,乃我不察之罪也。可晏温今夜又多来相催,分明要取你的性命……本王贵为储君,却受宵小万般辱没,整日看别人的脸色啊!” 章汉惶恐地扶住太子,再次顿首:“殿下深存志气,真我朝之圣嗣也!臣愿誓死追随殿下,出宫讨平奸竖!” 太子抹了抹肿红的双眼,不再感伤,重又提起剑来,直指殿外:“御史随我冲杀出去,就算我死也要拚它一条血路!” 殿门大开。 太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从旁边的兵士手中拿了根火把,环顾四周,向众甲士喊道:“诸位将士!汝等辅佐本王多年,今日朝中有难,可愿从之?” 适才那军官听了这话,又见章汉站于其后,倍感鼓舞,首先带着手下兵士回应道:“我等愿从殿下!” 此言一出,便像一阵狂风,掀起一阵阵的巨浪,整个东宫都被相同的声音围绕着。 “我等愿从殿下!” “我等愿从殿下……” 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似乎将众人都凝聚在了一起。 “诸位,太子将我放出来,便是要与柳镇年老贼抵抗到底!”章汉扬着手臂大喊,“不过大家不必怕!我们的背后还有徐王的军队!他已经开赴京师了!待我们杀出宫门,直逼相府,活擒晏温贼党,胜利便指日可待!” 众人山呼海啸般地应和。 “请太子下令!” 太子一步步走下石阶,令人牵来马匹,旋即翻身骑上,挥舞起了宝剑:“众人打开宫门,杀出去!” 外面的守兵听见宫中作响,纷纷纵马去瞧,谁知那大门顿时推开,不及反应,里面已飞出十几枝箭矢,洞穿了四名官兵的脖子。 随即杀声大作,那名军官跃马而出,又斩了两名兵士,其余人等慌忙逃窜,丢盔弃甲,被马蹄直接践踏过去;太子便挥军直进,浩浩荡荡地来叩东门。 东门本就有兵镇守,见太子反兵到了,连忙架设弓弩,箭如雨发,射杀一大片人马。太子心生惊恐,又令人冲杀上去,仍遭射退,苦战不解。如此往返三四次,还是摸不到那门口,亲卫们的士气便逐渐低迷下来。 城上的人便大喝:“章汉挟持太子谋反,汝等若还为其卖命,执迷不悟,待圣驾一还,九族全诛;若眼下投降,则从者不究!” 说罢,派了两队步军,皆挂大字旗号,冲杀将来,甲士方一接阵,便一哄而散,四面八方地奔逃去了。 章汉正欲回马,却在乱军中被弓箭射下马去,不见踪迹;而那名军官,却带着仅剩的十数名兵丁,掩护着太子逃出战场。 第五十二章 决叛、破竹(三) 军官退下东门后,慌不择路,携太子走了一段草地,见前面灯火照下,有一座矮房,周围僻静无人,倒是可供藏身。 “那里好像是御厨。”太子伏在马上,轻轻说道。 “御厨……” 正在这军官犹豫之际,身后又听喊声大作,火光冲天,不得不急命仅剩的十名亲卫,与自己护送太子前去。 军官蹑手蹑脚地走近御厨的门,提剑一拨门环,窥见里面没人,便朝身后一招呼,众人随即拥进屋内。 太子披上衣服,便在角落里坐下,望着那军官严峻的神情,问道:“章御史身在何处?” 这军官沉思半晌,方说:“章公被敌兵射下马来,不知去向……” 太子惊愕地抬起头,愣了少许时,又默默将头低下。 “晏大人,我等好几番苦找,只把章汉那厮碎尸万段了,可仍不见太子踪影,是否明日天早再寻为好?”其心腹慎微走上堂来,陈禀道。 “我怕他借自己的身份溜出宫外,必留大患……今夜必须把太子抓到!”晏温厉声说道。 “我准备亲自前去,”晏温站起身,又转头看向慎微,“光禄寺他们进了没有?” “凡庙门之内,他们是不敢进的。” “料他们就在彼处藏身!”晏温信心十足地说罢,便阔步走出相府。 军官虽盘算着带太子出宫,但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很容易迷了路,且难以躲开柳党的追杀。他便叹一口气,劝太子先歇息片刻,及东方发白,离开也不算晚。 “殿下,您今日还没吃饭吧?” 太子咳嗽两声:“不曾。” “这不打紧。”军官用眼一扫手下的兵们,拣了其中一个还算精神的,说道:“你去隔厢拿几个馒头过来,给太子殿下吃。” 此兵颔首听令,即走出屋,到隔壁仓库里揣了四个馒头,自己先在里面吃了两个,方才折返。谁想他刚到门前的时候,忽有一把钢刀顶在他面门上,吓得此兵打了个哆嗦。 “不用怕,带我们去开御厨的门,看太子。”一个雄厚的声音说道。 这兵丁看不清他们的脸,却约莫知道这些人的来历,连连答应,便去开御厨的门。 “怎么还没回来……”军官在屋中踱起步,开始有些紧张了。 “卿……” “都给我站直了,不许动!” 阴暗的御厨内腾时亮堂起来,从门外走来一个身穿长袍的官员——正是晏温。 那军官本想拼死一战,却见他背后都是举铳子的人,生怕伤及太子,只好示意众人勿动。 “绑了。”晏温轻声令下,两旁的军士便将几名甲士及那军官一并绑出;他则一步步靠近太子。 “你……你干什么?本王贵为储君,汝焉得犯上作乱!”太子的手心上沁出粒粒汗珠。 晏温却淡然地扶住太子:“臣下怎敢如此。只是要杀这些造乱之贼,请殿下先回东宫安歇。” 太子也不敢说别的话,任着晏温等人拖拽走了。 “大人,这些亲卫该如何处置?”一名官兵在请晏温的指示。 “谋逆者,皆族灭之大罪也,凡一一审问,未免太为费事,更会引得京师哗然……”晏温目光一冷,“不如在此处挖一大坑,将这十一人尽数埋之。” “是。”这军士退了下去。 略过半个时辰,御厨前的空地上已挖出八尺深的大坑,安排众人一个个跳下去。那些甲士皆仰天大骂,惟独军官被推搡到坑前,却仿佛出离愤怒的模样,一言不发。 “你是带头煽动贼臣造反的,应该更恨我才是。”晏温指着他说。 这军官却悲怆一笑:“吾为社稷效死,生无所憾,死有荣名,幸我得忠,悲你得奸,怜尚不及,何况谈恨?” “我为柳大人做事,方能经略国家、治理天下。如果这就叫奸,你们的忠恐怕对黎民百姓也没有半点好处。” “好!好!”那军官又放声大笑,“看你杀遍无辜,把朝政搞个血流成河,再施行你的‘仁政’去罢!” “武夫安知大事?立刻埋了!”晏温一挥袖子,那军官也被迫跳进坑中,两边的军士将几大袋土一齐倒去,泥土便逐渐淹过人的身躯。 “派人幽禁东宫,”晏温道,“另外,火速上南京报急,告诉柳大将军,赶紧回京,朝中有变。” 南京,越国公府。 昨日,陆放轩已和全府人士举行了一次大宴,齐咨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庆贺这短暂的平安时光。睡至清晨,陆放轩还有些头痛,勉强支起了身子,召齐、郑二把领商量搭救陈咨议之事。 “您看看这供词上说的,什么帮我置办酒席,拿我的黑钱……”齐咨拈着那份抄来的供词,显得愤愤不平,“陈童他妈的真没骨气!” “也是你造的孽,让人家揪住尾巴了。”郑师严说。 “好了,都别再怨天尤人了,先看看该怎么办。”陆放轩笑道。 “我看魏书办得起作用了,供词上是他签的名,要翻供还必须找他。”齐咨瞧了眼陆放轩。 陆放轩深以为然:“不错。万和顺当初要搞陈咨议,就是冲着你来的。如今你回府了,有我在这撑腰,他便骑虎难下,动不了手了。因此,魏冲……他和万和顺一定会有矛盾。” “趁天色还十分的早,我现在就去叫魏冲。” “去罢,注意别叫万党的人盯上。” 叶永甲打着轿子,停在万府的门口,便径直进入内院,先拜了桂辅太尉,然后由其带路,行至柳镇年居所。 “下官参见柳大将军。”叶永甲一拱手,又单膝跪下,方才站起。 “‘柳大将军?’”桂太尉打量了眼他,“这样叫也生疏些嘛。你是柳公在这里最看好的人,因此费尽心思让你站稳了脚跟,不然早被万陆二党整惨了。” “那该如何称呼?”叶永甲恭恭敬敬地问道。 桂辅拍着他的肩膀大笑:“我看,就叫恩人吧。” “唉,你怎么逼他呢!”柳镇年忙说,却表现得很高兴。 叶永甲却听着恩人二字是如此刺耳,他在此时想起了父亲的逝去,顿时怒火中烧。 第五十二章 决叛、破竹(四) “柳将军,这也是看得起他,常人哪里有这个机会?他欢喜还来不及呢,”桂辅一面看着敛手而立的叶永甲,“叶知府,快呀。” 叶永甲突然抬起头颅,见他二人都在迫切地盯着他,不禁暗自攥住拳头。但在此刻,嗓子眼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愤怒的声音来,就如惟有做到委曲求全,才能打开喉咙似的。 他不再回想脑海中昔日的惨痛记忆,双手慢慢放松,朝着柳镇年作个深躬:“叶永甲……拜见恩公。” 柳镇年开怀大笑,急摆摆手:“廷龙快起,快起,都是他姓桂的一手掇弄!” 桂辅捋着须,也跟着笑。 “我都忘了说正事了,”柳镇年一拍脑袋,“叶知府,我委托你办个事儿。” “您请讲。”叶永甲尽量撇去‘恩公’两字。 “万陆二党现在必为陈童之事争执,料是万党必败。万一翻供,原先的证词将当作废纸一张。按晏侍郎的对策,你这个南京知府说话最管用,如若能把供词调到你的手上,而非魏冲,让越府的丑事转成为咱们的牌,控制局势就愈发简单了。” “这也容易。今日叶某定能办到。”叶永甲道。 “小人好久没来您的府邸看看了,”魏冲狡狯地笑着,一步步地走进外书房,“比之前亮丽不少啊。不错。” “你现在越来越没个奴才样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径直闯来,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陆放轩尚有用他之处,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着。 “小的失礼,失礼。”魏冲倒退两步,跪下磕了几个头。 陆放轩冷哼一声:“你还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没了我和惠之的支持,你就得被碎尸万段!搞清楚,是你有求于我府。” “还以为拿那份供词就揪住我的尾巴了?区区一个咨议,砍了头也无关紧要,不足怜惜。” 陆放轩这一下马威让魏冲有些措手不及,适才嚣张的劲顿时化没了,只吓得伏在地上,不敢站立。 “不过,魏书办若能静心办事,不为情绪所扰,赏钱也是有的。”陆放轩笑了笑,刚才的紧张气氛得以缓解。 “请您尽管吩咐。”魏冲小心翼翼地说。 “我看了供词,陈咨议的话言之过重,分明乃是万党从中作梗,空造冤狱。要魏书办为其翻供,不知可行?” “翻供……”魏冲心底开始犯嘀咕:‘陆放轩这态度如此强硬,若纵容郡王把他惹毛了,恐怕就要真刀真枪的斗了。不好,必须把他俩摁回谈判桌前,好生较量文墨,我才有捞油水的机会。’ 想到此处,急忙答应:“这件事包在我身!” “那就快去。莫让柳党再从中渔利喽!” “是,是!”魏冲说罢,便弯着腰,老鼠似的溜了出去。 齐咨见他已走,便跑上来问陆放轩道:“陆公,您非要吓他作甚?这厮最称反覆,于此危难之时,更应顺着他的心情。您这着棋错了。” 陆放轩摇摇头:“他初时那样狂妄,便是度我势孤力微,不能和万党相敌了。若再向其示弱,他就真认定我们江河日下,哪还会帮我们分毫?只有底气硬些,有与万和顺叫板的实力,才能让他真正去替我们办事。” 齐咨一听,恍然大悟:“果还是陆大人眼光长远!” 叶永甲接了柳镇年的命令,当即回到衙门,见魏冲不在,心中大喜,便差蒋巡检到牢头那里索要陈童供词。牢头素是魏冲的心腹,但也不敢在知府面前太过放肆,便将供词交出去,誊写了份新的留在狱中。 这事干得如此麻利,连叶永甲都想不到。正当他准备把这啰嗦事解决之时,忽见衙门外来了一位稀客。 “蔡老!”叶永甲兴冲冲地跑去,挽住蔡贤卿的手,“怎么想着过来瞧叶某了?” 蔡贤卿道:“近年多忙戏班的事儿,无暇游乐。那些不争气的贱戏子,还得请我跟他们走南闯北去,那些达官贵人我见惯了,整天见,年年见,他妈的有什么用!一个个装得倒正人君子,有求他们了,就骂咱是三教九流,统统不管了!” 叶永甲笑道:“在您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蔡贤卿指着他说:“就你这个小伙子,白的很哇!” “再白也只是乌鸦罢了!”叶永甲苦笑道,“来,您有大事进里面说。” “我一直在关心南京的局势,听万郡王说,”蔡贤卿将胳膊放在桌上,翘起二郎腿,“那个齐把领要完了。你们柳党难道不插手?” 叶永甲放,心地打开柜子,拿出陈咨议的供词:“这就是。” “在你们手上啦?”蔡贤卿目瞪口呆,对如此的效率十分吃惊,“柳党真有两把刷子。你要怎么干?” “柳党发号施令,要我从魏冲手里拿来这份供词,以防陆党翻案,日后可为反击的工具。” “还什么日后?”蔡贤卿像是听了一个笑话,急急撇嘴,“现在便可令二公束手就擒矣!” “现、现在?”叶永甲怔怔地望着他。 “我告诉你!”蔡贤卿伸手拿过三个茶碗,先指向第一个,“这是陈童,他捏的是陆党的尾巴;” 他又指向第二个:“这是魏冲,翻供必须由他的意见;” 紧接着是第三个:“这是万和顺,先不管他。” “待魏冲翻案,你派人去套他的话,引出他随意翻供的证据、有人指证,好了,”他顺手将第二个茶碗撞向那代表陈童的茶碗,“不仅能继续追究陆党,还能把魏冲抓住。” “利用朝廷的力量,让魏冲招出和万陆二党干的贪赃枉法之事,这样,整个南京全盘就在柳镇年的手里了!”他将这茶碗和第三个茶碗一撞,三个茶碗全部碰在了一起。 叶永甲凝视着他老谋深算的眼睛,顿时有了退缩之心。 蔡贤卿也心领神会,推开椅子,站起身说道:“叶大人,我知道你对柳党很不爽。但我不觉得他是所谓的窃国贼,毕竟天下需要这样的强势人物,来力挽狂澜,不是么?” 第五十二章 决叛、破竹(五) 叶永甲顾自揉搓着眉骨,默然不应。 “我知道,令尊那事……廷龙你心里过不去;但三党对峙的局面不早早结束,还求制衡的话,南京的官吏百姓则要陷入无穷的煎熬,你可要想清楚啊。”蔡贤卿紧皱住眉说。 “我没什么主见,”叶永甲冷冷地说,“想得也不多。既然蔡老先生要行此计,永甲愿从之。” 蔡贤卿高兴地拍了三遍掌:“这才对嘛,叶知府!” “不过我身边尚无人可与魏冲亲近,如何搜集证据?”叶永甲并不感到轻松,紧接着问。 “我,”蔡贤卿捶了捶自己的胸膛,“魏冲总归是认识我的,稍微向其示好,饵以重利,套个话应该不难。” “另添一句,我一人去告这厮,仅能算个孤证,叶大人必须努力配合才是。” 叶永甲当即明白:“好。跟在他身边办事的人,倒是可资利用。” “那我就放心啦,”蔡贤卿作了个长揖,“蔡某这便去找魏冲。” 魏冲正闷头走到衙门的石狮子前,肩头忽然沉重,被人撞了个几步远。 “哎呀,魏书办走路怎么老是走神呢?这可不好啊。”蔡贤卿一把扶住了他。 魏冲掸掸肩膀:“蔡老先生,您又来找知府大人叙旧了?” “你听听这话,什么叫又来?”蔡贤卿哈哈大笑,“上次来都是按年算的……再说了,此番其实是要见你的!” “我一跑腿的,老先生正眼瞧不上我吧。”魏冲斜乜起眼睛。 “前番我们通力合作,方有您锦衣玉食的今日。现在我又要帮你一把了,可别白丢那大好前景不要!走,我和你去淮清桥喝口茶去。” “唉,我还有公务在身,禀报叶大人……” “他妈的什么公务,走,走,走!”蔡贤卿急揽住魏书办的臂膊,便大摇大摆地去向淮清桥。 “说罢,您老有什么事?”魏冲接过茶碗,瞅见四面无人,便问。 “我听说,越府的陈咨议进了许多天的监狱了,仍旧不出个结果。”蔡贤卿叹息道。 魏冲浑身一个激灵:“是啊,您想着掺和一下?” “能不能给他翻了供,老朽必有答谢。” 蔡贤卿故作高深地说着,越发吸引了魏冲的好奇:“请蔡老先言答谢何物。” “这样吧,”蔡贤卿摊开只手,比划了一个数,“我这戏班子很出油水。” 魏冲近瞧,那是一个五字。 “五百两?” “嗐,不是钱。”蔡贤卿摆摆手,“跑五趟。” “什么意思?”魏冲还是不解。 “我这戏班子前些月不是跑南边唱戏么,就往郡王那里说,跑了五趟,给官老爷们办戏演戏,折腾得亏了,闹得手头很紧,艰难度日。请他补上这空缺,到时好拉戏班子给他老人家唱。” “郡王能发这个慈悲?”魏冲撇撇嘴,犹不相信。 “万郡王也是利用我这条线,好和诸省大员联系的,必当倾力支持我的事业;况他家财万贯,与之不惜。” “能要多少?” “不定,但不下五百两。” 魏冲狂喜不止,他没想到替人翻供竟能赚两家的钱,更是发了决心:“那我现在就给你翻供!” 蔡贤卿知道这厮颇具精明,恐怕招引其狐疑,便不敢令他留下文书作保,只作轻松之状,躺倒在木椅上。 魏冲从牢内拿了供词,回到衙门,先去书房向叶永甲禀告。 “叶大人!” “进。” 魏冲抱了那份供词,放到他面前的桌上,眼睛登时往叶永甲脸上一溜,狡黠地笑问道:“大人,这是陈咨议的供词,您可要看一下?” 叶永甲不甚在意,俯身从桌底下拿出张文字一模一样的供词来,递给魏冲:“早就看过了,不是他为齐咨置办酒宴,收受贿赂的事吗。” 魏冲像是头顶被劈下道焦雷,心中暗骂:‘他妈的,我怎么想不到他会出手!莫不成也要为其翻供,以为制衡南京之计乎?’ “对的,”魏冲尴尬一笑,“您恐怕觉得证据不足,难言抓捕。和我想在一块了!” “我可不知道,”叶永甲发出冷笑,“毕竟是你着手讯问的,我初看卷宗而已。” “哦……”魏冲被逼得语塞,气得向他狠瞪一眼,“那……那……” “那你就如实调查,有冤情就翻案。”叶永甲继续和他针锋相对,毫不留情。 魏冲显得无可奈何,只得吞咽口唾沫,悻悻地出去了。 “蒋巡检,你可以不用躲了。” 叶永甲此声一出,从身后的屏风后走出一人,却是巡检蒋添。 “蒋巡检,魏冲要去翻供,必带几个心腹梯己,以防走漏风声。你派人问问,有谁会跟着他。” “不必多想,肯定是那几个最受亲信的衙役,他们素以阴狠处事,保密也是一绝,滴水不漏。我差去的耳目经常近不得身,搜集不了什么信息。” “有无法子让这些人动弹不得,逼他带上巡检司的兵去审。” “您的背后是皇上,怕作甚!”蒋巡检献计道,“就写信给柳将军,说这几个衙役平常兢兢业业,保护衙门、巡视街道,求陛下一一赏功。至日皆入宫内,魏冲还能反天子不成?” “妙!妙绝!”叶永甲大喜,依着蒋巡检的办法,当日写了一道奏章,名交皇帝,实送镇年。 这信傍晚到了太尉桂辅那里,听是叶永甲所奏,拆开看时,却见是无关紧要的芝麻事,便与送信的说:“叶廷龙闲着无聊吗?!为了区区几个衙役,值得如此跟柳大将军说?我忙得很,来不及递去。你交给沈公公,让他放在柳公门首,明日天早再说。” 送信的也不知情,唯唯从命,让沈竟太监放到柳镇年屋前了。 柳镇年半夜小解,出来时,觉得今日如此平静,似乎有甚要事忘却一般。他系好裤腰带,走到门首,问守夜的小太监:“今日有谁来奏书没有?” “有的。” “为何不报?” “桂太尉怕打搅了您的休息,说乃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柳镇年心中仍疑,坚决地看向那太监:“不行,拿来我亲自看!” 第五十二章 决叛、破竹(六) “这就是了。”太监一手提着煤灯,一手将叶永甲的奏书交上去,“此乃南京知府叶永甲送来的。” “灯给我。”柳镇年听说是叶永甲所寄,急讨要煤灯,倚着白墙边看了。 “的确是件小事,”他又仔细看过一遍,“不过……廷龙素来谨慎精明,此中恐有深意,吾等不曾知晓也。速着桂太尉、晏侍郎过来!” “你们还觉得这叶永甲有多少心思?”桂辅摇了摇头,“明明是昨日叫了声恩公,以为自己能多和将军您走近些,故而想借此沾沾光,有何可说!大将军好好休息,不要老紧绷着精神,被这种事情扰了心。” 正值晏良阅完此疏,即起身驳斥道:“桂太尉,叶永甲如是这般趋炎附势的小人,柳大将军岂能对他赞赏有加?我虽不知其心,然他轻易不言,言之必中利害,不可轻视。而且赏赐个两三走卒,也没碍着什么事,不如按叶永甲的意思走。” “他要是想坑我们呢?”桂辅瞪大眼睛说,“卢德光怎么死的,万和顺怎么被他耍的,你不记得,我都记得!” “不信他我们信谁去!”晏良也大为光火。 “吵什么,别吵,给我安静地坐下去。”柳镇年瞥了眼他二人,只好纷纷坐定。 “自古迟疑者必败,我平日虽不知计谋,亦少谙此理。”柳镇年手握宝剑,语气沉稳,“廷龙与我有仇隙不假,但那是前尘往事,党争残酷,谁也无可奈何,料其不会怀恨在心。今恩公二字出口,本官便无不信他的道理!即依晏侍郎言语,奏报陛下,使之明日召见。” “属下看,且应当通知衙门一声。”晏良敛手提醒道。 “自然。” 叶永甲在接到柳党准备配合的消息后,一刻也没有喘息,径直回到书房,与蒋添尽说了。 “这样下来,真为我们除掉了大患……”叶永甲想着,一面问他,“你那巡检司有把握吗?” 蒋巡检道:“我巡检司里就几个魏冲的人,找出他们不难办。只是以何种方法监视魏冲行动,还需大人示下。” “最好要他们主动监视,不费我二人吹灰之力。这些兵不是真心投靠魏冲,倒有动摇之处。如今柳党势盛,若我亲去游说,讲明道理,就不信一个都说不转!”叶永甲一拍桌子,便已下定决心。 那几个衙役早上领了魏冲的命令,至夜晚已开始盘算明日翻案的事了,他们想着一路要经哪个路口,监狱里有哪些人,要提防什么人……结果整夜都没太睡好,天一亮,便强打起精神,先去衙门站岗。 这几个心腹衙役刚到门口,叶永甲便手持一份金灿灿的诏书,向他们走来:“适才朝廷有命,教汝等往宫中面圣,接受赏赐。莫要怠慢,跪了圣旨就去。” 那几人面面厮觑,叩头毕,便与叶永甲说:“大人,陛下天恩隆盛,下民战栗不绝,万感涕零。然今尚要为陛下殚精竭虑,不可骄而忘任,俟诸事完毕,方才身轻。” “场面话很会说嘛,”叶永甲背起手来,面带微笑,“但皇上可不听这些。此乃圣意,汝等若再迟缓,便和那狱中陈童一个下场。” “容我等先向魏书办说了公务!”一个衙役爬起身来,大喊道。 叶永甲登时将脸一黑,肃然问道:“有何公事可报?!” 那几人抿了抿嘴,各自无话可说,齐刷刷看向那个大喊的衙役,便都老实了。 “还不快去!”叶永甲的目光充满着坚毅与果断,一直到他们离开,方才转移视线,朝巡检司而去。 “下官蒋添迎接叶大人!” 蒋添率一众士卒单膝跪地,向他就是一拜。 叶永甲连忙扶起,环顾几眼四周,便拍打着他的手臂,说道:“我今日来非为闲谈,但说衙门上的事,还请巡检屋内坐下。” 蒋添故作一副惊讶样,便发出数声咳嗽:“周围人等都退去。” “且慢!”这命令忽被叶永甲叫住,“还是留几人跟着进去,提防窗外偷听啊。” “是这个理!”蒋巡检忙接了话,看似随意地点了几个人——全是魏冲的心腹:“那几个,跟着叶大人。” “是!”他们也不多想,从二人掀帘而入,然后紧闭门窗。 “叶大人此来,只为陈咨议翻供的事吧?”蒋巡检明知故问。 “没错,魏冲想必要调这几位仁兄护卫他了。”叶永甲转身,朝着那几个兵嘿嘿一笑。 “管、管我们什么事?” 蒋添一挥手,从屏风后走出几个兵丁,迅速地站住了门窗等处,将那几个心腹团团围住,不令动弹。 “你以为平日和魏冲那点交集,能逃得了长官的法眼?” “恳请恕罪,恳请恕罪!”他们全都跪倒在地,向蒋添磕头求饶。 “磕知府大人!”蒋添喝道。 “好,我们……” 话未说完,便被叶永甲打断:“不必磕了,我又不是魏冲那样的人,净耍威风去了。” “您务必要保我们性命!” “我又不会杀你们,只是慢慢谈件事情,”叶永甲轻松地喝口淡茶,“魏冲今日要去狱中审讯陈童,得招汝等护在左右,以免外人得知他的龌龊事。我没什么要求,只叫你们好好监视住他,将他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 “我知道你们觉得魏冲势大,难以对付,故而向他低头,我可以理解。但到如今这个份上,你们还愿替魏冲卖命的话,想着有朝一日荣华富贵,就不切实际了。他魏冲本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对旁人那是冷眼相待,岂会管汝等之死活?况且你们在巡检司当兵,这是蒋巡检的地盘,他绝不会信任你们。而那些跟在他左右的,却能得到些许‘恩赐’。” 他说着,已将诏书拿出:“看吧,今天早上,那几个衙役被差到皇宫吃香喝辣了,却让你们替他们干苦差,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没有,没有……”众人异口同声地说,而其中一人完全被叶永甲的说辞打动了,逐渐怒形于色。 第五十三章 告衙、击弱(一) 叶永甲见已有人为之动容,更加激动地说道:“现在该是在南京决一死战的时候了,你们若肯站在巡检司这边,则既往不咎,重新任用;但要还想从魏冲那儿讨点好处的话,就没有机会再回转了。万党和柳党之间即将撕破脸皮,你们就算为利害考虑,谁输谁赢,掂量掂量。” 那些人方才还吓得纷纷喊是,此话一出,全部默然不语,紧张地搓起双手。 蒋添急向叶永甲使个眼色,那意思是:您不应该说那句话。 叶永甲反倒怡然自得,也朝蒋添示意——无妨,容他们想一会儿。 “叶大人!”他们中间有一人站了出来,“我愿为您监视魏冲,戴罪立功!” 此人一呼,众兵皆面面厮觑,于是皆应和道:“我等也愿意!” 蒋巡检听罢,顿时鼓起掌来,连忙吩咐亲兵:“让开道路!” 魏冲为了准备陈童翻供的事宜,自薄暮便开始在家中筹画,之后再到陆府上请示,此时才匆匆赶到衙门,一下马,看了看公堂上的诸衙役,完全换了班人。 他先是稍擦了额头的汗珠,然后指着那些衙役问:“之前……我安排的那些人呢?你们怎敢如此!” “此乃陛……” “必什么必!”魏冲掐着腰,气势汹汹地说,“他们个个身强体壮,害不得什么病;平日又兢兢业业,从来不吐累字,怎还都缺岗了?分明是你们暗中捣鬼,质疑老爷的权威,对我有所图谋!” “这是皇帝陛下的命令,叶知府亲口说的,我们也不懂怎么回事……”那些衙役被骂得脸都白了。 “他妈的!”魏冲扔下手里的马鞭,便朝里面走去。 “魏书办,热成这样?”叶永甲见魏冲大步赶来,头发上都是汗,忙笑呵呵地令他坐下。 魏冲草草作过揖,便焦躁地问:“叶大人,陛下到底发了什么诏令,要把那几个好衙役叫去呢?我本想着带他们审陈咨议案子,谁知……闹这一出,不合理吧?” 叶永甲明知他是来问此事,故显得处变不惊:“哦,原来是这件事啊。今早陛下来了旨意,言你挑的那几个衙役护卫衙门、巡视南京,保民有功,故请去宫中受赏。本来是你慧眼择人,想你跟着去的,但因那桩大案悬而未决,还需你出力,才觉得罢了。” 魏冲脑袋忽‘嗡’地一声,他强咬着牙,奈何面皮上一霎白一霎黄,掩饰不住内心的羞惭与恼怒。 叶永甲装作视而不见,只是道:“书办,那几人虽是精明机警,然又非缺之不可者,其余人等任君拣选。” 魏冲暗里叹息一声,木已成舟,也只得看一步走一步了。 “那……”他的脑内飞速地转动着,“巡检司内兵多将广,派人同我往监狱一行,应该足够。” 叶永甲轻轻一笑,即出言相劝:“你身边带点兵,不就是传递文书,多个使唤的人嘛,倒不必这样挑挑拣拣。” “您说的对,您说的对……”魏冲越发越想结束这个话题了。 监狱内,灯火通明。 一个衙役从牢头那儿接了盛饭的托盘,然后走到陈童的那间牢房,敲敲栏杆,从底下送了过去。 陈童从角落里爬出来,拿住筷子,问起狱吏:“断头饭?” “不是。”那人随即走出他的视线以外。 “应该还不至于……”陈童喃喃说着,惴惴不安地端起米饭,就用筷子刮着吃。 “我的魏爷,您来啦!” 外面牢头的这一喊,吓得陈童将筷子扔在地上,几乎打了那碗。他小心翼翼地低头去拾,见魏冲已从对面过来了。 “别提了,叶知府就不会让咱舒坦,”魏冲走在最前面,和牢头抱怨,“支开我最得力的几个心腹,弄得我现在都感觉不稳妥……” “哎呀,魏爷放心。他叶永甲的目的不就是探听虚实吗,我这里密不透风,少那几个好耳朵、好眼睛也不算大事。”牢头卑躬屈膝地答道。 “嗯,我看这里没人会泄密。” 魏冲话音未落,已踏到陈咨议的牢房跟前,一招手,令人带其出来讯问。 他冷眼瞥见陈童那个落魄样,便轻轻说道:“我奉你家主子的命,来替你翻供的。当然,叶大人也支持。” 陈童仿佛难以置信,抬起头颅,两眼放光;而受命监视魏冲的那些兵,则趁机用眼神互相交流,各自点头。 牢头也惊讶万分,趴在魏冲耳边说:“供词皆是事实,要翻可绝非易事……” 魏冲却不满地摇摇头:“你们整日在狱里忙活,搞这种事情多了,翻供难道不在覆手之间?”他不顾劝阻,直令一吏准备纸笔,再作供词。 “陈童,依老爷的推断,你从未贿赂上官不是?” “没、没有。” “好,把这段话写上。”魏冲当即看向执笔的狱吏。 “啊……哦。”那狱吏也有点呆了,回过神来,方在纸上走笔如飞。 “另外一个问题,说你接受了齐咨给你的置办费,用来在他府上大搞酒宴,甚至你有时还把这钱克扣了一部分,放到自己口袋里。”魏冲读起‘旧’供词,皱着眉毛,“我看这也审差了。你既然没有贿赂上官的举措,那齐咨哪会如此信任于你,放心地把钱交出去,而不怕被你握着把柄?其次,就算齐咨在府里频置酒席,也不一定是用的脏钱。若是他家哪个亲戚给他的,也是可能。” “所以,你吞钱这事,还有置办费过高这些,都是诬告!” “把这段话也写了,”魏冲一看那狱吏,便掸掸衣服,“好了!大功告成。” 牢头被这全靠臆想完成的审讯惊呆了,紧张地走上前来,作了三个揖:“魏爷,要翻案总得找个证据,如此下来,这供词怎么叫人信服啊!” “信服?”魏冲冷哼一声,“这供词又不正大光明地传出去,只交南京刑部知道,就不必事事纠结了。你现在就派人去刑部打点一番,准保无事。” 第五十三章 告衙、击弱(二) 这边谈着,一旁的狱吏已将口供录好,将一张供词交到魏冲手上。魏冲一摆手,示意他交给自己的心腹。 “你们拿出衙门的印子来,盖上,我们再画押。”他冷眼一瞥,吩咐那几个军兵。 这些兵还是头一回为他做事,不甚精熟,拿了官印,便犹犹豫豫,也不知盖在何处。魏冲咬了咬牙,只好上前帮他们摁了下去,嘴里还悄悄嘀咕:“巡检司这帮人真是指望不上……” 众人画过押后,牢头便要去收卷宗,魏冲连忙按住他的手臂:“若把东西都存在这里,很可能被叶永甲强行要去。还是由某本人保管,稳妥得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牢头听罢,即点头道:“好。那我先带案卷去刑部,给老爷们过目后,便送到您的府里;供词刑部肯定是要的,我令人誊一份,现在就给您。” 魏冲揣好了供词,走出监牢,和那几个心腹兵丁嘱咐几句,便将他们打发回了巡检司。哪知这些军兵都受过了叶永甲的招安,乃是来探虚实的,如今归至蒋添身边,便将魏冲怎样胡闹,怎样贿赂南京刑部全部说了出来,并无片字遗漏。 蒋巡检大喜,赏过这数人,便朝衙门急驰而去。 “蒋巡检,没出差错吧?”叶永甲一迎着他,开口就问。 蒋添淡然地摇摇手:“叶大人,魏冲全不防备,只当我们使了个绊子,还不曾想到您还会一招劝降啊。” 叶永甲紧绷的心情终于释然了,不免也跟他大笑起来:“我这运气碰的,绝了!” “接下来您要怎么做?” 叶永甲平静下来,慢慢回答道:“尚不着急。先等蔡老那里的消息,看他成败如何。如若抓住了那厮的把柄,我们就该准备最后一战了。党争的结果或许我没把握,不过……魏冲一定要他血债血偿,付出代价。” 魏冲根本没想回家老实呆着,那样枯等刑部的批复,他是坐不住的。魏书办只在惦记蔡贤卿的大笔银子何时能被自己捧在手心。为了快些拿到,他差人和蔡贤卿约定好了,就在午后某时某刻于淮清桥交割。 他坐在桥下茶馆的木凳上,独喝了几口闷茶,见蔡贤卿才算赶到。 这蔡贤卿故意摊了摊手,显得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来。 魏冲心中很不是滋味,用几只手指敲着桌子:“蔡老先生,蔡爷,您说好得从郡王手里要钱的,我如今为陈童翻了供,第一个派人和您说,还不畏辛苦地赶来了。还要耍我不成?” “魏书办,刑部还未出声呢,这事情总需尘埃落定,”蔡贤卿拂袖坐下,“生意人不得如此随性啊。” 魏冲越听越急,忙笑说:“魏某又不会诓您,说翻案就一定给您翻。看在我的情面上,先把银子给了吧,将就将就。”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者也。事不成,不交银。”蔡贤卿正视前方,也不回头看魏冲。 魏冲目几欲裂,再度哀求:“蔡爷,我平日没甚钱花,这银子到手,我心里才踏实呀。” 蔡贤卿见他钻进钱眼去了,正可设计,便微微一笑,说道:“罢了,魏书办,就当我帮你一回。但总要有个凭据,使我放心。” 魏冲立马自袖筒掏出供词出来,登时摆在桌面上:“这个够不够?!” 蔡贤卿见了这白纸黑字的文书,心中振奋不已,面容仍作镇定,将供词轻轻拈来,说道:“那鄙人就去找郡王了。” “供词您一定保管好,千万别丢了。” “我是个谨慎人,大可放心。一个半时辰后,某将近千两银子用大箱装好,一并送到您府上。” 魏冲搓着双掌,两眼放光:“蔡老先生,快去快回!” 咚! 咚! 叶永甲在书房内听见了这厚重的声音——分明是鼓声。 正要询问,见一衙役闯了进来,慌速跪禀:“门外有个老头,在敲登……登闻鼓,大呼状告贪官贪吏。” “好!”叶永甲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带我去!” “魏冲小贼!” “魏冲你这个狗东西!占据个裁冗的位置,却贪污不法,收受贿赂是,你这厮的老底我他妈非得掀起来,奶奶的……” 蔡贤卿挥舞着木棒,猛烈地敲打着皮鼓,打得累了,便气喘吁吁,将木棒扔在一边。 “你大胆!有何证据!”堂上的衙役抄起棍子,便要打来。 蔡贤卿指着自己的脸:“看清楚,看清楚!百姓打不得鼓,我蔡爷还打不得?我今日就要讨个说法,唤叶知府出来!” “啊呸!你个老戏子,别扯没用的,倒是真有证据么!”衙役红涨着脸,喝问。 “放你娘的狗屁,你全家才是戏子呢!”蔡贤卿唯独听不得这两个字,大步向前,口水直唾到他的脸上。 “你要证据,好啊!”说罢,蔡贤卿拿出那张供词,直接咬在嘴里,四处走着,沿街百姓都看得十分清楚。他又一次走上登闻鼓前,敲打皮鼓,嘴里还咋咋呼呼说些什么。 “蔡老先生,永甲恭候多时了。”叶永甲倚在门边,朝蔡贤卿招着手,一步步走下石阶。 蔡贤卿这才庄重地走下来,朝他前面就是一跪,立刻将供词呈上:“此乃魏冲审陈童之言语,所言寥寥,竟仅数行,其中无一处实据,全都是魏冲的臆想……还盖了官章,岂不大大辱没官府之名声!” 叶永甲看了,颇为一惊,他也没想到魏冲为了翻供,会审理得如此草率。 “万望知府大人能速速查明真相,莫使此等奸贼逍遥法外!”他又向阶前磕了一个充满敬意的头。 叶永甲拿起供词,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他们都瞪大了眼珠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永甲的脸。 “诸位百姓,你们听到了吧,蔡老先生说的八九不离十!魏冲杀了无数的冤民,如今正可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我们可以和这些贪赃的东西……作个了断了!”叶永甲真正感觉到,自己在为南京做一件好事。 第五十三章 告衙、击弱(三) 魏冲苦等半日,眼看天色将晚,还不见蔡贤卿回来,恼怒得敲了声桌子:“他妈的……这厮几次三番地不讲信义!” 他便不再等了,掐指一算,刑部的回文也该到了,站起身,径直前往监狱。 今日天黑的早,还未宵禁,却已四处打起灯火了。适逢魏冲走到监狱门口,火光就在他周围微微照耀着。 “谁?”大门前的士兵用枪一拦。 ‘叶永甲贼心不死,又想阻我入内……’魏冲想罢,一脸厌烦地推开那军士:“六房总书办魏冲。走开!” 这兵却如个石像一般,屹立不动,倒是反手将魏冲的胳膊摁住:“你嘚瑟不了太久……” 后者挣脱不开,便大怒道:“你,你敢如此!” 这兵见他死命挣扎起来,也不敢欺人太甚,便一甩手,说了句:“滚!” 魏冲转了转手脖子,向那兵恶狠狠地瞪一眼,才向里面慢慢走去。 “牢头,刑部下了批文没有?” “魏书办对我还不放心?”牢头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位书办,“叶知府派的兵马来前,那张回批就捏在我手上了。” 魏冲大喜:“牢头,你的手真是快啊。拿来瞧瞧。” 牢头回头即唤出一员狱吏,狱吏手捧几卷文书,直接放到桌上。 魏冲看了几遍,不住咂嘴道:“好,好!凭这个,陈咨议就可以出来了!事不宜迟,我还得去陆府向越公讨赏钱呢,到时候也少不了你的。” 牢头听了,眼睛里犹如发出两道金光,慌不迭地去找钥匙,开陈童号房的门。 “陈咨议,你的案子翻了。”陈童一被押送出来,左右的狱卒便抽剑斩断了他身上的绑绳。 “魏书办,我可以出去了?”他踉跄几步,扶着魏冲的肩膀。 “没错,一切均是误会,”魏书办和颜悦色地拿开他的手,“由我带您回越府,您一定说点好话,别辜负了在下的好心……” 陈童正要回话,只听外面脚步直响,人声喧哗,好似又来了了不少人,心中陡然转惊,脸色忽黄忽白。 魏冲也紧张地扯了扯衣领,但迅速恢复了常态:“陈咨议,您不用怕,我是为陆大人做事的,他叶永甲绝对,绝对不敢伤我一根毫毛。”说着,他一挥双手,叫两名狱吏随他护送陈童出狱。 魏冲走到门口,见一对门板虚掩起来,外面但射进几丝寒光,唯看见细小的尘粒在空中乱舞,不见人的影子,更别提什么亮堂的火光了。魏冲心里纳闷,连连示意众人退后,自己踮脚过去,倚在门上,窥不到人,听不得声,静悄悄的一片。 ‘人都走了?’魏冲这样想着,往手心哈了下气,轻轻推开门。 正当众人毫无戒心之时,四面八方忽然簇聚来许多火把,团团的焰火,将此处笼罩成了清天白日。 刀枪横拦在魏冲面前,一个健硕的身影恍然站立:“魏书办,今日你的命数怕要到头了。” 魏冲定睛一看,竟是巡检蒋添。 他忙作揖道:“蒋巡检,何必为在下设如此大的阵仗?” “跟本官走一趟,待会儿你就全知道了。”蒋添回礼道。 “有本事说清楚!”魏冲脸色大变,几乎是质问了。 “书办贪赃枉法之事不胜枚举,有必要我挑一个么?所谓罄竹难书嘛。”蒋巡检报以淡淡的冷笑。 “叶大人想扔掉我随时可以,唯独现在不行!”魏冲被这番话气得浑身发抖,“陈咨议是越府的人,你们再把他抓回去,陆大人能要你们的命!况且,刑部的批文在此,明文所写,谁敢造次!” “多说无益,我本来就想看看谁的拳头硬!来人,抓魏冲至公堂审理!” 不等魏冲反应,几名兵丁就从斜刺里冲上来,将他的手反绑住了,麻绳死死勒着,然后解送衙门去了。 蒋添则还留在原地,派人另将牢头逮了,指其为从犯,与主犯共往审讯;陈咨议则重又投入大牢,仍依原案处置。 “魏冲,跪下!”叶永甲一拍醒木,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小的魏冲不作违法之事!”他看起来不打算跪,高声喊冤。 “打!”蒋添咬得钢牙欲碎,不待叶永甲发号施令,已掷出令签在地。 两旁都是巡检司的人,对魏冲无不痛恨入骨,急忙抄起水火棍,替衙役重打了起来,打得魏冲惨叫不止,猪一般左右打滚。 “先停,先停。”叶永甲真怕将他打死了,事情还不好办了。 众人纷纷扔下武器,看着皮开肉绽的魏冲,才算出了一口当年积攒的恶气。 “主犯,他们用武,我便要用文,让真凭实据堵上你的嘴。传证人——蔡贤卿。” 蔡贤卿大步迈上公堂,撩开衣袍,登时跪在知府案前:“草民敬拜青天老爷。” 魏冲难以置信地望向身边的蔡贤卿,那目光充满憎恨,仿佛要把他的身体撕裂。 “这厮为了替陈童翻供,无所不用其极,全凭编造臆想,便可操纵如此重案,”蔡贤卿从怀中拿出那张供词,铺开来,示与众人,“你们看看,魏冲只不过是个书办,是个奴才,却能瞒天过海……叶大人,不仅此事要详断,他之前的种种行径,都要一查究竟!” “此话当真?”叶永甲明知故问,还特意瞥了瞥蒋添。 蒋添登时走出来:“禀大人,魏冲去审案时,带了我七名手下前去,他们定能证明。” “可在此处!” “在!”果有七人出列,皆抱拳站立。 “蔡某所说为实话?” “是的。我们哥几个跟随这鸟奴才,见他讯问之语无一据实,并明目张胆地和牢头说,要给刑部塞银子,以使陈童安全出狱。” 众人纷纷转头看着牢头,牢头吓得哭了,连磕响头:“是,是,是……” “主犯魏冲,你还有何话狡辩!”叶永甲义愤地问道。 “你他妈的!”魏冲愤怒到了极点,他猛地往蔡贤卿身上扑去,却被轻易躲过;两旁人等急忙扯住魏冲,可他那狂躁的情绪是终止不了的。 第五十三章 告衙、击弱(四) 只见魏冲东拉西扯,几乎把衙役的衣服撕烂了,嘴中还不停地吼着什么,如此失控的场面,让审讯无法继续下去了。 “先带主从二犯回牢房歇息,择日再审。散会!”叶永甲急拍了三声醒木,方才偕蒋巡检退了。 及至书房,永甲便拉着他坐下,商议道:“事到如今,纵那厮如何装疯,也不会碍着我们搜查下去了。只是要从往哪方面对二党进攻,可是个问题。” “您的意思是?” “应当两头出击,防止有任何一方得利。该搞万党了。”叶永甲道。 “不然。”蒋添直言相劝,“陈咨议的案子已经很明晰了,若再舍之不顾,反而大攻万党,会给陆放轩留有编造籍口的机会,更怕因此促进两党再度联合,他们人多势众,就难以下手了。齐咨这人问题很大,凡事他都是高调参与,亲力亲为,身上必是劣迹斑斑。若叶大人借此死查越府,他陆放轩最轻也要掉一层皮!” “齐咨的确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弱点。”叶永甲轻微颔首,“好吧,按你说的来。” 昨日衙门大堂的审理轰动了南京内外,不出一日,消息已传达到了各种大人物们的耳中。其间最气愤的莫过于陆放轩了。 “混账!”陆放轩目眦欲裂,当着郑、齐二把领的面,猛然将桌子踢开。 “陆兄息怒……”平日狂妄的齐咨亦有点心虚,气性明显收敛。 “一片大好局势,您说柳党过来插一脚做什么!非得朝咱们咬个不停!”郑师严反倒急得面红耳赤,高声说道。 “齐把领,你自己招惹的祸,本官也爱莫能助。现在我等皆受制于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争取万党为援,不过我看难办喽。”陆放轩渐渐安静下来,瞥向齐咨;后者战栗不止,唯唯称诺。 “齐把领如今不好出面,师严屡次往来万府,与万党几人厮熟,或可拼搏一番,以争盟好。”郑师严上前作揖道。 “好。”陆放轩仰天叹息,“只是不知,经过前几次的决裂,是否还可成功……你们都散去吧。” 齐咨汗出如浆,连头都不敢抬,低着身子行了礼,便径直走出去。 “郑把领!” 郑师严一回头,见齐咨匆匆赶来,脸色比适才好多了。 “郑把领,有些话我不好在陆公面前讲,”齐咨摆着一副笑脸,“您知道的。当时事情紧急,我不得不那么做,绝无别的意思。但我已失陆公之信任,若再弄出那件事儿,后果不堪设想……” 郑师严茫然无措:“请你说清楚,到底哪件事?我与齐公并肩作战十数年,若非伤天害理之举,自当助君摆脱窘境。” 齐咨大受感动,执其手曰:“那就提前谢谢把领了!我所说的乃是昔日兵变之时,陆公被困城外,情急之下,齐某只好将随身宝剑献给柳党,以示投诚,最终换得越府平安。史修慎是朝廷人,据说和叶永甲有旧交,若带着我剑去作那个狗屁的证,栽赃一个‘意图贿赂上官’的罪名,则全府上下当遭牵累,陆大人不免怀疑我与柳党……” 齐咨恍然大悟,恐有外人偷听,忙用话打断:“不用说了,我明白,这并非你的过错。你放心去找史修慎讨剑,讨成了,我帮你隐瞒行程,顺便将剑销毁,以免后来生事;讨不成,我就替你按住府衙的弹劾,不令陆公知晓,何如?” 齐咨争些要跪下去了,热泪盈眶地说:“郑把领果真是讲义气的!我信您,十分地信!” “那你就快去,千万别让叶永甲先人一步,把你告上去了。” 他听得郑师严好言相劝,连忙鞠了两个躬,上马飞速疾驰。 魏冲被人使劲推着,从睡梦中惊醒,半死不活地睁开眼睛,见是蒋巡检蹲在面前,像端详猎物似的看着他。 “呦,醒啦?!”蒋添掸掸裤腿上的灰尘,起身冷笑,“不疯了就给我们继续说,越府的齐咨都委托你干过什么事?” 魏冲听罢,两只眼珠忽然瞪得如铜铃般大,突出道道血丝,大吼一声,将蒋添扑倒,幸而狱卒眼疾手快,当即制住。 “告诉你,你的罪还不致死。要是想一心求死,尽管闹腾,我看着你呢。”蒋添冷冷地说。 魏冲一愣,霎时呆若木头,一屁股坐了回去。 ‘辛亏他还怕死!’蒋添暗自吐了口气,自觉心旷神怡。“好了,可以讲么?”他问。 “从……从哪儿说起?”魏冲干瘪的嘴唇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从陆放轩回来那天。” “好。那日子就久远了。我……” 魏冲便把昔日如何巴结越府,如何密告齐咨导致书院对峙,现在又如何接受陆党命令,平反陈咨议等种种不法之事,全部交代。 “陆放轩前后赏了你多少银子?”蒋添细细追问。 魏冲一咬牙,叩头道:“小的记不太清楚了,约莫有万两白银,除此之外,加赠玉器宝货不下百数……” 这触目惊心的数字令蒋巡检都吓了一大跳。他咳嗽几声,调整过了情绪,继续问道:“你与越府交通,皆凭着齐咨这条线,你对齐咨本人,是清楚的吧?” “这……”魏冲见他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态,心中不由一凛。 “有就赶紧吐出来!”蒋添拍桌腾立,青筋暴起,大怒道,“你在驴皮巷杀的无辜百姓,还杀了马、毛我两位属下,就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既已保你不死,若还敢遮遮掩掩,有所隐瞒,便让你不得好死!” “是,是,是!”魏冲从未见人有如此愤怒的时候,生怕他做出什么错误的决定,连连磕头求饶。 “那你他妈说啊!”执笔的狱吏忍不住大吼。 “齐咨,齐咨在南京有七间宅子,秦淮旁就有三间河房;娶妻妾无数,皆以绸缎金银首饰赐之,再兼陈咨议供词上写的,每日饮酒作乐,花费无度,实不知其来源……”魏冲浑身打着哆嗦,慢慢将所知道的都供了出来。 第五十三章 告衙、击弱(五) “齐把领,我知道你想来干什么了,休要急躁,我们坐下说。”史修慎按住齐咨张开的胳膊,令他在自己面前坐下。 齐咨见他说话不带分毫遮掩,以为事必可成,大喜道:“既然史司禁都明白,那在下就好说了。” “当时我原本打算还你的,可是派人到把领府上,三天都没看回来,自度并非要紧之事,故而留在寒舍,这不,尚挂在内书房墙上。”史修慎往里间一指,说道。 “当时不甚要紧,于今则非同小可,万望司禁归还。”齐咨鞠了个深躬。 “但他们府衙现在查着一个人……若知道那件事后,定要传我作证,这不失为一件好证物啊。” 齐咨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声音也高了:“史大人,此乃何意?” “感叹两句而已,”史修慎从嘴角微微发出冷笑,“犯不上每番话都有深意吧?” “哦,是……”齐咨深悔自己太过激动,内心都被他看穿了。 史修慎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转身往内房取了那柄宝剑,递到齐咨手中。齐咨虽稍感怏怏不乐,但仍将剑拿了,作揖谢过,方才匆忙离开。 “报,越府派把领郑师严求见!” “准是为了那事,”万和顺还在踱步,“叫他在殿上待会儿!” “陆党这是又来求救了……”胡契一旁捋须道。 万和顺摆了摆手:“我又何尝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只是他于情于理皆亏,暗中抗衡还可,都摆到明面上了,本官总不能和朝廷法令对着干吧?” 胡契道:“魏冲那个贼子,死了也为一件天大的快事,往好的方面想,却是不错。” “我就纳闷了,咱与陛下近在咫尺,为何不曾有一二手诏得出?倘吾能获一御笔圣旨,与柳贼决一死战便有七分的底气了!”万和顺敲着脑袋道。 “看来陛下不想诛……”胡契话说到一半,顿时收住了口。 万和顺却猛然省悟,若有所思起来:“是啊,柳镇年敢撺掇圣驾南巡,是否便因此故呢……” “哎呀不管了,”他的脑袋越发疼了,“先去见那小子再说!” “郑将军,许久不见,您的面貌都变了,这胡子怎么往短里蓄了?”万和顺和气地笑着。 郑师严摸了下胡子,亦笑道:“愁得掉下来不少,改天连着头发一干二净喽。” “哪有头发跟着胡子一起掉的?”万和顺听他似是话中有话,便问道。 “二者皆为毛发,附于皮上,若须先死之,发竟不从,岂不太失义气乎?”郑师严拍膝大笑。 万和顺终于明白他的意思,慢慢点头道:“独可惜这些头发丝儿不晓得什么义气,除非顺势而为,不然满盘皆输。” “看来郡王很热衷于互打哑谜嘛!不过这些话是陆大人教的,我是不想猜下去了,我们就敞开谈。”郑师严抿了口清茶。 “万郡王,你是聪明人,柳党要是搞完我越府,接下来还得除谁,已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了,”郑师严道,“纵使您按兵不动,他们也铁了心掌控南京,绝不会给人留条退路。如今柳党在调查魏冲,不出意外会将齐把领供出来,叶永甲必遣兵来‘请’他到大堂作证,万一前去,便是龙潭虎穴,再难归来。” “那齐把领究竟有没有干过这些事?干过,那就无可辩驳,朝廷说了算;没干过,我帮你们对付柳党,就如王翰林那一次。”万和顺伸手拿过茶壶,倒在他的碗里。 郑师严恭敬地行了回礼,继续说道:“您不必打着帮理不帮亲的名号,凡到公堂就任贼人评说,无谓真假了。您得注意这个问题。但要是没踏进府衙大堂,仅据魏冲一人口述,无处核对,就不存在按法治罪了。” “终于肯说到点子上了,”万和顺对此等说法极感新奇,“怎么,让本官助你们拒绝作证?” ‘拒绝’二字太过坚决,郑师严都有些吃不消,只得谨慎地回答:“嗯……差不多。” “陆大人有这么大的胆子?”万和顺不免怀疑。 郑师严正色道:“危急关头,谁不愿放手一搏?畏首畏尾,非越公所能为之事!” “这需要担点风险,但我接受了。”万和顺两臂一摊,随即决定下来。 郑师严十分激动,正要俯首言谢呢,忽看万和顺又把手一摇。 “郡王……” “本官总得要些好处,”万和顺的眼神中透露着强硬,“方能与汝主共事!” 郑师严的额头顿时沁汗:“无妨,郡王请讲。” “让你的军官回越府,城外的兵全归我指挥。”万和顺说罢,抬眉看着郑师严的脸,后者始有愠色。“郑把领千万别误会,此非无理之举,依本官看,其利有三:一,可以示之外人,以证明我二府亲密无间;二,万一有急情,指挥必须有条不紊,防止上次兵变失败的结果再度演现;三,齐把领若需东躲西藏,当用兵护卫,我可以南京主政的名义,随时召入城内。说实话,这条件也不苛刻。” 郑师严听他讲得头头是道,自己也逐条分析不过来,只得想想陆放轩的心思,先行答应:“希望万大人能遵守诺言吧。不过我得回禀越国公,照着他的意见做。” “那我就在此盼他陆朗清给的答复。” 越府,议事厅内。 郑师严在向陆放轩报告之后,便凑过去问道:“已经穷途末路了,在下觉得有根绳子就要顺着爬,没有问题。不知……大人心意如何?” 陆放轩咬了咬牙,叹息道:“目前也只得如此了。不过万和顺素会见机行事,万一投诚柳党,对我们赶尽杀绝,亦是难办。尤其他说这拒绝二字,也令我害怕。” “为何?”郑师严茫然地问。 陆放轩苦笑道:“到时候府衙里很可能是圣旨一道,我哪敢拒绝作证?只是折腾几下,徒为拖延罢了!他要见我如此无策,极有可能再度背叛……算了,想这么多也没用,我还是好好感受听天由命的感觉吧……” 第五十三章 告衙、击弱(六) 蒋巡检手捧着供词,照旧推开书房的门,便将文书递交上去。 “进展顺利,魏冲几乎全部交代了。”蒋添喜形于色。 叶永甲掀开几页供词,反复看过几遍,亦欣喜道:“好!且将他关在监牢,日后便行问斩。” 蒋添对此默然,不作回答,转而言别事道:“那现今证据已足,是否该问讯齐咨了?” “当然。”叶永甲即吩咐道,“你下午便派人带齐咨来,争取明天就能上大堂作证。” “属下皆知。惟觉陆放轩会耍点阴招,此事绝不轻松。” 叶永甲望了眼他,脸上稍改忧色:“这也是令人头疼。不过他应该不敢抗拒衙门的成命吧……” “但愿吧。我速往陆府追捕,或许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叶永甲点了点头,着令他带领十余个兵丁,立刻去越府要人。 陆放轩的眼线匆忙探得消息回来,说蒋巡检自出了府衙后,便至巡检司点兵,必是准备来抓齐把领了。满堂之人听了,无不惊恐,哗然起立,喧嚷不止。 “好了!”陆放轩拍着手,意图让将军们维持安静,“时间不等人,慌没有用,需得想出个办法才行!” 齐咨此时也拿不准主意,瞥向旁边的郑师严,后者跟着他摇头。 “陆大人,料他如此急速前来,定无奏禀朝廷,使柳镇年下达钧旨;那我等可与之言‘供词事系重案,手无诏命,擅自传唤大员,草率至极’,定能堵住他们的嘴。”一名将军提议。 还不及陆放轩回答,齐咨就冷哼一声:“他们向陛下请个圣旨,何其容易!若我以此为借口,叶永甲真把圣旨搬来了,咱还不好说了。” “那齐把领,祸都是你闯的,还觉得我们帮得不行,你又没个计策,到底要怎么办?”一群人心里本就责怪于他,听此一言,更激得众人大声埋怨起来。 齐咨听罢,硬想了一回,方才说道:“谁说本官无计可施了?先看看你们的想法罢了,净在这儿胡说八道!陆大人,依齐某看,应当先求救于万党,遣兵护送我回家宅,一一清点可作证物的东西,把它们尽数毁掉;陆公则在此处拖住蒋添,待我事毕之后,便无证可查矣。” 众将皆如释重负一般,扶额称庆,惟陆放轩道:“这计谋虽妙,但我是在刀尖上走,也得考虑别的方面。咱们得给万党看出强硬的作风来,他才肯倾力帮助,不然很有可能被其在暗里捅上一刀。所以,得令万老贼明白,跟着我们也有可能赢。” 齐咨略觉失落地看向郑师严。 “齐把领,但你要先去别处避一避,”陆放轩道,“到时候必有安排。” 齐咨只得听令,遂收拾行装去了。 陆放轩见他已走,便拔出剑来,坚毅地环视四周:“其余将佐,教各营军兵拿好刀枪弓弩,披甲入阵,以作迎敌之姿态!” 蒋添带着巡检司十三名官兵,马不停蹄,如雷电般在宽阔的街道穿梭,顷刻已至越府府门,所有人将马辔狠狠一勒,惹得马匹发出声声嘶鸣。 蒋添催马慢慢到了两尊石狮子旁,向里面喊道:“陆大人!魏冲在狱中的口供,已供出了你府的齐把领!我特奉知府之命,来请齐将军到大堂作证,希望陆大人速速开门,好把事情件件都讲清楚,尽力还您一个清白!” 府内久无声响,两个石狮子犹自不动如山。 “速速开门!”身后的一名官军不耐烦了,严厉地吼道。 吱—— 只见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开处,两个越府军人走出来,掐着腰,语气十分嚣张:“汝是何人!来此何干!” 蒋添见他二人来者不善,眉头一紧:“两位军爷,请你们转告陆公,就说齐咨……” “嗨呀,知道了,知道了!”他们各自摆手,转身便关上了门。 “看来不好对付啊……”蒋添捋着胡子,喃喃道。 没一会儿,那扇大门又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兵丁,攥着武器,在粉墙前列好阵势,枪头、弓箭纷纷朝向他们,杀气逼人。 正当官兵们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时,陆放轩却背着手从门内出来,下人牵过马,他一踩马镫,翻身上去。 “陆大人,你派这么多兵守在门口,意欲何为?蒋某独为齐把领口供而来,非是成心与您作对!”蒋巡检连忙解释。 可陆放轩一脸忿色,挥鞭骂道:“你们这些狗东西!我自受了陛下大恩,来南京主持军务,便事事讲究公道,且严束部下、兢兢业业,如何招来汝等宵小栽赃诬陷!魏冲反正在牢里不见天日,你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这回就盘算给我越府泼脏水么!” “陆大人,”蒋添登时严肃起来,拿出府衙的公文,“这是府衙的指示,上面有叶大人的印,请您莫要违抗命令!” 陆放轩大怒:“命令?论官职我还比叶永甲大一级呢!他敢命令我?我知道,你们叫齐把领去,就是要罗织罪名,编造谎言,以欺天下人之耳目,真是无耻至极!” “陆越公,还望您不必负隅顽抗,属下也不是这样袒护的!”蒋添继续劝道。 陆放轩愣是油盐不进,旋即吩咐郑师严:“郑把领,告诉众将,死也要挡住门口,不许撤退!” 郑师严心中慌作一团,根本不敢执行,还在紧张地盯着他。 陆放知道眼前的情况已经不容有失,心中分外焦急,竟给郑师严的马抽了一鞭子:“我意已决!畏首畏尾的,怕他作甚?不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我等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郑师严看见对面那咄咄逼人的态势,又看一眼陆放轩愤怒的眼神,几乎把牙给咬得崩断了,方才下令:“各路军马堵住门口,不得撤退,有顾望者斩首,缩脚者斩足!” 众人随即摆出一副迎战的架势,弓满弦、刀长竖,一双双眼睛透露凶光。 “蒋添你听好喽,你的人如果前进一步,就别想活命!” 第五十四章 共拒、尽还(一) “巡检大人,怎么办?” 这群官兵见此情景,不免为之一颤,只得悄声问蒋添道。 蒋添亦不敢肆动,僵着身子,回答道:“陆放轩有如此胆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如且去搜查齐咨那八座宅子,料其府中奴才等辈,尚不敢拒命也。” 说罢,他一提马辔,那马嘶鸣一声,扬开前蹄——吓得郑师严两眼紧闭,顿出冷汗,幸亏手下兵丁还算镇定,不曾失手伤人。 “陆大人所言甚是。我自当回衙禀报知府,细细审案,可要是证据俱全,您就千万别再狡辩了!我们走!” “恕不远送。”陆放轩胸有成竹地朝他一笑;但当那支部队只留下远去的背影时,他才黯然叹气。 “齐把领那儿什么情况,给我带消息回来。”他下马掸掸衣服,和一位亲兵说罢,转身进了屋内。 “报郡王,蒋添在越府正门与陆放轩对峙良久,今已狼狈撤去,据说越兵皆欢天喜地,抱头相庆好比克捷。” “怎么样?我越府将士能耐如何?”齐咨得意地瞅着万和顺,甚至还带有几许轻蔑。 万和顺最开始还喜形于色,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但仅仅那一瞬间,便又变换了一副平淡的表情:“你们越府怎么说也真刀真枪干过仗,见了个小府衙的官兵头子,哼,就弄得魂飞魄散,以致于这样庆祝,忒没出息,还在此地夸耀……” 齐咨知道他这话是不长别人的威风,实则已钦服矣。便上厅说道:“郡王轻视我等倒无所谓,毕竟两府这样子习惯了;只问您一句话:您愿不愿带兵护送我回家烧证据去。” 万和顺哈哈大笑:“本官绝非以私废公之人!齐把领但可放一百个心,我即派三五个人送你回府,保教柳贼党徒抓瞎。” “三五个人却是少也,”齐咨道,“我共拥八座宅院,其中有三地的房里放着官中往来文书,可令人分兵前往烧毁;唯独秦淮河那儿的河房,均是我家眷所居,故不敢留下一片白纸。” “记得清楚么?” “日日查点,唯恐有变,岂能记错?”齐咨急答。 “你要说的……就这些?” “对,我不过是充当疑兵的。”齐咨诡异地笑起来。 “齐把领果真为陆贤弟之智囊也!”万和顺幡然醒悟,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好,我们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去了,就等着重整旗鼓了!” 蒋添患于人手不够,并没有直接去往齐咨宅第,而是先回巡检司,又调了八九个人,分别派去各个府邸搜查。正当他准备出发时,见叶永甲的一员心腹从对面府衙跑来,向巡检禀道:“万府已有数名军士护一轿子,出西门而去,知府请您速速赶至,莫要怠慢!” 蒋添略发喟叹:“那就是奔他那河房去了……” 他稍加思索一番,便与众兵说道:“我看别地可以不用去了,齐咨既以秦淮河为最急,那河房必然是信件文书累积之所,若分散兵力,还会耽搁效率,万一比齐咨晚上一步,就真的追悔莫及了。” “我见未必,”有个老兵公然反对,“齐咨如若布设疑兵,我等卖命追去,结果一无所获的话,会浪费之前所有的努力,满盘皆输。就凭我干的多、经验足,您干脆信我一次,调上全司军士,分别去搜齐咨的各处巢穴,这样就不怕效率低了。” “‘全司’?”蒋巡检颇感吃惊,心中开始迟疑,“是不是太大动干戈了……” “成王败寇只在此计,岂能惜一二兵人乎?求大人深思熟虑!”老兵激奋地劝谏着。 “算了,能平平稳稳地做好就行,干嘛非要弄险呢?”蒋添心意已决,将老兵喝退,遂告与那心腹道:“我们决定直奔秦淮河,叫叶知府到时候好来接应。” 心腹答了‘是’,随即欠身行礼,扬长而去,独留那老兵扼腕叹息。 叶永甲听了心腹的这番转述,搁下笔,满意地说:“不错,蒋巡检每次处理都很合我意,实在是懂本官的心思。” “大人,还有一件事,我进衙门的时候,碰见了柳将军的来使。” 叶永甲把椅子挪了两步,凑过耳朵来:“说。” “他言,柳将军近欲北还,召您商议对策。” 叶永甲脑袋里忽像是来了一阵炸雷,嗡嗡地响个不停;他重重地往后仰去,靠在椅背上,照常摩挲起了眉骨。 “你下去,备马。”过了半天,从他的嘴中才慢吞吞地说出五个字。 “畜生,畜生!他妈的……” 叶永甲刚靠近柳镇年的寝屋,便听到他撑着那粗嗓子乱骂,甚至还伴有更难听的俚语,难以入耳。 “皇上还不知道哩!他养得那杀千刀的好儿子,他妈的,在这个关头谋逆作乱,回头一定要杀!桂太尉,不仅杀一个,诛连九族!” “九族可万万杀不得,三族也不行啊……”一个相较柔和的声音慌忙说。 “唉,叶知府来了,坐坐坐,可气死我了……”柳镇年搬出一把椅子,把叶永甲拉着坐了。 “恩公,在下听得糊涂了。”叶永甲闷着头说。 “没什么好糊涂的,”柳镇年一摆手,“太子在京师谋反,觊觎今上之皇位,意图颠覆朝廷,已被幽于东宫。因此京城大乱,急需回銮。” “那南京就不能管了么?恩公,你看晏侍郎还没发言了,他应该有办法才对!”叶永甲显得心急如焚。 晏良却摇摇竹扇,叹道:“吾兄在彼尚无一计,何况我比他略逊一筹呢。” 柳镇年也摊了手:“叶知府,我知道你很想替朝廷立功,灭掉万、陆两党,还一个天下清平。但这天意说明,时机还未达到。” 叶永甲极不甘心,他是个做起来就想干到底的人,绝不希望半途而废。他眼珠子瞪得老大,一手指天:“恩人,柳大将军,今日齐咨便能就擒,恶人魏冲将遭斩首之刑,再给我四日时间,不行两日,定能给您献一个大捷,使朝廷能得凯旋!” 第五十四章 共拒、尽还(二) 柳镇年听罢,与诸人面面厮觑,为难地摇摇头:“今上太子谋反,这可不算是一桩小事。我若耽搁几日,恐有内变,廷龙需体谅一二。” 叶永甲却依然以头触地:“恩公,朝廷自有晏侍郎把持,且皇帝与您皆在一处,还惧怕什么呢?支撑个十日恐也无虞。现在蒋巡检已去搜文书证据了,陆党覆灭就在指日!” 晏良见他是死不罢休了,便说道:“那我们暂时就等待几个时辰,看看你那个姓蒋的手下有没有本事。” “快他娘的开门,老爷们急了,狠下心一把火烧了这破院子!” 门外官兵的喊声四起,惊得老管家睡中忽醒,直从床上滚下来,连忙穿上鞋,便去开门。 “军爷们……” 老管家一打开门,十几个兵汉快如闪电、横冲直撞,硬生生地冲入府内,差点让老管家吃个踉跄。 蒋巡检也不及喝止手下兵丁,上前扶定那老管家,宽慰道:“老人家,吾等专为齐咨前来,绝不伤害他人。只问你,齐咨所存文书究在何处?” 老管家一脸茫然:“文书?我家主向来不在此处存这些的……” 蒋添叹道:“老人家,您不必为他隐瞒。齐咨已是强弩之末,即将按罪的人了,你再百般护着他,又是何苦?” 老管家急作了三遍揖:“官爷,我说的俱真,绝无半句虚假!齐老爷素日都住在……” 话正说到一半,听内院里噼里啪啦地作响,时而伴有几个女人的哭声,哀鸿遍野,嘈杂不已。 只见一员军士翻越土墙,来朝长官禀报:“蒋大人,各座房屋宅子一个不落,全部搜查完毕!” “好。可有藏匿信件文书的地方?” “东面的书阁内发现大量齐咨亲书!” 蒋添失望地看一眼老管家,急忙吩咐军士道:“引我去看!” 蒋巡检打开书阁的门,见窗户上都结了层灰,空气中弥漫着烟雾般的尘土,呛得他咳嗽数声不止,有若窒息之感。 四壁皆摆放书籍,有几个兵丁围着一个大木箱子,仔细地搜检着。 蒋添亦凑去瞧了瞧,随手拿了几封信件,却尽是写给家眷姬妾的琐事,无一言及官中。 “你们搜的也都是这样的么?”蒋添察觉了一点不对劲,轻声问道。 那些官兵眉头紧锁,又揉了揉太阳穴,异口同声地回答:“差不多,没见到有别的东西……” “还继续搜吗?” 蒋添呆呆地看着那箱子:“要不……把它倒出来,一一拆看。” “是!” 官兵们齐力将箱子一倒,里面的白纸像雪片一样掉落下来,堆积在地。“好好找,莫要错过重要的东西。” 不到半个时辰,官兵将那些信件拆了大半,仍然是一无所获。蒋添心烦意乱,又把手中的老书信丢在一旁,回头看了眼旁边的自鸣钟,愈发焦躁。 “让我见大人,让我见大人!”门外有人大嚷。 咚,咚…… 自鸣钟也于此刻响起。 “什么事?”蒋添飞速站起身,一把摁住了桌上的自鸣钟,两步作一步地走到门口。 “我从兄弟们那儿听说……听说齐咨忽然改计,不来河房了。” 蒋巡检顿觉天旋地转,血几乎顶着喉咙眼了;退后两步,气息才略恢复平稳。他来不及确认消息的真实性了,霹雳似地大吼道:“全军撤离秦淮河,直奔宫城!” 蒋巡检仓促之下发布的命令显然使士兵们难以反应,仅撤退就耗费了好大功夫,紧紧张张地从秦淮河边离开,自大中桥疾驰,开往宫城前的齐咨家宅。 马蹄生风,蒋添与众人以最快速度行至齐咨府邸,翻滚下马,浑身上下都粘带着热汗,难受无比,却连擦的功夫也没有。 蒋巡检见门还开着,知道齐咨走还未远,便与众人大步踏过门槛,朝内院行进。方进中堂,就闻见一股烧糊的味道,双眉一皱,忙令人入屋查看。 “烧着啦,烧着啦!” 蒋添又惊得一身冷汗,跟着进去,见地上一堆白纸,全是正在燃烧、抑或已被燃烧的,迸出粒粒火星,所剩无几。 他和众人又是用脚踩,又是用风扑的,折腾了会儿,方将火势遏止住了。可惜大片大片的证据无一幸免,都在火海中焚毁殆尽,只有为数不多的纸碎屑,字迹却还花了。 “完了,完了,”蒋巡检慢慢走了过去,看着如此惨景,心如绞痛,“我还怎么向叶大人交代呀!” 他将外衣一脱,心力交瘁地倒在椅子上。 “忙活了一整天,白忙活了……叶知府的大功竟要毁在我一人之手!”他咬了咬牙,郁闷地用拳头狠狠砸着脑袋,“蒋添啊,蒋添,你受知府大恩,报答不及,还搞出这等事端!我们走了,回巡检司,还是告诉叶知府罢……” 叶永甲的表情里的急躁被冲淡了,他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以致振奋的心情一落千丈,跌入深渊。 他想要痛骂面前的蒋添一顿,但转念又想,他的主意还不是我的意思。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巡检大人辛苦了,我也没什么好责备你的。何况,我还可以请陛下的圣旨嘛,休要轻易言败,打击士气。” “大人,属下听您讲过,这是唯一的机会了,”蒋添的眼睛有些发红,“剩下的,只能拉魏冲那个狗贼下水了,万陆两党再无消灭的可能了,这个后患会留一辈子的……” 叶永甲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无话可说,让蒋添退去后,只独自揉着眉骨。 “哈哈,这群狗陆党的脑袋真是不好使!”齐咨一挽袖子,大笑着走进越府。 “欢迎齐把领得胜归来啊!”郑师严率领众多军官,齐来相贺。 “不必谬赞,毕竟齐某素来参与机谋,大小功劳无数,这点功绩便不算什么了!”齐咨吐着酒气,哈哈大笑。 “齐把领好气魄啊!”郑师严捶着他的肩膀,夸赞道。 “怎么不见陆大人呢?”齐咨问。 “陆大人正设下酒宴,请咱们喝上一盅,以示庆祝哪!” 齐咨听罢,一跺脚,又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娘的,早知道不在家喝了,就他妈来这了!走!喝个一醉方休!” 说着,便和郑师严齐步走上厅来。 第五十四章 共拒、尽还(三) 厅上两边已将宴席摆起,珍馐佳肴一盘盘地由仆从们摆放到众将桌前,并拿出几壶热酒,启开泥封,各与斟满,闻之香气四溢,扑鼻而来。然后又取了象牙箸,依次搁在碗上;惟独有一位老奴才,捧着一双银箸,走至首席,呈到陆放轩的手边。 “搞这一回大宴,辛苦你们了。”陆放轩接住筷子,朝他点了点头,便命其下去了。 他正要拿起酒杯和众人讲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欢笑之声,见郑师严等架着齐咨的胳膊,一步步上得厅来。 齐咨红光满面,当即作揖道:“陆大人!证据全都烧干净啦,属下现在是一身轻了!他此计不成,我们就痛快许多了!” “此皆齐把领之功劳,若无汝劝说万贼,迷惑蒋添,则今日满座之人都要受牢狱之灾了。宴席便是为你所设,快快坐吧。”陆放轩应付式地微笑着,一面示意其入座。 齐咨洋溢出少许骄恣之色,一掀袍子,便在陆放轩左手侧坐了。 “来,”陆放轩握盏起身,环顾众人道,“这暂时的胜利,也值得我们饮上一杯!” 说罢,同众人一扬脖子,瞬间饮尽。 “今日大宴,恐不足彰我必胜之势,”齐咨‘啪’地放下酒杯,“望越公计将士功勋大小,依次封赏,使全军共享恩福,方得好也!”众将都明了齐咨的意思,不等陆放轩发话,已有几人翘首以盼,准备鼓掌叫好了。 然而陆放轩竟将眉一紧,淡淡笑道:“啊,齐把领能为兵士们着想,本官甚为感动。但柳党必会发动新的攻势,胜负尚未可知。遂议此事,未免太不谨慎了。” 刚才那一片热热闹闹的情景像是场梦似的,忽然他们都不敢动了,一个个面如土色,屏气凝神,压抑的灰白色如乌云般从头顶压将下来,笼罩了整个大厅。齐咨看了看郑师严,又把眼睛扫视众人——他依旧保持着那僵硬的笑容。 “陆大人说的也很对嘛。齐把领还真是豪爽,这顿庆功宴咱们必须得让他吃撑喽,才对得起他的功劳!都吃罢,吃饭……”郑师严忙来打圆场。 “是啊,”陆放轩硬把别扭的表情扳成了大笑,“齐把领,听见柳将军说的没有?” “属下奉命。”齐咨拿起筷子,勉强地给自己喂了几口饭,却全无胃口,差点呕吐出来。 于是众人闷吃了一会儿,齐咨也不怎么动筷,光喝着冷酒,酒劲不知不觉就上来了。 郑师严深恐其搞出什么事端,时不时拿眼撇他,正见齐咨一只手摇摇晃晃地,已经攥住腰间宝剑了。 他的面色瞬变,趁人不注意时,急用胳膊撞了撞他。 齐咨却推开其臂,踉跄出席,叫道:“诸位,诸位!今日怎么没个歌舞助兴?这可不能呀!” 郑师严暗自苦叫一声,便只得干瞪着眼睛。 “齐把领,你喝多了。”一位军官忙来劝道。 “没有,没有,”他吐出一口浑气,亢奋地摇摇头,“我这不还能走,还能跳?且为诸位舞剑助兴,休要多言!” 说罢,退后两步,拔出剑来,就在厅中间舞剑;众人无可奈何,只得迭声叫好,用以活跃气氛。 人群里有一名将官,乃是曾与齐咨出见史修慎的,端详那剑的模样,心中一凛:‘此剑昔日已赠史修慎,也未叫他归还,缘何又到了他的手上?莫非柳党……’ 他见齐咨已是醉了,便大胆地拿起酒盏,说要给陆公敬酒,便走到他的面前,耳语一番,陆放轩心领神会。 “齐把领,你这宝剑实在不错,”陆放轩看起来十分愉快,眯着眼睛笑道,“可否赠予本官?” “陆兄,你的话见外了,”齐咨擦了擦头发上的汗,径直行到陆放轩面前,跪献宝剑:“愚弟给您就是!” 陆放轩没有犹豫,将剑拿在手上,不看一眼,便扔给下人保管;越府众将都看得清清楚楚,唯独齐咨把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却还昏迷不醒。 “这剑搞到手了,你说说其中的道理。” 宴席已撤,天色昏黑,那名将官在蜡烛的明光下跪着,接受陆放轩的问话。 他一磕头:“禀大人,此剑昔日给了朝廷司禁史修慎,当时我说了讨还的事儿,但他觉得这东西不重要,白给人家也换得个人情,所以……就那么算了。可今日他忽然拿出那把剑,悄无声息,都不知何时……哦,或许您知道。” 陆放轩默默撇了撇嘴:“可惜他的行踪,我都不知道。” “您试想,史修慎作为朝廷中人,虽无党附之名,然总得依着柳党做事,定会把一切相关证据保存完好,岂会轻授他人?齐把领恐怕是和他们有了联系。”那将官直看着那剑,细细推测道。 陆放轩听罢,眼睛里似乎有了杀气。他慢慢回过头,“揭发上司需要很大的胆子,何况是齐咨那样的人。你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一晚。” 那将官恐惧地问道:“齐把领到底处不处置?” “处置。”陆放轩拔出剑,冷冷地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有一点价值,必须利用殆尽。” “大将军,侍郎,南京知府来了。”司禁吕迎山作了个请的手势,令叶永甲和柳镇年见面。 “看来你那巡检司不太争气,”晏良略带挖苦地说道,“弄得齐咨已破网而出,游归大海了。” 叶永甲回击道:“不然。齐咨虽脱离我那小网,还有一张铁网罩在这海中。” “铁网便是圣旨吧?” “是。” 晏良一愣,不由得轻蔑地笑了下:“叶大人,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么一拖再拖,京城会变得一团糟的!我们考虑的首先是大局。” “晏侍郎,这是最后一搏了!”叶永甲现在的心像铁一般坚硬,“不必劝我。我请求柳将军令陛下发道圣旨!” “庙堂大计,岂容你等胡来!”晏良急叱道。 柳镇年却极为欣赏他这股冲劲,当即拍案道:“就按汝所说的来!” 第五十四章 共拒、尽还(四) “这……不妥呀。”晏良没想到柳镇年答应得如此痛快,听后一愣。 叶永甲微微抬眼,见柳镇年摇手道:“你可别冷了廷龙的心。我们好不容易有一个靠得住的人才,南京万事悉与托付,岂能排摈至此?应当给他施展施展拳脚才是。何况京师有你兄长坐镇,延误几日,而为此旦夕大事,怕也值了。” 晏良一时无言以对,叶知府便趁机作揖:“多谢恩公!” “我和廷龙一样,都是为了国家的大计,又何可谢之处?”说着,他一面将其扶起,一面向吕迎山道,“你护送叶大人出府,顺带请桂太尉上奏天子,起草诏书,速速捉拿齐咨,莫使万陆两党趁虚而入。” “属下明白!”吕司禁抱过拳,招呼几个禁军带叶永甲出去了。 齐咨略微张开双眼,见窗外一缕白光照了进来,已是早晨。他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下意识往腰间一摸,却什么也没摸到。他陡然一惊,赶紧从床上跳下来,低头细看,那柄宝剑的确是消失了。齐咨啧啧叹了一声,就在屋里转过几圈,想郑师严已至越府,便顺手拿过官服,草草披上,然后加快脚步,离开家门。 “郑把领!”齐咨刚走进府门,便见郑师严大步迈向议事厅,慌乱中也不顾礼数,直过去拍他的肩胛,“昨晚我喝得酩酊大醉,不知出了什么事端?还望郑大人速速言之,免得大家误会。” 郑师严甩开他的手,无奈地叹道:“你还问,你看看你……哎呀,待会儿再说罢!先和我找陆大人商议。” 齐咨越听越不愿走了,索性拿双手挡住道路,哀告道:“我的郑把领,这种事实在是耽搁不起啊!到一旁讲罢,就喝三碗茶的工夫。” 郑师严只好被他推着进了一边的隔间,方才说道:“齐把领,我那日也不好劝你,你喝了那么多,必定要闹出点事来。” “请您快讲。”齐咨心急如焚地咬着牙。 “于是你当着众人的面,耍了回剑,被人认出那剑的模样,他便离席告诉陆大人。陆大人也不知揣何心思,当即讨要了你这把剑。我看气氛不对,于是在你去茅厕吐的时候,派人将你架回家里了。” 齐咨听后,但觉从头到脚降下一股寒气,脸上都如面粉似的惨白。 “我怎么又作下一件好事!烦请郑把领向越公澄清事实,千万得为我谋个活路……” 郑师严皱眉不言,顷刻才说:“这得看陆公的意思了,师严亦只能尽绵薄之力。我和你是多年出生入死的弟兄,今日把牙崩了也要保你,放心。” 齐咨心里踏实许多,此时也收敛了素日的脾性,千恩万谢,便与他一同入厅,参见陆放轩。 陆放轩正在堂上剥着橘子,眼望郑师严来了,本想站起相迎,可瞅见跟在身后的齐咨,面色一下子转沉,继续剥橘子皮。 “大人叫我二人来,不知所为何事?”郑师严拉住旁边的齐咨,两人同时跪下。 陆放轩见齐咨浑身发抖,且不敢仰视,便阴冷地笑了一声,一口将橘子吃了,搓了搓手,遂从椅子上下来。 “齐把领,你那把剑真的不错。”陆放轩慢慢行至齐咨面前。 齐咨心中直突突地跳,连忙叩头道:“既、既然越公喜欢宝剑,拿去无妨。只是……下官昨晚出了丑,辱没军府,还望陆大人依法处置,以儆效尤。” 郑师严急忙过来帮腔:“念齐把领屡立奇勋,在我府兢兢业业之功劳,此次就饶他一回,他必能吸取教训,不会再犯!” “齐某不需郑将军求情,但愿以法处置!”齐咨接过话头,又道。 陆放轩见他两个一唱一和,明摆着是为齐咨脱罪。他自己也是想暂留齐咨,日后捏着这个把柄,也好将他一脚踹开。想罢,他便俯身看了眼齐咨:“齐把领,这非汝之过,起来好议事。” 齐咨听罢,不觉泪如泉涌,感激涕零:“陆公宽宏大量,小人必万死以报!” “你我都是从小的兄弟了,如亲生的哥俩一般,岂忍心问罪?”陆放轩笑道。 齐咨心中五味杂陈:‘我随他多年,竟未了其心性。看来陆兄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我得永保此位矣!’ “齐把领。” “哦,”齐咨回过神来,近前作揖,“大人吩咐。” “据万郡王差人说,今日早上,叶永甲去拜谒了柳镇年,很可能是为了求得圣旨。万一诏书真颁行下来了,必然更为棘手。如今尚要决断,齐把领可有一二计策?” 齐咨冷静地说:“我们现在无非是和柳党比速度。速度最快的法子,就是您亲身去挡旨了。” “陛下旨意怎能阻挡!你疯了不成?”郑师严不敢相信,以为齐咨还在说着醉话。 “是趁诏书未曾写好之前,让您与万和顺直闯宫门,在殿前诉说我之案情如何如何冤枉,料柳党亦不敢阻拦,陛下见二公在前,必有应对。善者能还我一个清白,劣者至少也能延缓十余日,足有使巧之空间。”齐咨并不理会郑师严的话,固执地劝谏着。 陆放轩大以为然,挥袖道:“我都活了半百的人了,就算身死,无可挂念;不如拼他一场,看他柳党的能耐究竟几何!备马,前往行宫——万和顺府!” “陆贤弟!”适才愁眉不展的万和顺见陆放轩进了园内,顿时狂喜不止,跺了跺脚,就扯开步飞奔过去,与他紧紧抱住。 “真是久旱逢甘露啊!”万和顺使劲拍着陆放轩的背部,又晃了晃他的双臂。 “事情紧急,不多言,我有一计献上,可破柳党贼心。”不及寒暄,陆放轩吞了口唾沫,便急匆匆地说道。 万和顺瞪着他的眼睛:“莫非是与愚兄共见皇上,阻遏其下发圣旨?” 陆放轩疯狂地点着头:“是啊,是啊!郡王真乃吾之义兄也!竟能知我此心。” 万和顺也不再多说,立刻吩咐下人:“将守把门口的卫兵都调来,就说,要为万陆二公开路!” 第五十四章 共拒、尽还(五) 吕迎山才从桂辅居所出来,便见自家一个禁军,慌慌张张地禀说:“吕司禁,大事不好了,万和顺携陆放轩二人,调了守门的士兵,闯过花园,马上要往咱这里来了。” 吕迎山听罢,埋怨道:“我不是叫你们看好他们的行踪么!怎么弄成这种地步?” 他见那兵不敢出声,只叹口气,口中仍骂不绝:“一群废物……”然后就投角门去了。 陆放轩与万和顺走在最前,身后十余个官兵随着,便走至行宫内院。幸亏墙上的守卫机警,不待上前盘话,便将大门一关,带住插销,紧紧锁住。 万陆二人见不得进去,急回马喊守卫道:“你们想干什么?我们要去圣上面前表奏,怎敢误本官大事,速速开门!” 那几个守卫俯身行礼:“这是上头的意思,我等也不敢造次。” “上头,哪个上头?”万和顺厉声逼问,“除了陛下,你禁军还能隶属于别人吗!本官是郡王,他是国公,你不是不知,还要在此阻拦,好大的胆子!” “可这毕竟是吕司禁的命令!”守卫丝毫不怕他们的威胁。 “你……” 万和顺正要给他们一顿痛骂,却突然被陆放轩拉了下来;后者抢过话头,恭敬地说:“诸位兵士,放轩知你们值夜不易,然我们确实是要见陛下的,这也犯不着你们什么。吕司禁没有权力下那样的命令,纵算有,恐也是会错了意。万望放门,半个时辰就出来。” 守卫们并不买账,反倒都举起手中刀枪,对准墙下:“司禁吩咐了什么话,由不得汝等评头论足!休要多言,再靠近一步戳烂你们的腿!” 两派人还在对峙,吕迎山已从一旁赶来,吩咐架了梯子,登上院墙,便朝万和顺一作揖。 “吕司禁,你今日发了什么病症?”万和顺料其必不就范,便挺身骂道,“我等也不是任你摆布的角色!要是真把我们二府逼急了,这宫门用头都要撞开!” 吕迎山笑道:“非下官诚心与您作对,实在是陛下与内臣议事,不容外人进来,故而锁了四处宫门,以为清静。顷刻议政完毕,陛下自拿着诏书出来,到时候遂可叩头进谏。” 万和顺摩挲着马辔,瞧了眼旁边的陆放轩,对了个眼色,便抿了抿嘴唇,轻轻唤了声‘驾’,那马小跳两步,走到墙根下。 “怎么样?” 万郡王展眉笑道:“司禁这话实在有理。不过我手下军兵都白跟了一趟,没地讨个歇息,又得翻一大圈回去看门,恐怕他们都不乐意。不如这样,您放我们进去,就在旁边的亭子上歇一阵,吃点茶果,同样碍不着清静。待陛下来了,也好在亭下请奏,不致唐突了銮舆。” 吕迎山量他们也没胆卖弄诡计,加之忌惮二公之威望,亦不敢得寸进尺,做的太过,便道:“此语还较恭顺。容我去想一会儿。” 他随即从梯子上下来,与手下几个禁军说道:“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他们大抵不会闹事,但总得小心防范。” “我看这伙人贼心不死,放他进来,万一出事……” “这个不用担心,”吕迎山一摆手,“他们身为朝廷命官,难道还想冲撞禁军,连宫中规矩都不懂?只需多派几个人来,稳住局势。” 禁军领命下去,又带了一队人来,全副武装地站在门前,这才肯拉开插销,大开宫门。 万陆二人狂喜不止,催马直进,忽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军人拦住:“下马!” 两人心里都不自在,只好下得马来。禁军们二话不说,将两匹马都牵走了:“内院不许骑马。待汝等出来之时,再来还给你们。” 陆放轩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抬脚便往里进,几个钢刀登时架上来,紧押在他的胸襟。 “干什么?”他眼露不屑。 “他妈的别嚣张!搜身,老实点!”一个小军官向他身子上下打量,愤怒地说道。 “搜啊。”陆放轩一抬胳膊,两旁人拍打着他的衣服,直至裤腿,没发现藏着东西。 “好,进去!” 军官推开陆放轩,随即招呼万和顺过来,又搜了一遍;依次便把随从的官军尽数搜了,身上没携带一片白纸,方才都入内院。 “一共多少人?” “算上我和陆公,十五人。”万和顺答。 众禁军还疑他藏有眼线,去门外草丛里瞧了瞧,方才放心。 万陆二公渐渐走上亭子,坐在石凳子上,嘴里喝着茶,还不忘暗自观察周围的情况——远处约有十余名禁军,近处站着吕迎山,也带着十多个手下。 万和顺开始犯了嘀咕,他将茶碗一放,见陆放轩还从容自若,便轻轻地把碗碰过去,一声低低的脆响。 这一碰,茶水溅到陆放轩手指之上,这时他才回过神来,趁禁军都不注意,歪过头去。 万和顺揽住他的脖子,于耳边问:“这里大概三十人左右,我等若要强行离开,他们人多势众,实在不好对付。” “别老想这个,”陆放轩淡然回答,“想想咱的身份。我们只要抓住个机会,坚决与他闹一番,他的兵必然不敢打我们。” “这可未必……”万和顺不甚信服他的话语,可还是对陆放轩颔了回首。 陆放轩心意已决,便反复敲起了茶碗,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吕迎山心中自疑,提着剑,上来质问:“陆大人,你有怨气撒出来就是,何必如此扰人?” 陆放轩回过头:“我倒没有几分怨气。不过你说陛下命令严守宫门,缘何不见陛下手诏,只你在这里口言执行?” “怎么?”吕迎山听出几分要找茬的意思,“此事难道还需手诏?传个口谕不就得了?” “非也。此乃行宫内院,关乎陛下的安全,难道不需谨慎点儿么?我们适才在外面,看不怎么清楚;如今进来了,就发现这个问题。眼不见不为实,我看陛下在议政之事,都是司禁编好的理由。” 吕司禁的脸上已有了怒气,双手则在腰间紧紧握住了剑柄。 第五十四章 共拒、尽还(六) “二位,”吕迎山还是憋住了气,松开手,抱拳说道,“陛下当真是与众臣在殿内商议。吾受命统领禁军,岂会假传圣意?” “所以我们才要看一看嘛,”万和顺在旁直指着他,亦有些愤愤不平,“我们为的也是大事,万一被汝等所误,岂不令陛下添忧?必须亲自去看一遭!” 吕迎山看他们步步紧逼,愈加恼火,便把眼睛瞪得铜铃似大,暴露出眼中可怕的凶光:“不服管,就他妈给我出去!” “你说什么?”陆放轩当即一摔茶碗,站起来骂道,“你小子别将我这越国公的官爵看扁了,说话放尊重点!” 吕迎山也不甘示弱,拔出剑来,大喝:“尊重二字还落不到你们的头上!” 剑刚出鞘,亭下的禁军便纷纷警觉起来,各自拿起刀枪,齐步走来。 情急之下,万和顺连忙抓住陆放轩的左手,抬过头顶:“你们可看清楚喽,我两个是什么人!若想在堂堂天子的行宫搞政变,就尽管来杀吧!” 众禁军听罢,面面厮觑,显得有些畏缩,双腿禁不住得往后移——这样已退了三四步有余。 “都给我上来,不许退!”纵吕迎山抬出多么严厉的语调,此时却无法命令素来忠心的禁卫们了。他狂怒不止,回头看了眼万、陆二人,一咬牙,进前便将剑锋抵在陆放轩的胸口上。 “看见了?你们快搭把手!”吕迎山再次喝道。 “别光教人家冲杀,”陆放轩的脸上闪过一抹冷笑,用手指轻轻弹着那剑面,“司禁……你真敢动手?” 吕迎山与他对视许久,额头上沁出几颗豆大的汗珠,手臂开始微微颤抖,而陆放轩镇定自若。 “放我们去面圣。不然祸了大事,司禁恐怕逃不了干系。” 吕迎山只好将剑一收:“要见个皇上竟惹出这些动静,麻烦!愿去便去,若汝等还这般不讲道理,犯得龙颜大怒,我再斩你辈不迟。” “多谢,多谢司禁。”陆放轩嘴角略扬,遂向他躬身行礼。 “郡王,奏事要紧,走吧。” 吕迎山看着他两个说说笑笑地下了亭子,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恨,便赌气似的添了句话:“你二人听着,既是面圣,随从官兵就一个也不许带!你且遣散他们回去,不然就在此地兵戈相见。” 万和顺倒不以为意,轻轻一笑,吩咐那些随从道:“你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先回去罢。等本官得胜而归,必然加以重赏!” 众兵一阵欢呼雀跃,吕迎山站在其中,面容显得格外惨白。 “都是下官的错!”吕迎山扑通跪倒在柳镇年面前,还带着几许哭腔,“若小人不令其进出宫门,以死拒之,便没有这档子事了……” 柳镇年紧锁着眉头,摆了摆手:“唉,非你之过也。他两个若真横下心对付咱,咱还真不好说什么。就是苦了叶知府啊……” 他还在感叹之际,一名小太监进来报说:“沈总管派小的来禀告,说万陆二公见了皇上,奏曰‘齐咨之案疑点重重,尚需仔细斟酌,不可轻行追捕’,陛下答‘既是二公见奏,说明此事非同小可。着叶永甲查实案情,朕准了罢’。” 柳镇年怒得一拍大腿:“查实案情,查实案情,这都明白至极了,还需要什么?不行,我不同意!他妈的……” 晏良怕那小太监听进去了,忙来劝谏道:“大将军,那两个老贼以死命相逼,皇上也不得不点头,您得体谅一二。可如果再公然违背圣意,亦会授人以柄,并非长策。” “可驾巡南京一番,徒劳无功,同样会被朝士耻笑!”桂辅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起草的诏书进了废纸堆,肚子里便有些牢骚。 “怎么都是得了叶永甲这个人才,在南京有了个照应,也算是大功一件了。做事当适可而止,这道理桂太尉是该明白的。” “好了,”柳镇年强行打断了二人的争吵,“晏参政在朝廷催得很急,我看南京是彻底待不下去了。今日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别留下一个烂摊子就成。” “是。”晏良便差了那小太监下去,让他转告总管太监沈竟,筹备回銮之事;一面派几员文吏前往府衙,与叶永甲说明。 “几位差爷,一路辛苦,请坐。” 叶永甲从里屋出来,旋即令书办沏上茶,和几个差人在二堂坐了。 他一看那差人的脸色,心中就知道了七八分,便闷闷地问道:“可是圣旨未发,被贼党截了?” “您真是聪明,”几位差人笑道,“万、陆两贼直去面圣,力陈齐咨无罪,陛下无奈,才又拖缓了三五日。但……柳将军不能一等再等了,让我向大人道个歉。” 叶永甲沉默半晌,方又微笑道:“我早知是如此结果。可是差爷们,能不能再带我见一见大将军,说几句别的话。” 差人不敢直言拒绝,只得满面堆笑:“柳大将军眼下正忙,陛下回銮之事切不可耽误,希望大人明白。” 叶永甲仍记得柳镇年给他的允诺,还有他那一句句满怀热忱的话语,他那热情洋溢的面容。如今想来,却是十分寒心。临走前都不愿再听自己一句话,看来之前那些虚情假意只是利用自己的手段罢了。 ‘仇人。毕竟还是仇人。’叶永甲已不去操心柳党的行动了,他应付般地和差人们寒暄了一会儿,便将他们都打发去了。 站在府衙的门口,叶永甲远望着金光灿烂的天空,知道夜幕的降临只是弹指之间的事,自己的时间愈发被缩短了。 “他们不帮我,我自己干。”叶永甲与身后的书办说道,“速召蒋巡检来,赶在明日之前,我要先将魏冲正法!” “快闪开!快闪开!”一群官兵乌泱泱地冲进大狱,拥簇着一个骑高头大马的王爷,朝着狱卒们喊。 “什么人?奉着谁的命令?”狱卒看到如此场面,举枪四顾,显得十分慌张。 “不需别人奉命了,”万和顺跳下马,掸掸衣服,“就我一个人,够吗?” 第五十五章 除根、暗胜(一) 门口那兵愣了一会儿,便拱手问道:“您如此兴师动众……所来何事?” 万和顺大怒道:“我管领南京多年,来自家的地盘还要向下级禀报不成?什么东西,让开!” 说罢,他一把将其推开,身后的人紧跟着赶上来,这兵连句话都来不及劝,哪能挡得住,眼睁睁地看他们进了大牢。 “牢头!牢头!”万和顺扶着墙壁,一步步地走下石梯,大声呼喊着牢头。 牢头此时正在睡梦中,耳边忽听见万和顺的声音,便打了个激灵,吩咐众人道:“点灯,快点灯!” 当值的狱卒连忙掌了灯,万和顺的身影在微弱的灯光里探出来。 “万大人,万郡王诶!”牢头扑似的跪下去,直滑到万和顺的脚边,利索地磕了两个响头,“这几日魏爷被那样污蔑,我心中苦闷得很,可却畏怕叶永甲那狗仗人势的玩意儿,不敢出声;还以为咱南京就要完了的……郡王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别的话少时再提,”万和顺笑着将他扶起,“先带本官去找魏冲的牢房,放了他。” 魏冲睡得并不沉,听到狱门吱吱地一响,立即警惕地睁开眼睛。 他双手合十,默祷数句,才敢伸头去问狱吏:“是要临刑了么?” “魏书办,不用紧张,是万大人想与你一见。” “真的?”魏冲的声音不大,但那期盼的神色已溢于言表。 狱吏没有回答,转身请了一个人进来,正是万和顺。 “我的万郡王呀……”魏冲喜极而泣,趴在地上便哭。 “书办,知道你不容易,”万和顺拍了拍他的头,“可现在事不宜迟,等回了王府再诉诉苦。” 魏冲含泪点了头,官兵们上来取了木枷,架住他,慢慢走出牢房。 “什么,去的时候牢房就空了?!”叶永甲慌忙转过身,面对着蒋巡检,“万党还比咱们早算了一步!” “大概是刚出皇宫,就……就把魏冲强行掳走了。” “探得万和顺走向何处,继续给我追!”叶永甲坚信自己能抓住最后的一丝希望,仍不打算放手。 因魏冲多日被捆缚手脚,行动不便,万和顺只好给他乘了马,叫人牵着,故而耽误了许多时间。蒋添则带人沿路询问,疾驰奔进,此时已隐隐约约看见了万和顺的后队。 “你拿个火把上去,看看情况。”蒋巡检从旁人手中借过火把,递给一名兵丁,那官兵乘马而去,高举着火把,像是在空中飞舞。 “谁的人!”万和顺看见远处耀眼的火光,双手一抖。 “我是巡检司蒋添大人派来的,想讨要魏冲回去!”那人一边跑,一边朝这里喊道。 “我听不清楚,烦请他本人近前答话!”万和顺道。 此话一出,但见身后火光腾起,蒋添骑着高头大马,向他欠了个身:“卑职无意冒犯郡王,实在此系死犯,不得不严加看管。郡王私自将其带走,便是有违法度了。” “此案经陛下圣诏,已是停止追究。”万和顺涨红了脸,辩驳道。 “陛下只说了齐咨的事情,魏冲罪过应死乃是定论!”蒋添望见了躲在他身后的魏冲,嗔目怒视。 万和顺不屑地冷笑:“巡检不必大喊大叫,令人耳朵发疼。齐咨的案子是魏冲这件事连带的,怎能搞得泾渭分明?焉有案子没处理完就将犯人正法的事?” 蒋添顿时被这话噎住,欲再思考一阵,抬眼却看见魏冲的窃笑,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头来。他咬着牙,拔起剑直指魏冲:“魏冲小儿,你这厮害了多少人的命,不滚下马来听从发落,更待何时!” 万和顺脸色为之一变:“蒋巡检,请你不要着急,把剑放下!” 手下的军兵也知不是动手的时候,都去抱住他那匹马脖子,拉着辔劝道:“郡王乃此处长官,望巡检不要动怒,千万要心平气和地商议。” 蒋添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最终只得长叹一声,将剑收回鞘里。 “……回军!”他的气息已不平稳,但还是勉强地下了命令。魏冲终于松了口气,亦陪同万和顺回了王府。 蒋添经此一遭,弄得心绪大乱,以致于给叶永甲汇报的事也免了,回到司里,安排了士兵睡下,自己就随便拣了块席子,连盔甲都不脱,枕着剑,愣愣地瞪着眼睛,就这么熬过了半夜。 天一早,太监们便忙忙活活地准备搬离行宫,里里外外不停地搬着东西,柳镇年就在殿内,叫人拿过清单,一一比对。 窗外的公鸡此时方才仰头叫起来。 “别叫了,别叫了!” 晏良走进宫门,伸手便朝站在杆子上的公鸡拍去,那公鸡吓得一跳,不再啼了。 他径直走进殿内,望柳镇年一行礼。 万和顺用余光一乜他,便一面看着清单,一面问道:“叶廷龙昨日不打算跟我说些什么?” 晏良迟疑了片刻,便笑道:“他。他哪有什么事?自从他那条计策失败后,就闷了罢。” “这个叶永甲,怎么如此心性……”柳镇年默默嘀咕了一句。 “话说皇上准备动身没有?”晏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借了一本清单。 “我打算先让部分军马出城,再请陛下动身,倒也不急。” “好,那我去叫南京百官随之出城,送别圣驾。”晏良说罢,将清单一丢,出了大殿,便与吕司禁讲道:“你去通知府衙,叫叶永甲率百官出送。” “有何还需另说的?”吕迎山问。 晏良略加沉吟,即言道:“你就跟他说,到时候别多说话,柳大将军十分忙了,不要再添乱子。” “可我看柳将军……” 吕迎山尚未说完,就听晏良‘啧’地一声:“吕司禁,朝廷内乱成一锅粥了,这里焉得留恋?这也是我的一片好心,又非瞒着他做事。” 吕迎山便放下心来,起身去了。 “鸣炮——” 叶永甲一声令下,城外的炮冲天响了几声。 “万岁!” 这次又是万和顺起头,朝着缓缓行来的銮驾恭敬一跪。 第五十五章 除根、暗胜(二) 车驾直行到叶永甲的面前,恰好停住。他听见车上的铜铃不响了,微微抬头,看见那象征皇帝的金黄色帷帘,便又惶恐地低下了头。 “陛下问你,你在南京可曾遇得不顺么?”总管沈竟上前说道。 叶永甲先是一愣,赶忙回答:“没……没有……陛下为何如此相问?” 沈竟笑道:“无非是陛下南巡这几日,见叶知府治理有方,使南京大体无事,料汝必为辛苦,故而令你少吐衷心之言,厚加赏赐。” 叶永甲的心中泛起了几许波澜,目光明亮起来:“臣绝无胆向陛下讨要赏赐,此皆臣分内之事,若诸官吏不鼎力相助,恐吾之官勋禄位即当不保矣。所以臣独求赏则是于众不公,切使不得。” 沈竟又说了念其苦劳等语,可叶永甲屡次拜谢不从,皇帝只好在车内向沈总管点了点头,方才作罢。 銮舆又起程了。叶永甲远望着飘扬的尘土,逐渐清晰了皇上拉拢自己的用意,那便是铲除柳党。这个目标虽是艰辛,但他仅仅为了报答皇帝的信任,也情愿赴汤蹈火。在他那毫无根据的印象里,皇帝似乎是个谦逊温和,富有正义感的天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柳镇年丑陋的嘴脸相对比。忠君爱国,叶永甲终生的理想,必须赋予它某种温暖且强劲的色彩,方才能成为世人认定的标准。但他并没想另一个问题:是标准出现规定的世人,还是世人潜移默化地制定了标准?他至今仍不在意。 “叶知府,叶知府,柳大将军来了。”一名官员拍着永甲的肩膀,方才使他猛醒。 “哦。”他向那人作了个揖,便恭敬地站在队列当中。 柳镇年身骑一匹黑马,身后跟着晏良、桂辅等,两旁站着凶神恶煞的士兵,几双尖锐的眼睛盯着众人,没有人敢伸出一只脚,没有人再东张西望,这样恐怖的场面令叶永甲浑身发麻,心脏突突地乱跳。 但见晏良稍动眼色,便有个官员自人群中走出,一拍掌,几个小吏捧着三碗酒出来。 叶永甲知道这酒是敬柳镇年的,万和顺与陆放轩又不肯轻出,只好自己跟着出来,拿了一盏酒,向其躬身作揖:“柳大将军自驻南京,令古城添色不少,今日欲走,下官实在难舍,请饮三杯,再走不晚。” 柳镇年素敬叶永甲一表人才,甚喜其能有此举,便扔下马鞭,纵身跳下马来,回礼道:“知府之情意深重,本官这便领了!” 说罢,扬脖就饮,满满的杯子已是空了。 叶永甲又拿起第二杯来:“柳将军,多日承蒙厚爱了……” “厚爱这话实是言重了。我本该同你奋战到底,然而出了这档子事,反将你扔在南京,心中尚存愧疚。这杯我喝了,算是祝知府一帆风顺,来日或能京师重聚!”说罢,也一饮而尽。 叶永甲却对此无动于衷,自己只是他丢之无用的棋子罢了。这般想着,知府已举起第三杯:“最后一碗酒,望大将军平安归京,使天下生民心安。” 柳镇年接过酒,只是哈哈大笑:“谢知府的一片好意,此酒也权当我敬你啦!”遂将碗中热酒悉数倾洒于地,然后翻身上马。 “廷龙,这酒祭祀此土,同样佑你平安!”柳镇年猛一甩鞭,整个队伍紧随车驾而去。 京师连降了两日的大雨。乌云犹如一张漆黑的铁网笼罩住天空,一点日光都透不进来,真可叫人窒息。 这对被幽禁的太子却没什么影响,他只是听着哗哗的雨声,手捻油亮的佛珠,闷坐在寝殿祷告。 轰隆……轰隆……咚! 突如其来的震雷声令他心口一紧,念珠从手中滑落下去。 他无法再安心念经了,急忙敲了敲窗户。 “什么事呀,太子爷?” “外面雨下得大了?”太子郁闷地问道。 “两天下得都挺大的,不过就今日才打起雷。”门外的守卫贴近窗户,禀报道。 “奇了怪了,前些日子还艳阳高照呢……唉,话说,父皇是不是要回来了?” “应该是今天。” 太子听罢,咬着牙,转身就不言语了。 晏温和大臣们议完政,便从大殿出来,吩咐奴才拿一顶青色油纸伞给自己打着,自己披上一副貂袍。 正准备要走时,见司禁吕迎山竟迎面走来,他伞也没打,甲上盔上都湿透了。 “柳大将军回来了?”晏温拍打着他的甲胄,急忙问道。 “与陛下同至宫门,已有太监前往迎接。” 晏温便道:“那好,我叫宰相等人去迎迓陛下,另外请柳公到东厢暖阁里歇着,我这就去。” 柳镇年在暖阁里将盔甲脱下,将一身狐裘大衣放在手边,坐在炕上歇息。因他奔波多日,已是心生困倦,倚着墙,正迷迷糊糊地要睡,忽然听得开门之声,立刻惊醒起来。 “晏参政!”他激动地下了床,慌忙穿了鞋,上前就握住晏温的手,“自没了你在左右,我到南京是一天都睡不好啊!” 晏温笑道:“如若满载而归,或可安心卧睡矣!” “京城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只听你信上说,不及问个一二。”柳镇年问。 晏温遂从头到尾把经过说了一遍,惹得柳镇年直直跺脚:“太子这厮明知敌不过我们,还非搞这一出戏,害得南京这一好块肥肉丢了!不力行严惩,废了他的位,怎么出我心头的恶气!” 晏温道:“既然大人想要出气,下官倒有一个法子。” “讲。” “皇上虽信服将军,然不免心怀憎恨,有些异心。不如趁此废太子后,再逼其册立新储,一来震慑百官,二来警告陛下,岂不为两全之策?” 柳镇年捋了捋胡子:“册立皇储……那我的威望将再增一步了。不过,这废太子如何处置?” “杀!”晏温一拍床榻,坚决地说,“我们已是权盖天下,做事便不需畏手畏脚了,杀太子以绝后患,必无一失。” 第五十五章 除根、暗胜(三) “宣徐王入殿!” 总管沈竟慢慢地推开殿门,扯着嗓子,向阶下的徐王喊道。 徐王的膝盖死死地跪在冰冷的台阶上吗,还紧张地低着头,仍不知自己的命运如何。 “儿臣领命。”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到了殿门前,犹回望一眼沈竟,鬓角上都湿透了。 沈竟只是摇了摇手,轻轻一笑,示意他赶快进去。 徐王知其父皇在内,不敢言语,便仗着胆子进去了。 大殿内只点了几枝烛,且都安置在了角落,仅仅能看个五分清楚。皇帝的左右却无一盏灯架,是被皇帝亲自撤去的;待徐王一进殿,两边带刀的侍从便抬出一张屏风,将觐见的臣子与皇上隔开。 徐王平日就在封国里居住,也不怎么与他父亲相见,这隔开父子的举动于心里遂无甚在意了。毕竟从小都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自己养大,这父亲虽时常来宫中看上几眼,但却抱都不抱他一下,还握着腰间的刀柄不撒手,眼神里也满是警惕。偏徐王那位太子哥哥,至今仍被皇帝当做至亲骨肉。故而父子疏远多年。 “儿臣拜见父皇!”他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磕了一个冷冰冰的响头。 “起来。” “是。” 说完这几句应付话,两人的嘴就像贴了封条,气氛随后归于沉寂,连外面落地的雨声都渐停了。 “天好了嘛,”皇帝发出几声阴兮兮的讪笑,“雨如果停了,朕的心事想必……便该了啦。” “什么心事?”徐王忍不住发问,吓得急忙吞了口唾沫。 “你早就知道了罢?无非是要朕再念给你听。”皇帝拂了拂衣袖,轻声说道。 徐王立马慌了神:“儿臣……儿臣实在不知,此番召入京师,到底所为何事?” “太子德行不肖……”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儿,叹口气,“擅乱谋逆,合当废之。今已幽在宫中。” 徐王在藩国只听说太子被执,实是不曾听闻废立一事,如今得他父亲的消息,心中真是又惊又喜,暗自想道:‘柳党这伙人必另立新储,以筑威望,我身为次子,素有名声,凡是长眼的都尊我之贤明,莫非……’ “立太子应为急务,柳卿多次上书催促。依中书省的议论,便要……”皇帝抬起头颅,“立你为储君。” 徐王听后,顿时激动地浑身发麻、精神抖擞,双手禁不住的颤抖,几乎要撑不住了。但他还是用尽所有的力量,叩一个真情实意的响头:“谢陛下!儿臣定当竭力侍奉陛下,以辅社稷!” “中书草诏只需数日,徐王暂在京师等候,徐藩自当派人料理。”皇帝平淡地回复道。 徐王的脑袋里像是刮着一阵阵狂风,搅动得他思绪一片混乱,甚至听不清自己的父皇在讲些什么,便支支吾吾地答道:“明白,儿臣明白!儿臣明白!” 他用些许的理智尽到了礼数,然后趋步走出殿外。 “您这回儿知道了吧?”沈竟咧开嘴笑着,一对大金牙露了出来。 “此虽天子洪福,然若无诸忠臣鼎力相助,我岂有今天的地位?当然,少不了公公您的……”太子抖抖口袋,掏出一两白银,递到他的手中,“这钱您先花费着,待本王回邸,差人拿一大箱,送个百两银子出来,另加五十两黄金。” 沈竟赶忙推辞:“这么多钱,我拿了会遭非议的。这一两已是太子您的开恩,奴才万不敢再受。” 徐王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唉,公公不要这么打算。我若一个个送去,未免招摇过市,显摆过头了。所以这钱还包含别人的在里面,劳烦公公转交。当然,柳大人我要另送,切不得将这一份给他,免得他老人家嫌我小气。” 沈竟听完这番话,眉开眼笑地合了手:“太子果然精明,不负此位也!” 晏温兴冲冲地扒开帷帘,朝柳镇年倒地就是一拜:“柳将军,我的计成了一半了!” 柳镇年二话不说,将他直扶到炕上:“是立了太子吧?” “沈公公亲耳听皇上说的。” “好!”柳镇年万分欣喜,“事不宜迟,你我到中书省议政,把太子赐了死,斩草除根再说!” 陶玄道惊恐地坐在软席上,望着满堂披坚执锐的士兵,不知所措。 柳镇年有力的脚步声在整个大堂回荡,直到他停下步伐,朝陶玄道略一欠身,便随手搬过一张椅子,蛮横地坐下。 “柳、柳将军?适才已来过一次,何必不一次性说完,还弄得如此烦琐呢。”陶玄道侧目而视。 柳镇年靠起椅背,摆弄着手中宝剑:“这次为新添的事,当时我怎么知道?” 陶玄道笑说:“不到半个时辰,又不知新添何等大事,真是怪哉!” “什么?”柳镇年的眼睛顿时虎瞪起来,鼻子里只哼热气。 “没什么,没什么……”他急忙敛手低头。 “我此来,无非是要杀那个忘恩负义,不忠不孝的太子!他今虽被废黜,难免怀恨在心,日后必为朝廷大患!请宰相代我中书省全体官员,联奏赐死太子之事。” 陶玄道皱起眉头,惊讶地环视左右。 可惜左右官员无一胆烈者,只唯唯点头:“将军计较的是,计较的是。” 此话对陶宰相来说,是那么的震耳欲聋。他那股惊讶转化为了愤怒、绝望,目光开始飘忽起来。 “陶相!”柳镇年把剑在他眼前一晃,“该你起草了。” “起草之事,均由桂太尉处置。”陶玄道的语气逐渐减弱,甚至于头都不敢抬。 “我叫你起草,你就写,管他妈那么多屁事!”柳镇年一捶桌案,“给我仰头!” 陶玄道在柳党手下虽然历经屈辱,但这次他却再也忍不住了,他不顾自己老迈的年纪,便大吼一声,登时将文书笔墨一齐砸向柳镇年。 柳镇年毕竟是习武之人,他轻轻一闪,低个头,便躲过去了。 “陶玄道,汝于殿上袭击大将军,该当何罪!”晏温站不住了,一瞪堂下的官兵,人人虎视眈眈。 第五十五章 除根、暗胜(四) 众官见势,连忙下了椅子,前来劝说几句,便隔开怒眼圆睁的柳镇年,瞥了瞥陶玄道——他遂有所收敛了。 晏温方才冷静下来,唤堂上的军兵道:“宰相太激动了,你们且架他下去,令陶大人休息片刻。” “怎么?”陶玄道咳嗽几声,犹在指着晏温,“不经我的同意,汝焉敢擅……” 不待他多言,两边的人已架着他胳膊肘,生拉硬拽地拖出去了。 “诸位,都回去坐吧。”柳镇年愣过一会儿,便弯腰将地上的笔墨文书都收拾了。 众人慌忙应了句是。 “陛下,这是中书省的密奏。”沈竟递着一小本文书进来了,皇帝示意他搁在自己面前。 “说的什么?”皇帝一面打开奏书,一面问道。 “他们交我的时候一言不发,奴才实不知道。” 皇帝飞速地在找寻重点,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行醒目的黑字:‘经臣等再三商议,兹当赐废太子死罪,勿使有祸乱之机,贻误后世。’下面盖着中书省的图章,以及多名大臣的签字,唯独没有陶玄道的。 “陛下,您……怎么看?”沈竟笑问。 皇帝不急不慢地合上奏书,仰起头看着他:“哦,说的是要赐死废太子的事。朕那逆子欲篡夺江山,九死不为过矣。立命柳大将军去办此事。” “奴才明白了。” 沈竟出去,随手关上了门。听得他的脚步远去,皇帝也未做出什么举动,只是在铜镜前照了照,扶正了头顶的金冠。 “派谁去?”柳镇年转头望向旁边的晏温。 “吕司禁应该能当此任。” “这事倒也罢了,”柳镇年叹一口气,“只是陶玄道那厮,这般不给脸面,真不知如何处置为好啊。” 晏温献策:“陶玄道自恃名门出身,故敢当堂叫板,目无法纪。不如尊其一个虚职,明升暗降;待风头一过,再逼令致仕,何如?” “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现在就去扒他的宰相衣服。” 陶玄道还被官兵隔在殿外,焦急地在台阶前踱着步,时而问问里面的情况,可惜士兵们死活不肯开口。 他还在郁闷之际,突然见几名禁军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摆出一副恶狠狠的面孔:“天子有令,念汝劳苦功高,暂罢你宰相之职,升任太师,还不速速跪谢圣恩,交出朝服?” “天子,哪个天子?”陶玄道不甘示弱,“你们尊的怕是柳镇年这个天子吧!” “大胆!”几人大怒,上来就扯他的衣服,陶玄道的力气又争不过,便被一把夺了,自己则踉跄倒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禀吕大人,朝服已扒了来。” 吕迎山将那朝服叠好,便吩咐下人:“带到柳将军处。” 转脸又与诸禁军道:“御赐的酒带好,再去一趟东宫。” 大雨停下的这段时间,太子得以安心打坐了。他遍遍地滚动佛珠,桌案上的饭菜原封未动,连过去多少时辰都忘记了。 忽然,狂风大作,猛地吹开了两边的窗户,发出‘咚’的撞击声。 佛珠立即停止转动,太子吓得睁开双眼,大门竟也同时打开,迎面进来两个身穿黑甲的壮汉,手里提一个漆木盒子,向他一跪。 太子脸色惨白,大气都不敢出,紧紧盯着盒子。只见那人娴熟地移开盒盖,从中拿出一碗冷酒。 “请。”他并没说多余的话。 太子一切都明白了,用极其卑微的语气哀求道:“等我先吃口饭。” 汉子显然默许了他的话。太子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最好快些。” 他听了这话,干脆扔下筷子,用手一把把地抓饭来吃;掉到地上不少,他就慌张去捡,以致于一粒米都不肯放过。 碗里已经空了。太子鼓着腮,一咽口水,含糊不清地说道:“好了。” 他伸手接过毒酒,不加犹豫,便一饮而尽,对着来人嘿嘿的傻笑。 那人面不改色,收拾了残羹剩饭,便走出去了——就在此时,佛珠重新响起。 这些禁军又伏在门上听了好一会儿,那佛珠好像噼里啪啦地散掉了。 柳镇年高举着宰相的朝服,向身旁的晏良哈哈大笑:“这衣服,我看只有你兄长配得上哇!” 晏良口称不敢,心中得意,回头一望,见晏温果然来了,忙去作揖:“兄长,您终于来了。” 柳镇年也转过身来,笑呵呵地把朝服往他脸上就丢。 晏温急忙接住,近前问道:“大将军欲使何人担当此位?” 柳镇年道:“必有三个条件,方可担此重任:一,出官宦门第之家,稳诸士人之心;二,忠于我柳镇年者,付之不疑;三,有治国安邦之力,稳定局势之能。” 晏良便瞅一眼他哥哥。 晏温却沉吟一番,才答:“我看满朝之人,均不配宰相之位。陶公新罢,不可随意任人,招致天下非议。不如先把这相位空着,凡事由大臣共定。待时机成熟,再度授人,为时未晚矣。” 柳镇年听他话中之意,倍感失落,又不好公然挑明,令他人难堪,便垂了眉道:“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想法罢。” 晏温便和晏良退了出来。 走到一个僻静处,晏良便开始埋怨兄长:“柳公明摆着让你接宰相的位子,为何偏偏拒绝出任?他是个赤诚人,难道还用哥哥怀疑么!” 晏温停了下来:“贤弟,若要执掌天下,必须坐这宰相的位置,方不致大权旁落。如今若委了我,将来柳将军还甘心做一个武官吗?要是任派文官,又不能居于我下,亦不好撤我的职,便是棘手了。柳公确是一片好心,但我得为咱们的前途谋划啊。” 晏良这才默然无语。 “你别闷着,说说去南京这日子里,陆万二党斗得怎么样了?”晏温拍了拍他的脑袋。 “依我之见……那陆放轩似乎更能获胜。”晏良望着未散的乌云,突然想起了南京那晴朗的天空。 “但愿他们两败俱伤。”晏温冷笑一声,二人慢慢走出这条小径。 第五十五章 除根、暗胜(五) “齐把领,怎么还站在门口不进来?”陆放轩摇晃着躺椅,从门缝中瞥见了齐咨的身影。 齐咨连忙整了几下衣服,才走进来行礼:“大人,我是有两件事要禀报,适才只在苦想对策。” “那就先说要紧的。”陆放轩道。 “王县丞,那个昔日的工部尚书,您还曾记得?” 陆放轩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当然记得。” “他今日来了南京。”齐咨特意看了眼他的表情,又继续说道:“我问他为何不知会这里一声?他说因听得陛下回銮,忙不迭前来相投,走得急些。” 陆放轩发出不屑地冷笑:“这厮明明是贪恋旧职,巴不得我立即起事。但按你当初的想法,魏冲需在其中作个替罪羊,方能令这尚书帮扶咱们。时机是否成熟?” “万和顺自恃得了我烧毁文书的证据,现今正准备搜罗我的劣迹,接过柳党的活来。此事必委奉旨裁冗的魏冲,而他与我等关系紧密,万一案子里再透露出什么,反把他牵连了,这种损人累己之举,那厮必有所迟疑。趁其未决之际,公可请其来府商量此案,实则备下重金贿之,便得按齐某的计划行事了。” 陆放轩听了这番议论,不由拍掌喝彩:“齐把领真智囊也!三言两语,把个魏冲研究透了。速速请其来府,先给万党看看风吹草动,随后要掀个狂风巨浪出来瞧瞧!” “是!”齐咨似乎又引起了陆放轩的信任,他心中几近熄灭的火焰重新燃烧。 “请。” 叶永甲弯腰作了个揖,转身便去吩咐奴才泡茶,方才与夏元龙面对面地坐下。 “夏副盟此来,所为何事?”他取过仆人递来的两只茶碗,放到夏元龙的桌前。 “柳党走了,我见是一桩好事,”夏元龙将自己的折扇放到一旁,“皇上在时,书院没怎么吭声,就是怕官府拿出皇上压我们。如今车驾回銮,书院是否便能施展拳脚了?您毕竟是管南京的一把手,特来相问新政发展的前途。” 叶永甲苦笑说:“党争的局势瞬息万变,我都不能猜准个一二,岂敢对您擅言?不过我倒有个建议,建议夏先生可以先等上五六日,待万陆真正交了锋,依情况再作判断。” 夏元龙笑道:“此乃卫先生托我来问的。既然叶知府如此忠言相告,在下感恩不尽,这便回去告诉他。” “祝先生一路顺风,早日完成新政啊!”叶永甲不及挽留,便立在门前向他告别。 “魏冲拜见越国公!”魏冲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慢慢跪下。 “汝是奉旨裁冗之人,与一般胥吏不同,焉得行此大礼?书办见外了。”陆放轩一面说着,一面来扶他的手。 魏冲心中大喜,也不推辞,主动去抓他的手,顺势站起身来。 “听闻部下齐咨干了些祸事,实在败坏纲纪,有辱国颜。平日扰得书办烦恼,求勿怪罪。” 魏冲自知身在越府,不敢狂言:“齐把领人很不错,或是冤情,亦未可知也。小人调查过后,相信他是被冤枉的。” 陆放轩啧啧叹了两声:“书办切莫为他开脱!此案系朝廷要务,若有冤情,上下难道无一人知晓?定是确凿无疑。” “所以,本公心怀愧疚,要向书办赔罪……”陆放轩带着魏冲,逐渐走到库房前后,“我此处准备了一千三百两沉甸甸的纹银,用十数大箱放着,皆在库房内,书办肆意取之。” 魏冲听到这个数字,眼睛都直了,扳着手指头数了半天,差点没昏过去。他真诚地看着陆放轩的眼睛,确认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这、这、这……这钱您可能觉得不怎么多,但小人家里八辈子都没听过这个数,如今实在惶恐。若要我审得公正,少给点便算个心意了,我拿了着实心中不安哪。” “魏书办,陆某只是心怀愧疚,并非贿赂之意。那齐咨本就罪犯之身,休得宽恕。”说罢,他轻一拍手,自库房里钻出两个汉子,动作麻利地把整整十七箱银子抬放出来。 “择日给魏书办搬到府里。”给魏冲过目看了几遍,陆放轩方才命人暂且收了。 魏冲看着那一箱箱银子,泪都流个不止,只朝陆放轩千恩万谢,恭维的话说的天花乱坠,一股恨不得要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架势。 陆放轩看惯了他这一套,也不买账,继续按着原计划行事:“魏书办,此乃赔罪之资,你应得的钱财,为何反过来谢我?若真过意不去,谢我的恩,乞望让齐把领风光一些,免受牢狱之苦。他齐咨虽是重罪,但与我交情深厚,实难割舍。” “既不愿割舍,小人愿缓上几日,大人何必勉强!”魏冲说话间已情不自禁地带着家狗般忠顺的笑容了。 “放轩虽重情义二字,但王法煌煌,岂能容罪犯藏身?”陆放正气凛然地说道,“我不袒护,现在就叫他随你去衙门。齐把领,出来罢!” 他这一吼,只见齐咨从库房后走了出来,二话不说,急匆匆地便望魏冲脚边一跪。 “魏大人,饶我性命!”齐咨眼圈渐红,几点闪烁的目光中饱含深情。 陆放轩指着他叹气:“齐咨,你那么多条罪状,怎么叫魏书办饶你!” 齐咨听罢,眼角边涌出两行热泪,哭告道:“这都是万党诬陷栽赃,越公如何不知啊!陷我于此,竟无一人可救!”说罢,便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陆放轩这才将眉一拧,额头皱成川字,愁闷地看着魏冲。 魏冲受了刚才的好处,正患无个报答之机,便一拍他的胳膊:“陆公说罢,只要能救齐把领,小人万死不辞!” “只求魏书办将昔日万和顺栽赃染工的事儿公之于世,齐力对付万党这个世之祸患!” 魏冲竟惊恐地退了两步,但又转念想道:‘党争之时,互相揭短不过常事,这事我做得也多了,这次怕他作什么!’想罢,鼓起胆子,向他两个点了点头。 第五十五章 除根、暗胜(六) 夏元龙箭步走进内院,见卫怀正坐在石凳上等他的消息,便作了个长揖。 “廷龙可和你说上话了?”卫怀急起身问道。 “叶知府也不知情况会如何发展,只是劝我们稍等几日,此处自有转机。”夏元龙的语气显然充满肯定。 卫怀重又扶着藤拐坐下,叹息道:“叶知府既说前途未卜,我们又何必再等呢?他无非怕没个对策,不好向我这里交代,你倒真听进心里去了。” 夏元龙沉默地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 卫怀无比坚定地将目光移开,不再寻求他的意见:“空在此延误时光,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不如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才算是如今正道。人英,你就听我的,到苏州联系朱院长。” 夏元龙一怔,连连拱手劝道:“虽说南京党争于好于坏,尚前途未卜,但关乎书院之大计,不可轻慢。别说六日,六十日我们又怎么等它不得?可若真在苏州推行起了新政,这里再出什么事,便焦头烂额,顾头不顾尾了!” 卫怀用藤拐敲着桌角:“人英,当初有多少事情都是当断不断,才害得书院错失大好局面的……你不用劝了,我意已决!” 元龙只好往后挪几步,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卫怀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脚,忙扯住他的胳膊:“人英,这、这又是何必?快起来,不然折了我的寿命了!” 元龙的膝盖却越来越使力:“及民兄,我前番已向你打了赌,你是答应的,由我全权主持新政。请卫兄就容我这一回擅作主张吧!” 卫怀艰难地背过身去,眼珠迟疑地动了动,便把声音压得很低:“责任都是我担。如果我判断失误,坑害了人英的话,愿辞去院长之位,任随诸公问责。” “你知道你辞不了的,为何这般置气?”元龙道。 “我起码现在还是院长!”卫怀的藤拐急躁地砸着地面。 夏元龙不想和他爆发什么争执,便在心底埋怨一阵,掸去裤腿上的灰尘,缓缓站起:“元龙照做就是。” 卫怀方觉释然,走到他跟前,翻着他的衣袖说道:“元龙,我知你要添几日辛劳了。不过还是要提醒你,多费心苏州那几个人,他们和我们不对付。” “元龙也记得那次的分歧,我尽量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要因为看法些微不同,坏了书院的新政。” “你能这么想太好了。”卫怀的嘴角泛起微笑,拍了拍他的衣服。 魏冲不打算辜负陆放轩的托付,当然,这里面还包括他的一点私心:他怕随着案子的深入,早晚会把自己供出来,这次事件不妨作为一个缓冲,也能敲打一下万和顺。 他似乎淡忘了自己的身份,俨然把自己当做呼风唤雨的王公大臣,在魏冲眼里敲打几下万和顺理所应当,便不假思索地召集心腹,开始筹划此事。 在不知不觉中,一套‘万和顺昔日为搪塞河灾过失,强令逼死染工一名’的说辞逐渐在衙门传播,随后又在一条巷子里有人说起,再到最后,南京城内上上下下无不借此以为谈资,万和顺在人们心目中慈眉善目、和蔼亲民的形象轰然倒塌。 万和顺又不好打压这些流闻,怕再给陆党落了口实,整日惴惴不安。适逢胡契来拜,便与之在外书房商议。 胡契道:“这必是魏冲左右逢源的结果,为他陆家干的好事。如今胜负将分之际,若再引为心腹,定有大患!” “魏冲除之无碍,但一断绝了他的归路,那厮必为陆党效死,实需提防,”万和顺继续说,“不如先命别人代他彻查齐咨,只不许牵扯出魏冲的名字;待他回心转意之后,生杀大权即在我手。” 胡契见万和顺这狠绝的意思,便是要诛杀魏冲了,遂面露喜色:“郡王诛杀佞人,真是为我南京除害!彻查齐咨的案子,我看就让牢头接管好了。” “牢头乃是魏冲心腹,待他可要小心谨慎。”万和顺一边点头,一边吩咐道。 “那下官去了。”胡契领了命,自角门出了府,路经的巷子里,无不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杀千刀的万和顺”。 “杀千刀的万和顺!”一名醉汉跌跌撞撞地倒在越府的石狮子前,骂了一通,竟打起鼾声来。 “不长眼的东西!敢在这睡,成何体……”一名官军正要上前揪那人,肩头已被郑师严按住。 “让他骂一骂,正好清咱的耳朵,提咱的神嘛!”众人听罢,哈哈大笑。 “禀郑把领,陆公欲请您去暖阁里说话。”里头跑来一个传话的,只向郑师严欠身。 郑师严立刻收了笑容,换上一副肃穆的面孔:“引我去。” 暖阁内。 “郑把领,外面什么风声?”陆放轩用火钳一拨盆里的炭火,顿时烧得猛了。 郑师严满面春光:“魏冲果在认认真真的办事,南京的许多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丑事,只是不敢放肆声张。” “万党不足为虑,听说他们又派了新的心腹,去牢里调旧供词,准备深入调查齐咨一案了。看起来,要把魏冲的老底翻了。断了魏书办的归路,其就能为我所用了!” 陆放轩却摇摇头,眼睛里透出毒蛇般的凶光:“魏冲为他为我都干了不少丑事,身上都是洗不净的污水。他不能活着,我定让他难逃一死。” 郑师严自以为说错了话,吓得禁口不言。 “如果他们真的要搞齐把领,你怎么看?”他的余光乜向郑师严。 一个想法突然顶到郑师严的脑海里,叫他汗出如浆:“不会是……?” “那就弃之不顾,”陆放轩对着火光笑了,“齐咨和魏冲恐怕都一样,也到了该牺牲的地步了。只希望别溅我一身血。” 郑师严许久没有感受到他的狰狞面容了,身上冷汗不停地冒。 “慈不掌兵,”陆放轩察觉了他的异样,轻松地吹一口气,“这没什么。你只需盯着前方看,能看到,我们已经暗里胜万党一筹了。” 第五十六章 误院、促战(一) “你听说了吗,夏元龙要回来理事了……” 身任盐课、书院参事的王镇圭穿过过道,慢步走进里屋,一旁儒生们的窃窃私语也同时入了他的耳朵。 “小人拜见朱院长。”王镇圭微俯身子,拱手拜道。 “啊,晋圭坐。”朱澈眉间紧皱。 王镇圭悄悄行到一旁,觑其动静,却只坐在椅子上攥着笔,纸上却无一字。 “心事重重,不必苦捱。”他看着桌上的一张张白纸,又抬头向他微笑。 朱澈见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便叹息一声,将笔搁回笔架,草草地收去纸。 “晋圭有所不知,”他摇着头,“他南京的人物个个心高气傲、好高骛远,就连夏副盟都一样,皆非能干实事之人。” 朱澈越说越觉得愤愤不平:“王参事试想,如无官府帮协,区区一个民间的书院,怎么发展壮大?上次姚先生去南京本是好心,反遭卫及民百般痛骂,说我们长着媚骨。依我看,他们就是异想天开,不懂时势!如若把前途交到这帮人手里……书院可以不用开了。” 王镇圭面如平湖,作揖答道:“朱院长言过了。苏州官府经前番一闹,已是明白事理,若趁机与之沟通,必得通力合作。” 朱澈道:“这也难了。夏副盟已从南京出发,两日后便至苏州,他的威风诸公都见识过了,岂敢说出半句‘不’字?到头来还要按他的路子走。可惜苏州俊士如林,不能自主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夏副盟凡事多倚仗我这个本地人,等他来后,必与在下相商。若某惹恼了一众高贤,万望恕罪,此亦是不得已之处也。但请院长相信,我的心始终向内不向外。”王镇圭戳着自己的胸膛说。 朱澈大喜,连连握住他的双手:“有晋圭这番话,愚兄无虑了。” 夏元龙骑着快马,果然用了两日,赶在天黑前进了苏州城。他安排完住宿,喂了马,一刻不停,便径直走到书院。 朱澈听外面叩门之声,料定是元龙来访,急唤厨房的杂役切牛肉、烫酒,盘碟摆在正堂的案几上,方才整衣迎接。 “夏副盟,这些日子朱某盼星星盼月亮地等您来,心中万分煎熬啊!”朱澈亲切地说着,一面将他引入正堂。 “副盟一路风尘,恐怕吃不甚好,”朱澈把一碟牛肉拿过去,又殷勤地斟了碗酒,“因时日已晚,不得宴席款待,粗备酒肉,以示礼数,万望莫要嫌弃。” 元龙笑道:“多日未见,反如此客气起来了。”便先喝着酒,与朱澈闲谈。言及片刻,他见朱澈来来回回只扯点家长里短,或说些往日所经之苦难,抹鼻掉泪,根本不接元龙的话头。 元龙一来人困马乏,几天着实吃不好饭,二来见其处处搪塞,需苦思话术,便狼吞虎咽地吃起肉来,三下五除二,盘子里已不剩一片。 他撂下筷子,打个饱嗝,旋即与朱澈说道:“院长如此招待,吾亦当以力相帮。近日南京无事,盟主特遣我至汝苏州地界,大举推行新政,给官府老爷们来个震天响。不知院长意下何如?” 朱澈被这突然的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紧张地看向左右,身边却空无一人,便开始惶恐不知所为了。 “我知道姚教授对此看法不同,不妨问问他的意见。我们书院总要心齐,慢慢说服众人,才是元龙所秉之宗旨。”元龙看他已有些下不来台,便替他把话说了。 朱澈心正慌乱,也怕元龙心如铁石,姚效古不甚济事,便强作微笑:“姚教授虽说与卫盟有过争吵,但终归是心系百姓,实非二心,新政他自然愿行。” 元龙亦笑道:“有院长此话作保,在下心里就安稳了。今日天晚,明日再请诸公商谈大计,告辞!” 朱院长应付般地挽留几下,便放他出去了。他折返回堂,看那壶里剩了点温酒,叹口气,一味喝起闷酒,直喝到一更梆响,壶里空了。 他又上下倒了倒,唯有两滴酒水掉了下来,在月光下晶莹剔透,闪着白光。朱澈不舍地将最后一口喝下,再摸摸脸,却热了大半。 “朱澈啊,朱澈!”他将酒杯高举,喃喃说着,“你本以为夏元龙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结果只是个刚愎自用的小人罢了!我们的意见无一例外的石沉大海,还处处随着他们的决定摇摆……那些浑人,离了官府会怎样他们想过吗?屁、屁都没有!应当除了他们的籍,在名册上除籍!王八蛋……” 朱澈骂的也够了,怒也发了,便摇摇晃晃地起身,准备去和众同僚谈心。 刚走到内院大门,见参事僚的宋章迎过来,告诉了他一个消息:“院长,据说王镇圭被夏元龙唤去,人现在旅店。” “宋知事怎么知道的?”朱澈顿觉遭了当头棒喝,酒劲消了大半,冷汗全身直冒。 “嗐,宵禁了,街上有人打着盐政司的灯笼过,醒目的很!”姚效古从远处的草地上闪出来,打着竹扇,喊声显得有气无力。 “话说您是不是见过他了?”宋章问。 “适才打发走了。” “唉!院长说了什么?”姚效古匆忙走来。 “他说要推行新政,问我可愿从之,又要叫你去辩。夏元龙的诡辩人都知晓,你是万万敌不过他的。故而只答应几句,不想惹是生非。” 姚效古气得直跺脚:“朱院长,你没事答应他做什么?将来若要和他叫板,他就把你抬出来……这下好,大家乖乖听令,反倒无话可说了。” 宋章也把目光投向朱澈,一摊手,那意思是“可惜”。 朱澈自觉愧疚,面皮涨红:“我竟忘了。事前若和众位细谈,岂至如此地步!” “我们也不事后诸葛亮了,”宋章和姚效古纷纷安慰说,“再怎样都挽回不得了。惟今就看王盐课能否硬气一回了!” 朱澈抱着同样的期待,三人一齐看向漆黑的天空。 第五十六章 误院、促战(二) “晋圭,还认得我吗?”夏元龙支起楼上的窗户,一道冰冷的月光照射而来,打在他那坚硬的面孔上。 王镇圭本是个不苟言笑之人,表情很是平静:“副盟主于我苏州书院有保全之功,镇圭焉敢忘却。” “你的功劳不比我小哇,”夏元龙坦然一笑,“就是知道这里有个你可以指望,我才毅然从南京赶过来。快坐下吧,我们细谈。” “是。” 王镇圭将公服脱了,撂在衣架上,单穿着里面一件褐黄色的布衣,在他对面欠身坐下。 “南京因处在万陆二人掌控之中,新政暂难以推行。惟苏州经前番一役,使书院声威大振,百姓皆跷足以待,官府显然力不从心了。若不号召众人上书请愿、改立新政,良为可惜。只是朱院长等不明大义,尚有畏惧之心……这令我头疼啊。”夏元龙说罢,长叹一声。 “夏先生,《行要》中所言新政,涉及广矣,不知此番欲行那条?恳请赐教。”王镇圭低头作揖。 “抱歉,是我心太急了,一下子说太多,你可能听不明白……”夏元龙使劲拍了拍脑袋,“那我先讲这新政。” “书院吸取了前几次失败的经验,即执着于小修小补,而不把真正的底牌和盘托出,导致人们都无法了解卫先生改革的真正目的,把这当做官府内部的争斗,故而畏缩不前,不肯为之呐喊奋力。当然,不是说丢掉循序渐进,我的方案是:先请本地官府准许思和书院参政,改去教书育人的名头;再广纳民间志士,倾听百姓意见,给我们造个厚积薄发的阵势;最后,集体向官府要求,让书院有监督地方的职责,由数以万计的百姓,数以万计的眼睛,纠察官员。” 王镇圭耐心地听着,待他说完,便问:“如此力度甚大,若想让官府同意,有些难吧?” 夏元龙道:“这仅仅是第一步,充其量不过作个民间的登闻鼓罢了,并未干预朝廷选派官员,他也没理由把事情闹成多大。” “不过他们必视我等作洪水猛兽,拼死阻拦。晋圭,你身管苏州盐政,和官府最易沟通,应要起一个斡旋的作用,让双方到谈判桌上说话……” 夏元龙突然闭了口,一脸沉重地看着王镇圭,紧握住他的双手:“这方面我没法给出建议,责任莫大,凡事都倚仗你了!” “镇圭受先生大恩,此时正望借此报答!”王镇圭向他抱了拳,语气中带了几分激动。 但夏元龙仍不敢放松。他谨慎地观察着王镇圭,这个平淡如水的读书人从来都不愿展现过高的激情,以致于饱经沧桑的自己也看不透他的心性。然而,他确实有很大的能耐,除了他,再没有可以指望的人了。 “晋圭,你能看着我的眼睛说吗?”元龙发出微弱的请求声。 王镇圭显然听到了这声呼唤,他挠了几下耳朵,方才慢慢抬起头颅,露出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可夏元龙不擅长读心,他努力想从那黯淡的色泽里找寻几抹光亮,但却越看越觉得天旋地转,不一会儿便走了神。他开始念起几个名字来,其中还包括那已逝的兄弟——杨怀绳。他是错的,元龙想,但或许也悟出了几分道理。人心还朴,对于这位王盐政而言,是何等的奢望。 “好,好汉子。”元龙终于放弃了对他内心的窥探,拍了拍他的肩胛。 “夏副盟,朱院长这边我已有了应对之策。” “凑过来说。”元龙将头一歪,听王镇圭耳语了片刻戏,欣慰地点了点头:“还是晋圭有主意,明日我就这么办。” 元龙还想与他说上几句,楼下的更夫却又打起梆子来,吓得镇圭慌忙起身,拿了公服,带了官帽,向他辞别说:“天色已晚,二更天断不可留了,请副盟好生休息,在下告辞!” 元龙正想挽留,见他转身就‘咚’地关上了门,只好移到窗前,遥向下面那盐政司的轿子行了礼。 朱澈早早地起床来,便接了昨日夏元龙的命令,召集书院各职人物到正堂坐下,点数一遍,大都到齐,唯独副院长姚效古因病不至。 “姚先生昨天还好着呢,这病缘何不偏不倚地袭来了?”参事宋章坐在朱澈的左手下,趁着堂下嚷作一片,急来问道。 “我看并非怄气,”朱澈皱着眉道,“他昨晚上还说‘明天得为咱苏州出口气’、‘死也要与那夏人英争个面红耳赤’,说的义愤填膺,好不痛快。我知其绝非临阵脱逃之辈,怎会无故托病?” “也是,等中午差人问问去。” “诸位,夏副盟主来了!” 宋章听罢,立马把脑袋缩回来,众人也纷纷坐定,见王镇圭喊了这一嗓子,夏元龙便从拱门里信步走来。 “请!”朱澈立马做出微笑,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不必,此是主座,我为异乡之客人,焉得擅居?站着便好了。”夏元龙一摆手,轻松说道。 朱澈忙与宋章对视两眼,那其中的意思是:‘夏元龙竟有这般底气,毫不紧张,必是有备而来’。 “诸位,我此行不辞风霜,不畏劳苦,专为施行新政,在苏州开辟一片新天地!”夏元龙张开双臂,环顾左右。 “在下已与朱院长通过气了,他应了我的话,那意思是:既立书院,就该以新政为先!”众人的目光霎时转到了朱澈身上,弄得朱澈手足无措。 “朱院长,这话你可是说出来了!大家既不知情,就给诸位讲解一番吧。”王镇圭还在旁起着哄,堂上堂下顿时吵嚷不止。 朱澈的脸上时青一块,时黄一块,极为不堪。 “若朱院长不愿挑明,得罪了大伙,那夏某就说罢,”夏元龙拍了拍掌,试图维持局势,“第一件事,我们要先把这思和书院变成参政书院!由王盐政从中斡旋,各位联名上书,使书院与官府平起平坐,纠察百官,以负民望!”说完,他兴奋地手一指天,袖子从手边滑落。 第五十六章 误院、促战(三) 众人散后,朱澈便与众参事聚在一处,唉声叹气,好不郁闷。 宋章见众人无语,直拿怨气撒向王镇圭:“你既向院长表了心迹,为何还不留个情面,偏给他借坡下驴的机会?你这人哪!” 王镇圭看了看众人,低头回答:“我书院虽与他南京风向不同,但还是受制于人。夏副盟万分嘱咐,王某亦不敢造次。” “可你去衙门他没法管。”朱澈摸了摸颌下的胡须。 “嗯,是这个道理,但现在咱们不可和南京撕破脸皮,只让官府留个面子,日后就好说话了。”王镇圭道。 “晋圭此话正合我意。”朱澈点过头,又转身看着宋章,“宋知事,你也别太责怪他了,晋圭能这么和我们说,就证明他和我们是一条心的。” “还有,宋贤弟应该去看看姚教授的病情。” “我一直想着呢,”宋章连忙起身,“就等着大家商量完了。” 朱澈整了整衣服,见诸位亦无余话可讲,就说声“散会”,掀开竹帘,朝里屋去了。 “哎呀,姚教授!”宋章刚进门,遥见姚效古穿着一身白衣,脸色蜡黄,被他夫人搀着,自寝屋里一步步走下来。 “你快回去歇息,我又非什么人物,何必亲自迎接!”他担心地看着姚效古,连连催促他回去。 “不打紧,不打紧。”姚效古喘着微气,有气无力地晃着脑袋。 宋章看他说话都极为困难,便向姚夫人作揖道:“嫂子,姚兄所患何病?” 姚夫人掉下两滴眼泪:“他昨半夜起来就头昏目眩,请了大夫来,说是天凉惹了风寒,吃点药就好了,谁想全不济事,病躯反而日重!” 宋章安慰了她几句,便一同将姚效古扶回病榻。 姚效古略启双目,用手指了指门,示意夫人退去;姚夫人呜咽地退下了。 他猛地咳嗽几声,吓得宋章脸色惨白,急来拍他的胸脯,却被前者拒绝:“知事莫要忧心,吾年已半百,将逾六十,命数至矣,生死早已看淡。望公不必挂怀。” 宋章重重地叹一口气,又回到椅子上去。 “夏人英来了书院没有?” “来了。”宋章抿了抿嘴,不敢多说。 “你们真同意他了?” “……”宋章生怕惹他发怒,遂一言不发。 姚效古只掩面太息:“我若动得了身,总要把他南京的浑流挡出去……可惜,可惜!” “姚兄休要想得如此坏,王镇圭是他夏元龙的心腹,然与其已分道扬镳,心向我辈了。他既在官中做事,于彼处稍加操纵,局势必能好转。” 姚效古摇头道:“他恐怕独木难支。知事缘何不帮协一二?” 宋章苦笑:“我素不关心这些俗务,经历司里都是书办操劳,还是淡雅清闲的日子适合我。” 姚效古忽然目光如炬,盯着他说:“王镇圭此人内心阴险,这般纵容下去,书院恐怕会成了他的垫脚石。宋知事是唯一一个有职名的,万事都防着他点,不可深信。” 宋章不以为然,但为他的病情考虑,便违心说道:“在下明白。” “我这病一时是好不了的,”他慢慢起身,握住宋章的手,“副院长的位置必不能空。为防日后交与王镇圭这种人,请宋知事担此要职!” 宋章急作了几遍揖:“宋某无才无学,焉得擅居诸儒之上?” 姚效古咬着牙,把头往前一伸,在床沿顿了顿首:“宋知事,效古并非戏言,此事关乎书院前途……” 宋章额头沁出好几滴汗珠,急倒地拜道:“在下怎受的姚教授一拜?我答应就是了。” “这书院暂时算保住了……”姚效古勉强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王镇圭出门后,迅速在脑袋里规划出了一个方案。既然动用百姓太损官府的脸面,那就先去找当地乡绅商议,再借此与知府沟通,或能一举成事,和平解决。 思虑已定,便径往盐课司坐堂,与心腹书吏议道:“吾欲尽召苏州的乡贤们前来,不知能用何理由?” 书吏答道:“这段日子盐运司屡次责分司说,苏州有几个无主盐场,都是官府自销自卖,没有商人包揽,甚为忧虑。何不奏表分司的运同老爷,掇弄苏州诸位乡绅来此,看看能不能把盐场包了。” 王镇圭大喜过望:“包揽盐场,的确是个好借口。你即写个文书,带到分司里去,我在此等候批文。” 书吏领命,从容而去。 批文还要等,书院就因此耽搁了数日,不曾有风吹草动。虽有夏元龙三番五次地来催,但王镇圭总能以‘时机未到,官中多数人物仍不满意,容再劝之’为理由搪塞过去,元龙亦惮他们这些本地人的权势,不敢执意动手,只好给卫怀写了封信,陈述苏州所遇之困难。 在苏州因平安无事而虚度的日子里,南京却又暗流涌动起来。卫怀显然把关注点完全投入此处,以致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苏州竟像被遗忘一般,成为地图上偏僻的那一角了。至于南京又变换成了何等面貌,仍需从万府这里着眼。 “搜查齐咨到了何种地步了?”万和顺看着跪在面前战战兢兢的牢头,一面倒茶,一面轻声问道。 “禀郡王,齐咨多件贿赂之事俱查详明……” “重要的呢!”万和顺的脾气逐渐变得暴躁。 “重要的,重要的尚未……” “罢了,罢了,我自去走一遭,看卷宗。”万和顺一撩衣袍,厉声说道。 “卷宗小的自拿来便是,何必郡王亲自动身。”牢头见他这不满意的模样,心中极度恐慌。 万和顺和气地一笑:“正可察我南京民情如何,看陆贼是如何编排我的,岂不更好?” “那些污言碎语,恐怕郡王听不进去。” 万和顺轻蔑一‘哼’,发怒道:“我随着两代天子做事,什么风浪未曾见过?杀的人比你们见得还多,今怎因一二流言蜚语,便吓得我足不出户啦?简直笑话!牢头引路,本官坐轿!” 第五十六章 误院、促战(四) 万和顺就这么仓促地出发了。他只携了数名心腹,本不想带一员军士护卫,以察民心如何;然被牢头等人苦口相劝,只好令两三个人跟在轿侧,直向监狱而去。 及行到人烟辐辏的地方,他便卷上轿帘,暗看众百姓是何态度。只见众人都个个冷色对他,虽还保持着表面的恭敬,眼神里却多了几许恐惧,全无先前的那股热情了。 万和顺顿觉心底窝火,气得一瞪牢头,给了个手势。牢头心领神会,勒住马,便大喊道:“郡王前来,汝等为何不速速来拜!” 百姓们听了,纷纷夺路而走,桥上的摊贩也将东西包了,一路飞奔,根本叫他不住。 “你们这些刁民……”牢头拿着鞭子,狠狠地朝地上甩去,并一乜身旁的护卫:“愣着干嘛,快追呀!” “不用了!”万和顺使了十足的力气,猛地一砸轿子,震得抬轿人身躯一晃。 “他陆放轩也太看不起人,竟想把本官当卢德光那样的反贼对付!”他急得满脸通红,“好,好,你越国公既要靠这些流言蜚语为难我,那我就手拿真凭实据,把你越府掀翻,再不顾往日情面了!” 说罢,即命令牢头:“本官改主意了,你去牢里拿了文书过来,我们到宫中商议。” 牢头正不知能否应承,便见那几个心腹上前跪谏:“郡王,齐咨之案尚未把陆贼牵扯进去,如若急切完案,被他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则万事休矣!” 万和顺已被怒气冲昏了头,起身挥袖道:“吾坐拥南京大半兵权,前番陆党求救,又许了我接管城外大营。纵他意图决战,内外军兵皆在我手,岂能使他谋取我位?似如此小心谨慎,恐怕这争斗什么时候都斗不完!” 心腹们拼死拦轿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万和顺调转方向,头都不回地走了。 “陆大人,万和顺那厮疯了,真想促成我们开战了。”郑师严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晃着脑袋走进书房。 “开战?”陆放轩心上一颤,“动文的动武的?” “当然还是动文的!”郑师严都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量他们没胆子跟咱来硬的。” 陆放轩微微笑道:“这几日我一直担心事态发展的不顺,太过紧张,害得疑神疑鬼的。没事,你讲你的罢。” “万和顺适才进了宫,在正殿召集南京百官,言‘齐把领贪污受贿,奢靡成风,使咨议陈童为己办宴,每日酣饮,毫无节度;其主屡加包庇,指使徒党烧毁证据,至于衙门搜寻无获。此事曾与万某密谋,吾惜于义契,不欲告发,隐瞒至今……’余下的都是为染工那事辩解,辱骂越公的话了。他已差布告南京百姓,看来是公开扔掉伪善的面孔,与我等作对了。” “看来这党争是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了……”陆放轩喃喃说罢,随即转望师严:“郑把领,你带着我的命令,去镇江找方剑才,让他托当地知府写个请越府移封镇江的批文,由我来批。” “难为大人还记着他呢。” “他是咱们越府的胜负手,我怎敢忘了他?”陆放轩胸有成竹地瞥了他一眼,“但不急,那张批文我会攥得比银子还紧,只等万和顺狗急跳墙,便立刻迁离南京,懂了吗?” “下官懂了!”郑师严见他有了信心,自己的底气也如潮水般涌上来了。他毅然朝陆放轩告辞,踏几个箭步,已昂首走出门外了。 陆放轩拿起身旁的西洋眼镜,摆在眼前晃了晃,郑师严的背影正与夕阳赤金色的光彩重合,视线不再模糊。 “郑把领……”他默念着此人的名字,“但愿你远在镇江,收不到府里的消息,尤其是齐把领的。” “我?” 齐咨站起身来,面对着眼前挥舞绳索的几名狱吏,指了指自己的脸,显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对,就是你这个欠着千刀、该着万剐的家伙!” 齐咨听到这些‘万党’的污言秽语,竟不再像往常一样大发怒火,展现出一种势不两立的霸气,眉目间反而透露出犹豫。 “你不老实,哥几个就来硬的了!”狱吏们看他这困窘之色,愈加蹬鼻子上脸了。 齐咨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用剑决绝地一拍桌子,一双眼睛登时圆瞪起来,几近迸裂:“大胆!吾乃越府把领齐咨,堂堂正正的君子,不与万和顺那等奸恶之人为伍!岂能甘受如此诬陷?左右来人,给我打出府外,滚回狗窝去!” 两边即走出两员将士,手持如臂膀粗的棍棒,便朝狱吏打去,打得他们连连躲避,丢开手中的绳索便跑。 望着万党们抱头鼠窜的模样,齐咨再次一反常态,凝视起被刷得洁白无瑕的院墙,不发一言。 在整个南京城,恐怕没有一人像齐咨这样憎恨万党的了,他的憎恨仿佛渗进了骨子里,让任何对手为之胆寒。可人毕竟是会变的,昔日意气风发,对他人都低看一眼的齐咨,却在此时遇到了艰难的抉择。他对陆放轩的忠心一点点地消逝,在寒凛的冷风中化为齑粉,到处飘扬。 ‘如果陆放轩真对我失去耐心,我又何必对万党赶尽杀绝?少结个仇总是好事……’他开始向前伸手,在空中悬了半天,重又收回,‘不,陆兄不似万老贼,他应该念我的情谊……还有我的智谋,都是他离不开的……那些话或许只是敲打,尚未看出要除我的意思……’ 他还在思考,但时间并不给他暂停的机会,府邸的大门已发出冰冷的声音: 咚! “卫先生,吏部尚书胡契求见。”一个书童作揖禀道。 卫怀拾起那根老旧的藤拐,吩咐道:“请胡大人入见。” 他在书童的搀扶下艰难站起,一瘸一拐地走下堂去。 “卫先生,还认得我吗?”胡契和蔼地笑着。 卫怀知其来者不善,只在强装笑意:“自然认得。不过尚书前来,恐怕并非念旧吧。” “卫先生想听,不过这事不怎么轻松。”胡契还带着笑,但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五十六章 误院、促战(五) 卫怀沉吟一会儿,便请胡契进屋说话,命人另架了一把椅子出来。 “卫先生,郡王素知书院深得民心,一直以来锐意改革,精神实为可嘉。怎奈官府中守旧之人甚多,阻力也是出奇地大呀。尤其是越国公陆大人……”胡契啧了一声,抱膝长叹,“他可不是个善茬。如若卫先生能推我等一把,书院的前程必将光明。” 卫怀见他以此诱之,心中始有些忐忑。“不知大人想要利用卫怀干什么?” “您这话说的,都是为了南京着想,谈何利益?”胡契连忙摆了摆手,“郡王开出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先生上书声讨陆放轩,将舆论翻转过来……那么,参政书院就允许设立。” 卫怀登时兴奋起来,甚至不加思索,直接用一对闪烁的目光看着他:“您是说,《行要》中的新政皆可实施?” 胡契的头似摇非摇:“操之过急矣,若能一条条的行来,我等绝不阻拦!” “真的?”卫怀不敢漏过他的每句话,细细追问。 胡契觉得十分好笑:“当然是真的了。” 卫怀这才收回期待的眼神,手指在藤拐上划了几下,轻声回应:“胡大人,卫怀就代表全盟、全书院,和您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胡契抱住了拳,诚心诚意地作了个深揖。 “我们书院不是被政治利用的工具!”盟里的一位老先生卖力地扯着嗓子,“纵他给出多少好处,我们也不能答应!” 卫怀不作回应,眼睛只扫向书院众人。 “老先生,要干大事,便需不拘小节。若失掉这天纵良机,日后再寻合作,恐就为人所制了。” “合作?什么合作!你这么希望和官府联合,恐怕是信了朱澈的邪魔歪道吧!” “你!” 卫怀见二人争得脸红耳赤,急咳嗽两声,敲了敲地板:“唉,都是自家人,不要给人头上按罪名。” 那二人便稍有收敛了。 冷静片刻,方有一人缓缓站起:“我看问题是,苏州与南京不可兼顾,两头开战,于形势不利。唯可将夏副盟召回,弃小存大,才能一展身手哇。” 这段话直直击中了卫怀的内心,他想起夏元龙临行前的劝告,如今却追悔莫及,惹得他一阵头痛。 “就怕苏州的人们一旦发难,就再也难鸣金收兵了。”卫怀扶着额头,道。 “可南京是我们真正的底盘,如果大功告成,书院将变得何等兴旺!因小失大,此古今之忌也。”那人紧皱眉头,苦苦劝道。 卫怀揉了揉太阳穴,朝着窗外看去,想努力看得更远,但苏州的是阴是晴却无从知晓。 “召夏副盟……但愿他的行动迟些。” “书办,看茶。”王镇圭手挽官服,拨开布帘,自里屋走来,用一副殷勤的笑脸迎接诸乡绅。 “知府大人只派了您一个人么?”乡绅们面面厮觑,语气中带着怀疑。 “各位,这包盐场的计策乃是在下的意思,只是需申达上官知道,才领了批文下来。府台虑他人皆不明就里,故独委我一人前来商议,以免误事。” 乡绅们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随后王镇圭坐下,又叫左右拿出地图,将盐场位置一一指明,大抵情况言说一遍;然后备下纸墨,请要包盐场的当场画押。 有四个人上来,利索地画过押,王镇圭便收下去了。 “之后你们就去盐政司等着上面的回文,不关我事了。”王镇圭将身子往后一靠,眯起眼睛看着众人。 见那些没包得盐场的先走出去,那些画了押的见这盐课大人不吱声,便也准备陆续离去。 “你们慢着。”王镇圭突然说道,“我还有话和你们谈。” 乡绅们刚抬起的屁股又落下了。 “诸位乡贤,在下今日未穿官服,就是有些私事要拜托,”王镇圭指了指身上所穿的便衣,“万望诸位给个面子。” 乡绅们齐声说:“王盐课为我等办成了一件大事,着实辛苦,我等村人自当报答。” 王盐课却一摆手:“众公太瞧得上王某了。在下于衙门里干的一官半职,好事都由大人们去揽,小人焉敢擅权,去贪诸公口袋内的银子?不过是求件事罢了。” 乡绅们见他要的不是钱,反而惊恐起来:“吾辈皆在城外乡里住,除了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外,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岂得大人如此相托?” “众公休要谦虚,这件事的确赖众公做成。” 王镇圭用茶一润喉咙,便道:“城内朱先生的书院近欲上书请求参政,但恐势单力薄,难有成效。若四公能助之劝谏府台,则书院之幸,苏州广大细民之幸。” 四公听这话里有几分大逆不道的意味,都吓呆了,纷纷显出错愕的神情。 王镇圭面皮一笑:“朱先生乃本地大儒,通晓世理,所行之举自非犯禁。我王镇圭以性命作保,此举绝不会惹府台大人动怒。” 四公知他是亲力管盐的,司上下发的命令都由他亲办,日后必多有求于他,怎能让这位大人丢了脸面?脑袋里急速地转了一番,便异口同声地应承:“王大人既以重任相托,我等敢不报效!” “怎么样,镇圭,可以了么?”朱澈拉住他的肩膀,其余人也兴冲冲地上来,好几只手硬将他扯进书院。 朱澈一边扒开那些胳膊,一边说道:“这可费了我不少日子,你们赶快上奏知府,千万别耽搁了。” 朱澈却挥开袖,叹出一口重气:“南京书院欺压我等久矣!若成为任其使唤的奴仆,我们的骨头都软了吗!就不写上书,按原先的理由耗着,看他拿我们怎么样!” “是啊,是啊!”十几个书生跟着起哄,或喊或骂,本来清闲安静的书院变成了热闹喧嚷的菜市口。 王镇圭却大步向前,一把扯住朱澈的胳膊:“越拖对我们越不利,朱先生切莫视作儿戏,意气用事啊!” 朱澈满脸疑惑,复述着刚才的只言片语:“越拖……对我们越不利?” 第五十六章 误院、促战(六) 王镇圭抬起头颅,坚毅的目光扫视众人,适才的喧嚷在这一瞬烟消云散,鸦雀无声。 “院长,这几日风闻南京有变,卫及民必然从中作梗,有极大可能召夏元龙回去,主持大事。若我等按势不发,则其轻松返还,日后还需受人所制,向他文盟低头;不如先顺着他的意思,把请许参政的头一开,到时候就让他自己挖坑自己跳,这残局是不好收尾了。” “弄得不好收尾,一片狼藉,于我何利?”朱澈还不曾明白。 王镇圭镇定地讲道:“待他一走,就管不到这儿了。我们正可趁此与官府商谈合作,完成朱先生您的大志啊!” 朱澈听罢,大为激动地挥起拳:“晋圭真乃书院智囊!如此脚踏实地,不愁苏州百姓不享惠政矣。” 遂当场号召众人,按王镇圭的意思,前往书房,即写表奏。 朱澈勾勒出了最后的一笔画,便令书童将这白纸黑字递了下去。所有人都在这份上书的末尾附了自己的名字,只剩下王镇圭一人未曾署名。 “晋圭,你……能不能签?别因此得罪了府台啊……”朱澈不无担忧地问。 王镇圭却不理会,从容执笔,登时写出七个大字:‘苏州盐课王镇圭’。 朱澈见其毫不惊乱,胸中自有成竹,顿时钦佩不已,一把捧出自己的官印来:“贤弟为了书院,竟有如此虎胆,愚兄万分不如,甚为愧疚。请晋圭代某盖下此印!” 王镇圭惶恐行礼,被朱院长请上主座,攥了官印。他暗睃诸儒的表情,皆是极为赞许的模样,便放下心来,将印章在纸上用力一戳。 “叫那姓王的盐课来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是知府阅完那胆大包天的上书后,留给手下人的唯一一句话。这群官吏可不敢怠慢,立即唤王镇圭进衙,并严厉地说,事情很严重。王镇圭不以为意,直来面见知府。 “晋圭,坐下吧。”苏州知府板着脸,向他冷冷地作个揖。 “哦,好。”王镇圭便识趣地低下头,不去与他对视。 “我本以为你是个本分人,”知府的手指弹着那张奏书,“没什么门第,也没宋知事那腐儒的劲儿。这等事你掺和做什么?本官可以包庇你,但别人的眼睛也不是白长的,纸终究包不住火呀。你的上进心这时候跑哪去了?” 王镇圭连连点头:“大人责备的是,大人责备的是。可就算阻遏了小人晋升这一条大路,也不能让大人背口黑锅,使您再遭受非议了。” “此话何意?”知府略紧眉头。 “前些天,夏元龙就掇弄朱澈等人密谋,要请设参政书院。小人闻之惶惶,饭几不能进,卧几不能睡。俄而乡绅们来谈包盐之事,我以言试探之,竟多赞同此政,恐不日即来上书。民心既然如此,为防大人难堪,小人便签了名,到时候治罪问责也有个着落。” 知府听罢,反觉得面前这胖子委屈了,露出些怜悯之色:“看来你们这些办实事的人都有难处,都有苦衷呀。你能为我想到如此地步,本官大受感动!你有经世之才学,自不会堵你升迁的位置,让你背什么黑锅,只管放心。” 王镇圭推开椅子,扑通跪倒,磕了三个响头:“谢府台大人抬举!” “起来,起来,”知府一扫方才的不愉快,脸上泛起和蔼的笑容,“不过这件事官府绝不能服软,态度自然要硬,免得被那群腐儒看轻了。这并非故意食言,希望盐课能理解。” 王镇圭道:“府台的良苦用心,在下岂能不知?书院将成强弩之末,朱澈久怀妥协之心,若施之以计,纵使一硬到底,又有甚难!” “晋圭速速说来!”知府双眼放光,已经迫不及待了。 “南京与苏州两家书院,关系并不和谐。朱澈是相较温和的,打算与官府联合,壮大书院,故需我在官中斡旋,且别无他人可用。这样一来,全院安危寄于我身,我略思欺瞒小术,便可诓得他不辨东西,书院当兵不血刃,轻松取之耳。” 知府抚掌大笑,片刻才从那份极度的欢喜之中摆脱出来,与他说道:“此计大妙,唯独经历司还有个知事宋章,定然处处掣肘。” “……嗯,下官回头想想看。”王镇圭自愧没考虑到这一点, “宋章不会太难对付的。” 官府的确与这条参政的上书抗争了许久。起初知府是驳回的,书院便继续上奏,这次索性石沉大海,没了回音。夏元龙便指使众人在大街小巷张贴布告,言书院参政之利。因这书院平日都为百姓仗义执言,切中时弊,故轰动了整个州城。百姓反响不是一般的热烈,有些百姓甚至都被组织起来,整日伏在衙门口请命。 声势越闹越大,知府也意识到该收尾了,便差两名使者,赍着自己的亲笔文书,前往书院宣读。 夏元龙正在讲厅上焚香祷告,突然听见几下急促的敲门声,慌忙偕正副两院长、七员参事及众多书院文人,到外院站成一圈,如在举行什么仪式似的。 吱—— 大门洞开,两位使者仿佛遍体散发着金光,夺目的万丈光彩映入众人的眼帘,尤其是身为院长的朱澈。 不由分说,他向前只挪一步,便跪在地上,目光炯炯而肃穆:“小人不意受府台如此恩泽,二使前来,真令书院蓬荜生辉!” 随后,副院长宋章又挥袍一跪,身后便齐刷刷地跪倒了大片。只有夏元龙,如一根屹立天地的石柱,站得直挺挺地。 他愣愣地看着跪拜的众人,然后朝那使者淡淡的微笑着:“二公,抱歉。夏某乃是南京人士,南京官府管得了我,此处官府我却不认。恐怕苏州的册籍上无我的名字。” 使者大怒:“大胆!普天之下皆为皇民,岂有别处的人不跪本地官的道理!” 夏元龙挠了挠下巴:“再次向你们抱歉,夏某不跪素未相识之人。” 第五十七章 托任、毁院(一) 朱澈听罢,汗流浃背,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此……此乃外人无礼,多有冒犯,望二公包涵!” 二人便再将怒眼向元龙一瞪,示意他赶紧赔个不是。 哪知元龙依旧面不改色:“院长差矣,吾等为百姓谋利,非为私人之事,岂能受了他一点恩泽,便要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况我身任国子监司业,论品级与他知府大抵相当,焉有跪理!” 那两个使者面面厮觑,感觉这个夏元龙不好对付,怕真惹出什么事端来,便仅朝他使了个白眼,不予追究,开口宣读道:“府衙兹以此文告思和书院朱澈等曰:近闻汝等欲设参政于院,大论政体,而不躬行教化,甚离本职,实乃古今罕有之事,难言决断。然今国事纷扰,民事又重,似宜以此平抚物情,安绥人心也。故可准其暂立参政书院,凡事皆得以院名上谏,然不得预军政大计,扰乱地方。苏州知府…亲笔。” 朱澈急忙伸手接书,像是捧了圣旨,双手紧紧掐着,又叩了个响头:“知府大人英明!二位差公辛苦!” “不必跪了,不必跪了,”两位使者脸上都笑开了花,假惺惺地伸手扶他,“这可是大礼呀。我二人即当回去交差,不劳朱先生款待了。” “我等也有些事要议,就恕不远送了。”他抱了抱拳,旋即打了个送客的手势,令书童将他们引出去了。 “夏副盟,就算你硬气,不怕这些人,也得跪上一跪,不然以后和官府还怎么打交道?你让晋圭评评,是否是这个道理?”宋章见已送了客,立即将矛头对准了夏元龙。 王镇圭缓缓起身:“……夏公纵有补天之志,亦需一忍再忍,不可冲动。宋先生说话虽粗了些,亦有几分能听之处。” 朱澈亦将头一歪,窥看那位副盟主的脸色。 元龙不以为意,反而淡然一笑:“官府素来仗势欺人,就专逮那些愚懦之辈下手,你越不反抗,他越是得寸进尺。如此时向其示弱,日后怎与之分庭抗礼?” 朱澈一肚子的不满,趁此发作起来:“副盟主,我说句难听的话,你也太天真了!没了官府的支持,咱们的书院想参政就是无稽之谈!天下的命脉都掌握在他们手中,不去与他们联合,空靠那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靠得住吗!” 堂上瞬间吵嚷起来,有好几人都要进场参与这次论战,但都被王镇圭及时阻止了。 夏元龙不予回答,却反问之:“那你浑身不带一根刺,做个老实本分的良民,凭什么东西能把官府拉到谈判桌上?官府又怎会正视你一眼,和你书院合作?” “那就是握住手中的权力,退让一部分利益,”朱澈毫不犹豫地说,“以退为进,此为计之高着也。” “退,退,退!”夏元龙生气地一拍大腿,“一步退,步步退,到时候没有路了,就该缴械投降啦!” 朱澈无话驳他,心里暗骂了几句‘腐儒!’,便甩开袖子,忿忿而去;许多支持朱澈的给元龙留下了个憎怨的目光,亦作鸟兽散了。于是整场辩论,不欢而散。 夏元龙因此遭受了打击,但还是满心想着稳固书院的方针,以致于茶饭不思,在酒店里呆了两个时辰。 正在他摆弄着筷子思考之际,房门忽然被敲响。元龙初时还未听见,敲了三五遍,外面的人才大喊:“卫先生急信!南京急情!” 吓得夏元龙腾时站起,差点被凳子绊了一跤,跌跌撞撞地去开门。 见是卫怀身边的书童,夏元龙便大胆地问:“怎么了?南京的党争有新情况了?” 书童汗流满面,坐下喘了口气,说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卫、卫先生说,万老爷派胡契来,言之若肯协力声讨陆放轩,便许参政书院设立。” 夏元龙连拍额头,仰天长叹。 “先生……还派我问您,苏州的行动到底开始没有?” “我……”他一时语塞,“一路上辛苦你了,这我回去告诉他便是。” “你是怎么来的?” “骑马。”书童见他那紧张兮兮的样儿,不由得害怕起来。 “难为你了孩子,但我现在还走不得,尚须和人家交代交代,”说着,夏元龙掏出二两银子,“这钱拿着,去雇辆马车在东面城门口等我,这玩意走得快。” “多谢!”他飞快地点两下头,脚底生风似的走了。 驿馆,半个时辰后。 “是我,放心,不用瞧。” 夏元龙的语气中已带些颓唐的情绪,王镇圭明显感觉出了这样微小的变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 夏元龙拿着壶酒,用三根手指挽住壶把,那酒就倾倒下来,入了盏中,宛如道道清泉。 “这是我第一次请晋圭你吧?哈哈,快喝一口。”他还强装笑意。 “我看您不太高兴的样子……”王镇圭望着这位副盟主,他默默不语,可似乎是承认了。“苏州正自兴旺,书院方得参政,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何必大喝闷酒?” “我要走了。”他的话简短而有力。 镇圭先是一怔,其中的意味并无悲伤,亦无快乐。 “如今刚起了个头,便要回去,良为可惜,万望夏公三思。”他连忙相劝。 元龙摆摆手,引喉喝下盏中之酒:“这个我自有分寸,你倒不必担心。这次请你来,单单是要委你以大任。” 王镇圭立马跪下:“王某不敢!” “举目书院,人人都畏首畏尾,要与官府妥协,丢下百姓于水火之中。这些文人骨头太软,只会把书院带到绝路。唯独晋圭不一样,你随我时那雷厉风行的手段,支持新政的态度,真让我眼前一亮……除了你,我无法再信任别人了。” 王镇圭缄口不言。 “盐政,你干这行,自然知道百姓不易,千万不要抛弃他们,抛弃他们强烈的呼声。生死存亡,只在晋圭一念之间。”元龙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求打动他的内心。 “敢不奉命!”王镇圭干净利落地回答道。 “好,好……”夏元龙露出了些许苦涩的微笑。 第五十七章 托任、毁院(二) “怎么,他这就走啦?”朱澈并没有多高兴,反而困惑不解地瞅着他。 “南京出了变故,他自去了。”镇圭敛手道。 “这厮就这点能耐……他为何仅告诉你一人,便不辞而别了?”朱澈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一问,却让王镇圭浑身打了个激灵,汗毛直竖;他警惕地抬起头,但在看到朱澈的表情后,顿时释然开来。“夏人英刚和诸公大吵了一场,心中犹怒,怕是无暇及此了。” 朱澈拍掌道:“这样更好,我在苏州可以施展一番拳脚了!” 他略显激动地站起来,在堂上徘徊了一阵,却又突然停步,无助地望了一眼王镇圭。 王镇圭沉静不言,唯向他拱了拱手,示意他有话便讲。 “晋圭啊,虽然如此,但既请了参政之名,得罪了官府,为今该如何处置?”朱澈苦恼地叹着气。 王镇圭稍思半晌,即言:“昔日夏副盟嘱咐我说,待设参政书院之名号后,应广招民间志士,壮大队伍,听闻百姓怨诉,以为声势。此言虽有其狂傲无知之处,仍可听进一半。” “听进一半?” “对,”王镇圭点点头,“可以将百姓的意见加之综合,写成文书递交知府,按照程序去办,而不是进一步聚众闹事,必会给官府一个良好的印象,将我们区别于夏元龙一党。” 朱澈幡然醒悟:“没错,要先摒弃夏元龙的思想,让世人知道我苏州自成一派!只不知何人能胜任,向府台大人说清?” 王镇圭张着嘴,左手慢慢指向自己,正准备好毛遂自荐,却被外面的几声鬼哭狼嚎打断了。 朱澈令镇圭先坐,自己急匆匆开门出去,喝问书童道:“谁人于外院啼哭?” 书童惶恐不能言语,指了指身后,见宋章身着白麻丧衣,头戴白帽,跌跌撞撞地走进来,脸上泪痕遍布,哭得声嘶力竭,几乎哑了。 朱澈直挺挺地愣在那儿,片刻才缓过神来,扶着副院长宋章的肩膀:“宋知事,宋知事,发生什么了?” 宋章抹了一把泪,紧抓着朱澈的胳膊:“姚教授今日早晨死在寓所,午时吾方得知,心情至此不能平复……强支身体,特来告哀……” 朱澈听罢,身子摇摇晃晃,眼睛翻白,差点往后仰去。幸亏旁人扶住,在阶下坐了,随即痛哭流涕,与宋章对泣良久,感叹天不与寿。 朱澈换上白衣白巾,在正堂设下姚效古灵位,引一众书院文人,亲自叩头为祭,与镇圭等宣读悼文,情真意切,闻之莫不动容。 默哀过罢,王镇圭便咳嗽几声,摘下帽来,当众劝朱澈道:“人已亡故,不可复生。姚教授此世之念,便是完成书院之大业,拯救黎民于涂炭之中。现在官府逼之甚急,若不早决大计,反因此废去公务,恐怕非姚公之本愿。望院长绝情义之痛,不使逝者终生抱憾也。” 朱澈素来引镇圭为心腹,听他一言,便毅然掩盖住心底的悲痛情绪,咬了咬牙,擦了擦泪,向宋章一招手:“来,入里屋说话。” 三人进了里屋,王镇圭便将之前的话语重述了一遍,又扭头同宋章说:“知事既不想关心俗务,招惹是非,那就全权交在下处置好了。” 这虽是宋章的心里话,可今天因为姚效古的死,使他蓦然想起了副院长生前的叮嘱。 ‘王镇圭不可用么……’宋章心中默念着,看了一眼那个面容冷峻的胖子,‘姚先生当初以死相劝,此言有若遗志,分量极重。岂其尸尚未冷,便要弃之不顾乎?’想罢,便给出了一个出乎人意料的答案:“晋圭身为盐课,去管上书方面的事情,还是不太方便;我不了解俗务,但为了书院的光明前程,苦点累点不算什么。院长,交给我吧。” “在下就负责出意见,安排谁做,悉听尊便。”王镇圭露出了一个谁也没察觉的微笑,只是眯着眼睛,余光乜到朱澈。 朱澈被他这一反常态的勇气惊呆了,不由得连连称叹:“好,好!你们经历司干这个再适合不过了,宋知事的心迹天地可鉴,必能马到成功!” 本来面容枯槁的宋章脸色红润不少,忙谢朱澈、王镇圭二人。 “只是姚公方去,人魂未安,我们不可急求功利,忘了情义二字,此乃我建书院之宗旨。当为姚公哀悼三日,再换参政书院的牌匾。”人皆称是,当即便按此施行了。 宋章为防这三日发生风云突变,被官府趁人之危,便每日都到经历司坐署,查阅诸司往来文书,确保消息流通;故而王镇圭不敢动弹,连知府的面都不敢见,凡事只用密信沟通,十分麻烦。 庆幸的是时光如梭,三日的哀悼期一过,书院终于肯搞大动作了。在朱澈的监督下,工役们拆下原先思和书院的大匾,换上由他本人书写的‘参政书院’四大金字,用蓝底装潢,钉上门首,众人都喝彩叫好,纷纷向朱澈祝贺,弄得许多百姓都驻足来看,齐声呼喊“朱先生!”,最终挤得两三层人,几成一堵厚墙,官兵巡检都制约不住。 朱澈一路握着百姓伸出的双手,正打算就此回府,王镇圭在旁劝道:“若趁此对众宣讲一番,阐明道理,则可大收人心!” 朱澈心里是怕官府问罪,但又思镇圭所说,必为良谋,便勉强听从,携宋知事走到门前台阶之上,与众人喊道:“诸位百姓,朱某斗胆设此‘参政书院’,非为反抗朝政,实为解弊救患,扶世事走入正道,故非卫氏那般偏激无用,沦入空谈。日后,凡是有极大才学者,不问高低贵贱,俱得入书院参政议政,向官府言事!” 百姓皆踊跃而立,欢呼不迭。 “还有,你们不是嫌衙门前那张鼓落了灰,没人敢敲吗!那这书院就是新搭的鼓,保你们随心所欲的说话!” 文人们听见如此慷慨陈词,也跟着百姓叫起好来,可这声音瞬间没入人群的声浪中。 第五十七章 托任、毁院(三) “咳……是王盐课的来书吗?” 知府不安地坐在屋里,见差役揣了一封信来,急忙相问。 “是。” 知府顿时瞪大了双眼,一把扯过书信,拆开视之,见其写道:‘朱澈依恃书院新建,万姓瞩目,故而大展声威于外,企图为日后谈判之资。待风头一过,此人性怯,必不敢效夏元龙之老路,自当缩首请和,望勿为忧。’ 知府看罢,才敢喘出口气,将信丢开,冷笑道:“这两日书院如此猖獗,还不是得了他王镇圭的主意!他自编自演的一套戏,倒把咱惹得心惊肉跳的……念其有功,权且记下这一回。” “他人什么时候再来?” 差役正在弯腰拾信,立马站直答道:“王盐课说,文书之事皆是经历司去管,自己不便越权,希望府台大人谅解。” 知府深知其中原委,听了这话,反倒如鲠在喉一般,愈添郁闷,敲着桌子默叨宋知事的名字:“宋章啊,宋章……” 朱澈听取王镇圭的意见,开始广纳民间人士进入书院。因书院罕有人懂得章法规矩,以镇圭聪明识人,便将选拔大权全交与他。 镇圭却百般推辞,多言自己能力不足,不堪此位。怎奈朱澈欲与他推心置腹,打死也不肯,镇圭只好退一步说:“王某在这上面缺乏经验,唯可推荐几人制定选拔,方不误书院大事。” 朱澈大喜,想要点头答应,堂下众人却生了意见:“王镇圭本不过一员参事,位次尚在多人之后,院长如此亲之信之,难免诸公心中不平,何况久来无人制衡,必会惹出麻烦。” 朱澈不以为然:“晋圭在书院多年,兢兢业业,难道就因他昔日得罪过你们,就如此说他?他是官府中人,是我们该笼络的对象,总不能一直指望宋知事吧?”众人见院长极度袒,只好相视无话。 王镇圭得了此等大权,越发肆无忌惮,布置多名心腹撰写书院的选拔条例,拟定了如下三条: 一、其人必光明磊落,敢于直言,不得为损人利己之事; 二、其人当精通一术,无论文武; 三、其人不得违法犯律,以误书院之前程。 朱澈觉得合理,即奖赏这几名镇圭心腹,令他们现在执行。 但王镇圭并不打算为了那几个赏钱就消停了。他暗使两名心腹散出怨言,嫌朱院长的奖赏太过寒酸;待闹出风波来,自己又充当好人,骂这群心腹得寸进尺,因此大吵一架,弄得他们都想撂挑子了。 朱澈大为惶恐,召王镇圭来想法子。镇圭便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那群士人心高气傲,有了这天大的功劳,是要闹个底朝天了。他们无非是要谋职,是想进参事僚。但僚里多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把他们硬挤下去,太过不妥。不如增设参事两人,以安抚之。” 朱澈拈着胡须,颔首道:“为了不寒后进者的心,有必要这么做。但宋副院长还在经历司,等他回来我们商议一下。” “宋先生厌烦议事,在经历司已经够他受的,如再急于召他,更会引致他的反感。不如我们议好了,之后知会他一声罢了。”王镇圭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生怕朱澈看出他的心思。 朱澈也不留意,直直地看着前方:“那就召集诸公,改革参事僚。” 书院接二连三的大动作,自然会招来巨大的争议,王镇圭并非意识不到这点。当然,对于书院那帮整日吟诗作对、自诩救星的文人墨客,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更不用提听取他们嘈杂的意见了。王盐课唯一忌惮的,就是掌管经历司的宋章。 他为了博得宋章的信任,每次在路上撞见,都要下轿行礼,作个三五遍揖方算罢休;在衙门内,则将自己所批公文的内容一一注明,防止耗费宋知事过多的精力。这般眼花缭乱的作秀作下来,的确让宋章对他大为改观,觉得‘这不愧是朱院长的知心之人’。 一日,宋章独在内院散步,忽然走至姚效古的住所,见房上尘灰已旧,梁下蛛网渐结,不觉黯然驻步。 “宋先生又在惋惜故人了么?” 宋章循着声音望去,见王镇圭手持竹扇,也正端详着这座老屋。 他便摇头叹息:“可惜世间少了这一个刚强人……天不予寿啊……” 镇圭愀然言道:“姚先生是真正为民的人,他甚至敢于为此大骂卫怀,一片赤心真是苍天可鉴!可惜我昔日不懂夏元龙的真实模样,为他作恶,害了姚先生的长远之计。他的死我逃不了责任。也许,姚先生九泉之下,也不会饶恕我了……”说罢,他掉下几滴清泪。 宋章见其难得真情流露,颇为恻然,连连宽慰:“那都多久远的事情了,都过去了,姚先生是大度的人,绝对不会责怪你的。” “只是未能补偿,以平我心中愧意……”王镇圭用袖口弹着泪,“还是不提了,还是不提了……” 宋章亦甚感伤,只好走进老屋,看着姚效古往日所用的器具,皆不曾被人移动。便一件件指给王镇圭看,以求排忧解闷。 王镇圭便顺着他的情绪,多次夸赞姚效古的为人,还讲了几件他在世的轶事,弄得宋章老泪纵横。 镇圭还准备说上几句,突然听角门处有人大喊:“王先生,赵、秦两位参事有选拔的事找您商量,请速速前去!” 他只好抖抖袖子,向宋章匆匆躬了个身,便一路小跑地去了。 宋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想道:‘姚教授大抵是因前事与晋圭不和,然此人虽智计绝伦,还谈不上诡诈之心。姚先生没见到他悔过的样子,才心里提防他罢……唉,我看晋圭本心不坏,姚兄似乎说的太狠了……’ 自此之后,王镇圭便深得正副两位院长的支持,在院内已博得了三把手的位置。他握着手中的权力,坚信现在可以大展身手了。 第五十七章 托任、毁院(四) 书院的选拔热热闹闹进行了数日,的确也执行得不错,选进了约二三十名人才。在朱澈等众位大儒眼里,这样的成绩足以令人满意,可除了王镇圭和他的心腹们,没人知道选拔的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 尽管王镇圭的面相还算老实,但所谓人不可貌相,他心底的狡诈是附着在骨子里的,更何况自己的立场已经不偏向书院了,必然要让它往毁灭的道路上继续靠近。 王镇圭利用手头的权力,通过众心腹向外界放出风声,四处流言‘凡事去求王盐课的,定能入书院之名册’;于是,就有许多投机取巧之辈跃跃欲试,纷纷携带着名贵礼物,前往拜谒王参事。因客人的数量实在太多,王镇圭只好一整个昼夜都坐在家中正堂上,殷勤接待来宾,以致三更半夜仍不掌灯,灯火通明。 王镇圭的头脑很清楚,此时并不是大揽脏财的时机,当务之急是要完成知府的任务。故其对来访者几经试探,若为人蠢笨不堪,纵所送之礼如何丰厚,亦悉数斥退。 他也是独具慧眼,仅以一天时间,便迅速简用了一批堪算精明的可造之材,选进书院,暂充闲职。为了更好地收拢人心,镇圭便将所收之物全部退还,不受分文;那些后进者个个感恩戴德,自是视镇圭为重生父母,待朱澈等就冷眼相对了。 王镇圭便召集他们道:“汝等前来书院充任,无非是想借此地的门路,跻身官场,上报国家而已。可咱这书院与官府终非一条路的人,日后若分道扬镳,就是……通俗点讲,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心腹们听他如此比喻,脸都吓白了,都上来拱手问策,以求生存之法。 王镇圭眯起眼睛,淡淡说道:“这参政书院虽眼前风光,内部却已摇摇欲坠,支撑不久了。王某深知书院专行惑民,败坏风气,便奋然向府台请缨,打算里应外合,一举破此贼穴。到时书院一灭,诸位都有大功,封官加爵、封妻荫子,岂不是意料之中的事?” 心腹们紧张的心情瞬间释然,仿佛又从阴暗的谷底飞上了山巅,各自着了魔似的,手舞足蹈,狂笑不止,惹得王镇圭看见这样的场面,也跟着笑了起来。 书院刚刮起的风暴马上就要消停了。随着两封‘捷报’的传来,知府的脸上洋溢出无比的喜悦,那份不安终于烟消云散了。 他要决定先看哪一封信。知府思索半天,顺手拿过宋章的上书。 ‘府台大人钧鉴:我书院自设参政以来,百姓之谏言四方涌至,堆积如山、可为填海,足见万民鄙弃弊政之心急矣。府台坐治苏州,名号青天,善政若立,则尽三吴人物,不足称也。兹列其中建言如左:……’ 知府看到这里,逐渐放心,那些建言反倒不用仔细看了,他略扫过几眼,便直接找到最后一行字。 ‘诚能施行一项,则万姓同福,泽被远矣!经历司知事宋章再三拜上。’ 知府从容地将信一合,传与诸位心腹阅看,众人反而摇头不解:“他宋章所提要求也是苛刻,恐难满足,大人为何不以为意?” 知府笑道:“这就是王镇圭主意的妙处了。它书院若铁了心要为百姓伸张,必挟此时之威,举臂号呼,率万千百姓进逼衙门,伏阶血谏,何必还按规章行事,仅仅递来一信,妄图和平解决?此乃其不敢得罪官府,寻求合作的意思。” “那……” “那本府就为所欲为喽,想按下这篇上言,轻而易举。”他手中攥着信的封皮,得意地说。 “来,庆贺我们书院重返正途!”朱澈高举着酒碗,异常激动地喊道。 “庆贺,庆贺!”众人亦举碗附和了几声,旋即将酒一饮而尽。 “朱先生一力促成此事,功劳为最,镇圭再给您满上一杯!”说着,王镇圭离了席,抱起壶,给院长斟了个满盏。 朱澈喜笑颜开,拍了拍他的肩膀:“此话何来!若无王公与宋知事与官府周旋,书院岂能撇弃夏元龙之歪理,以至今日之盛况乎?休要谦虚。” 王镇圭听罢,转头望着宋章一笑:“哦,在下忘了,宋知事也一样该敬!” 他大步走到宋章的面前,正欲为之倒酒,宋章却极力推辞:“某在衙门皆托胥吏之力,并无才干,实无一用,焉敢自居有功?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如此连拒三回,朱澈便在旁劝道:“王公既有如此美意,先生就坦然受之吧。” 宋章只得就范,一口饮干,遂笑请镇圭入座。 朱澈连忙叫人抬上宴席,摆设佳肴,水陆具备,众人执箸即吃,相谈亦欢。 酒过三巡,镇圭余光瞥见宋章微醺,已有醉意,便侧过身去,斗胆相问:“我听您说‘公务皆托胥吏’,果有此事?” 宋章一边直把肉往嘴里送,一面言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宋某不谙政务,惟书办文吏鼎力协助,除他们外,再无别人可信。” 王镇圭面露担忧:“这些胥吏打小混迹市井,皆是奸猾贪赂之辈,若将政事全托与他们……恐怕将来会有危险啊。” 宋章猛地晃了晃脑袋:“不、不会。我一无富贵,二无生杀之大权,他能图谋我什么?” “您的经历司事关书院大局,若如此草率处置,怕是不妥。”王镇圭锁眉道。 “那……”宋章揉了揉太阳穴,“晋圭出个主意。” “我这个主意您看成不成,”王镇圭咳嗽几声,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把经历司的公事交给在下处理,就不怕外人夺权了。” 宋章微微颔首,眼神中还泛着怀疑:“官里讲究个各司其职,王盐课这样……不太好吧?” 王镇圭叹道:“嗐,只需宋知事给我写几个字,就说‘经历司大小事务全交王镇圭去办’,让我转交那胥吏,其中并无他人知道,又能监督那些为非作歹的属吏,何乐不为?” 第五十七章 托任、毁院(五) 宋章深觉此计精妙,当即爽快地答应下来:“王盐课既为书院之大义考虑,宋某焉得拒绝?先来喝杯酒,明日当为晋圭做成此事。” 王镇圭怕他日后反悔,连忙推却道:“明日公务繁多,抽不出身,若再去经历司找您,诚为不便。不如就在此拿张纸写了,字迹分明,也不需盖什么官印。” 宋章本就有了酒意,头还晕着,便不加怀疑地说:“这么办也好。待宴会一散,我自前往书房,为你写几个字。” 镇圭甚喜得计,忙作一揖:“谢宋副院长!”说罢,抬手便将冷酒饮下。 书吏掐指一算,今日宋章应该不会来的,但瞧了瞧面前的这个人,并非他的顶头上司,而是主管盐课的王镇圭。 “我听外头说话,还以为是宋大人来了呢……”那书吏察觉到一丝丝不安,只得尴尬地满面堆笑,“原来是王盐课,失敬失敬。” “从今日始,”王镇圭踏过门槛,“我到即是宋大人到。” 书吏一愣:“大人有话便讲,小的委实听不懂。” 王镇圭顺手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来,雪白的纸张衬得宋章的字迹极为清晰。 书吏凑近去看,果真是宋章的亲笔,确凿无疑。 他惊讶地一瞥镇圭:“宋大人把这里的事都交给您啦?” 王镇圭笑道:“正是。不过本官仍在盐课司坐署,凡有往来文书,务必交到司里。倘有隐瞒,定叫宋经历治你的重罪!” 这书吏知道镇圭是个不好对付的,吓得脸色惨白,唯唯称是,惶恐迎其入座。 “你心里明白就好,我就不留了,不必再献殷勤。”王镇圭嘱咐过罢,随即挥袖而去。 取缔了书院在衙门里的一切势力,官府的胜利之路显得愈加平坦。尽管宋章酒醒,稍有悔悟,但终以镇圭为忠义之人,并不挂怀,又去游山玩水、吟诗作对,整日不顾别事。朱澈还算是个有担当的人,每日打理书院内务,不舍昼夜,难免有些力不从心。王镇圭正好瞄准了这个机会,他开始安排心腹们进入朱澈的视野,担当院长的助手。这些人也是手脚利索,办事有条不紊,使朱澈愈发依赖他们了。 当初随着朱澈‘打天下’的老臣们逐渐失去地位,参事的名号已经成了空泛的荣誉,而王镇圭的胳膊已经伸到了书院的方方面面,犹如一朵乌云笼罩,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臣’也都试着劝谏他们的院长,可朱澈仍没有感到危险,同样不会认为书院现在的氛围有多么冷清。尽管商议时众人都摆着一副僵硬的面孔,尽管已没有人提出什么意见……但他都视而不见。众人都好奇王镇圭是施了什么法术,让这位当地大贤变得如此昏聩。其实,王镇圭仅仅是让他沉浸在兴盛书院的美梦当中,无法自拔——这似乎与朱澈的理念背道而驰,但却正是他现在所干的事。曾用来鄙夷夏元龙的话,终究应验在了自己身上。 时机到了。王镇圭窃喜地默念这句话,抬头便到了知府面前。 “知府大人,现在可以进一步行动了。”他摇晃着袖口,看起来很为激动。 知府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笑了:“晋圭,你这样高兴可是头一回啊。” 镇圭始敛神色,微笑道:“人有喜怒哀乐,属下亦是真情所致也。” “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凡事都依你的计策好了。快说,本府该怎样行动?”知府坐得端正起来,垂下双手,静待他的回话。 王镇圭道:“官府现在虽与它书院互无干涉,不怀旧怨,然尚未与其有更多的交流,以示合作之意,此是朱澈心头的一件憾事。此时那里遍是某的心腹,一旦官府遣人,两家走近,则书院之前途尽在府台掌控之中矣。” 知府道:“晋圭言之甚善。不如今日派人往书院一行,顺便探探他的态度。” “太好了!”朱澈使劲握了握宋章的手,扶额相庆,“我们的事业算有成效了!” “朝廷此次主动派人前来,料是诚心十足,愿院长好生接待,别让人看低了咱们书院哪。”王镇圭接着说道。 众人却互相使着冷眼,脸也被风吹着,铁一般纹丝不动。 “诸位,准备列队,恭迎使者到来!” …… 朱澈颤抖的手接住了知府的亲笔文书,而后慢慢自地上爬起,向使者鞠了个躬:“劳烦使者远来,请落座说话。” 他连忙隔开众人,带着王镇圭、宋章以及几员参事,与使者进了内书房。 “小小书院,皆是德行粗浅之人,本非藏龙卧虎之地,却能招得万丈光辉进室,顿使薄衣有文彩之色,贫服若鲜丽之缯。朱某不胜惶恐,不胜惶恐。”朱澈令人搬来一张太师椅,令使者坐下。 “不知公来欲传何意?”宋章在旁急问。 使者不紧不慢地说:“书院昔日在夏元龙手里,弄得肮脏不堪,屡处与官府作对,犹如一方恶霸。今朱先生拨乱反正,皆是我府台所愿看到之景象也。这回遣我来,一为褒奖朱先生治理有方,二为申明合作之意,与先生平等相待,共治苏州。” 朱澈闻之大喜,问道:“衙门里可有人赞成此议?” 使者快速地和王镇圭一对眼色,便指着他说道:“府台大人本有万千疑虑,皆是王盐课处处讲清,方才说得府台回心转意,施从其策。” 朱澈、宋章二人欣赏地看着镇圭,啧啧称叹。 “府台如此英明,我书院必当齐心协力以助之!” 两人聊得投机,讲了好几句话,使者方才要走,挽留不过,只好差两个书童护其回衙。 谁知那使者未去两步,只见一位老参事已站出来,指着王镇圭骂:“你这个奸诈的小人!刚才你与那使者使眼色,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到底是帮我们书院的,还是帮他们的?!” 王镇圭正不知如何回答,另几位参事也跳出来,将椅子一踢,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五十七章 托任、毁院(六) 朱澈脸色一沉,怒斥道:“诸参事有话便讲,何必如此揣测同僚?” “不要空口白牙的诬陷人!”王镇圭一个心腹急了,起身便与对峙。 “我们诬陷什么了?”那个参事憋红了脸,“就是你们这群人,在书院里也搞开朋党了,难道不是为了颠覆书院么!他姓王的骗去宋知事的经历司,切断官府的消息,长此以往,他必与官府勾结,亡我书院!” 不待朱、宋二公说话,王镇圭即向宋章拱手:“众同僚既对我兼管经历司有这么大的意见,那我便辞了它去,正好在家清闲,省下许多麻烦。恳请副院长容许。” 宋章被这话勾得怒气腾起,先与王镇圭说“不关你的事”,后将双眼直直地看着那几个闹事的人:“晋圭忠直之人,我与朱先生都识其真心。汝等莫非言吾有眼无珠乎?!” “这……” “好了,”朱澈严肃地打断了这个话题,“为了一点私怨小事,便将书院的风气败坏了。日后我不想看到这样的恶意揣测。”说罢,挥袖即走,宋章也跟在他身后。 那群参事在屋里不免显得尴尬,纷纷一声不吭地走出去。 王镇圭见唯有几位心腹留守在此,便抬起头,冷冷问道:“适才我只闷着头,并未看清人,不知有几人参与?皆为何人?” 那心腹扳着手指说:“是有韩、刘、赵、马四人,皆在参事僚任职。” “这四人为夏副盟一手提拔,劳苦功高,终阻我掌控形势,于我不利。这次事件,正能作为籍口,除掉他们,换你们上去。” 众心腹眼中放光,齐声道:“我等愿听王公号令!” 王镇圭急忙摆手:“唉,我还打不算弄出腥风血雨呢,不必这样大声,惹了人听见。你们先去追上朱澈,此人昏聩无计,劝其废掉四参事,必从。” “如果他不答应呢?” “那就……寻取下策。” 朱澈遥望有人在背后追赶,便停下脚步,招呼那人过来。 那心腹见了朱澈,即跪拜道:“朱先生,我虽新选之士,方入书院,但尚懂得斧正风气的道理。小人斗胆进言,望勿赐罪。” “说吧。” “王先生乃书院之柱石,不论老幼妇孺,皆知其心性随和、为人良善。如今竟饱受无端之诬,却不罚生事之辈,真令苏州义士心寒。倘此风气一开,各自党同伐异,怨恨迭起,真不敢想书院的前程,会奔向何方啊……” 宋章听后极为动容,拍了拍朱澈的手臂,想让后者‘纳谏’。但朱澈很果决地履行着自己的原则:“我书院从来就是众人畅所欲言的地方,不会因几句争吵就开始动用刑罚,打击报复。这是书院的根本,雷打不动的根本。你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朱某理解,但请此后牢记在心,莫出此言了。” “我……”那心腹转看宋章,希望得到他的同情。 “你回去吧。”朱澈抛下这句话后,拉住宋章便走,不给那人多说的机会了。 “岂有……”王镇圭像是要发怒了,最终却归于平淡,慢慢吐出后面的字,“此理。” “是啊,岂有此理!”众人纷纷为他打抱不平,“请出下策吧,我们准备好了!” 王镇圭闭上眼睛:“这书院虽说有他朱澈的所谓根本,但并没有明文律令,定下什么规矩来。我等可钻这个空子,搜集那几个参事的过错,以‘品行不佳’为缘由,给他薄上除名。掌册薄的有我们的人,一旦决定,有十成的把握。” “但下策嘛,总得有个妙计,方担这个‘策’字。”王镇圭微露笑容,“就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我们加快推动与官府谈判的速度,使朱澈全身心投入进去,再借你们的手掩盖消息,整个计划就密不透风了。” 诸心腹皆赞镇圭神计,因而行之。 明日清晨,王镇圭再去面见知府,二人许久不见,便互相吐露衷肠,且将所设奇策一一交代了遍,更加坚定了知府的决心。 他辞别了衙门,刚回书院不久,便听差人敲门,急与朱澈迎接,迎到正堂敬茶。 差人道:“府台大人叫小的问朱先生,可曾想好书院进一步的走向?如若确定无疑,则当到衙门面谈,使苏州早日得到安宁。” 朱澈大喜,连连握住使者的手:“差人辛苦了。朱某盼着这一天太久了,如今终得府台相请,荣幸之至。但因事发仓促,我院尚未撰好说辞,还需耽搁一会儿。不知一两个时辰能等吗?” 差人笑道:“府台说过,只要朱先生肯屈尊谈判,等您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那谢谢差人了,请择地歇息,我与众位商议就来。” 朱澈只把王镇圭一人请到内书房,与之相议道:“今日官府之请,我看不能急于求成,提出的意见应该平缓些,不致于双方难堪。晋圭以为何如?” “先生,您与夏元龙不同,提出的建议都是往好的方向发展,要是好到底了,官府能不答应吗?”王镇圭点到为止,转而反问朱澈:“不知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令官府遣一官员,监督书院大小政务,以为纠察之用,顺带摆脱南京卫怀的控制,各走各路!”朱澈说到自己的这份目标,显得豪情万丈。 “那您就按这个说。” “按这个说?”朱澈急切地望向他的眼睛。 “一蹴而就。”王镇圭从容地点了点头。 “苏州名士朱先生到!”一个书吏尖着嗓子喊道,只见朱澈带着宋章、王镇圭等拾级而上,直入公堂,信心满满地朝众官作揖。 “欢迎!”知府笑呵呵地回了礼,令人拿来椅子,给书院众人看座。 朱澈坐定,望见左右两侧各摆放着檀木长桌,桌前站了约十数个专掌记录的文吏,皆攥住毛笔,紧紧盯着那张画卷大小的纸,和一排墨色的砚台。 衙役们给知府套上公服,便举棍喊了声‘威武’,这场公堂谈判,正式拉开序幕。 第五十八章 速亡、急斗(一) 啪! 苏州知府一抖手,那块油亮的醒木便砸在桌子上。 “参政书院院长朱澈,汝来为议何事?先与诸位说明。” 朱澈颔首,当即讲道:“本院设立之初衷,便是为了这苏州府能欣欣向荣,稳定地发展下去。之前因为一些误会,我们与官府发生了许多矛盾,但那也是外人挑拨,绝非在下的本意。从今往后,我院就断绝和南京卫怀的关系,愿请府台派官到书院上任,监察众人言行,使事事遵循律法,不致引出乱子。”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堂外的百姓纷纷议论开来,一阵喧嚷的浪潮,几乎盖过了一切声音。 宋章急忙止住众人,朝着他们喊道:“各位百姓,你们先且不要骚乱。仔细想想,这官府嘛,就是搭棚的柱子,书院就是棚顶,没了柱子,这棚子就搭不起来了。南京的卫怀不晓得这个道理,故而累年无功,只作笔墨之文章,是搭不好棚子的。” 这话却是合情合理,刚才的抗议声已消失了不少。 堂上逐渐安静,知府又拍了一下醒木,继续问道:“所谓‘派官上任’,到底需派几人?谓何官名?权力究有多大?” 朱澈奉命答道:“禀府台,只派一人足矣。然其官何名,非草民所能定夺,唯赖官中之意。至于第三个问题,我等早有安排:此官与院长平级,且不得擅自命令书院籍人,必须与院长合计,方得施行;素日亦不参与书院讨论,独可处理上呈文书,斟酌之后,转交衙门。此皆王盐课所出的办法,如太苛刻,还请大人指点。” 旁边坐的几位官员渐渐按捺不住,正要起身辩驳,见王镇圭望知府一使眼色,知府迅速反应过来,打断了这次本该开始的辩论:“朱先生之言句句切要,我看亦无不妥之处。这书院与我苏州士民息息相关,正是利民之举,当为先生批准。” 朱澈等大为欢喜,府台便叫书办,将记录话语的纸张拿来,亲手写了个大大的‘准’字,然后盖上官印,交至朱澈手中。 他不敢相信谈判竟会如此顺利,微微颤抖的双手触向那张松软的纸面,仿佛是在梦中一般。 “先生注意,这张公文尚有用处,当好好保存,以免日后再来谈事,没个对照。” “谢谢府台,谢谢您的大恩!”朱澈的声音有些更咽了,他从未这样接近过理想。 回到书院,众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起来,等不及要创下一番伟业了。 但先前那几位参事颇觉不悦,呆呆地坐了片时,方敢开口:“院长,您和官府怎么说的?” 朱澈实言相告:“约好了,十六日他那里差官前来,我们殷勤招待一回,再安排安排住所,便算是走马上任了。” 听到此处,三个参事都怯懦不敢追问了,唯独韩参事吞咽了口水,抱拳力谏道:“官府手握强兵,我等若再顺其从事、不作反抗,万一有诈,书院离覆灭不远矣!” 朱澈顿时怒得面皮通红:“官府与我等有书契之约,况朱某又非夏元龙那样的人,他怎会视我仇寇?汝等前番已犯过失,如今又来败坏既成之计策,到底想干什么?我看南京的书院倒是适合你们去!去罢!” 王镇圭此时正悄悄伏在窗边听着,听到这句怒吼,吓得浑身一激灵,回头瞧了瞧两边的门人:“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那些门人平素受了镇圭的好处,一直为他监视着朱澈,如今终于抓住机会了。 王镇圭阴险地一笑:“那你们知道……你们该干什么了吧?我先走一步,之后等你们的消息!”说罢,踏着小碎步,匆匆离去。 那四个参事被骂的不轻,都无精打采地闷着头,听着朱澈的训斥。 那韩参事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说:“院长!我们……我们这就出去,以免惹得您不高兴。” 他一招手,与那三人一齐走了。 朱澈气仍不解,喘了好几大口粗气,大喊一声:“宋知事,我们也走!” 那四人闷闷走过一段路,到池塘边上,观着景,犹自扼腕痛叹。那韩参事偶然抬头,看见正前方来了几个不怀好意的人,立刻警觉起来,喝问:“什么人!” 面前的这些人步步靠近,逐渐识清了面容——原来都是王镇圭新引的心腹。 “四位老先生,咱们的朱院长有令,将汝等除了院籍,不能在此任职了。”心腹们狠毒的目光透露着杀气。 韩参事怒目圆睁:“朱院长刚从正堂出去,两步都没走呢,哪来的时间给你们下命令?” 心腹们哈哈笑道:“果然是书院参事,口气不小!适才院长难道没骂你‘败坏既成之计策’,让你滚到南京去?” 韩参事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王镇圭的势力网竟如此庞大,这些对话无一例外地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带着几许恐慌,强撑着说:“但却没有正式地下命令!” “王大人可不管下没下命令,带走!”这心腹一挥衣袖,斜刺里走出两条恶汉,轻松地扯过韩参事来,后者犹努力挣脱,嘴中恶骂不绝,便有沙包大的拳头砸过去,掉了一颗门牙,血直从嘴里渗出。 那仨参事面色惨白,只好主动走过去,老老实实地受了绑。 册薄房内。 “跪下!”那心腹在四参事的膝上都生踹了一脚,韩参事却没吱声。 王镇圭坐在太师椅上,盘着腿,接受四位同僚的跪拜。 “找到这四人的名姓,一笔抹掉。” 掌名薄的侍立在旁,答应了句‘是’,便翻出一本蓝皮册子,将他四个的人名都划掉了。 韩参事指着镇圭,仰天大笑:“现在书院上上下下都是你的爪牙,可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朱先生要是明白事理,到时候不将你活剐不算完!” “可惜啊,我不会给朱澈反应时间的,”王镇圭拿帕子擦了遍手,“官府的兵一到,你书院便满盘皆输了。” 第五十八章 速亡、急斗(二) “这页纸你可以撕去了。”处置完外面的事后,王镇圭便掀开帘子,走进里屋,与桌前那掌薄的说道。 那人惶恐领命,一把撕开名册上那填有四位参事姓名的旧纸,替以新的一张。 “该写什么,你自己清楚。”王镇圭将笔在砚台里旋了旋,递至其手。 他怎能不明白,拿着笔,在纸上飞速地写去,片刻已将镇圭的心腹都安排上了参事的宝座。 王镇圭这才眯起眼睛微笑,握紧了他的手:“您辛苦了。日后即将银子拱手送上,分文不差。” “朱先生,宋先生!府台差的司院大人来啦!”几个书童沿路大叫着,兴冲冲地跑上堂来。 朱澈与宋章对视一眼,皆极欢喜,便吩咐:“命书院大小士人、诸工诸职,都去外院跪拜迎接!” 日值正午,王镇圭刚去家里取银子,听说司院已至,慌先抛开当前的事儿,急急去迎迓长官。 他与朱澈等人跪拜已了,便在厅上设宴款待一回,司院吃了许多菜,独怕喝酒误事,拒不多饮,众人故而作罢。 撤下一桌宴席,朱澈便请司院进外书房商议,身后跟着镇圭等人,搬来椅子,各自落座。 朱澈端详此人虎背熊腰,面藏雷霆,度其绝非文官,忍不住问道:“长官目今身兼何职?” 司院拱手答道:“某任守备之职,业已多年。” “守备?”朱澈的脸色有些异样,他不知官府派来一个武官想来做什么。 “守备乃地方重任,忽然调在此处,倘若顾此失彼,恐为不美也。”朱澈拈着胡须,皱起眉头说。 司院笑道:“先生误会了。只是因江淮近来平安,我等亦无事可做,故而特求此职,也正为后来者一试深浅。” 朱澈哈哈大笑:“我这书院又不是什么险恶的地方,哪来的深浅?一群知书达理之人,足可了却大人心事。” 二人谈了一阵,朱澈方才起身,吩咐人择一间阔敞的屋子,打扫干净,好伺候司院入住。 他趁机走出屋来,暗地与王镇圭道:“我区区一小座书院,怎值得守备亲来监管?况且是个武官,这其中或许有猫腻啊。” 镇圭从容回答:“这说明官府十分看重先生,甚至不惜派这么一个大官过来,以示尊崇;至于武官,大概是为了震慑诸位同僚,使不违乱纲纪。此也是在下揣测之语,府台胸中之洪量,实不可知。” 朱澈却还有疑虑:“贤弟的话虽然合理,但朱某仍觉担心。” 王镇圭又劝:“既然朱先生决心与官府交结,就不必去怀疑他们的所做所为,要是互不信任的话,咱们就一事无成了。府台大人对您那可是鼎力支持,这点您难道看不清吗?” 朱澈这才打消了心底的些许怀疑,独自回屋歇息去了。 摆脱了眼前这一大堆事情后,王镇圭赶忙揣紧银子,前往册薄房。谁知正巧在路上碰见那掌薄的,为防被外人瞧见,二人便一同到房里,镇圭解下褡裢,给了他一包银子,且吩咐道:“这是本官从家里拿来的,你掂一掂,一共五两。这钱虽不少,但先别急着花,等三天过后,书院会出一桩大事,那时候任您花天酒地,快活逍遥。” 掌薄的立即收了银子,千谢万谢地道:“王大人待我如此恩重,忍个一时半会儿不算什么。等您到时候升官发了财,在下定要以厚礼相酬。” 镇圭便放心告辞,留下掌薄的一人紧紧盯着银子。 这掌薄的虽为一介文人,但平素皆以卖字为生,进了书院后,才领得册簿房的一点薄俸,止弄得个养家糊口,偶尔吃点鸡鸭鱼肉。这两日方才抓着个贪墨的机会,从王盐课身上刮下来五两白银。他几乎都要枕着这银子睡了,每日苦思该怎么花费,以致睡不下觉,心中如同被人搔着痒,浑身没一个痛快的地儿。 他实在忍不住了,重新掂了掂那包银子,转而想道:‘王镇圭所说的大事,无非就是书院被毁罢了。如今他掌了大权,几个参事都换成自己的心腹了,还有守备大人镇场子,谁敢说个不字?我若是现在花掉这银子,对大局也不妨碍吧?’ 想罢,他兴冲冲地带了银子,便出去肆意玩乐。 他刚从酒楼里喝了好一顿酒,脸上烧红,晃晃荡荡地下了楼,在街上却正和副院长宋章撞见。 “你从哪喝这么多?书院里的正经事你还管不管了?”宋章见他要一股扑上来的架势,倒退几步,厉声问道。 “没、没喝多少,”他醉醺醺地答道,嘴里喷出阵阵难闻的酒味,“只是在那儿酒楼上,大吃了一顿,花了五两银子!” “你什么时候攒下的银子?”宋章陡然一惊,眼珠子警觉地动了两动。 “什么攒下的!”掌薄的一甩胳膊,“宋院长,这是王大人好心赏我的,叫我喝,往死里喝!” 宋章捏着鼻子,带着恐惧,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啊?王镇圭……” 朱澈慢慢地站起来,身子有些不稳了。 “我之前就怀疑他不行正道,另有邪谋,”宋章在旁说道,“如今看来,似乎对了五六分。” “那之前四位参事相劝,我还不以为然,”朱澈紧张地拽着衣襟,“速速叫他们来,问清到底怎么回事!” “是!”宋章转身出门,叫书童:“请韩参事叫着刘、赵、马三人过来!” 月已升空,然而云层却越来越厚,皎洁的光芒似乎打不到朱澈的脸上。他对着明灭的灯火,焦虑万分。 “他们怎么还没到……”他又把蜡烛挑亮了,听到宋章拖着沉重的脚步,“宋副院长?” 宋章的眼神空虚,四肢像是在空中飘浮,头上的汗珠不住地向下流淌,面色则是一反常态的惨白,如同刷了一层白漆。 他似乎很吃力的走至朱澈面前,以微弱的语气说道:“朱院长……朱院长……韩参事等四人全被罢黜,且除了名。” 第五十八章 速亡、急斗(三) “这怎么……”朱澈双眼都发了直,扶着宋章的胳膊才算站住,“他王镇圭乃是一个忠厚人……为何行如此事?” 宋章跪倒在地上,掩面哭道:“姚教授生前已告诫我此人不能信,谁知被他虚情瞒住,以致今日误了书院,误了您的大业!” 朱澈胸中又悔又怒,两手将宋章扶起,咬牙切齿地说:“这都是朱某用人不淑,才使他权势倾天,无复可制。不过尚有补救之法,知事勿惊!速速派人,派我们的人,去捉王镇圭和他的同党!” 宋章也知只有这一线生机了,抹了鼻涕眼泪,忙叩头道:“院长待我亲如兄弟,素恨无以为报,今当为先生竭力保全书院,不畏生死!” 说罢,他坚定地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宋章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才召集了十余名心腹,再伴几个书童,宣称王镇圭‘欺上瞒下,擅自任免同僚’,惹得群情激愤,一行人便往参事僚赶去。 谁知天色将晚,僚内早已空无一人,众人执着明火,在里面搜寻半天,亦无片纸证据,这让宋章倍感焦急。他现在太紧张了,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便被众人硬推着,先坐在椅上休息一会儿,徐谋对策。 却有一人恰巧在僚旁土墙下过,从窗外见宋章带着一群怒气冲天的人,在僚里左右踱步,好不吓人,急忙躲在墙后,窥视其动静。 此人心想:‘这一干人皆非参事之职,声势浩荡地来,一定有些歪心思,不如冒死去看看。’ 他拿了主意,默然不语,蹲住身子,轻轻踮着脚尖,一步步移到窗户下,渐渐听得人声;他不敢抬头查看情况,只用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屏气凝神,耳朵努力地往里听。 “接下来怎么办?”似乎有人走近窗边,吓得那人死死抓住墙缝。“宋副院长现在需要咱们出啊。” “所谓兵贵神速,不可延长日久,叫敌人获知消息。此时尚早,王镇圭必不会在屋里歇息,应遣人分头寻找,广撒大网,不愁他那条大鱼捞不上来。” “对!捉了她,那些同党便作鸟兽散了!” 那人听后,眼睛瞪得和铜铃相似,默念几声‘坏了,坏了!’,搓了搓掌,悄悄溜了出去。 此人原是王镇圭的心腹,受其命去见院长朱澈,今得知这桩大事,急忙跑去回禀他主子。 “我就不该多给那掌薄银子!”王镇圭用力拍了下额头,懊恼至极,“本来已经胜券在握了……快,快带上你们那些兄弟,都到司院大人那儿躲避!” 心腹们见事态如此严重,不免乱作一团,一时难有个计策。 镇圭便大喝道:“汝等休要惊慌!我告诉你们,只须将队伍分成两批人,沿东西而行,令他不辨首尾,自可平安。” 众心腹拜服:“那王大人您呢?” 王镇圭沉思片刻,随即说道:“我是他们最想捉的,往人多的地方挤,更容易被发现。所以,我一个人,最后走。” 众人在这危难关头,亦不顾镇圭死活了,故草草依允过后,就拦不住地要逃命。 而此时,宋章也采取了分头行动之计,整个书院都是踩在石板路上吧嗒吧嗒的响声。有三人直闯到司院住处,迎头就撞上那四个新上任的参事,双眼都放了光,大喊:“捉贼!”一齐涌了上去。 参事们虽然人多,但终究是心虚,连滚带爬地钻进司院的宅子,狠狠锁上了大门。 “嗨呀!”那群追的人恨恨地踢了踢土墙,“差一步就追到了!” “不过搜了一圈,倒只撞见这些混账,还不见王镇圭出来……走,继续搜!” 此时王镇圭趁着月色晦暗,一路奔逃,行至一棵老树前,转角竟忘了路,急得他一捶膝,头只向四处乱看。 忽然,东边火光一亮,五个人朝他这儿杀来,口中带骂:“王镇圭!朱院长要把你千刀万剐!” 王镇圭撒腿就往西跑,哪知正前方又杀出六七个人,喊声震天。他于情急之下,翻过旁边的篱墙,在泥地上打了个滚,就朝西南方向跑去。 借助身后的灯光,王镇圭已然辨析道路,歪打误撞地到了司院的住处。 司院早已派了两个随身奴才,前去接应,立即将气喘吁吁的王镇圭扶回房内歇息。 追的人随之赶到,劝那奴才说:“此人为本院参事,不谨守本职,故而朱院长派我等来捉。望你们交他出来,以免引起误会。” 奴才厉色答道:“守备大人令我看好王盐课,不许汝等造次!”回身就将门锁了。 王镇圭散了架一样躺在椅上,心腹们又是捶腰,又是捶背的,好一会儿才将将恢复。 “王参事,他们又从哪儿知道的?”司院一边问,一边叫人再搬一张椅子,搭住他的双腿。 王镇圭忍着浑身酸痛,吃力地回答:“皆、皆是在下不慎将消息捅给别人,才致如此……” 司院叹道:“盐课素来稳重,今日怎么犯下这等失误!也好,你逃到我这儿,他们不敢拿你怎样。” “那就……那就麻烦司院了。” “无事,”司院放松地吐了口重气,“只是计划要提前了……” 宋章搜求无果,只好带着一班子人回议事堂,将所遇之事,一一禀报朱澈。 朱澈锁眉道:“司院与他本是一路人,如今公然袒护,我亦无可奈何了。” “还有一计,”宋章脑中灵光一现,“不知能否成行?” “贤弟请讲。”朱澈十分急切。 “知府素与先生甚善,不如遣我去告府台大人,恳求他以公正之心,治罪王镇圭。” 朱澈却抬头一指天空:“现在宵禁,如何得归?” 宋章不慌不忙地说:“我可以打着经历司的灯笼过街,保证无人敢拦。” “那……”朱澈思前想后,终于坚定地看着宋章,拍了拍他的肩胛,“望贤弟此去好运,能说转知府大人。” “好,我去了!”宋章不再逗留,匆忙起身。 第五十八章 速亡、急斗(四) 宋章即唤来几个随从,命之挑两个灯笼来,上面皆用浓墨写‘经历司知事’的名号,在马上高高举着,直出街巷。 他原以为如此就能逃过一劫,但事实并非如其所愿,反因头上那一对发红光的灯笼变得更为显眼,顿时来了不少盘诘的人,喝住面前那三匹马。 “这是经历司的宋知事,没看见吗!”两个随从生气地大喊着。 “管你什么鸟知事,”官兵怒骂道,“我们抓得就是他宋章!跟我们走!” 宋章自然不肯服软,指着那几个官兵道:“吾有公事去找府台大人商议,汝等没见我经历司的灯笼,还敢擅拦,真是胆大妄为!” 那官兵冷笑一声:“谁管你举着什么灯笼。知府大人有言在先,凡是书院中人,皆须好生看顾,不可令随意走动。你既自来送死,就休怪我等冒犯了!兄弟们,拿绳子,捆上!” 还不及宋章反应,身旁几个手快的官兵已将他扯下马来,绳索伺候。随从欲来抢人,被官兵推开道:“这是府台大人的命令,汝等不知原委,最好别来插手!回去告诉你那姓朱的院长,就说早日伏罪乞降,或能饶恕,不然夷平书院,个个问斩!” “禀告大人,贼犯宋章已经拿获,可要前去亲审?” 知府犹豫地半转过身:“我与他没什么话可讲。由你们自己管便是。” 官兵正要出去,却又被一声叫住:“慢。宋知事乃本地名儒,不可随便。将其幽禁于经历司审问。” “是。” 终是形势所迫,宋章不得不交代出自己此行的目的,将白日所历之事一一说明,唯独不讲捉王镇圭的情节。 这点伎俩却完全瞒不住知府,他阅过供词之后,即怀疑宋章半夜来谒,定有紧急要务,被捉又隐而不言,书院极有可能是出了变故。为防不测,知府便命书吏传文告诉城内兵将,准备明日提前为变。 那两个随从回了书院,哭与朱澈说宋章被抓,计不能成。朱澈又叹了一口气,便捶桌道:“这帮贼人仗势欺人,开口就说是知府之令,怎么没拿来看看!分明是他瞧我书院不顺眼,故而诈之。也罢,我明天亲自去找府台,澄洗冤屈!” 两随从却面面厮觑,都知道此时的书院,真正离倒台不久了。 王镇圭的问题仍亟待解决,新的麻烦竟又堆到面前了。朱澈站立在院墙上,惊恐又无奈地看着砸门的众多兵士。乌泱泱的人群,震天动地的吼声,让书院众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无形的压力似乎能将他们通通撕碎。 “诸位,诸位,”朱澈伸着胳膊,但是没有人抬头看他,“有什么事坐下来谈,坐下来谈!” 那为头的听罢,先是停了打骂,然后望地上啐了口唾沫,一只脚踩在石头上,向朱澈厉声道:“我等乃是守备大人手底下的兵,今你们将他锁到这破院子里,不使兵将相见,究竟为何!” 朱澈心里叫苦,脸色有些青了:“此是衙门任命,与在下实无相干。” “放屁!”为头的一把扯下自己的帽子,眼中露出凶光,“衙门明明是令守备大人带兵入驻,以为监督之用,缘何他一进去,你们就不认账了?” “公、公文何在!”朱澈惊讶地张着嘴,质问的声音很没底气。 “你这老学究,他妈的认字?”为头的在怀里一扯,扯出一张白纸来,正对着朱澈的脸。又嫌风大看不清,便将纸捆在箭上,‘嗖’地一声射去,稳稳地射在朱澈脚前的砖缝里,吓得他差点仰下去。 朱澈连忙拆书取视,目不转睛,见上面果有知府批文、印章,便恨恨地跺了跺脚,知道他已被官府卖了。 眼前没有商议对策的人,朱澈干瞪着眼,见他们准备放火了,慌乱间只好从命:“本院这就请司院来,为你等说清。” 司院欣然而至,朱澈来迎,紧紧握着他的双手,泪如雨下,凄然不语。但这等惨相并无博得司院的同情,他假意安慰了几句,便道:“本官初还不知,然既为府衙公文,不可违逆。况且带兵入驻,又不是夺你的书院,先生何必痛哭。” 朱澈见大势已去,索性跪在他面前,摇摇晃晃地磕了五六个头,声泪俱下:“此绝非朱某本意,望大人以苍生为念,使书院成就大事,莫要强取豪夺……” 司院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故作愤怒:“本官想见见我的兵都不行?怎么,又碍着你书院干大事了?速速开门!” 朱澈万分绝望,看着身边无一个可亲信的人,心中叹道:‘罢了,罢了!’便拿了钥匙,咬咬牙,就去开门。 众儒紧张地望着门上的铜锁,那锁砰一下落了地,发出一阵缓慢而清脆的绝响。 须臾,门开了。 官兵们肆无忌惮地冲进去,又砸又抢,像是在战场缴获战利品的战士,一会儿就弄得院子里浓烟滚滚,四处都是打翻了的瓶瓶罐罐,被推烂的土墙栅栏。一片狼藉。 此时王镇圭也赶来了,朱澈被他扶进了正堂,看着面前的惨状,直挺挺地发着怔。 “好了,都站好了。”司院得意地视察着自家士兵的杰作,“晋圭,拿出官府的告示来。” “朱澈等听令!”王镇圭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再难掩盖,声音都显得洪亮如钟了。 “朱澈等听令!!” “朱澈等听令!!!” 或许是还不习惯王镇圭这吆五喝六的派头,叫到这霹雳似的第三声,众人方才云集;朱澈亦被两个人抬着椅子,架在队伍当中。 “你,”王镇圭不屑地打量了朱澈几眼,“快给司院大人跪下!” 朱澈微微抬起满是白发的头颅,和他四目相对,意味深长地对视了片刻,“我跪。” 众人都如奴才一般,四肢紧紧地贴在地上。 “本府以参政书院生造伪诬之说,诱煽民人,毒害至深。今特命守备抄其书院,收没积蓄之财款,三日之内,必当结案,勿得拖延!” 第五十八章 速亡、急斗(五) 有两个官兵跳到梯子上,将绳索紧紧捆在面前这栋房屋的木支柱上,然后将匾取下来,那‘参事僚’三个大字缓缓落地。 “准备,”守备在旁举着手。 “一,二,三,拉!” 那绳子经十数个人狠力一勒,瞬间崩断,这房子就如土崩瓦解般塌了下来。 众兵清扫了战场之后,便有序地押送着院中人士,悉数撤退;随后,他们关闭了书院的大门,在门板上贴住封条,以示永不得入内。 那些被认定是从犯的直接押进监狱,严刑拷打;而像朱澈这些‘主犯’,因在当地颇有德望,着实欺辱不得,便一同移至经历司,并令宋章居于隔厢,不使相见。 朱澈在司里冷静了一日,已从关闭书院的苦闷中解脱出来,但还是难以忘怀,一切发展的太为迅速,就像梦似的不真实。 他很想一探究竟,尤其是王镇圭此人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他始终摸不清楚。于是,他低声向那守卫请求:“能否……让王盐课过来,和我见一面。” 守卫亦不敢怠慢,只一抱拳:“朱先生既觉心里闷得慌,那小人这就去寻王大人。” 时王镇圭正与知府谈话,见守卫前来,急问何事。守卫这便将事情原委说了,惹得王镇圭哈哈一笑。 知府却面容肃穆,劝诫镇圭:“晋圭啊,书院新亡,恐怕朱澈贼心未死,必有诡计,你万万不得前去。” 镇圭又淡然笑道:“朱澈胸无才干,今日遭此落魄,焉敢再提书院之事?我单为他排忧解闷,府台尽管放心!” 朱澈在屋里焦虑地踱步,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可忽然,回荡在屋里面的脚步声听不见了。 隔壁的宋章心中一个激灵,连忙趴在窗前,用手指戳开一个纸孔,向外窥探。 “晋……” 朱澈看到王镇圭后,下意识地闪过惊喜的目光,但转眼就被记忆冲刷下去,他这才想起了此人的背叛。 “……晋圭你来啦。”他转过身,语调半冷。 “参见朱先生。”王镇圭还是那样的从容不迫。 朱澈不予回礼,只瞥了眼身旁的座位,示意其坐下。 镇圭轻轻叹了口气,顺势就坐在那张太师椅上。 “你……”朱澈本欲发问,却咳嗽两声,不言语了。 沉默片刻,王镇圭像是刚反应过来:“您是想说,我为什么要背叛书院,对吗?” 朱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书院做什么,一直以来都把它当成一个升官发财的垫脚石,”王镇圭轻松地说,“时至今日,朱先生亲眼所见、亲身所历,难道尚且不知?” “你在夏元龙手底下怎就那么上进呢?我不信你从头到尾都是演给别人看的。”朱澈终于开了口。 王镇圭道:“朱先生,你扪心自问,这参政书院的新政能成功吗?” 这话简直问到他心坎里了,只懦懦地回答:“没……没有。” “既然不能成功,我又何必陷在这里头呢。都是虚的东西,假的东西,在下舍虚而求前途之真实,又何以担负背叛二字?” 朱澈摇头苦笑:“晋圭可真是识时务的人呀……” “与其让个终究成不了气候的书院闹着,折腾百姓,折腾苏州,还不如大家都图个安静。”王镇圭掸掸衣袖,说道。 “好,好……”朱澈仰天长叹,“如果我和晋圭看得一般透,也许就不会对此执着了。” “您是能说转的,”王镇圭道,“但夏元龙这厮绝对不会撒手,南京那里还要来一段没有意义的抗争。” 过了数日,知府已将书院凡九十六名恶徒统统定罪,其中流放者三十人(后因病死于路上者十六人)、就地关押者四十四人、仅罚杖者二十人,该诛杀者两人,乃是朱澈、宋章。然官府念彼等年事已高,且有旧功,故赦其罪行,只罢官职。 那书院最终被一个富户员外买去,砸了原来的房屋,重新装潢起来,比原先还气派了。王镇圭升调松江通判,又历五年,入京师拜户部侍郎,或许一路飞黄腾达了。 苏州的事情告一段落,可彼时的南京已斗得将见分晓,党争的乌云貌似已经烟消云散了。 一个月前。南京,思和书院内。 夏元龙风尘仆仆地赶到,不及收拾,便急匆匆地走进外书房,脸向卫怀,就是一个躬身。 卫怀本就有些羞愧之意,今见他如此相拜,更是无地自容:“夏贤弟,夏贤弟,前前后后都是卫某害了你,怎受得住你这样……” 夏元龙也知生气无益,便一把握住卫怀的手,耐心劝道:“形势发展本就出你我所料,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诚如斯言也。及民有那股进取之志,亦足壮全院胆气,何必计较这一成一失呢。” 卫怀这才颇感释怀,拍着元龙的手道:“人英此言甚是。” 夏元龙方才定了气息,擦了擦汗:“书童说的,是有七八分真吧?” “哦,我刚才问过他了,”卫怀顺手拿过藤拐,“的确与现在的情况无异,就是万党让我参陆放轩一本。胡契还派人屡次劝我,要拿出点诚意,不得敷衍了事。” “盟里面诸位先生的看法怎么样?”夏元龙并不着急,打算先了解了解情况。 卫怀敲了三下拐杖,眉头紧锁:“反响不好,德高望重的几位都觉得是砸招牌的事儿,仅有少数年轻人支持。” “不过我又在想……”不待元龙开口,卫怀又接着说,“为了设立参政,就去讨好万党,那我们和苏州的朱院长,又有何不同?” 夏元龙最烦的就是听到异己的意见,以及看到卫怀的这股犹豫劲儿,便摇头道:“两者不可类比,我等与万党,仅为一时合作,日后更为仇家,岂能与苏州那些软骨头相较?” “那我还是相信你。话说,盟里的人怎么劝?”卫怀心中初发的苗头迅速截断了。 夏元龙自信地朝他一笑:“及民只顾安心写参本,元龙自有妙法。” 第五十八章 速亡、急斗(六) 夏元龙下了轿,直走进面前这所宽阔的大厅,去会那些盟里的先生们了。 因这文盟发展得愈发壮大了,规模已是不小,当初的那间小竹屋已容不下这许多人了,故自前年始,便在书院旁建了这座厅,题曰‘文盟厅’,大事皆于此集议,以示不扰书院之意。 “恭迎夏副盟归来!” 众文人倏然站起,纷纷离了座,朝元龙敬揖。 “我平日四处奔波,已经常事,何必弄得这般郑重,都坐下吧。”说罢,夏元龙直走到主座之上,在案几前坐定。 众人似乎皆怀心事,欲言不言,这些尽被元龙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当然明白,同僚们到底在想着什么,便意味深长地一笑,佯作不知,说道:“卫先生说他有急情召我,我一回来,又只谈家长里短,并不言及正务。他说是隔两日再细言之。我心中纳闷,实在坐不住,特来问问众位同僚。” 那几位反对协助万党的老先生,都仰仗着夏元龙给他们撑腰,今见递了个说话的机会,急忙推开旁人,进谏道:“夏副盟,卫先生求成心切,吾等都能理解。但他意图与万党合作,共劾陆党,窃为忧之。盟里大多数人是不赞成的,烦请您回禀盟主,推掉此事。” 元龙并不正面回答,反而高声叫道:“有以此策为惠政者否?站出来!” 全盟就两个年轻人支持卫怀的举动,众同僚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们,像把把利刃刺进两人的骨髓,让他们如坐针毡,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低头行礼:“是我们两个!要骂就骂吧。” 元龙拈着胡须,不紧不慢地打量着他两个,但见他们面色不屈,似为不服之状,便从座上一步步走下来,平静地站在二人面前。 “……汝二人坚持惠政,甚富良谋,不附和众人之意,真乃我盟中豪杰也!”元龙突然笑了,使劲拍着他两个的肩膀,“待你们回书院,便各备下二十两白银,悉为赏赐!” 此话一出,满厅骚然,元龙的身上瞬间被投以许多怀疑的目光,他们很不理解。 “谢……谢夏副盟认可!但这金银本是资新政之用,我等焉敢擅取,此为不义,望夏公收回成命!”二人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双手都不知安放何处了。 元龙知其禀性,便不再多劝,只说:“汝二人若一心成就新政,我强与之,反失美意。不如这样,你等生计有难时,去书院取走罢了。” 两人谢过,昂头回座。 元龙又抬头看了看众人,即开口道:“苏州已失,我盟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就是前功尽弃,甚至可说断却后路了。万陆贼臣,百姓识其真面目后,俱要除之而后快。如今先治陆放轩,后争万和顺,四方归心,云集数万,他就算想食言,到时候也容不得他了。” “我意已决,当使盟主修表参奏,急斗陆党!有意见的退出厅外,没意见的说声‘好’字!”元龙言语间铿锵有力,吓得众人无不胆怖,纷纷附和。 卫怀写完参本后,犹去询问夏元龙,让他看看可有能改的地方。元龙道:“愚弟文笔远逊及民,怎敢贸然指点。不过可由我附名在旁,联名上奏,或更具威力。” 卫怀深以为然,正欲将笔递去,又怕他用来不甚称手,便将笔架摆到他面前:“我那笔用得久了,材质已劣,写起来不舒服。不如人英自己挑一个。” 元龙笑道:“写个名字,还叫人如此讲究。”便拈了个差些的笔来,写上‘南京国子监司业夏元龙’,便撂开笔。 “这是卫怀、夏元龙的弹劾。”陆放轩的一位心腹,小心翼翼地走近回廊,拱手禀道。 “念。”陆放轩有节奏地拍着木栏杆。 “是。” “卫怀、夏元龙上表:江淮素为国之重地,鱼米所产,商船历往,南京为之枢轴,其切要可知也。今越国公陆放……陆大人,受命宫掖之禁地,月仰朝廷之给银,竟仍不自足,滥赏署官,续貂者众,其下又以齐咨之毒为最深。咨者,不见勋功,直以旧交,掌兵握符,横行无忌,经日行宴,费比巨万,奢靡无度,随取内藏之污财,黎庶扼腕。勋贵擅专,古今有鉴,望朝廷能为制之!” “是可忍孰不可忍!”陆放轩‘啪’地一拍栏杆,震得它吱吱作响,“万和顺自己没个本事,躲在别人后头,让这卫怀替他挡刀,真是虚伪小人……” “那,还请陆公下令。” “不急不急,”陆放轩发怒过后,重新恢复了平静,“现在还不是声讨万和顺的时候。你只要把这封信……” 说着,他揪过那本奏章,指着封皮说:“把这封信交给齐把领……知道了吗?” 那心腹顿觉一股凉意从脚趾缝钻进来,忙点头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是不是也别说您看过?” 陆放轩哈哈大笑,放心地将奏章扔了回去,那心腹稳稳地接个正着。 “陆公真没看过?” 齐咨烦闷地将奏章丢开,问道。 “我这是先给您看了,回去再给陆公瞧瞧。”那心腹好声好气地说着,一面低头去拾奏章。 “慢着!”齐咨突然有了担心,“这信留在此处,由我转交陆大人。” 那心腹狡黠地一笑:“啊,那就请齐把领现在跟我一同去。” “你先回去吧,我尚有要务,信我拿着。”齐咨二话不说,从他手里抢过那参本,又随意翻几翻。 心腹暗暗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等等!你他妈别走!”齐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那心腹一激灵,正要躲闪,却被他按住肩头,脚下走也走不动了。 这心腹转头微笑,露出一对黄牙:“敢问……何事?” “看清楚了,这封口,是开的。”齐咨脸上出现了一道黑线,阴森森地说。 “小人知错,是小人私自打开的。” “你找得理由不好,我不信。”齐咨默默伸出了拳头。 第五十九章 杀灾、运策(一) 这心腹顿时觉出一股浓浓杀气,正欲闪避,却被齐把领一拳打在鼻梁骨上,便似天旋地转,扑倒在地。 “我看你是不想说实话了……”齐咨将奏章扔在地上,“左右,把这厮绑到仓库,由我一一审问!” 两旁便有军士出来,将这心腹五花大绑,一路推到仓库里来。 “别装死,给老子抬起头!”齐咨在他对面坐下,霹雳般地吼道。 那心腹仍闭着眼睛,军士就把他眼皮撑开,摁着他的脑袋,强令他与齐咨对视。 “奏本可是越公拆过的?” 那心腹闭口不答,一军士就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来,抵到他胸口,吓得此人魂不附体,汗流浃背。 “我再问你一遍,如果还没声儿,就别想活着回……” “我说,我说!”话音未落,这心腹急忙开口,刀随之入了鞘,“正如公言,乃是陆公阅毕,叫我给您的。” 齐咨捏着下巴,默不作声,眼睛里已散发出几许恐惧,但幸好及时定住心神,继而问道:“那……他有说什么吗?” 那心腹连连点头:“说,说不要告诉把领,他拆开过。” “陆放轩真是惜字如金呀……”齐咨喃喃数语过后,鼻子里便哼一声,黑着脸道:“他陆放轩为什么要撇开我?你给我讲明白,不会只因为陈咨议那一桩小事吧?他……他难道不对抗万党啦?他不需要出谋划策的人吗?就打算倚仗郑师严这种庸才?!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这心腹见其愈发癫狂了,深怕齐咨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便顺着他的意思说:“陆公何曾撇开把领,大概是以此警示之,令您日后小心些。” 齐咨虽知是谎,但心情略有平复,慢慢说道:“罢了,此事问人不如求己。暂且松开绑绳,将他安置到房里。” 军士领命,即用短刀砍下绳来,喝斥道:“你可以走了!” 那心腹急想逃出牢笼,遂跪地长拜:“小的既明齐把领之忠心,回去必当为之说情。请齐把领放我出去,在此所遇之事,绝口不提。” 众军士听罢,亦与齐咨禀道:“此人乃陆公梯己,若不见回去,幽禁在府上,大祸将至矣。” 齐咨摇头道:“不怕。你们拿来纸笔,让他写给陆放轩一封信,必能安稳其心。” “陆公敬启:某至齐咨府上,尚未察其反形。待某潜伏几日,知其情状,再来还报。”陆放轩快速地念过一遍,心下已经明白,便怒火中烧,将信扔进池中,那张信顺水飘去了。 他旋即召过亲信,商议道:“我本想观齐咨动静,抉机行之,怎知他如此狂悖,竟敢擅掳走我的人,作这样假冒的书信!汝等布下伏兵,就唤齐咨前来,势要把那厮碎尸万段!” 万和顺的耳朵甚为灵通,此刻一并知晓了齐咨不放使者的事儿,火速差人赍带银票,希望能让齐咨主动投诚。 差人从侧门进入齐府,匆匆行到正堂,看齐咨礼节恭顺,一反前时倨傲之色,心度成了大半。 “我是个讲究忠主的人,”齐咨礼貌地欠了个身,“故素日有得罪之处,也是在所难免,无可奈何。倘你们万党能一释前仇,重归旧好,便再好不过了。” 差人冷笑:“齐把领现在知道求和,恐怕晚了。长话短说,我今日带了一百两银票,若把领能弃暗投明,助郡王拿获贼首,则钱财任你索取,案子自然撤去,不会追究。” 齐咨无奈地苦笑一下,正想着如何答复,见一下人慌慌张张来报:“老爷不好了,越府的人来敲大门,说陆公紧急召你入府。” 齐咨倒吸一口凉气,整个身子仿佛冻僵一般,被死死钉在座上,此刻一根手指怕也动弹不得了。他急叫差人进里屋躲避,自己闭了半天的眼睛,养了许久的神,方才平心静气:“请客人进。” ‘客人’们丝毫不理睬齐咨的待客之仪,走到他面前,就趾高气扬地吩咐着:“齐把领,陆公要您去谈公务,马上跟我们走,不许拖延,不然生生把你拽过去!” 齐咨那曾受过这憋屈,但又只能低三下四:“二位同僚,齐某还有一点子家事需处理,容等待片刻,你们喝几杯茶,如等得焦躁,进屋把我绑去,我亦不怨。” 两人不知万党派使来访,以为稍等无碍,便打了手势,使他走去。 齐咨进得里屋,又急又闷,和差人对个眼色,便小声说道:“陆公逼我太急。” “他待你都不顾往日情谊了,你为何不反!”差人的语气近乎指责。 齐咨倚着墙壁,从未想过有与陆放轩恩断义绝的时候。他如此痛恨万党,不管出于道义或什么也好,总不忍作个卖主求荣的人。可摆在自己面前的却是绝路,走过去就是天崩地陷。 “好,”齐咨力咬着牙,眼珠通红,“好!” “那就带你府上的军兵,先杀二客,再率兵锋直捣越府,擒拿首恶!” 齐咨还残存着对陆放轩的念想,胡子都拽掉了几根,最终还是拍了大腿:“就……” 差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就这点兵,还撼不动越府。万一受挫,必然牵连万府。不如由我先与陆公告别,以安其心,然后再去取城外之兵。城外那些兵丁此前虽划成官军,不属越府了,但终是齐某旧部,我一号呼,必能使其尽死力。” 差人在心里骂娘,恨他没个决断,但嘴上仍然支持这个意见:“齐把领智谋绝伦,在下佩服。” “没有异议?” “没有,绝没有。” 齐咨听罢,起身掸了掸衣服,命人送差人往后门急走,自出里屋,用洪亮的声音与二客说:“二位,出发吧!” 二人欢喜,打量了他两眼,便架住他的胳膊,向府外而行。 齐咨看着渐落的夕阳,心中大发感慨。没错,他执意要往越府一趟,便是不打算悄然离去,要与昔日的兄弟做个最后的告别。 第五十九章 杀灾、运策(二) 差人慌不迭地回到万府,告诉万和顺齐咨将要发兵之事,以求对策。 “他人为何没跟你来?”万和顺紧张地指着他。 “我初时令其带府上军人直奔越府,但他怕是不稳,故要请示陆贼后,再去取营外之兵,包围越府。” 万和顺跺了跺脚:“这厮坏事!进了别人的地盘,岂能有逃脱之理?万一出了变故,一切皆休矣。” 众人听罢,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一时无话。 万和顺见势,只好自思一计,与诸心腹道:“我料陆放轩必不肯诛杀齐咨。汝等可去叫胡尚书发兵,伏于越府门外;若里面许久不出动静,则以捉拿齐咨为由,杀进府内!” 陆放轩在正堂简单备上了一桌好菜,连带两杯银盏,摆放在前,默默等候着那位老朋友。 齐咨走来了,他已没有昔日的威风了,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时不时环顾四周,生怕自己的表现为人怀疑。 陆放轩把衣角往腰间一塞,又紧了紧腰带,方才起身,笑呵呵地抓住齐咨的臂膀:“齐把领,我本无事,但万党近来疯狂造势,如若把你抓了去,我等就无可辩白了。故来请把领躲躲风头,这里有我撑腰,保你平安。” 齐咨看他无甚异样,戒备之心消去三分,遂欠身道:“陆公思维缜密,在下纵有千策万画,亦远不如也。” “此话何来,”陆放轩拽过齐咨——顺手搭在他的腹侧,“只是觉得这两天风云突变,一时难以言尽。到堂上喝几杯热酒,你我慢慢说。” 陆放轩先拎起酒壶,到齐咨那桌斟满了一大钟,然后捧出盏,敬向齐咨:“把领受此磨难,市井多有非议,这越府嘛,自然无法免俗。望把领压压惊,莫要挂怀。” 齐咨为表忠心,连那酒的味道都不嗅一下,直接一饮而尽,以空碗示之。 陆放轩搁了碗,那碗晃几下才停:“齐把领,你犯得这些事,你觉得有挽回的余地吗?” 齐咨的心像要蹦出来了,站的挺直。 陆放轩轻轻伸出一根手指——这时,府门外喊声大作,像是袭来一阵风暴。 “都什么人!”他跑向门口,吼道。 “禀大人,乃是……乃是万党的人,叫嚣些胡话。”守卫回答。 “胡话一样得讲清楚!”陆放轩忽变了怒色。 “说、说您私藏齐把领,此是恶徒罪犯、应诛之贼,必须即刻交还,不然强攻府邸,以叛者定论。” 陆放轩扯开衣角,转过身去,喝斥齐咨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吾怎再保你?只好交给万党处置,才免得引火烧身。” 齐咨扑通跪了下来:“请陆公别弃齐某于不顾,总要念兄弟恩情。” 陆放轩倚着桌子,左手背向后面:“你起来,我有妙策了。” “是!”齐咨见陆放轩这坚决的模样,又听此等话语,转而扔下投奔万党的念头,悔恨自己错估了形势,险酿下千古大祸。 “走近些,”陆放轩的手摸到什么东西了,他会心一笑,微微一提,“再走近些。” 齐咨便大踏步贴到他面前,陆放轩低低说了句:“遗憾的是,没有。” 齐咨瞪大了眼珠,陆放轩却眼疾手快,已从腰间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宝刀,随之而起,在空中旋了片刻,一眨眼的功夫,那刀落下,不偏不倚地捅进他的心脏,深深地刺进去。 鲜血顿时飞迸出来,像一团团暗红的火花,洒落在地。 齐咨倒在陆放轩面前,后者只是冷冷地瞥了眼那将死之人,便擦了擦脸颊,又叫守卫递来手帕,抹干刀上的血迹。 “我还以为,这厮能多个心眼,里面套个甲胄呢,如今看来,不过假聪明而已。”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除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味,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万党军士正着急的叩门,那一扇大铁门都要砸的千疮百孔,支撑不住了。 “别停!别停!”军头拿着鞭子高喊,聚精会神地盯着正前方;忽然一个带血的脑袋从他天灵盖上飞来,吓得此人退避两步,几晕过去。 “什、什、什么个玩意!”他被那些兵丁搀住,直摇着头。 众人惊讶罢了,即提起那圆脑袋,左右认了半天,突时大呼:“这是齐咨的头!” “诸位官兵老爷,”墙上一人手持弓箭,面朝下说,“该杀之徒已是杀了,奸贼齐咨枭首,万郡王应满意了吧!” 那军头将头一扔:“越国公忒不讲道理了!这违法之徒要用王法来杀,陆公一不居大堂,二不审功过,擅自行事,为天下人所不耻!我等仍要进去,讨个说法再走!” 言未毕,那箭已从他耳边擦过,吓得这军头禁口不言。 手下人急忙相劝:“郡王本意,就是要杀齐咨,如今元凶毙命,我等就没了借口,强行闯府,有失道义。” 军头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今差点着了暗箭,便懒得除这个霉头,翻身上马,一挥手,带着诸兵去了。 时万和顺在府内饮酒,以解焦躁,见军头领着一群人来跪,双眼一瞪,立马警惕起来:“交代你们的完成没有?” “禀郡王,完成了一半。” “完成了一半?”万和顺晃了晃瓶中所剩的酒水,又一口气喝下,“快讲,别磨磨唧唧了。” 那军头从旁边拿出一个白布裹着的物件,沉甸甸的,捧给万和顺。 万和顺嘴巴张开,慌忙撕扯那些白布,果然是一个齐咨的人头。 “陆放轩竟真敢杀他?” “我等谨按王命,前往叩门,怎奈齐咨已被陆放轩所杀,抛出头颅。” 万和顺用力一拍桌子,肚子里但觉翻江倒海,刚喝的酒都要顶在喉咙上了。 “陆放轩真是狠到家了!”他疯狂地叫着,愤怒地砸自己的胳膊,“我他妈,我他妈……” “胡尚书来了!” 万和顺猛一回头,看见胡契亲自来访,倒感安心不少,打算问以计谋。 谁知胡契开口一句话,便将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第五十九章 杀灾、运策(三) “诸位先冷静,”胡契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慌乱间顾不上礼,闷头就喝了一碗茶,“话说在前头,急了就什么都完了。” 万和顺面露惊讶,片刻方才平复,缓缓点了两个头。 “在我们还商量的时候,陆放轩已派人前往衙门,大张旗鼓地状告冤杀染工的事儿了。虽然之前这窗户纸已经捅破了,但无人证明,尚算安心;可今天,据说……据说把昔日的王尚书,请来了。”胡契艰难地说出来后,又叹了一口气。 “王……”万和顺努力转动着脑子,幡然想起:“莫不是那位工部尚书?” “是。” “他不是死了吗?!”万和顺一跳而起,脸色煞白。 “胡某也不清楚,”胡契见他都收拾不住情绪了,心中更为紧张,“我猜,我猜……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定是魏冲那厮!”万和顺忍无可忍,“他必是当初隐瞒住我,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其私放,以致今日之后患无穷!” 胡契愤而叩头道:“请郡王速斩此贼,以谢天下!” “吾亦有心除之。不过可使个一石二鸟之计,使不得空手而归。” 众心腹都凑上来,拱手道:“愿闻其详。” “陆党也曾多次利用魏冲,身上沾了不少污点。我等先不着急杀他,让胡尚书罗织罪名,将他如何包庇齐咨,如何收受赃银一一指出,则又能问陆党大罪矣。一解近火,二消远虑,岂不为一石二鸟?” 胡契随之领悟,匆忙受命。 果如胡契所言,陆放轩的架势真称得上大张旗鼓。他的两手准备做得很足,早在齐咨未死的时节,已偷偷派人与王县丞相约,令后者打好算盘;如今清理完了门户,陆放轩便赶紧组织起三五十人的队伍,前往酒楼迎接王县丞。 王县丞看着时间临近,赶忙跑到楼上,支开窗户,见街上有数十人骑着高头大马,中间抬着一块木牌,上书‘为民伸冤’四个绣金大字;为头的手持一张告示,大声念道:“诸位百姓,诸位父老,万和顺是国之重臣,却不修德行,掩盖事实,装成一个君子模样,叫你们认不清他的面孔。如今王工部归来,就是要狠狠地揭穿那贼人,为民伸冤!” 四周聚拢的百姓愈来愈多,这王县丞也自得了底气,豪迈地走出酒楼,喝道:“我就是昔日的工部王尚书!” “好!”为头的拥其上马,挽住马辔,然后与百姓作揖道:“想来这两日流闻甚多,诸位恐怕都不辨真假。若欲获知事实者,跟着我们到衙门去!” 说罢,他将告示一扔,那告示在风中停了一会,落地后就被争追真相的百姓踩个粉碎,以致四分五裂。 时叶永甲因染病在家,坐衙的乃是同知,闻人报说,外面来了一大堆人,争着要求开堂,便仓促间换了公服,升堂理事。 “上告者通名,状告何人!” 两边水火棍一摆,同知醒木一拍,便将王县丞带了上来。 县丞犹豫一会儿,方才舍下面子,跪拜道:“在下姓王,今为巢县县丞,昔日官拜南京工部尚书,状告魏冲,及万和顺。” 同知瞪大了眼珠子,他这新上任的脑子里一片糊涂:“大胆!竟敢冒充官职,私议郡王,该当何罪?拖下去,交付王府处置!” “慢着,你这同知倒是狐假虎威,了不得了!”越府那个军官翻过栏杆,冲上来严厉地指责他。 同知认得是陆党之人,便不敢再搅局,顺着王县丞的话问:“那……那你想告他什么?” “当年,因万和顺包庇染坊之事,一位染工当了替罪羊。但他临死前状告官府,说此事被人为隐瞒,应当查明;我为工部,受贼子胁迫,不得不压下此奏,然犹向现知府禀明实情,希望彻查此案。谁知魏冲受万和顺指使,烧了证据文书,又怕我再次告密,于是派刺客去杀我。幸好本人不在家中,刺客却为报复,将满府仆从杀之殆尽,实在可耻。我逃难至巢县,消声灭迹,托人办了个新告身,才获得县丞一个小官。如今是食不饱、衣不暖,几近家破人亡。我忍不住,便亲身来探狼穴,拼也要拼个痛快!” 众人听罢,纷纷拍掌叫好,引起一片喧嚷。 同知急拍几下醒木,与王县丞道:“汝倒有几分勇气。不过此事需当详查,容你先与百姓离开,缓缓计议。” 王县丞笑道:“同知尽管去查,染坊的案子余留下来的文书可不少,皆能佐证。” 万和顺还在搜集魏冲的罪名,谁知陆放轩快上他一个时辰,已把那魏冲告了。他急忙叫停了这项‘一石二鸟’的计划,与胡契道:“我本以为王尚书还告不得魏冲头上,谁知这第一句就瞄着魏冲打,看来陆放轩也想让他死了。” 胡契连忙插话:“那这双管齐下,岂不可治魏冲死罪?” “魏冲事小,然关系着我的罪名。陆放轩那点破事与这冤杀染工相比,轻得多了。我若执意杀他,吃亏的只有我,何谈一石二鸟?” 胡契咬着牙:“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当趁调查尚未明了之际,火速捉拿魏冲,才有一线生机。” 万和顺不置可否,只是揪心地望向即将黄昏的天空。 没过几日,王府就下了公文,历数魏冲之罪恶,并申明有得此人者,赏五百两白银。百姓们却都不相信,又怕万府杀人灭口,故短时间内还没一个糊涂人,敢为这银子冒杀头的风险。 贪财的人还未等到,紧接着就是官府的缉捕文书,也出五百两赏钱抓贼,于是满城风雨,整个南京闹得沸沸扬扬。 魏冲东躲西藏,在暗巷睡了两日,每日极为惶惧。他料自己是躲不住了,便盘算道:‘两边虽都来捕我,但陆公恨意少些,待我也热情,何不求饶于前,正断了万党的念头!’想罢,还沾沾自喜,毅然走出昏黑的巷子。 第五十九章 杀灾、运策(四) “好,谢谢您了。” 魏冲跟着引路的奴才进了内院,远远望见陆放轩在屋里,悠闲地摇着躺椅。 “不谢,过去就是。”那奴才看见他这恭敬的样儿,鼻子里不由得冷冷一哼。 魏冲也没空计较了,倒吸一口凉气,慢慢地踏过步去。 “小人……参见越公。”他用力睁着眼睛,已开始酝酿情绪了。 陆放轩慢启双目,歪过头来:“你也要步齐咨之后尘啦?” 魏冲听罢,直直地跪了下去,伏地哭道:“万贼已弃我于不顾,叶知府亦欲赶尽杀绝,唯有陆公能容小人!如今小人四海无家,必死力效忠越府,再无异心!” 陆放轩见他愈发呜咽起来,便摆摆手,略扬嘴角:“没有魏书办,陆某何敢与万党争锋!今既悔过,实在万幸。” 魏冲深为感动,抹去眼角的泪,顿时收住了情绪:“谢大人饶恕大罪。只是不知怎解目今之围?” “我自有办法。”陆放轩长舒一口气,“他王县丞也不算干净,你可倒打一耙,说其闻东窗事发,却大肆封锁消息,甚至殴打百姓,以杜人之口,让他撇不清关系。至于你的罪名,我自派人为你打点,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魏冲正在欢喜之中,根本不怀疑他这话的动机,又磕了几个头,口中千恩万谢。 “陆越公,”一位军官忽从侧门走来,手持一封书信,正欲上呈,瞥到了旁边的魏冲,便不再交代,仅吐出一个字来:“信。” 陆放轩接过来,撕开书头,便已恍然大悟。他连忙掖好,遂与魏冲道:“那就等书办的好消息了。来人,送他出府。” 那奴才便拉着魏冲走了。 放轩始仔细看信: ‘越府把领郑师严亲笔:在下与方剑才在镇江顺利会面,述说来由后,他旋即派人通知知府,下了请文,就夹在此信当中,敬待陆公批复。至于下官接下来该怎样行动,全凭越公示下。信发仓促,不暇润色,望您理解。’ 他随即抖了抖信,里面果然掉出一张纸条,上面盖着官印,简短地写道‘请越公移封镇江’。陆放轩拿过枝朱笔,批了个‘可’,吹了几下,然后塞到笔筒里,锁入木柜,不令外人瞧见。 “郑把领想要陆公的答复。”那军官提醒了一句。 “答复嘛,我就不写信了,不仅麻烦,更怕让万党截获,”陆放轩道,“我口述,你听好了:让他明日带兵回来,在城外与我会合。” “是。”那军官虽说领命,也有种欲走不走的意思。 “你想干什么?” “没、没什么,只是下官纳闷,为何您就算得到明日……要走呢?斗胆替郑把领一问。” “万党要是听了魏冲的消息,岂不炸了毛?我敢断定,他真要动手了。”陆放轩紧紧攥起拳头。 “我就是你们的魏爷魏冲,你们快把我抓了!快抓了我!”魏冲跑到衙门前,向里面的衙役大呼大喊,张着手臂,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似的。 衙役们见其如此狂妄,皆持棍不敢近前;后来聚集的人多了,都不想丢了面子,只好去摁住魏冲的手臂,拿绳索捆了。 同知听说竟有此等罕事,连忙再次升堂,究问嫌犯罪过。 魏冲受了陆党嘱咐,便大言王工部的不是,将后者当年欺上瞒下的丑事一一禀明,无不与证据相合。 同知尚不测二公的心思,只好暂且停审,仍将魏冲押入监牢,另派人监视王工部,不得随意走动。 王工部失了陆党这个靠山,万和顺又巴不得将其毁尸灭迹,现在想要明哲保身,基本是不可能了。在陆放轩的压迫之下,官府把那王工部投入监狱,按律打了五十大棒,在牢中奄奄一息,不省人事。 魏冲就关在那工部边上,这日早起,见几个狱卒用裹尸布裹着他,放到一个破木车里推走了,便狠唾一口,冷笑道:“那厮不谢我救命之恩,反来咬我一口,真乃小人!如今家破人亡,真算个苍天有眼!活该的东西……” 待那狱卒回来,魏冲又扒着栏杆,向外招手,笑嘻嘻地问道:“大人,不知陆公可曾派人来说什么?” 那狱卒晃晃脑袋:“不曾。不过牢头嘱咐我们说,要观风向。” “风向?”魏冲看了看王工部流下一地的血,心中忐忑不安。 “胡尚书,陆放轩这是什么意思?”万和顺这日心情不快,便来到胡契署内,正好与之谈论大计。 “昨天我也不明白,但今日这一手说明,他的意图不在魏冲身上,也不在姓王的身上,而是您啊。”胡契答道。 “对,对,”万和顺拍着大腿,“若再搞死魏冲,那么,参与冤杀染工一案的诸人将全部获罪,矛头自然而然地就彻底指向我了!” “这招要真打在我们身上,那得多痛?” 万和顺狂躁地说:“难道我们就没有反击之力了吗!” “有个法子,”胡契道,“赶在陆党弃掉魏冲之前,迅速兵变。” “迅速兵变!”这话像是把万和顺满腔的怒气都宣泄出来了,“说的好!我文斗斗不过他,可我掌握着南京十数万雄兵!东南大局又怎样,我一人照样能制衡京城的柳贼!” “今晚发兵,”万和顺雄厚的嗓音透露着决然的凶狠,“让陆放轩成个瓮中之鳖!” 乌鸦停在了越府的房檐,尖锐地叫了一声,便飞向遥远的圆月。 “天气很好,正适合咱们出行。”陆放轩手捧着银盔,将它戴上头顶。他转身看向越府畜养的三千将士,手持宝剑令道,“于今尚不急着走,还得处置魏冲这个祸害。为防发生变故,汝等兵分十路,驻守南京各大街巷,伺察异动,即向我报告;待我从监狱里出来,全军跟我会合,离开南京,不在别人的地盘上受气了,你们说好不好!” “好!”众军士虽然都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有种无形的气势,笼罩整府。 “带好所有人,出发!” 第五十九章 杀灾、运策(五) 显然,现在的万府尚不知陆放轩已然开始行动。万和顺奉行着那套因敌制胜的原则,故在得到具体的消息之前,还不敢贸然定策。 而陆放轩处于守势,则不必畏首畏尾,大可灵活处置,反将被动转为了主动。躲过万党耳目是要紧的事,有心腹借此献策,说“请留数人于府中,照常点灯,再依平日作息熄灯,使外人不生怀疑;街上各支军兵,可令混入巡逻队中,黑夜里辨认不清,定能迷惑他人。” 陆放轩深觉有理,便又补充了一条权宜之计:“倘若一环出事,则需飞报府内,令大晒兵甲,使灯忽燃忽灭,将万党的人吸引到我越府上来,我等就可伺机逃脱。” 陆放轩将此计一一告与众兵将,职责各定,方才正式出发。 陆放轩只携带着几员心腹,随着牢头的脚步踏入漫长的走廊。四周仅亮着数盏灯台,黑洞洞的长廊里满是血腥夹杂着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叫人窒息。 有时他们会听见锁链哗啦啦的异响,有时却听见铁栏杆被敲动的低沉声音,加之自己空灵的脚步声,不但没给这压抑的空间带来缓和,反把那无名的恐怖层层延伸开去。 魏冲从睡梦中惊醒了,他一头汗,瞳孔逐渐放大,目光飘忽不定,向四处望去。 在他的正前方,墙壁上的灯亮了,这火光在他眼中熊熊燃烧。 “魏书办,我们昨天才刚见面吧?”突然一个黑影自远处走来,他脱去长袍,灯光正打在他的脸上。 “陆……陆大人,小的就等您来了。”魏冲平日待人的语气无非两种,一是谄媚,二是高傲,但现在却换了一种冷冰冰的态度——他很能感受气氛。 陆放轩不禁‘哦’了一声,他对这样的魏冲亦感新奇。 “证据都看了么?”陆放轩坐到椅子上,盘着腿问。 “看了,看了……”牢头握着文书的手都哆嗦了,“与其本人言语皆合,魏冲果有是罪。” 魏冲听罢,心冷了大半截,他大叫一声,摇着栏杆:“陆放轩!老贼!我好心为你办了这么多事,当初若无我提醒,你早死于万党毒手矣!如今使诈,真亏良心!” 陆放轩冷笑:“你干了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不想替你算账。不过王县丞也是我指使的,和你一样,工具而已,何来良心之说?” “万郡王呢!你想杀我,万郡王绝对不同意!”他的嗓子都快喊破了。 “哈哈,”陆放轩轻松地挽开袖子,“他没有时间啦,赶不来的。” “这是你的一面之词!”魏冲抓狂地揪起头发,“万郡王就在近旁,一街之隔,怎么能反应不来?” 陆放轩自腰边抽出匕首,露出一脸狠毒的笑容,“你若不信,我大可在此耗费一段时间,以证明本官所言……不虚。” 魏冲脸色煞白,还未回过神来,就已被人架出犯人房外,绑在旁边的大木柱子上,打一个死结。 “陆公,事情紧迫,休要视之儿戏。万一万党发觉,守卫一拦,恐怕走不出南京了。”几名心腹慌忙跪谏。 陆放轩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把刀尖往灯火上一掠:“万和顺素以胜者自居,甚为轻我。今必使其心悦诚服,知道我比他高明一筹。” 他的脚步一抹,刀刃向前,慢慢朝魏冲走去。 “你……你……”魏冲挣脱不开,呼吸也急促,喉咙像被压窄了一般,透不过气。 “这大抵就是你这种人的下场。”说罢,陆放轩直掰开他的嘴,先剜下他的舌头。那惨叫声只有一下,便溅了他一脸的血。 陆放轩终于得以释放心底残暴的快感,他不得不好好满足自己的兽性了。他又擦了擦刀,从大腿那里重新割去。 一个时辰后。 万和顺的耳目显然察觉到了端倪。这些人发现,街道上有几个穿军装的人时而挤进巡逻队,时而离开队伍,四处散开;且不止一处有这个特点,他们的足迹甚至覆盖整个南京城。 耳目们抓紧回去通报,越军中有眼尖的发现了这点,正要回越府告知消息,突见陆放轩穿着袍子,里面套一件血淋淋的衣服,骑马赶了出来。 这兵连忙上前,拉住缰绳,听陆放轩吩咐道:“汝速去点火为号,令各街人马按原定方针,到南门集合!” 兵士听令,即去各处点烟,以号诸军。 万和顺方得消息,自知时机一纵,实难复得,急忙通知各大军营,包括知府所辖的巡检司,一齐杀贼。 他同胡契披甲上马,指挥数千人马,军旗招展,戈矛奋举,向南门疾奔驰去。 叶永甲在家中获悉,虽不敢怠慢军令,但还是有意吩咐蒋添,不要助长万党气焰,便稍作个态势,并不使力堵截,竟将陆放轩一大票人马漏过去。 陆放轩到得南门下,先烧了镇淮桥以遏追兵,后趁南门守军不昧情势,与之言‘陆公今日移封镇江,请速开道’,便让吊桥放了下来。 陆放轩等见人齐了,便策马直出,蜂拥而去。 守军方知是诈,率数十人骑马去追,将将摸到放轩后军。 此刻万和顺刚到河边,临时造起浮桥,领兵直杀出去,因所率精锐,马匹飞速,不一会儿便与前军会合,将越军逼近绝路。 陆放轩见万党人多势众,后头又隔着一条大河,不得不严阵以待。 万和顺亦列出阵来,当先大喝:“陆放轩!我本心怀兄弟情义,度你能共成大业,奈何背叛于我!” 陆放轩从怀中扯出那张批文:“万公,何出此言!陆某只是赴镇江之封,迎合官府之意,非与您为敌也。” “呸!”万和顺猛地唾了一口,“别找借口,于今当决一死战,再不顾往日情面了!” 正值陆党窘迫之时,忽有一彪军马自河对岸赶来,乃是郑师严带着约两千人,在四处奔腾,试图引起人们的注意。 “郑师严奉镇江府之命,特来迎接越国公!”郑师严独自跑过桥来,翻身下马。 第五十九章 杀灾、运策(六) 陆放轩大喜过望,且令师严退到一旁,上前与万和顺笑道:“惠之兄,如今镇江府的兵也来了,足可证明我所言非虚吧?若您趁此撤兵,尚能重归于好,不然破坏了眼下这片太平景象,就沦为千古罪人了。”说罢,他向身后一指,那漫山遍野的骑兵部众杀气腾腾,跃跃欲试。 万和顺看见如此场面,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知情理皆亏,斗他不过,只好顺着台阶下了:“贤弟莫要动怒,这是个误会罢了!万某见你烧桥逃窜,以为你有不轨之心,故兴师声讨而来。既然有郑把领作证,本官就放心啦。万某实在出于警惕,对兄弟你无分毫成见。望朗清别往心里去!” 陆放轩略微欠身,以鞭指天道:“郡王放心,在下所言所行,不负皇天!不过咱们兄弟是天各一方,改日再会了!” 不待万和顺答话,那马鞭已发脆响,只听一声长嘶,迎风猎猎的几卷旌旗便簇拥着陆放轩去了。 他有些不甘地追了几步,隔着河水,朝前方怒目而视。 胡契急忙抚慰道:“郡王,陆放轩虽因此得利,然我等尚有反击之力,岂得轻言落败?南京已由您全权在握,继续审问魏冲,专攻陆党软肋,或有可成。” 万和顺叹一口气:“当年方剑才一走,我就该知道他要逃离南京了……可惜呀,我的反应但凡稍快一点,陆放轩便成了瓮中之鳖、网中之鱼了……他妈的,这个人运气怎么能这么好!” 胡契一边赶着后面的军队回去,一面继续宽慰他:“所谓‘福无双至’,其得计于此,必失于别处,郡王休得气馁。” “但愿如此,毕竟他没胜我多少。”万和顺像往常一样,只是觉得,这次仍是被绊了一小跤而已。 万和顺遣散了众人后,开始商量起如何向百姓解释眼下这桩大事。胡契认为叶永甲深谙此道,当请共议,同僚们亦纷纷赞同,看向万和顺。 万和顺心里还执着于挽回失败,听到这些像要让他投降认输似的,很不是滋味。便咂咂嘴道:“先别谈这个了。叫他叶永甲听说了,岂不要笑话咱们?” “那按郡王的意思?” “先去监狱一趟,见见魏冲。” “郡王到——” 随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长音,牢头浑身打了个哆嗦,他从阴黑的大牢里摸出钥匙,开了铁门,迎面就撞着万和顺。 他看见这副面孔,再也忍受不住了,顿时哭跪在地,要死要活,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万和顺的眼光发虚了,他只示意旁人将他扶起来,自己则背过身去,长出一口气,滚滚汗珠从额角落下。他知道事情将要变复杂了。 “你……你有什么事尽管禀报万大人,别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下人们急得面皮通红,喝斥道。 牢头抹了眼泪,更咽地说:“万大人,这事小人一直埋藏心底,不敢跟您说;今日您来了,我就不得不说了。魏书办,魏书办业已被陆贼残忍杀害,死无全尸……” 万和顺腾时转过身来,大踏几步,拽住他的衣襟:“魏冲他妈的死了?他怎么死了!他怎么死了!尸体在哪?你葬到哪了,快说呀!” “现场我一点都没动,就怕破坏了什么东西。您往前走,墙边就是魏冲的尸体。” “不可能,不可能……”万和顺晃晃荡荡地走过去,“陆放轩哪来的时间杀人?我的耳目遍布全城,一有风吹草动我就去赶了是,他难道之前……” 他在那两大个青灰色的袋子前愣住了。万和顺试着定住心神,先去开左边的袋子。他将结一松,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滚出来,眼睛鼻子都被削去,好不骇人。 万和顺的大脑再一次被强烈冲击,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忍着恶心,继续扒第二个袋子。这袋子很沉,万和顺一人甚至都拿不动;他刮掉鼻尖的汗珠,小心翼翼地解开来,往里面仔细瞧去。 先是一股恶臭的血腥味直扑入鼻,随后里面现出一堆烂泥似的暗红色肉块,用血水浸着,有些地方还和骨头连在一起,未曾完全撕裂。 万和顺惊出一身冷汗,他倏然站起,夸张地伸着手臂,像是要人搀扶;下人们领会意思,急忙把手来扶,万和顺移到墙根底下,干呕不止。 “这还有陆放轩留的信。” “念。”万和顺又推开他人,说道。 “陆某料惠之必于魏冲之事大作文章,故先为汝杀之碎之,以鼓民心。俟公得信之后,若再执迷不悟,勿怪愚弟多智善谋,置汝死地。吾非独赖一魏冲、齐咨耳,谨拜。” “把信给我。” 万和顺接到那封留信,顿生无穷之怒,三五下便扯得粉碎。 “你们以为本官这厮杀场下来的,会怕这些东西?”他走到那滩血肉旁边,故意用脚踩了踩,“这些算个屁!可他陆放轩在这里都快把人剁成馅了,我们还不知道,还蒙在鼓里哪!他就这么从容不迫地杀人,丝毫不怕我们,到最后甚至还能写封信!我慢了他何止一个时辰啊!我们从头到尾就在被他耍着,耍过来耍过去,我还天真地相信这是棋逢对手!” “我可是陛下亲封的异姓郡王,柳镇年都怕的人!”他疯狂地笑着,在监狱里来回踱步,“我却从来都没算准他,还怎么和他拼死拼活地斗?胡尚书那些话都他妈是没用的话,我认输,我只能认输了。” 他坐到椅子上,又吐了半天,方才抬起苍白的脸庞,指着铁门外说:“快去找胡尚书,请陆党来议和。” “他不会轻易答应的,我不如送给他一个赔礼,就拿思和书院来开刀……这个共同的敌人,一旦剪除,相信他会满意的。”万和顺喃喃说着,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越说竟越开始笑了。牢头凑过去听了好一会儿,方才了然,旋即向下人们喝道:“让胡尚书听令,速去镇江与陆党议和!” 第六十章 棋和、弈决(一) 陆放轩在镇江休整了数日,将府中事务安排妥善后,才有余暇去与外人接洽。 他先接见了镇江知府,交代几件立刻要行的公务,并问及本地的情况,后者便答曰:“下官的镇江,大抵与南京的情势仿佛。前年思和书院派人来煽动士民,颇有些邪效,故在此地扎根,修了新的书院。” “你没打算对付他们?”陆放轩问。 “嗨,苏州费了多少力气,才将个参政书院搞垮?”知府咬着手指,愁眉苦脸地说,“他们不仅和士人儒生关系甚密,还老教他们多管闲事,讨好民众,养得百姓的胃口都刁了,衙门前没个清静。近来又听说,他们准备争取乡绅,巩固己势,明摆着是要架空我这个长官!”说罢,他愤愤不平地敲了敲桌子。 陆放轩啧啧叹了两声,也感到这是目前最棘手的事。有这么一个盘踞在地方的势力,未免会冲破旧有的秩序,这当然是所有官僚不愿接受的。 “乡绅未必真心向着他们,无非是见其实力尚强,不得不低头屈服罢了。” “陆公高明,他们的利益也与书院不符。但怎样瓦解其力,使自败亡离散,颇为苦恼啊。”知府喝一口闷茶,叹道。 陆放轩却突然想到了一种解决方案,心中豁然开朗,只不便与知府直言,便暂岔开话题,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知府度他胸中无谋,便没心再讲别的了,草草应付过后,长叹一声,失望地退出府外。 前脚他刚走,后脚方剑才的马车已到。他此时正是春风得意,打开车帘,先叫下人擦了靴子,挽了他下来,然后昂首挺胸地跨进府门。他直到内院之中,远远望见陆放轩,那背方才渐渐躬下去,头慢慢低下去,顿舍去一副达官显贵的模样,好像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久别重逢哇,我的越国公,陆大人!”方剑才含笑走来,砰砰磕了两个头。 “是啊,方员外脸都瘦了,看来为我越府操劳了不少。”陆放轩拍着他的脸颊,一把将他扶起。 “这都小事……郑把领人呢?”他掸掸衣服,顺势坐下。 “哦,郑把领还在清点军兵,准备纳入本地兵营。”陆放轩说到这儿,将头转向一侧,神色有些不自然。 方剑才乃是个精明人,想起近几日南京传来的流闻,二人便心照不宣,冷场片刻,不继续说下去了。 “你在镇江开染坊也挺久了,这里的情况你应该了解吧?”陆放轩咳嗽一声,终于开了口。 方剑才一愣:“您有话直说便是。” “思和书院如今怎样?” “他们经营得法,书院愈加兴隆,背靠着南京文盟这颗摇钱树,除谋逆造反之外,倒没什么办不成的。” “你有什么对付他们的法子?” “我开的染坊都要让他们三分,若志在根除,需大伤我府元气。不过小人觉得,这镇江等处犹如皮上之癣,虽甚毒厉,不伤根本;而南京文盟则是心肺之患,若不尽早治愈,必至穷途末路。” 陆放轩道:“我也知晓。可惜南京在万党手里,我是爱莫能助啊。” “或许可以联合?”方剑才略眨眼皮。 陆放轩捏着下巴,眼睛直聚在了窗外刺眼的阳光上:“我考虑考虑……” 翌日,陆放轩接到了郑师严的禀告,说‘越府诸员点兵完毕,等待陆公亲阅’,便先撇下心头纠结的事,乘马至城外校场点阅。 ‘嘭!嘭!嘭!’ 三声炮响,号旗一卷,只见硝烟弥漫之处,陆放轩一身玄盔玄甲,策马出现,全营欢呼三声“恭迎”,齐齐地跪倒在地。 郑师严自点将台上跳下,抱拳拜道:“我等自出南京,移封镇江,气势浩荡,皆此间黎民未曾见者。诸将士皆大欢喜、意气扬扬,望公厚加赏赐,奖众人护翼之功,以悦军心!” 陆放轩拍掌称好,踏步登上点将台,左右递来名册,使其一一宣读嘉奖。 于是该荣升的荣升、该赏钱的赏钱,众人得偿所愿,各自炫耀着所获的赏赐,嬉笑怒骂之声遍天盖地,每人脸上莫不笑容四溢。 这时陆放轩看到最后一页,见纸上刺眼地写着‘未到一员:副把领齐咨’,心里就咯噔一下,肚中一阵搅痛。他连忙把册子翻过来盖住,闭上双眼,嘴角冷冷地一扬:“郑把领,叫众人冷静。” 郑师严也是老实,并不迟疑,急急按剑大喝:“都别吵了,陆公要讲话!”校场旋即鸦雀无声。 “副把领这位置空了,你们明白吗?” “明白,齐把领不在了。”众军立刻严肃起来,齐刷刷地看着他们的郑长官——此事唯独他分毫不知。 “那谁想上来当?” “听陆公吩咐!” 陆放轩却默然不语,用余光一瞥郑师严。 郑师严暗暗觉出这深藏的恐怖,打了个寒战,自顾自地点头:“那就……唐孝义,你来当吧。” 唐孝义在这越府上呆得极久,年纪六旬,若论资历,此人是再合适不过了。 众人也有了心理准备,故都推举唐孝义上去,掌声雷动,并无冷场。 唐孝义激动地落了泪,他更咽地上得台来,眼圈通红。 “唐老兄,”陆放轩笑着打量他,“你儿子今年考得科举吧?名次怎么样?” 唐孝义一把擦开眼泪,紧紧抱拳的手颤抖着:“不瞒大人,犬子唐文时今年榜眼,天子亲自延见,现选入翰林了。” “好啊!”陆放轩面露微笑,“现在可不是双喜临门喽!来人,递交副把领官章兵符,给老兄带上!” 两旁小校捧着印符来,给唐孝义戴在脖上。孝义摩挲着官印,痛哭流涕,一时说不出话来。 庆功已毕,唐老把领被人搀扶着走了,陆放轩则与师严同回府邸。 郑师严实在难掩担心,看路上无人,便上前问道:“您果真把齐把领免了?” 陆放轩不说话,比了个砍头的手势。 这下惊得郑师严眼珠直瞪,以致于愣在原地,而陆放轩策马走远了。 第六十章 棋和、弈决(二) 齐咨被免几乎已成定局,这也是郑师严能预见的。但他无法接受的事实是,陆放轩竟会冷血到这种地步。 如果他之前还算追随着一份光明的理想的话,那现在就只剩下明哲保身的麻木,和对老朋友的几分唏嘘罢了。 “陆公,”郑师严坚决地追了上去,“我不太明白,齐把领又何至于此呢?” 陆放轩一拽马辔,嘴角闪出一抹冷笑:“郑把领,齐咨素来作恶,兼有背叛之疑,汝何必为其伸张!” “下官斗胆说一句,齐咨固然有恶,然终应以王法处置,旁人是干预不得的;况且还是以利益为目的,去杀害自己多年的挚友,谈何正义?”郑师严仿佛有一股气血涌上心头,语气几乎是质问了。 陆放轩不以为意,依旧向前走去:“我并不管什么王法,奉行的都是自己的准则:只要陆某认为该杀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还有,”他回过头来,“这话如是齐咨来问,我必要将其碎尸万段。” 郑师严适才的愤怒与不解一瞬间化为乌有。他甚至期待着陆放轩的责骂、殴打等等一切回应,但这样让满腔燃烧的火焰统统都石沉大海,则在深深地痛击他的内心。他明白,自己的情绪宣泄终归是徒劳的,仍要做回那个原来的郑师严。 陆放轩先一步回到越府,将马匹牵入马厩,正准备先叫下人喂上草,却见角落的干草堆中,有位穿官服的人,身底下压着一片杂草,头枕着草垛,翘着腿,躺在那打哈欠。 放轩急忙喝问:“什么人!” 那人听罢,一脸欢喜地走出来,拍打几下衣服,面前作揖道:“小的乃是胡尚书署内笔吏,奉郡王之命,特来讲和,以归前好。” “为何不在屋里等待?” 笔吏愈添欣喜,连连拜道:“小的本要进府,奈何您府上人对郡王颇有成见,不许小的进去,只好在外头的马厩等了。” “都是误会闹得,”陆放轩哈哈一笑,“来,请说客到府内坐坐。” 这所谓的说客很快便端坐在越府的正堂之上,对面的陆放轩换了身便服,一面命下人沏茶,一面与其说道:“万郡王是否有和议的打算了?” “小的正为此来。” “那看来魏冲的尸首他惠之兄看过了。”陆放轩略带讥讽地说。 笔吏苦笑一下,只得违心奉承道:“越国公作出此事,南京上下无不惴恐,江淮已在您掌握中矣,故郡王但求州县平安,不求争夺江南。” 陆放轩见其这落魄模样,顿时拍起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心中着实痛快:‘你万和顺竟有今日!’ “那陆大人,”那笔吏脸色铁青,“能否应允?” 陆放轩一拍桌子:“这个不难!只是你们万郡王得拿出诚意。” “根拔思和书院,这个作为厚礼如何?” 陆放轩一拨茶碗盖,那‘砰’地一声脆响,直教他浑身发麻,豁然开朗。 “可以。”陆放轩的眼神和他一撞,四目相对,和谈已成定局。 “不知选在何处商谈为好?”使者每说一句话都提心吊胆,生怕事情因他而偏离原定的轨道。 “我看请郡王来此地议和便可,省了麻烦。” 使者对此毫不让步:“陆公所言万般皆可,唯独不应在两家封地上议。为安全考虑,亦当选一块与世无争之处。” “都山穷水尽了,难为这万老儿还留着心计……”陆放轩喃喃说罢,转头与使者道,“定在苏州吧,约好了,明天就去。” 这个消息无异给沉闷的南京带来了十足的动力。持续数年之久的党争结束了,驴皮巷的惨痛回忆仿佛成了过去,人们不再审视造成那次事件的本源,而轻易相信当权者内部的和解,会迎来悲伤的结束、幸福的开始。 卫怀同样也稍抱乐观,认为苏州谈话的成果将关系着书院的未来。万党的那句承诺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在南京大兴新政的梦想似乎近在咫尺。可这只是个黎明,转瞬被淹没的短暂黎明。 万和顺这次赴会,与对方共商议了三个时辰,关于和平的事自然一拍即合,主要是关于根拔书院的问题,耗费了相当的精力,弄得大家焦头烂额。经过反复讨论,万党决定以退为进,先答应卫怀设立参政书院的请求,待其行开新政,得罪了大多数官绅,再进行大举反击,必能事半功倍;陆党因离书院核心较远,故欲从三天后,开始依法逮捕书院人士,配合南京行动。如此妥善的计划令众人都放下心来,开始殷切地盼望着付诸实际。 正午。皇宫东暖阁。 “您觉得,叶永甲这个人怎么样?” 一束阳光自窗棂上透过来。 “人不错,知恩图报,对于自己想干的事很执着,是个有良心的官儿。”那是柳镇年,他手中剥着橘子,“至于办事嘛,同样无可挑剔,很利索,教人踏实。”说罢,将橘子整个吞进去。 坐在他对面的晏温紧了紧衣服:“如此人才,使之长镇地方,泯然众人,甚为可惜。不如调入京师,为柳公兴振霸王之业。” “南京也需要有人镇着啊。”柳镇年托着下巴,沉吟道。 “听那边的流闻说,万陆两党志议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不再争夺江淮了。如此制衡之势复成,不用担心某方做大了。而现今储君虽立,风波未定,人心惶惶,需得一能人安稳大局。以主次观之,实当如此。” 柳镇年道:“晏参政之言极为高明。不过吏部近来还举荐一人,也与我们走的很近。” “谁?” “扬州知府陈同袍。”柳镇年不禁啧了一声,“同有声名于世,择之甚难。” 晏温抚掌大笑,即说镇年道:“将军得此二才,何忧天下人心不服?缘何非要固执一个呢!我看尽数召入京师,岂不为妙!” 柳镇年幡然省悟,随之笑逐颜开:“我平生还没有过这样好的运气,一时都有些懵了。也好,我明日奏陈陛下,必令二人为我所用!” 第六十章 棋和、弈决(三) “恭喜,恭喜哪!” 卫怀一到任,便有三五个同僚满面堆笑地前来拜贺。 “我……我有何喜?”他摊开手,茫然地瞅着他们。 “万郡王今早回来,便告知我等,苏州之事顺利解决,从此江南太平,四方无事了。” 卫怀笑道:“这不也是诸位意料之中的嘛。” “不过,”那几人故作神秘地一笑,“还有一件事。” 卫怀大概猜出个八分,便连忙催促道:“卖什么关子,快点说呀!” “郡王不忘祭酒您的相助之恩,特许南京设立参政书院,奏本已经递进宫了。俟百官议过,便将公文示下。” 卫怀听罢,握着藤拐的手颤了几颤,眼神中满是憧憬的光芒。他兴奋地踱着步子,反应虽不算太大,心中却早澎湃不已,如卷起千层浪花般,激动之情一时难以平复。 “夏司业在里头吗?”卫怀说话也瞬间洪亮起来。 “夏司业今日处理完公事,就独自回去了。” 卫怀此时更无心管国子监的公务了,不及告辞,即匆匆离开人群。 “看来人英是知晓消息的,”他走到门口,喃喃自语道,“今天说什么都要与他好好喝一杯!”随即踏过门槛。 “人英!怎么样,这些年的累不是白费的吧?出了这一口气,还真是苦尽甘来啊!”卫怀大笑着走进来,左手拎起酒壶,‘砰’地一声放在桌子上。 “同喜,同喜,”夏元龙淡然一笑,赶忙起身扶着他落座,“别太激动啦,这仅仅是第一步罢了。你身子本就不好,慢着点,及民这个盟主比什么都重要。” “我自己有数,”卫怀靠了藤拐,在他对面坐下,“闷了几年,总得让我兴奋会儿呀。” “不和你扯了,喝酒喝酒。”元龙苦笑一声,便随手拿来两只茶碗,令卫怀倒了半满。二人遂借酒热谈,推杯换盏,好不痛快。 酒过三巡,夏元龙窥其兴头渐消,才把住其胳膊,推辞道:“元龙实在不胜饮了。” 卫怀脸色微醺:“兄弟只喝这少许,不甚济事。咱俩一喝就喝得醉点,这样的时光愈发不可求了……” “及民,我看万和顺乃奸诈小人,瞒骗成性,如今嘴上忽然松了,难免背后会耍阴招。”元龙借机进献忠言,“兄长如不提防,日后局势定不堪设想。” 卫怀吐出一口酒气:“敌在暗处,我在明处,不容得卫某冒撞……人英可有办法?” 夏元龙沉思片刻,答道:“万党既然给了我们参政书院的名头,说明他们尚不敢在南京作乱,而是借此以悦文盟之心,准备趁机封锁各地书院,陷我南京于孤立也。当此之时,应派人到镇江等处宣告,让他们先收敛锐气,安守律法,免得被官府抓到把柄,进行反攻。” 卫怀犹豫了一下,就开始闷头吃酒,不置可否。 元龙正欲再谏,见阶下书童慌张报曰:“郡王率一班官爷来了,说是宣读公文,特地庆贺先生。” “到了!到了!”卫怀笑逐颜开,一面叫书童速请客人,一面去后屋洗过脸,力图减净酒意,方才一身白衣走出来,携副盟主元龙到正堂与万和顺厮见。 万和顺先将公文读了一遍,内容大抵是说卫怀如何忠良,书院如何济世,官府如何开明,所能言说之处尽皆落墨,显得极其郑重。 卫怀接过公文,恭谢郡王恩德毕,三人旋即入座,众官在旁敛手站立,目视万和顺,不敢问坐。 “先生之改革历来不被人理解,就是万某亦有几分怀疑;幸而今日茅塞顿开,时犹未晚,诚为国家之福。”说罢,万和顺用冷眼向外一瞥,登时有人抬着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上来,整个被红绸包裹。 “这是本官亲为先生准备的牌匾,”万和顺笑着解释道,“不知能称祭酒之意乎?” 只听他一拍掌,那红绸掀将下来,露出偌大的黑底匾额,题着四个隶书大字:‘参政书院’。 卫怀用手摸去,不见半点灰尘沾染,的确是新打造的。 “卫某何尝敢受郡王如此恩遇,实是感激不尽。”他伸手按住心口,欠了欠身。 “为了南京好,本官怎能亏待贤士!”万和顺用力拍着他的背,以示鼓励。 “郡王,”一直沉默寡言的夏元龙说话了,“《行要》著将大成,不知新政可否落到实处?” 万和顺面对这形似逼问的问题,露出和善的微笑:“当然。参政就是为了新政存在,但凡舍去一个,都不像样子了。” “谢郡王。”元龙放心了两三分,重又坐下。 “既然夏副盟都提起了,那本官也不妨多说几嘴,”万和顺活动着筋骨,往后一躺,“这新政嘛,别一通全实施下来。这并非本官不诚心待你们,反倒是为了你们好,不然受到的阻力会空前的大。我的意思,步步为营,不要太尖锐了。” 卫怀犹沉浸在喜悦当中,看着匾额出神,这些细枝末节便不在意了:“嗯,全听郡王安排。” “好了,你们自己商量着办,”万和顺打个哈欠,扶着椅子站起,“本官该走了!不必相送。” 卫怀却执意要送他出府,终受他多番推辞,只得作罢,象征性地目送一会儿,就将屋门关闭。 “这匾你拍拍,多好呀,比咱那个老匾好多了。旧貌需换新颜,正好振我书院新的气象!”卫怀一手支拐,一手俯身拍匾,发出咚咚的厚重响声。 元龙只在这大匾周围打转,像是要从这字里行间看出什么门道来,神情极度严肃。 “问你呢,什么时候把这匾挂上?”卫怀向他衣服上戳了戳。 “我看,这匾暂时先放在仓库里,”夏元龙突然停步,皱着眉头说,“要是把这参政二字挂上,必然迅速引人注目。” 卫怀满脸不解:“素来你都是全力支持书院向前发展的,反劝我不要犹豫;如今怎发出此言?” “这就是愚弟方才讲的……我的感觉不妙。”元龙的心重新悬了起来。 第六十章 棋和、弈决(四) 夏元龙不顾卫怀闷闷的神色,复起身言道:“我怎么都得说一句了。按元龙前番之计,是当收敛势头为上。若新匾一挂,宣扬所来不易的参政之权,必使百姓口口相传,风靡江淮。各地闻讯,误以为官府行将放宽新政,倘不知分寸,授人以柄,愚弟窃为深忧。不如找一个合理的托词,暂将此匾藏住,而先施行新政,待局势明朗后,再将大匾挂上,也是顺理成章。” 卫怀啧了两声,很是艰难地摇着头:“我办新政,已触及官府的利益了。他们答应了我们的请求,我又怎能失信于人?万一激怒万党,他们又与书院作对,则前功尽弃矣。此法过于冒险,贤弟多考虑考虑吧。” “可……” 夏元龙正要再劝,卫怀却垂下脑袋,摆了摆手,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外。 匾额到底是挂上了。卫怀与盟中数人亲自将新匾抬到门口,周围的百姓几乎将这整条街道都挤得水泄不通,直到看见卫怀出来,各匆匆向后退去,顿时响起雷鸣一般的掌声。 卫怀无言,只朝他们温和地笑了笑,便转头吩咐左右:“拿下旧匾,把新匾钉上去!” 左右走来两个大汉,登上梯子,先将老匾边沿的灰尘擦掉,然后慢慢取下来;二人再托住新匾,高挂上去,用铜钉紧紧定住,然后爬下梯来,向卫怀一抱拳:“卫先生,大功告成!” 此话一出,众百姓面面厮觑,皆露喜色,齐声大喊道:“好!” 夏元龙虽然忧心忡忡,但看到这乌泱泱的一大片人群,又望着头顶‘参政书院’的四个金字,那郁闷之感便一扫而空了。也许我的猜测是错的,他心中想着,不由得也跟了一句“好”。 可惜一切貌似都在按元龙的思路行进。成立参政书院的消息果然传遍了大街小巷,因是在南京这块饱受书院思想熏陶的宝地,故反响远比苏州那次热烈,引起了空前的浪潮。 不消二日,镇江的书院也得知了这项鼓舞人心的壮举,无不欢欣雀跃,认为自家也离那日子不远了。 此处的院长名唤松德远,年纪三十上下,听坊间又说“卫先生下一步将行新政,官府绝不阻拦”,便大喜过望。 松院长与诸士人道:“如今南京大事已成,我等又岂能落后?明日便举计田归农之政,收纳众心,以震陆放轩等辈,使他交出参政书院的名头,诸位意见怎样?” 众人心高志满,纷纷拜道:“我等正得趁势而为,彰显彰显咱镇江的威风!” “苏州朱澈为人所惑,至于毁院之耻,仍难忘怀。我等借此重整旗鼓,各大州县必望风而起,则书院大业将在掌握中矣。”言罢,松德远竟感怀而泣,衣袖沾泪。 “哼,他们还真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此就中了圈套……”方剑才面露不屑地走进来,将怀里的公文丢到桌上,被陆放轩用左手摁住。 “您看看吧,这群书生胆大妄为了!”他气愤地一掀皂袍,挨着他坐下了。 陆放轩戴起西洋眼镜,冷冷地扫过几眼,便将一叠公文揉成团,丢入篓内。 “废纸罢了。他以为背靠着南京就敢恐吓住我,不自量力。”陆放轩冷笑,“当初万和顺数万大军,我尚视之草芥,仅仅是腐儒的唇枪舌剑,不足为虑。” 方剑才抚掌道:“然这计田之谏不违王法,当按之有由,方能施行抓捕。” “我这几天够累了,你也聪明,帮忙想想。” 方剑才一边剔着牙,一面说:“就让知府告示那些人,镇江可设参政,请其入衙迎匾。彼等如今气傲心躁,必然赴之;再派人四处散播流闻,说松德远因谏计田,而被带进公堂审问,百姓为自家利益,定在府衙云集,趁其混乱之际,就责松氏等‘激起民变,阴谋不轨’,便可悉数逮捕入狱。” “此法虽令人抵赖不得,然恐引动骚乱,民怨不消啊。” 方剑才阴狠一笑:“方某在南京时,染坊闹出过乱子,甚至还死了还不少人,最终不还是安然无恙?所谓民怨,不过是仗着书院的这股猛劲罢了。一旦杀去书院的威风,自是杀鸡儆猴,无人敢言了。” 陆放轩狂笑道:“还是方员外洞察世理!” “松先生,请吧。”那小吏将轿帘一拉,双手便要去扶。 松德远点了点高昂着的头,与书院众人告别道:“松某此行,但要迎回匾额,别的事都先放一放。汝等穿些喜庆的衣服,最好请几副吹乐,备好酒宴,待我奏胜而归!”说着,大步走下台阶去,搭着小吏的手,跳入轿内。 “府台大人,还有众位大人,小的嘱咐了兄弟们一些话,故来得稍迟,望能谅解。”松德远晃晃荡荡地走来,又不慌不忙地作了几个轻揖。 “先生致力新政,我辈虽忝列高职,然仍佩服之至,自能理解您一片赤心也。”知府故意把嘴角咧得很开,试图掩饰自己原有的神色。 “敢问府台是否请我来看匾的?”松德远整整衣袖,落座。 “啊……匾我已经叫人取了,”知府低下头,偷偷捏了一把汗,“即刻送来,即刻送来。” “和南京那里一样,也是‘参政书院’么?” “一样,一样……”知府拿起茶碗,向他那一侧掩住面目,然后拿眼睛往左边一睃,那小吏心领神会,悄悄退出去了。 “你们这书院越发好了……”知府用帕子擦擦嘴,像是真喝了口茶一般。 “有官府鼎力相助,书院不想成功也难。” 正当知府不知如何答话时,衙外忽然一阵吵嚷,骂声不绝,惊得在座众人齐刷刷地回了头。 “哪来的刁民!”知府摔碗大喊。 “禀大人!!!”适才的小吏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群百姓聚集在外,甚至争抢敲鼓,打砸栅栏,几成乱势,似乎……是要民变的架势!” “他们喊得什么?” “喊得是……还我松院长。” 第六十章 棋和、弈决(五) 众人立刻向他投以警觉的目光,连知府也不例外。这叫松德远脸色煞白,双手不知何处安放,不停发颤。 “哼,松先生,这是你不地道了吧,我们好心好意接待你,你却来这么一出,是何道理!”知府气得满面通红,直指着松德远的鼻子骂。 “我……” “再休狡辩!”知府一挥袖子,“除了你们书院会用如此手段,别家焉敢煽惑良民?” “您……” “要解释进大牢里解释吧!来人,将此贼绑了,严加看讯!” 知府一声令下,从屏风后面钻出三五个军士,不及辩白,双手已被死死摁住。 松德远见状,方知是诈,只得摇头苦叹,自悔前失,口中不说一句,为人从后门解送出去。 顷刻间,知府便纠合众位书办,拟定成了一条新律令:‘书院明犯王法,凡宣张其说者,非徒即杖’,并派遣十几名官兵护送小吏出衙,张贴抓捕书院人士的告示。 当然,仅是这样,还不足给知府以胜利的底气,他们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那越府身上。 果不出人所料,陆放轩的军队在吵闹声中悄然抵达。 百姓们向街心看去,有几支整齐的队伍向前方驶来,人人都身骑骏马,被盔甲严实地包裹着,一对眼睛露出锋芒,剑鞘在阳光底下散发耀眼的彩光,马蹄声啪嗒啪嗒地逼近着,像是计着每一刻的西洋钟,随时渲染起不安的气氛。 人群登时鸦雀无声,那些马军倒似识趣,在他们三十步之外的地方停下了,仍旧不发一言,表情冷酷,任风吹打着鬓角的黑发。 “诸位,”大家顺着声音望去,但见衙门内走出一员书吏,身前身后有十余个兵汉簇拥,“松德远凭借自己的半瓶子醋,干的是蛊惑人的行当。你们以为跟着书院,就能获得什么利益?他一介书生,有什么能耐去为你们做实事,都是夸下的海口罢了。如今其人已定了罪,准备择日处置。此亦是警告汝等,莫信妖人之狂言,免得坏却法度。” 此言一出竟冷了场,无一人发声应和。这令那小吏大为不满,乜向那队马军。 只听剑在背后带着风声,迅速地出了鞘,就吓得百姓腿软,连连喊道:“是,是,谨遵府台吩咐……” “好,好!”小吏欣慰地拍起掌来,“那我接下来就宣读告示,使汝等黎庶切记遵纪守法:‘罪人松德远,因私养门客,带携朋党,并通蛊惑人心之术,妄论时政,以致良民劣行,久无约束。今将以数罪问之,且晓谕城民,凡与书院勾结者,立斩不赦!’” 他阴冷地抬起头:“听清楚啦?” 百姓们又看到那群越府军兵凶神恶煞的眼神,只得唯唯称是,不敢别生二意:“草民们明白,明白官爷的意思。” “收兵。”为头的军官紧接着从嘴里抛出两个字来,所有的马军便都按照吩咐,将剑入鞘,按住马辔,听了几声嘶鸣,便只留下一地滚滚的烟尘,和心有余悸的人群——秩序大抵就这么简单的形成了。 背后那股堪称支柱的力量轰然倒塌,镇江重新回归了本来的样子,农人仍旧半死不活地维持生计,城里的人则靠劳役过活,仰望着官府的几滴恩惠。至于诸位乡绅们,前天还在为书院的强大发愁,今天就沉浸在喜悦之中了。如陆党的预测相同,财主们皆上表与书院划清界限,齐力支持封禁书院。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安静祥和,只是地底的哀嚎日复一日地被地表的嘈杂覆盖,燥热的天气逐渐觉冷,冷的可怕。 铁一般的秩序尚未把南京拖进深渊。卫怀还在对欣欣向荣的书院感到可喜,脑子里都是新政的方案,在躺椅上悠闲地晃来晃去。 “卫先生。”夏元龙不及打个招呼,就从他身后冷不丁地冲上来,“镇江的信。”他紧皱着那双剑眉。 “你呀,”卫怀撑着拐杖站起,“但凡碰上书院的公事,就没个笑模样。” “人云居安思危,”夏元龙也无闲心和他玩笑,“你这个做盟主的,最好别这么轻佻。” 卫怀看他如此认真,亦有些担忧了:“镇江怎么了?快说!” “昨天那边的人禀告说,松院长被抓,书院里的人又被诱骗出来,尽数投入狱中,严刑拷打。更严重的是,官府头一次声称书院非法。” 卫怀疑惑地歪头看他:“书院乃是我开的,万郡王都支持了,他一个镇江说犯法就犯法?” “所以,盟里的人一致说,要想方设法搭救松院长及诸位同僚,毕竟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夏元龙解释道,“现在镇江是人人自危,百姓们都没了说话的地儿,书院所劝的计田惠政恐怕也都完了。这不仅是为书院的未来,也为了陷在水火之中的百姓啊。” 卫怀本着内心的热忱,‘是’字正要脱口而出,却被他的犹疑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行,现在万党正和我们处得来,若再与其争执,恐怕即行的新政胎死腹中。这可是咱们一展拳脚的好机会,要还纸上谈兵的话,百姓对我们可就丧失信心了。” “卫及民,你还想妥协,朱澈就是前车之鉴!”夏元龙啪地猛一拍桌子,睁圆了怒眼,失声大吼。 “这和妥协能是一码事?你以为我不想救他们吗!”卫怀见他发了火,心中亦恼起来,手中的拐杖几乎都要攥出火了。 “那就赶快救去,别在这儿辩来辩去,辩出个调和的法子来!我告诉你,书院就是斗争到底的,退一步,就能退万步!不管谁在院长的位置上,这是死不能变的法则!”说罢,夏元龙几脚便踏出屋外,不再回头。 卫怀还想与他吵个分明,今见面前没了人,却无故被骂了一通,胸中满腔的郁闷,便怎么都发不出来了。他想从空荡荡的脑子里挤出一点计策,但还是一片空白。他只得将拐杖往桌腿狠狠砸去,以解烦躁。 第六十章 棋和、弈决(六) 松德远的求救信已经送来三封了。尽管夏元龙气尚未消,然虑到盟中大局,还是统一意见为重,便无奈按着卫怀的吩咐,用好言招待镇江客人,暂且扣住信件,使之滞缓数日。 另一边则在积极筹划新政。夏元龙认为,“新政宜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万一锐意过甚,必遭当地势力之记恨。书院应一面推行惠政,一面安抚官绅,方能长久。” 卫怀因已驳过他一回意见,恐怕再伤了盟中和睦,便依着夏元龙的计,先抛出一个‘计用授田’的良法,即是核算用度,若府库有所余财,即赏与贫民农具种子,使以自力更生,开垦闲土。他们如今却不急着索要监督之权,这也是吸取了苏州、镇江二地失败的教训,手段变化得更为老道,几乎难觅破绽。故于此阶段内,卫怀的信心还是极大的。 上书先是送到了知府叶永甲的桌前。叶永甲这些日子如同一个旁观者,他以较为清晰的视角看完了党争旧格局的结束,不管怎么说,走了一个对手,这的确让他放松不少,但一直以来秉持的紧张感仍然挥之不去。 新政开了,万陆握手言和了,南京好像是在步入正轨,可叶永甲抚着面前这封书札,总是惴惴不安。他不了解书院内部的情况,但隐隐对改革的前景表示出悲观的态度。 他摇摇头,遏止住混乱的情绪,将信拆开,见上面写着计用授田的方案;信尾又夹着张纸条,言‘廷龙若欲助卫某一臂之力,请使安稳官绅,莫令嫌恶新政,切拜。’ 叶永甲虽说心有顾虑,但怎么也是卫怀嘱托,他还是很念这位昔日师长的情分的。自己身为知府,不好出手,便心生一计,令蒋巡检暗派人请蔡贤卿来,只说喝茶。 “什么消息?”蔡贤卿站在走廊上,顾自戳着笼里的鸟,头都不回地问。 “消息了不得。叶大人准备升官啦。”他那徒弟紧张地说。 蔡贤卿惊得将鸟笼一推,倏然转过身来,“升去哪里?不会是京城吧?” “在下刚从北边回来,听戏的老爷们说的,正是京城,准确……无误。” “啊呀,”蔡贤卿拍着掌,兴奋地走了一大圈,“这正是我发达的好时机!” 那徒弟见他这股高兴的劲儿,不由疑惑起来:“咱们的根本都在南京,他叶永甲一旦离去,就是失掉一座靠山,您应该叹气才是。” “小东西,老爷他妈的愿喜就喜,愿笑就笑,你个儿子辈的戏子,管我倒管得真宽!”蔡贤卿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你们的眼界着实太低。我若攀得上叶永甲这棵大树,还要这区区南京之地何用?早随他入京干大事了!万一帮着立下几件奇功,撇了戏子这贱籍,岂不叫人高看我一眼?” “是,是啊,小人们鼠目寸光,怎领悟师父心中大志。”那徒弟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惶恐不已。 “再说了,这点根基有何不能舍弃的?京师又不是啥神仙地儿,我能在南京呼风唤雨,到那儿起码也得叫人喊几声蔡爷!”蔡贤卿冷哼一声。 “诏书还未抵达,兴许叶大人还不知道呢,不如您先跟他报报喜去。”那徒弟跟上前来,谄媚地劝道。 “你这就不懂了。他叶知府可不喜欢亲近小人,如此殷勤地拱上去,人家都嫌烦。况且早说晚说,也谈不上什么功劳,他焉能谢我的恩情?不如极力交好,其不知迁任之事,自不会疑我之用心。” 正在这徒弟叹服之际,就有巡检司的人来叩门,说“府台请蔡老至书房喝茶”,惹得贤卿万分惊喜,忙与这军兵投衙门去了。 “蔡老,蔡老,快坐。”叶永甲见其来访,连忙搀着他进屋坐下。 “我身子骨好着呢,不必劳烦大人了。”蔡贤卿急推开他的手,掸掸衣服。 叶永甲转身倒了碗茶,放在蔡贤卿面前:“南京现在能这般和平,全赖蔡老之力啊。当初在我这儿大骂魏冲,还真将他逼到绝路上了。” 蔡贤卿摇头笑道:“只是用了些小手段,并非正道,不足挂齿。” “聊聊卫先生罢。”叶永甲品了几口茶,若无其事地说。 蔡贤卿机敏地发觉出什么,便试探性地问道:“我此来,知府但说聊几句闲话,不及政务;缘何又说开卫先生了?” 叶永甲微微一笑:“我想书院还是文人所居的地方,讨论他们,恐怕与政事无关。” 蔡贤卿卷袖言曰:“但说无妨!” 永甲知其心领神会,便不再犹豫,开门见山道:“今日卫先生上书说,要行计用授田的新政,惟恐诸位官绅不满,缺一个调和之人。我为南京长官,来揽此事究不合适,只想到蔡老在南京无人不识,与他们素来处的好。不如就请您帮衬一番。” 蔡贤卿痛快地点了头:“卫先生有救民之志,人心所向,贤卿岂得推却,必与大人做成!” 叶永甲见他如此知晓大义,连忙推开椅子,便要跪拜,谁知那蔡贤卿膝盖先着了地,拜道:“小的一介贱籍,怎敢受府台一拜!如您执意要行此大礼,我便是不起了!” 叶永甲只好作罢,将蔡贤卿扶住,眼里顿时露出敬佩的光芒:“后辈初来此地,还以为您与万、陆二党是同类人物,谁知您多次伸手相救,叶某亦不曾报答一二!如今为了书院,又能如此义气,万死不辞……吾是后辈,却屡见危难而不能拯,坐视百姓煎熬水火,蒙冤被害,深为惭愧。” “老朽不求知府报答,但愿大人能记得我这个人,就足够了。”蔡贤卿又是一个深揖。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安静,内心却已沸腾着熊熊烈火,憋得他直冒汗珠,眼皮乱跳。 在与叶永甲告别后,蔡贤卿望着晴蓝的天空,大出胸中的一口闷气,现在还留有念想的,无非只有卫怀托付的那一桩大事了。 第六十一章 失断、肇战(一) 蔡贤卿立刻展开了行动。他了解完那封上书的情况后,就先去登门拜访了几位乡绅,所说的话一律是:“新政将要施行,但并非像镇江那样激进,准备分你们的田。只是拿官府的余财救济些贫民,开垦点荒土,碍不到大家的利益。况且万郡王已然准许,就容卫怀顺势而为吧。”此等为卫怀开脱之语,着实令乡绅们释怀不少,不再将新政视作洪水猛兽了;加之这是蔡贤卿面子,不得不给,便都勉强答应,没一个说不拢的。 至于官府里的人,蔡贤卿则只派人递去书信,写道:“卫怀思立新政久矣,百姓闻之,必然欣悦。若无故驳回,万一激起民变,恐怕问责到诸公身上,其罪难以承担。如今郡王不背信义,乡绅亦无反对之由,不如顺水推舟,暂观形势。”各处要员看毕,也虑其中利害得失,颇以为然,更坚定了不反新政的念头。 万和顺本想借助下头的力量把这新政的事压住,谁知这奏章没受到一点阻力,便来到了他的面前。尽管有少数官吏提出了反对的声音,但权要们还是认可书院现在的举动的,万和顺只好把愤怒咽下肚去,吞下这个自酿的苦果。 虽说官府仅仅是暂时的妥协,但他感觉纵容事态这样发展下去,早晚要出乱子。万和顺在散会后并没离开,而是将胡契单独请到偏殿谈话。 “那些官员都是我提拔的,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心腹,一碰见大事,纷纷作鸟兽散,各怀鬼胎,真……真白养他们啦!”万和顺气得一摔衣袖,大声骂道。 胡契连忙掩住殿门,上前劝道:“郡王既立言于前,自当践行,何必后悔?卫祭酒不过腐儒之见,我等手握兵权,必不使其兴风作浪。” “话虽这样说,但要留这个书院一直在南京,隐患无穷啊。”万和顺捋须长叹,“需速斩此祸根,还我治下一个清静。” 胡契道:“他们既然要步步为营,咱们就步步紧逼,让对方没有喘息的机会。” “讲来。” “一面催促各州县抓捕书院贼党,呈围剿之攻势,一面逼令卫怀扩大新政,若他不答应,就向百姓宣张,以恶其名;若他同意了,就布告广大官吏、乡绅,调动他们心中恐慌的情绪。如此,自然不敢顺从书院,却站到我们这边了。此两全其美之计,郡王以为如何?” 万和顺顿时喜笑颜开:“没想到你胡尚书竟真出了一条奇计!没成想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人,也学了这一肚子坏水!好,就按此去办。” 胡契正色道:“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小人灵光乍现,不足称道。” ‘计用受田’的工作进行了多日,但卫怀等人发现,尽管是在收成好的一年,仓库里却连粮、钱都没余下多少,教人倍感失落。经过估算,这些银子只可周济六十多户贫农,对民生的帮助算作微乎其微,呼声极高的新政竟与之前的小修小补没有任何差别,带来这般大的落差感,令夏元龙都摇了头。 大家缓了片刻,就有人安慰说‘蚊子再小也是肉’,鼓励众人不必太过灰心。 但事实证明,心理上的安慰无丝毫作用,百姓对初出茅庐的新政不甚满意。他们等待了许久,自几年前就听卫怀讲什么《行要》,如今终盼来的,却还是一副老样子。但他们出于对卫怀的尊敬,口中尚无非议,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低沉的士气正是万党插手的好时机。万和顺俨然把自己打扮成了吊民伐罪的正义之士,遣胡契带领几名使者,一齐来到书院,要替广大百姓问文盟改革不力的罪。 卫怀不敢怠慢,只得欣然相迎:“有劳胡尚书了。” “卫先生,”胡契笑着来拉他的肩膀,“胡某一直很敬佩您的决心。不过……最近看来,似乎失掉了一些锐气。” 卫怀一抬眼皮,立马明白了他此来的用意。但他仍觉得胡契是个好说话的,便淡淡一笑,将后者引入座。 “啊,我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跟先生说吧,”胡契一脸忧色,“近来百姓对书院的支持少了。如果先生再不把真正的新政拿出来,这么一天天地空谈诺言,寒得不仅是百姓的心,也是书院诸位志士的心啊。” 卫怀竟被这话说的惭愧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夏元龙忙从身后走来,驳了一句:“官府不蓄钱粮,一年都过来了,不灾不荒的,却只留下那一点,根本不够挪用。此时反把责任怪到我们执行的人头上,您不觉得欠妥?” 胡契从容道:“每地情势不同,若我南京,宫城要修,秦淮河要浚,市集又需维护,百官俸禄又多,加之近年陛下南巡,所住所用花费甚巨,尚需数年缓和。现在能有多余,就是不错的了。” 元龙冷笑道:“尚书说了半天,只一个南巡是此处独有之事。然而南巡花的都是当时的钱,与今年新蓄之钱粮有何关系?托词不是这么好找的。” “我不管,”胡契瞪了他一眼,随即摆摆手,“总不能让万郡王承担这个责任吧?计用受田的主意是谁出的,百姓就不满谁,他们可不跟你数这些三七二十一。” “不必吵了!”卫怀拉住夏元龙,“尚书有何办法,请教高见。” “你们把新政闹得大一点,叫百姓高兴,就这么简单,别告诉我你做不到。”胡契摊了摊手。 “但万……”卫怀的话刚出来一半,声音便又低下去了。 “万郡王怎么了?”胡契有些心生不快了,“要无万郡王,这参政书院的牌匾还挂不起来。他算是鼎力支持你们了,还想得寸进尺?” 夏元龙和卫怀对视了一眼,都认为现今的局势愈发艰难了。 “请卫先生拿个主意,别磨磨唧唧地,咱们还要回去交差呢!”后面的使者厉声催促。 卫怀无计可施,只得应承道:“在下依着去办。” 第六十一章 失断、肇战(二) 支开了胡契之后,二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由卫怀开口,他支起藤拐,慢慢说道:“万党行如此事,是要逼我们与他鱼死网破啊。” 夏元龙闻言,毅然起身:“他们如果容不下书院,大不了就拼他一把!虽说手上无兵无权,但身后有那么多百姓支持呢!卫先生,您只要一发号呼,民众必蜂起响应,借着给镇江松院长伸冤的名头,冲击官府衙门,誓不屈服,看万党怎奈何我们!” 卫怀眼露犹豫,拐杖在地上划了半天,长叹道:“镇江已为前车之鉴,若再反抗律法,纵有千万百姓,其势亦难矣。况且叶廷龙心向新政,又屡次救我于水火之中,实在不忍将其牵累。” 夏元龙复拱手谏道:“镇江情形与此处不同。其一,那里民意未曾积攒,忽来一班人马,总需适应之期;其二,镇江地小城旧,难以发展之书院势单力弱,而撞上陆党此等大敌,自然轻易瓦解。可我们当初三人合力,扎根南京,算来已五六年了。百姓已受惠政之利,又曾大举搭救您出狱,与书院感情极深,敬先生一如先贤。如此,官府想要控制局势,稳定民心,就难上加难了。至于叶永甲吗,他也不乐意看到先生轻言退缩吧?” 卫怀听他分析的颇有几分道理,便稍将眉毛舒展,一跺脚,一咬牙:“我卫怀从无畏惧之心,不过虑书院前途罢了。既然人英讲明白了,那就按你说的去做。但卫某的能力有限,怕再添出乱子,毁了大计……这样,由元龙你一手操办吧。” “元龙必当荷蒙重任,以报盟主托付之恩!”说罢,他向前半跪着,不由分说,就是一拜。 卫怀面带微笑,连忙伸过手去:“我与人英情似手足,哪用得着谈什么恩不恩的,只要齐力抗敌,挺过这段苦日子就行!” 元龙忙欠了个身:“愚弟一时心切,及民勿怪。” 接到胡契归来的消息,满心欢喜的万和顺还没有意识到——谈判,破裂了。夏元龙此时将卫怀的意思传达给了整个文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与其说是轰动,毋宁说是给安静许久的书院带来了活力,令全院同僚欢欣鼓舞,振奋不已。他们一直期待着的,不会流于妥协的斗争,终于开始了。 兴奋过后,他们还需要冷静下来,和夏副盟商讨进一步的对策,即执行的问题。夏元龙综合了几个可行的意见,认为应‘明面上继续顺从万党,扩大新政,以免遭受怀疑;暗里则向百姓分发《行要》,并放书院一角为讲堂之所,每日宣扬新政,以凝聚民心,招揽人众,以待时机成熟,打官府一个措手不及’。同僚们深以为然,迫不及待地要拍下板来,纷纷表示赞同,遂正式开始依计划行事。 计用受田的失败,令南京百姓深感失望,在他们落寞的心情还得不到宽慰时,却在看到一篇告示之后,仿佛振作起来了。那告示也十足令人眼前一亮: “应国子监祭酒卫怀上书,官府将借书院之力,推行‘核田减并’新政,以惠黎民。” 这所谓‘核田减并’与之前的计用受田大不相同,乃是核算各大田户的田亩多少,可否与帐册对照,如有不立契、不报官之私吞土地者,即退田还与原主,无人招领者即赐贫家农民。 那群乡绅素来飞扬跋扈,百姓们见了这条新政,无不拍手称快,重新燃起了对新政的念想,都说也得治一治他们了。 万和顺便因势去劝导一众豪绅,无非是说“卫怀前番使得是虚情假意,实欲相图诸公。试想田一被收,宗族力微,何以管制乡民,自保祖业?本不想让众人陷入泥淖,然如今政令已出,悔之莫及,汝等好自为之,莫要怨天尤人!” 乡绅们见他说的这等严重,心中惧如猛虎,无不苦叹哀嚎,哭天喊地。他们当然不愿坐以待毙,纷纷向官府投去数以百件的书信,请求宽恕罪过。官吏们也被这阵势吓到了,亦觉义愤填膺,骂这卫怀多管闲事,坏了自家的名头,一个个也开始恨之入骨了。 夏元龙看到了这一苗头,便在此时急忙派人混于书摊,贩卖《行要》。因这《行要》不取路人分文,且是卫先生所著,故争抢着拿,不一会儿就统统卖光了。夏元龙便加紧派人印发新书,干脆拿辆木车盛着,推向利涉桥等地去发,三四个时辰便全发完了。而探听消息的回来,说卫先生已经出城,开始丈量土地了,夏元龙便知行动未晚,吐了一口重气。 另外,书院的东北角修起一座简单的讲堂,因怕官府知晓,故藏在角落的仓库旁,白日开张,晚间拿木板掩住门,面前的那条街还都是市井人物出没之所,故不声不响地开了讲,也渐渐聚集了小五十人。 到了这日夜间,卫怀终于打着轿子回书院了。他见夏元龙卧在后屋睡觉,连忙打了一盏油灯,凑到他床前。 元龙睡得不沉,感觉脸颊上有热气扑来,一睁眼,正是卫怀喘着粗气,提着灯。二人相视一笑。 “外头宵禁啦?你不回府?”夏元龙掀开絮被,坐起来,拿了一件外衣。 卫怀坐在一旁,把灯放下:“放心,我刚办完公务回来,轿子上还打着国子监的灯笼,巡街的人不会查的。” “那就好,”夏元龙套上衣服,还觉得冷,又往灯边靠了靠,“核田的事儿进展如何?” 卫怀捶着腿说:“还好。今天先问的几个小户,有问题的不少,但敢找麻烦、抵赖的没几个,纷纷将田交出去了。明天再查大户,不过那些人就要了命了。你这里怎么样?” “万和顺整日派人自城门口过,与您不同路的,我猜就是煽动豪绅的情绪,让他们往反新政靠拢。所以提前开始分发书籍,开办讲堂,全部成功,暂时没有人察觉。”夏元龙说罢,却担心地看向远处。 第六十一章 失断、肇战(三) 派去看讲堂的两个人,是夏元龙最信得过的。这两位一个姓孟,一个姓白,自从南京书院也设参事僚后,便一直身居要职,参与决策,虽说不能独当一面,但总算差强人意。由于盟中全靠夏元龙一人忙东忙西,实在腾不出手了,便只好将这较为容易的任务交给他们处理。 两参事的工作无非就是白日宣讲,晚间挡门,并没有什么辛苦之处,但怎样提防官府的耳目,现在却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这日夜晚,白参事已拿木板钉住大门,刚走回来,便见孟参事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乃问道:“兄长,今日看来,这讲堂反响尚为不错,为何还闷闷不乐呢?” 孟参事叹道:“这第一天就来了这么多人,万一吸引了官府的耳目,得知了夏副盟的计划,我二人就是头号罪人啦!” 白参事本不在意,此时也有些慌张了:“那……该怎么办?” “盘查,”孟参事一卷袖子,“对所有前来的百姓进行搜身盘问,若无异样,即可请入,不然则驱赶之,不知意下如何?” 白参事捋了捋须,慢慢说道:“人心正当凝聚之际,实不该如此阻隔啊。” 孟参事一拍桌子:“那你出个主意好了!” 白参事见罢,连忙陪笑:“愚弟并非责怪的意思,休要动怒,凡事就依您的。不过是不是需请示副盟主,再作行动啊。” 孟参事摇头:“夏副盟有够辛苦的了,干什么都非得知会别人,不叫人家说咱们没用?” “哦,是,说的是。”白参事不再反驳,呆呆地朝他笑了几下。 可惜孟参事的手段明显太过粗暴,只施行了一个时辰,就只好作罢。百姓们成群结队地来支持新政,无法忍受这几个儒生擅作主张,竟把他们当贼一样使唤。于是无一个不抱怨的,更有甚者,怒火中烧,指着参事的鼻子大骂,弄得孟参事脸色煞白,灰头土脸地引咎认错,退下堂去,暂让白参事维持了一会儿秩序。 这一闹后,把个孟参事的热情毁坏了,他不敢再冒犯众人的底线,完全顺着大家的心意办事,便不去费心想新的方案,仅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保护罢了。除此之外,只侥幸地希冀万党不会发现这一处隐蔽所在了。 但这种悬念仅保持了一日,他们的念想就统统归为泡影。原是那牢头手下有一名狱吏,素好与那些市井无赖交集,今日一伙人约去赌钱,赌了有两三个时辰,最终输了大半,便垂着头,正自书院后门那儿过。他口里渴,便到对面的茶肆里坐下,掏出口袋里剩的几文钱,要碗茶,躲在草棚下看路上来往的人。 “唉,大哥,这街上哪蹦出来这么多文化人?腰里都挂着本书。”狱吏一歪头,和身边的人说道。 “你一说还真是!这可奇了怪。不过最近利涉桥有人卖开《行要》了,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的,都要拿一本,兴许刚从桥上下来呢。” “《行要》……”狱吏听到这词,心中一个激灵,“是书院卖的么?” “不是,就是些书贩子,号称在别的地方捣鼓来的。” 狱吏暗自嘀咕道:‘近来万大人纵容过甚,连摊贩都能公然卖这种东西了!以后的南京,岂不成了他卫家的天下?牢头大人对这厮恨之入骨,我必要问个明白,不然不舒我心中的憋屈!’ 想罢,连茶都不顾喝了,气冲冲地走出茶肆,紧跟在那群百姓后头,看他们将去何处。须臾的功夫,但见那群人行至书院后门,往那破旧的大木门上拍了一下,卸去遮盖在上面的木板,就有个看门人走出来,问了人数,即请进屋内,然后又把那木板挂上去了。 狱吏躲在隔壁的白墙后,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出于谨慎,就蹲在那里观察,确认自己所想无误。果然又来了好几拨人,都在完全重复着刚才的过程,这才使狱吏深信不疑——书院要有大动作了。 他不敢随之离开,只好趁无人注意的空隙,赶忙溜回了狱内,并将亲眼所见报告给了牢头;牢头眉飞色舞,立即赏了他数两银子,另把这急情作信写出,火速递与万府知道。 万和顺开始还惊讶于书院竟会使出此等阴谋,后来就对这个秘密的揭穿而感到喜不自胜,认为天意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这绝对是毁灭书院的最佳良机。他好久没有这种掌握一切的快感了,便先不管眼前的事,去给牢头送了张五十两的银票后,才准备展开行动。 他派了两个精明的心腹,扮作穷苦平民的模样,混迹在人群当中,没受到任何的怀疑,轻松地走进了讲堂。 因此时是讲堂的第三天,卫怀的‘核田减并’已进入收尾阶段,与万党的决裂几乎指日可望,动员百姓是现在主要的方向,故两个人没听到什么有用的内容,尽是些提涨士气的空话。 但两人通过收买几个活跃的百姓,渐渐摸清了夏元龙的意图:时刻准备、积攒力量,防止被官府牵着鼻子走。 万和顺得知后,便迅速令军官带兵潜入书院,号称‘孟、白二人宣扬邪说,反抗官府,意谋不轨’,便杀进讲堂,将不知所措的二人就地擒拿,而以夏元龙为首的书院人士还不知情,行动简直快如闪电。 这时卫怀还在田间监督丈量,正站于一块土坡上面,远远望去,有二十几个士兵骑马飞驰,似乎是朝自己来的。 “各位军爷,来此何干?”卫怀见势不妙,忙怒喝道。 为头的笑着下了马,向那土坡上直直招手:“卫先生,在下有几句话相问,麻烦您过来一下。” 卫怀不敢违令,叹了一声,匆匆自土坡上走下来,掸了掸衣服,便低头行礼: “敢问……” 话还未出口,斜刺里就来了四双臂膊,将他的手腕一扣,脖子也被狠狠压住。 “思和书院胆大妄为,竟敢图谋不轨,万郡王特叫我等来绑你的人!” 第六十一章 失断、肇战(四) 卫怀见他们人多势众,一时又挣扎不开,便强行抬起脑袋,怒斥道:“我书院在此经营多年,官府未尝以反叛视之!今日忽言犯法,分明是欲加之罪,何以服众!” 他身后的随从也渐次围了上来,想要讨个说法,那军官急按剑喝退:“我奉万郡王逮捕之令,汝等不明就里,休要掺和。可速速退到一旁,否则当以同党相论!” 说罢,一声令下,手下官军便挺枪驱赶众人,须臾方散。 “你别使诡计,和我讲明白……”卫怀看着他的背影,咬着牙说。 “哈哈,我能有什么诡计,都是事实,倒被你反咬一口。”他拍着掌,笑起来,走到卫怀面前,“你书院明面上好声好气地合作,暗地里煽动百姓,是想干什么……你这个做院长的不会不知道吧?” 卫怀直直地瞪着他,此时却有苦说不出了。 “既然不再狡辩,恐是知罪了。现就把你解到衙门,听候叶大人的处置!” 半个时辰后。 “松开。” 叶永甲坐在二堂的正座上,给军官倒了杯茶水后,嘴里轻轻抛出这句话。 那军官从城外赶来,一路奔波,口中极渴,正要一饮而尽,却被他这言语震得一怔:“松开?莫非是让在下松开罪犯的绑绳?” “哪里有罪犯?”叶永甲看了看堂下那个披头散发的卫怀,露出一抹冷笑,“这位乃是南京名儒,朝廷官员,纵其书院有不肖之人,亦非其罪。他现在还是国子监祭酒,尚未革职,怎可轻率定罪!解绑。” 那军官心中顿怒,又不敢发作,只得陪笑道:“这是万郡王吩咐小的们做,在下也没有决定的权力,请府台大人宽恕。” 叶永甲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显露出杀气腾腾的目光,像团火焰般燃烧着:“你把他押到我这儿,自是要听本官的命令,这里没有什么万郡王!我说你把他放了,别再啰嗦,听见没有?!” “你……”那军官抬头与他对视,却吓得冷汗直冒、心里发虚,显然被叶永甲的威严震慑住了。他犹豫片刻,眼珠子转了两转,便极不情愿地向下吩咐道:“给……给卫先生松绑。” 那几个军兵面面厮觑,无精打采地说了声‘是’,即抽刀将麻绳斩作数截,拿过藤拐来,略带歉意地向卫怀行了礼。 “他可以回去了吗?”叶永甲一指站起来的卫先生,问军官道。 “他……” “书院又没有被查封,只是抓了几个人而已,院长前去稳定局势,亦符合情理,军爷不应相阻。” 军官憋得面皮紫红,艰难地点了一下头颅:“一切全凭大人处置。” 这军官火急火燎地回到万府,把一肚子火气全在万和顺面前撒了出来,痛诉叶永甲所为之恶行,声色俱厉,几乎把门牙都咬断了。 万和顺虽大为光火,然也知此时并非逮捕卫怀之良机,今日不过是唬一唬书院诸人罢了。便平静地回答:“君所言者,本官悉知。但可恨这卫怀狗仗人势,我如今还奈何不了他。此事你别过分自责,破灭书院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可先将白、孟两个贼子关押,然后徐以逼之,令其从内部瓦解。” 书院陷入一片恐慌当中。就在大家束手无措之际,有人报说门外有个穿短衣的、蓬头垢面的先生一瘸一拐地走来,便都到墙上去看,果然是他们的院长回来了。 夏元龙急唤开门,派了两个书童搀扶着卫怀进来。 “及民兄,你没事吧?”元龙打量着他的全身,急切相问。 卫怀连连摇头,苦笑道:“人英放心,诸位放心,他们还不敢对我怎么样。叶大人放了我,说万郡王还没法治书院的罪,不过新政怕要暂停了。” “现在不去管什么新政不新政了,先解决燃眉之急再说。卫先生,进屋商议吧。”元龙招呼着众人,一并拥进议事堂。 “据我得知的情况,白孟两位同僚已经是逼迫招供了,如果不加干涉的话,谋逆该按何罪……相信各位都明白。”夏元龙沉吟几声,担忧地看向卫怀。 众人都喧嚷起来,悲愤高呼,口中大骂万贼,势要为二人讨回说法;而卫怀却愁眉苦脸,貌似在深思些什么,呆呆地坐在那儿,不置一词。 夏元龙急忙出来稳定秩序:“诸位同僚,大家的愤怒我能理解,卫先生能理解。但吵是吵不出个所以然的,冷静下来,会有解决办法的。” 众人纷纷拱手,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人英……仅凭我们的力量,真能救出来吗?”卫怀面露茫然,一根手指在嘴唇上慢慢游移。 夏元龙先是一惊,又看到他这模样,竟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反胃,便冰冷地回答道:“我们后发制人的计划虽然失败了,但这些日子蓄积的民意已深,此时闹出此等事端,百姓对官府的仇恨已到顶点。如果我们正确号召、指挥,令他们堵塞要道,声势浩大,则万党为惧变乱,必然退让。你我曾有胜利之经验,为何犹豫!” 卫怀也搞不清楚自己是真怕了,还是出于某种原因,但他现在是不敢动作的,心底似乎在艰难地挣扎,他不确定。 “我……我考虑几番,可好?”卫怀最终依循了自己的本心。 “诸位同僚,”面对着所有人物怀疑而怪异的眼神,他很想闭上眼睛,“我最近实在是太累了,接踵而来的事件快把我身心都搞垮了……我需要静静心,自然会给你们一个答案。” 他揉了揉太阳穴,握起藤拐:“还有,我卫怀没什么本事,都是靠大家推举,方才荷任,要有不满,还请直言。”他拖着羸弱的身子,在数以千计的注视下离开了屋子。 夏元龙一直在苦笑,他本以为卫怀的心境早已改变了,但他所期望的书院领袖并没有出现,还是那个原来的卫怀。后者无法言说的那股无形的压力,能在夏元龙这里得到充分的解释——或许,夏元龙比他更了解自己。 第六十一章 失断、肇战(五) 夏元龙所知道的卫怀,素来是不敢放手一搏的。这种心理,大抵是他自知能力有限,恐怕每走错一步都会葬送近在咫尺的胜利;同时,这位忧心忡忡的院长也太关心百姓的安危、新政的兴灭,致使他不愿放弃眼前的美好景象,步入漆黑的深水当中。于是,被这样的情绪所遮蔽的思考,自然会将书院引向更加窘迫的困境——这条路即将到达尽头。 卫怀已然感到盟中僵死的气氛,但支撑着他坚持这份事业的,永远是南京城里的百万人民。他们是如此敬仰他,如此支持他,听到浪潮般的欢呼,是让卫怀最陶醉的事情。可若这股力量也对自己失去信任,那摆在书院面前的就是一条消亡之路。 然而,不出意外,民众对卫怀的怀疑开始进入倒计时了。卫怀的犹豫使得书院丧失了统一民意的机会,各地零零散散的反抗对万党来说简直无关痛痒,大多为书院鸣冤叫屈的百姓被轻松驱散,而其中几个相当顽固不化的‘刁民’,便指为反叛同党,前后一并捉去十三人,皆系狱中拷问。 随后的几天里,万党接着又废除了一切所行之新政,且告诫卫怀‘近滋变乱,应先整饬书院,再议新政’,让百姓们积攒的怒火达到了顶点。 他们把问题都推给了卫怀,他本有可能带着众人走向光明,但在关键时刻却无动于衷,坐视着那么多无辜之士身陷监牢。他们甚至认为卫怀的本心变了,他似乎是和官府同流合污了。像这样的观点越传越广,百姓们对他的仇恨也就越来越大。 约有数千人把卫怀的家宅围成三堵墙一般厚,朝着门内破口大骂:“卫怀,你个他妈的孬种!万党抓了这么多冤枉人,你不是为民请命吗?怎么还缩在家里不吱声!大旗叫我们扯,血路叫我们冲,自己却安稳坐在高台之上……当初就不该把你从大牢里救出来!” “是啊,是啊!真不是个东西!”众人像浪潮一般呼喊,激烈地附和道。 没听到回音之后,悲愤交加的人们便拖出放在墙角的轿子,顿时对这物件拳打脚踢,将轿子拆得七零八落。 府里的家眷惊得急忙报与卫怀,见他左手紧张地摩挲着拐杖,掌心的汗珠滚滚而下;右手按在鼻上,眼睛全神贯注地目视窗外,也不知在望些什么。 “知道了。”他的语气极尽悲凉。 “可……” “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卫怀毅然打断了她的话语。 只听那门吱吱几响,大概是走了,卫怀也无心去确认。他又听见有许多石子猛击墙壁的声音,夹杂着众人的狂吼,形成了一种别样的旋律。 他想象着门外的情况,那一具具撕裂得极其狰狞的面容,那一双双瞪大的充满憎怨的眼睛。他并不感到可怕,但想起了之前那些善意的呼唤,以及曾受到的最尊崇的爱戴,心底就莫名的刺痛。 他想把自己的心迹表露于人,他想证明自己是真诚的,可是现在却只能看着他最深爱的人们向自己刺来刀枪,毫无办法。他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但他不想被这样对待。 夏元龙近两天一直在书院守候,不曾回家,夜晚只睡两三个时辰,便强打精神,起来办理公事。时值正午,他正面对着一封官府的诘问文书,咬着笔杆,脑中一片茫然,不知如何回应。忽然抬头,看卫怀慢慢走来,便起身笑道:“及民兄,你在家不知,官府屡次派人来递书诘难,问我书院情形何如,平日治理何法,所秉何道,皆须一一答复,实在累人。” 他一时忘了看卫怀的脸色,把他拉到桌案前,“正好遇到一个难办的事儿,请兄长瞧瞧。” 卫怀冷冷地瞥了几眼,说一声“哦”,便疲乏地倒在躺椅上,侧过脸去,嘴巴像铁一样紧闭。 夏元龙的心思却全在文书上,沉思片刻,才意识到卫怀没说一句话,抬起头来,见卫怀直直地盯着他,很犹豫,似乎要准备说什么。 他轻轻一笑:“我的卫院长,你发着呆是干什么呢?” 卫怀的目光里突然有了一丝不忍,但思前想后,还是挣扎地说了出来。 “我要辞了盟主和院长的位置。” 夏元龙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僵硬得铁青。 卫怀感觉颇为愧疚,就叹一口气,向夏元龙欠了个身:“抱歉。” 后者不予应答,而是坚定扬起头,冷漠地说:“你也不配做这个院长了。” 卫怀顿时发了愣,他疑惑地看着这个结义兄弟。 “遇到难处了,就把大家撇去一边?!”夏元龙发出了和那些百姓类似的怒吼,“我知道你卫怀是个缺乏果决、缺乏气概的人,但不曾想你是个懦夫!遗臭万年的懦夫!” “你有必要这么说我吗?”卫怀的话语带着几许颤抖,他渐渐闭上了眼睛。 “我不管你怎么想……”夏元龙背过身去,“但对我而言,一往无前才是真理。没错,真理,不管是谁都要遵循的东西!” “可你不知道,人们咒骂我,唾弃我,连我最深信的群体都……”卫怀说到这里,竟微微更咽了,他不想评价自己愿为之奔走的人民。 “我理解,” 卫怀听到这话,急切地看向元龙, “我理解他们。” 他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 “他们肯为了你受尽严刑拷打,他们在监狱里奄奄一息,就为了拼出个新政。你却毫无作为,在这逍遥自在了,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夏元龙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一字一句地质问着。 “我只是宣扬新政的其中一个书生而已,并非能打天下的英雄。我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够引路,能使后来者前仆后继……但包括你们所有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又怎么负担得起……” “你有苦衷,我夏元龙没苦衷?”夏元龙指着自己的心,“但我从未想过这些。”说罢,他一挥衣袖,摔门而去。 第六十一章 失断、肇战(六) 在这次争执之后,卫夏二人的兄弟情义愈发冷淡了。卫怀开始厌恶夏元龙那冷峻的面孔,他没曾想夏元龙只认改革这个名目,而与他并肩作战的挚友似乎只是一件工具罢了:一旦脱离他所信奉的意志,便要遭受前者骨子里的鄙视。他不愿再留书院片刻,尽管自己的府上也不太平,可百姓的骂声甚至还能让卫怀清醒些。 渐渐地,察觉到异样的盟中众人开始各立阵营、拉帮结派,拥护夏元龙的居多,都撺掇着他自行行事,拯救书院于水火之中。 夏元龙也很想把目前这乱糟糟的局面收拾一下,但他终念于和卫怀的长年情分,不愿背地里玩弄这种阴谋,遂严斥众人道:“卫先生虽在大家面前提了辞职的事,可尚无定论,我亦不得做主。汝等若是为一己私利,党同伐异,岂不有愧本心?元龙一日在此,一日不使邪风作祟!” 众人皆默然无言,不敢再提及此事;夏元龙因此识了几个人的真面目,只是碍于危难在即,不宜内耗,仅仅暗加贬损而已。 但夏元龙素来是个执着的人,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便另辟蹊径,直接来找叶永甲商议。他本人却不在衙门,夏元龙吩咐衙役,拿张椅子,就坐在二堂上干等。 此时叶永甲在运渎前察看水势,见衙役来报,忙问何事。 那衙役向后一指:“夏司业现在衙门,欲与大人商议公务。” “公务?”叶永甲一紧眉头,“好。我知道了。” 他先有条不紊地打理完眼前的事儿,然后心急如焚地离开运渎,叫随员打官轿子来,抄近路奔府衙而去。 轿夫得了命,本要从卫府门前那条大街走过,谁知前面观者如堵,到处都挤满了人,轿子根本无法穿行。只好将轿杆沉沉地一放,调转回去。 叶永甲也听得外头的吵嚷之声,便拨了拨铜铃,停下轿子,从帘子里伸出头来,问道:“如何不能行了?” “禀大人,路上不知是何缘故,聚集了许多百姓,好似是在骂人。” 叶永甲歪过头一看,竟有上百号的人,或攀墙或踢门,也有的望个宅院里丢石头,发出几能裂地的声响。 “我看不真切。那是谁的住处?” 轿夫踮脚一瞧,回禀:“卫祭酒的。” “是么。” 叶永甲的嘴角扬起了一丝诡异的笑,他的身子探出来,两条腿落了地,感受着头顶温煦和暖的阳光。 “我不去惹麻烦,”叶永甲站在墙根下,“远处看看就好。” 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大片空土地上,与那里的风景形成了极有意思的反差:这边天晴日丽,那边人头攒动,喊声如雷,却好似平添了一层乌云。 叶永甲是凝视着的,纵使他的表情并不严肃,而带着几分取笑玩味、冷眼旁观的意思,但改变不了的,永远是那个满含深意的凝视。 他的心神立刻飘了过去,像是把视角一下子拉近了,陷入了那片无法形容的狂热,看清了围观众人狰狞的面庞。这些人的五官都快撕裂了,眼睛瞪出一道道血丝,如看仇人一般瞄准着卫怀的府门。他们的话语也愈见清晰: “卫怀,你的鬼话都到哪里去了?!你以前发了誓的,要带我们脱离苦海,如今怎么没见到新政出来?我们本要有的东西,都是被你糟践坏了!” 有个自称是卫怀学生的读书人又挡在门前,空口声称:“这卫祭酒恐怕是收了官府的银子耶!”这话仿佛一把柴火,将现场点燃地更加旺盛。 叶永甲虽不记得卫怀何曾说过类似的誓言,但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成了确凿无疑;至于那位‘学生’,也是知府所知道的,是个豪绅田户的公子,他家里被卫怀没收的土地,昨日才因新政被废而夺了回来。 最该声讨的敌人就站在眼前,但他们却一味轻信,去辱骂那个曾伸张正义的院长。他知道,百姓们受着税赋的重担、地主的盘剥,便渴望出现一位救民的圣人。他们愿意狂热地追逐这圣人,愿意为他扛起布满鲜血的旗帜;但对于新政,却只是翘着脚尖,远远相望——他们认为思想是圣人天生就带来的东西,深不可测,难以接近,似乎只需等待这圣人操了刀,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这种狂热终究还是建立在麻木之上的。叶永甲想起了陈州那群百姓,何尝又不是如此呢?他突然发觉,自己对人们的情感是复杂的,他有时如作壁上观似的,嘲弄起这种麻木;有时又同样怜惜着他们的处境,想令天下之人都振臂欢呼。他想要有一天,这狂热是发自肺腑的,令敌人真正胆颤的。 他收回纷杂的情绪,眼皮一垂,暗暗叹了口气,命令下人:“走吧,上轿。” “叶大人!”夏元龙看到叶永甲的面容,喜得双眼放光,“你真叫我苦等啊!” 叶永甲忙作揖道:“晚辈公务繁忙,恕让您多等了。” “现在书院危急,我想整个南京,帮得上忙的就是府台您了,”夏元龙毫不顾忌地拍打他的肩膀,“希望您能协助一二。” “说罢。”二人坐了下来。 夏元龙睃见左右有人,便用手指轻轻一沾茶水,在桌面写了‘求大人设法搭救被捉义士’几个方方正正的小字。 叶永甲认不清全部的字,但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此事稍有难处,然吾能为之。” 夏元龙抱拳相谢:“书院前途,全在大人身上了!” “不知卫先生知晓没有?”叶永甲一敲壶盖,自然而然地问道。 夏元龙的脸色竟白了下来,沉吟半晌,便冷冷回答说:“他不必要知道。” “您和他……又怎么了?”叶永甲揉着眉骨,不解地问,“如今更需众志成城啊。” “他失了改革者的本心,与我绝非同路了。他是死是活,与我没有任何干系。”夏元龙言语很是焦躁,“简单说,他退缩了。” 第六十二章 曲终、人散(一) 叶永甲听罢,却只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转而反问他道:“在先生看来,做到何等地步才算退缩?” “抱歉,他到底是您的老师,我实不该说这些的,让您难堪了。”夏元龙欠身答道。 “这和他的身份无关,我只是在问你。”叶永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夏元龙顿时收敛了笑容,表情严肃:“夏某认为,凡是不敢迎难而上、心怀踌躇者,则皆视为懦弱之辈,此等人不足与之议事。” “他们也并非草木,而是活生生的人。自有喜怒哀乐,太正常不过了。卫先生是这天底下第一个喊出新政的人,他纵没功劳,亦有苦劳吧?固然,他有一定的缺陷,可你们想清楚,当初是谁给了人们希望的。” 夏元龙不以为然,冷笑道:“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改革只讲大义,不讲情分。” “那这所谓‘大义’,便是裹挟着别人的命运,去搏一个青史留名吗?若是如此,我情愿它失败。”叶永甲的语气亦像寒风一般冰冷。 夏元龙没想到他会如此不留情面的反驳,先是一愣,遂又轻松地笑了几声:“在下不指望什么青史留名,也许盟里有些人这么想,甚至这么做了,但就论我本人的话,所行所言,问心无愧。” 叶永甲见与其观点不合,便回头看了眼洋钟,起身行礼道:“夏先生所言俱有道理,然终与叶某并非同路之人。可晚辈深敬先生之才,必为竭力搭救在狱义士。时辰不早了,我也得先去了解一下情况,早日办成此事。” “那我也不耽误您的时间了,告辞。”夏元龙回了礼,即挥开衣袖,悻悻而去。 之后,叶永甲果去监牢看望了那几位被捕百姓,还有白、孟二位参事,得知其罪名无非是‘宣扬邪说’,本无确凿之理,便上书力陈无罪,请万和顺立将被捕犯人释放,以安民心。 万和顺见信,着实焦头烂额起来。毕竟自己抓人只是杀鸡儆猴,向百姓显显威风而已,罪名是强行按上的,却论不及一点证据。如今叶永甲极力恳求,又没有回绝的底气,心中犯起了难。 胡契在吏部听说了这消息,便赶忙乘轿到万府来,亲自献计道:“吾以此事咨询书办等人,皆曰‘既然叶永甲不好得罪,便把这奏书示与卫怀看,请彼派人来宫中商议放人的事。若他们被迫言和,虽叶永甲也无可奈何了’,其言颇为可听。” 万和顺两掌一拍,嘴角咧开了好大一条缝:“还是你们吏部会耍花样!不过,本官倒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废了这些啰嗦。” “敢问……何计?” “既然要议,就与他们议个痛快的,”万和顺把指头掰了个响,“在这次会谈上,直接决定书院的未来。” 叶永甲接到这个命令后,登时冒出一身冷汗。他没想到万和顺竟能绕过自己这一道坎,直接去攻书院的软肋。他知道,商定文盟是否解散、书院是否废弃这种大事,无论如何,卫怀是必须去的。他显然对自己这个老师不怎么放心——卫怀看起来已是心灰意冷,对现状感到绝望了。事到如今,他也无话可说,只得带着万郡王派来的使者,去书院宣读公文,催促卫怀入宫议事。 与此同时,在南京老旧的行宫里,百官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都挤在议政堂上,万和顺指挥着秩序,迅速安排好了各自的位置。大小诸官皆坐于两旁的长椅上,只留着中间一大片空地,摆放一张红楠木的桌案,置着三张椅子:左边一张给万和顺坐,右边那张给胡契坐,正中那张便是留给卫怀的。大家都敛了声息,故意维持着一种神圣的安静,此时,连一声低低的咳嗽也能传遍整个大殿。守门的军士则站得笔直,瞪圆了眼睛。一切仿佛是在用庄严的仪式宣告着,这将是最终的决战。 “国子监祭酒卫怀,及其所率书院众人,听令。”使者将公文从袖筒拿出。 “我等听令。”卫怀与夏元龙站在最前头,与身后众人俯首齐拜。 “郡王以狱中被捕之人系汝院中书生,今假借邪说,谈论新政,致我南京百姓受毒极深,江淮无不目书院为造逆,可谓人神共愤矣。吾虽知祭酒有报国之心,然尚不可违忤皇宪,开不法之径也。如有异言,可往宫中商议,倘无信服之言,勿怪吾等仿苏州、镇江之举,灭汝书院,易如反掌!” 卫怀一惊,他没有想到官府的最后通牒会在这时下达。他犹豫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是……” “我谅祭酒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叶大人,您就负责把他们送过去,我回去交差了,告辞。”使者说罢,匆忙离开了。 “他万党口气忒大了!” “这……简直不把我书院放在眼里!” 众人议论纷纷,都骂得面红耳赤,嘈杂不已。 夏元龙冷冷地看了卫怀一眼,默不作声。 “诸位!”卫怀咳了两声,忧郁地看向众人,眼睛里再看不到那锐意的光芒了,“我想书院到了如此地步,皆是卫某能力不足的缘故。现在大难当头,我不能退缩……但想回来之后,便辞了这院长的位置。我感觉有点累……” “卫怀!”夏元龙突然抬起头颅,向着卫怀咆哮,吓得那叶永甲一个激灵。 “你还配做个人吗!百姓对你翘首以盼,你却千方百计想着跳出这个坑来,自己过舒坦日子去!我不想再说一遍,你是个懦夫!” “我一直拼了命地去干新政,身前身后却全是质疑之声,他们说我忘了初心,捱一捱就过去了;你也来说我是懦夫?”卫怀的牙齿都颤抖着,“我要是不辞职,你又说我不配做这个院长!反正就把我推出来,把我打造成一个完人,要求我做这个,做那个,不许一点纰漏,一旦出了过错,你们就都知道了,这样的人不存在!” 夏元龙看着他的暴怒,只轻描淡写地说:“我不与你这样满口托词的小人一起……自今日始,我二人恩断义绝。” 第六十二章 曲终、人散(二) 夏元龙走后,许多同僚也向卫怀忿忿地哼了一声,陆续离去。到此时,院里的人早就走了大半,只剩下十来位老儒,低着头站在一旁,还算顾及了院长的面子。 “走吧。”卫怀已从适才的暴怒中冷静下来,“我一个人,也能。” 叶永甲不敢多说什么,只在心里期望他咬牙坚持,便忍着满肚子的话,颔首答应:“那就请先生和叶某动身吧。” 卫怀便被他搀着,穿上自己的官服、腰带,站稳了身子,才去拿住拐杖,偕同他直出门外。 那群老儒却以悲悯沉痛的目光看着卫怀,而后者仿佛有所察觉般,竟突然间停止了脚步。 卫怀回过头来,鬓角银白的毛发被微风吹起。 “你们去和夏元龙说,事情由我一个去做……他还有家室,别让这混蛋一意孤行,牵累了无辜的人。” 说罢,便再次踏上前进的路,在众人的目送下没了影。 下午的日光已不似正午酷烈了。在薄云的笼罩下,太阳自天空射出一道若隐若无的金光,洒向午门的城楼。这光不生热气,加之微风阵阵、碧空如洗,使人顿觉畅快。 尽管叶永甲的心情还是沉重,但仍不由自主地想到,也正是个作别的好时候。 “什么人!” “知府叶永甲,奉命带国子监祭酒卫怀来宫中与会。”说着,他将官印摘下,示给守卫看。 守卫见无异处,便唤人打开宫门。一抬头,正对着他们的,就是一条阔长的石板路,直直地通到殿前——周围空无一人。 卫怀有些胆怯地将藤拐放了上去,他每走一步,耳边便响起了沿路众人的呼喊叫骂。他来的时候,街上就是一片乌泱泱的人群。他们或许还怀抱期待,但鲜有人发出支持的声音,所有人都将他团团围住,像要把他淹没在无边人潮当中,让‘死去’的英雄感受压抑与绝望。 卫怀知道,那个英雄不管是指谁,都从来没活过,自然谈不上死了。 可人们心中的英雄刚刚死去。他们疯狂地唾骂着、喊叫着,在卫怀的脑子里逐渐模糊,模糊成了一股黑洞洞的奔流,沿着脚下的石板,悄然吞噬着他的后路。 嘈乱的骂声没有了。 人们的影子不见了。 卫怀登上了大殿的台阶。 站在门口等待。 …… …… 咚! 钟不知在何处敲响了,卫怀惊恐地望向四周,回头时,却发现有一片目不见底的深渊,早把他最后的退路扼断了。 他的恐惧感瞬间布满全身。没有人和他站在一起,反而是将他往悬崖上逼,准备看一场威武壮烈的英雄戏。但仅仅一个人,又怎能扭转大局呢?他所构想的本来不应该是这样。 卫怀怀带着忐忑不安的心境,转身望向前方,老旧的殿门被慢慢推开,注视之下,里面却无一盏灯光,昏暗无比。突然间,灯光照出了三个人的身影:万和顺的面庞仍带假笑,胡契背靠着椅子,两人的目光纷纷对准了另外一人。那个人有些清瘦,两鬓斑白,竟是卫怀。 他看着自己颤颤巍巍地扶着藤拐,那动作像要支撑不住了,身子开始往下滑落。拐杖被扔到一旁,双膝一沉,扑通一声——却实实地跪了地。 他欲要上前,那灯却随之俱熄,寂然无声。一个哆嗦,卫怀睁开眼,竟一切如常,皆是幻觉。 “卫祭酒进殿!” 他来不及思考,就已大步踏进了屋内。 两旁侍立的王公大臣纷纷抛以冷眼,乱杂杂地议论着他;而后者目不斜视,也不理会他们,仅盯着眼前的万和顺,倚了藤拐,落了座。 “卫公辛苦。”胡契笑道。 “不辛苦。”卫怀连句客套话都不讲了,弄得他俩好不尴尬。 “您一手搭建的书院,肯定不愿轻易交出,”万和顺意识到这是一场艰难的斗争,便开始低头翻着文书了,“但汝所养不法之人甚多,已干国法,不得不除之耳。若要极力挽留,需言之有理,否则拆你的书院,本官也不念情面,绝不客气。” 卫怀面如死灰,颔首答是。 “你若愿降,可保……” 不待此话说完,卫怀的回答就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我愿交出书院。” 万和顺将眉毛一拧,扣了扣耳朵:“什……什么?” “卫某愿降。” 说罢,卫怀挥袖起身,朝殿外走去。他在明媚的阳光包裹下,重新走上了那条石板路。现在没有东西可拦住他的步伐,广阔的天空大大拓宽了他的视线。 他走到街市上,却没了围观的人群,到处尽是人来人往,还有摊贩悠长的吆喝声;他又走到淮清桥,草棚下的人们手拿扇子,吃着茶,似乎都把他忘掉了,任着卫怀一直走下去,没个尽头。 或许还有几天,便要离开了南京了。他到时候接的那封是皇帝亲笔写下的诏书: “陛下有命,特奖卫怀能识大体,故赐居九华山,令其人隐世研学,不问世务,以遂其愿,钦此!” 他终于累了,他走到阴凉处歇息,手中还想抓什么东西时,却发现那藤拐不在手中,早就遗忘在议事堂了。无怪乎遇到那么多人,无人曾记得他了。 “没人吧?”一个沉稳老练的声音从一所小小的破屋里传来。 “放心吧,夏先生,没有人。”外面的人扒着门缝,轻轻说道。 “那好,你在外面守着。” 夏元龙吩咐过后,手提一个煤油灯,转身坐下。 “诸位,卫怀那厮背叛了书院,他是个懦弱人,可我们不能撒手!”他捶着膝盖,咬着牙说道。 “我们都是书院老臣了,一大把年纪了,不拼个你死我活,岂能善罢甘休!”一个老先生豪迈地说,“说罢,夏先生,大不了以身殉志,方才快哉!” “好,”夏元龙激动起来,一粒粒火苗在他眼前跳跃,“明日约定在书院北门的大街上,招引百姓,齐力冲击查封官军,势要夺回我业,重整河山!” 第六十二章 曲终、人散(三) “说个好消息,廷龙你要晋升了。” 叶永甲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坐在堂上的万和顺。 “天子使者已进境内,明日差不多就到了。我去问了一下,是要把你调到京里去。”万和顺的表情变得放松了,似乎为自己摆脱掉这位难缠的下属感到庆幸。 “哦……在下知道了。”叶永甲一时有些茫然,他好像还没来得及接受面前的事实。 “知道就好。你今天就把官服、印章都放起来,夜里差人交到本官府上,待诏书一至,你我便无复关系,走你的去罢。”万和顺摆着阴冷的脸色,连最后的虚伪都懒得与他做了。 叶永甲却极尽淡然,给对方行了个深深的揖,以示对这位多年敌手的尊重,也为一场胜负未分的争斗画上了结尾。可万和顺不甘心于这样的平局,同样,叶永甲亦期待下次的重逢。 但比起这个,他心里更觉遗憾的,便是这九年来过得太仓促,以致自己的抱负难有施展的空间。然而他再不是陈州失意的那个叶永甲了,挫折已不能令他停下脚步,反倒是一种不错的激励。 在见证了残酷的党争、改革的兴败带来的变迁之后,自己所历的百般磨难竟像一场大梦——凝视着南京这片土地,去时与来时并无不同。 “起来吧。” 在他满心想着往事之时,使者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瞬间将这泉涌的思绪切断,把他拉回了府衙的二堂。 “臣,接旨。” 叶永甲叩了头,方才拿了诏书,架在桌案之上,向北又拜了三拜。 “请叶大人抓紧收拾行装,在宵禁前务必出发。” “好,使者尽管去馆舍歇息,叶某顷刻便走。”说罢,叶永甲即差两三个衙役,带使者出门去了。 他去书房提前吃了午饭,心里正打算回府包行李,见书办来报:“那位唱戏的蔡贤卿要见大人。” 叶永甲略一皱眉,想道:‘蔡老也是个豪爽人物,救过我几次性命,如今要讲别了,委实有些舍不得……’便叹息一声,令他引蔡贤卿来。 “叶大人,今日我闲来无事,特地摆放,不觉我这个戏子碍眼吧?哈哈!”蔡贤卿走上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只要人活得敞亮,管他什么戏子不戏子的,晚辈敬重您还来不及呢。” “别说客套话了,这里也不讲究这个,坐罢。”蔡贤卿坐在一旁,余光不经意间,已瞥见案几上的圣旨了。 “啊……老朽说句冒昧的话,”他咳嗽两声,指着那圣旨说,“敢问,那是皇上的御笔亲书吗?” 叶永甲犹豫一下,便吞吞吐吐地说:“这是……朝廷调我入京的诏命。” “入、入京?”蔡贤卿瞪大了眼睛,故作惊讶之状,“所升何职呀?” 叶永甲登时愣住了,之后才一拍脑袋,笑道:“抱歉,在下当时走了神,没听出个所以然来,遗漏过去了。没事儿,我瞧瞧去。” 他毫不在意地取下圣旨,把卷轴一翻,过目片刻,便又放回原处:“是兵部侍郎。” 蔡贤卿听罢,不喜反悲,眼角流下数行老泪,片刻便捂头痛哭起来,捶胸顿足,半晌不绝。 叶永甲心头大惊,赶忙前来劝慰,连连问其何故。 “老朽本一戏子,素来仰仗郡王权势,才得在此逍遥自在,”蔡贤卿的嗓子都哭哑了,“如今屡次得罪于他,在下岂有能生之理?惟愿大人勿行,保吾全家平安。”他缓缓低下头,声音愈发更咽了。 叶永甲也紧张地手足无措,一边踱步,一边叹气:“可我这是奉诏而去,怎能违背圣意?蔡老宜寻他路,晚辈实难从命。” “如您不弃,老朽大可支起这副身子骨,随您一同入京,只怕……成了大人的累赘。”蔡贤卿拿袖口抹着泪,暗地里用期待的目光瞅着他。 叶永甲听后,眼放金光,顿时跪了下去,作揖道:“蔡老屡次救吾于危难之中,叫一声‘恩公’又有何妨!叶某绝非见利忘义之辈,当此时节,必将以此报公之恩情!” 蔡贤卿见罢,亦感他情深义重,忙去扶住其胳膊:“能跟随廷龙这样的豪杰,老朽必竭力相辅,死而无憾!” 夏元龙站在思和书院的正门前。他看着那封条是如何一张张贴上去的,光鲜亮丽的牌匾又是被怎么厌恶地扔在路旁的。官军的每一步举动,都在勾起夏元龙心底的怒火。 他看着逐渐有人往街心汇集,便与那几个同僚跑出来,像往常般大声嘶吼道:“诸位百姓!诸位百姓!官府拆这书院,就是在诛你们的心哪!你们曾为它抗争过不知多少遍了,现在再来一次,又能怎样呢?!冲进书院,否则这朗朗乾坤,又要暗下去了!” 这简单的几声呼喊再也起不到效果了。百姓们都停住了,但也仅仅是停住,直愣愣地望着他们;有几个胆子大的,竟也只是把脚往前伸了两步,向夏元龙投以怜悯的目光而已。 元龙仍不放弃,他红着眼,继续叫喊,可惜等来的,却是一阵阵仓促的马蹄声。 他猛然一回头,见两三队骑军已经杀来,为头的指挥两下,便将整条大街都包成了个圆。 “夏元龙!你家盟主早就降了,这书院算是上干国法,下犯民情了!你看谁人愿听你们的邪说了?若不改邪归正,当按造反处置!这是怎样的罪,你个国子监司业不清楚么!” 夏元龙看了看身旁的同僚,又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前方,这依然如刀剑锋利的目光,吓得那几匹马都倒退半步。他大笑道:“我书院从来为救民救国所设,汝等要杀义士,尽管前来!让这南京整座城的百姓看看,这就是你家万老贼的耻辱!” 那军官暴怒,拔剑喝道:“大胆反贼,言出不逊,左右,给我绑来!” 两旁的骑兵飞速地冲了上来,紧紧攥着的钢枪正对着夏元龙的脑袋。而后者闭上了眼睛,张开双臂,等待死亡的来临。 第六十二章 曲终、人散(四) 砰! 随着一声猛响,夏元龙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脑袋一昏,栽倒在地。原来那两个官军是用枪杆撞上去的,尚未敢伤及其身。 很快,其他人也被一一捉去,投入木笼;那军官只将大手一挥,便驱散了众多百姓,开出一条宽道,载着罪犯往监狱走去。 万和顺得了消息,心中狂喜不已,这标志着书院这股势力在世间彻底灭亡了。他心满意足地拿过笔,在信上批了句‘其参与谋逆诸员皆问死刑,夏元龙罪为莫大,应诛三族,斩立决。此为本官之见,望告与知府,再加商议。’ 那军官奉了郡王之令,带着三四号人,即动身往衙门走去。 巡检司的消息极为灵通,蒋添听说了夏元龙被捉的事儿,又知万党派人去会叶永甲,料定之后必有麻烦,便亲自骑马,也朝府衙飞驰而去。 巡检司与彼处不过一街之隔,军官和几个手下刚在那石狮子前下马,往两边一瞥,就瞥见隐隐一个身影朝这里赶来,便连忙吩咐左右:“蒋添定来生事,勿需相见,快走!” 他匆匆踏上石阶,走还没两步,就听远处一声大喊:“且住!”让他直挺挺地僵在原地。 “诸位别紧张,”蒋添见那几位已将佩刀拔下,看起来气势汹汹,便作揖赔罪,“吾乃是受府台之命,特来听他交代离任事宜的,并非要拦你们,奈何以此胁之?” “没大没小的,收回去。”军官郁闷地回过头,只好喝斥了兵丁几声,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蒋巡检,失敬失敬。” “看汝等如此警惕,必有重任在身。不知来找叶大人商议什么?”蒋添明知故问。 军官畏其官高,不得不作回答:“贼人夏元龙作乱,郡王欲追究到底,叫我们来和他商量。” 蒋添听罢,连叹数声,面带忧色:“依我对叶大人的了解,你们不仅将要无功,且有过错。” “此为……何故?” 蒋添道:“叶大人的脾性出奇地倔,素来袒护书院一党。今既言诀别,当然不肯落下缺憾,自要和你们据理力争,松不了口了。万一说话没个分寸,把他惹急了,再一纸书争到郡王那里去,就坏了事。你想想,郡王本就盼着这叶永甲快点走,今日再费啰嗦,事情拖个没完,他老人家便会恨你们执行不力,反倒落个不是。” 军官逐渐焦虑起来,点头道:“巡检的话果有一番道理。但要一味顺着叶大人说话,逆党头目岂不给他放了?” “你脑子活泛些,”蒋添又道,“郡王只要南京太平下来,别弄得太麻烦就成了。至于‘追究到底’,要诛三族之类,不过是期许罢了,并非不可撼动的底线。到时候,蒋某当为汝等劝之,保证你们能立大功一件。” 军官幡然醒悟,直弯腰拜谢了他两三次,才一起进的衙门。 “是蒋巡检吗?”里屋传来叶永甲的声音。 “是我,还有一位王府上来的,准备禀报一些事情。” 叶永甲方才挑开帘帷,出来与二人相见。分别作揖后,他便坐在一旁,问其所来何事。军官便将夏元龙如何意图谋逆,万和顺如何痛恨的事都讲了一遍,不敢纰漏一字。 叶永甲早就知夏元龙会落个如此结局,但当真切地听到这个事实时,顿时一阵愕然。想到书院的改革曾如此贴近着他,像激荡的河流般萦绕着这座城市,而如今竟如此迅猛地化为尘埃,一扫而空了,心里便有些凄凉。 他并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摩挲着眉骨,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不能让书院在世间白走一遭,’叶永甲这么想着,‘它总要活在一个地方……’ “谋逆,可是弥天大罪。应按万大人的意见,诛灭三族,以警百姓。”军官见他不答,便顾自提着条件。 “这位军爷,”叶永甲突然坐起来,两道眉如利剑横起,“夏元龙哪条担得上如此重罪?!就算他心怀不轨,意在谋反,也尚未付诸行动!仅仅诓惑百姓一罪,你们就想让他万劫不复吗!” 蒋巡检见那军官脸色铁青,急忙走到叶知府身前,低声劝说:“经前番殿上大会,已认定书院犯法,形同造乱。今若苦撑,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把您搭进去。” 言罢,又转身与军官道:“此议实在有失公允,也不怪府台动怒。夏元龙一介文人,也没弄出惊州动府的大乱子,惩其一人足矣,何故牵累无辜?总该依律法从事。” “那……就把夏元龙一个人斩于闹市,知府大人觉得如何?”军官好像不怎么愿降下条件,犹犹豫豫地问道。 “我只是为理说话,并没偏袒的意思,”叶永甲说到这儿,又用余光一乜蒋添,“算了罢,我不争了……可以。” 那军官释怀一笑:“那就请叶大人站完这最后一班岗吧。” “今日就杀……?”叶永甲显然不想亲临那个现场。 “没错,留太久必生祸患。”抛下这句话后,他不再解释了,径直离开了府衙。 “蒋巡检你……愿和我去京师么?”叶永甲目送了那军官之后,慢慢转过身子,和蒋添四目相对。 “抱歉,”蒋添礼貌地一鞠躬,“驴皮巷那事在下久久不能释怀……我葬送了两名属下的性命,毛捕役还是我怂恿他去死的。我愧疚,不想这么轻易地……拍拍屁股走人。” “可万党会……” 蒋添淡然一笑:“没事,这是我该背负的责任。” 叶永甲再也没话讲了,他惆怅地望着远方,背后的蒋添朝他行了个久久的长揖,走下了堂。 “吃饭啦,吃饭啦!” 夏元龙睡得正酣,却被这一声吼醒,他半睁起眼睛,前面摆放着一条鱼,还有足足一碗的酱牛肉。 “断头饭嘛,”他摆摆手,捡起筷子,笑着说,“我知道这玩意……” “你他妈运气好,本该诛三族的大罪,被叶大人这么一求情,一家子的命算是保全啦!” 第六十二章 曲终、人散(五) 夏元龙听了这话,手中的筷子不禁颤了三颤,微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好……好!那我此去也无遗憾了!”说罢,他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十分安心。 当他撂下碗时,身前突然照射进来一束阳光,那温暖的光芒打在他清癯的脸庞上。 “叶大人,你来送我喽!”元龙大笑数声。原来是叶永甲打开了牢门,慢慢走将过来。 “我是今日的监斩官,”叶永甲此刻的心情已然平淡了,“特来提您出狱,送先生最后一程。” 夏元龙整了整衣袖,又搓了搓脸,高扬起脖子道:“走吧。” 叶永甲却向后面的人一摆手,与夏元龙作揖:“我想最后和先生多说几句话,不知尊意如何?” “可以。”夏元龙痛快答应了。 “您真觉得书院这么搞下去,能救百姓么?”叶永甲面容凝重,“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您应该敞开心扉了。” 夏元龙掸去衣服上的灰尘,心平气和地说:“说出来大人可能不信,但夏某从未想过这类问题。只要明白是正确的方向,那无论如何都要冲杀上去,奋不顾身。至于成功与否,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非人所预知也。” “不妨如今思考一下。” 夏元龙沉吟片刻,复摇头道:“我脑子笨,还是不知道。不过叶大人如此咄咄逼人,是要我承认他卫怀投降是对的吗?” 叶永甲一笑:“晚辈绝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连脚下的路都看不透,连怀疑的声音都容不下,如此书院,失败自是必然。” “您说这么多,可谓思虑宏远矣。可在大人手里,究竟要怎么改革呢?”夏元龙似乎是不甘示弱,抛出一个尖锐的反问。 “我任京中大臣,于朝中自行改革,从内而外,能获良效。至于反对之势,虽可百计顽抗,势焰也终不会有现在这样,压倒性的力量。” 夏元龙哈哈大笑:“如果这是内部能解决的事情,天下恐早就清明了。一个久病缠身的朝廷,就该借助外力推他一把,无论往末路还是生路;若扎根于其中,则会为那个腐烂透顶的规则束缚,将永远的孤立无援。” 叶永甲不置可否,只答:“拭目以待就好。” “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夏元龙用手遮蔽起耀眼的阳光,“希望你真能担当起我们的后继者。” “你还是说了‘我们’二字。”叶永甲慢慢站起,背过身去,两旁的卒子已经近前来了。 “他卫怀归根到底还是开创了一个时代,尽管太过短暂……”他渐渐闭上双眼,感觉身体被人架了出去。 嘭! 炮火又响一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两个彪形大汉,身穿一袭红衣,手捧阔口砍刀,一脸喜色地走上台去,直直挺着肚子,站在两侧。 叶永甲正对着行刑台的背面,坐在太师椅上,两旁有一干军士簇拥,书办在身后弯腰立着。 “大人,该开始了。” 叶永甲攥着令牌,迟迟不肯下令,这时听炮声响过,再无犹豫之机,便咬牙扔了下去。 “午时三刻,行刑!”书办捡起令牌,扯开嗓子吼道。 只见远处押来一名罪犯,兵丁将他项上的木枷拆了,手上的锁链开了,一路将他推上了台。 “该犯夏元龙,所为谋逆之罪,胆大包天,无视皇宪,可恨至极!今斩于市里,以警黎庶!”书办捧着文书,高声念了一通。 夏元龙走到刽子手身前,环顾起周围的百姓,无不面如死灰,揪心地看着他,竟无一人敢出声。 他很喜欢这安静的氛围,在台上肆意地走着,感受清凉的微风,仿佛从没曾享受过此等自由。 “好了,”他看着刀背上自己的倒影,“动手吧。” “爹,爹,爹……” 这时从人群中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喊声,是一个孩童,穿过厚厚的人群,正跌跌撞撞地要跑上来。 夏元龙猛然转过身来,惊慌地冲了上去,把那孩子抱在怀中。 “爹……”那小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话断断续续地,“你……你为什么死……你不能死……我要你下来陪我玩儿……” 夏元龙眼圈都红了,他无言地拍着儿子的脑袋,低声细语地安抚着。 “爹爹……我头晕,头晕……” “那是你哭得,”他强忍着悲伤,苦笑了一下,“别说的这么难听,什么死不死的。” 说着,元龙把孩子挪到他身前,指着台下的万千百姓说:“你看,这么多人来瞧为父呢,热闹得很,对不对?” “我不管……”孩子仍然哭着。 “你这么小年纪,哪懂什么死啊?我的命没了,还有魂飘着,魂再没了才算死呢。”夏元龙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你以后是看不见我了,但我这魂儿还能陪你呀。放心,爹不会走,一直都在你边儿上。” “那个卫怀叔叔离这很近,你没事就烦他去,他想从此自在了,没这好事!也算罚罚他了。”夏元龙又拍拍他的脑袋,笑道,“走吧,走吧!” 那孩子被兵丁们带了下去,夏元龙不舍地松开儿子的手,看着后者的背影,这般刚强的人竟缓缓流下了眼泪。 他尽力让自己不再眷恋什么了,便闭上眼睛,再次张开双臂。 嘭! 滚滚的硝烟弥漫着刑场,隐隐约约看见那大刀闪着银光,手起刀落,砍下去了。 …… “结束了?”蔡贤卿正在替新晋侍郎的叶永甲收拾行李,见他闷着头走来。 “结束了,夏元龙……死了。”叶永甲睁大眼睛,那场面甚至一闭眼就能回忆起来。 “一切从新,”蔡贤卿叹了一口气,劝慰道,“这是该您接下这份重任的时候了。” “嗯,”他吞一口唾沫,望着天边的霞光,“时辰不早了,你去馆舍知会使者,马上出发!” 蔡贤卿去叫来使了。而叶永甲自感无事,急需散心,便先策马奔出城外,见四面环水,农田一望无际。他正勒马,却听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六十二章 曲终、人散(六) “叶大人,这便要走?” 叶永甲回马看时,见卫怀直直地立在城门口,向他招手。 “卫先生!”他跳下马来,拱手迎上前去,“您未曾去九华山吗?” “天子诏令,不敢不从,”卫怀背着手,沉吟道,“等家里收拾完东西,做好迁居事宜,就准备去了。” “可您的……拐杖呢?”叶永甲突然发现他的手边空无一物了。 “这个么,我也奇怪得很,大抵是没了重负压在身上,心中释怀,自然手脚灵便了。”卫怀笑了几声,拍了拍大腿。 “恐怕您是被迫释然的吧。”叶永甲把马牵来,一面问道。 卫怀愣了片刻,方才叹道:“不提了!都过去了。如果连那样伟大的事业都成了一种负担,那再坚持也没了意义,何况……我认为那是必败无疑的。” “是啊,夏……他们不该那么苛求您的,让百姓真正了解新政,令人心觉醒,才是改革的取胜之道,而不是空手乞求他人,一厢情愿地等待圣人降临啊。”叶永甲将此前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顿感心头涌出了不少想法,像一条条宽阔的大路,正等自己开辟。 想到此处,他将马辔在手里转了两转,忐忑地望向卫怀:“不知卫先生……您还想认我作学生吗?” 卫怀听这话来的莫名其妙,便略一皱眉:“怎么了,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学生。”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当您书院的学生。” “但书院……” “我做学生的,自会让这份事业,永垂不朽。”他指着苍天发誓。 卫怀被他的执着深深打动,尽管他已经抛弃掉了往日的热忱,但这信念却迟迟不肯慢下脚步,等待下一个捡起它的人。他仿佛从大堆死气沉沉的灰烬里寻出一簇微小的火焰,它仍不死,只是寄托于他人了。 看着曾经颓唐的弟子变成这副模样,卫怀不禁满含热泪,他坚定地拍起叶永甲的肩膀:“我等着那一天。” 此时,一辆马车自吊桥上驰来,那马夫在叶永甲面前停下了。 “呦!叶兵部和卫先生在此呢!”只见蔡贤卿掀开车帘,双手扒着车轮走下来,先向卫怀作了揖。 “朝里来的天使不惯乘马,特教我换了车子来。你这马我差本地人送回去,静待后人走马上任。” “好,我们走吧。”说着,叶永甲回头看向卫怀,郑重地弯腰行礼,“卫先生,从此保重,告辞!” “我想听你叫我一声恩师,”卫怀淡淡一笑,“你好久没把我当你的师傅了。” 叶永甲强忍离别之情,从嘴里吐出那两个字来:“恩师!” “好,好,去罢!去罢!”卫怀悲喜交加,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别了,只拿那双还保持着清澈的眸子目送他。 叶永甲上了马车,见卫怀孤独地立在夕阳之下,那散落的金光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这垂垂老矣的南京名士,随着马车的行进,竟变得愈发模糊,与身后的万千景色慢慢融为一体。 叶永甲转过头来,适才的景象在他眼前不断浮现,他闭上眼睛,摩挲着眉骨,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画面。 “叶兵部,这个朝里的大人方才说,还需跑扬州一趟,接着同路之人,与您一并赴任。” “扬州?”叶永甲琢磨不透,“究竟是何人?敢请大人赐教。” 那使者道:“此人一表人才,亦是陛下仰仗的国之栋梁。此人姓陈,双名同袍,字共胄,为人温和,处政极公,甚知进退之道,正可为协调万邦之人也!故降诏其为吏部侍郎,与您同在六部,日后需互相提携,不负天子之望啊!” “是他?!”叶永甲倒吸一口凉气,望着车外的风景,一阵五味杂陈。 “怎么?您还认识?” “不瞒大人,以前到任陈州,曾有一面之缘。” “哈哈,那还真是巧啊!”蔡贤卿在旁笑道。 ‘真不是一个巧字能说尽的了……’叶永甲咬着牙,一脸憎恨之色。 鉴于我们很久未将目光一瞥扬州的那位知府大人了,故有必要将他的行纪重新说明一遍:他自从杀了吕家公子,娶了卓冷屏后,运势便挡不住地在他身上作用。他依靠着过家以及地头蛇文忠两大势力,又借着柳党的刀为自己斩清了障碍,可谓如日中天。 而跟着他的染坊掌柜过湘人,自然也沾了光。他的野心得到了一定的满足,维持制衡已不再是过家的目标,斩尽杀绝,尽显过家的神威,方是为今之要。知府被柳党的巡抚邝昌铲除后不久,这吕正甫便因身体不佳,死在仪征;而其膝下无子,过湘人自然便利用权势接管了他的当铺产业,任其家眷饥寒,不与分毫照顾,以致沦为贫家,无复东山再起的可能了。 虽然这一大户的落魄给了不少小商人出头的念想,但过湘人这样的狠角色,是不会让他们安居乐业的。渐渐地,过家在扬州各处经营起了诸色行业,不论纺织、染布、当铺、酒馆,凡是能开干的,都被过家霸占去了。湘人甚至在府前立一木牌,上写‘凡在扬州经营者,需先至此处,送以厚礼,若情形尚为恭顺,则使为开办,月纳白银二十两,勿得抵赖’,令人见了,无不震怖。 而作为其先兄挚友的文忠却看不下去了,他常告诫湘人要懂得留人脸面,不可肆意太过,但湘人一直以“先兄遗训”作为托词,仍然一意孤行。陈同袍发现了湘人这坚决勇狠、雷厉风行的风格,便坐视其产业不断扩大,以致于扰乱民生,都放任不顾。 素来混迹江湖的文忠都搞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这次突如其来的事件,却让他恍然大悟。 “这是柳大将军的旨……啊呸!”江苏巡抚邝昌拿着圣旨,面对着跪拜在地的陈同袍,刚开口却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呸,呸,呸!是皇上的旨意,叫你去京里当官。明天收拾行李,他娘的走马上任去罢!” 第六十三章 同程、陌路(一) 陈同袍听后,心中本无波澜。因他本非柳党一路人,只是一时的机缘巧合,使这位知府不得不逢迎求存罢了。如今前往其党羽林立之处,便是只身进虎穴,怎能让人乐观起来?但为了博取柳党信任,必当表现得庸俗一些。 他仅酝酿了会儿情绪,不知怎地,忽然激动地哭起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挂了几行热泪,浑身打着颤跪下去,眼睛里放着金光,拜佛似的对邝昌磕了五六个响头:“谢邝大人洪恩!谢邝大人洪恩!您的这份保荐之情,足令小人没齿难忘!” 邝昌大笑道:“共胄过誉了。你这样讨人喜的人才,到哪儿不被赏识?离开此地,亦能奔个前程。” “不敢!”同袍擦去眼泪,又往前爬了两步,“小人这条命都是大人恩赐的,怎能因一时陷在富贵,而忘了巡抚呢?自当多言您的举荐之功……” “行啦,行啦,”邝昌摆摆手,示意下人扶他起身,“本官都晓得。你回去好生安歇数日,睡个安稳。” 陈同袍敛手而退,见他走远,邝昌即向心腹冷笑道:“这陈知府真是个奴才。眼见我烦他了,还那般喋喋不休……” “这等小人物没见过世面,封他作个京官,就自觉了不得了。”众心腹也附和道。 “经他上任这一两年来看,此人果有几分本事,治下总不出乱子。看看那南京,这几年搞成什么样子啦?不过他眼界极低,只贪图些荣华富贵,终不能有多大建树。” “恐怕柳大将军要看走眼喽……” 陈同袍出了巡抚衙门,便直直地向过府走去。他进了正堂,将套在外面的官服脱了,抹过照壁,见过湘人穿着一身锦绣,匆忙相迎。 “思兴,”他唤着湘人的字,严肃地说,“你这身衣服少穿,明犯官府之令,罪过在我身上。” 湘人扯了扯衣襟,陪笑道:“前辈教训的是。但我这衣服只在家里穿穿罢了,那平常的布衣也不透气。” “可从今往后我管不得你了,好自珍重吧。”陈同袍并不看他一眼,安静吃茶。 “这话……什么意思?”湘人立刻把眉头皱起来了。 “邝巡抚已通知我,”他把茶碗一放,“过两天朝廷使者便到,诏我入京任职。我念在多年战友的份上,提前告诉你一声,免得临阵磨刀。” 湘人一下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忙一抱拳,坚定地说:“我过家能有今日,离不开陈大人的鼎力相助。今大人既去,纵坐享此间事业,亦觉心愧。愿后半生只随大人鞍前马后,区区染坊又算得什么!” “好志气!”陈同袍拍掌道,“你这小子脑袋灵,跟着进京,买个侯爷当当,到时参预朝政,岂不轻而易举?” “晚辈也这样想。但是这产业终归是先兄开创,托付之事不可草率。”过湘人拈着胡子,用余光睃着陈同袍。 “交给文掌柜,如何?” “他?我……我试试看。” “谁啊?” 文忠正坐在赌坊的二楼上数钱,听见门咚咚响了两声。 “文大哥,我。” 他把木门一拉,便将那人请了进来:“是湘人呀,来,有事坐下说。” 这屋里光线昏暗,过湘人便在窗户底下坐了,一道白光正照在他的脸上。 “这染坊之类的家业,文大哥有接的意愿么?” “哦?”文忠不禁一愣,他以为这又是湘人的算计,不免心怀谨慎,“怎么,思兴不想干了?” “陈大人即将入京,这是我千载难逢,光宗耀祖的机会!我不能白白放弃它,两利相权取其重,只好扔下这些产业了。” 文忠虽与过家情义淡了,但想到物故多年的老友,不免还残存着一点激愤之情。他没答话,而先思考了很久,方才从那冰冷的嘴角透出一句话:“思兴,你的算盘打错了。” “怎么?”过湘人竟腾地站起身,语气逐渐不客气了。 “这家业是你兄长打拼下来的!不是你自己的。你就这么把它踩在脚底下,去为你的升官发财铺路?我劝你收敛这浮躁的性子,别追逐这些有的没的,别忘了自己的本分!”文忠猛力敲击着桌子。 “文掌柜,先兄给我起‘思兴’为字究是何意?不就是让我振兴过家,了其未完之心愿!”过湘人眼都红了,“还有,你知道先兄死前怎么说的吗?他叫我做大官,为过家把丢掉的尊严脸面挣回来!不把别人狠狠地踩在脚底下,不让别人见识见识我过湘人的手段,又何以担的上个‘兴’字!” 文忠却笑着摇摇头:“那是你兄长最后错了……他一生以来都不争虚名,懂得月满则亏的道理。但你不懂,非要争一个虚无缥缈的‘兴’,进而丧失了本心,被人牵着鼻子走!” 湘人已经认识到,他二人的思想完全是冲突的,丝毫没有解释的空间。他不再执迷于言语辩驳,而是高扬起头颅,冷冷地回答:“我意已决。文大哥这么爱守着一亩三分地,就守着好了。” “我等待你走上一条死路,”文忠转过身,“你现在追逐的一切,最终都会散落一地。” “青史留名正等着我,世家大族的位置同样需我过家人坐……”过湘人一捶门口的墙壁,抖落下许多灰来,“但文掌柜,却只配在江都一县过活。” “文某情愿!”文忠对着人已远去的门口,绝望地吼道。 过湘人回到染坊,将诸位管事都集聚在一起,说了自己将走的事,并令一切事务转交文忠处理,自己不设障碍。 文忠倒很坦然地接下了这如此广大的行业,但并没有一丝高兴。湘人走后,太多的达官显贵来拜谒这位新的领头人,但他自己目睹了这些年的沧海桑田,看着密密麻麻的账目,表情却显得木然,便与身边的心腹叹道:“过兄还活着的时候,扬州内外谁不惧他?然其富贵一生,临终竟连家业都掌控不了,白白托付他人;而湘人呢,一心求渴功名,则更甚于其兄。想来京里坎坷,万一覆灭,又无退路,岂不万事皆空哉!不如安心过活,倒显得悠闲快乐。”便将诸如当铺等行业都收工不做了。 过家,以月计的速度荒落下来,竟如初时,寥寥数家染坊而已。 第六十三章 同程、陌路(二) “臣,接旨!” 陈同袍山呼万岁过后,即将诏书接过。 “敢问来使,下官此行是自备车马,还是……?” “我是从南京顺路来的。此番天子提拔了两名干臣,叫你还有那位新选的兵部侍郎叶永甲同程赴京。马车已在城门前停下,府台安妥了家眷行李等事,自可出门来见。” “下官明白。请天使暂到里屋休息片刻,小可尚要耗费多时。” “不必了,我这就回车上,不劳大人伺候了。” 陈同袍见他固言推辞,只好命几个差役带他去了。 他准备先进过府催促一下湘人,但没想到后者已然背了行李,站在门口,笑呵呵地朝他作揖。 “思兴真可谓兵贵神速矣。” “嗐,”他跳下台阶,“我偌大个产业也移不到京师里去,我一人跟着大人,收拾些金银细软就够了,也不需大费周章。” “那这府里……都交文掌柜看顾啦?” “嗯,暂时只能如此,”过湘人低头沉吟道,“待我入京做了官,购置了官邸,再将他们接来不迟。” “放心,”同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这次调进吏部,于录官一事极有发言权。你先以亲眷之名在我署上任吏,倘能建下奇功,自然保举兄弟为官。到时依您的家财,再买一个侯位,自然平步青云,无人敢欺。” 湘人连忙拽起他的胳膊,感激道:“这份恩情,过某永生难忘!” 陈同袍这才回了家。他匆匆进来,却听见屋里没声儿,四下寂静,便轻轻关上大门,问门前的丫鬟道:“冷屏是睡觉了么?” “禀老爷,夫人不愿叫奴婢们伺候,让我们都在外院候着。如今大中午头的,或是睡了。”那丫鬟躬身答道。 陈同袍则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吩咐一声:“退下吧。”便径直走上寝屋去。 他叩了叩门,接着叫一句:“冷屏。” “哎。” 那娇弱的女音只答应一声,便来开门,并无再多交流。 “……夫君。”卓冷屏闷着头,行个万福。 陈同袍冷冷地点了下头,即坐向床沿,将垫在被子底下的便服拿出来,“我此番要入京当官,因家眷太多,需带二十余口人,所以我再雇两辆大点的车子,令一般奴才骑马,让你等沿途相随,如何?” “一切听夫君安排。”冷屏紧紧掐着手,唯唯称是。 “抬起头来。” 这冰冷的一句话却像一柄利刃,教冷屏不寒而栗,只得微微抬起头来。 陈同袍端详着她的面容,尽管冷屏还未及三十,但已经显得很憔悴了,面黄肌瘦,一双黝黑的眼睛也没了当年的光泽,反而木木愣愣的。 陈同袍瞬间歪过头去,他深深知道,当年的那场大婚完全是利益的考量,如今她该被利用的价值都消耗殆尽了,自己当然不必摆出温情的架势了——那是浪费时间。可还有一条尚且挂念的,便是生子。他已经四十出头了。 陈同袍发出一声叹息,不是在悲悯他人,而在悲悯眼前的价值还没做到充分利用:“想来为夫已经横添半边白发,几可称老夫了。可惜尚未育出一儿半女,以继祖宗之香火。或许……”他一斜眼,“是这里风水不好吧。待到了京城,若仍这般无计,就再图计较,此事不得不为重耳。” 冷屏听出了他话中暗示的意思,薄薄的嘴唇掩盖不住牙齿的颤抖。可她终究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只得装傻道:“扬州多出变故,大抵因此。妾……亦视为延祀大事。” 陈同袍很是失落,无奈之下,只好摇头道:“唉,现在就别提这个了。把东西都装好,今日出发,上任。” “来了!来了!”蔡贤卿赶忙戳了戳叶永甲,一面伸手指向窗外。 叶永甲正歪在车上酣睡,吃他这么一喊,竟腾时精神起来,揉揉眼睛,便扶着车窗,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只见一个身长八尺,体型瘦削的年轻人走过来,其人面皮白净、貌若冠玉,眉宇之间却透露着一股阴狠之气。 “这……并非那个姓陈的。”叶永甲忐忑的心情得到少许缓解。 “并非……” “你是做什么的,陈大人呢!”那使者坐在车前,喝斥道。 湘人见他言语甚为严厉,心中便不满‘哼’了一声,片刻方才缓缓下拜:“小的叫过湘人,乃是扬州第一大富商。受陈大人提携,一齐前往京城安家立业。今府台尚在收拾行装,特来差小的与诸公相见。” “过湘人……”蔡贤卿听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便上前行礼道,“员外幸会,老朽名为蔡贤卿。敢问是讳楚子者否?” 湘人听后,眼睛里顿时闪出泪光,只吞了口唾沫,忍泪回答:“那是先兄了。” “老朽冒犯了。”看到他的心情这般沉痛,蔡贤卿便不再多问了,“请上车吧。” “我说,大人们还有几个哪?载不多了!”车夫回头问道。 “就一人。”过湘人爬进车内,又与叶永甲作了揖,“叶大人,素闻大名,果然英气非常啊!” 叶永甲对他的接近有所防备,谦让过几句,便不言语了。 “叶大人,那南京情势错综复杂,真无异于京城!”湘人还滔滔不绝地讲着,“下有书院作乱,上有万陆掣肘,而大人竟得脱离苦海,封官加爵了。就大人这等谋略,不说宰相位置,起码也能混个次相啊!” 谁知叶永甲对这些嗤之以鼻:“员外所言,俱为外人之见,多有乖背之处,也可理解。那书院并非什么乱臣贼子,所教皆是治国修身之道,若天下人都这样想书院,想卫先生,那就是在下的失职。身居高位者,不应以权术为先,那是皇上应为的事情。” 这一番话说的湘人满面羞惭,心中恨道:‘既然道理不合,那就闭口不言是了,我又非孩童,岂需他教我大道理?此人终当碍我等之路,不得不除!’便一挥袖子,再不言谈。 第六十三章 同程、陌路(三) 这回,陈同袍是真的来了。他身后跟着十多个骑马的随从,只见其停下脚步,伸手指挥了一通,那队随从便跟到另一辆马车前,待命去了。 “大人,实在久等了!”陈同袍向那使者作揖道歉,“因下官所带家眷不少,另外备下了马车,故耽搁了少许时,还请勿怪。” “可以理解,请大人上来吧。” 同袍一点头,爬进车内,坐到左边临窗的地方,挨着湘人,抬头却正好面朝着叶永甲,二人四目相对。 “叶大人,你我兄弟经扬州一别,多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陈同袍面带微笑,抱拳道。 马车在不停地颠簸着,但叶永甲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冷冷回答:“是啊。” “咳咳。”湘人自感尴尬,索性将头歪向窗外。 陈同袍的笑容僵硬了,车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下来,除了不断踏响的马蹄声,竟连人发出的气息都听不到了。 可同袍碍于朝廷使节的面子,不想让人看了笑话,便继续问:“敢问廷龙也是去六部为官么?” “是。下官在兵部里任职。”叶永甲早已厌烦了与他在现实中的瓜葛,对这样的问题显然更感兴趣。 “我是在吏部的。”陈同袍又道,“我们这两个衙门,于干系上实为重大,背得担子自然也沉,不得不为虑之也。你我当互为表里,以安朝廷啊。” “怎么个互为表里法?” “政策上必要一致,”陈同袍指了指身上的官服,“现在朝政复杂,要做的就是保佑这国家风调雨顺,安安稳稳,别闹出什么大事就好了。” 叶永甲不以为然:“我与陈大人意见不一。正因为朝政复杂,才要挺身而出,扬清激浊。若纵之长久为患,日后反而易生变故。” 陈同袍道:“现在百官公卿莫衷一是,初来乍到,即要大修大补,必会招致怨恨。万一失利,被人落井下石,岂不前功尽弃?到那时,百般能耐施展不开,更为憋屈。” “……大人所想的时政,该是什么样子?”叶永甲低头想了会儿,慢慢问道。 陈同袍发出一阵满含深意的笑:“无非是百官和睦,局势安稳,不再有各种各样的冲突,都过起清闲日子,人皆深知进退,凡事不逾自己之本分,所谓‘动静不失其时’,追崇上古三代之遗风也。” “您是想要我识时务吗?” “啊……差不多这个意思。”陈同袍眯起眼睛。 “如果是这样,那有些事便是令识时务者望之却步的荆棘了。”叶永甲直直摇头,“现在虽然四方无事,但潜藏着多少危机,大家清楚……如果人人都没了进取之心,全心思退的话,仅能粉饰个一时太平,绝对不会退出个三代之治!” 这话言毕,蔡贤卿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但同时也为他这番言论暗暗捏一把汗。 “怎么,”过湘人年轻气盛,到底是忍不住了,他那脸气得涨红,“放着大好的和平不要,偏去无来由的惹恼别人?你能得到多少好处?” “商人的见识……”蔡贤卿不屑一顾,低声嘲讽了他一句。 “您可知道,这百官也只是一小撮人罢了,而天底下的百姓比他们多了何止千倍?他们是一团和气了,没有冲突了,可血淋淋的现实永远不会笼罩进皇宫里面,它只会把人民逼向绝路。” “叶大人你什么意思!”过湘人用手指着他,“你是暗讽世道不太平,还是污蔑当今圣上治国无方!” “哎呀,本来好好说话,思兴别扯东扯西的……”陈同袍赶忙拉住他,又睃一眼那位使者。 “我问心无愧。”叶永甲面对这横来的指责,只是拍了拍胸脯。 自此,叶永甲与陈同袍才算真正的分道扬镳了。到达京师的前一天晚上,他倒在床上,脑子里老是在思索,思索陈同袍这个人。他仿佛每次都要站在自己对立的方向上,无论是政治上的抱负,还是行事上的风格,完全是相排斥的。当叶永甲开始想象遍布朝野的政敌时,那些形象竟莫名其妙地集中起来,变化成陈同袍一人的模样。此人就像是能存活鱼虾的水源,让一切旧有的力量更加牢固,更加坚不可拆。他甚至不知道,如果世间抹去了陈同袍这样的角色,改革之路还会不会变得如此艰难。 叶永甲干脆一拍脑袋,收拾掉杂乱的情绪,因为明日就要到达全天下最繁华的都城——京师。 尽管这里不复往日之盛,但走过道道城墙的叶永甲放眼望去,还是不禁啧啧称叹。他在碧蓝的天空下看得异常清楚,面前一条笔直的马道,如同长蛇一般往四面八方蜿蜒而去,几乎延伸至每个角落;而大街上不断飞驰着马车和奔走的轿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街市当中,很快便将巷头巷尾围成个水泄不通。 他催马向前走去,两边的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嘈杂的声音使他的耳朵也听不清了,空气中的汗臭味与食物的香味又糅杂在一起,令人难以适应。 片刻,他们才走过这条最繁荣的街道,渐渐走到皇宫午门之前。 到了此地,四周空旷无人,叶永甲突然觉得刚才的憋闷劲儿一下子散了出来,安心地吸了一口空气。 “这是新任的两位大人,”使者拽马径前,走到那严肃的守军旁,掏出一封书信,“给,这是柳大将军写的。” 那禁军拿了信瞧看,便问:“那二位各自姓甚名谁,一一报来!” “在下是吏部侍郎陈同袍。”他两人走上前来,“在下是兵部侍郎叶永甲。” “好,放你等进去,我这就派人禀报皇上。”他一挥手,身边的人也纷纷让开道路。 使者先走进去,继而是叶永甲、陈同袍……正当大家都以为无事的时候,突然听背后叫了一句:“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未经允许,焉敢擅闯皇宫!” 叶永甲一回头,见蔡贤卿和过湘人被死死拦住了。 第六十三章 同程、陌路(四) 湘人不以为意地掏掏袖子,仰头冷笑道:“在下乃是陈大人的亲眷,一路上衣食住行,无人相阻;既合乎制度,缘何不让入宫?军爷太霸道了。” “你敢多嘴!”那禁军横了枪,怒目大骂。 “小人亦为叶侍郎幕僚,”蔡贤卿走过来,连忙陪笑,“有事无事需当相随。如今却要隔开我等,实属不便。况使者大人尚无意见,军爷可否网开一面?” 正在争执之际,那使者急走将来,推开二人,与守门军士道:“军爷,两位侍郎方晋京师,于规矩上不甚明白,有此两人辅佐,岂不正宜?望诸位网开一面。” 那些军士皆惮其威,只好放出一条道路,任两人走进宫去。 在使者的引路下,叶永甲等人走过多道宫门,绕过大殿,直至一所花园内,见一个身材中等的文官,穿着一身红袍,衣服上打着二品的补子,慢步而来。 “拜见晏参政!”那使者当先欠身。 叶、陈两人又不认得,只好错愕亦拜:“拜见……晏参政。” “好了,你回去歇息罢,”那文官捋捋胡须,拍了拍那使者的胳膊,“这里由我来管。” “是。”使者匆匆去了。 “两位,抬起头来吧。” 两人缓缓抬头。 “这位是姓叶讳永甲吧?”他走到叶永甲跟前,打量这个已不年轻的新任侍郎。 “没错。”身后的太监禀道。 他转而又瞧了瞧陈同袍,满意地连说出三个‘好’字。 “看来两位不认得本官,”文官笑了一下,“某人乃是中书省参政,晏温。” 叶永甲突然睁大眼睛,这时才开始细细端详起他:这位晏参政年纪五十左右,脸上却没有太多皱纹,只是微微发黄;眉毛细如弯月,散发出淡淡的文雅气息,可眼睛里也不失有一股决然的锐气,显得春光满面,踌躇满志。同时,他举止谦和,浑然有君子之风,极具大儒风范。 “久闻大名!”叶永甲还在怔着,陈同袍就先接了话,“晏氏乃我国朝第一大族,累世名儒,桃李可满天下,今参政功登相位,在宗谱里也可大书一笔了!” “我做学问远不如同宗兄弟,只因沉心仕途,幸得隆宠而已,岂堪如此抬举!惟愿二位能协助天子,助晏某一臂之力。” “您过谦了,过谦了……” “两位大人,柳将军在偏殿已设下宴席,待觐见完天子后,可速来彼处赴宴,顺便认识下朝廷百官,以免日后面生。” 叶、陈齐声道:“谢晏相厚待。” “两位随行亲眷,可先至殿内等候。”晏温一指蔡贤卿和过湘人,叫两个太监准备带路。 两人没见过这等场面,竟都木讷起来,口中唯唯称是,跟着晏温离开了。 皇帝就住在御苑旁的寝宫内。他们听小太监说,经过上次废太子兵变后,皇上便整日不出御苑,军国大事一概不过问,侍女妃嫔也不使靠近,唯独与总管沈竟沈公公密谈,无人能知其用意;而柳镇年则趁机独断朝政,毫无顾虑了。 “新晋兵部侍郎叶永甲、陈同袍觐见——”随着这一声长长的尖音,寝殿的门被两员武士打开,叶永甲瞬间全神贯注起来,盯着那道门的缝隙。 只见屋里面铺的是一地绣金绒毯,照壁前两张檀木小桌,摆放着一对窄口花瓶,插着几枝梨花。他们走过照壁,向左边看时,却是皇帝的黄花梨床,被素色的帐子遮蔽住了。 “臣等叩拜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惊恐之下,二人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卿等请起。”原来皇帝坐在帐内,急教奴才搬来屏风,把帐子撤了,好让大臣们看见自己身形的影子。 叶永甲并不对皇帝的举动感到惊讶,当年他来京赶考时,就已经领略过今上的风采了。但如今看着那黑漆漆的一团影子,又想到小太监先前的话语,仅是这股难以接近的神秘感,便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是柳大将军叫你们来的么?”那黑影略一卷袖,低沉地问。 叶永甲被这话震住了,他的冷汗直直爬上后背。 “凡事当先陈奏陛下,臣等自来,柳大将军不必知道。”陈同袍不慌不忙,冷静答对。 “臣……亦同陈侍郎所言。”叶永甲随之附和。 太监们看见,皇帝的嘴角微微一动。 “可朕不关心政事,凡事都说与柳大将军好了,他该知道的。” “不论陛下心意如何,臣等自有分寸。”叶永甲也从同袍那里学了句话来。 “好,好,”皇帝停顿了会儿,可语气依旧平淡,“自己心中有个分寸,总比依着他人,没有主见要好。” “臣此次来京,必竭力辅佐陛下,保我朝万年江山!”陈同袍激动地又磕了个头,那‘砰’地一声,仿佛是达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同盟。 这初次的君臣相见虽然平淡,仅为一场初步的试探,但叶永甲嗅到了京城里的暗流涌动,这局势远比南京要诡异地多。他感觉自己在弥漫浓雾的海上航行,要想寻个明确的方向,也就只能站在皇帝一边了。 他先抛弃了脑海里的臆想,一路走到晏温所说的偏殿里来了。 “哎呀,叶知府!”柳镇年扔下手中的筷子,大踏步走上前来,哈哈大笑:“多日不见!记得我否?” “大将军乃在下的恩公,岂得不识!”叶永甲再次说出‘恩公’两个字来,明显还有些不适应。 “这里摆下了一桌酒宴,”他拉住叶永甲的胳膊,环视一遭,见殿阶下宾客如云、杯觥交错,无不穿金戴银。“都是满朝的文武大臣,特地来欢迎二位了。汝等不要紧张,可尽心痛饮,不必讲究官场那一套了!” 叶永甲连连称是。 “哪位是兵部尚书大人啊?来看看你这属下,成色如何啊!”柳镇年抓起一碗酒来,高声嚷道。 “大将军,我来瞧瞧!”只见人群里走来一人,脸色微醺,身形富态,踉踉跄跄地朝叶永甲作揖,“在下兵部尚书介文武。” 第六十三章 同程、陌路(五) “介大人,下官便是叶永甲,表字廷龙。”叶永甲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幸会,幸会,”介文武在他身上打量了几眼,“听说廷龙在南京搅得万陆两贼都毫不安宁,我手下添了你这么个能人,实在庆幸之至!来,坐下与本官再喝上几杯,日后办事还需相互扶持啊!” 他呼出一口酒气,搓了搓脸,便一把拽过叶永甲去,热情地叫他在身边坐下。 此时的陈同袍正在柳镇年眼皮下过,后者的态度却与前番截然不同,只是象征性地寒暄几句,问询了路上的事,便令其到客席上喝酒了。 陈同袍便不声不响地走至吏部尚书高继志面前。他在扬州就把此人的行纪早早打探清楚了:这高继志字言达,乃是去年刚调任的尚书;虽与众人一样,都是所谓‘柳党’出身,但高尚书有意无意地在远离决策核心,导致升迁缓慢,似乎是个不乐意结党的正人君子。 “在下拜过长官。”说罢,他低下头,为高继志斟了一杯热酒。 “你也干一杯吧。”高继志的脸上尚无酒意,他轻轻举起酒杯,向陈同袍致意。 “谨听大人吩咐。”他笑着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仰头便喝下了去。 “共胄痛快!”高继志仿佛寻觅到一个多年旧交,也甘心将自己盏里的酒一口喝尽。 “陈侍郎呀,”他用手一沾落在胡子上的酒水,“这官儿大家做得都安生。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与王土二字是最离不开的。大家都仰仗天恩,才能如此,您要好好记住这份恩德。” 陈同袍瞥了他一眼,发觉这人并不是想得那么简单。 在两人对面的不远处,叶永甲已经被他那上官灌了三四碗酒了。前者因远来未曾歇息,饮酒实在头痛,故推辞说:“下官光顾着吃酒,这肚子里还空着呢,容叶某先吃上几口菜,再与大人对饮不迟。” 介文武摇晃着头,嘴里嘟囔道:“那……那就我一个人先喝!喝他、他娘的……” “永甲从未涉足朝堂,见识有所蒙昧处,还请大人海涵。恕某斗胆相问,这兵部里可有什么讲究?”他倚在桌边问道。 “你在南京怎么当得,到这就怎么当。”介文武满不在意地说道,“你看,如今这天下太平,岁岁丰收,一派盛世景象,我等只需望着柳大将军乾纲独断,便得坐享其成矣。” “您的意思是……国家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对,对对!”介文武的眼睛都醉得眯了起来,“有什么顾虑的?现在就是让我们享福的,所谓无为而治,四方既不出乱子,何须再逞治术!岂不是庸人自扰?” 叶永甲微微一笑,不再理会,那笑里带有一定的愤怒。 “你不信,”介文武看出了他的意思,“不信,咱们吃完宴后,就去街上走一遭何如?今时不同往日啦,你以前看到的,不一定为真。” ‘我看到的不一定真,但你们连一眼都没瞧过。’叶永甲在心底暗暗反驳。 很快,酒都被大家喝得差不多了,宴席随即在欢声笑语中撤下;见众人走得走、散的散,柳镇年便想与叶永甲说几句话,谁知那介文武醉得厉害,丝毫不顾他的情面,硬扯着叶永甲:“叶侍郎,你偏不信,我们就到街上走走,让你好好看看咱们这块承平宝地!”且唤下人:“拿醒酒汤来!” 柳镇年无可奈何,只好令下人递过在厨后准备好的醒酒汤,给介文武喝了一大盅。 “走走走……”他穿上官服,推搡着叶永甲往外走去。 “这介尚书不仅不知规矩,还这般蛮横!”晏良正在柳镇年身边,咬牙切齿地骂道。 “唉,你的见识就不如你哥哥了,”柳镇年笑道,“此人是有些愚笨无知,但本心倒不算得坏,平日也就作个和事佬,没有专权用事的心,正能保这段日子的安稳。” “说来之前那段人心惶惶的日子,也逐渐消散了,不用事事都陪着小心。关于您的相位……大家都跷足以待呢。” 柳镇年眉头紧锁:“你兄长怎么说?” “这您得问问他去,这只是小人的一时之见,实未经深思熟虑。” “这一步是必须走的,我对这个烂到透顶的现状已经厌倦了。”柳镇年的眼神里散发出决绝的目光,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殿门。 此时,介文武的酒也消得差不多了。他找了两匹马来,偕同叶永甲渐渐离开皇宫,行到人烟稠密的街上了。 “这条街名叫太平街。”介文武与他站在石桥的高处,几乎是以俯视的角度望着街上大大小小的市肆,如同井字一般整齐相连,远近的炊烟又和这些景象完美融合在了一起,形如图画。 “自我朝立国以来,此地便为客商百姓汇集之处,到春节时鞭炮齐鸣,更为热闹!” 叶永甲耐心地点着头,同他一齐走过这条大街。 正谈话间,只见远处有一佛寺,红得耀眼的墙壁里,都建起挨着高屋的数重佛塔,鳞次栉比,好不壮观。匾还未曾挂上,就占了周遭十余里的地儿。 “怎么样?看着气派吧?”介文武见叶永甲目不转睛了,便得意扬扬地说,“说来这佛寺明日就落成了,真乃我京师奇观也!” “这寺的工役如此浩大,想来闻名已久,可有名字?”叶永甲问。 “叫什么灵渊寺……说来这寺乃是工部主造,说近来无钱可用,不如兴起一座大寺,壮我国家兴盛!便自秋日开始,只修了三四个月,便已落成!”介文武看起来十分自豪,“你说,建得如此神速,还造得如此精美绝伦,古今中外哪个匹敌?国朝真可谓得百年不遇之盛世矣!” ‘竟靠着这些来证明现在的盛世……’叶永甲心中不觉有些后怕,他望着身前身后的马车大轿,看着那些穿得破烂衣服、受人役使的马夫,不敢说一句话。 第六十三章 同程、陌路(六) 二人又在街心走了一圈,因无甚新奇可看,便从一小巷穿过,渐渐走到僻静之处,不闻人声了。叶永甲一面向前慢步,一面向四周环顾,见都是树木遮蔽,十分阴凉。 他仰头遥望,忽见远处隐隐约约有座塔楼,上铺青瓦,风格极异;待靠近时,又能见两旁挨着青石砌就的穹顶高屋。 “此是……何处?”叶永甲从未见过此等建筑,大发疑问道。 “哦,此乃西洋天主教之寺,”介文武指着那楼房道,“据其教众云,自前朝以来便扎根于此,时已久矣;素好以妄说唬人,招揽此地男女,十几年前更闹出霸占土地、诈取人钱财之事,故屡禁彼人传教。近来换了个主持,不曾违法,安生许多,禁令自然废弛了。” “这些人远涉重洋,表面上劝人为善,背地里却大行坑蒙拐骗之举,真可耻也。”叶永甲听后,也是忿忿地说了一句,然后叹道:“既然风波已过,我们进去看看罢。” 二人从大路上走,还有不少本地的信众一并赶来,皆是低着头颅,脚步轻盈,很是安静。 叶永甲进了教堂,见里面金碧辉煌,头顶照着点满白烛的吊灯,四下都是方格样的玻璃彩窗,道路洁净宽阔,使人站在此中,顿感渺小。 “真是壮观……”叶永甲显然被震撼了,连连称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 介文武则无甚反应,大摇大摆地跑到那讲堂前,拍手喊道:“简先生!简先生!” 须臾,但见一个身穿皂袍的西洋老人走出来,戴着西洋眼镜,向二人欠身行礼。 “此公乃自海上来者,取讳文生,晓通华语,曾到京师访过当今皇上,礼遇甚重。”介文武向他介绍说。 “幸会。在下叶永甲,有字廷龙。”叶永甲只好回礼。 “这位大人,你我不曾谋面,然一经相识,便知您非等闲之辈。”简文生用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他。 “您还真猜对喽!”介文武一把拉过他来,“这位是柳大将军的得意‘弟子’,日后必然前途无量!” “想来亦是。这里人多眼杂,请诸位到后头的书楼再谈。”说罢,用洋语叫出几个教士来,吩咐片刻,便与二人一同自小门出去,走到那钟楼旁的一间小屋内。 “坐罢。”叶永甲跟随着西洋人的脚步,走过一排排摆满旧书的书橱,拣块宽敞地儿坐了。 正欲谈话,只听钟楼舒缓地敲了两下,那简文生连忙站起,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口中祈祷着什么。 而叶永甲也随之闭上双眼,聆听那清脆的钟声,仿佛在他心中荡开了涟漪。自己许久没有享受到这种安静了,想来,在南京经历了各种权力倾轧,目睹了书院败落后,他变得更成熟稳重了,却也渐渐看不清方向,在昏暗中迷茫。他明明感觉在坚持的道路上行走,但总是越走越远,愈近泥泞。或许这暂时的安静,是让他不去胡思乱想的唯一方法。 钟声停了。 “怎么,叶大人,你也……信这个西洋教?”介文武见他这般模样,纳罕起来。 “非也,小弟只是一时感怀,认为这洋钟好听罢了。”叶永甲苦笑了一下。 “对了,简先生,”介文武转过头去,“近来廷龙也在置办府邸,既然我这贤弟喜欢,不如买一个来,在家弄个钟楼就是了。” “城西有座教堂,神甫与我同是一国人,实为旧交。近来要拆换旧钟,你专门去叫他,说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把旧钟送与这位老爷。”简文生想出了个主意。 介文武惶恐道:“送这东西是万万使不得的。叶大人想要洋钟,花钱把它买去又何妨!” “于今并非急事,上官莫得如此挂怀。”叶永甲忙作一揖。 “对呀,还是贤弟亲自做主吧,本官也不好替你作主张。”介文武笑呵呵地说罢,众人便不再提起此事。 “敢问您藏得这些古书俱是西文么?”叶永甲看着橱上摞起的厚重书籍,不禁发问。 “大抵是。但简某从中翻译出不少兵书,罗列成册,可惜无人阅览,徒为憾事啊。”简文生抱膝叹道。 “咱天朝最不缺兵书了。西洋不慕教化,远离中原,纵使一两句言之有物,又有何益?”介文武轻蔑一笑。 “如今闲谈,就拿来看看吧。”叶永甲的态度虽与他那上官一样,但好奇心更为浓重。 简文生仰天叹息,即将三册兵书抬了出来,拍了灰尘,放几本在木桌上。 叶永甲按住那泛黄的纸张,逐页翻阅,见它其中内容,竟全是运用火器的办法,从枪炮材料到施放列队,无不具备,叫叶永甲闻所未闻,目瞪口呆。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封面,倒吸一口凉气,眼中顿时投以敬佩的目光。 “您的三册巨著,能否借与在下一看?”叶永甲摩挲着衣襟,激动相问。 简文生如同见了知音,取下眼镜,一双老眼闪着泪光:“吾自进天朝来,从未有人看重我这兵书。本以为将要不见天日,苦等十年,谁知托付之人终于来了!我情愿将三册兵书都送给足下,此生无憾矣!” 介文武却咂咂嘴,小声劝叶永甲道:“你我书生而已,打仗的事懂什么呢?咱仕途顺是要紧,这兵书看了无用,到底是白看。” 叶永甲却着了魔似的捧住书:“我来京师,从未想过苟且偷生。如今既身在兵部,岂得碌碌而为?长官不用多说,这书自有妙用。” 介文武惋惜他不懂世事,无可奈何,只得随他便了。 过了几日,叶永甲终于安置完了宅子,他把府邸选在一条河边,看起来更接近在南京的习惯。他即刻拿银子买了书橱,将三册兵书分别摆好,每日研读。 正读着配合火药之处,不太明白,忽见身边书办上房来报:“跟您同路的蔡大人来访,说有要事商议。” 叶永甲一个激灵:他一定是来议改籍的事儿了。 第六十四章 立相、功侯(一) 想到此处,叶永甲一脸忧色,犹犹豫豫地搁下书:“将他带来吧。” 只见蔡贤卿还穿着来时的衣服,未曾更换,便来向永甲作揖。 “蔡老先生,在京师这几日气候可宜?”叶永甲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四下飘忽。 蔡贤卿看在心里,却暂且按住不说,笑答道:“我半生奔波惯了,倒不娇气,这些不成问题。不过我这粗衣穿了四五日,家里的绫罗绸缎又犯着禁令,拿不出来,实在发愁。” 叶永甲眉毛一皱,一叹:“若蔡老想改为良籍,自是不难。但需晚辈下一点功夫。” “我看,难得很哇!”蔡贤卿背着手,轻轻走到他的面前,“大人心情不佳,亦为此事而愁。可是怕初涉京城,根基未固,若要以此事上达天听,则有胡作非为、居高自傲之嫌?” 叶永甲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无奈笑道:“我的心思全被蔡老猜准了。” “蔡某以为,既然大人不好开口,可先去找那过湘人说话。过氏性情暴躁,兼其久渴功名,一直没能得手。今日若用做官的事儿勾住他,吾则不发一言,便收大利于怀矣。” 叶永甲道:“颇为有理。但这过湘人终究是别人的幕僚,若要商议,不得不告诉陈共胄。现在他与我共处孤立之地,必然存心要与我们联合,此事上相互照应,实属平常;倘若藏着掖着,搞得和密谋一般,无疑会失去一个可靠的盟友。” 蔡贤卿拱手叹服:“叶大人真一世英杰也!” 叶永甲却摇了摇头:“岂敢,岂敢!乃是赖蔡老识人太明。这绝非谦让的话,晚辈就是一向看不透人,才在这前后吃了许多亏。” 说罢,又不禁发起感慨:“我跟着万党、陆党……还有您,都学了不少东西。唯独一个‘人’字,叫我琢磨不出。幼时听我父亲讲,有浊必有清,有恶必有善。但同为善,卫夏二人却分道扬镳;同为恶,陆放轩又对魏冲剥皮碎骨。本属一义,竟能无限地衍生下去。一个同僚也曾对我言:‘人的清浊有时是分不清楚的……’,但又有时把这界限定得如鸿沟一般深。我实在搞不懂,今天这样,明天这样,能算什么定则呢?若无定则,又怎可将人辨识个明白?” “知人易,知己难,”蔡贤卿慢慢掸去袖口上的灰尘,“这些东西是让人看清自己的。你以什么样的本心观察别人,那别人就是什么样子。故无千变万化之说,惟有识己几分罢了。” “那蔡老对自己的了解也算入木三分了。” 蔡贤卿捋须道:“老朽见得远,却不一定见得高。若真承谬赞,恐怕早已羽化登仙,位列仙班了!” 二人大笑了一阵。 “好了,晚辈就不再胡思乱想了,休息片刻,还得为您见陈同袍去!”说罢,便令下人斟茶,进亭子里乘凉安歇。 朝廷现在却忙一件更要紧的事情——为柳大将军拜相。军权完全满足不了这位权臣,控制朝野才是他最远大的志向。 尽管行来易如反掌,但朝臣们的情绪显然还需安抚,在众心尚未达成一致之前,当然不能轻举妄动。 皇帝身边的忠臣明白,这几乎是最后一次反抗的机会了。他们知道,惟独禁军里有皇室的人,便将立相大事禀告于一名胆大勇武的司禁——名唤存肇者,希望借助他与皇帝保持联系。 这四路司禁除了史修慎(曾使吕迎山代替),其余皆是天子宗属:如存肇,是皇帝的本家侄子;太肃,是皇帝之四叔;容青,是皇帝的从弟。三人很快聚在一处,商量该如何拯救这一危亡局面。存肇最有主意,便计议道:“陛下居在深宫不出,身边都是柳党爪牙耳目,难以接近。不如求于太子。” “徐王乃柳贼所立,陛下素不爱之,”太肃以长辈的口气说道,“此人能害杀其兄,亦能出卖我们,万万不得告诉他!” “四叔,”容青劝道,“存肇如此说,当有他自己的意思。” “是啊,请叔爷爷稍安勿躁,听晚辈分析,”存肇一擦额头的汗珠,继续说,“太子虽被柳贼扶上宝座,但也因此与皇权仅差一步之遥,必不愿将来权力被人掣肘,肯定不会帮着外人做事。这是唯一能信任的人了,万望二位长辈准许!” 太肃被他说服了,众人随即一拍即合,派出一员小校去东宫探视。 此时的东宫早已移址,并非废太子所居的那座宫殿了。因这徐王,也就是现在的太子,自入主东宫后经常心神不宁,晚间又老是听见怪鸟啼叫,怕是他兄长阴魂作祟,便提议移居别处。皇帝便将东宫搬到御苑的东面,与自己的寝殿隔墙相望。 此时太子听了小校禀告后,心底一阵惊恐,便连连将其打发回去,召来侍读蓝渊,踱步说道:“吾兄昔日参与谋逆,落得惨死下场;如今又来一劫,情形如此相似,我岂能不深以为鉴?” 蓝渊说:“既然殿下意欲保命求存,大可将司禁们检举了事。” “这……”太子被这话噎住了,转过身去,仰天长叹。 “所以,殿下是想着夺权的,”蓝渊见他如此反应,嘴角诡异地一扬,“只是怕这样九死一生罢了。” “对,对,对!”太子急匆匆回过头,二话不说,直直跪倒在地,“求蓝侍读授孤一计!” “折煞小人了,”蓝渊不慌不忙地将太子扶起,“蓝某的确有一计,可保万全无虞。即是将这些所谓忠臣一一抓起,而使殿下脱难,自去揽政之计。” “是否太过毒辣?”太子摸着下巴,思虑道。 “那些忠臣的意思,就是让社稷重新归于您一姓一家,既为此而死,正所谓死得其所也,太子忧虑什么?” “好!”太子的心结被他一说就解开了,“请先生说说,该怎么办?” 蓝渊凑到他耳根上,反复嘀咕几句,说得太子眼前一亮。 第六十四章 立相、功侯(二) 定了主意之后,蓝渊即代太子开口,命人告与存肇等说:“东宫素有此志,奈何难测上意,不知成败,望诸公能先斟酌,待时机成熟之时,殿下自会鼎力相助。” 存肇领了命,心中实在怏怏,回头便在太肃、容青二人面前叹气。 太肃问了其中缘故,就愤愤地捶着桌子,脸色也冷下来,不发一言。 容青却好像想到什么,他腾地起身,两只手撑在桌子上,用对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们:“若太子不愿此时出手,那就流血。” 太肃慌忙往自己身上摸了摸:“流谁的血?” “四叔,流谁的血不重要,”容青摇摇头,“重要的是摆出个硬拼的架势,让柳镇年下不来台!他那宰相的位置,自然就保不住了。” 二人面面厮觑,齐声说:“愿闻其详!” “柳镇年历来雷厉风行,独此事上谨小慎微,他怕什么?不就是怕得罪了满朝士大夫?柳贼要缓和,我们就不缓和。如去拉拢一些忠烈之士,奏言反对拜相,将局势弄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一个,柳党或许杀得,二十个,或许就犯犹豫,三十个,便万般不敢了。” “不知哪里弄来这么多忠臣?”太肃道,“况且事事不可能这般轻松。万一争得难解难分,连年不休,必将祸乱天下!” 存肇计议道:“我的堂叔,您别忘了他们还有晏温这把刀。上次晏相杀了多少人,为何还平安无事?不就是仗他家是个名门郡望!我们找得人多,看着凶猛,实则百无一用。” “是啊,柳党里还有个桂辅,更为一时大儒,说话的分量很足啊。”太肃也在劝他心平气和。 容青一下子像散了架,整个身子垮在那里,一动不动。 存肇却看到了搁在角落,在烛台照耀中闪闪发亮的地图,忽然灵光一现,推开桌椅,在那张老地图上实实比划了几下,紧接着,手指都兴奋地颤抖起来。 “说来巧,”存肇一挥袖子,捧起烛台,“这桂氏与晏氏两家俱是北人,而观柳镇年帐下诸人,所拉拢得南方豪族极少,难有号召之力。我等何不拥几个南方豪族,以作对立,同时分化柳党阵中的南方士人?” 容青大呼三个妙字,俯身给没听明白的太肃解释道:“您不知,存肇这后生还真有才呀!他晏桂两族再能,威德也仅仅止于长江。况且南北利益不甚相同,正可借之而化其力,使一人在朝,足抵三十个忠臣的作用!” 太肃点头笑道:“吾自幼长在京城,不知南方风光,原以为天下一家,谁知这其中竟有此等名堂!还是你们年轻人靠得住!” “不知请那几位协助较好?”三人立即聚拢在了一处。 “吏部的高继志,御史台的谢赞翼,平日待柳党不冷不热,又世有虚名,皆可为用。” “不知令何人去告知?” “一定得是个胆大细心之人,不能火上浇油了。” “我看……” “各位大人,在里头吗!” 话正说到分际之处,史修慎急躁的敲门声竟把这一切都打断了。 太肃恼得面皮通红,而存肇机警一笑,低低说道:“我看此人样样符合。” “大……” 史修慎还未喊出第二句,里面的门豁然开了,存肇站在面前,其余两位在阴影里立着。 “皇侄殿下,”史修慎行个礼,“陛下言,今夜该值的班,轮到你们东营负责了,叫我告诉您,速速作好准备。” “史大人昨日巡了一夜,想也辛苦,今天好好歇息吧。” “多谢皇侄关心。”史修慎,摆了摆手,随后进屋脱甲。 “不过在此之前,需史司禁帮我们传个信。”存肇还靠在门前,朝身后说道。 “咳咳,”太肃和容青要说话了,“不仅是存肇的意思。” 史修慎抱着盔,目光把他三人一扫,立马明白过来,微笑道:“大人们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提。” “传个口信给高吏部和谢御史,说‘太子近来患有心病,两位大人若有奇方,当早日施用’,此是我等做主,可毕竟是为了皇上,为了社稷未来的储君哪。”太肃语重心长地说。 “老皇叔之言,修慎敢不奉命!”他喘息半晌,又坐起身来,“我现在就去。”便来不及脱下戎装,直直迎着太阳去了。 “陈侍郎到!” 高继志悠闲地玩弄手上的银色戒指,抬眼看见陈同袍一袭官服,便露出轻轻的微笑:“陈大人身材虽小,穿上这衣服,也自是气派不少嘛。近日工作可还轻快?” “天子脚下,皇威盛光所照,荷负重任,岂敢言轻!只是下官在吏部,逐渐混得熟了,故处置起来公文,不再吃力了。”陈同袍躬身答。 “我这里许多官员都称陈侍郎的好,升迁不免得了。” “下官生死皆系于高公,高公何地,陈某何地。”陈同袍又是一躬。 “好,好,难得有个忠心之人。”高继志取下手中的戒指,那银白的色泽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刚才史大人来了,说了些听不懂的话,我不喜欢猜谜。让你来猜。” “他说太子有了心病,让我寻觅奇方。我又非郎中,太子的病又是从天而降,真是荒唐呀……”高继志敲着椅子,低头叹气。 陈同袍只好为其分解:“柳党正欲恭维柳氏拜相,于此时节,太子突染心病,即指此事也。要找奇方,这奇方不是别的,便是遏制柳镇年的野心。” “兹事体大,咱们也不了解其中情况,贸然插手,恐怕会引起朝中混乱。现在咱好好地做着官,犯不上为这个拼搏。” “不过呢,我还是问一下你的意见,”高继志眼珠子一转,余光冷冷地瞥向陈侍郎,“要共胄来说,我接还是不接?” “不接。”陈同袍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一股阴冷的寒风扑面而来。但他似乎不打算退缩,相反,还冷静地认为,这是自己发达的最好机会。 第六十四章 立相、功侯(三) “不接吗,”高继志把眉皱起,“我就是对不住太子,辜负了皇上。他们还要找御史台,万一谢御史一口应承了,那他仗义执言之时,若本官袖手旁观,也会大损清望。” “大人乃是朝堂上少有的忠良,只要您屹立不倒,这社稷就断不言绝。既然高公陷于两难境地,陈某便无不帮之理!”说罢,陈同袍坚定地向他拜了两拜,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就算是你,也不能把事情闹大了,最好和平解决,让大家都先冷静。”高继志见他肯揽这个责任了,不由得呼出一口长气。 “现在的局势,已是不言自明了。但这其中牵扯甚多,发一言、动一指,都会为人招来意外的灾祸,故满朝上下知此事者,莫不缄默。下官以为,急需寻一个局外之人,才可调解各方的利益。” “谁?” “下官从扬州带来的幕僚,过湘人。” 高继志冷笑道:“一介走吏,焉可使之置身于朝堂?” “此人昔日为扬州一代巨商,聪明过人,定能平息事态,令诸公皆大欢喜。” “好吧……只要搞好了,我必给他个升迁的机会。”高继志轻轻点了点头。 史修慎自从得了太肃老皇叔的命令后,心中便一直胆战心惊。他清楚自己背得担子有多重。朝野不能乱,这是他前去‘游说’所坚持的第一原则。如果放任皇室通过这样的方式保住权力,那南京的党争必然会在京城这片土地上重现。 在见过御史谢赞翼后,他突然考虑到,这件事必须让柳党有提前的了解,以防止他们错估形势,到时候大开杀戒便不好了。可柳党又不能尽知,尤其是站在最高位置的柳镇年,他是一个粗人,若因此平添了对宗室的怨恨,节外生枝,搅乱了原定的方针大计,便万事皆休了。 他思来想去,决定把这事儿先禀报给初来乍到的叶永甲,确保这告密不会被轻易泄露。 “叶大人!”史修慎按住剑,挺直了身板立在兵部衙门前。 须臾,只见叶永甲踏着碎步走了过来,连忙说:“史司禁,别这么大声,有话进去说,千万不能被外人看见了。” “许久没见我了,开头说这么见外的话……” 史修慎还未说完,便被叶永甲强拉了进来,一路硬拖到书房内,关了门。 “抱歉,抱歉,”叶永甲喘着粗气,一面请他坐下,“恕叶某有失礼数了……” “我于今为的是要紧的事!”史修慎一屁股坐到旁边,“接下来的话关系到整个国家的安危,侍郎一定要保密。” 叶永甲听罢,眼睛都瞪圆了:“什么意思?” “如今柳镇年要拜相,你知道吗?” “这个知道。怎么?”叶永甲不安地拽着衣襟。 “和我一起掌禁军的几位王爷,正筹划着阻止柳镇年的密谋。他们想鼓动朝臣拼死反对,找得还都是高、谢那两位南方大族,真是疯了,也不知从何来的底气。” 叶永甲忽而想到了觐见皇帝时听到的话,抛出了个不得了的疑问:“莫不是皇上的意思?” 史修慎顿时如梦初醒般,拍了几下额头:“皇叔初时道出太子的名字来,我只以为是挂个名头。如今想来,怕是太子必有参与啊。” “说句大胆的话,太子一个外地藩王,孤零零一人,何事做得了主?皇上不给他们撑腰?您想想。” “那这事可就透彻多了,所谓明枪易挡嘛。但皇上……想要什么?”史修慎感觉那答案近在眼前,却又思索不出。 “据明真兄平日所观,皇上行事都讲求何道?”叶永甲急切相问。 “想陛下当年托任万、陆,无非是‘制衡’二字。”史修慎闷了半天,绞尽脑汁,终于总结了出来。 “制衡、制衡……”叶永甲摩挲着眉骨,突然眼睛一亮,“那陛下就是想借此打击柳党了!” “如果是您说的这样,那皇上就太天真了。相位相权是柳镇年梦寐以求的东西,若在这个节点打击他,便是与宣战无异了。”史修慎说到这里,声音都小了好多。 “不,皇上的心思并不会就此止步,”叶永甲捏着太阳穴,说道,“他想的是各退一步,或许准确些,是各进一步。” “各进一步?”史修慎的思考完全跟着他的话走了。 “既然柳镇年想当宰相,让他当去;但必须留给皇上一部分权力,让朝局回归平衡。选这个日子逼迫柳党,正是摸准了他们急想吃口肥肉的心态……”叶永甲不再紧张,因为一切都明朗了,“为了不撕破脸皮,轻松拿下宰相的位置,柳党自然会选择退而求其次了。” “那需要找准一个契机,让双方有折中的可能啊。” “‘旁观者清’,这时候就需要外人把这道理挑明,才得以皆大欢喜啊。”叶永甲叹道。 “可叫蔡老来议一议。” “我让他去见陈同袍了,等他回来,我再想个办法。”叶永甲瞧了一眼身旁的自鸣钟。 陈同袍已是脱了袍子,换了件轻快的单衣,径直走入官署来。 “高大人把您叫去,到底为的何事?”过湘人正吃着茶,见他来了,便匆匆上前相问。 “这事麻烦了,我放后面说,”陈同袍把他那碗茶拿起来,笑着递给他,“先吃茶,等会儿冷了便不好喝了。” 湘人打量他两眼,犹豫片刻,方才接过茶去。 “我适才在路上碰到了蔡贤卿,他说叶知府想帮思兴你在京师更方便些,比如封个爵位,进个官什么的。” “你答应他没有?”湘人轻轻吹了口茶,茶叶在水中飘荡开来。 “你猜我答应了没有?”陈同袍反问。 “那……”过湘人放下茶碗,“必然是没答应。我寸功未立,且素日在扬州经商,未走正途,大人们怕也看不起……恐不成行。” “对,我是拒绝了,但有一份大功就在你眼前摆着呢。只要趟过去,思兴的仕途必将无往不利。” 第六十四章 立相、功侯(四) 过湘人登时正襟危坐,紧张起来:“敢问,这份大功我如何取得?” “思兴莫要心急,此事须静静思量,方能完成,不然一旦失策,将致灭顶之灾啊。”陈同袍语重心长地提醒他。 湘人摆了摆手:“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倒不怕死。陈大人请先说罢。” 陈同袍顿顿喉咙,随后说道:“现在柳镇年要当宰相,太子等人恨得厉害,准备联合高吏部、谢御史共同反抗,让柳党下不来台。眼见这朝廷就要乱了,我等局内之人看破却不好说破,难以调解情势。故需倚仗思兴。” “立相之议可曾呈到中书省商对?” “还未正式呈书。不过……太子一干人就等着这份奏书上去了。” “那还好,但要抓紧时间了,”过湘人啧了啧嘴,立马取过外衣,站了起来,“时间不等人啊,陈大人,我告辞了!”说罢,一转身走出门外,陈同袍并未加以阻拦。 湘人其实并未想明白此事,走了许多路,将近寝殿门前了,却还是有些茫然。他随即放弃了面圣的意图,在角门处徘徊不已。 “唉,你是何人呀?” 湘人一回头,见是总管沈竟独自来了,连忙行礼:“在下是陈侍郎的书吏,名叫过湘人,不曾见公公一面。” “不,我见过你,”沈竟将他上下打量,嘴角便咧开一道缝,笑道,“当时柳大人摆下宴席,我正督责奴才们操办,偶见里屋有两人谈话,故留心问了一句,未想今日相见。” “看来小人有福,能使大总管对我这个外人瞥上两眼。”湘人连鞠了两个躬。 “不用扯别的了,你来这儿做什么?”沈竟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了。 “小的奉陈侍郎的吩咐前来,就是想见您。”湘人无一丝慌乱的神色,淡定答道。 沈竟笑了几下:“为何见我?” “陈大人说,听闻柳将军急欲封相,而皇上旨意未下,欲向公公问个虚实。”说到此处,他想着自己兜内还装着几两银子,便把这戏做到底,“这是您该拿的一份,举手之劳,望勿推辞。” 沈竟倒不在乎这几两白银,看都不看,直放到褡裢里,但湘人这应付自如的举止已令他刮目相看了。他便笑道:“陛下也听得此等风闻,但并不着急,说须中书省递上奏来,再予定夺。” 湘人叹道:“百官文武全在等皇上的旨意,于今不敢上书;若果是如此的话,迁延日久,对朝局不利啊。” “那,这……” “依小人意见,您可取一内侍中的物件交与陈大人,由陈大人带头劝柳公进位,不知何如?” 沈竟暗想道:‘这定是陈同袍方入京师,正想施展一番手段,欲借此揽下头功。老成持重者多顾虑名声,不敢背不忠的锅,故而将立相拖延到此。若那姓陈的愿顶上来,言他人之不言,咱家以为亦是好事’。想罢,即从袖口掏出一枚小印,示与湘人:“这枚印乃是我内侍中自用,与皇上绝无干系。放心拿去吧。” 湘人忙不迭地喊了几句‘是’,捧过小印,行过礼,便匆匆拜别了。 御史台内。左都御史谢赞翼来到了案几前,将两旁的书办都依次支走后,便安心地把大门一关,万籁俱寂,唯有纸笔声不时地沙沙作响。 “禀大人,吏部的一位书办求见。”外面的小吏隔着门窗,禀报道。 “书办?”谢赞翼慢慢地写出最后一笔,“这种人叫他走……吏部是看不起我吗?” “小的不敢驱赶。” “再赖着让他滚!”谢赞翼将笔扔进竹筒。 “他带着一枚内侍省的小印,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拦哪。” “内侍省……”谢赞翼将纸收起,折成一叠,盖了官章,“那我得见。” “你是,何人呀?”谢御史冷眼瞥着跪在地上的湘人。 “小人乃是陈侍郎的仆从,来京有七八日了。” “起来吧。” “是。” 湘人扶着地站起来,吹吹衣服上的灰,方才踏进待客厅的门槛。 “高尚书有人最近和您提起过吗?”他试探性地问。 “什么意思?”谢赞翼小心提防着,吞吞吐吐地答道:“没、没人啊。” “小的是吏部的人,大人全可放心。史司禁已经说过了。”湘人大笑。 谢赞翼听罢,自然会心一笑,逐渐放下警惕:“怪我,怪我。” “你既有内侍小印,可是带着皇上的旨意来的?”他把湘人拉到座上,期待地问。 “是的,”湘人将小印叩到桌上,“不然我一个小吏,哪儿得的东西?” “我等受老皇叔嘱托,只不知天子之意,所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若有天子支持,吾等死而无憾!”谢赞翼拍桌道。 “您的弹劾奏章写完不曾?”湘人见时机已到,便步步紧逼起来。 “写完了!我去拿,给您瞧瞧!”谢赞翼大喜过望,连忙跑去了隔壁屋;而湘人则用一双充满锋芒的目光,盯着印章那光滑的表面。 须臾,谢御史捧着一札文书走来,笑呵呵地说:“过书办,这东西就在我手上!” “能否赏脸一阅?” “你这话说得,吏部的人我能不给面子?”他顺手翻开文书,一行行地指给湘人看。湘人意不在此,对那些引经据典又看不明白,只打了几个哈欠,草草点头了事。 “谢御史真是国之栋梁!”湘人拍掌叫绝,“这番话真是把柳贼骂透了,叫人热血沸腾啊!” “岂敢,岂敢,”谢赞翼愈发高兴了,“要是没老皇叔的命令,在下亦不敢肆意挥笔。” “小的看不太懂,此事须由高、叶二位官爷计较。御史大人能否把这文书借与小人?”湘人轻描淡写地说罢,观察起后者的反应。 谁知谢赞翼不计较,将文书按到他手心上:“此事确需吏部查看,若有更改之处,也好商量啊。” “谢过大人了!就借您半日,明天午时,我等一齐上书弹劾,万不能使社稷拱手相让!”湘人喜形于色,千揖万拜。 第六十四章 立相、功侯(五) “这东西,您看要不要留它?” 过湘人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抓着一本奏疏,拍到桌子上面。 陈同袍不言语,把那奏疏拿来,见纸上赫然写着谢赞翼的名字,又翻开瞧见了御史台的章,便冷笑一声:“你是怎么搞到手的?” “仗着这个东西。”湘人狡黠地笑着,又从袖子里攥出一块小印。 陈同袍面不露喜,只用几根指头拨弄着印章,似乎在犹豫什么。 湘人看了,了然在心,便微笑道:“大人,您新来朝廷,若事事都不出头,空讲究个韬光养晦,以后哪有您的用武之地?他们不敢为的事,大人偏要为。您就以此物示意众人,先行上奏,请柳镇年立相;至于……谢赞翼这份弹劾,日后再派用场。” “不必如此麻烦,”陈同袍终于将那印章摁住了,“我当遍告朝士,面陈陛下,到时候思兴按我说的来。我们只做一菜一汤,何需生两堆火呢。” 陈同袍抓紧时间,不作休息,便急命人把内侍省的小印送与各司官员观看,并言:“此是沈总管告诉我等,莫错过了上书的最好时机,宜于此时进劝陛下。”诸位官员开始还不怎么乐意,但听说陈同袍来带这个头,便欣然答应。 最后,这消息传到了晏温及柳镇年的耳朵里。晏温同样赞成面圣的主意,认为“若交于中书议论,则还要做个模样,一来二去,花个十天半月,极为不值;宰相大权不早日握紧,一旦变故,就让它溜出去了。” 柳镇年深以为然,即令晏温随弟晏良共去面圣,给皇帝施加压力。 陈同袍高举着奏书走在最前列,身后的一班朝臣陆陆续续地从正门进了御苑。 “等等!” 众人回头一看,见晏氏兄弟都打着轿子过来了。 “晏参政、晏寺卿。”陈同袍亦上前行拜。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两个都是为此而来,还是速速入宫面圣吧。”晏温下了轿子,摆手招呼众人继续前进。 “你就是陈共胄?”晏良看着陈同袍问。 “小人正是。”陈同袍退后半步,又行一礼。 “坐我以前的位置,感觉怎样?” “下官惶恐至极,只怕做的不如您这个前人,叫同僚们埋怨,”陈同袍仍低着头,继续说,“现在您高迁大理寺,成了主官,陈某就更加望尘莫及了。”晏良大笑。 他们又走了一道偏门,直至皇帝寝宫的石阶下立住。静站片刻,便看沈竟走将出来:“陛下正在看书。诸位,进来觐见吧。” “陛下素喜清静,我们几位要臣进去就够了,剩下的人在此等候圣音。”晏温向后一瞥,无人敢说句不字,纷纷退让,叫晏温点了同袍、晏良等,拢共六人,一齐入宫面圣。 “臣等叩见陛下!” 陈同袍把奏书抓得更紧了,他面对着御前的屏风,向皇帝的身影下跪磕头。 “卿等请起,”皇帝道,“最前头的是陈侍郎吗?你有何奏?” 陈同袍将双手略伸:“此是臣举荐大将军柳镇年之奏。” 皇帝在屏风后沉吟半晌,一只手渐渐按在腰间:“念。念简明些。” 陈同袍看一眼旁边的沈竟,后者向他点头,便自己开读起来:“臣以为,国家久无元辅,百官不相统摄,政令莫知所从,诚为朝廷所苦。今柳公名望隆重,四方慕之,若得拜相,足使中外服化,可望辑宁之世矣。故与诸臣推举,望陛下思之。” “诸臣三十七人,并同侍郎所言。”晏温补充了一句。 皇帝徐徐吐出一口气,好似愣愣地坐在床沿,一动不动。 “陛下。”晏良怕等得久了,又提醒了他一句。 但这提醒无异于逼迫,不仅没让皇帝开口,还让后者微抖的手离腰间的匕首越来越近了。 正当大家举足无措之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背后传来,吓得晏温心里砰砰乱跳。 “报皇上!外头一位书吏闯入,带着御史台的谢、谢赞翼大人,本来都好好的,一进宫门就扯着谢御史不松手,说此人诬告贤臣,意图谋反……” “咄!”晏良起身怒斥,“连小吏都敢如此胆大妄为,劫持朝廷命官了!” “我朝并不阻拦他人告发,”沈竟代皇帝开口了,“全带进来,让皇上评个曲直。” “是!”那小太监领了命。 “微臣过湘人参见陛下!” 只听‘咚’地一声响,过湘人的膝盖实实地落在地上。 “臣是吏部侍郎陈同袍的僚属,特来进献这位御史悖逆的证据!” “你!你!”谢赞翼失态地怒扑上去,手腕竟被左右宿卫狠狠摁住,“你这奸吏!我的忠心天地可鉴!” 湘人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谢赞翼:“大人有话直说,何必寻事骂人!” “你们都住嘴!”沈竟沉下脸来,二人方才停止争吵。 “皇上,这就是证据!”湘人正拿着那叠奏疏,膝盖向前挪了挪,“此人诬陷良臣啊!” 沈竟取过奏疏,先递与皇帝翻阅一遍,再交给晏温诸人看了,见这弹劾书上写满了柳党的罪状,更不乏有逼杀太子等等禁止流传的秘闻,简直把柳镇年骂了个透。 晏良羞愧难当,恨不能当场撕了,便提高了嗓门,谏道:“这……这谢赞翼诋毁大臣,还为废太子张目,简直是逆臣中的逆臣,罪不容诛!” “你兄长如何看?”皇帝对谢赞翼的命运显然不怎么关心。 晏温却觉背后发凉,半天说不出话,微声回答:“臣以为,当交大理寺审问。” “好。”皇帝将手放回了床边,语气冰冷。 谢赞翼张着嘴巴,放声大哭,连连向皇帝磕头:“这是太子教我的啊!皇上为何不保微臣!皇上哪……” “大胆!”过湘人怒道,“还敢牵扯太子,其心可诛!带下去!” 宿卫们没有等待的耐心了,硬拽着谢赞翼走去,后者抓着地,却一直嘶喊:“过湘人!你假传圣意,不得好死……” 第六十四章 立相、功侯(六) 皇帝自然接受了众大臣的提议,答应就在明日诏柳镇年来领旨。朝臣们走出宫殿,都放松地长舒一口气,各自握拳庆幸,口言上苍保佑,唯有湘人不甚欢悦;待到晏温从里面出来,脚也不停地走了,他方才从容起来。 晏温明白,这事并不能就这么算完。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大将军府,见过柳镇年后,开口竟不道一句喜,反而劝其速速上书,谏请太子监国。 柳镇年本想听他的恭维,却被这没来由的话震惊了,顿时闷闷不乐:“吾自为宰相,晏参政不来庆贺,反倒为他皇帝家张目,究是何故?” 晏温登时跪倒在地,向他解释道:“晏某为柳公而生,为柳公而死,岂敢违背将军之意!但现在绝对不是高兴的时候!” 柳镇年听罢,心中着实纳罕,便慢慢坐下了:“……你说。” “逆党谢赞翼现治于狱,固言其是受太子之命,不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将军。” “他妈的!”柳镇年瞪起怒眼,“徐王是咱送他上去的,还想背地里搞我!把这个案子追查到底,不能姑息!” “事情已经发生,只能防患于未然了,请您息怒。”晏温忙劝。 “没个人和我早说……”他嘟嚷着,“算了,陛下怎么说?” “陛下的安排极有深意。” “嗯?”柳镇年的眉眼微微一抬。 “竟叫一名小吏来殿谒见,轻易状告了那谢御史,现场扒去官服。在商议封相之际,忽然弄这么一出……您想想,皇上此为何意?他是被抓了,但朝廷里还有几个谢赞翼,就不知道了。万一也学他,准备在关键时节打乱我们的部署,那可真叫人害怕。” “想来的确后怕……”柳镇年捶着脑袋。 “陛下并没有要与您撕破脸的意思,但放任太子如此,必然别有用心。依下官所见,是想敲打一下咱们,叫我们别因此傲过头。” “不知何以向天子示诚?”柳镇年话刚问出口,突然眼珠一转,望着晏温,“不会就是……让太子监国吧?” “没错,”晏温颔首,“回报给他们权力,才能保证朝政和平。” “只要我能总揽相权,这些东西给便给了!”柳镇年毫不痛惜,急拍掌道,“差桂辅写书,令太子监国;另外,早些将谢赞翼斩了,绝不许任他污蔑太子!” “是!”晏温心中大快,不忘向前作一个长揖,“这下,晏某可以正正经经给宰相行礼了!” 柳镇年哈哈大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这才是我的谋主该有的风范!趁着本相还高兴,特意问你一件事。” “柳公但说无妨。” “做人不能忘本啊。揭发那谢御史的小吏是何人?竟能揣测陛下心意,救我于水火之中,真奇了!” “好像……名为过湘人,乃一路从吏部侍郎陈同袍至此。” “派人告诉他,他想得什么赏,只管向当朝宰相提!”柳镇年语极豪迈,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翌日,皇帝接到了令太子监国的奏议,便欣然答应,下诏以自己身体不佳、年事渐高为由,命太子独断三品以下官员之任,并代之上朝省事。太子和蓝渊对这样的结果不太满意,毕竟仅杀一个谢赞翼,是无法震慑住存肇等人的,‘一石二鸟’的妙计,最终失败了。但事已至此,只能徐徐图之了。 在此两个时辰后,柳镇年正式入住了中书省,开始大奖上书言事之人,令桂辅写个功劳簿,使陈、叶各得赏赐,晏温功居第二,唯独缺一个第一。 正当大家困惑不解时,见桂辅大笔一挥,写出一个从未见过的名字:‘第一功,过湘人。’ 看到众人的脸色,柳镇年当即拍膝大笑:“你们不认得了罢?此人不见经传,跟在陈侍郎身前的小吏而已,却得计定奸党,成我君臣和睦之事;若无他状告谢贼,岂有如今封相分功之举?” 众人面面厮觑,连连称柳公英明。 “湘人是下官的书办,未经科考,若要授予官职,实在不合礼法,同样用钱财赏就好了。”陈同袍看他们在上面定了半天,仍旧悬而不决,便开口劝谏。 “共胄所言极是。”桂辅附和道。 “不,这个第一功必要赏个痛快,让这过湘人好记我的恩德,”柳镇叉着腰,盯着薄上的字,“我朝的爵位有价可问么?” “公以下的爵皆可买来,此为我朝立国二十载就定得法令,至今虽未废除,然而近年提得少了。”桂辅欠身答道。 “那就没事儿了,我出钱给他买个侯爷当当!”柳镇年一甩手,“桂太尉,烦您写上去!” 桂辅提起笔来:“不知……何号为宜?” 柳镇年回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地图,用手随意指了一县:“从……浙江里选一块宝地。” “不可实封。”桂辅又道。 “哈哈,规矩还挺多,”柳镇年挠几下头发,“哪……能起何号?” 晏温进言:“《尚书》有云:‘佑贤辅德,显忠遂良’,不如以显忠侯为号。” 柳镇年正欲准许,桂辅却道:“显忠之名好似追封之语,加在活人身上,怕是不太好听。仅择出一个良字,封为良侯,我看可以。” 柳镇年以桂辅言之有理,便令后者写上了良侯两个字,示与众人。 “谁是过湘人?谁是过湘人?出来接旨!” 这声音直穿数道大门,传进了过湘人的耳朵里。湘人听罢,几乎要蹦起来了,立马脱掉身上的绸缎衣服,换了件带补丁的旧衣,趿拉着鞋子,慌慌张张地就迎出去了。 “诶,来了!草民、草民来了!”湘人一双眼睛放着金光,门闩拆了半天,才把使者请进来,急得满头大汗,双手颤抖。 “跪下!” 湘人一抹汗珠,利索地跪了下去,将头紧紧地贴在地上,嘴中不住地喃喃自语:“大哥,您在地下看到了么,小弟要当官了……小弟要当官了。” “咳咳,过湘人听旨!” 第六十五章 泣冢、正籍(一) 在临着太平街西的那条大同街上,此日竟一反原本的冷清,到处人烟辐辏,一道道白墙下停满了达官显贵的私轿,街上的人们个个锦衣玉带、谈笑风生,手里都揣个红帖,走到一座府邸前敬送,上面写的是:‘某某拜贺过良侯大人来京乔迁’。给看门奴才瞧了,便许携带各样贺礼入府。 “让开,让开!”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大喊,惹得众人回头望去,见是兵部尚书介文武骑马走在最前,后面几名军士担着一个檀木大箱,缓缓地向人群行来。 众人都躲到道旁,纷纷向介尚书作揖;谁知这介文武并不停马,径直朝街那头去了。 “这介兵部不来拜良侯,来此做什么?”已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知情的说:“诸位不知,这叶永甲今日也在收拾新房,就离良侯此处不远。” “我等可均不知道啊。” 那人便笑道:“叶大人为官久了,对这些虚荣自然不重视,做事低调,比不了方为新贵的良侯,此乃常理。不过奇的是,这介兵部竟非要巴结那叶廷龙,人家指不定还嫌弃他呢。” “介大人一直对这属下百般回护,我等能说什么?不用管他了。”众人便一哄而散了。 “对,这个桌子,摆到这儿!嗯……” 蔡贤卿正站在大厅上,指挥着下人把东西件件摆放。 “蔡公,这里怎么样了?” 叶永甲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引得贤卿急忙走到窗前,隔着棂子说:“都差不多了。不过这新居……是否寒酸些?” 叶永甲苦笑道:“哪都似您老人家出手阔绰。置办这些,仅花了晚辈十两银子。” “为官简朴些,自是好事,”蔡贤卿倚着窗说,“都学那个过湘人,养成什么风气!” 正谈论间,见一个家仆赶过来禀道:“主子,兵部的介大人前来。” 叶永甲瞧了蔡贤卿一眼,回了句“带我去”。 “介……介大人!” 一开门,介文武就直挺挺地站在面前。 “廷龙,”介文武笑着走进来,“今日趁你这乔迁之日,赶着去城西教堂买了那口钟。今日再卖与你,大抵就不犯忌讳了。出价一文。”说罢,他命军士抬过箱子,打开后,里面果然放着个西洋大钟,立起来,如半个人一般高。 叶永甲听他这话好笑,但知其心怀好意,便勉强忍住了,从褡裢内抓出一把碎银,拍在介文武的手上:“您不辞辛苦,就为了帮我遂这个心愿,下官实在钦佩,惶恐至极。这些钱充当路费,您收了吧。” 介文武并不客气,把银子攥紧了,不禁偷瞄几眼,见有三四两之多,便坦然收去:“这点滴水之恩,廷龙何须如此恭维我。” 二人又一同去选放钟之址。谁知介文武看了几处风水,都不满意,非要以风水为先。叶永甲无奈,只好问蔡贤卿。 蔡贤卿对风水倒也颇知一二,领着搬钟的转了好一圈,最后指着南面的书楼说道:“此处有个阁楼,放此大钟,极为合适。” 介文武终于答应了,速令军士拖住钟,上阁楼安置。 “介大人可否坐敝处吃几口茶?”眼见着完工了,叶永甲便转头相问。 “朝廷近日立相,要撤换一批省臣,本官还要回去掺和,实在忙碌。改日必来与你小酌一番。”他连说几句‘勿怪’,旋即转身走了。 蔡贤卿亦来告辞,叶永甲谢道:“多亏蔡公帮衬,才没费我多少功夫。”便叫人送他出府。 这蔡戏子是步行来的,送客的奴才要备马,却被前者拒绝:“吾尚要观一会儿景,不必劳烦你们了。”手持竹扇,就上了街。 他信步到了街心,冷眼见良侯府的大金匾下,聚着一群‘上进’的官吏,抢破头地往里递帖,心中一阵冷笑:‘湘人是个喜排面的人物,这等投机取巧之辈也容入见!不怕脏了眼睛。真以为自己地位有多高……区区一介贱籍罢了。’ 正要离开,忽然被‘贱籍’这两个字在脑里一闪,止住脚步,腾时想道:‘我帮他完成一件大事,如今一步登天、目迷五色了,大抵是忘了咱的恩情!我正好盘问他一遭,看这后生是不是个白眼狼!’蔡贤卿怨气已生,便撞开人群,大步走至门前,向看门者叫道:“我要进府!” 看门奴才坐在马扎上,盯贼般打量他两眼,不接话,轻蔑地向地上唾了口唾沫。 蔡贤卿面皮涨红,大声骂道:“奶奶的!你个奴才,敢这么对客人?”吓得周围的人一哆嗦。 那奴才毫不示弱,拿开马扎,怒眼圆睁:“你不递名帖,擅自闯门,老爷不打你出去,便是恩德了。” “哈哈,”蔡贤卿跨起腿,叉着腰,把袖子一撸,指着自己的脸道,“你看清楚!老爷是叶侍郎的人,整日在宫里和过思兴一起办事!汝不让开,小心挨你主子的鞭子!” 奴才见他气势汹汹,不是个好欺负的主儿,心中竟有些怕了,便老老实实地坐下,嘴中嘟囔说:“进便进,扯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蔡贤卿发出冷笑,不顾众人目光,光明正大地走入府去。 行到内院,见数个奴才迎至,说湘人还在张罗宴席,请客人厅内等候,随即将其带了过去。 待客厅里坐了不少人,鲜艳的绫罗绸缎闪花了贤卿的眼睛,而他只有一身布衣能穿,令后者有种莫名其妙的自卑感。他不敢拣前头的椅子坐,又不肯靠边冷坐,只好选了个无关大雅的地方,倒在太师椅上。 不及饮茶片刻,左右便传来了刺耳的嘲笑声,有的直开嗓说:“良侯果是商人出身,这堂下还能容纳贱籍。要我是主人,早教他臭骂一通,赶出屋外!” “你看这模样,约是个老戏子罢!” “戏子怎么了!”蔡贤卿一摔茶碗,“蔡爷一生走得路比你们宽,见得人物比你们广,南京城里城外都要为我作贺,你们做得几品高官,还至于巴结商人,岂不是连戏子都不如耶!” 第六十五章 泣冢、正籍(二) 那些贵客何曾受过戏子的侮辱,各个火冒三丈,登时都站了起来,将蔡贤卿团团围住,面红耳赤地,指着他鼻子说道:“你个下九流中的贱人,竟敢如此狂妄!老爷们虽无通天的本事,也轮不到一个戏子吆五喝六!你再多嘴,就别怪我们打狗不看主人!” 蔡贤卿一挥袖子,把竹扇拍到桌上,冷笑道:“蔡爷平生只认道理,不认尊卑。汝辈以为自己得了几分权势,便要高傲起来了,殊不知将为清流所鄙,已沦为官中之下九流矣。于此观之,最该受贱人之诮者,并非蔡某,而是诸公!” 众人听罢,几欲一拥而上,来打贤卿;正当厅上混乱之际,忽听门外一声喝斥:“诸位安静!” 有人刚扯住蔡贤卿的衣领子,见是良侯来了,便慌忙松开手,向门口笑着鞠躬。 “哎呀,良侯,我们等您多时了。” 蔡贤卿掸了掸衣服,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一位穿着绛红色丝绸单衣的年轻人,腰间扎着玉带、系着宝剑,蓄着一绺胡须,打扮与前时迥然不同了。 “大家都是我过某府上之客,理应以朋友相待,有何事不能慢慢言说?看在我的面上,莫要伤了和气。” “是,是我们无礼了。” “这事就算了罢。”湘人叹道,“在下已设好了宴席,请各位先随我前去,同吃几杯酒,共庆这迁居之喜。” 众人一齐笑道:“敢不奉陪,敢不奉陪!” 蔡贤卿向那群人翻了个白眼,暗想:‘看他们这阿谀奉承的样子,似乎忘了湘人商人的身份了……我早日脱了这贱籍,岂不是与他一般气派!’ “蔡老,走吧。” 贤卿猛然抬头,见湘人已然到了他面前,弯下腰说。 “哦,好。”贤卿把那扇子收了。 湘人径直进了一间书房,里面灯火辉煌,已摆开一桌宴席,荤素俱备,唯独酒没有上齐。湘人困惑,便命身边奴才招呼客人先坐,自己跑去里屋,欲问情况。 方才掀开帘子,却见一个穿土布短衣的老人,叉着手,畏畏缩缩地蹲在角落。 湘人并不认得,急忙喝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见湘人来了,眼里顿时流出泪来,扑通跪下:“老爷!小的乃是扬州过府的奴才,姓许,因府上拮据,小的便被赶了出去,至今日日不保衣食;只想起老爷旧时的恩德,就拖家带口地前来,愿投奔于此。听说您近来请客人,自己又没钱财,便翻了矮墙进来,就为见您一面……望请老爷收我进府,混口饭吃……” 湘人还在听他的哀求,管事奴才忽然推门而入,盯着许老仆骂:“你这个混……” “下去!”湘人冷眼一瞥,“酒都没上齐,让客人们干等吗!” “这不是为了追贼……” “追什么贼?”湘人作了怒,“这是我家的仆人!” 他便转身扶起许老仆:“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时先兄治丧,我清点名册时记得有一位许姓,怕也跟了我过家不少年。既然如此,就让您在此作个杂活吧。” 湘人又吩咐管事:“宴后,给许老仆拿十两银子。” 许老仆听了,不禁掩面痛哭,重重磕了几个头:“谢老爷!谢老爷!” “家中也交文掌柜看顾了,怎会拮据?”过湘人颇为纳闷,“管事,你另找人去扬州送二十两银子,告诉他们,我如今封了侯,光宗耀祖,过几年衣锦还乡。最好教文忠听听,看他后不后悔。” 片刻,酒被管事拎了上来,湘人坐在主位,举起斟满的酒碗,向众人敬去,客人们无不欢呼叫好,皆饮满盏下肚,然后轮番给湘人作贺,大抵言其功高盖世、建下奇功,后者边听边吃,心中好不痛快。 酒过数巡,湘人脸色微醺,看着满座欢声笑语的宾朋,又想起兄长的凄然离世,竟翻起千情万绪,不由得伤感起来。 他实在忍耐不住,推辞说要小解,到了里屋,便倚着墙嚎啕大哭。湘人心愧于自己已发达显耀,却不能让大哥享享这迟来的富贵,甚至连尸骨都远远地搁在扬州,无法得一个体面的安葬。 “兄长呀……”湘人慢慢止住了哭声,紧抓着衣襟,“为弟完成了您的遗愿,只是……只是,兄长怎么就没福消受……”说到此处,又更咽了。 蔡贤卿见湘人许久不回,料是出了变故,遂趁众人未曾发觉之时,只身钻过屏风后,走到里屋的过道,便将湘人的话都听进耳朵了。 贤卿寻思:‘他既不提帮我的事儿,必是不记我的恩;可我若把他兄长再安顿好了,公情私情俱备,就不容他推开了。’窃喜着,就走近了湘人。 “思兴,思兴。”他变了一脸悲痛的模样,轻轻唤之。 “蔡……蔡老?”湘人转过头,抹了泪痕,“您怎么在这儿?” “我适才望你不出,便来看看,谁知……”他仰天嗟叹。 湘人看他知道了七八分,只好将心里话拿出来说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能为先兄办点事,实在羞愧。” “不必。”蔡贤卿摆摆手,“我看可以修个衣冠冢。” “我这里倒有几件先兄遗物,因不忍看到,所以不曾拿出……” “好,以此来葬,便更好了。”蔡贤卿道,“我愿出银子,帮思兴建成此墓。” 湘人听罢,睁大了眼睛,忙攥住蔡贤卿的双手:“蔡老,我与你也无私情,何必要如此相助?晚辈谢了您的好意,只是银子万万不收。” “日后都是为朝廷效力的人,何分彼此!”贤卿正色道,“为亡故之人作桩好事,也可积阴德嘛。” “那就谢谢您老人家了……”湘人的眼里落下一滴热泪。 在这场宴会结束后,蔡贤卿立刻拿了三十两银子,去城外挑选宝地,立起石碑作墓,并为过楚子建造祠堂;另外借湘人之名,去请追封追谥。一切体面的工作都准备好了,只等着完工之日。 第六十五章 泣冢、正籍(三) 湘人意识到了蔡贤卿对他的帮助是多么可贵,便终于下定决心,要为其谋一个良籍,以图日后互相扶持。 他趁着进宫受封的工夫,见到柳镇年,亲自说了这桩事:“近闻柳公方登相位,有要大展身手之意。如此,则必举贤任能,下官愿为将军推荐一人。此人乃是叶侍郎之幕僚,姓蔡,双名贤卿,与我一并来京,常身随叶大人左右,谈吐非凡。小可得以稍纾朝局,便是经此人的指点。但他因是戏子,录在贱籍,无法为国家出力,埋没了一身本事,实在可惜。万望柳公可以相助。” 柳镇年素来就对叶永甲十分赏识,今听得其身边之人不得擢升,的确有了帮忙的心思:“他是南京人吧?” “对。” “难不成得把籍册从南京拿来?这不现实啊。” “之前已经由他们查阅过了:我朝改籍,可使天子下诏恩赦,复贱为良。” 柳镇年沉思半晌,皱着眉道:“这个不难。只是……没个来头,擅作诏令,怕会引起满朝喧哗啊。” “柳将军,”湘人还未答话,就见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人,乃是晏温,后者不紧不慢地作着揖。“吾有一计。” “说。”柳镇年心中想得正闷,看他这副模样,不禁有些烦躁。 “蔡贤卿来时,并未言及身份,只是平日穿着简朴,也鲜有人怀疑。不如先借赏功之际,令其入宫,赐个兵部里的小官,然后令介文武接旨。介兵部深知蔡贤卿的情况,必当力陈其为贱籍,不可为官。然而天子诏命已下,不得轻易收回,此时再令改籍,就无人能说什么了。” 柳镇年大喜,起身笑道:“晏副相还是有能耐!明日便以赏功之名,召那蔡戏子进宫!” 翌日,未时三刻,中书省内。 “咳咳!”一名年老的省臣坐在东厢的屋里,猛烈地咳嗽了两声。 “老大人又犯毛病了,”副参政洪立慎将头枕在太师椅上,向身旁的另一位同僚小声说,“哎呀,我看在此呆不了几天啦。” 那人与他同为参政晏温的副手,名叫李文守,听了这话,忙瞅瞅两边的人,才淡然回答:“新来的人定了没有?” “定了,晏大人昨天还说,好像姓钮,叫什么……” “柳大人到!”门外一声巨喊,打断勒他俩的对话。 “算了,算了,改天说罢。”洪立慎端正地坐了起来。 未等李文守言语,柳镇年已从中堂走了进来,径直向主座前坐了,众人都慌不迭地来行礼,那老大人拄着拐杖,也慢悠悠地走来了。 “大家都坐,”柳镇年一面说着,一面伸手从柜子里拿出名簿来,“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昨日赏功的事儿。我还不满意,要计较计较。” “昨日论功,可谓平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薄子。 “论得极是,极为公允。”众人点头哈腰地说,不敢有半句多嘴。 “胡说八道……”柳镇年将名簿一摔,“我觉得它不公允!” 立慎等脸色发白,只是唯唯点头。 “有些人于立相之议建有大功,却因为没有官职,而遭埋没。想来,有多少个过湘人未得提拔!国家又损失了多少栋梁!”柳镇年捶着桌子感叹。 立慎听后,知其意下早已有了人选,便笑道:“将军虽这般说,但除了良侯,哪还有这样的人物呢。” “我听湘人言,他从一个叫蔡贤卿的人口中听说了立相的事儿,才能及时力挽狂澜,保我君臣和睦,不为小贼所间。” “此人现在何处?” “现在兵部侍郎叶永甲衙署,充任幕僚。” “那此人功勋实在莫大,柳公必当大力嘉奖!”洪立慎急跟着奉承了一句。 柳镇年皱起眉:“什么话!又没有多少的本事,只略加恩赏便是了。” “兵部哪个差事有空着?” “主事差一个。” “这个责任大些……不过还好,让他历练历练。”柳镇年仅思索片刻,就痛快地决定了,“那这么说,我要以中书省的名义向陛下请旨了。诸位可都同意?” 立慎等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纷纷点头:“我等惟有奉命。” 柳镇年把盖了大印的奏书呈了上去,先经监国太子阅过,见并无问题,便交到皇帝手里,命太尉桂辅草诏,交小太监到兵部宣读。 时介文武在衙门里午睡未起,忽被敲门声惊了起来,问之书办,说是皇帝降旨来除拜官员。他暗寻思:‘我兵部里的人都干得好好的,也没道理再添个新人。陛下此是何故?’ 介文武带着困惑,急急忙忙穿上了官服,挺着肥硕的身躯,费力地跑去开了门。 “介文武,听旨!”那太监也不打声招呼,直直地走进来,眼一瞥,说道。 “臣听旨。” “诏曰:近来立相之议,忠奸纷沓,朕几不能目明。幸一二大臣以社稷为虑,匡清朝野,其心可嘉。今蔡贤卿存抚大臣,有功于世,特拜为兵部主事,想尔知悉。” “接旨吧。”那小太监顿顿嗓子,说道。 但介文武却纹丝不动,只有撑着地的双手不停发抖,半天没有句回音。 “怎么!不接旨?”小太监喝斥道。 介文武慢慢抬头,但见其嘴唇发紫:“下官……下官并非不接皇上的旨意,只是……有难言之隐。” “嗯?” “实不相瞒,这蔡贤卿乃是一介戏子,本属贱籍,怎可授予官职?朝廷纵有奖才之心,也不可如此疏忽,公违制度啊……”介文武抹了额头上一把汗下来,袖子都湿透了。 “可这是天子成命,我怎能收回?”小太监也略显紧张了,“我不管这些,咱家做不了主……你还是先领旨吧。” 介文武只好咬咬牙,拿下这封诏书,供在桌案之上,磕了三个响头。 “我虽领旨,然不可就叫蔡贤卿过来办差,”介文武又与那小太监道,“你速速去禀圣上,想个主意……我这里不能拖延太久,千万,千万!” 第六十五章 泣冢、正籍(四) “这件事到底怎么搞的!”桂辅在宫中走来走去,一双怒眼瞪着满座的大臣,“一个戏子,你们连他的底细都不问,就匆忙向皇上请旨,历朝历代也没哪个和你们似的胡来!” “太尉,这个是我等失察……”洪立慎只好出来认罪,“不过此乃柳将军点名要的人,下官不好多说,心里一急,便没想太多了。” “责任反而在柳相爷身上是吗!”桂辅大吼道。 “小的绝无此意……” “说这些晚了!别磨蹭啦,快点想个办法,别让皇上替你们丢这个脸!”桂辅猛地敲击了几下桌子。 洪立慎被骂得蒙了,整张脸惨白,愣愣地杵在那里,也不发一言。 还是李文守脑子清楚些,说出了一个唯一可行的提议:“不然……烦陛下再发一道旨,开恩给这蔡贤卿赐一个正籍,那兵部主事的官儿就能坦然受之了。” 桂辅听到他这句话,心下放心了许多,便抬头扫视众人:“李副参政的主意,怎么样?” “很好,很好。”洪立慎等人连连附和。 “执行下去罢。”他一摆手,大臣们便陆续退了出去。 “蔡老,”叶永甲打开书房的门,硬憋着笑,一脸严肃地看向蔡贤卿,“朝廷有事找你。” “喜事还是坏事?”蔡贤卿摘了西洋眼镜,走了过来,“莫非……改良籍的诏书来了?” “我不清楚,兴许、兴许是好事。”叶永甲一字一顿地说完,就赶忙转过身去,哈哈大笑。 蔡贤卿犹自着急,扳着他的肩头问:“唉,廷龙,你说得可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还是双喜临门呢!”叶永甲道,“您先去拜了赐籍的旨,然后再到介大人那儿领官服,日后在此做个主事,便是正经人了!” 蔡贤卿张大了嘴巴,眼睛里放着金光,颤抖的手指从鼻梁上划过,指着自己喃喃了几句,然后拍起胸脯,也跟着豪爽地大笑起来。 “好!”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再一跺脚,“好啊!” “他妈的,我从今以后不是戏子了!”他说着便想扒了身上的褐色短衣,“看谁不叫我老爷,叫我大人!他们终于不敢揭我的短了……解气呀,解气!” “您这衣服还需穿上一会儿,片刻再换不迟。”叶永甲急按住他的手。 贤卿一扬手:“我明白,这衣服扔不得。留着,留着当个纪念!”便催促叶永甲在前面引路,自己大步走出书房。 ‘朕以草民蔡氏谐穆君臣、功著当朝,虽寒微亦能工智计,位卑犹能忧朝堂,其心可鉴,深欲嘉之。故谘诹群臣,广采众论,皆以复籍为宜。今特赐其为良民,勿负朕意!’ 蔡贤卿的脑海里一直浮现起这几句话。他虽然老了,记性差了,但使者那铿锵有力的话语还是像镌刻的铭文,让他忘却不掉。 “蔡大人,介公叫您快些把衣服穿了。”一名小吏捧着装官服官帽的盒子,催促了一句。 “啊,嗯?”蔡贤卿对‘大人’这个称呼还不适应,“叫我吗?” “是。” 蔡贤卿笑了,他无比爽快地取过官服,往身上一套,使劲撑了撑双臂,又揪了衣服上的每一处的褶子,才算完毕。 他最后拿过官帽来,仔细摩挲着上面的黑纱,然后高高举过头顶,安放在了脑袋上。 “有镜子未有?” “有。大人瞧瞧。”小吏随手拿来铜镜,望他脸上一照,果真春光满面。 这一身‘华丽’的行头,竟让蔡贤卿觉得,自己仿佛小了十来岁。他满意地拍打几下脸颊,向堂上的介文武恭敬一拜:“下官兵部主事蔡贤卿,拜见尚书大人!” 此日过后,蔡贤卿正式地在兵部抛头露面了。他也像湘人一样,在一处河边修了宅第,买了家仆,整日都在厅上摆着宴席,邀客饮酒,欢腾了好一阵。贤卿享受足了,深觉湘人功劳莫大,便差人又给了他二十两银子,权当答谢之礼。 湘人见了蔡府来的人,经百般推辞不过,只好说道:“我只受你主子十两银子。先兄衣冠冢费了他好多心思,近日才告完工,可惜一直未能重谢。另外这十两,就当是我的回礼了。” 贤卿的奴才不好再言拒绝,便拿着十两银子回去了。 湘人在送走客人后,便准备前去冢上祭兄了。因自己未带家眷,怕兄长的坟前太过冷清,遂花钱请了三十余人的吹打,命他们身穿素衣,立在墓旁。 今日的天气不算很好。乌云遮蔽着头顶的天空,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微雨,将湘人的袍子拍湿。湘人已然赶到了,他并没来得及带上雨具,头发上湿了一点。 湘人下马,见那冢建在一座小山上,一级级石阶直通山顶,路两旁植满了松柏,看起来庄严而隐秘。 他不感觉寒冷,迎面而来的雨点没有加快他的脚步,反而令他走得更沉重了。他每走一步,便回想起了病床上的兄长,那天的处境如同今日,到处灰暗无光。 渐渐地,他走上了山顶,看着眼前几堵白墙围起的庭院——浑身已经湿透了。 湘人走进院子,写着‘过楚子之墓’的坟冢登时出现在了眼前,字迹在冷雨中清晰可见。 此刻,两旁的吹打队伍锣鼓齐作,他记忆里的病床仿佛来了几缕白光,兄长的眼睛似乎在依稀间睁开了。 他看到了兄长的样子,连忙往前一扑,跪在青石板上,而面前仅闪烁着几件遗留的衣物,再无人影。 “兄长!”湘人再次纵声大哭,他不断地喊着这两个字,风声越把这声音淹没,这声音就越来越大,直至进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大哥,你不是说,要听见我的话吗?”湘人抹了抹圈红的眼睛,“这下够了罢……” “你若还听不见,那我就给你报报喜……”说着,他仰头看向那队吹打,大声喊道:“放铳!” 于是,众人举起土铳,纷纷向天边施放,震耳欲聋的声音环绕冢上。 第六十六章 晋相、巡边(一) “什么?叫我去请他?”晏温不解地扭过头来,看着弟弟晏良。 “这是柳相的吩咐,叫您去和钮远说这件事。”晏良也不好妄加指摘,只得如实回答。 晏温一脸郁闷地叹了口气:“他想进中书省很久了,如今如愿以偿,真个是小人得志了……恐怕对我日后要做的事极为不利。” “嗯,大哥原先在将军府的时候,就被这厮压着一头;结果您到了宰辅的位置,他还呆在府里面作长史,怨气攒下不少,自然把我们恨得牙痒痒。”晏良冷笑道。 “不,”晏温向弟弟摆了摆手,“这不是根本原因,他的心胸倒不至于如此不堪。政见上的矛盾更多些。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一旦不遂他的愿,他就明里暗里使着绊子,眼里不能容人。所以……我才颇为担心。” “省里的人可知道这次调动?”晏良决定避开先前的话题。 “我仅仅和立慎提了一嘴,便没心情说了。”他无奈地揉着太阳穴。 “既然您对他有这么大的意见,不如让兄弟替你去,反正柳公也不是逼迫大哥。”晏良劝道。 “纵算如此,我在这个位置上,岂能这般不顾大局?”晏温语重心长地说,“我若不能把上下团结起来,反而继续置气的话,咱们这一伙人就有萧墙之祸。此乃头等重的大事,至于我后面要做的,留在后面说罢。” “愚弟明白了。”晏良虽然不再争辩,但却略有不甘:毕竟他所谓‘后面要做的事’,是兄弟二人心中最崇高的理想。 将军府里已经很久没有柳镇年的足迹了。自从这位将军涉足了官场之后,便逐渐在中书省议事;如今又封了相,便更加踏实地住入相府了。当然,柳镇年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常想着为昔日的战友寻找出山的机会。尤其是钮远,尽管他已不再拥有谋主的地位,但其人在治军方面有着独到的见解,确实可以教导一下欠缺经验的叶永甲,保证兵部的平稳运行。 于是,这入省的名额便降在他的头上。为让钮长史心里平衡一点,柳镇年便听从桂辅的建议,于中书省内设立‘奉丞相事’一职,负责执行丞相命令,议之若成,即代表众人盖印;议之不成,则可代众驳回。其官与参政平起平坐,大可满足钮远的要求。之后,就是派晏温请其出山了。 晏温站在外书房的门口,由奴才带到里面安坐,备了茶水后,便听里屋有吟诵之声:“权者,君之所独制也,人主失守则危。君臣释法任私,必乱。故立法明分,而不以私害法,则治。权制独断于君则威……” “这个可是你家主子的声音?”晏温甚至都不记得了。 “是的。” “哎呀,贵客,贵客!”但见一人捧着本书,掀开帘帷,从里屋走了出来,“晏相爷,许多不来此地,可曾恋旧?” 晏温连忙微笑作揖:“昔日我与兄台同在幕后,为大将军出谋划策,真比整日闷坐朝堂痛快呀。” “这次前来,究是何事?”钮远将一卷书搁了,坐在旁边问。 “柳大将军有意请您出山,入中书省与晏某辅政。”晏温道。 钮远的脸色有点难看,低下头,淡淡笑道:“钮某犹若沙场之战马,只爱肆意驰骋,困在朝堂之中,实非吾意。若柳公念及旧情,大可授一清闲之职,何必为我埋没了人才。” 晏温便趁机说:“当年柳公南征,长史随阵献策、奇计频出,如今却无地施展,这才叫埋没了人才。柳公独具慧眼,兴许在他眼里,别人只是一石一木,无关大局,唯有长史是沧海遗珠,不可多得的人物呀。” 钮远听晏温如此奉承,心中很是畅快,但仍旧表现得不以为意:“在下何德何能,不过是他老人家看我可怜罢了……你和我说几句,将军到底想赏我个什么官儿?” 晏温见他动摇了几分,即言道:“柳大将军怕一般的官您不愿做,还特意在中书省设立一个‘奉相’,与在下共执权衡,就像当年一样,绝无高下之分。” ‘当年’这两个字一直在翻动钮远的情绪,他想到年纪轻轻的自己在疆场上挥动马鞭,在将军府受尽殊荣……如今遍生白发,竟两手空空,只能看着同僚们一个个登上高位。可此时有人说,要让他恢复当年的风采,立刻把这位昏昏沉沉的半老之人打动了,他直起腰版,闪烁的目光好似两簇火苗:“那我要去!” 晏温此刻也不知是喜是悲,便怔怔地点着头:“对啊,钮长史,不,钮奉相,这才对嘛!满朝公卿都等着您大展身手啊!” 钮远正觉春风得意,但还不免有着担心,便与晏温说道:“大抵是我不会在官场上做事,才落得这般田地。若真要干出一些大事,必须和那帮东西处得来。我于此事上不甚高明,还需向晏参政请教一二。” 晏温急说道:“大家都是一心为国,有点见解不合太正常了,倒不至于这样贬低……” “哎呀,在我这书房里抱怨几句,恐怕也不碍事,”钮远笑道,“算了,我收回这话。” “要说到混迹官场,尤其是和柳大将军这边的人,讲究一个协睦。只要会调和众人的意见,做到大多数人满意,便是所谓处得来了。切忌一意孤行,凡事都不能太讲究完美了。” “这个道理我懂得。”钮远道。 “现在柳公的威信越来越高,封相之后,贤弟可有什么打算?”他在沉静片刻后又开口了,这似乎在试探晏温的意见。 晏温生怕得罪于他,又不想为其误会,便答了一个含含糊糊的说法:“饭要一口口地吃,棋要一步步地走,今后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那这棋下一步该怎么走呢?” “看您了。”晏温错愕地回答。 “我看,下在兵部,可以算作妙着。”钮远用一根手指向桌上轻轻点去。 第六十六章 晋相、巡边(二)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钮远是带着一颗充满斗志的雄心来的。从他上任的第一天始,便保持着一股无所畏惧的势头,不仅将省里所积的大部分的文书都揽来批阅,甚至又钻进书阁查览图册、问询政情,一日不曾落个清闲,精神却分毫未见疲乏。 第二天,他只睡了两个时辰,便再也闭不下眼了,看着天色微亮,便按之前所想的那样,决定先去兵部走一遭。 “钮奉相呢?”晏温起得晚些,刚赶到中书省里。外面薄雾渐散,已然艳阳高照。 只有洪立慎留在屋里,他向晏参政作了一揖,恭敬地答道:“适才说要去兵部,带着几个随从走了。” 晏温一愣,转而笑道:“想他昨日辛苦,应该消停一阵了,谁知还如此坐不住。” “我看,你们当劝劝他,”他往椅子上一坐,打个哈欠,“告诉奉相,今时不同往日啦,现在最不用愁的就是军队。” “下官委实不敢,”洪立慎低着头,“钮公势头正盛,谁都拦不住啊。”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们的办法呢,就是让这三把火尽快灭掉。到时候再去劝上两句,他不仅不恼,还要谢你给他一个台阶下。”晏温从容不迫地说。 “还是您懂奉相。不过火势一旦难以控制,大家便都有点……”立慎笑了笑,欲言又止。 “放心,”晏温淡然回应,“连你们都觉得不妥,何况众人?至于柳大将军嘛……军队是谁的根基,能不能动,想必你也清楚。” “多谢参政大人指点迷津!”立慎顿时眉开眼笑。 “介尚书,你这样是为何?”钮远带着几名随从,走到兵部衙门来,见介文武歪戴着纱帽,战战兢兢地跪着,身后的官员都列了两排,直直通向正堂里去。 “我只是此来看一看罢了,何须行如此大礼。”钮远赶忙示意他起身。 介文武道:“奉相新迁,我等未及庆贺,今日忽然来访,连酒肉都未粗备,实在死罪!” “我可不讲究这些排场,”钮远把手往袖里一兜,“那样我还恶心呢。我有许多话得问你,起来。” 介文武见其已然不悦,急忙爬将起来,喝散了两旁官吏,唯独与叶永甲两人请钮奉相走上堂去。 各自坐了,捧上茶来,钮远尝了一口,便开口道:“介兵部,这边关上近年可有警?” 介文武脸色为之一变:“啊……有是有过。不过关防得力,虏寇所犯,一一击退。” “我听别人说的,仿佛不是这样,”钮远把手搭在椅子上,“说宣化一带兵弱将昧,治军极其不力,腐化严重……到底哪个是真?” “那是贬我兵部的胡话……” “你当本官是傻子不成?”钮远声色俱厉,“这两年的战报你去书阁里瞧瞧,还能看么!接连三十余战败绩,闹得边民民不聊生,这样羸弱的军队如何保得住国家!” 介文武一时被噎住了,无奈地看向叶永甲。 叶永甲被他的言语震惊了,急忙追问:“这些都是实话?” “装什么呢,是不是实话,你们兵部不清楚?”钮远愤怒地瞪起眼睛,“汝等明知如此,还不想着早日变革,纵容情况不断恶化!” “钮大人,他是个新来的,不懂这些旧事,”介文武陪着笑脸解释,“但下官想,您对这些也不甚了解。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总要去宣化走一番,言必有据,方才教人信服。” “这个是免不了的,我自然会去,”钮远道,“但能这样没脸没皮的吃败仗,怕是各方面的问题都深入到骨子里了!” 叶永甲看到钮远这义正辞严的模样,也不免慷慨激昂起来:“我自到兵部以来,还未尝听闻有此等丑事。此患不除,国朝怎得安宁?若奉相有意求变,叶某当为先驱,上书直言!” 钮远见这侍郎竟有如此胆气,不觉心中一震:“叶侍郎有此魄力,实在难得。不过还需由柳相爷慢慢思量,不可率然行事。”说得叶永甲只能点头。 “我了解你们兵部的态度了,这就回去与柳公合计一下,做到量力而为吧。”钮远又与二人谈了一会儿,便推托有事,言了告辞,站在门口的石阶上说道。 介文武迎了出来:“那就预祝钮大人马到成功!送客!”说着,即命两个书办把钮远送了出去;自己转身回到堂上。 他瞥了叶永甲一眼,连发数声苦叹,抱怨道:“叶侍郎,虽说国家有了难处,但这边寇之患,稍捱一阵就过去了,你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你还想支持什么改革,累来累去,还得罪人的活,要你替别人干么?万一一个不好,钮大人贵为奉相,动弹不得,就让你去顶罪!” 叶永甲朝他摇了两个头:“大人,捱一阵就过去了,这话说得太轻松些。纸终究包不住火,难道朝廷对现有的问题一向是掩盖的吗?” “你枉当了这么多年知府!”介文武脸色通红,“你……你愿怎么干怎么干去罢!反正最后要死的人不是我!”他摔门而去。 到了夜晚,叶永甲仍旧在书房里坐着,他仅凭微弱的灯光批着案上的公文——那蜡烛都要燃尽了。 “叶大人。” “进来。”叶永甲无暇回头。 只见蔡贤卿拿着一枝蜡烛,慢慢地送了进来:“看您蜡烛不够用了,又点了个新的。” “唉,蔡老帮着研墨。”叶永甲眼看着没了墨,即唤他近前。 “你不回府了?” “在这睡一觉也挺好啊。”叶永甲将蜡烛摆到一边。 “话说……早间来的那个钮远,真是与众不同啊。”蔡贤卿一边研墨,一边问。 叶永甲冷笑道:“我看他不像是来真的。见我发了那番议论,就缩起脑袋,移开话题了。” “不管那人是不是真心,可您就得抓住这个机会,才能将变革真正进行下去。”蔡贤卿为他递过笔来,斩钉截铁地说。 第六十六章 晋相、巡边(三) 叶永甲果断地上了一封奏书。这是钮远都没有料到的,他本以为还要耽搁几日,可如今只能仓促应对了。 柳镇年召了他去,问其于此事上可有见解,钮远便答:“兵部改革的话是下官提出的,只未想叶侍郎意志这般坚决,早早上了奏本。我一直认为,军事实乃立国之本,若连最精锐的边师都如此落魄,那么何以震慑乱贼,维持住天下的太平安定?这不仅关乎外事,也与国内息息相关啊。” 柳镇年把眉毛一拧,左手将腰间的剑柄扳来扳去。 “这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下官也做不了主……”钮远已在暗示他,该尽快做出决定了。 可柳镇年却在此时迟迟不语。他正是靠着这些武人登上相位的,边关守将们无不与自己枝附叶连,是柳党最为倚重的一环。若拿他们开刀,无异于剜身上的肉。 但他张眼一瞧那奏书上惊心触目的‘三十余战败绩’,便又有了犹豫——如此深入骨髓的顽疾,似乎除了以壮士断腕的方式解决,别无他法。 柳镇年带着几许担忧,最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那就准许你搞这个改革罢。虽然如此,但切记不要太过急躁,朝议一旦失控,连我也无能为力了。” 钮远叩头道:“自古变法皆有莫大阻力,在下受柳公知遇之恩,誓当赴汤蹈火,必然要有这个觉悟!” “这样最好。说说,你开头想怎么办?”柳镇年还未从郁闷中走出来,已无心再听他说这些话。 “在下去访兵部时,介大人一直对改革不甚认可。他的道理,无非是在下并非目睹,何以断言?故唯有亲自去边关走一趟,考察其实,方能堵住诸臣的嘴。” “你不会打算自己去吧?” “不,我心中早有了一个人选,”钮远说着,把指头向那奏书上一点,“他,可以担当重任,代某出巡宣化。” “叶永甲吗……”柳镇年的目光逐渐凝重。 在柳镇年的命令下,中书省开始讨论这所谓‘派官巡边’的问题。叶永甲此举在朝野中掀起轩然大波,尽管是经当朝宰相的授意,但大家愤怒的心情无法平复,纷纷聚集在议事堂周围,向来往的省臣高声切谏,深言‘巡边无益,空费国帑,叶永甲妖言惑众,不足采信’。晏温仅在一日就收到了堆积如山的上书,他却不以为意,和洪立慎等说:“无论何人的本,都一概交上东宫,供太子审阅。” 太子看了中书递的奏章,喜得眉开眼笑,巴不得他柳党自相残杀。在问过谋主蓝渊后,即下一道口谕,令众官停止争斗,悉听中书省吩咐。 连监国的太子都发话了,众人再没有底气闹事了。迫于多方压力,只好暂时偃旗息鼓,任着晏温等人安心商议。批准叶永甲此奏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接下来惟有出巡规模的大小,诸人还未达成共识。省臣们大多与边将互为表里,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纵算不能违拗丞相,也要在其中使一使绊子。 钮远意识到了众人的用心,便以事关各部为由,请六部之官前来共议。因户部常要出边关的军费,自然不愿再受边军的窝囊气,提议应准备三十余人的出巡队伍;而吏部与叶永甲关系甚密,随之附和了户部的意见。虽然反对的人仍居多数,但户、吏两署说话的分量就像一块石头,能压住一切反对声音。晏温对漫长的会议烦躁了,他此时终于可以一拍桌子,宣布刻日便派官出京。 派出巡边的具体人数是三十七人,分别为:兵部侍郎一人(叶永甲)、兵部主事一人(蔡贤卿)、兵部员外郎二名、太监六名、护卫十名,以及其余杂事人等,一齐出发。 叶永甲先跪了圣旨,然后到钮远处告别。钮远坐在太师椅上,行了个礼,教导道:“叶大人此次出巡,乃是关乎国家前途的大事,不可等闲视之。若遇权重之人,亦不可心生胆怯,必要据理力争,有不惜碎骨之志。我与你同是一心,望叶侍郎勿辜负我意!”叶永甲称谢一番,便带着一干人退出去了。 “怎么样?”刚牵过马来的蔡贤卿走到叶永甲的面前,“你感觉……奉相对你的支持大么?” 叶永甲见随行的人都在忙着收拾行李,便与蔡贤卿走到角落墙根,方才说道:“晚辈适才进屋,他只说了一堆空话,虽全是激励之意,但总不舒心。” “大抵是你不相信人家的缘故,”蔡贤卿劝慰道,“再怎么说,钮远也是唯一支持廷龙搞改革的,如不团结此力,还能依靠谁呢。” “您说的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叶永甲摸着马辔,“他如果想借此为自己谋取利益,而非真心求变的话,那日后就难了。若受制于他,不弄出自己的名堂来,则改革只能浅尝辄止。” 贤卿点了点头。他抬头看着时间不晚了,便道:“柳相催得紧急,还是尽快出发为好。到了边关,下官再陪您一步步地看。” 叶永甲遂将马牵了出来,见众人都准备地差不多了,便在钮远府前拍几下掌,大喝道:“诸位,该出发了!” 从那道道连绵不断的山峦上俯瞰,宣化城的防御在眼前一览无余。除了零零散散的几座堡垒,最牢固的便是那宛若长蛇的城墙,或直或横地贯穿了山峰,将整个城镇三面围绕起来。以高临低、烽火相连,仿佛一座天然铁壁。 但这里的守军并不轻松。北方的夷人已经用鲜血凿出了许多条不为人知的小道,从宽敞的平地上攀上城墙,袭击官兵,随时都有可能裸露在敌前的宣化,变得岌岌可危。 此处的守将石一义几乎无能为力,他将官署迁到了远离战场的地方,却还在盘算着克扣官饷的办法。正当他在营中饮酒作乐,一名兵士忽然闯来,禀报道:“将军,朝廷派人来了。” 石一义带着迟疑神色,轻轻答了句:“我去见。” 第六十六章 晋相、巡边(四) 叶永甲骑马从官道上来,前后簇着无数的人,到了一座巍然的城墙下,才都止住脚步。 此时,只听楼上绞盘一阵吱楞楞的急响,眼前的铁皮门缓缓打开,登时从里面钻出一匹骏马,由一员军官持辔,四蹄生风,直向叶永甲这支出巡队伍而来。 “下官奉石都督之命,特来迎接朝廷命官!”他一拽缰绳,利索地跳下马背,跪着一条腿,向前行礼。 “石都督果然恭谨,”叶永甲自队伍里走了出来,“我等还不及宣化城内,就早早派人来了。石都督现在何处?” 那军官听他夸赞,不由面露羞惭:“这……我们都督……” 叶永甲一皱眉:“怎么了?” “都督官署即设在此地,他……正在府上等候。” 众人正感诧异,蔡贤卿突然在身背后说道:“这地方离宣化二十余里……” “没事,”叶永甲一把将其推开,直望着那军官微笑,“料想都督亦有几分难处。我等自能理解石公苦衷,请将军引路吧。” 那人羞愧难当,便不好再说什么,就领着叶永甲等进了城。据这军官所述,此地乃是个军镇,名曰绥狄镇,故人烟稀少、兵户居多,市上只有商人来卖米、盐等物,仅充军需而已。 叶永甲抬头看去,城内楼阁寥寥,大抵平房,经其一一指认,不过库房两所、仓廪两座、账房一间,兼正副都督官邸各一,兵士宿房无数。 众人绕过几处的军营,行至都督府门口,便见有名亲卫站在匾下,按剑喝道:“汝等不得擅进府内!只需留几位大人入见,闲杂人等不可跟随!” 谁知蔡贤卿先站出来,拍了拍胸脯说:“我和他同是兵部坐衙的老爷,当与叶侍郎一同入府!” “你?”亲卫严肃地皱了皱眉头,“兵部开署的除了侍郎就是尚书,哪还有别人?休要胡说八道!” “你们这些打仗的,不晓得朝堂的事,”蔡贤卿站在叶永甲身边,“你看他嘛,是左侍郎;我嘛,是右侍郎,这是古制,万世不会改的!”说罢,向后者递了个眼色。 叶永甲也相继点头:“右侍郎言之有理。” 身后那两名员外郎虽知道是蔡贤卿的瞎扯,但畏其强势,亦在小声附和。 亲卫不知制度,又见贤卿气概不凡,果真信了,差人把二人直护送到正厅。 “叶大人,是柳公叫你来的?”里屋的布帘略动,一个身长八尺的大汉走了出来,此人正是石一义。他额角上长了一颗肉瘤,蛋圆的脸上布满粗纹,墨黑的眉毛缺了半边,狰狞恐怖,望之令人胆寒。 “还有这位大人……”他向叶永甲行了个礼,又瞥见了蔡贤卿。 “在下兵部右侍郎蔡贤卿。”他鞠了一躬。 “不不不,”他的笑声格外低沉,“朝廷里应该没有这个官名吧……嗯?” 叶永甲被他的样子吓呆住了,谎话甚至都不敢说出口。 “您远镇边陲,与京师隔绝久矣,何知有无变化?”蔡贤卿淡然回答。 “看来是我的缘故啊,官场之事不在意啦。”他凭着魁梧的身躯,一屁股坐在叶永甲的右手边,令后者深感压力,直勾勾地看着这都督发怵。‘这厮杀气沉沉、力气又大,竟比万陆二贼还为可怕。’他不禁这么想。 “您来是秉承着柳公的安排吧?柳公派你来作什么?”石一义掰了掰手指,嘎嘎作响。 “下官此来,单纯是为了巡边。听说寇患不减,特来察看宣化,若视将军器甲、粮饷不敷,便急补上。” “哦。那侍郎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提出。” 叶永甲已不敢质问了,只好询问了宣化的基本情形。 石一义答道:“这宣化拢共有大军十万,皆为披甲之精锐;工匠万人,打造弓箭、盔甲、刀枪,无不应备。只是大炮火铳皆仰朝廷所给,似是不足。” “火器乃今战场之要,若缺少此物,甚是可惜。”叶永甲回想起自己府上那本兵书。 “叶大人不到战场,恐不明武器之使用,”石一义说道,“这火器听着利害,实则难用。凡战场施放,皆须充填完毕,方能得力,又常有未发而自伤者。况且火铳不易掌握,我边兵皆不熟悉,反不如精熟之刀弓矣。” “何不选练新兵,专门教给他们用火器呢?”叶永甲十分不解。 可这话仿佛得罪了石都督,他的脸色霎时白了,紧攥着的拳头摁在椅子扶手上,叫叶永甲一个激灵。 “这也是柳大将军的意思吗?不会是听说官兵屡败,才令叶侍郎来问责……?”石一义搓着手,问。 “在下岂有……” “您千万别听了那帮狗东西的谎话!”石一义突然怒吼起来,“我边关将士浴血奋战,次次言捷,不过未能捣毁虏穴,诚为憾事。这宣化被敌侵扰多年,大家有目共睹,怎么到我手里,就成了败绩?” “您是柳公的左膀右臂,下官亦深敬仰,从无诋毁之意,只是为巡察敌情而来。”叶永甲的心咯噔咯噔地乱跳,生怕惹怒了他,铁一般的拳头落下来,能把自己打得粉碎。 “你们知道就好……”石一义喝口清茶,逐渐平静了下来,“可侍郎说去巡边,那是极为危险的地儿啊。” “丞相之命,不敢违背。再者,咱这朝中大员去宣化一趟,也能激励激励军士。” “那今日先在绥狄住上一晚,明天必当派人送叶大人启程。” “那我等先退了。” 叶永甲巴不得离开这杀气腾腾的地方,连连带着蔡贤卿出了府,与众人到宿房安置行李、铺床整榻,方才闲了。 叶永甲便在蔡贤卿屋里,与之言道:“我出发时还踌躇满志,谁想来了这么一位阎王,看似不好对付啊。” “你都说了是‘看似’,”蔡贤卿坐在床边,“哪还怕什么?我反正看出他是个什么东西了。” “此话从何讲来?” “别急呀,我这就给你解释解释。”蔡贤卿跳下床来。 第六十六章 晋相、巡边(五) 蔡贤卿便为叶永甲分析道:“大人虽见他面目狰狞、语气阴沉,然其不过是虚张声势,未必真有多少底气。当时您一说到另选新军的时候,他便些许慌了神,竟暴跳如雷,胡扯到朝廷上面去了。这是怕什么?无非就是怕柳党舍了他的兵,派新军来取而代之。他只当您奉了柳相的命令,故而紧张得很,空拿几句闲话来吓唬人罢了。” 叶永甲听了,心中着实释然不少,却也不免担忧:“可我等身在石都督的地盘上,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中,若真想把边关的事务摸清楚,还是很难啊。” “既然他那么害怕柳镇年,我们就抓他这个软肋,以此要挟之。明面上不说,暗里与他较劲,他心中醒悟,有时自然要默默低头。”蔡贤卿未经沉思,张嘴便讲出一个对策。 叶永甲大喜道:“蔡老果真是一世之雄,此番妙语,足令晚辈受用!不过事缓则圆,若突然在他面前威风起来,也定会受人怀疑。不如徐徐图之,日后再用计不迟。” “这就看事情的发展了,恐非你我所能预料也。”老谋深算的蔡贤卿却不对前景感到乐观。 次日睡起,叶永甲洗漱毕了,见石一义派人来请,说了赴宣化看城防的事,并言‘此乃军国大事,关系机密,除侍郎本人以外,不许令任何副官随从’。总之,叶永甲听出来了,是只准他单枪匹马地去会这石都督。 叶永甲心中不屑,面上人肉干装得客气,便把东西都收拾了一通,又趁闲告诉了蔡贤卿。 蔡贤卿轻哼一声:“看来那厮也是个蠢材。连我个做戏的都怕,何谈还应付你呢。” “若没有您昨日的点拨,那我今天可真就要六神无主了。” “自信点,你摆平的事比我多了多少,”蔡贤卿摆着手,“万陆也伤不得你一根毫毛,何况这个色厉胆薄的将军?去吧,别忘了给他个下马威!” “请大人下马。” 在宣化的城墙前,石一义帮着挽住了叶永甲的马辔,另一只手则去搀扶。 “我与将军一文一武,各司其职,本无高下之分,何必如此自轻?在下实受不得。”叶永甲推辞了两三次,石一义才算罢休,任其扶鞍下马。 叶永甲抬头一望,见那石墙约有三四丈高,各处都站着军兵,遥望远处,竖立的塔楼密密麻麻,不见尽头。 “这便是我宣化的城墙了,”石一义一边领他登上阶梯,一边介绍,“此城乃是我朝宗祖所造,沦于敌手阅三十余年矣。幸先帝力排众议,全力收复,方得坐拥这道坚固屏障。” 叶永甲听他说着坚固二字,却看见城墙上被炸开的大口子都有好几处,早就伤痕累累,不堪重任了。 “那……北虏应是挡在国门之外了。”叶永甲小心翼翼地恭维着他的每一句话。 这让石一义大为放心,他越发高兴起来,甚至还想与叶侍郎多谈一谈——知道这小子已经畏惧他了。 “总离不开朝廷的调度呀。” 二人终于登上了这座高墙,四五个军士守在楼梯口上,登时放下兵器,给石都督行了军礼。 “这位呢?”石一义将眼一瞥叶永甲。 “这位不是本地军官,我们不认识。何必要向他行礼?”军士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话弄得石一义好不尴尬,他把脸一沉,指着为头的喝道:“这是朝廷大员,岂容汝等在此放肆!还不速拜!” 军士们嘟囔了几下,只好向叶永甲行礼。 “外间武夫,望大人不要一般见识。”石一义看着他解释。 叶永甲瞅了那些兵好一会儿,慌忙回答:“小可素无威信,能来此地只是秉承柳公的意志,也不值得外人高看。” “这话说的……”石一义快遏制不住嘴角洋溢的笑容了。 “敢问这宣化城防,平日是何安排?”叶永甲不以为然,继续问道。 “我这宣化人手众多,为了便于指挥,故分为五支军马,各立营寨在城中,抵御方面之敌。我等都习称为五营。近来战事紧张,我派副都督又拨了些人过来,现如今这五营可谓人充马壮了。” “合计下来,火炮共有多少门?”叶永甲观察着城上的设防,几乎全是弓弩刀枪,绝不见火器的影子,极为纳罕。 “火炮?”石一义的脸色狰狞起来,“火炮……不过四十门。” “四十门?” “对,”他狠狠揪下脸上一根粗胡须,“这些都不是我边人备的,光仗着朝廷给发。至于火铳,我说了,不怎么习惯。” 叶永甲心底一想:‘这都是他的鬼话。朝廷若要真发的火炮,岂能只搬四十门来?还不够沿路折腾的呢。料铸炮司亦不至此等地步。’ “朝廷发的是银子吧?四十门也从京师运,怕也太费周章了。” 石一义被堵了嘴,只好认道:“是,是户部拨得银子,说令宣化限造四十门大炮,在下便按照做了。” “大人这么清楚,敢是知道数字?”石一义忽然停了脚步,细细盘问。 叶永甲为不使他发觉,故意露出了一丝恐惧,点头答道:“这个……本官实在不知,但从柳公那里听说,户部与我等实不相通,未曾向他们问过数字。” “大人,我也是个老实人,从不会在意数字。”石一义一脸阴笑地瞧着他。 “对了,您还想在城上待一会儿吗?”他又问。 “在下尚未问完本地情况……” “实不相瞒,我有事要与副都督商讨,您若还不尽兴呢,大可问我的部下,他们在此驻防多年,甚有经验,说出的话定然不假。恕我公务繁忙,不能奉陪了!”石一义掩饰着尴尬的神色,不及一声告别,便匆忙走下了城墙。 “副都督!”石一义喘着粗气,走到城内的军营当中,“坏了,坏了!” 那副都督正在案上读书,听得这话,吓得几乎跳起来:“怎么了?不陪那个书生去了?” “陪什么呀,咱们的官道快要走没了!” 第六十六章 晋相、巡边(六) 副都督见他唉声叹气地,不由得心生慌乱:“大人,那叶永甲真有这么厉害?” “我岂能怕一个文弱书生?”石一义叹道,“可从这叶侍郎嘴里的只言片语来看,柳公貌似有意选人取代本督。这次巡边,又问火炮多少门、火铳多少支,连来源都要问个究竟,明摆着是对咱的军队不信任了!” 他望着窗外那堵冰冷的城墙,愤懑地拍打着墙壁。 “北虏几天内就要来攻宣化么?”石一义咬牙切齿地问。 “据斥候报,一支近万人的虏兵正向此处赶来,大约两天后抵达。” “他妈的,我们不能再混日子了,”石都督推开面前的案几,朝着副都督叫,“你速速告知将士们,说边关即刻便有大战,若得胜鼓而归,每人赏十两银子,挨个升官加爵。我们不能再丢面子了,听到没有?!” “小人这就去办……”副都督战战兢兢地回答。 此处的紧张气氛并没有影响叶永甲在城墙上的巡视。身旁少了双眼睛,使他显得格外从容,信步就走到了城楼下。 只见这里兵士众多,城垣上架着一门铜炮,已有些许锈迹,正冲着城下的几条小道。 叶永甲看了看周围的人,便问道:“你们当中谁是头儿啊?” “大人,我就是。”一个身穿黑甲的军人走过来,“宣化大门的城防,就由本人负责。” “你们辛苦。”叶永甲靠在墙边,用手拂开垛口上的灰尘,“不知石都督平常怎么赏你们?” “都督念我将士作战奋勇,多是赏银子、增班禄,无非这两法而已。” “前后共多少人受赏?”叶永甲语速缓慢,似乎在告诉对方,这仅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禀大人,这种事在下实在记不清,需到账房里查。不过五营兵马,皆受了无数次的赏钱了。”军官未觉有何不妥,只悉数说与叶永甲听。 ‘一个都督,哪来的这么多银子?其中定有猫腻……’叶永甲心中嘀咕着,打算先把这些搁到一边,继而问:“我听说副都督最近也到此指挥,你们肯听他的调度?” “副官换来换去的,一年都要走几批人,我们怎能对这帮来客服气?”那军士对自己的态度毫不隐瞒,“除非有石大人的亲口吩咐,不然何以令众!” 叶永甲听后大吃一惊,他转身望着高大的城楼,呆怔无言。 “您……问这些做什么?”那军士突然有所察觉,惊疑的目光望了过去。 叶永甲浑身一颤,额头沁出几滴冷汗。他将衣襟稍拽:“没什么啊,军国大事,吾身为朝官,必须知晓。今闻汝等团结一心,甚守成规,实属欣慰。你们好好守城,莫要让敌军钻了空子,本官要回去歇息了,告辞,告辞!”说罢,连作了两个揖,就近从城楼旁的石阶下去了。 叶永甲又去面见了副都督等将官,这次不敢多问,遂扯了些没用的闲话,便看日渐落山了。于是二人自宣化离开,返回绥狄。 叶永甲在石府里吃过晚饭,便忙不迭换了便衣,跑到蔡贤卿的住处,先把自己所探的消息都说与他听,然后滔滔不绝地分析起来:“我一直怀疑石一义贪墨饷银,别无他罪,谁知此人还有养私兵的意思。军队一败涂地,他却不吝封赏,这举动不像在激励杀敌,反倒似收买人心,把宣化当做自己的地盘。所谓无功不受禄,他整日以此犒劳兵将,也无怪乎频出败绩了。” 蔡贤卿道:“他的兵权这般牢固,的确不好动他。手底下好几万人,国家还得依赖他们打仗呢,总不能挑动起他们的不满。” 叶永甲笑道:“蔡老岂不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道理?石一义靠金银累来的威望,我们也可用金银瓦解之。” “此计甚妙,”蔡贤卿颔首,“不过银子带得不多,唯有二百余两,装在箱里,不知可足?” “目前够了,”叶永甲听到这个数字,放下心来,“我正准备派人回户部,问铸炮费的事儿,如果和宣化四十门炮的价对不上,那石一义的贪污罪名就坐实了。顺便取点银子过来,这个不难。” “可是派人出去需当机密,万一叫石都督得知,那就是九死一生了。”蔡贤卿为他感到几分担忧。 叶永甲微笑着,慢慢摇头:“蔡老说笑了,我从陈州为官以来,历经无数险情,从未言过一句怕字。况且,这种拼死一搏的架势,不也是老人家您喜欢的吗?” 蔡贤卿痛快地挽开袖子,哈哈大笑:“叶大人真知我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干吧!” 二人等候至夜,听得更声响起,立即选了一名心腹护卫,使之扮为外地客商,拖着车子,趁着宵禁赶人的功夫,钻出了宣化城,待白日买匹健马,便向京师奔驰而去。 与此同时,石一义的府上接到了一封书信,他本人望纸上瞧去,见是副都督的笔迹,赶忙挑灯拆视。原来城墙上被问的那名军兵,对叶侍郎起了疑心,因不识字,便找副都督说了一遍,求他写信回禀,这才十万火急地递入都督府。 石一义阅毕大怒,把书信扯了又扯,攥成一个纸团,直接扔进火中,片刻就化为灰烬。 “叶永甲这厮,仗着鸡毛当令箭了!”他在奴才面前大发雷霆,“胆敢质疑本督,快差人绑人来!” 那奴仆不知去请谁,呆呆地站在原地,被石一义大骂:“你个狗奴才,平日怎么教你的?这事得去叫师爷!” 这老管家磕了两个头,在府里上蹿下跳,终于拉了师爷过来,彼时石都督气都消了。 “您找小的有何事?”这师爷随手关了门。 “你得想个办法,让那叶永甲早点离开,”石一义的语气平静了些,“不然,任他这般探访下去,我宣化的底子都要翻了……只要还没真正显出弊病来,这尊瘟神完全可以送走!” 第六十七章 临战、功断(一) 那师爷思来想去,终于得了一个法子,乃与石一义说道:“都督可先声张边境无事,不需朝廷再多关心,再用金银伺候那几个随行太监,以及员外郎等官员。如此,其众多半拿了好处,必然皆顺着将军的心意,去劝叶永甲回京。量他一个侍郎,怎敢违逆众心!” 石一义甚赞此计,说道:“这话果然不错。那几个太监都是沈公公的人,与我同为柳公做事,的确能说上几句话;至于兵部的两名员外郎,实在不明他们的底细,还是谨慎为上。” 师爷晃了几下脑袋:“大人,世间没有人不爱财的,白花花的银子摆在他们面前,自然便回心转意,何来探明底细之说!” “这道理再浅明不过了,是本督想得太多。”石一义大为释怀,方才的愤怒已烟消云散了,“此事明日就付与你办好了,务必要料周全。” 师爷自然舍不得这立功的机会,连忙答应一句:“遵命!” 到了明日,师爷还在操办着赠礼之事,下人于厅上伺候石大人吃茶,本以为可忙里偷闲,谁知管家登上堂,开口便说门外叶侍郎求见。 石一义心知并非好事,闷了片刻,只好令人带着他进来,自己则正襟危坐,把面皮紧皱,做出一副凶恶模样。 “下官参见石都督。”叶永甲先作了揖。 “场面话不需讲啦,”石一义把腿架起来,让仆人们捶着,“敢问大人这么早前来,到底有何事相求?” “下官欲复访宣化。恨昨日不曾看全,若这般回去,难以向柳公交代。”叶永甲的眼睛向上轻瞥,已见石一义有些失色。 “叶侍郎啊,”石一义急教奴才们退去,“不是我抗旨不遵,然而边境无甚大乱,多看几眼亦是一样,至于朝廷那里,石某自然为您搪塞。” 叶永甲故作惊讶:“不可!柳公登位丞相,需以宏图大略示与众臣,巩固威望。若实无一弊可究,那在下回去受点责罚就是;若您帮我说话,免不得一起顶罪,在下可不愿牵扯无辜,使将军蒙受不白之冤。” 石一义听他这一番大话,吓得魂不附体,眼珠乱转。立刻心想:‘他走一趟宣化,怕也掀不起风浪。我趁机召其亲随,啖之以利,他便不能长留了。’ 面对这突发状况,石一义只得将计就计:“既然叶大人不辞辛劳地要去,本督情愿奉陪。就还是我二人……” “大人,”师爷从侧门拐了进来,“我看宣化地方紧隔虏疆,若仅叶公一人前往,倘贼忽进犯,疏漏了护卫之心,则有性命之虞。不如令随从人等一并跟住,以防变故。” “师爷说的好!”石一义不知他的心思,唯有附和。 “另外,如果诸位扎着堆地走,不仅耗时,还尤为拥挤。不如分开行路,让大部队先进宣化,叶公再随之赶到,正好能摆出一个迎迓队伍,看着庄严气派,像个朝廷大员的阵势。不知意下何如?”师爷利索地说了一通,旋即弯腰行礼。 叶永甲感觉出他们在下圈套了,却坦然接受师爷的这番‘好意’:“那就全依二位主见了。” 石一义不理解师爷的手段,虽然已派人催队伍启程了,但还是向他提出质疑。师爷回答说,“若将军想尽快赶走这厮,就该把他困在宣化”。但石都督反认为叶永甲身边人多了不是好事,难耐师爷立功心切,便无话可说了。 那几个太监是先被撺掇走的,他们发现后面的人并没有及时跟上,就稀里糊涂地走了一大段路。 “你们不说省时间吗?怎么后头没人啦?”一个太监停了马,向身边的士兵喊道。 “乱喊什么?快给老子回……” 那坏脾气的兵正要大骂,前面的驿舍里就来了三个骑马的小吏,放声喝斥:“不得无礼!石都督念路途遥远,特差吾等款待公公。进屋一歇吧。” 啪! 太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身后的木门突然一关,吓得这五人浑身哆嗦。 “各位公公不要害怕,”师爷整整衣襟,笑面迎去,“我只是念您们辛苦,特意备了几份好礼,勿怪礼薄。” 只见几名兵抬着两大箱子进来,竖起来打开,里面或金或银的钱财排山倒海似撒了一地。 那几个太监平日吃住寒酸,从未见过这么多金银,简直惊呆了,有个竟不顾脸面,直直爬了上去,抱着就不松手。 “二位公公,你们虽在沈总管面前说不上话,但同为柳丞相卖命,我辈可谓英雄惜英雄啊。这银子诸位一人拿二十两,补偿大伙在边关上饱受的风霜之苦。”师爷遂令收起银子,按二十两的数字分开,置于铁盘当中,任太监们取。 一个太监缩着颤手,腼腆地向师爷笑了笑:“咱五个擅拿您的东西,总得讲究个回报。不然实在过意不去。” 师爷大笑:“我都督宽宏大量,何求回报!只用汝等摆出内侍省的威风,力劝叶永甲早早回京,这笔人情账便一笔勾销。” “这不简单!”众太监面面厮觑,“待叶大人来此,便言及此事。” “不不不,心焦不能成事,反而露了馅儿,”师爷尖起了声音,“等叶公休息的时候,再说。” 这群太监吃饱喝足后,师爷就打发他们去了宣化城,便算是贿赂好了。 半个时辰后,同样的驿舍前,来了不同样的十几个人。这其中除了护卫以外,数上名的就是两位员外郎,以及之前冒称右侍郎的兵部主事蔡贤卿。蔡贤卿这回是担着重任来的,出发前已经受了叶永甲的嘱托,现在一切如其所料,胸有成竹。 “三位大人,都来了。”师爷捋着胡须,打量着这三个人,“哪个……先进?” “你们让开,”蔡贤卿不顾上下之仪,竟把两个员外郎推开,面对师爷,“我为右侍郎,是这两位的上司,自然蔡某先进。” “好,侍郎有请。”师爷看着他的脚踩过门槛。 第六十七章 临战、功断(二) 师爷深知蔡贤卿乃叶永甲亲信,必不能为己所用,便给他和护卫们安排了间空房,唯独唤两位员外郎入隔间少坐。 蔡贤卿因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着,不便去窗边窥伺,只好老老实实地同众人吃开午饭。等了片刻,他仍不见两位上官回来,遂大生怀疑,咬着筷子出神。 ‘那厮将我支开,明白着是要干点见不得光的勾当;其人必是想行使威逼利诱之计,迫使我们内部离心,好让叶大人无功而返……’蔡贤卿旋即猜测出了两件事的联系,‘那样的话,时间真的不等人了,我得找机会抢先他们一步……’ “蔡主事,您想什么呢?”身旁的军兵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你继续吃罢。”他摆摆手,把筷子撂在碗上。 师爷仗着前番计谋得逞,便依循故智,又拿出一百多两纹银,个个都是十足的成色,交到二位大人手里。这两名员外郎久居兵部,竟没见过这样数字的银子,都乐呵呵地接来,口言愿为都督效劳;师爷随即吩咐了他们几句,便放去吃饭了。 蔡贤卿见他们回来,也不多嘴相问,只是像往常一般轻松,与众人吃饱喝足,歇息了一会儿,就催促大家接着赶路。 所幸天气尚好,道上又不崎岖,一行人很快便进了宣化,由副都督接风洗尘,把所带物件放至库房内,大多数人安排在军营暂歇。 “后面的队伍什么时候到?”蔡贤卿站在军帐内,看着校场上正脱铠甲的护卫们。 “大概在今日下午,不到一个时辰了。”副都督答道。 “唉,石都督如此厚待吾等,竟还要找你们边人的麻烦,”几名坐在旁边的太监忙笑着说,“兴师动众,真是抱歉。” “朝廷能派要员前来巡视,亦是我边将之幸,公公莫要说这种话!”副都督低下头来,默默作了两个揖。 蔡贤卿完全没在理会他们的对话,一直紧锁眉头,叉着十指,双脚死死抓地,目光也焦虑起来。他烦躁地望着身边的事物,一切能动的东西,都让他感觉时间流逝地飞快,日光也逐渐变得黯淡,已经无法再捱了。 他的眼睛忽然又注视起前方,不经意间却发现了军营里的一处疑点。 “副都督,这校场上没有一员兵丁吗?平日不进行操练?”蔡贤卿不禁转头问道。 副都督的脸色登时白了,仓促答道:“蔡大人啊……您看……不是,五营军马皆以实战为务,贼寇进犯甚频,无暇返回城中,便省了这每日操练。” 蔡贤卿噘着嘴:“副都督此言差矣。兵不习练战法,实战何以退敌!如今战事未起,令将士轮番下来演练,又能如何?” “蔡主……蔡侍郎,你一个文弱的人,怎么,能比边官还懂打仗?”那五个太监帮着副都督掩饰,“你们老是拘泥于规矩,连个变通都不讲。” 副都督虽有了借口,但还是面露难堪,双手时而乱动:“蔡侍郎所说自有道理,是下官疏忽了。对了,两位员外郎大人都在我官署上喝茶,您走了半天路,怕是乏了,不如也且到彼处歇一阵。” 蔡贤卿当然不肯在营中干耗着,见他有撵人的意思,竟比后者还显得高兴:“这不都是公务所逼嘛!我是想歇歇了!不劳副都督送了,我自己去,你们安心闲聊罢!”他干笑了几声,把步子稍微快些,出了军营。 “都督,这厮原是个戏子,太不懂事,”那几个太监七嘴八舌地指着那个背影,“我们是向着您的。” “他只是拿这些话来考验我、吓唬我,”副都督擦了擦额头——尽管没有一滴汗,“实则无用。不过诸位公公需极力劝阻叶大人,方能保我边地太平啊。” “这是自然。” 蔡贤卿的骨头的确有些疼痛了,这个倒是没说谎话。只不过把行踪隐去了,他实际去往了库房。 “他娘的,你们这有椅子没!”蔡贤卿钻进库房,把门板一拍,“本官可得累死了!” 库房的书办见了,急急拿了把椅子,放在他面前:“大人乃是……” “我是兵部右侍郎蔡贤卿!”蔡贤卿捶着老腰,慢慢坐下,“听说我的箱子寄在此处,给我拿来。” “副督说等您离开宣化再还……” “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可听说过?他区区四品官,我担的是正三品的要职,你可知道听谁的?”蔡贤卿横眉喝道。 那书办怎知道这些,吓得六神无主,连滚带爬地到楼上去取箱子。 他见那箱子乃是寻常柴木所制,初时并不放在心上,搭去只手就拖,却丝毫也拖不动。 ‘装得什么玩意,真他妈沉……’书办十分好奇,趁楼下的官爷还不往这瞧,便轻轻扳开一道缝,将脸直贴上去,定睛一看,似乎发着银光;又使劲嗅了嗅,方才知是银子,双眼发亮。 ‘好东西……’他心底但觉抓痒,兴奋地搓着手掌,慢慢把箱子拖下楼去。 “我、我给您找到了。”他期待地望向蔡贤卿,又小声问了句,“这装着什么物件啊?” 蔡贤卿扫了他几眼,便抚摸着箱子:“你想知道?” “小人……真想。” “自己打开,看看。” 书办猛地朝他点头,俯身打开了箱子,里面放着满满的一堆纹银,估算有二百两之多。 “我这钱正是给你的,全部。”蔡贤卿狡猾地微笑起来,“但你需要帮我做件事。” “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他扑通跪了下去,颤抖着作揖,“一百件都成!一百件都成!” “我先问你个问题,五营兵马为何不来军营演练?”蔡贤卿手撑在箱子上,急切问道。 “平日都下城来,今日不知怎么,都叫到城门上去了。” 蔡贤卿大喜,连说了三个‘好’字,就吩咐道:“你说奉石都督的命令,叫北大门的士兵来库房训话。” “假传……” “你怎么知道是假传?一箱银子还要不要啦?”蔡贤卿根本不容他有质疑的余地。 第六十七章 临战、功断(三) “诸位军爷,请吧。” 一伙兵士在库房书办的引领下,走入屋内,却见楼上楼下空无一人,便都警惕地慢下脚步。 “书办,这……”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书办已悄悄溜了出去,只听‘啪’地一声,身后的两扇门一关,被锁得紧紧的。 几个军士急了,忙回过身砸起门板:“书办!书办!你这是什么意思!” “诸位安静!”但见蔡贤卿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向众兵挥手致意,“本官乃是兵部右侍郎,按理说也是你们的上头,因怕你们不肯来,故而差书办假传命令,还望勿怪。” “军爷们,他的确是三品的大员,”书办生恐双方起了冲突,便趴在门边解释,“的确有大事相商。” 那群兵满脸的不乐意,但又不敢贸然违抗,皆拱手道:“侍郎有何事吩咐?” 蔡贤卿坐在那装满银子的木箱旁,捋须微笑:“你等为国家守疆,本大人自要敬重几分。若空在嘴上吩咐,不讲求切实的恩德,也冷了诸位的心。” 书办听到这话,手中的钥匙抖了几抖,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上了。 兵士们却茫然不知,疑惑地盯着这位蔡大人,想看他要耍什么花样。 “看到这个箱子了吗?”蔡贤卿指着左手边的柴木箱,“世间最切实的恩德就在里头。” 他随即弯下腰来,把箱子一掀,里面顿时闪出白晃晃的光芒。 众兵士都看傻了,愣愣地望眼那个破木箱,又看向洋洋得意的蔡贤卿,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装得是二百五十两银子。你们拢共多少人?”蔡贤卿抬手又把箱子合上,众人方才回过神来,仔细听他的问题。 “我……我们五十余人,还有兄弟守在城门,没敢放松警惕。” “那算你们有福气,就在此处合计一下,均分了吧。”蔡贤卿站起身,把椅子放到一边,任他们翻动箱子,肆意拿取。 门外的书办听得清清楚楚,他又急又怒,拿钥匙在锁上转了好几遍,方才打开,挂着一头的汗,径直闯回屋内,大声嘶喊:“蔡大人!蔡大人!您莫要言而无信!” “我说什么了?”蔡贤卿佯作不知,安然不动。 “你们别拿了!别拿了!”书办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人群中就伸手要夺银子,“这是蔡侍郎先前要给我的!” “胡闹!”蔡贤卿作怒道,“将士们浴血奋战,此为应得之物;你个小小书吏无尺寸之功,怎敢占据他们的赏赐!” 书办被军士一把推开,踉跄两步,索性跪在地上哭诉,干嚎。 “来个人给我架出去!”蔡贤卿斩钉截铁地吩咐下去,立马有两个军兵硬拖着他出了库房。 须臾,众兵该分的都分完了,他们这回对蔡贤卿已是心服口服,一排排地列在‘右侍郎’的身前,甚至比临战的时候还要整齐。 “各位或许还觉得今日不过瘾,但我和大家说,只要你们听从本官的号令,无论钱票白银,一一给予!” “好!”众人捧着手中的银子,极其兴奋。 “敢问诸位将士,这虏人到底何时进犯?” “石都督言,明天就有大伙贼人攻击宣化,叫我等做好准备迎战。” 蔡贤卿听后,沉吟不语,连番叹气。 众人深感奇怪:“这御敌乃是我等本分,蔡公何故如此?” “可惜的是,石都督一心想着自己的功名,漠视了你们的性命哪!”蔡贤卿沉痛地跺起脚来,“平日都要校场习练,如今大敌当前,更应加紧演练对敌的阵法,奈何全然不顾,到了战场之上,岂不是枉送性命!” “石都督待我等不薄,料也不会这般……” 蔡贤卿摆摆手,打断了众人的发言:“石都督明知虏人强悍,却不严加防备,反而一味督责你们成功,这是将责任甩到你们头上啊!他乃当今宰相心腹,必将战败罪名归咎于兵,以图搪塞朝廷。到时候,你们就算惨死沙场,也连个殉国之名都算不上,家中老小妻儿无以荫福,何以赡养?” 众兵听了,无不凄然落泪:“求蔡大人帮我们走出这苦境!”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叶大人和石都督前来,你们在军门下跪请演阵,尽早使叶大人明了宣化形势,好责让石督,以免其为己粉饰到底,祸患永无根拔之时。” 众人一来受了蔡贤卿的恩情,二来被这些话绕得糊涂,真对石一义起了怀疑,便毅然答应道:“我等愿听蔡侍郎之令!” 书办心中仍悲愤交加,被拖出库房后不久,便跑到副都督处,将蔡贤卿所为,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副都督素无威信,得知一个三品官在宣化作威作福,也无可奈何,只得安抚他说:“这厮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你休要和他一般计较。待石将军回来,定要给他颜色瞧瞧。” “他们何时到来?” 副都督估算着应该来了,正当他准备回答之时,忽然见帐下兵丁来禀:“石都督带着叶大人到,请您速速出城迎接!” “这不就来了吗。”他向书办一笑。 事情虽然都被蔡贤卿摆平了,但初来乍到的叶永甲并不知情,反而在他看见迎接队伍时,更加提心吊胆了。 “叶侍郎,”一个太监站在城门口,伸手去拉叶永甲那匹马的缰绳,“我等恭迎您前来宣化!” “恭迎叶侍郎到来宣化!”身后一批人都齐刷刷跪了去,高声喊道。 叶永甲下了马,抬头望去他们,唯独没看见蔡贤卿。 ‘蔡大人不会出事儿了吧?’他慌张地走在大道上,向面前的每一个人作揖行礼。 “你们看着宣化如何啊?”石一义在旁笑着问。 几个太监躬身说:“宣化城欣欣向荣,兵士整日备战,竟无残破的模样。听闻虏人北逃,想必没有战事了!” 那两个员外郎转而看向叶永甲:“叶大人,我也是这么感觉的,咱们也不用天天打扰石都督了,您看这次巡毕,回去可好?这好一趟,可把公公们累死了。” 第六十七章 临战、功断(四) 面对这七嘴八舌的议论,叶永甲愈发感受到了压力,他到现在还未看见蔡贤卿的身影,对事情的进展一概不知,也就格外吝惜自己的话语。 “不不不,”石一义忙向那几人拱手,“叶侍郎奉着丞相的命令,下官岂敢违拗,唯有由着他的意思罢了。” “求您了!”这群人只好去恳求叶永甲,齐齐地跪在他的脚边,“您在此迁延日久,恐也无益!若非要把宣化搅得鸡犬不宁,就恕我等不能从命。” 叶永甲被他们的死缠烂打弄得烦闷,终究无可奈何,扶起众人道:“诸位公公、二位大人,你们把我叶某看成何等样人!我在边关一直小心处事,就是怕太过激进,寒了将士的心;如今既然无事,我听你们的便是了。” “那这趟也不需巡了,咱们叫上蔡侍郎过来,收拾好东西,就尽快离开这严寒之地吧。”他们急不可耐地催促着。 叶永甲道:“总得先往府上与副都督告别,如此仓促,未免太失礼节。” 石一义连忙接过话:“副都督正在军营与蔡侍郎言谈,大人正可顺路前去。” “哦……”叶永甲心里咯噔跳了一下,紧攥起双手,“这样省了一大段路程,却也方便。” 叶永甲拖着缓慢的步伐,在一群官吏的簇拥下,片刻便行至军门。他猛然抬起头来,见两旁的木栅后立着许多军士,把兵器握得死死地,各个难掩怒色,目光如火,正盯着他这儿的方向。 叶永甲有些不敢向前了,但他咬定牙关,艰难地挪动脚步;可当他回过神时,石都督竟先像木头似的不动了。 “怎么了?”叶永甲转过头去,整张脸几乎都被汗珠浸湿。 “您进去,我在此等候。”石一义按剑说道。 叶永甲只好捏几下鼻梁,整了整精神,从军门下走过。 “叶大人!”那群兵突然冲了出来,大叫道,“我等明日就要打仗,却不曾有过备战之举,万望您禀知万公,莫使战事陷入不利啊!” “什么?”叶永甲一把抹去了汗。 “你们在此胡说什么!”石一义匆匆赶来,严厉训斥道,“都给我出去!” 这些军士看见石都督,更不愿罢休了,全都跪下恳求:“请石都督听我等一言!”将他二人拦在门口。 “石都督啊,”叶永甲总算吐出一口气,“既然你的兵想说话,问他们几句就是了。” “你们想做什么?”他见石一义不说话,索性替他问了。 “请都督许我北营兵将于校场演练。这位兵部大人见多识广,若依其亲眼所见,纵有不足之处,也可及时补救。” “你们跑过来说这一大圈话,到底什么意思!”石一义睁眼怒吼,“还想在我手底下作兵的,就老实地滚回城墙上去!” “哎呀,石都督倒不必急躁,”只见蔡贤卿从校场走了过来,一脸坏笑,“你平日都要督促他们在此操练,今天忽变了卦,他们怎能满意?在我俩眼皮底下练一场,能碍什么事?” 石一义被他说得窝火,但已被逼至此境,又不敢公然翻脸,便撇着嘴道:“好,任叶大人吩咐。”说罢,便带着一帮子人先过去了。 叶永甲看着蔡贤卿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终于放松地笑了起来,上前拱手:“蔡老果真手段老辣!趁着现在就我两个人,快给晚辈说说,这些铁一般的心腹,您是怎么收买的?” “现在不是吹嘘自己的时候,”蔡贤卿得意地笑了,“先把要紧的处置完。” “不过你可得捋顺他石一义的毛,刚才蔡老那样夹枪带棒地讲话,真担心惹急了人。”叶永甲好言提醒。 蔡贤卿却不以为然:“我蔡贤卿做了半辈子戏子,交集了那么多人,就这双眼睛看人是一看一个准。这厮明是个色厉胆薄之辈,廷龙放心摆布他,让他瞧瞧咱这外地官的厉害!” “列阵,演操!” 叶永甲同石一义并肩坐在大帐前,见北营所有人马均已到齐,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五十多个被收买的士兵。 令旗一挥,步骑两队便向外散开,布成阵势——这一步完成的很好,让石一义暗暗庆幸。 “骑兵出队!” 步兵尚未让出道路,骑兵就急着撞了出去,幸而反应及时,才未闹出笑话。 “左军右入,右军左入,成变阵!” 东西两队交叉在了一起,却一阵马嘶尘扬,阵势大乱,士兵竟像无头苍蝇似的打转。 “够了!”石一义猛拍桌子,“你们他妈在演个什么东西!都到一边去!” “这就是堂堂天朝边防军的模样?”叶永甲反而平静地说,“军纪不肃,这般怎样抵御明日的贼寇!” “这……”石一义顿时没了脾气。 “看来我不能撒手不管了,”叶永甲站起身,“本官要在此长期驻扎,并将眼下情况上报给朝廷。” 那五个太监在帐侧直直看着,也只能缩起脖子,面面厮觑。 “侍郎大人,”石一义干脆不顾及面子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这的确是卑职的错……但请从宽处置。” “你以为少了你就没有打仗的人吗!”叶永甲厉声喝道。 “卑职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但还未开战,此罪并不算重,请大人叫卑职戴罪立功,待战后再言处置不迟。”石一义低着头,极为难堪。 叶永甲正欲再骂,却被蔡贤卿拽住手肘,微声劝道:“石将军所说有理,叶大人不可违背法度……” “好,”叶永甲点点头,“我看你带着这些久不经练的兵将,怎么打赢边关这一仗!” 众人自军营散后,惟石一义最为郁闷,他叫来了那五十余名被收买的士兵,臭骂了一通,又狠狠踹了几脚,才将他们赶回城墙布防。 “叶永甲的功名就在咫尺……”石一义大口喝着冷酒,与副都督说道,“可我的官路将要走没了,走断了。你也来喝上几口,就当送我这一程罢。” 第六十七章 临战、功断(五) 副都督接过酒杯,只在嘴上沾了一点,便慢慢与他说道:“都督休要气馁。这事还有些许转机。” “怎么?”石一义仍大口喝着酒,态度消极。 “碛北近年干旱无收,虏人无处生财,方才铤而走险,来掠边州;若都督能使人重重贿赂,任其索取,则其兵自然归去,降在您头上的一桩大罪就可免了。” 石一义顿时放下酒碗,如梦初醒一般:“对啊,此计甚妙!……不过就只军纪不肃的罪名,安在我头上,也是非轻呀。柳公如今急欲立威,恐怕不会再留情面了。” “宣化还要靠您的兵丁守着,纵使朝廷有无限的精力,也难以在一时间内完成边军的撤换工作。”副都督安抚道。 “不,这样我还不放心,”石一义将残酒喝尽,“必须派出一名心腹,前往京师探查情况。否则叫那个叶永甲给蒙骗了,我们还不自知呢。” “今夜便派?” “今夜便派。顺带告诉他,要注意众位大人的态度……我就不信朝廷上下都是铁板一块!” 次日清晨,石一义经斥候打探得胡人的方向,即暗地送了两名使者出城,装载了一车的金银,到虏帐前进献。虏人亦不想大动干戈,便欣然接受了这份好礼,带着部众北归沙漠了。 石一义获知消息后,大为欢喜,却先将此事瞒住,不与任何人说知,仍督促兵士们校场演练、上城布防。 叶永甲自军营中走了出来,石一义竟像个没事人一样,上前便是作揖:“叶大人,今日观兵演练,是否有所长进?” 叶永甲冷瞥了他一眼:“这些事情,您自然了如指掌,何须问我?” 石一义失色无言。 “对了,您给我拿套戎服,我要登城,亲临战阵。” 石一义急忙劝道:“大人身为国家栋梁,应以安全为第一要务,战场厮杀之事,交给我等武人便是。” 叶永甲似乎不以为然,执意要披戎服,又被蔡贤卿拦下:“大人不要逞书生意气。若想借此提振边军士气,大可在城门下坐看,也能起到成效嘛。” “好,那我还是听从众意吧。”不知为何,叶永甲在说完这句话时,总感觉心中不安。 时值正午,太阳极为毒辣,边军们在营里吃过饭,便匆匆拿了兵器,到城墙上镇守。石一义站在门楼上,紧紧握着佩剑,一副准备血战的态势;而叶永甲在城墙下的大门前,与身旁的蔡贤卿及两位员外郎坐着马扎,静候战斗打响的那一刻。 太阳越来越向中心靠近,士兵们直挺挺地站着,手中的刀杆十分发烫,嘴唇都干裂了,眼睛似睁似闭,仍然没有看到胡人的踪影。 叶永甲烦躁地摩挲起了眉骨,蔡贤卿终于坐不住了,他唤来一名小吏:“去,和石都督说,差一个斥候再探虏贼动向!” “是!” 正当这小吏要禀石都督时,忽见城门大开,一个骑马的兵士冲进城中,一遍遍地大喊:“报!方圆百里之内并不见虏人军队!虏人已经退回本帐!虏人已经退回本帐!” “什么!”叶永甲腾地站起来,紧张地和蔡贤卿四目相对。 还未等他两个有所反应,城墙上的守军已开始沸腾了,众兵将欢呼雀跃,仿佛真拿下了一场大捷。 石一义比较平静,他一面招呼着众人停止庆祝,一面走下城墙。 “叶大人,蔡大人,”石一义向二人欠了身,嘴角扬起狡黠的微笑,“让你们白等了,辛苦,辛苦。” “虏人怎么会轻易撤退?”叶永甲愣愣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这胡虏行动本就不测,或是犯了忌日?或是内争汗位?皆无从得知也。”现在轮到他插科打诨了。 叶永甲看着官兵陆续从城墙上离开,脸色有些发白。 蔡贤卿见他出了神,连忙为其回答:“这正是上苍保佑,使我宣化免除一劫。石都督日后可要勤于练兵,谨记叶侍郎的话语,方不枉此次巡边呀!” “大人教训的是……”石一义又抬眼望了望叶永甲,“那诸位可以回绥狄了罢?” “不行,”叶永甲的态度斩钉截铁,“治军的问题还没解决,我要在此久留。都督打扫几间营房出来,我们今晚开始住。” ‘这厮还在硬撑……’石一义淡淡地笑了几声,便道:“这个放心。石某自然会为您打理好,绝不叫各位将就。” “那我们走罢。”叶永甲长叹一声,与蔡贤卿悻悻而归。 太阳落山许久,黑夜中的云雾经久不散,遮挡住了唯一明亮的月光。叶永甲站在窗前,低回不语。 “我起先就说了,这变革之举甚难成功。之前那样顺利,我就知道要出麻烦。”蔡贤卿叹息道。 “难,总要趟过去,”叶永甲扶着窗,“我们的胜算还是有的。” “嗯,”蔡贤卿点点头,“只要我们的人把户部的事儿问清了,坐实石一义的贪赃罪名,王法岂会饶他?” “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奉相的意思。”叶永甲转过身来。 “指望他?”蔡贤卿语气中带着疑问。 “我出发前,奉相百般叮嘱,要我一心为改革出力,勿要顾及私人。既然以大义相诫,应该……”叶永甲的目光突然显得迟疑不定,“应该会……起码现在还是会支持我的吧。” “这和你出行时所说的完全不一样。”蔡贤卿笑着说。 “报!叶侍郎,有人给了我一封书信,说要转交您看。”一名士卒敲着房门。 “这么晚了,城里宵禁,那人是怎么送过来的?”他回身便去开门。 “这是京师加急送过来的,听说为奉相亲笔,极为机密……” 叶永甲顿时出了一身汗,令这兵速速呈来,拿过信,草草行了个礼,反手便关上了门,抽出椅子,将信放在桌上,一顿乱拆。 蔡贤卿也从旁瞧着,见其上写道:‘万望叶侍郎早回京师,某有紧急之事相托。火速!火速!’ 第六十七章 临战、功断(六) “这钮奉相,看来是要收手了!”蔡贤卿将大腿一拍,连连说出两句“不好”。 叶永甲紧皱眉头,捏着那封信件,来回看了无数遍,方才慢慢地说:“蔡老,我见钮远不会轻易放弃。他若想废止改革,可用手令从容召回,何以要递密信,还催的如此急迫?恐怕是真犯了难,才让晚辈前往相助。” 蔡贤卿问道:“那这宣化的事该怎么办?” “宣化……只好全权交与蔡侍郎您了。”叶永甲捏着手指,目放远方,“您一定要担起这个担子,京师离此不远,我争取能在几天后回来……” 钮远在朝中的确出了不小的问题。随着巡边的进展越发深入,一封封边关的奏件进入皇宫,也在一次次冲击着反对者们的底线。直到石一义的使者回到京城,向中书省禀报“巡边大有成效,叶永甲准备久驻”之时,众位大臣就再也坐不住了。 起初还是私下的议论,但钮远对此未作任何表态,便逐渐演化成了明面上的争执。 这日的朝议照例没有皇帝的身影,由监国太子主持,柳镇年则坐在次席,静视着众人的跪拜。 “禀告殿下,”众人方才站开,洪立慎就走了出来,“今日宣化来报,叶永甲已定主意,要在边关久驻,烦请朝廷多派人手,以助奉相变革之心。” “我认为……”太子说话未及一半,竟转头看向柳镇年,“还是柳相先说罢。” 柳镇年忙作揖道:“臣不敢。不过殿下既然问到了柳某,那微臣就作答好了。我认为,奉相意甚深远,朝廷应当尽力支持,以求治边得效。” “柳公莫信钮奉相的一家之言,他太不考虑实际了!”兵部尚书介文武急说,“您也要体谅我们兵部的苦处!他想要搞大换血,那我倒要问问这位新相爷,兵部的开支他负责吗?兵源的选用他负责吗?边关一大堆兵往那搁?哦,这些奉相统统不用管,到时候我和我的人背锅就行。” “介尚书,有话冲着我说,不用把那张脸向太子、柳相那儿看!”钮远拍了拍胸膛,有些恼怒。 “奉相别急呀,”李文守也来助阵,“有事说事,最好不要扯东扯西。” “好,好……”钮远停息了心中的怒火,吐一口气,“介尚书,边关的人马几乎一触即溃,宣化时刻有陷落的可能,这些危机是摆在我们眼前的。国事有小损大损之分,你光去注意那些小损,最后弄得一塌糊涂,什么开支兵源,全都顾不上了,岂不沦为空谈!” “哼,奉相大人说的轻巧,毕竟不是你来替大家出钱!”户部尚书反驳道,“如果重新组建军队,买甲胄兵器战马火炮都要从我户部里出!现在的国力绝不容许被这样折腾!”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都喧哗起来,骂声不止。 “够了!”太子的吼声并未能制止事态的发展,反而使朝臣们更加肆意妄为,他们将钮远堵了个水泄不通,向他讨要说法;有人甚至站在桌子上,指责钮远上任以来的所作所为。 “你们给本相闭嘴!”柳镇年把佩剑狠狠地砸在桌子上,震得众人抖了三抖,“你们没听李副参政的话吗?有事说事,在朝堂上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是……”官员们纷纷低下头服软。 “此事关系重大,”太子又开了口,“不如让诸位好好商量几日,再行定夺。今日且散会吧。” “散会!”柳镇年收起剑来。 “昨日朝议,您为何一言不发呢?”吏部的大堂上,陈同袍正给高继志倒着茶。 “柳镇年对此还陷入两难,我们又与这改革毫无瓜葛,何必非要站一次队?”高继志用两根手指拿起茶碗,“就算没了我,想反奉相的也多得是。” “可您心中……还是有偏向的。”陈同袍面露微笑,又为他拎起了紫砂壶。 “是啊,众意不可违,”高继志从碗里拿出一片茶叶,“我们就像这茶叶,必须泡在水里,离了水,便无个用处了。你想,石一义在边关用得是铁打的私兵,这户兵两部管起来便省了些力气;其次,这石都督极为恭顺,屡次来京师给大员们些孝敬,他们自然喜欢这石一义了。如今生事,除非把他们连根拔起,否则难以成功。” “听说叶永甲将要回来。”陈同袍向他透露了这个消息。 “哦?”高继志眉毛跳动了两下,“钮远的热情看来渐渐消失了。该怎么做,你可清楚?” “下官明白。”叶永甲面无表情,只微微地俯下头。 叶永甲回来的时候正是下午。他见宵禁尚未开始,便暗自庆幸,连忙去各司找他当初派来的人,竟查无音讯,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心中纳闷,只好先去见钮远。 “叶大人你终于回来了!”钮远从大老远看到他,连忙跑来寒暄,“你在那儿怎么样?可曾被人算计过?” “还好,”叶永甲显得不太适应,“一切都很顺利。” “可我这里十分困难,”他与叶永甲行到堂上,“大臣们极力反对你在宣化久住,局势愈发不可控了……” 叶永甲不发一言,只在默默听着他的讲话。 “有些人还在背后挑拨离间,”钮远抬起头,“说我不信任你这个新来的,真是荒谬至极!我现在可谓举目无亲,只有你一人赞同我的改革!我不去团结你,还要疏远你不成?我不喜欢藏着掖着,越藏越难受,就将心里话全跟你说了。” “下官不会在意流言蜚语,奉相放心。”叶永甲躬身作揖。 “那些朝臣一个个皆为私利着想,毫不思国家兴衰之道,”钮远掩面叹道,“可我绝不肯醉生梦死地来当这个官儿!他们阻扰的力量越大,我就越要坚定地干下去。廷龙啊,只有你和我是同在一条船上,大不了一起沉到水里去!” 叶永甲见他这般慷慨激昂,只好丢开满腹的狐疑,坚定地朝钮远一拜:“下官愿追随奉相,绝不言退!” 第六十八章 政息、举新(一) “廷龙在宣化住了一阵,对边关事务可谓了解。不知可有主意破此危局?”钮远见他终于表了心迹,便连忙相问。 “下官深为怀疑石都督有贪赃之嫌。” “怎么说?” “他之前说过,户部给宣化拨了铸炮费,具体数字没交代,但定的是造四十门大炮的钱。我先前派过人回来,但大抵已经走了;不过没关系,奉相可以亲自找户部核对,若有一处差异,则可问石一义贪赃之罪。铁证如山,诸臣就没有反对的理由了。”叶永甲将本来的想法重新调整了一番。 钮远听罢,双眼凝滞了一瞬,方才作笑道:“廷龙这主意妙绝,接下来的工作更需倚仗你了。” “带进来。” 陈同袍一声令下,见两个家丁架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把他拉到室内。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只是石一义府上的奴才,与这朝堂政治毫无干系,我什么都不知道!”仆人跪在地上,哀嚎哭诉,连连向陈侍郎摆手。 “你不要慌张,我只听你是石都督的部下,故而有意相助。因怕你不肯就范,才用此下策,勿怪。”陈同袍示意旁人扶其起来。 “您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仆人渐渐站起,疑惑地问。 陈同袍轻轻摇了头:“哪有什么一伙之说。大家都想为朝廷出力,盼着国家好,并未拉帮结派。有些人或许暂时与我政见不一,但也有改变态度的时候。切莫把道理看浅了。” “小的愚笨了。”仆人只觉说错了话。 “你回去告诉石都督,就说:柳相一再推迟决定,诸臣的反对声音很多,叶永甲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让他放心做事。” 仆人将这句话喃喃念了几遍,便拱手道:“小的牢牢记住了。” 陈同袍又马不停蹄地去往户部,见了尚书,即说:“高大人托我来嘱咐您,户部经常承担军队的筹费,万一与边关核对有差,朝堂之争端将会再起。如今奉相权力甚炽,尚书应早早查证旧文,以免他借此生事。” 户部尚书轻蔑地哼了一声,捋着胡须笑道:“陈大人还是年轻,我们对此游刃有余,不必有如此担忧。他钮远岂能料事如神?我们可不胆怯!” 陈同袍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并不过多规劝,全然顺着他的意思:“大人胸有成竹,真叫晚辈惭愧。不过最好小心为上。” “嗯,我省得。你回去交差吧。”尚书请走了客人后,还在园中嘟囔:“大惊小怪……” 太阳尚未落山,那名受命来京的仆人快马加鞭,飞驰过了城中的官道,向宣化赶去。其实他还有一位同路人,却比他先进了宣化。原来这位就是叶永甲先前派走的心腹,不巧与叶永甲擦肩而过,已经将东西送了回来。 蔡贤卿取回了自己的银子,把木箱打开,里面塞着一张纸条,写着使者搜集到的证据:‘户部前后共敦促宣化造炮三次,拨银八千六百一十二两,远远超出四十门的价钱。另外,石氏又请求更替盔甲之费,拿了一千两银子。’ 他见信大喜,独恨未能及时令叶永甲知道,只好将纸条放到床头。那新来的银子他不敢乱用,悉数赐予前番立功的军士,以激励他们继续心向朝廷。在他干完这一切后,天空亦逐渐步入了昏暗——石府的仆人回来了。 石一义现借住在副都督公署内,那仆人从绥狄沿路而来,双脚刚踏过门槛,内院里瞬间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怎么样了?可打探得一二结果?”石一义趿拉着鞋,兴冲冲地走上来。 “禀主子,这次还受了吏部陈大人的点拨,应该能有大用!”仆人喘着大气,灰头土脸。 “速速说与本官听!” 仆人便在院内说了陈同袍所教的话,竟叫石一义哈哈大笑:“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哇!咱们的优势大了,我心里踏实不少!” “还有件事,”奴才两只眼珠一转,“我听官驿的兄弟说,有个自称朝廷新添的护卫来站上换马,拉三匹马的车,车内带着一个大箱子,十分可疑。料是到蔡贤卿那儿了。” 石一义将眉毛一紧,手指扳出脆响:“哼,我憋屈了这么多天,终于能扬眉吐气,收拾那群兔崽子一回!朝内钮远近乎失势,我趁机发发威风,谁能管得了?立马到各营房叫人,给我强行搜查蔡贤卿的屋子!” 蔡贤卿正准备脱衣睡觉,忽听得好几声急促的拍门:“蔡侍郎!蔡侍郎!快开门!”吓得他手上的头巾掉了。 他慌忙到窗前察看,见一队队明火执仗的士兵,像是一条蜿蜒的火龙,将窗外的世界映得火红。 “你们干什么!为何要打搅蔡某休息!” “我等奉命前来,调查您的可疑物件!” “我堂堂一个京城大员,有藏什么可疑物件?” “老实开门!不然别怪我等无礼!”门敲得越发狠了。 蔡贤卿从未想过石一义竟会动用强搜,根本没做防备,下意识地要藏纸条,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啪!那道门被士兵一脚踢开,十几个军士蜂拥而入,迅速堵住了门口。 “搜!”一个军官挥手,几个士兵立马东找西寻,有个直接探入床底,从黑洞洞的空间内摸到一个大东西。 “箱子!箱子!”他兴奋地大喊,引起同僚们的注视,众人一齐使力,把箱子拖了出来。 “还敢狡辩……”军官随手打开那箱子,凭借火把的微光左右照看,竟然空无一物。 “你们可以走了吧?”蔡贤卿的表情略显僵硬。 “走走走……”后面的士兵已经在招呼了。 “慢着,”军官却把眼睛扫向床榻,“床底搜了,床上呢?也搜一遍!” 蔡贤卿脸色铁青,看几个兵渐渐靠近床榻,貌似准备掀枕头了。 “别……”蔡贤卿急忙推开众人,冲将上去,来掰开那军士的手,然而后者纹丝不动。他被一把推开,踉跄地坐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 第六十八章 政息、举新(二) 那几名士兵扒开枕头,只见里面藏着一张干皱的纸条,料其中是机密之事,不敢擅自窥看,先行交到军官手中:“长官,我们找到了这东西!应该就是蔡贤卿私藏的物件!” 军官放在手心一瞧,大惊失色,即在两个兵丁耳旁说:“此是不利于石都督的证据,千万莫教他人知晓!你们动作利落些,把这纸条烧了,不然会出大麻烦……” 兵丁们受了命,将纸条捏成一团,恶狠狠地与蔡贤卿说道:“你个居心叵测的奸官,竟敢写这种东西来污蔑宣化!此物断不能留!” 蔡贤卿脸色苍白,坐着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他们将纸条放在火把之上,顷时化为灰烬。 “以后休想再使这等诡计,不然惹得我家都督发了怒,可没你后悔的机会!”军官以言语恐吓了他一句,随即招呼手下的兵:“走!” 正当一大队士兵准备撤退时,远处忽来了十个骑着马的壮汉,朝这里大叫大囔:“你们是干什么!大晚上的,竟是在闯蔡大人的屋子!石都督就是这样侍奉朝廷的吗!” 军官转头一看,见是跟随巡边的护卫,便拱手道:“在下只是奉命搜查违法之物,并非成心与朝廷命官作对。” “放你娘的狗屁!”众护卫怒拔起剑,“我等奉圣旨巡边,哪用你们搜查!”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蔡贤卿却跑了出来,站在门口竭力喊道:“他们都是在屋外相问,我请他们进来的,几位护卫兄弟不要误会。” 众护卫犹犹豫豫地放回剑,等石一义的兵悉数走后,慌忙赶去问蔡贤卿的安危。 “这帮狗东西,连门都能踹坏了!” “外面风怪冷的,我和各位进屋说。”蔡贤卿拍着额头,叹息道。 众人一齐到屋里坐下,蔡贤卿方才道:“这事是我的疏忽。但之前谁也没料到,石一义竟会来硬的……恐怕他已知道了些朝中的内情,故而没了后顾之忧。才敢行此。如果叶大人那边出问题的话,我们真就前功尽弃了。” “不如再派个人打探打探。” “万万不可!”蔡贤卿按住了那人的嘴,语气严肃,“石一义现在肆无忌惮,定会加强对咱们的管控。若在他眼皮底下犯事,真不知能遭受多大的报复。还是安心等叶大人回来,大家都老实点,免得被他们抓到把柄。” 果然如他所料,石一义在第二天便加强了对巡边人员的监视,在蔡贤卿的屋前更是布设了四名军兵,每次蔡贤卿出入房间,都要令一人陪同;晚间则会安排换哨,整座营房简直如监牢无异。 巡边的队伍就这样被架空了,而蔡贤卿只得期望,那仅剩有的一丝转机就握在叶永甲的手中。 叶永甲此时也是如此感觉的。他坐在一处靠水的亭子上,等待着和钮远一同出发,去往户部。就在今天稍早的时候,钮远便跑到他那里,与他说:“我有意于今天到户部核对实情,廷龙熟知边关之事,在我身边当有大用。可本相家中尚有事务处理,待回头吃过午饭,便入宫与你前去。”叶永甲见其无推诿之心,自然满口答应,早早来到离户部衙署不远的凉亭上等人。 “奉相!”叶永甲见钮远从大门走进来了,连忙下亭相迎。 “本官来得迟了,让叶侍郎苦等一番,实在抱歉。”钮远扯了几下领口,向他笑道。 “只要大人信念坚定,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是啊,我们该坚定地走一趟龙潭虎穴了。可临行前,我总得交代几句话,方才放心。”钮远拍着他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其一,改革虽争议颇多,失败也是常理,但廷龙不可轻易退缩,方为志士英雄之道;其二,本官因需用计取胜,故有时以退为进,望你能审查形势,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反而打乱了本官的部署,就不好了。” “下官记住了。” “那好,随我来罢。”钮远会心一笑。 户部老爷在内院里摇着躺椅,打着哈欠,渐渐有了睡意。他慢慢站起身,想去屋里睡上一觉,便向门外喊道:“本官要睡上一会儿,若有人来访,及时禀报。” “明白…”‘白’字尚未完全说出口,看门的便又道,“可……可现在就来了人了。” “什么?”尚书没听清楚,直到他慢慢转过身——看到了钮远和叶永甲。 “下官参见奉相。”他倒吸了一口气,吓得眼神直飘。 钮远微笑走来:“大人不必自谦。您负责着边关许多事务呢,平日忙得很,钱也交的多,不似我这奉相坐在中书省,悠闲,还得没事找事。” 尚书惶恐拜道:“那是下官贪图嘴快,都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朝中相争再正常不过了,我不会责怪你,”钮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让尚书轻松万分,他已开始迎接奉相到二堂喝茶了,但没想到钮远还有下一句话:“但你们户部的确承担着边关的军费。这位叶侍郎知晓宣化的用银,烦您带我去翻查文书,核对一下出入。” 尚书的脑袋‘嗡’了一声,他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钮远,弄得后者也有点懵。 “在……”他说话不太利索了,“在二堂后的书阁里。” “嗯,户部文书涉嫌机密,我与尚书大人前去,叶侍郎就权且留在堂上歇息罢。”钮远转头与叶永甲道。 “这是……好,一切听钮相安排。”叶永甲十分错愕,他不懂钮远到底在想什么,但为了尽快搜捕罪证,也只好服从命令了。 钮远沉重的步伐踏上了书阁前的阶梯,每踏上一层,便要停留片刻,左右顾盼;到了最后一层,他竟将抬起的脚悬在半空,不再向前伸了。 “您不会以为……”尚书见到此状,想要小声询问,却被他一言打断:“本官想着什么,和你没有关系,开门。”那只脚终于落在了地上。 第六十八章 政息、举新(三) 房门被打开了。书阁里尽管有窗,但微弱的光线貌似无法照亮,四处都是一片阴沉沉的昏暗,空气十分干涩,遍布着灰尘的味道,直使人提不上气来。 “亮起灯。”钮远的气势比先前弱了不少。 “这里没人,”那老尚书苦苦哀求道,“您何必非要搜呢?反正就咱们两双眼睛,说没问题那便是没问题,谁能去怀疑?” “胡、胡说!”钮远瞪大了眼睛,额头上满是汗珠,“我专为穷治石一义之罪而来,怎能行欺上瞒下之举?分明是尚书你心中有鬼!翻出来,我可不怕得罪人。” 户部尚书叹了一声,即命书吏进去点了灯烛,方才与他近瞧。 “关于军队的用度,都全放在这地字号第二排橱里了,”尚书到了这书橱前止步,“请大人慢慢找吧。” 钮远擦了擦手中的汗,上前蹲着,仔细翻动那些老旧的书皮,上面的墨迹已少许模糊,但仍能看个大概。 他一本本地翻阅着,竟还未翻到石一义的名字,心底便开始存有一点侥幸,希望尚书的慌张只是在做戏罢了,说不定他已经藏好了证据。 他搜检了好一会儿文书,不曾片刻歇息,眼睛便渐渐地垂了下去,却还勉强地睁着。 “大人,您睡完了觉,再来看不迟。下官绝不收拾,就在此等您。”尚书忙来相劝。 “好,”钮远揉了揉眼,“我再看一本,便回去歇息。” 他又向橱内伸手,这次摸到的那卷文书很轻,一抽就拿了出来。 ‘这个样子新,想是近年的……’钮远掀开第一页,便盖着户部的大印,朱笔写着:‘呈宣化都督石一义公函’,弄得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强行按住颤抖的双手,好不容易翻到下一页: ‘石都督启。边军屡次失利,故特拨白银八千六百一十二两,限造火炮一千门,以助防御。’ 他愣住了,原本想说的话全被顶回了嗓子眼,嘴巴还张着,但忘了该如何表达它了。他只好用力注视着这一段段文字,字里行间仿佛藏有几簇灼烧的火苗,看得久了,竟让他感觉眼睛一阵火辣辣地痛。 他本打算靠着震慑朝野的方式来使自己风风光光的上任,这所谓的改革,也并不打算行得严厉,仅为浅尝辄止而已。他学得是晏温的为政之道,刚上台就得罪了一大批柳党勋贵,自然是不可取的。但不曾想到的是,这老尚书竟对自己的劣迹漠不关心,却不老实隐瞒,陪他收尾这场大戏。 “找……找到了?”户部尚书忐忑不安起来。 容不得钮远现想对策了,他如泄愤般拍了两下脑袋:“找到了!石一义的罪证应就在里头……” “奉相,此事与老朽牵连甚大,求您莫要狠心啊!”尚书的鼻涕眼泪一齐乱流下来,膝盖结结实实地落了地。 “我还没翻开呢!”钮远故作诈说,“不过就冲你这做贼心虚的反应,料定事实亦是无疑了!”说罢,冷哼一声,大步走出门外,留下老尚书一人抓地干嚎。 “奉相!”叶永甲难掩兴奋的心情,眉毛微微跳动,“可核对好了?” 钮远转过头咳嗽几声,随后把手往怀中一指:“那封造炮的公文已经放在身上了。” “不是,”叶永甲觉得对方没有听懂,“我是说,奉相可核对……” “核对?从户部尚书那个举动来看,此事的结果很明显了嘛。”钮远略显随意的摆了摆手,“心知肚明的事儿,等我到中书省与同僚商议时,再拆开细看不妨。” “能否借永甲一观?” 钮远登时一撇嘴:“唉,侍郎为官多年,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得?此为机密要件,必须先使诸位宰臣阅过,才能公之于众。明日朝议,再留给你看罢。” “可……”叶永甲正要提出意见,见他毫不理会,径直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了。 翌日清晨,钮远趁着朝议未开,便先去往了相府,见柳镇年坐在中堂,晏温亦于窗侧坐着,便手持那封户部的公函,伏地大哭。 “奉相何故如此?”柳镇年颇觉错愕。 “丞相一力扶持旧人,令他们领高官守边,以为恩德;谁知他们不思报恩,日夜敛财,在下深感痛惜!此为石一义吞财之罪证,请丞相过目。”他将手里的东西交了去。 柳镇年看着那张公函,里面注明了核对后的种种不一致。他没有话讲了。 “奉相,柳公也知道你搞改革的事,这是什么意思?要用这公函堵大家的嘴吗?”晏温在替柳镇年问。 “柳大将军,”钮远更咽道,“我知您心里也在挣扎,故而迟迟未表态度。但边关诸将与满朝官员均有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没有这个觉悟,我们也都没办法有。宣化还得靠着石一义的私兵……在下劝您收拾一下局面,以待来日吧。” “我感觉憋屈,”柳镇年长叹一声,望着晏温,“你当时投奔我,说只有一个强有力的朝廷,方能换掉整个旧局面。可我还得遵着原先这啰里啰嗦的一套,还得顾及原先的兄弟们。要改革,这个动不了,那个动不了,咱们还干个什么哪!” 晏温道:“这是暂时解决不了的。奉相想得没错,能做到敲山震虎就够了。” “那你们说,接下来如何收拾局面为好?” “这封信先烧了吧。”晏温说罢,钮远就带着质疑的目光看他。 “烧了可惜,留着给钮先生。”他用眼神示意一名心腹,将那公函还给了钮远。 “谢柳公!谢柳公!”钮远重新揣好了公函,连连磕了三个头。 “之后,便是写一封新的公函,内容要核对得上,”晏温继续讲述着他的谋略,“样子作旧些,把原先那封替换掉。” “可若对外这样说,就是把大家耍了一遭,众人心中总有怨气朝向我。”钮远咂咂嘴。 “我看,有一人可被奉相推出去。”晏温捋须笑道。 “谁?”二人已经心照不宣了。 “叶永甲。” 第六十八章 政息、举新(四) “我看不妥,”柳镇年先发话了,“到底是我们对不起人家的一片衷心,事情结束了,还要卸磨杀驴不成?未免太不仗义。” 晏温道:“廷龙一心谋求改革,为此奋发多年矣。若置其于风口浪尖之上,不仅遂了他的心愿,亦可磨练意志,以俟后举。” 钮远也以此计为宜,连忙随声附和:“晏参政所言有理。叶侍郎一直都在依着他人的主见做事,从未有过独当一面的时候。如今若把变革朝政的大旗交与他扛,正能使之大展宏图,何乐不为?至于他本人嘛,自会理解我等的良苦用心。” 柳镇年被他们这三言两语说得有些懵了,便颔首道:“听着倒有几分道理。此事由你们去做,但万不可辜负了廷龙。” “是。”二人领了命后,当即退下堂来,到了门厅前。 “奉相,我早就说了,这军队现在还动不得,况且动它何益?你心气高,我原本不打算折你的兴致,谁知到了此等地步……”晏温见四周无人,便止步说道。 “劳累了柳公,是我的错,”钮远的道歉明显带着一股倔劲儿,“但军队现在这副样子,不去撬动撬动,就真的烂死在那儿了!” “您太糊涂了!”晏温郁闷地叹了口气,“我朝急需解决的是内患,如今不仅国库缺银子,地方上也拿不出钱,你空去折腾兵部,不就是穷兵黩武吗!” “军不整则国不立,连咫尺之外的虏寇都防御不了,何谈杜绝内患?”钮远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我不指望奉相能听进我的话,”晏温不想再与之争辩了,“但我还是奉劝您一句:如果连眼前的教训都不懂得反省,那么你嘴上的改革救国,终会变成祸国殃民。”说罢,他猛一挥袖,头也不回地走出相府。 钮远虽气不过,怎奈现有急务缠身,只好收敛了一肚子脾气,到兵部去唤叶永甲。他兴高采烈地说:“今日朝议,正是你我翻转局势之时。到时候由我起头,你趁机向众人宣告石一义罪过,当场拿出户部文书核对,保准叫他们说不出话来!” 叶永甲早已做好准备,却还颇有一丝担心:“既然如此,那件公函可否看上几眼?” “哎呀,”钮远不满地咂咂嘴,“你老是想这个做什么。石督贪污已属板上钉钉之事,何必这般不放心?拆了又会被怀疑做了手脚,休要多此一举。” 叶永甲不敢违令,只得唯唯称是。二人又计议了一会儿,突见书吏来报,说朝议已开,才都慌慌张张地出发了。 “奉相素日以勤勉自居,才到今天,怎么就坚持不下啦?”钮远的双脚刚刚踏入大殿,便引来了众人的嘲弄。 “感谢诸位监督,”钮远向两旁的大臣们作个长揖,“不过在下并非晏起,而是听了一位大人的对策,正使我回味无穷;因此稍迟会议,亦不自责矣。” “叶大人,烦你再讲一遍吧。”他扭头使了个眼色,但见叶永甲从容地走了进来,先向座上的太子行过礼,便站在大殿中间。众人窃窃私语,大多惊讶失色。 “诸位,宣化之事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石一义已然犯下重罪,边关到了非治不可的境地……总而言之,大家的争论可以停止了。”叶永甲斩钉截铁地说道。 “廷龙,空口无凭,总有证据叫我们瞧瞧吧?”介文武不安起来。 “证据嘛,我手里有的是,”叶永甲从怀里掏出那张公文,直夹在手指间晃荡,“这是户部前后为宣化拿出的银子,其中铸炮费为大宗。据我从宣化得到的消息,那里的火炮仅有四十门,这是有据可查的;而户部拨出去的,恐怕远比此数要多。对吧,尚书老大人?” 那户部尚书脸色煞白,紧咬牙关,浑身都发着抖:“我……我不知道……” “我其实也不知道,”叶永甲又把那公函攥回手心,“如果可以,请在现场核对一番,结果出来,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来人,”不待众人反应,太子便一声令下,“将公函放在桌上拆开,宣读核对结果!” 言罢,即有两个太监行至叶永甲身前,取走公文,放在一张香木几上。 小太监开始拆信,后面的官员开始坐立不安,不少人翘起脚、眯起眼去窥视信件的内容,乱哄哄挤成一团;更有人干脆闭目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欲将各教的神佛都求上一遍。 小太监读完了信,走到太子面前嘀咕两句,后者呆滞片刻,点点头:“嗯,读出结果来吧。” 小太监立在阶上,拉长了声音:“核对毕了,铸炮费与四十门之数相合!” “啊啊?!”叶永甲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向左向右地乱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众大臣同样也没缓过神来,满座哗然。 “这个结果,真是意想不到啊……”钮远故作惊讶。 “看了吧,介尚书说得没错!”晏良率先借势反击,“叶永甲还真只是空口白话,证据表明石都督无罪!” “是啊,叶侍郎诬陷石都督贪污公银,其言绝不可信!巡边应当立刻停止!”众人迅速调转了阵势,海浪般的怒潮几乎淹没了大殿。 叶永甲却只听见耳边的嗡嗡作响,周围的声音统统听不到了。他在一片茫然当中,突然盯紧了钮远,那目光里含着无穷的悲愤与不解,吓得后者慢慢低下了头。 “廷龙,你失策了。”随后,钮远含糊不清地说出这句话。 叶永甲无奈地笑了,那之前极显信赖的‘你我’两字,全部变回了‘你’、‘我’,他从未感到这两个字的间隔是如此之远,如此地泾渭分明。 “我……”他不想承认改革即将失败,奈何不服输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毕竟,这场轰天动地的巡边是由那个踌躇满志的改革者亲自扼杀的。 “殿下,擅自猜忌……是卑职的错,”叶永甲紧紧闭上了眼睛,“巡边之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第六十八章 政息、举新(五) 太子闻言,连忙命将此事告知众人,好让他们不再喧嚷;渐渐地,大殿上便恢复了秩序,全都安静下来了。 太子看着那封公文,心中也颇感失落,即与叶永甲道:“侍郎一腔热忱,实可钦敬,不过是太急了些,误会了清白之人,并非大错。诸位大人,这称不上诬陷吧?” 众臣哪敢不给太子脸面,瞥了一眼叶永甲,皆俯首言:“太子仁恕,我等奉命便是。” “廷龙,此事你的确莽撞了,”钮远还煞有其事地批评着他,“我的本意只是整饬边防,如今既已责成石督练兵,朝廷之威大为宣扬,还不心满意足吗?若真想建下大功,也不必怀疑纯臣。” 叶永甲如今不会信任他了,在不厌其烦地听完了这顿啰嗦后,唯有一句冰冷的回答:“知道了。” “闹了这样久的风波,最终仅为虚惊一场,真可谓皆大欢喜啊。诸位该歇息的歇息,睡个好觉,”太子面无表情,仿佛对一场大戏的落幕感到少许遗憾,“至于巡边队伍的撤还,以及诸多善后问题,我当悉数禀告父皇,恭听圣断,诸位勿要挂怀。散会罢。” 大臣们各自离开,钮远却因看出了叶永甲的心思,故而慢慢行路,唯独走到他的面前:“叶侍郎,余下的事还需斟酌,到我府上一坐,如何?” 叶永甲直闷着头,略把眼皮一抬:“下官谨听奉相调遣。” “我知道你很想建功立业,将这改革之事完成,”钮远给他倒着茶,一边说,“但朝廷大事,不容儿戏。做事应该有个分寸,从长计议,方能细水长流嘛。” “您……”叶永甲本想极力反驳,话却还是收了回去,“您讲得对。” 钮远见其神色不好,随即放下茶壶,苦笑了几声道:“廷龙,你也不要总想着自己,当理解本官的苦处。你为官的时间不算短了,我想你能明白,朝堂上的争执不是争黎民社稷,是在争各自的利益。我们的利益谋到了,就要分他们一杯羹。” ‘适才议事还得把你、我分个清楚,如今就称我们了……’叶永甲感受到了无比的讽刺。 “毕竟大家如何争,如何算计,终归都要在皇上手底下办事,一起维持好整个朝廷。所谓政治清明,其精髓便在于此。若似你闷头求变,把众人得罪个干净,谁人替你把控局面?乱哄哄地相互攻讦,但凡弄得一处脱节,久来的积弊必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那您改革……” 钮远勃然变色:“本相改革不求急效,行使些省臣威风,便已足矣。若真搞得风风火火,满城风雨,叫天下百姓看了我等的笑话,那君父的威信何在?国家的尊严何在?我辈的颜面何在?叶侍郎,你讲话也当知个轻重!” 叶永甲听完这番话语,方才彻彻底底的看明白,这群新兴的所谓改革派,无非是那群守旧者换了一层面皮,除了将脚向外踏出了几步,并无太多不同。他们或许叫‘柳党’,或许叫‘清流’,在他眼里如同水火的双方,此刻竟像兄弟般紧紧团结;而永远陷入孤立浑然不觉的,只有零星数人罢了。 他从没预料过这样的情况,自陈州入南京,他见到的每个人都对柳党满是仇恨,岂得如此轻易的和解呢?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事,如今听起来亦不离奇。党与不党,何曾是两种意义。 “属下一定牢记……”叶永甲忽然感到心底有一种别样的释怀,他对钮远已无恨意了。 “柳大人很看好你,”钮远的语气稍显缓和,“你的劲头的确是当朝少有。如果脑袋里别想这么多东西,改革之路还是顺利的。” 叶永甲无话可说,草草行过礼后,便静静走出了这座府邸。‘夏人英当初的话也许是正确的……’他正站在空旷的大街上,瞭望远处,前路茫茫,不知尽头。 皇帝咨询了柳镇年的意见,正式颁下了一道诏书——宣告兵部改革暂停,巡边队伍遣人撤回。 两名亲侍快马加鞭地行至宣化,石一义自是喜出望外,亲自置酒招待,跪接圣旨。他连声赞了好几句‘圣上英明’,向南焚香祭拜。 石都督急差兵士进营房叫人,这次的态度委实好了许多,不仅将箱子等物件件送回,还给每人捎带了十两银子。 蔡贤卿看着手中的银子,叹息一声,喃喃道:“叶侍郎怎能斗得过他们……”随后收拾行李,返程。 石一义鉴于此次之失,立使心腹严惩受蔡贤卿贿赂的军士,囚在狱中;又怕虏人再犯,引得朝廷惊恐,便又带了几车金银珠宝,令被囚军士结成一队,拉载车子前往大帐。 虏汗大喜,令款待来使,后者又提议将兵士送为奴隶,虏汗坚决不受,悉数遣还回境。石一义无可奈何,便将这些军士一并坑杀掩埋,把他们所获的钱财收为己有,依旧回绥狄,纵情享乐。 边境这般太平到了腊月,宣化的烽火又一次点燃了,不过朝廷更在紧锣密鼓地办一件大事,也就无暇顾此了。 皇宫里昨夜方下了雪,厚重的大雪没过了双脚,盖住了城墙楼顶,甚至把户部衙门的匾额压塌了,一群穿着长靴,提着灯笼的小吏,大清早便忙碌于搭梯支匾,无法脱身。 只见陈同袍从远处来了。他外面套着一件狐皮氅,里面夹着朝服,脚下踩着棉靴,一步步走到大门前。 “陈侍郎您来了,尚书大人在屋里头暖身子呢,就等着您去议事。”一个书吏扶着梯子,回头说道。 “怎么?匾掉下来了?”陈同袍走到门下,掸了掸衣服上的白迹。 “老爷们正议着那件大事,万一疏忽,可了不得。这掉匾可不是好兆头……”一个文吏用手擦拭着匾后的雪。 “别、别胡说!”另一人连忙喝斥,“你巴不得咱吏部出事不成!” “我哪有这个意思……” 陈同袍不予理会,径直走进了内院。 第六十八章 政息、举新(六) 高继志坐在床边,身上披着一件皮袍,将脸朝着地上的火盆,呆呆地向火。 他刚想伸手去摸火钳,突然听得门响了一声,便淡淡说道:“可是陈侍郎来了?” “是我,”陈同袍倚在门口,先将狐氅解开,将沾雪的靴子在门槛上磕了几下,方才走进来,“听闻大人有急事相唤。” “把门关了,”高继志用钳子拨着木炭,“坐下我细与你讲。” 陈同袍老老实实地将门关紧,到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 高尚书缓缓转过身来:“你来此也几月了,应知道朝廷的惯例。凡至岁终腊祭之前,各部须将本年治理之情况一一上奏,告慰先庙,使知太平无事,以待来年。可近年危机四伏,我等再怎么小心谨慎,也难保某处出现问题。户部尚书昨夜还派人同我说,今年他那里入不敷出,亏空巨大,除了往年累积下来的以外,大半就用在了赈灾和安置流民上面,地方上人心思乱,税赋收不上来,希望咱们能替他作个掩护。” 陈同袍道:“我吏部为六部之首,当该做个表率。” “是啊,人人都想过个好年,我们也不例外,”高继志叹道,“这吏部掌握着成千上万人的前途,每年都有不少人来此拜谒央求,我岂能悉数拒绝?虽有量才授官之志,亦无能为力矣。但那白纸黑字是冷的,一旦发现考绩有异,就不好收场了。千万官员的任免,让朝廷如何处置?不仅为了户部,还为了我们,为了国家,为了民心,都得坚持挺过这一困难时期。” “下官还要补充一点,”陈同袍缩着身子,吐出几口白气,“叶永甲等改革派刚被打压下去,肯定心存不服。若让他们逮到一星半点的把柄,便要置他人于死地。” “此话倒是提醒我了,需要竭力防备,”高继志抬头看一眼他,将火盆轻轻地踢了过去,“冷了便烤烤火。”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陈同袍知道他接下来要讲命令了,迟疑地把手放到火盆前。 “我有两件事交你去做,”高尚书见他已有了准备,便不作过多掩饰,开门见山,“头一件是最要紧的,到户部和尚书刘冕合计一番,看此事如何施行;再顺路往御史台一趟,带着今年内外官员考绩的文书,让御史大人仔细翻阅,设法将调动有异、任免不合规矩者隐去,使外人无把柄可寻。你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但那第二件事……” “哦,那个叶永甲是和你同路来的吧?”高继志淡淡地问。 陈同袍面不改色,也是云淡风轻地回答:“他在南京任职,下官无法与之相比。虽言同路,然素未谋面,当时岂得高攀。” “你不也是个知府嘛,何来高下之分?”高继志的脸上泛起一丝满意的微笑,“但你总得劝他几句,国家现在无钱无粮,各部各司都紧绷着一根弦,实在经不起这般折腾。” “此人行为固执,不会理解我们的苦处,说了只会坏事。不如默然无言。” “唉,”高继志摇了摇头,“这类人物最教人头疼。平日装得清高,嘴上绝不饶人,就不懂得据实办事。‘粉饰太平’也好,按别的名头也好,没了我们维系民心,这偌大一个天朝真就垮了。” “大人言之极是,民可载舟,亦能覆舟啊。” “若任他们把舟掀了,掉水里了,便会想念此时的善政了,”高继志继续感慨,“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今时的难他们挺过去,富足的日子就能来了,我们也是为他们好。你放心去干罢。” “那下官走了。”陈同袍作了个揖,重新披上大氅,此时已觉得身上暖了。 他到后屋取了官员考绩的文书,艰难地行过雪道,躲着寒风,钻进了御史台。 这里的前御史谢赞翼被免了官,新晋的人选乃是三省共商议推举的,名唤丁明惟,本属柳党提拔,自然无甚主见,凡事皆仰仗柳镇年吩咐,故而深受信任。 他看同袍来访,急问缘故,陈同袍放下那叠文书,便将高继志之语复述了一遍。 “你是让我帮你们瞒事?”丁明惟犯了嘀咕。 “此事关系六部,柳公所用之人多数同在此列,”陈同袍翻开那文书,指着其中的名字道,“您也不想……给国家添麻烦吧?” “这个当然,”丁明惟紧紧盯着这份名单,真觉触目惊心,“不过这是吏部的事,你们自行修改便可,我怎么帮得上忙?” “大人,我朝所定考察之法,官员升降由吏部执掌,核实则由御史台进行,您在此拦上一道,我等也无可奈何。” “这……”丁明惟眼见推脱不过,只好陪着他们跳进坑里了,“陈侍郎想怎么办?” “大人翻阅翻阅,见有调动异常的,可皆以核实为名,悉数修改为合法合情之举,如此则无人察觉了。” 丁明惟听后,接连笑了几声,按着他的肩膀说:“侍郎果然有好主意!你把这文书交给我,就依你说得来。” 陈同袍谢了丁大人,反复说过几句好话,便抽身离开——尚不足半个时辰。 他感觉出了此行的顺利,认为到了户部那里,也就几句话的功夫罢了。于是他放步慢行,胸有成竹地行至户部衙门。 他听书办说刘老大人犹在吃饭,便在二堂候着,只在里屋吃起茶,烤着火。须臾,他听得屋外有外人言语,急忙推开桌子,去帘子前瞧,果有个影子进来了。 同袍以为是尚书刘冕,急忙挑帘出迎,谁知这人使他一懵——原是兵部的介文武。 二人对视一眼,互相尴尬一笑。 “陈……陈侍郎,”介文武搓着手问,“您也来见刘户部了?” “兵部来有何事?”陈同袍方才作揖。 介文武似乎难以启齿,正当双方沉默之时,一个年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两位都来的巧哇!指不定同为一事啊。” 第六十九章 掩灾、称圣(一) 二人听罢,又是相视一笑,不过这回放轻松了许多。 “我替你们说罢,”尚书刘冕捋须笑道,“可都是为了上书之事来的?” “正是。”二人齐声答道。 “这岁末禀奏实为一桩难事,”刘冕坐了下来,“但只要我们三部能够合力,老朽的压力就减轻许多了。” “旁人知道没有?”介文武问。 “我方才去了御史台,请丁大人出手解决了我吏部的问题。他是知道的。”陈同袍当即接了他的话。 “好,一处少事便是处处少事,”刘冕满意地点了点头,“不知介公那里可有难处?” 介文武叹道:“无非就是那些旧问题,瞒都瞒不住。幸而兵部有军队撑腰,勉强能混过去。” “礼、工、刑三部倒是太平,没有一点麻烦;唯独本部今年气运不济,坏事一桩接上一桩,地方灾情频发,极难根治。当时虽然奏说无恙,但账上的亏空是明摆着的,终究无法逃避。” “户部上下都是老大人信得过的,强行改几个数字,大可应付数月。”介文武先替他出了主意。 “如果情况良好,明年的秋粮就能救命,”刘冕仍皱着眉,“可河南、山东流民泛滥,赈济之款无处拨发,万一处置不妥善,纷纷窜入京师,甚至聚众作乱,那就是纸包不住火了。” “应有一人去实地考察局势,使内外消息相通,方不致于临阵磨枪,仓促应对。”陈同袍冷静地说。 “嗯,可惜就差这么一个人。”二人皆以为是。 “良侯过湘人与晚辈交结甚密,其身无职务,若此时送之出京探访,也不会遭人怀疑。”陈同袍的脑海中立马显现出这个名字。 那二人面面厮觑,目光都闪烁起来:“良侯前番已救朝局于危难之中,今时若能相助,定可保京师无事!侍郎速速请来,付以重任!” 陈同袍道:“我这就让他来。但思兴年纪还轻,上次给他的压力太大,就差点弄出祸端。” 介文武起身拍案:“我等正当以实情告之,让他知道京城有我们守着,只管放心去河南!” 湘人得了陈同袍的口信,便火速赶到户部衙门,向三人询问备细。刘冕与他交代了灾情的事,并言‘河南流民逃亡尤甚,到后需查阅民籍,务必晓其踪迹,莫令入京’等等,湘人一一牢记。商议已定,便都散了。 翌日,过湘人在府上收拾完行李,便只身来吏部和陈同袍告别。陈同袍拿着一张薄纸,示与他看:“这是刘老大人今早递给我的,上面注明了流民屯聚之地,以及各地的施赈情况。你依此而行,切要辅助当地官员,最好能使大多流民返还原籍。” 湘人不觉有何困难,轻轻地拈过纸来,塞入怀中:“湘人必不负大人期望!” 陈同袍笑了笑,便转而嘱咐另一句话:“思兴出京不得随意,你先在这里坐坐,待我安排的人到了,护送你离开京城,以避免闲人耳目。” “闲人?哪个闲人管得了我!”湘人认为他的举动有些多余了。 “反对咱们的人多着呢,”陈同袍的语气严肃下来,“万一有几个想撵我们下台的,定在这月末时节处处留意,岂能让你轻易地在眼皮子底下漏过去?叶永甲我也不怕,唯独提防那蔡贤卿。” “蔡贤卿……?” “此人渴求功名、野心极大,不甘受前后驱使,必不愿安分地呆在主事的位置上。想他这两日应在观察情势,勿被其算计了。”湘人只好相信他的判断。 顷刻,见有一个穿着布衣,头戴毡帽的汉子进来,先向陈同袍行了礼:“奴才见过主子。” 陈同袍指着他,和过湘人说:“这是我府上的仆人,权且令他扮作车夫,载你出城,途中休同一人攀谈,待离京郊远了,再乘马而行。” 仆人领命,便带着湘人出去,自己用马拉着车子,缓缓走入大道。因穿行在人群当中,很不显眼,并没有被人监视的危险,让车夫也放心许多。他不紧不慢地离开京城,又在官道上行了几里,方才勒马去叫湘人。 湘人在车里都坐闷了,连忙应了他的话,下车说道:“老先生送了我这好一程,实在辛苦,您就回去交差罢。” “临行前陈大人多次嘱咐,您那里一旦有变,务必差人回禀,听候指挥,休要顾自行事。”仆人仍抓着辔,语重心长地说道。 “多谢老先生提醒。”湘人随即与之辞别。 现在只剩他一个了。为图方便,湘人径直行至驿站,以良侯的名义挑了匹好马,随即斟酌了纸上的内容,从地图上指定了一个地点:考城,便快马加鞭地前往。 “报!” 考城县令坐在县衙的内院之中,他裹着一身粗袍,将几盅子酒摆在石桌上,正闷闷地喝着。 “什么事?”他的眼皮都不抬一下。 “报大人,”那衙役拱手禀道,“一人自称是朝廷亲封的良侯,特来我考城访问灾情。” “胡说八道!”县令气得将酒碗一摔,酒水飞溅到衣袖,“户部老爷们早已说了,河南山东两省的灾情俱不过问,由本地自行解决!一两银子他妈都拨不出来,还能派人来探访,放屁!” “县公息怒……”衙役战战兢兢地说,“那人……那人的确有证据,他身上带着一张纸,上面果有户部的印章。” 县令无话可说,一仰脖子就喝下满碗的酒:“我这里如此之难,还要应付这些京官儿……再折腾本官的乌纱帽就要被掀了!……算了,我见!我去见!” 过湘人下了马,随衙役走入城中,看周围人烟稀少、鸦雀无声;地上到处都是撒的汤水饭粒,脏乱不堪。 他正在好奇之际,见考城的县令远远地来了。 “良侯亲临鄙地,实在令下官脸上生辉啊!”县令的脸上也不干净,眼神都死气沉沉的。 “你先别讲客套话,这里怎么没见一个百姓?先给我说清楚!” 第六十九章 掩灾、称圣(二) 县令见他来势汹汹,瞬间就变了脸色,惊慌答道:“本县城民实是稀少……” “哪有这等道理!”过湘人怎会相信他敷衍的说辞,“考城也不算个小地方,城中岂能屋室一空?有灾情就说灾情,若还试图掩饰,本官当问你大罪!” 那县令登时被吓得跪倒在地,免冠叩头:“这是眼下无可奈何之计……下官万不敢欺瞒良侯。” “那是怎么一回事?”湘人接着质问。 县令擦了擦额头的汗,一咬牙,只好向他如实交代:“我这考城地处本省边界,许多流民不愿离境,故而多逃亡屯聚于此,局面一时无法收拾。上差还屡次派人来责问,要我限期抚住流民,不得漏一人过界,否则就扒了官服,拿了官印……可在下力不从心,实在难以赈济。唯恐外人瞧见,便将百姓悉数送往村中,以避耳目,量力救济。”说罢,伏着脸呜咽起来。 “看来县长也不容易,”湘人听他如此说来,自然骂不出口了,“我不苛求你了。烦请带过某去村子里瞧瞧罢。” “是……”县令打个手势,示意湘人先走,待其行得稍远,便与衙役们窃窃私语道:“此人叫什么名字?” 衙役答:“姓过,名湘人,皇上亲封的侯爵。” “本官好像听说过……”县令的目光投向了他的背影。 县里随后给湘人备了马,二人骑马并行,身后带了三四个僚吏,出城傍着一条水沟,偕往村落中去。 几人渐渐行到一条平坦的土路上,湘人将马勒住,远看四处架了无数草棚,有些甚至塌了半边,犹无修理;而当他跳下马时,细细驻足观看,却见两旁的矮墙内聚集着一堆百姓,大多衣不蔽体、骨瘦如柴,拖家带口地在破屋前领粥。 “这里……共存有多少流民?”湘人闻着空气中遍布的腥臭味,胃里很不舒服。 “加上后面的,共两万余人,均是极贫之民,无处活命。”县令沉重地低下头。 再向前走,到了一片开阔的地带,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干旱的土地上站满了人,粥棚紧挨着搭了七八里之长,密密麻麻的队伍宛如数十条长蛇,涌动的人头几乎把天空遮蔽。 湘人从来没见过这样凄惨的情景,他想象不出昨日还仰望着华丽的皇宫,穿过热热闹闹的太平街,今日便置身于漫山遍野的穷苦流民当中——他记忆里盛世的兴旺繁华,一切都抹去了。 “良侯,”县令发觉到他的脸白了,“此皆为我县百姓。” 湘人的震惊犹未结束,他一言不发,缓缓地走上田垄,想要去探看粥棚。 突然,一个皮肉干瘪的农民发疯似冲了过来,用自己黝黑的肩膀撞了湘人一下,差点将后者撞倒在地。 湘人站直了,拍拍衣服,见那人到了一棵光秃的树前,抱着木头就是一阵乱啃,乱咬。 “你他妈在干什么!”几个军兵飞速跑来,按住了他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拖走,“竟敢冲撞良侯!” 那个农民死不撒手,因此崩掉了两颗黄牙,嘴角还淌着鲜血,鼻涕眼泪流个不止,呜呜咽咽,话都说不清了。 “站住!”县令吼道,“你先解释解释,他……怎么了?” “唉呀,”一个兵丁猛跺脚,“他是从开封府来的,起初还带着媳妇和三个孩子,留此养了几天,三个孩子全折了,媳妇也奄奄一息。一位里长看他救不过来,便叫我们不必照顾了。因此他媳妇死了,自己空吃树皮,勉强活了两日。” “那个里长?揪出来问罪!”县令顿时暴跳如雷,“你们真是为虎作伥!为何要白白饿死百姓,不施赈济!” “逃亡至此的流民实在太多,这些半死不活的百姓救也白费功夫,不如把粥饭留着周济别人,顾此失彼,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您之前说,‘活不下去的,就让自生自灭’……” 县令满面羞惭,连忙打发了众兵丁,不顾那流民撕心裂肺的哭声。 “继续走吧。”湘人低低地说出这句话。 “考城可有流民离散之事?”他在粥棚边上观察着被驱使的百姓。 “巡抚的死命令,下官不敢有丝毫疏忽,皆使于本地留养,不能流往外州,徒增祸患。” 湘人听着他的报告,眼前来往着许多抬担尸体的士兵,有的甚至只剩白骨。 “所以,你让他们全死在这吗?”他冷冷地问。 “您……我……”县令惊慌失措,舌头都捋不顺,“我岂能违背上差。” 湘人摇摇头,只能对此不作追究,转问别事:“其余州县可有逃出河南的流民?” “我只知道卫辉府的,”县令道,“确有一些灾民趁乱逃走,居知府大人说,很多逃到北方。” ‘北方,那可是京师所在……’湘人心底暗记下来。但他清楚,这个可以暂时推到后头,首先要做的,是安定好考城的局势,不然任这位父母官搞下去,迟早会出乱子。 “找间空屋子!”湘人立刻起身,穿过领粥的人群,向兵丁招呼道,“把各村乡保、里长都叫过来,我们一同商定赈济方案!” “是!”几员军兵随之领命。 “等等,”县令忙走过来,抓住湘人的手臂,“您这是何意?” “我要改弦更张。”湘人瞥了他一眼,便从他面前走去。 不一会儿,官兵就给诸位大人腾出了一间屋子,搬出三张长凳,令众人各自坐下。 “介绍一下,这位是洪里长,那边是戴里长,”县令又指着保长们,一一说了姓名。 “我发现你们这赈济真是走一步算一步,没个规划,”湘人刚开始讲话,便把满肚子牢骚说了出来,“这些流民从何处来的,你们知道吗?” “其实都不清楚。”洪里长陪笑道。 “那各村就重新审户,”湘人拍桌决定,“由你们保长在本村编个底册,让流民逐一填写,限三日完成,不许拖延!” 第六十九章 掩灾、称圣(三) 各村里长保长不敢怠慢,旋即设立起了审户所,命村内流民皆至此受问,交由书吏填写。湘人则于这几日多次探察粥厂,调查流民的生计情况,随时应对并将所知消息回禀吏部。 陈同袍见这信上内容无他,唯独流民逃亡之事甚需提防,便示与介文武道:“湘人言,考城戒备尚且森严,但别处州县仍有不少逋逃之民,应当小心啊。” 介文武将信上下瞧了几眼,便哈哈大笑道:“朝廷恩德虽有不济,仍不至这般地步。若两省果真落到如此境地,天下岂不乱了?这必然是县官欲向朝廷讨要赈济银,故意诓骗湘人之语,侍郎切勿轻信。” “介公,任何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陈同袍微笑道,“况且思兴没那么容易被人蒙骗。” “那我就信你一回,”介文武折了信,“你想怎么干?” 陈同袍两眼中灵光一闪,随后问道:“若兵部调动京军出京,可会被旁人怀疑?” 介文武连忙咂咂嘴,沉思了片刻,然后答道:“擅自行事当然不行,须俟皇上批示;除非……有特殊情况,可以由我自行调动。” “于今能找个什么好理由?” 介文武捋着胡须,慢慢言道:“‘防流’的名义怎样?” “您具体说一说。” “我们不上报两省的灾情,只说冬月粮食难收,耕农极易抛荒,应防患于未然,派兵镇守各个紧要关隘,维护秩序,杜使百姓流亡。” 陈同袍颔首道:“介兵部的主意不错,我二人正好去与刘老大人商议,尽快决定下来,将此事落实。” 经过三天的努力,考城的里长们终于编完了底册,他们依着湘人的规矩,一并来到空屋子里递送,在长凳上坐下。 湘人接过册子,见其上以极贫、次贫、稍贫为列,依之划分流民,这与他初时的期望相合。 “有了这东西,勘灾便好进行下去了,”他满意地合上册子,“次贫之民仍居多数,形势并不太算严峻嘛。” “这是按照审户旧例,其实一些次贫者很快就会因为口粮不足,落入极贫。”洪里长又补充了一句。 “所以才要赶快赈济,别让这份名单失效才是。”湘人说罢,即转看向县令,“你觉得,考城的赈灾还缺点什么?” 县令默然无言,惭愧拱手。 “最要紧的就是规范!现在搞得乱糟糟的。我看,不如先向流民开个赈票,就按着册子上的来,极贫者领多少,次贫者领多少,一一定例,成个规矩。” “不要推托粮食不够,”湘人观察到了县令的脸色,“不行可以朝受灾轻的州县借,总比任死人堆成山强吧?” “啊,下官明白。”县令擦去了头上的冷汗。 在过湘人的监督下,各村开始发放起了赈票,流民无不踊跃领兑粥米,仅用一日,便稍稍扭转了前些天死人无数的惨烈形势。 流民的生计逐渐得以保障,县令等认为时机成熟,屡请过湘人出面讲话,号召众人返还原籍。湘人即与众民相约,凡属已自力更生之人,一律资送回乡;年富力强而无土地者,可迁至别省垦荒,其余老弱病残,则留在考城休养。 此政一行,近万的流民离开了考城,整个县城的官吏都感觉如释重负。县令对湘人自然感恩戴德,不惜将私囊中的五十两银票作为谢礼。湘人也是识趣,笑呵呵地拿了。 “真是有劳良侯了呀,”他二人站在县城的门口,远望着被送走的最后一批流民,“若无您站出来收拾乱局,恐怕本官的脑袋就要落地了。” ‘若州县长官都是这样的蠢材,也无怪乎流民成患了……’事到如今,湘人也懒得再批评他了,只好谢了他的一番美意:“也多谢长官几日扶持,不然本侯何以号令里长群绅。” 正要讲到告别之处,忽有一名衙役冒失地撞过来,打断了谈话:“报大人,知府承了巡抚的命令,叫您最近注意县周围的风吹草动,不许轻易放人出入。” 县令本来一脸怒色,表情却一瞬转变为了惊疑:“此话……何意?” “据说,从开封溜出去好几队流民,拥众五六万,向北逃散,至今未抓获一人。” “了不得,了不得,”县令搓着手掌,“万一跑到京师周围,岂不酿成大祸!” 湘人终是年轻,听此消息,心里直一阵咯噔乱响,几番掐着手指,焦虑地看向考城县令,说话都短了气势:“没事吧?” 县令无心再留意他的神情:“没事,和良侯没任何关系,您走大路,放心回京,不必忧心本县了。” “好,好……”湘人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句,却转身略略一算,竟没想到离腊祭已不到三天了。 陈同袍在吏部苦盼了几日,然而到了腊祭那天的早上,仍不见过湘人回来。宫里的奴才们已把历代先帝的神像神轴抬到了太庙,皇帝恐怕都在殿前穿戴了朝服,披好了黄袍,没人会稍示怜悯,再留给他等待的时间了。 此时同袍抬眼一望,介文武带着刘冕一齐来了,各自向他和长官高继志行了礼。 “高尚书,我等的文章可都润饰好了,将叫人呈给陛下了,”刘冕笑着说,“六部里就剩您啦。” “湘人还没回来是吗?”介文武在旁问道。 “没有,”高继志替陈同袍回答,“所以我才格外担心,有些消息没传到二公的耳朵里,会导致朝野变故。” 刘冕叹道:“两省流民不知可曾安定……万一败露,老朽便是欺君的大罪。” 三人犹在沉闷,兵部的书办却先拿着奏本来了。 “放那儿,”介文武向他使个眼色,“我要和诸位大人商议完,再拿着它去太庙。” “大人,”那书办笑道,“这上面有一份新的公文,我不敢令叶侍郎瞧,故而一同送过来了。” 介文武听他说得蹊跷,急忙索来观看,过目了几遍,便惊得他一身冷汗,连拍大腿:“出麻烦了!” 第六十九章 掩灾、称圣(四) 陈同袍并不惊慌,只将眉毛缓缓一抬,向他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介文武死死地捏着那篇公文:“从河南逃出来好些流民,正成群结队地冲撞京畿南关,万一冲入京城,岂不闯出大祸!” 刘冕直张着嘴,脸色漆一样的白:“多少人?” “他们递得急报,根本没有具体数字,只是估算数万。”介文武道。 “不管他们一万还是十万,”高继志摆了摆手,“此等暴民,皆不可姑息而养其奸性。宜速发急令,若民众不服成规,则当动用武力驱赶!” “倘引发民变……” 刘冕正想说下去,又被高继志给打断:“您多想了。这些流民仅为寻食而来,只要不断绝了他们的活路,量不敢铤而走险。” 那两位还陷在半信半疑之中,陈同袍就首先表示了支持:“高尚书说的很对,但我还要补充一点。纵算他们真造反了,那便是乱臣贼子,这性质可就变了。朝堂上能有谁敢拿这个说事?请二位大人放心。” 介文武瞅了眼刘冕,两人心领神会,于是说道:“我这就回署写一道公文,全依着吏部的主意。” “事不宜迟,我等先往太庙陪祭,你随后跟来吧。”刘冕起身行礼。 “我自明白。”介文武匆忙地走了出去。 南关的守军俯视城墙之下,流民们竟已经支起了窝棚,于道路上蜷缩着,打算就在这寒冬腊月里干撑下去。 “快放我们进京!”许多人忍受不住饥饿,开始奋力敲击铁皮的大门。 “上面怎么还不回话……”军官的拳头砸在墙垣上,烦躁地说。 “您再等等罢。”几员副将也一同看着城下的光景,心情忐忑。 “等?”那军官哼了一声,“再等这帮人可就要扯旗造反了!” “来了!” 军官顺着这声大喊望去,见一个军汉飞速地攀上了城楼,手里拿着信件,大口喘着粗气。 “这是介大人的回复,请将军过目!”他大步上前,将信相递。 “兵部派的人呢?”军官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他空嘱咐了在下几句,并无逗留之意。” “怪了……”军官皱一下眉,转而盯着信上那几行简短的文字:‘觅食之流民断不可放入京畿,应尽数驱至河北,不使朝廷有忧。若以温言劝之不通,更恣意冲撞关口,则可视为反民处置,格杀勿论。’ “介公写了什么?”众副将也想凑过去看。 “你们自己看吧,”军官脸色铁青,沉重地叹一口气,“叫各营军马时刻准备……我先去劝劝他们。” 副将们犹自疑惑,直到看完来信的内容后,便都愕然相望:“这……” 军官再次走到了墙边,看着这些聚集越来越多的百姓,高声呼道:“诸位!本将军有话要说!京城近来的日子也不好过,请你们转往河北,那里有粮有地,足够你们活命了!” “俺们费了好大的辛苦,才勉强走到京畿,你还让我们回去,那时候早就饿死了!”流民们的愤怒溢于言表,他们继续撞动大门,咚咚直响。 “开门!开门!”从人潮中伸出好几只手,直接去扒大门的门缝。 军官用凝重的目光注视着一切,向身旁的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动手吧。” “请户部尚书刘冕进奏——” 刘冕手捧奏本,在殿门外跪下,看屋内的皇帝披着一件袍子,也正跪在先帝的画像前。 “臣有本奏。” 一个太监走过来,拿去了奏书,站在太庙的金字匾额下宣读:“户部今年盈三千二百四十八万两,各省风调雨顺,并无亡户流民,期冬后再遇丰年!” “国泰民安,皇上圣明!”刘冕以及诸多陪祭大臣山呼万岁,跪倒了一片。 殿内顿时歌乐齐作,皇帝行过初献礼,向先皇帝祷告,然后把头叩到冰冷的地面上。 砰! 城墙上的大炮霍然发响,一颗炮弹砸到人群当中,扬起阵阵混着血色的烟雾,惨叫声直连天际。城门也紧接着开了,关内出动了两队马军,紧紧握着刀枪,向众流民飞驰而去。 “臣介文武有本奏!” 太监又取过兵部的奏书,再次拉长了声音宣读:“兵部今年整饬边军,已使虏人远遁,靡费较昨年有减,外患无忧!” “皇上圣明!国朝万年!”这一次的声浪更大了,兵部的几位大人纷纷额手称庆,唯独叶永甲闭口无言,只在听着他们称颂的话语:“真是陛下圣德所沐,寸土皆为太平盛世啊!” 皇帝行亚献礼毕,又朝先帝叩拜。 砰! 炮声再次响彻天空,倒塌的窝棚压满了成堆的尸体,军队竭力呐喊,像杀羔羊一般追赶着四处逃亡的流民。 “吏部今年黜陟合例,仰遵圣意,协调百官,未使贤愚失位,朝政失和,国家有幸矣!” “皇上圣明!” 总管沈竟将六部的奏本悉数放在香几上,皇帝向着神牌喃喃道:“父皇若有在天之灵,见儿臣有此天下,当瞑目了……”他随之合掌闭目,向神像磕了最后一个头。 砰! “住手!我他妈叫你住手没听见吗!”军官狠狠地将炮兵一把推开,“人都死光了!” 他直愣愣地看着关前遍地血红的景色,一群群衣不蔽体的尸体都快垒成了山丘,差不多有半道城门之高。 “先把现场清扫一下,数一下死了多少人。”军官的语气很是无力。 须臾,面前的道路被清扫得差不多了,但军官仍然伫立,纹丝不动。 “多少人……”他轻声问道。 “反民共死亡一万余人。” “把消息报告给兵部,”军官的眼睛已经红了,“另外,将其它逃散的流民找到,押送河北地界,执行完上头的任务。” 腊祭过后,介文武仍每日坐在兵部衙门中,等待着南关的消息。忽然这天,他接到了那里的回信:‘事情已安妥解决,反民死者大半,足使其知官府之威,量两省流民再不敢肆意妄为了。’ 第七十章 施诡、毅往(一) 介文武读罢大喜,因怕叶永甲回来瞧见,便将信掖在怀里,出门与书办说道:“我要到户部衙门走一趟,去面见刘老大人。若叶侍郎回来了,你便告知其此事,让他把桌上那些未批完的公文批了,听见没有?” “明白了!”书吏恭敬地作了揖。 “他们果真是心狠手辣,”刘冕笑呵呵地放下信,“对付暴民就应该如此嘛。” 介文武道:“不曾想这两桩大事竟解决的如此顺利……今年腊祭,看来是有上苍庇佑呀!” “可要好好庆祝一下,”刘冕撑起佝偻的身子,向外面招呼,“来人!去里屋拿那坛老酒,再叫上高尚书一起过来,我等好好痛饮一番!” “我知道了。”高继志打发走了户部的来人,正欲启程前往,忽见陈同袍带着一名身形挺拔的年轻人,站在大堂之前行礼。 “良侯,一路上没什么事吧?”他一眼认出了湘人。 湘人掸了掸衣服,笑道:“没遭什么变故,只是南关好像出了些事,方才耽搁几日。” 高继志解释道:“那是两省流民北窜,有反抗官府之意,故在南关爆发冲突,幸而尽数剿灭,满朝欢喜,这不刘老大人为此请我去喝酒吗。你再同本官说说,河南那里的灾情控制得如何?” 湘人冷笑一声:“我自入朝以来,从未遇到比这还简单的事情。稍动几根手指,流民最多的考城便整治安稳了。至于其他地面,待春后自会恢复。现今仍具有一定危险,请大人切莫裁撤南关士兵。” “这个我会告诉介兵部的,”高继志感觉风有些冷了,连忙紧了紧衣服,“你们放心。我先去喝几杯暖暖身子,高高兴兴回来,一并论功行赏!” 三位尚书痛快地把酒直喝到黄昏,这次庆祝显然没被当作什么秘密,甚至贵为监国的太子也听到了这一消息。 “唉,”太子与蓝渊正下着棋,手执黑子不动,“他们这群人……前些月我父子被柳党整得狠,也没见他们这般卖力。如今不过工作干得好些,讨了父皇的欢心,便高兴成这副模样,真是愧为清流之列!” “您赢了。”蓝渊干脆将棋盘推开,认真回答,“他们高兴的理由或许没这么简单。” “再怎么说,都是本王可以拉拢的人,”太子将黑子一丢,向后一仰,“反正我懒得管了。还有,只要柳党不惹咱们,蓝侍读就先别打他们的主意。” “可是……”蓝渊突然将眉略皱,“柳党那边好像不安分。” “什么?”太子瞬间慌了神,抓住他的手臂。 “钮远那厮最爱折腾,进了中书没闲过一天,远远不比晏温老实。近日存肇和小人说,钮远屡次召他议事,暗示太肃皇叔老不堪用,将替以新人,言语近于侮辱矣。” “大胆!”太子愤怒地一拍桌子,“别的算了,连我爹的禁军都想指手画脚,柳镇年怕都没这个胆量!” “所以,才得让柳党长长记性,以免教他们得寸进尺!”蓝渊咬牙切齿地说。 “可……”太子思考了一会儿,态度又软下来了,“除了三位同宗司禁,我父子实在无人能用了。” “不怕,”蓝渊信心十足,“殿下当放眼于朝外。” “朝外?” “臣听闻,登莱总督张隆禄虽曾随柳镇年东征西讨,然其子当年因贪污被杀,柳镇年未出全力相护,故而产生怨恨。今镇守海防要地,兵权甚重,又不似万和顺等心怀鬼胎,正可为我外援。” “嗯……”太子听罢,甚觉有理,“只是父皇心计难测,本王不敢告与他老人家。” “这事倒不用麻烦皇上,您是监国,老想着依傍别人,岂能成事?”蓝渊跪地劝谏。 太子纠结了半天,才一跺脚:“好,本王亲自干上一回!蓝先生快快说出计策!” “陛下久居深宫已阅数年,未曾巡阅兵马。不如以‘海上常有匪寇作乱,应出镇登莱,抚慰军心’为由,劝陛下东行阅兵,到了登州、莱州,进入张隆禄心腹之地,趁柳党不明形势之际,便可行大举了。” “比如?”太子的心情一直摆脱不了忐忑。 “临海的地面不太平,出点意外很有可能……如果借机刺杀柳镇年,造成柳党内部的混乱,那国政将一举取得!”蓝渊的设想很是大胆。 “不不不,”太子仅是听见,眼睛便往四下乱瞧,大把的冷汗爬上背来,“柳镇年做了这么多年的权臣,做事必定警惕,万一败露,满盘皆输!” “太子殿下,”蓝渊将身子向前挪了挪,拱手力劝,“此时人心尚归社稷,若任柳党继续做大,恐江山都需易主,到那时悔之晚矣!” 太子扶着额头,心中犯难:“那……本王多寻几人谋划此事,图个心安。” “殿下,参与的人越多,便越容易泄露出去,怎么能够心安!”蓝渊急得满脸通红。 “我找存肇这样的同宗兄弟,都不行吗!”太子作怒道。 蓝渊见他固执己见,只好放弃了原先的看法:“皇侄心思缜密,请他倒是好事,好事。” 太子重新坐下:“先生答应就好。我把三位皇室的司禁都聚集起来,共议大事。” 太肃、容青以及存肇三位,俱得了太子的密令,皆流泪发誓为国家铲除权奸,忠贞不二。但钮远的召见次数却比之前频了,他常打着了解军务的旗号,去探访禁军的底细。存肇屡次见这位奉相,都是面不改色,不留下丝毫把柄,全身而退;可两位皇室的老辈却被钮远这频频的接见吓怕了,心里实在发虚,说话有时便不利索,动作较前稍显僵硬,很快就被钮远敏锐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 私下里,他便与心腹书吏商议道:“我看他们这几月毫无动静,怕这些人阴谋乱政,多日一试,果然如此。你速去请史修慎司禁来,我要委他调查叛党行迹!” 第七十章 施诡、毅往(二) 史修慎接受了钮远的命令,但他心里清楚,不能乱趟这些浑水,以免将来难以脱身。便全权交与副司禁吕继山调查。吕继山于谍探方面向来得心应手,仅过去四五日,便给上司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太子的谋划完完全全地呈现到了钮远的眼前,唯独张隆禄这个名字还未暴露,才让后者对着冰冷的文字,浮想联翩。但他还是思想不出,太子执意去登莱是为何缘故,偏远的海边怎会有他的同谋? 他谨慎地将消息禀告给了柳镇年,而后者并不感到惊讶:“朝里这帮子人我还不清楚?个个对我恨之入骨,就算太子、皇上没有动手的打算,他们也要逼着。” 晏温此时亦在座,思虑片刻,便与钮远说道:“太子素来懦弱无断,可令史司禁阻遏其谋,之后稍加恐吓,量他自不敢肆意妄为了。” 钮远听后,只是出神地点着头,若有所思,不肯退下。 “就按晏相说的做罢。”柳镇年怕他没有听见,更提醒了一句。 “在下有句冒犯的话,不知该不该讲……”钮远瞅了他们几眼。 “嗯?”柳镇年皱眉迟疑,“但说无妨。” “既然太子意在登莱,说明其处必有奸人阴谋作乱。若这次放过,恐怕会养虎为患。不如将计就计,挟陛下出阅登莱,揪出元凶首恶,也可借此清洗太子之心腹,为您日后的大业做准备呀。” 晏温急斥:“奉相岂可拿柳公的性命作赌?如若他侥幸成功,我们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哈哈,我倒觉得奉相说得好哇!”柳镇年拍着大腿,开怀大笑,“自从本官进了京师,平日都是坐堂理事,无聊得很。若我身为一介武夫,却只得安坐朝中,不能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枉过半生!” “这事定了,”不待晏温说话,他就站了起来,“先放他们一马,等到了登莱……我绝对饶不了这些叛党!” 蓝渊在太子的授命下,已经拟好了出阅登莱的奏书。为了稳妥起见,太子又交与三位皇室的司禁过目。 容青说道:“圣驾出城,无一亲信依赖,易被奸贼挟制。太子安心监国,老夫当随陛下前去登州,带着柳贼的项上人头回来!” 存肇知他是个有勇无谋之辈,连忙劝谏:“堂叔,太子身边犹须几个忠臣帮协,您地位犹重,不该如此冒险。” 太肃忽拿木拐敲了几下桌腿,嘴上啧啧两声:“容青有这个胆识,是社稷的荣幸,存肇你何必扫他的兴致?再说了,我等贵为皇室帝胄,他一个武夫能拿我们怎地?” 存肇到底是个晚辈,只好闭起嘴,不敢反驳了。 这日朝议,太子带领群臣前往皇帝寝宫跪拜,向总管太监沈竟递了奏书,并叩头道:“登莱地区海防不力,船只材质不佳,难以抵御海上之寇,甚至就近渔民都不敢下水,损害极大。如今方历正月,万物欣然,儿臣不忍见圣恩有未沐之地,天下有嗷嗷之民。故请陛下出巡,大阅登莱之兵,一扬国威,二保百姓,望可裁准。” “太子所言如何?”皇帝沉静片刻,声音从寝宫内传来。 “殿下英明,臣等难以企及。”先是有几位官员这么带头,然后便是众臣齐声的附和。 “诸位想得比朕透彻,”冰冷的声音继续说,“准奏。” 整个过程没有一点阻挠,让太子莫名感到有哪里不对劲,但他还是尽快把这念头消掉了。 随后数日,朝廷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又是动员出巡的人马,又是差人告知登莱巡抚、总督,以准备接驾事宜。 那处的巡抚在莱州府坐署,巡抚则在登州府理事,二者不居一地,害得使者多跑了一大趟,才到了蓬莱城下。 张隆禄这个名字,对于柳党的人来说并不陌生,他原本是江南人,因经年督造船只、整练水军,被柳镇年调往征南,才开始跟随后者,渐成心腹。他并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张隆禄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又积极地讨好钮远、晏温,使得自己的地位一跃千丈,便开始忍不住借权谋私了。他甚至将儿子安插在了军中,负责督运军粮,偶尔给他冒领一点军功。谁知在撤军的路上,这后方的官军被蛮人拦截,他那儿子扔下部众逃走,被柳镇年不顾公私,一刀了断了。 隆禄虽对镇年咬牙切齿,但耐不住柳党这里利益甚多,等了几年,终靠着往日的情分当了总督的官,在此无人约束,也是逍遥自在,如今已上了六十岁。 他此刻正想着纳第七房妾的事情,听说朝廷使者来访,便将别事置之脑后,连忙出厅相迎。 “朝廷数年不曾派使至此,今日是为何缘故?”他大笑着作了作揖,露出嘴里的黄牙。 “在下乃奉命而来,特来传达诏令。”使者便把登莱大阅的事说了一遍。 张隆禄愣了一会儿,眼神黯然失色:“啊……那巡抚大人可已准备接驾啦?” “巡抚大人只和我说,您是总督,兵家之事还是由您老来作决定。他那里伺候皇上一日,余下时间都交给您了。” ‘这群东西,还真会推卸责任……’ “大人?” “唉,”张隆禄发觉自己走了神,“皇上如想在登州大阅水师,那真是本督意外之喜啊。本督当竭力侍奉皇上,以报大恩!” 使者微笑颔首,旋即躬身离开,张总督无精打采地派人打发了。 他正犯愁之际,妻子却从里屋走来,向他问道:“朝廷……准备让咱接驾了?” “嗨呀,”张隆禄烦躁地扭过身子,“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出去!” 其妻仍不听从,继续凑了过去:“你如此郁闷,莫不是怕柳……” 张隆禄怒眼一瞪她,像要骂人的模样,却突然转了脸色,叹了口气。 “我与那厮几年都没干系了,如今忽挟皇帝前来,点名大阅,必有害我之心……咱们,怕要大祸临头啊!” 第七十章 施诡、毅往(三) 朝廷最终选定,除了宰相柳镇年、奉相钮远外,再派兵部侍郎叶永甲、主事蔡贤卿,以及各司十数位大臣,共随圣驾出行登莱。容青因自告奋勇,连上了四五条奏章,故而也被准许率禁卫随驾。晏温则在京辅佐太子理政,恭送这一班人马起程。 叶永甲一路上昏昏沉沉,于车上大睡了四五日,转眼已来到莱州。巡抚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吏出城接驾,一面奏乐,一面仪仗开路,啰嗦了好一阵,方才将皇上迎进府中。 皇帝在厅上说了几句场面话,并尽数恩赐接驾的诸多臣子;众人山呼万岁后,便各自退下,由太监们抬着皇帝到隔间歇息,仅留着巡抚与柳镇年两人在此坐下。 “柳大将军为相只一年,便使海内歌舞升平,谁不钦敬?若欲在海上大阅水师,吾当尽财而助之,务令规模宏大,不使将军留有遗憾。”巡抚给他递过茶去。 柳镇年笑道:“大人果真有报效朝廷之心,此乃社稷之福啊。” “不知此次大阅的地点选好没有?”巡抚凑近问道。 “或莱州,或登州,都可以。你最好请张总督来合计一下。”柳镇年低头喝着茶。 “我这莱州吧……”巡抚难堪地笑了笑,“实在无一处适合观阅。张总督身在登州,呼来唤去,也实属不便。不如让皇上在此安顿几日,即去登州,亲自找他商议。” 柳镇年见他有推诿之意,心生不满:“你莱州又怎么了?怕担责任吗?” 巡抚惶恐回答:“在下兼顾两府,无非是衙门开在此处罢了。若登州出了变故,下官也一同受责,何有偏袒之说。只是以大事为重,深觉莱州近海之处,多有岛屿暗礁,不宜大举阅师。” “嗯,这话却有道理。你不必管了,我自会与张隆禄商议。”柳镇年话言至此,又追问道:“张总督任职以来,情况如何啊?” 巡抚禀道:“张总督一向管着分内之事,但因登莱太平日久,少有用兵,故显得十分悠闲,可谓潇洒度日。” 柳镇年听了,逐渐放下心来,哈哈笑道:“他年岁也大了,是该安度晚年啦。” 容青此时在内院的角落里徘徊。他抬头望向皇帝的居所,手指不断地在佩剑上面摩挲。他还不清楚是否要走出这谋划的第一步——向皇帝本人倾诉。 尽管蓝渊等人对他万般嘱咐,不要太早把密谋告知皇上,他虽然口中答应得利索,但心中一直认为,皇帝,终究是他家的人,纵算有什么别处的考量,胳膊肘还会往外拐不成? 容青想好了,一咬牙,大步走到屋前。他瞧了瞧两旁的禁卫,都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还拦在门口不动,便作怒道:“连你们的司禁都不认得了?我有公事面见天子,速速让开!” 说着,他竟一把推开挡路的兵士,直直地闯了进去。 皇帝正在里屋吃着点心,听见屋外有人轻轻叩门,说了声“是我”,便急忙从榻下取了那随身的匕首,紧紧别在腰间,方才命太监开门:“何人见朕啊?” 那门一开,只见容青踉跄两步,双膝就重重地压了下去,跪倒在皇帝面前:“臣容青拜见陛下!” 皇帝看他如此激动,料其必有心事,便咳嗽几声,向那太监使个眼色,后者自觉地掩住门,退了出去。 “请起。”他如往常一般,极度吝惜自己的话语。 而容青还沸腾着一腔热血,眼中逐渐泛起了泪光:“臣未说大事,不敢起身。” “吾弟何意?” “柳贼欺辱我皇室多年,几番作乱,谋害太子,弄得陛下毫无君上之威。臣弟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慢慢更咽起来,“臣弟受不了这份国耻,才与太子相约,想借此次东行诛杀权贼。今特意告与陛下,万望能行决断,重揽大权!” “你……”皇帝把匕首握得更紧了,“你们想怎么办?” 容青将脑袋抵在地上,语调越发激动了:“登莱总督张隆禄与柳镇年有私怨,其人愿助我等除掉国贼。俟陛下前去登州,大阅一始,必当依计擒之。” “那你就按照想法干罢,朕不干预。”皇帝轻轻抬手,再次示意他起身。 “谢、谢陛下!”容青满怀感激地磕了一个头,迅速地站了起来,“臣弟这就派人去登州,先和张隆禄有了联系,再想对策。” 在莱州的几天里,柳镇年逐渐开始放下戒心,张隆禄在他眼里并非威胁,不过是个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酒色之徒而已。容青因而抓住机会,偷偷派出一名禁卫,去登州联系张总督。 张隆禄自从听说柳相入了莱州,便一连数日都茶饭不思,妾也不急纳了,每天就是探听消息,别无他法,深怕目前的局势逃离了自己的控制。 容青使者的到来,对他简直就是救星。他接来了容青的书信,睁大了眼珠乱瞧,见笔墨分明地写着:‘总督敬启。本官已同陛下议过,誓要铲除元凶,救我社稷。将军可先行准备,举动听我示下。事成之后,奖将军为国公,食邑万户,朝官三品以上,任之索取。’信尾又摁了大印。 张隆禄读毕大笑,其妻在旁问之何故,隆禄说道:“前几日只怕无人倚仗,故而畏惧柳贼;今日得了天子亲托,可借信行事,毫无顾忌了!等到大阅那天,我当报丧子之仇矣!” 其妻只盯着那信上开出的条件看,眼睛都看直了:“你看着朝廷给的待遇,真是不错呀!” 谁知张隆禄一撇嘴,劈手夺回了信:“没出息!我若杀了柳镇年,皇帝便在我手上,我想做什么做什么,还需他的赏赐?” “这话……可是要杀头的!”妻子脸被吓白了,忙捂他的嘴。 “不,杀头的轮不上咱们,”张隆禄阴冷地一笑,“那皇弟真糊涂啊,不传口信,反把这么一封书信交到我的手里,那我行的就是皇上的意志!” 第七十章 施诡、毅往(四) “你知道的,”叶永甲对着身后的蔡贤卿叹了口气,安静地坐到椅子上,“我已经厌烦谈论这些了。” “可您在官场上的手段都很高超嘛,”蔡贤卿拂了拂袖子,“一点不比我差。况且……咱们已进了登州,明后两天就要大阅了,不抓紧搞清楚他们的立场,怎么能行?” “所以……我们就只能在柳党和皇权之间抉择了吗?”叶永甲晃动着两根手指,面露疲态。 “大概是的。老夫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眼下最符合我们利益的,还是柳党。皇帝能否借兵掌权,仍是个未知数,我等切不可铤而走险。” “利益,利益,”叶永甲按着额头苦笑,“看来我们这些自诩高明的,和他们又有何区别。” 蔡贤卿见他的样子有些反常,稍感不快:“世上从没有一步登天的好事,廷龙不会不知道,保住我等的地位,方可将先前的改革延续下去。” “改革这艘大船,掌舵的永远不是我们,”叶永甲无奈地摇着头,“它往何处去?我们控制不住。只能作自欺欺人式的幻想,直到所有的政见沦为他人党争的工具,徒成笔墨之谈,仅此而已。” “可你已经跳上这艘船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蔡贤卿说道,“只做一些修修补补的惠政,也能令百姓受益,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相比之下,卫先生那样被迫的洒脱,你更不愿意看到吧。” “半途而废……”叶永甲低声喃喃着。不错,他已经走到了决策的中心,离改变国家的命运不差几步,但又似乎触不可及。他在黑暗中徜徉,只能将精神寄托于渺茫的光亮当中。可他对国家的现状感到万分无力,天地间隐约有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向前的脚步,自己仿佛也就在死胡同里打转。 然而叶永甲一旦回顾起陈州、南京的种种,便不忍使此前付出的辛酸付之东流。他只得暂且涨起几分精神,打理并不顺利的现在。 “说来我也是个畏难的人,”叶永甲回应道,“我……的确不想放手,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前程。” “这就好,这就好,”蔡贤卿笑着去拍他的肩膀,“廷龙的脑袋还是转的过来嘛。净想那些没用的,对咱们毫无益处。” “那蔡老……怎么看那几个人?”叶永甲的表情还有些发怔。 “张隆禄是最值得说道的,”蔡贤卿论起人来,眼神就格外的矍铄,“他先前对接驾一事极为冷漠,而仅仅过了几日,他就主动邀请圣上大阅登州了,其中蹊跷,显而易见。” “太子的圈套,难不成设在此处?”叶永甲问。 “此事人人皆知,只是不清楚太子的用意,柳党也不敢擅自猜疑张总督,毕竟那是多年的心腹,不得轻动。” “皇上那边大概有什么心思?” “时人多把皇上视为傀儡,实则没这么简单。张隆禄为一封疆大吏,素非忠诚之辈,我做最坏的打算,若他想发动兵变,那也只会成为下一个柳镇年。但柳党的人才一批批涌现,国家纵有弊病,着实也算稳住了,皇上还要靠他们控制国家,更要利用柳党的臭名声来替自己挡枪挡刀。若真揪出这张隆禄来,不仅会震动柳党内部,也能因此借刀杀人……此中取舍,皇上必然与我们相同。” 叶永甲沉思了片刻,仍要追问,却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蔡贤卿靠在墙边,左手搭着门闩:“谁?有事在外面禀好了,能听见。” “我是叶大人的书办,刚才听沈总管派的人言,已经选好了大阅的地方。” “何处?” “朱高山,就在蓬莱本县东南八十余里。” “这山形势如何?”蔡贤卿略皱眉头。 “我适才问了几句,此山不算崎岖,数座山峰皆凿了山道,可以相通;俯视崖边即为海面,可以尽情观阅。” “好,我知道了,”蔡贤卿转过身去,看着叶永甲,“明日的海浪不会平静。” 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的清晨,有几艘兵船悄悄地自山间出发,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荡出层层涟漪。 水兵们向后望去,能看到直挺挺站在山顶的张隆禄。 “这次试演大阅的内容不要传出去,”张隆禄眯着眼睛,望向前方的水天一线,“诛杀柳镇年乃陛下所令,吾等切要保护。” “是!”副将毅然地抱了个拳。 “西洋的望远镜您用不用?”一员副将踏步上前,手里拿着一个棍状的东西。 “不必了,”张总督摇摇头,“我能看见。”他见兵船在远处停住不动了。 兵船上的士兵忙碌地奔走着,队长官急得满脸挂着汗珠,来不及擦,钻进船舱,向着众人吼道:“总督大人怎么吩咐你们的?把炮对准东面的山峰,轮番轰炸!” 他见众人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异常震怒:“他妈的,你们也叫做兵!张总督说了,就当那山峰上站着柳镇年,一定要击毙这乱臣贼子!” “是!”几名水兵拿起望远镜,从船舱口看向峰顶,由队长官指示着,开始架炮,点引。 轰! 一声巨响,火光一现,直把几块石头炸得飞溅,正中山峰。 “好!”张隆禄情不自禁地拍了掌,欣喜地望向众副将,“未曾想这船上的炮真能炸到此处!” “大人的法子果然高明!”副将们纷纷跪地称贺,“接下来……您要怎么办?” “到时候,把陛下安置在山顶,待船只一发,便请柳镇年到东面山峰观阅,言其处离海岸稍近,可以望其阵势,自行记录。趁此力招山顶之红旗,令炮口转向,直击柳贼,则事成矣!” “恐怕柳党人多势众,一旦生乱,我等抵御不得。”副将们告了难。 “我自有准备,”张隆禄一面令人摇旗,一面胸有成竹地走下山顶,“到时候,各营帐安置数百卫兵,待炮声一响,立刻入帐诛杀叶永甲等心腹,随后挟陛下以圣旨宣谕部众,余者自当溃散。” 第七十章 施诡、毅往(五) “陛下,请吧。”一员副将站在营帐门口,向皇帝低头下着跪。 “将军请起。”皇帝拖着一件金黄色的长袍,攥着一把花梨木的手杖,沿石板路慢慢走到山顶,见此处依着山崖建了几座大帐,四周都竖起了宫墙一般高的栅栏,角落只砌有一处高台,用以观察海上形势。皇帝略顾了几眼,便径直走入大帐,见张隆禄端坐在案几前。 “臣张隆禄叩见陛下!”张隆禄旋即走出来,向他脚边就是重重地一拜。 “张总督辛苦,”皇帝脱下黄袍,命人撂在兵器架上,“听说你老早便起来操练水师了,真是好一个忠勤之臣啊。” 张隆禄颔首答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 皇帝点了点头,随后回顾身旁的禁卫:“柳卿还有沈总管什么时候来?” “柳丞相正在城中督查部众,尚需半个时辰方至。” “这个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帝笑了两声,说道,“既然那里还需时日,朕也不愿在此干坐,不如到军港上瞧一瞧,看战船整备如何。” 张隆禄眼珠一转,连忙陪笑道:“山下近海风寒,圣上应以龙体为重,勿得轻往。兵仗炮弹皆放在帐内,不如待军士上山来取时,细细问询,亦能了解我登州水兵情况。” “好,那我也省了下山的力气,就在此坐一会吧。” 张隆禄听罢,忙把自己坐的椅子抽过去,交由皇帝坐了。 容青则在帐外等候。他正无聊地踱着步,忽见远处来了一队水兵,马不停蹄地向这里赶来,便叫几个禁卫喝住他们,亲自与之说道:“皇帝陛下想知道汝等平日操练如何,你们先到大帐跪谢圣恩,然后再去库房拿兵器。” 那队长官说了声‘是’,带着人进帐去了。 “拜过皇上!”这伙兵匆忙朝皇帝叩了头,又向张总督一揖,“见过大人。” “陛下今日观阅,须得知你们具体的情况。把今天的安排,都说一下吧。”张隆禄道。 “是。”那队长官代替众人禀告,“我和手底下人都是管大船的,今日大阅共有十艘大船,我等皆为后军,俟申时初出港。” “那前、中两军何时出港?”皇帝又多余问了一句。 “这个……”队长官瞅瞅张隆禄。 “这个应老夫作答,”张隆禄捋须道,“前军午正出港,中军为未正,彼时首尾列阵,共一万八千余人,也是一时之盛举了。” 皇帝面带微笑,看起来十分满意,唤容青道:“贤弟,来赐将士们银子。” 一队水兵听后,感恩不尽,直磕了十几个头,领着银子出去了。 须臾,柳镇年带着众臣僚上了山,听说大阅即将开始,只好先去见张隆禄,二人亲切地交谈了许久,并未发觉后者有什么歹意,便命令叶永甲等至山腰的营寨内安歇,自己同皇上在山顶观阅。 叶、蔡两人虽对张隆禄有所怀疑,但没能有机会进谏,只得依着他们的吩咐,像被押送的犯人般,被两名副将送到山腰。 叶永甲一进入这座大营,见四面八方都是护卫的兵士,个个趾高气扬,阴冷地看着他们,如豺狼盯着将死的猎物,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人都可以撤去,”蔡贤卿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我们不需要如此多的看守。” 副将把眼皮子两眨,躬身禀道:“此乃张总督的命令,在下没法违抗。” “这就是张总督的错!”蔡贤卿气得脸色涨红,迭声质问,“皇上也没这么多兵围着,我们臣子比圣上还尊贵不成?你们还要不要脑袋!” “我都说了,军令,军令……”副将恶狠狠地说道。 “你们……” 这时,叶永甲不知从哪儿听见宝剑出鞘的声音,吓得冷汗直流,急来劝和这场争吵:“蔡老,蔡老……” 蔡贤卿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随即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踏步朝大帐里去;副将也不计较,以极其冰冷的口吻向叶永甲告辞:“我们该走了。” 叶永甲立即到营帐里找了蔡贤卿。他看四处无人,随即悄声说道:“蔡老,若刚才接着争辩下去,你我的人头都要落地了。” “我也没办法了,”蔡贤卿的面色竟比他还差,“早死比晚死痛快,趁时局未乱,把张隆禄拉下水,有个垫背的都成。” “怎么说,也是安待时机为妙,若再无转机,便是天命不佑了……”叶永甲仰天叹罢,将手伸到他的面前,“大不了,和蔡老一齐受死!” 蔡贤卿毅然握住了他的手:“老夫活了六十多岁了,死算什么?起码摆脱了戏子的名号,这辈子值了!只可惜廷龙一表人才,竟然将死于党争之际。” 叶永甲感慨一叹,摇头苦笑:“昔日我还认为夏元龙不应临阵求死,实属博取刚烈之名,并不足效。谁知今时竟与他同在一路……甚至不如啊。” “或许世事就是如此,最难的就是死得其所。”蔡贤卿笑道。 “总督,总督!” 张隆禄正走出军港,准备回山顶复命,见一员军官从杂草丛生的野路上跑过来。 “张总督,我一会儿要在下头指挥,敢问……炮击是在什么时候?” “炮击?”张隆禄皱住眉头,“后军来呀。” “哦,我明白了。”他见张隆禄转身要走,就又拦住,“还有件事,陛下说要派个内侍到中军,柳镇年不解,陛下言‘远处观阅,不明其形势,不如在近处肉眼观瞧’,前者便放行了。” “这道理也不好拒绝,”张隆禄道,“皇上有兴致,自是好事。你切记,要把内侍安放在中军的船上,才能万无一失。” 这里仍在交代的功夫,看那内侍已下山来,众人赶忙放弃了密谈,来向公公行礼。 “辛苦公公了。”张总督走后,那军官搀扶着内侍,直来到军港上,海风扑面而来,甚为舒适,吹打得岸边的旗帜招展翻动,见那靠着百十条大小船只,数不胜数。 “公公,中军视野宽广,请您到那儿的大船上观阅吧。” 内侍满意地点了头。 第七十章 施诡、毅往(六) 前军已经出港了,后军的船尽数押在西头,东头港则被中军的船队占据。内侍来到港上,被请到大船上观看,他不断问候着将士们,在甲板上绕了一圈,见身旁的军官已没了踪影,便暗忖:‘我临行时,陛下不知给我扔了什么东西,不如此时瞧它一眼’。随即托言要歇息一会儿,走下内舱,进了个无人的房间。 他抖了几抖袖子,从中掉出来一张巴掌大小的纸,上面还有撕痕,用朱笔清晰地写着:‘大阅临时有变,使中、后两军次序对调,可先令后军出船。’字下还印着一枚方印。 内侍连忙藏好这御书,倒吸一口气——毕竟此事是未经张隆禄容许的。他平复了会儿心情,心惊胆战地出了舱门,望着太阳,向兵士们问道:“现在几时了?” 兵士看了辰牌,禀道:“公公,是午时一刻。前军已经出去了。” “你们别忙着跟上,陛下有新的命令了,”内侍随手拿出皇帝的御笔亲书,指着那印章说,“速速告知后军的人,商议对调之事!” 众兵半信半疑,但知道皇帝是与张总督一伙的,故而不敢顶撞,忙着去叫长官处置此事。而前军的队伍已经飘荡在了大海中央,升起了一面面旌旗,号声开始长鸣。 皇帝重新披起了黄袍,双脚沉沉地踩在木质的高台上,引得一阵吱吱作响。他向海面俯瞰,见十余只大船齐头并行,两翼又夹着许多零星的小船,断断续续地横连成一片,颇有排山倒海之势。 须臾,炮石俱发、火光四射,远处的水面上顿时溅起一丈高的浪花,形成一道道水幕,赢得众臣一致喝彩:“好呀!好啊!咱这火炮竟能如此厉害!” 皇帝也趁兴说道:“多亏了将士们勤勉操练,方有我国家今日之风采!速速令各营高挂黄旗,让船上的军士们瞧瞧,以表朕之心意!” “别的山峰也要挂吗?”张隆禄小心地问了一句。 “对,凡是扎营的地方都要把旗子悬起来!” 看到沉默寡言的皇帝竟然一反常态,张隆禄不免产生了少许疑虑,拱着手不动。 “张总督,快去执行上命啊!”柳镇年不自然地瞥了一眼皇帝,又瞪了一眼张隆禄。 “是,是……”张隆禄不敢再作犹豫,转身就下了山。 “告诉各营,悬挂起天子的龙旗,连叶兵部那边也一样!”他气喘吁吁地下了台阶,急向副将命令道。 “怎么了?” “此乃陛下的口谕,鬼知道怎么了!”张隆禄踱了两圈步,“别的我统统不怕,就是这龙旗一旦挂起,代表的便是皇家权威,不可亵渎。万一船兵望见,不敢施炮,岂不叫密谋落了个空?你快下山给他们交代清楚!” 副将劝道:“不行。大阅已经开始,若再派兵下去,柳老贼必然怀疑。” “也是……”张隆禄咬了咬牙,“只能希望负责谋杀柳贼的后军能狠一点,炮口对得准点!” “后军要等申时才出船,时间漫长,大人还需耐心等候,不得心躁啊。”副将又劝。 “嗯,没错。”张隆禄吐出一口闷气,“另外,为保险起见,山下的那些柳党不必急着杀,听了东面炮响,就先绑缚起来,待我宣布圣谕后,再悉数诛之。” “明白!”副将也领命去了。 这段时间,皇帝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阅兵队伍。那支船队变了不少的阵,行了不少战法,或东或西、或南或北,折腾了好一遍后,阵形却渐渐散乱了。 “怎么搞的?”柳镇年明显察觉出了问题,“方才还像模像样,现在便不成型了……你们到底练了多久?” 张隆禄掌心全是汗,惶恐答道:“下官勤责诸将,屡试阅法,未尝有一日怠慢,哪知兵士粗陋如此,惭愧惭愧。” 此时后军已提前出了队,正慢慢地向前军的位置靠拢,皇帝急忙说道:“此为细枝末节,卿等可勿争辩。中军已至,还是继续看下去吧。” 此时沈竟见皇帝站得久了,便把一张椅子抬到台上,请皇帝陛下坐着,后者却道:“我虽站得有些吃力,可若坐下,岂不有碍视线?不知这朱高山上有无稍近的地方?” “有。东面山峰就是。”沈竟伸手指去,惊得张隆禄一个哆嗦。 “不错,”皇帝点着头,“可先叫小太监把东西搬去,朕要移驾。” 张隆禄算着未到申时,料也无妨,片刻再请回来就是了。便说道:“微臣这便使人搬动銮舆,移驾东峰。” 这里差了两个小太监,抬着銮舆走过吊桥,下了石阶,弯弯曲曲走了好一段路,终于进得东峰的大营。 此处离着海港很近,两个小太监放下椅子后,竟入神地观察起了景色。乌云不知从何处悄然袭来,不作轰鸣之声,慢慢地在他们的头顶郁积;而后者全然不觉,广阔的海面依旧显得清澈碧蓝,浪花仍然跳跃着拍打大船的表面。 忽然之间,他们惊讶地发现,有一艘船舰诡异地调转了船头。渐渐地,那桅杆转过来了;渐渐地,船头转过去了;到最后,那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他们了。 嘶—— 那尊炮纹丝不动,火苗迸发的声音却越来越大,直至劈竹裂帛的一声,几乎划破天际! 轰! 那炮弹不偏不倚,正中大营,炸起一滩血雾,把那平地上的东西都炸成了粉末,龙旗都炸飞了去,营寨栅栏变得残破不堪,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 “不准动!” 叶永甲正在屋内下棋,听得几声呐喊,从营外杀进来许多军汉,各个手持刀枪剑戟,堵在了门口。 蔡贤卿见了,直把棋盘一翻,摔在地上成了两半。“我们死便死,没什么怕的,尽管动手!”众人转而盯着叶永甲。 叶永甲不说话,他只是低头拾起了一枚白子,扔到壶中。 “你,说话!” “我这颗人头,正等着你们主子来取呢!”他怒视着众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第七十一章 疑近、防侧(一) 不由分说,张隆禄的兵们又急又怒,纷纷上前,先把叶永甲揪了出来,硬扯着他的衣服,摁着他的肩头,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将其彻底绑安稳了。 然后便是蔡贤卿。他们对这位老者丝毫不客气,手上使出了十足的蛮力,让后者疼得嗷嗷直叫。 “老东西,听说你以前还是个戏子吧?”那人推搡着二人出了营门,“竟敢冒居高位,真是恬不知耻!” 蔡贤卿顿时恼了:“你们这些后生,嘴巴不干不净的!老爷会的是四海宾客,坐得是兵部大堂,你们总督按理都要给我磕头!别以为今日神气了,八辈子都他妈赶不上你戏子爷!下九流也不如的东西!” “还敢嘴硬!”一个军汉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张总督那边……怎么没了动静?”身后的兵头突然问起众人。 “将军不必管了,”那军汉答道,“柳镇年就是飞,都飞不出这朱高山。张大人之前就那么确信了,我等何以怀疑?莫要坐失良机,还是先斩后奏为妙。” “好吧,”兵头亦以为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用这个……杀他俩。” 叶永甲看着那闪闪发光的刀尖,不禁心头一凛,急忙闭上眼睛,紧张地一言不发,涌出的唾沫不停咽下,感觉刀子靠得愈发近了。 “在这,对,在这……” 他感受到那柄匕首的刀背正贴在心口之上,似乎在比划什么;此时,汗水已经遍布了他的脸颊。 忽然,耳朵里掠过一阵疾速的风声,他下意识地收起了呼吸,将大脑置入一片空白。 “急令!急令!” 这两声呐喊从军门外传来:“诛贼计划有变,张总督命你们暂且不要动手,所有人速回山顶复命!” 叶永甲霍然睁开了眼睛,匕首仍在眼前晃荡,可当看见那些士兵错愕的表情时,他心中的压力顿时消逝了一半。 “谁搞的?”柳镇年在高处看得明明白白,他发怒了,怒得青筋暴起,眼珠圆瞪,“把张隆禄给我揪出来!” 身后的张隆禄还不知如何是好,便有两名禁卫将他扯住了,生生摁跪在地;容青在旁无话可说,只是在心中干着急。 “你个畜生!”柳镇年大步走下高台,一脚踹在他脸上,把张隆禄的门牙踢断了两颗,直淌鲜血。 “此举分明是要杀害皇上,可真是胆大包天!”他又气冲冲地揪住张总督的头发,把后者重重摔在地上,“把副将也一同绑了!”一声令下,那些副将们根本无处可逃,全被五花大绑起来,按在营门。 “大将军,此乃兵士之祸,与下官毫无关系!”张隆禄艰难地爬起来,向柳镇年磕了几个头,又流着泪去挽皇帝的龙袍,“陛下,微臣绝不敢有谋逆作乱之举呀!” “你少在这里攀附皇上!”柳镇年一边骂着,一边朝皇帝下了跪,“陛下,船队明知四面插有龙旗,何敢下手,必是此贼所教!方才陛下说要移驾之时,此贼面色稍变,臣还不以为然;谁知今日反心暴露,恐为蓄谋已久!请就地正法,以警人心!” 皇帝的目光只望着对面的山峰,淡淡说道:“二卿皆为国家重臣,不可轻易降罪。需证据完备之后,才得定论。” “那好,”柳镇年腾时站起,“司禁,你先去叫停船队;另外派人,把山腰的那百余号人都叫上来,我要细细盘问!” “是!” “是。” 两拨人各走了两拨路。 兵头带着人上了山顶,到军门前,只见有些许看守的禁卫,皇帝以及众多大臣都不见了,没有热闹的气氛,整个营地独留下一片异样的死寂。 兵头开始发慌了,他胆怯地向每一个禁卫询问,但除了对方铁一般的脸色外,得不到任何回应。 “走、走吧。”他向身后一招手,颤抖地打开了大帐的帷帘。 “不许动。”一口宝剑突然从大帐内横了出来,直直地抵在他的咽喉上面,吓得后者一个腿软,跪在地上:“我……我不动。” “叫你后面的人扔下武器!”那人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激动。 “好……好……” 兵头见那剑刃往后退了有几寸,便扭过僵硬的头颅,向他的士兵使个眼色。众人知事已败,纷纷丢弃了手中的武器,只听见一阵噼里啪啦地作响。 “进来。” 兵头还未缓过神来,便被一只粗臂拽进帐中,只见皇帝端坐在上,柳镇年居在次席,其余官员站成了两排,张隆禄则灰头土脸地跪在角落,毫无威风了。 “臣……小人叩见陛下!”兵头一个激灵,连忙行了叩拜大礼。 “好了,”皇帝摆了摆手,“你不必太过惊慌,此事与尔等无关,朕自知道。只是要问你几句,这隆禄谋反的事宜。” “是弑君,杀害皇上!”沈竟的口气满是威胁的意思。 “哦,”兵头连连点头,“张隆禄前几天便吩咐我们,说他应属天命,当继大统,先行谋逆,再杀柳公。其人便故意使陛下来朱高山,趁陛下移驾之时,命兵船炮击东峰,以成奸谋。今日早间操练的,便是这个。” “陛下……”张隆禄知道大势已去了,他只能低声下气地乞求皇帝的怜悯。 “此事已明,勿须再说了。斩。” “陛下!”他的喊声绝望了。 “斩!”柳镇年再一拍桌子,此事就彻底不用商议了,几个壮汉硬把张隆禄拖到了军门,只听一声凄惨的大叫,瞬间血流如注,人头落地。容青见后,更是面如土色,双手发了两抖。 正在众臣稍微松了一口气时,派上船的那名内侍从军港回来了,可从这位公公的脸色中看不出任何轻松,竟像有十万分的焦急。 “陛下,奴才回来了,”他简单地行了个礼,随即气喘吁吁地说,“但奴才带回来个不好的消息……” “别藏着掖着了,快说!”柳镇年咬着嘴唇问道,他竟是第一个先着急的。 “刚才炮击东峰的兵船……沉海了。” 第七十一章 疑近、防侧(二) “船沉了?”柳镇年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沉的?” “禀相爷,小人只是在港头远望,那时只见海浪忽起,兵船正发了炮,因船身不算大,故而稍一倾斜,就让风浪卷了几回,翻下水去,无人生还。”内侍回忆起来都显得有几分惊恐。 “其余的人呢?” “已经尽数拉回岸边。没有一个添乱的,都愿听候皇上调遣。” “这些兵可曾参与张隆禄的逆谋?”接二连三突发的状况极度打乱了柳镇年的思绪。 “奴才适才问过他们,众兵大多不知,连早间演练的事都没听说;唯有中军的几名队官支支吾吾,貌似知情。” “让他们滚过来!”柳镇年霹雳般地大喝道。 那几名军官被推搡进了帐内,一见了皇上,连忙跪下谢罪,痛哭不止。 “行了行了,”柳镇年不耐烦地摆着手,“你们都只是为人办事的,还论不上大罪。可若隐瞒实情,知而不言的话,你们就要落得和张隆禄一样的下场!” 这话吓得军官们磕头如捣蒜,纷纷供认:“前些天张隆禄拿着封信给我们看,说他奉着皇上的密令,叫我们杀……不,谋反。幸今日上苍保佑,使国家躲过一场大劫啊。” “信?”柳镇年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可是真的?” 军官们各自抬头,面面厮觑,方知说错了话。“这个嘛……” “说实话,不然问汝等的死罪!”柳镇年拍案道。 “我等不知朝廷规矩,只看见上面盖了御印,当时便相信了。这信随后放在那艘沉船之上,如今恐已飘入大海,捞不着了。” 容青听罢,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瞅了瞅座上的皇帝。 “不管这信是否为造假之物……其中也必有同谋。”柳镇年缓缓抬起头颅,眼一瞪,便露出狮子般的凶光,“那厮的同谋是谁?快说!” 容青在旁着实捏了一把汗,故意将视线往外面瞟,以掩饰自己的心虚。 众队官可不想背这口大锅,连忙解释:“我等只是区区走卒,焉能得知机密之事?张隆禄又是个谨慎人,这些东西万万不会告与他人。” 容青用余光乜着柳镇年。后者也知道无法再追究下去了,只得暂且收起疑虑,起身禀道:“陛下,反贼已被正法,然从犯亦不容姑恕。其身边副将等人,亦同死罪,当斩于朱高山上;至于兵丁之类,实属无辜,宜该恩赦,以示圣心之宽大。” “准奏。”皇帝的脸上不见一丝慌乱,仿佛此事与自己毫不相关。 柳镇年走出大帐,即叫人放走了那些队官,另差容青率禁卫去斩从犯,吩咐已毕,自己一步步走下山去。 “叶侍郎那边没事吧?”他扶着山壁走下石阶。 身边的心腹答道:“我听那边来的人说,得亏老天帮忙,您的动作快了一步,不然他早就被张隆禄算计死了。” 柳镇年的脚步忽然停了,他直愣愣地看向心腹,面带愧色。 “唉,几令我损一人才……”他摇摇头,口中喃喃了一句。 叶永甲和蔡贤卿仍被绑在帐外。这段时间,他们不见有一人进来,山顶也再没了响声,甚至鸟叫都不见了,这更加深了二人的焦虑。 叶永甲根本不出声,他把心神完全投入到了军营的门口——脚步声猛然间响了,从那里走来的人将决定自己的存亡。 “叶侍郎!”这声大喊简直是将叶永甲从鬼门边上拉回来了,他感觉眼前的风景亮丽了许多,空气亦不像方才那么稀薄了。 他本想出声回应,但当柳镇年的身影真正出现在那里时,叶永甲闪着光的眼睛突然灰暗了。‘柳镇年……’他在心里将这三个字来回咀嚼,竟越发觉得陌生了。便只是望他。 “怎么不给廷龙解绑?让他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多冤屈!” 柳镇年一声令下,那心腹连忙上前去解绑绳,谁知是个死结,一时半会儿解不开。 “你一边去。”柳镇年索性自己拿了佩剑,只朝麻绳后面劈了两下,便让二人解脱出来了。 “谢……”叶永甲眉头一紧,“恩公。” “未曾想那背主之贼竟如此狠毒,欲使你等也随我陪葬,”柳镇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受了这些罪,实在辛苦。” “下官不觉有何辛苦之处。”叶永甲躬身谢道。 “唉,你和旁人不同,你在我这儿效力背负了不少骂名,因为以前那些事……”柳镇年双手握住他的臂膀,眼里泛着泪光,像看自家孩子般看着他,“如今因我一意孤行,不曾料及这么多的变故,险些送了廷龙的性命,实在愧疚……”说罢,握得更加重了,气息竟有些更咽。 叶永甲也曾经历过无数的风浪,如今见他如此模样,反倒颇觉费解,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说道:“恩公,此事已然平息,可不必为之感怀。” “没错,没错……”柳镇年点着头,用袖子擦去了泪,便偕他两个进帐说话。 “这事小人也觉得十分奇怪,”蔡贤卿听柳镇年讲了沉船一事,不禁说道,“不知二位谈话,小人能否多嘴。” “你为廷龙之智囊,本相正要垂问,但说无妨。” “那所谓带有御印的信,还有几个知晓内情的兵士,皆在一条船上,竟全部葬身于海中,岂不可疑?想必有人行杀人灭口之举,或未可知呀。” “本官也是这么想,”柳镇年道,“我看陛下绝无可能掺和进去。但这边防军士又都不是蠢人,御印与一般印章全然不同,长什么样子,不会不知道的。极有可能……是陛下身边的大臣,借机和贼人串通一气,欲使我毙命在这朱高山。” “谁?”叶永甲问。 柳镇年郁闷地捋着胡须,良久方道:“我不清楚,不会轻易下决断。” “柳相,兹事重大,可不必在此苦想。奉相等一班僚属尚在莱州,不如先使陛下移驾莱州,慢慢合计,亦不失为妙法。”蔡贤卿只好先替他作个稳妥的打算。 第七十一章 疑近、防侧(三) 柳镇年回到蓬莱城中,先向登州诸司官员宣布了张隆禄的死讯,而后使知府暂领兵政,并将张隆禄身边之党羽一一免衔革职,捉捕入狱,可惜都没审出什么有价值的口供来,只好颓然作罢。 眼看善后的事都做的差不多了,柳镇年便催促圣驾启程,且回莱州整顿。谁知方出城不过一里地,他就接到了钮远的来信,无奈叫住了队伍,自己下马去取信。 ‘柳公敬启:下官听闻张隆禄意图造乱,今已诛之,实乃天幸。然此事疑点重重,同谋尚未揪出,切不可急促回京,使太子气焰再张。请公先回莱州,从长计议。’ 柳镇年看至结尾,乐呵呵地收了信,直摇着头笑:“那个蔡贤卿,当个主事还真委屈他了……” “您说什么?”信使听他这话说的不着边际,极为疑惑。 “没事,”柳镇年抬头说道,“你就回禀奉相,说正与我意相合,让他耐心等待,大约今晚就能抵达。” 车驾的行进速度比柳镇年预想的快些。此时的天虽彻底黑了,但城里还未响过二更,守军仍在仔细地扫望城下,便借着火光看见了天子的车驾,连忙开门迎接。 “柳公,一路无恙?”钮远见柳镇年进了官邸,急忙引至书房,掩上门,点了四壁的灯。 “身上倒是无恙,心里却难受的很。”柳镇年叹罢,即将朱高山遇险之事悉数向他讲清了。 “若无人替太子中转传达,张隆禄岂能如此讯速地动手?身揣御印之事,恐怕不是信口胡诌。” “可惜兵船忽沉,证据全无,也不知是谁趁乱下的毒手啊。”柳镇年又发喟叹。 “先不用管沉船的事,”钮远摁着太阳穴深思,“您想想,除了皇上,谁能拿着御印去做文章?” “沈公公我相信他,别人……那就只有皇弟容青了。”柳镇年渐渐攥起了拳头。 “此人血气方刚,已怀异志,无非碍着一个皇亲的名头,难以处置罢了。可这譬如身上长了毒疮,一旦任其自生,祸患无穷。晚医不如早医,丞相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钮远继续说道:“正好沉船一事尚未查明,柳公可以此为借口,强留皇上在这莱州多住几日,设法去了容青的兵权后,再回京师,也能威慑一下太子。” 柳镇年颔首微笑:“言之有理。” 钮远见他有了喜色,便打算进一步实施自己的计划:“不过下官还有个更激进的法子,能把这毒疮彻底医好,不知丞相是否愿听?” “你只管说。”柳镇年听见外面响了梆声,并不在意。 “如果真定了容青的罪,那么同谋的太肃、存肇二人,也应一并除灭,方可使大权稳握在手。紧接着太子,甚至皇帝之位,您都能……” “好了!”柳镇年在桌上敲了好几下,震得烛台的火光随之摇晃。“劝你也别老想这些。我会考虑,但不是今天。” “这是为何?”钮远颇为不解,心中因此有了一丝气愤,“大将军,这是晏参政的主张吧?” 柳镇年默然不答。 钮远连忙跺脚:“柳公呀,晏温虽然主政多年、经验老道,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的意见岂得偏听?如今到处是威不立、政不举,若不行改朝换代之事,则何以整肃朝野,使天下人敬服?柳公出身军旅,正当行之霸政,重饬国律,还做什么考虑呢!” “这话你回朝与晏参政说,”柳镇年仍是不以为然,“我们先解决要紧的问题。” 钮远失落地瞅了他一眼,低低应了一声。 转眼已至白日,柳镇年并不急于找容青的麻烦,依旧按部就班地行事。他在问了皇帝的起居后,即去与巡抚商讨张隆禄的问题,决定暂出告示安民,对外隐瞒登莱总督的死讯,等一切水落石出,再公之于世。 然而,纵算柳镇年再怎么从容不迫,留给容青的太平日子也不会太多了。仅仅过了两日,柳镇年就收到了登州那边的消息,说对张党审出了新的口供,直指当今皇弟容青为弑君同谋。为了保险起见,柳镇年便请总管沈竟诱逼禁卫,使之状告上司,能得赏钱数万。 大家都以为局已经设好了,哪知偏偏这次错估了形势——那些禁卫常年跟随容青出入宫中,后者又是贵为皇亲,自然腰缠万贯,不惜赏赐;久而久之,便把人心凝结起来了。此事一出,禁军们毫不犹豫,把消息捅给了司禁。 素来无畏的容青却于此时慌了神,急向众人请教。见一员禁军献策:“柳贼既已决心坑害司禁,必然不会留有情面。现在进退两难,不如放手一搏,以免受贼子羞辱。” 容青拍额苦叹:“我若发兵,岂不牵累了太子等人?想个别的办法,不要太过激进了。” 另有一人说道:“司禁可差我冒死回京师送信,向太子禀报实情。若有太子伸出援手的话,量柳镇年岂敢放肆。” “是啊,太子已任监国,兼为皇储,说话的分量不会轻的。”许多人赞同了这一看法,纷纷劝谏。 “好吧,”容青的嘴里艰难地蹦出了两个字,“任你们怎么做去。” 那名禁卫被司禁付以重任,不敢怠慢,一路上小心谨慎,不说半句闲话,客舍睡足便走,终于辗转来到京师。他本欲前往东宫,又恐怕惊动晏温耳目,心想:‘老皇叔应在营中巡视,不如混进禁内,向他禀报’,便穿着军衣,装作巡视军人,钻进大营。 “柳贼欺人太甚!”太肃看完了登州的来信,勃然大怒,“我等终是皇室贵胄,怎容他一个寒门野人凌辱!张隆禄也是个败类,成事不足……” “司禁叫老皇叔冷静地想个办法……” “混账!这叫我如何冷静?”太肃一把将书信扯得粉碎,在地上踏了四五脚,“叫存肇来!告诉他,我若不把容青救回来,便枉活了这么大岁数,不配当这个长辈了!” 第七十一章 疑近、防侧(四) “晚辈参见叔爷。”存肇进得屋来,先行了礼。 “你坐下。”太肃的胡子直翘着,一双眼睛也不去瞧他,面色极为难看,如同蜡黄。 存肇不知是何缘故,只好闷着头,一声都不敢出,安静地坐到一旁。 “我该说你容青叔什么好!”太肃一拍大腿,气得咳嗽不止,“我早先就想让他稳重些,可他却一点没放在心上,如今竟为鼠辈欺辱!简直是在给咱们脸上抹黑!” 存肇苦笑了一下,忙去劝慰他几句,见他的气顺了,方才问道:“登莱那里出了什么事?您老人家和我细细讲来。” 太肃便将信使所告之语复述了一遍,存肇听罢,恍然大悟。 “如今他既危在旦夕,我等拼了老命也要相救!”太肃捶着桌子,“你是素会拿主意的,此事就全权由你安排,千万不要辜负了人家的冒死之托。” 存肇却只是皱眉,一言不发。 “听见了吗?”太肃脸色一沉。 “嗯……晚辈为了堂叔,自当万死不辞!”存肇赶忙起身,走到他面前,抱紧了拳,重重地行了个大礼。 太肃方才释疑,之后叮嘱了几句,即打发他出门了。 尽管存肇表现出了坚定的决心,但他实际上并没有感到乐观,太肃的一番话语更无法改变他的内心,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要做取舍的打算。 ‘柳贼既已有夺禁中兵权的野心,必然是一不做二不休,到时候万一供出太子,不仅我等将受灭顶之灾,社稷也将有移祚之虞……’他忧愁地望向天空,在走廊上缓缓踱步,‘除非使堂叔在登州……捐躯,方能为圣朝延续运数,行自保之策啊……’ “冒昧问一句,两位司禁可议论出个结果了?”那信使仍然候在门外,见他这般颓丧,不由得担心起来。 “哦,”存肇这才注意到他,“商议的结果很是不错。老皇叔说了,这件事我一人就能解决,勿须劳烦太子了。我帮你带好盘缠,尽快离开此地,莫要逗留了。” “那太子……” 存肇忙从褡裢里掏出几两银子,放到信使的手心,帮他攥好:“我说过了,太子介入未必是好事。义士若再不答应,那便是不信任存肇了。” “岂敢,岂敢……”信使自觉地收起银子。 “外面人多眼杂,恕本官不远送了。”存肇强装着笑,目送着他到了门口,便闷闷地吐出一口长气。 在信使尚未返回的这段时间里,容青便一直推病在家,任何朝议都拒不参与,惹得柳镇年十分恼火。他与钮远道:“这厮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夺权之事,故而畏我如虎,缩在府里。他既如此,我干脆闯进去把他揪出来,好出出我这口恶气!” 钮远淡淡一笑:“柳相息怒。但凡我们成心要治他,那任他躲到天涯海角,恐怕都不能遂愿。只是他贵为皇室贵胄,动武不得,仍需动文。” “此话怎么讲?” “柳相可到皇上面前相求,说登州那里已审出口供,事关重大,应请司禁同行,前去了结此案。陛下无回绝之理,持手诏令之,他还敢驳斥不成?待至登州,一来与部下相离,二来与天子相远,无兵无势,生死存亡就全由您的意思了。” 柳镇年点了点头,深觉有理。 “司禁开门!皇弟开门!” 容青在厅上喝着参汤,听见门外的这几声呼喊,吓得手略一抖,勺子便摔在地上。 “是柳镇年的声音……”他顿时被吓得脸色惨白,愣愣地坐定不动。 身旁的禁卫见状,急推了推他:“司禁快去床上躺着,装起病,由我等去开门。” “啊,好,好……”容青的目光还呆滞着,匆匆挪动身子,到床边躺了,紧紧抓住被子;好几人火急火燎地去开门,另有些禁卫赶忙把勺子拾了,连同参汤端进里屋。 “是柳大人啊……” 容青歪过脑袋,仔细听着屋外的说话声。 “我奉陛下手诏在此,为何不让皇弟亲自迎接?” “司禁有病在身,尚未痊愈,正在寝房歇息。” “带我见他去。” 容青听见脚步声越发靠近了,连忙缩起脑袋,闭紧双眼,故意咳嗽了两声。 “谁……咳,谁呀?”他把眼睛睁开条缝,瞥见柳镇年站在门口。 柳镇年大步踏过来,手里捏着诏书,不像要给他留情面的意思。 “陛下有诏,登州有新审出的口供,请司禁与我同去结案。”他冷冷地说。 “柳……”容青低垂着眉毛,左手不停地摸着额头,“柳公,我恐怕站都站不稳,如何跟你远去登州?早知如此,当时留在那里不好么?” “情况有变,自要相机行事,”柳镇年直勾勾地看向他,“何况……司禁的脸色不差嘛。” 这话惊得容青出了一身冷汗,竟支支吾吾的,半天答不上话来。 “柳公,这是药效好的缘故。虽然颇有成效,然仍需静养几日,不得受寒。若强令远出,就怕身子吃不太消。”身后的禁卫替他解围道。 “那好,”柳镇年随即把诏书撂在床头上,“您就向皇上上书,说身体不适,应该另遣他人,叫你的部下拿这个诏书,一同送回去。” 容青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不太好,烦请柳公帮忙周转一下。” “不太好?”柳镇年怪笑了两声,脸上忽然一转怒色,“是司禁明摆着抗旨不遵,还不愿揽这个责任,反叫我去背锅!妈的,把本相当成什么人了!” “是我语失,是我语失,”容青不敢再装了,立马伸手把诏书拿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容青岂敢抗旨……情愿遵诏。” “好。”柳镇年的气逐渐消了,“那你就收拾一下,最好吃个午饭,务必在今日酉时前启程。” 容青耐着一肚子的火,满面羞惭之色,恭敬答道:“是……”便眼睁睁地看他甩袖而去。 “您……” 身旁的军士正想劝慰几句,谁想咚地一声,容青竟把那诏书狠摔在了地上。 第七十一章 疑近、防侧(五) 容青的气终是消了。他无精打采地坐起来,命人将参汤再温一遍,自己却只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实在没有胃口,便分与众人喝尽了。 眼看到了酉时,柳镇年将要坐不住了,正想派人去催,就见容青已穿着白衣白袍,到厅前无力地作了个揖。 “你身体好些了?”柳镇年高昂着头,问。 容青仍作着病,捂住心口说:“承蒙柳公厚爱,下官养得好多了。” “我看你身体还不利索,故特意备了马车,就在这殿门外放着。时间不早啦,请吧。” “请。”容青强作微笑,反请镇年先走。 时日愈迫,而存肇在家里彻夜苦想,为此几乎愁破了头,却只换得一筹莫展的窘境。他越慌心越是乱,随后简直沉不下心,便只能放弃独自一人的默想,召来几个信得过的亲卫,共议策略。 “这容易,您将与太子之间往来的书信全部一把火烧了,岂不省便?”众人一开始便向他提出这个法子。 “不妥,”存肇道,“那些文书证据大半都掌在皇叔手里,此事需经他的同意。可叔爷毕竟是年老了,悟不出我的用心,劝他则必不肯听,还要责骂我一通,原本的计策也定遭毁坏。” 众人听罢,沉默半晌。 “不如这么样,”一名心腹伸出根手指,在桌子上比划起来,“派人以传递家书为名,将容青造反之事皆写于书信之上,绝不提及太子。若有柳党搜查求证,亦无波及太子之患。”大家听了,都觉得漏洞百出,仅为纸上谈兵之语,不足取信。 存肇撇了撇嘴,正想回绝,但不知为何,这话忽激发了他的一点思绪,忙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臂:“你这话颇有些可听之处,只不过得想得透彻些。” 存肇见众人愕然,便坐下来,详细说道:“堂叔所辖的东营虽随陛下东巡,然尚留有几个人在京师看守,此等人忠心耿耿,没有泄露消息的隐患,比派任何人都要合适。令递家书,必然无虞。为防我叔接信烧毁,应另差一人直赴行在告变,使其无反应之机。证据不能是空口白话,应再费力搞些假造的公文,以假乱真。这个之后再谈。” 他继续说道:“这样的话,弑君的罪只能集中在堂叔一个人身上,柳党一时半会儿还无法牵扯上我们。待堂叔牺牲后,再去劝叔爷销毁证据——先斩后奏,就没什么可顾虑了。” “是啊,只要让老皇叔没了亲情之虑,剩下的便好办多了……”方才那人赞叹道,“还是大人英明!” “不过我等尚有一疑。”身后众人面面厮觑,向他笑道。 “痛快说。” “若去送信的军士未曾跑掉,倒被柳贼抓获,对您心生怨恨,把您的这番举动全供出来,岂不满盘皆输?” “那就派人假扮西逃的军士,先到我堂叔府上告变,其家人惶恐之余,必然委托禁中兵士前往搭救。不过这假扮的任务,需要挑一个胆大心细之人,方能胜任。” “大不了我去!”有一人推开人群,自告奋勇道。 “好!”存肇见他甚有胆气,顿时起身,“来,同我到里屋去,我与汝密谈此事。” 那军汉跟着他便往里屋走,只听几个人在背后大嚷:“司禁大人!司禁大人!假造公文一事该如何处置!” 存肇回过头去:“我自有安排。” 当日商议完后,已近傍晚,那军汉被众多同僚拥着进入大营,皆问司禁所言何事。前者只摇着头:“司禁叫我保密,不得外传。” 此话一出,更激起了他们的好奇,连连逼问,又把他逼出几句话来:“这次任务甚重,不是玩笑,说了可要掉脑袋的!” 坐在官署里的太肃正借着烛光看书,听见外面的吵闹愈来愈远了。 “参见叔爷。”存肇信步走了进来,关上门,行了礼。 “存肇啊,”太肃放下书本,移了移椅子,“刚才大营里头乱糟糟的,怎么了?” “哦,没事,平常不也这样热闹。”存肇一句话搪塞过去,而那位皇叔也并不在意。 “快是你的班了,你不去巡夜,来此作什么?” “晚辈已经和史大人调换过了,到一更才是我的。”存肇的眼睛直往四处乱瞧,像在找些什么。 “你找什么?”太肃一皱眉。 存肇忙低下头:“晚辈想着……堂叔的印先前是否存于此处?” “问这个做什么?” “晚辈要救堂叔,故寻枚印章,危急时或有用处。”存肇只好临时编了理由。 “容青的官印是放在东军营里,但这里有一枚私印。他当时为图省便,在我这儿写过家书。” 存肇听了,眼前放光:“也行,也行!烦劳您拿出来。” 太肃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枚小印出来,“这就是了。” 存肇握在手心,见上面刻着容青自取的雅号,字体飘逸灵动,极为有趣。 “那晚辈带回去了?”他生怕被太肃怀疑,不自信地问了一句。 “可以,可以。”太肃摆着手,示意他退下去了。 登州的天气开始热了,尽管两个人吹着海风,但已明显感觉出了暖意。容青的病装不下去了,他只是以‘天气转暖,散去病气’为由,便不再装模作样地演下去了。 可是心中郁积的恐惧完全遮住了这种所谓的‘病气’,使得精神愈发消沉,面色持续地发黄,柳镇年也没看出他到底是好转了没有。 二人齐步走进登州大堂,见知府拿着一份满是污渍的文书,在那儿仔细地观看。 “呦,这不是皇弟吗!”知府连忙陪笑,“您也来了?” “嗯,皇上叫我来看看案情,以期尽快了结……”容青偷偷往那文书上瞅了两眼,“那份文书……是审出的口供吗?” “是的,”知府拿了起来读道:“张隆禄系贪赃八千……” “唉,念这个多没意思,”柳镇年阴沉地一笑,按住他的手臂,“事不宜迟,该把那些拿出来了。” 第七十一章 疑近、防侧(六) “嗯……那好,”知府连着瞅了容青好几下,“请两位大人稍等片刻。”随即从后门出去了。 容青不晓得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顿时汗流浃背,一声都不敢出,光伸脖子往窗外瞧看,双手紧紧地抓在扶手上,随时准备逃跑。 “咳咳。” 过了片刻,一声咳嗽忽从帷帘后传来,只见知府低头看着手中的几张文书,回到了梨花木桌前。 “念?”他甚至懒得再去搭理容青,直接问柳镇年。 “念!此等弑君之贼,难道还要为之掩饰?”柳镇年按剑喝道,旁边的容青手心手背已满是汗了。 知府将纸铺在桌上,大声念道:“张隆禄党人某某供出,朱高山之事系由东军司禁容青与之串通勾结,意图弑君夺位……” “别跑!” 容青迅速地起了身,一个箭步便到了门口,根本听不进柳镇年的话;他忙去开角落的门,拉扯不动,便一个翻身越过院墙。 正想迈开步子飞奔,谁知两条腿怎么也动弹不得,低头一看,竟有两个军士伏在路旁,狠狠扯住了他的双腿。待要挣脱,却见四面突然钻出二十几个人来,到处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能跑到哪里去!”身后的柳镇年发出一阵冷笑,“我早就设下兵士在此地等候了。” 容青急要拔剑,两旁的兵丁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东西连着剑鞘丢开,赶忙压住了他的肩头。 “好个不服气的逆贼,”柳镇年用力拧着他的脸,“方才没听完呢,还想继续听么?” “老畜生!”容青往前啐了一口,却被镇年躲开了,“本官乃是帝室贵胄,岂容你空口诬陷!” “这可不是诬陷,有不少张党党羽的供词可为佐证……弑君之贼,还敢狡辩!”他一双怒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来人,把这厮暂且押入监牢,仔细审问!” “大事不好了!” 容青府上的奴才刚打开门,便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大汉撞了进来。 “干、干什么的!”那奴仆慌慌张张地拦住了道路。 “夫人呢!”军汉火急火燎地问,“请她出来,我有急事相禀!” 这仆人怎敢惹他,连连作揖,到内院里禀复夫人了。 夫人听说那人是个军人打扮,急急行至中堂,命军汉前来谒见。 到了堂上,还未及问话,那军汉倒头就是一拜,语气格外沉重:“夫人!司禁在登州为柳党所诬,将陷囹圄,特派小人冒死送达消息,请夫人设法相救。” 夫人听罢,急得手足无措,蹙眉不言。 “若实在无策,小人想到一法。” “快说。”夫人投以急切的目光。 “司禁在京中尚留着一两个心腹,夫人可写家书一封,托他们赴登莱送信,先与司禁那边联系上,方能相机行事。” 夫人颇觉有理,即命下人研墨,现写了一封家书,就令他揣在身上,火速赶往禁军大营。 存肇坐在官署之内,左手搓弄着公文的封皮,右手不间断地叩击着桌面,这声音更助长了等待的焦急。 “大人!”那扇半开的门突然被军汉推开,那人大踏步闯进来,高声喝道。 “小声些,”存肇先示意他安静,然后起身望望门外,随手带上了门,“容叔家里的人没怀疑吧?” 军汉掏出那封家书:“您放心,一切顺利。” “好,好样的,”存肇微笑着点点头,把手里的公文交给他,“这是我用家叔的印盖出来的假证据,你将这个夹带上,一并送给送信的人。” 军汉看都不看,直接收在怀里。 “司禁,这个主意是否太狠……” 存肇低头咬紧了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这虽是下下之策,但我已为国家社稷尽了十分的力,只要宗祧得以保全,别人说我什么都好。” “对了,你换身衣服再走。”他又吩咐道。 军汉换了一套粗衣,头上又戴了头巾,进了东营的营门,便把袖里的家书扯出,在双手里捧着,晃晃荡荡地来到营屋前,掀帐而入。 “谁!”屋里的禁兵正在磨刀,听到身后沙沙作响,转身就将刀一横,刀尖对准了军汉的脖子。 “军爷别误会,别误会,”军汉故作恐惧,“我、我是皇叔府上的奴才,奉夫人之命,有事相托。” “何事?”这禁兵眉头略皱,慢慢收了刀。 “今早有从山东回来的人说,我家老爷在登州受了柳贼妒忌,被下在了牢里,生死未卜。今有夫人家书在此,求军爷带这个去登州一趟,问问音讯。” 禁兵听罢,愤怒地直把刀插进地里:“我等屡受司禁大恩,今为奸人所害,怎能见死不救!全包在我的身上!” 军汉大喜,忙递上家书、公文。 “怎么两份啊?”禁兵瞧后,多嘴问了一句。 军汉心中一凛,幸亏脑子转得还快,旋即答道:“这份是夫人控冤的状子,希望军爷到那儿能面呈皇上,以免被柳党瞒住。切勿拆开,不然司禁休矣。” 禁兵信以为然,又向军汉作了个保证,见后者放心退去,便立刻准备盘缠启程。 “柳将军,审完了。”知府将供词交给柳镇年后,疲乏地打了个哈欠。 “他有什么话没有?”柳镇年平淡地问。 “有些不该说的,他却说出来了。”知府忍不住笑了。 “真的?”柳镇年根本不相信堂堂一个司禁会犯这种错误。 “初时打死不吐一字,下官要上刑,他便说‘汝要拷我,便是折太子的脸面!’,我以言激之,其又言‘朱高山之谋乃太子所定,量你柳镇年怎敢审下去!不信你柳党能翻了天,把我等宗室一脉全杀干净了!如若敢行此事,我愿敬他是个好汉!’。这些白捡的口供,实属意外之喜。” 柳镇年大笑道:“这贼子枉活了这么多年,竟还不知道我柳镇年的厉害!反正咱已经废过一次太子了,大不了趁此机会,再废一次。这个好汉的名号我还真他娘要争它一争!” 第七十二章 诬败、移失(一) 受命送信的那位禁兵终于抵达了莱州。但他丝毫不了解此处的状况,在城里问了一圈,才知道容青已经去往登州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得他不知所措,更加懵了,一时想不出个法子。就在穷思苦想之际,他脑子竟一发热,直接到宫门前求见,明白着说自己奉容青夫人之令,特来递家书与状子。看门的赶忙叫来了管事太监,后者将其引进一间屋内,随即叫兵丁绑了去,关押在仓库里,听候发落。 在莱州镇守的钮远不敢自专,急命太监怀赍家书,送此人到莱州审讯。 这两份书信一并交给了柳镇年,他认为这诉冤状写得无非是乞求之词,不甚要紧,便一把丢进纸篓里面,去拆那件家书。 谁知这家书的内容不过就简短的一行字:‘莱州现今形势何如?望老爷能作回答。若方便时,当多遣使者,通信来往,以免为贼人欺罔。’并无多余之言,令他大失所望。 柳镇年十分纳闷,既然那边对登莱的形势并不了解,又怎能写出个状子来。心中突发了好奇,便将状子重新翻出来,扯开封皮,方见里面夹着好几张纸条,哪里是什么诉冤状,都是容青明明白白的罪证。 这每一张都钤了本人的印,有给张隆禄的,写道‘柳贼挟帝出巡,必有异图,本官有计杀贼,事后当行巨赏,望总督力助’;还有给自家心腹的命令,写道‘此事需得万分小心,莫要惊动京师,以使我独揽大功’等等,皆为机密要文,足以制容青于死地。 柳镇年皱着眉头,反复阅读了好几遍,越发疑虑重重,立刻去唤管事太监:“你把这些状子拿着,速速带与那送信的人看,问是何人给他的!” 太监惶恐地揣了这些证据,到房间里又将送信之人架起来审。 “这些东西是谁给你的?” 送信人一一看了,错愕不已:“这是……司禁府上的奴才给我的。” “其人何等模样?可知名字?” “长得壮……”送信人琢磨了半天,却想不起那人的面容了,“其实当时没太注意,名字什么的,更是一概不知。” “这字迹是你家司禁的?” “不是,绝对不是。” “这是假的不成?”这太监觉得自己似乎抓到了要点,紧追不舍地问道。 “这不一定。一般家书都是司禁亲笔,公文、奏书则由胥吏捉笔,以其文体齐整庄重之故。” 太监听罢,倍感失落,又审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即将其口供录与柳镇年看。 柳镇年没想到好好一个案子竟会变得如此复杂,自知无计可施,只得命人暂定了容青的罪,和送信人一同用木囚车装载,再次返还莱州。 甚至连钮远都没想到,这次回来并没有使案子了结,反而滋生了一大堆问题。他连忙去找柳镇年想问个清楚,后者还在看着那几张纸条发呆。 “你瞧瞧罢,”柳镇年将手里的东西扔给他,“那个送信的好端端来这么一下,你的计划行不通喽。” “您相信我,这些证据全都是他人伪造的!”钮远扫了几眼,便恼怒地将那纸条一摔,“史司禁早先就查清楚了,此事乃是太子……” “这些咱都明白,差的不就是名分嘛。”柳镇年摆了摆手,“何况只杀一个容青,亦能震慑朝野矣。” 钮远谏道:“此事尚未到查无可查的地步,断不能遗留祸患。他太子能假造这几张,我就不信全无纰漏!” “依卿之见呢?” “应趁京城百官无备之时,暗中携陛下回銮,到京师后,先声称太肃、存肇串通谋反,突行逮捕,杀他个措手不及。”钮远大胆提议。 柳镇年点了点头:“此策甚妙。可这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怎么也收不回来了。万一他们准备周全,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岂不坏了大事?奉相你需要担一定的风险啊。” 钮远免冠叩头道:“下官自随将军以来,献策甚多,然皆未及今日重要。若钮某不得诛杀逆党,为将军开辟局势,情愿让官于他人,辞还乡里!” 存肇日复一日地等那送信人,却始终不见他回来,这才断然料定必是葬身于彼处了,伪造的罪证也应该全落到柳镇年的手上了。他勉强松了口气,自己在这样茫然的情况下,已经把能做到的全做好了,剩下的就只有听天由命。 他为防止意外发生,还特地嘱咐各营禁军严守四道大门,不论何人通行,皆先飞报。存肇好几日都未曾安睡,今日终于感到无事一身轻,头刚沾上枕头,两眼便睁不开了。 今夜的月光很是刺眼,三更的梆声也仿佛比平日清脆起来,竟让存肇醒了起来。 ‘方才怎么不曾关窗……’他心里嘀咕着,想去锁窗户,又觉没有先前那么困了,索性走出官署,在内苑里沐着月色踱步。 他走到一处殿门,遥见远处一人飞奔而来,于近处用火把一照,正是自己手底下的禁兵。 “怎么了?” “禀大人,貌似是皇上的车驾从南门而来!弟兄们怕是柳党作怪,故不敢擅自开门。” “什么?”存肇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从昏昏沉沉中精神起来,“我怎么不知道皇上回銮了?” 他焦急地想了一阵,方才拍额叹道:“坏了!必是柳党隐瞒了皇上的行踪,这步棋我如何料到!” “司禁,弟兄们尚在苦苦对峙,请您早点给个说法吧!”这兵丁的焦虑全写在脸上,急得跪地磕了两三个头。 存肇伸出几根指头,脑海里想着应付的方案,忽然灵光一闪,把根指头一摁,擦去满头大汗:“你就这么告诉弟兄们,就推说半夜三更,看不清对方的脸,不知是否有诈,以此为借口,能拖多久是多久!” “那……您呢?”他站起来,还不忘关心一句。 “我?”存肇的眼神仅呆滞了一瞬,就闪出了金光,“我去面见太子!” 第七十二章 诬败、移失(二) 存肇见此时夜深,宫中无人,便拉来自己的坐骑,快马加鞭地赶往东宫。 他素知太子是个没主意的,到了宫门下,便先向侍卫问了其谋主蓝渊的住处,随之匆匆前往。 这蓝侍读睡的正香,鼾声大作,存肇迟疑不得,只好掀开竹帘,朝他后背上使劲推了几下,两次三番,终于把他给惊醒了。 “这么晚了,谁……”蓝渊慵懒地转过脸去,见是存肇焦躁地站在那里,顿时翻身坐起,“出什么事了?” “蓝侍读,陛下的车驾已至城门之外,一旦放之入城,柳党必欲制我等于死地。烦请您引我去拜太子,令他速速烧毁所有文书证据,以免为贼所趁。” 蓝渊连忙点头:“我这就带大人面谒殿下。”便急唤侍卫去叫醒太子。 侍卫听他催促甚紧,便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了,闯入寝屋之中,大喝道:“禀殿下,屋外有重客来访!” 太子昏昏沉沉地抬起头,见屋内已把火光点起,照得他眼睛刺痛。 “殿下请恕小弟失礼,”存肇也跟着闯了进来,匆忙一跪,“要出大事了。” “讲。”太子又叫侍卫取过正服来。 “柳党在登莱已经将容叔打入监牢,问了谋逆弑君的死罪。在下恐其得寸进尺,危害社稷,故而设一无可奈何之计,独推堂叔一人出来担罪。当时恐怕兄长念及亲族之情,不能决断,故而有所隐瞒。如今事已至此,请太子烧毁证据,以求自保。” “这……” 太子犹在犹豫,蓝渊便进谏道:“柳贼之心甚为狠毒,难保会做出出格的事。若不从司禁之言,将大祸临头。” 太子听罢,毅然决断道:“那好!蓝侍读,你快去秘阁把那个箱子拿出来,就放在后院里烧;再另差人请老皇叔将他手头的书信带来,一并焚毁。” “属下明白!”蓝渊只一拱手,退了下去。 太肃捧着一摞书信,刚走进东宫大门,就闻见一股焦糊味。他的脸色阴沉着,一声不吭地把文书交给了蓝渊。 “存肇那个畜生……在哪?”他极力掩盖着将要爆发的愤怒。 蓝渊小心地打量了他两眼,不敢多嘴,只得恭敬回答:“皇叔,存司禁正在便殿与太子谈话,您消消气……” “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太肃作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些事还轮不上你来插手。” 此时存肇方与太子议毕,正要准备离开,却见太肃从屏风后冲了进来,一手拽住他的衣服,一手就朝他的脸上打,前者不敢躲避,被硬扇了两三下。 “你个畜生!”太肃喘着粗气,大声咆哮,“你这样的人真枉为本族子孙!好歹让皇上除了你的宗籍,才算个了结!” 存肇任着他打、他骂,见太肃打得累了,竟一口气没提上去,仰倒在椅子上。他连忙与太子上前搀扶,又是掐人中、抚后背,终于让他把这口气顺了。 存肇见状,重重地跪倒下去,伏头于地,流涕不止:“叔爷,晚辈实是不肖,您责也好,骂也罢,我绝不敢埋怨半句。然此为无奈之举,并非有意陷害堂叔……否则社稷倾覆,死者不仅一人而已!事到如今,时局已不可挽回,请……请叔爷恕罪。” 太子亦劝:“叔爷,存肇以国家大事为重,一心救护我等。容叔被害,乃是柳贼狼子野心,何必怨他?” 太肃咳嗽两声,仍不改怒色,用颤抖的手指着存肇道:“这小畜生光顾着自己的性命,就没尽力营护容青!他故意编排这么一套说词,搪塞罪行!既然柳党要杀我们,让他们杀好了,我拚他个断头血流,也要与吾侄共存亡!” 太子又说:“叔爷休要意气用事,还是先保住咱们的宗庙社稷,细水长流。” “那……那也要把这小畜生除了宗籍!”太肃猛地一拍桌子。 “叔爷呀!叔爷呀!”存肇大哭起来,呜咽着说道。 “若叔爷执意除了兄弟的宗籍,本王也甘愿自去太子之位!”太子依然助着存肇。 “你……”太肃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又看了看悲痛至极的存肇,只好摇着头,感慨流泪。 城门外的对峙已近半个时辰了。几个军官秉承着存肇的命令,坚称天黑夜深,不识面容,与之周旋了好一会儿。 出巡的部队业已全部到齐,柳镇年竟还在城墙下徘徊,两排牙都要急得咬碎了。 “快开门!快开门!”他挥鞭大吼道,“方才已经让陛下屈尊喊话了,如还在借口拖延,我等就强撞进去,好让你等瞧瞧皇上的面目!” “声音相似者多矣,未必真是皇上本人!汝等城外扎营,一切等天亮再说!”喊话的军官心里并没有底,却仍然强撑着。 “一群王八蛋!”柳镇年摔了马鞭,“等你奶奶的天亮了,我就诛了汝等的九族!” 城上的军兵惊慌失措,连问军官道:“司禁那边好了没有?我们真不能再等了!” 军官咬着嘴唇,把手中的剑柄来回搓弄,终于叹了口气,说道:“那就……拖延最后一下吧。” “我们可以开门。烦劳将军将圣上的符节拿来城上一看,才许入城!” 柳镇年急遣一个小太监将符节高高捧起,问:“看真切了没有?” “看真切了。”军官无奈地看向部下,“给皇上开门。” 这支大军飞速奔进了京城,由柳镇年、钮远两个在前,直接踩过皇宫前的石桥,不待禁卫拦马,便疾驰进了宫中。 晏温听闻柳镇年突然到临,忙带着两个心腹去迎,见钮远率领一班军马,喝斥着四面搜寻,火急火燎地喊着抓人。 “奉相,你这是做什么?”晏温皱了回眉,扯住他问。 钮远手里高高握着一轴圣旨,向面前的晏温趾高气扬地说:“陛下有令,存肇、太肃意图谋反,令我等莫要耽搁,特率兵抓捕反贼!” 晏温看着两旁踹门拍窗的士兵,知道又是钮远的诡计。事到如今,他也只得挥手命令:“走,将士们,我带你们去逮捕反臣!” 第七十二章 诬败、移失(三) “把这叛贼给我抓起来!” 存肇躺在床上,将脸向着墙壁装睡,听见房门被踹开后,就有几只手就搭在他的肩膀上,奋力一掀,将他掀下床来,五花大绑。 “轻点,我会自己走。”他撞开那几个兵丁,爬起来,显得处乱不惊。 “这厮是捉到了……那个老东西呢?在哪儿?”钮远一边看着他们绑人,一面问晏温道。 “奉相,太肃也大约在这大营里头,很容易找,不必问我了。晏某还要去接待皇上和丞相,这是更要紧的事,就恕不奉陪了。”晏温见存肇面色如常,心中已有几分的数,忙打了退堂鼓。 钮远见他心生畏怯,暗自冷笑:‘这存肇素来沉稳,此不过伪饰之举,他倒先怕了。也好,正使我独揽头功!’便微笑作揖道:“那就不留参政了。”说罢,转头吩咐众军:“兄弟们,我们自去!” 在经历了一番乱哄哄的搜捕后,两位被指为‘反贼’的皇族司禁终于缉拿归案。钮远又大肆搜查文书证据,连太子的秘阁也一同搜了个底朝天,可仍难寻分毫,急得他摇头跺脚,只好命人先提二司禁到大堂审问,以期其自露马脚。 此时晏温接驾回来,听得此事,连忙行至大理寺内,找兄弟晏良商议。 “钮远野心实在不小,想一口气拿下禁军的兵权,如今似乎仅差一步了。”晏温拣了个椅子坐了,冷笑道。 “嗯,他们大概要把人送到我这儿来了。究竟成败如何,片刻就见分晓。”晏良收拾起手里的公文,起身说道。 “为兄倒觉得已经有了分晓,不必等了。” “兄长请讲。” “我听柳公说,他进城之前与守军对峙了许久,方才见得开门。想这京师城防皆由禁军负责,所行之事岂能没个缘由?我看存肇那般从容,不像是有意伪装,或许先前拖延的时间里,就早已定下了计策。” “此事兄长也不太确认嘛。”晏良笑道。 “我只是隐隐有个感觉,但不论成功与否,这浑水你最好别趟。天下还远未到易主之时,若使局势大变,百官定然舍命相阻。一旦身陷其中,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得不掩失啊。只由钮远一个人干去。” “愚弟受教了。”晏良深表佩服。 “钮大人,这是晏寺卿的批文。”一名小吏拿着本呈文,送到钮远的面前。 “他怎么不派人来接犯人?”钮远劈手夺过批文,有些恼怒。 “此案尚未审其曲直,且案卷不至,本寺不敢擅断;望请先归刑部勘正,再交本寺……”钮远一字不差地读完,气得哼了一声,“这俩兄弟,一个赛一个的会躲事!不愿揽就算了,我们去刑部!”他再次招呼起了军队,押着罪犯原路返回。 存肇被带进了一个昏暗的房间。他毕竟是当朝的皇亲,不宜受刑,故而这房间里空摆着一张桌子,几张字纸,别无他物。 “解绑。”坐在那头的书办吩咐一声,旁人客客气气地给存肇解了绑。 “来,坐下,”书办微笑着去请他入座,“多亏尚书大人仁慈,不然按汝等谋逆之罪,就应严刑拷打,鲜血迸流了。” 存肇高傲地扬着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坐下了。 “不过呢,大家都给您脸面,您也不能总耍脾气。敬酒不吃吃罚酒……您不会不明白吧?” “我告诉你,此事为容青一人做成,与本官,还有老皇叔毫无干系。”存肇盯着他的眼睛,毫无躲闪之意。 “您勿要说笑,”书办道,“现在满朝大臣都知道你与他们共谋篡逆,空口说来可不顶用。” “我看你们才是空口无凭。我问你,刑部有证据吗?有证据拿来,没证据放人,就这么简单!”他嗔目喝道。 书办怎料被他反将一军,满面羞怒,拍桌亦喝:“放肆!是本官审你,你何故多嘴!” “没听说擅自抓人还如此理直气壮的!” “你没见过的事多了!既然不想和气说话,就别怪我摁着你的头,逼着你画押招供!”说罢,书办起身道,“左右,给我上刑!” 两旁刑吏当即把存肇架了起来,后者反而大笑:“我看你柳党还能翻天不成!光靠着一纸供词,将如何服众?” 书办见他分寸不乱,自己却无应对之策,顿时慌了神,即叫了那两个刑吏出去,共商议道:“大人只叫我以言审讯,并未吩咐动刑之事。我在这里看住他,你们快去问尚书大人,定个方案。” 刑吏听了,便受命回了刑部大堂,向尚书言及情况。尚书不敢自专,又派人将消息传入钮远耳中。 “钮大人,这是怎么搞的!”成群的官员围住钮远的宅邸,朝着朱漆的院墙大声叫喊,“容司禁你抓便抓了,何故不辨黑白地乱抓起人来!没有证据,岂得率性而为!” “是啊!是啊!” 钮远发愁地看着窗外,哀叹一声,向刑部的来人道:“你看,多少人为他们打抱不平?这案子得尽快了结。” “我们这不就请您示下吗。” 钮远正想回答,忽听门外没了声息,随后传来一声:“柳丞相到——” 二人面面厮觑,慌忙出书房迎接。 “柳丞相,些微小事,您何必亲自赶来?”钮远先作了揖。 柳镇年不理会他,大踏步走上台阶:“若不是晏参政告诉了我,这文武百官就要在你府上闹起来了!” “晏……晏参政说什么啦?” “他说什么你不用管,”柳镇年随他进了屋,将头顶的乌纱帽放在桌上,“反正都是为了息事宁人。” 钮远面容一僵:“息事……?” “证据都搞没了,扯别的也无意义,就认个栽、低个头算了。否则骑虎难下,对时局万般不利。” 钮远扑通就跪下了:“大将军,我等岂有认输的时候!不妨造个假供词……” “够了,这事能不能成,你心底应该有数。”柳镇年无奈说道,“把他们放了吧。” “是……” 这轻轻的一句话,钮远十分知道,将意味着什么。 第七十二章 诬败、移失(四) 做出放弃审讯的决定并不像嘴上说的那般容易,毕竟这代表着原先的指控统统变成了污蔑。对柳党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不仅会使朝堂上生出一些非议,更足以让异己者们有了蠢蠢欲动的想法,柳党不可一世的地位极有可能在一瞬间坍塌。 柳镇年不可能没意识到这一点,但此事越拖越会招致麻烦,还不如早早撒手,起码可留一个体面退场的结局。 钮远的处境则更坏,接踵而至的繁难问题,使他压根不可能拥有前者洒脱的心态,他一面令人去刑部结案,一面忙着为自己掩盖过失,在官署里急得焦头烂额,愈发记恨起了晏温,暗骂被他摆了一道。 但不论怎么补救,容青、太肃的开释都像是在打奉相的脸,这位方将崛起的新贵一时间颜面扫地,名望一落千丈,俨然成为公卿百官讥笑的对象。 所谓祸不单行,正当柳党尚未化解危机之时,边关又传来了一件急报:宣化失守。满朝哗然,纷纷指责有司督将不力,堆积如山的奏书递上宫廷,跑得传命太监腿都发了酸。 可郁闷许久的钮远却不以为悲,反而从中看到了东山再起的机遇,便兴冲冲地去找柳镇年。 “这个,还有这个……” 一本本奏疏被凌乱地压在了一起,桂辅捧着箩筐,还仔细挑着里面剩余的几本。 柳镇年烦躁地翻阅起来,粗略拨过两页便扔到案几上。 “哦,这是……御史台的。”桂辅从正面一看,颇感惊讶。 “唉……”柳镇年伸手取来,“果然少不了他。” “您看,不如……” 桂辅正欲劝谏,忽听门口响了一声,钮远走了进来。 “您的话由我说比较合适。”他笑着说道。 “亏你还笑得出来……”柳镇年瞥了他一眼。 “此事若需由下官操办,必当转祸为福。”钮远坐到他的对面,说。 “直接讲。” “丞相还记得钮某曾经的边军改革么?前番已籍此大立声威,虽然无疾而终,但想必余威尚在。何不借众人弹劾之意,转为我整治军队之资,一可巩固外地兵权,二可立功于朝堂之上,以革新之政移我内事之失,岂不一举两全?” 柳镇年听罢,脸上才开始有些笑的模样:“有点意思……不知这次派谁出巡?” “叶廷龙机敏过人,深谙朝政,依旧派他出去最好。”钮远不假思索地回答。 “廷龙陪我经历了多少的险情,再让他轻赴虎狼之穴,倒显得我没有爱才之心了。” 钮远大笑道:“您可错了。这叶侍郎一直都想替您建功立业,这些事都是第一个站出来。上次没叫他尽兴,回来脸色就有些难看。我们这回儿许他更进一步,设新军什么的都随他办去,保管他乐开了花,您不用担心这个。” “那好……”柳镇年方才没了异议。 钮远的身后跟着两名太监,各自捧着一摞奏书,不顾站立两旁的大臣们,只直视着前方,大踏步地走进大殿内,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中间的红木桌子上。 “我召诸位来殿上,无非是处置大家的意见,”钮远踱着步说,“你们的话丞相都看了,决定遵从众意,以督战不力之罪,罢免石一义的宣化都督之位!” 众臣面面厮觑,纷纷颔首,皆大声言:“丞相英明!”,有几个甚至激动地叫了好。 钮远待他们高兴过了,便又开口道:“但国家一败至此,连年不见克捷,这样的边防何以护翼州县,怎称得上是京师的屏障?如不大兴治理,革新军队,我朝将被北虏欺负到何时!我准备面奏陛下,再次差遣兵部之人出巡!”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奉相,”介文武咳了两声,挺着肚子从人群中晃出来,“您以前也这么说的,非要弄个巡边,还算整治了一段时间,结果呢,丢了宣化,折了三千余人,并不见效嘛!” “是啊,是啊!”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附和声。 钮远鼻子里轻轻几哼,用冷峻的目光逼视着他:“介大人,这不正说明改的力度太轻了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失地夺城再正常不过。如今明明是四海升平之日,各省各府发到京师的喜报,都安放在秘阁之中,我等都可瞧见;怎么偏偏在奉相嘴里,东不好西不好,大好的朗朗乾坤仿佛都变成了人间地狱!” “后面这些都是大人臆想的,我可从来没说这种话!”钮远愤然挥袖,“边军毫无作战之力,何谈夺城?都是你兵部用人不察,助长贼势,还敢在此处大言不渐?” 二人都争得面红耳赤,声音也越来越大,介文武卷开衣袖,使劲拍起了桌子,像是要动手的意思。 陈同袍见状,连忙上前劝慰介兵部:“奉相初时的意思,不过是出巡边地,别无他想,介公何必激起他的怨气。既免了石一义的官,自当派人出使宣谕,另择将帅,这再正常不过嘛。换个说法而已,看把您吓得。” “这……”介文武真被他的话噎住了,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那就任奉相行应行之事罢。” 钮远一抬眼,见他已经重回了班列,气便消去许多,继续接着原先的话说道:“边塞人生路恶,务当选一员胆识之臣,方能胜任。” 他的目光开始向人群里打量,看东头那一圈几乎是掠过去;转看西头的时候却忽然把眼一眨,停下来了。 “叶侍郎,你已经有过经验了,这次再度北巡,定能更好。”钮远掸了掸衣服,招他过来。 叶永甲平淡地瞅了蔡贤卿一眼,后者仅耸了耸眉毛,便将脸朝向了天。 他默默地走到钮远身前,面无表情地俯下身躯,行了个礼。 “廷龙,少时我先去宫里面见圣上,你暂且到中书省一坐,我想与你交代几句话。在那儿等着,片刻就来!”钮远故作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胛,叶永甲却巍然不动。 第七十二章 诬败、移失(五) 叶永甲坐在厅上已经很久了,两旁为他端茶倒水的小吏却不见他说过一句话,都是在出神地望着天空,也不像思考的样子,就这么度过了半个时辰。 “廷龙!廷龙!” 他忽抬头,遥见钮远正于门口朝这里招手,随后飞快地走来厅前,笑呵呵地作个揖,便把官袍一脱,撂在架上。叶永甲勉强起身,回了礼。 “哎呀,让叶侍郎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辛苦吧?”钮远关切地问。 “还好。”叶永甲又慢慢坐下去。 钮远看出了他的心思,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收敛,捏着袖口,长叹出了一口气。 叶永甲却仍闷着头,装作没有听见,不发一言。 “叶大人,似乎还在为当时之事耿耿于怀,或许对我本人还存有误解,”钮远语重心长地说,“但请你尽管放心,我自军府出山以来,屡思锐意进取,从未行苟且之事。这并非本官自夸,是个明眼人都能看见的。整治边军、圣上东巡,哪件事不是我担在肩上?就算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我也是毫无避责之心,受尽奚落而不怨。怎像那些空谈之辈,何事都不出头,只想着为自己搏取虚名。此等衷心,天地可鉴啊!” “至于上一次的兵部改革,争议之声实在太大,加之石一义枝附叶连,难以穷治,故而投鼠忌器,不敢悉遵廷龙之言,并非出于本心。在那次殿上核对之后,我想肯定有人暗里嚼舌根,破坏你我之间的关系。可当时是他们不敢得罪柳大人,便在朝中提议让你背锅,我也爱莫能助,无可奈何呀。” 叶永甲见他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敢不应,只好强作起笑容,恭敬地说道:“一些前事罢了,下官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又怎会有异言。在下心里清楚,只有随奉相完成这改革大计,才能使边疆永无胡患。” 钮远听罢,拍膝大笑:“好,好!廷龙果然甚明事理,不愧为柳公赏识之人!此番出巡,我愿将大权尽数托付给你,一定令汝不留余憾!” “属下遵命。” “不过你不用急,待过两日,我便派两名太监与你同行,前去宣谕圣旨,撤换新帅。对了,我还有一件东西相送。”说着,钮远从怀中掏出一张用牛皮纸包封的信札,“这就是上次核对石一义贪污实情的户部公函,当初在朝堂上虽是验的假的,但这真的我也没动,反而留住了,就是为了今天。” 叶永甲犹犹豫豫地接过公函,见的确盖的是户部的章,一时愕然。 “这公函现有何用?” 钮远答道:“石一义在边关根深蒂固,其下兵将受其畜养多年,只因兵败而押送回京,人心必不能服。若军队里有人怨言,抗拒朝命,便拿出这公函来,告示众兵,诉说石一义贪墨银粮等不法行径,这实打实的罪名,自能堵他们的嘴。事成以后,再将书信于营中烧毁,示朝廷宽赦部卒之意。恩威并施,大可安定军心。” 他怅然地看着这份老旧的公函,不知如何言说,只遗憾它来得太迟了。“属下明白……” “还有什么要求么?”钮远为抚平他的情绪,百般讨好。 “恳请奉相能为我选一副手,助我摆平边关的棘手问题。” “你想要哪个人?” “兵部主事,蔡贤卿。” 两日后,叶府前。 “诶,来了!”蔡贤卿正在街巷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两声,方才看见那叶府的招牌,底下站着一个老奴,撑着嗓子喊。 “大哥,这京城的路横七竖八的,来多少次都能迷路喽!”他与那老奴抱怨了几句,便随后者直进了叶府。行至内院,看着将到书房了,又问:“叶大人到底有何事?” 老仆笑道:“叶大人怕你不肯答应,要亲自对你说,免得我说不清楚,坏了大事!” “这叶廷龙,怎么连我也防啦?他说什么我都答应!” “这话可是真的?” 蔡贤卿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见叶永甲捧着本老书,从角门那儿走了过来。 “您先去歇息吧,我和蔡主事说几句话。”他向老奴吩咐毕了,后者便连忙离开了。 “廷龙最近好像都抱着这本书。”蔡贤卿指着他怀中的书说。 “您忘了?”他把书一合,交与蔡贤卿近看,“这是那个西洋人简文生赠送的兵书。” “那你让我来,恐怕与此物有关。”蔡贤卿敲着这书的封面说。 一谈起这个,叶永甲的脸上一丝轻松也没有了:“蔡老可真是料事如神啊。走吧,我们屋里谈。” 二人并行到了书房,各自坐下,叶永甲喝了口温茶,继续说道:“钮远因容青事件失了势,大概是想重立声威,便把去年的边军改革重新拉了回来。我奉命去宣谕边军,身边须有蔡老这样的智谋之士,故而请您一同前往,以助改革。” “这个不用你请,我怎么也要跟去!”蔡贤卿毅然拍案道,“但不知廷龙的想法如何。” 叶永甲苦笑一声:“晚辈早已和您说过了,我对新政只能尽分内之责,无法像卫先生那样,在这地基上面搭建什么新的构想。只得任人摆布,听天由命了。” “廷龙不必如此悲观,或许这正是一次匡救国家的大好机会。”蔡贤卿勉励道。 “您不用担心我,我这个人无事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的瞎想……”叶永甲摇了摇头,叹息道,“但愿影响不到您了。” “你的这些看法也很有见地,所谓未雨绸缪嘛,”蔡贤卿笑道,“不过现今还是眼前的事最为重要。” “嗯。”叶永甲闭起眼睛,摩挲着眉骨,试图打断先前的思考。 “您到了那里,想怎么做?”见他睁开了眼睛,蔡贤卿立马趴上去问。 “蔡老,我自看了这洋书之后,愈发明白火器之重要,”叶永甲又将那书拿出来,放在桌上,“惟今要务,便是组建起一批惯使铳炮的新军,则必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第七十二章 诬败、移失(六) 时隔一年,他再次踏足到了这片边疆的土地。绥狄镇已不复当年的清闲,营中的木栅被钉得死死的,四处都是搬运木料的士兵,军官扯破嗓子地喝骂着,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此处竟成了抵御胡人的第一道防线。 “石一义现在何处?”未等叶永甲开口,随行的太监便问。 引路的军官见这些太监趾高气扬,身边又环绕着几队禁中精兵,心中惊疑,就多陪了几分的小心:“敢问……中使请都督来做什么?我好替您转达。” “注意一下,是谁拿着陛下的诏书。”蔡贤卿冷冷说道。 “哦,是卑职疏忽了。”军官忙将脸转看叶永甲。 叶永甲见两位公公颇为不悦,便笑与他说:“我等都是朝廷所派,怎用分个先后?蔡主事也太拘泥于规矩了。但我觉得先叫副都督来为好,两位意下何如?” 两太监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惧于他的身份,只得应允:“一切凭大人独断就是。” 那军官方才松了一口气,命人去请副都督前来谈话。 这副都督乃是新上任的,名唤杜擎,因前任替石一义背了丢失宣化的罪责,已然依法革职,故才得以荣升。此人性情平淡,极为关怀将士之甘苦,备受边军爱戴,石一义也正是赖他组织起了绥狄镇的防线,逼迫虏人撤退,维护住了仅有的颜面。 此时听说朝廷忽降圣旨,大惊失色,料想必非小事,便急匆匆随军官出了大帐,走至叶永甲等人的面前。 “卑职杜擎,见过叶侍郎、蔡主事,两位中使。”他从容地作了几遍的揖。 蔡贤卿见他举动之间沉稳持重,甚为欢喜,第一个回应了他:“前几个月就听闻杜副将御寇有功,今日相见,果然气度不凡,实在幸会。” “杜副将,可否能带我们去见石将军?”那太监急不可耐地问。 “可以。但石都督现在大营中观兵,离此较远,不如骑马为便。”杜擎答。 叶永甲摆手道:“不必,我们走着去。正可趁路上闲暇的时间,向我说些军队的情况吧。” 杜擎瞅了他一眼,暗想:‘这叶侍郎不急不躁,真能沉得住气!朝廷派此人来传命,必然马到成功!’便拱手道:“谨听吩咐!” “我最感兴趣的,是你们的火器发展的怎么样。不知自我上次来后,可有一二进步?” “进步倒是有了,但不瞒您说,效果实在不佳,”杜擎笑了笑,“去年年底,石大人就组织了一支新军,使之施练火铳,防备北虏。那些火铳个个擦得漂亮,谁知一上战场,反而伤了自家部众,弄得啼笑皆非。这东西打造麻烦,所用之火药、铅子耗费不少,纵算教会兵士,又何以制敌?” “火铳威力巨大,杜副将切莫被一叶障目了。建新军容不得一点马虎,不然怎能见效?日后还需倚仗将军决断,望您能鼎力支持。” ‘我一个副手,能为他决断什么?莫非……’杜擎幡然领悟,忽然停下步子,严肃地看着叶永甲:“杜某不知火铳精要,一点妄言,不足挂怀。但凡朝廷命我操练新军,我岂敢推辞阻挠!若合圣上旨意,做臣子的自当万死不辞,绝不敢提一个‘不’字!” 叶永甲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终于放了心:“杜将军如此忠国,看来我此行绝不成虚了!” 石一义坐在军帐里面,发愁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战场上丢盔弃甲的画面还让他心有余悸,以致于现在的面容还和刷了漆似的白。 帐外的微风突然卷起了他的双鬓,石一义连头也懒得抬,直接问:“杜副将,怎么了?” “朝廷的使节到了,请石公出迎接旨。” “派得谁?” “叶永甲。” “好好好……”石一义无奈地揉着太阳穴,“可真他妈是卷土重来啊。” “不管怎样,朝廷的旨还得接呀。”杜擎用温和的语气规劝着。 “叫叶永甲来帐内,我不想出去。” 杜擎也怕惹了他的怒火,便应了一声‘是’,到帐外叫了叶永甲来。 叶永甲令几名禁军手持兵器,站在两旁,准备随时捉人;各个吩咐毕了,然后进得屋去。 他也不啰嗦,直从怀中拿出圣旨,冷眼一瞥:“石一义,跪。” 石一义咬了咬牙,不屑地跪了下去。杜擎转而走到他身后。 “诏曰:宣化乃我朝重镇,然石一义不知职守所在,丧地辱师,合当押送京中……” 石一义被激出一身冷汗,正要站起,肩头已经被杜擎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给我绑了!” 叶永甲话音未落,禁军们就已冲入帐内,迅速地控制住了石一义。 校场的兵众听见帐内大乱,都慌忙舍下兵器,争往察看,但见石一义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推了出来。 众人的眼眶都怒得红了,纷纷挥臂叫嚷,一片哗然:“朝廷为何要绑石大人!为何要绑石大人!” “诸位将士!”杜擎连忙现身说话,“石一义丧师失地,过失为本朝以来最深,按军法当斩!诸位速速回去,待叶大人宣布诏命!”随后示意他们离开,众人依旧不移一步。 情况危急,叶永甲便向蔡贤卿使个眼色,只见后者走到最前,拿出了那张户部公函:“诸位!且看这本公函,有户部的印!里面全都是石一义贪污粮饷的罪证!朝廷是懂事理的,二罪俱全,忍无可忍,方才派我等来抓人!” 众人面面厮觑,莫衷一是,吵闹了好一会儿,方才都冷静下来,敛手听命,异口同声地喊道:“我等愿服诏命!” 叶永甲便继续宣读诏书:“军中不可一日无帅。杜擎有退敌之功,勤于治防,今代一义为宣化都督,勿负朕意,钦此!” 杜擎听罢,一双眼睛炯炯发光,两只膝利索地跪了下去,头叩在地:“臣谢过圣恩!” 将士们素来敬重杜擎,听闻使之接任,顿时欢呼雀跃,纷纷跪拜:“谢过圣恩!” 第七十三章 请银、议阻(一) 石一义已经被人装上囚车,押解回都,问了失利、讳败等诸多大罪,到街市里去砍了头;杜擎则顺利接替了宣化都督一职,辅佐叶永甲操办新军事宜。 蔡贤卿与他二人坐在大帐内商议,听叶永甲先问道:“不知这新军的营房在何处?我应去走一遭。” 杜擎回答:“离此不远。不如把他们都叫过来一一询问,您也方便。” “何必劳动众将士?我亲自去一趟,正好让他们在空地上摆起阵势,就地检验一下用铳是否精熟。” 杜擎沉思片刻,方才点头:“那我等且休息会儿,再走一趟好了。蔡主事,您老……也一起么?” 蔡贤卿好像在顾自地想着什么,忽然听见杜都督在叫他,才猛醒过来,应了一声:“啊……容我想一想。” “蔡老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叶永甲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说道。 “二位大人,老朽认为,先把火铳的用料、冶炼等基础情形搞明白,不要急于求成,免得见了新军将士,半句都答不上来,不仅会被人家看轻,更怕被小人所蒙骗。” 杜擎笑道:“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但我平日看那些新军,于技巧上都不甚熟练,何谈蒙骗?不如先去了解现有情况,再行步步为营之计,时犹未晚。” 叶永甲望着蔡贤卿不太乐意,便主动为之调和:“这样,我和杜都督去新军大营,主事您去火药厂调查,如何?” “蔡主事这个岁数……一个人没问题?”杜擎转头打量着蔡贤卿。 蔡贤卿伸直了腿,用力地拍两下膝盖:“都督放心!我身子骨好得很哪!” “那好。”杜擎随即走到案几前,撕了一张纸条出来,拿笔飞快地写了一行字,盖了印,交到蔡贤卿手上:“你揣好此物,递给厂房的人,他们会让你进去的;另外,账房那边负责购置火炮,对此亦稍知一二,蔡老若有兴趣,当再往彼处问一问。” 蔡贤卿塞过纸条,抱拳谢道:“下官明白了。多谢!”说罢,即转身走出大帐。 “都出来!都出来!”杜擎将众兵一个个从营房里拉到校场上,在一旁高声指挥着,“对,你往那里靠,再走一步……行了!” 叶永甲正站在杜擎身后,众兵在他的注视之下,总算站好了队列,拿稳了火铳。 杜擎乃命人去前方八十步远的地方立了木牌,向众人喊道:“每人各放十弹,能十发十中者,大赏!不中一次,则打背棍五下!” 众兵疏于演练,听了这话,愈发心慌,回答的声音都弱了:“是……” 叶永甲将嘴略撇:“开始吧。” 兵士们都去木桶里取了铅子,装了火药,便往火绳上点火;还未及瞄准,便见火光一闪,不少人紧闭了眼睛,那弹子竟射到远处的石柱上,丝毫不及目标。 叶永甲又眼睁睁地看他们打了三枪,却只有寥寥几发中了木牌,令他大感失望,登时打断了演练:“好了,都停下罢。杜都督,我有话要对你说。” 杜擎点了点头,陪同他到了一处角落,眼见四下无人,便将叶永甲叫住:“叶侍郎,可以讲了。” “你们这新军有标准没有?”叶永甲气愤地问。 “这些部众都是石一义临时招来,连火器的质量都参差不齐,有旧的有老的,还能立什么规矩……”杜擎叹口气说。 叶永甲皱着眉毛,摇了好几遍的头:“那石一义搞这个新军做什么?连养兵的钱都不肯出!你在他手下做过事,可知其中情形?” “实不相瞒,当时大敌临境,石一义害怕自己失势,常把军费用在那伙嫡系身上,从不肯照顾这等新军;之后死了十数个人,火铳、火炮落入敌手不少,这些已是存活下来的了……” “真是混蛋!”叶永甲咬着牙大骂。 “而如今若要更换火器,一律用新,则边陲一省的用度并不算够,牵一发而动全身,任务实为艰巨。”杜擎方才把真话讲了出来。 “为什么现在才说?”叶永甲的眼睛瞪得大了。 “空口说这些话,恐怕大人也不相信。”杜擎闷着头说。 “唉,杜都督呀,我岂是那样的昏官?都这种局面了,若不敞开心扉,怎么行革新之政?”叶永甲拍着额头,大为不解。 “是下官的错,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说着,杜擎忽地跪下,双目泛着泪光,直视着他,“若知大人对改革怀有此等热忱,万不敢这般藏掖实情!在下甘愿为此在校场受罚!” 叶永甲急忙扶住:“杜都督,你能助我铲平石一义,已是建下大功一件,怎谈受罚?待蔡老回来,用度的事我们细想办法。” 杜擎却直直地跪在原地,扶都扶他不动,打死不肯起身:“虽然如此,但将士疏于训练,无以震肃,责任还是我的。下官不忍部下被责,愿代众人受刑!” 叶永甲看他情真意切,苦劝不动,便叹一声:“好吧。” 杜擎再度回到了校场上。他板着一副冷峻的神色,大步踏到台上,扫视着场上的众人;有的兵士仅微微抬眼,就看到了那个吓人的面孔,登时觉出一股寒意,叫人寒毛直竖。 他向叶永甲使个眼色,而后者却纹丝不动,只好自己到架上取来军棍,盘在手里,与众人道:“方才我已说了,不中一次,则打五背棍。方才发了三枪,大多数都没有中,那就应打十五次!谁来!” 兵丁们都紧着腮,鸦雀无声。 “好,既然如此,我这个做都督的,也是难逃其咎!”说罢,他转脸望向叶永甲,“叶大人,下官御众无能,愿替众人受过!” 诸军士听了,正自议论纷纷,已见杜擎走了过来,将军棍扔给一兵丁,旋即趴在地上,说:“只管打,别留情面!” 那兵丁拿着棍子,浑身发抖。 “打!”他怒吼道。 那兵丁无可奈何,只好闭起双眼,棍子重重地打了下去。 第七十三章 请银、议阻(二) 只听啪啪几声脆响,那杜擎果然在地上挨了十几棍,脊背上都见了几条伤痕,却连一声也不吭,看得将士们也暗自为他捏一把汗。 “好了是吗?” “是……” 杜擎翻身站了起来,将上衣重新穿好,便向众人号令道:“这回是我代你们受棍,算是警告你们一下;可若日后再不勤加训练,则一律按军法处置,绝不宽宥!汝等听明白了吗?” 众兵听罢,心中都有了愧疚,便愈发感激他这份大恩,瞬间跪倒了一大片:“我等愿遵杜公军令!” “好,这样便好!”杜擎大笑。 在叶永甲叮嘱了一番后,二人随即离开了校场。看着走得远了,杜擎忽然‘哎呦’一声,咬着牙,靠在一旁的石柱上。 “您没事吧?”叶永甲急来想问。 杜擎敲着脊骨,向他摆了摆手:“无妨,无妨。就是忍了一路,实在难受呀……” 叶永甲慨然叹道:“您可真是条汉子!我且扶着将军回营,再到药房讨副膏药来。” 叶永甲从药房回来时,看见蔡贤卿已经坐在营里,手中捏着一张单子,陪同杜擎说话了。 “廷龙回来了?”蔡贤卿笑着说,“坐吧。” “您都调查完了?”叶永甲一边问,一边去拿膏药。 “他手里拿的就是。这不正要等你回来,好让我们三人一起看。”杜擎说。 “那您先讲讲。”叶永甲示意杜擎掀开衣服。 “这单子上记得都是铸造铳炮的各项开支,”蔡贤卿低头去看那份账单,“费用……实在不小。” “这可是账房的人给你的?你还问他们什么了?”杜擎忙问。 “没错。我问了他们几句,都认为目前的火器数量较少,倘要整顿军备,边关的用度完全不足,唯一的方法就是,到户部去借银子。”蔡贤卿一一回答。 叶永甲听后,皱皱眉头,先将膏药在他背上贴紧了,然后转身伸出手来:“蔡老,这单子我瞧瞧。” “给。”蔡贤卿递了过去,并为他指出几处要点,“先不用管这雇佣匠人的花费,来看这几项:鱼线胶,这东西需要八分银,且用量也比别的多出不少;铁、炭之类,更不用提了,在此也是占大宗;硫黄、黄铜等同样价格不菲……” “造一支鸟铳大概多少钱?”杜擎也想凑过来看,无奈面对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实在感到头疼。 叶永甲看罢,在脑子里估算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约莫二两……” “新军共招募有多少人?”蔡贤卿怀着沉重的情绪看向杜擎。 “三千五百人整。” “就算不给所有人配备鸟铳,俭省下来,最少也不下五千两。” 这个庞大的数字让三人都沉默了。叶永甲扫望四周,甚至都不知该看向何方。 “只有请户部拨银子一个办法了,”蔡贤卿咬咬牙说,“不如你二位在此主持大局,我回趟京城,将情况禀明奉相,或有转机。” “难啊……”叶永甲仰天长叹,“这考验的不仅是奉相的决心,还是柳镇年的决心,户、兵二部的决心……谁能保证其中一环不出差错?” 蔡贤卿起身道:“如今已是孤危之地,改革如果二次失利,奉相岂能甘心?我料他不会轻易言退!” 叶永甲又看了看杜擎,后者亦赞此策:“蔡公言之有理。大敌临于前,恐怕满朝公卿也不敢对此妄议。我自当写一封奏书,为你们壮壮声势!” 叶永甲见他二人都定了主意,方才奋然挥袖道:“既然如此,那就把朝廷一同卷进来,风浪越大越好!” 蔡贤卿出发了。他身上只带着些微的盘缠,以及杜、叶二位大人的奏书,一封是‘兵部侍郎为边军铳炮请银奏’,一封是‘宣化都督告急情之疏’,分开各表,显得说服力十足。 他对往返的道路已经非常熟悉了,便乘匹快马,连夜趁大路赶回京师。 早晨,一束微亮的阳光直照入皇宫的跸道,朱红的宫墙被晒得更加鲜艳,而东面一侧的匾额也在阳光下闪着点点的金光,‘户部’两个大字格外醒目。 介文武满意地看了一会儿,方才慢步走进去。 他穿过中间的院子,笔直地走到面前的书房,双手轻轻一推,门便吱地开了。 介文武随即到他那张梨木几前坐下,抬头却见壁上只有寥寥几幅字画,还需添点什么,心中正有了兴致,便研墨备纸,很快就写出四句诗来,轻轻拿起,打算装裱上去。 “介大人,蔡主事回京了。”一名书办向他禀报。 “嗯?”介文武仍在粘诗,“什么时候?” “就不久前,听说进了午门。” 介文武转过身,捋着胡须道:“这老戏子未曾报与我,必然在耍心计……这厮常撺掇廷龙行不义之举,不可不防。你派人至各处看仔细了,见有此戏子的身影,务必拽过来讯问。” “是!”书办领命下去。 介文武闭目养了片刻的神,忽听外面大喊:“介大人,蔡主事我们叫过来了!”便霍然睁开双眼,见蔡贤卿不情不愿地被推入书房。 “下官……拜过介大人。”蔡贤卿一直板着张脸,应付地行了个礼。 “你急匆匆地回来,要去干什么?为何不事先告诉我?”介文武以严厉的口气质问。 “我要向中书省递几本奏疏,与兵部里的事不相干。还望长官先让我办完大事。” “你还知道我是长官!”介文武气得一拍桌子,震得笔都掉了几支,“什么奏疏你配去递?拿出来,扣了!” 蔡贤卿正色道:“这是叶侍郎准备呈给奉相的,尚书大人莫要阻拦!” “他还不是我的属下?”介文武气得面皮涨红,“别说废话,快给我拿出来!” 两旁书办看贤卿仍然不动,便强去搜身,把那两本奏书都抖了出来,呈与介文武视看。 介文武仅是稍稍过目了两眼,心中便更加恼怒,登时把奏书摔在地上:“这两本奏,统统不许交呈中书!” 第七十三章 请银、议阻(三) 蔡贤卿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值房,并被命令不许踏出门外一步,待事情解决后,再作区处。 介文武坐在书房内看了会儿书,气已渐消,心里竟突然有些懊悔,便重新将那两本奏书拾起来,仔细看过两三遍,郁闷地啧了两声。 “适才的举动……是否太过了?”他一脸的愁色,望向侍立左右的两个心腹。 “蔡贤卿胆敢欺上瞒下,实该惩治。但奉相是得罪不起的,应当设法缓之。” “不如我亲自奉书前去,登门道歉。” “不可不可,”两个心腹连声说,“尚书虽是道了歉,但他钮远肯定是信不过大人的,早晚要来兵部问个虚实。蔡贤卿肚子里有怨气,免不了添酒加醋,把您推到柳党的对立面。” “那如何是好?”介文武捂着脑袋,无奈地问。 “惟今之计,只有将蔡贤卿召来,先以温言好语劝慰,再拿出金银珠宝等物安抚,稳住了这戏子,才让他去省上见钮远。一来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使人无可指摘;二来大人与叶侍郎私交不错,蔡贤卿奉着他的命令,必不得不顾及于此。” “还是你们聪明,”介文武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赶快将蔡主事请过来。记住,叫众衙役在后头装个笑脸,赔一赔礼。” “明白。” 蔡贤卿再次站到了书房的门前。此时介文武已经变得和颜悦色,泡上了茶,还令书办摆出了一张圈椅,叫他在对面坐下。 “适才之事多有冒犯,”介尚书笑道,“希望主事听我解释。” “我也有错,您毕竟是我的长官,这奏书应该早交出来,由您派人去递为好。”蔡贤卿俯着身子,慢慢坐下。 介文武忙说:“唉,何出此言!就算如此,杜都督的信我怎么能留?叶侍郎的奏我本是该看一下的,奈何心上正急,以致言语欠妥,和你闹了一场,实在愧疚。”说罢,他顺手从桌上拿起那两本奏书,顺便给了心腹一个眼色,后者便到里屋去了。 “说了这么多,我当物归原主了,”介文武将奏书伸到他的面前,“依旧由你拿着去送奉相。部里的事咱关起门来解决,何况叶侍郎同我甚契,亦不想其满心抱负,于此节外生枝,为外人所曲解。上次巡边,不就是因此而愤懑吗?” 蔡贤卿被他的话说得一怔,竟然无理反驳,只好接在手里,微微颔首:“介公懂得大局,下官佩服。” “来人,将银子送与蔡主事作赔礼!”他一拍掌,方才进屋的书办就捧着一个方盒子出来,直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盛放着十余颗白亮的纹银。 蔡贤卿乃是戏子出身,平素是不忌收银子的,满心欢喜瞧了几眼,就向介文武作揖道:“下官寸功未立,何德何能!” “说是赔礼,实则也是看你办事辛勤,特意奖赏罢了。”便推着他强收了。 蔡贤卿先回值房,暗自取出银锭一掂,果然不轻,便安心地放在抽屉里,出门去干他的正事了。 他闷头走了片刻,眼见着穿过一道大门,将行到中书省的大堂,脑子里就想道:‘介文武可真是精明,绞尽脑汁地想堵我的嘴。不过确实不知廷龙本意如何,我奉命而来,最好别给他添那么多乱子了。且我收下他的银子,就说明事情已然了结,再翻出来说,难免不妥……’ 斟酌已定,脚下便走得快了,径直来到议事厅上,见身边人来人往,不好多言,仅与钮远行过礼后,即奉上二书。 钮远未听他说一句话,全当作等待批复的公文,谁知一掀开封皮,那官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一行。 “叶永甲……”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猛然抬头细看,竟正是蔡贤卿。 “蔡……”他正要发言,才注意到身旁的官吏们,便咳嗽一声,吩咐道:“汝等都去后殿找洪副参政批公文去,我这里有要紧之事。” 众人纷纷听令,各自卷了文书退下了。 终至无人冷清之际,钮远方才抽出一把椅子,示意贤卿坐下,激动地问:“主事为何又回京啦?” “叶侍郎叫我带着这两本奏书交呈大人,故下官特意驱马赶回。” 钮远连忙去审视奏书的内容,一边看,一边继续问道:“你去兵部没有?” “下官正是从兵部来的。” 钮远略皱眉头:“介文武看了?” “介大人看的只是叶侍郎的奏本,没说什么……” “这样就好,”钮远吐出一口气,“最怕他以此纠合党援,反对新政。” “那叶大人的意见……”经过上次的教训,蔡贤卿未那么放心地看着他。 “我觉得很好,”钮远不假思索地回答,“现在这太平时节,弄得大家都太清闲了,是时候逼一逼他们了!” 翌日,一封杜擎的奏疏彻底点燃了朝廷。钮远把这件上书拿给监国太子时,还特意留了个心眼,暂且藏住了叶永甲的那封。 “可恶至极!”太子怒骂道,“朝廷给石一义拨了那么多打仗的银子,他却如此糊弄我们,糊弄父皇!新军募了这么多人,连火枪都不会打,成何体统!若不想出个救时的法子,绥狄亦将沦入敌手!” 此话一出,整殿震恐,大臣们都冒起了冷汗,面面厮觑,皆不知如何应对这棘手局面;甚至连坐在太子左手下的柳镇年,都稍显紧张地瞅了瞅钮远,后者却直向他摆头,让他只管放心。 “说话呀!”柳镇年顿时提高了嗓门,大喊。 “殿下,臣以为,”户部尚书刘冕走出班列,一捋花白的胡子,直直地望向钮远,“设立新军之策当初为钮远所赞,费财费力,枉耗国库。如今边关有事,虽为兵部负责,但具体事务全为奉相接管,难道不用担负责任吗?” “刘尚书,你这话说的奇怪,大敌临前,难道不该先想对策么?着急要人顶罪,是何道理!” “那还望奉相提出办法。” “办法?马上就让诸公一见。”他伸手就从怀里拿出了叶永甲的奏书。 第七十三章 请银、议阻(四) “我赞同的就是叶侍郎的办法,”钮远将奏书高高举起,在众人的眼前晃动着,“他认为目前别无良计,惟有积极整顿军备,才可御敌于国门之外。而军备应当先务火器,铳炮之威力远胜弓箭,若使新军人尽得之,则不仅能解燃眉之急,就连宣化的收复也在指日!” “这……”刘冕何曾想他有这一着,被憋得老脸通红,不知说什么好了。 “叶卿既有谋国之言,我看很有商讨的必要,”太子道,“钮奉相,拿过来罢。” “是。”钮远弯着腰,慢慢地将奏书献了上去。 太子仔细阅过一遍,深深颔首,随即命太监再传与柳镇年看。 “叶永甲在绥狄已经核算过了,”钮远又开口道,“拨给新军的军费应在五千两以上,所需不小,故而来向户部请银。如果殿下觉得没有问题的话,臣等这就签字,然后交呈陛下批复。” 太子不确定地望了柳镇年一眼,后者并未抬头,却紧接着说:“奉相不要心急,要先问一问户部的情况嘛。刘老先生,你尽管说。” “柳相,”刘冕先是向他一揖,“不瞒您说,这笔钱肯定是超支的款项,要是批了,我们户部今年的压力会陡然增大,至于怎么协调,由各位大人说了算。” “工部能否分担一下?”太子问。 工部尚书赶忙回答:“只要有利于国家,断然无吝啬之理。但就我部而言,实在俭省不出多少,何况……那些留存下来的钱,也是怕皇上那里有需求。” 太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转头看着刘冕:“那你们可不可以让兵部写个特例拨款的单子,不算在支出上呢?” 柳镇年也转头看向他。 刘冕眼珠一转,连忙说道:“老臣批个单子无妨,只不知兵部的意见是否一致。” 介文武见他把责任推过来了,亦不避让,直挺挺地站出来说:“我没写过这样的单子,不理解有此规矩!”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钮远发出一声冷笑,“不就是以紧急情况为借口,言某事急需银子,便求户部在预算之外另行支出,故曰特例。” 介文武听了,更不服气:“那也必须是不得已的情况才行。明明能免了这项拨款,还搞什么特例,那本朝这量入为出的法子还怎么贯彻!到处开口子,朝廷的信用何在!” “好,那我问您,这两封奏书,你见了没有?”钮远貌似在试探他。 “我……”介文武疑其有诈,但还是从实回答,“我看了的。” “没错,来送奏书的蔡主事先呈的兵部,既然兵部有意见,当初为何不表态?”钮远的目光尖锐起来,瞪着介文武。 介文武脸色顿白:“奏札……是递给你们中书省的!” “若这样,兵部为何敢擅自拆看?” “可……”介文武感觉已被他逐渐逼到绝境,此时无论怎么解释,都将显得苍白无力了。 “不用说了!”钮远强硬地打断道,“有事情不私下沟通好,放在满朝文武的面前说,想要让谁下不来台?” 此言直指介文武,这莫大的罪名吓得后者战栗不止,整座大殿也鸦雀无声。 “奉相,”晏温在旁从容说道,“介大人大抵是心存疑惑,故而踌躇未决。若真要成心对付你,早将这两本奏书扣下了。今日听你一番话语,恐已茅塞顿开,你再问他,他现在答应不就好了吗?有道是既往不咎。” “对,对!我确实被奉相劝服了。”介文武赶着来接这话头。 钮远心中虽有一丝不快,但勉强征得了兵部的同意,算是完成了目的。 “诸位还有别的意见吗?”他扫视着四周,问。 “奉相!”吏部侍郎陈同袍忽大叫了一声,气冲冲地走出人群,“我吏部在此事上可有发言权?” “你长官呢?” “钮公不用找卑职的长官,卑职只是提出意见。”陈同袍不卑不亢地说。 钮远笑了:“你一个侍郎何德何能代表吏部?下去!” 陈同袍咬了咬牙,随即退回班列。同僚们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地败下阵来,都偷偷讥笑他的鲁莽行为,然而高继志却向他缓缓点头,投以欣慰的目光。 钮远并没注意这些细节,眼看场上再无反驳之音,便满怀得意地朝太子一拜:“众臣皆已默许,惟望殿下裁决!” 太子唯唯应了两句,便拿御印在上面一盖,再依次交与身边大臣。柳镇年利索地签了字,晏温则轻轻一笑,拈笔细细写过,方才放手。 ‘哼,晏温必是忌我成此大功,心中不平,故而用笑容掩饰……’钮远不屑地想。 “好了,散会!” 几个太监齐声用尖嗓一喊,众臣该散的都散,唯独柳、晏二人陪同太子从后门走去,到内苑把奏书进献给皇帝。 皇帝正在后宫用膳,随之收了奏书,却连看都不看,先令沈总管送还寝宫,待吃过饭后,回去再批。 柳镇年本以为能当即讨个说法,早日将改革之事落实,谁知竟一句话都没听着,便悻悻而归。他与晏温在路上走着,忽发叹道:“你说,奉相这回顺利得出奇,倒无一点阻拦。但我心中总有隐忧。” “丞相为何忧心?” “不知道,”柳镇年摇了摇头,“可能是我艰难日子过惯了,一旦稍微顺些,就感觉心慌了十分。” “在下或能为丞相解之。”晏温笑道。 “参政说来!” “适才殿上之争,奉相的确是胜者,但陈同袍搅了这个局,说明将来之事还有变数,胜负远未分晓。” “嗯,我也觉得奇怪……”柳镇年捋着胡须寻思,“陈同袍这么稳健的一个人,为何突然变得那般急躁?” “您不要心急,听我分析,”晏温道,“陈同袍此举有二利可图。这其一嘛,就是在介文武举目无亲之时,以这种方式告知他,他吏部有帮衬之意;暗示介文武前往吏部,与其同谋。” “其二呢?” 晏温瞧了瞧身旁无人,便咳嗽一声,放心讲来。 第七十三章 请银、议阻(五) “这其二作用就更大了。朝野上下哪个不憎恨奉相,不反对新政?前番闹得腥风血雨,今日却敛声屏息,无一人犯颜直谏,为何?无非是怕丞相您为其撑腰,万一日后政策真落实了,第一个挨清算的便是他们抗议者。故而一人缄默,万人不言,愈生畏惧之心矣。可陈同袍忽然出班相争,他代表的可是六部之首的吏部,这分量足以让众人认作靠山,事若不济也可拿他顶罪。而他只为一介副官,纵算按罪查处也波及不到高继志,伤不得吏部的根本。此计面面俱到,在下苦思片刻,才意识到其中的妙绝之处!”晏温拍掌赞叹。 柳镇年恍然大悟,继又问道:“既然如此,晏参政可有破解之法?” 晏温赶忙回答:“下官不敢擅言。此事需先与奉相商议,议出个妥善后,自当来向柳公请示。” “不能让我现在就拍板决定吗!”柳镇年想起了皇帝方才的话,面露烦躁。 “晏温理解柳公的心情,可不仅他们要商量,我们也要商量,总得耗上那么几日。谁都不能摸着石头过河啊。”晏温又朝他作了一个揖。 “好吧……”柳镇年仰着脖子,脸色仍旧苦闷。 介文武趁柳镇年去往内苑的工夫,独自来到吏部衙署的大院里,在一间半敞着窗的屋子前止步,见里面有人坐着,便敲几下槅窗,问道:“言达兄可在此处?” 坐在屋内的书办一回头,见了他的身形模样,知道是介文武,便推了门出来,在廊上躬起身子说:“小人参见介大人!高尚书去了一趟中书省,还未回来。” “那……陈侍郎呢?” “陈……” “不必找他了!”只听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转过脸,正看见高继志那清瘦的身影。“介大人,我们堂上议事。” 介文武应了一声,同他行过了礼,便一同走进中堂。 “介大人,我知道你心里不平。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高继志抽出一张圈椅,请他入座。 “我是看到你们肯帮我,我才毅然前来的!”介文武戳了戳心口,“就是怕无力回天喽!” 高继志道:“我在路上探得了口风,陛下尚未行使决断,说明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联络上各部大臣,一起去给这个压力,一旦掀起了浪花,势必是万人景从。” “未必稳操胜券,恐怕诸公不会冒险。”介文武紧接着说。 “兵、吏两大衙门的决定还不够?” “够,但也分谁。我兵部的实力本便差些,又经丢失宣化一节,颜面扫地,难以号众;只有吏部人望不坠,高歌猛进。思来想去,实属无奈……那就全赖大人牵头了。”介文武抿了口茶,甩过余光去看他的表情。 高继志却像是无事发生一样,还端坐在太师椅上,淡淡说道:“我们吏部为了介公,能在当堂仗义执言,对峙贼党,连柳镇年那样的强悍之人都不惧怕,此刻背上这副重担,又算得了什么?” 介文武听了,逐渐眉飞色舞起来。 “只是……”高继志一低眉,“于此情势,不应空凭一腔热血行事啊。” 介文武的脸色唰地变了:“这……怎么个说法?” “吏部和此事毫不相干,陈侍郎亦只是给介公帮腔,并非自取主意。若强使我写一本奏疏,让诸位列个名,倒也不难,但如何骗过钮远的眼睛?他见是吏部来奏,必然借题发挥,说诸如‘吏部自恃六部之首,以为事事当遂其意’、‘此事与吏部无关,必为奸人所胁’等等之类,然后追查到底,不仅能让吏部陷入危局,早晚还会把大人供出来。真不如搞个合情合理的办法,身正不怕影子斜,让柳党无话可说。” 介文武被他的话吓得呆了,连连点头称是。 “所以,还是兵部牵这个头。”高继志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不不……”介文武几乎脱口而出,方才意识到失言,“不……不是我推责任,实是兵部这座山头不如您的高,怕同僚们不肯听命。” 高继志笑道:“这个无妨!陈侍郎!” 登时从里屋走出一人,穿着件绯红色的朝服,掀开帘帷,向介文武躬身行礼:“在下陈同袍。” 介文武愕然地回了揖。 “陈侍郎,”高继志拍了拍他的肩,“我六部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今兵部犯难,我等应该帮扶才是。你跟着介大人,去各部里走一走,如果他们相问,你就说奉我之命,特来劝诸位支持兵部,反对新政的。” “是。”陈同袍果断地答应了,然后看向介文武。 ‘这高言达还算给了我几分面子,到时候出了事,拿这厮顶罪也不错……’介文武窃喜着,笑呵呵地朝高继志喊了句:“谢高公了!” 吱—— 中书省里,书房的旧门一响,已惊动了闭目沉思的钮远。 “刚才是高继志……”钮远晃着脑袋,“现在轮到谁啦?” “禀奉相,是晏参政。”李文守恭敬地答道。 钮远猛然抬头,见晏温已经进来了。 “坐。”他搓搓脸,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 李文守顺手关上了门。 “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钮远摆着一张冷面孔问。 “钮大人,”晏温有些发愁,“局势紧张,现在不是计较政见的时候。” 钮远吐出一口气,接着便问:“皇上那边怎么说?” “皇上正在用膳,说现在无心览奏,准备回去细细批看。” “您说话可真会绕弯子,”钮远冷笑,“对咱而言,这不相当于拒绝吗?” “别管这个,”晏温无心与他开玩笑,“只怕耽搁的这几日,介文武必然有动作。” “我听说介文武去了吏部,谁知道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我们能怎么应对?只好听之任之,见招拆招。”钮远摇摇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商议的。 “就怕这招数我们拆不了……” “那谁能拆?” 晏温一字一顿地说:“不如召回叶永甲……这条计他们绝对想不到!” 第七十三章 请银、议阻(六) 钮远听后,只觉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皱眉说道:“晏参政要叶永甲回来做什么?” 晏温道:“您方才说了‘见招拆招’。但若他们硬要抗表议驳,揪着一些细枝末节不放,大人还真奈何不得。这奏书毕竟是叶永甲写的,朝堂上肯定只认本人的解释,咱一百句怕也顶不过人家一句。所以惟有请叶侍郎回来,给他们逐条批驳,方称得上是见招拆招。” 钮远迟疑地望向桌面:“这样岂不前功尽弃了?” 晏温笑道:“户部他们就是拿准了这个心思,认为叶永甲不会回来。可您想想,比起让新政失败来说,还是暂停一段时间更容易接受吧?” “容我深思片刻……” “你现在就下决定,”晏温斩钉截铁地说,“时间不等人。” 钮远顿时沉默了,他抬头直盯着晏温的眼睛,四目相对,凝视良久,竟从中感受到了那份撇去一切成见的真诚。这强烈的感觉终于使他放下戒心,咬牙说道:“晏参政,这回我听你的!我立刻就写一封公文……召叶永甲还京!” 叶永甲看着气喘吁吁的信使,还未曾问上一句,便见他已经把手里的文书交出来了。叶永甲心中疑惑,接信来看,瞬间便注意到了粘在封皮上的三根鸡毛。他吓得急忙回头,可惜那信使竟已没了踪影。 他旋即把信带到杜擎面前拆视,里面确实是钮远的笔迹,并无装多少话,只是简单的一句:‘朝中势急,切莫有迟疑之念,火速回京!’,甚至连最后一笔都没有收好。 叶永甲鉴于上次为其诓骗,心中不太有底,连向杜都督询问了两三遍。谁知杜擎全力劝他回去,并道:“奉相今日是拼死一搏,毫无退路了,怎会再行背叛之事?况且绥狄有我坐镇,人心俱服,无非需暂时作个调整,这个不难,您只管放心。现在一切有的成果,包括新军训练、雇用教官之类,我保证能让它们继续维持,专等着大人回来,候您的下一步命令。” 叶永甲也相信杜擎治军的才能,便只好扔下前线的事务,令他备好健马,火速启程。 不过两日,叶永甲就披星戴月地赶回了京城。他一路上不仅未曾吃睡,连驿站都没进过一个,这才省去了不少时间。 他的那匹马跑得也疲了,便先叫人牵入府内,喂了草料;自己则单独前往宫里。 他被禁卫放进去后,首先便走到了兵部衙门。他本想绕过此地直接见钮远的,但又深觉不妥,便掸了掸衣袖的灰尘,径直踏门槛进去。 “谁呀?”只见一个书办打着灯笼,从书房后转了出来。 “我,叶永甲。”他朝着书办挥手。 书办站住一怔:“您……回来了呀?” “嗯,我有事提前回来了,”叶永甲不想同他过多解释,“介大人还在值夜吗?” “介大人说有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议,今夜便不回家了。” 叶永甲朝他身后一望,书房里果然灯火通明,槅窗上透着道道红光。 “奇了……”他嘴中喃喃着,便去敲书房的门。 “进来。”里面的声音喊道。 他轻轻推开了一扇门,看介文武戴了副西洋眼镜,正在那里拿着一本奏章,凭借烛光细瞧。 “廷龙回来了!”介文武赶忙摘下眼镜,欢喜地打量起他,“唷,你这脸色,一路上没吃饭吧?” 叶永甲默默点头。 介文武就朝门外喊道:“书办,书办!把我拿的那份夜宵热一热,我要同叶侍郎在书房吃!” “属下这便去!”书办又提着灯笼走了。 “你这次来,是奉相叫的你吧?”介文武关上门,用疲惫的目光看着他。 叶永甲本以为还要寒暄一阵,没料到他会如此单刀直入。 “是的。”他坦然回答。 “你可真是……”介文武痛心地叹了一声,“他们柳党把你当工具使,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你还争着往锅里跳,我搞不懂,搞不懂……” “只要能继续推行新政,属下不论如何,都当万死不辞。”叶永甲虽低着头,语气却格外强硬。 “廷龙这是被那群贼人蛊惑了!”介文武的声音也大起来,“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去街上看看,京城里的百姓哪家不是安居乐业?就算前两年有灾情,还不是都赈了灾,发了粮?国家一片欣欣向荣,他们为讨得一点功绩,就各种颠倒黑白,捏造事实,反将我们这些老实做事地都踩下去,你竟还蒙在鼓里!我是敬重廷龙这个人才的,故而掏心掏肺地说了这大段话,希望你清醒一些!” 叶永甲却只是摇摇头:“我相信介公是真为了属下好,但我自山东一路走来,已历二十余载,所见所信,绝非虚景,仅凭奉相等人的只言片语,是动摇不得的。” 介文武又要张口,忽见那书办提着饭盒走进来,将几碟子的菜肴摆上桌后,便默默地退了下去。 “公事私事要分开,”他转过身去,再度叹了口气,“我是这么认为的。先不争了,你一路上没饭吃,也着实辛苦,坐下来好好吃一顿罢。” “您呢?”叶永甲不肯坐,直看着介文武的背影。 他摆了摆手:“我不饿,廷龙不必操心,只管敞开肚子吃。” 叶永甲这一番话语打动了,虽然与他在政治上针锋相对,可他却能像待亲人一般照顾自己,不禁心头一暖,躬身答了句“是”,忍住眼中的一点酸泪,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写的奏疏,”介文武从书桌上取过那奏本来,在手里掂了掂,“明日就要交到众官面前了,廷龙想看吗?” 叶永甲蓦地抬起头颅,又在瞬间低了下去:“大人,就当我没来过此地。有什么话放到明天朝堂之上再说,公正公平。” “如果,我是说如果,”介文武把奏书掀开了一页,“这封奏疏会决定新政的成败呢?” 叶永甲停住了手中的筷箸,整个人僵在那里。 第七十四章 求阙、论诛(一) 叶永甲怔了一会儿,便又笑起来道:“这奏书明天早上就要上呈廷议,到时候再说也不为晚了。况且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使两者必选其一?介公倒不必如此考验我。” 介文武默默收起了奏折,轻声叹道:“那是廷龙未曾遇上罢了,大可夸夸其谈。但依我看……怕是会有比这更严峻的情形。” 叶永甲的脸色又阴沉了,他听着这些话,饭菜也无心咽进去,便倏然放下筷子,严肃地站起身来,向上司再躬了一个身:“在下如若到此境地,亦能上不误天下,下不负大人,望您放心!”便离席而去。 介文武看着满桌的菜肴,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朝窗外冷冷吩咐了句:“书办,你跟我值夜也辛苦。叶侍郎没吃几口,把这些都端到你房里吃了吧。” 大殿的数扇槅门被众太监打开,一道道刺眼的金光顿时洒在灰色的地砖上,两旁的大臣已然站成队列,纷纷探着脑袋向外直瞧。 原来是钮远带着刚回京的兵部侍郎叶永甲到了。昨日叶永甲因身心俱疲,并未往谒奉相,便回自家府里睡至微微天亮,才于廷议前赶入宫中,见了钮远。 钮远遂把前后之事与他说了明白,并道:“介文武等人无甚能耐,所用办法,无非为强词夺理而已。会议上还有柳丞相撑场子,休要畏其压力,仗义执言就好。”叶永甲口上虽满嘴地答应,但所敌的可是整个六部,又岂能安稳如泰山?只好遏制住心头的一点忐忑,到殿里各去作了揖,惟见介文武时没有抬头,径直站进班列。 “听说介尚书有本可奏,不知所为何事?”监国太子照例坐在尊位上,审视着众位臣子。 “臣与其他五部的长官都对奉相的提案深为不满,”介文武旋即出班,拿出了怀里的奏本,“这是我六部连署的抗表,伏请殿下熟虑国情,驳回原奏。” 太子从太监的手里接过奏书,仅扫了眼开头几行,就深吸一口凉气。 “这奏书的字数不少,大家如果要看呢,可以令人誊抄几本,带回去慢慢地看。至于今天,时间紧迫,我就主要强调几点吧!” 介文武接着说:“其一,边关上虏人不断进犯,所需之军费居高不减,已稍有入不敷出之状,经刘老大人仔细核算,若再加一项五千两的拨款,则不仅仅是压力增大的问题,是一定会把户部压垮;其二,奉相不知边关情状,如新军训练如何?是否能先提高旧军战力?语焉不详,希望能重新说明。” “又来了!”钮远不屑冷笑,“当时怎么当着殿下的面说的?” 介文武此刻竟有了底气,毅然回击道:“那时我与奉相一样,都对叶侍郎来信的内容不甚清楚,故而暂且答应;如今已明是非,呈交的又是六部的连署,非出我一人之意,怎得同日而语?” 钮远见众人又杂七杂八地发了议论,听着颇多赞同之意,便愈发不悦:“介公读了几十年书了,应该知悉‘是非’二字的重量。可却在这里妄加定论。叶侍郎巡边多日,不比你我都懂?堂堂一品大员,也不怕说错了道理,叫人听见笑话。” 介文武喝道:“你尽管叫他出来!” “下属见过大人。”叶永甲就站在他身后,行了礼,便走到大殿中间。 介文武撇着嘴,一言不发,抬手示意他讲下去。 “卑职先谈经费问题。窃以为宣化防线已经逐步退缩,即将无险可守,因此每年败仗无数、失地失民,只能让军费有增无减、尾大不掉,不如毕其功于一役,牺牲一年的财政,去换取宣化的收复。如此则用费之难顿解。较之前策,实在获利良多。” “叶侍郎,你不来户部当差,何曾知道其中的苦处!”刘冕义愤填膺地说,“若天下事都被你这么算尽了,还要我这个户部尚书何用!” 叶永甲从容答复:“大人,晚辈虽然不明您户部的规矩,但比起动辄数十万的军费来说,五千两好像不算什么大数目。” “你……”正当刘冕哑口无言之时,看介文武给了他一个眼色,便咬着牙说,“今年形势严峻,我们户部核算了十几遍,皆曰不可!” 听到这里,钮远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开始不松口了。只要户部打死也坚持这个说法,那么这篇奏章的内容怎么也动摇不得了。 “刘老大人不要与其计较,”陈同袍推开人群,向所有人都一摆手,“我先问他几个问题。” 叶永甲挺直了身子,只等他问。 “请问叶侍郎,这铳炮所用的生铁、熟铁,是从何方起运?” 叶永甲紧张了,他从中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仿佛还未完全出鞘的宝刀透出的一丝寒气。 “吾颇有了解,粤闽两地产铁甚佳。怎么?” “好。”陈同袍踱着步,“那么路程如此遥远,是用海运还是陆运?” 叶永甲一下子皱住了眉。宝刀真的出鞘了,那股蕴含的寒气竟已经变为了阵阵杀气! “新政尚未开始推行,至于这些细微的问题,需当叶某接手后考虑。” “不!”陈同袍的语气格外坚决,“六部之所以连署抗议,就是因为在意这些细账!若叫你轻易糊弄过去,还怎商议这国之大事!” 说罢,即引得六部长官一阵附和。晏温第一个反应过来,陈同袍已悄然定下了这场廷议的调子,主动权现在反而到了反对者的手里。他再看钮远,后者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般坚定了,他使劲攥着官服的一角,手心的汗珠越攒越多。 还是叶永甲感受的最直接,那柄宝刀几乎顶到了他的脖子上。 “希望叶侍郎能够接话,不然就视作同意了!”陈同袍逼迫的脚步再度向前。 叶永甲吞了好几口唾沫,脑袋有些发昏:“当然……当然是依着经费少的方法运了。” “可惜啊,没有人能确保哪个用度更少!”陈同袍的面色依旧不慌不惊。 第七十四章 求阙、论诛(二)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平日里从不显山露水的吏部侍郎,竟展现出了如此骇人的气势!钮远看着周围的景象,眉毛紧皱,眼中一片茫然。 亏是柳镇年处变不惊,他还顾自翻弄着桌上的文书,不曾抬头:“陈侍郎这话很有意思,接着说下去。你有什么主见,尽管和大家提,不必隐讳。” “卑职遵命。”陈同袍忙向远处行了礼,眼睛不再看叶永甲了,“诸位莫以陈某所言虚妄,这话是有理由的。若走陆路,则路程遥远、耗时耗力,且闽省颇多山陵,更需修路搭桥,所费无算。再等着把道路都修好了,还得从南方运至北方,一来一回地折腾,恐怕绥狄都已陷落了!” 听完这番言论,众大臣纷纷转头看向钮远,想见他作何反应;可后者却一直闷着个脑袋,早就无言以对了。 “海运呢?”柳镇年不管他们,继续问道。 “海运更不用说了,福建停泊的运船数量本就不多,只能租用商船、民船,所需亦多……” “官府直接征用就好了,何必谈租?”叶永甲仿佛抓到了一丝破绽,但眼睛里仍然灰着,期望得到他的回应。 陈同袍笑了:“按理说当然可以。不过叶大人既然自诩爱民,不会希望福建怨声载道吧?” “我……”叶永甲满面羞惭,只好又将话憋了回去。 陈同袍见他退了回去,目光便又回到柳镇年的身上:“丞相,海路上还阴晴不定,船只破损时有发生,风险不小,看似比陆路省便快捷,实则未有不同也。” “丞相,陈侍郎简直是在自圆其说!”钮远见叶永甲如此窘迫,也忍不住了,“仅仅征用商船,又何碍百姓生业?况且,海路不好,可以走运河嘛!” 这时刘冕接过话来:“第一,闽省海商使我朝得利甚多,今一旦征用其数以千计的大船,海上的生意就没法做了;第二,运河上需要走漕运,光保护漕船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再添这么些船,挤占了大片空间,连漕粮都不好收了!二者俱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举,钮大人想都不想,一句话就打算拍案准下去了,好气魄!无怪乎对我户部之事糊里糊涂了。” “大家停一停,收收性子。”高继志拉着介文武等说道。 “停什么?不能停。”柳镇年低沉的声音里透露着威严,“吵个明白。” 钮远当然知道,自己一方绝不能不了了之,但局面已经一边倒了,怎么辩解?只能先听他们说,自己相机而动了。“你们有道理,你们先说。” “你……”刘冕正要乘胜追击,却被高、陈二人一同摁住。 “殿下,丞相,”高继志出奏道,“此事该问的都问过了,大家又在气头上,再吵下去,难保偏了方向,说些伤同僚和气的话。至于此奏批与不批,全望二位的决断了。” 柳镇年方才有些犹豫,便乜了眼左手边的晏温:“晏相,这主意本公不好拿,正想问问你的看法。” 晏温俯首答道:“这只是众臣议论,谁说话有理就准谁,不偏不倚,与前日叶侍郎所奏一样。至于合情与否,皆取圣断,这道疏递上去也可让皇上有个对照,甚是好事。” “叶侍郎、钮先生,你们以为如何?”柳镇年点了点头,又顾两人。 两人见柳镇年心中已决,晏温又有了这等和稀泥的说法,再辩料也无益,便异口同声地回答:“吾等从晏副相之议。” 柳镇年当即在文书上签了字,交付两个太监手里,由他们呈递太子。 介文武此刻只挺起肚子、扬起脖子,得意洋洋地瞅着太子,见后者愣了会儿神,急忙‘哦’一声,接过文书,把钤印取出,举在半空中说道:“诸位还有没有异议?” 阶下跪如山倒,齐声喊道:“臣等俱服公论。” 太子遂将印章重重地压了下去。 会议散后,太子亲自把文书送到柳镇年手上,这基本上是近年的惯例,太是稀松平常了。柳镇年听他赞了几句‘丞相公忠体国’、‘柳公掌政辛苦’的违心话,便连礼让都未行一下,直接伸手去拿。 “慢!”晏温在身后拍了下柳镇年粗壮的手臂,“此奏合当太子去送。”他笑道。 柳镇年不解他到底何意,双手就不情不愿地往前移。 太子双眉略一抽动,迭声拒绝道:“这是哪里的话!凡事都是君相对谈,本王怎敢违逆本朝法度!” “非也。太子现为监国,威严也该适当的立起来。柳公身为社稷之臣,当为国家谋事,太子宜深知此理。”晏温说罢,朝柳镇年送了一个眼色。 “微臣焉敢违逆法度,只是殿下乃国之储君,关系甚重,应当早日理事,以孚众心。”柳镇年这回手便利索了。 太子稍露喜色,连忙谢过了柳镇年,拿着奏书上轿去了。 柳镇年显得心事重重,只与晏温走到无人之处,方才相问。晏温笑答:“此奏关乎新政成败,若由您直交皇上,则陛下再无推辞的理由,只能当即就下旨意,就有危险。方今为务一个拖字诀,交给太子,父子之间,就可以处置自然,不必顾忌什么了。皇上肯定是想等一等的,可一旦旨意批不不来,奉相的新政无法盖棺定论,这样急得只有他们。如果惹恼了陛下,收拾他们就是顺理成章了。” “怎么收拾?”柳镇年看他如此多谋,免不得要请教一番。 “卑职于新政没有发言权,问奉相更为合适。”晏温罢话说得尽量简短,惜字如金。 “你呀,一贯就是这样模棱两可的作风!”柳镇年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 太子在轿上急剧思索着,因为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心里越发不安了。他看着那灯笼扫到了远处的东宫大门,便想:‘不如先问一问蓝渊,免得中了柳党的圈套……’ 灯笼又照向了前方,却忽听啪地一声响,太子探出头来说:“片刻再去后苑,先回东宫!” 第七十四章 求阙、论诛(三) 蓝渊正坐在暖阁里读书,忽然从黑洞洞的纸窗上看到了几丝隐约的光。他惊而站起,衣袖一拂,把蜡烛都打灭了;待开门时,太子已经站在面前了。 “我待会儿还要去觐见父皇,”他脱下衣服来,径直走进屋内,坐到床边,“故而急着向先生请教。” 蓝渊听罢,连连从门外的侍卫手上讨过灯笼,挂在靠墙的木衣架上。 “殿下请讲。” 太子立马将身上的奏书拿了出来,放在灯笼底下:“蓝侍读,你看清楚了吧?这是廷议上联署通过的奏书。平常都由柳镇年他们往上报,今日却送于我手。我初时还沾沾自喜,后来越想竟越觉得后怕,不敢随意行事啊。” 蓝渊亦感惊疑,将奏书在手里翻了几翻,忽然瞪大了眼睛。 “想到什么了?”太子抄起灯笼,在他脸前一晃。 “殿下,这分明是柳党设下的缓兵之计!他们知道皇上尚在迟疑之中,所以不敢亲自前往,就怕逼得皇上下不来台;而见您与陛下有骨肉之亲,纵使当着众人的面,亦可以叙家事为托词,暂收奏疏,不必急促决断也。如此一来,迁延日久,钮远之辈便有了喘息之机。” “父皇……真的会这么做?”太子把手背了起来,面带愁容,“他老人家还要一拖再拖,难道不愿意挫败柳党,重掌大权?” 蓝渊谨慎地回答道:“此乃殿下家事,臣子岂敢肆意猜度!不过做天子的,慎重些总为好事。” 太子仍旧摇头不解,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看父皇年将半百,开始犯糊涂了!边事虽急,也并非火烧眉毛,火器什么的真有这么要紧?新政利国利民,这个不假,但毕竟政出柳党,我等多少有些顾忌。他们拿着皇上的诏命赚自己的名声,到头来又要借此夺我家的天下,谁能咽下这口恶气!我哪一步不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却全然得不到父皇的回应……唉,他从来没跟我一条心!” “陛下,该动身了,时候不早了!”外面的亲卫大声提醒道。 “喊什么喊!住嘴!”太子心里正郁闷,怎想听别人插话,恼怒地吼了回去。 蓝渊赶紧扶着床向下一跪:“殿下尚在英年,国事大有可为,缘何出此怨言!况柳贼所欲为者,权臣而已,人心不归柳氏,焉有夺位之忧?望殿下谨遵圣命,莫疑上恩。” 太子心中不快,扶起蓝渊说:“蓝侍读不用这么紧张,本王只随口说说,并无别意。还是先谈当下的事吧。” “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到内侍省,烦沈公公差一太监递奏。远离这些乱子,让他们自己斗去,免得波及到您。” “蓝先生也糊涂了么?”太子焦急地说,“我们必须倚仗这些大臣,才能制住柳党嚣张的气焰呀!如今丢开不管,成何样子?我亲自去内苑觐见皇上,正可察言观色,若能说服,就讲明道理,使他早下决定!” 蓝渊看他目光坚定,不好阻拦,便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将奏书还到他手里。 “儿臣拜见父皇!” 太子提起洪亮的声音,在里屋门口的毛毯上跪着,头也随之抵到了地面。 皇帝还是照例坐在张开的屏风后,就连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一样。 “听说今日廷议,又出来个反对的奏书……是都同意了?” “是介文武的奏书,大家都觉得没什么不妥,所以柳相叫我递过来了。”太子此时还不敢抬头。 “这样就好……”皇帝点了几下头,“先把这个放一边。你许久不来,朕正要和你说说话。起来吧。” 太子沉默了一霎,随即应了一句,慢慢起身,见房间里到处都是亮眼的灯烛,一片红里透着黄的光。 “沈竟总管,我和太子聊几句,你出去吧。”皇帝望向陪在身边的唯一一个太监,略摆摆手,后者便识相地退出去了。 “父皇,儿臣替你把这东西拿了吧……谈话不甚方便。”太子的双眼只焦急地盯着那张屏风。 “谈话……也不是和你谈闲事。”皇帝的语气十分严肃,“把那奏书递来。” 太子不敢违命,从怀中拿出那本奏疏,快步走了过去。 “在这儿,回去。” 皇上的一声呵斥,吓得太子汗流浃背,竟真的连一步都不敢多走,将奏疏放在近旁的梨木桌子上。 皇帝伸手取过奏疏,似乎是看了一遍,然后放回原处,问道:“你对此奏有何看法?” 太子有些结舌:“儿、儿臣不知道……” “你可是个监国太子!”皇帝尽量压低了声音,作怒吼道,“你到这个位置来,是在东宫吃喝玩乐的吗!” 这一声低吼仿佛刺骨的利剑,激得太子再次跪倒在地,四肢不停地打着颤:“儿臣认为,介文武此奏极为可听,国家用度已然经不起折腾了……” “嗯……”皇帝声音又冷了下来,“你真这么想?” “禀皇上,臣真这么想!”太子咬住牙,磕了两个头。 “那就先将此事沉一沉,朕等等再拿主意,你去吧。” “可儿臣还有、还有几句心里话。”太子内心虽然极度恐惧,但还是忘不了此行的目的。 “说。” “陛下,”太子向前爬了两步,流泪相劝,“柳党之势已侵蚀入骨,将伤国本,不知为何不察!平时为人鱼肉也就罢了,是我父子二人惹不起;今日明明可以早下决策,否了这新政之奏,您却百般犹豫,不是给柳党喘息之机吗?望陛下就此定了国策,给那些忠臣一些交代!”说罢,他顿觉大脑一片空白,只好抽泣起来。 “大胆!”皇帝霹雳似地喝斥了一声,“朕怎做决定,朕说了算,你扯东扯西要做什么?什么‘柳党’,什么‘忠臣’,你是在说朕辨人不明,放任朋党吗?说!” “您与儿臣是父子之情,却如何老是向着外人?”太子还流着泪,更咽地说,“儿臣为了您赴汤蹈火,和父亲是一条心啊!” “我不想听你再说……出去。”威严的声音依旧如铁一般。 第七十四章 求阙、论诛(四) 沈竟看到太子推门出来了。他的神色极为憔悴,头发也乱了半边,木楞的目光只向四周直瞪,脚步也不太见稳。 “太子,您是要回宫?”沈总管急忙迎上去。 “公公……我一切都好,叫父皇多保重。”说罢,他拍了拍沈竟的手臂,慢慢走下阶去。 “禀介尚书,两位大人,”一名小吏侧身挤进了房门,向介文武倒头就是一拜,“我打听过了,太子已从内苑回宫了,脸色貌似不太好。” “嗯?!”介文武惊慌地站起身来,望了望旁边的刘冕、陈同袍二人。 “你先退下。”刘冕严肃地吩咐道。小吏磕过头,即俯着身子退了出去。 “刘老尚书,皇上莫非真要抛弃我等?”介文武捏着嘴唇,担忧地问。 刘冕也发觉出了危机,连声叹息道:“定是蓝渊他们过于着急,教太子说了些没准的话……圣上如果是正颜批驳,那还较好;若是发了雷霆之怒,难保会有灭顶之灾。” 介文武顿时坐不住了,站起来说:“事急矣,我等只好到禁前伏阙,谏请皇上决断了!二位,你们各自拿来那份奏书的抄本,同我一起去!” 陈同袍听罢,忙摁住了他的肩头:“介大人应从长计议,和刘老商量出一个良法才是,千万不得莽撞。” “陈大人!”介文武一把撇开他的手臂,“我知道你素来稳重,可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了,皇上的心意焉得挽回?不如血拼一场,说不定就能吓住那帮柳党!” 陈同袍坚决苦谏:“介兵部,皇上毕竟是心思缜密之人,虽说与太子言事不协,但并未匆忙下诏,说明还在观望;您这样做,完全是拉着皇上下水,陷天子于两难之中。” 介文武捋着胡子,细想片刻,又慢慢地坐了回去:“共胄此言甚是。但太子究竟遭受了什么,我们现在还不清楚,需再向那边问一问。如果情况比预想的严重,就绝不能坐以待毙。” “嗯,做两手准备,总是件有利无害的好事,”刘冕微微点头,转而望向陈同袍,“共胄意下如何?” 陈同袍深知不妥,但见他两个都拿稳了主意,自己一个侍郎不好多说,便附和道:“两位前辈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同袍岂敢不从。”口中说着,脑子里已经在想抽身之计了。 “那好,本官这就派人去趟东宫。”介文武说着,即将门口的书办叫了进来,备细吩咐。 一轮明月正悄然升到人们的头顶,散落下来的光芒愈发见得皎洁。尽管使得昏黑的世界多添了一丝清冷的光亮,但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夜更深了。 轿子在东宫的大殿前停下,护卫们手中的灯笼都熄了,挺立在扶手两旁,凝视着月光洒向的那节台阶。 太子掀开黄帘,先将身子一低,把双脚在地上踩实了,方才走出来。 蓝渊就在殿门前候着,用心瞧那脸色,却在月光底下瞧不出来。 “我们进去说。”太子冷冷地吩咐一句,径直走进侧间的暖阁里。 蓝渊随他坐定,方才看到他脸色微白,眼圈上还有少许的红。 “事情坏了。” 太子只是抛出了这四个字,之后陷入一阵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我见了父皇,递了奏书,结果他反问我有何看法,我就劝他应该当机立断,谁知挨了一顿怒骂,恐怕要有祸事了!真是莫名其妙……” “我起初便劝太子勿往,您怎么都不想听,果然如此!”蓝渊哀叹着拍了下大腿。 “蓝先生,你为何不多劝我几句?当时不说,如今反将责任推于本王。”太子听了他的埋怨后,更觉郁闷。 “殿下又不是不知道,皇上是个不爱掺和事的,就要把责任往下面推。上位问您的意见,摆明了是想让您揽这个责任,替他协调好和柳党的关系。可您反过来欲行死谏,弄得皇上下不来台,故而盛怒。” “揣摩上意,揣摩上意……”太子咬着牙说,“我可是当朝的太子,他的亲生儿子!也要像那些臣子一般惊心胆战地行事?处处也防着我……” “陛下继位之前,遭了不少变故,才得猜忌如此。您看过上位下棋吧?” “没有。他还喜欢下棋吗?”太子在仔细地回想,从儿时到如今,可根本想不出自己陪在父亲身边的片断。 “据说皇上落子极为高明,其用权之术亦依此而行。什么六部、中书,忠臣、奸党,包括您,都是为了致胜的一步棋子罢了。棋子自然是不会动的,所以都该找准自己的位置,替他任劳任怨地做去。在他心里,储君就该如何如何,各部大臣也该如何如何,本质上并无差别,只是用处不同罢了。” “先生说的没错,我的印象里父皇也是这么样的人,”太子听罢,颇有所感,“只是大哥还活着的时节,他还有些温情。大哥死了,大概还在因当初的事……恨我这个徐王吧。” “蓝侍读,有人站在门外,要来求见!”正说到此处,忽听门外的护卫大喊。 “太子爷,我先出去看一下。”蓝渊走出了暖阁,脚步声越来越远。 太子等了片刻,才见着蓝渊回来,忙凑过去问:“刚才是谁?” 蓝渊面色平淡如水,亦无慌乱之态,从容笑答:“一些俗务罢了,别屋的旧书让我放秘阁里去。” “蓝先生既知道了父皇的心思,可有让本王从这困境里解脱的法子?”太子见非大事,便急着来问这个要紧的问题。 “殿下,所谓以不变应不变。您只要稳坐东宫,像我说的,咱们做好一枚棋子该做的事,管好自己该守的责任就行了。” “可我这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太子指了指心口,握紧他的胳膊,仍然一脸忧容。 “那是您多想了。殿下但回寝殿,我找奴婢给您拿一个安神定心的药丸去,放心睡过明日,也许事情就没那么糟了。” “有劳蓝先生了……”太子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越发难安。 第七十四章 求阙、论诛(五) 蓝渊走出了大殿,却并不着急去取药物,而是绕到殿侧的走廊下,见那里站着一个小吏,手捧着黄缎包裹的文书,好似是在等他。 “方才我怕太子起疑,皇上的旨意也没听完。现在你可以给我慢慢念了。”蓝渊指了指他手中的文书,显然那就是圣旨了。 “难道不交给殿下看了?”那人踌躇地望着他。 “就算交给太子,他也要回过头来问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天大的罪蓝某顶着,你不必忧虑了。” 那吏便半信半疑地展开卷轴,念道:“告与太子:新军之事关系诸部,利害非轻,朕尚需熟虑。尔应咨察公卿之情,选一尽善尽美之策,不使公论有偏私之疑也。特着汝前往兵部,与介卿等再议详尽,复为条陈上之。若因事不能往,可差人禀知。无论结果如何,东宫皆不得塞责。钦此。” “兵部他们已经商议好了,该争的也都争完了,还能再上什么条陈?”蓝渊听完了圣旨,便在两根门柱间徘徊,“加之最后那段话……怕是皇上怀疑太子了。” 这话把那小吏吓了一跳:“怎……怎么个怀疑法?” 蓝渊抬头看他一眼,说道:“那我实话跟你说。是怀疑殿下与介文武等人通谋结党。如今柳党势大,而这群人是朝不保夕,一旦垮台,必将殃及池鱼。皇上不想让太子牵累自己,重蹈容青之覆辙。这道诏书,分明是警示殿下早日与他们撇开关系,以防不测啊。” 那吏听后,又低头瞧了半天诏书,却仍是摇头:“我竟看不出这些门道来。若非蓝侍读卓识明鉴,不仅咱们东宫,就连皇上那边也会有危险呀。可谓匡救社稷之功!” 蓝渊冷笑道:“你是太小看皇上了。有此诏书在,到时候完全可以洗刷嫌疑。若处置不好,倒霉的就只有咱们,没有别人。” 他正耐心地向这小吏解释着,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随即就传来一声大喊:“太子殿下可在?太子殿下可在?兵部的人要求见!” 这几句话把蓝渊吓得汗流浃背,他连忙走回正门前,向喊话的军士示意安静,并低声说:“太子惊魂未定,进后殿歇息去了,不要打搅,有事同我讲。” “是兵部派的人来问太子的情况。正于大门外挑着灯笼。不知是否请他进来?” “还敢挑灯笼?”蓝渊稍作愠色,“这帮人成心要拉着太子下水吗?告诉他,太子已经被折腾得不轻了,局势完全不可控了,要送死的赶紧去送,好让殿下清闲几日!” “是!”那军士见他态度强硬,说话都有了底气,领了命,随即转身离去。 蓝渊看着军士的背影,不禁放心地吐出一口重气,回头吩咐小吏道:“你替我去药房取药丸,我拿了喂给殿下吃……顺便告诉他,睡个好觉,今日之事了结了。” 书办在赶回衙门之时,天空中已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介文武等仍旧围在火炉前密谈,听到门外急促的叩门声后,纷纷起身互觑,大惊失色。 “我来开。”介文武长吸一口气,走上去拉开了门。 “禀……禀介大人,”只见书办气喘吁吁地,身上湿了几处,手中的灯笼也明灭着,“东宫那边回复说:‘太子已被折腾得胆战心惊,局势大不可为!’,甚至都不让小的进去了……” 介文武瞬间有了一对忧虑的目光,扫向二人。 “你先退下吧。”刘冕摆手吩咐了,那门也就应声关上了。 “幸亏老夫没有草率,”刘冕接着说道,“如果真依着共胄言语,我等将有性命之危矣!” “社稷有难,吾辈岂能坐视不管!”介文武大义凛然地说,“走,到禁门前伏请皇上纳谏!” 刘冕掸掸衣袖,旋即站起,只有陈同袍还直直地望着火炉,一动不动。 “你去不去?”刘冕的语气比先前严厉了,但还是商量的口气。 “共胄你怕什么?”介文武近前一步,“我辈又非容青,未曾犯下大罪,且为当朝显臣,有何可惧?昔日便是用得此法,才使钮远的新政胎死腹中。” “二位前辈,这事理我怎么讲都讲不清楚,还辩它作甚?由着二公死谏,我回我的吏部。” “你想回去?”介文武倒退几步,肥胖的身躯慢慢堵住了门口,“当初多赖你在我身边指手画脚、煽风点火的,如今出事就想躲,又是什么意思!” 陈同袍乜了他一眼,漠然无言。 “唉,介尚书,”刘冕笑着与他说,“这都是六部的同僚,日后还要倚仗。这样也得罪了高公,何苦呢。” 介文武终畏于刘冕年高望重,一侧身子,竟容陈同袍大步走进了雨中。他站在房檐底下,望着越下越大的雨水,暗自想道:‘当初本要拿这厮作个退路,如今虽放过他,但谅柳党怎么敢动我?我身上担着莫大的担子,百官公卿亦多有求于老爷,柳贼焉能管束得了!’心中深以为是,便毅然拉住刘冕,一齐出了衙门。 乌云完全覆盖住了先前的明月,黑夜中的众人只得点起了煤灯,观察着这一道道倾盆而下的雨幕。驻守在禁门上的禁军也已穿上了油衣,眼睛里却依旧放着光亮,紧紧注视着道路上任何一个行人。 “史大人来了!史大人来了!” 城上的欢呼声四起,但很快被雨水声淹没了。 只见一个身材强健的男子,披着一身黑衣走上城门,沿路遇到的军士无不躬身行礼,不敢抬头——那就是当朝唯一的外姓司禁,史修慎。 “大人今日来此门视察,属下皆感到荣幸至极!”兵士们声嘶力竭地喊着,试图越过这不间断的雨声。 “今日虽然天气差些,但我也没闲着,一连看了三四处,都不满意;唯独你们这儿兢兢业业,都全身贯注地守着城门,本官甚为欣慰啊!”史修慎笑呵呵地说道。此刻,只有他这洪钟一样的声音,才能穿透整个雨幕,到达城门下的介文武的耳朵里。 第七十四章 求阙、论诛(六) 介文武把奏书小心翼翼地裹在怀里,当即就在宫门前跪下了。当他听到史修慎的声音后,连忙与刘冕对视了一眼,兴奋地向城上大喊道:“史司禁!史司禁!望您能放我等进内苑,去寝宫面谒皇上!我等有谏言奏献!” 史修慎出身军旅,耳朵自然好使,听得隐约的叫喊之声,便连忙接过灯来,望宫门下照。 “您能听见么!”二人紧接着又是一句。 “我能听见。这声音,是介兵部和刘大人吧?什么事明天不能说,非要在今日这种鸟天气里?”史修慎拽了拽油衣,心底莫名感到一丝不安。 “史司禁,我知道你是个爽利人,在下愿和您直截了当地说,就不和大人绕圈子了!”介文武又向前跪了半步,嚎得嗓子几乎哑了,“新政之情事皆已议毕,形势均已了然,天下之人切盼君父早定大策,而圣断数日不下,不知为何?如此拖延日久,边关军民不知所为,虏人难以钳制,绝非国家之福啊!今愿跪在宫门之下,皇上不出诏命,臣等便不回官署!” 身边的禁军听罢,都纷纷望向史修慎,后者却直直地瞪着一双眼睛,任凭急骤落下的雨珠打向脸庞,依旧挺立不动。 “史大人,”有个队官壮着胆子说话了,“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等武人何苦掺和进去。二公皆是国之重臣,最好还是劝他们离开,不要禀告皇上了吧……” “不。”史修慎伸出左手的手掌,“他们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要是连我们也防着皇上,皇上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速速派人去通知陛下。” “司禁言之甚是。不过属下认为,还是讲得委婉……” “如实禀奏,不许隐瞒!”史修慎立时转过脸来,用严峻的目光看着他。 “是,是……”队官被吓得立即没了话,忙到一旁叫了个脚力好的来,当面吩咐几句,给了灯,便令他赶往寝宫。 眼看即将四更,京里的大雨仍未有停歇的意思,城上城下的人都湿透了。史修慎与众军人又拿了一套油衣换上,而介、刘两人则只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倚在墙边半合着眼睛,犯起迷糊。 “他妈的,这里没人有伞?”史修慎双手擦着脸,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大声抱怨道。 “属下方才回大营,老皇叔与存司禁都不在,就在那儿拿了一叠油衣;后来又到内侍省借伞,公公们也不肯给。”那队官甩下身上的雨水,拱手禀报道。 史修慎无话可说,转头朝身后一望,见先前派出的那个军士打着油纸伞,手里貌似捧了个东西,正飞奔而来。 他几个大步走到楼梯口,见那人已丢下雨伞,将手中的一块黄布掀开,扯出里面的卷轴,气喘吁吁地递上去:“圣……圣旨。” “快,雨伞挡着,煤灯照着!”他的话音刚落,旁边的队官就迅速地拾起了雨伞,并从一旁劈手夺过煤灯,与他照了。 那圣旨被缓缓展开,史修慎的眼睛飞快地转动起来,脸上的表情越发的复杂,几道皱纹横竖堆叠在了一起,十分难看。 “看完了?”队官看他默默地合上了诏书。 史修慎像是没有听见,放下圣旨后,就顾自在城门上走了三五个来回,最终站稳了脚跟,背起手,叹出一口气来:“如此,朝局真要风云突变了……” “要不要通知介大人?”队官追上前问。 “当然要。这里有马么?”史修慎摁着墙垛,正严肃地看他。 “未经允许,皇宫里不准骑马。” “我问你有马么!” “有……倒是有。” “这好办了。”史修慎一拍掌。 碍于雨声的缘故,介文武并不知道城门上的情况,只能半睡半醒地干等。须臾,雨势转弱了,风声亦随之缓了,耳朵自然听得分明一些。 啪嗒—— 这强有力的声音顿时将介文武惊醒了,他的身子一颤,圆睁大眼,耳朵仔细地听了。 ‘大抵是雨声?或许听岔了。’他将信将疑地细想着,又小心地靠了回去。 吐噜,吐噜—— 这是马匹的鼻息!介文武发了冷汗,他这次无法再骗自己了,急要去推睡熟的刘冕,却一个踉跄,待翻身时,见那两扇大门已经开了。 从门后隐隐走出一名兵士来,他骑匹马,手中挥舞着块黄布,二话不说,即在马臀上狠狠甩了两鞭,青石板路上顿时就有了一个策马奔驰的身影,发出撕破天际的大喊:“皇上有诏!皇上有诏!介文武欲呈己意,逼迫天子,其图谋结党之心昭然若揭也!今当使有司酌定其情,论罪处置!皇上有诏……” 他顺着这条笔直的长路疯狂驰骋,驰骋过了中书省,驰骋过了六部,驰骋过了各部各司的大堂,马蹄踏过了这条路延伸到的每一处地方,根本无人阻拦,无人敢拦,泥水溅得五六尺高,把周遭的房屋都泼了一个遍,那匹马方才停下了脚步,在宫墙下定定地站住了。 “刚才是什么声音?”柳镇年踢开房门,向屋外的人大声询问。 “报,报丞相,”李文守慌慌张张地作了揖,“我听得不真切。但据门口的书办报告,有人拿着块黄布,骑马从门前经过,溅了他一身的污泥……啊,还听得说,说皇上下了旨意,严斥介文武逼迫天子,图谋结党……” “哈哈,好呀!”柳镇年兴奋地一捶胸口,脸上的喜气四溢,“他们果真是个呆子,惹恼了皇上,我看他们的话还怎么圆!” 他一面仰天大笑,一面折返回了屋子,看晏温从里间走出来了,便握其手道:“晏参政真乃我之智囊也!今日大事一出,风云突变,该免职的免职,该清洗的清洗,新政就能做下去了!” 晏温淡淡笑道:“不急。只是介文武这个元凶首恶,如何饶得?先差遣禁军去拿人,之后再借机杀之,方算了结。一定要赶尽杀绝,方不留后顾之忧!” 第七十五章 斩官、肃廷(一) 柳镇年全盘接受了晏温的意见,便一面叫钮远前来共商,一面督责大理寺会同禁军拿人。 不到片刻,钮远急匆匆地赶过来了,他先向二人分别行了礼,随后焦急问道:“涉事之人可都抓住了?” 柳镇年摆了摆手:“什么涉事之人,皇上点名的只有介文武一个。他暂时被解押到大理寺大堂了。” “虽是如此,然其余党亦殊为可恨,若不趁此时一网打尽,徒增后患!” 柳镇年听后,笑了笑说:“这一点晏参政也是如此劝我的。” “不过不甚相同。”晏温接过话来,慢慢站起身,“奏疏乃介文武所上,各部长官只是附和而已,罪名尚属不明,如全抓了去,容易引起骚动;况且哪些人该轻治,哪些人该重治,这都是需要慢慢计较的,若尽数问以大罪,到时候再想区别对待、法外开恩,就有枉法之嫌了。” 柳镇年大为叹服:“晏参政言之极是!就算不考虑这些因素,为了朝局安定,也要恩威并行。你快去叫大理寺派兵看住户、吏二部,等明日叶永甲来了,接管了兵部事务后,再对介文武进行勘问。今日天晚了,两位都歇息着。” “是。下官这就通知晏良。”晏温向柳镇年简单地作了个揖,随即走出房门,只留下钮远一个,扬长而去。 “奉相……还有何话要说?”镇年见他依然伫立在原地,不免问上一句。 钮远一脸的不自在,忙低下头:“没什么。只是下官感激晏参政相助,把我身上的担子卸了许多。” 柳镇年听出了其中之意,却也不予挑明,只是笑道:“这毕竟关系到吾辈之前途,是要议得清楚些。但如今奸党已除,朝堂之上焉有异言?这段时节好好休息,等你的新政再度行起来,担子就便不算小喽!” 早晨卯初三刻,叶永甲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他昏昏沉沉地打开门后,立即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介文武尚书之职被免,现锁在大理寺听候发落,将由他暂时接管兵部事务。 叶永甲愕然了一下,随后便不再多想,赶紧拿好了官服,马不停蹄赶到兵部衙门。 他进宫先领了旨,遵着皇帝的旨意,委派蔡贤卿为兵部侍郎,并将部里的人事重新调整了一番,这才安稳住了人心。眼看都打理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准备动身,要去中书省问个明白。 正当他走出中堂之时,突然听见大门那里传来阵阵的砸门声,慌趋步走下石阶,倚着门高声询问:“外边是何人?烦请出个声儿,打个招呼,叶某并非不讲理的!” “叶大人,朝廷要审清介文武的罪行,苦于无可为证,麻烦您让我和弟兄们进去,我会约束好手底下这帮人的,放心!”那头明显是史修慎的声音。 尽管是老相识,但叶永甲仍然怀着谨慎,命蔡贤卿等人将无关房屋锁紧了,方才请司禁进来内院。 史修慎一入内院,便先约令众兵,将远近道路统统封起,只见禁军们各成队列,整齐如一,无一人敢乱撞乱窜,让叶永甲松了口气。 “叶大人,您这地方我还从没来过,麻烦您指引一下道路,让弟兄们去放文书的地方搜。”史修慎一边说着,一面环顾着四周。 “司禁大人,这是介公办事的地方,不是我的。” “哈哈,我知道他待你不错,但这位子早晚是你的,倒也不必拘泥于此。”史修慎按着剑,大笑着说。 “弟兄们——” “卢公公到!” 正当史修慎挥臂下令时,忽听见门外这又尖又长的声音,扭身一看,原是两个小太监抬个小轿,轿子里面钻出一个瘦削的身影。 “卢公公,其实这里有我一人就够了。”史修慎板着个脸,头也不低,微微地行了个礼。 叶永甲见他不似待沈竟一般尊重,料其亦非什么大官,本不放在眼里,谁知那人近前,便有一股腾至的杀气。 叶永甲仔细打量这个所谓的卢太监,见他脸上几乎是皮包骨头,一双眼睛微微突出,只有几撮白眉,薄薄的嘴唇,望之不像善类。 “这位是暂任兵部尚书的叶侍郎,”史修慎见他二人互不相识,便主动介绍起来,“叶大人,这是内侍省里颇受敬重的卢公公,双名信忠。” “幸会,幸会。”叶永甲先朝对方作了两个深揖,信忠却不回礼,将手中的拂尘一扫,淡淡笑道:“叶侍郎,今回是沈总管差我来协助史大人的。他毕竟是个武官,不甚识字认书,我为他瞧瞧罢了。介文武乃皇上钦定之要犯,你好好配合咱家,日后才能升迁坐署呀。” 叶永甲听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虽较为吃力,但所幸能够听懂一些,只得应声回道:“那是自然。二位,请吧。” 叶永甲推开了书阁的门,里面的灰尘在阳光飞卷,呛得那卢信忠咳个不止,老脸通红。 史修慎带着一队兵进去了,先搜书橱上的文书,又拽角落里的箱子,忙乱不止。 “这里别动!好好看着,破坏了兵部的东西,我叫你们出银子赔!”史修慎在一旁监督着,也跟着他们,在那些浩如烟海的文字中翻找。 找了好一会儿,仍没有什么可称证据的东西,反把史修慎的眼睛看酸了,他摇起头、叹开气,连连说着“不找了,不找了!”便走出纸堆中,到叶永甲与卢太监中间坐下了。 “辛苦史司禁了,”卢太监露出满口的黄牙,咧嘴笑道,“不如我替您老找找?” “公公要是不嫌累,可以去翻一翻。” 卢信忠随即撂了拂尘,慢慢走进人堆里了。 “这次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叶永甲趁机问道。 “介文武昧于形势,竟到宫门前逼着皇上决策,我将消息回禀天子,皇上就发怒了,革了他的职。” “你当时为何不加以阻止?”叶永甲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了。 “我……” 史修慎还在思索回答,一抬头,便见卢太监攥了一叠文书,朝他高喊道:“找到啦!” 第七十五章 斩官、肃廷(二) 只见卢太监一脸奸笑,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就把手上的文书往桌上一拍:“史司禁,您说说,该如何处置?” 史修慎看他不怀好意,心中起了疑,便犹犹豫豫地接过文书,掀开一页,脸色便陡时黑了。 “什么信啊?”叶永甲愈发不安,伸手讨要过来,看写的是:‘请将此信转交叶侍郎:陛下旨意已定,新政已无转圜之地。汝素去报知柳贼,劝其勿逆众意。’ “怎么样?”卢太监见他差不多读完了,便将嘴角略扬,“叶大人,您千错万错,也不要和奸党通谋啊。” 叶永甲的手颤抖地攥住信的一角:“公公,这事听我慢慢跟您说……第一,我平日是最维护新政的,这不是瞎话,所有人都见了;第二,这封信放在书阁,说明叶某未曾收到过,才被人存放在此处。” “大人误会。我们宫里人,只费心费力地伺候皇上,哪还晓得外头的事?外头的人藏着多少张脸,统统不知道;至于此信收没收,还得多方查证,非我等所来之责任。但咱家依旧有一些疑问:若是要转交与人,为何不放在中厅,反而藏于书阁?大抵是今日军队突至,其人措不及防,故将此信掩藏了吧。” 这段话就像一声炸响的巨雷,直直地进入叶永甲的耳朵,顿时令他一个震颤。他感受到了目前处境的极度危险,可现在都被怀疑到这个份上了,开口辩解恐怕也会成为罪过,便缄默着,坚决不吐一字,把希望全压在了史修慎身上。 “叶大人,所以您是……承认?”卢信忠虽对着叶永甲,余光却乜向史修慎。 “我再瞧几眼。”史修慎不顾他那阴毒的眼神,劈手就把信夺了回来。 “史司禁,横竖只一两句话,还瞧它什么劲?”卢太监把声音提得更尖了,“沈总管派我来,就是防你们徇私。” 史修慎冷笑:“我能徇什么私?谁和我都没有情义,除了皇上!” 见他把皇上都抬出来了,卢太监还真没有丝毫办法,只好转过脸去:“最好是如此,别跟那容青似的,光嘴上不饶人。” 史修慎瞪了眼他,便重新审视起了信件的内容,并趁此机会苦苦思索。 “看完了。”不待片刻,他就将信折好,扔到卢太监那里。 “大人何种看法?”卢信忠问。 “本官以为,不足大费周章。如果公公还有犹疑的话,大可查清当时送信的人是谁,叫他进来盘问。” 卢太监怒道:“你分明是替他掩饰!兵部上下都是他们的人,岂有实话?” 史修慎也站起来,拍案道:“既无人证,更无物证,那这就是孤证难立!” “证据不证据的,有嫌疑,带走了再说!”卢太监吹了吹手中的拂尘。 “史某说过了,禁军只听从皇上一人。皇上惟言搜查介文武,没说要另外抓人。你想调我的兵,当场写个请示,让沈总管呈递皇上批准!”史修慎双手撑定桌子,一双虎眼直直地逼视过去。 卢信忠何曾见过这个架势?他胆怯地将左手移开桌面,脸上也闪过一丝畏惧,气性因此消去了大半。 “你写不写?” “我……我不写!”卢太监还有意保持着愤怒的腔调,只是不敢太放肆了,“这样那样,全由着你们折腾去!” 说罢,便负着气走到屋外,叫随从的小太监:“起轿!咱回去给大总管交差!” 二人忙跟出来,叶永甲半拦半送地劝道:“查证之事尚未完结,望公公留步。” “嫌犯都可以说话了,我还留什么呀?走!”他一摆手,便大踏步坐入轿内,帘布卷上,小太监们一摇一晃地抬着走了。 “恭送卢公公!”史修慎望远处抱了抱拳,在阳光底下显出手心手背透亮的汗珠。 “辛苦明真兄!”叶永甲对着他弯身就是一拜。 史修慎哈哈大笑,旋即拍几下他的肩膀:“你还真别谢我,是这阉人不知天高地厚,来顶撞你这个柳镇年的门生!不过嘛,谁被这样死缠烂打都不好受。” “这个太监是干什么的?气焰如此嚣张,比沈总管还厉害。” “你不在禁中,当然不知这厮的来历。他今年四十余岁,原本乃济南前知府王处定的家奴,后因犯事被逐出府,苦无生计,便自宫来京里作太监,一直混个杂职,并无多少建树。可近年被沈竟赏识了,虽未迁任,然常常侍立左右,出谋划策,深得喜爱。此人阴狠歹毒,盛气凌人,但肚子里有墨水,才智过人,若不是我以地位压之,仅凭口舌难以取胜。” 叶永甲记在心里,点了点头,便与他回到书阁中,再次坐下了。 “对了,廷龙方才不是问……” “明真兄又一次救了在下的命,那种话……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叶永甲低头叹道。 “不,我也正想与你吐露心声。”史修慎道,“当日介文武跪谏一事,我是想着,一来对得住皇上,二来更对得住天下人期盼的新政。如果劝他们回去,一拖再拖,将误了国家大计!况且介文武那样尸位素餐的人,还护着他做什么!” 叶永甲想起了与介文武的那段对话,心头不禁一阵凄凉。他便低声答道:“可能我是顾及私心了,但我真心觉得,介公不算是坏,只是被这所谓的太平盛世蒙蔽了眼睛,从而被你们认作了助纣为虐。过些天他罢了官,其实也是好事,只要远离了官场的纷扰,早晚会看穿这些的。” 史修慎便不再言语。 “话说史司禁能否在新政上助我一份力?”他又抬眼相问。 史修慎听罢,淡淡一笑:“我虽仰慕你的新政,也想同你为国家中兴出力,但我的身份不容我这么做啊。我作为一个外姓司禁,能上来靠的就是对皇上的忠诚。履行皇上的意志,疏远与朝臣的距离,是我必须办到的事。所以就只能像现在一样,你我远处一瞧,心领神会,不用多言,足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第七十五章 斩官、肃廷(三) “这么说,像今日这样交心的谈话,以后便很难有了?”叶永甲望着他的笑容,脸色却倍加凝重。 史修慎也收敛起了微笑,低头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 “禀两位大人,”一个军士拿着几叠文书凑近来,“我等搜集到了不少证据,还有去年腊月与南关的通信,请司禁过目。” 史修慎低头阅看了几眼,也不在意,便送回那人手里,吩咐道:“找一个空箱子,把你们搜到的东西全抬到中书省,交由丞相自看。”言罢,军士领命下去。 “对了,我还要去见柳镇年,”叶永甲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任务,“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商量……恕不能奉陪了。” 史修慎连忙起身,行礼道:“嗯,还是早日解决此事要紧。廷龙先走一步,我带着手下的人随后就到。” 叶永甲心中不舍,只将双手缓缓抬起,回了一个长揖:“明真兄,珍重!” 史修慎沉默了少顷,伸手按在他的肩上:“珍重。” 中书省的二堂上,下首摆着两张圈椅,一是晏温,一是钮远;而紧靠墙壁的上首一侧却空着座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挺立着身子,在前面踱来踱去,眼睛里透着焦虑的光芒。 身为当朝的宰相,他的身体已不似先前一般强健了,多年的官场生活使他愈发瘦削,精神也随之疲惫,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威风八面,和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凶悍,变得老态龙钟,气质也没有那么可怖了。 正在他焦躁之际,只见叶永甲从远处小跑着赶来,一进屋,便气喘吁吁地躬了身:“叶永甲拜见柳……恩公。” 柳镇年方才放心地坐到椅子上,用亲切的语气埋怨着:“廷龙你平日办事可不是这样拖拖拉拉的,今天真教我们好等。” 晏温笑禀道:“丞相也该体谅体谅他。听说是因为卢公公去兵部找茬,才周旋了好一番呢。” “是吗?”柳镇年将松弛的眼皮抬了一下。 叶永甲颔首应道:“是。” “这个卢信忠,本来就不懂咱们外头的事,还要乱搅和,”柳镇年生着闷气,“可他毕竟是沈总管的人,廷龙能躲则躲,躲不过我也无可奈何。” “不管怎么说,人还是到了,”钮远喝了一口温茶,“叶侍郎,对于介文武如何处置,我和晏参政犹在商讨,你坐下,也说说看法吧。” 叶永甲挨在下首坐了,旋即答道:“介公所犯之事,依王法治之则可,下官岂能妄干国宪。” “唉,定罪如果真这么清楚,我们就不用在此劳神费力了,”钮远苦笑着说,“再说了,这些人都是新政的阻力,事系国家大计,必须考虑周到。” “对,”晏温接过话来,“介文武作为最猖狂者,若稍行宽宥,则不足以警示朝堂。最好是杀了他,其余的都从轻了办。” 叶永甲听到‘杀’这个字,脑袋里面一阵轰鸣。这与他原先设想的大相径庭,顿时感到愤怒又不解:“晏参政,介文武虽是伙同诸臣反对新政,但已被皇上一诏定罪,日后又如何翻案?罪不至死,而强令之死,难保朝野上下会窃窃私语。不如罢官回乡,留他一条性命,亦不违警示之意。” 晏温微笑道:“叶大人,没想到你还如此不晓世事。此等人物,杀了又有什么可惜?” “不论王法,以私利而杀人,这就是您心心念念想要施行的仁政吗!”叶永甲大声争辩起来。 这话正攻入了要害,让晏温听得懵了,一会儿才恢复了从容的神态:“仁义是对君子所讲,于小人则实难行也。介文武这样的不忠不义之徒,合当杀之。且圣人也曾因五恶诛少正卯,情形与今日无异,这与仁不仁政毫无关系。” “圣人怎样我不清楚,但于今有这堂堂国法,怎能如此行事!”叶永甲的眼睛里带着火光。 “禀报丞相!”一员禁军走入堂内,向前禀道,“史大人已从兵部查出了介文武的罪证,字字亲笔,俱为实据!” “拿上来!”柳镇年一声令下,那士兵退了出去,随即与几个人一同抬来个大的柴木箱子,放在中间。 “打开吧。”柳镇年点了点头。 那几个兵丁掀开了箱子,旁边的三人急忙起身,见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三捆文书,中间这一捆,赫然写着:‘兵部急递南关守军’! 叶永甲从未接到过这样的书信,他便像疯了似的扒拉起里面的信件,都明明白白地记录着介文武当时为了阻挡流民进京,犯下的种种恶行! 他一遍又一遍,一张又一张地翻着,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显出了道道的血丝。 “怎么?”柳镇年见他忽变了这般模样,不禁走下来问,“看到什么了?” 叶永甲一言不发,将散落在地上的信件全部捧了起来,递给柳镇年,以及钮晏二人看。 “还有这等事……” 钮远与二人看完了信件,便开始有些忿忿不平,回头看着叶永甲,说: “叶大人,你看到没有!你这个老上司串通吏、户二部屠杀流民,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人!”说罢,他一把将书信扔在了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 叶永甲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喃喃说道:“我知道他是个庸官、昏官,但却未想到能干出如此暴行,还有那个陈同袍……我,我……” 说到此处,他又坚决地一咬牙:“我愿把这些文书上交陛下,将此人绳之以法!” “且慢!”钮远突然打断了他,“后半句行得,前半句行不得。” 叶永甲慢慢转过头,脸上的表情愈见复杂,仿佛知道他将说什么了。 “里面还涉及户吏二部的事情,他们是我们暂时要保的人。”钮远道,“所以,纵算他必须死,也不可因此事而定罪。” “好,好……”叶永甲无奈地答应了,“虽然不能秉公行法,但也能给那些冤魂少许慰藉了……” 第七十五章 斩官、肃廷(四) “叶尚书到了!” 介文武浑身打着哆嗦,坐在牢房的角落里,突然把眼皮抬了一下,只见叶永甲穿戴着官服,从晦暗的远处逐步走来。 “你也叫……尚书了?”介文武有些安心,又有些忐忑。 叶永甲正色作答:“我只是暂时替代您的官职,若朝廷证实大人无罪,我就回去当我的侍郎。” 听到此处,介文武惊措地抬起头,目光里面满是渴望。 “但是不可能了。”叶永甲转过身去,那双背着的手抓着一本薄薄的文书——正是他在腊祭那天亲手写下的。 介文武的心顿时冷了。他的眼睛空虚地盯着那张书信,呼吸逐渐急促,整张脸都苍白了:“这么说……你们要杀了我?” “介公,他们杀你不是因为这个……”叶永甲两只手微微颤抖,“但我拿此物来,是想问问您这件事。” 介文武轻轻冷笑了一声:“此事有什么可问的?难道让这些流民胁迫官府不成?若任着他们进来,难保要扰乱京城。廷龙你动脑子想想,一旦地方被灾,就可开仓赈济,地方上也会备下口粮,送他们回原籍,何苦之有?分明是一小撮人趁机作乱……够清楚了,你还要我怎么说!” “介大人!”叶永甲忽然回身,把介文武吓得又一个寒战,“你还以为现在的世道太平吗!山东、河南两省出灾,其波及范围如此之广,却说仅有这数千流民,您真的相信吗?如若个个安居乐业,无人流离失所,当初为何欺上瞒下!”他眼眶红着,把喊声压得很低。 介文武见他句句相逼,便摇了摇头,慨然悲叹:“纵算这些事在你看来是伤天害理,但我已为将死之人了,平日待你亦如己出,也从未干过对不起廷龙的事……就不能让我瞑目前,听个好话么,哪怕一句也好……” “我……” 叶永甲的声音沙哑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作了一个深深地揖,更咽着说:“我作为本朝的官员,为了国家,是要把一些事情弄明白……但作为叶永甲,我感激大人对我一路的扶持,您是我永远的恩人。我还记得那口钟,那本兵书……我会记着的。” 说罢,他徐徐抬起胳膊,朝身后说了声:“带走吧。”尽管这声音过于微弱,但兵丁们还是领会了他的意图,上前将介文武架了起来。 叶永甲泪如雨下,不再抬头。 遵照柳镇年的指示,晏良给介文武定了一个大不敬的死罪。考虑到其为国家重臣,便使卢太监赐了他一条绳索,令其自缢。介文武因身材肥大,举动不便,卢信忠嫌他甚慢,即叫了两个军士,活生生地把他勒死了,然后推出宫外,到荒郊野地里随意埋了。 与介文武同谋的刘冕则逃过一劫,他未被皇帝亲自点名,所以罪名不重,只是贬去了职,远调京外;陈同袍等人不曾参与,但因列名上奏一事,也被大理寺切责结党营私,吓得吏部上了几大张的请罪表,方才得以宽免,扣了三个月的俸禄而已。 在这柳党抓人正盛的时节,自然没人敢对新政提一个不字了,纷纷附和着钮奉相的高明决策——于是,尘封已久的新政在一片血雨腥风中,重新拉开了帷幕。 “什么?叫我派个人去?” 叶永甲正在镜子前系着乌纱帽,打理着新穿上的尚书官服。 “是啊,”蔡贤卿走进屋来,略掩上门,“钮奉相言,叶大人已贵为兵部尚书,朝廷之臂膀也,不宜远涉边地,徒增危险。” “他可错了,”叶永甲微微笑着,回过身来,“我若不亲自去看,怎能摸清新军的状况?怎能对症下药?新政岂不成了纸上谈兵。” “你说的对,”蔡贤卿拍掌说道,“不管咱们升了什么官,多担了什么担子,这回呀,还是你我两个人去!少一个人都不行!” 钮远看他二人一齐站到了面前,就感觉一阵头疼。他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开口就问:“叶大人,你不会打算让蔡侍郎跟着吧?” 叶永甲犹豫地看一眼蔡贤卿,继而答道:“是。” “啊呀,还不如不升这个官呢!”钮远苦笑道,“这倒好了,两个兵部的主官都跑宣化去了,部里就不管喽!” “奉相,”蔡贤卿急忙拱手,“我二人巡边日久,对边关之事已了如指掌,要是派个别的官儿,恐怕是一问三不知,如何办得好新军?不如委屈一下大人,帮着兼顾一点。” “好好好,”钮远捋须点头,“蔡侍郎这口舌果然不饶人哪!” “岂敢,岂敢。”蔡贤卿低着头,脸上颇有得意之色。 “你们临走之前,我还有几句吩咐,”钮远站起身说,“饭要一口口地吃,事情要一步步的办。虽然因为介文武之事,那些厮们收敛了不少,但心里总归是怨气,不是服气。万一再次惹毛了他们,还要出一大堆事,人都得累死了。” 他看叶永甲好像没太明白,更加耐心地解释起来:“当然,这力度不好把握,我很理解。此事呢,一共关联着工、户两部,工部负责原料的运送,户部负责出银子。尤其是户部,虽然撤了一个刘冕,新上来一个曾粱,但他们都是为了本部的利益考虑,绝不会好意施舍你们半分的。只要在银子上让一让步,弄得大家都没多少意见,新政便能稳妥地进行下去。” “这个曾……曾大人,是何来历?我见一见他是否更好?”叶永甲一一询问。 “这位曾粱,乃世家大族出身,是四年前开科选的探花。此人年仅三十三岁,对答如流,深受柳丞相喜爱,当时就赠了他一柄玉剑,望他为之效力。此人近年在礼部作官,因时常主祭,皇帝也赏识他,故而选到户部去任尚书。” “他既和柳丞相走得近,办事自当通融许多。” 钮远摇几下头,笑道:“通融不通融,你见见就知道了。” 第七十五章 斩官、肃廷(五) “您就是……曾大人吗?” 叶永甲走进户部的大堂,看见一位官员正坐在案几前,一手转着笔,一手把弄着自己的衣袖。 “你是谁?”那人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了出来。 “兵部尚书叶永甲。”他不知此人的底细,只得小心回答。 “幸会。鄙人就是曾粱,字芗之。”他客气地作了一个深揖,语气却像铁一般坚硬。 叶永甲见此人不是很好说话,便不与他套近乎了,淡淡答道:“幸会。” “坐吧。”曾粱略一伸手,将副圈椅抽了出来,顺势抬起眼去看他,后者却仍直挺挺地站在原处,默然无言。 曾粱笑着拍了几下椅背:“我方才梳理了一下户部的公事,大抵已经明白你来的意图了。不管怎么样,奉劝您记住一点,我部的权益是第一位的,绝不是你们兵部签字画押的工具!” 叶永甲见他争锋相对,自然也忍不住了:“第一,叶某此前从未和您见过面,也从不把同僚当做工具对待;第二,操练新军乃奉相所定之策,不是叶某一言两语能做得了主。” “大人是想拿奉相吓唬我?”曾粱的手将圈椅抓紧了,“我告诉你,我还是皇上亲点的探花,柳丞相的门生!你若想搞论资排辈,吏部、刑部随你去,可到我这儿不行。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兵部施行新政总是好事,但别以为走了一个刘冕,便可权势滔天了!” “我叶永甲堂堂正正的做官,只知为国,不知为权。也望您不要恶意揣度……告辞。”叶永甲草草地行过礼,就大踏步地走出了衙署。 “蔡老,走吧。”他和倚在墙边的蔡贤卿冷冷地说。 蔡贤卿一看他的脸色不对,便抚掌大笑:“果然如此!我打听了一下这人,可是人尽皆知的直臣啊。” “鹰犬之直而已。”说罢,他竟扬长而去。 摆脱了官场的束缚,回到绥狄的叶永甲格外的自在。到了镇,他二人并不准备歇息,而是与杜擎先看了几个军营,又在校场瞧了新军的演练,竟然进退有序、列队不乱,射靶也逐渐有了准头,颇成一支官军的风范了。 散后,叶永甲即与杜擎进了大帐,他不禁赞叹道:“杜都督既有如此能耐,何愁新军办不好呢!” 杜擎正坐在凳子上,紧锁眉头,一面凝视着桌上那张牛皮地图,一面回答:“这队新军的素质还是参差不齐,我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把这些人勉勉强强弄好。” “最近战事如何?”蔡贤卿也近前端详那张地图,见边角上都被烧糊了。 “因虏庭近日闹开瘟疫,牛羊马匹死了不少,这段时间很是消停,未曾爆发战事。” “那这些新军的战力怕也难以检验。” “何须检验?”杜擎摇了摇头,“现在要紧的是武器!这几个月炸膛的问题层出不穷,将士们用的都是老枪老炮,怎能御敌?” “我们正是为这个发愁。”叶永甲也叹息起来。 “朝廷那里怎么个说法?”杜擎虽然气恼,但脸色尚且平常,并未发怒。 “已经吵出一点眉目。主要是围绕在户部的花费上,久悬不决。现在朝廷没有储备一杆多余的鸟铳,只有现造一条法子。但铁这东西唯有福广精良,不管陆运还是海运,都需让户部承担高额的用度,这便是发愁之因。” 杜擎深有同感:“是啊,之前我还尝试在此地造炮,结果匠人们纷纷抱怨铁质太脆,难以铸造。若如今户部又不肯出银子,绥狄的陷落只在指日。这群文官,也不知边关的情况,只顾着守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到时候屏障皆失,天朝有亡国之险,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叶永甲一同跟着扼腕叹息,蔡贤卿却一直默默地注视地图,未曾关心二人的讨论。 “蔡老……您可是有了主意?”叶永甲问。 “我的确有个想法,”蔡贤卿道,“只能缓燃眉之急,无法行之长久。只不知成功与否。” “请讲!” 他便把手指向了永平府的地界:“我在京师的时候,经常听到有西番商船到海边做生意。料其已至京师,必然沿海直至北面,永平多处设埠,必然外商云集。听闻西洋人常于南洋贩卖军器,不如多方求购,不仅不用费力铸造,亦免起运之费矣。” 杜擎兴奋地跺了一脚,大喜道:“甚妙!叶尚书跟户部说一声,这事不就成了?” 叶永甲顿时踌躇满志,但是举动仍旧平静,看了看蔡贤卿说:“未想到才来绥狄,蔡大人就想了这么一出计策!如此省事省钱,又为何叫行不长久?” 蔡贤卿啧了一声:“鸟铳本就造价不菲,从西洋商人那里短期是能弄到几百杆枪,但我等胃口不小,折腾几日,便把他们的存货都买没了。人家的炮厂设在外国,必然先照顾当地的生意,分到咱们这里就要等上数月,甚至一年以上。如果要加价吸引他们,那户部又不情愿了。” “主要的是先解决边患,让这支新军能打好仗,”叶永甲道,“最先考虑眼下的事情吧。我这就给户部写信,看曾粱作何反应。” 叶永甲回了营房,当即写出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信,由牛皮纸包裹着,叫杜擎安排一个小校火速送去。 因京师离绥狄不算远,户部的回信很快就到了。叶永甲揣好那封信,看着小校满脸的笑容,便问:“曾芗之可对你说什么话了?” 小校挺身回答:“禀大人,曾公待我不错,留了我一顿饭,叫我好生把信寄回去!” “他的脸色怎样?”叶永甲想问他个彻底。 “脸色红润,气息还行。” 叶永甲笑出了声,连忙吩咐了一句:“我可不是问你这个。你好好休息去罢!” “谢大人了!”那小校应声离去。 叶永甲十分自信地把信拆开,将书头一露,见写着‘曾粱敬回尚书’,便更加确信了,谁知一经展开,便使他的脸色陡然变了。 第七十五章 斩官、肃廷(六) 那信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曾粱敬回叶尚书:所言购买鸟铳一事,实属妥当,至公至明,然商船游走不定,火器又非寻常之物,私恐不得长久,必有竭也。若已至彼时,叶公又将以骑虎之势挟我户部,则当如何?倘使兵部无此邪心,请寄奏疏前来,申明本意。’ “这人也太狂妄了吧……”杜擎叹息一声,将信丢在桌上,瞅了一眼大帐内的叶、蔡二人、 “他一个刚上来的,和朝里的各方势力也都处得不错,谁能治得了他?”蔡贤卿无奈地吞声咽气,“就别想参他啦……只能顺着他的毛捋。” “算了,我再写信问问他。”叶永甲沉不住气了,他顿时站起来,走出营帐。 须臾的工夫,叶永甲就已将回信写好,但因过于匆忙,字迹都变得潦草了一些:‘再回户部:北虏见逼在关,新军如无精良火器,何以御敌?边境沦亡之际,户部应当全力协助,为何得寸进尺?况且奏疏向来只寄省台,你部断无干预之理!芗之若执意争斗,我大可上表奉相,与汝争之!’ 这封气势汹汹的信送出去没几天,就收到了曾粱平淡如水的答复:‘晚辈不惧争斗,只为黎民苍生,不行穷兵黩武之举。’ 质问不成,这让叶永甲大为光火,自己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随之被浇灭了。 “你打算怎么办?”杜擎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拿着那两张信在火盆上烧着。 “我还要回去,还要来回跑几趟,”叶永甲松开手,几张纸迅速缩成了一团,变得焦黑,“一定要让户部同意铸造鸟枪的提案。” “他只要不松口,做什么都是徒劳的。不如暂且服这个软,把你那提案作废了。”杜擎又道。 叶永甲伸手去拿火钳:“都督不是不知道,老军队打不了大仗,保住绥狄的关键,就是这批新军。如果真依着曾粱的法子,自己不去造,光等着买西洋人的货,那一千杆枪得等到什么时候!要是一年内连千把都攒不齐,北虏指日就可杀进绥狄!” “要是从这个月就开始赶工了造,少则三个月,多则六个月,准没问题。”他夹了一块炭过来,直丢在火盆里,火烧得更旺了。 “你那本兵书不就是个西洋人送的?”沉默了一会儿的蔡贤卿突然问道。 “没错,他叫简文生。” “他是个为传教而来的,或许与那些商队有些来往,”蔡贤卿推测道,“你回去求求他,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呢。” 叶永甲一拍大腿:“是这个道理,蔡老提醒的好啊!有您这番话语,我回京怎么都要争出个名堂来!” 蔡贤卿大笑道:“你是真把我当做活神仙了?胡乱猜了几下,到时候可别全怪在我头上。” “您只管放心,”叶永甲的语气反而严肃,“这责任晚辈揽着,今年一定让您老看到这一千杆枪。” 蔡贤卿亦肃穆起来:“好,我和杜都督等你的捷报。” 在风和日丽的下午,太平街的人群甚至比往日更多了,叶永甲就挤在他们中间,嘈杂喧嚷的叫喊声不停地钻进耳朵,空气中也遍布着难闻的汗臭味,眼前尽是一片花花绿绿的繁荣。 他穿着便服,逐渐走到了街心,便去讨了两个包子,一边吃一边找路,在人潮中转了半晌,方才看见远处偌大的金字牌匾‘灵渊寺’三个字,想起介文武带他来时所走的路了。 他驻足在灵渊寺的白墙前,看着那些戴金佩玉的达官显贵被一轿接一轿地抬进去,不禁暗自慨叹:‘介公啊介公,你空见此地繁华,以为这尽是天下之人,岂不悲哉?’ 想罢,他只好收拾起情绪,沿着一道道垒砌的高墙,前往简文生的那所教堂。 钟声清脆地击响了一下,那落下的声音却在穹顶的教堂里不断回荡。花窗上的彩光纷纷射下,简文生祷词已毕,蓦地转过身去,见叶永甲已在门口候着了。 “简先生,这次是我一个人来拜会你。”叶永甲作了一个深揖。 “我如何能担的起先生二字?”简文生趋步走下来,连忙还礼,“叶大人,介尚书怎么没跟着来?” “他……”叶永甲的眼睛犹豫地动了几下,“他因为犯了大过,被朝廷按罪绞死了。” “哦……”简文生一揪胡须,有些惊讶,“这位大人还是常来与我谈话的,可惜呀,可惜……” “他不可惜。” “为什么?” 叶永甲搓着眉骨,摇头说道:“恕在下不能作答。还是谈我们的吧。” “那你是有求于老夫了?”见此时还没有教徒前来,简文生便与他在长椅上坐了。 “我自从拿了您的兵书来看,才晓得这火器方为军队强盛之本,势要壮大此法,以振天朝。然而朝堂上有许多官员,不昧形势,畏手畏脚,来反对我这新政。如今户部不肯拨钱造铳,我就想着向你们西洋的海商买火器。先生也是从海上来,不知和这些人可有交集?” 简文生抬头思索了一会儿,徐徐说道:“我是受命来此宣教的,虽然远涉重洋,但实未与他们有过接触。他们大多数都在南洋诸国落脚,我却从未在那里上过岸。” 叶永甲听到这句冰冷的回应,心都凉了半截,只怔怔地握住双手,闷着头,一副落寞模样。 “不过……我同几个教士一并来的,和他们倒是关系不错。有一位汉名叫吴思经,字通儒,当初见了皇帝后,也获准在天朝宣教。他在北塘附近办的教堂,与我有一直书信来往。因那地方背倚港口,乃商船聚集之所,他便常常过去买卖东西。因语言相通,不仅与海商混得极熟,且把他们行业的情状都搞透了。你去找他,当有成效!” 叶永甲的眼睛重又放起光来:“谢先生指引!” “另劝一句,你去见他,千万要提防着。此人一心求利,脑子聪明得很,莫着了他的道。” 第七十六章 请异、防番(一) 北塘离京城不远,叶永甲只骑着一匹马,走了不久就已到了。那所教堂果然坐落在城外,就在港口西边的一座土山上,与周围风光迥异,十分显眼。 他上了山,看着坡势稍陡,便下马步行,渐渐行到教堂门口。这里比起京师的那所来说,要更加富丽堂皇,几层高的大理石塔楼矗立在中央,外面还像佛寺一般围起了一个大院,往来的人群也要多得多。 只见两个身着黑衣的教士守在门口,盘问着前来礼拜的信众,从者如堵。叶永甲犹自津津有味的看,忽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却是一个老汉双手合十,跑到前面,嘴里还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引起一阵嗤笑声。 叶永甲听到这笑声来自背后,便回过身去,见有一个老农放着担子,靠在槐树底下,还在对着人群傻笑。 他心中好奇,便走上去问:“老人家,你嘲笑人家做什么?” 老农挽起袖子,指着他说:“他是个老糊涂不懂,你年轻哩,还不知道么?” 叶永甲佯作不解:“晚生愚钝,还请老人家指教。” “你还一口一个晚生,书都读呆了!”老农笑道,“我看你还是外地人,就跟你讲讲这帮东西的来历。那个穿红色的吴思经是领头的,几年前到此兴建了这寺庙,刚开始讲些奇奇怪怪的话,因无人理会,庙里冷清,便叫几个番人剃了发,拿起佛门那一套来唬人,自称‘主持’,又立了法号,说本教和佛家同源同根,都是讲求佛法的,逐渐就有人信了。后来又使信徒拿钱‘奉佛’保平安,那吴思经就敛了不少钱财。他借此在城里开了珠宝铺,又将行货拿与海商们作买卖,一来二去,听说都相熟了。之后就在县里头开了十几家店铺,有时也凭仗传教的名头,去给海商打掩护,偷偷摸摸地做不法的生意。” 叶永甲听后大惊,只喃喃道:“简先生所言非虚,这人是不简单啊……” “你说什么呢?”老农拍一下他的胳膊。 “哦,没什么。您知道的可真多,我都明白了。”说罢,叶永甲不再逗留,牵走了自己的马,也向教堂内走去。 “你是简文生的朋友?”吴思经坐在一张檀木制的太师椅上,抬头一望。 叶永甲走进这所小屋子,见他穿一身紫边的黑袍,双手上几乎戴满了金戒指,脸上发着惨淡的色泽,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狡诈。 “简先生比我年长,谈不上朋友,只是尊敬他罢了。” “不管你是他什么人,但只要简兄发话了,那我顾他的情义也要帮你一把,”他的语言比简文生要流利很多,“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是这样的,在下想托您问问海上的番商,可有买卖火器的?最好是鸟铳。”叶永甲慢慢坐下。 “的确有些商队辗转于南洋、东洋贩卖,未曾到得天朝。如果大人有办法让朝廷出面接触,那还是有可能的。” “一次大概能买多少杆?” “有问过几嘴,说多国都在急购鸟枪,存货不算充裕,仅余二百余杆。” 叶永甲感到头疼了:“一杆多少两了?” “珍贵得很,三十一两。” “三十一两!”叶永甲差点跳起来了,光这笔数字就追上了计划中的五千两,就算加上户部最忌讳的运费,也无法比过这样的骇人数字。 吴思经见其反应如此激烈,连忙相问:“看来您要买不少。” “是的,这样一千杆户部肯定不答应。” “你们难道没想过自造火器吗?” “想了,算下来也只需五千两,可惜吏部的陈大人坚持运料艰险,用费会骤然增大,且此举扰耗民生,大误国事,故而反对。” “那吴某有个主意。”吴思经眼睛一亮,搓了几下手掌,“我从番商那边听说,南洋几个铳炮厂的大商人都都想来天朝办厂,可惜法令严禁,深为憾事。如果叶大人想买到这一千杆鸟枪,可上禀朝廷,使番商入国内办厂;大人再以长远之利益诱之,督促他们一杆一杆地勤造,用低廉的价儿尽数买来。而原料自有商船自闽粤、南洋送来,更无运费之忧矣。长此以往,天朝将不费吹灰之力,而坐拥铳炮无数,日后万国来朝,岂不为天大的好事!” 吴思经说得天花乱坠,把叶永甲都陷进去了,引得后者大肆喝彩:“好,好计策!” “所以……”他那双眼睛略一瞥,“如果想让我去替您问他们的话,最好在此盖个官印,好教那些番商信服。” 叶永甲一摸怀中,果然带了一枚玉印,便想都没想,拿与吴思经看了。吴思经旋即笑嘻嘻地捧出一张纸条,令叶永甲盖了一个好深的印记。 叶永甲并不觉有不妥之处,将事情办完后,还与他闲谈了片刻,被他不停地奉承着,甚是欢欣。 眼看天色不早了,吴思经便以教中之事为辞,使几个教士好声好气地送了他出去,叶永甲也便牵了马,告辞离去。 出了教堂,他自然是满面春光,聚精会神地望着周围的景色。 “你是之前那个书生吧?怎么如此高兴?” 叶永甲连忙停住脚步,见那老农仍坐在槐树底下,朝他招手。 “是啊,了结了心头一桩大事,以后可有指望了!”叶永甲抚着马的鬃毛,难掩喜色。 “唉,那个吴思经挺能骗人的,你不会中了他的套吧?” “他……”叶永甲话还未出口,突然脸色一变,目光一滞,顿时一拍脑袋,身上汗出如浆。他心中急想:‘我不该把那印轻松交出去!这些番商在南洋为非不法,几乎制其国家;若是借机入我天朝,图谋不轨,我岂不是铸下大错!到时候千辩万辩,恐怕也洗不掉我这罪名!’ 想罢,他惊恐地飞身上马,甩起鞭子,向老汉匆忙地告别了:“谢谢老人家点醒!”便纵马奔下土山,向京城的方向去了。 第七十六章 请异、防番(二) 叶永甲在路上一直纠结于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将此事上报朝廷?新军的成立或许是国家之福,可一旦开了引进番商的口子,恐怕就会招致无穷的后患。这绝不是谁来承担责任的问题,如此天大的责任叫一百个人来都担当不起。 他想了很久,脑子里还只有一团乱麻,而此时太阳将将落山,他也已经顺利抵达京城了。 叶永甲只好不再闷想,换了一身行头后,便打算去宫里面找钮远。他到了中书省,却被告知奉相因身体不适,今日早归了,便转而去找柳镇年。 相府的院子里,柳镇年正在一棵树下摇着竹藤的躺椅,闭目养神。那椅子一直嘎吱嘎吱地乱响,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耳朵,当门外传来几声人语,躺椅忽然也没声儿了。 他顿时睁开双眼,望了望门外,却只看着模糊的两个人影,便坐起来大喊:“谁呀?” “丞相,是叶大人!”看门人回头禀道。 柳镇年还没有听清楚,就见叶永甲穿着一身官服,走了过来。 “廷龙?”他一脸疑惑的神色,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 “恩相,”叶永甲连忙上前搀扶,“户部和下官计较了半天,仍不答应拨银子的事情。于是卑职就打算另辟蹊径,才回来打听了一下。” “另辟蹊径……是什么意思?”柳镇年示意他不必扶了。 “卑职去找了一个……西洋人,他与海上的一些番商颇有交集。此人想请朝廷开禁,使番商的铳炮厂办进天朝。如此虽能纾目前之困,但不知将贻留何等的祸患。” “最好谨慎着,但千万别掐死了这一条路,”柳镇年微微点头,显然对他的主意较为赏识,“我会先帮你劝劝户部,如果能成,就不必大费周章了;你这几日可以再去打探打探,注意别把这事透露出去。也别和钮远说,他管不了。” “卑职都明白。”叶永甲一作揖,像是要告退的样子,双脚却只是似退非退地移了两步。 柳镇年看出了他的心思,便笑道:“廷龙有什么疑惑,直问就是,我何曾提防过你?” 叶永甲慌忙又行过礼:“丞相待我有恩,岂敢有提防之心?不过是疑惑曾粱罢了。” “他怎么了?” “窃以为曾粱虽具名望,然做官不久,经历尚浅,不知缘何被皇上选中。” “这倒是我的主意。此人对我们还算亲善,又得皇上和那一大批宗室的喜欢,亦与诸司大臣同属士族,多方归心,为何不用?至于他现在和你作对,也是维护他们士人的权力,以免被新政牵着鼻子走。‘在其位,谋其政’,实乃无可厚非之事。” “卑职不懂,您已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人物了,为何还要寻求妥协?换上一个老实的,于新政大有好处,边民百姓更会对您感恩戴德啊。” “这些道理我从入京时就盘算过了,”柳镇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时候做事可叫一个雷厉风行,到处是尸横遍野。可时间久了,他们虽然不敢违逆,但有的是办法对付你。比方你叫人家垦一百亩的荒地,人家就垦八十亩;你叫人家征百姓一匹布,他就非要征五匹。好的少做点,坏的多做些,责任最终就只是落到我的头上。” 说到此处,他竟还觉没尽兴,一把抓住叶永甲的手臂,叫他在一旁听着,自己坐回躺椅,仿佛要把自己的心声全部吐露出来:“我说这些,不是要抱怨这帮文人多坏,而是因此知晓一个道理,论‘打江山’我手上的兵权很好使,若坐江山呢?总要依靠这些文官士大夫。我不忌讳讲这个,古往今来能够篡位夺权的人物,那个不是百般迎合士人的利益,才获得他们的支持?我呢,一开始风风火火地搞改革,弄得满朝风雨,众人都不情愿,大事便没成几桩。这几年为了推行新政,我终于学了点权术,一边顺着他们的心思,一边任用你们去改革,方才见了一定的成效,或多或少地执行了下去……” “老夫不说大话,我要是那种欺世盗名的权奸,只盯着荣华富贵的小人,早就把那皇帝从位子上拽下去了!”他冷笑着说。 “他们都不了解我的心思,都把我视作杀人不眨眼的权臣。这话我是第一次说出口呀……”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在躺椅上摇晃,双眼便渐渐地闭合上了,响起微微的呼噜声。 叶永甲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庞,感触颇深。但这样的感觉却仅仅是在心头一掠,便再无涟漪了。在这种时刻,他总是想起父亲刚毅的面容,想起父亲死时的惨状,面对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是怎样都不能够释怀的。他的双拳紧紧握起,从方才的同情又变为了憎恶。 见他睡得熟了,叶永甲便悄悄地站起来,正要转身离开之时,忽然听到藤椅上‘嘎吱’的一声。 “廷龙,老夫以前着实干了不少错事……”柳镇年半睡半醒地歪过头去,“尤其是对你,对叶家。我不奢望你能饶恕,但希望你也不必处处防着我……” 叶永甲抿了抿嘴,不知该不该答应。愣了一会儿后,他又听见了熟悉的呼噜声,便默默地走出相府。 这最煎熬的几日,叶永甲自然是不可能闲着的。见完柳镇年的那一天过后,他本想再到北塘会吴思经的,却不幸逢天降大雨,教堂紧闭,只好悻悻而归。路上泥泞,他因此走慢了几步,回京师时,已是关城宵禁,便无奈在驿上休息了一日。 次日天明,他打卯正就进了城,尽管雾气还重,但太阳自天边散出微弱的光芒,已昭示这将是个晴天了。 叶永甲不觉疲累,还在想着吴思经的事情,心不在焉地跨进了大门。 “老爷,”一名仆人突然从屋里走了出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昨日晌午一个叫吴教士的来了封信。” 叶永甲为之一震,立马要过他手里的信,细读开来。 第七十六章 请异、防番(三) 他一只手攥着信,喃喃读道:“致叶尚书:吾已使人与数名枪炮商人相接……彼等现在东海行商,离此不远,约明日晌后即可到达。在下自会瞒过关口,请其上岸谈事,切勿失期……” “老爷,可是要紧事?”那仆人探头问道。 “极其要紧,”叶永甲叠起信来说,“看来我还得出去一趟,今晚应该回不来了。麻烦你去兵部禀知蔡侍郎,让他代我行使公务。”说罢,他将信捏成一团,塞在袖口里面,旋即匆匆走去。 “知道……”仆人的话还未出口,就已经找不着他的人影了。 在北塘的港口,一直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竟掀起一阵不小的浪花,突然的水势拍击着岸上的石板路,完全浸湿了地面。 坐在周围的渔夫纷纷伸颈去瞧,只见一艘挂着旗帜的大船顺浪而来,慢慢靠近到了码头,从里面放出跳板,走出几个红胡须的西洋商人,身前身后随着一队手持火铳的护卫。 渔夫们虽然见惯了外地的客商,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无不惊恐地拿起什物,向远处四散跑去。 “是教堂的吴思经!” 某个渔夫低声一喊,众人顿时都停住了,只见吴思经身穿儒服,迈着大步,正从他们对面赶来。 “诸位辛苦!”吴思经带着一副笑脸,上去握了握领头那几位的手。 几个胆大的渔夫躲在后面窥视起来,看那群商人正热切地回应着,似乎又与吴思经闲谈了片刻,只是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 “户部的叶永甲大人就坐在教堂内,等候各位多时了。他的态度很是积极,有什么问题你们尽管提。”吴思经说道。 “那个叶永甲好说话吗?”商人们面面厮觑。 “唉,你们放心。他是简文生的朋友,对我也颇为尊敬。只要我相劝几句,必能说动。请吧。”说罢,他整了整衣冠,便走在最前头为众商引路;而那群火铳队正巧发现了渔夫们,只将枪口一瞄,就吓得他们魂飞魄散,一溜烟跑了。 听见木门一响,叶永甲连忙站起身来,见吴思经已经带着四五个人进了屋子。 他依次行过了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番商皆会意,各自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 “叶某今日会见这么多的客人,有劳吴主教充当翻译了。”叶永甲转头向吴思经说。 吴思经一面斟茶,一面笑道:“您可是错了!这几位客商游走多地,个个精通华言,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您直说就好。” 叶永甲错愕地望向四位番商,有人鞠躬回答:“是的。” 他抿了一口茶,顿时笑逐颜开:“那大家都方便了。我在此先说一句,在下回了京后,是将消息转达给了中书省,但尚未接到朝廷的答复。所以这次会谈,只是想听听诸位的意见,为日后的接洽做准备。” 吴思经的脸色忽然变了,握着紫砂壶的左手在半空悬了半晌,方才笑道:“叶尚书,朝廷虽然没有回音,但为了应付迫在眉睫的战争,早晚也要答应的。你替朝廷办成此事,到时候都会夸你有先见之明。不然似这么一拖再拖,边关将危如累卵矣。” 一名稍胖的番商亦劝:“叶尚书身为朝廷大员,新政本就委于你手,您要立功于当世,谁人敢阻?” 叶永甲惩于前者之失,便铁了心不再受吴思经的蛊惑,坚定回答:“吾无诏令,不敢擅专!商谈的结果自会上表朝廷,不妨碍诸位论事!” 一位络腮胡的商人恼了,脸上憋得通红,用西洋语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吴思经恐被他搅成了冷局,连忙陪笑道:“叶大人计较的是,计较的是。不过客人们先前并不知道此事,心里毕竟没作准备;您先到里屋休息一下,待在下与他们商量会儿,重新斟酌斟酌。” “好吧,”叶永甲也看出他们有了情绪,“你们自个再议一议。”说罢,即来了两个小厮,扶着他到侧间的里屋去了。 那个络腮胡旋即开口抱怨:“我等不惜远涉重洋来到这里,你这个主教不仅不务正业,连行商都想骗我们!那个汉人如果不答应,我们就不回去了!” “各位客人,是我疏忽了,”吴思经被骂得汗流浃背,连赔了好几个不是,“但何曾想到这叶永甲转变得如此之快!” “我们不管,你总得给个说法!”络腮胡依旧不依不饶,拍着桌子怒吼。 “但……”吴思经抹开鼻梁上的汗珠,不停地在屋子里打转,“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好了!”他一跺脚,目光开始闪烁,“既然各位不想留情面了,那就弄个狠招如何?” “快说!”络腮胡指着他的脸道。 “这叶永甲现在我们手里,他又是个文官,未经过什么惊涛骇浪,倒可以使其畏惧!我们这么样办……”吴思经不禁将声音压低,把胸中的计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众人方才心满意足,面容都有了光泽。 他忙唤过一个小厮来,在耳朵边嘱咐了几句,就把他送出去了。 “叶大人!”事情都处理好了,吴思经便一拍手,大喊道,“我们商量的结果很不错,您可以出来了。” 叶永甲走出里屋,见众人又摆出了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心中甚喜,抱拳道:“适才言语多有得罪,希望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是我们太傲慢啦,”络腮胡主动与他握了手,“未能学得叶大人的分毫。” “几位客人的意思呢,是请叶大人到船上商议,这里人来人往,终究不是议论的地方。麻烦您了。”吴思经伸手轻轻推了推他,满面堆笑,众客人更是极力劝说。 叶永甲眉头略皱,意识到了这欢声笑语里的杀机,但沉吟片刻,转而心想:‘此等人窥天朝之利,量也不敢有害人之心。换成这副面皮,大抵是为了逢迎我罢。’便不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应道:“我跟你们去!” 第七十六章 请异、防番(四) 叶永甲被两个番商好声好气地扶着,双脚慢慢地在甲板上踏稳了。他遥望远处那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海,衣袖也被海风微微吹起,顿觉浑身畅快。 “大人,请进舱商议吧。”吴思经说着,又将眼睛往两旁巡睃。 “好。”叶永甲爽快地答应了一声,随即走下一段楼梯,把身子俯得低了,去开船舱的门。 “是吴主教促成了这次会谈,在下着实感激,”叶永甲往后让了一步,微笑着与吴思经拱了拱手,“还是请您先进。” 吴思经竟有些不知所措,双眼愣愣地看向众番商,见他们也频频地点头,便回礼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叶永甲本想紧跟着进去,可一抬眼看到他进了舱后,却忽然站住不动,朝左右摆了摆手,才在正前方那副椅子上坐下,神色不太自然。 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但狭窄的通道里已经站满了人,那些番商还不停地向前簇拥,根本不容他再寻退路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作准备,就被硬生生地挤进了屋。他慌忙地环顾四周,见这里面除了一张大圆木桌,别无一物,十分空旷,墙上仅开有一扇小窗,光线的阴暗叫人窒息。正当叶永甲逐渐放松警惕之时,漆黑的角落里突然伸出了一杆两尺长的鸟枪——那里竟然站着一整队持铳挎刀的士兵! “慢着,”络腮胡商人按住枪头,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这可是贵客,不得如此无礼。和你的兄弟们站在边上,给我盯着就好。”这句话用汉语说完,又用本国语言复述了一遍,兵士才把枪收了回去。 此时的叶永甲脸色惨白,他像个石塑般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思维完全陷入了混乱,不敢相信这是吴思经设下的一道鸿门宴! “叶尚书,”吴思经吐出了一口重气,撑着桌子站起来,“客人们辛苦走了一趟,也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啊。于情于理,我都要这么做。几位,扶着他坐下罢,抓紧给兵部大人看东西。” 叶永甲犹自昏昏沉沉地,番商们只好架住他的胳膊,将他死摁到圈椅上。 “这是几位客人早早拟定的方案,”吴思经从窗边拿出一卷羊皮纸,顺手扔到桌上,“烦请大人简单地签个字,戳个印,大家都会高兴。您现在走投无路了,不签将是什么后果……掂量掂量吧。” 叶永甲慢慢回过神来,他在众人的凝视下取过文书,开始审视起了其中的内容,读得颇为耐心,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他一字不落地看罢,基本洞悉了西洋人所提出的要求,大概有如下几点:一、允许四位番商的火器厂在国内兴办,不许无故驱赶;二、官府如购火器,需按市价购之,不得随意变价;三、鸟枪等珍贵之器,需当自行运送原料至厂,所耗之费,商贾俱不承担;四、若战事得胜,番商亦有功劳可叙,朝廷应当赐爵。 这每一条都让叶永甲十分头疼,他定定地望着那些歪歪斜斜的汉字,再抬头看向那队士兵,内心几乎要被恐惧感吞噬。 那个络腮胡递来了一枝毛笔,直接把他的手掌扳开,蛮横地塞到他的手里:“大人,该签字啦。” 叶永甲死死掐着笔管,在砚台上转了好几圈,然后才移在羊皮纸上面。他凝视着笔端,手发着抖,还迟迟不肯落笔;吴思经盯着他的目光更加狠厉了,要把他一口吃下似的。 一滴滴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颊边滑落,窗外的白光又令他头晕目眩,浑身开始发热、发软,差不多要昏死过去了。但他知道,这种时刻更要咬牙坚持,便扶稳了桌子,身体挺立了起来,也收起了飘忽的眼神,忽而变得坚决。心在砰砰地乱跳,为了遏制住这种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轻轻松开,毛笔掉在了桌面上。 只听‘哗’地一声,角落的火铳同时举起来了,黑洞洞的枪口指准了自己的脑袋。 “不能开火!”吴思经连忙吼住了士兵。 “叶大人,您是什么意思?”络腮胡商人错愕地问。 看到众人的反应,叶永甲便放了几分的心,他双手一摊,说道:“看这意思,你们想杀我?好啊,杀我一个朝廷三品的大员,看你们还如何在此做生意!来,尽管开火。” 吴思经与络腮胡对视一眼,这招虚张声势不管用了。 “哈哈,”胖番商尴尬地笑了几声,“您瞧,这事闹的动静很大嘛。对这方案有什么意见,我们可以商量。” “不必商量了,”叶永甲见他们没胆量杀人,底气便充足了,“我好心来和你们谈生意,却把我诱至船上,拿个火铳顶在脑门,客人不是这么当的吧?” 络腮胡急忙一挥胳膊,将那队铳手调了出去,关上门后,回头就是一阵作揖陪笑,道了十几个不是。 “客人们毕竟是渡海而来,心里急躁,故而出此下策,”吴思经向他躬下了身子,“惹恼了叶大人,实在不该。求您念在简兄的面子上,饶恕吴某的弥天大罪!” “是啊,是啊!”四位番商也异口同声地恳求道。 “本官呢,并不是挟冤记仇的人,”叶永甲这时才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为了军国大事,可以一笔勾销。只要你们示人以诚,一定会感动朝廷,感动上苍。” “谢叶大人!” “先不用谢我,此事我还做不了主,”叶永甲摇摇手,“但你们这方案绝对不行。” “在下明白!”那络腮胡大踏步走到桌子前,将羊皮纸捏成一团,撕得粉粹,尽数洒到窗外,随着海浪漂出去了。 “那方案里的问题简直不胜枚举,看来诸位对我天朝的情势有比较大的误解,”叶永甲笑着说,“如果诸位不愿枯等,可以由一人随我入京,和奉相等人交谈交谈,也可使办厂之事稳重进行,诸位以为何如?” 番商们皆笑答道:“这主意再好不过了!吴主教脑子灵泛,在此处生活也久,让他随您去!” 第七十六章 请异、防番(五) 几人从码头回到了教堂,天色虽晚,但吴思经却无甚倦意,继续与番商们秉烛夜谈,不知不觉就说了一宿,蜡烛都烧尽了两根。在彻底了解他们的意图之后,吴思经才决定随叶永甲前往京师。他收拾起了行装,并将教内之事安排完毕,便与众人作别。 而叶永甲也没闲着,他为了让朝廷早点获知消息,旋即写下一封奏书,托人转交宁河县里,命其长官火速呈递。县令见是兵部的来文,不敢怠慢,连忙派出差役,将文书送达朝廷。 因路程不远,仅仅半日,这奏本就已来到了柳镇年的手里。叶永甲在其中尽述了他在北塘的遭遇,唯独未提受逼之事,但还是谏言“番人谲诈,诚诡难测,吾亦几为其所惑。丞相应小心防备,谨慎行之”等语,甚为恳切。 柳镇年又读到吴思经随之入京一节,就将这段反复看了好几遍,最终当机立断,抬头唤书吏道:“你去中书省,叫晏温钮远过来议事!” “请外夷入天朝办厂?”钮远听了叶永甲的提议,着实吓了一大跳,愣愣地讨过奏书来看。 “这倒不是信口胡说,”柳镇年严肃地回答着他的疑问,“前几日我还去问芗之,但他那个书生性子,你们是知道的,不容易松口。现如今只能依靠此计了。” “廷龙也忒大胆了。国家对这些番邦禁止甚严,若开一先例,则千百番商涌至内地,再无约束,恐有后顾之忧啊。”晏温捋着胡须,徐徐说道。 “新军急需火器,迫在眉睫,同样不可忽视。我看,可以为此行个特例,只叫他四家来此兴办。”钮远的态度截然不同。 晏温扭过身子说:“奉相,不管他一家还是四家,容许这股势力在我天朝落地生根,早晚要出大问题!南洋诸国都被他们搞成什么样子了?那便是前车之鉴!” “好了好了,”柳镇年轻轻一拍桌子,“他们的使者人还没来呢,在此争执有何作用?先通知京城各营,让他们放那个番人使者到相府答话。听听他们提出的条件,再作定夺不迟。” 二人顿时无话,纷纷俯首拜道:“谨遵丞相之命……” 负责起草工作的桂辅按照柳镇年的心意,代皇帝写出了一纸诏书,号令禁军勿阻番人进宫。皇叔太肃接旨之后,愤愤不平,颇有抗而不遵的打算,但存肇深以为此事仅涉禁军,尚不知百官意见如何,若无故违旨,定会重蹈容青之覆辙,便与史修慎死力相劝,方才打消了太肃的一点念头。 将将酉时,叶永甲和吴思经的两匹马已经到了午门前。守在此处的禁军果然不加阻拦,仅看了眼吴思经的相貌衣着,说了声:“你就是番人派的……使者?” 吴思经一心要见当朝宰相,根本不想理睬卫兵,只是点了点头,双腿便一夹马,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恩相!” 柳镇年犹在和钮远议论公事,远远一望,看见叶永甲与个身穿黑袍的异人来了,登时拍掌大喜。 “在下信中说的够清楚吗?”叶永甲笑着走上前去,把手又一指吴思经,“这位就是番商派来的使者,精通汉文,有什么事,您可以直接和他讲。” 说着,吴思经就往前挪了两步,朝柳镇年行个深揖:“在下吴思经,字通儒,拜见柳公丞相!” 柳镇年惊奇地瞅了他一眼,然后笑道:“好。通儒兄请坐。” “别来这些没用的礼数。你们番商的条件是什么?”钮远却是毫不客气,冷冷问道。 “您是……?”吴思经脸色瞬间一变。 柳镇年解释道:“此乃本朝中书省的奉相,施行新政,支持新军正是他的意思。不过脾气稍大一些,休要见怪。” “哦……”吴思经重新镇定了下来,向他陪笑,“失敬失敬。至于您刚才问我的话,我的回答是,条件自然不会多讲。我等徼外蛮荒,正仰慕天朝的神威,焉敢有得寸进尺之理?只仰仗朝廷松弛禁令,使商厂进入内地,这是目前唯一的期望。” “这么说,你们愿意听朝廷的每一项吩咐?”钮远冷笑一声。 “在下的嘴中从未有过这句话,”吴思经正色道,“但现在开禁之事在乎官府,我们定然是无能为力。” “不,”钮远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本官并不打算松弛什么禁令,先生莫要一口一个‘开禁’,显得我们罪大恶极,要坏国家的规矩。我申明一下,现在的商议,议的是为你们寻个特例。” 吴思经的眼睛立刻呆滞了,他扭过僵硬的脖子,去看着叶永甲——这回轮到他被人威逼了。 “先前谁也没和我讲过还有这么一出!”吴思经忍着怒火,十分纳闷,“奉相这就是不信任我们这些外人!特例毕竟是不成文的规矩,你们想废便废,想立便立,到时候兔死狗烹,就盘算着把我们赶出去了!” “您先别急,”钮远表现得云淡风轻,“我会同中书省各员大臣为您写个公文,双方签字,这样规矩不是成文了?” “公文的内容呢?” 钮远一笑:“恕在下还未想出。这需要详细拟定才是。” “详细拟定?”吴思经极不相信地摇了摇头,“那就任你们在公文上耍花招,提些苛刻的条件……若如此欺诈外邦,我等的生意真不必做了!回南洋却轻松自在!” 叶永甲看两人都气得脸色白了,忙来调解道:“二位大可息怒。绥狄危在旦夕,我看最要紧的是促成此事,别再拖延下去。这样,公文由我兵部先拟,可以与通儒先生参谋着,合计着。到时候再上交中书审视,你们看如何?” 钮远亦不愿大费周章,听了此言,便道:“我相信叶大人可以处理好。为了新政,切记要谨慎从事,不能因急而自乱了阵脚。” 吴思经暗瞄了叶永甲一眼,见后者回答的很是坚决:“明白!” 第七十六章 请异、防番(六) “您觉得,他们能接受多少的让步?”叶永甲正在桌案前翻阅着中书省送来的公文,忽抬眼看着吴思经,又瞧了瞧立于一旁的蔡贤卿。 “如今还敢计较什么?”吴思经垂着手,一副可怜模样,“钮奉相能让他们上岸办厂,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吴主教只是为他们办事的人而已,却显得如此上心,还真是重情重义呀。”蔡贤卿冷冷讥讽了一句。 “唉,蔡老……”叶永甲忙去抓他的胳膊。 吴思经不予辩解,仍旧闷着头说:“在下受旧友所托,故而不辞辛劳来助叶公,怎敢心有别图?况且众番商在北塘殷切相盼,若果真空手而归,日后就都不会信任我了。这些话俱为肺腑之言,蔡侍郎愿听则听,吴某反正问心无愧。” 蔡贤卿看他说得明白诚恳,也不再有言语了。 “真的……没要求了吗?”叶永甲见争吵已经结束,便继续问道。 “嗯……”吴主教沉思了半天,一咂嘴,“算了。您先把文章的内容写出来,再交给我看看。” “好,那先生等我一等。”叶永甲欣然答应,随手从笔架上取了一枝笔来,铺开白纸,飞速地书写着,看那漏刻尚未过半个时辰,便已写就了。 “望先生指点一二。”叶永甲站起身来,将椅子一拉,示意腾给他坐,后者却表示了谦让,只是借了一副眼镜,用双手撑着桌子,低下头去看。 “大抵不错,”他将眼镜摘下,重新放回了书柜,“但尚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运送原料一节,需要详细说清。” “他们不是可以承担这笔用费么?”叶永甲问。 “出发前一夜我与他们谈过,那四位希望朝廷可以稍微帮帮忙,少出些力气,不然生意会很难做。” 叶永甲与蔡贤卿面面厮觑,答道:“这个应该可以。朝廷能租用几艘福广的商船,走海路运。” “最好把具体的数额都写上,免得到时候他们钻空子,来讹朝廷的钱。” “还有,”吴思经接着说,“这群番商在内地能行使多少权力,暂无一个规定,大人亦当借此问问朝廷的态度。” 叶永甲此时只顾得频频点头,对他的意见赞赏有加:“先生竟将事事都安排得如此周全,我等身为朝臣,也自愧不如啊!” 吴思经礼貌性地笑了笑,连连说了几句‘岂敢’。 “先生还有别的说法吗?” “没……”这话还未完全说出口,他忽而眼球一转,眉尖一动,顿时改变了言辞,“有的,有的!这铳炮厂现在何地开办,暂时还未选定,大人应慎重考虑。” “主教您太急了,”蔡贤卿抢在叶永甲之前回话,“开特例的事中书省都没批呢,何况此事?选址问题,现在谈论,为时过早吧。” 吴思经没有想到,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一直在注意着他们的对话,他极其悔恨自己犯下的疏忽,同时对蔡贤卿的憎恶再次加深了,他甚至掩饰不住脸上的表情,看仇人似的,死死盯着那位兵部侍郎。 好在叶永甲已经被他的谋划折服了,并没有几分戒心,随即说道:“所谓未雨绸缪,这是施行国政最需要的东西。提前规划一番,总为一件大好之事。主教对此有何意见?” 吴思经垂手深躬:“叶大人筹算如神,在下仅为之添色而已,怎得妄议国政!此事需要叫几位番商和朝廷细细商议,我以使者之名来京,不便多言。” “主教如不觉累,可以回北塘和番商再就此事商议,我在这里上疏请开禁令,两面兼顾,早早把事情定妥当,为绥狄争取时间。” 吴思经正色道:“有您的吩咐在,吴某心头怎会有一个累字!我立马启程。” 叶永甲大为感动,恭恭敬敬地向他作了一揖:“那就……有劳先生了。”言罢,他即差了两个书办,护送吴思经离开皇宫。 “廷龙,”蔡贤卿在他身后喟叹起来,“这吴思经诡诈多端,上次已有杀你之心,今番忽然提选址之事,分明是欲为自己渔利。放其回去,他必然鼓动番商,使之串通一气!” “那你说他要选在什么地方?” “那还用说?当然是北塘!那里几乎成了他的地盘,将火器厂兴办在彼处,指不定将闹出什么祸事!”蔡贤卿看他犹自不以为然,颇怀愤懑。 “这个我们先不必提,”叶永甲苦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想问问您怎么从绥狄回来了呢。” “你一连数日没回镇,杜都督知道事情复杂了,说你离了我这个左右臂膀不行,好说歹说把我劝回来了。” “所以我没听蔡老这个左膀右臂的话,才生得这么大气?”叶永甲笑说着。 “你还不把老夫的话当回事,”蔡贤卿有些气上头了,“敢不敢打赌?” “什么赌?”叶永甲茫然地问。 “就赌我自个!”蔡贤卿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要是他吴思经不把厂子设在北塘,我就扒了这身兵部的皮,回秦淮当戏子去!” 翌日,叶永甲终于修改好了奏疏,按照吴思经的要求,把能写的都写满在了纸上。钮远很是满意,便令叶永甲到中书省答话。 “你这奏疏面面俱到,可以将重要的内容抄录下来,和番人那边作个字据,”钮远看着那封奏书,满面堆笑,“至于你末尾提的选址之事,我自会派人与他们计较。那个吴思经走了没有?” “走了,但他完全认同下官的意见,说我可以代他签个字。” “好啊,这事若成了,将是你的大功一件,”钮远旋即将奏书按在桌子上,“签吧。” “中书省上下都同意了?”叶永甲竟觉得过于顺利了。 “不碍事,这几名番商也翻不了天,有罪我顶着就是。”钮远轻描淡写地说完后,便示意他赶快签好。 叶永甲不再犹豫,在文书的空白处写下几个工整的毛笔字——这寥寥几笔,就已代表着新政真正的开始。 第七十七章 会商、观谋(一) 吴思经昼夜兼程,终于在次日早晨抵达了北塘。看着离教堂近了,便下马步行,慢慢走到门口处。 他先把马放进棚子里喂了,然后向众教徒询问客人的住所,知道番商们都在宁河县城里住,便急差人请来商议。 不一个时辰,四位番商已于客堂上分坐定了,那个络腮胡便急不可耐地问道:“主教,你去京城一趟,可曾把事情谈妥当了?” 吴思经慢慢捋着须:“基本已经谈妥了,只是差关键一着,需要各位帮一帮忙啊。” “敢问这是何事?” “叶大人与我说,朝廷决定使你们上岸办厂,但选址必须在北塘一带。故而令我回来试探一番,看你等意愿如何。” 众人听后,纷纷沉默无语,唯独那个络腮胡开口说道:“官府何以相中了北塘?” “朝廷因我与兵部颇有交集,所以还需要我同你们打交道,帮他们争利。当然,这是彼国的看法,在下也不得左右。” 说完,他喝了一口茶,巡睃众人的神色,接着补充道:“但诸位不必担忧,我们毕竟都是漂泊异乡的人,都不容易,理应互相照应,没有向外国人讨好的道理。” 络腮胡尚不放心,那几个却已极力赞成:“若是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早点劝服朝廷,把厂办下来就好。” 吴思经心中窃喜,颔首说道:“诸位既有这样的决心,大事便好做了。我这就写上一份文书,由诸位签过字,待朝廷派人来问时,便将此书递上,正好省了商议的力气。何如?” 众人深以为然,吴思经便将纸笔摆上桌子,即令签字。大家签起来都很利索,只有那个络腮胡拿着羽毛笔犹豫,最终还是违不过众意,无奈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叶永甲的奏章被中书省批准之后,不久就被柳镇年呈送给了皇帝。不必多说,一纸诏书随之颁下,宣布赐予那四名番商印信凭照,准其在国内办厂。不少官员虽心存不满,然见太肃等人先前并无异议,自知无力劝谏阻拦,只能跟着嵩呼圣明,安心等待转机的出现。 几日后,中使揣带着旨意来到北塘,吴思经殷勤接待,与众番商跪谢了皇恩,恭受了凭照之后,便将议好的文书呈了过去,请他回献皇上。中使初还不肯,他只好送了十几两银子,方才遂了心意。 钮远见了众番商议址的文书,顿时大喜,担忧的心思少了八分,便痛痛快快地钤好印,派书办移交兵部处理。 “禀大人,”蔡贤卿推门而入,他手执一本未拆封的文书,放在叶永甲面前,“中书省派来的书办说,这是那些番人自行议址的文书,奉相甚为满意,让您发到宁河县,由底下的人对照完笔迹,便可开工建厂了。” 叶永甲一下子紧张起来,眼睛直直地瞪着他:“他们……选了那里?” 蔡贤卿默不作声,只是指了指文书上未揭开的封皮。 “不会……”叶永甲的心里开始咯噔乱响,他急忙接了过来,焦躁地撕扯开后,用目光极快地扫了一遍,他岂能不注意到其中醒目的两个字——‘北塘’! “吴思经……吴思经……”叶永甲轻轻一拍额头,懊悔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真是北塘了?”蔡贤卿扶着他的椅子,表情严峻。 “北塘,”叶永甲生怕他看不清楚,拿根手指在这两字附近徘徊,“吴思经前几天回去,必然是向他们假传了什么话,欲借此事逞其奸谋!若这四座火器厂均设在北塘,将不知有何等祸事!他想干什么……” “蔡侍郎,我真佩服您老!”他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便转身拽着蔡贤卿,“悔不听当初之苦谏……” 蔡贤卿叹道:“木已成舟,今日再说什么都晚了。你的思路对,该想想他要干什么,怎么防备,才是如今紧要之事。” “我等在此猜疑,能猜出什么来……”叶永甲死死捏着眉骨,烦躁地闭起了双眼。 “那咱们就别闷在京里,”蔡贤卿冷静地说,“反正奉相已经批了,这几个厂建在北塘是无疑了。不如你我拿着这封文书,亲自交与宁河县审对,正可去那儿试探试探吴思经的心思。” “吴思经狡猾非常,我等不知其计,贸然前往,恐怕会被他耍得更厉害。”叶永甲颇不自信。 蔡贤卿却是不屑一笑:“此子不过一番人耳,远涉天朝,岂能比我等官场中人谙熟情势?我前几天看他,也是心浮气躁,喜怒形于色的人,并没有多少伎俩。你信不过自己,还信不过我这看人的本事?” 叶永甲沉思一阵,登时拍案道:“好!我们两个就去宁河!” 自那天下完一场大雨后,整个宁河县的天气都好转了不少,到处风和日丽,微风习习,太阳也愈发照眼了。宁河的县令官听闻朝廷这几天的动静,料想以后要管的事情是越来越多了,便特别珍惜眼前这闲逸的日子。 时值中午,他正坐在县衙门的大院内纳凉,散着半边衣服,摇起蒲扇,和几个朋友聚在一处喝酒、打牌戏。 “来,继续赌钱!”县令一面吆喝着众人,一面大笑。 “县父母说赌,就……那就赌!”那人颤抖着手,摸索出身上为数不多的几枚铜钱,摁在石桌上面。 “就剩这点啦?”旁边一位客人嫌弃地撇开那些铜板,“去去去!大家都不稀罕你这点!” 县令兴致勃勃地正要掏钱,忽见衙役进来禀报:“大人,朝廷里的人来了。” “什么东西!”县令的脸色立刻沉下来了,“看没看见本官和几位大人玩着呢?他妈的,我还有几天好日子过?不能消停了……” “兵部尚书叶大人到!” 县令听到这一声,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该骂的话全部收住了,几乎跳了起来,招手就轰走了几名客人,连忙去屋里讨了官服,帽子都没戴稳,就踉踉跄跄地迎出去了。 第七十七章 会商、观谋(二) 县令遂将叶、蔡二人延请到了二堂里坐,一面奉茶,一面满脸堆笑地问:“这个差事交下人来办即可,何劳两位大人亲来鄙县拜访?” 叶永甲看他面色微醺,便不接茶,冷冷地说道:“不着急,我还要问问你呢。堂堂一个宁河知县,竟在衙门里面饮酒,还喝成如此模样。怎么,不想干了?不想干大可以脱下这身官服,回家去。” 县令惊恐万状,连忙放下茶碗,猛地跪了下去:“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下官平日都是兢兢业业,断不酗酒;不过近来为一点私事郁闷,故而贪了这几口黄汤,实在是无心之失……望您权且饶恕小人,定能戴罪立功!” 还不待叶永甲回话,就见蔡贤卿笑着扶起他了:“县长既有如此决心,说明志气尚存,本官岂得不允?眼下便有一件大功,就等着知县去立呢。” 县令愕然了一下,随即再拜道:“若是力所能及之事,小人必当竭尽全力!” “此事你也得问问叶尚书嘛。”蔡贤卿余光一瞥。 叶永甲虽然心中不快,但见他已经说到如此地步了,也只得顺水推舟:“念在蔡侍郎的份上,我赏你这个脸面。但若日后再犯,绝无姑息之理!” “是,是……”县令无言以对,只惶恐地磕了两个头。 “我们交给你的任务不算难,就是将北塘那边的消息一一禀报兵部,不得怀揣私心,不许有丝毫隐瞒欺诈。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戴罪立功便是奢望。” 县令此刻哪还敢迟疑,紧接着回答:“谢二位大人开恩!” “那你先把吴思经这个番人说一说。”叶永甲道。 “吴、吴思经?”县令的身子突然一缩,“……他有什么可说的。” “我几次去访,屡听村乡上的百姓言,此人并不本分宣教,在宁河城就开着十几家店铺,业大势强,本县商人都惹不起他,可有此情?” 县令咬住了颤抖的牙,紧张地直咽唾沫,喉咙里不停在响:“这实在……实在是扯谎!那些百姓平常无所事事,便爱胡编乱造,传那些不着调的流闻,大人莫要相信!番商不得置立产业,这是朝廷颁布的明令,小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背圣意!各家店铺行业俱有册可查,记录明白,大人如果要看,下官这就命人拿上来。” 叶永甲终是不信,县令即差一名书办到帐册房翻找,不一会儿,已把册子捧上来了。 他仔细查阅着册子上的名字,竟连一个‘吴’字都没看到,这才哑然无语,又叫人拿了回去。 “那,此人坑蒙拐骗,迷惑百姓,又被渔夫亲眼看见与番人做禁物生意,你怎么说?” “北塘乃番商屯聚之地,又有宣教寺观,本县已是严加看守,不容疏忽。若大人认为此事确凿无误,小人自当派兵下去严查!” 叶永甲见他全在含糊其辞,根本问不出什么底细来,只好点头叹道:“那我们就信你一回。如果有侥幸的心思,打算瞒天过海的话,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死罪!” 县令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慌忙扯开嗓子大喊:“句句是实,句句是实!” “好,”叶永甲道,“那我们便不谈论这个话题了。蔡侍郎,你把朝廷的公文交与知县看。” 蔡侍郎擦去桌上的水痕,便从怀中掏出了一纸公文,按在桌面之上。 “明白,”县令暗暗松了一口气,微笑着去拿公文,“我这就叫人带去北塘核对……” “慢着!”‘啪’一声,蔡贤卿按住了他的手,“这东西放在这里。你叫人请他们几个,包括吴思经,我们准备面对面核查。” “啊……”县令掐了掐衣襟,“好,好,我派差役去请……二位在此等吗?” “可以等。”二人齐声说。 “哈哈,这反倒显得我没有待客之仪了。两位还未吃饭吧?本县立马准备几道菜,大人们移步客房里吃,正好能午睡一会儿。” 二人深觉妥当,旋即颔首答应,县令便将他们带至客房内,打扫了屋子后,自己便告辞出去,关上门,吩咐人到火房做饭。 他一路回到了内院,见那些清客又聚在一桌喝酒,笑呵呵地招呼他道:“大人,公事忙完了,咱们还没尽兴,再赌他娘的几局!” “把这些叶子牌都收了。”县令一脸郁闷地坐上了石凳,言语十分烦躁。 清客们顿时收住勒笑容,不敢过问,默默地把牌都收拾起来了。 “酒还喝。”他一抬眼皮,目光里满是怨气。 清客们急忙给他斟好了。 县令一面扇着被汗浸透的衣服,一面说道:“兵部来的这两个人,可真是晦气!有事交给我办就好,还问这个,问那个,好似要把我吓死!” 清客们见他开口了,就也敢跟着说了两句:“这上头的人啊,都这个德性,一味苛求下头的人执行,不体谅县父母的苦处。” 县令摇着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他们尤其关注那个吴思经。这个人也是坏事,你们应该听说过的,他以本地人的名头去买那些店铺,官府还真不能拿他怎样。这群番人真是往钱眼里钻的,开始还给县衙里进献点银子宝货,近日发达了,就挣自己的大钱去了!混蛋玩意!” “他还是给您不少好处的……” “对!就因为这个,我不能揭他的老底!”他把酒壶往桌上一砸,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我、我他妈真是贱!那点小钱我当初还看上眼,弄成如今这步田地……” “可朝廷的人来找他了,他现在也算有了难处。不如,您再趁空与他商议商议,最好让他离不开您的帮助。”清客们有了一个提议。 “我再考虑一下。”知县的眼睛有些迷离了,他竟还想从酒壶里倒出那些残酒来喝,幸亏清客们还算明白事理,好说歹说把他的酒壶夺了去,扶着县老爷到里屋安睡去了。 第七十七章 会商、观谋(三) 吴思经从屋外走了回去,他带上门,只向四个客商摆了摆手。 “怎么了?”长着络腮胡的番商放下手中的茶碗,吐出了嘴里的一片茶叶。 “兵部的人来了,”吴思经垂着眼皮,叹口气道,“县里差人叫我们到宁河去审对笔迹,然后开工建厂。” “那我们要立即动身了?” “不必着急,我已备了些点心茶果送去,让他暂且在厢房里等候。先议我们的。”吴思经从容说道。 “今天您又要说什么?”络腮胡对这几日不停地往返都厌烦了。 “诸位莫觉得鄙人啰嗦,实在是此国的情况太过复杂、盘根错节,绝不比南洋的生意好做。如要干好这一笔买卖,必须行得谨慎。”吴思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脸肃穆地说。 “那就有赖主教相助了。”胖番商识趣地接过了话。 “我自是会帮你们,这个义不容辞。可纵算是耕田的牛,它也得吃上几口草料,何况我呢。”吴思经淡淡笑着,拿起茶碗,“最近我在宁河有一个酒楼正要翻修,但手头颇紧,周转不开。反正你们过几日也要开厂,可否把木料偷偷运过来一些?到时候保全了我的财势,也有余力保护你们的利益。” “主教,这木头我们可以从船上运来,但这么多的木料,再从北塘一批批运到县城,沿路行走,实在惹人注目,躲藏不开啊。追究下来,连兵部都要被查问,你我岂能脱得了身?”络腮胡表示了自己的担忧。 “主持新政的叶大人不是来了吗,”胖番商为他们另辟蹊径,“我们可以向他提议,让朝廷出工部仓库的木料、砖石,来为我们建厂。京里的木材必然送至县里,令我等前去支领,我们就地分几批材料给您便是了,路程短,引不起外人的怀疑。如此一来,为官府节省了时间,为我们节省了运费,为主教修好了酒楼,汉文中讲‘两全其美’,我们却是多了一个!” “不错!”众人都不禁起身叫好。 吴思经也跟着点了点头,只是略微皱眉:“如果是叶永甲一个人来宁河,您的计策定能成功;可如今侍郎蔡贤卿随从着……此人不简单啊。” 络腮胡反而冷哼一声,捋着胡须直笑:“主教,现在北方的劲敌正盯着他们的国防,他们的心里比谁都着急,哪还顾得上讨价还价?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要奉祖宗似的供养,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宁河县令终于在一片迷迷糊糊中睡起。他感觉背后有人推他,转身怒眼一瞧,见是个书办跪在那里:“禀大人,外面请的几位番人一同到了。” “知道了。”县令挥手打发他出去,随即揉了揉太阳穴,脑袋还有些疼。坐在那里愣了片刻,方才起身打理了官服,洗过脸,想到院子里找众清客们,却得知他们已经告辞离开了,便连说几声‘无趣’,把桌上的酒尽数撤去。 叶永甲和蔡贤卿也从客房出来了,他们一直未敢睡下,听说吴思经等已至二堂,便匆匆前往会面。 吴思经闷坐在正朝门口的椅子上,忽然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抬头一望,竟与蔡贤卿的目光碰上了,不胜惊恐。 “哦,几位都来了啊,”蔡贤卿淡定地微笑着,“我正想认识一下呢。吴主教,你怎么也随之而来了?” 吴思经心中不安,无奈作揖答道:“在下因县令召唤,不得不来了一趟宁河,并非自行随之。” “唉,您说这宁河县是不是多事?”蔡贤卿挨在他的旁边坐下了,与他开着玩笑,“你只是个从中拉线的,帮了几个小忙,就被官府认成他们的同伙了。难不成您会向着他们的利益,坑害兵部?” 吴思经的眼球飞速地转了两圈,低头无言。 “哈哈,不能吧,绝不可能。”蔡贤卿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知县大人到!” 衙役喊这一声,众人都抬起了头,只见县令踏着昏昏沉沉的步子,头也歪了一些,竟差点没迈过那道门槛。 叶永甲忍着一肚子气,勉强地看着他坐在了西侧的圈椅上。 “今日不为别的,专为审对笔迹,”县令开门见山地说,“不耽误大家时间了。来人,上文书,还有笔墨纸砚。” 须臾,衙役将所需之物悉数拿了进来,由络腮胡的番商先写,依次核对笔迹,俱为吻合。 “好,”县令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印,“都没有问题了。宁河将县秉承上意,准许尔等番商开工办厂!”言罢,将小印深深一戳,盖好了字,转交书办;书办即现行誊写,命一份存放县衙,一份留与番商,尽行收好。 “你们没有疑问了吧?”县令揉搓着发疼的脑袋,瞥向他们。 “既然叶大人也在此处,”络腮胡说道,“那我就有一个提案要提。我等虽有大船,然走海运木,亦甚耗财力物力。可否请朝廷发工部之仓库,为我等建厂?毕竟这火器厂也是你们天朝的东西呀。” 叶永甲深恐其中有诈,不敢直接就拿主意,反而疑虑重重地望向蔡贤卿。 蔡贤卿同样不置可否,竟转头问了吴思经一句:“吴主教,你的意思呢?认不认同他们?” 吴思经在十分悠闲地听着,仿佛置身事外,此时却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话,惊得他手足无措,瞪着个圆溜溜的眼睛,半天才想出了应对之辞:“啊,此事我听过几位说起,不过不解其中缘故,对朝廷各部之职责亦不明白,便未深究。二位大人,请恕吴某无知,只晓得帮点力所能及的忙。” “好吧,”蔡贤卿一口答应了下来,连叶永甲都颇感吃惊,“这个提议可以接受。诸位安心回宅舍等待,朝廷的回复不三日便能到。” 众人都看着叶永甲,叶永甲自然松了这个口:“一切都按蔡侍郎所说。” 吴思经见他们都准备离开了,自己也暗中吐了一口气,庆幸这次的有惊无险。他正要随之走出门外,忽然被一个有力的声音震住: “唉,吴主教,我们可以再叙一叙。” 第七十七章 会商、观谋(四) 吴思经登时站住了,他伸直了脖子,拽了几下衣襟,微笑着转过身去。 “不知蔡侍郎还有何话要说?” 周围的人也都停下脚步,纷纷扭头观望,带着惊疑的目光,注视着蔡贤卿的一举一动。 “没什么,只是为这建厂之事费了千辛万苦,你我都不容易。所幸圆满解决,想请先生小酌几盅,好好庆贺一番。”蔡贤卿的语气十分轻松。 “既然如此,何不请四位客商共饮?对了,知县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呢。”说罢,吴思经干笑两声。 “诸位我们当然要请,那时候必须找个大点的酒楼一聚,但与今日的这场酒不同。此次谈判是您一手促成的,现在这桩事业已了结,以后求您的地方就少了,不如趁此时节,还了您这个人情,酬谢主教的大恩。”蔡贤卿有条不紊地说着。 “这……” “您休得再推辞了,”叶永甲亦附和道,“蔡侍郎说得对,我们聚起来喝这场酒,纯粹是感激您一个人的,千万不要误会。若一直亏欠着,晚辈的心情也会不安。” 面对着两位兵部长官的苦苦哀求,吴思经哪还敢舍之离去,折他们的面子?只得苦笑着答应了。 蔡贤卿见他松了口,立马唤县令道:“县长官,你今天不是喝酒了吗?把你藏的好酒拿出一小坛来,送往客房!” 一行人到了客房内,随即将门窗紧闭,听着四周无声,方才各斟满酒,就着一些点心咽了。 “吴主教,你能把他们都叫过来,和那些客商的关系应该不错吧?”蔡贤卿低头倒着酒,一面问道。 吴思经一进屋就在极度警惕之中,并不敢有丝毫怠慢,仅仅犹豫了一瞬,便急忙接话道:“实不相瞒,在下久居海滨,仅因语言之利,才与这些人产生一点交结。但他们都是富甲一方的人,怎看得上我一个小小的主教?追究到底,不过是存心利用我,作个传话的罢了。” “按先生的说法,您实际上并未干预他们的意见?”蔡贤卿锐利的目光直视过去。 吴思经紧紧盯着桌面,有意隐藏着自己的表情:“当然,怎么敢干预……” “那我觉得颇为蹊跷,”蔡贤卿放下手里的碗,“吴主教那么甘心被他们利用?还故意凑上去,实在难以理解。利用嘛,大多时候都是有个互相二字。” 吴思经浑身都在打寒战,脸色愈发的苍白,他害怕再说下去,一切都会露出马脚,便干脆将恐惧转换为了愤怒:“蔡侍郎,您怀疑我直说就好!反正老朽只是一个宣教之人,手无缚鸡之力,也无滔天权势,官府要抓我,不过一句话的事!” 叶永甲顿时洞悉了他的意图,便与蔡贤卿嘿嘿一笑。 “笑、笑什么?”他的舌头有些卷不开了。 “笑吴主教多心了,”这次轮到叶永甲开口了,“蔡侍郎只是为了搞清楚北塘的状况,尤其是那些番商的行事风格。他平素直来直去惯了,没有旁敲侧击的意思,恕勿见怪。” 蔡贤卿连忙作了几个深揖,才让吴思经的心情平复许多,重新坐了回去。 蔡贤卿趁着倒酒赔罪的工夫,直将眼睛睃向叶永甲,随后便陷入沉默。后者心领神会——为了让对话继续下去,他这个一直在保持冷静的人,可以使吴思经放松部分的警惕。 “吴主教,我讲点闲杂的事吧。叶某在北塘听闻当地人说,县城里经营的产业十分壮大,自去年始就开了十余家店铺,真有此事吗?” “有的,宁河这儿有很多商人云集,我也时常来购置一些器物。”吴思经与他说话便随意很多,只是老去瞧蔡贤卿,深恐他的口中忽然蹦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 “叶某有一个担忧,番商们虽说是建厂在北塘,但终属宁河境内,原料必然优先输送到火器厂上,当地商人如果缺货,实在难求,纵有买的地方,价格也不会便宜。如果城内这么兴旺的经营因此倒塌,坏了本地的收税,朝廷未免要问责于我。”叶永甲皱着双眉,无助地看着吴思经。 吴思经吃了前番的亏,不敢贸然回应,仔细地琢磨着:‘吾若言不能相助,倘至日后店铺仍旧兴隆,必会怀疑其中有相互勾结之事,严查下来,必会招祸于己;若言可助,我一宣教之人岂有能耐?他们还是会猜疑我……’ “吴先生想什么呢?难不成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叶永甲急不可耐地问。 吴思经犹自举棋不定,但在他的逼迫下终于定了主意:“尚书有难,思经焉得袖手旁观?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聪明人,过两日在这城里头转上几圈,问问那些商人们,定能找到一个办法!” “叶某无能,竟再次拜托您一个孤寡老人,心中实在惭愧。” “没什么,没什么!”吴思经咂了咂嘴,摆着手说。 “吴主教,问题是过几天便要买材料建厂了,万一有的商铺急切需要,如何是好?”蔡贤卿抓住时机,继续问道。 “不如就奏请朝廷,使之拨出工部的砖石木料来,这样便不用霸占本地的原料了。”所谓顺水推舟,在兵部二人的层层引诱下,吴思经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原先的计划。 叶永甲顿时面露欣喜,但也就是一眨眼的瞬间,他的面色已经平稳了下来,与吴主教道:“这果然是个好计策!您可以去问问那些番商,看他们同不同意?” “从工部运来,既省时又省力,还有什么不允许的!您上奏便是。” “如此,真辛苦吴主教了,”蔡贤卿抢在叶永甲身前,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这是给您的酬谢,值五十两的银票,这东西您见过没有?到银号上可以兑出来,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吴思经之前还在胆战心惊,可见了这张银票,眼睛里都冒着光,一面点头,一面接了过去:“多谢二位大人的厚报,日后有事尽管提……” 第七十七章 会商、观谋(五) 在送走吴思经之后,叶永甲与蔡贤卿也离开了县衙,二人仍穿着一身便服,到客店里隐瞒了姓名住下,掌柜见他们这样打扮,也不怀疑,收过银子,忙令人安排了间空屋。 “这客店是谁的,查过没有?”叶永甲一面去取蜡烛,一面问道。 “廷龙小声些,”蔡贤卿回身把门闩插紧了,“以防万一。” 叶永甲默默点了点头。 “您放心吧,就算这家店真是那厮开的,他也不敢拿我们怎样,说话谨慎些便是。”蔡贤卿不以为然地坐到椅上。 眼看天色渐晚,叶永甲在桌前点了一枝蜡烛,随即说道:“今日可谓收获颇丰,多赖蔡老步步为营,才把他的话全都套了出来。您看他出的那条计策,可从来没有和我们商量过,必是与番商暗中通谋,提前设好的计划。我适才思考了一会儿,对吴思经的动机有了种种猜测,但实在拿不准主意……想与蔡老讨论一下。” “嗯,我心中同样疑虑,”蔡贤卿面色凝重,“最好今晚琢磨出个应变的法子,不能一直处于被动。” “我十分明确的一点,就是吴思经可以在运送木材上获利。此人唯利是图,若不如此,他是绝不会这么提议的。”叶永甲道。 “但木材怎样都要运的,为何非得叫我们自工部取?” “对啊,工部……工部……” 叶永甲紧皱起眉毛,不停地念叨着这两个字,也不知来回念了多少遍,却忽而在某一刻默不作声了。 “怎么了?”蔡贤卿关心地望向他,见他的双眉慢慢舒展,目光里也透出了兴奋之色;为防看不真切,他又借着火光点燃了另一根蜡烛——叶永甲整张脸的轮廓都清晰了。 “蔡老,这极有可能是他们内部分歧的结果!若是自购木材,或者行船远运,皆须花费不少,因此众番商不愿分利,才有了吴思经转求朝廷这一着。番商们减轻了负担,自然就肯与他分享好处了。” 蔡贤卿不禁猛地拍了几下大腿,哈哈大笑:“廷龙这些话果真鞭辟入里!老夫佩服!” 叶永甲连忙谦虚了几句“岂敢”,即又言曰:“这传教的心术不正,与官府素有来往,如不除之,早晚酿成大患。明日我等再试他一试,如仍无悔意,当密请朝中派官拿人。” 蔡贤卿劝道:“叶大人不可心急。那群番商与吴思经互为表里,你抓了他去,他们就没了一个可倚赖的同党,则有投鼠忌器之嫌。况且那条计策还算不错,能给边关节省一些时间。为了目前的大局,暂时忍气吞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叶永甲听后,也感到自己的发言冲动了:“但我们不能纹丝不动。既然有这么一个缺口可资利用,不如设下一个离间之计,激化他们双方的矛盾。” “如何离间?” 窗外刮起一阵冷风,叶永甲将手掩盖住了火苗:“等等吧,相机行事。” 叶永甲终归依照吴思经的建议,写下了一道专门上呈工部的密奏,令人火速寄送回京。这本奏疏并未在京城引起什么风雨,钮远等人一致认为此议可行,只讨论了两天,便使工部向宁河发了回批。 吴思经听说工部准了,登时欣喜若狂,尽管四位客商不愿动身,但在他的百般催促之下,还是一齐赶至了宁河。 叶永甲坐在二堂中央,环视四周,看众人已经坐定,便咳嗽一声,从怀中徐徐掏出了工部的批文:“前几日吴主教向我提的议,诸位客人亦同我讲过,所以我就采纳众意,禀求了朝廷。这不,的确收到了工部的批文。为公平起见,公文我还尚未解封,交由诸公一起拆看。” 吴思经直笑着说:“还是叶大人英明……” “来人,拆书!” 宁河知县一声令下,一名书办从门外闪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一只漆盘,随后放在桌上,将公文的封皮撕开。 “你从这里走到那儿,”县令划了一个圈,“依次给诸位客人观看。” “是。”书办颔首答应,遂将公文摆在漆盘中间,先转到叶永甲、蔡贤卿两人面前。两人无甚反应,只是满意地点头;再转到络腮胡的面前,他的表情有些扭曲,抿着嘴不言语;次至胖番商面前,他则颇为惊愕地瞅了瞅两旁,与前者对视良久。 待另两位瞧过了,书办便老老实实地走到吴思经的正前方。吴主教鉴于前几人的凝重反应,心情陡时开始忐忑了,他的眼睛甚至不敢往下看,争奈书办一个劲的往前递,便深呼进一口气,喃喃读了起来:“叶侍郎言之极是,然工部财用匮竭已数年矣,如再征取仓库,则遇急发之役无以应付……若建厂之事推托不得,必当以钱银购之,示与诸商共议。”读到最后,他的脑子里像是遭了一通震雷,整个人都懵住了。 “叶大人,我们不是要买,是要空手去取!”络腮胡埋怨道。 叶永甲一脸无辜地说道:“此为朝廷的定论,本官焉得擅作主张?除非诸位到京师争辩,我可以为你们引路。” 吴思经与番商们面面厮觑,看着这封公文所用的‘必当’两个字眼,知道朝廷的态度十分强硬,纵算进京也不敢说什么了。 “这接下来的事,我也不能为各位做主,”蔡贤卿亦附和着说,“你们自己内部商量一下,如果不愿意呢,就当做无事发生,你们按原定计划做吧。” 叶永甲旋即又拿出一份公文,拆开看时,是工部附的一张价表,上面将砖石、木材的价格已经一一列好了。 “啊呀,”叶永甲装作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工部还很体谅诸位的心情,留了一张表供诸位参考。你们参详参详。” 众番商接过表看,买价的确不算太贵,不会折损多少经费,但又忧心忡忡地望着吴思经——显然是害怕后者从中分利,这负担可就大了去了。 第七十七章 会商、观谋(六) 吴思经面对着众人动摇的目光,心中也逐渐烦闷起来,但无奈这满肚的牢骚不能发作,只得笑脸应承着。 叶永甲自然不想做的太绝,见他们都在踌躇着,便开口道:“这只是京里发来的提议,你们有充足的时间思考,本官不会强人所难。可惜工部已经这样说了,谈条件是不太可能了,希望诸位理解,我对事情的掌控同样有限。” 番商们无话可说,拿好了那几张公文之后,就被宁河知县请到客房内暂歇,借此留给他们考虑的时间;吴思经一同跟着离开,却被安排进了另一间屋子。 眼见二堂上只剩下叶蔡二人,蔡贤卿便放心与叶永甲道:“可真是难为廷龙了,这几天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让他们不肯分利、激化冲突,实在是妙!只不知你是怎么和朝廷讲的?回批还未拆封,竟已为廷龙算定矣。” 叶永甲垂手笑道:“并未用多少智谋,我只是向朝廷坦言,众番商欲取之于工部,不过将数字夸大一些罢了。” “没提吴思经的事?” “您放心,这个人身背的污点实在太多,我是打死都不会说的。”叶永甲连忙回答。 “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叶永甲又发出一声冷笑,“看着他们就够了。” 吴思经一人坐在屋里极其不安,尽管小吏给他端来了一桌好菜,但他着实没有胃口,竹筷不动一下,光靠在窗边看院子里的衙役,耐心地等待他们离去。 一个时辰过后,那些守在门口的衙役果然尽皆散去,吴主教心中暗喜,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估摸他们应午休了,便趋步来到隔壁的房门口,叩响了几声的门,旋即走将进去。 “吴主教吗?”坐在远处的三名番商抬起头,向外望着。 “是他。”胖商人带着吴思经进来,指了指他脖颈前的十字架。 “唉……坐,坐。”那三人不住地唉声叹气,络腮胡还轻轻骂了一句粗话。 “各位客人!”吴思经的脸庞一经紧皱,就显得更加苍老,“我上求工部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们,为了大家的利益,断不可就此甘休。一定要否决叶永甲的提议,各位和我一起去施压!” 络腮胡哂笑一声:“老主教,那位叶姓的大人根本管不了朝廷,他的态度很好了。还想施压?纯粹是给我们自惹麻烦!” 胖番商也忍不住说:“主教,我们皆为一国人,你说过要互相扶持,岂可计较这区区得失?放了这点蝇头小利,把厂先办起来,以后您的好处无穷无尽啊!” 吴思经颇觉委屈:“不论如何,是我把你们带进这个国家的,并非多丰厚的报答,只要几批木料就够了……你们若不情愿,少运几批过来可好?数量究竟多少,随你们定去。” 吴思经虽然做出了让步,但在众客商看来,‘少’究竟是要少到怎样的数,实在难以划定。如若真给得少了,只会显得自己薄情寡义。 经过一番合计,众番商还是勉强地接受了他的意见:“……我们答应。” 尽管吴思经用一次让步暂时稳定住了形势,然而此事还是使得双方心中留下了芥蒂,这是他内心也十分清楚的。他从客房里闷闷地走出来,第一次感到周围的环境如此陌生,好像每走错一步都会令他坠入深渊。这种无力感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一种确切的认识。 吴思经沉下气来,默默坐到树下的石凳上,擦着手中的十字架,静静想道:‘我本以为能借兵部的新政狠狠赚上一笔,可这大钱尚未看着,目今就有骑虎难下之势了。要是再断了与客商的这一条线,孤苦零丁,他叶永甲早晚要把我的老底翻出来!必须找一个保得住我的人,有座靠山,日后说话也有底气……’ 想罢,他低头摸索起了口袋,掏出了蔡贤卿先前给的那张银票,盯着它愣了半天。 ‘这五十两我是没福享啦,要好好寻一个托付之人……’ 他不断地摩挲着银票的两端,忽然从中看出了什么似的,眼前豁然一亮!他兴奋地握紧一只拳头,利索地揣好银票,转过身来,直直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禀大人,那个西洋的主持吴思经求见!” 宁河知县正在书房品茶,听见这声大喊,吓得全身一个激灵,回头就揪报信衙役的衣领,戳他的嘴:“你他妈小声点!此人嫌疑甚重,若叫叶大人听见,我的乌纱帽便要不保!我的官如果当不了了,首先便把你给收拾了!” “恕罪恕罪,”只见吴思经站在屏风前面,深深地鞠着躬,“是草民不知分寸,惹了大人的清静,切莫责怪他人。” 县令连忙放开了衙役,又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去!”便将那人打发走了。 “知县大人,小人素来是知恩图报,知道没了您,我什么都做不到……”吴思经不说几句废话,直接拿出了那张银票,“这钱小的给迟了。” 县令眼都不眨一下,痛快地抓了过去:“小钱。但你能低这个头,比什么都重要。别人不想保你,只有我理睬你,你明白便好。管着宁河的人是本官,不说兵部,纵算是皇宫里的圣上来了,说话照样不如我这个县令好使!” “父母官有气概!”吴思经忙附和道,“只是在下……” “有事尽管提!”县令把住他的手臂,笑道,“只要你不怀疑本官,不瞒着本官,老老实实地说,我会替你解决。” “那在下就说了。叶大人最近似乎得知了我经营店铺的事,我怕他要置我于死地,将陈年旧事全翻开来。希望大人能把县里的册子都拿出来,让吴某一观,看看能否把此事掩盖的滴水不漏。” 知县听了,一拍大腿道:“这也是本县一直想做的事!可惜不知这些生意上的事,不敢肆意行动。今有你这个聪明人相助,几无忧矣!” 第七十八章 激商、稳局(一) 县令与吴思经讨论了半天,最终商量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先是吴思经指示几个掌柜将店铺变卖出去,然后再由官府出面,以‘多处产业经营不善’为由,把这些店铺一应收购,并派专人经营打理——而这些所谓专人,正是听命于吴思经的心腹,此时也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这个担子。 随后数月,在吴思经循序渐进的策略下,他还握在手里的几家店铺也已全部易手,目前的局面终于可以使他松口气了;知县大人同样很愉快,把吴思经的店铺纳入自己的管辖下,也可以借之攫取更多的利益,总而言之,这次的合作十分成功。 叶永甲与蔡贤卿显然比他们更忙,整日都在与番商们打交道,以致于无暇关注县衙内的一举一动。好在他们通过压价、苦劝等种种手段后,北塘的这所火器厂才算兴建完毕,大概明后两日,便准备开工造铳了。 面对这新的局势,叶永甲无法做主,只得将北塘的情况一一上奏,希望朝廷能够示下。钮远接到此疏,大喜过望,即来到中书省内,召集众官员说:“此事进展到此,需有一人代表官府赴往北塘,与番人共谋铸造事宜,不可为其诓骗。不知诸位心中可有人选?” 众人面面厮觑,都不愿走这一趟苦差事,唯独李文守茫然不觉,便都推举起他来。 副参政洪立慎亦道:“李兄曾经为边府购置过火炮,对外夷之路数甚为明晰。当时又从他们嘴里知道了些火药之术,我看此行派他前去,正为合适!” “李副参政,你可愿往?” 李文守这时才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但事到如今,岂能推诿,只好在心里狠狠骂了洪立慎一句,无奈回答:“下官愿往。” 一面面的旗号突然从天边隐隐出现,几艘庞大的船只撑起了桅杆,正趁着平静的水流行驶向前,渐渐地朝码头靠拢过来。 港口上的人们惊叫了几声,纷纷四下躲闪,却不是因为这几艘商船,而是身后走来了两个朝廷大员:兵部尚书叶永甲与中书省副参政李文守。 “不得粗鲁!”叶永甲看着驱散百姓的兵丁,厉声制止道,“你们难道不会好好讲话?” 众兵方才收敛脾气,任着百姓自行走去了。 “那几个人就是番商吧?”李文守望见远处的木板上,犹有四个人伫立着,一动未动。 “对,他们的货船到了,站在那儿准备卸货。”说着,二人也随即跟了上去。 “好了,停,停!”络腮胡大声吼叫着,那几艘大船连忙抛了锚,浪花拍打到了他的一双鞋上,在码头上紧紧停靠住了。 船上把跳板放了下来,只见有好几个光膀子的壮汉走出船舱,来来回回地搬运一个个木箱、木桶。 络腮胡忙着指挥船员,其余三人却发现了叶永甲的到来,慌忙回身作了个深揖:“叶大人……” “各位,朝廷听说本厂已建造完毕,特地差官员前来相问,”叶永甲微笑着指向了李文守,“介绍一下,这位是中书省副参政,李文守。” 众番商愕然了一下,方才应道:“幸会,幸会。” “旁边这位是谁啊?”络腮胡拿布子擦了擦手,凑了近来。 “本官是副参政,”李文守看到他散漫的态度,颇为恼火,“也许你们西洋人不懂天朝的官职,那我就和你们讲清楚,本官可是钮奉相的副手!” 众人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码头上突然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搬东西的‘咚咚’声还在作响。 “哎呀,”叶永甲不得不充当和事佬的角色,“都怪叶某未能解释清楚,让李大人生了一点脾气。不过他是个平和的人,诸位看他的面相便知道了。鸟枪本是受火之物,稍微有些火气也符合如今的情形嘛!走,一起到教堂里歇息罢。” 众人的表情自然了些,旋即去将原料悉数搬到岸上,然后动身离开了港口。 吴思经见众客前来,笑容满面,认识了李文守后,就亲自把几人请到客厅上,令小厮为之煨茶。 “叶大人,蔡侍郎怎么没跟着?”吴思经提着只壶,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问。 还未等到回话,李文守便抢先说道:“蔡贤卿仅为一侍郎耳,朝廷既派我前来相商,便没有他什么事了,让他老安心在宁河休息吧。” “原来如此。”吴思经听罢,竟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长气。 “敢问诸位客商来我国沿海经商几年啦?”李文守吹着烫嘴的茶水,悠闲地问着。 “大人知道的,我们西洋人不喜欢拐弯抹角,”络腮胡的话里带有怨气,“如果有事,希望开门见山地说。” 李文守眉毛动了两动,脸色瞬间不好看了,苦笑着说:“看来诸位对我有意见,不想与本官闲谈,也好,算了罢。那请这位宣教的先生先出去。” 吴思经目光游移着,提壶的手不动了:“大人,你们几位说话,会口渴的,我为诸位奉茶。” “出去。”李文守面色一沉,“你个小小的主教,焉得干预本官的事情?你是番人,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不听吩咐吗?” “这……”吴思经闷下头去,咬着牙,不再言语;而番商们听了也觉不舒服,络腮胡甚至压低了声音骂道:“这厮真是个老混蛋,不把我们当人……” 叶永甲连忙劝道:“这位吴思经吴主教是助我接洽客商们的恩人,并不算外人,让他听听也无妨。” “我说了两遍,”李文守仍不理会,继续言道,“敢问这位……叫什么?哦,主教希望我再说一次?” “不敢,不敢,”吴思经的语气已经透着些许不满,“小人走开就是了。”说罢,他慢慢放下了壶,顾自哂笑两声,走下厅去。 “为这一事他妈的耽搁了这么久……您终于可以说了吧?”络腮胡用本国语言发着牢骚。 “他说什么?” “没什么……”胖番商笑着回答。 “那我就先要和你们商谈,鸟枪价格的事。” 第七十八章 激商、稳局(二) 李文守随即从袖中掏出了早已写好的文书,放在面前读道:“吾秉承朝堂之成论,特意来嘱尔等夷人速造鸟枪,当将卖价限在三两二厘之内,不许心怀诡计、有所异议,否则废除法令,逐出内地,不容姑息!” 说罢,他把文书重重一放,用轻蔑的目光环视着四周,竟然一片沉寂。 叶永甲顿时紧张了起来,他急迫地要替众人打个圆场,但此刻的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却怎么也想不出一句话。他绝望地往后一仰,这才感觉到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可这寂静未能维持多久,那个络腮胡便狂躁地站起来,把椅子狠狠地撞到一旁,指着李文守的鼻子就是破口大骂,其余三人亦随之起身,个个脸红脖子粗,声音激动,喧哗不止。 李文守反倒不以为然,态度仍旧强硬:“汝等徼外之夷,如若不服王化,自行离开便是,本官又何必多讲!” 这些话更惹得众番商群情激愤,他们也不再恭敬,径直挥袖而去。转眼间,这里就只剩下他与叶永甲二人了。 “李大人!”叶永甲‘啪’地一拍桌子,倏时站起,“朝廷叫你来,是打算毁掉新政的吗!哪有你这么谈生意的?这样别说一千杆,一杆都不会给你造了!” 李文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叶尚书,这群外邦番人本就不慕王化,野蛮之人而已,只会以诡诈欺人,还用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若待之如客,随取随予,何足显我天朝之威?” “李公平日可是一副谦和君子的模样,怎么到此……” “我和你说过了,这帮番人不尊敬我,也就不应以君子之道待之。”李文守摇了摇头。 “难道让他们俯首帖耳才算尊敬?好,”叶永甲气得笑了,“那鸟枪大人来造?绥狄大人去守?反正这事搞砸了,责任您得背。” “你说什么?”李文守的左手拨弄着文书的一角。 “我说,如果火器厂这里谈不拢,我就上报朝廷,自陈过失。”叶永甲掐着指头,说道。 这是明摆着在威胁他,但李文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行之有效的狠招。 “好吧,”他只好向叶永甲妥协,“你愿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干预了。可我希望叶大人能够为国家明确态度……毕竟这些番商造的可是火枪,你清楚纵容的后果是什么。” “我也是当了二十几年的官了,”叶永甲答道,“这些道理还不用您来教。请李大人先回宁河,别妨碍此处的事情。我的第一要务,把目前这个烂摊子收拾了。” “我这就走。可朝廷那边怎么回复?” “你就说此处情况复杂,尚需几日酌定,无法即刻回京。” “我明白了,”李文守不甚情愿地撇着嘴,“就祝叶大人前程似锦了,告辞。”随即行了一个深揖,扬长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叶永甲的心头又掀起一阵无名的怒火,‘钮奉相啊,北塘的局势明明不错,你非要派此人来,反倒给我添了不少难处!’他怔怔地望着远处渐落的太阳,暗自埋怨道。 看到番商们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客厅,站在花丛边的吴思经顿时露出了满意地微笑。 “果然没猜错……”吴思经摘下一枝花来,喃喃说道,“机会再次到了。” “主教,”一个小教士走至他身旁,“今日该做弥撒了……” 吴思经一摆手:“你们先自行去,我要办更要紧的事。”说罢,便趋步跟了上去。 “哎呀,各位的谈判可算顺利?”在一段长廊之上,吴思经正微笑着向商人们走来。 “有那个混账官员在,你说能好么!”络腮胡叹了口气,还是骂骂咧咧的。 “诸位不必苛求他,毕竟和我们不是一国之人,终究心存芥蒂。”吴思经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说。 “可他也太过傲慢了!那个叶永甲都不致于这样。” 吴思经听罢,直拍着胸脯,哈哈大笑。 “您……笑什么?”络腮胡颇为不解。 “笑你们心思单纯。不知道各位看没看过中国戏,有句话叫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便是他二人正在实行的计策。你们想,政令乃朝廷所出,这建厂之事岂能由执行的人左右?必然是遵循着圣旨诏书,一步步来做的。所以那个叶永甲的态度,仅仅是演给你们瞧的,其实是要逼你们尽早屈服,好当个为他们赶造鸟枪的奴才!” 众人还都在气头上,听完他的解释,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们的情绪更难以抑制了,四人不停地骂着,双眼通红,无处挥动的拳头狠狠砸向墙壁:“这群混蛋!当初可是信誓旦旦地向我们承诺!我们这就叫兵丁,把这岸上劫掠一番再走,誓不踏入此境!” 吴思经意识到自己说过火了,连忙拉住他们的胳膊:“诸位,诸位,不要发怒,还有本主教在……你们不想挣银子了吗!” “那你说,我四个人已被逼成这样了,还如何收他们的银子?”络腮胡扔开他的胳膊,质问道。 “官府总归是需要我们造枪炮的,离不开我们。他既然不仁不义,限了我们的卖价,那就给他们粗制滥造的东西,就算被发现,他们能对我们怎么样?为了边关打仗取胜,还不得像求神降雨一般望着咱们。” “您出个主意。”众番商齐齐拜道。 吴思经道:“诸位可将往年陈旧的火器一一拿出,就按限定的价格卖。他们对火器知之甚少,不一定识破其中的原委。” 众人纷纷颔首称是,络腮胡却还犹疑:“我看那个叶永甲还算懂点枪炮,不至于连鸟枪的模样都不记得。恐怕过不了他一这关,日后官府会对我们百般提防。” 众人便都“也是也是”的点起头来。 吴思经摸着下巴,也在走廊上到处徘徊,登时有了主意,回身与众人道:“我忽然有了一条更绝的计,可使诸位坐取源源不断的白银!” 第七十八章 激商、稳局(三) 众人听罢,互觑了两眼,只见吴主教满脸堆笑着问道:“不知诸位铸造火器,都是用的什么模具?” 络腮胡答道:“铸炮一直都是以泥为模,近来有用铁模之说,可惜不太成功。不过他们现在急着要的可不是大炮啊,是鸟铳……这东西十几年前尚用铸法,然而费时费力,且又质地不佳,铳管甚重,此后就全以锻打为主了。” “唉,你们也是经商的人,怎么遇事一根筋呢?”吴思经叹气道,“我们不必管哪个先进,哪个落后,只给官府作个样子罢了。” 众人愈发疑惑不决,但看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纷纷深躬下去:“愿闻其详!” “既然他们待我们不仁,我们也只能对他不义了。据我所知,此国的官员大多对火器一窍不通,极易蒙骗,诸位可诈言铸造之法最为便利,若对方不肯轻信,则先开工两旬,再从仓库里拿出一杆旧枪来,谎称是新铸成的;其人见打造得如此神速,必然劝请朝廷答应。这时,便当借‘造枪所需工匠甚多,经费不敷’为由,向官府讨要制模费、修理费、洗膛费等等名目,几日只取数文钱。之后迁延日久,数月一过,所得之偿费何止十两?到时候虏人一旦进逼边境,则可利用朝廷恐慌的心理,提高价格,岂不是还能猛赚他一笔!” 众人听罢,心中十分激动,络腮胡更是上前握紧了他的手:“老主教,您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吴思经感觉双手生疼,连忙挣脱开来,微笑道:“我只恨这堂堂天朝,竟不能公允待人,故而一腔激愤,想为你们打抱不平而已。诸位既已有了主意,何不赶紧去找叶永甲?机不可失呀。” 众人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们这就去!” 叶永甲犹自坐在窗边闷想,余光却忽然瞥到了几个人影,于是他慢慢歪过头,将眼乜过去。 “叶大人!”为首的胖番商带着一双泪眼,在门口跪下了;其余三人见状,膝盖也随之着了地,把头紧紧贴在地板上,只有络腮胡面露不满,似是不甘。 “你们……怎么了?”叶永甲揉了揉眼睛,并不急于起身。 胖番商仰头道:“刚刚李大人说了一点过激的话,我等便心生怒火,忍受不得,惹恼了大老爷们。事后想起,懊悔不已……求叶大人饶恕我等的罪行,为我四人法外开恩!”说罢,更咽起来。 “不怪你们,李参政的态度也有问题。只要你们心是诚的,怎么都无所谓。起来吧。”叶永甲一挥手,他们方才恭恭敬敬地站起,又作个两个深揖。 “你们还有什么事吗?”叶永甲的表情好像舒缓了一些。 “劳大老爷相问,小人深思熟虑了一番,情愿……同意朝廷提出的方略。”胖番商一面擦拭眼角,一面一字一顿地说。 “你们?”叶永甲望向身后三人,他们也频频点头。 见众商人的模样都可怜兮兮的,叶永甲自然放下了些许的戒心,但脸色还是冷的:“辛苦你们能够体谅朝廷。但李公的方案还是太过火了,我会尽力帮助汝等的。” “谢大人……” “为了报答大人的恩情,我等愿与官府倾力合作,与您商讨一个铸造之法。”络腮胡近前半步,偷偷抬眼看他。 “尽管说。” “鸟枪以泥模铸造为宜,此乃我西洋造铳惯例,习以为常。利用此法,则火器之打造必为神速,真万全之计也。请叶公上表皇帝,下诏令工匠悉学此法,以利战事。” 叶永甲沉吟片刻,却把眉略皱:“不对吧?” “嗯?”这话吓得络腮胡眼神都虚了,身体几乎僵住了。 “我只知道大炮需铸,从未听闻鸟枪还要如此制作。” “哈哈……”络腮胡干笑了两声,回头和诸人对了个眼色,“这便是您不懂的地方了。我西洋昔日亦不铸铳,皆用锻打,近来才得知此法甚妙,故而纷纷效、效仿。” “大人,这可是有原因的,”胖番商接过话去,“这锻打看似简练,但多根铁管一旦相连,粘合处便为不牢,发铳时也不会稳,容易炸膛。您见过鸟枪吗?” 叶永甲可是仔细读过简文生的兵书的,哪能不知鸟铳的模样?可如今见他们说话断断续续、磕磕巴巴,不禁再度警惕起来,便故意装了糊涂:“之前在商船上见过,但未瞧真切,到今日忘记了。” ‘那便好,那便好……’络腮胡摸着胡须,遂放下心中的忐忑,笑逐颜开:“那您就听我们的吧。如果还心存疑虑,我将向您保证,不出两旬,定能造出一杆好枪!” “好,好!”叶永甲兴奋地喊道,“诸位有此妙法,可保我朝江山永固了!叶某这便回县衙,上禀朝廷!” 几人一直留到傍晚方去,吴思经这才得意地走出内院来送客。在送走了四名番商以后,他便牵给叶永甲一匹好马,催促他赶快启程,莫辜负了客商们的期望。 叶永甲见他如此着急,暗自窃笑:‘看来这定是他的主意了。’便不再逗留,策马下了土山,径直沿着一道道土堤,越过田边的溪流,消失在远处的夜幕之中。 “蔡侍郎!” 叶永甲踉踉跄跄地撞开房门,连忙上前拍了拍蔡贤卿的肩头。“您还没睡呢?” “这不睡不着,和李参政吃着夜宵呢。”蔡贤卿放下手中的杯筷,大笑着说。 叶永甲抬头一看,见李文守果然坐在对面,两人围着一个楠木桌,摆着一盘大鱼,两旁放着一份虾元子,一份狗肉。 他连晚饭都没吃一顿,胃里空得厉害,只瞪着灯影下闪着光的鱼肉,直直地吞咽口水。 “廷龙一起吃罢。”蔡贤卿让出位子给他。 “不必了,”叶永甲摆了摆手,旋即转身坐到床沿上,不再看那些菜肴,“你们吃好就是。” “没了我添乱,大人可搞出些名堂了?”李文守带着讥讽的语气。 “何止一些名堂,我恐怕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 第七十八章 激商、稳局(四) 蔡贤卿倒是不慌不忙,先啃了一大口狗肉,方才问道:“那廷龙说来听听,他们有什么底细?” 叶永甲冷静回答:“众番商大概是受了吴思经的挑拨,打算使奸计坑害朝廷。他们与我商议时,竟然抛出了一个铸造鸟枪的计划;按鸟枪全为锻打,一旦铸造,则有沙眼之弊,且又重而不便,如何能用?分明是欺我等不知火器。我便想着将计就计,就答应了他这一条提议,正可借此静观其变。可表面功夫还必须做足,他们要我上奏的奏书必须得写。只是不知该和朝廷怎么交代,欲与蔡老参谋参谋。” 李文守听完最后一句,不屑地冷笑一声,闷头继续吃起了鱼。 蔡贤卿却只好转过身去,与他合计道:“老夫倒是觉得,这封奏书有不写的必要。叶尚书大概认为,不写,会招致番商们的怀疑,进而破坏合作的关系,可事实不然。如今他们对我天朝百般愚弄,全无诚心,若这样姑息下去,日后的生意还怎么谈?况且真要上奏的话,是讲实情还是不讲、含糊地讲?这又将成为两难的问题。” “蔡老,他们并非不愿与官府合作,怨气其实全在那位身上……”叶永甲急向他使了个眼色,“因此觉得朝廷和那位是一条心的。只要能证明朝廷与我们的清白,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所以千万不能逼他们,此时还不是硬气的时候。” “叶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去向那群夷人挨个道歉吗?”李文守一直在旁边仔细听着,突然插了句话。 叶永甲笑道:“叶某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绝无此种想法。但他们已经对官府产生不信任了,纵算大张旗鼓地去道歉,人家也会以为你在使诈。” “如果是这样,的确可以把奏书呈上去,”蔡贤卿皱着眉,捏着下巴,“但我先前所说的那些话你也不能不考虑。商人本就逐利,坑害官府虽非初心,可看到我们如待宰的羔羊一般,被一刀刀割下去也无动于衷,谁能不起贪欲?就算解除了误会,他们照样会得寸进尺的。” “柔和又不失强硬,这个程度太难把握了……”叶永甲感叹道,“我们还是先回归正题上去吧,谈谈奏书。” “二位等等,”李文守拿帕子擦了擦嘴,又掸掸衣服,起身喝道,“我就是被朝廷派来的,在咱们几个人里,是最懂上头心思的。不如让我替你们出主意?” ‘此人有怨恨之心,若要陷我于不利之境,简直轻而易举……’叶永甲心中猜度着,用异样的目光直看着他。 李文守看出了他的猜疑,摇头苦笑道:“叶大人,我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脱身不开,害你不等同害了我自己?我还没有这么傻。” 蔡贤卿亦劝谏道:“此正危急之时,若不同舟共济,如何干成大事!连他们番人都知道团结,难道叶尚书这个饱读诗书之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清楚吗?” 叶永甲听罢,随即叹出一口长气,用一双坚定的眼睛直视着李文守,半晌不动,方才伸出手来:“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李文守把手搭了上去,紧紧握住。 经过他的口授,叶永甲在天还未亮的时候便已经把奏书写好了。因天色尚晚,出城不便,就把书信暂放在桌上,三人回屋假寐了一会儿。 约至卯正,叶永甲才感觉眼前一片微微的白,顿时惊醒,天果然开始蒙蒙亮了。他连忙下床,重新审阅了一遍文书,心中默读道: ‘近日参政来巡,督促臣屡与番人磋商,凡经五次,皆未能如愿。盖鸟枪之打造,是铸是锻,各有千秋,实为难决之事,非彼等不敬天朝,有意推托也。番商以铸法利于发铳,臣则以为锻法于朝廷为善。何者?因锻法所出之鸟铳,使用灵便,不致沉重,正适与游走之虏人接战。然番人不服,乃托臣争至中书,以求明辨。臣窃以为,朝廷之意可暂缓之,留与臣等仔细查究,将火器原理一应获知,然后尽告中书,使奉相有据可断。切勿早颁诏令,以有偏私。’ 叶永甲笑了起来,他显然对这篇半真半假的奏书感到满意,即折好了,在信封里装了,交由信使揣带奏书,前往京师。 他又在屋里愣了一会儿,只见远处几缕金光射出云层,一拿漏刻瞧看,已经辰时了。 正当他准备换穿公服,去找知县时,忽见一个书办进来客房,手里端着一碗面条,向他喊道:“叶尚书,知县才听闻您回来了,特意为您备的早饭。” 叶永甲肚子还空,见了这碗盛满的清汤面,大喜过望,连忙接来,微笑道:“感谢知县能够想着叶某,你回去吧!” 书办弯身退了出去,却拿眼睛睃了几下四周,顺便将门给关上了。 叶永甲见人已走,赶忙攥起竹筷,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几缕面条接连往嘴里送,不到片时,竟连一滴汤水都没漏下,全吃了个干净。 打了个饱嗝后,他把碗端起来,想道:‘正好我去二堂,路过火房,亲自把这空碗还回去。’便一手抓着碗,一手推开房门,踏步走进了内院。 他信步走到火房门口,因一路上低着头,竟无人发觉自己的身份,前面的伙夫便推了把他,直抬着一担羊进了火房。 ‘蔡老他们昨日吃了鱼,今日又要吃羊?怎么这般奢侈……’他暗自纳罕,便转身来到纸窗下,听里面的人说话。 只听一个伙夫道:“累死个人,知县今早非得吃甲鱼汤,我们又取内脏,又取肠子,忙活了好久,才做完给县老爷送去;本以为没事了,歇息歇息,酒楼又叫咱去拿羊,真他妈的……” 另一个声音问:“怎么?酒楼还给县令送什么东西啊?那地方不就是官家派人管得……” “这是你不知道了,那个酒楼仍旧是那个吴思经管的!” 第七十八章 激商、稳局(五) “这是……怎么搞的?”另一人难以置信地问。 那伙夫旋即答道:“这还用说么?那是县老爷使的妙计!他怕吴思经的事被上头查出来,才故意玩了这一招。所以那番人感恩戴德,隔几日就要送东西来,十分殷勤。” ‘竟有此事……’叶永甲心头一惊,他的身子贴墙贴得更紧了,全神贯注地听起来。 灶上的锅碗瓢盆突然一阵响动,但尚能依稀听见人声:“知县大人还容一个番人在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杀人灭口岂不省便。” “他在县老爷这儿还有用处,”伙夫继续说,“大人得凭借他和众番商对话,否则朝廷怪罪下来,更担待不起。” “老师傅,您这些话可真?怎么听着像瞎话。” 伙夫一拍砧板:“真!岂能不真,前几日大人便请了诸番商来此做客,令我准备好饭菜端上去的。事后我又问了书办,他们说县父母此次是瞒着叶兵部做事,叫我不要声张。” 叶永甲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他不敢相信知县竟会在背地里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他现在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开,但又怕被屋子里听见,便只在墙根下踟蹰,双脚似动非动。 “来,你用刀把这畜生的肚子剖开,由我剔肉!” 叶永甲听到里面开始忙活了,便趁着这个功夫,匆匆走了出去,到院子里又没有放碗的地方,便索性捧着那木碗,径直去找知县了。 “不错,着实不错……”知县坐在楠木方桌前,还在拿大勺品尝着甲鱼汤,发出啧啧赞叹,“以后多叫下人买几条甲鱼,听见没有?” 侍立在旁的书办却没个动静,双眼直向外瞅,看得他发了脾气:“我叫你……” “知县大人。” “啊……?”他猛一回头,见叶永甲正在身后肃立,吓得几乎要跳起来,面色蜡黄,“您吃完啦……” 叶永甲把碗一放:“我是吃完了,需要再等一等大人吗?” “不必,不必……”知县一面赔笑,一面挥手让书办将汤碗撤去。 “我是来通知你,本官已经考虑过了客商们的意见,业已写好奏书,上表朝廷。”叶永甲坐下说,“你去告诉他们,安心在北塘等着,暂时不用来城里了。” “一切都听您的安排……”知县见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心中便愈发慌张,只能僵硬地躬下身子。 “另外,我还向朝廷述明了你的功绩。你虽无什么大功,但毕竟在县衙内筹划大事,总有几分苦劳。故而提了一嘴,等着赏吧。” 知县惶恐了半天,却听他道出这段好话,心中甚喜,连连称谢。 “你不必谢我,赏赐终归是丞相、奉相他们的意思,你得对得起人家的看重。对了,吴主教近来待我们不错,几天前还写信要送一整只羊给我,被我回绝了。此等忠实之人,应当以礼待之。” ‘吴思经今早还送了只羊呢……听叶大人这般讲,看来是先问得他,没人要才给我的……’知县面带疑色,但还是先应付了叶永甲,点了点头。 “该说的都说尽了,我昨日回来未睡好,要去歇歇了。”叶永甲捂着脑袋,貌似没注意到他的神情,便抱拳告辞了。 “慢走,慢走……” 在这次交谈过后,知县的心里一直不太舒服,他为了弄清此事,特意去到厨上问几个伙夫,抬羊进去的时候可见到叶永甲?那个亲自操刀的伙夫摇头,说只顾着看羊了,未曾见什么官员前来。 这让他更为不解,好端端一个活人,若真从火房经过,岂能视而不见。便盘算道:‘那吴思经平素善会诡计,他倒是能干出这种左右逢源的事来。可恨朝廷文书未至,我又没有理由召他,没法当面对质。不如写信一封,问以虚实。’ 想毕,他连忙回了书房,很快便写出一封信,交与心腹书办道:“你速差遣一个靠得住的人,于夜晚暗自出城,将信寄入吴思经手中。告诉他,要让吴思经当面给出解释,不能给他思考的时间。” “谨遵吩咐!” 当夜,候着三更的梆子一响,书办挑选的人便从宁河出发了。为防被人发觉,他用黑布遮着脸,骑一匹快马,披星戴月地冲出了城门——全城漆黑,一团黑影急速地闪过,只有远处县衙的灯火照在他的长袍之上。 那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叶永甲和其余两位朝廷大员,三人又聚在了一处。 “我们已经连续三天都住在县衙了,”蔡贤卿打趣道,“为的不是别人,就是李大人您。您瞧瞧,多大的面子呀。” 李文守拂这衣袖,嘴里嘟囔道:“我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罢了,没指望你们能多关心我。” “刚才廷龙透露的这些消息,实在令我等从漫漫的迷雾当中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全看明白了。没想到这知县平素懦弱不堪,竟会铤而走险。” “我们不能急于惩罚他,还需借此稍加利用。”说罢,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射到了李文守身上。 “你们……有话说?”李文守愕然地问。 “大人,”叶永甲开口相求,“如今是非常之时,我们需要您做点事情,哪怕冒着大罪。” 李文守的目光一下子警惕起来,他把耳朵凑将过去,后者低声细语着,他们面前的烛火被微风吹灭。 信使在清晨入了城。他脱下来黑帽黑袍,牵着马,径直上教堂造访吴思经,进得内院,见吴思经与几位客商在厅上叙谈,也不刻意回避,走上去便要递信:“吴主教,知县大人有事来问您,希望予以解答。” 吴思经犹犹豫豫地接过信,他不知其中的内容,本想带着信使到房间里说话的,但观察了众番商的神色,也怕引起他们的怀疑,便想:‘怕是我想多了,知县大人近来与我甚密,有什么可紧张的。’ 但当他低头读信时,眉头登时皱得紧了。 第七十八章 激商、稳局(六) “您看完了吗?”信使微微将眼皮一抬,“恕在下无礼,但我要急着回去交差。” 吴思经凝视着手上的信件,表情极为沉重,尚不知如何作答,可耐不住他连声催促,只好将皮肉抽动几下,勉强笑了出来:“足下不必焦急,此事纯属子虚乌有。那个叶大人要穷治我的罪行,苦无实证,我再送羊给他,岂不成了自寻死路?况且我与县老爷利益相系,巴结他却没有半点好处。回禀县令,劝他勿生怀疑,以中他人奸计。” 信使这才长作一揖,拜别而去,吴思经只是目送。 “老主教,这信上写的什么?”络腮胡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吴思经掠了他们一眼,便不以为然地冷笑几声,扔开信说:“无妨,是那叶永甲使得离间之计。他与知县说,我送的那只羊原是给他的,就引得知县的怀疑了。但诸公都知道,那只羊是早早备下的,我本人则一直未出教堂半步,甚至连一个长随都未派出去过,怎能突然和叶永甲通起信来?可知其用心之歹毒!” 众人如往常一般面面厮觑,尴尬片刻,方才各发大笑,纷纷附和道:“此处官员欺负我等外人,不足取信!” “这书信留着也晦气,”吴思经闷闷地叹口气,“来人,点支蜡烛。” 言罢,便有一个长随拿着蜡烛上了厅,用火绒点燃了,奉到吴思经的面前。 络腮胡偷偷将眼睛移过去,死盯着吴思经布满皱纹的手,这只手把书信捏成一团,放在烛火之上,渐渐被火焰吞灭。 “朝廷的文书到了。”李文守手持一张密封的文书,就置放在知县面前,冷冷地抛出一句话。 “我……我能拆吗?”知县双手不敢动作,胆怯地望向他。 “你可以拿起来看看,”李文守道,“反正有你想要的东西。” 知县缓缓将手伸去,刚把文书托起,里面又掉出来一张黄麻纸,吓得他眉毛一抽。 一经打开,那张干净的银票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他心里一阵激动,暗想:‘叶大人所言果然不差。’又拿开银票,见其上写道:‘闻宁河知县于建厂之事颇有助力,特赐银三十五两,以嘉其功。’文字下方的确是中书省的戳记。 “多谢奉相,多谢丞相……”他连忙向北面欠欠身子,以示尊崇。 “记着丞相的恩情就好。文书不用再看了,直接交差役转交番商便可以了。钮相派人对我说,如今众番心怀鬼胎,切不可被他们抓着把柄。你应当再三嘱咐下人,不许擅行拆看,如果因此惹出了麻烦,定要拿你是问!”说罢,李文守挥袖转身,大步离开。 知县本就是庸懦之人,已得了朝廷的赏赐,哪还敢心存违逆,慌忙答应了两声,送着他走出书房。 知县回屋之后,不仅没有擅开文书,还怕下人不肯诚心办事,特意叫书办蜡封起来,遂安心交给差役,令选好马速赴北塘。 忙完公务,知县心情大悦,急命伙夫将羊骨头炖了,晚上要大补一通。伙夫虽然乏累,但也无可奈何,又为他做上一大锅羊汤,为之送去;后者借着冷酒下肚,很快就将羊骨汤全吃尽了。 “你们几个差役,愣着干嘛?他妈的,叫你们呢!过来一下,帮我收拾碗碟!”他喝得脸色通红,言语都有些粗鲁。 几个差役被他这一吼,脑袋都发懵了,但看他喝了酒,便不打算招惹,老老实实地收了盘碟,擦了桌子。 “滚!”他像驱狗似的挥挥手,咧着嘴大笑起来。 “小人……有话讲。” “讲什么东西给我听?若讲的是公务,我狠狠……狠狠打你一百棍!”他卷着舌头说。 “不是公务,是叶大人他们想和您饮酒庆祝一番,还有一桌大鱼大肉等着您。” “庆祝?”他拍了拍脑袋,似乎是细想了一下,“对,对,此次建厂之事大成,朝廷奖我立了首功,故而有庆祝之说。还有酒喝,就去……” “诸位大人,开门!” 木门发出咚咚的猛响,叶永甲等回头一瞧,见纸窗果外有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戴着一顶乌纱帽。 “喝酒了。”蔡贤卿低低地说道,然后俯下身子,小跑着回里屋了。 “哦,来了!”叶永甲推开门,作了作揖,“知县大人,我们可等好久了。” “都怪那群混账……不早早跟我说明……” 知县看他有扶的意思,就将胳膊搭了过去,那叶永甲把他拽过来,貌似搀扶,却顺势往他肩上一推,叫他踉跄几步,跌倒在地。 咚! 两扇门迅速被关上了,风声呼啸而过,迷迷糊糊的知县顿时精神起来,他一抬头,还未看清楚房间的构造,便被迎头浇了一大桶水。 “谁叫你小子喝酒了?”蔡贤卿提着木桶,冷笑道,“清醒清醒,好能听进去我们的话!” 知县一个哆嗦,醉意瞬间消失了一大半;他甩甩身上的水,旋即爬起来,圆睁的眼珠里透露着满满的惊恐。 “头,头痛。”他的舌头还是放不下来。 “坐。”叶永甲为他搬过椅子。 “你可知道,给你的文书上写着什么?”叶永甲在他身背后低声言语,听起来十分吓人。 “不是朝廷议好的铸造方案?” “错!”蔡贤卿厉声喝道,“那封信根本不是朝廷所发,而是由李参政代笔,写尽了你与吴思经合谋犯下的种种罪行!” 这段话不啻于一声惊雷,从天灵直直贯穿了知县的全身!他整个身体都瘫软了,从圈椅上慢慢滑下,幸而有蔡贤卿按住了他的双腿,让他重新坐了回去。 “大人……大人啊!”知县抓住了叶永甲的衣袖,痛哭流涕,“我是犯了这弥天大罪,但实是番人狡猾,屡次相逼,与我无甚干系!” “你前几个月为了替吴思经洗清罪证,将他的产业都转让给了官府,今又收取他的羊肉,也都是无可奈何吗!” “你们如何得知?” 蔡贤卿道:“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做这些事,自有人在暗处听着呢!” 第七十九章 屡间、荣归(一) “还有呢,”蔡贤卿凶狠的语气令人生畏,“你前些天趁我等不在衙门,便私自与诸商会谈,还叫下人不要声张……瞒骗上官,这是一等的罪名!” 知县更是肝胆俱裂,除了磕头别无他法:“小人是被鬼迷了心窍,不知有几位大人在上,实该万死。但下官一直本分为官,大节上未曾有亏……只望三位大人能够饶恕,必当对吴思经那厮严查严办,绝不敢再有隐瞒之事!” 听他说完这句话后,蔡贤卿突然转头看着叶永甲,向他点了两个头。后者心领神会,便慢慢走到知县跟前:“二位大人正在气头上,对你说这些话也非真要罚你。只要你对朝廷还保有忠心,我等就不会加罪。” “下官乃天子之臣,何曾二心?如今定当为大人捉捕元凶,震慑夷人!”知县急忙说道。 “这个倒是不用你操心,你自有别的事可做,”叶永甲摆手道,“先维持着现状吧,不用着急与他们一刀两断。等真正的公文批下来,再吩咐你也不迟。” “既然如此,先前那封假的……可不可以撤回去?” “老夫为了逼您开口,多有得罪,”蔡贤卿微笑着合手作揖,“其实那封信的内容与县令无关。您只需隔岸观火,瞧着他们分崩离析便够了。” 送信的差役到了北塘,因明白吴思经与知县的关系,便直将县衙的公文递往教堂。吴主教正为此前的离间计发愁,又忽得了朝廷的文书,愈发郁闷;这公文又是蜡封好的,无法及时拆看,无奈之下,只得令人送至铳炮厂里,通知众番商会同商议。 “县令和老主教也没告诉我们,”络腮胡最后一个到场,嘟嘟囔囔地坐下,“朝廷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反正命令已经到了,还管以前作甚?你想拆吗?”胖番商一瞅桌子上的信件。 “嗯,我来拆!”络腮胡卷开袖子,伸手取过文书,解开绳子,把那密封猛力一撕,即捋平纸张,开口宣读道:“中书省奉相钮远告诸番商曰:‘经各司大臣议定,铸造之法大为不妥,尔等为何全无诚心,诈取国财?此后建厂之务,当使本处知县代之,不得妄行干预!’” “狗娘养的!”一个商人暴躁地大骂道,“我们费心费力为他办厂,就算贪一点便宜,能怎么啦?连厂子的控制权都得剥夺,简直一群强盗!我看,不必哀求这国家的恩赐了,咱们有骨气!” “没错,直接跟他撕破脸!”其余二人也拍着胸脯,大声喧嚷。 “给我看一看。”胖番商不为所动,冷静地讨要信件。 “还看什么?”络腮胡怒气腾腾地问。 “朝廷措辞不会如此粗暴,我确认一下。”他依旧固执己见。 络腮胡叹一口气,老老实实递了过去:“给。” 旁边的人还在狂骂,胖番商却认真地审阅公文,来回地翻了几下,立即便皱眉道:“不对。这信是假的!” “假……假的?”络腮胡高举的拳头忽然松开。 胖番商指着信上的印章:“你们都过来看着,这章上写得什么‘花鸟鱼虫’、‘正身清心’,哪还像国家的公印?而且末尾不曾署名,极其怪异。” 众人方才纷纷颔首,安静下来。 “这么说,是县令故意蒙骗我们?他……”络腮胡掐着指头沉思,“他与吴思经相交甚好,不应该针对我们才是。” “本处知县代管厂中之务……”胖番商突然一拍膝盖,“那个窝囊知县能懂什么火器?将来必是将权力委托在吴思经手上!难怪前几日给他寄信,他就神色十分可疑,以离间之计为由搪塞过去,又将信件一把火烧干净了,极大可能与其有关。” 络腮胡捶着椅子说:“难怪他让我们提出铸造的主意,骗我们说天朝人皆不懂火器。说不定此时就在暗地里煽风点火,准备把我们都架空呢!” 胖番商连忙劝道:“诸位,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并非排除别的可能。我们千万不能别人牵着鼻子走啊。事实如何,还需分说,不如你们留在此处,我去找主教。” 众人深以为然,皆起身与他握手,送别到了厂外。 胖番商怀着些许怒气,径直上山进入教堂,根本不理会看门人的呼唤,大步撞入了内院,高声喊道:“老主教!我想听你的解释!” 吴思经早已料到此局,一直在待客厅等候,忽听见这番商的声音,心上咯噔跳了一下,稍事准备,便满面喜色地迎了出去:“您怎么一个人来了?我还纳闷,怎么你们好几日也不到寒舍一聚了……”说罢,热情地上前握了握手。 胖番商把双手略缩,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公文,声音冷厉:“你把伪造的公文给我,到底有何意图?” 吴思经慌张了:“我没有……打、打开,不知道写的什么。” “知县整日与你称兄道弟,他的心思,你会不知道?” 吴思经趁机扫了眼书信的内容,连忙辩白:“这绝对是叶永甲的离间之计……” “今天离间,明天离间,”胖番商打断了他,“他叶永甲没事干了,接二连三地来离间我们?我看你是靠出卖同国人的利益,为自己捞取好处!” 吴思经被骂了好一通,心里很不痛快,但又不能发作,只好冷着个脸回答:“如果你们要排挤我吴思经,无可厚非;但不能如此冤枉好人!若不想听老朽的解释,现在就把我装进袋子扔海里就是了;若肯耐心听我的解释,请到厅上说话!” 胖番商瞥了他一眼,旋即收住脾气,同他拾阶而上。 “我都不知道这文书怎么来的,”吴思经抿一口茶水,便放下了茶碗:“知县先递给我,只是因为信任在下,并非别的。何况我见此信,知县都不一定知情。以朝廷的名号压下来,他可不敢这么做,很可能是李、叶二人设下的计,逼其就范。” “请您继续讲。”胖番商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第七十九章 屡间、荣归(二) 吴思经看他已然动摇,便轻轻一笑,接着说道:“所以我猜测,那边只能有两种情况:一是知县未曾拆视,为叶永甲等人所诈;二是知县徇私之事被人发觉,已处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了。至于这两者孰是孰非,还需要慢慢证实,这也不是我一两句就能讲清的,希望您和另外几位客商明白。” 尽管胖番商还不完全放心,但听了这一番肺腑之言,疑心也消减大半:“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不好受,我理解主教您。不过问题尚在,这封假文书来历不明,眼下恐怕难以处置啊。” 吴思经揪着公文的一角,沉吟片刻,答道:“是的,怎么说都是官府寄来的,譬如一个石头,它投进水里总是要见个浪花的,我们不能置若罔闻,总得吭个声。” “不如且将这份公文交给我,我派人送还宁河。若得以面见知县,亲听答复,便可免除你等的怀疑;若被叶永甲等人所阻,亦可将文书留在彼处,权当一个证据——毕竟假造公文也是个大罪。” 胖番商颔首道:“对,就算我们没法反击,也得让他难受一下。但我怕这是朝廷的授意,无论如何会死保他们。” 吴思经哈哈大笑:“这些汉人岂是铁板一块?反对新政的官员大有人在,到时候群起而攻之,钮远都保不住姓叶的。再换一个蒙昧不知的蠢材过来,连哄带骗一番,铸造鸟铳的计划照样成行!” 胖番商的笑容自然地浮现出来:“但愿能如你我所想,让此时的局面有个圆满的了结。” 叶永甲几日前的上奏已经到达了京师,钮远仔细读罢,深知当地的局势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复杂,便果断听从了叶永甲的意见,仅以私书之名,批了个‘铸锻皆有其宜,各部议之未决,请北塘暂勿开工,以待诏旨’,火速送到宁河。 “暂勿开工,以待诏旨……”县令读到末尾,停顿了一小会儿,“如今是关键时节,朝廷怎么还不置可否呢?” “这消息……要捅给吴主教吗?”垂手侍立的心腹瞅着公文说。 “你他妈闭嘴!”县令瞪起眼睛,随手抄起一本书,狠狠往他脸上砸去,“还跟我提这厮!我和他已经恩断义绝了,听到没有?!” “是,是。”书办往后稍退两步,躬身道歉。 知县咬几下牙,慢慢收住脾气,压低了声音又说:“不是我朝你发火,那叶永甲太厉害了。咱的一举一动全在人家眼皮底下,谁知道安插的耳目正在哪里听着呢。这尊佛招惹不起,还是保命要紧,别的一概免谈。” “禀大人,吴思经派人求见,说要把之前的公函献上。”一名衙役突然闯入书房,抱拳相告。 心腹以胆怯的眼神望着县令,县令也傻眼了,他茫然地左看右顾,犹豫一阵,才将将冷静下来,立刻令前者退去,藏好公文,转头说道:“那就,请……请他进来。” “小人见过父母官。”两扇门轻轻关闭,光线灰暗,一个五短身材的奴仆纳头便朝前方跪拜。 知县不屑一顾,玩弄着笔杆:“堂堂天朝男儿,竟给一个异族人干活,不丢脸面?” “县父母帮着我家老爷践踏国法、横行市肆,小人虽是丢脸,无非是跟着大人一起丢。” “你……” 知县被他的话噎住了,顿时微笑起来:“看来吴思经能选你来此,是有一定原因的。说罢,他什么事?” 奴仆掏出一叠信来,高高举过头顶:“我家老爷十分疑惑,朝廷发去的公文怎么不带官印?故而送还回来,让大人给个说法。” 县令昨晚就已从叶永甲口中得知了真相,心中倒是波澜不惊,但戏总要做足。他伸手接过信来看,便一面苦叹,一面跺脚,一副悔之莫及的模样。 “哎呀,这封信我可从未拆开过,哪知道写得这些东西!”他拍着额头,像要急出眼泪了,“苍天啊……叶永甲这个王八蛋!他为何这般欺骗本官?” “吴老爷说,这是他使出的离间之计,以此挑拨你们与客商的关系。” “对对,离间之计!”吴思经慌忙一拍大腿,“不知道他们信了没有?” “没有。” “这就好……”知县一直愁眉苦脸着,“其实何止我,连李文守李参政都被他愚弄!可这叶永甲时当朝宰相的得意门生,即使我今日知道了,也不敢同外人讲,就只能和吴主教互相说说了。” “李文守不与叶永甲一伙吗?” “非也。李文守与他水火不容,所以叶、蔡二人跑去住客栈,他则在我衙门的客房里赖着。叶永甲借着这次挑拨,志在铲除异己,横行朝野。李文守攒着一肚子闷气,所以才在那天会谈上逼迫番商,大发雷霆,想要把他的新政搅黄。” “可千万不能黄了。” “是啊,那样我的脑袋也掉了。可叶永甲如此挑拨离间,迟早会坏了大事。我打听了,朝廷近一个月都不会有文书到,若吴主教那里收到公文,切莫相信。” “如果有紧急情况,岂不是把您的信漏过去了?” “这样,本官亲自写的就留个记号,于信头盖半个印章,于信尾盖另一半,叫你家老爷折齐了,若是相合,即为我本人的信件。” 那奴才再一顿首:“大人高明!小人一定牢牢记住,一字不差地回禀吴老爷。” 县令微笑摆手:“好,你去吧。等这次事件结束,我要与他好好吃上一顿大宴!” 奴仆满口应承,恭敬地退了出去。 知县吐出一口长气,见得他的影子远了,又将柜子里的公文拿出观看。 “你先把你的本职工作做好。” 突然的一句话,吓得知县把公文赶忙一塞,抬头看时,竟然是兵部侍郎蔡贤卿。 “刚才来的,是不是吴思经的人?”他捋着胡子,冷笑着道。 “是,我全按您的要求说了。” “看来你小子也不傻嘛!有了这一着,必叫那吴思经死无葬身之地!”蔡贤卿登时捏紧了胡须。 第七十九章 屡间、荣归(三) 吴思经从仆人那里得到了吴思经的回话,心中惊喜非常。他为了自证清白,急迫地向众番商通知了这个消息,告诉他们,日后只认记号,否则勿信一字。 此举使得双方的关系重新稳定下来,当宁河的文书再度寄到时,番商们的确在行动上表现了对同胞的信任,把一封写着“两日后即来传旨,望诸位准备郊迎”的公文果断烧毁,并且去告知了那位主教。吴思经对此不甚在意,毕竟如果真有这样的突发状况,县令也不会无动于衷。 就在他想到县令的时候,忽然见一个长随捧着书信进来,禀道:“这是宁河县衙发出的公文,专请老爷过目。” 吴思经听罢,急将书信拆开,折起一看,明白地印着一枚公章,心中才觉踏实。 “好了,这是他写的没有问题。你去厂里交与客人们吧。”他将书信轻轻一推,又推到长随手边,后者却连手都不抬一下。 “老爷,信使同我说,这是专门交给您看的。” 吴思经的眉毛顿时皱起,他狐疑不定地看着仆人,一只干枯的手渐渐抓住了信的末端。 “小人并未听岔。”仆人又向他作个深揖。 吴思经只好无奈地取过书信,放在眼前看着:‘致吴思经主教。本官非为别事,只因近日叶、蔡等人颇为反常,屡召我前往议事,不使有闲余之地,恐怕已知你我之事矣。惟今之计,则当不顾前嫌,与李参政通力合作,利用彼等之相争,以保我辈之性命。本官已先行一步,与李氏相谋结好,先生自重!’ 吴思经看到最后,默默骂了一声,随手就把书信捏成一团,丢在地上。 ‘不论真假,若留住此物,定使我遭受怀疑!’焦虑的情绪第一时间占据了他的大脑,他忙命长随道:“快捡起来,扔了!” 吴思经紧紧地看着地上的纸团,在这个悄无声息的时间里又开始沉思:‘如真似信中所说,我烧毁此物,便是死无对证。万一情势急转直下,知县为图保命,想把我也出卖了,我岂不没了反制的手段?留着的话,虽有风险,但退可以要挟县官,进可以转投李氏,不失为一条妙计……’ “慢着!” 长随正要将纸团扔到旁边的纸篓中,突然被吴主教的双手掐住,他愕然回望。 “还是别扔了,”他劈手夺来书信,拿胳膊重新压平,字迹仍然可观,“还有,此事绝不得外传。” “这回是真的了吧?”知县拿着那道公文,慌乱间瞅了一眼背后的诸位大人。 “你说呢?”蔡贤卿一声嗤笑,“老夫都和你嘱咐不下十次了,还这般犹犹豫豫,能干出什么大事!” 县令连连恭维道:“小人当然不及您的半根毫毛……不知这公文是直接发下去吗?” “常言:不如虎穴,焉得虎子?”蔡贤卿冷笑道,“这回我们不能再磨磨唧唧的啦,现在正是收尾的大好良机!干脆搞一个大排场,我们几个一并去北塘宣读奉相的指示,何如?”说罢,他一转脑袋,见叶永甲与李文守纷纷点头。 “可小人不知道怎么和他们交涉,千万别扰乱了您几位的计划。”知县懦懦地说。 蔡贤卿摇头道:“无妨,您只需按我们吩咐的说就是了。其实计划里只落得一个‘间’字,并不复杂。一次离间不成,便有第二次,二次不成,当然还有三次……一来二去,嫌忌已生,屡屡试探,总会有爆发之时。” “我等也算憋屈了好几日,今天该轮到他们了,”叶永甲起身说道,“麻烦知县大人这就准备,另外通知当地的里正、甲长,我们要在晌午之前抵达。” “明、明白。”知县拜谢了三位大人,匆匆出门而去。 “这个县令可不是什么正人啊,”李文守向窗外瞥了一眼,“勾结外洋番人,藐视王法,你们还真敢用他。” 叶永甲笑而不言,摆弄起窗台上的花草;蔡贤卿为之回答:“此人还有用处,不能着急对他动手。待我等从北塘回来,再行抓捕此人,让这些孽种一个都跑不了!” “县令在本地势力甚广,你们让谁去抓?差役们可靠不住。” “您看,”叶永甲突然从怀中拿出了一纸奏书,“这是我刚刚写好的,不仅陈述了吴思经的弥天大罪,还将那位县令的罪状一一写明,此处离京师不远,表奏一递,就等朝廷前来抓人。” “你们的心眼可是真多!”李文守指着二人的脸,哈哈大笑。 就在北塘的村外,里正与甲长们携带着一干乡民,望着远处的十几匹马,翘首以待。首先是护卫走了过去,他们未动;直到见了紧随其后的叶永甲,方才欢呼跪拜:“敬迎兵部尚书叶大人!”之后依次对几位官员行过此礼,见队伍离得远了,里正便一招手,大嚷一声,身后的乡民吹吹打打地就凑了上去。 这次的声势可谓浩大,四位番商也从远处隐隐听到了那锣鼓喧天的热闹,他们面面厮觑,不知是何缘故,上街询问了几个百姓,这才得知是叶永甲带着朝廷公文已至,皆是又惊又怒。因事出仓促,他们仅仅穿着单衣,就寻着声音而往。 “先前已经通告过你们了,为何不曾郊迎,叫几个村民百姓来糊弄朝廷官员!”听到李文守这般叱责,叶永甲连忙勒住马,低头看时,却正是四位番商,跪倒在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里。 众番商有苦说不出,只得老实认罪:“我等不知天高地厚,轻慢了朝廷,实是大错,望大人宽宏大量,饶恕吾等贱夷!” “大人不必如此逼迫,”蔡贤卿一把拦住了李文守,示意他赶紧让开,“他们也都不容易,大家都体谅体谅些。” “敢问朝廷降何指示,请晓谕我等!”胖番商抬起头,拱手说。 “这里不是宣读之处,”县令高喊,“请诸位都先到教堂里面一坐,我们要在那里布告尔等!” 第七十九章 屡间、荣归(四) 这一路上从者如云,扎堆的百姓紧随着奏乐的队伍,一直簇拥着叶永甲等人进了教堂,吵嚷着围堵住了门口。吴思经本不知情,听到外面喊声大作,便知是叶永甲已至,慌忙披上了袍子,前去外院迎接。 护卫们在门外忙活了半天,终于驱散走了那一干人众,道路不再拥挤,方才由着叶永甲等人从正门进去。 “诸位大人,别来无恙?”吴思经故意放慢了脚步,在他们面前微笑行礼。 “一切都好,”叶永甲拍了拍他的胳膊,“只不知先生近来无事,日子可算悠闲?” 吴思经疑他有诈,连忙说道:“您若有公事,只管同在下讲,这些闲话等会儿再聊。” “我来此地是要向这几位客商宣读公文的,与先生倒无多大关系。不过既然来了,闲谈一遭又有何妨?现在正值晌午,我想众商亦已困倦,大家先去客房歇息一阵,岂不更有益于言事?”说罢,叶永甲用余光瞥向番商们。 他们越发生疑,但顾虑到此时的场合,便不好过多言语,纷纷含笑称是,由县令叫人将他们送去客房了。 番商们一进了屋,立即支走了送茶的小厮,并将四面的门窗严闭,甚至连一点风都不许漏进来。 “那个主教绝对有问题!”络腮胡开始大发情绪,“这老东西只叫我们看带记号的文书,然而这最重要的消息,却迟迟不见知县的来信,其中的蹊跷还用我说?枉我们如此信任他!” “是啊,”又有两人发言附和,“今回还特地支开咱们,专与叶永甲等人商谈,怕不是在与官府合谋,打算往我们背后捅刀子!” 胖番商忙劝道:“唉,若无实证,莫要猜疑别人。” 吴思经十分郁闷:“老兄,从先前的铸造提议,再到他现如今的种种行迹,每一件事都与那封假公文中的计划相吻合,若真为他人离间,怎能不露出一两个破绽来?您这么好心待他,人家却不一定真诚对待我们!” “对,吴思经在暗处,我们在明处,看他不着,很容易遭他暗算。这里有一句话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您应当意识到处境的危险。”其余二人亦点头道。 胖番商拿不定主意,只好叹一口气:“那你们就小心点,但不能随便和人家撕破脸。容我想一想。”说罢,他翻身上了床,拽着被子转过脸去了。 “吴主教,你与知县也有不错的交情吧?” 吴思经甫一坐定,就听到叶永甲抛出这般锐利的话题,心中陡然一惊。 “我虽未立下什么功劳,但是真心为了建厂之事奔走,故而深得县父母赏识,委以重任。小人一介平民百姓,全仰仗县父母至公至明,才有今日,只是感激他的恩德,万万不敢妄论交情二字!”他低下头,惶恐地回答。 叶永甲则显得云淡风轻,他朝着知县淡淡一笑:“您治下的外邦人都这般爱戴您,看来知县大人平日里可真是大公无私啊。” 知县顿时一愣,不知如何回应,被旁边的蔡贤卿拿手指一戳,又向他递了眼色,像是在暗示什么,前者明白过来,急接着他的话:“下官未尝有负国家之举,每日坐堂兢兢业业,若有犯下过失,望叶大人明言!” “你慌张什么?我只是赞扬你在宁河干得好而已。”叶永甲笑道,“难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叶某还未曾知道?” 吴思经掐着自己左手的几根指头,一动不动。 “我并非质问,”叶永甲见众人无声,忙来解释,“毕竟是人就有犯错的时候,说出来没什么关系,多事之秋,我们会理解的。” 吴思经怕县令真说漏了嘴,便突然开了口:“叶大人,话是这样不假,但今有公事压身,换谁也不会自在。不如先将公文念了,等事情都解决后,再论功罪不迟。” “好,我们在这只算是客人,得给先生留个脸面。快去叫众客商来,我等要宣读公文!” “且慢!”正当叶永甲要命令厅下的护卫时,李文守忽站起来身,一声喝断,“我等来此,若不探访实地情形,如何得知建厂之理?仓促宣读,却不知如何向下实施,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可先使诸位客商把账簿一应送来,细细看后,再行定夺!” 吴思经的脸色越发白了,他不停捋着颌下的白须,眼睛只向两边乱看。 看着叶永甲僵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李参政既有这样好的主意,我等怎能不听?暂且散会吧。” 他们随即招呼着护卫们离开,李文守又问吴思经道:“这里可有足够的客房?我们在这里睡下,比较省便。” 吴思经惊魂稍定,于是深揖答道:“收拾收拾,大约有十间宿房,几位大人是够了。” 李文守征求了三人的意见,随即转头说道:“那这样吧,就我几个住在此处,可留几个兵丁在此,其余的各到村舍中安歇!” 番商们待了不久,就被通知要回厂里准备账簿,明日再来。他们匆匆忙忙迎接了叶永甲的队伍,还苦等了几个时辰,就为了听他们宣读朝廷政令;却不想白忙一场,什么都没发生,便要回去了。他们的心情更加忐忑了,各自胡思乱想,胸中烦闷,络腮胡还差些儿和来催的人打起来,让另外三人拦住,方才作罢。 吴思经给几位官员都安排完宿房后,便一人走回了屋。此时天色已晚,灯烛俱熄,可他仍旧睡不下去,就坐在床沿愣想。 ‘叶永甲屡次对我试探,知县还那般惊慌,必然是知晓了我的事……纵算不提这个,那李文守又为何阻拦了公文的宣读?看来这次,朝廷是要有大动作……’ 他再联想到之前知县的密信,对自己的前路更加不确定了。他反复踱了几个步子,忽然看到了远处纸窗上的亮光,那是李文守的房间。 吴思经思来想去,最终推开了屋门,朝那个方向奔去。 第七十九章 屡间、荣归(五) “李大人,来了,真来了!”知县透过窗户上的一个小洞,看见吴思经从对面的屋子里走过来了,又惊又喜。 李文守听罢,不慌不忙地掰了一块点心,送进嘴里:“难为你特意来我这儿看了一夜,他果然中计了……来敲门了没有?” 知县努力地往外直瞧,见那人踏着碎步,不在门前停下,反倒走到房间的西侧去了。他便站起身,忙向李文守使了几个眼色,后者点了点头。 吴思经慢慢地靠到墙边,又将耳朵侧向了窗旁,听着里面只有嚼东西的声音,半晌那知县才开了口:“叶永甲都敢在您面前针对我了,他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小人的这颗人头即将落地!” 李文守道:“我虽与廷龙有不少争执,但他终究是柳相的人,我吞声咽气就是了,如何能动他?” “可万一让叶永甲立此大功,他本就满肚子的怨气,回朝恐怕会参您一个‘办事不力’,那便太危险了。不如由下官帮衬着您,先下手为强,把叶永甲在此处做掉。”知县咬着牙说。 “番商们都对我有意见,再把叶永甲弄走,鸟铳的生意便没法做了。” “这有的是办法。那群番商仍想促成此局,不过怕被朝廷逼上绝路而已。李大人当温言安抚,他们自会回心转意。” “那个吴思经和两边都有接触,他怎么办?” 知县忙道:“大人莫信他!此人与叶永甲乃一丘之貉,听闻他在城中大开店铺,皆是叶永甲所包庇,日后必要问罪!” 吴思经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忿忿想道:‘这厮果然要灭我的口!幸亏我心存防备,留好了那张书信……’想罢,连忙趋步走了回去,拿枝蜡烛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不久就取出了先前的书信,见字迹依旧明了,便放心攥入手中。 “二位且慢!” 二人的谈话被这声音打断了,他们猛一回头,见吴思经已然推开门,直直地站在他们面前。 “知县大人,证据俱在,你可不能信口胡说!”吴主教慌张地拿出了书信,在两个人眼前过了一遍,“县长官您自己也看到了,这是您的亲笔笔迹!我留着它,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投靠李参政!” 两个人都没想到他还保存着书信,惊诧地对视了一眼,简直是意外之喜。 李文守迅速想好了应对的说辞,连忙笑道:“您先坐下,消消气,我相信知县不会成心害你。” “李大人,我与他一直有着紧密的来往,为了帮他的忙,在下可谓尽心尽力、从无怨言。谁知县长官为了保命,竟要将我杀人灭口,实在令人寒心!” “所说的可是实话?”李文守转头看着县令。 县令低下头:“这些的确是真的。都是小人的错……” “你看,知县大人已经承认了过失,就不必再与他计较了,”李文守平静地安慰着吴思经,“毕竟我们还得同舟共济,一齐对付那个叶永甲才是。” 吴思经亦为求活而来,不敢太过于嚣张,勉强应了声‘是’,便朝知县作了个深揖,以表宽容之意。 “李大人,我明日就可以去和众番商联系,三言两语,就可以把责任完全推到叶永甲身上,不需您费吹灰之力。” “我们不急,”李文守摆了摆手,否决了这一提案,“现在稳字当头,一切等朝廷的公文交代完了再说。你且把这张信件交给我保管。” “敢问朝廷的意思是什么?希望您透一点风,提前告知在下。”吴思经一面递信,一面问道。 李文守摇摇头:“公文尚未拆封,本官岂能获知?与朝廷沟通的工作全由叶永甲一手把持,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清楚。” “看来这叶永甲着实可恶。” “所以要对付他时,不得怠慢。好了,主教快点回去睡罢,在这里时间长了,被外人发现便坏事了。” 吴思经恭敬地答应一声,转身离开后,随手就关上了门。 “这封信虽打乱了廷龙的部署,但也是值得的,”李文守将书信一叠,抛给知县,并予以一个狠绝的目光:“速速把这东西交到叶尚书手里,问他如何区处!” 仅是一个晚上,局势已然风云突变。那封书信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感觉胜券在握,胜利就像被一层层大浪从水心卷到了脚边,没有理由拒绝了。接下来只有如何收尾的问题,还亟待解决。 但它困惑不了叶永甲太久。他把书信从容地放进牛皮纸的信封里,然后走出待客厅,亲手交到吴思经那仆人的手中。 “这是什么?”仆人弯腰接过书信,意外地摸着这信封有些鼓起。 “这里面包的是本官给的赏赐。造枪的事要谈成了,也应该赏赏他们了。” “那就替他们谢谢尚书大人了。” “不用谢我,快去快回。记住了,让他们带着各房的账簿前来。” “是!”这奴才虽为吴思经心腹,可到底不敢怀疑朝廷官员的用心,不带一点犹豫地去了。 “知县大人,”叶永甲转身与他说道,“麻烦您把兵士们都叫过来,等着吴思经起床,立行抓捕,不容宽恕!” 仆人带着书信,只骑着马,不用片时便到了厂里。众番商听说是叶永甲来信,不胜激动,连忙都来客厅上迎迓。 “敢问叶大人派你来有何事?”胖番商微笑着把他请上座位。 仆人不敢坐,献上书信,说道:“叶大人知道你们恭顺,特地赏了东西给你们,尽管取出来看。” 络腮胡听得是赏,自然也眉开眼笑,拆着信说:“你为吴思经办了这么多事,真算是有功之臣了。若有银子,我们定要分你一些!” “哪敢奢望诸位赏我的脸面,小的不过一奴才罢了……”仆人连连作揖。 “我看看呀……”络腮胡刚要抽出一张文书,那里面却又掉出来另外一件,顿时引得满堂惊讶。 “这……怎么又有一张?”络腮胡捋着胡须,紧紧地盯向仆人。 第七十九章 屡间、荣归(六) “这个……”素来老练的仆人也慌了神,“这是叶大人交与我的,未曾说里面有两份文书……” 络腮胡愈发生疑,不顾周围众人的拦阻,径直捡起掉落的那张文书来看,瞪大眼睛读了一遍,便愤然地将它掷在地上。 “你们解释清楚!”他大声咆哮道,“他吴思经这次如何抵赖!” “你消消气,好好说,到底怎么了……”胖番商死死按住他的胳膊,皱着眉问。 那心腹也被这情形吓傻了,根本不敢言语,只垂着双手,愣愣地看着他们。 络腮胡涨红着脸:“你们自己看,这是县令的手笔!他竟在信中劝吴思经投靠那个李大人……此人大家应该都记得?待我们如同奴隶一般,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如今那老东西为了保命,却与这县官密谋此事,想着瞒上欺下,不使外人知道;到时候势必要反咬我们一口!” 胖番商听后也颇觉气愤,他抄起书信,大步走到那仆人面前:“我素来信任你家主子,他老却这般回应我们!这封书信你可见过?” 仆人满脸是汗,直用飘忽的目光瞅着他:“兴许是叶永甲的离间之策……” “说实话!”他将纸捏出了一声脆响。 仆人身在这群番商的地盘上,深怕自己走不出去,哪敢再次胡说,只得擦擦汗珠,不住地点起头:“是,是……这信就是小人亲自给吴老爷送去的,他老本来叫我扔了,但突然变卦,又叫我好好收了,实在不知怎么被塞到这信封里的。” “他没有说交我们看看?” “没有。” “人心难测啊……”胖番商长叹一声,背起手在厅前徘徊。 “那厮仗着自己知道得多,早先还说什么‘叶永甲难以相信’的话,还真把我整懵了;谁知是为了他现在的举动铺路,早有预谋!”络腮胡敲着桌子大骂。 “没错,叶尚书的确是个厚道人,”另一位商人拿着赏赐的文书,感慨万分,“他为了请动我们,竟不惜以五十两的黄金相赠!” “那还纵容他吴思经做什么?直接前往教堂质问这厮,然后再听宣听赐!”络腮胡此言一出,众人皆深以为然。 仆人虽为吴主教的心腹,但事到如今,他也没胆子回去通风报信了,便好声好气地带着众番商出了门,生怕火上浇油。 艳阳高照,教堂上悬挂的钟表也将指针慢慢移至了未时。内院的门口正站着两排的兵士,人皆跨剑,眼露凶光,像石雕一样直立着,沉默未发;而就在不远处的待客厅上,也频频有护卫出入,院子里一阵骚动。 可叶永甲、吴思经等人在隔间的里屋议事,根本不清楚外面的风吹草动。 “该来了吧?”本就忐忑不安的吴思经变得更加紧张。 蔡贤卿淡定地抿了一口茶水,笑道:“放心,出不了事。您这里的茶不错,趁他们没来,正好可以多喝几盏。麻烦主教倒茶了。” 吴思经无奈地站起了身,提起茶壶又为他倒了一盏,双手微微发抖。 “禀诸位大人,”一个护卫掀开帘帷,走进来说,“四位番商已然带到厅上,请至厅外宣读朝廷指示。” “好,”叶永甲微笑颔首,“吴先生,李大人,我们一齐出去罢。” 吴思经紧跟在叶永甲身后,他刚把脑袋探出屋外,就发现了一众带甲的军士,竟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自己,顿时被吓得失魂落魄,脚下发软。 “吴主教,走啊。”蔡贤卿把他上下打量几遍,连声催促。 “哦,我整理一下衣服。”吴思经装模作样地整了整领口,方才深吸了一口气,朝前踏步。 可还在他惊魂未定之时,那个蓄着络腮胡的番商忽然闯了上来,指着他鼻子大喝:“你个出卖同胞的混蛋,混蛋!狗娘……”还不曾说完,便被厅下的众人捂住嘴巴,狠拽下去。但这里发生的一切,足以让吴思经面如死灰了。 “唉,你们不是关系不错嘛?”蔡贤卿幸灾乐祸地笑着,“怎么能弄成这步田地?都是一家人,我相信是场误会。” 叶永甲见时机成熟,连忙打断了当下的混乱局面,高声喊道:“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冲突,眼下且先听候文告,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为杂音所误。待本官宣读完毕,汝等再去争吵!” 四位番商对叶永甲心悦诚服,无不抱拳相应,弯腰听令。 叶永甲站在正中间,从怀中掏出一张告示出来,铿锵有力地读道:“兵部尚书叶永甲、侍郎蔡贤卿、中书省副参政李文守,皆以吴思经狡狯阴险,欺瞒朝廷,煽风点火,致使上下失和、大事悬危,罪孽何其深重!” 此话一出,蔡贤卿略动眼色,吴思经还不及逃脱,就被两旁的护卫摁倒在地,动弹不得。 “罪不容宽,当立行抓捕,解送朝廷勘问,严惩不贷!”言罢,他把告示一收,令人先将吴思经五花大绑。后者自知逃脱不得,并不做过多挣扎,只是不发一言,浑身颤抖着闷头受缚。 番商们见此情形,也纷纷振臂欢呼,那个络腮胡为了解恨,甚至上去砸了他一拳,又发怒骂:“无耻卑劣的小人!你一次接一次的给我们出馊主意,要不是叶尚书英明,我们这火器厂都要办不成了!” 知县看到吴思经这副光景,甚怕他供出自己的事来,便急于自证清白,也走出去骂道:“你不止骗了朝廷的大人,连我都骗得不轻!我以为你是个良善平民,就平日处处倚赖于你,谁知能做出这等丑事!剐千刀都不为过!” 络腮胡听到这个声音,登时把脸转过来,指着知县和李文守道:“叶大人,这两人与吴思经勾结颇深!尤其那个李参政,对我们是个什么态度!必须要一并处置!” “诸位勿怒,李参政已经有后悔过了,”叶永甲淡淡笑道,“岂不知,这封密信就是他设计拿来的!” 第七十九章 屡间、荣归(七) “这是何故?”络腮胡顿时愣住了。 李文守遂长揖一番,叹息道:“本官原先因为心中偏见,故待汝等十分刻薄,坏了朝廷大计,至今犹然后悔。多亏叶大人极力相劝,使某幡然改悟,才与知县合谋,取出此信交与四位,希望能将功补过。” 众商已对吴思经心灰意冷,哪还会与朝廷再起争执?见他们也给足了面子,自然各各还礼:“我等都不是量狭之人,既知晓了李大人的心意,旧日隙怨应当就此翻篇!” “您是时候拿出真正的公文了吧?”络腮胡笑着问道。 叶永甲点了点头,随即从袖口中拿出一张文告,展开后示与众人过目:“这就是朝廷的公文。其中只命在下勿动,相机行事,未有别话。之所以搞得这般隆重,只是为了恐吓他吴思经而已。奉相已将予夺之权交给了我,朝廷不置一词,我就可以代替他们说话。诸位定然明白,铸造之法完全不可,但惑于那老贼的撺掇,生了防备之心。如今提防已去,我等都能敞开心扉,改铸成锻,自是无可争议的事。至于别的条件,一切按照定好的方针,即:鸟枪不以市价开售,价格限在三两二厘——当然,这个可再商谈;鸟枪诸项原料,朝廷最多出三百艘商船海运,其余皆为汝等承担。不知有异议否?” 众番商已领略了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不敢妄开事端,齐拱手道:“吾等由衷相信朝廷,没有半点异议!” “好!”叶永甲拍掌道,“本官这就上表朝廷裁处,诸位可以安心开工了!” 在处理完枪炮厂的事情后,叶永甲等人便将吴思经装入槛车,沿原路返回宁河。现在最得意的无过于宁河知县,他终于洗刷了自己的罪名,把责任全部推到了那位主教的身上,再也不用考虑被牵连的问题了。 想到此处,他轻轻一勒缰绳,故意放慢了速度,临近吴思经的囚车。后者带有恨意的目光,朝他瞥了一眼。 知县却不以为意,手拿马鞭就望木栅栏上抽打,吓得吴思经抱头躲闪,不禁惹得他发出冷笑:“你这厮原先的气派呢?为了帮你那点生意上的破事,差点让老爷我也进了这笼子!你作恶不浅,今日正是天道好还!” 吴思经捂着左臂,用本国语言喃喃地说:“连我都落入圈套,束手就擒了,何况你这个蠢材……” “你、你说什么?”知县见他似乎在咒骂自己,顿时睁大一双眼睛,要甩鞭子。 “宁河县到了!”远处的护卫突然大喊,县令的动作及时收住了。 “我还要与叶大人计较大事,先不管你这个丧家之犬!等把你投进了大牢,本官再收拾你!”说罢,他慌忙扎好了鞭子,驱马赶往城中。 知县偕同叶永甲等抵达了衙门,他满心欢喜,正打算进去歇一会儿,下了马,却见公堂下空无一人,里面也没个书办前来迎接,极为寂静。 “叶大人回衙门了!”知县又急又怒,扯开嗓子叫着,“再无一个出来,本官将你们全革了职!” “别喊啦,”蔡贤卿忽然去拍了拍他的肩胛,“那些人或许是忙什么去了,体谅体谅。不如您进去瞧瞧。” 知县嗅到了一丝杀气,心底打鼓似的直响,连连退了半步,做出个请的手势:“还是由二位大人先走,卑职一介七品小员,岂能擅专。” “走个路罢了,这又什么擅专的?”蔡贤卿不解地笑起来,“况且这是你的地盘,你走在前,不打紧。” 知县无可奈何,只得把双脚一步步挪动过去;到了门口,仍然在犹疑不定,就被蔡贤卿一脚踹进去,头正磕着门柱,一个趔趄。 “别动!”两旁竟闪出几个士卒,像捉吴思经一般,将知县狠狠压倒在地,取来两条麻绳捆了。 “大人,这是为何,这是为何!他妈的……松开!”知县大声哀嚎着,在地上翻了两个滚,官服都被沾上了不少灰尘。 李文守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叫出一个士卒来,怒喝道:“你,念给他听!” 士卒手持一张告示,即诵读道:“视叶兵部所奏,知本县县令与外番吴思经串通勾结,共犯律条,特调军士前行抓捕,立夺其官服印绶,送两人皆还京师。中书省奉相钮远令!” 告示随即甩到了知县的脸上,他看着明明白白的字迹,面色惨白,竟一时昏倒过去。 蔡贤卿急忙吩咐:“你们拿桶水,浇醒他,看看这厮还能再吐出什么口供来!” “不必了!”叶永甲一摆手,“我们抓了人就够了,先安顿一下百姓,讯问交给朝廷吧。” 李文守便和军士押了知县下去。 叶永甲乃召出各房书办,号令道:“汝等长官因吴思经之事被擒,与汝等毫无关系。汝等之中虽有相助者,然是为形势所迫,朝廷不会加罪。如今大可安心办事,使人出榜抚民,静候新长官的到来!” 吏员无不欢呼雀跃,旋即差衙役入城晓谕百姓,百姓知道吴思经已然受擒,贪贿的知县又扒了官服,亦庆幸不已。 “难得这次如此痛快!”蔡贤卿拍着大腿说,“该抓的都抓了,该干的都干了,算得上凯旋了吧?” 叶永甲笑道:“多亏了蔡老这个谋主,才能有今日大捷。不过晚辈至今还觉得有些遗憾。” “有何遗憾可讲?” 叶永甲叹道:“火器这个东西,如果全盘依赖外人,绝不能长久。当时我提出由国朝自行铸炮造枪,可户部因党争的缘故,百般阻挠,最后不得成功,才只好退而求其次。可番商能解我燃眉之急,能解我十年、二十年之忧么?朝廷光想着高坐在上,伸手索取,不去钻研其中道理,早晚要出变故。” “唉,这些也不是我们操心的了,”蔡贤卿道,“只要把能做的都做好就成。” “但愿如此就可使天下太平。”叶永甲仰头笑道。 第八十章 练军、挫敌(一) 叶永甲只在宁河待了一天,便押解两名犯人回到京师。经大理寺几次三番的讯问,终于将卷宗放在当朝宰相柳镇年的桌上。柳镇年审视了多遍,决定先处置掉县令的案子,叫人将县令押至市肆砍下了头,并选新官即刻上任。 吴思经的问题则难办许多,他是西洋人派遣过来的,若擅自定罪,有可能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影响到北塘的办厂。便与晏温合计,先把吴思经的产业一一收回,只将其关押在京城大狱,不作举动。 而于此次风波中大获成功的叶永甲,也受到了柳镇年等人更多的青睐,一时之间,朝堂上奉承之人不在少数,甚至纷纷聚集到他的府邸前,乞求造访。 柳镇年就因此事颇有担忧,特意召叶永甲道:“你虽历经险苦,见多识广,但一朝得志,亦容易忘乎所以,沾沾自喜。你的新政尚未推行完备,脑袋应该清醒些,继续保持住原先的低调。从明日起,你最好谢绝那些官员,更不准收受贿赂,肆为不法之事。否则,老夫必不顾往日情面,严惩不贷!” 叶永甲将此话牢记在心,回府之后,即命家仆严禁外人来访,专心等待那一千杆鸟铳的铸成。 “禀报尚书大人!” 蔡贤卿脚下踏着快步,衣袖在风中飘起,他径直跑向兵部衙署的中堂,面容上带着微微的喜色,向叶永甲行礼:“叶大人,这几个月总算是熬出头了!北塘的最后一批鸟枪已经送到朝廷,准备运往边关了。” 叶永甲心中大喜,不禁连说了两个‘好’字,走出来与蔡贤卿说道:“自从捉了吴思经回京以来,那可真是捷报频频呀。前几批枪让绥狄的新军拿到手后,已多次击退了虏人的进攻,效果极为明显,现在连反对的人都不敢跳出来了。” “铅子是否多带来一些?”叶永甲接着问,“上次我就和他们说,绥狄那边耗费甚多。” “数目应是不少,这回足足装了二十桶。”蔡贤卿叹道,“看来杜擎都督还是不会教铳,才导致铅子都这样瞎打,浪费掉了。” “这不昨日还有奏报,”说着,叶永甲从一堆文书底下翻了出来,“说因鸟铳施放失误,炸死了一名军士,已另选人手补入新军。炸膛的问题出了不少,这个是最头疼的事。但怪不了杜都督,他一直是竭尽全力。” “如今正需要我二人一同前去,方能纠此弊病。”蔡贤卿道。 “蔡老还是留在兵部罢。奉相之前那话也对,两个兵部长官,整日就往外跑,成何体统?” 蔡贤卿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唉,他是老了糊涂,你也跟着犯糊涂么?兵部近来又无什么要紧公事,除非这里是天塌下来了,我才勉强能留得。” 叶永甲苦笑道:“您今年都快七十了吧?” 蔡贤卿顿时恼了:“先前人家都嫌我是戏子,哪知道我这个戏子平步青云,作了大官;现在为官多年,你却又嫌我年岁已高,岂不知我还有九分的力气未使,这辈子恐怕都用不尽哩!” “既然您有志气,晚辈便不再阻拦了,”叶永甲严肃地说,“我们这就面谒奉相,前往绥狄!” 鸟枪和铅子被一拨拨军汉抬进了仓库,杜擎一边监督着,一边迎接两个许久未见的客人。 “我不想说我的难处,”杜擎的双手按在木桶上,望向叶永甲,“毕竟朝廷把如此大的担子交给了我,我不能辜负了国家。你们有什么好批评的,尽管直言,我当谦虚受教。” 叶永甲听后,即开门见山地讲道:“别的我倒没什么意见,主要是新军方面,都督不够了解,亦不够慎重。” 杜擎抱拳:“愿闻其详。” “火铳颇为精细,非一般兵器可比,选择施用之人,当慎之又慎,”叶永甲慢慢说道,“不如我们先到校场,把这些鸟枪都配好,让新军排成队列。” “是。下官这就安排!”杜擎毫无疑问地接受了叶永甲的提议。 三千五百名新军整齐地列在校场之上,个个挺直了身板,目光炯炯有神,让叶永甲感叹,杜擎在这些军人身上的确下了功夫。 “请大人检阅。”杜擎侧立一旁,将叶永甲请下了点将台。 叶永甲从第一排军士前走过,正当众人都以为无事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直看着一名军汉。 这名军汉比叶永甲还高出半个头,且生得有些胖,只是低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人无名,姓刘,家中最长,故乡中都称刘大,是这新军一个队的队长。”他紧张地回答着。 “还是队长?”叶永甲的表情颇露惊讶,“那好,刘队长,你为众人示范一下放铳。” 刘大一愣:“大人,总得把靶子立好……” 叶永甲摆了摆手:“不用立靶,你就把放枪的过程演示一遍。” 刘大不敢言语,随即走出队列,在一片空地上站住,只见他取了一点火药,晃了半天枪口,才差不多算固定好,往里洒了洒,便拿根木杖压实了,然后再取铅子,放入枪口;他又扳开火门,向孔内倒了点火药,抖了几下,却还不放心,竟再度确认了一遍。 正当他把火绳安上去时,叶永甲突然相问:“临战场时,这些动作都是一人完成吗?” 刘大不知叶永甲此问何意,皱着眉,半天思索不出。 “尚书问你,你就如实回答,紧张什么。”杜擎安抚道。 刘大只好直起身子道:“禀叶大人,这些动作均是一人完成,何须外人相帮!” 叶永甲笑了一下,似乎不像是满意的意思,说道:“你接着来吧。” 刘大急忙拿双手架住鸟铳,向远处按动扳机,将铅子打了出去,周围众人不禁欢呼起来。 “好了,你可以退回去了,”叶永甲抬起手,令其先回队列,目光比较沉重,“快点,下一个接上去。” 第八十章 练军、挫敌(二) “这批人都得换,”叶永甲走入大帐,回头看了杜擎一眼,“应该仔细挑选几个人上去。刚才我挨个检验的时候,你都记了吧?” 杜擎把手里攥着的那张纸条拿了出来:“大人一边点名我边记,凡是您不满意的都画了圈,一个没漏。最终要裁汰哪些,只随大人的意见。” “凡是用铳的兵丁,需是手脚利索的才可。像那个刘大,对于鸟枪事理知之甚少,况且笨重不堪,如何能胜任一队之长?如此一来,人皆效法,不求精进,若让有实才的人见了,不免寒心。” “这都是下官准备不足所致,万望大人勿怪士兵。”杜擎低头作了个深揖。 叶永甲只得叹息一声:“将军既然爱兵如子,我怎好将他们裁汰下去?你看看,可否将这些人悉数调到其他的军营里?这样也算得善政了。” 杜擎猛然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看向他:“那……下官就代这些将士谢过叶大人了!” 叶永甲笑道:“这点小事,举手之劳而已,何足言谢?比起这件事,还是重选新军更为重要。你的部下你自己了解,明日选几个眼疾手快的军士来见我,切记要严申军纪,让全军为此紧张起来。” “不待明日,属下这就去做。”说罢,杜擎辞别了二人,毅然走出了大帐。 自受叶永甲之命后,杜擎便不辞辛劳,兢兢业业地为其选拔兵丁,并再三以军法相戒,凡有懒惰应付者,具削籍为民。众人向来受杜擎百般优待,今日见他忽然严厉,非但没有心生怨气,反而争相表现,在校场上奋力操练,以求建功。 他为了对得起军士们的一片真诚,更是连日不曾合眼,讨了叶永甲的书看,亲自教授他们用铳之法,终于选出了合适的递补人选,让叶永甲一一检视。 这些军兵麻利地施发着鸟铳,行动比刘大等人快了两倍有余,眼力又十分的准,打靶从容,基本上全是十发十中。 叶永甲与蔡贤卿面面厮觑,脸上各有喜色,立即发银两赏赐,将他们编入新军。 人员齐整了,叶永甲便在校场上召集众兵,乃号令曰:“诸位将士已知鸟铳用法,施发亦能精准。然列阵列队,亦有讲究,不可轻慢。我观诸位装火药、取铅子、取火绳皆是一人完成,此法虽于打靶时无甚要紧,可一到战场之上,仓促间难以迅速施发,丝毫不利于局势。故临阵时,当以二人为一队,当然也可以三四个人,交替发铳,一人施发完毕,即为他人行取药取绳等事;相互帮衬,能节省出不少时间。” 紧接着,杜擎只一招手,众人立刻按照他的办法,分别列成了队伍,双眼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木靶。叶永甲开始一步步地教他们演练,杜擎也顺便取了纸笔,观察兵士们的一举一动,在点将台上默默记录着。 叶永甲反复教授了五六遍,尽管粗成行伍,但衔接还是不甚连贯,只得令他暂且作罢。 当晚回帐,叶永甲挑起灯烛,与杜擎说道:“都督辛苦了几天几夜,新选的这些将士果然不同凡响,熟练得很。但鸟铳毕竟是新进之物,若让他们把那些阵列全部掌握,还是太强人所难了。只是虏人近在五十里外,时间紧迫,叫人头痛啊。” “大人莫要心焦,”杜擎在灯光下抓着手上的老茧,“杜某为保证二位的安全,已屡次派人侦查虏众,知悉其北来之兵尚未会合,只是凭险据守,不敢出战。差不多要等一月之期。” “时间是否过于短暂?敢问都督高见。”蔡贤卿不知军旅之事,此时哪敢妄发大论,只虚心求教于杜擎。 杜擎深吸一口气:“短是短了点……但我有个笨办法,可以使新军顿时成为精锐!” “请讲!”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下官不才,昔日为小校之时,曾多次担任斥候,远侦敌情,绘制地图,故而学了一手作画的本领。官兵大半都是粗人,今日不妨将阵列图全画与他们看,队伍进退,自然明了。”杜擎的几根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 蔡贤卿道:“我听叶尚书所讲,列阵有十几种办法,一时岂能尽数画出?” 杜擎摇摇头,轻轻一笑:“无妨。不过要我多费了一点气力,有何难处!况且叶公方才讲述时,我已将其精要皆记于纸上,去繁存简,我心中自有成法矣。” 尽管杜擎的表现很是轻松,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绝对是一项异常艰巨的任务。二人的表情登时沉重起来,但又不知说什么好,便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说道:“辛苦您了。” 杜擎对此不置一词,反而咬牙道:“能为国家在边庭杀贼尽忠,纵算竭力而死,又谈何辛苦?我今夜也不睡了,你们从柜子里拿出几件好纸,尺寸要极大的,我这就开始画!” 叶永甲颔首道:“本官今夜同您在此,帮着指点一二,也不睡了!” 三人撤下了大帐外的帘子,就守在微弱的烛光下作着阵列图。一枝蜡烛熄灭了,就由叶、蔡两个去点新的,不摆架子,毫无怨言,使杜擎颇为感动,更尽心作起了画。 接下来的许多天都是这样度过的,只是叶永甲考虑到蔡贤卿年事已高,屡屡劝着他不必熬夜,后者方才不来作陪,只是早间来问问情况;而剩下的两人则没有多少休息的时日,只有趁着清晨一会儿闭一闭眼,最多也只是睡一个半时辰。 叶永甲毕竟是文官出身,这样无休止的劳累使得他支撑不起,一不留意,竟染了一场风寒小病,只好卧在床上了。亏是杜擎在塞外久了,习惯这样的天气,加之他身强体壮,方不致于倒下。他也没有心思去照料叶永甲了,每日埋头作画,折腾了约六七日,终于将这些阵列图悉数画完,交到了叶永甲的手上。 叶永甲欣喜若狂,不惜强支着病体,去翻阅杜擎的绘图。 第八十章 练军、挫敌(三) 叶永甲取来细看,见这十余幅画作皆是线条分明、一目了然,图上所示列阵之方法,果真与自己此前所描述的丝毫不差。他又惊又喜,以致于不顾一身的疾病,连忙推开披在背上的被子,抓起这一摞画就往外跑去。 他立即去找了蔡贤卿,将阵图给他一份份地看了,翻页的双手都颤抖了:“谁想到杜都督还有这样的本事,真是老天不绝新政!若将此图挂在军中,日夜习练,不久便可使新军士卒尽成精锐之兵矣!” 蔡贤卿亦赞叹道:“这些阵图甚为精良,绝不落半点含糊之笔,杜都督为此通宵达旦,却还如此认真,也无怪乎能得众心了。我二人即持画去见他。” “他连着几日也辛苦了,”叶永甲按住了蔡贤卿,“想必要好好睡上一觉,就休要打搅他了。你我直接前去大营,号令将士就是。” 叶永甲勉强支撑着病躯,到校场上召集出了所有的新军,他把阵图都挂在兵器架上,指着那每一幅叙说起杜擎的功绩,将他几日来废寝忘食、连夜画图的经历讲了一遍。营中军士素怀杜擎恩德,如今又听到这番言语,个个红了眼睛,感泣不已,争言要报效朝廷,更加遵从叶永甲的命令了。 二人见状大喜,便按照画图操练阵形,纵有兵丁出了差错,也无不是甘愿受罚,不出一声。 如此振奋的部众当然充满着十足的动力,仅仅一个多月,便有了令人惊讶的飞速进步,俨然成为了一支铁打的劲旅,给叶永甲等人注入了不少信心。 “虏人什么时候到?”叶永甲穿着一身鲜亮的甲胄,慢步行走在城墙之上,抚摸着土墙的一道道垛口。 “候骑报说,虏人大队援兵已入宣化城中,前线的虏兵已派人去迎接了,差不多……三日内必到。”杜擎跟在他的身后,目光凝视着远方晦暗的天空。 “他们知道新军的事吗?”叶永甲又问。 “之前交过手,肯定是知道的,”杜擎背起了手,低下头,“但如今经过您的一番整顿,已然今非昔比。虏寇素有轻视中原之心,对吾等新用鸟枪之事,并不在意,到时候可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叶永甲叹道:“惜本官从未亲临战阵,不敢与您妄谈战法,一切就指望将军了。” 杜擎听罢,顿时跪下一膝,抱拳答道:“大人只需坐观成败,由下官奋力血战,定能大捷!” 当晚的月夜,杜擎如往常般在城头上巡视,这里因是防御重地,火把在到处都燃烧、照耀着,聚拢起来的火光将天际也染得火红。他于不知不觉中穿过了这片区域,走到了一个昏暗的角落,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脚下突然停了下来——空气中只有虫鸣鸟叫。 他望着眼前那条蜿蜒曲折的泥泞小道,沿路长满了几尺高的杂草,微风拂动,引得尘土飞扬,一片肃杀。 “报都督,报都督!” 他猛然转身,跑上前去,看一个兵丁慌张禀道:“斥候说已在野外听见了马蹄之声,虏众已全军会合,共数万人,快马加鞭、倍道兼行而来!” “来的有点快啊……” “您说什么?”兵丁愣愣地抬起头。 “没什么,”杜擎一摆手,“我说他们这么急着前来送死!你,传我军令,去调两千骑兵,让他们各藏于城门两侧,暂勿出动!” “是!”兵丁接了命令,匆匆离开。 杜擎也不敢怠慢,大步回到了城门上,见新军也在叶、蔡二人的督促下全部赶到,便号令道:“虏兵片刻即至,不容迟缓,汝等带着鸟铳,全员上城布防!” 新军们如潮水般涌上了城墙,不及须臾,便都站好了位置,把火铳拿得极稳。 杜擎登城看防,他瞧着那一杆杆油亮的鸟枪,却丝毫未感觉心安,眉头反而皱得越发紧了,忽然停在了一名军士的身旁,咳嗽两声。 那名军士急忙竖好了枪,挺直了身子:“有何指示?” “你往城下打,有把握命中人吗?”杜擎敲了敲枪口。 “能!我等平日习练打靶,皆是百发百中,都督放心!” 杜擎笑了:“不,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岂可相提并论?这不是野外战斗,而是守城,你们要把鸟铳斜着去打,到时候恐怕不灵便吧?” “这……” “先不用多说,你瞄一下我看。” 军士只得从命,只见他略俯身子,将铳往下一斜,枪口果然就不似先前安稳了。 “好,我明白了,”杜擎嘴里啧了一声,回头招呼负责军需的士卒道,“你,从仓库里找找!可有支架一样的东西?本督要支鸟铳!” 那士卒怔了怔,立即一拍脑袋,说道:“有,有!”便回仓库里取了好几个木支架来,交到杜擎手中。 杜擎把火铳在支架上一放,竟刚好可以架住,他这才露出了一点喜色,与那兵道:“这东西再拿出多些,要把所有鸟铳都给我架上!” 花费了一会儿的时间,木架尽数安置在了垛口之上,一排枪的枪口都瞄准着一个方向,固定的纹丝不动,根本不容敌人躲闪的空间。 “本官还有一个忧虑,不知能不能提。”叶永甲忽瞥了一眼杜擎。 “尽管说。”杜擎胸有成竹地笑着。 “我怕虏人看到我们这么大的阵势,便不敢前进,退守隘口,寻谨慎之策了,”叶永甲继续说道,“我看军中有几张作图所用的牛皮,不如用此物遮蔽住这一排鸟枪,待敌人临近之时,再掀开施发,定可毙敌大众于城下,使其胆气尽丧。” “没想到叶大人还真有手段!”杜擎兴奋地点了点头,“的确乃上上之策!来人,再拿几张大的牛皮上来,盖住城墙!” 随后,几个士卒便抬着数张牛皮过来,把城墙遮蔽得严严实实,而持铳的军人们,则蹲在牛皮底下,手里抓着支架不放,准备时刻系上火绳。 看到如此场面,杜擎的心终于放踏实了 第八十章 练军、挫敌(四) 一队虏人的骑兵悄然抵达了绥狄城下,他们望见远处零星的火光,便面面厮觑,轻轻勒住了马,慢手慢脚地滚下鞍去,趴在枯黄的草堆里细看。 “你瞧清楚没有?”一个虏兵用刀柄敲了下同伴的脑袋,“城上到底多少人?可有什么兵器?” 那人答道:“全看清楚了。大约百余号人,兵器只有刀枪剑戟,未曾见拿火器的……不过墙上莫名挂起了几张牛皮,甚为可疑。” “不必管它,大抵是防咱们登城的,”另一人冷笑着说,“到时候用火一烧,就能把它烧下来。” “可惜不曾准备火箭。” “不过几张皮而已,还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南兵素来懦弱不堪,可以尽数杀败,何需忧虑!回去禀报罢。” 那人勉强点了点头,便与他重新上马,飞速赶回去报了虏酋;虏酋不以为意,即号令一声,径直率领大部队抵达城下。 他凭着稀疏的月光伸头眺望,在马上观察了一会儿形势,便蓦地亮出腰间的弯刀,朝天空中用力一挥,那黑压压一片的铁骑就打响战鼓,竖起旌旗,慢慢向城头靠拢。 “敌骑来了!”举火把的士兵蓦然发现了虏兵的踪迹,回头大喊了一嗓子,整个城上的守军登时警惕起来,周围尽是一阵仓促忙乱的脚步声,鼓噪不止。 “离多近了?”杜擎一面指挥布防,一面朝负责侦察的士卒嘶喊。 “大约……大约五十步!”一个紧张的声音回答着。 “再等一等……”杜擎依旧凝视远方,喃喃自语。 “四十步!”这声音开始逐步提高。杜擎的手心出汗了。 “三十……” “已经三十步了!” 话音还未落地,杜擎的眼睛忽然睁得车轮一般大,那几块牛皮不约而同地掀下来了! 虏人的骑兵正要发动冲锋,眼前却突然现出一排排蓄势待发的鸟铳,毫无疑问,黑洞洞的枪口全部指向了他们的脑袋! 冲锋在前的几个虏兵大惊失色,还不及勒马去拿弓箭,只听‘嘭’地一声,人已应声倒地。 紧接着,战场上火光四射、浓烟滚滚,数十枝鸟铳纷纷施放下去,铅弹如雨点般噼啪打落,所到之处,人仰马翻,惨叫哀嚎之声满道遍野! 虏酋尚未反应过来,城门两侧又杀出两队骑兵,逢人便砍,呐喊冲杀,吓得他方寸大乱,正要挥军撤退之时,前线的溃兵如山倒来,于是军心大乱、人相践踏,再无一战之力,成群逃散。 杜擎见时机已至,率旧军新军一齐沿路追杀,翻越山谷,一并摧毁了其所建立的营寨,追到宣化城下乃停,见城墙高不可攻,方才回师告捷。 叶永甲焦躁地等待了一个晚上,他在军帐里面坐立难安,不断徘徊。眼看辰时将至,他更加担心起来,看了一眼蔡贤卿,问道:“杜都督怎么还未回来?万一中了埋伏……” 蔡贤卿一直在眯着眼睛,听他相问,便睁开眼道:“廷龙不必忧心。昨晚胡虏行伍不整,还有何机会布置埋伏?于今兴许在围攻宣化呢,绝对不是坏消息。” 叶永甲还有疑问,可大帐外面却欢呼起来,他连忙几个健步,走出外面去看。 “叶大人,杜都督掌胜鼓归来啦!”一个士卒跌跌撞撞地走到他的面前,一手指着城外,情绪激昂。 这句话反而把叶永甲的脑袋弄懵了,他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真的?” “真的啊!” 叶永甲方才如梦初醒,脸上渐渐有了喜悦的光泽,随之拍额大笑,吩咐道:“给我牵匹马来,本官要出城迎接!” 叶永甲催马走出城门,只见杜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昂首在前,身后则押着好几队衣衫褴褛的俘虏,衬托得他好似有无限风光。 叶永甲连忙用双腿夹了下马,那马又往前走了几步,到得杜擎跟前。 “杜将军,您昨夜一番厮杀,真是英勇无比!”叶永甲笑着跳下了马,拱手说道,“有此一战,大可使国家的新政保全无虞了!由在下请都督下马!”说着,他一手帮他按住马辔,一手扶他下马。 杜擎慌忙退避,正色说道:“杜某一介武夫,岂敢如此!若无叶尚书致力新政,为造枪之事奔走四方,恐无今日之荣光矣!若您执意如此,恕下官不能下马。” 叶永甲见他万般不肯,也就退至一旁,看着他扶着鞍,慢慢落到了地上。 “昨日杀敌近万,使虏贼全军覆没,全是依赖这鸟枪之功。此物威力非常,若是一般弓弩临阵,绝不可能胜得这般痛快。只是容易炸膛,兼之数量略少,用起来需要谨慎。” “是啊,”叶永甲捋须叹息道,“如果能使全军配备这样的武器,边防就可以永固太平!这里火炮也不多,可以请番商再铸几门,以助攻守城池。” “您这就要回去了罢?”杜擎一面走着,一边抬起头,严肃地问。 “不错,”叶永甲一想到回京的场面,不禁露出笑容,“有这个大捷作证,朝堂上还有谁反对新政?我打算继续推行下去,最好能借势打动朝廷,自主铸造枪炮……那样的话,不仅是失地收复的问题,我边军之强盛亦指日可待!” 杜擎听罢,当即停下了脚步,向他投以崇敬的目光:“我以前见过许多朝廷的来人,却从未有尚书这等忧国忧民,心存大志的官员。和您合作这么些天,我打心底深深地佩服大人。望您此去一路平安,我期待着尚书您,能够挽救这个暮气沉沉的国家。”说罢,他缓缓地躬下身子,太阳照耀着他的盔甲闪闪发亮。 叶永甲被他的情义打动了,他红着眼圈,吸了一口长气,轻声说道:“我一定不负将军的嘱托,保重。” “保重。好了,我也不多说了,”杜擎掸了掸衣甲上的灰尘,回头喝了一声,“来人,护送叶、蔡二位大人启程!” 叶永甲重新登上了战马,与蔡贤卿紧勒缰绳,将背影朝向了杜擎,踏上了归途。 第八十一章 抗政、势敌(一) 叶永甲回朝之后,不待休整,即将报捷文书递至柳镇年手中。柳镇年大喜过望,又将文书示与参政晏温参看,问其定夺之策。晏温虽对钮远心存芥蒂,但亦虑同僚失和,便与他说道:“此事乃奉相之功,下官不曾参与分毫,若擅作主张,必生嫌隙。柳公可将捷书送到奉相那里,由他本人自行处置。” 柳镇年颇以为然,便按着晏温的说法,派人将捷书呈送给钮远观阅。钮远已从边关那里得知了消息,心中早就有打算,故而接了这封文书后,不经犹豫,便叫李文守携书奏表皇帝,为己邀功,请出旨意颁赏群臣。李文守不愿被钮远利用,但畏惧他如今的权势,只好就范。 未顷,皇帝即命桂辅草诏,布告百官:加钮远为少师,赐绢帛三十匹;叶永甲为资政大夫,赐绢六十匹,银二百两;杜擎为怀远将军,亦赐绢三十匹,其余蔡贤卿、李文守等人各自给赏有差。众大臣惶恐领旨,相视无言。 自从钮远主导的这次新政大胜以后,他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在朝野间威名大震,显赫一时,一跃成为了柳党中的领军人物,柳镇年本人也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大臣们显然察觉到了老宰相的心思,除了那些‘清正’之士外,大多都奔走于奉相之门,一律将军政大事先交由钮远过目,方才告知他人。 叶永甲自然看到了钮远几乎遮天的权势,认为这正是深入改革的天赐良机,便趁着日中人少的时候,径直来中书省见钮奉相。 “大人,您最近很忙吧?” 钮远慢慢抬起头,看见叶永甲笑着走进来了,便使眼色示意,让他在一旁坐下。 “忙啊,”钮远苦笑了一声,抄起手中的公文,“你瞧瞧,平常这些东西都是积放在晏相那屋的,如今都交与本官批复,可不是累死人。” 叶永甲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得意,便顺水推舟地说道:“毕竟是您立下如此奇功,众人自然佩服,这也是社稷之福。可目前宣化尚未收复,若奉相能继续倡议改革,更新兵政,到那时北扫虏庭,则为万古不朽之勋矣,旁人焉得比拟!” 钮远听奉承话听惯了,原本不甚在意,但听到后半段话,手中的笔写得慢了,眉毛也皱紧了:“如今新军已成,鸟铳也源源不断地送到边关,还需怎么改?” 见他意志不坚,叶永甲心里犯了嘀咕,但仍慢慢与他讲道:“奉相,我看这造枪炮的权力不能一直让外国人操持。若使国家自主打造火铳火炮,亲学铸法,通晓其之原理,则吾国人何患不知火器!如果一味取之于人,只怕数十年之后,我辈一去,天下再无洞悉此物之人,新军的覆灭是迟早的事情。” 钮远听罢,更加闷闷不乐,撂了笔说:“叶大人,不要提什么数十年后,我不喜欢奢谈以后的事,毕竟谁都拿不准。户部已经对我们心存不满了,还要接二连三去得罪人家,岂不是自找苦吃?再说了,由番人替咱干活,既省工匠,又节国财,岂非两全之计?如今边上势如破竹,已然足矣,还费那么大力气作甚?” “大人不能因一时的利益,废了这千古之举!”叶永甲力争道,“就算退而求其次,也要培养一群教练官,分派各大边关,教授军士火铳施放之法。”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在想,”钮远忽然板起了脸,“你若无事,可以出去。” “我……”叶永甲一时语塞,尽管他已有心理准备,但当面遭受如此拒绝,像是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将他的热情浇灭得一干二净。 “我走了。”叶永甲向他作了一个深揖,可半天也没得到回应,便尴尬地直起身子,朝着门外走去。钮远的眼皮甚至都不抬一下。 叶永甲顺手为他关上了门,不留片刻,便闷着头离开书房,只怔怔地看着脚下的道路。 “叶大人,你……怎么了?” 叶永甲根本没听进去,又走了三四步,才猛醒过来,仰头看时,乃是晏良。 “抱歉,刚才心里想着事,没听见您问话……我来找奉相商议了点事情,这就回署。”叶永甲道。 “哦……”晏良见他失魂落魄的,便不敢再问,“那廷龙就快回去罢,午间睡个好觉。” 叶永甲应了一声,二人随即擦肩而过。 晏良见他已走开的远了,便顾自慨叹道:“真是世态炎凉。如今钮远得势,不管什么人都去拜访他了,反将兄长晾在一边,视若无睹……全忘了兄长平日对他们的恩情!”他恨恨地将脚在地上旋了旋,碾出了一个坑印,转身离开。 他走过一间间房舍,在一所最大的屋子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往后退却半步——里面没有一点声音。 晏良又等了等,发觉没人来开,便清清嗓子,尽量压低了声音喊:“兄长,是我!” “晏良?”里面终于有了人声,房门随之被推开了。只见晏温穿着一身白色的布衣,头发业已半白了。 “兄长,”他连忙抓住晏温的手说,“您没事吧?” 晏温苦涩地笑道:“我能出什么事?无非是看着小人得志,有些失落罢了。” 说罢,他请着晏良进了屋,与他泡了杯茶。 “我先不喝,”晏良推却道,“心里正着急呢。” “你急什么?”晏温不急不躁地坐下,乜了他一眼。 “你还问我?”晏良叹口重气,“现在连叶永甲都把您冷落了,还有那个官员不是去巴结钮远的?再这样下去,我们晏家就要失势啦!” “你且莫急,我心中已有了主意,”晏温吹了口茶水,“别看钮远现在风光无两,实际支持他的能有几个?不过是迫于形势而已。此人性情偏狭,不能容下异见,就中书省里都有不少人厌恶他。李文守、洪立慎二人便是明证。放心,只要还有和钮远作对的,你我兄弟便垮不了!” 第八十一章 抗政、势敌(二) 晏良听罢,方才豁然开朗,频频点着头,喝了一小口茶:“还是兄长胜我一筹,愚弟太急躁了。” “你在大理寺办事,更不可如此毛躁,切记日后要沉得住心,莫再犯这样的错误。”晏温语重心长地说道。 “愚弟明白。只不知兄长接下来想怎么干?我心里还没个准数。” 晏温叹道:“若要与之抗衡,必须建得一件大功出来方可。他这次弄得动静不小,还有叶永甲那个能臣相助,竟成就了一番大业,属实侥幸。若吾等空言仁政,不兴大举,迟早要被他夺了位子。所以我也盘算着施行新政,革除国弊。” 晏良略微抬起了眼皮,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思,但仍问道:“如今处处都是顽疾,难以尽数医治。不知兄长想从何处下手?” “我早先就与你说过,”晏温站起身,去身后推开了槛窗,“本朝之所以日薄西山,愈发动荡不安者,与军事毫不相关,皆由内政引致。钮远等人不解这个道理,反孜孜于边关事务,置天下生民于不顾。银子连年收不上去,国库紧张,还要给他们整饬军备,亏空岂不是一年多如一年?” 晏良答道:“兄长说话一直是有道理的。钮远毕竟是军府出身,未历科考,眼光总不比我们这些门第文人。” “你以为那些文臣文官就好了?大错特错!”晏温一拍窗台,“他们一个个自诩清高,平日只以卖弄笔墨为务,一点也想不到国家大计!就因我当年投靠柳公,他们便常常唇舌相讥;后来虽不敢了,但也视我如奸佞。岂不知只有柳公这样的角色,才能一振纲纪!腐儒不懂先贤的道理,愚昧地读着死书,反说我背弃礼教、不忠不义……真是令人寒心。” 晏良同情地望着他:“兄长一直以来都不容易,愚弟知道你的真心。” 晏温摆了摆手,顾自说道:“可我不去理会。只要先儒的理想得以实现,我什么骂名都可以背,什么声音都可以忍。到了今天,终于可以一展宏图,不必再等了。” “如今地方上民情彪悍,长官胥吏亦以狡黠为术,上下欺瞒,恨不能杀人掠财,国家哪有不乱之理?在这样的基础上,要搞什么改革,都是奢谈而已。风气不正,无论是多好的善政,被下面办事的人一折腾,到头来只会闹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所以改革之前,必须要匡正风俗。我看圣人的书上说,周时的百姓不乏才智,淳朴多识,就是乡间耕田的农夫,也懂得一点礼教文学,故而各方诸侯以人口为强国之本。今日自私奸伪之学流毒天下,再无人向百姓讲明先贤大义,官府只把他们当做敛财的工具,百般奴役,于是农夫不通文墨,大字不识,只知道老老实实地耕地,就都逐渐变得粗蠢鲁莽了。” “如果能组织起百姓读圣贤书,家家诵读文章,则与文人官吏隔阂渐浅,自然会知道哪个是善政,哪个是弊政,一双眼睛便不会被他人蒙蔽了。到那时,人人都通晓古今、深明道理,不仅利国利民的新政更容易推行,国家大事也可以共同商定。” 晏良顿时拍掌赞叹,眼睛里放出明亮的金光:“兄长这个提议若可推动,不仅有利于当今,且可泽被后世啊!我记得当年南京的卫怀,就是有过与兄长相佛的见解,不过您比他看得还长远!” “卫怀?”晏温回过头去,“那个人的确是个天才。但他手里终究是没有权力,难以与官府抗衡。可我手里有啊!如此,便有成功的可能性。” 晏良也兴奋起来,忙说:“晏大人的计策若得以付诸实施,比那钮远要强上百倍!我这就叫李、洪二位参政来见您!” 晏温放松地笑了,他带着满面春风的笑容,按住了弟弟的肩膀:“你看看,还是沉不住气罢?你的才智不输于我,只是做事老凭心头的一股热,总欠考虑。你直接把他们叫过来,让钮远怎么想?我这不真成了别人口中的拉帮结派啦?我这里正好有几份地方递来的奏报,你就以讨论公事为名义,唤他两个人进议事堂。” 晏良欣然领命,慌忙和他作了别,便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门槛。 “小心着点!”晏温望着他的背影,笑呵呵地嘱咐了一句。 四个人齐坐在中书省的议事厅里,晏温作为实际上的宰相,坐在了那块书写着‘公忠体国’的金字牌匾下,身后的大墙上画着一副栩栩如生的仙鹤图。 副参政洪立慎坐在他的左手一侧,一只手拨动着藏在袖口里的佛珠;李文守则正襟危坐在他的右手边,目不斜视,直直地盯着对面的洪立慎,时而皱起眉头,极其严肃。 晏良在一个角落上,窥伺着二人的举动,与远处的晏温使着眼色。 “我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了一份文书,我等身为省臣,应当万分重视,不可怠慢,”他板着一张肃穆的面孔,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桌子上的奏报,“这是户部给我们递来的。说两湖近日被灾严重,当地府库银两不多,灾情难以速治。请示我要不要发赈灾银。现在国库十分拮据,凡事需虑而后动,诸位可有什么看法?” 洪立慎不急着发言,若无其事地看着李文守,而后者按捺不住了,抢先答道:“国库虽紧,然不可坐视一省之灾民陷于水火,否则激起民变,更难应付。我看如今不仅该拨银赈灾,更要全免重灾地区的税赋,以彰显朝廷爱民之心。” “你觉得呢?”晏温又看向洪立慎。 洪立慎作揖道:“在下认为李公言之有理。但求晏相明断。” 晏良旋即放下手中文书,微微笑道:“你们想的是好,可惜仅靠此法不得根治。地方上屡屡出灾,而处置未曾妥善过一次,这是吏治糜烂的结果。如今我欲整顿一番,力行新政,诸位以为何如?” 第八十一章 抗政、势敌(三) 坐在下首的二人互视了一眼,终于明白了晏温的意图,便齐声答道:“晏相立意深远,我等大为敬服,愿竭力助您施行新政,纵有刀山火海,亦不敢轻言推辞!” 晏温笑道:“我这个所谓‘新政’,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绝非刀山火海之险,但也需诸位处处留心,用出十分的谨慎。我只求你们做到这一点,其余的问题,纷纷不在话下。” “大人素来懂得刚柔并济,今日这番话语,钮奉相是断断说不出来的。干大事还得您这样的大家来做。”洪立慎连忙附和。 晏温见他已然挑明了自己的本意,便不再心存隐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但如今忽与你们讲起改革之事来,此为何故?二位想得没错,正是因为奉相一人。他所行的新政,只为私利,不求天下之公,不知耗了工、户两部多少钱粮,到头来却行不彻底,你看现在,闭口也不提收复城池的事情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增添政绩,心意全不放在治国安邦上面。任由这样的风气遍布朝野,不说你们不答应,我也不会答应的!” “至于本官的新政,则力求治本治根,决心来一场兴复古学的大改革!欲理国家,必先正其风俗,风俗诡诈,法度也就无从谈起!” 尽管他在慷慨激昂地陈词,可二人一听到‘古学’二字,满溢笑容的脸上突然僵住了,刷地一下白了;晏良瞬间观察到了他们的异样,便轻轻敲两次椅子,试图让晏温听见。 晏温的耳朵还是好使,他用余光一乜弟弟,见后者向旁边甩了甩头,顺势看去,便看到二人紧张的面容。 他暗自笑了笑,又把举起的双手按回了椅把上,沉默片刻,方才再度开口:“诸位平日都见惯了我老成持重的一面,大抵是惊讶于这条方略的不切实际吧?” 洪立慎刚才好一顿奉承,哪知道他能讲出这些漫无边际的道理,心里好一阵后悔。但毕竟自己的声音喊得最高,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小人与晏公乃云泥之别,怎敢妄加指摘!不过是有几分疑惑罢了,请您赐教。我读书时,亦曾知先周诗书礼乐,无不具备,风土人俗,淳朴怀德,但自郡县立制以来,郡守治民如同奴隶,已不复存前代之政矣。如今更是大势已成,无可挽回,不变制而变俗,恐怕难以成功。” 晏温道:“这是你不知圣贤的道理了。国朝开辟天下,政制与前朝颇有差异,且民少兵弱,不比安坐在此的我们更为艰难?最后终成大业,安定浮动之人心。今日天下太平,尚有柳丞相这样的强悍人物坐镇,纵他有万千个贪官酷吏,也不得不听从朝廷的安排!” 洪立慎不知如何是好,李文守便代他说道:“此千古难改之制度,一朝一夕绝对不能成功。” 晏良听得烦了,站起身直招手道:“二位大人怎么这般愚直?你们如想坐视着钮远的势力做大,就走出去;若不想,就老实听我兄长的吩咐!” “晏寺卿!”晏温连砸了几下桌子,面色通红,“这里是中书省,说话放尊重些,少在这儿胡说八道!还有,我们正论着公事,这里可没有你的兄长!” 晏良只好收住脾气,喃喃说道:“是,晏参政……” 洪、李二人被这阵势吓呆了,而后者仍然装着一副从容的姿态。 “晏寺卿冲撞了二位,实在抱歉,但我的心思一直不会动摇,决心已经下定了,要回头已经不可能了。二位如若不愿趟这浑水,离开便是,我再找他人商议,总会有一个答应的。放心,本官并不觉麻烦。” 洪立慎经过一番察言观色,明白先前的誓言已经使自己下不来台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好毅然答复:“下官早已豁然开朗,愿同晏相共行新政!” 李文守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得不跟着附和了一句:“下属赞同洪副参政!” 晏温大喜,走下台阶,分别向他们作了一个深揖,二人惶恐阻拦,不敢受礼。 “具体实施的方略我已想好,即先通过诏书晓谕地方官府,劝他们出资办学,鼓励百姓入塾读书;待时日一过,观各省表现如何,再酌情派遣监学官,以监其执行力度,助之促成办学之业。若有不服命令者,则速以‘抗旨不遵’为由,捉拿回京。如此一来,由宽至严,必使诸官信心存恐惧,争先推行,诸位以为如何?” 李文守道:“此计妙在这个‘缓’字上,可以执行!” “不然,”洪立慎反驳道,“如今钮远得势,十分猖狂,若晏相不作回应,仅以一纸诏书了事,在朝中的威望必会一落千丈。不如直接下它一剂猛药,把所有的政策一概用上,才能让世人看到您的决心!” 晏温沉吟片刻,朝着他点了点头:“不错,现在真不是用缓的时候,该急还是要急嘛!我这就写奏书去见丞相,二位一同联名!” 二人还在犹豫之间,晏良却已准备了纸笔,请他们在一张白纸上签署名字。二人无法推辞,遂将大笔一挥,就写下‘洪立慎’、‘李文守’六个板正的大字,十分醒目。 晏温捧着写好的奏章走到了宰相府前,他直起身子,尊敬地敲了三下门,可竟无人回应。 当他正准备再敲时,忽听到后面急匆匆的脚步声,转头看时,见两个身着红衣的小吏,一前一后,不时擦着头上的汗珠,抬着一顶挂青布帷帘的大轿,就在正门前的柳树下停住。 “钮大人,到了。” 晏温略一皱眉,睁大眼睛看时,见钮远搭着小吏的双手,慢慢地走下轿去,竟不仰头,闷头摆弄着官服的袖口,就走入门口来。 “奉相别来无恙。”晏温退了半步,向他行礼,脸却低过了抱紧拳头的双手。 “无恙。”钮远也并不将脸看他,冷笑一声,拂了拂袖,顾自踏入相府。 第八十一章 抗政、势敌(四) 晏温与钮远先后走进院子,在中厅前的一段走廊上望见了柳镇年,都连忙作下一个深揖。 柳镇年已听说二人要来拜谒,便穿了一件整洁的正服,在那里徘徊着等待。 “你们两个难得一起过来,”他此时缓缓走下台阶,笑着来搀扶二人,“怎么,都是因为公事?” 钮远暗瞅了晏温一眼,旋即答道:“下官是为了解决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特地来向丞相建策。” “你呢?”柳镇年转问晏温。 后者恭敬回答:“下官另有别奏,还是让奉相先说他的罢。” “那好,”柳镇年道,“奉相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就站在这听。” 钮远忙道:“柳公年事已高,身体不便,不比我们年轻,还是坐下为好。” “你这话说的,你们算什么年轻?”柳镇年大笑,“咱都是老头子了,这几岁能顶什么用?我方才听门子禀,你过来还要抬轿,腿脚怕是还不如我哩。” “属下并非此意。” “那是什么意思?”柳镇年用打趣的口吻说着,“难不成是你立了那一件大功,就开始分外得意啦?” 钮远猛地低下了头:“下属不敢。” “你在我这儿想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从来不会因此怪罪别人;但朝堂上眼睛可多着呢,你不在意,人家可全记在心里,到时候对你有意见,甚至借题发挥,给你下绊子,都不好说。除了皇上,谁还整天在宫中坐轿子?日后千万小心着点。”陈同袍忽而严肃起来。 钮远答道:“下属平常也不曾打轿子,今日是贪图一时方便,实在不该。此后当牢记丞相的教诲,必不再犯。” “记住就行,说你的吧。”柳镇年叹了口气。 钮远故意咳了两声,然后抱拳进言:“丞相,属下的新政全是为您打就的,这场大捷已经使百官缄默,反对之声越来越小了,若不趁机利用,颇为可惜。如今皇权微弱,丞相声名已盖当世,何不进图伟业?大事若定,则由柳公亲专国柄、控驭万民,谁再敢以言语相抗?经我等出谋划策,北虏南蛮弹指可平也!待那日国家强大,万国来朝,不仅能使江山稳固,亦得以坐享盛世,岂不为一桩大好之事?” 柳镇年听罢,默然看了晏温一眼,后者却摇了摇头;他便背过身去,语气中带着无奈:“钮奉相,你怎么三番两次提这样的建议?上次在莱州抓张隆禄的时候,你就急急让我谋取帝位,说什么‘行之霸政,重饬国律’;如今又换了一套说辞,到底是万变不离其宗。现在国难未靖,我却要匆匆为自己谋求富贵,岂不是坐视天下饿殍千里?你想行新政,也是建立在国家尚且稳定的基础上。一旦宗庙异姓,局势纷扰,不知会出多少乱子,这个你考虑过没有?” “可丞相毕竟已年近七十,就算不为现在考虑,也要为将来盘算。岁月不等人啊!”钮远苦谏不已。晏温也用一个复杂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宰相,又有期望,又有失落。 柳镇年掐住左手的一根手指,喝道:“我如今位已极尊,锦衣玉食样样皆足,还去求它什么?若真改朝换代,摊得个子孙不肖,败坏了吾家之业,就要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除非天下太平,不然我绝不行此事!” 这话把二人说的都没了脾气,钮远更是一言不发了。 “晏相呢,”他转过身去,张着疲惫的双眼看他,“不会也是因为这个?” “与他的不同。在下于中书省与众人有了一个奏议,不知可不可行,特请参决。” “说。” 晏温却不回应,直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奏书,俯着身递献上去:“内容甚多,一时半会儿必讲不完,还是请您亲自阅看。” 柳镇年眼力已衰,看起文书较为吃力,但想到了他的心思,便一手接了过去,翻开过目。 他低头看了良久,方才给了回去,吩咐道:“这文书里的主意不错,到书房里找书办给盖个印子,你自己去上交朝廷罢。至于具体方法,你找人去研究研究,不可怠慢。等皇上有了批复,我再正式昭告天下。” “我明白了。”晏温一个欠身,揣起文书,立即就从钮远身旁走了过去。 钮远一直侧着耳朵听二人的谈话,却和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并未捕捉到有用的信息。可他见柳镇年答应的如此草率,便以为只是一件小事,没有放在心上。 可他哪知,这一着正是晏温用来对抗自己的一步好棋!柳镇年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的答应下来,他于二人分别以后,便亲自到中书省了解详情,与洪李二人一直谈话到了夜晚。他虽然忧及了二人的不和,同时怀疑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但也清楚朝局不能够失衡,让钮远无限度的做大,终究会引发柳党内部的清算,将对形势极其不利。最终便拍板决定下了晏温的新政,使得这封奏书上达天听。 皇帝对于柳党的诏书向来没有任何异议,他按照桂辅的意见,写了一份诏书作为答复,其中内容繁多,可大体的意思很明确了,就是正式向外宣布:晏温的古学改革已经揭幕,将勒令各地官府兴资办学,并派监学官一名前去巡访,并将当地情况报知朝廷,以展开更为激进的决策。 大臣们纷纷扰攘,他们不是惊讶于这个‘古学’新政,而是晏温与钮远的争斗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几乎要撕破脸皮了。皇叔太肃显得格外兴奋,他受了诏书,回到禁军营里,便与存肇说道:“柳党中人人各怀鬼胎,我已久知,何曾想今日竟有此祸!朋党内复生一党,吾等可隔岸观火,观其衰败矣!铲除柳贼,时日不远!” 宗室们倒可以在此时幸灾乐祸,而同为清流的吏部则没这么多好心情,他们和晏温一起担起了这次新政的担子,被迫站在了同一条道路上。 第八十一章 抗政、势敌(五) 选派监学官的任务被晏温落在了吏部的身上,这让不愿掺和进来的高继志大为不满,他屡次上书中书省,认为这些事情应当是礼部的职责。中书省起初并无回应,但被他央求得烦了,便回复以‘监学官主监官府,使礼部差人镇之,如何施威?汝部当差一要员前往,不得再有托词!’,才让他无话可说。 “共胄,你愿不愿去?”高继志把批复的文书丢在一边,乜了眼身旁的吏部侍郎陈同袍。 “就算您不这么问,为了国家大计,属下也甘愿前往。”陈同袍平静地回答道。 “你还真会说话,”高继志把眼皮子轻轻一抬,“怎么样,弄清楚这次新政的内容没有?” “晏相讳莫如深,所发之政令无非兴办官学而已,暂时还未定下什么制度规章。” 高继志听罢,不禁发冷笑道:“看来他还提防着我们,不肯和盘托出。罢了,你就按他的指示去做,老实本分地行事,到时候出了变故就由他担责。” 陈同袍应了一声,即拜别退了出去。 “叶尚书,监学官选出来喽!”蔡贤卿从外面兴冲冲地走进兵部大堂,惊动了正在理事的叶永甲。 “哪个?”叶永甲依旧动笔不辍。 “是廷龙之前的朋友,吏部的陈同袍。” 叶永甲登时一愣,缓缓放下了拈在手中的笔:“我还以为要从礼部指派……” “这说明晏相真要搞些大动作了。”蔡贤卿一边说着,一边坐下。 叶永甲推开桌上的文书,叹了口气:“虽说这是党争之举,但若能促进一番改革,也算祸中之福了。如今学政混乱,重申制度的确有益。” 蔡贤卿一笑:“非也。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叶永甲疑惑起来:“那……还能怎样想?” 蔡贤卿道:“我听中书省那边的人说,适才陈同袍去见晏相,晏相好一顿苦口婆心的教导。他言‘此次督责办学,重在养育德行。现在的百姓皆不知礼义为何,故而子弟不孝、女子不贞,全然不知廉耻二字。大多数又有好逸恶劳的毛病,荒废了不少农田,因此才出了好些游手好闲之徒,到处偷窃抢劫,风俗越发败坏。所以该先把《孝经》之类的拿出来教人……’还提起南京的卫先生,说自己必他多了一份必死的觉悟。” 叶永甲不屑地冷笑一声,低头说道:“德行固然是人所要具备的,但它终究扎根于制度之上,被后者死死操控,如影随形。像他口中这样的新政,无异于舍本求末,岂有前途?卫先生深知问题的根源,才力行书院之制;而晏相身为堂堂宰辅,却还痴迷于圣贤先理……仅凭此点,便不如卫先生远甚。” 蔡贤卿无言以对,只好平淡答道:“廷龙还是念旧时的师生之谊啊。” 叶永甲笑而不语,只是摇头。 陈同袍一路走出了皇宫,径直行到前面的那条大同街。因这几日适逢市肆开张,闹市里一片乌泱泱的人群,形形色色的人物挤在一处,有笑声,有骂声,远处还听得敲锣打鼓、吆喝叫卖,好不热闹。 然而陈同袍却漠不关心,甚至连停一停脚都不肯,一门心思想着回府。 “陈侍郎!” 他的耳朵倒没有被吵嚷的杂音搅扰,听见有人叫他,连忙驻步,往四下一瞧,见东面的铺面前,正站着那位年轻的侯爷——过湘人。 “陈大人,我一直打算找你,却到处都不见你的人影,您干什么去了?”湘人走过来,带着笑问。 陈同袍将嘴角硬生生咧了起来,也是一副笑容:“这个不方便在外面讲,还是回府说罢。” “过某往您府里去不方便,不如就近在酒楼上说。” 陈同袍欣然允诺,便由湘人引着,到了一家金字招牌的酒楼里,命店家准备了二楼的雅间,斟了好酒,摆上几份饭菜,鱼肉俱备,二人这才坐定。 “今日风暖宜人,请您吃这顿饭还真是时候!”湘人一面说着,一面卷起窗上的竹帘,一阵阵微风轻拂进来,十分惬意。 “来,先干!”他举起酒杯,向着陈同袍就满饮了下去;后者只是小喝了一口。 “敢问大人今日做何事去了?莫非是朝廷里……” “没错,晏相正推行古学新政,特意吩咐陈某去外地任监学官,故而在宫里等了一会儿。” 过湘人道:“这几日难道就去么?” “不必走得这么焦急,”陈同袍夹了一口菜吃着,“晏相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约莫要在十几日之后。” “哦,我还以为要耽搁呢。” 陈同袍停住了手中的竹筷,乜了他一眼:“你说的是……?” “我听说大人这几日在忙纳妾的事,可是真的?”湘人直愣愣地看着他。 “是啊,”陈同袍不假思索地回答,“某与卓氏久无一子,如今年岁渐高,为延子孙计,才盘算着有了这个纳妾的主意。” “您与您夫人商议过?” “没有。”陈同袍冷冷地说。 湘人听他这么快就有了回答,颇为愕然,片刻才道:“令正亦是知书达理之人,考虑到现在的状况,大抵也不会反对。商议一下,也能使此事办得更为圆满些。” “卓氏素来知我心迹,我不与她讲,他心里也能明白,”陈同袍摇头道,“何必多问那么一句,空费口舌。” 湘人见他如此冷淡,心中虽有一点不快,但还是体谅了他的心情,说道:“陈侍郎行事总是这么雷厉风行,过某作为晚辈,十分佩服。我与您患难与共多年,情义不是一般地深,我一直没有报答的地方。不如帮着您打听打听,看看谁家的姑娘合适,以期早日办妥此事。” “那就多谢思兴兄弟了!”陈同袍高举起玉质的酒杯,与他轻轻一碰,“我对此倒是没什么要求,只求一个能识书写字,聪敏机智的女子进来,免得被他人笑话。” “大人放心,过某统统记着!”湘人大笑一声,又将这一杯酒喝干净了。 第八十一章 抗政、势敌(六) 过湘人自认是了解陈同袍的,在他看来,陈侍郎口中所谓‘识书写字、聪敏机智’的意思,无非就是为他找一个甘愿为其所用的棋子,以及传宗接代的工具,仅此而已。湘人对陈同袍这超脱世外的冷静早已习以为常,但如今与他交流过一番后,却仍感到不寒而栗,把浑身的酒劲都驱散出来了。 他走下酒楼,和店家付了酒饭钱,到街上吹了吹风,脑袋顿时不晕了。湘人觉得这样还算不错,起码不会打搅自己做事了。 他在府中只歇息了片刻,便开始到处问访,声称自家朋友打算纳妾,请人帮忙介绍几个长相标致的女子。适逢朝中一名官员方迎了妾室,便与之言,一家媒婆曾上得门来,告知西城有一位宋姓商人,经营的产业本大,养有三儿四女,但因近年光景惨淡,愈发堕落,穷的一塌糊涂。因在外面还欠了不少笔债,卖桌卖椅,仍不抵用,便想着将三女儿卖出去当妾。但这商人又极执拗,不肯放女儿到平常人家,非得是达官显贵才可。并讲了他女儿的诸多品性,与陈同袍的要求一一吻合。 过湘人大喜过望,即将此消息报知同袍。同袍听罢,急命奴才往西城问询情况,与那商人相见。后者听说是陈侍郎有意纳妾,不禁连说了几个‘好’字,恨不得立刻把女儿装进车上,送到陈府。奴才见其如此热情,深怕折了他的兴致,只慢慢地说道:“我家主子不是无情的人,但他终要面对官场上的腥风血雨,对家里人的要求自然严苛一些。您老的女儿不仅需百依百顺,还得捋清时势,甚至要有为老爷必死的觉悟,才能胜任。若陈老爷满意,自然忘不了员外的情儿,年年给这边送银子来。” 宋商人怎还顾及这些,听一句就奉承一句,发誓绝不让陈侍郎失望,便打发着这奴才走了,自去屋里面教导女儿。 三女儿自从听说要去别家作妾,一直哭得昏天黑地,双眼血红,谁也阻拦不得;待得三五日后,渐渐哭得疲了,脸色却蜡一样黄,饭菜也咽不下口,声音越发嘶哑,叫她母亲泣不成声,其父更是心烦。 这日宋商人来内室找女儿说话,告诉她已定了吏部侍郎陈同袍家,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便来派人相迎。 三女儿知道大事已不可挽,只是低头抽泣,不吐一字。 宋商人喟叹道:“如今家境愈衰,若这样苟活下去,我等只能混到乞讨的地步,对你来说,更是摧残。不如寻个上等人家,地位虽差一些,可衣食尚且无忧,你就勉为其难罢。” 三女儿不作争辩,抓着被子,发出颤抖的声音说:“那好,我听爹爹的……” 宋商人扶着床沿又道:“这陈同袍素来混迹官场,颇有冷酷无情的名声,不是好伺候的人。你平日跟着为父在账房干活,懂得一些世间的道理,应付他勉强是够了。可到了他那里,切记不得恣意行事,甚至不能露一点多余的喜怒哀乐出来,全然按着他的意思办便可。” 三女儿的眼里又闪起几点清光,她怔了怔,即用左手弹去了泪,用极其沙哑的声音问:“不露喜怒哀乐……这个陈同袍是这样的人么……” 其父听罢,良久无言,徐徐站起身子,转了过去,只把后背留与了她:“为父也不知道。你日后好自珍重,莫再怀着念想了……” 三女儿明白父亲的这段话意味着什么,看着他的背影从面前走过,屋外的斜阳正打在她呆滞的脸上,双眼发出的光芒逐渐被难以言说的空洞吞噬。 过了三日,宋商人与陈同袍订好了文书,由后者出资一百五十两,将其女宋氏纳入府中。三女儿不得已打扮了许久,犹犹豫豫地上了陈家的轿子,披上红纱的盖头,叫人搭住了,一颠一簸地离开了家。 陈同袍亲自在府前迎接,到了轿前,将宋氏两只纤手挽住,扶了出来,进得中堂,拜过了祖先灵位,又引她去见正室卓冷屏,轻声唤她跪了。 冷屏看着紧紧跪在地上的这个女孩,不过十八九岁,竟仿佛自己当年的模样。她顿觉黯然神伤,想抬头看看陈同袍是以什么样的神色面对这画面的,但生怕自己多余的一个动作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便只是麻木地看着宋氏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同雕塑一般坐着。 这正是陈同袍所满意的画面,他根本不想两个为己所用的人互相生出什么枝节,便急命宋氏起身,向她报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后者惶恐地笑了。 由十数个奴仆持烛引路,二人沿着亮红的灯光,一直走到了寝室前。陈同袍请宋氏先进,自己在后面闭上了门,将屋内的灯烛尽吹掉了。奴才们知道陈老爷要圆房,便叫人各处散开,到中厅喝酒去了。 翌日早晨,过湘人接到了陈同袍酬谢的银子,甚觉欢喜。尽管他从闲人口中听闻了她在宋商人家里的遭遇,但也未感到什么愧疚,辩解说:“这是他三女儿娇气,还不曾知陈大人的好处。今日一旦圆房,便可和满度日也。”顺带为他包了三十两的银子,权当贺喜。 陈同袍新迎了妾室不久,只十余日的工夫,便接到了上面的敕令,要求他即刻往行山东监学,勿得怠慢。于是,他急忙撇下家中妻妾,到宫中面见晏温。 晏温为他选了两个书办,又多嘴吩咐了几句,就令备上几匹苑内好马,催促他们几个赶快启程;诸人都受了命。 山东这块地界,自叶永甲离开多年,已然大不相同了。济南知府都走马换了三任,到了第四任时,又因屡发灾情贬了出去,这新上来的知府大人,不过理事了半年,就被晏温压下来这样的重担,实在烦闷不已。 “禀大人,曲阜新办的县学说,学田的事……” “够了。”知府尚未听完,就一摆手,无奈回答:“不行的话,就继续去谈,谈到那些乡绅们满意为止!” 第八十二章 视田、缓令(一) 济南知府犹自叹着气,外面又有一员衙役进来,却向他拱了拱手。 “有话赶紧说吧。”他不愿朝着外人发作,便勉强忍住满肚的脾气,低声说道。 “禀大人,晏相派的监学官,即吏部的侍郎陈同袍已经到了,和两位书办正于大门外等候。” “事情还没办完,就来这么一出……算了,快请陈大人至此面谈,好茶要即刻奉上,不可怠慢!” “是。” 不过须臾,衙役就带着陈同袍进了二堂,知府与之行过了礼,便请到对面圈椅上坐了。 陈同袍道:“本官不熟山东情形,本想先去找巡抚衙门,却始终寻之不见,才知本地素来不置巡抚之职,不知何故?” 知府笑道:“大人在京里呆得久了,不知这京师周边诸省,历来为安全考虑,恐巡抚职权太大,故而久之不设。山东境内一切政务,便全交本府治理了。” “如此设职,岂不是徒增麻烦?”两位书办自恃是中书省的人,不满地吵嚷起来,“就你一个知府在此,如何管得住底下的人?晏相的善政还怎么推行下去!” 陈同袍轻轻回头一乜,咳了两声,打断道:“唉,此乃本朝所立的规矩,难求变通,何苦去怨别人。若处处都一帆风顺了,副相还派我们来作甚么?不正是为了来帮知府大人解决难处嘛。”那两人顿时无话了。 “知府大人,不必再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陈同袍转过头去,面带微笑,“你先把省里办学的情况大致说一说罢。” 知府擦了擦头上的汗,屈身答道:“好,那下官就从官学讲起。所谓官学,即县学、府学之类,专门教授本地生员,大人应该还能记得。为了保证学校的运转,一般都使之置有三十亩以上的学田,租与农民耕种,每月收取稻谷,并编清册簿籍,用以查核。为了方便管理,当地官员常常将学田交付乡绅代管,这样也容易控制住那群佃民。谁知这些地主生性顽固,不仅阻拦晏相新政,还对扩建学校规模颇有微词。其中以曲阜最为严重,本府亦无可奈何。” “一群混蛋!”话音刚落,一位书办便暴躁地大喊,“乡野愚夫,如何懂得国家大事!陈大人,你作为监学官,应当速速惩治这帮毒害百姓的乡绅地主!” 知府听他们这一厉喊,不禁惊恐地瞥向陈同袍,见后者一言不发,心中更加慌了:“还请监学大人示下。” “哦,问我的意见是吗?”陈同袍又一次朝着他淡淡一笑,二位说的极有道理,晏相的政策必须贯彻。但俗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究竟如何,我等还是先往曲阜走一趟,再定结论。诸位觉得怎样?” 两个书办虽不满意,但终究拗不过陈同袍,只是叹息道:“一切随您安排。不知今日去?明日去?” “今日天气不见晴朗,明日为好。”陈同袍站起身来,掸了掸官服,“知府大人,麻烦您腾出三间客房,我们凑合一天,就在衙门里睡了。” “明白。”知府勉强吐了口气,恭恭敬敬送着二人出了门外。 “大人,朝里面来的人没说什么吧?您不容易,吃点东西,正可歇歇。”此时的天际已经全黑了,一名心腹凭着稀疏的月光,端着一碗肉汤,找到了还不曾睡下的知府。 “辛苦你了,大半夜还给我送这样的东西……”知府连忙端过汤来,吹了几口,就抬眼命其坐下。 “大人,那个陈侍郎来势可猛?”他不敢坐,站立着问。 知府捋须道:“此人谈吐有方,颇知大体,反倒两个书办言语狂妄,不给本官留丝毫的余地,十分出乎意料。” 心腹冷笑道:“那两个人是晏温所派,职责无非是出谋划策而已,不必承担罪责。自然想着改革的事尽快落成,以求回朝邀功。” “论揣摩人心,还是你们这些胥吏心里明白呀。”知府一笑而过,闷头喝起了汤汁。 “大人可不要把这种话当玩笑听,”心腹忙道,“您应当积极促进和陈监学的关系,不然举目无亲,没个替您收拾局面的,到时候由着他们把山东搞乱了,您恐怕就要掉脑袋了。这是小人的肺腑之言,一片忠直,望大人纳谏!” 知府听罢,登时放下手中的瓷勺,皱起眉来:“你的话的确有理。但陈监学连山东有无巡抚都不知情,对地方政制全然不通,必然看不透我们这里的时势。怎敢现在去指望他?” “可您也说了,陈侍郎是个聪明人物,他随您一到曲阜,看看学田,立马就能明白了。您可注意他的神色,一旦发觉异样,即趁机进言,劝他莫要行严酷之政。” 知府却直摇头:“他身边两个书办紧紧跟着,我怎敢与监学明讲?” 心腹怔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小人有主意了!” “快说!”知府一激动,汤水也洒到袖口里了。 心腹瞪圆了眼睛,向两旁瞧了瞧,示意此事不可声张;知府心领神会,即从桌边撕了一张纸条下来,令其自写。 在烛火的映照下,只见心腹挥手写了片刻,向知府比了个手势,便将纸条一折,递与了他;后者同样不出一声,把纸条默默地塞入怀中。 外面还有鸟雀在屋檐上叫,而书房的灯已然熄了。 到了次日,果然是一个风清气暖的日子。书办们一大早就催促着陈同袍起床,慌慌忙忙地启了程,到曲阜县甚至才及辰初。 “到了!”知府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前勒住了马的缰绳,回头与陈同袍道,“陈监学,这里便是曲阜的县学了。” 众人一齐下马,抬头看时,能窥见院子里的规模并不算大,门外也只有几株零零散散的枯竹,几堵不过两丈高的石墙,没有刷过,还有以往掉漆的痕迹。 “知府大人,这堂堂圣人之乡,竟连县学都搞得如此落魄!”两名书办并未随着二人进去,反而立在门口指指点点,牢骚不休。 第八十二章 视田、缓令(二) 县里的教谕听闻两位大人来了县学视察,连忙拿湿布子擦了擦脸,将公服穿齐整了,才到中堂上拱手迎迓,将四人请到座上。 “先生近日为外事所扰,无法专心教学,实在辛苦。正好今日请得陈监学在此,你有什么话可尽与他讲,不必讳言。”知府为他指了指陈同袍,温和地笑着。 教谕听罢,捋起了胡子,用极其为难的目光看向陈同袍:“监学大人,自圣上下诏以来,衙门里就急命下官筹备扩建事宜,并扩大生员人数,打算收纳更多的学生入学;可是一经商议,管理学田的乡绅却怎么都不同意,说这样会使成本陡然上升,空凭那点田租绝不足维持运转,最后闹到县老爷亲自出面,却也于事无补,只能耽搁下来,甚至已准备向他们妥协。今日有您带着晏相的命令下来,定能为在下明断,作个了结。” 陈同袍卷开袖子,清咳两声,似乎做出了一副准备回答的姿态,却在突然间被两个书办打断:“教谕莫要担心,晏相早有明令在先,叫我等死也要把新政推行下去。陈大人,对付这些顽固乡民,休怀仁慈,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就都安分了!” 陈同袍一瞥众人的脸色,即微笑道:“教谕你看,两位书办可是全力支持你呀,你还有什么可为难的?府台,麻烦您把乡绅们都叫来,我想听听他们的解释。” 济南知府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他慌忙低了头,仅仅答了声‘是’,脑袋里却胡思乱想起来。 受命管理学田的乡绅共有两位,一个名叫胡之章,乃是致仕的朝廷大员,今年已方六十七岁,家境十分殷实,田产无数,却素来尊敬士人、约束乡民,可谓当地的乡贤。前年大修县学,为了给自己搏上一个好名声,便将名下的四十余亩良田尽数捐赠,并为之管理佃农,征收租米,同时也从中捞取一部分好处,作为对自己的酬劳。 与之相比,另一位则要逊色许多,只是一名落第的秀才,姓严,名来甫,本无多少实学,空仗着父亲留下的祖业,在乡间当着一个大财主。因看胡之章捐田得了个名利双收,十分眼红,便向县学卖出了四十亩的土地,也被当地官府委派,管着这一片田亩的租赋。 二人一前一后的来到了大厅上,两个书办瞪直了怒气腾腾的双眼,连眨都不眨,目送着他们坐到了圈椅上;严来甫发觉了他们的神态,不觉翻了两个白眼。 “小人是一介村夫,不知国家道理,”胡之章拄着木拐,懦懦地说,“只晓得一方水土,不曾测天恩如何。如若新政果真有利天下学子,我当拱手听命;如若不然,恕在下无法遵从。” “我说胡老财,”那个书办拿余光乜了他一眼,“你这意思,晏相还存心要害了天下学子不成?少来这一套!新政是皇上钦定之策,你要妄加反对,就是明抗圣旨!” “二位大人,我一个无官之人,不敢抗旨,只是怕有小人遮蔽圣聪,仗着手中权势吆五喝六,把好好的一个国策弄得乌烟瘴气!”胡之章也不抬一下眼皮,只是大口喘着粗气,愤怒地喝道。 “好了,大家各抒己见,皆有看法,这是好事,何必互相攻击?”陈同袍看了看两旁说,“再说了,几张嘴吵不出什么结果来,一切得讲证据。把账房里的簿子都拿出来,先算它个明白。” 教谕旋即到隔间取了账簿出来,一张张放在了中间的楠木圆桌上,以供众人参看。 陈同袍举起其中的一份说道:“这每月收取的稻米算下来,折白银六十八两,而学校每月的花费不过十九两而已,还剩下四十九两,盈利甚多。若按二位之前所说的理由,成本问题其实是不大的。如果多修四五间学堂,再加上几间宿房,则用费完全可以承受,没有丝毫的压力。甚至修得和府学那样大,都不在话下。” 胡之章听罢,脸色都有些发白了,与严来甫面面厮觑。 “怎么样,汝等还有借口没有?”书办指着他们的鼻子问。 幸而胡之章脑子转得快些,他立马想好了托词,应声答道:“老夫之前是怕和官府应对麻烦,才寻了个理由搪塞。我是怕你们扩建了县学后,又打算从社学、义学下手,那时候再招那么多农家子弟去入学,都不耕垦了,田地迟早有荒废的一日!” “我们何曾有过这个意思?都……都是你阴谋猜测!”那书办红着脸道,“我们向你打包票,对此新政会点到为止,不会冒犯到你们的利益!” “什么叫我们的利益?”胡之章的拐杖重重地敲了两下地,“老朽身为地方绅士,理应站出来为我曲阜百姓着想!学与农自有分野,若汝等之意,使农民尽数入学,岂不是颠倒秩序!到时候把天下的田亩都荒废了,国用将愈渐不支,你们能负这个责任吗?敢负吗?” 严来甫见他步步紧逼,此时也来了劲:“不论怎么讲,我们身为本地乡绅,该负起保护百姓的责任,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大不了不去苟活,拼一个流芳百世!” 一个书办急得一拍桌案,把满桌的账簿都扫了下去:“我等是奉旨而来,你等想要抗旨不遵吗?这等严重的罪名,足以将你们满门抄斩!” “抄、抄家又如何?!”胡之章气得双手不停颤抖,横眉怒目地望着书办。 “诸位消消气罢,消消气……”一直不说话的知府开口了,他对这几个人的骂战毫无兴趣,暗暗瞥了陈同袍一眼——他明白,只有这个人才能决定当前的局面。 “诸位都不太理智了,”陈同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露出平淡的笑容,“说话意气用事了起来。不如由我等先回舍商议一下,待明日再与两位会谈。自个都冷静冷静吧。” 第八十二章 视田、缓令(三) 陈同袍等人出了县学的学堂,心情都不愉快,本想就此打道回府,但知府执意请他们到学田上一看,也就勉强答应了。 陈同袍在土坡上勒住了马,立马观望,见远处尽是一片方方正正的土地,其中河流交错,插了无数的青苗,一眼望去,仿佛直接天际,不见界限。 “可惜了这一片良田,竟被那群奸民霸占!”书办指着远处的一道道垄沟叹道,“如此吝啬,不知克扣了多少钱粮!明日再来,必当让他们统统伏法!” 知府听罢,暗自看了陈同袍一眼,就又把目光朝向正前方:“二位大人莫要心急,凡事应先以和谈为重,若行激进之策,定会导致秩序不稳,州县大乱。” 一名书办听着这话里有话,心中颇为不满,即发冷笑道:“府台对晏相的新政有意见就直说,别在这儿拐弯抹角的,叫人不舒服。” 知府欠身回复:“下官不敢非议朝政,只是对三位上差提出一点真诚的建议,也是想让新政更顺利的施行下去。” 两个书办着实气不过,便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放到了陈同袍的身上,作揖笑道:“陈大人,您是晏相亲自选派过来的监学,对此该有个说法了。一直沉默不语,小人们亦不敢妄言。” 陈同袍不露出一点神情,只在用马鞭驱赶着周围的蝇虫,从容答道:“我在听呢。本官初来乍到,尚不知如何决断,先把你们的话都听一听,所谓博采众议嘛。” 二位书办因此不再过问,反而那位知府的脸上现出了焦急之色,他死死咬住牙,双手在马辔上不断摩挲,急剧地想。 “陈监学,我有个一直不太敢问的问题,就是怕诸位疑我的用心。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再装糊涂了,愿您勿要怪罪。”知府猛然间抬起了头,尽量抑制着心头的慌乱。 “请您直言。”陈同袍道。 “不知晏相对这些反抗者是什么态度?是不顾一切,强硬推行,还是……” “你什么意思?”一名书办迅速地走到他面前,连声质问,“觉得是我们假传了晏相的命令?还是给自己找退路,怕担责任?” “别吵了!”陈同袍一声断喝,吓得所有人都站直了,他们何曾见过陈侍郎这般威严的模样!纷纷双眼瞪圆,看得呆了。 “怕得就是你们这样,”陈同袍阴沉着脸,叱责道,“有事没事便怀疑人家,堂堂一个府台都不信任,那这新政还怎么干下去?不可再扯别的了。”两书办只好退到一旁。 于是陈同袍转看向知府,慢慢讲道:“晏相为人素来谦和,就算是十万火急的公事也不会苛责他人,这是内外官员所共知的。当然,他对目前扩建的事还未表态,但依其平日行事的风格来看,应该不会太过强硬。” 知府方才吐出一口重气,渐渐笑逐颜开:“晏相为本朝一代名臣,所作的决策定是不差。我等不必忧矣!” 两个书办见知府如此得意,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无奈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只得跟着他们在田边走了几圈,才算舒缓了一些心情。 一路无事,众人回到了济南,此时天已将晚,知府请同袍到二堂上吃酒,但被后者辞以‘尚需思想奏疏,上禀朝廷’,只好派人送了他们回宿房。 知府只身来到了书房,他推开门,只见四面寂静无人,兼之天气清爽,竟在这一瞬间,把他一天的疲惫都卸下来了。 他进了屋,点上了墙边的灯烛,然后一把拉过椅子来,摆放在门口处坐了,身子轻松一躺,受着外面吹进的徐徐清风,惬意不已。 待了须臾,他方才坐直了,睁开眼睛,从怀里抖出来那张纸条,见那上面写着:‘当以言语旁敲侧击,逼陈监学说出真实所想,则二书办绝无疑心矣。’他为防自己会错了意,又默默读过一遍,方才伸了伸手,将纸条扔在蜡烛边上,顷刻烧尽。 正在知府安心乘凉之际,心腹又端着饭菜从灶房那里走来,小心地迈过门槛,又往窗边瞧了几瞧,才轻手轻脚地放下了碗碟。 “你看你谨慎的,送个饭罢了,至于如此?”知府微笑着拿起木箸,朝碗里面指了指,“来,你先吃。” “小人不敢!”心腹连退两步,惶恐行礼。 “这正是奖赏你的功劳,何必推辞!你再谦虚,我可一口都不吃了。” “好,好……”心腹的声音颤抖着,他倒地磕了两个头,爬起来坐在一旁,几小口地吃起来。 “大人,今日一行如何?” 知府道:“不错。只是一开始时颇为艰难。”便将学田上所遇之事从头到尾地叙述了一遍。 “大人,此番其实失了一着,太过可惜,”心腹放下筷子,不住叹息,“也是小人语焉不详,写在纸上的那一个‘逼’字坏了事。您说那第一句话时,应该是想通过刺激两个书办,来逼监学开口。但您已把两人的怒火挑出来了,陈同袍必不敢公言反对,恐怕让人捉到把柄,自然含糊其辞,打个圆场就过去了;您的第二句所说极妙,但可惜为时晚矣,才酿成陈同袍怒喝二书办的无奈之举。您虽勉强窥探了陈监学的心思,但更加重了那两人的疑心。” 知府听他一段分析,心情重新紧张起来,捋须说道:“言之极是。不如我明日去找陈侍郎单独商谈,两下把话说开,各知心事,便不用怕外人的怀疑了。” 心腹连忙进谏:“大人不可!陈侍郎今日已写好了上禀的奏书,您于奏书未发之际寻他商量,岂不是令二人捉了把柄?日后万一新政受挫,必然因此事诬陷栽赃,那时候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还是等晏相下了回复,再伺机与陈监学商议罢。” 知府被他说的脑袋都懵了,只是不停地点着头:“那我一切都按你所说的办。看来这个新政没这么简单啊……” 第八十二章 视田、缓令(四) 回到宿处,陈同袍即唤来二位书办,命他们将今日之事口述一遍,由自己提笔来写奏章。 一书办道:“晏相并未曾叫大人随时请示,日间只是发生了些小事,不足呈禀。若频频劳及朝廷,不自主定策,则这新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施行下去。” “你们竟以为这是小事?”陈同袍带着少许的愠色,轻轻瞥了眼他们,“凡是兴办学校,必先过问学田,此事一旦决断,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轻视。交到朝里面处置,没有任何不当。” 那书办不以为然,另一个便冷笑道:“陈大人,确立学田的事固然要紧,但现今是两个刁民霸占田地,不肯出钱,已明犯了本朝王法,大人依律惩治,有何不可?我看,可以直接将田权收回,不必看别人的脸色!” 还未等陈同袍作答,一个书办又道:“晏相既给了您监学官的名号,就该负起应有的责任!得了如此大权,却还这般畏首畏尾,恐怕大人不是因为事情难办,而是根本不想施行新政吧!” 这番话如同一把锐利的尖刀,它于此时此刻突然出鞘,朝着陈同袍的心口刺去,叫人猝不及防! 两个书办兴奋地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着陈同袍的反应,他们以为,这足以制其死命了。 但陈同袍并未显露出一丝惶恐,他不是故作镇定,一切动作都是在自然而然地进行着,稀松平常,没有任何僵硬的表现。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只从笔架上取了一枝竹笔,和镇尺一起‘啪’地摁在一张白纸上,微微抬头,笑着与二人道:“请。” “请、请什么?”两个书办愣住了。 “请你们写奏文啊,”陈同袍捋着纸说,“上表中书省,言我不堪重任,把本官的监学给免了,然后就由你们代朝廷厉行王法,岂不两全其美?” “小人们只是进言直谏,绝无他意,陈侍郎如此威胁,有失为官之道。”二书办齐声答道。 “不不不,本官何曾威胁过二位,,”陈同袍连连摆手,“汝等觉得本官做事不妥,把我撤了便可,大不了坐罪下狱,任你们在此自主决策,无人拘束。” 两个书办面面厮觑,密密麻麻的汗珠照得额头发亮。他们没想到陈同袍的胆子如此之大,竟会轻易地拿自己的前程命运作赌注,显得满不在乎。 可这两人却没这个胆气,况且为了县里的两个乡绅地主,就去得罪整个朝廷,他们也不理解陈同袍这样做的目的,只好任着他的心情了:“那就……悉听尊便,我二人不会再多嘴一言一语。但监学如若存心毁坏新政,便恕我等不能合作。” 陈同袍笑道:“这个你们大可放心,本官与晏相没什么纠葛,善政当然要推行下去。可是方法需有讲究,不得胡来,还请诸位莫生怀疑,以免乱了自家人心。” 二书办因此无话可说,便依遵吩咐,将今早学堂上的对话一一叙述,让陈同袍封好了奏书,明日即叫当地邮人快马启程,送禀京师。 几日后,晏温终于接到了这封奏章,他先把别地的急报文书搁在一边,默默地取了这奏报看了一遍,扼其精要,大抵在最后一段:‘一,掌学田者不肯扩建县学,请朝廷发文定夺;二,各州县与乡绅相互通气,难以制约,风气一时不易改,望中书以缓行之。’ 晏温看后,顿时眉头不展,低头沉思了半天,才把公文交与洪、李二人看:“你们瞧瞧,仅仅一个曲阜,就阻碍了新政的脚步,这个如何了得?” 李文守道:“晏相休要心急,这些地方绅士既然能献出学田,资育学子,必非贪婪之徒,只是抱残守缺,不能目及远景而已。待风气一开,他们自然诚心相助。” 晏温鼻子里‘哼’了一声,捋须叹道:“李参政有君子之器量,自然看着他们心善,可惜他们没有这份心啊。这些乡绅掌管着数顷良田,坐收租银无数,每月却只与学校十九两,你以为剩下的钱都去哪啦?还不是被他们私自吞下了!一旦扩建,从中榨取的油水便少了,谁还愿意?” 李文守听罢,登时义愤填膺,离了席,向前拜道:“这些乡绅贪天贪地,天下的地皮都要他们搜刮干净了,竟还要把手伸到学中,实在可恶!这般阻碍国家大计,应该全部绑入大牢,严刑拷打,方称人心!” 洪立慎抢话道:“你没看陈侍郎叫我等缓缓行之嘛,他们根深叶茂,现在还不是连根拔起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李文守气愤之余,犹在环顾左右同僚,“诸位,你们有听说过慢慢施行的变法么?这样妥协下去,没个尽头,改革改革,到头来就全成了无稽之谈!我建议晏相下令,将这些学田悉数收归官府,不再隶属乡民管辖,没有反对的声音,则我之新政将如履平地!” 众人听罢,吵嚷不止,而晏温却忽然抬起了头,眸子里仿佛闪出一道道金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你果真有此意?” 李文守面不改色,斩钉截铁地回答:“下官也是文出身人,自然看不惯这些拿学政来搞贪贿的小人!” “好!”晏温一拍桌子,欣喜非常,“国家有参政这般有志气的人,何愁不能兴盛!我问你,如果州县官员不愿从命,反抗此令者,当如何处置?” 李文守愕然了一会儿,随即抬头答道:“该罢官的罢官,该免职的免职,按照国家法令处置。” “不然!”晏温喝断道,“如今风气愈见败坏,历年罢官免职者多如牛毛,仍不能使其心术皆正也。此法不足以震骇人心,更不足以作警醒之作用!” “那……当以何法治理?”李文守攥着衣角,手心都出汗了。 “一个字:杀!”晏温大手一挥,“日后,胆敢违抗新政者,悉数斩于城中街市,看谁还敢顽固抗旨!” 第八十二章 视田、缓令(五) 堂下的众大臣原本都在思量着李文守的提议,但却忽然听得一个‘杀’字,无不仰起头颅,想看看这样激烈的话究竟是从谁的口中说出的,然后便看到了正在严厉吩咐的晏温。他们先是惊错,俄而变为了惊恐,个个冷汗直出,战栗不已,纷纷用异样的目光望着面前的参政大人,仿佛成了一张的面孔。 “晏相三思!本朝自立国以来,从未动辄用大辟之刑。若今日不论轻重,随性杀人,不仅于各地新政无所补救,且会招致无穷祸乱。”洪立慎见他们都不敢说话,便代众人进言苦谏。 晏温沉吟片刻,便一面翻弄着卷宗,一面回复:“洪参政真乃腐儒之见。本官虽致力圣贤之道,但可不似你们,谈及杀人就这般惊恐,怕我违了圣人的意思。岂不知孔圣人也曾将散播邪说的少正卯诛杀,且大戮其尸,在诸公眼里这是否都成了不仁?何况现在要杀的尽是些贪官污吏、奸民劣绅,比当年的少正卯还罪恶许多!此等人物相互勾结,若不连根拔起,怎能使新政奏效?” “但下官怕……” “不用说了!”晏温合上卷宗,板正了脸,“我意已决,就按这个方针草拟命令。这就去叫邮人发回济南。” 众人无可奈何,只得由着晏温以中书省的名义写了公文,被迫联署下发。 “怪哉,怪哉,真是世间的一桩新奇事!”蔡贤卿又从外面转了一趟回来,拍着掌,在叶永甲身旁走来走去。 “蔡老怎么了?中书省商量完了?”叶永甲见他如此兴奋,不禁相问。 “你整日就闷坐在此,也不走出去散散心,结果弄得国家大事都不知道,每次还需我和你讲!”蔡贤卿摇头苦笑。 “是晚辈不听教诲,”叶永甲连连作揖,“万望蔡老宽恕。” “算了,我就跟你说罢。那晏温……晏副相,向陈同袍指示‘与汝生杀之大权,不执新政之人皆可杀之。遇不服王命者,可以此文出示,仍不听命,则立将其押还京师,斩于街衢。不可心有宽慈,误事误期,否则拿汝是问!’平时讲究清静的晏家大儒,竟一变为杀人酷吏,转变之快,实在令人发笑不解。” 叶永甲冷笑:“看来您不怎么了解晏相啊,这是此人一贯的作风。他自诩当代名士,誓要兴复先儒之道,口中倒也常常念及仁德治国,干起事来却心狠手辣,绝不仁慈。当年废太子的时候,他手里握了多少条的人命,竟全然不以为意,还自顾自地在施行仁政;今日此事,更为可笑,竟希望凭靠着一颗颗人头,去杀出一条通往儒家礼教的康庄大路。我可从没听过杀人可以杀得民风淳朴的。” “但他的本意,还是诛杀那些贪官污吏,不伤及无辜百姓。”蔡贤卿解释道。 “您会错意了,我不想讨论他杀人是对是错,问题是出在根本上。他现在所奉行的东西,和他所提倡的先周礼教完全是背道而驰。晏参政以为自己还在搞圣人之制,可像他这样地不择手段,早已离先道远矣,如今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按廷龙的想法呢?”蔡贤卿听得极有兴趣。 “圣贤之道已不可为。”叶永甲紧锁住了眉头,言语十分坚决,“国家衰乱,文人们抱着四书五经,还认为是礼教不兴的缘故,才酿成如今的恶果。但历来不讲礼教已久,人心政制变化极大,此时再孜孜于古籍之中,简直无异于按图索骥。所以,要救国家于危亡,必须先抛弃掉先人的遗绪,独自开辟出一条新路来。”他说到此处,竟也显得茫然无措,低下头去。 蔡贤卿赞叹道:“廷龙之见实在卓识!老夫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一味因袭着老旧之学,那就只是在原地打圈,到头来重蹈覆辙而已。兴办新学,却空使教习圣贤之书,不问时政,实在可悲。” 叶永甲道:“晏相并非蠢夫,只是痴迷于素日理想,不曾顾及外事。这样搞下去,最高兴的恐怕是奉相了。” “说这些话还为时尚早,”蔡贤卿一拂衣袖,“静静看罢,坐等定分晓的那天。” 邮人接了中书的信件,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济南,下马喘息未定,就径直跑去客房内呈递陈同袍。 “快,快,拆开瞧瞧!”一个书办行到门口,劈手夺过那封信件来,回身转交给了陈监学,催促他看。 陈同袍不太着急,但碍于两位书办的催逼,只好把那信封一手撕开,取出公文。 “上面说的什么?”两个书办趴在桌前,动着指头四处乱指,全然不成礼仪。 陈同袍漠然不顾,专心地将文书阅过一遍,才慢慢转过头说:“晏公有令,叫吾掌握生杀大权,遇到阻碍新政之官民,立斩不赦。” 两个书办听了,四眼相对,不禁展露出了喜色:“晏相果然英明!对付这些小人,就不应该姑息放纵!” 陈同袍折好了文书,亦作回应:“晏相之策实乃至论,我等事事依遵,必无差错。我明日即交与知府同看。” “知府这回儿应该没话了。” 陈同袍却把额头一皱:“知府自然不敢违背晏相,但就怕他一旦知情,心愈恐惧就愈想着保全性命,凡事都推诿他人,不肯和我们交底了。要是地方长官也这样防着朝廷,对新政总归不是好事。” 两书办听着极有道理,颔首称是:“是啊,其他人要杀就杀,我们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此人名为知府实为巡抚,权力甚重,我们肯定要拉拢一下。” 陈同袍道:“我有一计。那知府害怕的是你们两位,而我一直保持温和折衷之见,使得他对我颇为信任。今可身揣这封文书约其密谈,然后于会谈中恩威并施,使之又惧又喜,怀我之德,必能使其俯首帖耳也。二位以为何如?” 两人不假思索,径直言道:“就这么办!” 第八十二章 视田、缓令(六) 知府此时方才睡起,听说晏相已经发了文书示下,陈监学等正在舍中阅看,心中不胜惶恐。他急忙换上了官服,在房里踱着步,等待陈同袍来与他商议。却因焦虑过甚,静不下心来,只好随意拣了一本古书,逼着自己读了一会儿,惊魂稍定。 “府台大人,陈监学已把朝里的文书读过了,说其中内容尚有需斟酌之处,请您到屋内密谈。”被他差出去的书办刚刚回来,急忙向他作禀。 “到……到他那里去么?”知府登时放下书,挺身站起,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是的,并且为密谈,不许任何人进出。” 知府愣在原地,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汗水早已布满了额头。 “好……那我去,”他长吁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汗,“你引路罢。” 尽管还是在自己的衙门内,但当知府走到那座客房的大门前时,却感觉周围的环境忽变得如此的生疏,以致于连道路都认不清了,一时懵然。幸亏在书办的提醒下,他才慢慢恢复了精神,重新端详了一遍眼前的房间,望窗子里面直瞧,试图看出一些端倪,却只见一片茫茫的漆黑,仿佛将要直直地逼迫上来,压住他的心头。 他甚至不敢呼吸一口,脸发蜡黄。为示不怯,便使余光一扫书办:“你替我把门带上就是,不必忧心。”说罢,他大踏步走了过去,一开门,才借着门外的这点光线,看到了屋中的大致轮廓,可心情仍旧没有放松。 他未寻着陈同袍的人影,便先到挨着墙的圈椅上坐了,坐得极其板直;可听着身后的两扇门啪地一响,他又猛地缩紧了身子。 “知府大人,”陈同袍拨开里屋的帘帷,捧着文书走了出来,作了个极有风度的欠身,“今日两位书办都不在,您可尽心言事,不必提防。” 知府连忙耸起肩,回礼说道:“三位上差俱奉命而来,下官自是言无不尽,何曾有提防之心?您也请坐。” “不了,”陈同袍哀叹了一声,皱着愁眉,怔怔地望向远处,“还是等您看了这封文书再说。” “怎么?”知府不再保持淡定,“晏相有什么新的说法不成?” “唉,由大人自己看罢,”陈同袍将文书拍在桌上,“单说一句,自求多福。” 知府瞅了他一眼,见其再无动静,只好颤着手,把文书封皮拆开,一一视之,面如土色。 “晏相令我等诛杀当道之人,如今即为胡之章、严来甫。我知道您怕这样会乱了山东,但这是中书之命,本官只能执行。我在这里特地告诉您,若日后山东真出了乱子,责任必然要落在府台的身上。我到时会竭力营救,定能保你不死。” 这几句话像一道道震雷穿进知府的耳朵,他开始显得茫然无措,但终究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只好咬了咬牙,转身就跪,把头紧紧贴在了地上:“在下平素谨慎为官,待下吏亦甚亲善,乃不想遭此横祸……监学是久经风雨之人,万望您能鼎力相助,莫使一方之民无辜受苦!”他上下的两排牙不住地抖,话都说得磕磕绊绊,所幸陈同袍听真切了。 陈同袍将其扶起,看他虽似淡定,但整张脸都因过于紧张而麻木了,便揽过他的肩膀,叹息道:“知府能料及百姓,实是不易,就凭此,我自然也要助你一臂之力。我看了田地之后,就知道这次的兴学新政是个死局。诸地官学皆与本地绅士互为表里,学田的大权自然就由他们掌握。今日一旦扩建,其得利少,怎肯就范?如今仅一曲阜县便出了两位士绅拦阻,若放眼大江南北,岂不人人尽可杀之?人心惶惶,则圣人之教无从谈起。” 知府见他交心谈了这么多,慢慢放松了下来,亦与之言:“不止如此,这些地主多数兼任里正、保长之职,在百姓中深有德望,官府经常赖以约束乡民,贯彻政策。今日尽数杀干净了,秩序当然要乱,这都是上头没考虑到的。” “所以才不能使这个命令施行下去。”陈同袍戳了戳那张公文,把话说得非常明白了。 “只要陈监学胸中有计,下官必会竭力相助!”知府抱住了拳,向他表了忠心。 陈同袍放心了,便慢慢扶着圈椅的扶手坐下:“我这里确实有个办法,但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个‘缓’字。如今施行新政的不止山东一地,全国恐怕都要依此而行。待之后闹得人心鼎沸、大局将失之时,则你我可以保全禄位,求得个无功无过。今日两个书办必要催着我们去曲阜办事,危难已迫在眉睫,不容闪失。你现在听我的安排,过一会儿一一照做。” 知府的精神顿时提上来了,他凝聚起十分的注意,默默听从着陈侍郎的言语,一直说到了半个时辰后,竟全部牢记在心。 陈同袍从房间里走出去,迅速回到了两个书办那里,开口便说:“一切都成了。真是费了我好一阵啰嗦,弄得口干舌燥,终于算说通喽!” 两书办大喜,争着给他倒茶,奉到口边:“您真不愧是晏相一眼选中的人物,果然有大魄力!” “不敢,不敢。”陈同袍笑着嘬了一口茶水。 “事不宜迟,监学可与我等快马加鞭,前往曲阜了。”一书办道。 “是啊,”另一人也得意起来,“到那里要先礼后兵,若他们再不听劝,就出动官军,槛送京师,看他们还敢嚣张否!” 陈同袍道:“我也想快点解决,但出动官军多少,怎么个出动法,我等究竟不熟情形,只得垂问知府。你们都随我去谒见他,得出个明白的道理来。” 两书办思及初来此地的忙乱景象,便觉深以为然,同他一并前去二堂,与知府再加商谈。 知府出了那间客房后,血色都与之前不同了;他高声叫着书办引路,大踏步走入了二堂,听着门外正有脚步之声,便拿余光一乜,轻松笑道:“书办,给三位奉茶!” 第八十三章 多诛、纷议(一) 小吏请了四人分别就坐,陈同袍方坐未稳,还在用袖子轻拂着椅面,就听见那书办叫道:“知府大人,闲话我们不想多讲了,先办完眼前这些啰里啰嗦的事儿,向上头交差要紧。曲阜的两个劣绅不配合,那就只能按照晏相的吩咐,行一个不得已之举了。怎样,你衙门里准备派多少兵?这个我们不懂,随您安排。” 知府听着虽是一副商议的态度,但实质上却也与胁迫差不多了,幸亏他一向沉静,并不理会这恫吓,应声答道:“此事确系要务,不可有半些怠慢,正因如此,才更需审慎从事。光处置那两个乡绅倒是不难,甚至不用出动一兵一卒,即能悉数抓获;但若过于鲁莽,便容易惊动乡民,无端造祸,于新政自是不利。” “我们可不管你的百姓,”书办轻轻一笑,“把晏相的命令执行了就成。想诉苦,自己递奏书上去嘛。” “我没有在诉苦,”知府的目光十分坚决,“而是在为诸位想办法。如果闹民变了,不错,当为我一人的责任;但要是因此让新政停滞下来的话,像你们操理学政的人,就也不得不跟着遭殃。我们现在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了,诸位看着办吧。” “对啊……”陈同袍突然一副为难的模样,补上了一句,“您不说我还忘了,临走时晏相曾差一名亲吏叮嘱本官,叫本官必须在半年之内落实新政,不得延误,否则将吾三人一并打入囚牢,甚至问斩。今日思之,实在令人胆寒。” 两个书办可没听晏温向他们讲过,初时还颇具狐疑,但脑子里想了片刻,都知道晏温此举是在与钮远相争,此时正心急如焚,对时间要求的紧迫一点,自然不足为奇。 同样,他们也不相信陈同袍会欺骗自己,便信服了他这一家之言,先后说道:“知府大人不愧身居牧守之位,看得时势极明,使我等顿开茅塞。今日只当以团结为重,求同存异!” “对嘛,这才是解决事端的态度,”知府大喜,“既然如此,我提议,先把出兵的事搁置一旁,你们三位答不答应?” 陈同袍连忙望着两个书办,见那二人勉强地点了点头,便起身作揖道:“出兵既扰百姓,此议罢了也可。但亦不能无所动作,坐视劣绅猖獗啊。” 知府答道:“这个当然。我想倒不必亲自前往,只需派人把晏相的文书拿过去,交与胡、严两人,他们素无见识,一看信上的一个‘斩’字,定然惶恐震怖,不敢抗拒。惊惧之余,他们必将田权拱手献上,到时候责成本县处理即可,兵不血刃,甚至不用我等出马,便能得计。” 陈同袍捋须颔首:“让他们主动交地,自是避免祸乱的良法。然而这些所谓乡贤者,素来根深蒂固,动摇甚难。不如采软硬兼施之法,先请他们去县衙谈判,好吃好喝地接待几日,并以重利诱使他们接受部分让步,令其一步步地降低预期,最终再提出苛刻的条件来。他受了这么多好处,又得知晏相的严令,怎敢得寸进尺,必然老实遵命,奉交田地,心里还有可能感激我们呢。” 话音方落,知府就拍案说了一声‘好’,使得两个书办乍一听也觉不错,纷纷言道:“这的确是为一条良谋,陈监学果然有胆识!” 就在这样热烈的氛围下,府衙的这次会议终于以圆满告终,所有的矛盾与猜疑似乎在这一刻全部迎刃而解,两位书办虽说没有达成原来的期望,但起码消弭了无谓的争斗,新政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只是陈同袍精心设计出来的一场骗局罢了。 两人走后,陈同袍却以整理文书为名,和知府留在了二堂。经过此议,知府的确有不少疑惑要问他,但碍于时间紧迫,便急忙问了自己最担心的问题:“陈大人说晏相叮嘱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吧?” 陈同袍瞅了他一眼:“的确是假的。” “那今早密谈的时候怎么不和下官说?”知府急躁地皱起了眉,“您真不怕他们回了京师,向晏温提及此事?若在副相身上编排谣言,则你我同为刀下之鬼矣!” 陈同袍却面无表情:“我保证他们不会说的。” “何故?”知府的眼神犹疑了一下。 “晏相大行新政,正是为了与钮远相抗。而在这种功利心的驱使下,追求速出成效,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此言之所以不会被怀疑,就是因此;倘若他们心中不信,也不会有一人敢去相问。明面上这是在苛求速度,实质上是为了党争,把此事公然点明,无异于拆穿了晏相的功利意图,岂不羞了他老人家的脸面?他们地位微贱,但却不是愚人,定不敢如此。况且我说从一名亲吏口中听来,他们纵要害我,何从查找?即使日后醒悟,恐怕也难与本官相较!” “陈侍郎揣摩人心,样样皆中,真可谓料事如神!有您这尊神佛在此,下官足以保全这顶乌纱帽了!”知府听罢,大为佩服,将自己的官帽解下来,捧在手里,径前向他一个深揖。 次日,知府派去的差役抵达曲阜,向本县的知县禀报了来意。知县近日正犹豫不定,听说知府已有了成算,欢喜不已,即将消息报与两个乡绅,邀请彼等入县谈判。 严来甫一得了信,二话不说,径直打轿到了胡之章家,走入内院,不发一言,先将县老爷的文书放在他家大厅的方桌上。 只见胡之章被两个丫鬟挽扶着,手持一把梨木拐杖,慢慢地走到严来甫的面前。 严来甫抬起头,无奈地望了他一眼:“您老看罢。” “我不用看,我刚才也收到了。”胡之章冷笑几声,吐了一口老痰。 “什么?”严来甫的眼中饱含愤怒,“他们连您老也敢欺负!这鸿门宴就不能去!” 第八十三章 多诛、纷议(二) 胡之章把拐杖扔给了丫鬟,坐下说道:“严世弟,你以为老朽是什么大人物?纵有良田万顷,在他们官老爷眼里不过是使唤的仆役,有何尊贵可言?我倒是习惯了,于今只有听天由命而已。” 严来甫道:“此事干系着我等的前途命运,万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就算胡公不愿抗命,您也要为身后的万千乡民着想啊。” “我之所以忧心忡忡者,正为此事。”胡之章嗟叹道,“他们现在仅仅是整饬官学,无伤大雅,但看这个架势,日后难免会将手伸入社学里。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再想堵便堵不上了。必须得有个应对之策,一味的东躲西藏,终究不是办法。” 严来甫道:“眼下县爷催得仓促,暂以病情推却,也不是不可。至于您说的事儿,此后徐徐计议不迟。” “岂有你我两人一同患病之理?一听便是敷衍之辞,难以为信。” 严来甫听后,苦思了一会儿,忽拍大腿道:“不如这样,您先差人去衙门告病,他们要来找我时,我就以‘人微言轻,不能独决学田之事’为名,因而推辞不往。纵算他们心底有怨气,也没理由发作了。” “还是世弟主意高明!”胡之章大喜,“老夫这便写信,叫奴才送到衙门里去!” 县令本在内厅布置好了一桌酒菜,在此苦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到来;菜已半冷了,才看着一个身穿粗衣的仆役匆匆赶来,将胡之章的亲笔呈递上去,诉说他主子近日偶染风寒,身体不适,难以抱病而至,请改日再议。 县令等人看了书信,倒是无甚反应,惟有府里来的那个差役大声责骂,骂得极其难听。他拗不过,只好也跟着说了几句不是,令仆人携书速回,另叫严来甫一人过来议事。 未几,严乡绅又按先前的话语作了答复,推辞掉了这次会议。知县得报,大失所望,落寞地望着一桌的饭菜,半晌都没有一句话。知府的差役更是又闷又怒,但顾虑到知县的脸面,便强装笑意,叫着满衙门的吏役来把这些酒菜吃了,自己却一口也咽不下去。 众人散后,县令即召集心腹说道:“我看上头的政策也太严苛了,无非办个官学而已,何必事事都扯上个‘杀’字,把好端端的煌煌礼教,全弄作杀人的兵器,以后谁还敢送子弟入学,沾上这些血雨腥风?胡、严二公是肯为官府尽忠的,如此一来,反连累我与他们交恶,万一处之不睦,乡中秩序还如何维持!” 诸心腹劝道:“产生些误会不打紧,日后解释一番就够了;可若将二公杀了头,则诸多农户一时难以管辖,曲阜将大乱矣!他们既不从命,大人只能和他们一条心了!” 县令颔首:“我也是这样想的,能缓则缓,最好把这个害人的新政搅黄了。” 一人出计道:“不如一面将情况禀上府衙,候其指示;一面派人到乡里张贴布告,提醒二公做足准备。虽无法了结此事,亦能防患于未然。” 知县大为赞同,不待次日,便遣两个衙役骑坐快马,人手各拿十余张告示,奔去各村各庄张贴。二人分路而行,因身上空无一物,便都到乡民家里借了浆糊,就把一张张告示粘在墙上,根本未顾及百姓的询问,贴完即去,一路匆匆忙忙地,总算在宵禁之前完成了县里交代的任务。 百姓们大多不会识字,看着不懂,连忙去请胡老爷来读;那胡之章虽说腿脚吃力,但如今碰到这等大事,焉敢怠慢,快步出了府门,竟把一双老腿都跑得强健有力了。 他到了土墙前,把墙上的几行字都读了出来,写的是:‘敬告本土乡民:知府有令,特使人来兴办学校,与胡、严二乡绅共行商议。汝等应知国家之美意,见有地主豪势有阻挠新政者,当解送官府,立斩不误!’ 各乡村民听着,心中皆震,个个木然地站在那里,看着胡老爷;而胡之章念完之后,吓得汗流浃背,面色死白,浑身打着颤,就连牙齿也颤抖地出了声。众奴仆大惊失色,架着胡之章一瘸一拐地回了府邸,倒在床上,摸着身上冰一般地发冷,眼睛也直直地,便赶忙拿了火盆,为之取暖。 消息很快传进了严来甫的耳朵,他又惊又急,慌忙套上了一件外衣,便叫着下人起轿,来到胡之章府内。 严来甫走入内院,见寝房门窗紧闭,几个丫鬟环坐在门外大哭,便焦躁地问:“你们家老爷出什么事了?” 一个丫鬟拭了眼泪,抬头答道:“胡老爷方才被村民催着去读告示,读着读着,不知怎么,忽然浑身发抖,冷得不行,就被人架着回了屋,身上也愈发冰冷,说话不清不楚的,恐怕是害了大病!” 严来甫一跺脚,喃喃说道:“满口说着装病,如今却是真病倒了……”便又咬牙切齿地吩咐她们:“快开了门,我看看他去!” 胡之章盖着一床被子,额头上裹着一块湿布,见着门缝略开,严来甫从外面慌张走来,便低低喊了声:“严世弟……” 严来甫登时跪在他的床前,摸了几下他的头,瞪大了眼睛问道:“您没事吧?” “我没事……”胡之章勉强摇了两下头,“适才族中的子侄们过来看望,又是烤火又是擦身子的,已经好多了。” “在此危难时节,您可千万不能倒啊!”严来甫十分揪心,握紧了他的双手。 “都是叫官府那群人吓得,一场小病罢了。……那个告示你可看了?”胡之章微微抬起眼。 “方才看过了。只能说局势大变,真是不容乐观。”严来甫沉吟着说道。 “要不,你就去县衙一趟,把这件事了结了?” 严来甫断然拒绝:“此事尚有转机。我有一法,如果能成最好,不成再与他们妥协不迟。” “请讲!”胡之章突然精神了,他使劲向前移了移身子。 第八十三章 多诛、纷议(三) 严来甫眼珠一转,连忙向后退了两步,作深揖道:“晚辈之计虽能挽救时难,然或有冒犯之意,不知老先生可否接受。” 胡之章不能动弹,只把头微微点着:“只要能保住田地产业,老夫什么冒犯都受得,无妨!” “那在下便直言不讳了……”严来甫又走近前,为之筹划道,“朝里来的人催得甚急,必不甘心就这么等下去,早晚要派人前来视疾,借机逼着您去县衙议事。老先生大可以将计就计,趁着官吏将要到来的时节,号召全体乡民至孔庙祭祀,并在那里与他相见。一则令其在圣人面前,不敢放肆;二则使百姓皆知官府之意,由人以言语相激,煽风点火,把民心鼓噪得怨怒起来,官府再想施行新政,便是难了。但不知您这副病体,能否支撑得住……” “我打死也要拖起这副骨头来,这个你不用担心!”胡之章的一只手在床边捶了两下,竭力喊着,“可是那群百姓不一定体谅老夫的心情,恐怕难以策动。不行,这还是步险棋啊……” 严来甫大惊失色,双手从床架上滑落了下去,膝盖也微微一曲,慢慢地跪倒在他的面前,磕了两个响头,放声大哭道:“老先生,除此之外别无良法,如今也只能试着走一步险棋了!何况以您的声威民望,哪处乡民对您不是又敬又怕,可谓一言九鼎呀!万事俱备,晚辈求您不要再作犹豫了……” 胡之章长叹一声,却渐渐合上了双眼,不再开口。严来甫给了他深思的时间,可半天仍不见他回应,顿时心急如焚,上前叫道:“胡老先生!您还醒着么?” “世弟放心,我没睡,”他连咳两声,唾沫星子飞溅出去,“老夫已经决定好了,就这么干!” “胡老先生英明!”严来甫抽泣着说,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胡之章又握住他的手:“你我现在是一条心了,近日我不能料理外事,望世弟多多周济。” “晚辈于外事一概不通,这些我插不上话;但如今是收买人心之时,希望能拨出库中钱财,施惠百姓,请您恩准!” 胡之章道:“虽为临阵磨枪,但能多作一件就作一件,我没有意见的。” 严来甫作揖道:“老先生如此大度,晚辈钦佩不已!愿您好生将养身体,莫要操心外事,在下拜别了。” 胡之章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出了屋子,一对愁眉逐渐舒展开来。 严来甫即按照胸中的成算,命府中拨出百两白银,尽赐予贫贱佃农及老病之家(学田上的农户亦在此列),并言胡老爷不日将祭祀圣人,以此昭先代之礼,弘天子之圣德。大多百姓都是在胡家的田地上干活,平日上交租米,已是穷苦不堪,忽见老爷赏了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下来,各自欢欣鼓舞,流涕跪拜,盛赞胡之章的大恩大德。 至此他还觉力度不够,便大手一挥,将农家子弟中品质优秀者,尽选进胡家私塾入学,束脩也仅仅收取一半的费用,这令乡民们愈发感激,对胡老爷那是交口称赞,有不少人还得知了严来甫从中出力的事情,两位德高望重的‘乡贤’,就此成为了备受推崇的对象。 可官府依旧蒙在鼓里,他们甚至还未处理完县令的书信。县令在衙门里拖了两日,才把书信送到知府面前,请其剖断。两个书办怒火中烧,极力要求知府抓捕两个乡绅,明正典刑;陈同袍却随之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只命县令派人前往探疾,若为装病,则押入监狱严刑拷打,若果真染上了病,则令之乘轿前往,不许延误。二书办的心情这才算被安抚下来。 知府发回的批复倒是很快,不用半天的时间,便送到了县令手里。面对差役严厉的催促,他也深感无可奈何,只得遣一名胥吏去了。人都散后,县令便拿帕子擦拭起脸上的汗珠,喃喃说道:“胡、严二公要大难临头啊……” “老先生,老先生!”严来甫不知怎地,忽然跑进内院,推开身旁的丫鬟,直直地走入了寝室。 胡之章经过两日的调养,身上的发热已稍微退去了,手脚也长了些劲儿,他勉强坐直起身子,伏在床头翻阅着一本《孝经》。 “严世弟,怎么了?”他抬起头问。 “老先生,我打听到了,知县的人已经出发了,您该走了。”严来甫火急火燎地说。 “哦……” 胡之章先把书放在枕头底下,然后伸出两只手来,叫严来甫慢慢扶起,又递与了他一根拐杖,便与他一并出了房门,告诫众奴才道:“胡老爷欲去孔庙祭祀,汝等好好看家,若听着有来访之人,切记要慢手慢脚地开门,不能求快!若不听吾言,害得胡老爷无法安心,回来必杖责处置!” 严来甫提前派出了自家的家丁,跑到各村各户敲锣打鼓,大声吆喝,反复喊道:“里正有言,凡是村中乡民,必须跟着胡老先生前往祭孔,若因慵懒不去的,回头清点名册,当用大棍击背,绝不宽恕!”百姓听者,无不惶恐,纷纷穿好衣物,就都走出了巷子。到得此时,已经纠集起数以千计的乡民,都紧紧随着胡老爷的轿子,朝孔庙方向赶去。 视疾的胥吏刚刚抵达胡府,望着周围一片冷清,街上也绝无人迹,心中纳罕,犹疑地敲了敲门:“开、开门!” 片刻未听见声音。 “我是官府的人,开门!”他双掌直接拍向了门板。 “他娘的,闹鬼了不成!”他急得在门口打转。 “唉,来了!” 只见门里微微启开一道缝隙,看着有一只眼睛上下转动。 “你们主子呢?”胥吏一脸愠色,“养着病吗?” “养着。” “不管养没养着,你能不能敞开门讲话!” 仆人老老实实地从门后钻了出来,怔怔地望着他。 “说呀。”胥吏只觉奇怪。 仆人胆怯地作了作揖:“官老爷,实不相瞒,我家老爷到孔庙去祭祀了!” 第八十三章 多诛、纷议(四) “什么?” 胥吏先是惊愕,紧接着便暴怒起来,抓住仆人的衣领口,“你主子不是染病了么?怎么还有闲心去庙里头祭祀?你快给我说清楚喽!” 仆人惶恐答道:“大人不要动粗,听小的慢慢说。胡老爷此前已许诺了众乡民,要择日去祭孔圣人,虽然身体不适,亦不愿因此悔约,便强打起精神去了。您、您若不信的话,自个到庙里瞧瞧罢。” “你可是听好了,”胥吏把马鞭往他鼻子上一指,“如果你嘴里说的全是假话,县老爷第一个砍你的头!”言罢,便挥袖离去,留着那仆人站在原地,战栗不已。 此时的孔庙已聚满了人,无数乡民把庙里庙外都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因胡乡绅有令在先,故而才留着正厅前的一条宽道,以供诸公行祭。 与祭的自然全是当地的冠带缙绅,因胡之章身体不便,便使严来甫代为主持,来作引赞;但他的心思全不在此,故无甚庄重可言,每每敷衍了事,并不在意。 但好在大门锁得很紧,外面的声音几乎穿不进来,让祭礼还算有序地进行着。而在这重门的外面,便是些稍有资财的地主、官吏之类,得以绕道侧门,于远处观望祭礼;再次者,如耕农平民,则无法一睹胡严二绅的尊容,只能被安排在了外院。就这么按照尊卑贵贱的次序,一一分别下去。 胥吏终于抵达了庙门外,他翻身下马,往前瞧时,见那里人头攒动,却尽是一群衣衫褴褛、浑身黑瘦的百姓,无不是百工杂役、浮浪流人,被前面一堵丈高的土墙挡着,不许进门。 他慢慢进入人堆当中,顿时间,便听叫骂吵嚷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又袭来一股酸臭,他只好皱紧眉头,捂住鼻子,慢慢推开他们,肩挨着肩,向前走去。 百姓们无甚事情可做,便齐踮着脚,朝孔庙里探头探脑。有手脚敏捷的,便扒上墙去张望;有踩着别人的背上去看的,不管如何,竟都不敢逾越一步。 上得墙的人看到不远处立着一块大石牌坊,便无比兴奋,跳下来,和众人比划着手势说:“你们可知道?这孔丘老爷的府邸上还修了城楼哩!拿浆糊刷白了,还印着好大的金字,果真厉害!” 众人听罢,也不住地赞叹道:“孔老爷不愧是古今第一大乡绅,府邸修得比胡老爷还漂亮!”一时哄闹难禁。 胥吏看他们人多势众,不敢太过放肆,便轻声问道:“各位父老,请问胡老爷现在何处?” 众人看他是公服打扮,先畏怯了八分,以致不敢答话;只有一个老汉出来禀道:“大人,胡老爷在里面祭祀圣人呢。您若要进去,可以和门口那几个家丁说。” “你们为什么不进去?” “胡老爷刚来的时候说过,孔庙是圣人府邸,不容贱民玷污,故而叫俺们在此等候,稍壮声威而已。”老人言及此处,竟露出少许惭愧的脸色。 ‘叫了这么多人来,不知胡之章在搞什么名堂……’胥吏想了片刻,旋即答道:“谢老人家肯为在下指路。”作了揖,便牵着马朝庙门口走去。 “行终献礼毕!” 严来甫喊过这一声,殿上的鼓乐瞬间停止了,旁边的人随之举起锤头,准备敲响编钟,以作此次祭祀的了结。 “胡大人,县老爷特地派遣书吏一位,前来视疾!” 胡之章正跪伏在蒲团之上,听得这一嗓子,猛然回头,见两个奴才已带着胥吏到了。 “哦,胡公、严公,二位无恙否?”胥吏走近前来,冷笑着行了礼。 胡之章并不言语,先使了一个眼色,叫严来甫等人扶他起来。后者领会其意,便搭了把手,由他缓缓站起。 “抱歉,”胡之章低垂着眉毛,喘了好大一口气,方才躬下身去,“老夫偶染风寒,体虚身弱,还请大人谅解。” “您老人家是得病了?”胥吏又问。 胡之章苦笑了一声:“老朽得没得病,大人应该一眼便看出来了。” “我能看出来,”胥吏微笑着,慢慢抬起了眼睛,“但究竟病有多重,在下实属不知。如果要我看的话,我想您都可以行祭礼了,恢复的应是差不多了。” “你可以说正题了,”严来甫在旁用冷眼一撇,“如若知县有令,我们拱手敬听便是,不会有丝毫怨言。” “县令非为别事,只求您动身前往衙门会议。只要把扩张县学的事情谈妥了,什么啰嗦也都免了。”胥吏扬起头颅,语气十分坚决,不容任何商量的余地。 “老夫一向只认公文,不问人之亲疏,”胡之章亦不示弱,“若有公文携带,老夫方才情愿受命。” “这个自然有。”胥吏道,“需要我拿出来么?” 严来甫道:“胡公要看,那你便拿出来。不过此处是圣人所居之大殿,乃清静之地,切不可污染了先贤的耳朵。请出庙外谈论公事。” “你们想干什么?”胥吏警惕地看了看二人。 “哼,老夫最多只是个受管的百姓而已,能对你们官府干什么?”胡之章作怒道,“但你们能连圣贤都不顾吗?你看清楚了,我这身后可是挂着圣人的画像,你让孔圣人看见这样的所作所为,难道不自觉羞愧?” 这胥吏争辩不过,只好一挥袖道:“哪来这么多的道理!你们打算出去,就出去说好了!” 胡之章和严来甫一对眼色,即顾左右道:“诸位,我们起身吧。” 胡之章被人小心搀扶着,走在最前方带路,那胥吏便紧跟在他的身后,反而忘却了严来甫。严来甫趁此机会,便吩咐几个家丁道:“汝等快去各院各房通知那些百姓,不许遗漏一人,让他们悉数到门口会集,听那位书吏宣读知县文告!” 众家丁领了命,便迅速地执行了下去,沿路敲锣打鼓,将每一进院落的百姓都叫了出来;只顷刻间,百姓们已经在门口围聚了好几层了。 第八十三章 多诛、纷议(五) “让开,让开,胡老爷有大事要办!” 严来甫见前面拥挤,立刻赶了上来,驱逐着堵在门口的众多百姓,来来往往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给让出了一条大路,由着旁人架住胡乡绅出去。 那胥吏原本在身后看不真切,待得一并走出庙门,扫望四周,才看见乡民们在前面的平地上围成了人墙,把他们包裹得里三层外层,真个水泄不通,把他着实一惊——毕竟自己来时还没见过这么庞大的阵势。 “各位,”严来甫朝着众人作了一圈的揖,“胡老先生拖着病躯,已是心力憔悴,本想祭祀了圣人就走的,奈何县父母有令要宣,不得不姑且留此,请莫要大声言语,妨碍了官府的公务!” 话音方落,那胥吏又紧接上一句:“此事关乎朝廷大政,尔等细民不宜尽知。都别在这儿看热闹了,全部退开,容本官与胡老爷回府商议!” 众百姓虽不太明白,但一听到‘退开’两个字,顿时群情鼎沸,不安地骚动起来,欲退与欲进之人争相拥挤,本来齐整的队伍不复成形。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有几名个汉子甚至趁乱冲上前来,瞪大了眼睛喊:“既然是公事,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不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难道是想加害胡、严二绅吗!”幸而被十几个眼疾手快的家丁发觉,死死挡在了外面。 那胥吏对此情形手足无措,还直直地站着发愣。胡之章看时机已至,便挺身而出,向众人高声呼道:“乡民们,你们不要再喧哗了,安静,安静!老夫这就和书吏大人商量一下,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言罢,一瞬间寂然无声。见了这副景象,他的心中十分得意,转身望向了胥吏:“大人,如果不依着他们,恐怕我也走不出这个门了。” 胥吏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位胡乡绅说话的分量,反观自己只是个寒微小吏,焉敢违忤众意,眼下唯有无奈从命:“胡乡绅言之有理,望您能够喝止住这些百姓,好让县令之命尽快传达下去。” 胡之章欣然答应,蜡黄的脸皮上竟绽出了一丝微笑。他咳嗽了两声,即与众百姓说道:“我和书吏大人讲好了,汝等现在愿留的就留,愿去的就去,将不设拦阻!” 书吏遂将怀中文书取了出来,叫胡、严二人跪在地上,慢慢读道:“本县自府台处得报,言扩张县学之事若不可为,则当强行促成,不得有片刻延误。今闻胡公患病,特差文吏一员前往视疾,若思绪尚明,不致病入膏肓,则应当立即动身,不然将议大罪!” “草民领命……”胡之章向文书拜了一拜,艰难地站了起来,却站不太稳,双手紧紧按着额头,似乎将要昏倒过去。 “胡老先生,您没事吧?”严来甫慌忙去扶住了他,并趁机朝身后一扭头,向几个陪同的缙绅使个眼色。 “唉,敢问大人,”一名士绅果然开口了,“这‘扩张县学’究竟是何事?” 胥吏对待他们自然不会那么客气,只是拿余光一瞥:“你们又不去管领学田,何必知道?” “学田?扩建县学和学田什么关系?”那个士绅仍不肯罢休,“在下想让您解释一番而已,你们又不是在搞什么密谋。难道真像那群乡民所说,是另有别图么?” “对啊,他们与我辈同管乡里,权柄亦重,总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吧。”严来甫顺着说道。 胥吏被这几句话逼得毫无办法,不耐烦地点着头:“行行行,你们说了算,我全部说与你们听!这扩大官学规模本是朝廷严责的新政,但那两位觉得仅靠他们的学田供不起扩建后的支出。所以上面犯难,叫县老爷务必把这件事谈下来。我讲得如此明白,都懂了吗?” 人堆里,先前起哄的几个汉子听得最是仔细,等着胥吏交代完了,双腿便如兔子似的蹬了起来,一拥而上,跑到了一个显眼的位置上,攘臂大呼:“父老乡亲们,听到了没有?我们的胡、严二位老爷,处处是在为学校着想,不仅捐了好多亩的良田,还帮着他们管理好土地,连耕种学田的佃农都感谢二老爷的恩情!官府不但不体谅这份苦心,还大搞什么扩建,万一日后负担不起,岂不是要二老爷自己掏钱?官府所为,真是寒了天下士绅的心哪!何况胡老爷的病情如此之重,已是头昏眼花,却还要走上好一阵路,前往衙门会谈!衙门的人如此折腾人,明摆着是逼胡老爷赴死啊!” 这些汉子们讲得如此动情,不免打动了在场的大多数百姓,腾时点燃了乡民们胸中的熊熊怒火。刚刚恢复平和的氛围在这一瞬急转直下,乡民们沸腾了,拍打着庙门前的墙壁,撞击着面前的大门。在嘈杂的声音中,还依稀能分辨出几句统一的呼声:“让胡老爷回府歇息!暂且停止此次的商议!” 现场的局面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家丁们根本忙不过来。方才质问胥吏的士绅怕担上责任,也趁着这股乱势,钻入人群之中,抱着脑袋,一溜烟地逃走了。 胥吏自己甚至被人潮挤开,放眼望去,连胡乡绅的踪迹都找不到了。他见局势完全失控了,便无暇顾及公事,丢开公文,和百姓争抢道路,跑出二十余步远,连帽子都被扯掉了,头发披散下来,狼狈地逃脱了出去。 “百姓闹事了?”知县架着腿坐在二堂上,抿了一口茶,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 “县老爷!”胥吏哭丧着脸,跪倒在地,“那群乡民受严来甫那厮挑拨,无法无天啦!如若放任刁民,官府还怎么执行命令?请速发官军捉拿闹事贼人!” “所谓法不责众嘛,此事你叫我如何管得了?”知县叹道,“好了,你也受了许多惊吓,快些回去歇息吧。此事我当上禀到府里,交给府台大人处置。” 第八十三章 多诛、纷议(六) “那群乡民……不闹了?”严来甫背着身子,向堂下的人问话。 “自官府的人走了之后,他们便渐渐停歇下来了。”几条壮汉跪在地上,谄媚地笑着。 “你们执行得不错,”严来甫转了过来,“那几句话确实把气氛调动起来了。今日若是没有你们,我看胡乡绅怎么也得走一趟了。来人,每人给我赏五两银子,打发回村!” 言罢,即有仆人从里屋走来,手中捧着一个银盘,上面用红布裹着一颗颗纹银。 “谢严老爷!谢严老爷!”众人看着那些闪着亮光的白银,笑逐颜开,纷纷不住地磕起头来,颤抖着双手收下了。 “胆大包天!” 其中一个书办劈手夺过县令的禀报文书,掼在地上,把另外三人都弄得一惊。 “知府大人!”他的目光死死注视过去,“您能容许您治下的刁民如此犯上作乱?还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坐着,我真是……唉呀!” 另一个书办听了,也附和道:“知府大人,我等为朝廷做事,需当尽忠体国,若遇难而却,何以报答皇上?请您勿生犹豫,速速下令,逮捕作乱刁民,并以大逆之罪擒拿胡之章、严来甫二人!” 济南知府惊恐地望了一眼陈同袍,随后才平静下来,依旧低头翻阅着卷宗:“二位,有句话叫法不责众,你们应该听过。我曲阜境内乡民无数,怎可尽行抓捕?至于胡、严二绅,我们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他们谋划了这次事件。若不分青红皂白,直论一个大逆之罪,不仅有伤民心,还会为晏相招致流言蜚语。” “所以,听之任之,就这么算了?”那书办冷笑一声。 “如今民心沸腾,如果再次激化冲突,不加平抚,诸位都知道后果是什么。不要觉得责任抛给本官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别忘了,这条宴请二人的计策,你们也是点了头的!” 两书办顿时如被雷击,愣愣地站在那儿,不敢动了。 “知府大人有不少苦衷,”陈同袍忽然开口了,他的脸朝向两个书办,“我们应当谅解,不要苛求。今日可一面使人发布告示,安抚乡民,宽释他们的罪行;一面告知胡严二绅,令之静养疾病,暂且罢去此议。则稍缓局势矣。” “朝廷那边怎么应付?”两个书办无奈,唯有对陈同袍言听计从了。 陈同袍道:“此事还压得住一段时日。待他个三五日后,静观其变,再上禀朝廷不迟。” 知府又问:“监学若与朝廷不通音信,如何知晓京中的变故?‘静观’二字从何而来?” 面对众人一轮接着一轮的疑问,陈同袍显得不紧不慢,摆了摆手说:“不用担心。我有的是方法获知朝中的消息,各位就不必多问了。” 那三人素知这位陈大人神机妙算,听完这番话语,也都胸有成竹了,齐声说道:“一切仰仗监学大人了!” 曲阜知县依照府衙里发来的命令,叫几员衙役去各村分贴告示,且亲自为之讲明,言‘知府老爷自知举措失宜,已然深深悔悟,恐汝等百姓因此惶恐不安,特差人宽赦罪名。其地方官吏,一律不得追究!’好一遭引咎过后,方才把乡民们的心安稳住了。他们随之听说胡老爷也免了祸,便各自归农的归农,不再发出怨言。 皇宫内,阴云密布。 新晋的户部尚书曾粱,正笔直地站在昏黑不明的宫墙下,打着一把油纸伞,呆望着轰隆作响的天空。他把手伸出伞外,高高举起,片刻,忽觉手心一凉。 “唉……”他看着手心的一点雨滴,握紧了拳头,“上苍亦了然呀!”言罢,脚步愈加快速,直走入了某处的大堂。 “高尚书,晏相又批出来一道文书,说也让你看一看。”曾粱挑开屋外的竹帘,放了雨伞,一个箭步走上去,将袖筒里的文书取了出来。 “搁那。”吏部尚书高继志并不理会,只抬了一下眼睛,便重新投入到原先的工作中去。 “您在干什么呢?”曾粱看他正在一张白纸上奋笔疾书,敲着桌子问道。 “自家私事。” “您最好告诉我,”曾粱的表情一下子肃然了,“同僚之间不应该遮遮掩掩,处处设防。” “芗之的疑心真是重,”高继志笑着将纸递了过去,“想看,看罢。” 曾粱的眼睛左右晃动了几下,便惊讶起来:“你给陈共胄的回信?他什么时候给你写信了?你可是瞒着晏相做的,此乃大罪!” “今日早晨刚到,”高继志歪过身子去,“他单独给我的信,说山东那边情势不太好,暂且停止了新政,并且问了晏相这里的动静。” “此事您得好生保密。”曾粱低声说。 高继志笑了:“芗之自诩直臣,见我干这等欺上瞒下的大事,为何不愤而弹劾呢?” 曾粱正色道:“晏相为此不仁之事久矣,天下怨怒,心知肚明却不敢言。我为此事上曲,正为天下人直!” “你看你,一句戏言罢了。你敢当着同僚的面抨击当朝副相,这就足以看出芗之的忠直之心了。”高继志满意地说,“你等一等,我先写完了再说。” “你先把文书看完,”曾粱将中书省的文书硬生生推了过去,“他陈同袍不是问朝里的消息吗?看完正好能够补上几句。” 高继志这才放下了毛笔,低头默读着文书上的蝇头小字。纸窗上开始噼里啪啦地响,雨势愈大了。 “广东新诛不服新政一员,系一小县之长……江西新诛不服新政者五员,职最高者,乃一学道……关陕诛六……四川诛三……” “太疯狂了。”高继志登时放下了信,冷汗直从额头上冒出。 “晏相与我说,这些都是该杀之人,此法极有效果,可以此收回学田。让我户部重新统计当地田户,并令您速速派官补缺。” “遇人就杀,谁愿去补!”高继志有些愤怒,毅然起身,“我等若老实听命,则与杀人无异矣!” 第八十四章 力劾、怒罢(一) “冷静,”曾粱把手一抬,“时机还未到,我等如何发难?尚书先把人补上去再说,权且当做无事发生。” 高继志点头赞同:“是啊,我等势单力薄,不足以动摇朝廷。还是等等看吧,只希望柳丞相能作壮士断腕之举,不要再犹豫了。” 曾粱眼皮子稍微一眨,旋即叹道:“柳相年老,许多事未必如从前那么上心了。在他老人家眼里,晏参政的名位怎么都是要保住的。所以,我奉劝言达兄少谈起这些事,万一被人抓了把柄,岂不要命?” 高继志知他另有心计,不好点破,便呵呵一笑:“芗之放心,听了你的这番衷心之言,我自然会慎重考虑。” “那我就放心多了……”曾粱站起身来,一个作揖,“如此,曾某便不打搅大人了,告辞!” “告辞。”高继志慢慢地回了礼。 钮远伫立在禁宫外宽阔的大道上,一对目光深沉地望着远处的大殿,久而不动。 “钮大人。” 他猛然听到这声尖锐的声音,往两旁一望,见是沈竟从左侧的门洞下走来,手中捧着一份黄绫诏书,满面堆笑。 “沈公公,”他慌忙趋步上前,“皇上……旨意如何?” 沈竟道:“陛下看了晏相的奏本,迟疑不决,只好去问桂太尉。桂太尉言‘晏副相力行新政,诸司百僚莫不畏避,势不可当,请诏许其收买各地社学之田权,三品以下外官皆可问斩,以此激励变法。’圣上纳了谏,便下了这道圣旨。” 钮远苦笑着摇摇头:“桂太尉也支持新政了?简直不可理喻!” “柳相素来信任晏温,桂太尉又是个无主见的人,自己不能为他老人家分忧,便只得照着他的意思去办,不敢有所违背。”沈竟解释道。 “柳大将军真是年纪大了……”钮远焦急地踱起步来,“他不仔细看一看,晏参政现在都和着了邪一样,不是今天杀这个,就是明天杀那个,各省的囚犯一车一车地往京师运,何其扰乱人心!还整日说这是三代圣政,我可没听说过古时三代是横尸遍野。若他老人家还不清醒清醒,天下将乱!” 沈竟亦皱了皱眉,劝道:“奉相莫要激动。我虽也不认同新政,但奈何圣意已出,难以改悔,还是等一等罢。” “本官……”钮远又想开口辩驳,话刚到嗓子口,却忘了说什么好了。 “本官告退。”他主动让开了道路,沉默不言。 圣旨由沈总管带到了大殿之上,监国太子亲率百官跪接,听其宣诏。沈竟怕他们听不真切,便抬高了声音读起来,每读一个字,就能把一些官员吓得手脚哆嗦。 待得读罢,太子就先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儿臣领旨!”并将双手伸向前去。紧接着,百官也一齐磕头,嵩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人数虽多,却喊得有气无力,唯有晏温高昂着脖颈,到第三声‘万岁’时,嗓子都快叫哑了。 “诸位!”晏温摘下官帽,兴奋地走入议政堂,靴子在油亮的地板上嗒嗒作响,“我们的新政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干了!一旦社学的学田再归了官府,不仅能掌控学政,亦能治理兼并,岂不两全其美?哈哈哈,拿酒,庆祝一下!” 钮远就在东面的小屋里批着公文,与堂上只隔着一个过道,故而听得格外清楚,格外刺耳。 “小人得志……”他喃喃骂了一句,愤恨地将笔一扔。 “这酒才好呀……”外面传来碰杯的声音。 他的脸憋得又紫又红,青筋暴起,却也无处发作,只好重新拾起了笔,紧紧攥在手心,看着窗外发怔,试图借此冷静一下。谁知他看得久了,竟渐渐合上眼睛,歪在圈椅上睡着了。 “奉相!在下准备弹劾晏温。” 钮远登时被这声音吵醒,他睁开模糊的双眼,把头晃了几下,恍惚间,看见了面前那人的面容——竟然是户部尚书曾粱。 “什、什么?”他还有些迷糊,抓着发干的嗓子。 “大人,下官要弹劾晏温!”他把胸前的手拿开,‘劾参政晏温疏’几个干净整洁的大字赫然出现! 钮远并不惊讶,亦不曾有欢喜,愣愣地瞧着面前的奏疏。 “弹劾?圣旨已下,你再过来说弹劾,岂不知君无戏言,这是连皇上的脸面都不顾了!想死罪吗!” 曾粱正色回答:“下官何曾惧过一个死字!冒犯了皇上又如何?当为天下人赴死!” 钮远倒是习惯了他这慷慨激昂的讲话方式,并不在意,摆手说道:“你死有何用?不过是在累累白骨上再平添一具罢了。” “如果钮奉相畏其如虎,不愿带头抗争,那就当我讲了一段空话;但下官不会放弃,找高尚书,找太子……总有一个敢出面的。”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慢着!”钮远听到他后半句话,心头仿佛被扯动了一下,连忙起身,连桌上的纸笔都被打掉了。 “怎么?”曾粱振振衣袖,转过身来。 “他们靠不住,”钮远说道,“还是由我来罢。” “好。请您立刻联名上表,以达天听。”曾粱将奏章交了出去。 “皇上才下了令,不能如此急躁,”钮远的两根手指只在封皮上摩挲,“我可以先带给丞相过目。但我不能保证丞相会保着我们……此去只能是孤注一掷。” “在下从未逼您去孤注一掷,”曾粱听到这话,貌似不太乐意,“要是您怕了,完全可以将我送进大理寺拷问,然后将这奏章上交给晏温处置。” “我不是奴颜婢膝之徒,”钮远咬牙说道,“去,我这就去!” “恭迎沈公公宣旨回来!您辛苦!” 一群小太监围了一圈,纷纷跪倒在沈竟的脚下,样子极为忠诚。 “每日的差事而已,有什么好辛苦的?”沈竟取了身上的披肩,“不会是卢信忠教你们的吧?” “祖宗真是神算,正是卢公公教我们的。他还在您寝房里打扫呢,您去见他就是。” 第八十四章 力劾、怒罢(二) 卢信忠手拿着一把扫帚,在床边静静地打扫,四周窗门紧闭,不露一点的风。 忽然,一缕白光从逼仄的木门外打来,正照向了他那双瞪大的眼睛。 “沈总管!”卢信忠撇下扫帚,向站在对面的沈竟点头哈腰。 “你叫那些人去迎接我,是何意图?”沈竟低头掸着衣服,淡定问道。 “没别的,只是……”卢信忠将眼睛胆怯地抬起,“只是忧心师父的前途命运,眼巴巴地望着您平安回来。” 沈竟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此去不过宣谕圣旨,有何危险可言?” 卢信忠一边为他斟着茶,一边慢慢说着:“晏温此政太急,至于朝臣人人自危,议论沸腾;虽然今日皇上降了旨意,为新政帮了腔,但人心终究难以平复,万一晏温被弹劾罢相,皇上又不能悔旨,责任将落在何处?不用多说,咱们这内侍省必是首当其冲。那群人会把您这个宣旨的推出来,替皇上挡刀子。小人一想到那时,就打心底地为师父担心,怕您蒙受这不白之冤。” 沈竟依旧不以为然,微笑道:“咱家是皇上亲信的总管太监,外边的人还敢扯上我不成?” “若在承平之日,皇恩极隆,他们断不敢动咱内官一根汗毛;而如今可是柳丞相……”他忽然收紧了嘴,向头顶上指了一指,“他在上面管着呢。群臣定不敢和柳相叫板,皇上又占着一个天子的名分,层层下来,不就大总管最好得罪吗。” 沈竟的脸色这才刷地一变,惊叹道:“果是此理。” “大总管,”卢信忠小心翼翼地跪了下去,拱手劝谏,“我看唯有左右逢源,可以无事!” “可咱们都是皇上的奴才,这个如何使得!”沈竟皱着眉道。 “所以您要找对人,比如……太子。” “说。”沈竟听后,已猜出了几分的意思,便急忙催促他说。 “太子乃是本朝嗣君,与之稍有交结,亦是无妨。大总管可派人向东宫,以温言劝其对晏温下手。殿下素来与柳镇年不睦,再受我等如此怂恿,必当见机弹劾。若新政因此尽废,我等也算在其中出了一份力,自然有功无罪;若新政仍旧施行,众人按兵不动,此事便不可能被发觉了。此计可进可退,请您好好想一想。” “你是个聪明孩子,”沈竟笑了起来,“把这些话都说得头头是道,有本事!真让老夫豁然开朗啊!” “谢大总管夸奖,小人只是会些邪魔歪道罢了,哪里有什么本事……”他的整个身子缩在地上,极尽谄媚地说。 “不过可惜呀,”沈竟又起身叹息,“像你这样的能人,当初却被指派去干着杂活……不知有多少人才就这么被埋没了!手下无人,不知叫谁前往为好!” 卢信忠两只眼睛一眨,连忙说道:“此事全听总管安排!” 沈竟却道:“我没个打算,正想听听你的意见。” 卢信忠顿时喉咙一紧,吞咽下一口唾沫,即回答道:“小人觉得,此等大事,还是差遣一名管事的公公去见太子,才有说服力。” 沈竟听他几番言语,似乎不想走这趟差事,因而说道:“我和你说句交心的话,那群管事的皆是尸位素餐之辈,我平常都不指望他们,此时焉得托付大事?不如由你推荐一位职位卑贱,却心思缜密的太监去,如果真能建下奇功,我再向皇上表奏此人,以彰功绩。如此做,也能满足了老夫的求贤之心了。” 卢信忠听得他要向皇上表奏,心中颇为惊诧,暗自想道:‘要是就此任着别人一步登天了,大总管还留着我做什么!’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慌忙磕头,听‘砰’地响了一声,十分清脆。 “大总管,小的明白您的衷心,不过现今这个担子太大,一般没见识的,定然挑它不起。不如由小人走这一趟,必得顺利归来!” 沈竟大喜,转过身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把他拍得一震:“好!信忠不愧是老夫教出来的,有胆魄!放心去罢,回来我给你接风洗尘,并向陛下上表推荐,保你个升官迁职。” 卢信忠听后,瞬间把方才的惊恐一扫而空,满脑子里都是对赏赐的渴望:“小人领命!” 一路上,钮远不停摩挲着手中的奏章,心中越慌,脚下的步伐便愈加急促了。不到片刻,便已抵达了相府门前,但他竟不进去,空在门口张望,望着内院的那颗光秃的柳树,忐忑不已。 “是奉相吧?您要进去找丞相?怎么,需要小人带路?”相府上的文吏恰好路过,看他迟迟不动,便纳罕地问。 “哦,”钮远慌了神,甚至朝着那个文吏作了深揖,“不用了,不用……” “大人这是干什么,”小吏的脸都吓白了,“小人万万受不得!” 钮远方才反应过来,只好勉强笑道:“没事,你们平日也十分操劳,怎么受不得!不说了,本官这就进府。”说罢,他也不待回应,径直地走入府内。 柳镇年的确还坐在先前的柳树下面。他身子下还是那副老旧的藤椅,甚至已经十多年没有换过了,吱吱的声音越发得大,足以震得人胆颤心惊,似乎下一刻就要分崩离析了一般。但柳镇年却睡得很熟,仿佛没受到一点打扰。 “柳公,”钮远在他面前站直了,一副严肃的脸,一个作揖。 柳镇年的耳朵还算是清楚,听到了这一声呼唤,他睁开惺忪的双眼,冷冷地瞧了一眼钮远。 “什么事?”他的语气带着埋怨,“你们这些人,怎么最近老是在我睡熟的时候叫我,好不心烦。” “这是在下的错,请您恕罪。但这是紧急之事,我也不得不打搅您的休息了。”钮远掖着奏书,躬下身子。 “现在该谈的都谈完了,还有什么急事?”柳镇年问,“不会还和晏温有关吧?” “您可真是妙算,下官正是为了晏温而来。”说着,钮远向前一步,递出了弹劾的奏疏。 第八十四章 力劾、怒罢(三) 柳镇年听着不太对劲,连忙抬手接过了那本奏疏,只见了封皮上的字,眼睛便瞪大了。 他犹豫了许久,方才缓缓放下文书,眼中露出许久未有的凶光:“这个曾粱,是你指使的吗?” “这是他自己写的奏章,下官只是为之转交,一切还请丞相裁断。” “这种事你还要过问吗!”柳镇年顿发暴怒,将奏疏往他脸上狠狠一摔,散了一地,“外边的人对他有意见也就罢了,你还来掺和一下,真想同室操戈,毁了邦国大计,直说便是!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钮远见他动了盛怒,慌忙跪了下去,战战兢兢地拾好文书。 “你与晏温政见不合,我是素来知道的,可奉相你……”说到此处,柳镇年揪心地长叹一声,“也不能因私废公啊。那群贼臣已经在窥伺我的位子了,你们却还得大搞党争,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竟也敢做! “……钮奉相,快点把奏书烧了吧,就算铁了心要发难,先忍他一忍可好?”柳镇年的声音逐渐平和,仿佛是在哀求了。 钮远深伏在地上,更咽言道:“柳公,此事的过错不全在我!当初不就是晏温嫉妒在下的功名,才要用这新政与我相抗。若今日我不劾他,异日赴死的就是钮某!已经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在下不能退却,望您好生思虑……” 柳镇年面如死灰,僵直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只行将就木的老兽,黯淡的目光,死寂的静默,只有微风吹得他衣袖猎猎,一根根白发轻轻拂起。 “拿剑。”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在下……” “拿我的剑来!不必多讲。” 钮远无话可说,只得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一柄宝剑,将它横放在手中,跪了两只膝盖,献了上去:“柳大将军,钮某此行早就有了觉悟,不是晏温死,便是我死……在下从公多年,受您大恩,死不足惜。只可叹柳公不能明事,难以瞑目。” 柳镇年不作回答,迅速地抄起了宝剑,剑鞘随之脱落;钮远浑身一凛,昂起脑袋,紧紧闭上了双眼。 柳镇年将剑往前一伸,离他的脖子只有几寸了。但这剑刃在半空悬了良久,竟又渐渐收了回去,转而在他的肩胛骨上拍了拍。 于是此刻,柳镇年的神色中便只有犹豫了。他怔了片时以后,便毅然决然地咬住了牙,狠狠地一挥臂膊,那把剑径直扫了过去! 钮远听到剑刃裹着风声而来,情知当死,连呼吸都屏住了;风声急急掠过他的耳朵,竟无丝忽之痛。 “睁眼罢。” 钮远还在顾自地纳罕,听到柳镇年说话,便猛地睁开两眼,手往脖子上捏了几下,顿时吓出满身的冷汗。 “丞相……” “我不忍杀你,”柳镇年背过身,把剑插回鞘,“也不会想杀晏温。但我容许你把这封奏疏递上去,看你们斗。去,斗吧。” “不论如何,最终决策也是由您来定,”钮远站起来说,“您这几日不闻朝政,一味听从晏温的解释,已经颇为糊涂了,难道现在还不愿意听一听事实吗?” “你以为本相真不清楚?”柳镇年回过头,怒喝道,“他搞得那些新政,他杀得那些人,惩治得那些乡绅,我哪一样不明白?但你记着,他不是先前的介文武,不是容青,是本相的股肱谋主!他倒了,天下之事依靠何人维系?罢了,你们这群人倒是可以不在意。”说完,他大步走上了中堂,不再与钮远辩驳了。 “卢公公来了!” 皇太子穿着一身便衣,同蓝渊从帘后走了出来,笑着迎接到访的太监卢信忠。 卢太监匆忙行了礼,言道:“奴才不过是侍候皇上的贱役,名分低微,何敢由殿下外出迎接,真是惶恐。” “吾为国之嗣君,需当以孝为先,为天下人表率。公公辛苦侍奉父皇,我怎肯倨慢相待,请坐。”太子满口说着好话,趁机向侍读蓝渊递了个眼色,后者便抽出一张圈椅,请卢信忠坐下了。 “奴才是奉沈大总管之命,来问您的身体是否康健。因昨日见殿下精神憔悴,故而万分忧心。”卢信忠道。 太子不知其意,只得如实答道:“本王一直无恙,这是沈总管多想了。” 卢信忠笑道:“那便好。不过方今的新政出了一些乱子,皇上虽下了旨意,但也是怕下面的人搞砸了,忧国之心溢于言表。陛下已将权柄交与您了,还望殿下可以斧正时局。” “斧正?”太子无奈地大笑道,“此事全使晏参政操持,本王年纪轻轻,不昧国政,如何指点得了?” “唉,此话不能这么说,”卢信忠道,“殿下英明睿智,日后将继宗社大业,只要定策,他人怎敢妄议?” 眼瞧着太子的脸色有些变白了,卢信忠便继续煽风点火:“不是奴才多嘴,晏相如今已走火入魔了。他的手段是极为高明的,只可惜掌握不得火候。万一败坏了大事,逼得陛下无辜受了连累,恐怕还得下诏罪己。您是最敬爱皇上的,应当劝劝他才是。” “卢公公,要是劝不动呢?”蓝渊不说一句客套话,直截了当地问。 卢信忠转了转眼珠,连忙说道:“奴才不过是一介宦寺,论见识远不及朝中的诸位大臣,凡事真不敢妄说太多。但诸位办事,都必须要忠心于皇上,这点准没有错。最主要就是保护皇上,不让圣驾受累,得个不好的名声。” 太子只听出他的推托之意,心中大为不快,只好草草回答:“不错,忠孝乃是立身之本,万不可劳圣心担忧。” “好了,奴才该说的都说完了,不宜久留东宫,这就告辞。”说罢,卢信忠即刻起了身,太子便命人送出宫外,自己只是目送着他远去。 “来这里说了一堆没用的话,真不知沈总管什么意思!”太子回到书房,轻声骂道。 “其实不然。”蓝渊笑道。 “怎么?”太子的眉毛忽然一皱,他赶忙示意蓝渊坐下。 第八十四章 力劾、怒罢(四) 蓝渊连说了几声“不敢坐”,便退后两步,拱手向太子言道:“殿下,沈公公这些人终日侍奉着皇上,圣意如何,他们是再清楚不过了。今日忽差太监前来问劳,必是奉了天子之意。其人适才所言,就是在警告殿下,不能使当今局面无法收拾,逼得圣上出来站队。只要保得住圣上的颜面,做什么都得把事情压下去……您甚至要有玉石俱焚的决心。” 太子听罢,震惊地看了一眼蓝渊,双手不安地在桌面上挪动:“玉石俱焚?父皇不会有这般想法吧?我可是当朝的储君………” 蓝渊道:“陛下万事皆以国家为重,不计私情,您可曾见皇上不舍得过?” 太子不甘地沉默了片刻,方才点头:“也是。” 蓝渊见太子有了疑惧之色,即又劝道:“说严重点,殿下现在是毫无选择,只剩这华山一条道了。请您再勿犹豫,早日决计!” 太子一掐下巴,登时挺起身子,又朝着蓝渊看了两三眼,最终无奈地摆了摆手:“好,我答应,答应……你这就去请老皇叔和存肇皇弟来。切记,莫要惊动父皇。” 为防被外人发觉,蓝渊一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敢只身前往大营。他找到了二位皇室,不与多作交谈,便使之换上了军衣军盔,伪作巡视的禁兵,绕道出了大营,偷偷走过皇帝的御苑,从南边的小门进了东宫,拜谒太子。 “老皇叔,存肇兄弟,你们两个一路上没出事罢?”太子匆忙迎到中堂,并示意蓝渊关上门窗,打起火烛。 “谢太子殿下挂念,”存肇脱下盔甲,行了礼,“在下与老皇叔一路皆听蓝侍读安排,小心谨慎,不曾被一人看到。” 太子听着就胆战心惊,捋须说道:“唉,这里委实是离着御苑太近了。如今想来,当年还是不迁居为好……” “蓝侍读,这点光够了。”太肃回头吩咐了一句,蓝渊便不再点火,只留了三支蜡烛照向他们的背影。 “二位还想对柳党动手么?”太子紧紧盯着两人。 “殿下何出此言?老贼当年杀了容侄,大仇尚且未报,我恨不能手刃之!”太肃的眼睛里透露着杀气。 存肇接着说:“愚弟心中亦常常悲痛,可惜一直韬光养晦,未见其时。” 太子笑道:“但如今机会来了。晏温新政太严,诛杀官员甚多,因此大失人心,地位已摇摇欲坠。若能借此将其赶出朝野,则柳镇年失一臂膀矣!为了铲除奸党,我早已准备好了弹劾的奏疏,有了玉石俱焚之志;之所以尚未发者,乃是惧抗旨之故。我为此焦头烂额,实不知如何是好,请二位出个主意。” 太肃听后,下意识向存肇看去,后者也愕然无措。 “容我想想……” 存肇皱住了眉,开始闷头沉思;众人不敢发出一声,屏着口气,就怕打搅了他的思考。 “这么苦想也不是办法。”蓝渊却慢慢走了过来,躬下身去,“在下突然有了一个主见,或许能帮助诸位。” “蓝侍读可以讲讲。”存肇捏着一根手指,目光凝重。 “在下先不说弹劾的事,就说说柳党吧。我们前些年之所以斗不过他们,不仅是因为柳镇年手眼遮天,更是因为他们团结。而现在呢?钮远和晏温看似没有过节,可暗地里都在借自己的政见排挤对方,明眼人都能觉出二人的不睦!这正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按侍读的意思,难不成要拉拢钮远?”太肃惊问。 “不不不,”蓝渊连忙否认,“钮远再怎么针对晏温,他也是柳镇年的心腹,断然不会帮着外人做事。” “我明白了,”存肇一拍大腿,“您是想说,让钮远自己去斗晏温,我们不是求他帮忙,而是反过来,得心甘情愿地被他所利用,方能推波助澜,赶走晏温。” “没错,下官即是此意!”蓝渊被他这话直直说到心坎上了,不禁兴奋喊道。 “具体怎么个行动法,你说说看。”太子不以为然,只是冷冷问道。 存肇道:“史司禁与柳党关系不错,可向他哀求,说禁军子弟多从外地调发,唯恐家乡生变,故而怨言甚大,一时难以压制,请其转告钮远,出计策平抚军心。若钮远蓄意谋害晏温,必借此以为反抗新政的张本,大肆宣扬。我等配合他演这一出好戏,定然闹得朝野沸腾。” 蓝渊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然后,二位就可以令手下禁军将矛头对准晏温,说他歪曲圣意、所任非人,致使大局败坏,上奏请皇上更换人选,才能施行新政。皇上有了这个台阶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担当罪名了。” 太子和太肃面面厮觑,随后叹道:“此计听起来似乎不错,然而后患无穷。如果事事都配合着钮远,那就由不得我们做主了。万一我们闹起来了,他再突然调转矛头,叫我等忤逆父皇,岂不是骑虎难下?”太肃也微微摇着头。 “老皇叔,太子殿下!”存肇扑通跪了下去,把膝盖往前一挪,眼睛里含着闪光,“如今是发难的最好机会了!一旦纵去,日后便只能坐以待毙!皇兄,不要心存侥幸,只能冒这个险了!” 蓝渊亦苦苦劝谏:“适才我与您说‘玉石俱焚’四个字,并非夸大之词。您已经有了这个觉悟,还怕他什么!” 太子还在沉吟,太肃便拍桌大吼:“我答应了!咱们就给钮远做牛做马一回!如果他打算行不轨之谋,老夫当在大营中一死谢罪,不累陛下!”言罢,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投到太子的身上。 “太子殿下,您还考虑什么?!”蓝渊急躁地喊着。 太子瞧了瞧那三人的面容,无不带着殷切期望,便长叹一声,应声说道:“蓝侍读所言不差,不过玉石俱焚而已!我就和诸位拼这一枪,为祖宗们担负起这个宗庙社稷!” 第八十四章 力劾、怒罢(五) “史大人,大事不好!” 时值正午,史修慎刚刚督练完兵丁,方才解下衣甲,便见太肃、存肇二人从辕门处并辔赶来,随后各自下了马去。 “二位皇亲,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此惊恐?”修慎慌忙上前迎接。 只见存肇一脸焦急的神色,揣了马鞭,擦了擦额头的汗,先问他道:“史司禁,你手下的兵没有闹事的吧?” 史修慎仅仅眼皮一动,随即笑道:“史某一向用心治军,未曾亏待将士,不知此言从何处来。” “实不相瞒,”存肇叹息道,“我们这里的确出了问题。从前几日开始,不少禁军将士就听说晏相的新政波及甚广,天下各地皆有被杀害之官民,因此他们挂念乡里,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那些出身富家子弟的,反应最为激烈,常常煽惑他人,声势越来越大。我与老皇叔屡劝不果,为此十分头痛。希望史司禁帮一帮忙,请中书省下令安抚,或可平静。不然兵变一出,非同小可,你我都要担上血海般的干系!” 史修慎却不多思索,欣然允诺:“既是二位皇亲相求,史某怎好拒绝?我这便派人告知中书省内,早早解决此事。” 存肇拿余光一瞥太肃,后者给他点了两下头,他便径前握住史修慎的手,语气格外沉重:“史大人,此事只可上禀钮公,切莫说与晏相!他已经有些着魔了,若叫他先得知,必然重饬吾等,则禁宫之危无以挽救矣……望公能明吾言!” “史某明白这个道理,二位尽管放心!”史修慎抽出手来,向他们抱了个拳。 太肃闻言大悦,拍掌说道:“有史司禁这句话,我们心里是踏实了!存肇,走吧,回大营去!” 史修慎微笑着目送他们上了马,一直看着他们走远了,校场上空剩下飞扬的尘土,目光竟又凝重起来。 “史大人,看来两位皇亲是另有所图啊。”副将从营帐中走出来,望着史修慎的后背说。 “他们竟然愿意求助于柳党,”史修慎突然转身,直直地看着他,“奉相是个什么人,他们自己不清楚吗?现在的新政我还无法评说,但如果让奉相牵着我们鼻子走的话,那篡逆之谋早晚将发,局势更会乱上加乱!” “是啊,不论如何,两位司禁与虎谋皮,到最后伤及的只有皇上,不知陛下会怎样想。”副将道。 “木已成舟,此事不能搁置下去了……你可一面差人报与奉相,一面督促军兵日夜训练、打磨兵器,时刻准备应付兵变。” 副将沉吟片刻,便又劝谏道:“史大人,练兵之事万一被人发现,指作谋反,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下官觉得,应当把咱们的责任先撇出去,不能就这么心甘情愿地陷进去呀!” 史修慎轻轻一笑:“这是我应该负的责任,躲他做什么?该躲的时候我都不躲,不该躲的我更是从未怕过。史某能坐上这个位置,绝不是靠明哲保身得来的!放心去做,天塌了我第一个出来顶着。” 副将深感其言,向他恭敬地行了礼后,即朝营房里走去。 “禁军哗变?”洪立慎、李文守两人坐在堂下,听到钮远念到此处,纷纷愕然不已。 “你们看到没有?晏温搞得这些新政,造成了多么严重的问题!”钮远放下那张奏报,敲着桌子说,“晏温平日一口一个负责,真出了事,不还得劳烦柳大将军处置?” 洪立慎和李文守相视一眼,即拱手道:“奉相所忧,不无道理。可现在晏相得了圣旨的庇护,做什么都肆无忌惮了,还如何奈何他?” 钮远冷笑道:“这算什么?他有圣意作为靠山,我还有禁军与之抗衡呢!你们出个主意,叫事情闹得大些,才能把晏温喊下台来。” 洪立慎道:“禁兵如今怨怒已深,不信长官,必专以中书之命马首是瞻。奉相可先派心腹携赏而去,用您本人的名义,厚抚官兵、收买人心;然后再禀告晏相,劝其下令严治。一来二去,兵丁自然深恨晏相,而对您感恩戴德矣。彼时再同群臣联名弹劾,此次新政必死无疑!” 钮远喜形于色,指着洪立慎大笑道:“还是你阴毒的法子多!不过存肇太肃两人素来与我为敌,今日忽来求助,不知心迹如何,绝不能盲目相信。当先派人探听虚实,然后行计。” 二人默然颔首。 “不谈这个啦,”钮远站起身来,把文书堆到一旁的大桌上,“话说曾粱那边纠集了多少人,你们打听了没有?” 洪立慎道:“那个曾粱真有几分本事。听说高继志等诸部大臣,皆愿同路弹劾,就等着钮大人领头了。只有兵部的叶永甲还在观望,他准备今日下午就去劝,大概能成。” “奉相,这个曾芗之,明面上表现得那样倔,似乎是铁石心肠,暗地里竟有鼓动人心的本事,历代哪个直臣有像他这样的?实乃表里不一之人。请奉相严加防备,以免为其坑害。”李文守正色谏道。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钮远拍着大腿说,“说来也不止我,其实谁都明白。但本官宁愿要这份装出来的直,也不要他表里如一的直。只有利用这样的人,才能更容易掌握局势的走向,而不是不讲规则的胡来。至于你说什么历代直臣,可诸位也没见过他们的面,如何能知其人?一个个在官场上风生水起的,能是什么善类。” 言罢,洪立慎便在旁边连忙称是,李文守却不以为然:“如果您的想法是这样,恕文守不能苟同。” 纽远道:“李副参政把道义名分看得太重了。官场上这些明争暗斗,实际上是有益于国政的。只有最精明的人才能驾驭万民,驱之蝼蚁;若我们的手段不高明些,还如何弱民啊?二位岂不闻前人云,民弱者国强……”说着,他在大堂上徘徊起来,开始慢慢诵读着《商君书》。 第八十四章 力劾、怒罢(六) “唉……” 存肇一只手扶住额头,一只手攥了一张纸团,把它放在蜡烛上烧着。 “蓝侍读说什么了?”一旁的太肃眉头紧锁,扶住他的肩膀问。 “他说,钮远那边已经有了动作,打算派人过来,一探虚实,所以……”存肇转过身来,“叫我们好生配合钮远,不要再心存侥幸了。” 太肃勃然变色:“意思是,我们真得让禁军起来闹事不成?怂恿自己的部下哗变,实乃千古未闻之事,简直荒唐!” “叔爷,晚辈心里也为此烦躁,但蓝侍读不是信口开河,”存肇尴尬地笑了一下,“若我们这样凭空演下去,早晚要露出马脚的。不如弄假成真,把众人都迷惑住了,方能制晏温于死命啊。” “这就是你们说的‘被他利用’?若早知是这样个法子,我当初还答应什么!”太肃无奈地摇着头,眼神里满是懊悔。 “陛下把国家大事都托付给了我们,为了剪除权奸,不使祖考蒙羞,做出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存肇动情讲道,“叔爷爷,您就莫再犹豫了!” 太肃掐着嘴边的一撮胡子,沉吟良久,才把双手放下,咬着牙道:“好……那老夫听从你们的安排,接下来的日子,只有听天由命了。” 存肇在得到了太肃的支持后,便开始加紧筹划军变之事。他唤来几个军中心腹,密令彼等在营中张贴告示、散播谣闻,声言新政将继续扩大规模,甚至将穷治各地反抗的乡民。诸营禁兵大多数是从外地调发而来,本就与家中音信隔绝,听说了这个消息,对乡里的情况愈发担忧了,因此恐慌不已,难以分心。未出两三日,一群军士就被煽动得异常愤怒,原先的操练进行不下去了,他们纷纷拥挤在大营的辕门,叫喊着要向中书省讨要说法。 钮远派去的耳目一见如此阵仗,便连打探的工夫都省去了,直接回去向奉相禀报,说禁营中确是哗变无误。钮远又惊又喜,便按照胸中的成算,派遣一向卖命的副参政洪立慎,带着若干金银赏赐,前往平抚军心。 兵丁们揪心地等了一日,总算在此时等到了中书省官员的身影。洪立慎知道他们想看什么,一句都不多讲,便把盛放银子的木箱打开,当场均分给了各营士兵,并且言道:“钮奉相听闻汝等心怀恐惧,致使禁营骚动,故而十分焦急,特意拿出了家中钱财,厚赐汝等。望诸位看在奉相的面子上,稍安勿躁,待他老人家将此事禀报晏相,必须让朝廷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众兵听罢,无不放下兵器,欢呼雀跃,大喊着:“愿从奉相!”声音如震天动地般响彻。 洪立慎连忙将这个好消息带回了中书省。无疑,此事让钮远大为振奋,但他深知现在不是庆贺的时候,便立刻拿出史修慎的原奏向晏温上报,希望后者处理此事。 晏温面对着那些纷乱如麻的奏报,已经快忙不过来了,如今又见禁军变乱的事情亟待解决,他显然是力不从心了。也许还有年龄增大的原因,使得晏温的脑袋都开始嗡嗡作响,变得不那么清楚了。他对这点也是心知肚明,便一面把堆积的文书送到兄弟晏良那里,由他帮忙处置;一面密召李文守等一干省臣,商议解决之策。一直议到深更半夜,众人才都散去。 “晏寺卿。” 一个轻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晏良听得仔细,连忙止住脚步,就停在书房门口,回转身去。 “哦,原来是您老。”他笑着说。 “晏寺卿,参政最近的公务太多,处理不过来,所以把一些文书交给了下官,让我放到您这里来。”那位老吏拍了拍手中的一大摞文书,低着头禀道。 “好,我明白了。但您老抱着这么多,实在太过沉重了,请进书房里来,好生歇一歇。嗯,就放在桌子上罢。”晏良慢慢走入书房,轻言轻语地指示着老吏。 “这都是关于什么的奏报啊?”晏良坐到案几前,解开了一捆捆的文书。 “都是关于杀人论罪的,”老吏弯下腰坐在了一旁,“大理寺完全管得了,您放心批。” 晏良展开其中一本,只一掠,便见上面触目惊心地写着:‘自河南解到罪犯二百余名,半数皆为扰乱新政,当诛之人。某县之官民罪行尤恶,诬陷上官,言其强占农地民居为学田;又不肯出丝毫之费以养官学,故悉数视为刁民,将此县六十多名罪犯押至京师……’一直看到结尾,把他吓得一阵错愕。 晏良赶忙摇了摇头,打算把这最难处理的事先搁置一旁;谁想到他又接连看了两三篇,规模竟然有增无减。他将双眼睁得越来越大,发疯了似的乱掀起一页页纸张,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晏寺卿,您……没事吧?”老吏惊恐地望了他一眼。 “没事,”晏良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我没事。只是可惜啊,好好的一个新政弄成这步田地!” “此乃何意?”老吏登时站起,“连您都不支持晏相的新政吗?” 晏良渐渐抬起头颅看着他,面容上充满着平静:“您看一看这些奏书就明白了。各地官员也都对兄长的高压政策不满了,他们动辄把百姓抓入监牢,动辄逼迫当地的士绅,不是说明他们要迎合新政,恰恰相反,他们这是在报复兄长啊!这样激烈的报复,只会把我晏家推进无底的深渊……这就是他们想要的。老人家,不仅是新政完了,我兄弟二人也快走到末路上了!如今天底下的人都盼望着新政失败,我支持又有何用?回去告诉兄长,现在收手,或许还能保全住性命!” 老吏的脸都白了:“可晏相不在中书省,他出去处理事情了。” “去处理什么事情?”晏良听后,脸上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近日禁军有哗变的迹象,他去相府和柳公商议了。” “哦。”晏良听罢,只是凄然一笑。 第八十四章 力劾、怒罢(七) 晏温揣上了拟好的奏本,匆忙打起了轿,前往相府议事。他刚行到相府的门口,正欲下轿,便见一名小吏从远处走来,向前问轿夫说:“轿子里面坐得是何人?” 轿夫未及答话,便见晏温掀开帘帷,应声说道:“是我。” “啊,是晏相!”小吏慌忙作了深揖。 “你看起来有别的话讲。”晏温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小吏禀道:“大人,是这样的,柳丞相今日不在此,您若找他有事,可教小人传达。” 晏温皱起眉:“柳公去干什么了?” “柳公近日头晕目眩,胸口又极不适,不堪公务,暂归私邸疗养去了。昨天就请了医。” 晏温喟叹一声,旋即说道:“好吧,那本官改日再来。”只见他轻轻一挥手,轿夫们便抬起轿杆,前面的布帘也跟着放了下去。 晏温回到中书省的大堂,与众人叙说了柳相养病之事,并询问应对之策。钮远不敢开口,抬眼望了望四周,就从背后慢慢伸出两根指头,把洪立慎的袖子微微提了一下。 洪立慎心领神会,腾时站起:“晏参政,兵怨之事非同小可,万一演成哗变,则国家将危矣,岂能迁延?您初行新政之时,柳丞相曾给您相机行事之大权,他老人家的苦心,不就是指望有人能够挑起大梁嘛。今日正当独断一回。”众人听罢,一时间纷纷附和,争言于晏温面前。 晏温虽然颇有疑虑,但见诸公无一反对者,心里因此踏实了许多,便满口允诺下了。 “还按原先的方针办?”钮远特意问了一句。 “怎么?”晏温用冷眼向他一瞥,“我和他们整夜商量出来的结果,奉相想一句话否了吗?那群禁军如此猖狂,连皇上的圣旨都不听了,若不以威严镇之,日后就要翻了天!这样处置没什么不妥的。” 他顾自地讲完话后,便捧起奏札,示与众人道:“我即刻将它呈递进宫,得了御批下来,就开始着手处理此事。没问题了,汝等都散了罢。” “是……” 众人各自起身,朝着晏温行完了礼,陆续走出大门;唯有李文守不愿离去,坐在那儿闷头沉思,许久才犹犹豫豫地走出来,与晏参政拜别。 晏温顺利请得了皇帝的批复,遂派遣洪立慎带着两个小吏,去太肃、存肇两大营张贴告示,宣读命令。 禁兵们看着洪立慎又来到了军营中,以为必是中书省再次恩赐,个个俯首缄口,没一个敢上前冒犯。 直到洪立慎读出文告的内容,他们才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惊恐地面面厮觑,但尚未有人发出质疑;那洪立慎不顾他们的脸色,继续念下去,竟接连说出‘散谣者罪不容赦’、‘不当威胁朝廷,阻碍新政’、‘军士宜本分守职,不应干预外事’之类的话,终于将兵丁们全惹恼了。许多人不等他把话讲完,便纷纷起立,指着正贴告示的小吏大骂,小吏被骂急了,不禁顶了句嘴,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使众兵的声势愈发凶了,他们顿时一拥而上,争抢着去撕扯告示,吓得两员小吏在人堆里来回地钻,存肇和太肃根本阻拦不住。 洪立慎站在点将台上,远看着有士兵甚至抄了兵器,气冲冲地喊着那小吏的名字,似乎要动武之意;他面如土色,连忙扯着嗓子大喊:“诸位,诸位!冷静一下!你们忘了吗,本官前几日还给你们带了赏物,不能光记着朝廷的不好啊!” “那如今这个告示又是什么意思!”在他最前面的一个人质问着,身后的众人也都紧跟着起哄:“说啊,说啊!” “我等皆是奉命而来,实非本意,”洪立慎一脸难色,“此乃晏相之命,不得不从。诸位深受国家大恩,还望体谅朝廷之不易,暂且忍耐!” “怎么?钮奉相不能出来为我们主持公道么?为什么要听晏温的!” “我们要听奉相的命令!奉相给我们讨个说法!” 抗议的浪潮盖过了一切声音,洪立慎快把嗓子叫哑了,都没有人听见他在说什么。 “准备好了没有?”钮远走进户部的公署,凝望着曾粱手中的竹笔。 “按大人的吩咐,弹劾内容多增了五条,”曾粱将笔在砚台里旋了旋,“若您问的是署名的人数,不瞒您说,已经有三十八人了。” “麻烦芗之讲点大人物与我听。”钮远不禁笑了起来。 “我看看……其中有洪立慎、李文守、高继志、以及工部、刑部等部长官……” “叶廷龙呢?”他突然发现没有这个熟悉的名字。 曾粱禀道:“我上次劝过他,他说再看看,我便没再与他接触了。” “绝不能缺少此人!”钮远按住了桌子,“现在军营那边正闹着呢,如若不早日发难,真将造成一场大哗变了!芗之快快去兵部劝说叶永甲,时不我待呀!” 曾粱与他对视了一眼,慢慢颔首:“我这就去。” 蔡贤卿站在公署的门外,听着远处的股噪声,不安地望着每一个路过的官员,不时向他们打听情况。正在他焦虑之际,见曾粱也心事重重地向他这里走来,便赶忙迎了上去:“曾尚书,你是跟着奉相的,可知道大营内出什么事了?” “我为此事而来。如今禁中大乱,似有哗变之势,除非罢免晏温,否则难以收尾。”说着,曾粱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叶大人不着急吗?” “我都佩服他,这时候还沉得住气,正在院子里摆棋呢,”蔡贤卿背着手,在门口徘徊,“我这还心烦意乱的……唉,你快去见他吧。” 曾粱正色道:“蔡大人,此正国家危急之时,廷龙乃是本朝重臣,岂可置酒高会,超然物外?为大局计,蔡公当与我共入室劝谏,令其与你我匡救朝廷!” “曾尚书,这个我当然答应。但你所来意图,我还不知。” 曾粱将眉一横:“与上次一样,让叶尚书在弹劾书上署名,铲除奸臣晏温!” 第八十四章 力劾、怒罢(八) “你,来和我下这盘棋。” 叶永甲把棋具都准备好了,他抬眼四顾,恰好看见一个路过的书办,便指了指他,以极其严肃的口气命令道。 那书办愣住了:“大、大人,卑职不会下棋……” “笑话。你们这些掌管案卷文字的,从小就入塾读书,怎能不知棋?” “小人自幼便不及此,还望大人恕罪。” 叶永甲板着一副脸,轻轻摇头:“不行,这不是托词。下棋也没什么难的,你不会,我教你便是。” 书办不知他犯了什么邪劲,心中忐忑不安,畏畏缩缩地走了上去。 “叶大人,芗之又来劝你了!” 叶永甲手上刚刚拈起一颗棋子,忽听到蔡贤卿的喊声,便在半空悬了片刻,之后不紧不慢地落了下去。 “曾尚书。”叶永甲转身站起,向他草草地作了揖。 曾粱却是毫不客气,连礼数都不顾了,直直地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地道:“叶大人,你难道没听见御营的鼓噪声么?如今事态危急,你竟还在此地高卧不动,真是枉受了皇上的大恩!” 叶永甲冷笑一声:“芗之,你大可不必拿这套说辞来吓唬我。” “谁吓唬你了?”曾粱一脸怒色,“那些兵丁已经演成哗变之势了,你长着一双眼睛,大不了去外头瞧瞧!我不明白了,晏温这样罪大恶极的人,现在免了他就能平息军乱,廷龙兄却还迟迟不肯弹劾,如此袒护,到底是为什么!” “我和晏温没什么交情,当然不会心存袒护,”叶永甲依旧平静,“但你们为了搞党争,甚至不惜牵连禁中,牵连皇上;为了私斗,便不想着如何平息事态,反而将事情搞得风风雨雨,以此威胁朝廷……这时候却都要跟我讲起国家大义来了,叶某为诸位感到羞愧。” 曾粱默然良久,低头说道:“御营之乱,与我等本无干系。” 叶永甲冷冷地看向他:“有没有干系,你们自己明白。” “不管怎样,叶大人不是一直想施行新政么?”曾粱干脆撇开之前的话题,继续游说,“若奉相此番成功,必将延续前政,则廷龙之大志可伸张矣。难道您为了肚中的一点怨气,就可以弃国事于不顾?” “你说的是那些新政?”叶永甲不禁笑了,“我已前后经历过两次,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说来,这志向真没什么了不起的……” 说着,他又慢慢坐了回去,朝着侍立一旁的书办:“你安心坐,我们接着下。” 曾粱发觉他是雷也打不动了,逐渐无计可施,只得瞅了眼蔡贤卿。 蔡贤卿对外面的情况极为忧虑,深知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便上前抓住他的肩胛:“廷龙,你好好想想,这个晏温做过何等的恶事。不为自己想,也总要为你父亲想想罢。” 叶永甲登时回过头,双眼紧紧地盯着他。 “我尚在南京时,就从万和顺郡王那里听到过,”蔡贤卿捋着胡须,在他周围徘徊,“说当年使令尊遇害的罪魁祸首,便是晏温。” “……此话当真?”叶永甲的声音有了几分颤抖。 蔡贤卿闭目叹息:“当真。” 叶永甲的眼神突然呆滞了。他首先想起了被冤杀的父亲,他是如何被柳党一步步陷害的,又是如何被柳镇年残忍地赶尽杀绝的,那口冰冷的棺材,仿佛一道牢固的印记,使他一旦想起,便眼中带血,咬牙将碎,面目狰狞。他还忘不掉的,就是这口棺材上面,曾留着老师的血,以及那日后的抄家、夺衔,陈州的变故……此事带来的滔天仇恨不仅仅是因为他父亲,还因为这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叶永甲难以掩盖心中的这份仇恨,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向书办一挥手,一字一顿地说道:“拿纸笔来,我要一同弹劾。” “叫晏温滚下中书省!罢免晏温!” 巨大的声浪盖过了整座宫城,数以万计的禁军拥挤在宫门前的大道上,密密麻麻的旌旗在城楼上方飘扬着,自远处眺望,仿佛看到了剑拔弩张的大战场。 官员们纷纷躲到暗巷里面,一堆人时而探头,时而缩身,一个个面如土色,浑身发抖。 “好了,好了!”其中一人忽然兴奋大喊,“钮奉相来了,咱们有救了!”他们沿着道路望去,见果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手中高举着一本奏疏,向宫门方向奔驰而来。 存肇被挤在禁军的队伍里,此时更是号呼不已:“奉相!是奉相!” “诸位肃静!”钮远勒住了马匹,那马长嘶了一声,瞬间结束了哄乱的气氛——前军不再前进,后面的兵丁看到不走了,也都停下脚步,踮起脚,直伸脖子。 “诸位,我手上拿的是弹劾晏温的奏疏!”钮远唾沫横飞地讲道,“你们如想结束现今的乱政,可随我一齐前往相府,求柳相罢免乱国之贼!还我们一个公道!” 众兵听罢,各自扔下了兵器,伴随着一声声脆响,他们微笑着面面厮觑,攘臂欢呼道:“皇上英明!柳相英明!” “柳公,下官这封奏书来得迟了。”钮远进了相府的庭院,登时跪下,把头贴在了坚硬的石板之上,双手抬得很高,几乎接近了柳镇年的胸口。 柳镇年散着头发,微启双眼:“还是来了?” “禀柳公,下官早就与您说过,我不能再容晏温了!” “奏书有人联署吗?”柳镇年甚至不打算接过来看。 “共三十九人,您的‘高徒’叶永甲亦在列。”钮远咬着牙说。 “是吗……”柳镇年慢慢仰头,“事情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柳相,钮远何曾想到今日,可是木已成舟,没有办法了……”钮远更咽着,他抬起头,双眼都饱含着热泪,“禁军闹得很凶,满朝的官员也都对那厮有意见,可谓天怒人怨。算我求您了,您还是答应了罢……” 柳镇年的眼圈红了,他望着空空荡荡的天际,心底无穷的悲哀变为了无能为力的愤怒,转而逼视着钮远:“叫晏温来!我要亲自扒了他的官服,免了他的官!” 第八十五章 诛相、肃朝(一) “禀丞相,晏温解到!” 柳镇年此时已回到了大厅上,撑着还未完全痊愈的病体,在圈椅上坐得板直。 “带他上来。”柳镇年的眼里仿佛有两团火。 “是。” 之后不久,就有两个军汉架着一位清瘦的官员来了。那人并不带纱帽,半白的头发也从上面披散下来,脸上又脏又黑,只透着一双乌黑的眼珠,惨淡无神。 “是……晏参政罢?”柳镇年伸出脑袋来瞧,睁大了眼睛,根本不敢认他了。 “是。”晏温低声回答。 柳镇年的怒火渐渐消失了,他还是如往常一般问道:“听我府上的书吏说,你几日前找过我是吗?” “是。当时您回家养病,并不在此。”晏温道。 “现在见到我,不迟?” 晏温微微抬头,紧张地望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望出一点仁恕,但那眼睛里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尽是一片浑浊。他开始害怕了:“柳公什么意思?” 柳镇年沉默了片刻,转而看了看身旁的众人:“你们暂且退下罢。” 军汉们面面厮觑,愕然领命,只好放下晏温的胳膊,跟着几个书吏一齐走了出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晏温却仍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厅里完全没声了,只有外面的鸟雀还不停地叫。 “咳。” 柳镇年突然咳了一声,檐上的鸟雀便像读懂了心思一般,瞬间安静下来。 “如果不迟的话,”柳镇年的手指轻轻落在了扶手上,“晏参政就同我多说些心里话罢……这恐怕是你我最后一次会面了。” 晏温慢慢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但这目光当中并无吃惊,抑或惧怕,只是茫然地发呆。就这样持续了片刻,他也不去答话,又将头颅慢慢地低了回去。 “你应该是知道了,我这次叫你来,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免去你的官职……晏相,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如此地步,我说再多都没有用了,只是柳某愧疚,对不住你往日的一片衷心。”柳镇年顾自地说着,却见晏温还是闭口不言,便长叹道:“算了,你若不想说话,就把印信交出来,愿走便走吧。” “禀大将军,”晏温终于开口了,“在下没什么功劳,反倒是有负于您,让您做出这样一个艰难的选择。就让钮远杀了我吧,我心甘情愿地认输。”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想着党争那一套是吗?”柳镇年发出一阵异常凄冷的笑,随后突然站起,极力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珠,“他在争,你也在争,都把国家搞垮了就满意了是吗!你口口声声说要兴复先王礼制,到头来这只是一个借口,一句屁话而已!当初还显得那般义正辞严,闹半天竟是蒙骗我的把戏!” 晏温咬住牙,两膝顿时跪了下去,浑身颤抖着说:“晏某从来没有蒙骗任何人,更不用说恩相了。下官心中一直念着先儒教诲,以兴复古制为志,从不肯背弃礼教……如今的新政是我自开始便打算施行的,只是为了对付钮远,才把这件事提前了。绝非以古人之名争私人之利,不然先祖先父亦当来谴!” “那为什么要搞得血流成河?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柳镇年不解地看着他,“你的儒家大梦便是如此么?” 晏温的气息也开始颤抖了:“我……我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刚才还在发怒的柳镇年,一下子愣住了。 “我听先儒云:‘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所以自为相后,便汲汲求着这一个‘仁’字。可不知为何,有那么多人不想要这个仁政,那么多人挡着我的道路……劝他们不动,只有杀人这一条办法了。” “你常常提什么孔子诛杀少正卯,便是给自己找得借口?” “绝不是借口,只是为了宽慰自己罢了。但直到那次我亲临刑场,看到了十几个人的脑袋滚下台去,看到那一道道瘆人的血痕……我就有些动摇了。既然‘徒善不足以为政’,那就必须要无情,要严法;可一旦杀得人头滚滚了,哪还称得上什么仁政呢?到底该怎么办,我的确想不通……” “若是如此,你怀疑过这些礼教制度没有?”柳镇年问道。 晏温先是懵然,然后便是无穷的惊骇,脸色更加苍白了:“不,不,绝不是……是我尚未明了先贤之意,以致于如此。倘若您再给我数年时间……”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了,随即一阵摇头:“不,我还是不明白,我怎么都想不出……” 柳镇年看到他半似疯癫的模样,不禁鼻子一酸,眼里泛起了老泪。他背转过身,仰着头:“算了,一切都结束了,不必再苛责懊悔了。把印信放在桌子上罢。” “是……”说罢,晏温从怀里掏了半天,最终将印信拿了出来,捧在手心——此物的光泽已经黯淡许久了。 他不舍地看着这枚方形的印章,脚步艰难地朝前挪去;眼看将到了桌子前,便把它缓缓放下。 他开始往后退了;退了两步,便作一个深揖,用嘶哑的嗓音大喊:“晏温拜谢恩相!”然后挥袖离去。柳镇年听得他走远了,回头望去,见屋檐的鸟雀惊叫了一声,振翅而飞。 “禀报奉相,奸贼晏温现已抓获!” 一名军汉急冲冲地登上中书省大堂,赶着来向钮远邀功。 钮远听罢,和洪立慎等人只对视了一眼,满堂的大臣便哈哈大笑。 “他身上的印信你都拿去了?”钮远敲着桌子问。 “官服是我们扒去的,印信是被柳公拿了。” “只抓了他一人么?” “是啊,我们一直想着为钮老大人出一口恶气,把他绑缚着推到禁军跟前,被他们好一通责骂哩!” “好,好!”钮远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此人党徒甚众,若不尽数抓了,这口恶气怎么出得完!你们再去大理寺,把他兄弟也抓进去,严刑拷打,必须让他们把同党都交代清楚!” 第八十五章 诛相、肃朝(二) 晏温罢相的消息一时间传遍朝野内外,虽然众大臣早有预料,但直到皇上的旨意下来以后,才算是彻底放了宽心。 不消说,接替晏温二把手位置的人自然只有奉相钮远了。不少希进之人便趁此机会攀附柳党,接连上表恭贺其得胜之喜;后者亦思以此广收人心,便命心腹在府上宴请众官,同庆铲除奸党之功。 与这些无所事事的官员相比,各部的长官显然忙碌许多,尤其是吏部的高继志,他除了要应付中书省送来的文书外,还要兼顾留在山东的陈同袍,写信劝说他尽早归来,只言‘朝中有大变故’,别事皆隐讳不谈。, 陈同袍得了书信,过目一遍,便知朝中是晏温出了事。他随即将信交与两位书办看,两书办不以为然,绝不信朝廷会就此停了新政,便执意留守济南,不肯同他回去。陈同袍没说什么,等着二人走了,才与知府秘密计议道:“听高尚书信中所言,晏参政或许已罢相了,如此一来,必然要算他的旧账,清理他的党羽。那两个书办乃是晏相的爪牙心腹,断不能放过。我离开后,你可调兵监视住二人,要是听得了确切的消息,便速行抓捕,勿怀仁慈!一旦让他们跑了,你我罪责莫大!”知府郑重地点了点头,便送着他出了府城。 知府旋即按照陈同袍的吩咐,暗自往府衙内安置了数名官兵,全换成一般衙役的打扮,在两书办居住的客房前轮番巡逻,不闲一刻;同时又以外间人心纷扰为由,劝阻书办莫要外出,封锁消息,这让二人终日惶恐,深觉不安。不出两日,罢免晏温的诏书便已从京师传来,知府大喜,即命人于路旁伏下人手,叫两位书办前来听宣。两书办不知有诈,坦然前往,官兵遂抓住时机,半路冲出,把他们用麻绳绑了,交给知府,由专人带回京师受审。 “你说不说!” 刑部的大狱内,负责审讯的尚书暴躁地吼叫起来,醒木发出的巨响在众人的耳畔回荡。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晏良被吊在墙上,衣服都被打烂了,露出十几道深深的血痕;他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瞅了眼旁边记着笔录的狱吏,“没有人了……” 尚书十分不满,他直撇着嘴,问狱吏道:“你看看,他说了多少个人?” 狱吏取出了压在供词下面的名单,看了一会儿,便禀告道:“共一百二十六人,查其所述,为官者有八十四人,遍布京师、州县。” 尚书转头骂道:“你晏家把持朝政多年,竟全以培植党羽为要务,实在无耻!如此根深蒂固,必未能将奸贼尽数揪出,你既有所不知,我便网开一面,饶你不死。来人,将供词以及名单全部递交到中书省,请奉相亲自裁决!” 堂上堂下的省臣、部臣都将目光齐齐地投向钮远,见他看一张供词便叹一口气,皱一次眉,随后便越叹越重,越皱越深,极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唉,唉……诸位,也请你们看一看吧。”钮远无奈地拈起那张名单,伸出手去,“大家知道的,我钮远一直是个真性情的人,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毫不忌讳。晏相虽与我是多年的同僚,情深义重,但谁想到他竟是这样以天下为私的小人,真是深藏不露啊……” “这份名单里头,有门生者、同乡者、亲朋者,以及种种来往之人,真是数不胜数。而多数都能有个一官半职,不是朋党又是什么?” “钮公,我看这个说法有点武断了,”就在钮远讲话之时,李文守已经把名单看得差不多了,“晏温或许有结党营私的可能,但他昔日曾主持过多次春闱,门生自然不会少,以此证明他们是党羽的话,恐怕无法堵住悠悠之口。且同乡之人多矣,都未必与其谋过一面,何必也算在此列?刑部报上来的供词简直是胡闹,应当打回重审!” 钮远顿时收起了忧伤的面孔,看着神色已展露出一些不快;他把眼珠一转,咳嗽两声,方才勉强地笑了出来:“李副参政说得不错。本官也不想波及无辜之人,损了朝廷的脸面,所以把事情都搞清楚,比什么都重要。可是事出突然,留给我们的时间十分紧迫,故而深感棘手。不如先把晏温这个祸乱朝纲的奸贼杀了,其党羽自会如鸟兽散去,事态便可平息了。诸位以为何如?” 李文守被他这一手打得措不及防,这才明白了钮远的真实目的,便极力劝谏道:“晏温一经罢相,已然于朝局无害,若再去杀他,岂不是扰乱人心?况且我们没有一条足以治他死罪的罪证。” “李副参政,你受了他什么好处,现在还帮他说话?”钮远终于忍不住火气了,他急冲冲地说道,“要罪证,祸国殃民就是罪证,要让他给因新政而死的官民们偿命!” “钮奉相……” “别再说了,”钮远打断了他的话,“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本官还得去请示柳公。你若有一肚子冤情要诉,尽管去找柳公,看他老人家给不给你好脸子看!” 说罢,他直接起身,向外面吩咐:“下人打轿,本官再去一趟相府!”随即头也不回地去了,留着李文守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难堪。 钮远背着手,趋步走出了中书省,心不在焉地走上了轿子,便催轿夫:“走!” “大人,”轿夫看了看远处,与另一人相视了一眼,便掀开帘帷,躬下腰对他笑道,“小人斗胆请您下轿,这轿……反正现在走不得。” “怎么走不得了?”钮远一跺脚,怒眼圆睁,“他李文守想对付我,你们也成心挤兑我是吗!” “小人万不敢这般想!只是前面的那些禁军仍在挡路,不肯离去,恐怕只有请您出面,才能走了。” “还在挡路?”钮远捋着胡子,沉思片刻,竟然微笑起来。 第八十五章 诛相、肃朝(三) 轿夫们知道他另有计谋,便各作深揖道:“我等都是愚夫,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钮远挥手道:“鉴于禁军未退,事态仍急,本官临时改计,不打算去见柳公了。你们把我抬到那群兵丁面前,切莫惊恐,我和他们讲几句话,自然各散。至于那边的事,我把文书交给你们,由汝等替我进呈柳相,何如?” 轿夫们面面厮觑,慌忙答道:“大人有命,不敢不从。只是相府乃国之重地,小人等恐怕难以靠近。” “你们拿着这个,”钮远听罢,立马从腰间解下一枚印章,“这是本官的私印,你拿给守门人看,他自会认得。” 几个轿夫方才都宽了心,恭恭敬敬地取来印章,便把帘子一放,抬着轿子向前走去。 宫门前的那条衢道上,禁军们犹然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兵器在碰撞中叮当作响,又夹杂着忽起忽伏的你呼我喊,嘈杂万分,谁也听不清谁在说话,几乎乱作一团。所幸还有四五名军官出来维持队伍,但这几人并不打算平息事态,反而手举着一份大张的告示,站在稍高些的台阶上,声色俱厉,似乎还在控诉什么。身在其中,如临战场。 轿夫们见了,自是吓得面如土色,哪还想在此处多待一刻,争着要去相府送文书。但终是怕钮远怪罪,只得向他请示,由后者选了一个言语活泛的人去,其余皆留守于此,不准离开半步。 那人不紧不慢地来到相府,给守门的胥吏看了印章,便委托其将文书转交给柳镇年了。这段时日,柳镇年一直观察着百官的动向,深知钮远内心的想法,对他要斩尽杀绝的提议也就不感到惊讶了。心中一番权衡过后,他便想道:‘如今晏参政已然失势,若强要保他,则双方必不肯罢休,党争便还要继续。事已至此,除了行壮士断腕之举,还有何计!不如让着他把晏相的人都除去,也能早日稳定局面。’ 虽如此打算着,但他一想起晏温与自己多年的情义,心头就似刀绞一般,割舍不下。他在大厅里踱步了几圈,望着侍立在旁的一个个心腹,竟无一人能诉说者,不禁仰天长叹。他默默地坐回到了椅子上,挺直起身子,用一对沉重的目光穷尽全力地望过去,只能看到两排低头肃立的书办,正中央匍匐跪倒的胥吏,笔直地延伸到门外的道路,以及辽阔无际的天空。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场景,这一切都死寂得很,没有一个人能发出活的声音,一片骇人的阴冷。在这阴冷之中,他感受不到任何实权者的威严,有的只是将死的虚荣。 “告诉钮远,就按他说的办罢。”他把名单掷在地上,说。 “诸位,奉相来了,你们都冷静冷静!” 一个轿夫大胆地走了上去,朝着众人喊道。 这一喊,还真把众禁兵喊住了,为首的军官也愕然回头,见钮远慢慢地从轿子里走来,便将手一挥,率众人纷纷半跪下去。 “各位都是为我国家浴血杀敌的战士,钮某一向钦佩,”钮远走向前来,朝着他们一一作了深揖,“有什么事情不好解决的?与本官说,本官一定要帮你们的忙。” 军官道:“奉相,晏贼虽已下狱,但吾等前番闹事,声势甚大,诸军唯恐得罪,深不自安。而朝廷尚未出赦书一道,以平畏惧之心。故吾等不敢走散。不为他事,只望大人们能网开一面!” 钮远笑道:“既为此事,当初何不去找我伸冤?这个不难,我自当上表柳公,为汝等申辩。其实你们有什么害怕的?铲除奸贼乃是臣子之大任,汝等不仅无罪,还有大功一件呢!鉴于此,我之前还叫宗室的两位司禁给你们颁发赏钱了,每人五两,不知可否收到?” 众人听罢,顿时互相嘀咕了起来,自相猜疑。 钮远故作失落之色,又道:“就算二司禁未曾把我的话听进去,那也无妨。我当从自家钱库中拨出银子来,为汝等作赏功之费!” 军士们旋即欢呼起来,踊跃不止;为首的军官眼圈都红了,紧紧地抱住了拳头,一字一顿地说:“谢钮奉相大恩!” 钮远微笑着看着这一片欢腾的景象,心里着实舒畅了不少,他胸有成竹地认为,离这次计划的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荒唐!”太肃再次喊出了这两个字,他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这群兵跟了我们这么多年,却这般忘恩负义,不听指挥!” 存肇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等着他的气渐渐消了,才凑上前来,低声回答:“皇叔爷莫要恼怒,这不正是蓝渊所说的‘为其所用’么?钮远欲借此对付我们,也是我们早就算到的。不如先由着他狂一段时日,暂且忍忍罢。” “我不管蓝渊当初怎么说,但现在搞成这样子,他必须站出来说话!敢做就敢认!”太肃‘啪’地猛一拍桌子。 “叔爷,此事那些军士还肯来找我商议,说明他妈呢并不是骄兵悍将,只是被钮远的说辞迷惑罢了。再说了,同意他们的要求,亦不会有何大事。” “大事?”太肃死死盯着他,“还有什么叫大事啊?他们肆意要挟长官,要赏便赏,要闹便闹,这已经与造反无异了!打死也不能给他们,正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存肇急忙力谏:“叔爷,万万不可!钮远那厮什么做不出来,要是趁此激发兵变,我们一家便都死无全尸了!” 太肃听到‘死无全尸’四个字,脸发白了,便颤着手拽了拽衣领子,半天才懦懦地说:“好吧。但我们难道要竭尽家财,给他们赏?” “此事需慢慢计较。不如先拿出一小份钱,给一部分官兵,其余的日后再陆续补上。叔爷可与他们好好说话,诉说我们的难处,他们自会谅解。如此一不失军士之意,二不必竭我等之财,岂非万全之计?” 第八十五章 诛相、肃朝(四) 太肃正慌了神,便不假思索,立刻依着存肇的办法,命其派人到自家府上,先抬一千五百两的银子过来,权且作犒劳军士之费。 存肇得了这些银子,便将众禁兵聚集起来,声泪俱下,陈说自家府库实无余财,赏钱一时难以筹备,只能由老皇叔先拨出一点银子,暂给部分,以示诚心;至于那些未收到的,则临时拖欠,日后必然补齐。 不少军士看到长官如此哀求,也都纷纷动容,那还肯得寸进尺,各自拱手,愿听号令。存肇大喜,即先赏此次声势最凶、闹事最先者,认彼等为铲除奸党的功臣。故而一时赏毕,又得了如此殊荣,自然都没了怨言。可那些没捞到赏赐的便心中不平,但见此事没引起什么非议,便也不敢直说,闷着气回营房去了。 这个消息很快被耳目报到了钮远那里,他顿觉有机可图,便派人以‘因遭混乱,恐有疏虞,当重新清点军人’为名,向军中借取了禁兵名簿,叫诸队军官带上整队人马,轮番来中书省晋见。 钮远向他们一一询问了赏赐之事,军士不敢相瞒,悉数以实话回答。对于已得赏赐的队伍,他便只是应付几句话,打发出去;而对那些未受赏赐的,便叫书办拿出准备好的大箱金银,分与他们,并百般拉拢,与之讲道:“二位司禁虽然作了保证,但如今世事坎坷,谁能想到日后会发生什么?若是因此少了你们一笔银子,钮某心里也觉愧疚。所以提前给你们补上,也可免别生事端。” 军士得赐,个个感激涕零,跪倒在地,抽泣不已,久久不肯离去;钮远好说歹说地劝着,才把他们送出了大堂外。 次日早晨,钮远继续到堂上清点,他若无其事地翻开名簿的副本,准备唤洪立慎来,同他一起主持此事。 “奉相。” 钮远还未开口,他抬头一看,只见洪立慎已匆忙赶至,在阶下行礼。 “我还没叫你呢,你怎么就过来了?” “大人,”洪立慎大步走了上去,“一个叫张田的军官,刚刚带着他手底下的兵在大门前叫喊,问为什么还没到他,样子凶恶,极不安分。我怕违了奉相的意思,不敢擅作决断,只叫他们暂在外面等候,我来问问您的意见。” 钮远听罢,连忙低头查找,登时在那些被红笔勾勾画画的名字下面找到了他,冷笑道:“我正要给他赏钱,他见了银子还能有脾气不成?只管召他前来!” “小人张田带本队人马,参见奉相!” “你说话可以小声些。”钮远放下名册,缓缓抬起头颅,打量了他两眼,看他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面皮上长着些粗糙的疙瘩,还留有一道深红的疤痕。 “抱歉,是小人放肆了。”张田躬着身子说道。 “早晚轮得上你,你何必这般着急?”钮远责问道,“再说了,没有我给你,你家司禁还是会给的嘛。” 张田咬了咬干瘪的嘴唇,愤愤不平地说:“大人,我看存司禁一味想着平息事态,风头过了,还有我们什么事?但这是之前说好的,长官不给,就到您这里来讨要。” 钮远抚掌大笑:“好一个直性子的将军!洪副参政,给他们搬银子来,每人五两!” 洪立慎领了命,站起身,便进里屋拖出一个大木箱子来,放在他们面前,双手使力一推,就露出无数闪着光亮的白银,正整齐地摆放着。 张田的眼神呆滞住了,他不顾一切地扒开身旁的士兵,抢先走了过去,伸手便要拿。 “且慢。”钮远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冷冷地看了眼他。 张田愕然地看着他:“奉相……我不能拿吗?” “你当然能拿。但看你肯说实话,是个汉子,本相情愿多分你一些。这样吧,你和你的部下每人二十两,把箱子的钱全赏给你们,何如?” “二、二十两……”张田喃喃地念叨着这两个数字,随后扭过脑袋,惊讶地瞪了一眼钮远,瞬间就跪了下去,不断地磕起了响头,声音竟然越来越响。 “张将军冷静!”钮远一把挽住了他,看他头都磕得发青了。 “奉相!”他大声喊着,不禁流下滚滚的眼泪,“在下自从军旅以来,被上官动辄打骂,又受军规死死约束,全无自在。我等未尝受此恩遇,叫我如何报答恩公!张田愿为恩公效死力!” 听到‘死力’二字,钮远心里算是踏实了。他又看了看身后的一众兵士,他们的眼神中也都带着感激崇敬之情,同时还能从中看出有一团无名的怒火。 钮远背着手沉思着,他从案几前慢慢走到了台阶下,又从台阶下走回到里屋的门口,直在众军士身边走了一圈,方才停住脚步,一只手按紧了腰上的玉带。 “那本相有一件大事要做……不知诸位能否相助。” “您说吧!”张田挪动着膝盖,爬到了他的身前,“我和弟兄们愿意为您上刀山、下火海啊!” 钮远猛然转身,深情的目光望向众人。 “我等愿从长官,愿从奉相!”那群士兵也用言语回应着他的期许。 “如今皇权日衰,而又遭太子不贤,作乱于东宫,分离朝堂,欲与柳公相抗。柳公乃国之重臣,岂可受此疑忌之辱?此等人当储君,社稷将亡!若不责问太子、再更贤明,则我陛下之大业一夕则坠!若诸公打算与本官匡扶国家,便择日发难,诛杀存肇等人,威挟太子!此事若成,汝等之功足可遮盖群臣,封侯赏爵,取府库中十万金银,岂不也是轻而易举?” 张田陡时一惊,额头上沁出了几点冷汗。他沉吟了片刻,便把额头上的冷汗一擦,咬牙说道:“在下恨存肇那厮久矣,今日若能杀他,叫我干什么都成!” 众兵士跟着这位张田久了,素日也骄悍惯了,亦不惧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是沉寂了片刻,便纷纷出言赞同。钮远大喜,便与他们详细谋划开来。 第八十五章 诛相、肃朝(五) “走了?” 钮远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合上名簿,乜了眼门口的小吏。 “是,小的把军人们都打发走了。” “这就好。不管怎么说,今日拉拢到了一个张田,便不枉我等辛苦一场。你安心歇息去罢,事成之后的赏物也有你一份。”说罢,见那小吏欢天喜地地去了。 “大人,”洪立慎见周围已没了人,连忙向钮远说道,“方才商议的时候,您并未约定日期,不知想等到何时?” 钮远笑道:“我此次借来名簿,是为阳谋,赏赐之后,他们必然多加防备,以杜绝内变。而我有名簿攥在手中,自然坐如泰山,急他作甚?倒是他们将会愈发不安,早晚要来我这里讨还名簿。本官则趁其离开大营之际,派人叫张田即刻起事,定能打他个措不及防。” 洪立慎赞叹道:“奉相果有良谋!如此可不拘一定时日,存肇必然难以捉摸。只是此事关系全局,不知是否先告与柳公?” “这个……”钮远往前走了两步,方才转回身来,“我看就不必令他老人家知道了。这虽有自专之嫌,但我们还不是为了让他老当皇帝,让他晚年享一享荣华富贵,又不是做什么坏事。哪有帝位在前,而不肯坐上去的道理?到那时顺水推舟,我们也能成为有功之臣。” “可若失败……” “不能考虑失败,”钮远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极其坚定,“瞻前顾后的成不了大事。” 洪立慎唯唯称是。 “哦对了,还有一件急事没处理呢。柳公昨日已经给了我答复,让我自行处置晏温,这就是要杀人的意思了。你速速帮我拟一道奏疏,叫桂太尉草诏,以结党害国之罪诛杀此人。念他为高门出身,便不让他眼前见血了,只当绞死。” 洪立慎俯首道:“明白。下官这就去写。” “你递上去之后,顺便再为我另写一份政令罢。”钮远忽然看向了他。 洪立慎顿时紧张起来,但又不知其意,只得问道:“何、何令?” “李文守这个人,我看就不必留在中书省了,”钮远冷着脸说,“稍寻理由,把他安排出去,最好不要离京师太近。” 洪立慎被授予如此大权,一阵窃喜,强掩着笑又答了一句‘明白’,随即退了出去。 监狱深处,黑洞洞的长廊里闪着几枝明灭的蜡烛,迸出的火苗在晏温的眼珠里不断烁动。他刚刚醒来,耳边的蝇虫就响个不停,跳蚤也钻进粗糙的囚服当中,在晏温的伤痕上吸吮着,如针扎似的作痛,但他已习惯了一段时日,早就对此置之不理了。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空洞的脚步声,急促而有力,正朝着这个方向赶来。 “晏温何在?” 细长的声音进入了晏温的耳朵,他并不惊讶,只是抬了一下眼皮。 “禀公公,就在东边那间单人房里。” 晏温打眼望去,只见一人穿着身绣金的长袍,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停下——正是太监卢信忠。 “晏温,听旨。”他对这位昔日的宰相毫不客气,甚至头都不肯低一下,样子很是骄慢。 晏温不情不愿地跪下,将双手高高举起,做一副要接旨的姿态。 “放肆!拿下手去,你是罪人,如何能碰诏书?”卢信忠横眉怒目,厉声呵斥。 晏温才知自己失了礼数,连忙把手撑在地上。 卢信忠一清嗓子,宣读道:“诏曰:罪犯晏温,本乃国之大臣,荷蒙重恩,然徒以新政惑众,擅结党羽,不分良莠,屡事诛杀,有倾覆宗庙之心,欺天罔圣之恶,幸其未发,即为扼灭。按律,今当问枭首之刑,然朕犹怀慈悯,可止令其缢死,容家人收葬全尸,钦此!” “罪臣晏温,领旨!”他将头死死地叩了下去,用一种格外高昂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卢信忠向两旁的随从太监使个眼色,那几人心领神会,便掏出一条粗长的麻绳,踢开牢房的门,走上前,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逐渐开始缩紧。 “晏参政,”卢信忠蹲下去看着他,一直发出狞笑,“你当时也是在这里宣读诏书,逼着叶隆去死的……如今你也将于此命丧黄泉,这可叫天道好还?” 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愤怒,晏温浑身发起了抖,低声回答道:“我并没有加害叶隆……相反,当时我还劝柳公要施行仁政,饶他一命,可惜未果。” 卢信忠大笑:“你还有脸提这个仁政?咱家不懂,但眼睛还是长着的。你昔日的新政可是视人命如草芥,滥杀无辜,那些圣贤书就是这么教你仁政的?” “……你尽快杀了我罢。”晏温沉默了片刻,到最后竟然无言以对,如同认输了一般,静静闭上双眼,不作辩驳。 “那好,咱家不为难你了,”卢信忠站起来,一声令下,“行刑!” 几个太监就在身后,顿时将绳子猛力一勒,晏温便呼不上一丝气来,他的脸色渐渐通红,随后发青,痛苦逼使他不断用手扯动着脖子,脚下也开始乱蹬了;可那力气越来越小,动作越来越慢,直到他全身都没有一处动了,眼睛便突然发了直,瞪得极大,那惊恐有力的目光,仿佛是要迸裂出来了。 “放手。” 卢信忠的手放下了,几个太监也把双手松了,见晏温顺着墙面倒了下去。 “不知有何人替他收尸?还是由我们送到他家中去?” “皇上之后将有明旨,要将此人抄家,就不必送还回去了。随意寻个空地,葬了吧。” “是。”几个太监领了命,一并抬起了晏温的尸首,向监狱的更黑处走去——那里的蜡烛已经全都熄灭了。 晏温死后不久,钮远马上下了第二道命令,将其弟晏良也绞杀于刑部,并派人抄家查款,以充国用。李文守见状,以为不甚公允,他慌忙赶到中书省,想要与钮远争论一番;但他到了门口,却只见到了洪立慎,在那里趾高气昂地等着他。 第八十五章 诛相、肃朝(六) “你挡在这里做什么?让开!”李文守见他丝毫不给好脸色看,自己便也没有客气的意思。 “李参政,”洪立慎冷笑道,“你进不去这里了。识趣点,把官服官帽都拿下来,恭恭敬敬地交与本官!” 李文守怔了片刻,才抬起眼看着他:“奉相是把我罢职了?拿他的命令给我看!” “你现在已非朝中官员,怎能妄观台省文书?”洪立慎怒道,“不必取来,我告诉你就行:钮相已经免了你的副参政之职,调你出任为严州知府。听明白的话,就赶快收拾衣物,离开京师!” “洪立慎!”李文守也瞪起了眼睛,指着他大骂,“别忘了,你当初可是和晏温混在一处的,如今卖主求荣,借此登位,还敢在同僚面前飞扬跋扈,竟然不觉可耻!” 洪立慎顿时羞愧难当,沉下脸来:“放肆!把这个信口胡言的妄人拉出去,收了官服、官帽!” 两旁衙役即执棍上前,挟着李文守就向外拖去;文守毫不屈服,一面大骂,一面挣扎,把乌纱帽都跌到了地上,被硬生生地拽出大门。 “报,报。” 一名禁军用两根手指挑开帘帷,伸进头去,将一对眼珠子转了几转。 “何事?”张田和众军士围坐在营中,一脸惊色,慌忙吹灭了手中的蜡烛。 “将军,”那军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存肇心中焦急,方才骑上马,去向奉相讨要名簿了。” 张田听罢,难掩激动心情,直搓着手掌问:“奉相可派人来了?” “哦,我这些消息就是奉相的心腹告与我的。” “他还有别的话没有?” “只说一切由张爷便宜从事。仅这寥寥几句,便走开了。” 一旁的兵士叹道:“可惜我们只有三十余人,怎能入禁中与诸营相抗?就算顺利摸到皇上寝宫,恐怕也支持不了太久!”众人也纷纷议论起来。 张田见此情形,一手将刀抽出鞘子,猛力插在了竹席之上,吓得众人都是一个缩身。 “不怕,”他的目光狠绝,“禁营里大半士兵都受了奉相恩情,何患人心不顺!只要劫持住了皇上,哪怕鬼神都要敬我们一分。” “那……张爷,总不能太过莽撞吧?”一名军士看他又收起了刀,便大胆问道。 张田正用双手抚摸着刀背:“这是自然。我已有了打算。” “敢问有何良谋?” 张田不慌不忙地回答:“据我打听,今日入宫宿卫的,是太肃那边的兵。我两营关系紧密,前几日又合兵反抗晏温,应是十分融洽。现在马上过二更天了,我可以亲自去交涉更番之事,看他们能否答应。若不成,则令你等伏于东掖门下,见机突出,将他们尽行诛杀。虽是残忍了些,但也是迫不得已呀。” 众兵听着颇有道理,纷纷点头,便定下计来,各自去架子上取衣甲兵器,准备出发。 “本官适才去送名簿时,顺便望了望天象。云暗月晦,的确是杀人之夜,”钮远踱步到洪立慎面前,“能否让整个天下改头换面,就看今日一举了。” 寒风突然猛烈地撞击起了门锁,从纸窗的缝隙中钻进屋子,把洪立慎的衣袖吹得微微卷动,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吓得他浑身发毛,连连避开这个话题:“是、是啊。可……可是无论如何,朝廷现在缺员不少,总得由您慧眼识英,补上新人方是。” 钮远背着手,叹息道:“朝堂经此变故,为之一空矣。调来调去,总还是那几个人,外面做官的,又不知道底细……这些大事,全交给柳公处置算了。” 立慎道:“柳公正欲放权之际,若您还去麻烦他老人家,便是不知事理了。下官倒是认为一人可进中书省,足以代替李文守。” “谁?”钮远思来想去,“叶廷龙么?” 洪立慎笑道:“中书乃是百官之首,必须有一位能够调和矛盾、维持和谐的人物,才可胜任。叶廷龙办事得力,只可惜争议太多,又恃才自负,难以取得大部分人的满意。下官向您斗胆推荐吏部尚书高继志,此人性情平淡,考虑周全,必不会触犯众怒,可任辅臣。” 钮远却不以为然:“这个高继志极为狡诈,素来不依附柳相,心迹神鬼莫测,能否甘当一个和事佬,还难说呢。小心为上罢。” “陈共胄如何?” 钮远犹犹豫豫地点着头:“这个人倒可以考虑一下,只是在高尚书手下干活,也不知心里作何打算。不过调了他来,侍郎之职有谁接替?” “良侯过湘人有大才,乃是柳公亲封,可以叫他出来做官。” 钮远一时难以定夺,咬着牙纠结了半天,最后一拍桌子,震掉了一枝竹笔:“算了,中书省暂且不进人了,免得再生分歧,阻碍了本官行使政令。至于那个过湘人,我看他做事雷厉风行,不如派去替代晏良,当大理寺卿去罢。” 乌鸦在宫墙上啼了两声,蹲在角落的士兵们无不把眼睛放在了这老鸦身上,紧紧攥起了刀柄。直到望着它朝远处飞走了,才吐出一口重气,继续把目光投到他们的长官张田身上。 “诸位,你们在这里巡逻快一个时辰了吧?多辛苦啊,我带着人替你们这一班可好?”张田满面堆笑着走近前去,对面前的军官抱了抱拳。 “你是张将军吧?”那军官也笑起来,“无妨,我等为皇上宿卫,怎么敢说累呢!” 张田焦急地说:“将军,太过疲劳反而会疏于防备。还是以大局为重,与在下作个更番吧。” “更番需得司禁任命,我也做不了主,”那军官又近一步,伸手要去拍他的肩膀,“您还是回去,求三位司禁……” 军官的手还没来得及伸过去,就有一支冷箭从远处飞来,直直地贯穿了他的喉咙,应声倒地! 手下的兵丁见状大惊,尚不知是何情况,便见掖门外杀出两拨军士,齐喊了一声‘杀!’,便有无数箭矢横飞而来。 第八十六章 靖乱、治海(一) “史司禁!” 副将从帐外闯了进来,火急火燎地说道,“存司禁离开了大营,前往中书省了!” “他这时候离开做什么?”史修慎慌忙站起身,“他走了几时了?” “不算太久,估摸着也就三刻。” “突然出现此等变故,不可不防……”史修慎忧心着,继续说道,“你牵马来,我这便调起一队精锐,前往寝殿大门,商议更番之事!” “宿卫的兵不知我等目的,真肯与您相调?” 史修慎道:“这个我早已想到。前日本该轮到本官值夜,但我告假未去,叫另一部的人马顶替上了。如今正可以此为辞,与其调换,哪有不从之理?” 副将不禁赞叹:“司禁高瞻远瞩,竟能料人之先,属下佩服!” 二人遂一同出营,从马厩内选了两匹健马,临时点起三十余人的精兵,皆令披甲上马,携弓挎剑,做足了厮杀的准备,便急急驰往禁中。 史修慎掌管的北大营是离着皇帝寝宫最远的,他们自觉走了很长时间,却还未看见宫门的围墙,这让众人心中平添了一丝紧张,都开始把眼睛放向四处,试图从黑夜中认清道路,以防走岔。 “火!”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这一声,把史修慎一惊,他用力勒住马匹,那马却疼得长嘶起来。他一边安抚着马,一边朝前看去,见东掖门上果然起了火势,火光随着冷风飘动,烧得天色血红。 “逆谋已发!”副将拔剑喝道,“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叛军已逼近寝宫,速去救护皇上!” “如今禁中混乱,我等无令擅入,若不为宿卫所识,误以为叛军同党,岂不要自相残杀?”众人控辔迟疑。 副将急得面皮通红,大喝道:“既要平叛,便顾不上那么多了!撞入大殿,见反抗之人杀了便是!” “不可如此莽撞!”史修慎按住了副将的肩膀,怒目而视,扯破嗓子喊了一声,“我就问你一句,敌军有几队人马?人数是多少?从哪几道门进去的?这些咱们统统不知道,要还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人,不与友军配合,叛乱还怎么平息!” 副将亦不知如何应对,沉默了片刻,便皱着眉哀叹道:“现在是危急关头,宿卫肯定不敢放我们进宫了,如若不去撞门强闯,还能有什么办法!史司禁,您倒是给个主意!” 史修慎不假思索,应声说道:“这样,你先回营内调援兵过来。我与弟兄们舍下此处,直奔东掖门去。那里毕竟已被攻破,宫门必然洞开,倒可趁乱摸进去,前后夹击,也能避免和友军正面接触。” 副将迅速地点了点头,快马加鞭,沿着原路回大营去了;史修慎则一挥手,向着众人吩咐一声:“我们去!”随后匆匆开拔了。 “嗯,对!他妈的,快点儿!把这东西取下来!” 自远处望去,张田仿佛站在一片火海里面,缭绕的烟雾几乎迷住了他的眼睛,逼得他不停咳嗽。几个士兵正受着他的吩咐,架起木梯子,躲着飞来的箭矢,把一块大木匾从偏殿上摘了下来,摔在地上。 “扔进火中!” 他又严厉地吩咐了一句,兵丁们只好把那块牌匾搬向前去,扔进了大火当中,一阵噼啪作响,便已焚烧殆尽——那里还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桌椅柜子等等木质用物,以及明黄色的布帛丝绸,一切可供燃烧的东西全部付之一炬了,在他们面前形成的,是一堵天然的火墙。 双方军士因而依托着这道火墙,互相施放着箭矢,谁也不敢前进一步,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对方还有多少人马?!”张田观望着前方形势,对身旁的心腹说道。 “将军,我方才到高处看了,东宫的兵都到了,约有百余人。” “这么下去绝不是办法!”另一人力劝道,“我等人手甚寡,而奉相犹在袖手旁观,不肯发一兵一卒来助。这么僵持下去,等敌人大军一聚,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敌军尚不知我人数多少,应趁其进退不定之时,扑灭火势,大举进攻,只要进入寝宫,劫持皇上,万事便可迎刃而解!” 张田听罢,仿佛涨了十分的信心,大踏步向前迈去,就要号召众人径前厮杀。谁知一枝冷箭从火墙中钻了出来,擦着他的面颊飞了出去,登时把他吓得僵立不动,甚至不敢将双脚移动一寸。 “算了,算了,”张田退后几步,连连摇头,“敌军声势浩大,难以抵抗,不如且在此相拒。诸位耐心一些,钮公的援兵应该马上就到了。” 张田安坐在石墩之上,高声指挥,希冀局势就这样稳定下来,自己好高枕无忧。不想火势逐渐变小,数名叛军也被官兵射杀,心中愈发恐惧。他腾时站起身来,正欲令人将木梯子也烧了去,却听见身背后杀声已起。 他彷徨四顾,见史修慎忽然出现在东掖门前,骑着高头大马,一双深邃的眼睛在黑夜中炯炯发亮,直射光芒,令人畏惧。 “杀反贼!杀反贼!”一声声巨喊之下,史修慎率领的精兵冲入宫内,与叛军接战厮杀;张田仓皇上马,还未来得及调度,部下叛军便已溃散下来,一来一往,乱成一团,不成阵势,瞬间土崩瓦解。 而对面的官兵听见友军已到,反贼已败,纷纷踏火而进,见着敌人就杀,争抢军功。张田见大势已去,慌忙把身子伏在马上,狠狠地打了一鞭,就朝着门外奔窜;史修慎看得仔细,急忙将马鞭一挥,指使军马去堵。 众兵丁领会其意,飞似的追了出去。张田出了寝宫,奋力跑出了一段路,身旁犹然冷箭乱飞,他又慌又急,竟然从马上坠了下来;禁军一齐赶到,各抢军功,片刻就将他碎尸万段,只把脑袋留着,回军交还给了史修慎。 史修慎命人包了脑袋,赶忙与众兵扑灭了大火,可惜一座偏殿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残垣断壁了。 第八十六章 靖乱、治海(二) 在打扫完战场之后,史修慎急忙赶入寝殿,来关切皇上的安危。皇帝虽然一如既往地躲在屏风后面,但仅从那有条不紊的言语中,就能得知他的淡定了。 皇帝先是赏赐了史修慎的护驾之功,随即又慢慢询问了叛军的具体情况,史修慎一一如实回答。 于是,皇帝亲自下了圣旨一道:‘着卿将受擒之反贼解付大理寺,按罪署押,尽行凌迟。至于本次立功兵将,悉数列名进献,必当厚赐。’ 史修慎领了旨意,带着部下精兵离开了禁内,当晚就将一众叛军定了大罪,出了供状,只待到明日午时行刑。 钮远得知兵变已靖,甚为恼火,朝着洪立慎怒责张田无能;但也深感逼宫之事难行,暂且消去了这方面的打算,任大理寺自行处理。 而存肇那边却欢欣鼓舞,仅是与太肃联名上了一个自省之疏,略言‘御下失当’、‘罪孽深大’等等,便赶忙前往大营宣读了皇帝的诏令,借此警示军士。此时此刻,军士们哪还敢有一句怨言,连之前的赏钱都不敢讨要了,唯怕与谋逆的张田扯上关系。二位皇亲还不忘了把消息传到东宫贺喜,可太子并没有多么高兴,他感叹这只是逃过一劫罢了,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不管怎么讲,现在一切风波都已经平定了,钮远就开始着手善后的事宜。他使柳镇年听取了自己的意见,对参劾晏温的官员大肆论功,封曾粱为襄侯,洪立慎为少保,其余大臣则任其好恶,赏赐不等。对于官员的调动,他也大动干戈起来,将空缺的大理寺卿交给过湘人负责,并以御史台操持喉舌,关系命脉,换上了名望素高的太尉桂辅,但因其身为柳党,却从未参与弹劾晏温,虑其不肯为己所用,便将大夫以下的官员统统换为自家的心腹,令之不能自主。桂辅性子随和,倒不在意,但大臣们对这样玩弄朝政的举措大为不满,心怀怨气,只是慑于钮远一时威风,都自觉闭上了嘴巴。 和这些事情相比,大家明显对中书省的补缺更为关注,一封接着一封的奏疏递上省台,或向钮远推荐人才,或请钮远速下决断,不胜枚举。洪立慎见众意不可违背,也苦口婆心地劝他补充缺员。钮远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不以为然,还反劝他说:“少保勿须过虑,这一群咬文嚼字的腐儒,懂得什么国家大事?柳公欲我一人独揽大政,若再补上一些官员进来,还要和往常一般七嘴八舌,不仅有违丞相之命,亦令人生厌。本官自行区处,如臂使指,岂不事半功倍?晏温之祸,犹在眼前,不得不察。”随即驳回众人的提议,一意孤行,无人能够奈何。他在这日早朝的路上,柳镇年以外的官员都对他俯首帖耳,他此时才真正感到拥有实权的快乐。先享受一段时间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做,他想。 潮湿的地牢里,烛台已经干了许久了,房顶不停地滴下水来,在盛满污水的底盘上啪嗒作响,格外的清脆悦耳。躺在一间牢房的吴思经,每天夜里就是凭着这点声音勉强入睡的。 他还在半睡半醒中,听着监狱铁门哗啦一响,几碟饭菜出现在他面前。 “肉!”他惊喜地望着那一碟饭菜,里面有几块焦黑的肉。 吴思经艰难地爬起来,抖了抖潮湿的衣服,上去就把肉抓起来吃,像头野狼一般,疯狂地啃咬着。 “主教大人,”外面的人用外国话说着,“忘了和您说,今天是斋日。” “什么?”吴思经霍然抬头,尚在口边的肉渣掉了下去,挂在胡须的末端。他看着那是一个壮实的西洋男子,腰边别着一把剑。 “你是谁?”他急冲冲地问。 “我是您的同族,准备来搭救先生的。”他温和地微笑着,并用手指了指碗里剩下的肉,“您已经犯戒了,不差这么一口。” “你知道,我在监狱里根本不清楚时间,哪知道斋戒是什么日子!你还故意弄了肉来……我吃着,好像是羊肉……是想戏弄我不成?”他惊恐地闭上眼睛,握紧双手祈祷着,仍不忘舔了舔牙缝里的肉,吞咽了下去。 “我听外面的狱卒说,您好多天都吃不下东西了,所以我才特意买了来,给您解解馋。”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了。”他靠过去,伸手出了铁栏杆,想同他握手;那人忍着吴思经身上的馊臭味,应付地握了一下,便缩回去。 “他们已经把我当成愚弄皇上的罪人了,火器厂那帮人也眼睁睁地看着我落难。你如何能救我?”吴思经张大了嘴,问道。 “主教,我是奉着国主的命令,专程来营救你的。在此之前,就有人向国主禀明了您的经历,国主心怀仁慈,打算把您接回去,继续担任教职,免受这牢狱之苦。” “回国?”吴思经摇摇头,撇了撇嘴,“我这汉文辛苦学了好几载,若是回去,不是都荒废无用了?要是出了监狱,还能在此宣传教义,再好不过了。” 那人为难地说:“恐怕天朝官员不会容许您在此居住了。” “若是不行的话,我也不想着回去……能不能在南洋定居?”他又问。 那人知道吴主教并不老实,视财如命,必须在这片海上做做生意才行,便不去招惹他,唯唯诺诺地说:“这边的朝廷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只能是尽力而为了。” “好,”吴思经点了点头,“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那人便站起身来,与吴思经道了别,慢慢地走出了监狱的长廊。 他刚刚走到外面,恰逢天气十分晴朗,太阳直射着他的眼睛,有些不太适应。西洋人揉了揉还生疼的眼角,和门口的狱卒说道:“我要见你们的上官!” 狱卒用警惕的眼光打量他:“你,你想干什么?” “吴思经是本国的要人,我奉国主之命,特来救其出狱!” 第八十六章 靖乱、治海(三) 叶永甲把文书的封皮揭开,上面赫然写着:‘中书省奏请海防新政之疏’。 “您打算对海防下手?”他抬起双眼,疑惑地看着钮远。 “你不是也这个意思?”钮远坐到一旁,问道。 “最近海疆确实不平,”叶永甲又翻起了一页,“看闽粤一带递来的战报,自今年三月开始,海寇便不断侵扰沿海州县,抢夺一番即去,官军追则中伏,不追又将坐视焚掠,这段时日实是艰难。” “可问题出在哪儿?不就是武备废弛嘛!”钮远指手画脚地说道,“正当如前时一般,再行变法,整顿军事!” “要论这个,我是与奉相一条心的,”叶永甲合上奏本,但并未拿起笔,而是指了指自己的心,“可贼患方兴未艾,在此时大举革新,伤及的只有百姓。江南形势与边塞不同,断不能与前时一概而论。我的建议是,海防应当严加筹办,但要是奏书里这么个改法,恕在下难以信服。” 钮远从来都不愿意听别人的异议,见叶永甲也在此处大发议论,当然很不高兴,直接把头侧了过去。终于等到对方说完了,他才冷着一副老脸,撇起嘴问:“说这么多,叶尚书到底签不签?” 叶永甲被问愣了。待片刻回过神后,他却并不感到恼火,反而从容地微笑了。这笑容不是无奈,仿佛有一种听之任之的意思,点头道:“哦,不算怎样,下官会签的。” 他拿了枝笔,飞快地在奏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就递还给了钮远。二人没有丝毫眼神的接触,钮远直将奏疏从他手中抽走,夹在腋下,便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离开了兵部衙门。 “丞相,容我简单说一下变法的事宜。” 钮远看了眼柳镇年,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倾听的桂辅。 “若要解决海患,必先探寻海寇动兵之由。这些贼人本来没有头领,只是各自为战,散兵游勇,故而经年蛰伏,不敢进犯天朝。如今之所以敢铤而走险,是因有一名夷国逃兵自南洋来,占据一处小岛,以金银纠集部众,广收贼心,为之缮甲磨兵,怂恿他们来犯天威。于是据此可知,他们人数不多,只得抄掠百姓,不能攻城掠地。而官府迟迟不可灭者,无非两点:第一,离他们巢穴太远,无法彻底扫荡;第二,他们来去无踪,行军神鬼莫测,官兵一旦疏忽,便要为其所袭。” “鉴于此,下官决定习效他们的办法,筹划在岛上建立防御,”说着,钮远快步移到了一张牛皮地图面前,指着一大片的海域说,“柳公你看,自山东以南的大片海疆,岛屿无数,可谓星罗棋布。若能派大军进驻诸岛之上,大修城墙炮台,四处连成一片、遥相呼应,那群贼人还怎敢靠近陆地一步!” “把守境拓展到海岛一带,固然是好事,但这些岛屿多数孤小悬绝,如何保障粮饷?”柳镇年凭着一副西洋眼镜,将将看清了地图。 钮远不慌不忙地笑着,作了深揖:“对于这点,下官早就想好了解决之策。既然防守之责在于诸岛,那么陆地便可安定下来了。当迁徙居民至沿海屯田,必可保证供应不缺。” “怎样,二位都支持么?”钮远不知不觉地挺起了胸膛,背着手问。 这句话平稳地落地了,却没有人将他拾起,得到的唯一回应只是压抑的沉默。柳镇年用遍布皱纹的双手缓缓摘下眼睛,目光直直地朝向桂辅。 后者不得不看向他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顿时不知所措,只笑着说:“主意不错,挺好的。” 原本胸有成竹的钮远看到这个画面,不由得感到难堪,羞愧之情溢于言表,他闷下头去,越想越觉得柳镇年的反应莫名其妙。 “桂太尉支持就好……”柳镇年随即开口了,“奉相,有多少人联的名?我两个也签上,你自己去交给皇上看罢。” “禀报柳公,几乎所有的主官都签了名。” “好,我明白了……”柳镇年用他那老迈缓慢的声音说道,已经没人能从中听出当年的气势了。就连钮远也一样,他根本不在意柳镇年的语气是重是轻,毕竟听起来都是一样的懦懦。只静等着这位老头子签完了字,就带着奏疏走了。 “柳公,”桂辅看着钮远走得远了,便上前道,“奉相不比晏相稳重多了?这个提案不是不可行嘛。” 柳镇年道:“我何曾质疑过他的能力。不过此人功名心重,心气又浮躁,现在年纪越大,反而越沉不住气了。往常他行事,需要一个人辅佐着,以补正他的不足。可现在呢?晏参政离世了,朝野上下都被他压得不敢说话,人人自危。这样一个满是争议的奏疏,所有的主官都能同意,放在以前,谁能想象?如今一帆风顺了,他就会肆无忌惮,行事没个规矩了……早晚会走晏温的老路。” “可是他的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桂辅还未说完,柳镇年便打断了,“但我了解他。” “那您为什么不驳回去?”桂辅仍旧不解。 柳镇年发出一阵苦涩的笑:“太尉听过一个词,叫博采众议。可现在整个朝廷只有他一种声音了,我驳回去,能听谁的?现在我七十多了,眼睛花了,腿脚也开始软了,身上落下了不少病症……早已无法做到事必躬亲了。” 桂辅看着他落寞的样子,自己的脸上也不禁透露出一丝失望:“柳公啊,您当初杀伐决断,何其气派!多少文人志士不怕非议,情愿投入您的帐下,不就是希望您通过雷厉风行的手段拯救国家吗?现在这一点都失去了,您竟然会坐视着我们走向衰败,甚至灭亡……” 柳镇年不辩驳,也无法辩驳,他依旧亲切地望着桂辅的面庞,伸手正了正他的衣领子,笑呵呵着说:“你看,太尉当上了御史,说话果然不留情面喽。” 第八十六章 靖乱、治海(四) “臣接旨!” 一众大臣跪倒在紧闭的寝殿前,由钮远领着头。他拖着双腿往前挪了一步,膝盖抵在最后一节台阶上,高呼万岁,举起双手,从太子那里接过了圣旨。 “各位也都领旨谢恩吧!”他转身站起,高傲地俯视着台阶下的众人,没人敢抬起头望向他,更没人敢有一句异言。 “洪少保,我都没想到进展会是如此顺利……”钮远回到中书省的大堂上,对着洪立慎得意地说,“你看此事应当委谁来做?” “叶尚书一直受您青睐,今日之事还是打算让他接手吧?”洪立慎问。 钮远叹一口气,冷冷地笑了一笑:“依我之见,这个人委实用不得。” 洪立慎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钮远看出了他的心思,旋即说道:“其中的缘故,我绝不会和别人讲起,但我信得过洪少保,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罢。刚开始,我也以为他是真心推戴我的,可日子一长,我便发现,他根本不甘心听命于本官,总想借着我的新政当幌子,另去执行自己的政策。此人志气不小,不易控制,当年费了我多少心计,才使之及时收手。现在我是真怕了他了,横下心一想,断不可令此人再度主政!这不是钮某的门户之见,我甚至可以直言,留着那个叶永甲,我们这些被指斥的‘柳党’,迟早要死无葬身之地!” 洪立慎吃惊地看着他,脸都白了——显然是被这番严厉的话语吓懵了。 钮远正说得兴致勃勃、慷慨激昂,却忽然瞥见了他的神色,方觉自己失言,顿时把紧绷的面容松弛下去,渐渐恢复平静:“抱歉,是我火气太大了……廷龙毕竟是柳相栽培的人,确实有几分可取之处,我并没有否认嘛。” 洪立慎不作回答,装作一副未曾听见的样子,手里整理着文书,左顾右盼。 钮远知道他在刻意躲避,便不再讨论这个话题,重新谈起了公事:“正因如此,我才要好好斟酌人选。”言及此处,他从一旁取来一只茶碗,一边小心吹着,一边斜着眼睛瞧他,“如果洪少保乐意的话……” “一切任凭奉相调遣!”洪立慎立刻会了意,站起来作了个深揖。 钮远笑了:“还是少保知我心意!你正是南方人,前往闽粤之地,亦能适应。不过,我的方略你可都明白?” 洪立慎颔首道:“下官跟随奉相多日,虽然学不到您的高明手段,但这点记性还是有的。只不知先去广东,还是福建?” 钮远皱了回眉,捋着那一撮山羊胡,徐徐说道:“我看咱们应当吸取晏温的教训。他当初指派监学,全权接管了本地学务,不容当地官员插手一处,终于致上下失和,大丧人心。这样,你干脆别去现场考察了,直接在漳州坐署视事,仅命福广两省递来文书,理其大略,督责行事,而不横加干预;官吏不受苛责了,风气自然不坏,办事的速度必会快上许多。” 洪立慎不假思索,只顾点头:“奉相英明!” “我这就给你发一道命令,”钮远将茶水大口喝干净了,把碗往边上一推,铺好了纸,“是关于禁海的。我写好你拿去,不必呈给皇上看了,请桂太尉盖个印就是。” 洪立慎对禁海的决定并不意外,于是不再打扰,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静静地等待他写完。 “禀大人,礼部尚书带着一名番人求见!” 钮远从大堂外听到了这声呼喊,沉吟了片刻后,即搁下笔,站起身喊了一声:“叫他两个进来!” 他自己也匆忙从案几后面走了出来,把写好的文书塞进洪立慎的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同我等一等吧。” “大西洋国使节廉崇义,特来拜见奉相大人。” 钮远打眼一瞧,只见一个身形稍胖的番人立在堂下,深邃的眼睛十分严肃,紧紧地抱着拳。 “你叫廉崇义?”他用不屑的语气问。 “在下本无汉名,这是礼部大臣临时给我起得名字。”廉崇义微微躬下身子,瞥了眼一旁的礼部尚书鲁之贤。 “他是做什么的?”钮远不去理他,转头问鲁尚书。 鲁之贤道:“据他自称,他是奉着大西洋国国主之命,前来与天朝交涉放回吴思经一事的。” “吴思经是哪个?”钮远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有些记不清楚了。 “禀奉相,是当年假借开厂之事欺罔朝廷的西洋人。” “哦,是那个人!你继续讲吧。” 鲁之贤便接着讲述廉崇义的经历:“他于五日前抵达京师,在监狱里和吴思经见了一面,随后跟着狱吏到了刑部,刑部又把他交到我那里。” “这事柳公知道么?”钮远问。 “下官先带着此人去见得丞相,丞相未置可否,说要先看看您的意见。” “我?”钮远哼出一声,“一个天朝罪人,怎能说放就放?你回去告诉你国主,就言天朝神威不可犯!” 廉崇文听罢,不仅没有发怒,反而狡黠地笑了一下:“奉相,吴思经对你们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但他毕竟是我国的主教,关系到本国的颜面,对我们来说非常急切。” “你这话的意思,是要给朝廷一点好处?”钮远的语气转而柔和了。 “这就全取决于你们了。” 钮远掐着一根手指,细细想道:‘此国番人占据南洋,屡出商船贸易,朝廷若能借机与之交好,一可消去一大敌国,二可向其购置火铳大炮,以完军备。不过……’他突然把视线转移到了洪立慎身上,盯着那张刚刚下达的禁海令。 ‘如今正是大战之时,怎能另开事端?’他在脑子里急剧地想着,却实在寻思不出两全之策,令他纠结万分。‘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我先和他谈着,看看日后进展如何。’ 想到这里,钮远终于定下了主意,他把手向外一伸,伸出了一个巴掌:“五百门大炮作为赎费,何如?” 第八十六章 靖乱、治海(五) 廉崇义也富有深意地笑了一下,但却赶忙摇头:“五百门?条件太过苛刻,恕我们不能接受。” 钮远将身子往后一躺,摆摆手说:“不管怎样,你们的火炮我是要定了。具体数目可以再减,这就看你们的底线了。” “在下的要求是,最好不超过三百门。” “不错,”看到他谈判的态度如此强烈,钮远大为满意,“你都这样向我们交底了,我们哪还忍心坑害你?就不强人所难了,定下二百门吧。” 廉崇义先扫一眼周围官员的脸色,方才谢道:“奉相深明大义,小的由衷佩服。这就回去拟约,保证明日送来,为朝廷尽快了结此事。” “契书早日写成是好,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交付朝议。你且慢慢等待,我不叫你,你便不要急着送来了。” “是。”廉崇义恭敬地行了个礼,与鲁之贤一同离去了。 “奉相,”洪立慎突然走上前,微带着疑惑的笑,“您亲手促成了这二百门炮的交易,实是为朝廷增光。不过这禁海令一出,南洋的船只必不能通行,不如先留着这道命令不发,把新政的事情放一放。” 钮远锁着眉头,苦苦沉思了好一会儿,脸色却逐渐阴沉起来,一只手烦躁地敲打着桌面,声音格外地响。 洪立慎也看他眼睛里有怒气,便背过手去,不敢出一点动静。 “你不懂什么叫双管齐下吗?”钮远的语气虽然严厉,但其中还带着一丝得意,“这两件事有个不冲突的办法。” 看到他的表情轻松下来,洪立慎放了心,忙说道:“下官愚钝,请钮大人赐教。” “我们先把禁海的命令传达下去,以令沿海早备战事;待上一两个月,朝廷将契书议毕,再给廉崇文发放通行印照,为他们番人开个特例。到时候载着大炮的船只来了,正好就地卸货,投入海防当中。” 洪立慎上下翻动着眼皮,吞吞吐吐地说道:“奉、奉相,这次是不是过于冒险了。如果让大臣们知道,您为了赶一点时间,便要想着为夷人开特例,会有很多人不满的。朝议还需他们参加,如果他们借题发挥、群起反对,交易可能就做不成了。” “那群腐儒,一心只想着维护条律,实事是一件都不干,何必去听他们聒噪?”一提起‘群臣’,仿佛是勾了钮远的心事一般,气得他大声怒骂,片刻才缓过劲来,点头说道:“但你说的没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不能仗着手头的权势,处处树敌。不如瞒一瞒,直接拿着禁海令去通知福广,以巡视战况的理由去。” “这岂不是连柳公都要瞒了?”洪立慎胆怯地问。 钮远笑道:“你不要紧张。洪少保想一想,只要把此事瞒过去,就不致耽搁时日,能够迅速整饬海防,平靖海寇。到时候,惟有大功一件。柳公因此坐收名利,怎会因一点过失苛责你我?放心去罢。” 洪立慎听着这段话颇为熟悉,心中隐隐不安;但见钮远这一股斩钉截铁的劲头,自知争辩不得,无奈地点了两下头。 在钮远自以得意的计策之下,洪立慎以巡察之名出镇福广,在漳州设立行府,接管了军政大权,开始着手改革事宜。 当地的官员当然不知其来意,福广两处的巡抚为了试探,将近月战胜的塘报递送上去。洪立慎把塘报都仔细查阅一遍,得知海寇已然十日不犯境了,情况并不紧急,心里安生许多。于是,他在短暂的寒暄过后,拿出了怀中的禁海令,让他们好生执行奉相的决策。二巡抚一眼便看出文书上没有盖印,面面厮觑,各自心知肚明,同时胆战心惊——这说明钮远要搞大动作了。 “奉相此次大举,我等极力支持,自愿为他老挑一份担子。不知少保要吩咐我们什么?我等都会照做的。”广东的穆巡抚问着,而一旁的宋巡抚点头赞同。 “奉相这人很是仁慈,得知你们为官不易,临行时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令你们为难。他老人家的意思,只让你们按照成算行事,其余一概不问,一概不管,不会夺走你们该有的权力。”说罢,洪立慎乜着眼看两位巡抚,可他们竟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完全没有感恩戴德的意思,令之十分纳闷。 “下官愿遵奉相号令!”两个巡抚见洪立慎瞅着他们,吓得面如土色,异口同声地说道。 “奉相待你们这么好,为何不谢他的恩?”洪立慎喝斥道。 宋巡抚当时一怔,还是穆巡抚反应快些,将官服一撩,跪了下去:“钮公之恩德堪追日月,我等受此泽被,诚惶诚恐,只怕尽全力无以报答,故而不敢谢。” 洪立慎这才哈哈大笑:“何必有这般焦虑!只要尽了心,钮公必然会嘉奖汝等!” 尴尬的气氛缓解了下来,这位洪少保对他们的态度好了不少,甚至亲自取来地图,在海疆上比划着,为他们不厌其烦地讲解钮远的宏图伟略。可惜两位巡抚心不在焉,只将大致的方针记住了,其余的一句也没听进。 他们不耐烦地听了半天,终于从这度日如年的一个时辰里解脱了,从洪立慎的手中接过文书,匆匆走出了大堂。 “奉相这回是瞒着朝廷干的,”走到门口,穆巡抚和宋巡抚窃窃私语道,“还不肯让自己揽责任,不问不管,全让我们自行处置。万一做错了事,或者走漏了风声,他不就要拿我们顶罪?真令人发愁!” 宋巡抚叹道:“谁叫柳公信得过他,我等有何办法?” “不能这般坐以待毙,”穆巡抚瞪大了眼睛,恨恨地道,“他们既然能把事情全推诿给我们,我们不是也能推给别人?把海防的事交与沿海地方的知府,出事了问他们的罪!” “这个主意好!”宋巡抚欣喜地说,“另外,还要时时派人去京中打探,得了消息,就立刻撇清关系!” 二人随即定好了计,各回本省去了。 第八十六章 靖乱、治海(六) “那几个百姓,是听不懂本官的话?出来!不然把你家屋子烧了!” 知县被几十个官兵簇拥着,指着那堵低矮的土墙,喝令着围聚在草棚里的百姓。 “大人,”一位面黄肌瘦的汉子被官军扯了出来,在知县马前连连磕头,“小的全家五口人,全仗着门外这点田地苟活,存不下一点余粮。要是再离开这里,几天不干活,连着赶路,真是活不下去了!” “近海许多田地都没有开垦,你们去了,也可精心耕耘,等着秋后产粮,养活你们全家不成问题。真是一股懒汉作风,稍微吃些苦就不愿意了,大不了饿上几天,也不是不能活!”说罢,知县急一摆手,官兵们翻越土墙,把他全家老小也从棚子里拽出来,用枪杆击打着他们的脊背,逼着他们赶路。不一会儿,已全部赶到了街心市集。他们翘首看去,宽阔的通衢大道上,已经被百姓的队伍挤得满满的,置身于其中,根本认不清四方的道路,只见人挨着人,漫无边际,乌泱泱地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这是一个临近县城的村庄,一间间老屋子整齐地坐落在道路两旁,却被错落不一的土墙隔开,背枕着绵延千里的良田。若还在前几个月,那些光秃秃的田地上一定站着零星的农人与犁地的老牛,屋顶上也会升起轻飘的炊烟,可如今田上虽已绿成一片,但村舍的门扉都空荡荡地敞开着,冷清得没有任何人声,间或听见几声鸡叫,却绝无生气的痕迹,到处荒凉不堪。 看到治下的村寨变成这副模样,知县也颇感欷歔,只是一想到上差的命令,事情已无挽回的必要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能为自己捞点成绩。他摩挲着马辔,扭头向众兵下令道:“人都安排南下了没有?要都走了,你们就把这些房子全扒了,把木材茅草装上车子,运送边防,以作战守之用!” 巡检们面露疑色,手握佩刀,都不敢即刻动手;有一人甚至径直上前,控马跪谏:“大人,这都是百姓的居所,若全部拆了,等他们回来之后,又该如何处置?” 知县叹道:“路途艰险,且战事未休,炮火连天,他们能有几个平安回来?这些事情日后再说,先把这些东西运送前线,筑造守具,为国家守海方是要紧!”巡检只好俯首听命。 兵丁们一个个把车子推进村中,用钩索等物件掀了茅草顶,再使刀斧截砍房梁,如若遇着腐朽的木材,便一把火烧个干净,一处不留,直到夷为平地。众人来回忙活了一个半时辰,终于装起几大车的材料,慢慢推回县城。 知县到了衙署,心情并不愉快,反倒一直愁眉苦脸,手握着禀报的文书,心里没底。一更天后,他听说了邻边州县频有百姓闹事,执行政策并不顺利,随即大喜,将手头的文书报上府衙。 “混账东西!”肇庆知府恼怒地一拍公案,文书案卷都掉落下去,顺着跪伏着的高明知县的帽檐,落在地上。 “你看看人家,”他随手抄起一份公文,“我奇了怪了,就你们这几个县磨来磨去搞不定!” “府台息怒,”知县仰面劝道,“这都是下属办事不力……” “我可都记着你们了,什么高明、广宁、鹤山……怎么你们那儿的百姓,这么不令朝廷省心!” “府台,这事不能操之过急,要是逼反百姓,岂不成了大罪过。请给小人宽限几日,保准劝得他们南去屯田。”高明知县发着抖说。 “你以为是我愿意强逼你们?”知府冷眼望着他,“还不是穆巡抚催得太紧,催文都连下了好多道了。还求宽限,本官的乌纱帽就要掉了!” 知县脸色煞白:“既、既然如此,请您拨一些银子,给他们……” 知府紧捋髭须,又瞪大了怒眼:“你是听不懂么?我这里什么也没有,银子还要留给那个洪参政,作建设海防的用费呢!没见昨日奉相的指示里说‘不许给百姓分毫’吗!” 知县被吓得痛哭流涕,忙磕了两个极响的头:“大人!小人也想为您分忧,可如果做得太绝,逼反了百姓,我的人头您要去不妨,可是巡抚大人必将追责下来,累及于您啊!不如想个办法,把本地情况一一向朝廷禀报,我相信满朝上下,不止有钮远一派,绝对会有不少人反对这种荒唐举措的!” 知府听罢,不禁掩面长叹:“本官自入仕以来,年年谨慎从事,毫无违背朝廷之举。怎么到头来却遭了这样的事!唉,我可以写一本奏疏,托人转交行府,但南行的事是绝不可耽误的。如若你那里缺兵,我可以调一部分给你,震慑震慑那群乱民。如果还不奏效,便准备迎接最坏打算。” “谢府台大人洪恩!”知县慢慢爬起来,说道。 知府已打算上疏直言实情,但恐怕为自己招来祸端,便将名字隐去不写,混杂在一般文书当中,上交巡抚。 穆巡抚每日都能收到成百上千的文书,弄得他身心俱疲,公文上的字都看得模糊了,只是一肚子的火气,更加无力应付了。这日看见了那份上疏,却顿时精神百倍,竟前前后后地冷静看了一遍,心中大喜,想道:‘钮远威压本官,使我辈不得喘息片刻。不如将此奏报上,也能作为报复。’二话不说,即叫人快马递到行府,拆给洪立慎看。 洪立慎看了来奏,深知地方官吏不易,日后还要靠着他们做事,也不想把他们逼得太狠,防止他们与钮远对立。便不给驳回,反而好言抚慰着来使,令此奏上达中书省内。 “这都是下面办事之人的托词,洪少保竟也信了。”钮远把奏书轻轻一放,笑着与心腹书办道,“还要帮着他们把奏书递上来,岂不知灭了我自己的威风?我懒得给他回批复了,你就口传一句,说……”他拂袖站起来,走了过去。 第八十七章 成议、悔策(一) 钮远走近前去,在他身边踱着步子:“你就和传信之人说,‘朝廷国策已定,不得速改。百姓虽然苦了些,但到底是一群庸碌之辈,纵算死伤几个,无足挂齿。至于民变之事,料是奸猾官吏夸大事实,或是不明国策,擅自乱行,激之成变。这两种人都是国家的祸害,应当依律治之,不许过轻过重,失了公平’。” “小的领命。这就去回答他。” 洪立慎苦苦等了数日,却只得到钮远这样敷衍的回复,胸中郁闷至极。看来朝廷那里是指望不上了,他只能对当地官员三令五申,说明都省绝无干预之意,凡事叫他们自行定夺。二巡抚看他闪烁其词,依旧不愿承担责任,各自心如死灰,拜辞而去。 所幸他们管内的百姓还未闹到造反的地步,就被增派去的一队队官兵吓唬住了,一些闹事的州县顿时消停不少,勉勉强强地向官府的命令低下头,集体被迁徙到沿海屯田。 这一路的路途虽然不算远,但抵达目的地之后,官员逐一清点,才发现队伍里的损失已十分惨重。这些百姓大多贫寒,本来便无几亩田产,到了临秋时节,更没有多少余粮了,而官府又不拨一厘一毫,就这样挨饿受寒,哪怕因此染了一点小病,对他们来说就已是不治之症了。可官军为了应付上差的严责,并不愿透露出一丝怜悯,使死劲地催促他们行进,任凭一种恐怖的哀嚎声弥漫在整个队伍当中。于是,越来越多的百姓倒在了崎岖泥泞的道路旁,不知是昏是死,便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滚下土坡,躺入草丛,溅起一阵泥水。 在阴冷的雾气笼罩的天空下,夜晚也处处显现着诡异之色,没有人可以安睡。到处都能够嗅出难闻的恶臭,官兵们忍不住了,半夜从营帐内爬起来,在荒郊野外架起火把,准备挖出一个土坑,已埋葬周遭数里的尸首。他们操着铁锨,费力地挖掘着又湿又硬的泥土,却困乏得没有力气,一双眼睛只是睁出一条线来,昏昏沉沉地看向地面。可他们谁也睡不下,毕竟周围不仅有蝇虫的嗡嗡响声,还有营中妇女的哭声,病人撕心裂肺的痛叫声,又伴随着不停歇的干咳,无数杂乱的声音在耳边天翻地覆地搅着。可是孩子的哭啼声却不太听见,有名兵丁干活累了,回营内歇息时,见一位如同骷髅的老妪睁着血红的眼睛,盯着草席上的一名婴儿,这婴儿看起来甚至不到四斤,浑身发黄,张着嘴,不言语,仔细一看,才发觉是个死婴。 “你……你……”老妪回过头来,一双干瘦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角,“求你了……” “老人家……您求我什么?”兵丁喘着粗气,握着她的手问。 “您看看我这孙子,”老妪指了指死婴,说话时仿佛含着浓痰,“他也饿死了……我不求大人怎么样,毕竟在家乡呆着也是死,在这里也是死……只希望您将他好生安葬,别抛尸在这荒郊野岭。” 兵丁看着孩子,眼眶里也泛了红,说:“好,我帮您葬了他。您儿子一家呢?” “他,患了病,躺在里头,儿媳……已经病死了。” “唉……”兵丁攥紧了她的手臂,“老人家,我们正在挖一个大坑,准备把所有尸体都葬进去,一把火烧了的。但念您如此悲苦,我就把您孙儿与儿媳收敛了,置一座土坟,让这对母子能安心离开人世。” “谢谢您了,谢谢您了……”老妪双手合十,在地上磕了两个头。 兵丁旋即将母子两个用草席裹紧了,现为他们挖了一座小坟,令之安息。正在他刚刚修完坟墓之时,忽听见远处似乎有了炮声,震得他双手一抖。他起身望向远方,‘应该是快到了,’他想道,‘这是多么噩梦的日子……’ 雾要散了,他还站在坟前发怔,回想着上差是怎么同他们说的。他们老是谈论着‘国家大义’,谈论着奉相的社稷之策,但站在那光鲜亮丽的朝堂上,是永远不会知道万里之外藏着何等劫难。纵算知道了,他们也只是颔一颔首,叹一口气,便继续沉醉在平安繁华的盛世当中,千秋万代的功绩中。他们不厌其烦地叙述着这些,仿佛只有以滔滔不绝的言语,才能掩盖住一切无言。 新政到底是施行下来了。靠着那群南迁而来的百姓,官府既督令着他们修建防御工事,又促使他们开垦土地,再加上从北方运来的火炮,忙活了几个月,岛上的防御已是固若金汤,钮远布置的战略竟然大见成效,不仅海疆数月无事,捷报还屡屡上禀,甚至截获了船只数艘,等等战功,难以尽举。这些文书都被钮远死死摁在中书省,每日都要看上几遍,才算心情舒畅,但就是不向外间公布,只等着与廉崇义的议约成功。 “听说,陈侍郎家里生了个大胖小子啦?”礼部尚书鲁之贤走进正殿,向来来往往的众多大臣行过礼后,就来到陈同袍面前。 “哦,鲁尚书!”陈同袍也以一副喜庆的笑脸相对,一手提起茶壶,为他斟了一碗,“先请。是啊,下官的侧室为我生了一个男孩,足足有七斤重,样子十分喜人。” “方娶了妾一年多就有了孩子,这真是有福气罩着你们陈家哪!不知叫什么名字,您可想好了?”鲁之贤笑道。 “我先问了问拙荆,她起得名字倒好,叫知礼,只不过嫌通俗简单了些,还未定下。”陈同袍又冷着脸说。 “唉,此名正能彰我圣朝之教化,简单些又怎么了?卓夫人实在有识。” 陈同袍道:“过奖了,拙荆一介农女,何知教化二字。这个需再定夺……” “钮奉相到!” 外面的太监尖声一喊,二人纷纷抬头,一直注视着钮远从门口走到椅子上,才把视线收了回来。 “今日朝议,看来他有十成的把握。”陈同袍对着鲁之贤说。 第八十七章 成议、悔策(二) “咳,咳!” 钮远在廉崇文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却不看他,故意咳嗽了两声,拿眼睛一扫四周,“汝等官员莫要喧哗。今日朝议定约,事系我天朝颜面,不可等闲视之,太子与柳公随后亦要赶来,诸位应当知晓分寸!” “是……”众人听他说话,都不得不站起来作个深揖。 钮远正要对着他们继续训诫下去,突然听得殿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便微微抬眼,过了片刻才见太子走了进来,步子踏得很轻,嘴巴也紧紧闭着,只是朝身后扭了扭头。 大臣们本想上前行礼,但看到他这一副冷漠的脸,顿时都愣住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殿门外闪出了两个陌生的面孔,各自穿着粗布单衣,小心地迈过了大殿的门槛。但是没人敢于阻拦,因他们四只手抬着的是一副肩舆,而坐在肩舆上的,便是当朝宰相柳镇年。 众臣惊讶地注视着这位许久未出现在公众面前的老相,他并不穿着公服,而是一袭干皱的白衣,面孔又变得那么苍老,手臂在颠簸中发抖,耷拉着一对浓厚的白眉,几乎遮挡住了眼睛——不管从什么方位看,他的杀气和威风都将要荡然无存了。 “臣等参见太子,参见柳相!”由钮远起头,众人纷纷起身喊道。 “好……”柳镇年轻轻一摆手,一面令诸位坐定,一面示意奴才把他放下来。 还未待柳镇年下去,钮远身边一位急要立功的心腹就按捺不住了,急忙进言:“柳公,下官……” “你且等一等。”柳镇年瞅了一眼冒失的官员,他的话语还是极有分量的,吓得那人瞪大眼睛,尴尬地退了回去。 “奉相,老夫年事已高,”柳镇年由两个仆人扶着,双脚踩住了地,“精力远不如往常,谈判的事,我便不参与了,只在旁听着,问你几句话罢了。你听好了,凡事必须先与太子协商,如若殿下不同意,你就不能言语。这里可不是中书省,由不得你独断专行。” 钮远心中不服,然而顾及柳镇年的脸面,只好答话:“属下明白。” 柳镇年站起了身,挺起腰板,经过东侧的长几边,向廉崇文微笑了一下;又行至案几的另一头,把圈椅抽了出来,劝说太子坐下,并强令钮远侍立。自己则坐到了角落一点的位置,背靠东间的墙壁。 “太子殿下,”廉崇文从衣兜里拈出了一张契约,“您看看,贵国是否可以答应?” 太子接了过去,钮远只在旁边踮着脚瞧,看起来与之前商议的差别不大,但瞬间对其中一条心生不满:“唉,廉将军,吴思经是还想留在我国境内吗?” “这个是他的心愿,我本来不打算写上,但奈何他强求着我,为了一点情分,依着他了。如果贵国认为不妥,大可以去除之。” “不妥!绝对不妥!”钮远一垂眉,厉声说道;太子亦郑重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我们只能照做……”说到此处,情绪低落的他竟将话锋一转,“但是要让他走,必须本国发船来接,需要时日,不知定在何时为宜?” “这个不是由着你们?”太子怀疑地问。 “非也,”廉崇文放声一笑,“一者,贵国当给发通行印照,才能使本国船只畅通无阻;二者,火炮两百门作为赎费,也会一并送来,需要贵国及时接应;三者,他吴思经还眷恋此处风光,欲停留几个月再走。要是贵国对此事尚不着急,我可以通知他们,缓些日子再行。” 钮远依旧撇着嘴:“既然如此,朝廷现在就让你们走!这便吩咐礼部,发给你通行印照,你坐船带回本国!” “大人,他自己可没有船,是搭着东洋的商船来的……”鲁之贤低声提醒。 钮远却还是固执己见:“哦,大不了我们调发兵船送他回去!总之绝不能耽误日期!” “奉相!”户部尚书曾粱忍不住了,忽然出列进言,“如今海寇肆虐,非要使吴思经离开我天朝也可,但当等海疆宁静之后,方能任使船只频繁来往。海关上正是小心御敌之时,纵算兵船得渡南洋,那彼国前来的船队靠近南海,谁能保证不出问题?贼情紧张,海面上又是敌我难辨,万一不慎走火,则是小事变为大争矣。” “曾尚书言之极是,”蔡贤卿深表赞同,“而奉相只为二百门炮而已。何苦为了区区几门大炮,去冒这等大的风险?待海乱一平,把吴思经放回彼国,那时有多少火炮,随我购取,还愁无财力不成!” “你们皆是腐儒,如何懂得火炮的可贵之处!”钮远涨红了脸喝道,“汝等……” “啧,”柳镇年一咂嘴,打断了他的话,“奉相莫动肝火。你做此事实是欠缺考虑,我也难以理解。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斗嘴上,应该先和太子合计一番。” 一直顺风顺水的钮远本以为众臣不敢多嘴,谁知他们是假装恭顺,然后抓住机会发起了一片质疑声,仿佛使自己跳入了沼泽,寸步难行。他近来哪曾遭受这般屈辱,顿时心烦意乱,‘大不了豁出去了!让他们就此闭嘴!’他越这么想着,便越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胡说八道!现在哪里的海寇敢出没?捷报都递上来好几封了,本官早就御敌于国境之外了!” 这一段话掷地有声!诸位大臣无一例外地伸长脖子,直勾勾地望向钮远,一个个手足无措! “我怎么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柳镇年像是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精神猛然清醒了,“你给我讲下去!” “柳相,这件事我本打算之后说的,”钮远慌忙向他作揖,“您不用怕,我不是向您瞒的,是向百官们瞒的。这是我早已定好的双管齐下之计。”随后,他便站到大殿中央,把禁海令、布海防等种种大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第八十七章 成议、悔策(三) 蔡贤卿听罢,看了看两列喧哗失色的文武大臣,瞬间沉默了;只有曾粱不服,依旧挺直了身子,竟还在据理力争:“奉相,你这是什么意思?军国大事,焉能欺瞒!” 钮远愤恨地盯着曾粱,暗自骂道:‘亏我昔日还帮着这厮铲除晏温,若无本官保着,他恐怕早已人头落地了!现在倒对我这般穷追猛打,真是忘恩负义!’思来想去,他最终强按住了心中火气,发出冷笑道:“曾尚书,我今日大功已毕,福广二省的百姓也都在感恩我的功德,无非是先斩后奏而已。难道曾尚书想为了如今的事,搞个秋后算账,破坏本官的良政不成?这岂不是为了肚中的些许私利,坑害国家!” “您……”曾粱话还没说全,反而被他倒打一耙,无话可说,只得向后退了两步:“那好,您说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 钮远得意地说:“这还有什么可讲的?诸位,木已成舟,反悔已是不能,惟有为彼国开个特例,这一条办法了。” 柳镇年听后,并不抬头看众人的反应,只是稍稍侧过耳朵去,听有人将说些什么话;但众人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各自缄默着,甚至大气都不敢喘出一声,并不极力逢迎,也不发言辩驳,共同维持住了一种异样的沉默。 曾粱拿余光一瞥廉崇文,见后者的神色忽而不安,忽而期望;他又以游移不定的目光瞅向诸位大臣,他们的脸上除了一直的严肃,还有些刚刚显露出来的畏缩与焦躁,正着急地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搜寻什么人——他自一开始便仔细观察着,故而对这些微小的变化极为在意。 曾粱犹豫片刻,他知道众人需要的是何人,于是长吸一口气,打好了腹稿之后,再次迈出了队列,力驳道:“不可!国家已然明令禁海,若只因赦番人之故,特意开关,岂不是为彼国屈尊,大损我天朝颜面?设使如此,天下人将何以视之?属国邻邦又将何以视之?奉相渴于建功,竟罔顾社稷之业,其罪之大矣!” “曾粱!”钮远被气得怒火万丈,顿时沉下脸来,连太子的面子都不顾了,直接拍桌大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官说三道四,这般猖狂,怕不是背后有奸人主使!要是再敢非议朝政,小心我把你官服扒了,就地打死!” 曾粱傲然作揖道:“下官素来以直臣自许,今蒙恩赐,能成我忠义之名,不胜荣幸。不过可惜的是,奉相并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下官只得遵循皇上和柳公的意思了。” 鲁之贤看到钮远都气得懵了,不禁窃喜,想瞧他如何应对;旁边的侍郎见了,想去讨主官的欢喜,便也要上前助阵。他把腰慢慢地直起来,正想迈出一步,手臂就被鲁尚书死死挽住了:“莫去。” “怎么?”侍郎向前后望了望,小声问道,“此时若不以理折之,我礼部早晚要被他拖累。” 鲁之贤道:“是这般道理。不过钮远势力正炽,柳公的态度也不明确,我等不可主动出击。曾粱已经站出来了,之后撺掇他上书就行,我等只需站在他身后,保准无事。” “好,好……”钮远不敢回头看柳镇年,生怕因此丢了脸面,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群臣,“既然你曾粱自认是诤谏之士,那本官倒要看看,有谁支持你的荒唐言论!支持他的,都走出来!” 当然没有人敢于出列,甚至连伸出脚的都没有。 “曾尚书,”钮远讥笑一声,眉毛跳动了两下,“你一个人想弹劾便弹劾,只是没人在乎罢了。廉将军,我们接着谈!” 曾粱默默地拱手退下,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沮丧。 经过这一场大的吵架,与廉崇文的议约开始变得顺利了,双方反复协商,最终止步于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案,契约有惊无险地定了下来。 钮远抄录了一份契约的副本,乐滋滋地到皇帝那里去邀功。皇帝撤了屏风与其相见,连随身的匕首都不携带了,对这位大功臣极尽溢美之词,当场赏赐了钮远白银千两,并赐予空头告身数道,命他可随意填写,升迁心腹。 钮远可极少见到皇帝的真容,料想皇上是真怕了他了,才会如此迁就,便越发肆无忌惮,直接在告身上添了几个心腹的名字,或调到御史台为桂辅的副手,或在各部中充任堂官,边想边写,毫不费事。 写罢,他把告身分发给了诸多心腹,看着他们惶恐叩头的样子,自己就像飘在云端一般,真是无穷的得意。 但其中也不乏胆怯的心腹,有人竟不敢把这委任状接去,而和钮远说道:“大人,今日议约之事,大多朝臣虽没有明着反对,但那是口服心不服,暗地里一定在算计着您。不如暂时低调些,待海寇平了,火炮也送来了,那方是尘埃落定之时。所谓树大招风,如今张狂起来,很容易招致嫉恨,小人还是不接这告身为好。”钮远对此嗤之以鼻,又听了这番不合时宜的言语,勃然变色,强逼得他服从了命令。 “我们要找曾尚书!曾尚书,您下来答话罢!” 曾粱的轿子才停到自家的府邸门前,便听着前头人声鼎沸,急叫轿夫放下杆子,挑帘去看,原是高继志领着头,与鲁之贤、过湘人、陈同袍等大员,拜佛似的向他连连拱手。 “你们所来何意?”曾粱显得波澜不惊,从轿子里取来纸扇,下轿问道。 “大人应该知道,”高继志故意屈了屈身子,以求仰头望着他,“我们也深深痛恨此约。若因此伤我国威,吾等食皇禄者难辞其咎。现在正是危难之时,我等别无所求,就请您仗义直言,上疏弹劾吧!” “此事正是吾之职责所在,义不容辞!这里不便言谈,请诸位进府说罢。”曾粱没有半点犹豫,因为他已经在大殿上抉择过了。 第八十七章 成议、悔策(四) “曾尚书,我们是想让您弹劾钮远,”过湘人一坐下,就急不可耐地切入正题,“不过契约业已议成,皇上都认可了,还能有几分可行性?” 曾粱攥着一枝毛笔,皱眉叹道:“如果仅是我一人的话,那便是微乎其微了。” 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由鲁之贤抢先说道:“本官情愿与您联署上奏!” “我等亦是!”他们也一齐附和。 曾粱瞬间用郑重的目光望着他们,作作揖道:“既然有诸公相助,本官的心底也就有了胆气。但此事尚需仔细筹画,仅凭血气上涌,难以成功啊。” 过湘人见诸公还在犹豫不决,心中大喜,以为正是自己立功机会,赶忙说道:“曾大人,我看这次弹劾,最要考虑的不是皇上,而是柳相的意思。不知你们注意没有,方才议事之时,柳镇年一直坐视着我们激辩,从未行使过自己的威严,就连钮远被芗之那样怒骂的时候,都没出来偏袒。这证明他对此事成功与否,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故而要倾听诸臣的意见,免得触犯了天下士人,动摇统治的根本。” “于此之际,应当纠集更多的官员上书力阻,以不畏死的精神努力一搏。这终归是一个冒险的举动,不管怎样筹画,也难以逆料人心呀。” 鲁之贤拍掌道:“好,我们便把良侯的这番道理,讲给其他的官员听,详剖利害,他们一定会被说动的。到时候共同联署,搞出当初劾免晏温的阵仗来!” 众人听罢,各自作起一副义愤的神情,攥着拳纷纷起身,貌似是准备发誓决断了;可抬头一看,过湘人仍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摆弄着发皱的袖口,冷冷地发出嗤笑。 他们尴尬地站在那儿,片刻才由陈同袍问道:“良侯,你这是何意?” 过湘人昂起头来,徐徐说道:“试问诸公,难道以为,仅仅靠着这一封联署的奏章,就可以威慑朝廷了么?” 陈同袍怎会不明白,却装出疑惑的模样:“除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湘人笑道:“亏你陈大人还是个精明人物,怎么还不如我这个初登仕途的后生明白?联署的人再多,也只是纸上看得厉害,实际上空无一人。依我的话,则应率百官到相府门前跪请,一人写一本奏疏递上去,光是这些一封接一封的弹劾,就能将整个中书省淹没了!只有把事情闹得越大,柳镇年才越有可能服软!曾尚书,你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素来被称为刚直的曾粱都傻眼了,他极力遏制着惊恐的神色,却来不及控制面皮的痉挛。毕竟自己和柳党虽然不是同路人,但也并未和他们结仇。要是大闹起来,指不定那群党人会怎么寻机报复呢。 为了不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堪,他勉强使自己不去多想,然而另一个值得担忧的问题又突然冲进脑海:‘就算我铁下心与柳党决裂,可像这样没有分寸的闹事,成功了倒好,如果失败了,我岂不成了元凶首恶?那时人人作鸟兽而散,独使我一人身家俱灭,这过湘人真是心思歹毒!’ 可他又不愿失去自己忠直的名声——这可是能被大人们赏识的基础,也为了长远的利益考虑,便紧咬牙关:‘历朝历代的直臣都不好当,我这点困苦算得什么?给他们当挡箭牌就当,把这条性命豁出去了!’ 想罢,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良侯说得极对,我们身为社稷之臣,不应贪生怕死,令外人笑!事不宜迟,我等速速动身,想办法去各处拉拢对钮远不满的臣僚,甚至是柳党也可以的,劝服他们上书弹劾,最终选定一个日子,到柳镇年门前跪请!” “曾尚书肺腑之言,吾等敢不从命!”高继志、陈同袍两人亦慷慨陈词。 只有鲁之贤背着个手,忽而哀叹几声,忽而吹吹胡须,最终竟拒绝了曾粱的提议,执意要求联署。曾粱无可奈何,只好叫他一人留下,与自己联名上奏。 曾尚书的弹劾是第一个递到相府的。虽看似是一篇简短的奏章,但柳镇年却从中嗅出一丝隐藏着的危机,可是仍旧举棋不定——因为,他明显不愿去关注这些无聊的名分,比起这个,他更在乎实际的效率,这点他是赞同钮远的。 经过一阵苦思冥想,柳镇年的脑袋里竟成了一团浆糊,完全不知该如何权衡朝局,只好把奏疏送给了钮远,想借此敲打他一下,叫他慎重从事,小心观察近日的动向。 钮远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见了奏疏,勃然大怒,恨不得立刻就把曾粱活剐了,可惜柳镇年还压着他,不使这位奉相痛快出气。 他一肚子的苦闷无处发泄,便在午朝之后,约众多大臣到殿旁暖阁歇息,趁机拿出曾粱的弹劾,示与众人,眼露着凶光问他们:“曾粱啰里啰嗦地讲了一大堆,什么‘不可屈尊为夷’、‘天朝之威不能折’之类的迂腐之言,哈哈,真是公忠体国啊。诸位对此有何看法?” 众大臣大多受了过湘人等人的游说,听他这般相问,更是魂不附体,尽数离了席,在钮远脚边跪倒了一大片。他们全身冒着冷汗,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钮远阴冷地笑了笑:“你们怎么不敢说话?我告诉你们,此人乃是本朝奸贼,谁要为他撑腰,本官久砍了谁的头!不许心存侥幸,听了没有?” “是……”众人吓得把脸都贴到了地上,胃里也一阵颤动,刚吃的午饭都要吐出来了。 “我现在就烧了它,烧了这些逆贼之言!随后再办了他……”钮远一面咬牙切齿地说着,一面拾起铁钳,往火盆上多添了一个炭块,使得火焰烧得更旺了,屋子里顿时炽热不堪,如同在众官员的身上沸腾着。 他狠狠地把奏纸一捏,发出吱啦吱啦的响声;待捏成了一个纸团,便把它扔入盆中。火星四溅,雪白的纸张被烧得漆黑。 第八十七章 成议、悔策(五) 出了暖阁,官员们从头到脚、从内而外,都是一阵寒噤。他们并不敬仰钮远,也自然不会屈从于他的威严,只是畏惧,像人害怕老虎那样的畏惧,如果有人把它罩在了铁笼里,他们是一定会把它碎尸万段的。 他们此前就已经被曾粱等人劝说过了,又被钮远如此相逼,使其中的许多人认为,现在是站在绝路上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背水一战为好! 就连那些素来摇摆不定的人此刻也忍不住了,毕竟曾粱和柳党尚有些交情,都要遭到钮远的报复,何况自己这样攀附不上关系的呢?于是各方势力同仇敌忾,陆续抗疏进言,列奏钮远之过,甚至将他随意升迁心腹的近情作为把柄,写在其中。 钮远在都省听说了弹劾的事,但并未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地处置着吴思经的问题,只是对众心腹淡定地说:“朝廷里有一部分人真是不怕死,我刚刚警告过他们一次,觉得他们能消停呢,竟还敢如此胆大妄为!反正御史台掌控在我们手上,等老夫安排完眼前的事,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唉,这就叫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他深深叹息了一声,便不再去理会了,即命书办到大牢里去提人,另派亲信告知廉崇文,叫他速速收拾行装,前往迎接,等着礼部批下关文出来,就可以离开京城了。 三四十道奏疏先递上去了,可一个时辰后,还没有半点回音,让大臣们很害怕。他们怕是柳镇年徇了私,把奏书全扣下了,因而使得许多人开始动摇,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而曾粱却是首个上奏弹劾的官员,自己闹出了这么大阵仗,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他并没退路可选,只能搏出一条性命。秉承着这样的想法,他于早朝后挽留住了各路官员,站在大殿旁一棵参天巨树的凉荫下,号召道:“我等奏疏所言均为急事,而送入大内已久,却未见回复,定是有人暗中作祟!那些奏疏说不定就捏在钮远的手上,如果我们失败,必然会一个挨一个地秋后算账,不知诸位想过没有?” 众人听着这句话,纷纷止住了脚步,喧哗不止。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高继志、陈同袍两个默不作声,垂手而立;过湘人得意地望向四周,轻哼两声;叶永甲以冰冷的目光盯着曾粱;鲁之贤则装作没有听到,正和蔡贤卿插科打诨,但眼睛却不自主地乜向殿门,恐怕被那里的卫士听见。 “如今容不得有退路了,”曾粱看着时机已到,紧接着说,“必须要向丞相阐明我们的道理!我不愿意强迫大家,赞同我的,立刻结队到相府,跪请丞相纳谏!不赞同的,大可以安心回去,不过日后怎样,便没人能够保证了。” “还用想么!这是性命攸关的头等大事,谁敢不从!都随着曾尚书去!”过湘人振臂大吼,把刚从大殿里走出来的太子都惊动了,他在廊道上皱眉观望了片刻,朝太监一使眼色:“你看看去。” “诸公,诸公!”那小太监飞快地跑了下去,边走边喊,可见官员们都掉转了方向,火急火燎地朝着相府开进。 “回来罢!”太子在远处一喊,招招手说,“不必再追了。” 太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喘着气回禀道:“我看着为头的好像是曾大人,不知怎地,成群结队地走了,不是回署。” “可还有没跟着他们的?” “有十几个,人数不多。” “你把他们叫回来,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一百二十八名大臣依次跪倒在相府门前,从东至西,几乎占住了整一条街。他们顶着炎炎烈日,却像雕塑一般直起身躯,任由汗珠自脸颊划过,面不改色。相府的书办急忙出门询问,曾粱声泪俱下,把弹劾的经历前后说了一遍。书办亦颇为动容,好声好气地将众人安抚一番后,便回屋里去了。 “丞相,就是这样。” 柳镇年听完了禀报,扭过脖子,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边,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仿佛都能把桌子压塌了。 他轻轻一笑,感慨万千:“这都是他钮远骄恣跋扈的结果。倘使他稍稍收敛性子,也不至于到今天积重难返的地步……” “丞相,您真的要听从他们的意思,拿下钮公了?”书办不敢妄言,只得这样问道。 “钮远还算个肯干实事的,我若把他再撤了,身边真的无可用之人了。只要他还镇得住场子,我便不考虑换他,”柳镇年捏着鼻梁骨,徐徐说道,“可是百官对他积怨久矣,我没办法再袒护他了。之前我把那些奏章扣下,就是想着让众人忍一忍就过去了……谁知道,这群官员都堵到老夫的家门口了,这不就能说明,矛盾已经彻底爆发了?” 他又沉思一会儿,起身说道:“这样,你去告诉他们,契约会严令钮远重议,让他收回成命。但我绝不允许他们得寸进尺,提出罢相的事,违者论罪。” “是!”书办拱手领命。 “奉相,不好了,不好了!”一名书吏慌慌张张,笨拙地爬上台阶,朝着堂上的钮远喊道,“柳公派人传命,说叫您重议契约,不准为番邦开设特例!” “什么?”钮远才站起来,听得这个消息,又重重地倒了回去,双眼发直,“这是……什么意思?” “小的不太清楚,只听说百官结队到相府进谏,让柳公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钮远瞪大了眼睛,目光里的锐气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消失了,一切决断、凶狠,种种不可一世的高傲,统统被瞳孔的空洞吞噬。他呆呆地怔了片刻,紧接着就有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心头,脑袋也像要炸裂开了一般。 他压抑不住怒火,憋红了脸,大吼了一声:“混账!”便把笔架、砚台等等都扫到了地面上,引起一阵哗啦声;却仍不觉得解气,便抬起两只手狠狠一掀,把桌子都掀到了一边,‘咚’地撞在柜子上,把柜门也撞开了。 “告诉他们,本官绝不更改成命!我依然要按照原约办事!” 第八十七章 成议、悔策(六) 待得钮远消停会儿了,书吏才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去,拾捡起滚落在地上的毛笔。 “您应当深思熟虑啊……”他胆怯地劝说着。 “是我的问题,”钮远看着横倒的桌子,叹息一声,“我没能压制住胸中的怒火。如今柳公已信了曾粱的言语,说什么都是晚了,也只能作个妥协。你赶紧叫他们把吴思经再押回去,跟廉崇文说,要和他重新议约,举行第二次朝议。” 廉崇文正在家中品尝着新买的茶叶,忽然听到这个晴天霹雳,万分震恐。他先是波澜不惊地应付了一番朝廷的使者,说了些表明自己绝无怨言,一切依遵吩咐的话,然后将其送出门外;等那人走得没影了,他便落寞地坐到床榻边上,烦躁地扯了一把头发,沉思起来。 诚然,他的时间极为宽裕,吴思经也等得起,如果只是重约日期,延后一两个月,倒要罢了;但如今他们要做的,是将整份契约重新商定,因此心怀踌躇,不敢保证这次朝议仍会像之前那般顺利。 “妈的,钮远到底发了什么疯?”廉崇文顾自地骂着,从床上跳起来,在门口踱起了步子。 他就这么反复走了两三圈,眉毛竟已逐渐舒展,表情也不再紧绷了,仿佛悟到了什么,用手托着下巴,又琢磨道:‘不对。事情如此突然,恐怕也不是钮远一人决定的。听闻他们内部分歧很大,或许是慑于百官之意,无奈下令……’ 他越想越通,就打算着先去礼部探探口风,毕竟自己对鲁之贤最为熟悉,可以顺着他的性情。于是,他筹备了五十两白银以及一堆南洋的珍奇货物,使麻绳系紧了,捆在车子上,亲自带着给鲁堂官送去。 “哎呀,将军何故弄了这一大箱子东西来?多破费啊。”鲁之贤望见仆人从外边抬进了一个大梨木箱子进来,眉开眼笑地问道。 “禀大人,”廉崇文恭敬地鞠了一躬,“这些银子是国主赐予在下的赎费,就是命廉某来打点诸位大人的。可找那些大员们小人没有门路,又被当做夷人冷待,只有鲁尚书情愿接见小人,让我辈得以议定条约,蒙受天朝洪恩。此敦两国情谊之大功,舍您其谁?故而小人自作主张,将那五十两银子悉数相赠,想必旁人亦无怨言。至于那些货物,都是小人在南洋经商,素日积攒下来的,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鲁之贤笑道:“廉将军可真是会说话,本官何德何能!来人,把这箱子抬进里屋,给夫人瞧瞧去!” 看着仆人都走散了,廉崇文方才斜过身子去,问道:“在下有一点感到迷惑,按理说,议约已经大成,朝廷以此换得了大炮三百门,还与本国加深了关系,也算是不小的功勋了。为何未见到优诏赏功,褒奖群臣?这应该是天朝的惯例呀。” 鲁之贤看到他茫然无知的样子,不忍欺骗,只好如实相告:“唉……将军有所不知,奉相已经决定重新议约了,将于两日后再度举行朝议。” 廉崇文故作惊讶:“什么?这是为什么?” “这事我一句两句也讲不清楚,总之是那群大臣闹腾的结果,不想给你开特例……”说起此事,鲁之贤有些烦躁,“我其实参与了,但没想到弄得如此过分,让你们外人看了笑话。将军莫要愤恨,这不过是件小事,别因为这个扰乱了议约的情绪。” 廉崇文抱膝叹道:“啊,可惜!契约可以反复议定,但您的赫赫功绩却被无情抹杀了。您本当以此位列三公,享尽荣华富贵的,谁想竟然如此!众臣胡作非为,实是令有识之士寒心!” 鲁之贤苦笑:“廉将军,您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哪能受什么功劳封赏,好处全是让奉相一人占去了。” “这不公平!”廉崇文饱含情绪,为他叫起冤屈来,“事情都是您一手操办的,到头来却成了白忙一遭。” “嗐,我有什么办法呢?” “或许大人能借这次重议,将您的功劳拿回来!” “此话怎讲?”鲁之贤半信半疑地问。 “大人可现在就上奏,向丞相提议:既然妄开特例有伤天朝威严,不如派遣一人为传旨使者,跟随廉崇文等前往南洋,谕其国主,亦可检视火炮所造如何,不致为外国蒙骗。然后一同乘船返回,海关见得圣旨,必不敢加以阻拦。如此不用关文、不犯海禁,于人情亦通也。” 鲁之贤豁然开朗:“这个方法好!但是众人能否答应,我可说不准啊。” “您是与世无争,和奉相不同。如果让小人动用些手段,上下打点一二,准有不少官员上书附和。只要支持的声音多了,朝廷便会考虑,然而肯定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案了。” 鲁之贤低下头考虑着。事到如今,他最害怕的当然不是功劳被抢走,而是朝议。其实不止有他,几乎所有人都害怕这次朝议,毕竟哪方势力的意见能够胜出,谁也说不好,他们都害怕对方得了大功,会进而主导朝局,不如各退一步,维持现状。鲁之贤也是其中的一员,他非常清楚,之前弹劾钮远的搏命行为已经很冒险了,大家当然不愿意每次都要作这种惊险的赌博。 再者,他也不是厚脸皮的人,接受了廉崇文的大礼,帮他的忙乃是天经地义。这件事相当于推了他一把,使之迅速做出决断,痛快地答应下来:“廉将军,你真是救了本官啊!若有这个奏书,朝议也不必开了!麻烦你帮老夫磨一磨墨,放宽心,我提笔就能写!” 经过廉崇文的暗中操纵,鲁之贤的奏疏递上去不久,便受到了文武百官的拥护。许多当朝大员不断地附和着,如同那次弹劾一样,影响着柳党的决策。如此中和的方案使得钮远也甘心接受,随后便暗示桂辅起草了诏书,作出了部分妥协,宣布不再妄开特例。尽管这两件事的实质并无不同,但满朝官员们为这次‘大义’的成功欢欣鼓舞。 第八十七章 震海、危至(一) “禀报洪少保,”福建的宋巡抚推开门,朝着洪立慎一作揖,“按照事先的约期,明日南洋的船只就要到了,还请您早做准备。” “他们是几艘船?都是货船吗?”洪立慎并不着急决断,先询问道。 “此前已经同我方议定,是用三艘战船装载二百门大炮,并搭着朝廷的使节回来。” “可是这两天雾比较大,天空灰沉沉的,接船恐怕有失啊……” 宋巡抚无奈地回答:“现在音信隔绝,再去通知自然来不及,只得埋怨老天爷了。” “他们从何处登陆?” “诏安的梅岭港。” 洪立慎拍着大腿道:“这倒好,离着行府甚近,我必须要亲去一遭,以表诚意!宋大人,就烦你命令一下岛上的兵士,就告诉他们,近两个月的海波虽然平静了,但寇患尚存,不得疏忽,尤其在这段时日里,更要严加死守,万分警惕!” 微风带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港口长条的石阶上,浸湿了满地蔓延的青苔。那台阶从陡峭的坡道上逶迤地延伸到了河堤边,正与北面的码头相接,就见不远处停泊着三三两两的船只,十几个军兵站在甲板,准备在船上挂起灯笼。 “我昨天交给你做的事,都怎么样了?”寂静的港口忽然出现了旁人交谈的声音,引得众军士回头看去,是洪立慎同着宋巡抚等人来了。 “此乃关乎国家之大事,宋某一切都小心对待过了,”宋巡抚道,“我上岛忙活了一夜,督促着他们修筑了几座高台,把可用的大炮悉数抬上去了,保证整片海疆在我控制之内,不致于被海寇所趁。” “雾这么大,如果炮台误击了夷船怎么办?”洪立慎匆匆地迈下台阶。 宋巡抚笑道:“参政放心,下官几乎把所有情况都考虑进去了,此次接船,万无一失。” 两人言语之间,就已经走进了码头。兵丁们见了,慌忙从甲板上跳回岸边,来给洪立慎行礼。 “不用行礼。灯笼都挂上了?”洪立慎急忙问。 “挂上了。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等水兵便可以迅速出动,去海上引导来船。” “好,可是辛苦你们了,遇上这种鬼天气,谁也没办法。作为补偿,待事成之时,我会给你们分发赏赐的。” 众人皆大欢喜,拜谢了洪少保后,各自歇息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雨声并不见停,而天色愈发地晦暗了,乌黑的云层中发出沉闷的低吼。大雾遮蔽着视线,但洪立慎仍旧能看到河的对岸,那里尽是一带翠绿色的重山峻岭,簇集的枝叶被微风吹得摇动,在细雨中显得格外鲜亮。 “那里是西岸,”宋巡抚顺着他的目光伸手指去,“因为地形的缘故,一直荒废不置。近来在上面修了城寨,用来抵御海寇。” 洪立慎这才看向了山顶,果然有一段石砌的低矮城墙,还依稀能看见高台上的人影。他看不清楚,便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看到了几个人正在挥动一面红旗。 “船来了!”洪立慎大呼一声,他顿时明白了这个信号。 雾气弥漫的海面上,果然出现了三艘战船,那些船只整齐地排成了一列,慢慢向前方驶去——可是却离着港口越来越远了。 “貌似是往东山岛去了,”宋巡抚不慌不忙地说着,便招手吩咐水兵:“你们快去驾船,引导他们往这里来!” 东山岛上的军兵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迫于朝廷的压力,各地的知府都是有苦难言,只好把满肚子的怨气都撒在了这些军人身上。他们从四面八方征调而来,马不停蹄地向海边进发,沿路还必须走一些曲折拐弯的山地,累得头晕目眩,官府却只是三番催促,文书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违者斩’,似乎让人喘气的空当都不准有了。兵丁们唯在荒郊野岭休整,半夜仅睡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抵达了岛上,却又要被文官们以差役不足为借口,指挥着搬运木石,在烈日下疯狂劳作,以致于累垮了好几个,官府也毫不顾忌。 同时,被强行迁来屯田的百姓也不安分,许多剽悍不怕死的,就鼓动众人闹事,甚至冲击州县衙门;官府不敢违抗朝廷的新政,对这些民变束手无策,遇急之时,便把这一团乱麻的问题统统扔给军人们处理。这倒罢了,然而府台大人一面命令他们不许激化矛盾,另一边则训斥他们放纵刁民,搞得自己没法给奉相交差。定下如此严苛的条件,军人们如何做到?只是任着上差痛骂,按住心中的火气,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急躁的环境下,他们的脾气也渐渐变得暴躁易怒,常常在军营里打架,好似发疯一般。 “队长官,一艘战船似乎要在我们这里靠岸!”一个士兵匆匆走下高台,钻入大帐,向一个将军喊道。 “我知道了,”长官烦闷地说道,“先等着他靠岸。” “他妈的!”在这长官一旁的几个军汉突然跳起来,把剑拔了出来,“我们好好地议着别的事,你莫名打断什么?滚出去!” “我……” “大家别吵了!”长官见双方剑拔弩张,连忙上前推开他们,“我们的处境是一样的。你和我们一同商议也好。” 那人方才消减了几分火气,瞪了军汉几眼,不甘愿地坐下了。 长官叹口气道:“我昨天回去了一趟,往衙门见了府台,他们文官好像也极为不满,我可亲口听着他老人家说‘这个新政闹得人心惶惶,还不早早结束!’” “他们惨个屁!”军汉捶着胸口骂道,“整日奴使着我们军人,自己却安坐大堂!刁民们一直不安分,我们忙里忙外的,也没办法治他们,这日子是没有个头了!” “我是想,”长官不受他的情绪影响,顾自说道,“既然这么多人都对新政恨之入骨,何不由我们出手,把这大局搅乱呢?” “怎么出手啊?” 长官使了一个眼色,瞅向大帐外:“钮远不是想借接船立功吗?我们不如发发狠,直接让他万劫不复!” 第八十七章 震海、危至(二) “且慢!”众人的脸色顿时煞白,“您这话……什么意思?” 长官知道自己没退路了,声音便越喊越大:“派一个人到炮台上,直接炮击夷人船只,事后就装作是误发!” 军兵们听罢,都面面厮觑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将军,若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密谋,必然不可能成功。全军上下恐怕也没几个人肯跟着您冒杀头的风险,还是忍耐几日吧。” “你们怎么还不清楚?”长官摇摇头道,“钮远一切都是为了立功,恨不得办得越快越好,根本不管我们外地的死活!除非百姓们真造起反来,动摇了边关安宁,他才会有所收敛。不过此人的本性终究是改不了的,他但凡主政一日,我们底层士兵就要受一日的苦!别说忍耐几日,忍耐个十年八年也不算完!” 他立刻站起身:“长痛不如短痛,今日我还真要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至于成功与否,你们不用担心,我胸中自有成算。” “队长,一艘兵船靠岸了!”大帐外的士兵慌忙呼喊着,打断了军官接下来的话,他来不及劝说众人了,急急披上战袍,喝问了一句:“是贼船么?”随即扬长而去。 长官一走,留在此处的军汉们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只有隔不住的风声雨声在作响。他们各自观察着对方的神色,紧张地吞着唾沫,谁也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干吧。”一名士兵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他张开干瘪的嘴巴,轻轻吐出一口气,把乌黑的双手放在了篝火前;火焰在寒风的吹动下摇晃颤抖。 其他人登时将目光移动了过去,怀疑而吃惊地望着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一个身形高瘦的官兵站起来,用力把头盔掼在地上,怒喝道,“国家养着我们这些军人,是指望着我们能够尽忠报国、立功杀敌!现在一个个却要把矛头对准朝廷……告诉你们,一旦与夷人交恶,闽省千千万万的百姓必将永无宁日!为了自己的安逸,便要丢弃身上的职责,诸位难道就没有一点羞愧之心吗!” “你我又不是没见过!当初押送他们南迁的时候,沿途死了一大片人,现在也等同奴隶一般,天天准备闹民变。如果不给新政来个了断,天知道他们是什么下场!” “分明是朝廷没了羞恶之心,坐视着百姓流离失所,反倒成了我们的错?别忘了,我们也是被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众人因此各执一词,吵得唾沫横飞,有人已经把腰间的剑抽出来了。 “多少天了,还没打够?”那个还在烤火的士兵缓缓抬头,眼眶里闪着一团泪光,“我是累了,只想着歇一歇……那位弟兄,不瞒你说,我从小就是当兵的,从来没去奢求过什么安逸,能好好地活着,便算不错了。可是如今,我们像苦力一样四处奔波,那些身子骨差的,便熬不住,病的病,死的死;军营里就没有称心的一天。我也想报国杀敌,也想痛快厮杀,但更希望当个堂堂正正的人。让新政停下来罢,我只想不再这样苦……” 众人听后,全部停止了争执,转过脸来看着他,慢慢坐下;这话显然激起了他们心中的悲伤,都捏了捏发酸的鼻子,低下头去。 “可是,我们……”那个高瘦的士兵再也说不出义正辞严的话来了,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草席之上,咬紧了牙,痛哭起来,“我们这样做,相当于背叛国家啊!祸乱了海疆,我们还配称军人吗……”此后,他的声音愈发更咽,越来越听不清楚了。冷冽的大风在所有人的心头刮过。 “你们看清楚了,上岸的人群里可否有手持圣旨者?”军官几个健步,跑到炮台上问。 一个拿着望远镜东张西望的军汉回答:“禀告长官!只有夷人装扮的,貌似未……唉,有个汉人!有个汉人!” “管他汉不汉的,圣旨拿出来了吗!”军官暴躁地喊。 “这个……您不去接船,他们也不会出示圣旨啊。” “那就不能断定!”那长官匆忙喊道,“平日里见的贼船,也是这个模样,其中混杂着不少汉人。巡抚大人叫我等小心谨慎,就是怕有人浑水摸鱼!” 说到此时,他瞥见几个人从大帐里出来了,便转身吩咐他们道:“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带人下去探探虚实!”他也不等人来劝他,便点起十余名兵士,一同下山询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他从一道山坡上跳下来,持刀喝问。 那群夷兵正从船上卸下一门门火炮,准备运上山去,进献给官兵们;见到他们亲自下来问了,还觉省便了,各自欣喜,上前就要迎接。 “放肆!”军官不等他们靠近,就怒眼圆睁,“你们把炮口对准城墙,是何居心!怕不是海寇乔装打扮,图谋不轨!”兵士们方才从身后赶来,看见长官和夷人争吵得很凶,以为真是遭遇了海贼,便也毫不客气,上前助阵:“快给老子说清楚!” 那些夷人见状,亦不相让,往前跨了几步,指着军官的鼻子大骂;长官见势,和手下官兵一齐冲了上去,双方用手推搡起来。 那位汉人使者站在船头,还在取怀中的圣旨,看到这个场面,顿时惊得面如土色,赶忙前去解释。 “不妙!看来真是海贼趁势来攻!”一个军汉观察着城墙下的形势,向周围的弟兄们说道,“快放大炮,支援长官!” 旁人惊恐万分,那还来得及确认真假,赶忙点燃了一根火绳,塞到了高瘦的士兵手上;后者却皱着眉头,双手一动不动,似乎是在愣神。 “发炮啊!”另一人看得着急,直接走上前来,把火绳往火孔上一摁——‘嘭!’炮弹实实地打出去了,正中那艘足有两层的‘夷船’! 此处的火炮一发,在梅岭港对面的炮台看了,亦信以为真,点起炮来。于是十余枚炮弹并发,那船上登时显出了十几处窟窿,剧烈地摇晃着,开始向海面倾斜。 第八十七章 震海、危至(三) “嘭!” “嘭!” 火炮又震天地响了两下,那兵船再也支撑不住,瞬间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几大块木板直接炸飞了出去,连带着好几个血肉模糊的尸体,沉入海底。而那些有幸活下来的,则纷纷扎进水里,拼命向岸上游去。 岸上的番兵听得炮声,赶忙回头,睁眼看见滚滚的浓烟下,海水已经为鲜血染红了。他们大惊失色,转而怒火攻心,齐声呐喊,抄起武器,朝着官兵冲杀而来。 冲突一时演变成了火并,双方也来不及列阵了,各自攥紧刀枪,逢人就砍,由那长官亲自冲锋在前,于山脚下展开混战。然而番兵们根本没想到会在此地发生战斗,许多人连甲胄都没穿上,随身只带着一柄匕首,无法抵抗攻势,只得且战且退,逐渐退到了海边,一个个被官兵挑落下去,全军覆没。 “老爷们啊!”方才那个汉人从树丛里钻了出来,踉跄几步,倒在地上大哭道,“你们这是造什么孽呀!为何连一句都不询问,擅自开炮,毁了两国的大事!” 军官自然明白其中缘故,深恐他察觉出来,吓得不敢言语。一旁的士兵却疑惑不解,擦了擦脸颊的血迹,怒喝道:“你这厮在胡说什么!是一群海贼佯装成了使者,要来夺我岛屿,汝身为天朝子民,竟还帮着他们隐瞒!” “不信?你们看看,圣、圣旨……”那人旋即从怀中掏出了一封诏书,黄绫子上都沾了一点灰尘,“真是一群愚夫,蠢材啊!”说罢,依旧嚎啕哭个不止。 军士们看了圣旨,无不讶然失色,如同木桩似的挺立着,直勾勾地望向长官。 “这真是,真是……”军官急躁地想要应对他们的眼神,却不知说什么好,便一挥手:“算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挽回不得。你等且扶着使者到寨子里休息,我去向洪大人报一个误击兵船,不用担心。” “这群畜生!他们在干什么!”宋巡抚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幕,两只眼睛里遍布着血丝,好似要迸裂出来了。 一旁的洪立慎也呆呆地望着海面,望着那艘兵船的残骸,还有剩下的两艘渐渐远去的船只,瞬间感到地动天摇,整个身体也飘浮起来,仿佛是在梦境里一般。 “洪少保!洪少保!” 宋巡抚猛然回头,看到洪立慎业已昏了,正被两个士兵搀扶着。他急忙上前大喊。 “没事,没事……”洪立慎摇了摇头,清醒过来,“我的气将将顺了。只不知海上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你速去岛上调查,不然你我有何脸面回禀奉相……” “是,是!”宋巡抚用袖子擦了一把浸满雨水和汗水的额头,转身回到岸边,准备乘船前去东山岛。 他刚刚踮脚踏上船板,就看见远处有一条挂着灯笼的小船,由几个兵丁架着一名军官,正朝着这里急促驶来。 宋巡抚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命人接应着他们上了岸。 “巡抚大人,参政大人!”水兵紧紧扯着军官的肩膀,禀道,“此人即是挑开战端之人,请二公处置!” 洪立慎一下子站起来了,他愤恨地看着军官,牙齿都要咬碎了:“你不听朝廷调度,故意为国家生祸,还有什么言语狡辩!” 军官仰头说道:“洪参政,小人是见他们行动诡异,有圣旨也不拿出来,所以才视作贼人。况且我也并没下令动手,乃是炮台官兵误击之故。当然,这不能怪他们,完全是双方沟通不畅,导致出现了误判。” “你说够了吗?”洪立慎的语气突然平静了,但从中透露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小人……”军官掩盖不住气息的颤抖,把冰冷的双手摁在地上,将脑袋抵在湿滑的石板上,“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不曾隐瞒……” “我知道你没什么可隐瞒的,”洪立慎的双脚在他眼前踱来踱去,“但你不会以为,破坏了奉相的新政,是什么小事情吧?告诉你,此事不仅关乎南洋,更是干系着钮相、干系着本官,干系着朝廷的大局!你这样的小人物,杀了又能怎样?” 军官的冷汗都流不下来了,他张着空虚的瞳孔,精神沉浸在了心口干涩而又强烈的声响之中。 “钮相这个人,比起晏温更加干脆利索,你的死罪恐怕逃不掉了,”洪立慎一面说道,一面望着天空思索,“但最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你愿意把兵丁们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那么就算是你对本朝的最后一点贡献了。” 军官忍受着雨珠一滴一滴地拍打,缓缓挺直了腰杆,沉重点了点头:“我反正是死路一条,认了。他们的日子很苦,还请两位不予追究,再也别去为难他们了……” “好。那你到了漳州大牢,一定要供认出来,是你强行命令部队擅开火炮,击沉夷船。” 军官长叹出一口气:“小人一切都明白。不过我要这样子做了,该当以何刑处斩?”他的目光惴惴不安。 洪立慎登时哑然无言,脚步也随之停顿了一下。他急忙把身子往后一转,吩咐兵丁道:“你们先把绳子备好,将此人五花大绑,押解回漳州府!至于南洋的事,不需汝等挂怀,这几日严加防备即可!” 待得以此化解了方才的尴尬之后,他又转回身,对着军官轻轻一笑:“无事,论个斩首而已,一刀便下去了,痛快。还有,你家中的妻儿老小,本官会使之保全无罪。” “谢少保洪恩!”军官流着感激的泪水,作得一拜,便被兵丁们拖走了。 “他的罪,怎么判?”宋巡抚见得人都走了,绕到了钮远跟前。 “他虽是误击兵船,然败坏朝廷之事,致友为敌,为国家招大乱,开天下之战端,同叛国、谋逆等大罪。用什么刑,还需我说?”洪立慎拿冰冷的余光一瞥,“你就向刑部上一本奏疏,请将此人凌迟处死。” 第八十七章 震海、危至(四) 回到漳州,洪立慎先容着宋巡抚发了那道凌迟军官的奏疏,自己则另行上奏,向钮远禀明误击之事,并弹劾宋巡抚驭下失当,为掩盖过失推罪他人等等,几乎可以致其被罢。 钮远近来一直焦心地等待着南方的消息。他看到了宋巡抚的上书,眼睛都亮了,尽管对此有些疑惑,感觉应是洪立慎奏报上来才是;但依旧抬手打开了奏本。 他甚至毫不顾虑,当着都省群僚的面,大声诵读起来:“福建巡抚宋……奏:昨日番人兵船三艘,运火炮抵达东山岛上,然因口角争执,一军官……”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读到此处,竟把刚要读出的字吞回了喉咙,闭紧上了嘴唇。他那雄赳赳的气势一下子萎靡了,眼睛里一片黯淡的灰色。 众心腹们见他突然没了声响,知道情况出现了变故,便没有一个胆敢去问的,都缩起脖子,等待着他即将到来的暴怒。 可这次,钮远并没有过于动气。倒不是因为他突然稳重起来,而是心里明白,在自己的政策主导之下,出现了这样严重的事件,责任必然是逃脱不掉的,根本没有计策可以应对。他早忘却了当时遮天蔽日的权势,如今只感觉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无力和恐惧包围着他,让他连发怒都顾及不得。 “一个军官误以为寇,擅行命令部下炮击。……此犯现已押到,请按其与叛国大罪相同,施行凌迟。”他一字一顿地把之前的话说完,随即折好了奏疏,无精打采地瞅着众人。 大家都吓得面色大变,哪还敢在钮远面前言语,生怕一句失言,就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但他们也知道,此时需要有人出来给奉相安一安心,于是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一位最具名望的人物。 那人乃是新晋的御史中丞宿宗善。他看到如此局面,亦是震恐万分,可难耐众人的期盼,只得挺起肥胖的身子,说道:“奉相,这区区一个边地军官,能负起什么责任?就算行了凌迟之刑,亦于事无补,不过稍解气闷而已。为大人想,也是为国家想,需要雷厉风行地罢去几名地方主官,才得堵住悠悠之口,安抚朝中人心。” “我当然知道要找个能负责的顶罪,”钮远叹道,“可是南方究竟是何情形,哪些官员酿下了大错,我们还一切未知。” “禀奉相,洪参政的密奏!” 钮远尚在踌躇,听得这个消息,真是如得了救命稻草一般,登时兴奋地站了起来,红光满面;但随后想到目前的处境,心情又重归失落,缓缓坐下:“好,拿上来吧。” 他揭开奏书的密封,将其中内容迅速地过目了一遍,便朝着宿中丞笑道:“你看,我们才说着顶罪的事,洪立慎的弹劾就来了,他可真是看得长远哪!有他牵头,接下来就好办了。立刻送到御史台,麻烦一下桂太尉了。” 兵船误击的大事件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朝堂。反对者们欣喜若狂,似乎不觉得这是多么值得哀痛的事,尤其是以曾粱为首的弹劾‘主力’,各显文笔之能,疯狂地声讨钮远的新政,攻击着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地位;支持者们也瞬间变了一副面孔,弹劾的弹劾,唾骂的唾骂,还大肆声张着自己割袍断义的伟大,号召众人随他们一起为社稷大业诤谏。而与柳镇年等交结过深的,则没办法这么干脆,只得告假休养,暂避风头,艳羡着他们现在的无往不利,恨自己当初巴结错了人。 钮远尽量不去顾那些风言风语,照常去中书省坐班,但还是有人成群结队地在大门口喧嚷,弄得他睡不下觉,宁不了神。在备受了几日煎熬之后,经过御史台的协助,他终于通过皇帝的诏书,公布了第一步举措:即将责任全部推给福建巡抚,说他‘为推诿下属,故意夸大实情,欲借他人之极刑,以遮蔽本职之失察’,因此罢免官职,刻日押解到京。 毕竟有这位巡抚大人的亲笔奏书为证,如此解释倒是能稍服众心,可是曾粱等人岂能满足于此,他们继续穷追猛打,指责钮远任人不明,当再行罢黜涉事之大员,以谢天下。在钮远看来,这个目标很是明白:如果不从自己身上刮下几片肉来,他们是不算完的。 可他要想东山再起,必须做出万般屈辱的妥协了。于是,钮远将心腹干将洪立慎罢黜出了都省,使之解印回乡;并遴选了御史中丞宿宗善、桂辅二人进入中书省,宿宗善拜为参政,桂辅则是权且兼任此职,临时主事一年,再由百官荐举人才接任。 宿宗善的上任竟没有得到太大的反对,这是钮远感到庆幸的。这位年仅三十八岁的官场新人虽为奉相的心腹,乃是十足的柳党出身,可是他处事圆滑,从来没做过什么得罪人的事(也是因未受柳镇年重视的缘故),故而朝臣们对他印象颇好,赞同他出任省臣。桂辅呢,大臣们却不太关心,这位仅仅是给柳党跑腿的人物,像个傀儡一般毫无主见,对大局似乎无关紧要。他们重视的,是明年要接任这个位子的官员,觊觎着大权的人不在少数,一场血雨腥风的争斗在所难免——钮远特意留的这个心思,是他们绝没想到的。 可是钮远现在做不了什么了,他一味的妥协使得自己威严扫地,已经不能拥有左右朝局的力量了。鉴于这样一个烂摊子,钮远不得不求助于柳镇年,这个已经淡出决策中枢许多年的老人。 “柳公!”钮远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衣,膝行着跪到柳镇年的面前,“下官有罪,下官有罪啊……” “你当初执意要杀晏温的时节,可曾想过今日?”柳镇年用严厉的口吻问道。 “下官是错了,错得深。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这个担子就只能您老人家背了……”钮远抹着眼泪,吸了一把鼻涕,“多少臣子盯着您的位子虎视眈眈,您就为了天下,再次出山主政一回吧!” 第八十七章 震海、危至(五) 年将七十的柳镇年再次出山了。众人对这个结果有些意外,他们本以为这位‘老贼’已经百病缠身了,不久便要死去;可他依旧穿着昔日的公服,踏着矫健的步子,双眼有力地扫视前方,然后登上都堂,端正地坐到虚位已久的宰相公案前,双手垂下,极具威严,精神矍铄。官员们不得不佩服他的气概,纷纷跪拜在他的面前:“恭迎柳相!” “都起来吧,”柳镇年捧过一个木匣子来,从里面取出几张文书,“诸部司的官员都到齐了?” 钮远朝着身后瞅了瞅,顿时怒色禀道:“丞相,兵部的堂官是一个没来,那叶永甲干什么去了!卑职立刻就去把他们带过来!” 柳镇年笑道:“奉相不必着急,这是老夫特意安排他最后一个到的。” 钮远猛然抬头,定定地看向柳镇年;身后却已传来两个人的声音:“下官兵部尚书叶永甲、侍郎蔡贤卿,拜见丞相!” 众人打眼望去,只见叶永甲和蔡贤卿一前一后地登上堂来,给柳镇年行了礼。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他们等着你?”柳镇年饱含深意地笑了笑。钮远依旧趴在地上,不肯站起。 叶永甲不顾左右两旁疑惑的眼神,严肃回答:“下官不知。” “那你们兵部应该知道,福建炮击一事影响很大,如果选用非人,处置不好,沿海可能就要出大乱子了,”说着,柳镇年拿起手中的公文,放在了叶永甲眼前,“看吧,这是漳州知府的上奏,其言西洋国又派了廉崇文来,他谴责了朝廷一通,并要入京来质问我们,大概四五天后就能到了。” “老夫考虑到,叶尚书你曾经与西洋人打过几次交道,经验要比其他人丰富,所以想要把处分大权尽交与你,百官僚属为尔所用。你就说一句话,肯不肯为国家效力?” 众人纷纷抬起了脑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身形清瘦的兵部尚书。谁人能够想到,此人连进入中书省的资格都没有,竟会受丞相这般青睐,骤然授予这样的大权,完全是一副接班钮远的架势。而昔日叱咤风云的二把手钮远呢,此刻的心情就像掉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都僵住了,手脚不能移动一寸。 叶永甲面对着堪比宰相的重大权力,却倒吸一口凉气,面无颜色。这倒不是因他高风亮节的缘故,而是他太过了解当今的局势,此事不仅仅是维护国体那么简单,其中还牵扯着柳党和清流之间的明争暗斗,现在接过执政大权,那便是站在风口浪尖之上,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尤其他的根基尚浅,也因变法与许多朝中大臣交恶,一旦举措失当,很可能将步钮远的后尘。 “你不敢接吗?”柳镇年皱起眉头,这可不是他当初印象里那个锐不可当的年轻人。 “丞相,叶大人早先就有接手这个大案的意思,还与在下常常提及,打算为您分忧。他岂是个畏怯的人!”蔡贤卿连忙接过话来,“只是未有明旨降下,恐怕无以服众,故不敢接。”说罢,他特意一瞥叶永甲。 叶永甲被他这么一逼,冷汗也流下来了,自知没了退路,连忙说道:“蔡侍郎深知卑职之心,卑职正为此事忧愁。” 柳镇年哈哈大笑:“这个说出来便好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不就是要陛下的诏书吗?天子圣明,已然早有预见!”说着,他从匣子旁边取出另一张文书来,那干净的白纸上面用朱批写着:‘令兵部尚书叶永甲专权理会炮击一案,无论部省百司,俱从之’,末尾钤上了皇帝的玉玺。 “虽然不是正正经经的黄绫诏书,但也是皇上御笔,足以为信吧?”柳镇年依旧朝着他笑,脸颊上的皱纹都叠了起来。 “柳相重托,卑职敢不从命!”叶永甲作了一个深揖,捧过诏书,任凭后背的汗水流淌。 百官退后,高继志和陈同袍两人先行离开了大殿,径直坐轿回了官署。高继志刚刚迈进二堂,便脱下官服,扔给了身后的陈同袍。 “柳公如此信赖叶大人,看来一年后中书省空出来的位置,已经非他莫属了。”陈同袍将衣袖口捋了捋,有条不紊地放在了木衣架上。 高继志随手取了一杯冷茶,坐上圈椅,郁闷地叹了一口气,良久才道:“柳党的权势不比前时了,他们需要听听大多数人的意见。钮远说好了,桂辅走后的位子是要荐举的。” 陈同袍撑开脸上的皮肉,笑了起来:“您犯了错误,不应该这样天真的。” 高继志慌张地笑了一下,只这一瞬,之后便归于平静:“是吗。我太恨柳党了,总觉得不数落他们几句,心里便不痛快。啊,这个毛病我会改的。” 陈同袍貌似没在听他的辩解,顾自说道:“不管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既然还能控制皇上,那对付我们这些人岂不轻而易举?荐举嘛,他逼着我们推荐叶永甲就是了。何况这只是钮相承诺的,至于他能不能兑现……您没看到他方才那个样子么?” 这突然问了一句,使得高继志有些措不及防,他第一次感觉陈同袍没有丝毫感情的僵硬声音如此奇怪,开始有了戒备之心;尽管他没有注意到钮远的模样,但还是扯了个谎:“我看到了,简直令人发笑。不过你再描述一番,使我辈好好出一口恶气!” 陈同袍便道:“我们离开时,在下亲眼瞧见,柳贼叫钮远起身,钮远似乎出神,并未站起,而后柳贼面露不满,冷漠地说:‘汝且自省,稍收骄恣之心,莫要怨恨旁人’等等训斥的话,听得不够清楚。” “您想想,钮远都可以被柳镇年这样奚落了,可见选择省臣的大事,他是说了不算的。” 高继志的手指在桌面上平稳地敲着:“那我们就只能默许叶永甲登上高位了?这也不是我们的作风吧。” 第八十七章 震海、危至(六) “高尚书,陈某也对此人不甚放心,”陈同袍沉吟罢了,又说道,“但咱们这里可推举的人才并不多,难以与柳党抗衡。再说了,进中书省有什么好处?只要实际掌权的仍是柳镇年,我们便处处受制;所谓议政决事,亦不过俯首帖耳而已。可一旦铸下了大错,那便是晏温、钮远的下场,得不偿失啊。” 出于对功名利禄的渴望,高继志一直想要进入都省,尤其在这个天大的好机会面前,不由得他不动心。他打算和陈同袍商量一番,但以防他窥见自己的心思,便微微试探了一句,没想到他竟反以为非,暗自庆幸未有把想法和盘托出。 虽然有几分失落的滋味,可他的脸上却依旧淡若平湖,笑着回答:“还是陈大人与本官心思暗合呀。先前好多人也是劝我去争这个位置,我怎能争过?今日已身为六部之首,如果再加一个参政名号,就是手眼通天的权力了,柳党必不容许,我自知无望矣。” “高大人看得比我明白,卑职仍需跟着学习一二才是。” 高继志抚着掌笑道:“大可不必这般恭维我。”说罢,他又拿起瓷碗,轻抿了一口冷茶。 “高大人,我想再问您一句。” “嗯?”高继志看他带着一丝尴尬的神情,感到奇怪,“说吧。” “您那碗茶……冷了还好喝么?用不用叫人给您煨一壶新的?” 高继志心中一震,他赶忙看了看碗中的茶水,回味着刚才的味道,才知道因为太过紧张,竟然忘了有这一回事。一想到陈同袍会推知出这紧张的源头,从而抓住自己的内心,便有一阵莫名的窒息一般的恐惧——这是素来精明的他从没感受过的。 纵算如此,高继志也还是表现出了稳重,他慢慢地把茶碗盖上,之前的笑容没有半点变化:“本官家中有事,只在此处坐一会儿,懒得再等热茶了,先喝一点润润嗓子。况且医书上说‘冷茶漱口,可涤一日饮食之毒’,喝这几口进去,正好权当漱口了。” 陈同袍捋着胡须,故作醒悟之状:“哦!原来如此。那卑职就不麻烦差役们了。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了,不过你可以在我离开的期间,帮着我理一理书房里的卷宗。另外,要盯紧了叶永甲的动向,做到伺机而动。” 陈同袍即刻答应了下来,欠着身退出屋去。 高继志一声都没吭,眼睛也不瞥一下,待听得陈同袍从他身后的窗户走过了,才敢站起身来。他用两根指头在额头上点了点,见只有留下少许的汗水,便长叹一声,顺手将冷的茶泼进花盆里。 “陈同袍……陈同袍……”高继志反复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试图靠着思索来摸清此人的性子,但回忆了半天,始终对他捉摸不透。可以说他冷血无情,甚至连一丝别样的神色都不肯表露出来;但他又常常随机应变,做出各式的模样,让人知道他的心思。他越想越搞不懂这个下属了,甚至觉得他已经彻底泯灭人性了。 ‘他貌似没有弱点,’高继志继续想道,‘我们做官的,还得追求一个功名利禄呢,他面对着中书省的位置,竟也能波澜不惊……但他哪里是大公无私的人?当初帮户部压着流民的事,他出的主意最属歹毒;之后当监学官,又能搅得山东的新政出了乱子,从而劾死了晏温。此人总能比别人看远一步,几乎着着妙棋,真不知如何应付啊……’ 考虑了这么多后,他也没找到足以对付陈同袍的方法,只好先想着把他的才干利用尽了,以后的事就暂且交给以后去想罢。 “蔡老先生,你是怕晚辈不肯拿主意么?何苦逼着我去干这种不讨好的事!”叶永甲一路跟在蔡贤卿后面,看得四周无人,方敢趋步上前。 蔡贤卿背着手,回头轻轻笑了一声:“难怪人家柳丞相看你的眼神不对,你现在可真是惜命惜身了,大不如前了!” “蔡老教训的是,我的确开始有了疑虑,”叶永甲仰头喟叹道,“毕竟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算费尽了心机,办好了,也无法挽回误击兵船的损失。到时候,骂我的人必然不在少数。” “你当初在登州的时候怎么与我说的?”蔡贤卿戳着他的肩胛骨问,“我们掌不了舵,这艘船能修补一点,天下人便好过一点。你现在反倒急躁起来了,做什么事非要搞得尽善尽美才行。” “这些统统都是用来安慰人的话,”叶永甲摇头道,“百姓都一般的苦……同时也是一般的愚钝。” “你想撂挑子,老夫可不准你这么干。以后事事我都这样逼着你,除非你把老夫搞下去!” “唉……”叶永甲无奈地笑起来,“您说什么都对,毕竟您救了我老师的命,也差不多救了我的命。我就不和您老人家唱反调喽。” “在这件事尚,你顾我的恩,也要顾柳丞相的恩嘛。就算是为了报答他……”蔡贤卿说到此处,看到叶永甲的脸色沉了,这才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羞愧不已。 “我到现在也不是柳党,还请您不要叫他丞相,”叶永甲的脸色像铁石一样冰冷坚硬,两只眼睛又像火苗一样燃烧,“他柳镇年永远是叶某的仇人,除非他就此灰飞烟灭。”说罢,径直走上了石板路,穿过大门的门洞。 二人到了兵部,发现廉崇文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叶永甲脱下帽子,看见他满脸愤懑之色,并不朝这里看一眼,更不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蔡贤卿叫过来一名书吏,问道。 “廉大使节是从礼部过来的,他一路都没说什么话,只嚷嚷着要见叶大人,还指名道姓的。” 正说之间,廉崇文忽然站起来,指着叶永甲道:“叶兵部,我知道你是个好说话的。我就开门见山了,这次事件,本国要求贵国赔偿十万两白银!这是基础条件,如不同意,一切免谈!” 第八十七章 巧议、化争(一) 听到这话,周围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叶永甲却一副不以为然的冷漠模样,伸出手去:“有国书吗?” “有,大人要看?”廉崇文见他恐吓不动,气势自然低了一点。 叶永甲绝不想现在就同他坐下谈判,赶忙找了一个借口:“国书乃是呈与君王之物,我一个做臣子的,岂能擅拆?我是有主持大权不假,但不得逾矩。” “叶大人这话说得有意思,”廉崇文冷笑几声,“若是一般使节,恐怕就被你骗过去了。你们的皇上有何大权,能断政事?况且他深居寝宫之中,多少年没出来坐朝了,岂能轻易得见!” “皇上怎么就不能理事了?劝您不要胡言!”鉴于有众多衙役书办在场,蔡贤卿郑重地提醒了他。 “纵算你见不到皇上,监国太子难道也见不得?”叶永甲完全不听信他的说辞,“明日太子御殿召对,你可以奉着国书前去,各路大臣都会到的。” “那好,我明天就去,”廉崇文站起身,冷眼瞥了瞥他两人,“不过麻烦叶大人先把命令传达下去,叫有司措置赔偿十万两白银之事,以向朝廷表明我国的强硬态度。” “你这是什么话!”蔡贤卿怒得满脸通红,“一介徼外蛮夷,还敢跟我们讨价还价不成?” 在他们的地盘上,廉崇文不敢发火,只是瞪圆了眼睛,以刚狠的语气回答:“蔡侍郎,这是本国定下的基础条件,不容更改!你们要想谈判,就先认了这十万两,不然被汝等用无耻手段威逼利诱,我将何以申辩?何以对得起被误杀的水兵冤魂!话撂在这儿,如不答应,在下立刻返程回国!” “威逼利诱是你们番人当初干出的事情,我天朝怎会……”蔡贤卿还不肯罢休,被叶永甲急急拦住了。 “廉将军,”他克制着焦躁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道,“叶某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赔款的钱需由户部来出,本官身任兵部,实是做不了主。” “我方才就听闻了,柳丞相要把议事大权交给叶公,户部不就是您一声令下的事情?” “可是柳丞相还未知会圣上,在诏书下来之前,我是没有这个权利的。除非廉使节肯为我等几日,到那时我定为您奏请柳公,把十万两从国库里取出来。” 廉崇文正急于领下这笔银子,以免官府利用威权逼迫他做出妥协,当然不同意这个办法,阴沉着脸说:“你们这时候又讲起规则来了!我可不吃你们软硬兼施的这一套!若是不想把银子发出来也好,我这就走。告辞!” “唉,”叶永甲看他要走,连忙抓住他的肩胛,“若是您认为我的主意不好,我倒可以给您出个新的:明日我和您一起去户部要银子,议妥了就当即拨出白银来,至于国书中的内容,留给朝议商定,何如?” 和之前的提议比较起来,似乎也可以接受了,但廉崇文为防其中有诈,又说道:“叶大人此番所言,委实不错。但绝对不能等到明日,我一定要今天去。” 叶永甲和蔡贤卿对视了一眼,目光里平添一丝失落,只得点了点头:“好吧,曾尚书应该还没离开衙门,我两个一同去。蔡侍郎,走之前我与你交代几句公务,且随我到书房走一遭。” 叶永甲即令廉使节在堂上少歇,便和蔡贤卿绕到堂后,从侧门行至书房前的一带石板路上,听得四面清寂无声,方才停步。 “廷龙,此事我看难办了。主动权完全在西洋人手中,他们动辄以交战相威胁,而一旦开衅,必有大臣上言弹劾,则你我地位难保;可要是认了这十万两,亦会有人说我们丧权辱国,败坏国体。真个左右为难呀。” “此事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先,占不得理,赔偿恐怕是必须给的……”叶永甲双手扶在石栏杆上,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十万两太多了,如果能压得低些,量想满朝诸公亦能接受。我之所以要带他去找曾粱,不是我向他妥协了,而是我知道曾粱这个人的性子,借助这一点,或许能奏奇效。” “是啊,”蔡贤卿接着说道,“此人虽直,然肚中全为徇私之见,乃是至伪之人。只要触犯了他户部的利益,此人必然露出獠牙,好咬一通。因此激一激他,让他和我们同仇敌忾,未尝不是一条妙计。待银子谈妥了,其余的条款自然不在话下。” “我不认为这么简单,反而感觉那封国书更难应对……蔡老在此可别闲着,帮我猜度一下其中的内容,要做万全的准备。” 蔡贤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会把一切能想到的条件都考虑进去,你不用胡思乱想,安心地去见曾粱。别让老夫费心琢磨半天,你却出师不捷啊!” “放那里吧。” 曾粱坐在书房里屋的躺椅上,眼前熏起一鼎香炉,轻轻嗅着淡香,十分悠然。他的东侧摆着一架书柜,偶尔瞥过去,竟透过书本的缝隙看见走来了人,连忙叫属吏放回那套便衣,重新穿好还未脱下的官服。 “叶大人!这位是……”他挑开竹帘,微笑着走出屋来,刚要行礼,就看到那个西洋人,瞬间收敛住了笑容。 “您认识的,这位是之前的廉使节,前来商谈赔偿事宜。” “曾尚书,幸会。”廉崇文见他态度温和,以为也是个好说话的,便欠下身去作了深揖。 “请坐。”曾粱听到‘赔偿’二字,已经明白了几分,便皱了皱眉,内心稍有不快。 “您可以说了。”叶永甲坐下后,立刻提醒道。 廉崇文未察觉到气氛的变化,放心言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奉本国国主之命,特来索要赔偿。最基础的条件,即是由贵国出费十万两,作为修补战船、赔偿死伤水兵之用。叶大人乐意帮助本国,故带我来向户部讨要银子,还请速速拨出。” 叶永甲听罢,急忙望了一眼曾粱,他的愤怒几乎已是写在了脸上。 第八十七章 巧议、化争(二) “这就是你们谈判的态度?”曾粱猛地一挥衣袖站起,勃然大怒,“开口就要十万两,好大的胃口!我堂堂天朝还没这么落魄,能由着你们得寸进尺!” 廉崇文还在错愕之间,曾尚书一下子又把脸朝向了叶永甲:“叶兵部!你竟为此事向我求情来了,到底知不知道尊严二字该怎么写!” 叶永甲低下头去,默然无语,只用余光一乜廉崇文,等着他的回话。廉崇文怎么按捺得住,一只手把圈椅的扶手抓紧了,瞪着眼道:“曾尚书,这件事明明是你们犯下的大错,为何还敢这般理直气壮?若不答应也罢,在下这就烧了国书,回南洋复命!” 叶永甲亦在一旁劝说:“曾大人,赔偿的条款应当好生商量,不必如此急躁……” “廷龙,汝还要帮着外邦之人说话,好不可耻!”曾粱反而更加暴躁,脸上现出几条青筋,“告诉你们,我户部绝不拨一分一厘,以辱国家!你愿回国便回国去,到时候大不了大战一场,叫汝辈知道天朝雄威的厉害!”言讫,他不再与二人争论,旋即离席而去,把卷上的竹帘打了下来,听着‘哗啦’一响,又回了里屋。 如今的情况还在叶永甲的意料之中,他把身子往后一倚,望着廉崇文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两只手只是搓来搓去,便暗喜道:‘看来此人亦无定见,并不敢就此毁约回国。如此一来,或还可劝说得动。’ “廉使节……千万不能这么回去啊……”叶永甲一副痛惜的样子。 看似是在乞求,但让他当场回应这样尖锐的问题,无疑是在逼他表态。 “这个么……”廉崇文一时语塞,心里也开始犯了踌躇:‘我看那个曾粱意色坚决,恐怕是真心不想给与赔偿,宁愿付出开战的代价。我的威胁之策看来是无用处了……此时再去逞强,只会使我自己蒙受大难。叶永甲是极力赞同我的,方才也在出力地劝说,不如先把他稳固住了,免得进退失据。’ 于是他对着叶永甲叹息道:“老实和你讲,我肯定不能这么回去。毕竟我是受国主之命而来,以谈判为己任。如果谈判破裂,给国家带来战端,那我一定会被追问罪责。但我又不能为了谈判,放弃十万两白银的赔款,这样做并不能满足本国的要求,我还是会沦为阶下囚。” 叶永甲摩挲着眉骨:“看来大家都不容易……不知能否把赔款降低一些?要是同意,我就可以想方设法,把这件事转圜一下。” “只要赔款的名分还在,我大抵无灾。说罢,大人希望是多少两?” 叶永甲顺势伸出三根手指:“三万两,何如?” 廉崇文不情愿地轻轻点头:“能接受。不过户部不答应,您也没办法呀。” “办法有的是,”叶永甲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户部不答应,可以通过中书省来压他。待叶某把消息禀报给柳丞相,由他召集我等在都堂商议一番,议定之后,便下明令,量户部不敢违抗。此事一成,您就可以到大殿呈递国书了。” “国书?”廉崇文发出了一句突兀的疑问,随后又点了几下头,“哦,哦……” “怎么?国书不是您一开始就要求呈递的吗?”叶永甲冷淡地问道,力图让这句话听起来不那么像追问。 “是啊,里面尚有一些条款,日后再议,日后再议!”廉崇文忽而愁眉,忽而微笑,样子十分怪异。 叶永甲心知其意,便不再细细追究,只是说道:“我等这般讲开了,心头便畅快许多。好了,事情都谈完了,你我没了心结,可以放心回去了。叶某不便为使节提供住处,还请谅解。” 廉崇文起身笑道:“无妨,无妨,在下随身盘缠不少,到城内找家酒店,不是难事。这几日苦些累些没什么,只指望大人能够鼎力相助!” 二人相对行了礼,因此别过,走出了户部衙门。 “你真的打算上报柳镇年不成?”蔡贤卿推出椅子,疑惑地看着叶永甲。 “是的。”他拂了拂椅背,回答得很是简短。 “廷龙可真是糊涂!”蔡贤卿拍打着手上的灰尘,仰天喟叹一声,“但凡能办妥谈判的事情,那中书省的位置本是您定了的,这么一搞,成败俱出柳氏之裁断,不显得你一味听命,碌碌无为了吗?现在省臣没一个争的,是相信你的才干,怕争不过你;可一旦行出此事,进中书省的人员就有了悬念,那时候不争成个血流漂杵的局面,才是奇事哩!” “我倒是可以等着皇上的明诏下来,准许我行使大权,”叶永甲听到这样的质问并不高兴,冷冷地回答,“但我强行按着曾粱的头,逼着他认了三万两,将导致怎样的后果?他那股邪劲,不把我生吞活剥了,根本不算完!冒着这样的风险,不如听取柳镇年的意思,他是丞相,命令下来都心服口服,省了多少麻烦。” 蔡贤卿道:“干大事者不惜身,你这是什么样子?千载难逢的良机,说撒手便撒手,省臣的位子不想要?” “省臣嘛,”叶永甲鼻子里哼了一声,定定地看着他,“被柳党使唤的奴才而已。我们在哪里都一样。” 蔡贤卿看着他的冷面孔,苦笑着砸了砸嘴,打趣说道:“你这后生也真是怪,说起话来一句比一句狠,讲起世事一件比一件通透,浑如悟了道一般。可做起事怎么就狠不起来了?” 叶永甲知道他已经放弃了对自己的劝说,反而对这番玩笑话不以为意,笑着回答:“若是当年的我,怎会惧怕一个曾粱?他无非是带几个耍嘴皮子的文臣,上几道弹劾罢了。可近年世道不平,发生了什么事,您是知道的。哪还有当初的阴鸷孤傲之气!” “唉,多是你们一些后生,想着杂七杂八的事,因此畏手畏脚。像老夫的志气,可是六十年如一日呀!”蔡贤卿抚着胡须大笑。 “您如此有信心,想必那封国书的内容已经猜出了八分。” 蔡贤卿一拍胸脯:“那是当然!我正要与你细细讲来!” 第八十七章 巧议、化争(三) 蔡贤卿于是说道:“我首先考虑的问题,就是他们的要求到底苛刻还是宽大。老夫觉得嘛,西洋国都能把十万两白银作为基础条件了,如此妄尊自大,摆明了是趁火打劫的意思,需要谈判的内容肯定更加难以接受。不知廷龙和他说起这件事没有?” “说过。” “那人……什么反应?”蔡贤卿捏着嘴唇问。 叶永甲把手指放在桌子上打着转:“他好似是有些紧张、恐慌。总之没有喜悦。” “得了,”蔡贤卿冷哼一声,“这事儿要麻烦喽!他这是害怕了。西洋既是以问罪之名而来,那最严苛的要求无非两项:一、罢免本次涉事官员;二、废弃诸岛炮台,彻底放弃新政。” 叶永甲的眼睛惊恐地闪躲了两下,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待他反应过来时,连忙将这个怪异的神情收回。他知道自己在那一瞬想得是什么,无非是怕涉事官员中有写他的名字,会使满朝公卿借此以为污点,大肆抨击。尽管他有柳镇年作为靠山,这样的担忧不切实际,但他仍不免在心中自责。‘做官不过为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而已,如今之大势已不可救,纵使将我免官回乡,又有何妨!犯不上为此事惊恐。’ 他虽这般心说,却对脑海中出现了与平素截然相反的想法极感羞愧,仿佛自己也有了一种口是心非的虚伪。 蔡贤卿看穿了他的心思,并不点破,仍旧顾自说道:“至于别的方面,比如割地、开境之类,乃是明犯本朝律令,料他以和为重,必不敢有此促战之举。廷龙只需专注于那两项便是了。” 叶永甲微微点头:“等到明日会谈,我当借机向柳镇年禀报,让朝廷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兵部的密奏递上中书省之后,柳镇年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即在清早时召集众省臣同叶永甲在都堂会商。商议的过程远比叶永甲想像的轻松,甚至未经一个时辰,大家的分歧便都消除了,一致认为‘此事吾国理屈,三万两赔偿不多,可行’,并以此下达文书命令,强制曾粱拨出银子。不论结果如何,一桩大事总算是了结,使得他身上的压力减轻不少。他回忆着会谈的内容,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只记得新到任的参政宿宗善很是健谈,说话温和风趣,仅此而已。 可近来失势的钮远却十分在意他人的言语,因而从这场简短的会谈中,也看出了几分蹊跷。叶永甲倒是秉公直言,毫不避讳,并不在他的疑虑中;桂辅一如既往地附和着众人,但他今日没怎么说过话;柳镇年则一直强调‘不动内帑’、‘赔款只该以户部名义拨发’等等,坚持维护皇帝的面子,与自己的主张处处抵牾,尽管没和他有争论,也感觉像被狠狠骂了一通,憋屈得紧。 他最后一个想到的,是那个新晋的参政宿宗善。钮远看不起这个未立寸功的人物,显然不打算把他考虑在内,然而在思考了一圈后,才惊讶地发现,都堂上还属他最为活跃。他包揽了和事佬的职责,调解着他和柳镇年、叶永甲的意见之争,让一切逐渐升温的话题化为乌有;又提议将工部的营造稍停一些,暂挪部分经费以偿户部,以及各种安抚兵、刑等掌权大部的措施,所叙所述滔滔不绝,仿佛整个中书省只有他在出谋划策一样,数次博得了柳镇年的赞许。这令钮远苦恼的是,柳镇年不知何时变成了调和派,不再支持自己这样的强硬手段了。他只能将此归咎于柳镇年老迈昏聩,除此之外别无办法了。 其实宿宗善的计策并不高明,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已,钮远甚至会比他想得更为深刻;可是他以往并不显山露水,忽然发表出一番宏大的议论,就令人有一种后起之秀的感觉。然而对于柳镇年来说,他支持宿宗善的理由却不单单凭此,反而是相当充分的了。自晏温以来,柳党与文臣们的关系越发紧张,甚至发展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使他不得不三思后行,考虑稳固一下治理江山的基本盘——尽量不去招惹那群士大夫。在如此激烈的局势下,宿宗善却与多数官员友善,从未得罪一人,又是靠得住的心腹,便被柳镇年重视了起来,想借机利用他一番。 正巧叶永甲向这位老丞相说出了蔡贤卿此前的猜测,他亦以为然,转手把这个可靠的猜想告知给了宿宗善,并道:“听叶廷龙言之凿凿,料国书之中,罢免官员一项是必有的。此事若经大殿一议,必犯众怒,甚怕他们做出出格举动,破坏了两国谈判。不如由宿参政主持和局,意下何如?只有你能告诫诸公,将惶惶人心安稳下来呀。” 宿宗善喜形于色,忙与之道:“柳公如此信任,某恐无以为报!小人愚拙,此事万一有失,罪实难当,还是选奉相去为好。” “唉,”柳镇年拍着他的手说,“你是谦虚了。奉相见识不凡,但恃才傲物,难以折腰,这事必不能成。还是你去。” “但他们真能听我号令,甘愿受罚吗?”宿宗善真诚地望着他。 “哈哈,你是误会了老夫的意思。老夫当然不能任着番邦外夷的性子,去罢免我天朝大员。只是怕他们不知老夫之意,一味抗争,反而搅黄了国家大事。你只需把老夫的心思讲给他们,他们自然就不恐慌了。” 宿宗善领悟了柳镇年的意图,当即整了整官服,磕头拜谢;然而却不急着离开,等端茶的书办走上来了,他亲自拿起托盘里的两碗茶,一碗递给柳镇年,一碗一饮而尽,方才向两人拜别而去。 “大人,干什么去啊?”叶永甲走到中书省的大门前,见宿宗善一路小跑着赶来,微笑问道。 “我受了柳公之命,去外头办点事情!”宿宗善一面说着,一面从他旁边走过,自大路直奔皇宫大门的方向去了。 第八十七章 巧议、化争(四) 叶永甲不知他为何这般着急,虽然纳罕,但也不打算去深究,径直走出了中书省,准备回衙门休息。 他将将走到一段较窄的甬道上,就见到一人站在前面的岔路口上,朝自己这里望了望后,迎面走来;待离得近了,才认得是陈同袍,连忙行礼。 “我听说叶大人刚刚议完了一桩大事,不知结果如何?”陈同袍答了礼,笑问。 叶永甲许久都没同他说过话了,见他忽如此殷勤,甚觉诡异,微微皱了几下眉头,然后说道:“劳烦陈侍郎关心,议的是赔款的事宜。十万两之数虽不能尽数免除,亦降至三万两了。算是为国家稍纾时难吧。” 陈同袍竟然不喜,反而向天哀叹:“廷龙此举非救国也,是误国也!” 叶永甲身子一震,登时横眼看着他:“什么意思?” “贤弟有治国安邦之能,然而委身于人下,怎得施展?”陈同袍痛心疾首地说,“像这般循规蹈矩地做事,只是为奉相摆平争议,使之东山再起而已。他为人刚愎自用,一旦得势,必不顾众人切谏,继续行着这些弊政,岂不是于国不利!” 叶永甲听罢,赶忙把胳膊抬起来,想要朝他摆手;但又犹豫地放了回去,不吭一声。 “你我相识多年矣,陈某深明贤弟的为人,是绝不肯与奸人同流合污的。所以陈某要冒着莫大的风险,来劝叶大人!如果大人还念着钮公之恩,视我为敌的话,我也心甘情愿地被您告发,褫官赴死!” 叶永甲又迟疑地望了他一眼,两只垂下去的手却直捏着袖口的一角。他转过身去,面对着一堵脱了一截颜色的墙壁:“他对我没什么恩,我也不必念他……但为了给此人下绊子,就搅乱整个朝政,这样太不负责任了。我可不愿听什么‘长痛不如短痛’的话。” 陈同袍愣了片刻,方才轻抬脚步,绕到他的一旁:“这话您不爱听,可确实是这个道理。我们都知道沿海的百姓到底受了何等苦难,难道您忍心看着他们再受一遍罪?不过我也知道,此事还牵扯着柳相,会把他老人家拖下水的。毕竟他是您的恩公……” 叶永甲听他提到了柳镇年的名字,猛一回头,目光中充满了警惕。但他又不知回答什么为好,可谓承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能在原地发怔。 陈同袍因此探出了他的心思,趁机言道:“如果廷龙能割舍这份胜似父子的感情……” “陈大人,别说了。”叶永甲业已怒火中烧,紧咬着颤抖的牙齿。 “怎么?您对丞相来说……” “不瞒共胄兄,他柳镇年害死了我的父亲——是叶某的仇人。”叶永甲看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便不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 陈同袍故作吃惊之色,慌忙赔礼:“同袍实在不知此事,冒犯了叶大人,还望恕罪!” “不必啰嗦了,请您说明来意吧。”叶永甲的面色有些苍白。 陈同袍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于是放心说道:“叶大人,我此来正是劝您弃暗投明,助我们这些忠良扳倒柳党的。几日后就是呈递国书的时节,叶大人可以借助手头的消息,让众大臣将矛头指向钮远,比如可以这样……”他凑近去在耳边嘀咕了一阵,叶永甲只是点头。 就在稍早之前,宿宗善已经走出皇宫,来到大同街上了。他似乎没有一件要事缠身,在集市里慢慢地溜达了一圈,甚至还买了两个包子,坐在茶坊的旧凳子上吃,看到沿路走来不少的达官显贵,还特地前去寒暄。他细细地嚼着肉馅,瞥见四周没有认识的人了,方才抹去手上的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挤出了集市,撞到一个小巷子里,准备从人烟稀少的地方绕出去。 ‘汪!’ 忽然一声凶狠的犬吠,一只土黄色的狗从暗处钻了出来,呲着尖牙,伸着利爪,几乎要扑上来,幸亏脖项拴着一根明晃晃的铁链,把宿宗善吓得一身冷汗。他怕被人听见,连忙把吃剩的一小块面皮丢过去,见它用力嗅了嗅,打个鼻息,一口吞下去,便不叫了。 自巷子出来后,宿宗善匆匆赶回了自家宅邸,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沿途到酒店内打听:“有没有叫廉崇文的人在这里住?”店家们看他捏着一枚公印,哪里敢说谎话,查完名册,纷纷应着‘不是’;直到他挨着找了四家店,方才寻到廉崇文的住处,满心欢喜地上了楼去,却被店家瞥见他手里夹着的三张银票。 店家在柜台边睡了一小觉,才看到那位大人下了楼来。他不禁往他身上打量,手中的银票竟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厚厚的白纸——只看清这一眼,随后就被塞进袖口里了。 宿宗善正是拿着那张所谓的‘白纸’,兴致勃勃地回到了皇宫,他这番气色不错,信步似的地走进了一座衙门,甚至连门口的匾额也懒得看了。 然而这轻狂的举动,却被对面礼部衙门的鲁之贤瞧得一清二楚。鲁之贤在门口踱着步,正想着处理国书的事情,思绪就让眼前的这一幕打乱了——他认定那人便是新晋的省臣宿宗善。这与他印象中温和谦逊的宿参政迥然不同,感到十分陌生,以致于一股恐惧袭上心头。他看着宿宗善手拿着一样东西进进出出,心中越发不安,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乱了,差点踩了个空。 “我这是怎么了?怕什么!”嘴上虽这般给自己壮胆,但鲁尚书心底虚的很,他渐渐退后数步,最后索性把大门死死关上了,回到书房,开始研墨,打算靠写字静心。 “禀大人!宿参政立于门外,说要求见。” 鲁之贤手上的墨锭‘啪’地掉到砚台上,溅起一阵墨水,把他的袖子染黑了;而他本人,则一仰仰到了椅子上,瘫软下去,面色如死一般白。 “叫、叫他来。看看他想同我说什么……” 第八十七章 巧议、化争(五) 宿宗善背着一双手,慢慢地走进书房来。他环顾了一眼四周后,连忙弯下腰给鲁之贤作个深揖,故意让后者看见身后攥着的那张填写着名字的公文,正被微风吹得皱起,发出沙沙的响音。 “尚书大人,”宿宗善一开口,就让鲁之贤心里发毛,他强作镇定地看着对方的脸上,竟是带着一副忧戚之色,“宿某担着血海一般的干系,特地从廉使节那里求得了一个惊天消息。此事非常棘手,下官很怕牵扯着大人们的前途,想与您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参政您尽管说。”鲁之贤抬起颤抖的手,挽了挽袖口。 “你我皆是同僚,此事言说不便,”说着,宿宗善把公文摁在他的书案上,“自己看一眼就明白了。” 鲁之贤顺着他的视线,胆怯地望向了那份名单。只见其上工工整整地写了十几名大臣的姓名,有的还用红笔圈点起来,批了一些看不懂的文字;更重要的是,书尾处盖了一枚印章,正是他之前见过廉崇文所用的。 “这是我通过一些特殊手段,从廉崇文手中拿来的,”宿宗善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他说,这是两天后就要商议的内容——逼令朝廷罢黜这些涉事官员。” 鲁之贤听到他一字一顿说出的这句话,不啻于静谧夜里的一声惊雷,径直地向他劈来,仿佛是从天灵盖贯穿到了全身。 他咬着牙,忍耐着头晕目眩,支撑着自己不晕过去:“这可不行啊!大人与他见了面,就没劝他一两句?” 宿宗善看着这位堂堂的礼部大臣,竟变得如此失魂落魄,不禁心怀几分怜悯,发出嗟叹:“他也是受彼国之命而来,岂可擅作主张?能将谈判的内容透露一些,交给本官处理,已经是他尽力而为了。” “求求您了!”鲁之贤茫然无措,急忙朝着他拱手,“最好想出个主意,什么手段都成,只要能保住下官这来之不易的位子!” “您放心,本官绝不希望大人掉下来,毕竟我们的意见还算一致,谁知道换上来的会是何人?这样清洗朝官,只会让奸人钻了空子。我的话不仅是劝您一个,更是说与众多同僚的,只有我们内部拧成一股绳,才不致于被人欺压。” 说到此处,他又小心翼翼地捂住嘴,侧过脸去:“我再和您交个底,奉相正愁着无人给他顶罪,如果我们不作行动,还是一盘散沙,那么等国书呈递上去了,他必然要借机生事。” 鲁之贤听此肺腑之言,哪还有丝毫的猜疑,紧握住他的手道:“宿大人为了下官的前途,竟能直言不讳,可知您全无门户之见矣!您只管命令在下,我听您的就是了!” “不必把话说得这么重,我只是为丞相办事的罢了,实在担当不起啊……”宿宗善叹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其实我想让您做的,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不过需要一点魄力。他廉崇文说,可以和我进行合作,但必须叫名单上的人们拿钱出来,一人是一千两的白银。这样,他才会放弃对涉事者的追责,并且回国瞒报,把落职不久的官员说成是我们因履约罢黜的,一来二去,足以瞒天过海。” 鲁之贤的目光犹豫了一瞬,倒不是因为他吝啬财物,而是惧怕和柳党的人有了这层行贿的关系,会被他所挟制。但他如今绝无办法了,加之对宿宗善的信任,便咬咬牙道:“好,我出!我这就派人到府上,有银票给银票,没有就拉一箱子给您送去!” 和礼部谈妥了之后,鲁之贤深觉自己的这套说辞十分管用,于是又捏着手头的名单,去访了好几位大员,却都是一群庸懦之辈,心中害怕得很,便对自己言听计从。而像曾粱、叶永甲一般性子的,他就不敢招惹,举步极其谨慎。纵算如此,他一开始也没想到这份名单会发挥如此神奇的作用,凭借着柳镇年放与他的大权,已经将名单上能劝得动的人,都拉拢到自己身边了。可他还有些不满足,回头又去找廉崇文商议,看看能不能更改一二。 原来这封所谓的名单,根本不是泄露出来的国书,而是受宿宗善收买,当场编撰出来的。廉崇文一个军官,何曾做过这么好做的生意,更乐于为他效劳了,靠着多年的汉字功底,一口气写出了百余人的名字,用了两张纸,仅仅费了半个时辰。 涉事官员有百余人实属荒唐,可是宿宗善利用现在这样敌我难分的紧张时节,互相欺骗,成功为自己培植出了一支初具规模的私党。他心满意足,就此收手,期待着不远的将来,就可以取代钮远的位置。 不论朝堂上掀起了一阵怎样的风波,朝议还是如期开始了。监国太子早早地来到大殿,挨着龙椅坐下,用紧张不安的目光看着嘈杂还未站成队列的人群,不停摩挲着衣领口,似乎还未做好准备;坐在他左手下的柳镇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暗自嘀咕道:‘这太子懦弱如此,全无成见,皇上叫他监国,简直笑话!’ 太子已经呆坐了一阵,台下还是乱哄哄的,叶永甲便趁机来到陈同袍对面,眼睛却望到别处,低声说道:“高尚书可知道你的意思?” “除了他,我谁也没告诉,”陈同袍也假装在看四周,“甚至为了保密,连曾芗之都不曾得知。” “到时候您帮着出点力,毕竟我还是被柳贼所制,需要韬光养晦,暂时不能与他撕破脸……” “大西洋国廉使节到!” 叶永甲急忙向外一看,廉崇文踏过门槛走进来了,便连忙与陈同袍分开;不顷刻,已走进了文官班列中。 “请奉国书。”太子以僵硬的语气吩咐着,两名随从的太监即走下台阶,去取国书。 廉崇文洋溢着轻松的微笑,他好似并不抗拒,不假思索地把国书递给了太监;叶永甲看着这样的景象,顿时皱起了眉——看来事情要变得复杂一点了。 八十七章 巧议、化争(六) 看到沈竟太监接过了国书,太子便向他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赶快宣读。沈竟旋即拆开国书,面不改色地读道:“大西洋国国主致中朝皇帝陛下:贵国炮击吾船,事已阅月余,而不闻有丝毫歉意,诚为本国军民所怒也……若陛下仍求敦好,则望能速议和约,其事有三:一,撤去岛上边防,尽废新政;二,罢黜涉事之官共二十五人,列名于左……;三,禁止本国人在贵国出卖火器。”念完了,他便从容地把国书折好,静观众人的反应。 果然不出他所料,大臣们顿时就像是炸了锅,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大声叫嚷起来,或是伏地极谏,或是挽开袖子,直指着廉崇文,要上前与他争论。 当然也有不少人躲在混乱的人群当中,低低缩着身子,战战兢兢——这些人大多是给了宿宗善好处的,他们本以为能因此消灾,谁知还是免不了追责,陷入了惊恐与怀疑之中。 唯独叶永甲若有所思地站着,并不附和他们的激愤之声。倒不是他打算向西洋人妥协,只是和众人所关注的不太一样,反而对国书中的第三条十分在意,感到有些不安。 这一条要求他从未考虑过,准备得并不充分,紧张的心情登时遮盖住了他其余的思绪,使得他看似平静的脸庞上挤出几滴豆大的汗珠。谁都知道,此一禁令明显是针对着之前开设的火器厂,如果把它彻底禁绝,带来的将不仅是火器的短缺,还代表着叶永甲主导的新政完全失败。 他认为这简直是专门来针对自己的,因此特意瞅了一眼廉崇文,后者发觉,也只能回以一个愧疚的眼神。因此叶永甲心里猜度,计策要么是他出的,要么是吴思经出的,只有这两人对自己了如指掌。‘且不管他,先按着陈同袍的计划来,到时候见招拆招就是了。莫要自乱阵脚……’他拧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默默想道。 钮远的一对眼睛扫视四周,在旁看着暗喜,脑子里蹦出了一大堆主意,连忙向太子禀道:“罢黜之议虽系番人轻狂无礼,然本朝全以法度责人,不该有所躲避。当令沈公公放开胆子,把涉事者的名字念上一遍,细审其中情形,若有失职之人则罢去,没有就一条条地回驳他。如此行事合情合理,使节纵算想要挑事,也无处非议。” 太子乜了乜柳镇年,见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便微微地点起了头,叫沈竟把未念出的名字读出来。 太子之命已下,众人便不敢再发异议,安静地听着沈太监读出名字,浑如当年殿试召对的时节。当说到“礼部尚书鲁之贤”时,鲁尚书瞬间打了一个激灵,紧张地竟然答了一声:“微臣不敢!”引得众人笑出声来。 “兵部尚书,叶永甲。” “咳咳,”钮远突然发出两声咳嗽,中断了沈竟拉长的声音,“敢问叶兵部做了何事,为什么被西洋人盯上了?望你先解释一番。” ‘让他抢了一步,再等等吧……’宿宗善一掐指头,停住了刚才对人数的计算,焦躁地看向叶永甲。只见那叶兵部面无惧色,大步走出了队列,先向钮远恭敬地行了礼,然后说道:“下官不知彼国有何依据,便将我定为罪人。细细想来,下官不过是将几门大炮往福广运去了,凡事只听朝廷安排,甚至连军费多少、派遣什么官员,都不知情。” “少在这里推卸责任!”陈同袍突然怒吼一声,引得所有人都回头看去。 “你的意思,是我们吏部管着你们,所以更应该为此负责?”他一皱眉毛,步步逼近上去。 叶永甲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只字未提吏部,怎么引起了大人如此疑心?看来做贼心虚了!” 陈同袍冷笑道:“笑话!我若是做贼,名单上怎么没念出我的名字?分明是你这厮怕了,顾左右而言他!” 叶永甲一摔袖子,瞪圆了眼睛大骂:“陈侍郎,你不要得寸进尺!” 周围的人看他们剑拔弩张的模样,顿时惊慌失措,不少人出来劝架,却劝不住,两人几乎扭打起来;几个大臣只好硬生生地将他们拽开,可叶永甲仍然破口大骂,喋喋不休。 正当柳镇年等人看得疑惑时,忽见高继志叩头禀道:“奉相,夷人欺人太甚,所提条件甚为苛刻,故而引起大臣争端,一时恐不能解决。不如与廉使节商议,看看能否不免大臣,或者仅免几名地方小官充数,以息朝野不平之论。” 钮远本来想借助这次机会推脱罪责,继而敲打朝臣,那曾想有了这么一出变故,极为恼火,连声不允:“高尚书,你也太过天真!现在咱们是谈判,谈判不得讲个你情我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啦?再说了,我也没有答应这个耻辱的请求,不是考虑考虑嘛。” 激出了钮远的这段话,叶永甲赶忙朝着蔡贤卿使了一个眼色;蔡贤卿何等聪明,早就看出了他们是在相互唱一出戏。不得不说,这个计策十分奏效。满朝的公卿们与钮远的想法正相反,他们是希望朝廷能够趁这个机会,将这个令人头疼的条件去掉;谁知钮远一意孤行,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分明是要人替他顶罪。他的那段话更加证实了大家的想法,他们的怒火在心胸中沸腾,但又无可奈何,眼睛里露出的只有绝望的色彩。 然而,此时的宿宗善却眉开眼笑了,他一改方才的急躁,慢声慢气地说道:“奉相,不试一试如何知道他们不乐意呢?万一廉大使节肯应许,我想庙堂上的纷争自然化解。” 钮远并不知道暗里的事,坚定地认为宿宗善只是想和自己争功,露一露头脸罢了,便冷眼一瞥,笑道:“柳丞相叫我们尽力竭智而为,若有办法,钮某岂能不用?宿参政要是有些主意,可以与他说上几句,无妨!” 第九十章 觉贪、天变(一) 宿宗善笑着应了一声,直走到廉崇文面前,作了作揖道:“廉使节,不是在下狡辩,贵国的条件实在是过分了些。叶兵部、鲁礼部从未参与过新政,更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福建毫无关系,这分明是诬陷之言。您那天也在另一艘船上见了,是确凿无疑的兵丁误击,怎会因此牵扯着许多京师大员出来?贵国虽是有怨气,但也不能不讲道理,胡搅蛮缠吧?” 廉崇文早已和他串通好了,要将此事一笔勾销;但恐怕瞒不住别人,便也仿着叶陈二人演得那出戏,腾时站起,红着脸作怒道:“贵国做出如此大恶,就算不问过错,也要问一个失职吧?” 宿宗善不屑地笑了一声:“失职自有失职的处置,焉得与罢官一概论之!贵国不晓情理到了如此地步,莫非是要逼我天朝开战不成?” “这,这……”廉崇文一时更塞,便装出一副难堪的脸色,颓然地坐了回去:“好,好吧。本国也是以两国和好为宜,断不会强人所难。你们说免,就免了这条去。” 钮远用一只手撑着下巴,正昏昏欲睡地听着他们争辩,谁知对方竟毫无征兆地应允了下来。他错愕不已,顿时如回了魂一般,直挺挺地坐起,茫然地扫视了一遍四周,便不再转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宿参政果真是国家栋梁呀!有本事!”众大臣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了,各自露出释怀的笑容,云聚到了宿宗善身边,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嘈杂的称赞之声不绝于耳,把整个大殿的氛围调动得异常热闹。 可面前的景象愈是热闹,钮远的心里就越是压抑。他无可奈何,只得回头用一种悲哀的眼神望向柳镇年。柳镇年可从未见他有过这副模样,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狂傲之士也会有如今的卑微,不禁突生吁叹,于心不忍了。他随即将脸一沉,伸手去拍了拍殿内的圆柱子,喝止道:“好了!现在不是闲聊之时,公事尚未了结,怎可如此散漫,乱了秩序?都安静退下,别碍着太子与使节商议。” “柳公所言极是,大家且都退去,不能叫外邦之人看了笑话。”宿宗善也连忙劝开众人,才都鸦雀无声。 “第三条你们可有异议?”廉崇文等着他们各归了班列,便把目光重新放回了国书上,问道。 叶永甲急想着为此事出头,但又怕自己莽撞,不敢擅动,只将双脚轻轻往后一挪,瞥一眼蔡贤卿,看他有何主意。 众官员心知这是叶永甲的功绩,但鉴于他与钮远的密切关系,以及他在推行新政时的活跃,使人不得不陷入纠结:若保他,很可能造成养虎为患的惨剧,自己也会遭到那群忠良人士的排挤;若不保他,叶永甲便要倒台,不仅边关的军情没了保障,朝野中再迎来一场清算的风波,也是可以预见的。 至于手握大权的‘柳党’们,态度却也含糊不明,各有各的心思。钮远巴不得抹杀掉此人的功绩,好接手兵部的权力,以期东山再起;宿宗善不愿意因此得罪人;似乎只有柳镇年,可以为叶永甲说上一句话了。 可他还在为刚才叶陈的争吵耿耿于怀。他这样老于世道的人当然看得明白,但对他来说却很是费解,依旧出神地想着:‘叶廷龙素来与我无隙,我待他也不疑,他亦能竭尽智力,为我披荆斩棘,掘除弊政。到如今没出过什么大事,怎么就……唉!难不成还是对那份杀父之仇念念难忘?他要是去投奔了那些虚伪小人,我身边真没一个可以匡时救民的人了,怎生托付得了……’想到此处,他心底的失落、愧疚一齐涌将上来,搅得情绪五味杂陈,眼眶里不禁流出几滴老泪,沾湿了垂下来的苍白眉毛——他最后还是选择对叶永甲的存亡无动于衷。 “这条没意见吧?”廉崇文看到无人应答,便又问了一句。 叶永甲举目四顾,那些平时一口一个的所谓‘恩公’、‘同僚’、‘至交’之类,统统消失了,他们没一个肯站出来说哪怕一句公道话,没一个肯舍弃门户之间的利益,都是一样麻木地看着他,仿佛是看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叶永甲见到了柳镇年的眼泪,可他心里只有对虚情假意的憎怒,对他们隔岸观火的绝望。 “你让开。” 他听得背后传来一个老而有力的声音,回头看去,乃是侍郎蔡贤卿。 “让开啊!”蔡贤卿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就大步走出班列,直直地注视着廉崇文,抱了个拳:“在下兵部侍郎蔡贤卿,颇有意见。” 众人面面相觑,暗自称奇。 “这条恐怕是那个罪犯吴思经出的馊主意吧!”蔡贤卿冷笑着说,“好毒啊,明明白白地指着叶尚书,这是私怨!”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竟把这话讲开了,廉崇文更是吃惊,面色霎时白了:“我们国主恐怕没这个意思……” “对,你们国主必然是想着不作此举,”蔡贤卿不慌不忙,顺着他的话头继续讲道,“定是吴思经想起旧日之事,故而搬弄是非,欲令叶尚书死无葬身之地!诸位,你们可能容忍番人借着谈判的机会施行离间,害我中朝大臣吗!” 蔡贤卿挑明了一切不言而喻的问题,众人哪还有退路可言?为了表示不向外邦屈服的强硬态度,纷纷起身指责廉崇文,骂声成了一片。 太子见众意难违,亦斩钉截铁地质问着:“廉使节,你们只怀着尔虞我诈的心思,好不可耻!谈判的诚意何在?” 廉崇文被骂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羞愧实在难当,低声答道:“在下……在下并无此心。” “那就把这条也抹了!”钮远拍案喝道。 廉崇文眼见此事绝不能成了,犹疑了片刻,只好连连地点头,说了句一切照办。于是,他像是被旁人摁住了双手,不得已地将国书上的两行文字,拿粗笔抹了去。 第九十章 觉贪、天变(二) 经过了这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双方终于商定了和约的内容,将起初的两条苛刻要求全部免除,唯独答应了废除新政,以及三万两白银的事。钮远心中虽然不平,可是为息众议,只好答应了这个条件。自此他的声威尽失,整日闷居省台,不敢过问政事,仅仅为柳镇年传令而已,渐渐有了辞官让位的打算。 失去了一位得力的副手,柳镇年也只能重新接过权柄,凡事亲力亲为了。但他毕竟年岁已高,眼花耳背,根本无法处理日近繁杂的公务,还需一个信得过的人帮衬才行。他之前是准备教叶永甲总揽大局,但只过了一日,想法就变了,疑其与陈同袍那一派人交结,心里便有了隔阂。尽观身边心腹,似乎只有一个宿宗善颇有才学,可以任用了。他想着等这位新任的参政回来,自己再细细和他说明。 “您不会忘了您之前的话罢?”廉崇文随着宿宗善走进了他的府邸,立在书房的门口,等着他把门打开。 “我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会帮着您解决好的。银子都一两不贪的给您了,您还不肯相信我么?”宿宗善拿着钥匙把铜锁打开,就往门板上轻踢一脚,请了廉崇文进去。 “我要的银子虽多,可办起来也异常艰巨。将落职之官说成是涉事被免,听起来倒是轻而易举,可我想问宿大人,如何证明他们与此案有关?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会被起复?” 宿宗善笑道:“廉使节有所不知,你没来之前,就因为这个炮击案下去一大批人,基本都是钮公的心腹。他们和这件事有直接关联,不需另找理由。至于起复……您觉得奉相还能东山再起吗?” “我不了解你们的规则,”廉崇文摇了摇头,“纵算如你所说,可我大西洋的国主不是蠢人,万一他通过某些消息,得知这些人是在我没来之前就罢免的,我岂不是要被碎尸万段?谁敢冒这个风险。”说罢,他定定地望向宿宗善,以为他会犯难。 谁知宿宗善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个容易。钮远的心腹还存留几个,未曾全部驱逐。究其原因,大抵是他们权力不大,威胁甚小,故不为人重视。但如今您着急要人,某人可以叫他们立刻辞去。” 廉崇文十分欣喜,朝着他稍稍欠了个身:“有劳大人了。” 司天监监正史政休今年已是六十三岁了。在这个风云万变的朝堂中,他仿佛是处于世外之地,接触不到、更不必关心外界的党争,因此安安稳稳地渡过了三十年,悠闲自在,心底从未掀起过什么波涛。当然,他为了保证自己绝对的安全,也常常依附在晏温、钮远等实权人物身旁,可并未和他们有什么过多的来往,只是事事附和着罢了。 他的身子骨现在还硬朗,双目依旧矍铄,和别人谈起时,只是推说自己运气不错。这当然不是违心之言,毕竟他的前任官在时,尚需每年整饬历法,忙累得紧;可等到他上任的时节,国家的法度逐渐废弛,修历法这样的事情也不用心督责了,监里没了公务,因而散漫开来,甚至连登台看一看天都不必了,毕竟近年十分动荡,朝廷为了维持局面考虑,不许他们报告灾异。于是每天即写一些‘进贤星大明’、‘岁星守文昌’之类的吉象,传与皇上以及朝中大臣们看。尽管众人心知肚明,但依旧喜悦难禁,以致于互相庆贺,再赞颂几句天下太平。 史政休本想着下个月就上表致仕,他已把这个消息说给了众人听。也许是自己人缘不错,堂堂的御史大夫桂辅竟然因此事单独来见,劝告他多留几年。他无法抑制住高兴的心情,连连答应了桂御史的请求,当即就把写好了的致仕奏章一把火烧掉。 他当晚睡得很好,一直到第二天的午间方醒。他一起床,就听说中书省要唤他去,想必也是与致仕的事有关,连忙穿好了洗得如崭新一般的官服,将袖口处的皱子全部捋平了,方才大步走出了司天台。 “哎呀,桂太尉!”史政休进了大门,一眼寻到了愣坐着的桂辅,急急迎上去作揖。 桂辅却不即刻回礼,双手在圈椅上摩挲着,忧心地望着他道:“……您昨日给钮奉相写了封密信?” “这个……怎么了?”史政休发觉有些不对劲,缓缓地将双手分开,“昨日是宿参政亲自找我来,说是奉相因新政失败,咽不下这口气,一气卧病在家,叫我写信劝他早日回来理政。” “可是奉相哪里生了病?他一直在省台视事呀!”桂辅故作惊讶地说。 史政休脸色铁青,他的双手在衣角处反复挪动:“宿参政焉能骗我……这是何缘故?” “我不知道,但是宿参政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又何苦陷害你一个司天监?不论如何,现在你的事情闹大了,满朝的人开始讨论,说您是钮远党徒,唉……”桂辅叹了两声气,“反正他在里面书房,您去看看他就是了。” 史政休长吸一口气,低声答应了他,趋步走出都堂。 “您终于来了,坐罢。”宿宗善正拿着一个奏本看,听到门板的吱吱声,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拖出了一架梨花木的椅子,请史监正来坐。 “您为什么……” 史政休的质问还未出口,宿宗善就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您别着急,我同您慢慢说。现在这把火已经烧到了御史台,除了桂大人之外的臣僚们,都是弹劾蜂起,已是阻拦不住了。现在您是进退维谷,说什么也不管用了,只有认了这些弹劾,引咎自辞,方能阻挡流言蜚语蔓延下去。” “是您让我写的那封信啊!如今还堂而皇之地讲这等道理!”史政休正怀着一腔的怒火,根本听不进他的言语,愤愤地喝问。 宿宗善听罢,直咬着牙:“不瞒着您,我其实也是受人所逼,不得不为啊。” 第九十章 觉贪、天变(三) 史政休随即不解地望向他,听着宿宗善继续说道:“这件事其实是太子授的意。朝廷之前与廉崇文虽然议成了,但把赔款条件压得太低,唯恐彼国不甚满意,再有争执。故而想弄出些动作来,以表明我天朝反对新政的态度。可奉相的位子暂时动不得,就只能欺负您这样的人,将您诬告成了煽动新政的同党。我也有些愤懑不平,但毕竟是监国太子之命,焉敢不从?” 说着,他从桌子上拿起那份奏本:“您看,这就是他们让我弹劾您的文章。我今早刚带去给柳相过了目,他点了头,说就按这个名分递上去。可晚辈心软,便特意藏在此处,等着您来瞧一瞧。” “丞相也答应了?”史政休愈加惊恐。 宿宗善叹道:“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您莫要归怨柳相,他老人家并不是绝情的人,不过碍着太子的情面,加之现在世道不平,小人得势,很多事已经由不得他了。当年晏温是最受丞相信任的,不也被闹成了个抛尸荒野的下场?” 史政休听罢,更觉前路一片灰暗,已到了无可补救的地步,便低下头,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掐着鼻根不肯放手。 “宿参政,卑职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眼看将要致仕,却何曾想遭上这等灾祸!求您了,怎么也得帮忙出个主意,使卑职能够安度晚年,不祸儿孙……”他把头重重地在桌面上点了三下,哀求道。 宿宗善满含同情地望着他,皱眉想道:‘我不过为搪塞廉崇文而已,何苦致他于死地?’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大人莫要哀痛,其实本官另有一条计策,能解危急。不过……” “您尽快讲罢!”史政休连这‘不过’的理由都不想知道了,急急催促。 “我曾听闻,司天台中许多人都受过奉相之命,专为其报告祥瑞,用以维护新政。若有此事,何不如法炮制,嫁祸于您的副手?只是此计太过阴损,故而不曾提及。” “没办法,我是想保全家室……”史政休抹去了泪水,顿时哭声止了,“要怪只能怪朝廷不公了。我索性就作一回恶人,难怕因此会得恶报,也不想让儿孙跟着我这个将死之人受灾!” 宿宗善临时改变了主意,便将弹劾的奏疏按住不发,并暗差心腹散播谣言,说史政休为巴结钮氏,竟假托天文吉象,欺君罔上,有证可查。因他当时靠着国书的事情拉拢了一大批人,党羽渐繁,故而人多势众,把这谣言迅速传开。 众臣本来只凭密信一事作为根据,今日听得有确凿的消息,更是欣喜若狂,认定了宿宗善就是钮远的心腹人物,接连请求柳镇年彻查司天监。 柳镇年见到他们的奏书,也是半信半疑,甚至不清楚这股风是怎么刮起来的;只好命司禁史修慎带兵前去搜查,把这件事早日了结。 禁军们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径直闯入了司天监。这伙人大声喊着要抓捕邪党,把众多官员惊得目瞪口呆,唯独史政休处变不惊,作了揖,就容着他们进阁中翻找文书。 原来史政休与宿宗善商议好了,特意将自己占天的文字全部焚毁,以致于官兵根本寻不出他的半点蛛丝马迹,反而寻出了许多少监为钮远杜撰的吉象,皆是暗喻贤臣掌权、除旧布新之类,时间亦与钮远的行动相吻合。史政休看着时机到了,便口称:“老夫年迈,平日占象皆是委托少监,不成想他竟以公谋私,与人相结朋党!” 各个下属听得监正如此严厉的语气,魂都要吓得飞出去了,生恐自己也被卷入其中,纷纷撇清关系、落井下石。少监百口难辨,被禁军抓去刑部审问,好一通拷打,才将‘实情’悉数写了供状,画了押,便夺了官职,下入大牢。 乌泱泱一片的官军走了,散落在地的文书纸张也统统被整理完毕,锁了书阁,司天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史政休终于感觉到了放松的心情,但他始终忧心忡忡,害怕自己会再一次沾染上朝局的是非,便准备了三百两白银,等答谢了救命恩公之后,就重新把致仕提上日程。 此时的宿宗善探得了少监入狱的消息,心中颇安,便将此事传达给了使节廉崇文,且问了问他启程的日期,意思是:‘您放心了,您该走了’。那位廉大使节当然明白,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在此处就成了一个被人惧恨的扫把星。他甚是得意,一趟出使纵算未能完成使命,也狠狠地恶心了这些大员们一把。于是,他带着一阵窃笑,收拾了行李,转身走出客栈。 宿宗善送走了西洋人,转过头来就要应付自己人。他看见史政休带了银子来谢,喜得满面春光,请他坐了上座;可当听到史政休执意要挂印离开,便又泛起一脸的忧伤,慢声慢气地劝他莫要辞官,柳相身边还需几位功勋老臣支持着,言语动情,极为恳切。 史政休见宿宗善具备诚意地待他,为此甚至细细谈了半个时辰,使得他心中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便抛弃了原先的想法,勉强留在了朝廷。 他认为自己的这一留与往常绝无分别,还是当着他那个与世无争的司天监。可日子一久,他却发觉自己的身份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变得怪异起来。 自那日被留下来后,宿宗善就找他说了好多遍话,对他的吩咐也多了。例如什么签字署名、上书列奏的大事都怂恿他去做。签字也就罢了,那是中书省下的命令,谁敢不从?可上书言事,史政休心里是怕的,但奇怪的是,自己的上书不仅未受批驳,还常常收到一大批人的附和,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什么一言九鼎的大人物。 他写得奏书愈多,而宿宗善给他的吩咐就愈多,他这才后知后觉,对这位温和的宿参政有了极大的改观。 第九十章 觉贪、天变(四) 围绕在宿宗善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了。上到公卿大臣,下到僚属小吏,无不有人听他的指挥,受他的役使,爪牙已将遍布朝野。其中不乏有慕名慕势来投之人,但大多都是宿宗善通过某些为人不齿的手段,强行招揽过来的。 自钮远失势以来,他便疯狂地渴望着那二把手的权力,如今既有了可趁之机,必然不择手段地干起来。他一反平常的温和,利用之前组织起来的私党,令他们打着柳镇年的旗号,到处网罗异己之人的罪状,借以要挟同僚,逼使他们向自己服软,不然则群起弹劾,不死也要落个免官撤职。如鲁之贤这般的官员,或是感激于他的大恩,或是忌惮于当初行了贿赂,于是心中又敬又怕,自是俯首帖耳地为之效力。 经过两个月的小心经营,宿宗善在不惊动柳镇年的情况下,已经在暗地里培植出了一支颇有实力的朋党。他心知大局已定,便在此时放下了手中的屠刀,重新换回了原先的面貌。他其实不想平白无故地与人交恶,当欲望被满足后,也就没什么动力继续壮大声威了。兼之他对国政没有追求,不讲新政、不讲旧政,所做的只是牢牢保住这个位子。 出于这种心理,他便开始与党羽们纵情享乐,时常在家中宴请众人,并将买到的最好的酒拿出来款待他们。听到他们诉苦,说家中近来缺少使费,就大大方方地封了一百两银子;说家中子弟功名的事,他便爽快地派出几名心腹,在吏部、礼部细心打点一番,包管能够取为进士,并捞上一个好的差事。待人如此大气,众官员自然乐意与他相交,就连非他同党的官员都对他恨不起来,朝堂上整日弥漫着轻松平和的气息,人们再也不用像先前那般紧张了。 在没有人来约束的情况下,宿宗善的朋党开始肆无忌惮,如礼部尚书鲁之贤便带头贪墨,不仅私吞户部拨下来的银子,竟还克扣宗庙的用度。只要是有钱捞的地方,他们就无所不用其极,敲骨吸髓,也要将国库里的公财一点一点划入囊中。 可他们仍不满足,很快就盯住了一项极有油水的好买卖——工部要开修新殿了,用度起码在一万两上下。这个消息是一位工部郎中向众人透露的,他说侍郎大人也想从中渔利,打算和宿参政合计一下。党羽们听了,倍感欢喜,急忙将这些话回禀了宿宗善。 宿宗善厌烦他们到处招惹是非,但想到这些人得势不易,应该留有几分宽容,便应允了他们的苦苦哀求,叫来最信任的史政休,把实情全部告与了他。 在近来的日子里,史监正经常跟着这群‘宿党’混在一处,听惯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肮脏阴谋,彻底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可惜发觉的太迟了,已成了骑虎难下之势,使他不得不听从宿宗善的命令,前往工部走一遭。 史政休生怕被别人认出,于是从侧门走出了都堂,站在门口,仔细地望着街道。他先瞧了瞧东面,见都是来来往往的官员;又瞧了瞧西边,道路直延伸到了禁中大门,门还大敞开着。 ‘如今正是午中安睡之时,太监们亦在侍候皇上,禁中道路或许无人……’他的脑海中突然现出这么个想法,随即灵机一动,不走人多的地方,从禁内绕路出去,正可走到工部衙门。 揣着这般心思,他掂着脚慢慢地向西边移去;看着周围无人,才放心地踏起箭步,过了甬路,毫不思索地踩在跸道的砖石上。 然而他在恍惚间竟然忘却了禁中的道路,到处都碰着朱墙,寻不着正路,兜兜转转竟来到了东宫门口。他不知此为何处,正驻足四望,忽听见身后的大门‘嘎吱’一响,猛地看去,竟是太子穿着一身黄袍,几个小太监簇拥着,刚要迈下台阶。 史政休心里一慌,腿下发软,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赶忙将膝盖往后挪了几挪,才稍稍离着大门远了。 “老臣史政休拜见殿下!”他只好大声喊道。 太子的脸上泛起一丝惊疑,匆匆走下台阶,唤史政休道:“老监正请起。不知您为何在此?” “臣……臣……”史政休懦懦地说着,忽然得出了一个搪塞过去的法子,“臣只是愧疚之情郁结于心,特来向您谢罪!” “谢罪?您有何罪啊?”太子困惑不解地问道。 史政休哪曾想过他说出这番话来,令他措不及防:“我……微臣前些日子不是被群臣弹劾了吗?” “弹劾?”太子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哦,这是常有的事。大臣们对谁都心怀不满,弹劾不下千万条。你一个司天监的,掺和过什么大事?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您没必要理会那些风言。走吧,我们去拜见父皇。” 史政休愣了半晌,才朝着太子的背影磕了一个响头。他的头抵在地上,一对眼睛却布满血丝,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看他的反应,太子殿下是完全不知情啊……”他喃喃地道,“宿宗善这个小贼,竟然胆敢以太子之名诓骗我,明明是蓄意坑害……”他的声音越发颤抖,可愤怒的心情还未完全迸发。 “什么?今日晚上将有吉象?”柳镇年望着面前的司天监监正,并不感到高兴,反而横着眉毛,略略带着怒气,似乎是在质问他。 “没错,”史政休带着浮夸的谄媚笑容,“今日早上已有迹象,将是千古未有之吉兆!” 他看着众人皆是不信,便咬紧了牙说:“要是我一言有假,天诛地灭!” 柳镇年郑重地点了点头,貌似是信服了。桂辅看见他的反应,赶忙起身笑道:“这真是天佑我社稷之福啊!既有兆古未有之吉象,何不好好庆贺一番?今晚当在司天监大张灯火,宴请百官齐聚于彼,专候其来,诸位以为何如?” 第九十章 觉贪、天变(五) “诸位都喝好吃好啊!” 史政休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笑看着围聚在一张张桌子前的同僚们,向他们一一作揖敬酒,并高喊着:“待片时天黑,老夫就去看星象,到时候当同诸位一起去给皇上贺喜!”话音方落,便引得一阵雷动般的叫好声。 他一杯一杯地下肚,转眼已敬到了宿宗善这里,便亲自给他斟上了酒,捧与他喝。后者却不着急接去,反而笑问道:“今日能摆出这么大阵仗来,想必是没有公务?” 史政休知道他所说的‘公务’是什么,随之微微一笑:“我这司天监里,还能有什么公事?您说笑了。” 宿宗善本想试探性地问一问工部那件事的进展,谁知他竟含糊其辞,也不好揣度其出于何心。正在迟疑之间,忽听门口处有人轻唤着史监正,不及他再度相问,后者便饮干了酒,向他作了别,匆匆地走将出去。 天气寒凉,史政休方才喝了酒,一出来便打了好几个哆嗦。他于是整整衣服,跟着那人走下台阶,用沉重的表情望着他:“现今天气如何?” 那个灵台郎犹犹豫豫地回答道:“万里无云,星象明白可见。但……下官未见有什么吉象,是您搞错了,还是……” “本官还能愚弄百官不成?”史政休叹口长气,慢慢低下头来,“你还是学艺不精,莫要妄言。” 灵台郎见长官的反应有些反常,但又不敢再说别话,只好退避一旁,任着他大步跨入了司天台。 矗立在史政休面前的,是一座石砌的高台,蜿蜿蜒蜒的石灰色台阶从最顶端延伸而来,径直来到自己的脚下,极有泰山压顶的磅礴气势。他看着它已经三十多年了,可这一次来到司天台前,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窒息之感。他的脸上虽然不挂着任何神情,但心里早已慌乱如麻,耳朵里嗡嗡直响,双眼也迷乱欲昏。他自想,已经是这把岁数的人了,万一在此事上失败,只会比被弹劾免官的下场更惨。但一转念,若是继续忍气吞声,继续给宿宗善干着无耻的勾当,恐怕迟早要被他出卖,那时候就真的有口难言、万劫不复了。 想到此处,他停住脚步,突然回头望去,官署里鲜亮的灯火已然尽收眼底,竟走了一半的路了。因此他再不回头,把两只脚实实地踩在石板上,步伐愈加坚定。 灵台郎在台下等了许久,才盼得史政休走了下来,看着他气定神闲,递了一个封好的纸条过来,煞有其事地道:“今日之天象实乃至吉,千古未闻之奇事!可将占卜结果宣读与柳相以及诸位大臣,我之后到。”灵台郎不以为疑,随手接过了纸条,就飞奔进了官署内,挑开水晶帘子,急着来给众人贺喜。 “恭喜柳相!恭喜参政!”灵台郎笑呵呵地,接二连三地作揖行礼,“国家有福,让上天降下了大吉之兆!” 柳镇年对这些事情满不在乎,只是听着众人齐声赞颂毕了,就冷冷地说道:“那你念来。” 灵台郎兴致勃勃地打开纸条,从头开始读道:“臣史政休占曰:月、月……”他这时仿佛看到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全身发着抖,舌头都捋不直了。 一旁的钮远近来本就心情不畅,只顾在那里闷头夹菜、吃饭,连话都未说上一句;如今见他言语间支支吾吾,心里更加烦躁,便一手放了筷子,嗔怪道:“说呀!怎么停了?继续说下去!” 灵台郎汗如雨下,连番应了几声,却仍不读;看着柳镇年将有了怒色,才紧张得他快速地念了下去:“月、月蚀荧惑,宫中当有臣子作乱,非贼即盗,乃至凶之象。” 众人的面色都煞白了。他们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只是变得无比僵硬;眼睛依旧定定地望着灵台郎,只是变得恍惚,如魂出了窍。大家都不敢发出一声,连头都不敢扭过去,活像一群不动的雕塑,让哄闹的氛围一下子坠入冰点,大厅里鸦雀无声。 桂辅似乎想要化解眼前的尴尬,便朝着柳镇年笑了笑,起身再去夹了片鱼肉,又喝了一盏冷酒,但没人去响应他,唯独自己这里发出砰叮的响声,反而更加发窘了。 ‘啪!’ 柳镇年忽然把桌子猛力一拍,震掉了一只瓷碗,哐啷几声,在地上摔得粉粹;他站起身来,一双怒眼如同迸出了两团火焰,直勾勾地盯着灵台郎:“你和史监正到底是何居心!明明知道是凶象,却成心欺瞒本官,还敢这样大摆宴席!怎么,是想戏耍本相一番,看着我们出丑吗?你要还想活命,速速把史政休那个老东西带过来,受我讯问!” 灵台郎是新任没多久的,可从未见他发这般大火,吓得连滚带爬地出了大厅,火急火燎地从别处拿了一条麻绳,当即上司天台将手无寸铁的老监正死死捆了,带到柳镇年的前面。 宴席悉数撤去,百官们都躲避进了里屋,只有柳镇年一人坐在厅上,把出鞘的宝剑在桌子上横着,寒光凛凛逼人,离着跪在地上的史政休只有几寸之远——只要轻轻向前推去,这宝剑就能砍下他的脑袋。 “史政休!”柳镇年握紧了拳头,大吼着,“你到底什么意思!‘宫中乱臣’是指我?是想要本官死吗!” 史政休一看那剑的刃口便害怕,闭上眼睛答道:“若是想与您为敌,何必宴请过来,作此无用之功?此次宴请,正是想搅一搅那些人的气焰,破一破那些人的情面,让丞相根除贼患,大整官吏!” 柳镇年冷哼一声:“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啦?区区一个司天监监正,都敢妄议国事了!” “您应该清楚,朝廷里的乱臣是不少的,逼得我一个司天之臣都走投无路了,只能托天变之象死谏。您要杀我一个老朽不要紧,就怕您不去处置内部的乱臣。那样的话,月蚀荧惑的灾象今日见不到,异日也将降临在朝廷头上!” 第九十章 觉贪、天变(六) 所有人都透过帘子往外看,屏气凝神地等着柳镇年回话,甚至已经能够想到,盛怒之下的他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可没成想这位丞相竟突然变了性子,渐渐地把愤怒的眼神收了回去,脸上再次显现出平静的的颜色。他随之将身子往前一探,用一只手提住宝剑的剑刃,一只手将它拿起,只听‘唰’地一声轻响,便入了鞘。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柳镇年冷冷地回答,“但究竟是真是假,本相犹不得知。先将你幽在别处,监内之事交与少监处置。待调查过后,若发觉你有半句虚言,立诛九族!可听清楚了?” 事情发展到了如此地步,史政休便也不带畏怕的了,应声答道:“下官清楚!”说罢,即被两个衙役拖出屋去。 现在该轮到大臣们畏怕了。尤其是鲁之贤几个最受宿宗善信任的,跟着他没少享福,无不把心口提到了嗓子眼,紧紧地盯着史政休的背影,一阵心虚。身旁的钮远只用冷眼一瞥,便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但却不予挑明,一笑而已。 “柳公,史监正说的可是实话?” 钮远跟从柳镇年回到了都堂上,见正是月明星稀的时节,四面无人,急急几步登上几个台阶,拱手问道。 柳镇年定定地望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慢慢转过身去:“他不是你的人?” “丞相!”钮远向他欠下身去,眼睛里闪着一丝泪光,“那是众人看着我落魄了,所以千方百计地陷害我!卑职不知蒙受了多大的冤屈,经历了多少的坎坷!恐怕您都听信了一些。但卑职无处向人剖明,只能强忍着这一口气……” 柳镇年听着他一字一顿的倾诉,开始有些动容了,但他并不愿显露出来,只好强行板起一副僵硬的面孔,又问:“我现在不关心谁在诋毁你,而是想知道,那个史政休究竟听命于何人!” “说!”柳镇年看他依旧低着头,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脖子后的衣领。 “应该是宿……宿参政的人。” “这样就对啦!”柳镇年往他肩上干脆利落地拍了一掌,“何必遮遮掩掩的,敞开了说!告诉你罢,人散之后,我又私下找了史政休问话,他一口咬定是宿宗善结党,将自己牵连了去,故而借天变之象揭发之。还同我讲了其他种种贪墨枉法之事,听下来真令人愤恨!更不用提你眼里素来不容人,应有致人于死地的锐气!如仍是这般消沉无志,谁能放心付以大事!” 钮远听到‘付以大事’四个字,顿时心头一震,他吃惊地抬起布满汗水的额头,却还以为是柳镇年在试探他,极其小心:“您就那么信了他的话?那人敢指名道姓,或许怀有私心。” “私心?”柳镇年无奈地笑了笑,顺手拖出一把圈椅,“他那么把年纪了,私心也是留给子孙的,哪有自灭满门的道理?就算不去猜测他的本心,看一看近来入不敷出的情况,也知道朝廷里的贪污腐败到了何种境地了。”说着,他坐了下去,再次将期望的目光投向钮远。 钮远从没想过自己能够东山再起,可一看到柳镇年抛弃前嫌,依旧像往常一般给了他信任的眼神,心底就仿佛激起一阵暖流,双膝不由得沉重地跪下去,将花白的脑袋紧贴在地,抽泣道:“钮某愿为柳公出谋划策,助您澄清朝野,一改旧风!” 柳镇年悲从中来,急忙遏制住抽搐的嘴唇,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掩饰着感慨的情绪:“好,好……以前的事,都让他过去罢!现在我的身边也只有你一个人靠得住了。” “柳公,我是永远支持着您的,您做何事,在下都不会吐出一个不字。不过您的那些‘门生’们,可与我二人不一条心。他们枝附叶连,一个个皆是贪狡之徒,动了他们的利益,无异于自求死路。依卑职看,只能小举,不得大举。”钮远往前爬了两步,抓住椅子的把手,像孩子一样看着他。 “世事溃烂至此,小举有何意义?”柳镇年的声音愈发严厉,“我若找那些门生们商议,他们一定要劝我,说那些‘不能破坏内部团结’、‘不能给敌党渔利之机’的歪理,简直放屁!” 他一拍桌子,双目通红:“我今日不强装正派人了,我认了,当年之所以欺凌诸臣、拉拢士人,完全是为了结党!我结党是为了倾覆本朝之社稷,是为了把皇帝小儿赶下大位,他们说我想谋大逆,我没反驳的话;但我从来不是为了鱼肉百姓、醉生梦死地度日子!如今连我养的心腹都不干净了,难道还要因为一点门户之见,而去包庇他们?反正看今日的局势,本官迟早要倒台,不差这一两天了!纵算大举不成,亦得拉下几个贼人落马,不枉我倥偬一生了!” 钮远不假思索,毅然应道:“我待丞相如恩师多年矣,丞相既有志气,钮远焉敢退缩?因此正欲献上一计,以成此事!” 柳镇年皱眉道:“你的计策,通常激进得很,这次变天一案关系朝廷命运,非同小可,当谨慎一些为好。” 钮远坚定地说:“您不必怕,我这条计是万无一失。宿宗善党羽颇多,切不可太过慎重,顾此失彼,以致贻误战机,打草惊蛇。故当行一招一网打尽,令其全无反应之机,坐以待毙!” 宿宗善那边并非毫无防备,他当时细心留意了柳镇年的举措,因此颇感焦虑,直至二更天尚未安眠。他翻来覆去怎能睡着,只好起床走到中厅踱步。谁知踱了几回步后,更加紧张,无可奈何,只好密召了众多心腹,前来府邸议事。 心腹们平日只以贪墨为务,凡事只听着精明的宿参政安排便是了,那须什么才智?如今宿相都没了主意,他们更是茫然无知,七嘴八舌地讲起来,可就是没几个讲到正题的。啰嗦半日,眼看三更天将要到了。 第九十一章 巡至、锋转(一) “宿大人,”正在此时,一名心腹忽走到他的面前,作揖道,“我看柳丞相必不会大张旗鼓地调查工部一案,以使我等有警惧之心。当是从别处下手,然后顺藤摸瓜才对。” 众人听罢,顿无了喧哗之声,纷纷点头。宿宗善听他说得也有了几分眉目,便抬手示意:“你继续讲。” “自上月以来,就有不少外官来依附大人,或是贿赂之进出,或是迁调之变动,种种希求,无不照应着他们。那些人不比咱们京官,做事前都要向您打个招呼,往往是管束不到,没一双眼睛盯着,就开始胡作非为起来。地方上祸害祸害百姓倒也罢了,敲骨吸髓,此乃作官常有之事;可就怕他们打着您的旗号,越权行事,一查恐怕就要出问题。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联系上外地的官员,获知彼处之情形,以免被人所趁。至于朝廷里面的几桩公案,暂且丢在一边为好。” 难得碰见一个讲理明白的人,宿宗善简直大喜过望,也不细细挑他的毛病了,当即肯定了这一计划,连夜派人至邻近州府,向党羽们告知了朝廷的变故,叫他们在这段时间收敛一些,莫要留与他人把柄。 可钮远的动作终究要快上一步。他早早征得了柳镇年的同意,便迅速命令告假在家的副司禁吕迎山进入史修慎大营中接管旧部,由他派遣兵丁传信与各省巡抚,限期捉拿‘宿党’中人。 吕迎山素以侦察行踪为务,手下的军兵个个手脚利索、健步如飞,当晚挑了几匹快马,走上官道坦途,朝着四面八方奔去。 一天后,正是在天蒙蒙亮的时节,宿宗善的心腹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半程,禁军中就已经有人抵达了河南、山西两处,见到了当地巡抚,将来意郑重地说了一遍。巡抚对属下们的来历背景那是了如指掌,岂会不知宿党为何人?平时还畏惧他们三分,可今日眼见柳丞相都不愿保他们了,怎能放过这一个天赐良机?河南巡抚意见最大,力度最狠,仅仅观望了两日,笃定来人绝非试探之意后,便奉承着他的意思,匆匆写好了一份名单,叫官兵前去抓人。 不巧的是,宿宗善派来的心腹今日方到,正在与开封知府相谈甚欢,忽听门外一阵急响,官兵径直拥进屋来,把桌子椅子横七竖八地掀倒,二人躲无可躲,被统统捉了出去,丢进大牢审问。 知府自知证据俱在,难以抵赖,生怕遭了衙役毒打,老实认下贪污、弄权等罪,手画了押;那位宿相的心腹并非有志气的,看到此情此境,吓得魂飞魄散,只朝着巡抚大人捣蒜似的磕头。不过巡抚见其行踪可疑,不肯听他的求情,叫衙役给他浑身上下正了一番骨头,弄得此人苦不堪言,终于把宿宗善的名字交代了出来。巡抚十分欣喜,连忙收了供词,修表上书。 ‘嗡……’ 中书省的西洋钟表突然响起,柳镇年往那里斜乜了一眼,就又将目光转回来,手按着密封的奏件,沉着脸道:“诸位,请坐吧。” 满大厅坐满了各大掌事的官员。鲁之贤最后一个赶到,朝着众人笑了一笑,表情有些尴尬,轻手轻脚地坐下圈椅。 “今天我从河南得到了一个不小的消息,”柳镇年的手在牛皮纸封面上划动,“你们中肯定有不敢听的。谁怕听就先出去。” 大家面面厮觑,神色凝重。 “天大的事我们替丞相顶着,怎会有不敢一说?您但说无妨。”宿宗善心里已猜出了八分,只好显现出无力的笑容,硬着头皮说道。 “你们听我念。本相不喜欢啰嗦,只念重要的。”说着,柳镇年拆开封皮,将奏报取了出来,晃了两下,大声读道:“经查,本省已获河南贪赃枉法之员十六名,另有京师某司从官一名……其中以开封知府贪污尤重,抄没白银共一千七百万两,黄金一百万两,其余田宅僮仆无算……经供,该犯又侵吞公田,以亲眷冒名为官,多数受京师大员包庇,故而久得无事。自京师所来之犯,亦供是此大员所为。” 读罢,柳镇年轻轻抬眼,特意去观察宿宗善的神态,看他也只是微皱着眉而已。于是,他放下手中的文书,掸了掸衣袖:“他当然清楚自己指的是谁,但害怕惹上是非,不愿同我等明说。这‘京师大员’四个字,还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啊!” “近来户部的亏空极为厉害,多半是这个人在其中作梗。应当对此案深究下去,严惩不贷!”曾粱急不可耐地起身劝谏道。 宿宗善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毕竟曾尚书性子急,是绝不想吃亏的人,所以他更在意其他官员的看法,紧紧地盯着他们。 兵部的叶永甲早已对这些肮脏事感到麻木了,甚至一副全不在乎的态度;可身旁的蔡贤卿坐不住了,他不考虑这个‘京师大员’到底姓甚名谁,径直说道:“国家本就艰难,却还要被这等奸臣盘剥一番,谁能忍得?求丞相彻底查清!” 宿宗善的眉毛抖动了一下,他连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不说话的,是反对吗?”柳镇年用冷眼一瞥。 “我等愿从柳公之命!”台阶下的官员们慌忙深揖回答,宿宗善更是紧张到了声音发抖,幸亏淹没在了一片呼喊声中。 “你们支持便好,”柳镇年点着头说,“但本相尚不清楚事实,如若擅行怀疑别人,太容易错杀忠良了。” 宿宗善听到这句话,心里才算有了一丝安慰,暗自吐出一口长气,紧绷的面容也松弛下来。 “故而本相认为,当去开封巡视一回,亲往审案,所谓眼见为实嘛。日期就定到后日,六部堂官和都省省臣都要一并跟从,就如当年……巡视青莱一样。” “至于京城内的事务,就全交与桂太尉和太子共同处置,我等尽量早些天回来。” 第九十一章 巡至、锋转(二) 定下了巡行的日期,接下来就要斟酌随行的人员了。为此,柳镇年特意唤来钮远、吕迎山二人秘密商议,以求万全之法。吕迎山素日混迹军旅,从未参与过这等大事的会谈,只能依着以往的经验,建议丞相“所谓人少事简,只当带着六部的主官前去,令宿宗善身旁无一心腹,削去羽翼,则其走投无路矣。” 可钮远立功心切,恨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留遗患,因而不以为然,捋着白须冷笑:“宿宗善已将成擒,纵算带着那群心腹前往,能成什么大事?若是把一大批宿党留在京师,敢保证他们不会狗急跳墙?不如都带到河南,在眼皮子底下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个嘛……也是,也是。”吕迎山无话反驳,只好肯定了钮远的发言,又回头看向柳镇年。 柳镇年更加认同吕迎山的提议,怎奈如今身边无人,缺一个敢于坚持反对意见的人,来与钮远辩争,使自己洞穿利弊,做到兼听。他只能于这时感慨一下晏温的离去,方才慢慢地接受了钮远的说法,任着他将‘宿党’悉数列入草拟的名单。 宿宗善一直在派人打听着出巡的消息,自鸣钟响了不止三下,终于在天色昏黑之时探知到了那份名单的内容。 鲁之贤此时也在一旁,听得报信人说‘此次随行人数不少’,便与宿参政的反应的一样,面容铁青地靠在椅子上,心底如同一滩死水。 “完了!完了!”他连拍起大腿,哀嚎着,“柳公这是要赶尽杀绝的意思啊!我等岂不是要坐以待毙?” 宿宗善摆弄着手上的大绿戒指,亦有怨叹:“我宿某平生不爱得罪人,无非是贪了点银两罢了,他老人家何必这么做呢?过和气的日子不好?整日打打杀杀,就没有个静下心来的时候,唉……” “不是人人都懂得做人的道理,世间似您这般的圣贤太少!”鲁之贤愤恨地咬牙切齿,周围众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惟有宿宗善紧皱眉头,双唇冷闭,目光直愣愣望向远处,不知在思索什么。 就这样怔了一会儿,众人便都不出声了,生怕打搅了宿大人的判断。他们多是微微抬起眼睛,茫然地瞅着他的面庞,如同看着一尊神像,不知他会将道路指引到何方。 “我们可以试着挣扎一下,改换门庭如何?”宿宗善忽然问道。 “改换门庭?”鲁之贤在错愕间甚至忘掉了这个词的含义,将它重复了一遍。 “柳党已欲置我于死地,是不能挽回了。我等与清流虽没多少交集,但那些人更好说话,对我应该有几分好感,不妨一试。” 鲁之贤本身就是被宿宗善强拉到柳党这边的,听了他的主意,简直喜出望外,连忙应道:“参政之计实乃上策,眼下就这华山一条道,不走也得走了!” 京城的大门突然发出沉闷的巨响,一支长形的队伍逐渐从城门处显现出来。起头的是数个手持长枪的马军,中间则拥簇着一位年老的将军,待他的马蹄迈出城外,马军们就迅速让开道路,列在两旁,大喝:“柳大丞相离京了!” 柳镇年轻轻拽马,四只马蹄刚要落地,面前就传来了一片山呼海啸的赞颂之声,举目看时,原是太子率着一众留守大臣,来此向自己饯别——臣子们都如奴仆般匍匐着,太子甚至也不得不欠下身去,作个深揖。 尽管这场面他一生看了不下十遍了,但唯独这次使他十分得意。为顾君臣礼仪,柳镇年只好跳下马去,朝着太子半跪下去:“臣怎敢受太子的拜揖!镇年此番去整饬外省吏治,必不忘太子久来之恩!” 太子又敬又怕地望着他,半天竟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好……好,丞相速去速回。” 柳镇年遂哈哈一笑,揣了马鞭,挥手而去;可大臣们的头颅仍不见抬,直到听见马蹄的疾驰声消失了,方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无不掸掸衣袖,向太子投以哀求的眼神。太子深知这些人都是惯拿贿赂的,倘若被柳镇年开了整顿的风气,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队伍走了一日,眼看天将夜晚,人困马乏,正巧到了陈州清河驿上,柳镇年便安排着随行官员住入官驿,住不开的,则扎营于驿站大门之外,同巡察的禁中将士一处。 身为兵部尚书的叶永甲,自然得以进入驿站休息。他顺手把马牵给了一名驿吏,本想径直走入屋内,却未想后者低声问了他一句:“我方才听人喊您,您是姓叶?” “没错,在下是姓叶的,名永甲。”他回过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这驿吏头发花白,脸上堆着皱纹。 “您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您之前是来此处当官,应该得有二十年了吧,在本驿里住过一日。后来因您当堂杀了卢德光,声名大噪,故而记住了这个名字。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能重逢!敢问大人现居何职?” “哦……”叶永甲听他一说,顿时想起了过往的事情,他抬头望向四方,见此时不仅没了雨,就连一遭的围墙都脱了层皮,房屋的门板上都落了大片的灰尘,一切皆变得迥然不同了,真是恍如隔世。 “不瞒您老,在下现为兵部尚书。”他回过神来,慌忙回答老驿吏。 “兵部尚书……兵部尚书……”驿吏反复念叨着他的官名,失落了片刻,然后笑道:“此处贪污横行,与当年之事无异,望您能不改初衷,把那些贪官污吏都整饬一遍,使我等小民能快活几日,几日就好!” 叶永甲听罢,亦只是凄然冷笑,默默无言,拜别了老驿吏,回身就来到屋内安歇。 可他追忆往事,横竖也睡不着,便开始翻找柜子,偶然发现一副棋盘,急急拿出,想凭此和人对弈上一局,只是苦于身边无人。 正在此际,他忽听得有敲门之声,忙问:“谁?” “禀尚书,陈同袍。” 第九十一章 巡至、锋转(三) 叶永甲放下棋盘,转身将门打开,看着那人穿着一身素褐色的短衣,短小身材,正是陈同袍不假。他也不说什么寒暄的话,躬身行了礼,便请后者进屋。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陈同袍一面回礼,一面带着笑踏过门槛,“想当初你我走上仕途,亦是从此处开始。而如今位高权重,却冷了昔日的热血苦志,怎教人不心生感慨……” 叶永甲见他特意前来,必不仅是叙旧这么简单,应当另有所图。于是他接着陈同袍的话头说:“往事俱去,何必感伤!不如我二人在此下一盘棋,边下边谈,何如?” 陈同袍也会了他的意,拱手答应:“这正是沉寂心性的一剂良方,求之不得!” 叶永甲随即将棋盘摆在桌上,黑白子都齐备了,就让同袍先下。 “我此次来,并非是徒为感慨,”陈同袍手执着棋子,慢慢落将下去,“而是有件事情,我和高尚书都恳求您的协助。” “和柳镇年有关?”叶永甲顺手抓了一枚棋子。 “您猜得没错。此前宿宗善就已经弃暗投明,来投靠我们了。我那时就在想,是否能借着这个机会一举扳倒柳党?现在他们的力量大不如前,逐渐有了衰亡的势头,如同濒死之人,只差最后一击了。如果这都没把握住,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叶永甲沉吟片刻,把棋子死死地摁在了棋盘上:“你们只要可以把柳贼拉下马,叶某就愿意听你们的安排。但我不想参与你们之间的门户之争,我对朋党倾轧没有兴趣。有什么事在这里直说无妨。” 陈同袍的脸上浮过一丝微笑:“我清楚您的脾气,当然不会使您牵扯进去。您需要做的,只是说一句话,这事情就转动起来了。” 叶永甲有些诧异地瞅了他一眼。 看他不出声,陈同袍便接着解释道:“除了我和高尚书几个,大多数人还是把您当做柳党看待的。明日到开封府上,柳贼必召集众官在厅上议事,若他是个步步为营的打算,你就说‘贪污和朋党应该定个主次,分开来算’,不论他作何回答,都是中了我辈的计;若他开门见山,指名道姓地点宿宗善的名儿,你就千万不要言语,我们自有应付之法。” “一句话还不简单?”叶永甲冷笑着说,“本官照做就是。好了,该你出手了。” 陈同袍拈起一枚棋子,正准备专心致志地下好这一局,谁料身后的门板猛然被人拍响几下,他连忙丢开棋局,起身开门,见外面站立着一位布衣老人,喘着大气,急得满脸通红。 “敢问宿参政是在这里吗?”老人焦急地搓着手,像是要搓出火星子来了。 “不在。您找他何事?”陈同袍十分纳闷。 “我是近处的郎中,听闻宿参政中了恶,急要医治!”他又一跺脚。 “郎中!郎中!” 鲁之贤突然出现在远处的走廊上,朝着老人大喊,“我领着你去!” 郎中便也顾不得和陈同袍讲话了,匆匆回身,两步就跳下台阶,朝着对面赶去。 两个人随即闯进宿宗善的屋子,见参政大人翻着白眼,咬紧牙关,已是发昏过去。郎中忙叫随从抬起他的身子,扳开嘴唇,灌了药汤,片刻才渐渐苏醒了。 宿宗善睁开双眼,开口就喷了一嘴的鲜血,摇头看了看他二人。 “宿大人!您这是怎么了?”鲁之贤抓住他的手问。 宿宗善吐着丝微的气息,叹道:“近日心神不宁,兼之连天赶路,身疲力乏,自然中了这一场恶……看来开封我是去不了了,可否让柳相通融一二?” 一张嘴说出如此惊人的言语,令鲁之贤始料未及,他下意识地缩回胳膊,扶着床板便站起来,但还是及时收住恐惧的情绪,微微耸起眉毛,余光一扫郎中:“老先生,麻烦您出去一下。” 老郎中不敢违命,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收拾毕了,夹在胁下,便轻手轻脚地走了。 “您这是疯了不成?”鲁之贤仰天长叹,“柳镇年本来就对您怀有疑心,再来这么一出,人家只会道您心虚,岂不坐实了培植朋党的罪名?” 宿宗善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一面顺气,一面说道:“鲁尚书,我一旦进了开封城,被柳贼查了卷宗,那也是难逃死罪……疑与不疑,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撞撞运气,以此试探他一番。” 鲁之贤听得懵懂,不以为然:“这成什么……” “你不如我清楚朝廷这帮人的底细,”宿宗善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快去照办……不然,不然我当即死在这里!” 听完了鲁之贤的请求,柳镇年进一步认清了宿宗善的真面目。但他在高兴了一会儿后,才发觉这并非一件多么好的事,相反,宿宗善还给了他一道两难的抉择:如果他强逼宿宗善带病启程,不仅会引来满朝大臣的费解,更会惊动那群宿党,搞不好要借此行煽动之举,歪曲自己此行的目的;如果留在此地,那开封府里将出现一个滑稽的现象——朝廷大张旗鼓地要审理主犯,而主犯却不在场。 柳镇年只好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钮远,后者迅速替他做出选择,那就是留下他来。钮远一改往常的激进态度,反而认为现今的情况已经无法适用‘一网打尽’之计,还是当以安抚群臣为主,莫要搅乱人心,使得众意不齐,给了宿党可趁之机。柳镇年极度赏识这个主意,夸赞钮远是吸取了失败的教训,日后的作为应是不小。 因此,柳镇年批准了宿宗善带病休养,这样稀松平常的处理当然激不起几层浪花,官员们还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基本按住了即将爆发的局势。 于是,在驿站整顿了一夜后,队伍照常出发,只留着三五个随从看顾参政宿宗善;其余人等则换了快马,攒足了劲向开封奔去——不远了,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第九十一章 巡至、锋转(四) “诸位,都到正厅上坐着吧。” 巡抚慢慢地走进穿堂,向众官员分别作了揖,就令手下书办带着他们先移步厅上;待这一大批人都走去后,巡抚旋即回转过身,迎接门外的那位当朝丞相柳镇年。 “我叫你查得怎么样了?可有新的进展?”柳镇年冷冷地问。 巡抚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进来,鞠躬答道:“禀丞相,经下官细细审明,在本地十六名人犯当中,有十四人与宿党有贿赂往来,至于其他的利益牵扯,更是数不胜数;因此轻易就查出了不少人的名字,全部记在了卷宗上面。只要您愿意,完全可以一个个点出名来,据实按罪。这样的话,不止宿宗善一人,今日随行而来的宿党没一个能跑得掉。众大臣虽说不上多支持您,但这毕竟是您的门户之事,他们也不会起太大的反应,这个请您放心。” “那些卷宗大人都带在身上了?”柳镇年并不感到振奋,只是瞅了他一眼。 巡抚抱紧双拳,眼放明光:“都带着了!” 柳镇年却决绝地一摇头:“派人拿回去。” “这、这是……” 柳镇年有意提防着他,只是厉色言道:“宿党势大,处置起来怎能随意?还是应该步步为营,方为上策。若你胆敢擅自行事,把宿宗善的名字透露出去,定斩不饶!” 巡抚十分畏惧他的权威,慌忙答应了一声,当场把卷宗塞回给了书办,便引着柳镇年前往厅上议事去了。 这大厅很是阔敞,左右两旁坐满了三十多名大臣,却仍能留出中间的一大片空地出来。他们各分品秩而坐,一如朝会时的排序。柳镇年正坐在案几前,看着众人面色肃然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日老夫到此,就是为了惩治奸党,一匡朝野。可欲绝此恶,必当先绝其根本。汝等可知,这次河南的贪墨大案,已经查出了一点端倪,原来那群贪官污吏不是势单力薄,而是一个个都和朝廷里的某些人有利益联系!……说到这,你们可以猜到是谁了吧?”柳镇年故作神秘地望了望两旁的官员。 众人面面厮觑,谁也不敢乱说什么,唯有低头等着柳镇年的解释。 “我也想知道。”柳镇年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放松地往后一躺,“可惜啊,犯人们的嘴巴严实,死活不肯将自己的恩主供出来。这并不代表他们愚蠢,相反,他们清楚得很,自己与他可是同生共死的关系,一旦坐实了朋党的罪名,那便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他故意停顿片刻,耳听得周围依旧鸦雀无声,只好继续说道:“当然,这件事我会追查下去的,不过老夫年迈体衰了,精力终究没有诸位那么充沛。因此,我准备举荐奉相钮远代我彻查此事,大家认为怎样?” “我等才智庸陋,远不及奉相之明,愿遵柳公之言!”桂辅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紧随其后地就是浪潮一般的附和声,在整个大厅内回绕良久。 钮远禁不住心中的喜悦,连忙用颤抖的双手摁住椅子的扶手,使力站起,先向众人欠了欠身,又转而走到柳镇年的面前,双膝跪地,含泪说道:“卑职曾铸下何等的大错,一直深悔在心;没成想柳公能够不计前嫌,使卑职重掌权柄,此恩足以涌泉相报!” 柳镇年拍着他的肩膀,抚慰再三,后者方才擦干了眼角老泪,缓缓起身。 “奉相,我能否提一个问题?” 钮远听得背后有人唤他,回首冷扫了一眼,见是叶永甲,顿时绽开一丝微笑:“啊,本官接管此案,需要耗费许多心神审理公牍卷宗,必无法顾及全面,正要广纳直谏,听听百官公卿的意见呢。叶尚书但说无妨。” 叶永甲咳了两声,皱着眉直视前方:“依下官的拙见,贪污和朋党是两件不同的事,不同的罪名,不应予以混淆。要是东头抓一个,西头审一个,没个确定的方向,可能会越审越糊涂。奉相是否该对这两项大罪定个主次,方能将此一大案彻查明白。” 钮远陡时沉下脸来,一瞬间就发觉叶永甲是在给自己挖坑,但又对这个合理的方案无处反驳。是啊,如果只从对付宿党的角度来看,要是一味强调整治贪墨,那只会牵扯出一些无关的人员,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这貌似是提出了一个好建议,不过钮远所思所想的更深——面对着百官公卿做出这种决定,无疑会使本不稳固的人心开始浮动。 他踱着沉重的步伐,用余光瞥着众人的脸色,见他们没有了刚才强装出来的欢喜,反而变得犹豫、狐疑;这些微妙的表情仿佛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钮远羸弱的背上,他感到浑身发软,一颗接一颗的汗珠几乎粘成条线,在额头上渗了出来,眼神也渐渐变得慌张,四处转动着,就是不肯聚目到一处。 “这个需当请教一下柳公。”他停下来,低声说出了这句话。 柳镇年却悠闲得紧,他犹自闭着眼睛,晃着身躯,像是还在那副藤椅上摇晃:“你说什么?” 不知他是真的没听清楚,还是怀有别的心思,钮远不敢妄加揣测,只好贴近了他的耳朵,复述了一遍:“叶尚书说,贪墨和结党当分个主次,由您来定。” 柳镇年仍旧闭着双眼,可双脚却死死地踩在光滑的地板上,来回移动,能听见‘吱吱’地几声响。 “好啊,叶永甲说的没错,分个主次罢。朋党问题亟需解决,我看该把它放在贪墨之前。” 钮远本以为这位老丞相能有更好的主意,没想到还是在二者之间做了选择。他的目光变灰色了,有气无力地答了道:“卑职遵命……” “你们呢?”柳镇年又指了指两侧的大臣们,问。 叶永甲听到柳镇年竟突然叫了自己的名字,心里还咯噔了一下,颇感意外;但他立刻适应了这样的称呼,以最决绝的口气,应声道:“卑职遵命!” 第九十一章 巡至、锋转(五) 大臣们本就对这次的出巡提心吊胆,而今又见他们内部商定出一个‘先治朋党,次治贪墨’的法子来,更怀疑柳镇年是要借着‘朋党’这个大的名分来清除异己,以巩固自己失去的权威。再加之钮远的复出,使得他们人人自危,都怕突然被诬陷成了党人,累及了一世清名。 因此钮远的行事也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他为了不得罪这群朝臣,便尽量不去施行那些激进的举措,比如查抄讯问之类;但又感于宿党的威胁迫在眉睫,不得不尽快处置。无奈之下,他只好派心腹告知众人,说是查案遇阻,需请他们到衙门里核实卷宗,问几句话,别无他意。 这在钮远看来已是极大的让步,可近来陷入极度紧张的官员们却被吓得胆战心惊,生怕是柳党为他们设下的鸿门宴,心里怎肯前去,只是碍于奉相的一纸公文,谁也不敢公然违抗。 身为反柳一派的高继志深知这是拉拢人心的良机,便倚仗着自己的势力,上书为众人大鸣不平,指责钮远“牵连无辜之臣于大案之中,不知是何居心?案情若不明了,细细查证则可,何必使满朝大臣如罪犯一般,一一待之问讯?此法搅乱人心,无故生事,望能收回成命。” 钮远得书大怒,可他现在哪里还有狂傲的本事,只对着高继志的名字痛骂几声,却没底气硬着头皮把命令传达下去。如今他是投鼠忌器,一步都不敢走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条办法,反而令头更痛了。于是他一拍桌子一咬牙,心想:‘既然如此,我何不将六部堂官召来,把牢里的人犯再审一遍?他们明明白白地看着,若是我审不出新的罪证来,就直接引咎辞任,大不了一死谢罪,倒也自在!’便起身踢了椅子,向外头的人高声叫道:“再去跟六部的老爷们说,我不打算命令他们了,只求他们六个堂官到此,同本相一起审讯罪犯!” 此时的鲁之贤刚刚跑来了高继志的住处,正抽泣着哀求他的庇护,尚未讲到实际,忽见一名随从趋步走来,立马抹开了眼泪,正色问道:“你有何事烦劳高大人?” 那随从一五一十地讲了钮远的吩咐,鲁大人听得甚是仔细,却面若土色,不禁转头看了看高继志。 “哦,你备马,我立马就去。”高继志一挥手,随从就行了个礼,识趣地退了下去。 “大人,那钮远心怀鬼胎,委实去不得啊!” “为何去不得?”高继志瞥了眼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淡然一笑,“他原本是准备讨好一众朝臣,孤立宿党的,可本官上的那道奏书,已把他推到了所有官员的对立面,他无论干什么都像是在阴谋诬陷了。此人是黔驴技穷,你我前往,正好看他这一出穷途末路的好戏,岂不妙哉?” 鲁之贤登时大喜,连忙拱手恭维道:“大人今日所保的不仅仅是宿参政,更是千千万万的大小官员哪!待您回京削平了柳党,中书省宰辅的位子就要您坐!” 一提到中书省,高继志就不禁想起了和陈同袍的那次谈话,以致于面对这样夸张的吹捧,竟然不敢面露表情,只是冷冷回答:“本官意在救国救民,至于名禄之类,从未挂在心上。柳党势力仍强,我辈莫不可因此大意,还是先赴了他的这场会,观察观察情况再说。还有一点要提醒大人,其余四部的官员大抵不知宿党的事情,到了衙门后,切不可走漏风声,坏了高某的大计。”鲁之贤对他自然言听计从,频频称是。 六部的主官先后来到了开封府衙,无论是哪一个,钮远都亲自出来迎接,将他们带到了清静的二堂上,并各泡了一壶上好的茶,命人端了几盘子的点心,看着他们吃好喝好了,方才卷袍登上台阶,坐在公案之前,叫书办唤罪犯上来。 第一个推上来的是开封知府。他浑身穿着破烂的囚服,手上戴着木枷,跪在当堂磕头请罪。钮远手按卷宗,问了一遍“你贪墨了多少财产?得了哪些庇护?”等话,所言与供词上完全一致,只是不提宿宗善的名字,改呼为京师大员。 “那么,除了这位京师大员,可另有人同你来往过?”钮远试图审出一些新的内容,但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禀告几位大人,小人只有他这一条门路,朝廷里的人都是不认识的。” “好……你走吧。” 钮远接连又召来了五六名罪犯,也只是听着他们把之前的口供复述一遍,无甚新奇之处;直至他见到最后一名犯人时,看着对方的脸庞,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你是杞县的县令?”钮远望着供词上枯燥的文字,打了个哈欠。 “是的。” “我就不问你们废话了,”他索性把卷宗死死合上,屁股都准备挪开了,“反正什么也问不出来。我问完你最后一句,就回去歇息:除了那位京师大员,你找过其他人没有?” 那县令露出惭愧的神色,支支吾吾地回答:“抱、抱歉……小人人微言轻,根本结识不上那个京师大员……” “什么?” 钮远把眉毛皱得紧紧的,目光里又糅杂了几分惊奇;六部的大人们更是疑惑不已,坐立都不安稳了。 “可你的供词上面说……”钮远赶忙重新打开卷宗,噼里啪啦地一通翻找之后,找到了他的那份口供。“‘与某京师大员相勾结’,难不成是假的?” 那犯人摇头:“不是假的,小人确确实实和他勾结,不过不是他本人出面。” “讲下去!”钮远兴奋起来,逐渐抬高了声调。 “朝廷里是有一个叫胡重廉的官员,我与他是同宗。他几次寻我做事,都拿着那位老爷的名头恐吓我,我老老实实干了,不过没多少银子的报答。但有一事我昨日才想起,后来竟派一个人问我,有一桩大的生意要给你分赃,你做不做?我不知这是什么生意,当时痛快地答应下来了,但是之后忽没了消息,很快就忘掉了。” 钮远冷哼一声,笑道:“这生意,幸亏你们没做成!” 第九十一章 巡至、锋转(六) 钮远听他说到‘胡重廉’这个名字时,顿时想起史政休曾告诉过他,一位工部郎中原准备勾结宿党贪污修殿的工费,而这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正是叫作胡重廉。虽然他说得似乎是久远的事,但钮远见有攀扯上这件大事的机会,既可以搭上这条线,怎么肯善罢甘休?当即抓住这个话头,拍着醒木逼问道:“这件事大抵有多久了?” 犯人心慌:“禀奉相,怎么说也得三四个月了。” “好哇!”钮远冷笑数声,“你们贪污都敢把手伸到皇上身边儿了,筹划了这么长时间……还有什么做不得的?” 工部尚书知道这是自己的属下,却在旁听得稀里糊涂,故而提心吊胆,懦懦地问:“奉相所谈者乃何事?” 钮远笑道:“这件事与大人不相干,只是你我未曾想到,朝廷里养出了这一群奸贼!我原本听着史政休的揭发,说此人和侍郎合谋,又带了一班大臣去,打算贪污修建宫室的用度,以为荒诞无稽;谁知在此地一审,竟然有了印证的证据!不过此事尚且含糊不明,需当起狱讯问。” 尚书一是不知下属阴谋行事,二是不愿被牵连其中,对钮远的决定十分赞成:“我这个作上司的御下不明,理应将功补过。奉相放心,我回去就把那个逆贼抓了!” “这倒不是为我,而是为皇上,”钮远义正辞严地说道,“端赖诸位大人共同出力,把这奸党拿获!” 高继志本以为他翻不了身了,哪知道会出现这种变故,恍惚了片刻,心底开始接连叫苦;叶永甲则怀疑地瞅着这位吏部尚书,纳闷他的计策怎么也能出差错;户部的曾粱紧皱眉毛,察觉到事情变复杂了;刑部尚书一口一个点心,吃得满嘴油渣,置身事外一般;只有鲁之贤双眼翻白,嘴唇发紫,一副将死的模样。 尽管他们各怀鬼胎,但发出的声音出奇地一致,纷纷回应了钮远:“遵命!” 钮远听到这干脆的一句话,更是喜笑颜开,拍几下掌道:“好,好!劳烦各位今日前来,陪着钮某审出这么一件大案!待我审理毕了,自会还朝野一个朗朗乾坤!” 工部尚书方才离了衙门,便将胡重廉召到下处,当即将他绑缚起来,叱骂一通,扭送进了大狱。钮远深知自己身份有碍,为了避免麻烦,决计不去亲审,只命令巡抚代之行事,并嘱咐不许审出宿宗善的名字,因为这关乎到他的千古大计。 巡抚授了命,把工部郎中好打一顿,后者招了实情,又拿着一枚印信作证,说是侍郎给他的通信之物,让他凭此与京师大员相接。钮远得了供词,顿有了‘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感,速速令人告知柳相,他要在大厅与百僚见面,借这次会谈彻底扼杀宿党的希望。 钮远信心满满地抵达中厅。他掀开门外的帷帘,环顾四周,眼见人已到齐,工部尚书亦在其中,便微微一笑,心想:‘此人正是我反败为胜的关键’,随之到圈椅上坐定。 “诸位,胡重廉已经全部交代了,”说着,钮远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文书,“这就是他的供词。请工部大人念一下罢,瞧瞧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工部尚书目光严峻,抱了拳,顺手就把供词接了过去,轻轻打开读道:“工部郎中胡重廉供:小人是与工部侍郎合谋,欺上瞒下,且找了那位京师大员,准备侵吞皇上修殿的公费,到时候一块分赃……有印信可以充当物证。” 他读到结尾处,眼眶都血红了,已经义愤填膺:“他所说的印信在何处!求您给下官过目!” “给。”钮远右手正攥着那个小东西,他手一抖,把印信扔给了他。“有什么想说的么?” 尚书放在眼看一瞧,果真是部里的印信不假。他本就出离愤怒了,再经钮远卖力地煽风点火,便把印信狠狠摔去,回身对着同僚们说道:“各位,那群人结成朋党,是要对皇上下手啊!如若不把他们的幕后指使揪出来,恐怕朝政将永远暗无天日!这是我部发生的事情,本官愿做出表率,把这些作逆作乱的下属清理干净,一个不留!” 这次钮远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讯问出的案情,审理过程都是名正言顺,现在就连工部的主官都愤恨至此了,众人哪里还有理由反对?他们本来是惧怕柳党打压异己,才为自保去投靠的清流,今见他们有了明确的目标,不会波及到旁人,真如拨云见日一般,误会全都在第一时间化解了。 高继志愣了。他看着对方是所向披靡,自己身边的人却一个个倒戈转向、招揽不回,使他变为了孤零零一人,仿佛只有等待敌军的铁骑碾压而来了。 他感到无力、悲哀,浑身上下瘫软了下来,面前的一切天旋地转——幸而他意志顽强了一点,逼得自己扛了下来,直至会议的结束。 他在走出大堂之后见到了陈同袍,对着他一阵长吁短叹,在他面前展露着各种无奈的神态。似乎他已然认为,现在的钮远把局势彻底扭转了,就连精明如陈同袍这样的人,也无法急中生智,再救一命了。 可他埋怨了半天,却发觉陈同袍只是撑着笑容点头,相较之前没有任何的变化。他感受到了此人的诡异之处,并开始有些害怕,表情也黯淡下来,沉着脸问:“现在我们已是完了,放眼天下还能求助于谁?如此局面,你竟还笑得出来?” “言达兄,啊不,高尚书,”陈同袍犹自嘿嘿地笑着,“不要老想着求助于别人,所谓求天求地不如求己,凡事总是自解才可。” 高继志一拂衣袖:“胡闹!事至今日,唯束手就擒而已,还能有何法?” “不瞒大人,晚辈在京师之时,其实留了一个后手。之所以迟迟不发者,正为今日。” “后、后手?”高继志的面容苍白了。 第九十二章 列江、风变(一) 南京城内,彤云密布。 沉闷的雷声从天边直直穿透过来,声音还未落地,又有一道闪电劈下,正照着朱门上的一块牌匾,写得四个大字:‘建康王府’。 雨偏在这时下得大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信使骑着一匹黑马,冒着雨幕来到此处,当即一拉缰绳,就滚落下马,急匆匆跑到王府前敲了敲门。 “谁啊?” 信使拧了拧袖子,又抖了抖皂靴:“你去禀万老爷,是太子的人!” 建康郡王万和顺拿着一杆生锈的戥子,愣愣地看着它轻轻摇晃,半天也不则声。直到身前的珠帘响动了一动,他才放下手中之物,抬眼望去。 “小人参见郡王。”那信使垂手鞠躬。 万和顺和善地笑道:“汝既是太子身边人物,我怎敢受你这般大礼?快快坐下。” 信使又谦让了几回,却拗不过他的一片好意,只得坐在他的左手边,与他隔着一张桌子对话。 “我与太子从未见过一面,他却不惜艰辛,派你自京师长途跋涉而来,究竟找我是有何事?”万和顺把茶碗往他那儿推了推。 信使笑答:“小人不敢瞒着郡王。我虽是太子府上的人,但此行是听着吏部侍郎陈同袍的吩咐,也是他差我来的。” “哦?”万和顺露出几分惊讶的表情,“你一个太子僚属,怎么就要听命于吏部?” “您不要着急,小人同您慢慢道来。这陈同袍、高继志等人是朝中的大忠臣,近日见柳党衰微,便与太子殿下合谋,正欲翦除逆贼,使皇上亲政。在柳镇年南下之际,那位陈大人特意找到了殿下,说此次南巡变数必然极多,请差一人为随从,使之可以借太子之名,便宜行事。我因此跟了他几日,果真派上了用场。” “可有证明之物?”万和顺听他说得口若悬河,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信使应声言道,旋即从怀中拿出了一张潮湿的牛皮纸,先把包裹在其中的信件抽出来,再将信封倒过来抖了抖,一枚小印掉在了桌面上。“此乃太子亲笔写与陈大人的,所盖的章就是此章,郡王可以核实一下。” 万和顺捻起信件,只把印记和手头的东西细细比对了一番,发现大小、文字俱为相同,纤毫不差。他这才服了气,点点头道:“说罢,你叫本官去干什么事!” 信使依旧微笑:“大人这话就不对了,除了皇上,谁敢命令您呢?今日无非是一个‘请’字罢了。如果大人心存顾虑,不愿相助,那小人立刻回去复命。反正来无影去无踪,这档子事全当未发生过。” “嗯……”万和顺紧紧捏着手里的戥子,锈渣都搓得掉落一大片,也把整根手指染成了黑色,但他好像并未察觉。 就这样苦苦思索了一会儿,万和顺突然把眼一瞪,把眉一皱,登时卷袖站起,把戥子朝桌子上‘啪’地一拍,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信使道:“你可知道?这杆戥子是当年皇上御赐的。尽管它至今已经生了锈,已经落了灰,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我一直把它视作圣上的洪恩,每日都要对着它行礼叩拜,念念不忘。今日王室有难,奸党横行,本官为了国家社稷,自当以死报恩,义不容辞!” 信使听他讲完了这段慷慨激昂的言语,不禁用钦佩的眼神望着他:“大人有高洁之心,小人难以企及!那我就说了,陈大人想请您带兵疾往武昌,直抵长江,以兵威震慑柳党之举足。” “这不简单!”万和顺挺直身子,冷笑一声,当即挥手叫来自家心腹,“你,赶快传令于各营将军,限他们明日点起一万的人马,跟着我启程往鄂;至于南面的陆放轩一路,只留下五千人监视即可,他不会有大动静的。” 见心腹领命下去,万和顺便回头问信使说:“使者一路远来辛苦,本官为汝在此挑选住处,意下何如?”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大笑着走出屋外,然而就在他们的背后,戥子的尾端正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可是无人在意。 远在开封,钮远的计划还在顺利地进行着。得到了工部尚书的支持,他仿佛有如天助,立刻下令对参与贪墨工银案件的官员大肆逮捕,途中竟无一人劝谏阻拦。正当这位奉相感觉一切都顺风顺水之时,他忽然接受到了一个稍坏的消息:指使胡重廉的工部侍郎并不在出巡的队伍当中,而是留在了京师,代替尚书处理部中事务。 钮远甚为懊悔未能在当初料到如今的局势,但他的心情迅速平静了下来,因为他觉得,这不过是胜利到来前的一个小坎坷而已,多等几天又会怎样?于是他一面派心腹回京抓人,一面去劝慰工部尚书,让他莫要慌张,放下心来。处理完这些公务之后,钮远很快就忘掉了突如其来的烦躁,回宿处好好睡了一夜,过了清早才起。 他洗过脸,穿上公服,便信步一般走到了衙门门口,接受了所有衙役的行礼,方才心满意足地踏过门槛,沿着一道平铺的石板路,渐渐登上中厅。 他轻轻走过照壁,脑海里本想着向众臣询问一下今日的情形,可他抬头朝厅上看了一眼,顿时就如个雕塑一般,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来此时的中厅已然乱作一团,官员们不复成列,四处奔走,来来往往的人群透露着惶恐的面色,甚至连路都忘了看,因此而相撞的人不在少数。 钮远不明白这里出现了什么状况,正想找人去问,谁知一位官员忽从侧面赶来,正撞着他的肩膀,把他撞了个踉跄,差点儿没栽倒在地。 “抱歉,奉相……”他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掸掸衣袖,半跪下说。 “你们都是犯了什么病?有大事好好商议就行了,莫名其妙地跑来跑去干甚么!”钮远勃然变色。 “禀奉相,这件事叫我们如何商议?万郡王已经带着一万大军,陈兵长江了!” 第九十二章 列江、风变(二) 万和顺的军队马不停蹄地抵达了武昌,在四面扎下营寨,要求知府开城。武昌知府方才睡醒了升堂,对临近的情况不知所措,不过他深知这位异姓郡王的厉害,怎敢得罪,只好老老实实地打开城门,请他到衙门相叙。 万和顺再三强调了自己所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帮助国家扫清叛党,并无别图,叫大小官员莫要多心。在看到当地军民的反应并不激烈后,他便进一步命令知府,让其派人充当向导,引大军到长江边列阵,号称要以此敲打对岸的贪墨朋党。 北面的官员很快就发觉了武昌的异动,连忙派出几名侦察的官兵,到江边登高远望,只见对岸那一万大军浩浩荡荡,直插天际的旗帜东西贯连,手中紧攥的刀枪闪着精光,如同一团黑压压的乌云,几乎能在一瞬之间遮盖住长江的水面,直向他们扑来。 “你们回去告诉柳丞相!”万和顺一马当先,扬着马鞭喊道,“他为朝廷鞠躬尽瘁,万某亦甚佩服。听闻他老人家要手除奸党,特意差出万人的兵马,镇守南方,为之震慑贼人。如果柳相需要的话,我还可以踏过这条大江,直进开封!望你们把消息传递过去,请他速速派人来议,否则就是汝等之过,我当兴师问罪!” 官兵们听罢,抬头各自骇然,连一句话都不敢答应,纷纷调转马头,落荒而逃,引得身后军兵一阵哄笑。 这消息从北岸驰报至了开封,众文武慌乱不已,怎么相信万和顺的只言片语,都认为他是见百官南巡,心中紧张,故而借此向柳党示威。惶恐情绪的蔓延明显影响了柳镇年的决策,宿党的贪贿案暂时是搜查不下去了,他只得叫停钮远的行动,准备再开一场会议,在平复人心的同时,顺便重视重视这个三十多年来的老对手。 钮远对新的情况忧心忡忡。在会议开始之前,他不止一次进谏恩相,劝他莫要在此时接见群臣,先由几个心腹商议,集中力量把长江对峙的问题解决了再说。柳镇年却摇头驳斥:“前时人心已被高陈之党搅乱过,他们心思诡诈,若任朝政混乱下去,必会趁虚而入,将这大好优势全部葬送。” 尽管他无法找到反驳的理由,但隐约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死死堵塞住了心口。不论如何,会议已经开始了。 “最近大家恐怕都听到一些风闻,”柳镇年大步走上案前,扶着桌子坐下,“万郡王从南京到了武昌,似乎是有几点诉求,要我派人前去倾听。诸位也不要多想,就是这么些子事。怀疑他要谋逆,更是无稽之谈。且不说万郡王是多忠良的臣子,他的底盘是在南京,岂有抛弃本土,远道来兴兵的道理?我与他亦无冲突,自会派人前去相问,误会一定将在那天解除。希望各位能做到波澜不惊,继续处理朋党的案件。” 高继志看到周围的官员都是半信半疑,便不等他再开口,挺身劝道:“丞相,这离奇事一件接着一件,您不得不仔细提防啊。卑职甚至怀疑,万郡王此次的远赴,与贪贿案大有关联。” “正因为如此,才要猛查朋党,把这见不得人的事儿全揪出来,柳相说的有什么不对的?”钮远看着高继志仿佛有挑事的意思,急忙站出来斥责,打算堵住他的嘴。 “奉相,你这是说什么话?” 又一人忽然站起身来,把圈椅弄得‘吭噔’一响;众人无不把头转过去,惊讶地发现,竟是户部尚书曾粱。 “您要猛查朋党不要紧,可去招惹万和顺做什么?还说‘全揪出来’,如今国家之大势本就不稳,还要与一方封疆大吏交恶,岂不是自造乱局,欲使天下成为乱世!我看万和顺之所以能将大兵压境,过失全在您这个执政之人,辜负了柳丞相的信任!” 高继志看他都把气氛渲染到了如此地步,已经无路可走,只好背水一战,咬了咬牙,指着钮远说道:“曾尚书说的有理!我看这次南巡,所指的朋党就是你钮远!你要带领大家去跟万和顺拼命,来巩固自己的奉相之位,好不无耻!” 这三言两语顿时搅得群议翻腾,有钮远的心腹难耐愤怒,甚至卷开衣袖,伸手要去抓高继志的衣领;旁人手疾眼快,皆上前去抓那心腹的胳膊,打算将他两个拉开;谁知清流这边也有人气不过,跳出来欲与前者争斗,弄得一大堆人撞在一处、混在一团,你我难辨,不分是非地打了起来,椅子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够了!”柳镇年暴躁地连拍醒木,震耳欲聋,几乎把桌子都要敲碎了,“你们停下!” 众人听得他暴雷一般地吼叫,方才停下手来,站回两边,没了喧闹之声。 “钮远有何朋党可言?”柳镇年怒眼对着高继志,“高尚书,这次南巡的目的我最明白,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借着我的大旗,成心来与我作对!” 高继志低头放着手,缄默无言。 “来人!”他一甩袖子,眼睛里的血丝睁将出来,“把这个诬陷大臣的高继志拿问了!” 大臣们屏紧了气,略微抬起眼瞧着他,一副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神情;而厅下的军人见他们没一个表态支持的,更不敢上前,迟迟不动。 “来人啊!”柳镇年环视四周,仍没一人回应他。只有这老迈的身躯在厅中间伫立。 “柳公,”几名不怕死的官员突然跪下了,向柳镇年哀求,“您信任他,可是他不一定忠诚于您哪……他在之前纠合了一帮党羽,欺上瞒下,就连沿海的实情都隐匿不报。今日既是先治朋党,就该对这些明着的朋党下手,毕竟他钮远张口闭口说得朋党,我们连影儿都没看见。或许……或许供词中的那位‘京师大员’就是指此人啊!” “不是他,是宿……”钮远刚要说出这个名字,却猛然一愣——他之前自以为绝妙的计划,反而要将他送上绝路了。 第九十二章 列江、风变(三) 和钮远一样,此时的柳镇年也深刻地明白,宿宗善的名字不能说出来了。一是因为现在群情激愤,如果突然把责任归于一个身在别处的官员,则有推罪之嫌;要是想拿证据出来平息朝议,便还需时间,可依形势来看,大臣们绝不会再给钮远一点时间了。 其二,各官员都认定万和顺的出现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被钮远近来的所作所为激怒,才决心铤而走险。加上高继志一伙人的煽风点火,让大多数人的看法更为坚定:若不尽快除掉钮远,那么万和顺就将兴师北上,烧起战火,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钮远的不利境况已经无法扭转了。柳镇年大可以靠着权力把议论强压下去,但失去了官僚的支持,只能使自己离覆灭更进一步。他饱含悲哀地看着那位落魄的奉相,那个在他身边跟随了半辈子的左膀右臂,竟然也要先他离去了。 “会议不能这么散了,丞相!”高继志回头望了望众人,大义凛然地抱着拳道。 柳镇年忍痛转过身去,背住手:“我知道。你们既然说钮远是这个朋党,那就各抒己见,我……会考虑考虑的。” 钮远听罢,却也没了平日的脾气,依旧端然而坐,面若平湖,静静地等待众人的评判。 鲁之贤看着他这副模样,直恨得牙痒痒,便仗着有高继志撑腰,趁机讲起话来:“柳公,不得不说,这次‘先治朋党’的策略确实高明,几天就捞上一条大鱼,揭穿了这个钮远的真面目!我们对他早有了一肚子怨气,只是碍于他势大,憋闷在心里。多亏了柳公今天给机会,才让我们能够开诚布公地讲出来。” “说这么多,不还是要翻旧账?”钮远的心腹仍不服气,冷冷地问。 “唉,谁说旧账翻不得?”高继志摇了摇两根手指,轻轻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嘛,作了亏心事就该受到应有的罪罚。” “没错,”曾粱也参与进来,“我这就替你们一件一件地翻。说到此人的钮党,那是在他‘夺权’伊始就开始筹划了的。当时反对晏温的人不少,他为了夺下副相的位置,就趁机拉拢了一批党羽,帮着他摇旗呐喊,将朝政弄得风风雨雨。虽然晏温是罪有应得,合当罢免,但钮远只顾结党营私,毫不想到皇宪国法,竟将他杀死在大狱当中!之后他还不满足,又将许多无辜的大臣牵连进去,连李文守这样的省臣都说免就免,可见钮党之势何其嚣张!至于什么自行任免、祸乱福广等等大逆不道之事,实在难以尽述。” “别忘了,他还烧了芗之你的奏疏呢!”又有人愤愤不平地喊道。这句话直接勾起了所有人的回忆,这些对钮素日就不满的官员们终于有了发泄之处,也纷纷跟着附和,齐声说:“是啊!是啊!这件事我记得深呢!” 眼看众人喧嚷成了一片,柳镇年连忙咳嗽几声,维持了会议的秩序:“你们说的都有几分道理。不过此事需当严查方知,不可轻慢。在此处不太方便,待回了京师再行处置如何?” “丞相不可!”高继志旋即谏道,“如今万和顺大兵压境,正是为钮远之故。若不及时处理,反倒悬而不决,恐怕双方误会愈深,将酿成南北对峙之局啊!” 柳镇年闷闷不乐,把醒木轻轻一拍,毅然言道:“我说了多少遍了,我自会派人前去商议,又不是不能沟通,何来误会之说?你们再夸大事实,当与朋党同罪!散了吧。” “这……” “我说散了!”柳镇年怒目圆睁。 “丞相!” 高继志二话不说,登时就跪倒在案几之前,眼里带着一行泪光,不停地叩头苦谏。可柳镇年并未睬他一眼,站起身来,径直走下台阶,从他身旁拂袖走过。 “高尚书所言有理,请您纳谏!” 紧接着,曾粱又跪向他的脚边,死死咬住牙关,几乎要咬得迸裂了。而柳镇年仍是一副冷漠的面孔,“起来吧。”说完,他提一提曾粱的肩膀,见提不动,便叹口气,冷笑一声,从一旁绕了过去。 “丞相!” 当他的皂靴踏到中厅的门口时,只见面前的一帮大臣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满满的人群挡住了当道,以海啸一般的呼声截住了柳镇年的脚步。 “丞相,钮远万万留不得呀……”几个身份低微的书办爬了过去,痛哭流涕着抱住了柳镇年的双腿。 他想挣脱却挣脱不得,尽管腰间尚挂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但他已经没有底气让那股寒光从剑鞘中迸发出来了。此时的柳镇年,犹如被拔了牙、断了爪的猛兽,连这样和声细语的哀求,都成了对他的胁迫,他已经无法使他们感到恐惧、威严了。 他瞪大了错愕的眼睛,根本不敢面对眼前的场景,顿时感到身体变轻了,往后退却了几步,几乎要晕倒在地。幸亏他精神还凝聚着,慌忙站稳了脚跟,挺直了身板。 “丞相?”高继志看到了一线希望,轻轻地问了一句。只见柳镇年那看似健壮的身躯还伫立着。 “我听从你们的意见……”他将一只胳膊缓缓抬起,“来人!将钮远押下去,扔进大牢,听候审讯。” 高继志的双眼霎时放出了金光,他惊喜地回过头,和陈同袍等人对了个眼色,即抑制住狂喜的情绪,不紧不慢地唤来厅下的禁军:“你们听到没有?柳丞相有命,将罪臣钮远押下大厅,速速绑了!” 禁军们这才敢大步走上来,忙叫人拿了绳索,几个壮汉就站到钮远面前。 “把你们的绳子拿去,”钮远掸了掸衣服,正眼都不瞧他们一下,站起身道,“我自己认得路。” 禁军们竟真不敢动了,怔怔地看他整理好了衣冠,走下厅去。离开之前,钮远只向柳镇年作了一个长揖,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第九十二章 列江、风变(四) “曾尚书,我们应当先敬你一杯!” 高继志等人正在一间厢房内庆祝着这扳倒钮远的历史时刻,陈同袍倒了一碗热酒,高声说着,递到曾粱的面前。 曾粱双手接过酒碗,吹了吹,只抿一口,放在一边:“陈侍郎过誉了,我曾某人有何功劳?不过是看不惯钮远那个奸贼,欲为天下人除之罢了。” “哪里,哪里!”陈同袍笑道,“曾尚书有所不知,今日朝堂上这番发难,乃是我与高尚书谋划成的,我们这几位早已商量过了。” 曾粱怔怔地望了望四周,见高继志、叶永甲几个点了头,方才恍然大悟,笑了起来。 “但唯独没说与您知道。这是因为您在出发之前,曾对钮远的提议表态支持,所以我们心中有了怀疑,不敢同您通气。谁想到您是无偏无党,只依着事理说话,不顾情面,真是难能可贵。反倒显得我等小人之心了!” “在下做官几载,惟懂得刚直二字,除此之外别无长处。您说这些,实在是太恭维我了。”说罢,曾粱又捧起茶,乜了叶永甲一眼,“可我没想到的是,叶尚书怎么也丢弃柳党,投奔你们了?难道这位有反正之心了?” 叶永甲一直在旁边沉默着,并不感到有几分喜悦。虽然他对钮远并不同情,甚至还有些厌恶,但他也清楚这伙道貌岸然的君子干得是怎样的勾当,现今不过是借着他们的手报仇罢了,何苦为着这场胜利高兴。因而他闷头吃茶了半天,听得曾粱问他,方才慢慢抬起头来:“曾大人误会了。我与柳镇年一直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过碍于时势,不得已只能寄人篱下。现在时机已成,就像您说的,当然就‘归正’了。” “其实反正一词现在不容易讲了,”叶永甲继续说道,“朝堂上此起彼落,一兴一衰,近年还算少了?今日为正,明日便能为邪,分不出个好歹,无非是改换门庭而已。” 曾粱听后,仿佛被戳中了心事,满脸羞惭,转过头去就不言语了。 陈同袍素知叶永甲的心性,对他这番发言不足为奇,倒是笑呵呵地敬了他一杯茶:“廷龙果然卓识,这段话真可发人深省。我辈应当摒弃朋党之风,全心为国才是!” 钮远被扔进大狱的第二天,朝廷就宣布了对他的处置结果:问以纠集朋党、欺君罔上种种大罪,择日处斩。这个结果看似是在意料之中,却也颇费周折。大臣们为了让钮远的下狱显得更名正言顺,便到处搜集他的短处,不论何事都要硬生生地附会一番,以致于如浪潮一般地指责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势力,公然抗衡柳相整治朋党的举措,还欲借别事转移视线、诬陷大臣,可恶至极!幸亏柳相早有明鉴,设计擒之,今日正当将其枭首示众,以慰天下!” 经过一些大臣的几度渲染,开封城里的人们都开始认为,柳镇年此行正是为了翦除钮远,除了柳镇年自己。可他已经接受了对钮远的定罪,再无法辩白什么了,只能无奈地看着谣言肆意的传播,无奈地看着钮远走向死亡的命运。 此时的钮远十分淡然了。他大步走向死刑场,没有怪罪于谁,也没有求情于谁,反而一脸微笑地过人群,望着无尽辽阔的天空。他平日的脾性竟改变了,变得这么随和,这么无惧,还问了问身背后的刽子手:“你平生第一次杀我这样的大官吧?别紧张,把我好好绑住喽。反而一刀下去,人和畜牲有何分别?” “哦,您说得对。”刽子手对着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不免怀揣几分敬畏,还是显得客客气气。 他抖开凌乱的头发,挺直腰杆,闭上眼睛,发觉那些曾经的理想抱负都将消逝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强权治国到如今反而不那么在意了,竟为此发了几声嗤笑。也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看透世事,一切不重要了,这些虚妄的思想好像在眼前全化为了银白的粉末,在一片浑黑的大幕中轻轻飘舞,直到飘散至尽,归于乌有。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大炮发了三声,浓烟滚滚,人头落地。 柳党的无限风光,简直是一次近乎完美的胜利。这是官僚们强加在柳镇年头上的,他们为之欢欣鼓舞,弹冠相庆,并给了老丞相一支吹打的队伍,热热闹闹地拥簇着众人北行,离开了开封府城。本要处理的贪污大案只能不了了之,但那些业已查实的官员总是跑不了的,胡重廉被杀,知府等一干人也跟着推入刑场,一刀一刀地全砍了头。百姓们都欢喜柳相爷替他们伸张了正义,欢呼之声震天接地,这声音恰巧被离此不远的柳镇年听到,可他全无情绪,越发心如刀绞。 宿宗善还在驿站的病床上死死躺着,听闻钮远被杀的消息,顿时打翻了药汤,打碎了瓷碗,撂开被子跳将起来,大笑几声,顿觉病情痊愈了大半。等到柳镇年回来此处,他便在随从的搀扶下谒见,当即磕了两个响头,说道:“丞相能辨别是非,除了奸党,实是社稷之福。恨宿某身体不支,不能陪伴丞相左右,不然何必用这般艰险?卑职平日里看奉相只是张狂,未曾想竟是这等样人,甚感遗憾啊……” 柳镇年手握着腰间的宝剑,瞪圆了眼睛盯着他,浑身依旧显露着杀气。但他老迈的身躯似乎承受不了这样的气息,已无法威慑住他了。 事到如今,老丞相只好勉强撑起一副僵硬的笑容,违心宽慰着他:“本官做事皆是手到擒来,哪里遇到艰险?如今奸臣除了,朝政清明,大抵可望中兴了!” 宿宗善亦尴尬地笑了起来:“那是,那是……” 二人又寒暄了片刻,待得下午吃过了饭,便准备回京的事宜。柳镇年拿鞭策马,还是走在百官的前头,可是沉沉的日头已经悄然落到了他的背上。 第九十二章 列江、风变(五) 一道刷得鲜红的大门向着柳镇年打开了。 城外的野地上空空荡荡,周遭也没了迎接的人群,只有零星几个守军站在城门后面,木楞地看着这支归来的大军,以及四面扬起的烟尘。 柳镇年无言,只轻勒着缰绳,慢慢地走了过去。他还清楚地记得出发时的盛况,那是太子携百官夹道,大炮鼓乐齐鸣,街道上人挤着人,歌颂声山呼海啸,喧嚷不绝,十分热闹。可当他回过神来,这些景象全部一扫而空了,只剩下一堵冰冷的城墙,在寒风中幡幡飞动的旌旗,耳边也只有吧嗒的马蹄声,在闷闷地作着响。 “吁,吁。”柳镇年行到城门口的铁闸下,把马匹一拉,冷眼瞅着那几个军士,“你们几个……是来迎接我的?” 军士们看他面如死灰,生怕哪里惹怒了他,慌忙回答:“是,小人们受了太子之令,特来迎接丞相。听闻您此次南巡诛了朋党,建了大功,满朝上下欢喜至极,正等着丞相进宫复命,把事情原委都讲一讲呢。这真是彪炳青史的大事,料想恩赐必不会少。” 柳镇年冷笑:“我现在名位已极,还盼皇上给什么恩赐?不过尽心办了几件事,为朝廷出力罢了。”说罢,他双腿一夹住马,头也不回地朝城里面去了。 蔡贤卿此时正在后队,远看着柳镇年心灰意冷的模样,不禁走到叶永甲身旁,侧身说道:“当年的柳镇年何等威风,天下之人哪一个不怕他?谁想到,竟也能沦落到今日。” 叶永甲面无表情:“是啊,柳党如今已是苟延残喘,活不了几刻了。” “他也可算是一代之雄,几年来严治贪墨、大搞新政,自与庸碌之辈不同。如若倒了这一棵大树,朝局将变成什么样子?叶大人考虑过么。”蔡贤卿又望着他的脸问。 叶永甲稍显不快:“我没想过。但柳镇年到处交结党羽,打压大臣,这都是明眼人所共知的。高继志他们的作风虽与这些人一样,但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对柳贼恨之入骨,他能为我报了大仇,告慰先父上天之灵,则了却心头大事矣!” “另外,我认为他还配不上称‘一代之雄’。他搞得那些新政变法,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一旦得利,便要收手,根本无救国之心!福广两省发生的惨案,可还历历在目啊!” 蔡贤卿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看来叶大人仍不明白。现在有他在此坐镇,局面起码还可以收拾,我们也有推行新政的机会;若柳党真正倒了台,带来的绝不会是朝政的安宁,而是无休止的党争。多方混战,你争我夺,还怎么向外发出统一的号令?到彼时,你我英雄将无用武之地,只会成为党争的工具。” “无非是高党代柳党,乱从何来?”叶永甲不以为然,加紧跟上了前方的队伍,走入城中。 一行人等到了宫中,各回衙署安歇,唯独柳镇年前往大殿,向监国的太子复命。太子奉了皇帝的手诏,对此次治理朋党之事大行褒奖,封柳镇年为国公,子孙俱加侯爵,并许之为立生祠;其下高继志、宿宗善等诸人赏赐无算。并令刑部抓捕钮远党徒,严刑拷打,以期一网打尽。史政休也因揭发的义举而官复原职,但他听闻宿宗善已经平安无事,便仰天长叹:“柳公素来是雷厉风行,待人毫不手软。此人不死,绝非侥幸之事,我早晚要有一场劫难!”言罢,竟愤然自缢于府邸之中,气绝身亡。 陈同袍得了赏银回府,并无欣喜之色,只是从床底拿出一个柴木箱子,塞了进去。收拾完毕,他刚要走出屋子,忽见一人站在门口禀报,正是那日派去游说万和顺的心腹。他听着这人的回禀得知,在柳镇年离开开封后,万和顺亦随之东还,只留了一封亲笔书信与他,其上言道:‘权贼失了臂膀,柳党势将衰颓。此乃天赐予我皇上的良机,万望陈侍郎留心社稷,毕大功于一役!’ 陈同袍读信振奋,便拉着这使者前往吏部,交与了高继志看。高继志见他与万和顺有了来往,自己却音信不通,全无主张大权,登时气血上涌,头脑发沉,好似一大块石头压了下来。 “好啊,有了万和顺的支持,你想怎么办?”高继志说出这句话时,感觉思想都在被陈同袍控制着一般。 陈同袍拈着那信的一角,淡淡答道:“从前我们都是自行商议,未敢惊动过皇上。可现在情形不同了,我等势力之强大,已然盖过柳党,又有万郡王这样手握兵权的外臣支持,可谓胜券在握。您要知道,那万和顺是皇上用来制衡柳党的工具,现在他都不打算维持这平衡了,皇上还有什么理由苦苦支撑?我们只要去面见陛下,说明来意,则必得皇上的首肯。一旦得了手诏,扑灭柳贼只需要一夜的时间。” 高继志没理由反驳他,只好如傀儡一般地点一点头,却又想用严肃的语气维持住自己虚妄的地位:“共胄说的没错,我们该放手一搏了。走吧,我们去面见皇上。” “哎呀,此事千万不可心急!”陈同袍连忙说,“还是先去见见太子,让他和两位宗室的司禁先搭上话,再顺着这个门路去找皇上。不然没个准备,唐突觐见,怎能令天子信服?” 高继志满面羞惭,甚至觉得陈同袍在故意折辱他,但他从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一切听陈侍郎的。” 他徐徐站起身,跟陈同袍走出了大堂,便叫书办开门。两个书办走上前去,各拽一面门板,谁知大门闭得紧,未曾拽动;高继志本就闷闷不乐,看了这景象,更为光火,即叱骂道:“怎么连门都开不动了?” 两书办被骂了一通,心中愈发急躁,便用力去扯那门,哪知力使大了,门板竟豁然开了,一股寒风猛地扑面而来,正打在高继志脸上。高继志被这风猛然一吹,竟然跌倒两步,就要昏死过去。 第九十二章 列江、风变(六) 高继志眼前发黑,即将仰倒下去,幸亏陈同袍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扶住,几个书办也来相帮,为他把气捋顺了,片刻才苏醒过来。 高继志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看了看众人,便把手往额头上一摸,随之叹出一口重气:“我头上有些发热,恐怕是着了风寒。方才就颇感昏沉,又遭了这厉风,是再也支撑不住了。陈侍郎一人去罢,我得好好休养几日。专候你的佳音。” “高大人肯将这等大事托付于我,恩重如山,无以为报!”陈同袍含泪作了两遍长揖,起身又说了两声“保重!”,旋即迈步走出了大门外。高继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是发出几声凄冷的苦笑,再无他言。 陈同袍将书信揣在怀中,见了侍读蓝渊,讲清了原委,便随他进到偏殿,谒见太子。 太子看过书信,欢喜非常,直拍着两膝说道:“万和顺既已心向父皇,柳贼必不敢再兴风作浪。我等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陈同袍道:“我等忠良之士日夜盼着柳党覆灭,如今正当一举除之,请太子定计!” 太子略显迟疑,眼神也向着两边躲闪,这被蓝渊看在心里,急忙谏道:“殿下,万和顺非良善之辈,之所以向您表这个忠心,无非是想不费力气地除掉柳党。如果殿下侥幸图存,必会令其大失所望。没了这杆大旗,胜负就不是一定的了!” 太子被这两人连番进劝,思想开始有了松动,于是强按着怯懦之心,徐徐问道:“可凡事当以稳重为先。之前容青怎么死的,你们应该知道。” “今时不比往日,”蓝渊比陈同袍的兴致还要高,声音铿锵有力,“他们倒成了案板上的肉了!急需解决的,就只有一个兵权的问题而已。据臣下分析,柳党尚且控制着某些行省的军权,以及京城周围驻防的军队,留给我们的,就只有存肇、太肃两名司禁的部众,还有一个摇摆不定的史修慎。” 陈同袍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他的话继续讲:“史修慎的犹疑是有理由的,他身边有吕继山在分散权力,他是不会轻易动作的。但不可因此就把他划为敌人,此人大有作用,应当想个法子拉拢过来;而皇宫外面的军队,也不能弃之不顾,他们都是跟着柳镇年血拼多年的,对贼党忠心耿耿,万一临乱反叛,也不是我们吃得消的。要消解这群人的威胁,则必须着眼于朝堂。” “朝堂还用再看吗?”蓝渊不屑地一甩衣袖,“文官大多倒向了我们,宿宗善亦来投诚,贼党的政令已是无人遵从了!” 陈同袍仿佛一切都能明知在胸,富含深意地微笑着:“蓝侍读太过自信了。御史台乃是国家喉舌所在,今日仍为桂辅把持,不仅言路不通,百官做事也在他眼皮底下,难以行动。几个月后,就是省臣推举之期,我们定要把这个位置争下来。等桂辅这个临时管事的走了,中书省就被我们全盘控制,此权在手,御史台换人就是一纸公文的事情。这些事情做完了,我们才可以转过头来对付军队,把他们或裁或撤,柳镇年就真正坐以待毙了。” 蓝渊听后,暗里厌烦他的步骤太过啰嗦,但对方毕竟是老于世道的陈同袍,也就勉强听信了这些言语:“您说的对,但我们可不能枯等几个月啊。这段时日,总要做点事情。” “不必担心,事情多得很呢,还得分两头:一面当派人带着信去见二位皇亲,使之早作筹备;一面当令宿宗善出面,号召众人商议定省臣的人选,以防意见不一,互相争夺。” 蓝渊深以为然,即转身跪谏太子从之,太子亦无主见,只好摆手说道:“我不去管,这些都由着你们做。” 东宫的人趁着天色尚早,匆匆携书进了禁军大营,分别交与太肃和存肇看,并告知“太子业已与众人密谋,请二公速整军备,警视耳目,切勿疏忽”。太肃虽将这些话牢记于心,可自知老迈昏聩,无力处置,便借着换班的由头,动身去找存肇谈话。存肇却不打算一一听从,另有看法:“我等手下的兵已被钮远鼓动一回,弄得满城风雨,可见并非多么忠诚,皆是好乱恶静之辈。如若暗修器甲,被一两个兵士告发,岂不败坏了千古的大事?我看不能在暗处躲藏,需在明处。” “岂可在明处!”太肃听着有风自纸窗上掠过,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往两面看了看。 “可借着内侍的力。他们与我等同在禁中,若能利用一二……”说着,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在太肃的耳边说上几句话,在桌上划了几个文字,顿时使得后者长舒一口粗气。 高继志在遭了风寒后,不得不回到府邸安歇,吃了一碗药汤,当夜便将就着睡下。次日天明,病情仍不见好转,他又从心腹那儿听说了吏部的情况,得知太子已下令,叫宿宗善去择选省臣了。这事竟正中了他的心病,一口鲜血喷将出来,仰天骂道:“陈同袍这个王八蛋!明知我大志在此,却趁着本官害病之日,怂恿他们去挑明这事!好了,他们都要来争这个位置,唯独我这个将死之人没有份儿了!” 说罢,一只手撑住床板,另一只手往床头一扫,把花瓶之类的物件都摔在地上,打得粉碎。家人们平素见他平静惯了,从未看他有如此失态之时,都以为是说起了胡话,慌慌张张地拿过药来,要喂与他喝。 高继志疯疯癫癫地,也不喝药,也不说话,就站起身来,到处打翻桌椅,发作不停,被奴仆摁回了床上。可经过这一番折腾,他的身体更是急转直下,再也痊愈不得了。他的嘴里还念叨着朝堂的事、利禄的事,可惜家中哪有人听过这些话,平素都见他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不是读书便是行善事。 就这样撑过两三日,他竟在胡言乱语中一病不起,死在家中了。 第九十三章 探意、利合(一) 高继志已死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朝堂,众人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议论纷纷,舆情是一片哗然。太子见失了一个清流领袖,不胜叹息,即与宿宗善商量,暂且停止推选省臣的会议,以防众臣妄加猜度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上表皇帝,请为高继志举哀,追赠官职名号。 次日降下诏书,给高继志谥了文忠,追赠中书省参政,又赐予上好棺椁一口,装载起了尸首,家人拿着‘辅臣高文忠公之位’的灵牌,放在家祠案几之上,然后把这棺材摆到中央,叫和尚做法超度,停灵追悼。 他平日里纠集的党羽不少,今日一去,好些人物都赶着来府上吊丧,仆人们只好挨个打躬作揖,端茶倒水,忙得是头晕眼花、汗流浃背,可厅前厅后一会儿就挤满了人,约有百计,一时之间无力应付,干脆不去管细碎小事了,看着他们望门外面直哭,哀嚎之声惊天动地。 陈同袍自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刻缺席,不久亦匆匆来到,喘息未定,便向家眷问候了几句,边问边叹,极具悲伤。现在众官员一看见他,竟与前时的感受不同了,都把他认作是将来朝堂的领袖,仿佛见到了在世的圣人一般,无不投以钦敬的目光,凑上前或是行礼,或是低头答话,恭顺好似奴才。 诸亲眷看此人派头甚大,料是不凡之辈,便也客客气气地待着这陈侍郎,言谈间才得知他是为死者写了一篇墓志,故而来晚了些,说着就把袖口中的文章取了出来,交与亲眷们看,又拿出三十两的银子,令他们找匠人来刻,顺便布置一下坟茔。家人见他如此热情,一个个感激得泪流满面,千恩万谢了之后,便将东西全收了去。 经此一事,满朝的大臣是彻底认可了陈同袍这个接替者,交章奏请让陈同袍升任尚书。因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柳镇年也无法从中作梗,只好命人将一捆捆的奏书递到禁内,先放到内侍省上。 “让一让,让一让……” 一个手捧文书的瘦小太监从拐角走了出来,用胳膊推着挡在当道的人,小心翼翼地走在石板路上。 “几位爷,看见沈公公没有?” “在西头,念着佛呢。” 瘦太监听到着耳熟的声音,吓得猛一回头,见是沈总管的心腹卢信忠,脸色煞白,连忙要行礼。 “你瞧瞧你手里拿的东西,”卢信忠略一低头,“还行什么礼啊?多不方便。快去给沈总管禀报去!” “是、是……”瘦太监点了好几遍头,踮着脚往西面去了。 “爷,爷!” 卢信忠正要转过身去,却又有人在背后叫住了他,令其好不烦厌:“急忙忙的,做什么!” “太、太子……太子有……” 卢信忠未想他径直点出太子二字,吓了一跳,赶紧招了招手,带他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在一株大柳树下问他。 “太子不知怎么,对我们有了点脾气。他开始数落沈公公,说他老人家不向陛下交心,也不明白是指的哪一件事。思来想去,这事到底不是我们能管的,全交与沈公公料理罢。” “这风声到底是从哪儿放出来的?”卢信忠问。 “是几个司禁那里。他们和太子是一家,走得近,说些知心的话,借着他们的口传达下去,亦在常理之中。他们没胆子传播假消息。” 卢信忠沉吟片刻,拍着他的肩膀道:“听着,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官场上那些人的意见全藏在心里,表面上和气得紧,暗地总归有几句抱怨,其实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存肇、太肃两人心怀异谋,极有可能把殿下的一句无心之语,捧成金科玉律。太子现在站在哪边还是个不明白的事,若因此捕风捉影,误判形势,岂不等于害了沈总管?他年纪老了,需要我们手下人帮衬。” “可太子的人都到了,指名道姓地要见沈爷,连您都不愿意见,在客房被几个小太监伺候着吃喝。” “确定是太子的人?” “他拿着宿卫的牌子给我看,我看不太懂。” 卢信忠一挥手:“区区一块物件,这能证明个什么!不如这样,我在这里设一条计,试他的反应如何。如果他从容不迫,就是心中坦荡;如果真着了慌,便是心中有鬼!” “一群混蛋!老爷要的是时新的茶叶,你拿这些糊弄老爷!要是还见不到你们的头儿,我回去拿了大刀,把你们的脑袋削下来!”自称宿卫的军汉闹个不停,把周围的小太监骂得狗血淋头,他们平日受欺负惯了,不敢则声,此时几乎要应了一万句“是”。 “唉,军爷,您别心急嘛,”一名身份稍微显贵的宦官走进来,“他们都是粗蠢之辈,不懂得大事,何苦苛求他们?走吧,沈总管请您一叙。” “他肯叫我去?”军汉本以为还要等个半天,谁知如此顺利,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太监走几步上来,欠身道:“沈总管听闻太子有了委屈,心急如焚,忧虑万分,那是当然肯的。” 军汉十分欢喜,态度竟一下子和蔼了几分,微笑着跟他走出了客房,沿着几条道路到了一间大屋子前,打开两扇檀木的门板,迎头就是一面照壁。他看着周围的光景,心中想道:‘这样宽阔的屋子,必是给总管太监准备的。’于是他进一步绕过照壁,行至了大厅之上,看着正前方一道屏风,一张圈椅,空荡荡地,别无他物。 “您就是太子殿下的宿卫吧?” 军汉顺着尖细的声音一看,卢信忠自屏风后慢慢走来入坐,登时傻了眼,表情麻木呆滞了。 他愣了须臾才回过神来,连卢信忠的话都不想听,就慌忙转过脚步,想要逃走,两旁却拥入五六个身形壮硕的太监,各持兵刃,凶神恶煞地堵住了门口。 “你这厮果然是假冒的宿卫!”卢信忠冷哼一声,“老实交代,不然别想跑出我这里的大门!” 第九十三章 探意、利合(二) “卢公公,”军汉倒退两步,转过身说,“我虽不是太子身边的人,但好歹也是存司禁的部下,你若真敢对我动手,倒霉的是你们!” 卢信忠这时却不再作怒了,平和地笑了起来:“您误会我了,我与军爷无冤无仇,何必要加害于你?” 军汉听他这样说,反而不知所措,愣了愣道:“那……就速速带我去见沈总管,行这无谓之举做什么?” “我清楚你家主子那点心思,”卢信忠从一旁的玻璃盘上拈起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吃了,“不就是要扳倒柳丞相吗?可惜他不懂沈公公的心性,沈爷那是十分的谨慎,怎会听信你们这一面之词?若这么去见他也好,可你家主子保不齐就要步容青的后尘了。我今日困住你,就是为了苦口婆心地劝几句话,不然军爷肯耐心听?” 那军汉稍微冷静了,却还叹道:“您比我明白,我也感激您的一片好意。但存司禁那里没法交差,我回不得头啊。” 卢信忠一摆手,命将果盘撤了,忽变得愁眉不展:“如此看来,我与你又有多少分别?今日之所以敢这样大胆的行事,不就是因为怕沈公公知晓?现在咱们都是同病相怜,不如你把真话对我敞开说了,我亦如之,齐心协力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军汉被他这三言两语打动了,心生慷爽之气,毫不犹豫地答道:“好!我这便与你说。存司禁和老皇叔定了一条计策,准备把沈公公带到大营里去,究竟为得何事,未曾告知。于是差我假扮太子宿卫,来此责难沈竟,以使其能亲自往东宫赔礼。待他行到东宫殿外,必有卫士索求腰牌,我假装遗失不见,无法通行,便得说去禁营再讨一个来,他随着我,便正中了司禁大人的圈套。办成了,他们会赏我足足五十两银子。” “看来太子也参与其中了?”卢信忠的眼中突然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军汉立即摇头:“或许……但不确定。我从未在大营中见过殿下的身影。” 卢信忠嘴里‘啧啧’了几声,转而消沉了:“说回正题。我想出来一个可解你我危局的办法,只不知你可否接受,令我代他老人家前去?” 军汉擦了一把汗,毅然说道:“如今已无退路,拼一场算了!不过挨打挨骂,捞不得赏钱,总好过被人砍下头!” “那你且回大营,勉强先支吾一日。今晚我给沈总管耍一个心眼,明天保准能跟着你去!彼时不要声张,悄悄地走。” “我可信你了,卢太监!”军汉紧紧抱住拳,眼放金光,“莫要辜负了我这满腔的赤诚!” 卢信忠默然颔首,旋即叫几个持刀的太监闪去一旁,任着军汉大步流星地闯出去。 “卢爷,他可是存肇一党的人呀!”刚才引来军汉的那个心腹急急钻出了里屋,声大且面露焦躁,“怎么不拷问一通,锁起他来,交给总管处置?” 卢信忠正剔着牙缝,冷眼一瞥:“你们这些奴才,真不知道什么是对沈总管好!如今柳党势颓,人人都要上来争他一争,万一这件事背后真有太子操纵,得罪他可不是好事。等柳党倒了台,我们还得另找个活法不是” 说罢,众人见卢太监站了起来,便纷纷走了上去,跟在他屁股后面,为他行着谄媚,连声赞叹他的智慧,把他捧得异常得意,仰天大笑。 这几人前前后后地走出屋外,恰逢有两名管事的太监路过,看卢信忠如此招摇,不禁忿忿握拳:“这厮以前不过是个杂役,以为有沈太监撑腰,便在宫里无法无天了!你看看,那群低贱的奴才开始围着他转了,弄得我们几个管事的,马上就要成为摆设了!” 另一人越听越怒,血气一涌,便把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圆,踏步走上前去。 “卢太监!这可是沈总管议政的屋子,你怎么带着他们来了?”管事的马太监掐着腰,皱紧粗黑的眉毛问。 卢信忠眼珠子转了一转,便向他挺直了腰板,指着他的脸喝道:“马公公,皇上只教你去管文书,没叫你横行霸道,多管闲事!老爷今日召见了东宫的人,事正忙呢,别在我面前碍眼!” “你,你们……” 马太监气得眼睛发直、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动粗,只能看着卢信忠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身后的那位太监目睹了他们的争吵,此时赶忙上前,一拍他的肩膀,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马太监的声音有些发抖了,“他说他见了东宫的客人,说破天了,谁信他?” 拿太监将手一缩,思索半晌道:“适才倒是有一人在门口大闹,被几个小太监接到了客房,指不定就是他啊……” “我刚才可听见了,”马太监猛然转身,一副惊疑的神色,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口口声声说要见沈爷!卢信忠那个王八蛋,欺上瞒下,真被我们捏到了把柄!” 两个太监顿时又惊又喜,带着这个天大的消息,匆匆忙忙地去西面房里禀报了沈竟,并在他面前大哭不止,替这位老宦官悲愤,多年栽培却养了这么一条白眼狼。 沈竟虽是老了,但对内侍省的情况仍旧了如指掌。他知道卢信忠位高权重,在众人眼里很遭仇恨,这些年关于他的坏话一直在耳边重复,都快听出茧子来了。这次也不例外,他平静地听着二人泣不成声的控诉,最终仅仅是将信将疑,便抚慰了他们几句说:“这件事我自会调查明白。”随之将他们打发出去,到了晚间,他才以给皇上送衣为由,召卢信忠到身前讲话。 卢信忠不以为忧,老老实实地进了屋中,二话不说,先在台阶下向沈竟跪拜,叩过了头。 沈竟拿着一枚火光微弱的蜡烛,慢慢去点燃桌上的烛台,并不瞅他一眼:“起来。” 卢信忠答应了一声,随即低头站立在漆黑的窗边,不做辩解,悄悄等待着预想的场面来临。 第九十三章 探意、利合(三) “听有人说,你今早独自见了东宫的人,确有此事?”沈竟把蜡烛往窗外照了照,然后便将窗户拽起。 “不瞒总管,这话的确是真的。” “既说不瞒,为何又不曾上报?”沈竟坐下去,用严厉的眼神看着他。 “这……”卢信忠犹豫了一下,又叹息说:“唉,这一句两句也讲不清楚啊。请容小的从头到尾解释一遍,您自然可以体谅。” “说。”沈竟从不怀疑他的忠心,就给了他申辩的机会。 卢信忠低头作着深揖:“那人乃是东宫宿卫,说奉了太子的命令而来,本欲与沈总管相见。小的怀疑他假冒身份,不甚放心,怕他害了事,故而设下一个局来试探,未曾想他面不改色,沉静应对,这才相信了他的言语。” “之后问他所来目的,得知太子殿下被存肇派人去劝,求他在省臣选举上出一把力。太子不知如何是好,准备请您到东宫问话,想出一个两头不得罪的法子。小人不明太子的用意,担心这是场鸿门宴,所以不敢让他见您,弄得您没个台阶下。于是我就以您身体欠安为由,暂推脱了去。本意是怕您牵扯进浑水里,所以未禀,没成想有些奸人不怀好意,污蔑陷害,真是令人寒心!” “你过来吧,”沈太监点了点头,向他一招手,“其实我也没有信那些风言风语。他们素来妒忌你的地位,说得坏话不少了,可没一个是真的,我已习惯了。” “不过太子的人迟早要再来的,那时就不好回绝了,”卢信忠走到烛光当中,现出了严肃的面容,“不如让小人替您走一趟。” 沈竟皱着眉道:“你去过东宫一次,和太子等人面熟,倒不失是个办法。但你该怎么和他们商议,我还思索不出来呀。” “小的斗胆说一句,”卢信忠紧紧搓着两只手,抬起眼,“现在柳党已经是将要倒塌的房子了,咱们不能吊死在这一棵树上,毕竟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如借着这个契机,就此投了清流算了。” 沈竟听罢,没有恼怒,只是平静答道:“我跟着柳镇年这么多年了,不说利益,也有许多情分,怎好轻易撕破脸面?更何况我们当奴才的,只该伺候着皇上,不应操心朝堂之务,急忙站队。当年仅仅是顺着时势罢了,我却也战战兢兢;今日更不能主动依附过去,坏了规矩。你到东宫,当小心谨慎,不可偏执一端,认个死理,惹得殿下不高兴。”卢信忠一一听受。 待商量完了此事,沈竟心无旁骛,便依着原先的吩咐,将御寒的衣服交给卢太监,叫他拿着到寝殿服侍皇上去了。看他走后,自己又询问了参与‘设局’一事的太监们,他们大多是卢信忠心腹,跟着他贪墨了不少钱粮,哪一个肯说实话,也就将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搪塞过去了。 卢太监从寝殿回来时,天已经极晚了,他只好暂且睡下,待明日一清早,才把消息急急报与军汉知道。那军汉昨日下午便回了大营,向存肇撒了个谎,说沈竟因为陈同袍升任尚书的事,去寝殿面见皇上,未得一会,明日必将前来。二司禁不觉有假,任着他去歇息了,可他心里焦躁得很,哪里能睡得下,苦苦盼了一夜,直看到天蒙蒙亮了,才拿着了卢信忠的密信,拆开看了一句‘可速往’,便放在烛台上烧了,匆匆穿上衣服,去大帐里见存肇,见得校场无人,说:“沈公公同我定好了,现在便要前来。” 存肇和太肃面面厮觑,各自大喜,即一边叫人递与他铜牌,一边与几个心腹商议道:“宫里的大总管要来,必须让满营军士都知道!你们算准了时间,片刻令众人在校场集合,不许有误!” 军汉策着一匹马,急速出了大营,到了一道门前,便将刻着存肇官衔的铜牌出示,故而一路通行无阻,径直跑到内侍省外,来迎接卢信忠。 “辛苦您了!”军汉跳下马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沈公公真答应了?” 卢信忠嗟叹道:“答应是答应了,但他心存疑虑,还不肯抛弃柳党。我不打算强求,决不能因此坑害他。” “卢公公帮我解决了那么大的难题,到时候若因此吵起来了,我必须帮着说说话!” “那真是仰赖军爷了。” 二人说着,已渐渐步行到了军营前的最后一道大门。卢信忠停住脚步,望着远处遍无一人,却依稀能听到呐喊之声,登时警惕起来:“前方是挨着校场吗?” 军汉把马鞭一指:“过了身前这道门,就是大营的辕门了,自然听得见练兵的声音。” “进去……不会从校场经过吧?” 军汉慌张地看了他一眼,连忙说道:“啊、啊,不会!校场在东面演武厅后,您是从西面过的。您纠结这个做什么?” 卢信忠转过身道:“我不是怕见人。你家司禁请我前去,又并非偷偷摸摸的事,何必东躲西藏?只是怕他们恼怒,把罪责怪到你的头上。今日在校场聚集的人应该不少,是为了迎接我吧?” 军汉见瞒不住了,只好笑道:“公公真是神算!之前存司禁便是如此吩咐我的,叫人不能声张。我本来不想讲实话,可听您这么一说,什么‘罪责’、‘恼怒’,我就有些害怕了;我也不知道这其中是何缘故……” “这事你担忧什么?”卢信忠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但好像不是因为他,“二位司禁无非是想这般迎接沈公公,显得重礼数罢了。可你未曾说是我来,我是一介杂事,人微言轻,岂可受此大礼?他们受了骗,在一众人里出了丑,自然恼怒,之后必把罪责归在你的身上,轻则打骂,重则革职。军爷的气运真是不好,偏偏碰上这些无奈的事!” 军汉彻底慌了,他也不顾存肇的铁命令了,当即一把抓住卢太监的衣袖:“请您救我!” 第九十三章 探意、利合(四) 卢太监看他身上有些发抖,便挽住了他的胳膊,徐徐说道:“你既然想平安无事,就带着我从侧门里过。这样虽也违忤了命令,但所犯的错小,磕几个头,随便找点理由,存司禁可就饶恕了。若是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孰轻孰重,军爷应该明白吧?” 军汉听后,着实感恩不尽,朝他作下好几个揖,便挺身走出这道大门,在周围的甬路上绕了几圈,终于寻到角门,在大营后悄悄走了进去,正与对面的校场隔着一重石墙。 卢太监知计已成,当即放开胆子,踏着大步,径直行到客堂之上,见里面通着三间屋子,十分宽敞,便拣了一张椅子坐了,并向军汉使了个眼色。军汉却不敢坐,只是问他:“可需我到外边儿去喊两位司禁来?”卢太监伸手止住了他:“不必,你去只会招惹众人的怀疑,徒生是非。不如等他们自行返回,咱们喝一壶茶,切莫焦躁。” 太肃、存肇二人果然在校场上苦苦等了半天。他们坐在大帐里面,被当空的日头晒得昏昏沉沉,困倦地支撑着双眼,看着面前这一场无聊的演练。 太肃先忍不住了,他拿手揉了揉眼睛,顺势从一旁的桌子上取来一个西洋的沙漏,看时,才发觉已过了半个时辰了。他又急又怒,抓住存肇的肩膀道:“那军汉此时尚不回来,必是沈竟使了什么诡计,万般拖延!你我真不该死等,现在便带着人马前去,一探究竟!” 存肇猛地一下精神了,紧紧按住他的手道:“叔爷,这下面还有许多兵士看着呢,千万不可莽撞!先让他们散了回去,要是今日一夜没个准信,明日再去打听。” 太肃倒是爽快,直接听从了他这侄孙的说辞,草草宣布了演练的结束,叫各自放了兵器,回营房安歇;吩咐毕了,自己也脱下军甲,跟着存肇离开。 眼望时间飞逝,二人心里那是异常的紧张,为了缓解这种情绪,他们便一转走到客堂上来,打算喝几口茶冷静冷静。 “二位在前头看兵,辛苦了罢?” 他们刚闷着头走进去,耳边就传来这一声不阴不阳的腔调,吓得他们浑身战栗,霎时把脚步停住,打眼望去,见是卢信忠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十分惊愕。 “我知道二位还没反应过来,”卢太监在他们面前踱着步,“但请二位放心,我就是沈总管派来商议的,什么事只管对我说,都一样的。” 太肃犹自傻傻地站在那里,一脸的难以置信;存肇却率先回过了神,往四面冷冷一瞧,便质问他道:“不论如何,我们是想让沈总管亲自来解释,而不是由他躲在内侍省不出声!你如何做得了主?”说着,他把手向军汉脸上一指,“难不成……是他带你来的?” 三人的目光纷纷移动了过去,那军汉无地自容,只得咬住嘴唇,倒头就是一跪。 太肃和存肇面面厮觑,恍然大悟,便跺着脚喝他道:“狗东西!我们平日里如何的信赖你,才肯叫你办这样的大事!你竟敢欺上瞒下,允许一个杂事太监前来!还带着他由后门过……把我们的计划统统打乱了,看来你脑袋清醒得很哪!说,到底收受了他多少两银子,如此昧良心!” “两位皇亲!两位大人!”军汉顿时含了泪,支撑的双手也发起抖,抽泣着说,“这本非我情愿之事。沈竟对柳党忠心耿耿,我放心不过,才找得这位太监,但恐怕诸位责怪,便不曾和盘托出。至于未带他从辕门走,是怕二位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颜面,故而斗胆……斗胆……” “你们用不着怪罪他一个兵丁,”卢太监抚摸着细长的手指,眼珠频频转动,好似在得意地跳跃,“此事乃是我替他作了主张。谁不知道你们想除掉柳党,今日请我从校场上过,摆明了就是想让我们宦官被禁军误解,误认为我们已倒向了你们那边。之后再加造势煽动,使我们无路可退……可是此理?” 存肇知道自己的计策已被挑破,却也无话反驳,只是怒火中烧,瞪大了血红的眼睛看他。 军汉这才得知了真相,坐在地上脸都黄了;见此情形,卢信忠轻轻地给他搭了把手:“军爷,起来吧。对不住您啊,我使了些心眼。” “卢信忠!”太肃大吼道,胡子跟着颤了颤,“你可以自作聪明,耍耍我们,但你现在可是站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也能叫心腹把你乱刀砍死于此处!” 卢信忠诡诈地笑了笑:“别动气。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们的提议?商谈还没开始嘛,怎么动刀动枪的?我只是告诉二位,我内侍省绝不是供人逗弄的奴才,任汝等横加威胁!议事必须要分庭抗礼,平起平坐。” 存肇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真正意识到了这些太监的能力,并为之前的举动感到后怕——倘若卢信忠因此向柳党报信,那自己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将完了。 “要是我说动了你,沈太监那里怎么处置?”存肇一面说着,一面示意老皇叔坐到一旁休息,莫要费心费力。 “我是忠诚于沈总管的,不会做伤他心的事。他其实不是很反对你们,只不情愿得罪了柳党。我可以主动把这件事情包揽下来,到时候认个擅行干政的罪名,叫他打我几个大棍,夺几个月俸禄,帮他洗脱嫌疑就是了。” 太肃听了,于一侧冷笑几声:“这真是盗亦有道啊!” 存肇却借助这个机会,来拉近双方的关系:“卢公公真是知恩图报之人,但我们不忍心看您受到伤害,毕竟这干政的罪名可不算轻。您提出这苦肉计的法子可真是妙,到时候亦用此法救出您来。” 卢太监连忙问之,听他一五一十地把想法说透了之后,方才心安。 “现在该谈我们的计划了。”存肇长叹出一口气,他明白,当一场本该轻松的胁迫变成利益交换的谈判时,就势必要牺牲点什么了。 第九十三章 探意、利合(五) 这注定是一场漫长且艰难的谈判。存肇为了使卢太监更加满意,也为了让己方显出真诚,不仅将计划的内容向他娓娓道来,还连同着一些细枝末节,比如人员差遣、敌我形势之类,统统向他交代了遍。 由于他的言语过于冗长,卢信忠不得不停下来慢慢思考,片刻才大致了解了对方所提出的方略:当趁着如今形势严峻之际,准备勤修甲兵、打磨刀枪,以挑战柳党手中的兵权。但为防部下不忠,泄露了机密出去,故需他以‘防备事变’为名,命各营匠人打造器械,送入仓库之中;待时机成熟之时,再大开仓库,迅速发动兵变。 卢太监只想着如何从他们身上攫取利益,对这些所谓宏大的野心毫无兴趣,故而敷衍地赞同了一番,随后就开始将话题转向。 存肇耐心地听着,卢太监的要求只不过是三点:一、严防诸门,不许使外臣递奏疏入内,扰乱圣听,一切进止由皇上定夺;二、凡宫中置办营造等事,需向市上买卖时,当遣禁军随杂事太监出行;三、事成后,将柳党证据之类一齐送入内侍省,除首犯柳镇年之外,其余人等皆交总管太监酌情处置,再呈皇上。 存肇着实松了口气,卢太监并没有提出多么苛刻的条件,一、三条也只是加强一下内侍们的权力罢了,这或许会打击清流一党的威风,但毕竟与他们无关;至于第二条……他甚至不去留意,看不出其中的门道。 可是皇叔太肃却在一旁精神了起来,他终归是老谋深算,登时悟到了卢太监的心思,带着副微笑模样,把椅子往跟前挪了一挪:“卢公公,这置办之事不是一直交给你们打理?” 卢信忠和他一碰眼色,会心一笑:“您不知道,这种事是我们先拿着圣旨,但我辈无权无势,只能传达到各衙门里,交给工部、户部那些大人手头去管。今日若有了您相助,倒可以自行做事,替朝廷分分忧了。” 太肃听后,暗暗瞅了一眼存肇,就拍起他的肩膀,温和地说:“存肇啊,卢公公所提之事有何不妥?如今正要铲除奸臣,作这千古未有之义举,就不要顾虑太多了。” 存肇听他说罢,才渐渐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尽管心中有几分愧意,但依旧点点头道:“既然叔爷这话都说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回绝?卢公公,事情可就定下了。您明日来时,我们依计行事。” 卢太监心满意足,当即打了个揖,不再多言,径直走出屋外。他踏出大门,又转头看了眼门楹上悬挂的大匾‘忠肝义胆’,不禁暗暗发出几声嗤笑,心想:‘我料这群宗室位高望重,都是什么正人君子。如今见来,不过假公济私,一心名利而已,与我等有何区别?’想到此处,便越发得意,扬长而去。 卢太监回到内侍省上,见了沈竟,早已想好了掩饰的说辞,就说未曾见到太子,只与蓝渊交谈了几句,表明了不偏不倚的态度,等明日再去一趟,即可化解危机了。沈竟听完他的解释,十分放心,便不再把这事视作当务之急了,叫他明日早去早回,并赏了十两银子。卢太监从早至晚折腾了一天,到此终于可以回到寓处休息了,他倒头便睡,算是勉强度了一个安稳之夜。 清晨时分,日光尚未刺透薄薄的云层,卢太监还在酣睡。然而,皇宫里的动静却是不小,一群大臣正迈着匆忙的脚步,跨过一块块不甚稳固的石板,接连发出‘咯噔咯噔’的响音。待他们走过这层铺平的道路之后,几十双靴子又纷纷踏上了一节节台阶,直走入中书省的大堂上。 “柳镇年今天来了没有?”鲁之贤正在东面的椅子上正襟危坐,悄声问身旁的曾粱。 “我昨晚听人讲,柳大将军怕再受一遍气,不打算来了,”曾粱笑道,“不过他来了又有何用?满朝的文官那肯替他说一句话……” “哦,叶大人,这边请坐。”鲁之贤看到叶永甲也来了,连忙中断和曾粱的闲谈,行了礼说。 “这推选省臣的会议,前几日不是为高尚书停了吗?今天怎么又搞起来了?”看着叶永甲坐下,鲁之贤又转去头。 曾粱道:“此事是许多大臣急切盼望的,尤其是我们这些清流,上了好多封奏疏,等着中书省批复。宿参政也是心不安,便建议柳镇年立行推选。这事乃是钮远生前所定,他不好公然违逆,只能由着我们做了。” 鲁之贤有些眉飞色舞:“柳镇年不来,谁还能给我们施加压力?此次会议,必是一锤定音呀!” 叶永甲在旁稍发冷笑,顾自掸着裤腿上的灰尘。曾粱见了,也向鲁之贤摇头:“争执恐怕绝不会少。” “这怎么……” 鲁之贤的疑虑还未说出口,就听门外一声:“宿参政到!”一个风度翩翩的官员走了进来,便一摆手,住了嘴。 宿宗善将帽子拿在手里,向着每一位官员都欠身行了礼,才登上自己的位子,把帽子搁在梨花木桌上。 “柳丞相早有规定,今年的省臣将由诸位推举,这正是选拔人才之良意。为了检查省便,我命书办备下纸笔,记录汝等推选之人,然后依着众意,上奏太子,阁臣便可定下来了。” 众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是。” 宿宗善叫书办研好了墨,便把眼望两边瞧了瞧,问道:“诸位可有欲推举之人?” 百官们忽然都没了声。他们面面厮觑,都不知对方怀着什么打算,生怕出言得罪了人。 鲁之贤看着这样的景象很是诧异,他怔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竟缓缓站起身来。曾粱要挽住他,可惜没来得及,只能紧张兮兮地瞪着他。众人也是紧张兮兮地瞪着他。 “各位,陈尚书乃是我等钦敬之人,自该掌管国政。为何缄默不言,不推举他入中书省做事!”鲁之贤率先开了口。 第九十三章 探意、利合(六) 鲁之贤显然高估了这句话的力量。众官员不仅没有积极响应他的号召,反而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一个个愤愤不平,十几双怒目都看着他,将他吓得脸色大变,顿时慌了。 名位高的人气愤他,是因他们也想争省臣的位子,此时哪管什么清流、柳党;名位低的人气愤他,是因他们巴结不上这位清流领袖,需找一个能给自己多分几口汤的。大家各怀鬼胎,本想着借此步步为营,却被他这一番推波助澜,弄得手足无措,无地自容,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加剧了。 “他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工部侍郎低声嘟囔着,“不能什么都让他陈共胄一人占着,这位置不如给一个手无大权的人坐,免了多少议论。” 他身边的胡重廉听见,便伸过脑袋问:“尚书大人怎样?” 侍郎甚亲信之,于是以命令的口吻说道:“我也想本部的人当呀。可我身为堂官,不好多说话,该到你等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胡重廉之前就差点儿让这侍郎身陷囹圄,愧疚之情郁结于心;今日见他下了道命令,恨不得立刻将功赎罪,便点了点头,霎时站起。 “鲁大人,陈吏部虽有清名,但已居六曹之首,无以复加,还让他来作柳相的副手,实在是有些多余了。不如提拔那些权势不高,却又老成谋国的臣子。我建议推选我工部的尚书!” “你们……”鲁之贤按着桌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无奈地瞅了一眼陈同袍,后者却望向别处,漠不关心。 看到陈同袍也不发话了,众人的胆气更是涨了五分,一名御史台的官又起来说:“没错,不过你部的尚书大人实是老迈了,我看刑部尚书合适!” “这个位置必须是陈大人的!” “我看不行!” “不如请免职的洪参政回来……” “放你的狗屁!” 争吵声越来越嘈杂,就连国子监、翰林院等处的官员都来抢着发话,然而没有一个名字能得到人们一致的认可,争执也就无法休止,反将会议的秩序推到了爆发的边缘。 众人甚至顾不得君子的礼节了,直接破口大骂,骂得脸红脖子粗,到处唾沫横飞。 “王八蛋,这群崽子可真是无法无天啊!干脆动手打一架算了!” 只听胡重廉一招呼,一大群官员便忍不住了,叫嚷着:“对,打,打,打他娘的!”便纷纷卷起衣袖,翻过桌子,鼓起劲涌上中厅;或去揪别人的帽子,或是一阵老拳招呼,或是脚下猛踢几脚,更有力气大的,抄着圈椅就砸过来——这些本是一同反对柳党的清流们,竟又各成门户,乱战一片,宿宗善根本劝阻不动。 幸亏蔡贤卿早有预见,扯着叶永甲便往门外走去,鲁之贤见了,也向远处大喊,跟着抱头鼠窜,掉下的鞋子、帽子都不要了,一溜烟就逃离了中书省,回到衙门喘息。 陈同袍此时在屏风的后头暂避,宿宗善看他们打个不了,便回头劝说了几句,和他一齐动身离开,扔下这里的乱局。 打了将近半个时辰,几方的混战方才消停许多,因为地上已经躺了十来号人,声息自然小了。翰林学士葛明为还能站住,他只有脸上的一点淤青,便忍着痛叫书办太监来抬伤员,又匆匆写下一封奏书,命人转交太子,述明了今日之经过。 太子得奏大忧,深知众臣利益不均,难以尽服,故依着蓝渊的谏言,下令对胡重廉等闹事之人罚俸三月,暂缓推选之事。 “外头……闹得怎么样了?”身在大营之中的太肃挑开帘子,关切地问着部下。 “禀皇叔,太子一通严斥之后,大多没事了。曾粱伤得最重,左半边头被人打破了,倒在血泊里。幸亏派了太医,救治醒了,并无大碍。” “一群原本知书达理的士子,竟还有这番丑恶模样!”太肃一阵嘲弄似的怪笑,看着存肇,“他们平日说柳贼万般的不是,可柳贼终归是同仇敌忾,一心做事。” 存肇笑道:“您这么说,可是长了逆贼的志气了。” 正说话间,只听外边马蹄子响,转头看去,风已把帘子吹开,一名禁军上来禀报:“二位司禁!内侍省来人了!” 太肃脸色一沉:“知道了。存肇,随着我去。”两人走出大帐,令左右排出阵势,登时在将台前下了跪。 卢信忠向营内瞧了几眼,即跳下马,自辕门慢慢行去;待走到存肇面前,便背过手,低下头说:“二位,你们请起。我有话对军士们讲。” 存肇故作惊愕之状,把卢太监引到了将台之上,对着军士高呼:“卢公公有话要吩咐你们!” “咳咳,”卢太监发两声咳,拿两根手指抵着喉咙,“我是奉着沈总管的吩咐,来给诸位下达几个任务。近日朝野不靖,连文官们都能大打出手,毫无理智,为防有不轨之人借机生事,汝等当以防备事变为重中之重!” “汝等所携的兵器盔甲,当全部交入仓库,三五日方许拿出来操练打磨。不知汝等这两大营中,器械多少?” 有匠人应声答道:“回公公,我等前日看了册子,共有好马一千零三匹,刀枪二万三千余杆,盔甲八千余副!” 卢太监听罢,却皱紧了眉,不留情面地摇了头:“不够!朝廷若只有这些东西,怎么能镇压得住兵变?必须再造五千件器械,充实武库!限期……”说到这里,他用狠厉的目光望向军汉们,斩钉截铁地咬着牙:“十日!” 此言一出,风声竟止,全军哗然。 “您不能这般不讲理啊!”存肇连忙上前作揖,急得满头大汗,“纵算是日夜不歇地打造,十日也造不出五千件呀!” “我不去管,这是沈总管的命令!”卢太监将冷眼一瞥,“如果做不成,把你们一个挨一个地揪出来杀头!”说罢,大踏步走下将台,在军汉愤怒的目光下扬长而去,直至不见了影。 第九十四章 按甲、弦发(一) 军士、匠人们听了卢太监那样的讲话,心底十分不安,又无处可诉,只好争抢着来向二司禁求助,把大帐前后堵了个水泄不通,怨声遍野。存肇见大势已定,走出来说道:“我等虽贵为帝胄,到底也只是听令于人,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你们在这里闹事也不起用,且按着公公的命令行事,能造多少就造多少,到时候我再与之交涉,看看情况可否好转……委屈些,走一步算一步吧。” 众人看到二公也如此窘迫,便不愿让他们再难堪了,只是大闹了一遭,就各自回去营房,依旧听着管束。到了明早,他们就把器械衣甲送入武库,从此三五日即被召去校场操练,渐渐习以为常;而匠人们拼命赶造武器,累得手疲脚软,亦不多歇,竟全把卢太监的言语当了真,无人能发觉这背后的阴谋。 太肃皇叔面对这样有利的情形,很难继续保持稳重的作风了。他在书房里兴奋地踱来踱去,那双眼睛仿佛在注视光明的未来,他已经想到自己屹立在大殿之上,叱骂得柳镇年跪地告饶。他被这种强烈的愿望驱使着,愈发心急如焚,连忙召来存肇商议,说道:“我们和卢太监这一出戏,已是大获成功,依老夫看,正当起事之时,不可坐失良机!你速差心腹通知陈同袍,就说明日咱们要进宫面圣,让他也跟着去。” 存肇惊讶地瞥了他一眼,看着他精神焕发,不敢扰了他的兴致,只是微笑着说:“叔爷爷年老志不老,真个强似晚辈,存肇实在惭愧。不过推选之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清流人心不固……恐怕要拖咱们的后腿。还是听陈侍……陈尚书的安排吧。” 太肃叹息一声:“那些清流虽是打了那么一场,但对柳党更是咬牙切齿。况且他们之间有了矛盾,不正应该借此转移到柳党身上吗?” “可是,准备尚未完全……” “不要跟我谈论这些!老夫不爱听!”太肃还是发了怒,龇着牙说道,“快去!你这小后生难道要违忤长辈?” 存肇被这一句堵上了嘴,口中忙说答应,脸色却有些难看。他不多言了,当着他的面把心腹叫了过来,一一吩咐下去,方才称了皇叔的心思。 陈同袍对中书省那次的突然事件并不关心,只是任其自然,不作处置。谁想那位翰林学士葛明为甚有才智,不仅在当时禀报了朝廷,稳住了形势,这几日又忙上忙下,替他把一切处理妥当了,朝堂上没有一人因此撕破脸皮、大举弹劾,争执的风波迅速被压下去了。 陈同袍很想见一见这位极少谋面的翰林学士,便趁着自己方升尚书,正要总揽权柄之日,请葛明为来议铨选之事。 葛明为欣然赴之,坐轿到吏部衙门前,下了马,进去便迎着陈同袍,两人行礼,对面而坐。 “陈某听闻足下几日便平息了那场争执,真乃国之干城,自愧不如,甚是钦敬。今日一见,果然有君子之风,不同凡响!”陈同袍点着头说。 葛明为不以为意,笑着掸了掸衣袖:“大人哪里的话!只尽了一点绵薄之力,何足挂齿!于今奸臣当道,更是我辈众志成城之时,若肩头没了这一份责任,还领着这份俸禄做什么?” “快哉,快哉,真是豪言啊!”陈同袍为配合着他,语调故意抬高了一些,“书办,早些上茶,给这位大人吃!” 书办端着一个托盘走上去,把上面的壶、碗都拿了下来,给葛明为倒满了,递过去时,便偷偷瞄他的面孔:只看他约有四十多岁的光景,眉毛如涂了黑漆一般,笔直似画,眼睛里也放着刚毅的光芒,高挺着鼻梁,一副正人之相。 “您的衣服,是该换了。”书办又打量到了他身上,笑着说。 “我?”葛明为望自己身上一看,这套官服打了几块有着裂缝的补丁,光泽也黯淡了,反倒像平民的衣着。 他扯了扯衣襟,哈哈大笑:“书办有所不知,葛某从小孤苦惯了,这作风到入仕仍旧不改,常常将衣服不换,这件已穿过二十年了。” “大人如此清廉,却只能居于翰林,埋身于纸堆之中,不得手握大权,以澄天下,这是本朝的憾事!” 葛明为又是轻轻一笑:“大人应该知道,我这翰林考过的学生不少,不知多少官员都是我的门生,要认我作老师。我若想求名求利,叫他们提携一二,岂不省便?可我不愿和那群奸臣共事,这种日子反而自在,背不上不忠不义的骂名。” “如今奸党将亡,本官正要重振纲纪,需要大人这样的敞亮君子。不知可愿掌权理政,拯救黎民百姓?” 葛明为不愁不喜,低头沉思了片刻,即抱拳道:“朝廷如果需要我,在下必万死不辞!” 陈同袍又要开口,却听屋外有人敲门,忙命书办去看,原是存肇营中的军汉。那汉子看着里面是两个人,颇露惊恐,一对眼睛左顾右盼,急急退缩了两步。 “不必惊慌,”陈同袍安抚道,“这位也是清流中的人物,但说无妨。” “陈大人,存司禁说,明日他们要上寝殿面圣奏事,请大人也跟着去。” 陈同袍故意在葛明为面前显出为难的表情,沉吟半晌,才一字一顿地回答:“好,我明天一定去。” 葛明为看着陈同袍的反应,暗自想道:‘他们如此谨慎,还牵扯着一位司禁,这一定是一件惊天大事……不知有何难处,不与明说?’思索了半天,不好相问,就拍着他的肩膀道:“陈大人,此行是要往大内?” 陈同袍转过头:“是啊,只是颇有风险。” “您不必怕,”葛明为坚定地看着他,“您这个身份出入大内是不方便,但我作翰林的,有时为陛下草诏,所以进出无阻,无人怀疑。就让我带着您进去,包管平安无事!” 第九十四章 按甲、弦发(二) “皇上,门外存司禁求见。”平日侍候皇帝的贴身太监匆匆地走过长廊,来到那金黄色的帷幔前面,跪倒磕头,把脸紧贴在地毯之上。 微风将帘幕吹拂起了一角,使得皇帝能够看清对方是谁。他不急不慢,把压在枕底的匕首取出来,在刀面上吹了几下:“皇侄此来,必是国事。我去殿上见他。你退到里边去。” “是。” 皇帝自从将仅有的那点权力交给太子之后,他就深居在此,不出寝宫多年了。他在年轻时,尚对下棋颇有兴趣,但现在他变得更加孤僻寡言了,把棋盘放得落了灰,平日里就是吃饭、睡觉,或严整地坐在御床上发呆,或闷头在宫殿内徘徊,若没有国事缠身,身旁的人甚至连一句话都听不到。于是,这些‘小臣’们,都不得不对这样神鬼莫测的权威感到恐惧,以致于不敢仰视。 他是热衷于塑造自己神秘的形象,可他并不像一般君王的心态,会以此自鸣得意,反而愈发胆怯:他生怕自己某一次的言行举止会出现差错,从而打破苦苦积累的威严。可他又只能凭借这样,才可获得丝微的安全感,撕裂的情绪一直左右着他,使他如着了疯魔一般地紧张、疑虑,只是把它强烈按在心头,不令发作罢了。 “臣存肇叩见陛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存肇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向上高呼。 皇帝似乎出了会儿神,不知在想着什么,这时才被这句话拉了回来,望了望空旷的四周,自己端坐在屏风之后。 “请起。今日可是为军中之事?” “是也不是。臣近日外出,观军旅,见京城外的守军似有异常,军队走动频繁,望陛下谨慎防备。最好能立降诏旨,使存肇调查一番。” “汝一人之言,恐难为凭,”皇帝把一根手指摁在了匕首的末端,“可有他人作证?” “臣……”存肇刚说出第一个字,就把眉头一拧,回头瞧了一眼关闭的大门,久久不转过头来。 “你怎么不说?” “陛下,”存肇连忙回身磕头,“臣听着外边有人轻拍门板,料是别人,不敢去开。” “太监我早已差走了,你去开门,也无妨。” 存肇领了命,把大殿的两扇门板轻轻启开,登时就传来了一阵整齐的呼声:“臣陈同袍、葛明为觐见圣上!” 皇帝猛然听到这两个名字,目光一怔,随之直直地看向前方。 “陛下,这位陈尚书正是微臣请来的。”存肇面带愧色,移了两步,让出正中间的位置。 “皇上,我可以为存司禁作证!”陈同袍义正辞严地说道,“京畿周边的军队是由柳党把持着,最近集中兵马,必是料己已成强弩之末,欲趁机作殊死一搏!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请皇上速下诏书,令我等起事诛逆,还政于君!” 说罢,他流着两行清泪,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张干皱的信纸来:“这是万郡王劝我等讨逆的信件,其中尽是一片赤诚。臣下不胜激奋,就为了心头的一点忠义之念,一直冒死保存,至今方敢上呈陛下……” 存肇亦抱拳谏道:“皇上!天下黎庶恨不能食贼之肉,不在此时顺应天意人情,还等什么呢!” 皇帝赖以权衡的天平向另一侧倾斜下去了。他未想到万和顺竟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这张信件的出现令他措不及防。他开始犹豫,却不是因为他对柳镇年有什么不舍之情,而是他预料不到日后的模样,对如同迷雾一般的道路充满惶恐。但他也认识到,柳镇年的统治无法再维系下去了,换一个人上台,不仅能保持住稳定的局势,还能因暂时的胜利而掩盖住世上的一切矛盾,岂不大大有利于自己的皇权? 他脑海里有了两种声音,但他通常选择的是更冷静的第二项。可大臣们哪里听得到另一种声音,只是肉眼看见,皇上做了最冷静的选择。 “你们何日起事?参与者共多少人?” “禀皇上,”存肇言道,“除了陈尚书,沈太监、老皇叔、宿宗善亦在其中,人数不多,泄密的可能不大。日期之前便约好了,从今日算,还距离八天。八天后,我即煽动部下,打开武库,陛下大可安卧不动,静待大捷。” “那谁来替朕草拟文书?” 葛明为向前膝行一步,眼放火光:“臣为翰林,给陛下写一篇诏书,合情合理,应是无人起疑。” “葛卿如何写?” 葛明为死死咬着牙关:“就说‘逆贼柳镇年结党作乱,欲兴兵推翻社稷,大罪共数千条,难逃国法,有司速行抓捕,下狱审问!’” 胡重廉远远望着葛明为回来了,赶紧缩到墙后,一溜烟就回了工部,向侍郎作了禀报。侍郎听后,不胜忿忿,捶着桌子骂道:“我费心费力地给他们大油水捞,虽是没办成,但也是搭了半条命进去的!若无我给了柳党口实,焉有他们清流今日之得意!这葛明为寸功未立,竟被陈同袍引荐到圣上那儿去……看来省臣的位置要叫他坐了!” 胡重廉一笑:“大人,咱们也是清流一派,如何分出彼此,说成是他们了?” 侍郎红着脸说:“他肯提携着我,我才认他当个老爷;如今待我如此薄情,我还管他什么!” “不过依着小人看,葛明为此行不像是为了省臣的事。” “那能为了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胡重廉从茶碗里沾了两滴水在手上,朝桌子上用力一抹,然后瞪住两只大眼,看向他。 “好啊,”侍郎惊呆了,连连捋着胡子,“这可是了不得的功绩!我们要是能参与进去,把柳贼扳倒了,岂不有了光复之功,升官发财、光宗耀祖那是没的说了!可恨那宿宗善、陈同袍,这件事不叫着大家一起商议,功劳独自吞去,好不无耻!我倒是想了个办法,看能不能给咱们分出一点油水来!” 第九十四章 按甲、弦发(三) 胡重廉受了工部侍郎教给他的‘奇策’,等到两日之后,当即动身前往翰林院,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从门缝上瞄了会儿,也未见里头有什么动静。 于是他高呼起来,拍着门叫道:“葛学士可在院内?” 言过半晌,方才有个穿着公服的人出来,开着一侧门板,问他:“您……是何人?葛大人现今不在。” 胡重廉忙行了礼:“在下乃是工部郎中胡重廉,朝里的大人们托我来问葛学士一些事情,谁知没有寻见。我再等一等罢。” 那人把两扇门都打开,正色说道:“葛学士去了吏部衙门,一时料也回不来的。我是本院的编修成素,有些事我可以为你做主,进来说罢。” 胡重廉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暗暗想道:‘侍郎曾与我说了应变之计,今日他竟不在,正好可作实施……’想罢,他向编修笑了笑,举步迈进了翰林院内,被请到中堂坐下。成编修先禀了侍读学士,学士知道他掌管琐事已久,便任其自行,不作参与。 “成编修,您应该清楚,前几日葛学士是去了禁中面圣的,应当取旨回来,为何两日已过,却仍不宣诏?”胡重廉尚未坐定,就皱住眉头,急急相问。 成编修答道:“葛学士前往面圣,但说是一件公务,未曾提草诏之事。这也许是诸公多虑了。” 胡重廉直直摇头:“不然,不然。既是陈侍郎带着他一同去,必是吏部有言奏上,找他拟写圣旨,否则解释不通了。他未与你们说,可能是有顾虑。要不这样,你以翰林院的名头给我写一份文书,就说‘诏书可能遗失,派人前来寻找’,让我进入禁中,早些问出个口信出来,免得叫众位大人心中不安。” 成素听他动辄以满朝大臣相挟,心生厌烦,却又不敢违抗,心道:‘反正出了事也是他们担责,我写便写!’提过笔来,当即为他写下一封文书,得了侍读学士的同意,便交过去。 胡重廉欣喜非常,将文书一把塞进了怀里,草草辞谢过了成编修,就准备按着侍郎原先定好的计策行事:拿着这张文书,去禁中大营求见两司禁,以此迫使他们与己合作。 胡重廉打着如意算盘,转眼已走到了禁中大路,因将文书遍示守军,故而未遇拦阻,纵之通行。可是他这一个小官,哪里来过这样警备森严的场地,只看着四面的通衢,都延伸着弯曲转折的甬道,角门、正门又一望无数,顿时眼花缭乱,识不得道路,唯有求助于守军,才能渐渐摸索。 “那位军爷!”他此时急得满头是汗,粗气喘个不止,叉着腰朝门楼上的守军大喊,“东面就是存司禁的营子了?” “啊……”那军人放下兵器,赶忙回头,正把嘴张得大时,却脸色一变,将两唇又闭紧了。 胡重廉看着焦躁,又摆了摆手:“我说,军……” “别他娘的问了!”一只粗壮的手臂忽然搭在他的肩膀上,弄得他一个踉跄——原是三五个眼神凶悍的太监站在身后。 “你这厮行为可疑,来做什么的?穿这样衣服的人,怎敢擅闯禁内重地!” 胡重廉的脸被吓得惨白,几无人色:“我……几位公公,我若不能进,军士们怎么肯放过我?” “那你说啊!说!”为首的太监猛晃了晃他的肩膀。 “我是为翰林来找、找诏书的……反正是奉着翰林院的意思。”他在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你说得是不是人话,我们可没听懂!”那太监睁起眼,“走,先带你去沈总管那儿,必须给交代清楚!”不由胡重廉分说,几个太监生拉硬拽地带着他走了。 “审出底细来了?”沈竟翘着腿,拈着佛珠,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近了,方才将冷眼低低地瞥过去;而侍立在旁的卢信忠,却与这种冷静不同,紧张地一动不动,忐忑地抬起双眼,望着走来的太监。 “禀沈公公,此人说葛学士前几日来面圣,带了诏书回去,然而未曾宣旨,不知何故,所以骗了一张文书,来此处询问存司禁。” “他为什么要找存司禁?”沈竟放下佛珠,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大拍桌子,“不好!必是这些人串通起来,要在宫中兵变!” 卢信忠听后,寒毛直竖,心里砰砰地跳。 “卢公公,你认为如何?”他转过头。 卢信忠反应及时,飞快地向他脚边跪了下去:“沈公公推测有理!不曾想这群人贼心不死,竟还敢颠覆朝政!求沈总管速速派人,告知柳相,叫他速发京畿内外之兵,讨平逆乱!” 沈竟慌忙点了点头,便差他去处置此事。卢信忠走到殿外,看着此时天色将黑,便拨了一两个脚下利索的太监,都带着灯,传口信去报中书省;又自言“存肇、太肃那里若见了变故,必然受激造反,挟持皇上,恐怕不利于平叛。我且去他们营里一遭,稳其情绪,以待援军!”众人不明他的底细,反倒信以为真,眼睁睁地看着卢公公策马而出,奔着存肇大营的方向疾驰。 漆黑的颜色彻底笼盖住了天空。卢信忠不待拿取火把,就抱着马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冲入了营中,在校场上跑了两圈,直到地面的尘土扬洒了一道烟雾,方才把马匹停住。 存肇听得外面有马在嘶吼,连忙出帐外去看,看见卢太监脸色蜡黄,吃了一惊。 “存肇!”卢信忠把马鞭子奋力一甩,擦了擦溅在身上的泥土,“沈总管又下了严令,限你今日就造出五千件器械!叫工匠们来,本公公要一一清点!” 存肇一下就明白,这是外面出了变故,但还是强装镇定地冷笑着,咬牙陪他演好这一出戏:“我要是不交出,如何?” “不交出,就把那些懒散的工匠,连同司禁大人你,一同推出市口斩首!” 众兵士听了,登时在校场上鼓噪起来,各自手拿武器,护簇存肇,不使他离开一步。 第九十四章 按甲、弦发(四) 存肇眼看自己被团团围住,士兵们嘈嘈杂杂地喊着,气氛已近乎无法调和了,便在人堆中高攘双臂,大声呼道:“我有陛下诏书在此!我有陛下诏书在此!尔等勿躁!” 军队中有听到命令的,也跟着存司禁叫喊起来,就这样一队接一队地传达了下去,方才都停止了推搡和喧哗,行伍渐渐归于严整。 存肇大喜,急从怀中扯出一块金黄色的绸子来,把那绸子解开,拿出的果真是一份圣旨。 “诸位!”他的双手不断颤抖,把诏书从左移动到右,展示了一遍,“这是皇上亲手交与本官的,其中写尽了柳党数十年来犯下的罪恶……种种叛逆,罄竹难书!存肇作为臣子,看到主上受辱,岂能不对此心痛?因而卧薪尝胆,久恨不能翦除巨奸、清荡朝野,以致于寝不安席。这几日他们之所以要将营中的器械悉数收走,就是为了削弱我们的力量,趁机发动兵变,倾覆列祖列宗的大好江山!难道你们就甘愿成为任人宰杀的牛羊吗?与其等着他们谋反,不如先发制人,随我撞开武库,奉诏讨贼!” 众军士见了皇帝的诏书,又听了存肇的言语,都知道已无路可退,故而起了拼死一搏之心,振奋非常,顿响起一片震天的欢呼之声,扯开嗓子大喊了三声“万岁”,然后各自散开,转过身去,齐将手上的短刃对准了卢太监,眼睛里全是怒光。 卢太监不及回马,四周便大叫着:“杀了他!”向他凶猛扑来,将其拖下马去;存肇就站在跟前,怎能弃之不顾,径直冲过去阻拦:“尔等慢着!此人虽罪大恶极,然终是宫中人物,生杀大权在于陛下,我等既以奉诏为名,凡事绝不可擅专!先派两个匠人,将其幽禁在帐内,不许杀害,否则一样问成谋逆,凌迟处死!”大家面面厮觑,杀心登时住了,把卢太监从地上拽起,骂了几声,推到别处。 存肇看见卢太监平安地进了大帐,便翻身上马,取了火把,吩咐军汉们道:“且随我去叫老皇叔的兵马,我二营合兵一处,扔了这些无用的短兵匕首,去仓库里取刀枪衣甲!” 众兵一并听令,跟在存肇的黑马后面,出了大营,不一会儿就聚集在了太肃大营的辕门前,乌泱泱地连成一大片。这两营素来同声同气,看到对面的弟兄已发了难,此处焉有不从之理?故不久亦下定了决心,将太肃自帐中推上马去,冲破营寨,两军合势,杀到武库。因无钥匙,便在那扇三丈宽的大木门前堆了二三十号人,趴在木板上,听着命令一到,就使出浑身的力气,将这门‘哗啦’一声推倒在地;紧接着,一窝蜂的人便前仆后继地抢入来,或拿箭弩,或取刀枪,一时之间乱作一团,如同阵阵狂风,架上的武器很快被争夺一空。 禁军们将盔甲穿戴毕了,将兵器挑选好了,又到马厩里牵了马,方才出来列阵,在中军竖起大旗,高举着松油火把,仿佛一条蜿蜒的火龙,冲出禁中,直指向中书省上,把天空映得血一样通红。 “陈大人,大事不好!”一名书办带着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走到陈同袍的案前,“禁中那边火起,好似有杀声,听说是存司禁起了兵,正在禁中门口和吕迎山的部队交战!” 尽管这是意外之事,但陈同袍并不惊骇,好像全在预料一般,微微抬头:“好,我知道了。史司禁你看到他了没有?” 书办看到他冷静的模样,反而感受到刺骨的恐惧,迟疑片刻,才又拱手:“我怕伤着,没敢靠近……只看到吕副司禁在后方指挥。” 陈同袍点点头:“既然如此,你速往中书省告诉宿参政,令其召集各部各司的长官,宣布朝廷讨逆除奸之事,并发文书责令罢兵。我自往东宫探听太子消息,汝当慎重!”尽管他的神态极为悠然,但动作却是敏捷,吩咐完了这一段话,就一把穿上官服,大步流星地踏出官署。 “开门!叶大人开门!” 叶永甲正在衙署的后堂睡着,听见有人在大声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发觉面前的窗纸透着红光,十分晃眼。他不顾双眼的刺痛,坐起身,打开窗,看见是史修慎的脸庞,较先前的模样消瘦了一些。他见屋外都站着严衣严甲的壮汉,颇觉吃惊,咧着嘴问:“外面……这是出了何事?” “一时间解释不清楚……”史修慎踱着步,眉毛皱得死紧,“先跟你说一句话,就是存肇已经发动了兵变,开始攻打柳党了。看着这架势,已经临近胜利了。我原本跟着吕迎山出去‘击贼’,但我中途溜了去,先带着少数亲兵去保护皇上,带着圣上离开了寝宫。他暂已被我安排出去,送往别殿居住了。” “那你为何不去找太子,不去找宿宗善,怎么……找我来了?”叶永甲双手扶着窗台,疑惑地问。 “你自己可是知道,那群所谓的清流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万一被他们占了先机,先将柳镇年抓获到手,那么关于他的罪证便任由这些‘清流’编排了。鉴于你先前做了许多年的柳党,在朝野中又不受待见,很可能就会遭受他们的诬陷、迫害。我让你先带着人去相府,不仅代表着戴罪立功,还可彻底堵上他们的嘴巴。” “史大人,我如何……”叶永甲一把握住他的双手,眼睛里含着满满的泪光,本有一肚子话要讲,开了口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事不宜迟,你什么也不必说了!快走吧!”史修慎拍了拍他的胳膊,督促了几句,就将窗户替他掩上了;叶永甲见势紧急,便匆匆站起身来,把袍子仅仅穿了一半,就走到侧门,把门开了,同史修慎上了马,这才将官袍穿好。 “走吧,去了结你的杀父之仇!”史修慎又敲了敲他的后背,用冷峻的口气说道。 第九十四章 按甲、弦发(五) “柳公,柳公……” 柳镇年一身深衣,坐在书房之中,四面开着窗户,淡然凝视着远方泛红的烟雾;待听见这微弱的声音,才缓缓转身,见是太尉桂辅,带着一脸的黑灰,衣冠不整。 “您怎么还不慌不忙地坐在这儿?”桂辅晃着袖子,走进来问,“存肇已经起兵造反,要带着两营的人马杀退吕司禁了!若还无动作,我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晚了,”柳镇年用乌黑的双眼怔怔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一切都晚了。我固然可以调来外面的守军,但他们行动神速,又得到大多数官员的支持,不会给我们留下时间的。” 桂辅万念俱灰,顿时倒在地上,大哭不止:“柳将军……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拼一把才行啊……” 听着他呜呜咽咽的哭诉,柳镇年的表情却显得极其麻木,他正要抬手阻止这无用的哭泣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粗犷的喝声: “里面的,识趣些,快给官军开门!” “谁?” 太子从窗边折返回了书房,他刚准备点燃案几前的灯台,就听见背后的木板被人踏动,急一转头。 “是陈尚书。”蓝渊作过揖后,指了指身旁的陈同袍。那陈大人穿着一件乌黑色的长袍,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慢慢掀下头顶的帽兜。 太子眼前一亮,几个箭步上去,握住他的手问:“大人怎么来到此处?存司禁那里局势如何?” 陈同袍道:“存司禁正和吕迎山打得热闹,皇上又不见踪迹,臣下十分担忧殿下的情况,故而冒死来见。幸亏蓝大人指引道路,从侧门进了来,未遇一人。” 太子松了一口气:“那还好,不过拖得时间长了,对我们并非良策啊。” 蓝渊着急回答:“这个您放心,陈大人已经让宿参政召集众官员商议,一旦下达政令,表达了清算柳党的态度,吕迎山的军队自会瓦解。现在最重要的,是擒贼先擒王,得把柳镇年早早抓住。” 太子冷笑道:“他是瓮中之鳖,何时抓不得?” “这……”蓝渊本想接着解释下去,但貌似是考虑到了什么,便闭住口,低下头。 陈同袍却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一面轻轻捋着衣袖,一面说道:“这件事,蓝侍读根本不必担心。史大人素来心思缜密,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抛下军队,没了踪迹,定是去做更要紧的事了。料他既扔下了吕迎山,就说明其不会与柳党为伍,当是围柳贼的官署去了。交给他便可平安无事,我们何苦插手?” 蓝渊听了,更是万分的心急,不得不挑明了讲了:“殿下,这事断不能交付史修慎!此人与朝臣交结不多,并无休戚与共之情,而柳镇年府上必捏有许多官员的把柄,鼠首两端之人比比皆是,若在查抄时悉数交出,则人心愈发不固矣!应速速派我们的人去,先围住相府,就什么都好说了。” 太子皱了皱眉,半信半疑地望向陈同袍。 陈同袍微微点了几下头:“蓝侍读这番分析,实在是至明之理,但这个处置的办法不甚合适。若史修慎早于我们去了,那一切便成了无用之功;若史修慎未去,我们又难以保证查抄的速度,万一之后又有人参与进来,发觉了毁灭证据,抑或是藏匿证据的事实,岂不尴尬?” “那该如何是好?”蓝渊十分郁闷。 陈同袍不紧不慢地说:“与其在查抄的时候费功夫,不如在审讯时多做些手脚。” “怎么讲?” “审理柳镇年这样的罪犯,当为大理寺与刑部在御前同审。大理寺的长官是过湘人,他算是我最信任的了,可以发动他带头鼓动群臣,提前开始审讯。不待证据一一送上,即给柳贼及其同党定下了罪名,则那些破坏大臣之间团结的东西,将全无用武之地。到时候,无论是一把火烧掉,还是藏匿起来,就没人能够在意了。” “此计确实妙绝!”太子拍着双膝赞叹道,“不过若要审讯,则必须带柳镇年本人前去,不知何以解决?” 陈同袍富含深意地一笑:“那就劳烦太子出马了。” 冲天的火光四面围住了宰相的官署,照着刚刚刷上朱漆的墙面如玉石一般明亮,头顶的牌匾亦显得格外闪烁。牌匾下,两排的士兵穿着黑衣黑甲,仿佛无数座石塑目视前方,眼露凶光。 叶永甲在门口下了马,一步步登上台阶,走入内院,见这里亮似白昼,一树一木的纹路也依稀看见,不需借助灯烛,就直接沿着鹅卵小路,寻到书房。 “你进去吧,”史修慎停在木质的阶梯上,踩得吱吱作响,“审讯的事由着你来。” “好。” 叶永甲面色毅然,二话不说,大步就走进了书房,抬目四顾,却未看到柳镇年的身影。 “廷龙,柳某在此处。” 叶永甲耳畔又响起这一阵熟悉的声音,让他在恍惚间还以为是平常的闲谈对话,而忘记了现在是何等样子的紧张时刻。 他心头荡漾着一股复杂的情绪,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悲伤还是高兴,抑或是怀旧;可他对这样的情绪感到抵触,在暗暗抑制着它,但后者明显更为强烈。 “廷龙,不是你吗?还没过来么……” 叶永甲咬着牙,把牙齿咬得快崩断了,那泪水才强行吞咽了回去;他掀开里屋的布帘,俯下身子进去。 “柳贼!”他的眼里血丝遍布,声音发着颤抖,“你当年杀了我父亲,你是不记得吗?我心里一直记着呢!为了报这个大仇,我在你身边蛰伏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有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你是逃不掉了!” 柳镇年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他不会再叫自己一声‘恩公’了,但听到他如此咬牙切齿地诉说着当年的仇恨,还是不禁落下老泪,眼眶尽湿。 “我认了,”柳镇年泛紫的嘴唇发着颤,吐着细微的气,“但请廷龙能听我多说几句话。” 第九十四章 按甲、弦发(六) “也好,临死之前了,就让老贼你多说几句!”叶永甲仍睁着发红的眼睛,刻意地摆出一副凶相,在他面前慢慢地坐下。 与这极致的愤怒相比的,是柳镇年极致的平静。在火光明灭的照耀下,他瘦削的脸庞好像被烧得滚烫,显现出面颊上遍布的沟沟壑壑;一抬头,就看着更加苍老,也更加深沉了,带着某种忧郁的色彩,令人难以忘怀。 “若是没有当年的事……”柳镇年疲倦地说着,一根手指在木桌的裂缝中划动,“我知道你忘不了,我也不想说虚伪的话,向你道个歉,或是找个借口什么的……但我很想问你,你一直如此恨我,真的只有这一个原因么?求叶大人告诉我,叫我死得透彻些吧。” “当然,”叶永甲的心情平复了不少,但冷绝的语气丝毫未变,“你们柳党是怎么结党营私、荼毒天下的,难道最清楚的不是你自己吗?” 说出这段话时,叶永甲竟然怔了一下。没错,他从年轻时开始,就不断地听到周围的人在抨击柳党,把柳镇年骂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奸臣,他所施行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夺权篡位,将天下搞得一团糟。尽管他的态度从来是半信半疑,但他也确实见到过诸如钮远、晏温等主持的新政祸害了人民,并打心底认为,既然有这么多人不遗余力地反抗着他,就说明那些流言绝不是空穴来风。 “我?”柳镇年苦笑了,“我哪里清楚?编造出这些话的人才是最清楚的。” “按你的话讲,自己当然是清白无辜了的。若全是栽赃陷害,你怎会沦落到今日孤立无援的地步?” “‘清流’们可谓是从者如云了。难道他们……”柳镇年翻动眼皮,将眼睛瞅着他,“就是人心所向吗?” 叶永甲托着下巴,不屑地把头转过去:“他们干过几件党同伐异的恶事,但起码存有几分人性。不似汝等压制议论,杀人如麻……” “我请你看一件东西吧。”柳镇年叫桂辅退到一边,自己拖着老迈的身躯站起,拿着一小截蜡烛,到书柜前细致地照了一遍,从一本厚重的旧书中间抽出一张泛黄的信纸,揭开后,就拍在木桌上。 “这是什么?”叶永甲拉着那信纸的一角,不知道看还是不看,皱着眉问。 柳镇年再次坐下:“这是万和顺曾经写给我的密信。‘清流’们不是和他串通起来了吗?叶大人好好瞧一瞧,看看这位扬名中外的大忠臣是怎么与我说的。” 叶永甲听罢,带着疑虑将那张信纸移到面前,见上面的文字还算清晰,只是留着几道皱痕。 他深吸一口气,离近了看,默默地念了起来:“建康郡王万和顺顿首拜上:‘柳公今已大破南蛮,威名甚足,丞相之职何足道哉!皇室衰微,社稷难振,不如就此行易姓之事,以慰天下官民之心。将军麾下如云,能臣良将何止万数,使之屈膝于弱主之下,岂不可耻?若公果能登位,和顺当亲往庆贺,膝行以拜,纵为公之家奴,亦传载青史,千古之荣矣!微臣再三顿首。’” 叶永甲把信放下,顿感浑身上下一阵冰冷,眼神里一片空洞。他岂敢相信,表面上水火不容的两人,竟在背后隐藏着这么一段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好像在这朝堂当中,不仅德行是用以伪装的工具,还有性格、政见,以致于和敌党之间的关系,种种可称为真实的东西都能被隐藏起来,甚至直接泯灭。 “你以为他们为何要憎恨我?”柳镇年盯着他的眼睛,“他们不是把我当成了奸臣,而是把我当做了功名路上的绊脚石,将我移开,才能使他们一个个升官发财,醉生梦死。可如果我事事顺着他们呢?那他们就会转而来歌功颂德,劝我早早结束这一朝的统治。不必多想,憎恶的就是当今皇上了。” “你为什么肯将这个拿给我看?”叶永甲颤抖的手捏着书信,凝视着发红的灯芯,问身旁的柳镇年。 “因为老夫知道你,”柳镇年本想以关切的目光看着他,但又想到如今,只好渐渐低下头去,“你能不跟着旁人的眼色行事,能为了变革弊政,就拼了命上去。你从来是不愿同流合污的,这书信留给你,或许有大用处。” 叶永甲捏紧了信纸,又眨过几下眼睛,抬起头来,眼上就泛起了一层泪光,在火焰前格外透亮。但他不会多说什么了,只背对着他,向外面一挥手,就权当做与他的告别了。 “来人,将逆贼柳镇年、桂辅二人押出去,听候发落!” 言讫,两个军人便走上堂来,架住柳镇年的胳膊,往外走去。 “其余的,进屋查抄,找个箱子,把文书证据都装好喽,今天便要送到刑部!”史修慎吆喝着,把手下的兵卒都派遣去了,才抽身来问叶永甲:“老贼和你说什么了?” “我能和他说什么?”柳镇年将眼泪一擦,‘呸’了一声,“这条老狗,杀了才足我愿。不过他倒给了我一张书信,这是万和顺曾与其串通的证据。” 史修慎的脸上闪过一丝吃惊的神色,随后按着腰间宝剑,发出长叹:“未想到,这厮表面上是一副忠心皇室的做派,暗地里却和敌人称兄道弟,真是厚颜无耻!陈尚书与这等人相交,何言清流?” 叶永甲紧接着说:“正因如此,我才要让世人看清这些正人君子的面目。这份书信非常重要,必须面呈天子,昭告天下!” 史修慎担忧地道:“这恐怕……终归是徒劳啊。皇上的心思与廷龙不同,万一受挫,后果不堪设想。” 叶永甲的反应异常坚决,言语激昂:“我就算被扒了这身官服,也要做成这么一件大事!史司禁放心,我一人死了不怕,就怕朝政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就真的暗无天日了!” 第九十五章 变政、功赏(一) “报史司禁!太子殿下带着好几位大人到了!” 正当叶永甲决然赴险之际,几名禁军突然闯进府来,向着史修慎跪了单膝禀报。 史修慎担心地看了叶永甲一眼,旋即问道:“太子来此处有何吩咐?莫非存司禁那里已经尘埃落定了?” 一名军士仰头答道:“我们没敢问殿下这些,只是听蓝侍读说,太子带了东宫的人马,本想着来抓柳镇年,谁知您已提前办完了此事,所以望您把犯人交出来,押他到偏殿受审。” 史修慎疑虑颇多,但无奈是太子召见,全无躲避之法,便叫这几个军人开路,偕同着叶永甲走了出来。 门外的兵丁们早已列成了两排,留出了中间的一大片空地,以使太子的轿子能够停放。蓝渊揭开轿帘,搭住太子的手,引着他下了轿,当即听到‘参见殿下’的山呼声,两边的军士都俯身跪下了。 太子满面堆笑,一个个地将他们扶了起来,并以好言抚慰。待他走到院墙下时,就听木门‘吱啦’一响,连忙退了两步,看是史修慎与叶永甲二位。 两人各自行了礼,史修慎便开口说道:“殿下为了国家大事,竟不惜危险,亲自前来,史某敬佩之至。若有什么吩咐,史某一切照办。不知存司禁那里可是奏了捷?” 太子紧了紧袍子,笑着说道:“吕迎山的抵抗十分顽强,存司禁恐怕还要打上一会儿。不过战局几定,该到了审判罪犯的时候了。朝廷已经组织刑部和大理寺在偏殿会审了,您把柳镇年、桂辅二贼交给本王,必当秉公持法,给天下士民一个交代!” “我……”史修慎正准备老实听命,可胳膊突然被叶永甲碰了一下,登时就改了口,“不瞒陛下,查抄之命乃是叶大人下的令,卑职无权干涉,仅仅出于一片忠心,相助而已。何况卑职一介武夫,对这些事体不甚明白,有事与叶尚书商议为好。” 太子听罢,皱了皱眉,转而望向叶永甲:“叶大人,你没什么意见吧?” 叶永甲拱手答道:“太子英明神断,微臣焉有不从之理?只是现在大事未定,证据尚未搜集详备,朝议这就急着定罪,恐怕并非良计。” “这……”太子本就有些心虚,听了这话,更是面露怯色。 “叶大人,你是在故意为难殿下吗!”蓝渊见势,连忙上前怒喝,“诸公都恨柳镇年恨到骨子里去了,不尽早将其问罪,还要等到何时?” “柳镇年还用审吗?”叶永甲用冷眼一瞥,“他犯下的什么罪大家都清楚。但柳党人数庞杂,还需逐一审问,从长计议,岂是一言两语定得了的?” “我们没说审柳党!只审柳镇年!” “那好,我把柳贼一人交给你就是了。逆贼桂辅暂且押进大牢!”叶永甲毫不示弱,一对带着锋芒的目光逼视着他。 “大胆!”蓝渊火冒三丈,攥起拳头,紧咬着牙咆哮着,“你这厮要公然抗旨不成?” 眼看双方骂得不可开交,几乎要丧失理智了,陈同袍便慌忙走到他们面前,稍作了一番调解,二人方才不再言语,满怀怨气地住了口。 “史司禁,这里没你的事了,”陈同袍看着气氛缓和了一些,就转头与史修慎说,“皇上那边还需有人护卫,你先带着你的人回去罢。” “嗯……知道了。” 史修慎勉强地将头点了下去,一转身,便向着远处慢慢行去;可往前刚走过几步,那背影却在周围火光的注视下停住了。还不及众人有疑问,他又迈开步伐,朝兵丁们喊了一声“走!”,当即翻身上马,带着密密麻麻的星火离开了。滚滚的浓烟散去,天空的颜色顿时昏暗了不少,连叶永甲浑身散发的光泽也跟着黯淡了。 “我有一个提议,”陈同袍似乎一直保持着微笑,但叶永甲看不太清了,只望着漆黑一片,“既然那些柳党难以尽数论罪,不如且断大不赦之罪犯,即谋逆、作乱之类;至于阿附合污之辈,所犯贪污、用权之罪较轻,可暂时撇开不管。如此一来,一无武断之疑,二无宽纵之失,叶公以为何如?” 叶永甲捏着袖筒里的书信,徐徐说道:“陈尚书说的没错,但是证据还要讲的。” “对,证据,”陈同袍轻拍了两下掌,声音十分清脆,“这个当然要讲。不过审问的人数不多,挑些重要的运过去,也能省便。” 太子接着这话:“那就这样定了。叶尚书,你把柳镇年交过来吧。” 叶永甲迟疑地动了动眼珠,心中想道:‘若按着陈同袍的办法行事,我是根本无法参与会审,亲自向陛下递上这封书信了……但我又不能放心地说与他们知道,更不能就此交给他们。不如另辟蹊径。’ 想到此处,他也来不及思考缜密的计划了,只好横下心来,准备一条路走到底。 “殿下,我曾经仰其鼻息多年,在他身旁干事,也探得了一些机密。今日会审,我正有一件密信要献于皇上,不知可否同诸位一齐参加?” 陈同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一指身上的官服,语重心长地说道:“叶尚书,我身为六曹之首,亦是不准与会的,哪里来的‘诸位’?你我只有等候的份儿啊。你既有重要的证据,交出来不是一样?” 叶永甲连忙反驳:“不可!谁能保证接手这信的人没有柳党?万一哪个部、哪个司的官吏瞧了,偷拿了去,或是抹了几行文字,谁能知道?” “胡说……”蓝渊听了,气血又涌将上来,想骂他几句,却被陈同袍一把手扯住了。 “您的担忧不无道理,”陈同袍作了揖道,“既然大人坚决要面呈皇上,那好,等着将柳镇年审完了,会审一散,我立刻就拉着您去觐见皇上,那时案卷必未了结,再呈上去也为时未晚,还可作个补录。” 叶永甲虽对他还有提防,但听着此事大差不差,倒没有耍弄阴谋的空间,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吧。” 第九十五章 变政、功赏(二) “杀了他!杀了他!” 就在通往禁内的那条大路之上,柳镇年被几个禁军押解着,缓缓走来。他已是穿不得丞相的官服了,套上了破旧的深褐色布衣,白发也披散下去,脚下踏着草鞋,竟全无当年的威严,浑似乞丐的模样。众官员都挤在中书省前,看他来了,一双双发红的眼睛便盯向他,一双双手臂也疯狂地向外抓着,更不用提那阵阵激烈的辱骂声,好像没人拦阻的话,他们就要把这位大奸贼生吞活剥了。 柳镇年很难无视他们嘈杂的声音,转头望去,见那些睁圆的眼睛里不仅有无穷的恨意,还掺杂着强烈的兴奋,似乎对他的命运保有什么期待。 “走,走,走!” 他的脚下每走一步,就有一群官绅在发出颤抖地呢喃,并把手指一抖一抖地计着数。他们的笑容逐渐张狂,眼冒金光,期盼着柳镇年走过那道宫门,期盼着他从此一去不复返,期盼着自己能分得一些功劳,沾上几点富贵——总之,再无人能和他们唱反调了,大家都拥有着相同的利益,办起事来自然水到渠成。上下一心,未来可谓无限美好。 偏殿的大门洞开,进了厅上,里面正摆着三张长几,左手边是刑部的人,右手边是大理寺的寺卿过湘人,各自带着数名书办,纸笔齐备、坐姿严整,犹如群星拱月一般,陪衬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皇帝坐在大厅的正中位置,今日也未设帘,亦未挡有屏风,竟将一副圣容俯视朝臣,实属稀奇之事。 柳镇年此时已戴上了镣铐,膝跪在地,但并不顾什么君臣的礼节,直直地仰头注视皇帝,看到他憔悴的神情。 “放肆,”过湘人将手中的笔在砚台上钻着,“你这厮真是跋扈惯了,见了皇上,竟然连低头答话都不知道!” 柳镇年对过湘人的叱责并无反应,只是笑了笑道:“老夫也是许久未睹陛下的圣容了,那得有三年?两年了吧?时光飞逝,陛下却老了许多……您忍受了三四十年,终于铲除了我这样作恶多端的权臣,应该很高兴吧?该大展拳脚,做一番圣明天子喽!” 皇帝平日里对这个老人是何等的恐惧与厌恶,但如今再看到他,不知怎么,心境截然不同了。他对柳镇年忽然没了敌意,反而像是在看一位平常人家的老汉,乐于听他与自己攀谈。尽管他还要保持住以往的冷血,无法回应半句,可他只是听,便感觉到浑身的自在。当他听到柳镇年说‘老了许多’时,却下意识地要去摸额头的皱纹,但也不过是头脑中的一瞬,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依旧把手攥紧了匕首,麻木地看着。 “放肆,放肆!”过湘人又大喊了两声,捶着桌面道,“竟敢如此对皇上说话!左右,打他一顿便老实了!” “免了,”皇帝用平稳的语气说道,“此人狂妄是本性劣根,浪费这些时日做什么?开始审问就是。” 说到此处,门外的兵士又推着桂辅进来了。桂辅老老实实地磕了头,跪在一旁。 “问柳镇年,”过湘人叫书办拿出一叠文书来,一边翻阅一边问道,“与汝谋划行篡者,仅桂辅、钮远、洪立慎、晏温及府中幕僚等文臣十六员,可是?” 柳镇年十分明白他们的目的,于是不作争辩,轻声答道:“是。” “啧,武官就多得很了。”过湘人又翻了一页,“这样吧,我念这些人的名字,你一一回答和他们的关系,记在供词之中,日后好给他们落实罪名。” 柳镇年还是轻轻颔首,可桂辅已有了疑惑之色,登时愤愤不平,便以言语争道:“过大人!你年纪轻,办案有考虑不到的地方,我们也能理解;但绝不能这样胡来!问文官时就只问谋逆,不顾其他;问武官时就事事要说,仔细得紧。不知有何依据?” 过湘人还没回话,刑部尚书却先面红耳赤,大骂了起来:“狗奴才!你现在不过是一介囚犯,焉敢触忤圣意!这自是朝廷的良法,先将你们这群谋逆者揪出来正法,慰了天下民心后,再慢慢计较那些细枝末节。” 桂辅冷笑:“待把我们杀干净了,没了人证,那审的还是什么柳党?岂不任着你们空口白说!朝廷的法度可从没这样的‘良法’,简直荒唐!” “你们还有脸说这种话!”刑部尚书起了身,怒瞪着双眼,似乎想把他们的旧账都拿出来说一遭,过湘人可受不了这个啰嗦,忙向他递了个眼色,冷冷说道:“管他们讲得是什么,事到如今,何必再言道义。继续!” 柳镇年极度配合湘人的问题,一来一往,不过半个时辰,书办们已将口供备好了。湘人甚喜,当即捧着几张卷宗,向着皇帝的方位拜道:“陛下,经臣等努力核实,已查明逆贼柳镇年之党羽共八十五人,其中文臣只十六人,大多也已然故去,其势力衰弱久矣。恳请陛下依遵国法皇宪,法办这些残兵败将。一旦下了旨意,则朝中之柳党可告肃清,天下澄明,盛世可望!” 皇帝接过书信,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大手一挥,叫殿下的士兵走上来,架着柳、桂二人便往外走去。桂辅心有不甘,死死扯住军汉们的手臂,把身子不停地往前直撞,大声疾呼:“陛下!陛下!这群臣子奸恶至极啊!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哪个没倚过柳公这颗大树,哪个没和柳党有过来往?今日竟全不过问,仿佛从未做过一般!这叫什么肃清,这叫什么澄明,盛世……”话还未毕,殿门便‘啪’地一声关紧了,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压倒一切的山呼海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的灯光熄了。 “商议完了?”叶永甲揣着书信,往远处看了看,问陈同袍道。 “是啊,您终于可以去找皇上了。”陈同袍一副坦然的面色,平静地说。 第九十五章 变政、功赏(三) 听到柳镇年被捉的消息,宿宗善终于放心下达了文书,叫一个胆大的书办钻进吕迎山军中,大呼着“柳贼已死!降者不杀!”,并把文书高举在半空,策马奔跑了好几圈。 吕迎山的兵遥见文书上的钤印,又听清了书办喊出的八个字,于是纷纷夺气,丢下甲仗,或是四散而逃,或是临阵反戈,吕迎山四处阻拦,怎么禁止得住,慌乱间跌下马去,竟被乱兵所杀。 周围的火势慢慢灭去,天空亦黑沉下来,堆积着尸体的街道上霎时没了声息,官兵已控制住了街道。存肇和太肃二人跪受了文书,听闻柳党尽被翦灭,顿时以泪洗面,仰头痛哭,全军也跟着欢呼雀跃;欢喜过了,二司禁就命众人打扫战场,放出一条宽阔大路来,方才全军开拔,离了禁内,向偏殿觐见皇帝去了。 二司禁叩拜过了皇上,备述数日来艰辛之事,听者无不动容。此时宿宗善等皆已齐聚殿上,皇帝慰劳了军士之后,即被拥戴着起驾还宫,各班大臣也自归了官署。 “敢问,陛下是回去了吗?” 扫地的太监觉得有人拍他,一抬眼,见是兵部的叶永甲,手里拿着文书,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是啊,”太监将扫帚提了起来,“方才存司禁护送着,已然回了寝宫。” “哦……多谢。” 叶永甲抱了抱拳,匆匆转身,就沿着来时的道路,大步迈进了禁中的大门。 月色被重云遮掩着,刚刚厮杀完的甬道上没有灯火,一股腐臭的气味还在飘散。叶永甲看不太清眼前的路,只能小心地行进,直到望见那面紧闭的大门,朱红色的油漆还映着一点光芒。这道门平常应该是洞开的,今日却因外面的动乱而关起了。 “请守军禀报皇上!”叶永甲叩着门道,“就说臣叶永甲有要事求见!” “是叶大人?”守军转过头,举起一根火把,照了照他的脸。 “看清楚了?”叶永甲凑近了一步。 “好,在下立刻去寝宫向皇上说。”言罢,守军便拿着火把,走下城楼。 叶永甲站直了等着,用严肃的目光望着那两扇巨大的宫门,急剧地思索着该说的话;可渐渐地,等得久了,他便有些力不从心,开始出神了。 不知等了多么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猛然朝着四周望了望,却还和方才无异,寂静得很,只听得乌鸦在远处扇动翼翅,或许是在那里追逐尸体的血肉。 叶永甲心中有了不安,又拍了两遍大门,可根本无人回应,只好在宫门下踱起步来。 又度了半个时辰,里面依旧没有动静。他焦急地望向天空,却看不到月亮,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腿脚发麻,只好倚着城墙坐下,暗暗想道:‘莫非陈同袍真是以计诈我?可现在皇上秉政,万机独断,何事能由着他?可能是存司禁怕被牵连……不,不应该呀,他不可能知道这件信的事……算了,或许一切都是我在多想,料陛下身心俱疲,说不定是睡去了。不如在此捱到明日,等着早上宫门一开,我就进去禀报!’他深以为得计,索性今夜就不睡了,怀里抱着书信,打算着一直熬到天亮。 天色破晓了。叶永甲一天没合过眼,可看到朝霞映得天边一片赤红,那些疲惫感竟扫去了八九分。 ‘快了,差不多便要开门了……’他无法掩饰住兴奋的心情,浑身好像在颤抖,他想,‘我自从入京为官以来,做惯了虚伪的样子,和那些伪善的君子混在一处,就未有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作过一件事。如今既有这么个天赐良机,我便拼了性命,也要把那些奸恶之人拉下水去!’ “圣上御驾将至,闲者避让!” 随着几声清脆的锣响,两扇宫门渐渐被太监们拽开,迎面而来的便是皇帝的车驾。 叶永甲慌忙起身,整了整帽子,径直走到跸道上,拦住皇上就是一跪:“微臣叶永甲有要事欲奏!” 两边的宿卫看到斜刺里冲来一个人影,委实惊慌,当即几个箭步走上前去,方要拔剑,已看清了叶永甲的面容。 “大人有什么事,向我们讲出来不好?”他们笑着问道。 叶永甲的目光却不移一寸,紧紧盯着车驾上的金色帘帐:“此情机密,只宜奏与陛下!” “咳咳,”皇帝在帘后咳嗽了两声,摆摆手道,“叶卿所奏,是关于何事?” 叶永甲登时伏在地上:“是关于柳党的证据。” “叶卿不必心急,我此次出寝宫,也正是为宣布此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来人,向叶尚书宣读圣旨!” “是!”随从的太监接过一纸诏书,展开来读道:“于相府查出之证据供词俱已齐备,朕又览大理寺、刑部之奏疏,罪名所定,皆合情理。其协助谋逆之文人共十六人,列名于左:……协助谋逆之军官共六十九人,列名于左:……速令有司按此问罪,明正典刑,以扬国法。余者皆不过问,钦此!” 叶永甲听罢,浑如一道晴天霹雳贯穿下来,使他心头大震,两只眼睛也怔住了。 “叶永甲,怎么还不接旨?” “陛下!陛下!”他连磕了五六个响头,撕心裂肺一般地叫喊着,“大理寺交上的那些证据尚不算全,我手头还有一封书信,关键至极,还请陛下容我奏上!” 皇帝故意露出了一点难堪的神情,拿圣旨的太监见了,亦是恼怒:“叶大人,你好歹也是做了多年的京官了,怎么,连皇上的规矩都不懂了吗!天子一言九鼎,成命岂可说收就收?若是重要,昨日何不递给大理寺、刑部去看?多说无益,叶大人快些走开!” 叶永甲看着被微风卷起的帘帐,愣了许久,方才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来:“好,好……微臣这就告退。”于是将膝盖往路旁挪了挪,看着御驾的车轮碾过了那一段青石板路。 第九十五章 变政、功赏(四) 望着皇帝的身影远远去了,叶永甲才算是回过神来。此时,日光已经穿透云层,金色的光芒照遍了林立的宫殿,每一处屋顶的琉璃瓦上都闪着耀眼的釉色,天阔云开,好像一切灰暗的事物将要一扫而空了。可他的内心却是乌云密布,阴沉至极,自感与这外界的光明相互隔绝,浑身也只被寒气侵袭着,因而更平添几丝孤寂。 他低下头,看向手中那带着拆封痕迹的书信,愣了一会儿,就把手伸过去,按在它的边角上,使足了劲——撕开了。紧接着又撕了第二下、第三下……慢慢地,把信撕成了一张张碎屑,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往身后扔去。 这样的失败,与他自己所想的截然不同。他可以想象皇帝在听了一番谏言后勃然大怒,将自己抓捕也好,推出斩首也好;怎知这位皇帝陛下竟能未雨绸缪,和陈同袍有如此默契,果断地葬送了澄清朝野的希望。但这倒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既然皇上的江山是靠着这群官僚维持,那就必须与他们通力合作。他眼中的救世主,亦不过是在这世道中坐享其成的一份子罢了。 叶永甲浑浑噩噩地走出了禁中,一直回到兵部衙门里,看见蔡贤卿也来了,却无心寒暄,只随意地作了个揖,择座坐下。 蔡贤卿看他脸色不好,知道是有了心事,便转头笑了笑道:“昨日我一天没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昨日出了那么大变故,您不会不清楚。”叶永甲半斜着身子,揉着眉骨。 “哦,我说怎么没见到丞相,怕是柳镇年垮了台。看来还大打了一场?幸亏老夫没来,不然平白无故地遭了一场大劫!” “您什么都知道。”叶永甲有气无力地说。 蔡贤卿又笑了:“不对,您的心事我可真猜度不到啊。” “那我与你说罢。”叶永甲于是将查抄相府、觐见皇上等种种大事全盘说了出来,蔡贤卿方才大悟。 “唉呀!”他拿竹扇一敲大腿,“此举功亏一篑,确实可惜,但也怪不到廷龙身上!他们人多势众,一时还撼动不得,忍痛待时,犹未晚也。” “这岂止是‘一时’的问题?”叶永甲带着自嘲的冷笑,平淡地说,“他们清流哪里有什么才学,倚仗得不就是这一潭死水的朝廷!你若想要让这水活起来,必会成为千夫所指。” “可还有陛下……” “您还指望着陛下?晚辈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天下祸害百姓最深的就是皇上!料这些官绅士人,所拥之田不过十万亩,百万亩,自是为私;可皇上坐拥天下之田,所私者九州之财,不过聚敛得多些罢了,怎么就一变而被称为‘公财’了?为了这一人之公财公费,不知吸了百姓多少膏血?他断然要护着士绅们,如同护着豢养的奴隶,才能保证自家的利益。” 蔡贤卿惊慌失色,看了看周围无人,凑过去说道:“您这是受了挫,愤激之语了。自先帝登基以来,抑兼并也不少的。” 叶永甲只是摇头:“官僚绅士们兼并是挡了他的财路,如同奴婢贪了银两,谁能不治?终归也只是表面功夫,图一个皆大欢喜便收手了。如今不照旧盘剥,照旧流民遍地?” 蔡贤卿咂咂嘴道:“廷龙你想得太多了。皇上未必一味讲求私利,应是顾及陈同袍目前势大,不敢生事而已。” “这和我说的一个道理。” “不!你我只要把陈同袍那边的人都拉拢过来,不就能左右政局了?”蔡贤卿对他陈述的困难毫不在意,悠闲地摇着扇子。 叶永甲略显迟疑:“用什么办法?” “结党!” 他面无表情,将根手指在桌面轻点了一下:“蔡老,我等要做这种事,天诛……” 蔡贤卿登时站起,两只手把竹扇硬生生地一折,‘喀’地一声,折了进去。“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拘泥于道德,需要比对方狠毒百倍!我们该放下些清高姿态,靠着利益去拉拢一批官绅,把力量聚集起来。只有这样,才可能制人于死命!” 叶永甲捏紧下巴,极力思考着,他的目光时而犹疑,时而决绝,一颗豆大的汗珠也从或黑或白的发根间掠过,慢慢地落在脸颊之上。 “好……”叶永甲的声音拖得很长,压得很低,看似表现得十分冷静,但他的身体在止不住颤抖,那汗水直掉在他握紧的拳头里,沾湿了五根瘦黄的手指。 “您说,在何时开始?”他咬住双唇,扬起头问。 “今日下午,论功的朝会是要有的吧?” “有。”叶永甲擦了擦额头,“我回来时,听见吏部的人说,将由太子在大殿内宣读圣旨,依次行赏。” “到时候,你我可得听仔细了,”蔡贤卿把手扳得嘎吱乱响,“每一位迁的什么官、受的什么命,都要牢记在心,不可走神;至于叶大人您,有了查抄相府这么大的功勋,奖赏定不会差。等着这次朝会毕了,再相机行事。” “既然要结党,便不需顾什么仁义礼教了!一条路走下去便是!”叶永甲坚定地回答道。 这次朝会的意义不言自明,大臣们几乎没有缺席,就连时间也莫名掐得极准,并无一人迟到,成群结队地进了大殿,两面列班,深揖以待。 太子依照常例,坐在空置的龙椅下方,眼看诸臣官服齐整,长长的队伍直望到殿门之外,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生平少见这样宏大的场面,不禁怀揣几分紧张,给随从太监使了个眼色,接过圣旨读道:“朕继位已久,常受柳贼所制,其大逆不道、罄竹难书,致使皇威不振,大臣垂首,社稷将有颠覆之难。幸赖臣子怀卧薪尝胆之志,潜藏忠谋,终将柳贼倾灭,权柄重归。今日肃清之事未毕,先念汝等之功,以慰天下之心!” 读罢,众人山呼万岁。 “头功,乃兵部尚书叶永甲!”太子一抬眉,微笑着说,“叶大人,请吧。” 第九十五章 变政、功赏(五) 叶永甲还在回忆着蔡贤卿当时的话,未曾想太子第一个便点了他的名字,心里咯噔响了一下,猛然抬头,见众人都暗暗地看着他,尽管没有人露出异样的表情,但他还是感觉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像有块巨石往他身上压了下来,有些喘不动气。 于是他尽量不去多想,小心翼翼地站出了列,在圣旨前面磕了头。 太子看了他一眼,便继续读道:“念汝捕得贼首柳镇年,建不世之奇勋,特授太保,兼任刑部尚书之职!” 兼管六部中的两部,这是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优厚嘉奖,这对于蓄谋结党的叶永甲来说,更是如虎添翼——这是他自盘算结党以来,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仅仅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可以一跃而起了。 可也不知是不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叶永甲的脸上竟无一丝喜悦,一如平湖之水,麻木地口答:“微臣领旨。” 他又拜了三拜,旋即回到了班列当中,身前的蔡贤卿热切地握了握他的手,又给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这个形势正是我们要的”。叶永甲也明白,报以一个微笑,然而他到现在仍无法激动起来,仿佛对自己的前程已经看淡了,对建功立业的渴求已经消失了;他不想有这样思想的苗头出现,故而十分苦恼,挣脱不得,只希望时间能把它早日消磨掉了。 “次之者,乃是吏部尚书,陈同袍。”太子将眼向两班打量了一下,直望着陈同袍出了列,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家深知这位清流领袖才是覆灭柳党真正的主谋,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顿时一言两语,喧哗起来;面对太子的赏识、满朝的赞许,陈同袍倒是不恣不骄,举手投足全不逾规矩,恭恭敬敬地行过了礼。 “无耻小人,得此礼遇……”蔡贤卿两眼看天,喃喃自语着。 “汝卧薪尝胆,首唱忠谋,终使社稷光复,实为谋国之臣。特授太师,拜为中书省奉相。” “臣遵旨!”言罢,陈同袍又高呼了三遍万岁,转身时,众人无不向他拱手贺喜,几乎围绕成了一团;待走到叶永甲这边,也只是作了个揖,彼此心照不宣。 “第三位……” “这之后的事,我还真没记得很清楚,你接着说。” 叶永甲坐在书房内,倚着梨木桌子,喝一口茶,示意蔡贤卿讲下去。 蔡贤卿皱着眉道:“我想想……哦,第三位是宿宗善,升任成了宰相;之后有过湘人,同样混了个参政当,年纪轻轻的,这官位可是不小;再有翰林院的葛明为,让他兼了御史台的中丞。至于其余人等,则变化不大,曾粱依旧守他的户部,鲁之贤任他的礼部……看来陈同袍不怎么着急,调动人员不多,没有进行滥封滥赏。” “这也是给了我们机会,”他继续说道,“包括御史台长官、空闲的两名参政都还未定人选,我们只要能往这里头塞些人,便可以与陈党掰一掰手腕了。” “要结党,何不结他个君子之党?”叶永甲搓着指头,似乎还带着犹疑。他又怕蔡贤卿认为自己是优柔寡断,便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不是爱惜羽毛,只是这样或许会占据一些道德大义。” “既要结党便痛快点,别搞这些虚的名头,”蔡贤卿瞥了他一眼,冷声冷气地说,“不论良莠,只要肯给我们效力,那就千方百计地拉拢来!老夫明着和你说,不管君子党、小人党,一旦党争闹起来,还不是要搅乱朝政?” “这……” “哎呀,叶大人!”蔡贤卿一拍腿,嘴里啧了好几声,“您也不睁眼看看是什么时候了,要当君子,那在朝野中就是人微言轻,虽安了自己的心,却误了整个天下。当个小人,虽招来许多骂名,然而却还能在这条大船上修修补补,新政早晚能搞起来。” 叶永甲慢慢倒出一杯新茶,送进嘴里,却不一口气喝下去,任着茶水在舌头上流动;他是要思索,是要想自己的前途命运;可他越是努力地想,大脑就越是一片空白——此时更像是一片深渊,猛烈的漩涡把他从西到东、从东到西地撞击着,根本寻不到岸。 “蔡公,我何尝当过什么君子?”叶永甲将嘴里的茶叶用力吐到篓子里,回过头,声音有着几分的气愤,“我从来就是一个小人,不折不扣的小人!君子都是称别人的,哪有称自己的?您看哪个人叫我叫君子过!晚辈一直自以为是,整日陶醉其中,仿佛全天下百姓的生计都指望着我一人……您说得对,我今天就该抛却那些虚伪的东西,把这结党的事务做到底!” “廷龙可以冷静冷静。”蔡贤卿叹了一口气,紧咬着牙,有些于心不忍。 “抱歉……”叶永甲欠下身去,“是晚辈明白得太晚了……” “事已至此,那就请您之后别再犹豫了。” “好。待明日去刑部接了任之后,看看那里的情况……再说。” 这一天依旧是个晴朗的日子。温煦的微风吹进了刑部衙门的内院,树木的枝叶在拂动中显得格外鲜绿。刑部尚书手里捧着一枚大印,看着今日的景色,竟是十多年来所未见的,心情异常欢悦。他踏着健步就走到门口,看着对面的叶永甲,就把大印交了出去。 “叶大人,您现在可谓是仕途得意啊!在下年老,已胜任不得平日的繁务了,还请您上任之后,严饬吏治,莫为下人胥吏所惑!” 叶永甲将印拿在手里,上下看了看,便问道:“大人没了职后,是要往那里去?” 尚书笑道:“这个叶大人放心。我本来明年就准备上表致仕,因想着不差这一两年了,就提前让了出来。我回乡之后,尚可经营着薄田,从此逍遥度日了!” 叶、蔡二人便与他作了揖,见得他走了,方才踏进刑部衙门的门槛,一前一后,走上大堂。 第九十五章 变政、功赏(六) “卑职拜见大人。”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拄着一根摇晃的拐杖,身上半披着官服,眼皮垂着,只突出来一双眼睛,向前踉跄了两步,行过了礼。 “您是……”叶永甲放下大印,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脸,愣在原地。 “我是本部三十年的侍郎了。老朽还记得您,您可能不认识我了,”老者木然地盯着他说,好似在自言自语,“我就是当年奉命查抄叶府的……崔龙怀。” 叶永甲听到这个名字时,手指抖了一下。他怎么会忘记,正是这次变故逼他走上了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使他的性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的恨,到了历经万般磨难的现在,却成了一种怀旧般的惆怅,再没了那股报仇雪恨的心气。于是他看着对方的面孔,只剩下了冷漠:“哦。那您今年多少岁数了?” 崔龙怀恭敬地欠下身去:“老朽今年六十九岁了,请了几回致仕,上官皆不曾准。” “那我准了,”叶永甲一挥手,“反正你在我手底下更不会自在。你回去再写一封奏疏吧,我帮你今日就交到皇上那儿。” “好,好……”崔龙怀点了点头,脚下却又不走,忽然发出几声凄凉的苦笑来,“人常说兴衰无定、世事无常,我今日方才是信了。当年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做了两部的堂官,意气风发的老夫却一辈子再望不到升迁,做了您的下属……本以为未来是一片坦途,却弄得个事事不成的下场……” 不经意间,这几句话竟撩拨了叶永甲的心弦,他的眼神呆滞了片刻,随后便咳了一声,转头去取纸笔;蔡贤卿则不以为然,轻轻笑道:“崔大人这一个刑部侍郎,多少人还求之不得呢,遑论事事不成。” 崔龙怀顿时停住脚步,只将背影朝向他:“蔡大人不一定什么都懂得。”言罢,即扬长而去。 叶、蔡二人便也不去问他的踪迹,继续传各级官吏来堂上拜谒。 众人皆已到齐,纷纷在台阶下站着,打着恭,等待新任上官的点名。叶永甲倒不着急,慢慢掀开名簿,第一眼便看见写在中间的那一行文字:‘刑部郎中徽州明晖光’。 “明晖光是哪个?出来答话。”他顺口念出这个名字来,抬眼一望。 只见一个身长八尺,留着络腮胡的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十分醒目。细看他时,是长着一对粗短的眉毛,攒在一处,好像每时每刻都一副苦闷的样子;脸上蜡一般黄,嘴唇也发着难看的紫色,眼皮耷拉下来,显得那布满血红色的眼睛十分憔悴。 “大人,我就是明晖光,表字春及。”他把纱帽取了下来,捧在手中,拳曲的头发白了一半,甚至看不出来是束了发的。 “你……多少岁?”叶永甲对他的相貌颇为吃惊,连忙问道。 “回叶大人话,小人今年三十四岁整。” “三十四岁……”叶永甲又打量了他几眼,难以置信地点着头,“那你是何日来此做官的?家中情形如何?” 明晖光答道:“小人出身于徽州明氏,乃本朝有名的书香门第,曾与晏温的晏氏齐名,祖上乃开国之功臣,几朝先帝无不待以恩遇。近年家道中衰、声威将坠,故小人在八年前中了进士之后,只做到一个刑部郎中,惭愧至极。” “你既然是名门望族,为何年纪轻轻,就变成这般模样?”蔡贤卿在旁插话。 “小人只觉前景黯淡,兴复祖业无望,度日如年,心急如焚,又患上了胃病,因此未老先衰。”明晖光皱着眉说。 叶永甲微微笑道:“你仕途还长着,何必揪心于这一时一刻?日后多提拔你几回,不就可以衣锦还乡了吗?到那时,满乡的宗亲都要来感激你,足以彪炳青史矣。” “我不打算回去,不打算受他们的感激!”明晖光决然地摇了摇头,目光里有了火苗,“他们是一群虚伪的禽兽!表面上立起什么家风家规,在外装得和人相似,于内就勾心斗角……胞兄抢胞弟的,儿子抢父亲的,叔伯抢侄子的,亲情也不顾一点,伦理之序尽丧;还有、还有,他们如吸血的蝇蚊,疯狂地盘剥着那些农户,把人当畜生使唤;拿着这些血一样的钱财,却整日在城里花天酒地,仗着手头的权势,到处违法触律,好不恶心……” “你们以为这群门阀是什么东西?你们不知道!”他越说越亢奋,甚至不顾双方的身份了,“我从小生长在这样的地方,和禽兽为伍,简直是耻辱!我若得势,迟早、迟早要把他们的老底都掀了……” “您过激了,过激了,”蔡贤卿看出他情绪有些失控了,连忙安抚道,“这毕竟是你的乡梓,你也是要兴复它的,何苦贬之过甚?” “祖上不是这样过来的,”明晖光飞快地说着,双唇近乎抽搐地颤抖起来,“可一脉相传下来的子孙怎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如果不加改变,任着它野蛮地生长,时日一久,我们都会完了的……会完了的!” 叶永甲看出了他的慌张和恐惧,但实在感觉莫名其妙,像是听了一番梦话。现在也不是深究的时候,他便慢慢把名簿掀到另一页:“你的这些话我日后会向你询问,但这无关本部的公务。你若没有要事禀报,可以先退到一边去。” 明晖光吐出一口长气,疯癫地苦笑了几声:“好,好!叶大人,看来久负盛名的您也是这类人物!我退下,我退下就是了……”言罢,他作了一个揖,跌跌撞撞地走将出去。 叶永甲继续正襟危坐:“还有谁上来?这个刑部主事……” “报!”正在这时,一名胥吏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撞开几名官员,到叶永甲面前跪下,磕磕巴巴地说,“叶、叶大人,不好……” 叶永甲冷眼一瞥:“什么事?说啊。” “我方才去外边看了一眼,侍郎崔大人自缢身亡了!” 第九十六章 攀权、附党(一) “什么?” 叶永甲一瞬间站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半晌无言。 蔡贤卿也是愣了一下,但反应还算及时,沉着脸对众人说道:“你们都先下去。”众官员面面厮觑,行了礼,旋即唯唯退下。 报信的胥吏看到人都去了,方才装出一副悲戚的模样,抽抽噎噎地说:“小的被您吩咐去拿文书时,在院子内看见崔侍郎在老槐树上吊着,不知他从何处找得麻绳……小的费力救了下他来,可惜太迟了,人已经是死了。” “可有遗书?”蔡贤卿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焦急地问。 “有,”小吏从怀中扯出一张纸来,墨迹还没有完全干,“在此。” “我先看几眼。”蔡贤卿将那纸一把拿了,倚在圈椅上细看;看了一会儿,便发了一声哂笑,撂在桌上。 “他……说了什么?”叶永甲有些好奇,余光瞥了过去。 “写得倒文绉绉的,”蔡贤卿又拿起那封遗书,放在眼前晃了晃,“其实说简单点,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他说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之书,因此就做了两个春秋大梦,一个是升官发财的仕途,一个是忠君爱国的思想;他在这冲突的两梦之间反复抉择,纠结了太久,以至于什么都没做成。” “像这群士人,皆如此类,”叶永甲听罢,忍不住抱膝长叹,“心里面揣着圣人的道理,却见着事事不通,做起事来就只能事事违背;行了这许多恶后,竟还顾自陶醉于理想志向之中,真是可怜可恨!叶某当初,又何尝不是如此……” 蔡贤卿笑了笑说:“如此看来,我倒自在,打小学的是市井里的事理,不懂圣贤说了些什么话,求了些什么道。老夫就奇怪了,为何总要做它一回梦呢?也该清醒清醒,看看咱们在哪儿躺着不是?” “也对,也对……”叶永甲像说梦话一般喃喃自语着,目光严肃,却不知在看什么。 “那崔大人的事……”小吏抬头瞅了瞅他们两位。 “哦,崔大人的尸首派人收敛一下,”叶永甲回过神来,看着他道,“我帮忙出二十多两银子,给他打造一口上好棺椁,送到他家里去。……只不知他家中情况如何?” 小吏又叩了遍头:“回您的话,崔大人前些年没了老妻和长子,只剩下一子一女。女儿崔氏死了丈夫,寡居在家,只有她弟弟崔乙挣得点钱,可惜只是个秀才,在城外办学,教一教童蒙而已。” 叶永甲略发叹息:“崔侍郎毕竟是你们多年的长官,今日一死,弄得家中没了生计,如何可行?这样吧,我多给他们十五两银子,令之料理生业。便着你去办此事。” “大人仁义如此,小的敬佩至极呀!”胥吏含着泪拜谢,“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要告知同僚们,使他们都对您是万分的忠诚!” “好了,好了,”叶永甲一挥手,“忠心是对皇上讲的,不是对我。你快去吧。” 胥吏爬起身来,刚刚向外走了几步,竟又慌乱地折返回来:“还有一个问题,他的位子谁替?” “明晖光。”叶永甲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个名字,以防他听不真切。 几日来,清流们——即今日的陈党,并不像外人所推测的那样会展开一场大清算,反而较为平和地接管住了朝局,一切都在稳步地推进着。 兵变当日就被囚禁着的太监卢信忠,当然也被放了出来,幸而他在大帐中未受一丝损伤,只是绑得痛了些,最终还是平安地回到了内侍省。按照原先定下的计划,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沈竟总管的屋门前,痛斥自己擅行干政的大罪,泪流满面着,乞求沈公公的宽恕。 沈竟身为柳党的心腹,在清流上台后并未遭到驱逐,而依旧做他这个总管太监。其实他早已做好了杀头的觉悟,可是被皇上力保了下来,才在大难中逃了一死。他虽一直对柳镇年忠心耿耿、充满感激,但此人毕竟已经倒台了,再强求也没什么意义,故而识趣地低下了头,甘当一个老实听命的角色,方不致惶惶不可终日。因此,对于清流饶恕过了的卢太监,他也不敢大唱反调,只好从容地赦免了对方的一切罪行。 卢太监重新穿戴上了官服,掌握大权之后,发现存肇当初给出的条件已失去一条,就是‘不许使外臣递奏疏入内’;然所幸其余两条尚能继续进展,于是他通过与存肇的这层誓盟关系,将柳府的文书大车大车地运来内侍省,声称要严查‘阿附柳党之人’,这一招可吓坏了不少的大臣,他们纷纷向沈、卢二位太监给予贿赂,让两人赚足了白银,几乎是盆满钵满了。看到沈总管乐呵呵地数着银子,卢太监也有了几分得意,这些全是倚仗他才能得到的,他就算要操控内侍省的一切,又有何不妥之处呢?但他对沈总管还保留着尊重,不使自己太过放肆。 不只是在宫廷,京城内外自是少不了欢庆的声音,简直是普天同庆。家家都挂起了彩绸,一条街连着另一条街,人群相望,烟花直放了三四天,全没有歇的时候。在村里教书的崔乙也感觉心情畅快,特意给孩童们放了几天的假,来城里面逛集市,看烟花。这日玩得尽兴,至傍晚才回了家,向家姐问了平安后,便换上一身粗布的衣服,独个在院子里溜达起来。 “崔兄弟,开门!”那个胥吏穿着一身黑衣,来敲崔家的门。 “是周大哥吗?”崔乙听得声音很是熟悉,上前便把大门一推,看到他悲戚的面容时,把眼睛一瞪,后退半步,竟怔住了。 “周哥……您、您怎么这一身打扮?”他踉踉跄跄,差点儿没站住,一面打量他,一面问。 胥吏紧紧握住他的手:“兄弟,我知道这件事也很痛心,还请你看开些……不瞒你,崔侍郎昨日在衙门里自缢了!” 第九十六章 攀权、附党(二) 崔乙听后,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脑袋里也嗡嗡地发沉,踉跄地晃过两步,便跌倒在地,扯开嗓子大哭了几声,昏厥不醒。 小吏急忙将其扶住,拍了几下胸脯,见他才渐渐睁开眼睛,不待相问,又是一阵惨绝的哀嚎。待崔乙哭得止了,情绪稍稍冷静,即与他一五一十地讲述了此事的备细,令之节哀顺变。 崔乙抹了抹眼泪,红着眼眶说道:“周哥,难为你跑这一趟了,把这么要紧的事情赶早和我说。这消息得让姐姐知道,但恐怕她悲伤过度,还请您同我一道,前去报哀。” 姓周的小吏叹一口气:“这件事你不必谢我,只需谢那一位新来的尚书大人。” “他是何人……谢此人作甚?”崔乙面露疑惑。 “这大人姓叶,讳永甲,字廷龙,近日被皇上定为铲除柳党的头号功臣,管着兵、刑两部,乃本朝前所未有之事。他见着你家可怜,叫我马不停蹄地前来报信,并出资买下了棺木一口,承办了崔侍郎的丧费。还有给你的几两银子……” 说着,小吏从怀中掏出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来,塞给崔乙道:“拿着罢,拢共十五两。” 崔乙脸上闪过丝微的欣喜,但片刻又皱紧了眉头,犹犹豫豫地接过银子:“周哥……那个叶大人缘何这般好心?” 胥吏踱着步道:“料他是新官上任,正值收买人心之际,借此举显个情面罢了,与你们家恐怕没什么关系。” 崔乙颇为失落地点了点头,却被他知道了心事,便又以温言劝他道:“我知道崔兄弟有颗上进的心,但你一介秀才,他是朝廷的重臣,怎可随意攀附?你今年方才二十三岁,日子还长着呢,静下心来,好好地考它一个进士,不就名利双收了?” “嗯,我听周哥的,”虽这样说,崔乙仍是浑身不自在,他有他的打算,但又不肯把话讲明,只好把一肚子郁闷憋回去,“这些话就暂不要提了。你我先进去报丧。” 二人进了内堂,见崔氏正与管家的婆子说着话。他姐姐只比他长两岁,今年刚过了二十五岁,看她生得模样标致,有一对轻轻挑起的长蛾眉,腻玉似的脸庞,嘴唇稍薄,浅浅的红透着晶莹的光泽,言语间好像带着一丝笑意,甚是秀气。前几年因死了丈夫,回来崔府守了三年的寡,今年方脱下一身丧服,便出来料理家中事务,屡屡明察秋毫,把下人们管得很是服帖,崔龙怀也就让她放开手来,不令干预。 “管家婆子,你且退下。”崔乙平静地说着,向那老婆子作了一揖;后者极少见他这般恭敬,料是带来了不小的消息,便把眼睛向四周瞟了两瞟,别了崔氏,就提起裙裾,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周吏员于是怀着悲戚的神情,向崔氏陈说了崔龙怀已死的丧讯,把她惊得头上一晕,登时掉下椅子去,泪如雨下,大恸不已,哭喊之声撕心裂肺。 看着姐姐一脸惨白,快要喘不上气了,崔乙急得连连跺脚,向外面招手唤来了几位老婆子,将崔氏抬到里屋床上,喝了几碗热茶,才将息地好些了;崔乙看得她无甚大碍,便出去向周吏员又谢了一回,说过几句寒暄话,就打发着他走了。 “小姐,您这身子不如小时康健了,可不能伤心过度,坏了身子……”那管家婆子抚着她的手,担忧地噘着嘴。 “父亲他、他……”崔氏一提起父亲,眼圈上两行清泪又泛了起来,“他身子骨一直好着呢,怎么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我心里又怎能安……” “老爷平素是重亲情的人,必定顾虑到了什么,故而才做出这番选择。但老爷他总是为了您与公子好,小姐万万不可再弄糟了身子,辜负了老爷的遗愿。” “哎呀,你们就不要胡猜瞎猜,让老姐多心了!”崔乙在门外一跺脚,一把掀开帘子,大步进来把婆子们训斥了一通,一个不留地赶跑了。 “乙弟,你又何必……”崔氏说着,又咳嗽起来。 “老姐,”崔乙说,“这事也不是我们管得了了。如今父亲没了,还是早日想着办好丧事,让父亲安安心心地走。” “听你那周哥说,是新到的叶大人给我们出了丧费?” 崔乙看了她一眼,好像忽思索起了别的事,沉默片刻,答道:“是,是他。” 崔氏微微皱了下眉毛:“此人一到,我父亲就在衙门里寻了短见……又花了这么多银子给我崔家……” “姐姐,他毕竟是帮我们解决了一大难事,便不要怀疑人家的好心了。” “也对,也对,”崔氏稍稍坐起了身子,拭了拭眼角上的泪水,“但这倒不是最大的难事。父亲既已弃世,我们呆在京城还有什么意义?他在乡梓还留有百余亩的田地,不如用这十五两银子作盘缠,带着讣告回乡,只要在那儿一番细心经营,以后的日子就有了着落了。” 崔乙吐出一口长气,扶着身后的一张梨花木椅坐下,面对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双手在椅把上犹疑地来回。 “唉,”崔氏把眉一蹙,咬着牙,“我问你,你在这里教书有什么好?为什么还死死恋着此处不走?在这里你考不了科举,攀不上权贵,非要弄得无钱无势才行了!” “老姐,你得相信我,”崔乙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心,“我自有妙计,来成就我的旷古伟业!” “左一个妙计,右一个妙计,万一折腾了一番,仍没闯出个名堂来,早晚穷得身无分文,还怎么回去?” 崔乙转过头,仍不屈从:“没闯出名堂,就把这张圈椅卖了,卖了还没钱,就再卖别的物件!别以为拿这些就能吓唬住我!” 崔氏气得够呛,只好闭起双眼,一甩手:“好,好!我不信你个教孩子的秀才,在这几天能混出什么大业!” 崔乙冷哼一声,站起身,拿着桌上装银子的包,就往屋外走了。 第九十六章 攀权、附党(三) 崔乙候着周吏员退了衙,到了大同街上,便一把拉住他,与他上了临近的酒楼吃酒,欲趁此向其请教一二。 酒过三巡,崔乙把四周的门窗一关,看着隔间都无人,方才转身走到他背后,双手按在椅子的搭脑上,小声问道:“周大哥,这叶大人身旁可有什么信得过的人?” 周吏员正喝到微醺处,意犹未尽,却忽然听到这话,先是一愣,之后放下酒杯,为难地瞅了他一眼:“嗐!我先前已经跟你说一遍了,这叶大人不是你能攀结的。你却不信任我,以为我不肯说出心里话。你这样请了我这一场酒,我可没法还你的情哪!” “老哥,”崔乙放开椅子,伸手去桌上拿来喝空的酒瓶,放在旁边的大桌上,另拿了一瓶新的,“兄弟我绝非这个意思,只是打算拼这一把,并不强求成功。您带我去刑部走一回,愚弟只呈进一个帖子,若他不愿见,那倒罢了,就权当我花了一顿酒饭钱,可好?” “唉,”周吏员摁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开酒了,“你既然如此固执,我也说不动了。若到那时候碰了一鼻子灰,别怨我没劝过你。” “周哥,我崔乙虽胡混了这么多年,却不是无赖之辈,这点您还是知道的。” “行吧,”周吏员道,“你回头写个名帖,我交给叶大人,就说你感激他的大恩大德,欲亲往拜见,一睹尊颜。这个料他不会拒绝,但能否借机攀扯上去,就得另说了。” “好,我照办!您、您先等着,我一会儿便回来!”崔乙大喜过望,急忙跑到楼下,找掌柜的要了纸笔,当即写上‘潞安秀才崔乙字和巽拜上’几个大字,就匆匆上楼交给了周吏员。 周吏员过目了一眼,即吹干墨迹,卷入袖中,不再与他寒暄,两相告别,走下楼去。 翌日,周吏员揣带着名帖回了衙门,向叶永甲述说了崔乙的来意。叶永甲顾虑他刚经历了丧父之痛,不好拂他的意,便吩咐这小吏回去告诉崔乙,让他到自家府上等候。周吏员深知叶大人要结党的心思,欲趁此立一番功,故劝他在公署大堂上接见崔乙,以使诸僚属见之,更能知其仁义之心。叶永甲颇觉有理,遂依着他的法子行事。 “进去吧。” 过了将将一个时辰,崔乙才被带到了刑部衙门。周吏员请着他进去,崔乙答应了一声,小心地抬着步子,随后就行至堂上。 “叶大人做什么去了?”周吏员举目四顾,也没望着叶永甲的影子,揪住一个书办问道。 “周哥,”书办欠了欠身,“叶大人被皇上叫去问话了,片刻才回。若有客人,先在此处坐一会儿吧。” “和巽,”周吏员朝着崔乙笑了一下,“还需等一等啊。” 崔乙唯唯称是,跟着他在窗户下坐了。差役们本要奉茶过去,但有认出是崔龙怀儿子的,便窃窃私议着:“哥几个知不知道,这人虽然是侍郎生下的崽儿,但整日是不务正业,到处浪荡,以致于现在还是个秀才,正途都荒废了。他老爹生时恨他不中用,气了个半死,如今自杀,大抵也和此事有关。诸位莫给他好脸色看。” “原来如此……”众人听了,纷纷点头,便故意不去奉茶,走到别处去了,弄得崔乙好不尴尬,只好扭过头去看窗外的景。 正当二人等得不耐烦时,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整着身上的便衣,打了个哈欠,向他们这里看了一眼。 “这位是谁啊?” 崔乙看出他来头不小,也就不敢出声,怔怔地看着周吏员。周吏员要扯他一同起身行礼,可崔乙紧张地出了神,怎么扯都巍然不动,吓得周吏员冒了一身的冷汗,只好独自作了深揖:“禀、禀蔡大人,这位是崔侍郎的儿子,叫崔乙……” 蔡贤卿抬起眼,看着崔乙一副冷漠的面孔,又始终不肯行礼,冷笑一声,心想:‘我自为官以来,见惯了阿谀逢迎、两面三刀之人,不曾想他见了我这样功名显赫的人物,竟连作揖都不肯,不知是何想法。这当真是一个奇人!’ “你来此做什么?”他慢慢地走过去,皱住眉问。 崔乙望着他的脸,猛然回过神来,但一时还是发懵:“您是……何人?” 周吏员的脸色铁青,勉强地笑着说:“这位是兵部侍郎蔡大人,名讳贤卿。” “蔡大人,失敬……”崔乙听罢,浑身登时打了一个哆嗦,这才作了一遍揖,“小人父亲亡故,听说是一位姓叶的大人帮忙料理的,心中甚是感激。特地前来,以谢其恩。” “你当得是什么官?”蔡贤卿又随口问道。 崔乙想起刚才的事情,羞愧万分,憋红了脸,嚅嚅地回答:“小人、小人不是官,仅仅是个秀才。” 周围的差役听后,都在憋着笑看他,有人不小心还出了声。这惹得蔡贤卿面色一沉,眼里含着一丝怒光:“崔秀才,何必用‘仅仅’二字?我看你年纪还轻,日后考个进士,三甲也说不准的。再说了,常言道‘英雄不问出身’,那些进士果真比你强么?朝廷里多得是进士出身的官儿,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毫无建树!” 差役们知道这是戳中了蔡贤卿的心病,便都吓得禁口不言了。 “今日你们不必在这儿等了,”蔡贤卿大手一挥,“刑部这几日事忙,还有不少紧急公务要批,你们在这里,也多少有些不方便。先各自回去,等叶大人闲暇了,再来谒见不迟。” “我……”崔乙有些心急,他往前走了一步,嘴里只吐出一个字来,就又收了回去。 蔡贤卿顺着声音又望向了他,掸了掸衣服说道:“你要是事情急,要商讨丧葬相关事宜的话,明日就叫周吏员带着你,去我府邸上说话。”言讫,他便笑着拍了拍崔乙的肩头,扬长而去。 第九十六章 攀权、附党(四) 崔乙虽自知得了蔡贤卿的赏识,心底十分欢喜,但对这位大人的心思摸不太透,甚至都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青睐的,便不敢贸然去见他,反而独自往叶府走了两三趟,可几日里从不见叶尚书的人影,使他极度纳闷。全无办法,只好壮着胆子去访蔡贤卿。 蔡贤卿的私宅规模不小,崔乙一到,便被一个仆人带着,绕了好几条岔路,才行至一个幽静的所在,到处都栽着花丛树木,当中围着一片方正的池塘,不时还有几缕轻烟飘过,清香阵阵。 那蔡贤卿坐在一道竹栏前的石凳上,远望崔乙来了,便微笑迎接,叫他在对面坐下,捧过茶来,顺便又在熏炉里点了新一支盘香。 崔乙一闻到这扑面而来的浓重香气,就感觉钻在鼻子里难受,犯起恶心;他还是对适才的淡香适应些,怎奈不敢言说,也只能皱着眉头忍耐了。 “那天在衙门里我就叫你前来,为何过了这些时日才肯来?乃父的事,想必是不重要了。”蔡贤卿笑着说道。 崔乙慌忙作揖:“崔某不是不上心,只是不想麻烦蔡公,所以去找了叶大人几次,却未曾候着他回府,正不知是何缘由,故而来得晚了些。” 蔡贤卿笑道:“唉,你早说,便不用俄延至此了!” “此话……怎么讲?” “是我近日跟他提起婚娶的事,劝他说:‘您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仍未成家,总不是件好事,纵算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媳妇,亦该为香火延续考虑。现在政局稳定,悠闲的日子多了,何不觅一二女子,成婚立业?’反复劝谏了几遍,他方才重视起了这事。这不,近两日一出衙门,就去访朝中熟识的同僚,托他们帮一帮忙,看看有没有认识的大户人家,可以结姻。折腾到晚间才回府呢,你自然寻不得他。” 崔乙眼珠一动,似乎一瞬间萌生出了什么主意,眉毛也放松下来,不再紧皱,慢慢地问:“那……叶大人可有相中的?” 蔡贤卿果断地摇了摇头:“旁人向他荐引了两个,问了备细后,都不曾相中。闲话少提,还是先聊你家的事情吧。” “不,这绝对不是闲话!”崔乙的情绪突然激动,“这也是关乎我崔家前途命运的大事呀!” 蔡贤卿一怔,用疑惑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慢慢抿了一小口茶。 “您不知道,先父是个再清廉不过的人,并无多少家资,全仗着俸禄度日。今日一去,对我崔家更是雪上加霜。虽然叶大人慷慨大度,出了这么多银子,但终非长久之计!家中早早没了大哥,姐姐又在寡居,只剩下我一个男丁,却功不成、名不就,枉受了先父的殷切期盼……”说罢,崔乙便更咽起来,提住两袖沾了沾眼泪。 “你的意思是……”蔡贤卿无动于衷,但很好奇他接下来的话。 崔乙长叹一声,咬着牙说:“没办法……如今要想活命,只有与叶大人攀上姻亲才可了!请蔡大人帮这个忙罢!” 蔡贤卿略感惊讶,捋须想道:‘此人所来竟是为此,未曾想藏得这般深。其所言未必皆真,不过能为了自己的前途,而不惜利用亲人作赌注,真乃狠毒之人!有这等人作叶大人的左膀右臂,岂不可建大业?只不知他秀才出身,不谙政务,究竟能力如何……’ 想到这里,他便顺着崔乙的话中之意,稍作试探:“我看你气度不凡、凛然不屈,当然愿助你青云直上。可叶大人不一定这样想啊,他连你这落魄的崔家都不可能多看一眼。若要论姻亲,你得先有本事使他刮目相看,他才有接近你家,和你姐姐结亲的可能。” 崔乙正色道:“蔡公莫要怀疑,若没有十足的底气,我岂敢这样大胆的行事?您只要能让叶大人与我见过一面,他必要待我如座上之宾!” “好气魄呀!”蔡贤卿不禁发出赞叹,连连给他倒上一杯新茶,“老夫倒有个主意,不知你看行不行?” “大人尽管说。”崔乙此时已有了破釜沉舟的信念,极其豪迈,早没了忸怩不安的样子。 “我打算先让你姐和叶大人见一面。我把前几日你要见他的事对他说,力劝他到你家一坐。届时你可故意不到堂上迎接,叫周吏员……” 崔乙侧着耳朵听明白了,频频点头:“您的计策太绝了!成与不成,全看这一锤子买卖了!不知是您去吩咐周吏员?” “你去,”蔡贤卿指着他说道,“你与他关系不错,和他说更好。别忘了,就说是我的命令!” 崔乙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当即辞别了蔡贤卿,同下人按原路走了出去,见周吏员还在门口等着他,一撞面,便问崔乙:“蔡大人赏识你了?” 崔乙笑道:“多谢周哥引见,蔡大人待我不薄。” 周吏员哪里相信他这个整日不务正业的朋友,仍以为他在自嘲,便带着玩笑的口吻,又问:“蔡大人敢情是请了一桌大宴?还是保你作了朝廷的大官?” 崔乙把衣袖捋得齐齐整整,方才行着礼回答:“禀周哥,只请我喝了一杯茶,熏了檀香。” 周吏员哈哈大笑:“别做你那春秋大梦了!他老人家见了谁不奉茶?熏香也是给他一个人熏的,却成了你的光荣了?” “行啦,走,走……”说着,他一把拽住崔乙的衣领,就想带着他离开,谁知后者一动不动,脚下像钉了铁钉一般,站得笔直。“你还等什么呢!真是疯了?”他急忙转过身,凑过去喊道。 “周哥,您误会了,”崔乙显露出平素少见的严肃,“我并不是说玩笑话。蔡大人给我指了一条明路,也给您下了一道命令。” “你……”周吏员将信将疑,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老仆——那仆人向他慢慢地点了两遍头。 “你当真成事了!”他抓住崔乙的手,睁大了眼睛,“快说说,蔡侍郎有什么吩咐!” 第九十六章 攀权、附党(五) “怎么,还没有挑中一个合适的?” 看着叶永甲进了书房,蔡贤卿连忙凑了上去,拍着他的肩膀问。 “是啊,”叶永甲失落地摇摇头,“不是我嫌那几户人家风气不好,就是人家嫌弃我无根无势,年纪又大。我劝您不要再催着我了,这件事真不好办。” 蔡贤卿笑道:“这是廷龙你的要求太苛刻了。媒人们给你说的,哪一个不是书香门第,门当户对?都是士绅家的子女,又不是异途出身,这可算如今最好的条件了。实在不行,凑合一下也就算了。” “蔡老大人,这倒不是叶某自视甚高,”叶永甲推开椅子,走到案前坐下,“毕竟连人家姑娘的面都不曾见得,有何要求可言?只是看着那些缙绅的行止,一想到将来要和这等人物作姻戚,心中就有十万分的鄙夷,怕也难以凑合。” 蔡贤卿像是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意,笑着点起了头:“是啊,廷龙所言不无道理。如今世道不靖,正值万事衰败之际,世族高门已没了昔日的繁荣,子孙自然不修德行、不守门风,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不提这个了。”叶永甲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愈发百感交集,连忙摆手,叫蔡贤卿打住。 “那就该说说崔龙怀的事了。”蔡贤卿的语气逐渐郑重起来。 “还怎么说?周差役不是已经把棺材运去了?治丧的钱也给了。” “那天崔乙要来见您,却因事未果,故念头一直未消,这几日老是让周差役转告于我,叫我来求廷龙,说如果见不到恩人,死也无法瞑目。不如您就随着周差役一起去,出席这一场葬礼。” “那我跟着他去……”叶永甲刚准备做出决定时,脑海里忽又闪出一点迟疑来,登时皱住双眉,将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脸上,“您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瞒你什么?”蔡贤卿波澜不惊地回答。 “您恐怕不是能善罢甘休的人,”叶永甲道,“我一句话怎会使您放弃谏言?我可是听说,崔乙有一个女儿,您不会……” “嗨呀,您想什么呢!”蔡贤卿忍不住笑了一声,“她死了丈夫,而今又死了父亲,守孝还要三年,我岂能糊涂到这般地步?” “希望是我多心了,”叶永甲把毛笔在手中来回地攥,“这可是关乎私德的大事,您莫要陷我于不义。” “放心,放心……”蔡贤卿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将其扶起。 “老爷啊!” 叶永甲一踏进崔家的门口,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嚎之声,几个老仆一望见周吏员抬得那口棺材,便跪在路旁,惨烈地哭了起来,面色发白,嗓子近乎哭哑了。 “几位,棺材是放在何处?”叶永甲慢慢靠近,轻声相问,怎奈那几个老仆根本听不进去,只顾得捣蒜一样的磕头,瞪直了眼睛流泪不停。 二人没办法,只好将棺材挪在了大厅上,本以为要清静些了,谁知那几个仆人又追过来,手扒着棺木继续痛哭。 叶永甲对这些哭声忍耐了许久,却仍不见崔乙来拜,便焦急地问周吏员:“那个崔和巽为何还没到?我们总不能站上几个时辰吧。” 周吏员回禀道:“叶大人,我与他有不错的交情,此人并非无礼之辈,若没有急着的事,是不会不来看棺材的。小人熟悉崔府的道路,我带您进内院找他。” “好,我随你去。”叶永甲巴不得尽早走出此地,也没多想,就跟着他离开了。 “姐姐,”崔乙推开房门,在门口躬着身子说,“周哥说了几句话便走了,棺材已被奴才抬过来了,请您和我去看看父亲罢。” “放在哪里了?”崔氏穿了一身白衣白帽,走出来问,声音还更咽着。 崔乙退到一边,闷着头回答:“放在前面的一间耳房里了,大小奴才都在哭。” 崔氏又止不住泛起两行泪光,但还是把这情绪收了回去,揩去眼泪,说道:“走吧。” 二人从耳房的里屋走了进去,崔乙走在最前面,将要掀开帘子时,却听得外间客堂上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登时一个缩手,吸住一大口气,心里咯噔地跳了起来。 “老姐啊,你……你先过去。”崔乙退却半步,胆怯的眼神望着他姐姐。 “怎么啦?”崔氏挑开眉间的头发,疑惑地走了上去。 “我……我有些接受不了。”崔乙咬住了颤抖的牙齿,说。 崔氏一面去掀帘子,一面嘟嚷着:“莫名其妙的,你这是怎……” 她走到客堂上,一抬眼便望见那迎面而来的人,登时愣住了。眼前这人是个穿着红色官袍的男人,身形极为高大,可面庞上有着几分的消瘦,浑浊的眼睛里还带了点冷漠的气息,看起来空洞无物,却又凛然难犯——此人正是叶永甲。她不知怎么形容这样怪异的眼睛,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二人呆呆地对视了一会儿,还是叶永甲先回过神来,他开始躲避着方才这样的眼神接触,刻意摆出一副严肃到僵硬的表情,慢慢地行了礼:“敢问姑娘是……” 崔氏听到‘姑娘’二字,脸色有些发红,尴尬地低下头去。 “叶大人,”周吏员凑过去,小声地说,“这位崔氏已是没了丈夫寡居的,不应叫姑娘了。” “哦……”叶永甲意识到自己失了言,连忙改正,“您就是崔夫人吧?适才失礼了。” “这位是兼管兵刑两部的叶尚书,为何不拜?”周吏员转过脸又看崔氏,示意她赶快行礼。 崔氏还是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见崔乙从里屋冲了出来,在叶永甲面前就是一跪,眼泪纵横:“叶大人,您得救救我们崔家啊!我们全家只指望着先父一人,如今他一去,我等孤苦伶仃,更无依靠了!家姐也见于此情此景,特请归附于大人,不论做妻做妾,总要保我崔府延续!望大人能许家姐之请,以救小人家业!” 第九十六章 攀权、附党(六) 叶永甲听见崔乙这一声哀求,脑袋里顿时嗡嗡地响了起来。他慌张地顾盼着四周,看着差役在后,崔乙在前,哪容自己脱身的余地,只直直地站在那里,眼神发虚,冒着满头的冷汗,手心也湿透了。 “大人……”崔乙担忧地看了看叶大人,又连忙转头给他姐姐使了个眼色;后者的余光瞥到了,可她却愈发惊怕,双眼不住地瞟来瞟去,纤长的手指紧紧掐着袖口,半天也不敢吐气出声。 叶永甲的心底突然钻出来一团无名之火,他想起了蔡贤卿是怎么向他保证的,而他却这样不明不白地落入了两人的圈套,不仅将陷于不义之中,还得让自己处在这尴尬的局面里,显得惊慌失措,全无平素的气定神闲——好像在这女人面前展现不出风度来,就感到格外的胆怯,如犯了多大的错误一般。 他羞愧极甚,竟把怒火径直转到了崔氏身上,‘这妇人真是歹毒!’他心里暗骂了一句,‘为了什么家业,和自家弟弟搞这么一出戏,连自己都要……’ 正咬牙切齿地想着,崔氏已把头微微抬起,叶永甲忙要把目光移开,一绺青发却从她的白帽子里钻了出来,沿着泛红的耳根一直延伸到了白皙的脖子上,映衬着那张发愁的面容,深蹙的蛾眉,以及紧张不安的目光,这一切都引得叶永甲的眼睛定住了,他仔细地打量起她来。 ‘她也与我同一样的反应,’他的心情随之平静了一些,‘看来不像是知情之人,或许只是被她弟弟坑害了……’想到此处,他便有了个解围的法子,向崔氏开口问道:“崔夫人果真这般想?” 崔乙趴在地上,闭住双眼,屏气凝神。 “……是。” 崔氏颤抖地说出这个字来,随之提住裙裾,向他也磕了个头,跪下了。 叶永甲愣了。他所看到的景象,是她对自己的屈服,是受人裹挟的无奈之举,而不是为别的。他感觉这场景是多么熟悉,曾经也有位女子是如此应对他的。回忆在脑海中不断翻涌,就像行刑人把他的皮肉一刀刀地剜开来。 “叶大人!”崔乙激动地叫喊起来,往前膝行一步,“这可是蔡大人吩咐我们做的事,家姐也是做好了觉悟的。求您开一开恩,就娶了家姐,纵算做牛做马,为一丫鬟也使得!可令我姐弟苟活几日,便算是您的大恩大德!” “我答应你,答应你们,”叶永甲时而开口,时而停顿,就这样犹犹豫豫地说着,“但、但……你们父亲才去,按制亦需守孝三年……还得想办法。我回去与蔡侍郎稍作商量,稍作商量……”言罢,他长叹一声,头也不回,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周吏员看见,急急与崔乙作了别,只说了一声‘保重’,便去追赶叶永甲了。 “崔乙,你真是个混账!畜生!”望着人都走了,崔氏掼了帽子,仰头就倒,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大声骂着,哭得昏天黑地,怎能劝住,泪水近乎干了,嗓子都喊破了,脸上死一般的苍白。 崔乙被吓得连连叩头,也呜呜咽咽地哭个不止:“老姐啊,愚弟有一腔抱负要施展,并非为功名利禄,这不也是为了咱崔家么……” “畜生!畜生!”崔氏拿手狠狠拍着他的头,崔乙就伸过去任着她打,“父亲尸骨未寒,你就使这样阴毒的伎俩,一张嘴,把我出卖给了人家!什么‘纵算做牛做马,为一丫鬟也使得’,这种话你、你竟能说得出来!毕竟不是你去当丫鬟,你去做牛马!” “是,我崔乙是个畜生不过的人!是个混账!混账!”崔乙给自己脸上抽了好几个巴掌。 “你说,你说!若外人得知,我一个寡妇再嫁给了别人,还是守孝期间就定下了婚事,他们该怎么骂我?‘不贞’的名头都算轻的了!”崔氏啜泣着说。 “姐姐,”崔乙抬起头来,“不是让他三年内就娶你过门,这定婚也是暗中定下,外人绝不知道。至于‘不贞’的非议,他叶永甲可是个权倾朝野的大官儿,谁敢咒骂叶大人的夫人?” 崔氏道:“外人不骂我,他难道不嫌我给他惹事?前些年我还在亡夫家时,就听说乡里有一个王氏,因执意要改嫁,被宗族的族长关了去,责她身出名门,却给祖宗蒙了羞,好一顿板子给打死了。我虽不致于此,可这样的私议是他一个大员受得了的?哪日看不顺眼,就能把我休了!你也别想捞着大官做!” “姐姐,这叶永甲还不是一般人可比,他一心只为着新政,从不与人同流合污。这回立了大功的‘清流’,他就不去巴结,仍旧自去行事。我告诉姐姐您,他一直这样的作风,如今却做上了两部的尚书,日后必将青云直上!弟弟跟了这种人物,足能光耀门楣啊……请姐姐为了崔家好……” 听到此处,崔氏却哭得略微停了,她拭了拭眼泪,轻声问道:“这可是真的?并没有溢美之词?” 崔乙看到姐姐平静下来,心中欢喜,连忙应答:“岂能不真?他与愚弟素不相识,何苦费力气去溢美他?句句为实!” “好,好……若是这等人还强些……”崔氏慢慢坐起来,看她眼眶通红,脸都哭得花了,“你要是有一个字假话,我宁愿跟着父亲一块去!” “愚弟不敢,”崔乙一面说着,一面观察崔氏的神色,“只是……望姐姐能够谅解愚弟……愚弟心中不过一片上进之心……” “你愿说什么就说什么罢,”崔氏咳嗽几声,摆了摆手,“不论如何,事情已经办下去了,说什么也晚了。我就只能顺着你们的意思了……” “多谢老姐体谅!”崔乙终于喘了口气,掸了掸衣服,恢复了得意的神态,起身往屋外喊道:“来人,搀扶家姐到寝房歇息!” “不可,还有父亲葬礼的事呢……” 第九十七章 拔才、擢臣(一) 下人们听见崔府出了这么大乱子,也毫不慌张,都静静地站在棺材前,等着崔氏出来发号施令。倒不是大家心大,而是这其中有个人尽皆知的事实:他们这位女主子从未被棘手的情况击垮过,只要她还可说话,还可行动,就总能使手头的事情进展地有条不紊,哪怕她因此遭受了不少苦难,也不会有一句怨言,依旧按着既定的计划,去完成分内的任务,做到众人满意才止。崔府上下,不论老的少的,各家奴才无不对她调整情绪的能力感到赞叹,尊奉为她最大的优点,钦佩至极。 果然,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崔氏就出来主持丧葬的事宜,一点情绪也没有了。待又哭过一阵,她便一面命人裁剪白布,一面打扫客堂,摆上了灵牌、供桌,渐渐地把灵堂布置起来;随后即出资请来道士、和尚,几天里连着诵经祷告、修斋设醮。同僚亲友也来了不少,整日挤在门口堂前,来往吊唁不绝,崔氏就请父亲的老朋友题了铭旌,更催促着奴才端茶倒水,忙个不停。幸亏有崔乙在外帮衬着些,方不致秩序大乱。 眼看着应酬毕了,家中已无大事,崔乙便出了府门,往叶永甲衙门里探听消息去了。 他随着周吏员来到刑部堂上,见叶永甲正在当中坐着,慌行了礼,就在左手边坐下。 “你是要来问婚事的吧?”叶永甲瞥了他一眼,从袖口抖出一张纸来,“来得正好。我已经跟蔡大人商量好了,写出了一张定婚的文书。你看看怎么样,如果同意的话,回去你姐弟俩签个字,便算了结。记得,千万别交与他人看到。” 崔乙唯唯称是,伸手拿过那封文书,见其上写道:‘余叶永甲与崔龙怀之女崔氏同立文约:崔氏与叶永甲有婚约在先,然值崔氏亲父丧亡,需服斩衰,三年难待,故当稍违礼制,先行婚配之事。此乃两方暗约,仅为凭证,书名于左:……’ “可以,可以,”看罢,他向叶永甲恭顺地笑了笑,把文约一折,塞入袖中,“只是过门的日子尚未定下,这个也要劳您自行去办。” 叶永甲道:“此事虽是你的无奈之举,但毕竟有违礼制,许多双眼睛看着,应该谨慎去做。又不差这一两天,还是先等到七七之日后再说罢。” “七七之日……?”崔乙现出了点担忧的表情。 叶永甲一抬眼睛:“放心,我不会冷落你姐姐的,等到三年以后,成亲的仪式也会给她补上。” “那就谢大人了……” “你若还不放心,我可以给你升个官做,你不是就想要这个吗?”叶永甲把面前的一张文书批完,便和那一大摞一齐捆了,推到一边。 崔乙又一笑:“大人忘了。” “忘什么了?” “小人仅仅是个秀才,在村中教童蒙学书。”他说这话时,竟没有了前番的扭扭捏捏,反而挺直腰杆,声音洪亮地讲了出来,一旁的书办胥吏也纷纷注视向他,吃了一惊。 “蔡大人说你有不凡之处,我今日是见识到了,”叶永甲点头道,“一个秀才都想着要官做,志气不小。那我问你,你当官欲施行何政?” 崔乙慢慢地作了一个长揖,郑重地说:“小人虽于科举上一事无成,然打小随着父亲,四处应酬地多了,也看惯了不少官场中人,无不是醉心名禄、奢靡享受,上不知天文,下不知地理,毫无体民之心。故小人深恶碌碌无为之辈,常思坐堂理事,必为天下振作一番!听闻叶大人搞了许多年的新政,却一直碍于奸党阻遏,未能成功;小人此来,便是要大人重提新政,与那班‘清流’抗衡!小人在此说一句狂话,若不得万古流芳、垂名青史,便枉当了一辈子的官!” 叶永甲一字不漏地听他说完,竟从心底会心一笑,暗暗想道:‘这崔秀才颇有我当年的模样,种种见地亦是相同。我名字里带个‘甲’字,此人却是个‘乙’字,真如我的影子一般!结党之际,必当重用此人,以了我当年之愿!’ “我本为结党而召贤才,以为四方来投者皆是利禄之徒,没想到遇到和巽,真如忘年知己一般!你这样的精神真是难能可贵!”叶永甲由衷赞叹道。 “大人过誉了,”崔乙的表情显得十分得意,“像大人您这样的德行,结党也该是君子之党了,那些苟且之人看了这巍巍正气,自是避而远之,此正乃伟业之根本。” “说罢,你想要什么官做?”叶永甲欢喜得很,直截了当地问道。 崔乙低下头说:“小人不敢急求,那捐官的钱甚是破费,再加上补缺的银子,实在承受不起。先在您幕下作个出谋划策的宾客罢了。” 叶永甲笑道:“你真是不知官场里的事。那捐官能捐出个什么?多半是闲职,还不一定能派到我这里,仍受着人家看不起。” “那……小人是无做官的机会了。”崔乙一脸不甘的模样。 “蔡老之前出了个主意,我可以上奏为你父亲请求追封,现在正是清流收买人心之时,他们不可能对此有什么异议。一旦追封、追谥下了来,那加恩于子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到时候给你赐个进士出身,我再设法把你弄到刑部里,作个刑部主事,何如?” 崔乙见自己如此受叶永甲的抬爱,感激得泪如雨下,当即跪了下去,给叶大人三拜九叩,口中称谢不绝。 叶永甲看他磕得太猛,连忙挽了他起身,与之说道:“我这是惜才之心,你莫要这般谢我的恩。之前你父亲的职是让明晖光替了,这位明大人就是你日后的长官了。论着礼数,你也要去拜拜他。” 崔乙正在兴奋之时,对这些官场中事很是热衷,巴不得现在就把六部逛个遍呢,自然言听计从:“我听您的,您指一条路,我去拜见明侍郎!” 第九十七章 拔才、擢臣(二) 明晖光正坐在黑沉沉的屋子里。他并不点烛,也没有开窗,桌上的纸笔凌乱地摆放着,只有一阵阵急促的噼啪声在耳边作响。 忽然间,那响声止住了,一道白光从门外穿透进来,直照在他的脸上。 “谁?”明晖光睁开眼问。 崔乙走了进来,见这位明大人笔直地坐着,未在理事,只在手中捻着一串梨木佛珠。他不敢多作打量,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您可能不太认识我,在下乃是崔侍郎的儿子,名唤崔乙,字和巽,准备接任刑部主事一职,受叶大人之命,特来拜谒上官。” 明晖光撒手放下佛珠,冷冷地回了一声:“崔主事,幸会,幸会。” “大人可是信奉释教?”崔乙走到面前,笑着问道。 “呸!我信奉这个做什么?”这一问不知怎么激着他了,见他正色说道,“本官出自儒学名门,所治皆为经典,一心访求正道而已。这释家乃是番邦异端,好述轮回之邪说,与道统相抵牾。倒是那些学艺不精的,喜将两者混为一谈,把人心都蛊惑了。我等为官的士人,更要坚持纯正之儒学,却心性之空谈。” “那是小人的错了,”崔乙连忙赔笑,“不过我看您握着一串佛珠,不知……为何?” “本官心情比较焦躁,”明晖光又转了下那珠子,“借这个平静一会儿罢了。” “你还有公事要禀报么?”他对这样的寒暄不厌其烦。 “没什么公事,只是让大人看个眼熟,望日后能提携一二。” 明晖光道:“崔侍郎待我不薄,我自当照顾你。不知你现居何职?若有公事上的疑问,我也可以帮衬着你。” “在下无职在身。” “嗯?”明晖光犹疑片刻,“你父亲做了如此大官,按情你也该沾一沾福泽才是。那你可是中了进士?” “暂为秀才,何足论到进士。” “秀才?”明晖光抬眼看他,脸上就浮现出一丝不快的神情,“秀才不去考功名,如何得官?” 崔乙正在志得意满之际,哪能听进明晖光的质疑声,登时就板起脸来:“大人,这是叶尚书安排的,在下岂能干预?” 明晖光直直地看着他说:“你难道没有自知之明?靠着异途为官,到底是不正之风,玷污了家门,岂是小事?汝个后生,若不以修身养德为重,何能承世家之业,为一方表率?我劝你放下这些非分的想法,老老实实考上科举,把圣贤之言再熟记几遍。” 崔乙被他说得愈发恼怒,一张脸憋得通红,当即作了个不服气的揖,说道:“在下还是一介草民,知道听叶尚书的命令,知道听皇上的,却不知这么多天大的道理!”言讫,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一转身便径直地走了出去。 明晖光倒没有发太大的火,不屑地冷哼一声后,依旧取来佛珠,嘴里自言自语着:“叶大人真是昏了头……这样轻佻的人怎堪重任……” 到了一片黑的晚间,叶永甲书房的窗纸上却还透着红光,他今晚似乎是不打算回府了。众官吏此时该散的也都散了,院子里寂静得很,蔡贤卿便从吏房拿了一枝蜡烛,慢慢走过去看他。 “您又是写什么奏书?”蔡贤卿把蜡烛推到书案跟前,四周更显得亮堂了。 叶永甲正拿住毛笔在砚台上一点,忽觉脸颊温热了些,回头正望见他,“您之前说的,给崔龙怀奏请追赠。” “这件事可以先搁置了,”蔡贤卿坐到一旁,“适才我问了一点中书省的消息,他们明日就要推选省臣。” “是吗。”叶永甲面无表情,但拈在手中的笔停留了顷刻,低头一看,那一笔便写得过于重了,墨水在纸上散开来。 “我想,陈同袍是真在提防我们了,”蔡贤卿顾自地说,“宿宗善是个无主见的人,突然开这一场会议,必然是他在幕后主导。如今柳党已灭,其中的油水分得差不多了,有功俱赏,必与前番不同了。速行推选,必是欲趁人心尚稳之时,先弄两个心腹上去,巩固住自己的势力。主动被他们掌握着,这是无奈之事,我们也只有连夜想个办法,见招拆招了。” “别无长策,抓紧选上一个才是要紧,”叶永甲看着奏纸上的字迹,懊悔地叹一口气,把奏书捏成了一个纸团,“您看我们推谁上合适?不如由您来。” 蔡贤卿顿时笑了:“我一个戏子出身,虽然改了良籍,但在士人眼中无甚德望,无法再进这一步。何况老夫也这么大岁数了,骨头不硬朗了,能撑个几年都说不准喽。需择一个名望俱佳,又忠心于廷龙的,不过现在结党伊始,难觅人才啊。” “如今……恐怕只有明晖光一人合适了,”叶永甲扶着下巴思考着,“他其实有点勉强。此人严于律己、兢兢业业,是个处理公务的好人才,可惜思想偏于极端,游走在那群老狐狸之间,恐怕处不好关系。忠心这方面……更是无从知道了。” “不论如何,先让他上再说,”蔡贤卿一挥衣袖,“如果真是不行,我们可以准备一个后手,比如让崔乙制其……” “叶大人,是我!”外面的人连敲了三遍门,正是明晖光的声音。 蔡贤卿吓得立即住了嘴,到房门前问:“你怎么还没回去?也要跟我们在这住一晚上?” “不是,我给叶尚书一个东西,说几句话,就走。” 蔡贤卿顺手推开门,见明晖光还是那张忧郁的面孔,他颤抖的双手捏紧了一张信纸,草草地行了礼,便大步闯了进来,迎着叶永甲就往地上跪去,双膝死死地贴着地面。 “你这是做什么?”叶永甲被他这大阵仗吓得一惊。 明晖光将信纸高举起来,慨然地流下泪水:“我是要请叶大人收回成算,以摒弃不正之风的……那个崔乙,您不能给他那样的殊遇啊!这种人物一旦掌权,将不利于叶公!” 第九十七章 拔才、擢臣(三) 叶永甲听了,反而厌他莫名其妙,打断了蔡贤卿的言语,便憋起一肚子火说:“明侍郎,这崔乙虽于举业不通,却并非什么势利小人。今早我试探了他一番,他胸中是有真才实学的。让他在此当个主事,不碍大局,您何必这般激动呢。” “是啊,仅凭功名即料其为人,武断甚矣。”蔡贤卿也在一旁劝他。 明晖光依旧跪地不起,忧心忡忡地望向他两个:“在下不是成心要看低他,他哪怕只是个举人来做官,我也会敬重他。可他……” “侍郎此言差矣,”叶永甲的脸上有了少许的愠色,“难道征辟、捐纳就不是朝廷的选官的法度?何况叶某是奏请为其荫官,焉有‘不正’可言!” “大人,”明晖光向前膝行几步,眼里闪着渴求的泪光,“您也是世族之后嗣,岂不知异途乃天大之耻?他崔乙又非市井小民,也是受了祖宗之余恩,若以异途入仕,不仅羞了先人颜面,亦为自轻自贱之举。您设想一下,堂堂一方大族的子弟,如果连功名都考它不上,尚需借助这些旁门左道,则和无知草民有何差异?” “我劝您的这些话,全是出于本心,”明晖光又郑重地磕了一遍头,更咽地说,“在下也不讳言,就是怕您开了这一个徇私的口子,使这等不顾廉耻的小人在左右,会坏了衙门内的风气。我看不起清流们,自然不想让您堕落下去……” 听到此处,叶永甲心中竟有了几分感动,便不再去责怪他了,将其手拿的信纸接过,见其笔下何止千言,字字力透纸背,一看就倾尽了不少心血。 “明侍郎的话我会认真考虑,”叶永甲收起信来,“但现在并不是决定的时候。难为你这么晚了还不退衙,特地给我写了这么长一封信,叶某深受感动。听闻侍郎家眷还在京城,这两日你可以尽早回去,多陪伴一下妻儿老小吧。” “多谢大人抬爱!”明晖光泪流满面,当即擦过了眼睛,又重重地拜了两回,方才退出屋去。 “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叶永甲回望了一眼蔡贤卿,笑着说,“我算是遇见一位诤谏之士了!此人虽有些迂阔,在这件事上所论失宜,但能冒犯直言,一片赤诚还是看得出来的。” “那您应该更有决心了吧?”蔡贤卿反问道。 “有是有,”叶永甲沉吟着说,“然而明晖光方升侍郎之职,以往的官位不高,仅仅凭着门第,很难与人相争。” “莫把这个当做难事,”蔡贤卿摇手道,“过湘人那般年轻,照样背靠着陈党,荣升了参政。” “吾等势力,绝不可与之相较。” “但我们可以见缝插针。”蔡贤卿压低了声音,把指头往桌上一戳,“现在的宰相宿宗善耳根子软,待人素来亲和,若得以利用一下他,则大事可保万全。” “我等和他无甚交集,如何说动?” “可找一个人来牵头。比如,工部的郎中胡重廉。昔日我二人随柳镇年出巡河南时,钮远曾审出他和宿党之间的端倪,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可惜会议后来掉了头,没能把案子接着查下去。加之他在兵变那一夜被沈竟抓了去,基本可以断定他与宿党有过渊源。大人何不稍行尝试?” “或许已经晚了。明日下午就要推选,几十双眼睛盯着朝廷,不太好公然差人到他那里去。” “若是不派书办胥吏,只在暗地里差个草民去做,岂非神不知、鬼不觉?” “你说的……”叶永甲略抬双眉。 “就是崔乙。” 崔乙一大早便摆脱开繁多的应酬,辞了家里,穿上一身白衣白帽,手捧着崔龙怀的遗表,随周差役来到宫里,一路口称是要“为先父请奏追谥追赠,谋求荫职”,故而禁卫们亦不加干涉,任着他在宫门内走动。 他先是走进了刑部衙门,到书房里拜见了叶永甲,又被后者叮嘱了几遍,方才抽身出去,径向工部而行。 “唉,胡郎中,” 胡重廉正在内院里散步,忽觉肩头上被人拍了一下,转头看去,是两个书办打着揖,谄笑着在叫他。 “外头来了个您的朋友,说想请您办点事。尚书大人听了,要问你话。您赶快过去罢。” 胡重廉半信半疑,搓着手想了一会儿,才道:“我……能有什么朋友来见我?不等到退衙之时,必须此时来见……” “他是崔龙怀的儿子,最近死了父亲,不暇闲谈,必是为了一件公事。” “荒唐,我与他有何交结!”胡重廉瞪直了双眼,“这不知是怀了什么鬼心思!我要与尚书大人讲个明白!” 他气恼地一摔衣袖,就跟着两个书办来到堂上,穿过屏风,对着尚书就是一拜。 “禀大人,”还不等对面问话,胡重廉便先开了口,“小人并不认识崔龙怀的儿子,他竟要胡认我叫朋友,可见其居心之不良。您老人家莫问了,直将那人撵出去即可。” 工部尚书却无动于衷,依然一副笑脸,慢慢地喝了口茶:“唉,你们这些下属出去办事,常与外边的人来往,说不定就见过那位崔乙几次,只是忘记了。” “大人相信,小人绝没有和一个叫崔乙的碰过面!若说一句谎话,必当天诛地灭!”胡重廉咬着牙道,“他这或是想攀结我们工部呢!” “你也别乱猜度人家的用心,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要请你为他奏表荫官,”工部尚书徐徐言道,“这有什么讲不得的?” 胡重廉颇觉惊愕,愣了片刻,方才低着头回答:“若果真是如此,那也应当是您去奏请,您去揽这个人情。小人不敢擅专。” 工部尚书哈哈笑道:“你这个人比我能走动,既是你的熟人,你应该最了解,毕竟有些事我也没参与、不明白嘛。” “哪里,哪里,”他听了这段话,冷汗直冒,“小人这就去摆平他,绝不给您添丝毫麻烦。” 第九十七章 拔才、擢臣(四) 胡重廉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得罪了他,引起了这样一番怀疑,但这位工部尚书的疑虑倒是有缘由的。 就在崔乙到来之前,还是清晨的时候,蔡贤卿来此和工部尚书见了面。尚书对他的来访十分意外,又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那笔迹似乎不同寻常,脸上就显出些惊恐的表情。 “这是御批,”蔡贤卿看到了他的不安,当即撒手将纸条撂在桌上,“但不是给大人的,是给我兵部的。” “那……您拿着这个找我做什么?”尚书并不因这句话松一口气,反而更加警惕。 “您先看看,不然解释起来还麻烦。”蔡贤卿神秘兮兮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尚书深吸住气,慢慢地抓起那张御批,眼神游移了一会儿,毅然想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怕什么!’为了示己之端正,便严肃地咳了两咳,在他面前放声读起来:“交与叶兵部看:‘卿昨日来见,所禀柳党之情事甚详,隔日再将文书证据取来,送内侍省即可。’” “这也……没什么吧?”工部尚书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贤卿。 蔡贤卿冷瞥了他一眼:“大人不知其故啊。这几日沈公公他们还在搜查柳贼的党羽,因知叶兵部在柳党蛰伏多年,故而劝使皇上召他问话。叶大人自觉无事,那天就去了,可偏偏被皇上问到了巡河南的事。他当时是搪塞过去了,可陛下还想要证据,就有点令人为难了。” “蔡大人,我工部可与柳党没有任何瓜葛!”工部尚书变色而起。 “您别急,”蔡贤卿微笑着把他按回座上,“谁也不会疑到您头上。只是一提起开封,必然要提起钮远的那桩案子,您的两位属下都曾深陷其中。虽然这两位已是站在了大义的一边,可那些证据若是交给陛下看了,我怕陛下心里……难免会有芥蒂。这如果成了工部的一大污点,牵累着您,那叶大人岂不成了坑害同僚的罪人了?所以,为了忠义俱顾,叫我来特地报个信,让您知晓叶大人的心意。” 工部尚书听了,不胜忧心:“那我工部可有不留下污点的法子?” “大人不必太过紧张,这一桩案件毕竟还牵扯着宿相,您可以借此同他合谋,把相关的证据全部抹去。这般一来,就使叶大人手头的证据成为了孤证,到时候一口咬定是钮远的诬陷,那就不必承担欺君的风险了。” “这一招真是高明啊!”尚书喜形于色,激动地握住了蔡贤卿的手,千恩万谢;蔡贤卿谦虚过了,看着时日业已不早,便道了辞别之语,回了兵部。 正因有蔡贤卿的这次来访,使得尚书大人对那件旧事的记忆更加深刻了,他一听到名不见经传的崔乙要见胡重廉的消息,当即就怀疑是胡重廉在背地里交际的人,弄得他不敢插手,便把这事丢开不管了。 胡重廉却绝不知晓方才的谈话,便糊里糊涂地接见了崔乙,看到对面这个一点也不熟悉的人。 “你是干什么的?”胡重廉把他请到一间官署里,叫人奉了茶,带着不耐烦的语气问。 崔乙见他咬牙切齿的,自己反倒从容不迫了:“在下乃是崔侍郎的独子,为一介草民,近日丧了父亲,衣食甚忧,故来朝廷谋求荫职,以养功臣之子孙。” “你爹我认得,可你是什么个人物啊?”胡重廉两步便逼近过去,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脸,“真以为你动动嘴,就能号令住我们这些官爷?还特意点我的名字,莫名其妙,本官和你有何干系!别说了,滚出去!” 崔乙不以为然地冷笑着:“您和宿相恐怕也无干系,他老人家怎么就和你一条心?” “狗东西!”胡重廉一脚踢在椅子腿上,眼里含着骇人的怒光,脸色像铁一样黑,“老爷肯跟你说话已是忍耐的极限了,你还要来胡搅蛮缠!他妈的,若不是顾及尚书大人的面子,把你打死在这儿也算轻的了!滚!快滚!” “大人别生气,”崔乙平静如初,抬着眼睛望着他,“晚辈打个比方罢了。您若能帮我,我自然会带给您需要的东西。” 胡重廉听到这句话,才知道他不是来胡闹的,但仍旧半信半疑:“你他妈就这穷酸样,身上能带着多少银子?发什么疯……” 崔乙一甩手:“在下自是两袖空空,无物可赠,但派我前来的叶大人一定有。” “什么?”胡重廉的心中咯噔一响,紧皱的脸渐渐舒展了,“你真是叶大人的……” “没错,在下乃是叶大人帐下的一名幕僚,”崔乙又向他作了一个满满的长揖,“他知道您和宿相有过短暂的交结,想让您通过这层关系,带我去见一见宿丞相。” “叶大人想要什么?”胡重廉开始冷静了。 “想要博取宿相的支持,推举明晖光进入中书。” “他能给什么好处?”胡重廉继续追问。 崔乙即答:“银子少不了,必不下五十两;且能救汝于水火之中,把当年贪墨修造的事情翻了篇。” “他这是要与清流相抗,党争恐怕又要点燃了……”胡重廉转过身,望着外间风和日丽的景象喃喃自语,倒吸了一口冷气。 “您说什么?”崔乙在后面探着脑袋问。 “没什么,没什么,”胡重廉赶忙回身陪笑,“叶大人的吩咐,小人怎敢说个不是?只是要行瞒天过海之举,恐怕第一个就瞒不住尚书大人。” 崔乙轻轻笑道:“叶大人成算在胸,出谋划策素来是面面俱到,胡郎中是看低他了。到了尚书跟前,自有另一套说辞。”言罢,叫胡重廉近前说话。 胡重廉贴过去,被崔乙耳语几番,逐渐眉开眼笑,果断地一拍掌道:“还是叶兵部主意高啊!我说刚才尚书怎么无端地怀疑我,原来是正坠计中了!此事你尽管放心,由着我去做,包管弄它个皆大欢喜!” 第九十七章 拔才、擢臣(五) 看着胡重廉从屋里走了出来,工部尚书便问:“认出来了吗?这位崔公子可是你的故识?” 胡重廉欠下身说:“禀大人,我与此人一见,才知道是旧日的一个朋友,因而决心帮他。可在下人微言轻,恐怕难以上书言事,思来想去,只有请大人容我两个到中书省去,面见宿相,令其代为上奏。” 工部尚书一听即喜,连一点疑虑都没了,直点头道:“崔侍郎毕竟是我多年的同僚,断不忍其子孙受苦受累。我容你去,但我对你有另外的安排。” “您尽管说。”胡重廉并不意外。 “适才你们商议的工夫,我给他写了封信,”尚书回头瞥了一眼,一个书办就急忙走来,递上一封折好的信件,“要说的内容全在里面了。你到中书省,直接以我的名义求见他便可。” 胡重廉冷静地和崔乙对视了一眼,当即接来书信,向尚书作了别。 “钟表修好了没有?” 宿宗善正坐在中书省的大堂上,手捧一顶纱帽,对着镜子戴了上去,顺便注视起了外间的修钟匠人,还有一堆官员围在那儿瞧,七嘴八舌地议论。 “丞相,”过湘人听到了宿宗善在喊他们,连忙抽身出来禀报,“那西洋钟是拆开了,但究竟什么毛病仍未看出来。恐怕还需一些时日。” “可我等要赴大殿会议,岂能不知确切时日?”宿宗善站起来说,“良侯,你到隔间屋子里去看看漏壶。” 过湘人笑答道:“不劳丞相费心,在下多次去看,离着会议还有半个时辰左右。” “半个时辰?”宿宗善挽袖口的手突然停住了,他犹豫了会儿,又向湘人一摇头,“不行,这件事毕竟与我等干系甚紧,必须早早前往,探看局势。你快叫上省中所有官员,先别计较那钟表了,一齐走吧。” 湘人领了命,回头就向着同僚们把命令传了一遍,督促他们加紧准备,一同动身;那些官员听了,哪还敢再耽搁,纷纷散开,各自去拿文书了。 宿宗善也于此时走出堂外,迎面却撞着一名小吏,听他急急地禀报说:“宿丞相,工部尚书派了胡重廉来,拿着书信,有大事与您商谈。” “哎呀,”宿宗善啧了两声,无奈地叹起气,“这些大事都赶在一块儿了,怎么就这么凑巧……你回去告诉胡郎中,非我不欲相见,只是公务繁忙,一时难以抽身。请他在此暂坐片刻,等我会议毕了再来。” 书办看着宿相心急如焚,也不敢多作言语,唯唯称着是,弯身出去了。 崔乙和胡重廉在客房等了多时,忽看着一行人穿着官服官帽,渐渐走到门外,便怀疑其中也有宿宗善的身影,急切地打眼去瞧,却许久未下阻拦队伍的决心,任着他们依次离开。 正当疑惑之际,那个书办又跑来回禀了,胡重廉悬着的心放下了些,即扯住他的胳膊问:“书办,可找到宿丞相了?” 书办满怀歉意地一笑:“对不住二位了,今日实在不巧,尚有推选之议,宿丞相无法来晤,已然前往大殿共太子商定国是了。还请二位稍等片刻,在下自会奉茶果来。” “你……”崔乙因急生怒,猛地站起身来,却被胡重廉一把拦住。 “我们能理解宿大人,”胡重廉也是一副笑脸,“在这儿等等就好了,不必劳烦您端茶倒水的,书办歇息去罢。” 待支走了书办后,崔乙便忍不住拽住胡重廉的衣袖,质问他道:“你就这样放宿宗善走了?如果会议结束了,一切便已晚了!你到时候还怎么向兵部、工部的二公交差!” “崔公子,”胡重廉为难地说,“你叫我去阻拦丞相,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那你总得帮忙出个主意!”崔乙又晃了晃他。 “我现在是一筹莫展,和巽就算杀了我,我也无可奈何啊!” 崔乙重叹一声,随即将胡重廉放开,转身想道:‘此人恐怕只想着工部老爷给他的差事,叶大人与其无关,对推选必不十分上心;可我绝不能跟着他苦等下去……’ 于是他咬一咬牙,向胡重廉说道:“胡大人,此时正当十万火急之际,在下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您在这里安心等着,我先回兵部禀告叶大人再说!” “何必……”胡重廉方才启齿,就见他几个箭步,飞快地跑出客房,根本叫他不动。 叶永甲听闻宿宗善离了中书省,本欲随之一同前往,哪知屋门外一阵石板急响,崔乙忽然钻了进来,带着满头大汗。 “叶大人,”他喘着大气,微微弓下身,连礼都做不全了,“我等迟了几步,未见得宿丞相!” 叶永甲一听便明白了,但深知不可自先慌乱,便示以从容,拍着他的肩道:“所幸时间不算很紧,叶某另有区处。和巽勿忧,只需冷静回去,问中书省内可留有宿相心腹,求其到殿上转告,则百难俱解矣。” “倒是有几个小吏在……”崔乙两眼直愣愣地看他,“若是不肯答应,将怎么办?” 叶永甲根本没想过这个结局,怎么办?似乎只有听天由命。但他将如此想法憋在心里,反而斩钉截铁地回答:“这是叶某早在胸中之计,焉有不成之理?如果真不得成,本官情愿辞职隐归!” 崔乙见他如此坚定,也就消减了八分的忧虑,向他道:“在下明白了。”便不及歇息,径直折返回了都省。 “蔡老啊,蔡老,”叶永甲连忙进了内书房,将纱帽扔在桌上,“您的如意算盘最终是算空了!宿宗善提前走了,崔乙话都没有攀上,这下真成了山穷水尽了!” 蔡贤卿差点没站牢稳,脚下打了一个踉跄:“那……那,哎呀!”他一屁股坐回圈椅上,连拍了几下脑门,懊恼不迭,“是怪我不慎重。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我们就大胆一回,行一个搏命之举!他们的商议必是缺不了我,我索性不去参与推选,暂且用此法拖延着!” 第九十七章 拔才、擢臣(六) 百官渐已在殿上到齐,太子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只静静地等待着,并不去计具体的人数。可当众人站定队列之后,眼看着门外已不再来人了,才意识到缺了一员。 “谁还没到?”太子拂袖问道。 宿宗善用眼扫了扫四周,随即拱手答道:“禀殿下,叶兵部不知何故,尚未赶至。” 太子面色不悦:“叶永甲就算不来,也当递来奏本,述明理由才是,无端缺席,成何体统?速着人去兵部相问!” 于是唤出一个小太监,往兵部探听消息,不一会儿便拿了一张报呈回来,跪奏说:“奴才去了兵部,只见得蔡侍郎一个人出来答话,说叶尚书忽发晕眩,身体不支,暂时在书房养歇。待片刻恢复了精神,即来与议。有蔡侍郎写的报呈为证。” “殿下莫听兵部搪塞,”曾粱义形于色,极力谏道,“叶永甲近日并未患过什么大病,身体康健得很,怎会突然晕倒?应叫太监进屋探视一眼,果无欺诈,臣等方才信服。” 太子正要有点头的意思,见陈同袍忙又言道:“芗之太过莽撞了。若因此就疑神疑鬼,要把架势拉起来,撕破脸皮地斗,于朝政大局实是不利。不如都沉住性子,等一等吧。” 太子听了这两边的建议,一脸惶惑,是愈发拿不定主意了,谁知过湘人还来扰他的情绪,放声进言:“太子殿下,推选之议不能拖延,若一味以群情平和为重,则大事误矣!他不来就算了,我们商讨我们的!” “好了,好了,”太子揉了揉太阳穴,随后轻一摆手,平息了众议,“诸位所言皆有道理。然而叶永甲毕竟是国家重臣,不可或缺,应耐心地等他一会儿,但绝不能为了此事另改日期。一旦久时不来,即行推举!” 崔乙奉了叶永甲的吩咐赶回中书省,见胡重廉气色如常地在屋里坐着,心中虽忿,但如今没心情与其相争了,上前匆匆问道:“胡大人,那个书办又来了没有?” “没有,”胡重廉清闲地捋着胡须,微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叫他去歇息了?这么好的天气,估计是睡去了。” “麻烦您再多走几步,跟我去找到此人,”崔乙作了几遍揖,苦苦哀求,“叶大人已经受了我一条必成之计,只要您肯同我一条心,说动了他,必能将推选之事办妥!” “那人倒是宿丞相的心腹,”胡重廉沉吟着道,“只是……” “别说什么‘只是’了,”崔乙一把拽起他,“要是此事办不成,真弄得叶大人落了职,谁还替您管当年的事?” 胡重廉唯有依允,跟着他走出客房,一路来到都省大堂之上,见那四面的圈椅上都是空的,便循着走入里屋,更无一物。崔乙心中焦躁,直到各间各屋闯了个遍,终在内书房里看着了那书办,正在和衣而卧,幸未睡去。 “二位……又有何事?”书办连忙坐起,把床头的公服套在身上。 “在下……不是,是叶大人,”崔乙火急火燎地说着,话都讲不利索了,直用手势比划起来,“叶大人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要托您去转告宿丞相!” 书办有些懵了:“宿、宿大人在大殿上议着事,我怎么转告他?” “可是此事耽误不得啊!”崔乙咬紧了牙,“您只要肯跑去大殿上报个信,我给您多少银子也成!” 书办下了床,连忙行一个礼:“二位是贵客,是奉了部里大人的命令来的,我岂敢任意索贿,给自己找别扭。请讲无妨!” “您去和宿丞相这样说:‘近来内侍追要文书急迫,叶兵部不打算尽数献上,反愿帮您与工部洗脱当年贪墨工银之事,不过需您推选明晖光为省臣,作个回报罢了。目前工部尚书业已从之,派出郎中胡重廉前来相劝,望您应许!’若能成行,崔某感激不尽!” “若是需图回报的事,我可不敢同丞相说,”崔乙的嘴里虽说得快,但书办听得一清二楚,因而多了几分谨慎,“若是说了,他老人家不仅不会答应,还将怨我让他下不来台。我体谅二位的苦处,你们也要为我的前程着想呀。” 崔乙一指胡重廉:“我方才说得不就是此人?你若不知情形,有了疑心,可问问他!” 胡重廉便笑着说:“书办,我与你见过几面,你还不信任我了?宿丞相身边的人,哪一个不与胡某相善?当时钮远差点要砍了我的人头,也是多亏宿大人与陈公合谋,才使我躲过一劫。他既有恩于我,我岂能恩将仇报?何况工银一案,我与丞相同遭牵累,是休戚相关,我如害了他,就是害了自己!” 书办当然知道他和宿宗善的这层关系,又见他讲得如此动情,便不免心生动摇,踱起步来。崔乙直勾勾地盯着他,已经快把心提到嗓子眼了。 “我……”书办忽然停住脚,崔乙看他口慢慢一张,“这就去。” “多谢您了!多谢!”崔乙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声音都忍不住提得高了——一时之间,仿佛酸甜苦辣的滋味全在他的嗓子里流动过了一般。 书办连道了两声‘不敢’,旋即辞别了二人,穿好官服,向外走去;两人径直送他到了都省的门口,方才作罢。 “几时了?”崔乙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已傍及远处宫殿的屋顶,好像慢慢要落下去了。 “适才修好了钟,我瞧了瞧,差不多申时一刻了。” “申、申时一刻……”崔乙浑身发了一遍战栗,他在心中默默想着,“看来比我认为的晚多了……如果过了四五刻,朝臣们的等待恐怕就是极限了……时间不充裕了。” “申时二刻!” 当中书省的书办走过殿门之时,他听得太监这样喊了一声。但他满脑子想得都是崔乙吩咐他的话,并顾不上这些,便飞快地登上台阶,待看到殿内的百官时,才有意的放慢脚步。 第九十八章 羽集、宴计(一) “门外何人?”太子偶然一抬头,发觉了在门口徘徊的书办,便喝问道。 那书办正想着如何进去,忽听到太子唤了他一声,腿都软了,慌忙跪在地上说:“太子殿下,臣乃是中书省的书办,有急事要问宿丞相。路上听人言,会议尚未开始,便赶了来。” 宿宗善也看向他,皱紧了眉毛:“到底出什么事了?” 书办叩头道:“小人本欲将批好的文书放入书阁,谁知钥匙寻不得了,都省里也没一个人在,故而想麻烦您回去,帮忙找一找。” “不是在东面那间屋里放得好好的?”宿宗善不禁咂了咂嘴,烦闷起来。 “小人确实是知道的,可不知在哪个柜子放着……”书办略抬起眼睛,畏怯地瞅着他。 “唉,你怎么净在这样的时节劳烦我?就不该将这些事情交给你!”碍于百官公卿的面,宿宗善不便去责骂他,只好一甩衣袖,冷瞥了他一眼,出班向太子奏禀。太子知是公务,其中并无别情,便颔首许了,随即又嘱咐道:“宿卿此行返回都省,顺路再去兵部一趟,看看叶兵部的状况。”宿宗善奉了命,遂与书办一同退下了。 二人离开大殿,已是行了一程,眼看着走得远了,书办方才将宗善扯住,邀他到一处无人之地说话。宿宗善始觉出几分蹊跷来,深思片刻,便从他走近紧靠宫墙的角落里。 “大人,”书办轻声开了口,“适才叶大人派了人来,叫我转告您几句话。” “尽管说。”宿宗善并不惊讶,只挽了挽袖口,面色严肃而沉静。 书办于是把崔乙如何来访,如何恳求于己,及洗脱罪名诸事明白交代了一遍,宗善是一处也没有听漏,慢慢地思索地会儿。 “小的以为,”书办看他半天无话,便斗胆进言道,“这样的交换实在没什么好处。叶永甲不是陈大人这一路人,谁知道他荐的人是什么底细?到时候反将矛头对准咱们,就没得后悔了。不过胡郎中的面子,我不能不给,还是需丞相亲自去说,摆明一个态度。” 宿宗善却极觉不妥,连连摇头:“若依你说,他已在工部那边儿洽谈过了,两方的人同来求我,我怎好意思回绝?况且当年胡重廉那件事,是出于一片好心,叫我去分银子,虽说终是个不了了之的结局,但为这计划也费了他不少心血。倘因妒忌叶永甲得势,而使工部众人枉受了贪墨的罪名,遭了皇上的白眼,那我们这同僚之间还怎么相见?总当以息事宁人为重!” 书办笑道:“宿大人果然是胸襟广阔的人,一心想着朝廷里的和谐,小人境界低了。这就遵命去办。” “时日不早了,切要火速!”言罢,两人便辞别过了,书办去往都省,宿宗善回了大殿,奏称“叶永甲目已能明,即刻必来”,使满朝大臣放了安心,垂手以待。 崔乙听书办说宿宗善答应了下来,并不及欢喜,谢了他,便慌忙动身到兵部里报信,催促叶大人。叶永甲看了眼西洋钟的时刻,已稳稳地指在申时四刻上,顿出了一身冷汗,推开房门,喊上蔡贤卿就走,另派人去刑部通知明晖光,令之随从入殿。明晖光不知自己受荐,亦以为叶永甲是昏倒了,因此惴惴不安;待见到兵部的人,长舒了一口气,细问了备细之后,才偕同赴议。 “臣叶永甲,参见太子殿下!” 沉寂的大殿上忽传来这洪亮的喊声,把百官们都喊精神了,纷纷扭身向殿外探头——见是叶永甲趋步登上了台阶,在门槛前跪着磕头。 太子则依旧肃坐,静静凝视着他:“叶卿,你今日怎么昏过去了?” “禀殿下,”叶永甲不敢抬头,直直望着地面,“微臣自兼任了两部之后,操办甚累,两日两夜不曾熟睡,故而头上一发晕,昏了片刻。所幸并无大碍,只是身子到现在还有些发沉。” “好,辛苦你了。” 这边正在答话,那蔡贤卿又进了来,向太子磕过头;太子并不问他什么,唤了起身,着二人入班侍立。 “来人!”还不及有人再奏,太子就一抬胳膊,发号施令起来,“各官已经到齐,可以把殿门关上了!我们正式议事。” “殿下,”叶永甲急又言道,“尚有刑部侍郎明晖光一人未至。” “明晖光?”太子紧皱住眉,那只抬起的手臂也跟着缓缓落下,“……此人好像官衔不高,从没参加过朝议吧?” 叶永甲接着说:“此人之前官居刑部郎中,前些日子崔侍郎亡故,乃将其补了缺,暂时任了堂官。” “哎呀,这不到了!” 太子犹在沉吟之际,听见一众人喊了起来,连忙抬头,果有一个形貌老气的官员走进殿内,行了大礼。 “你便是明晖光?多少年纪了?”太子问。 “小人三十四岁。” 百官里有许多不认识他的,听他一本正经地道出这句话,不禁掩口嗤笑,几个人还喃喃地说着:“我看这分明是六十四岁的年纪……” “这老先生,考个功名真不容易啊……” 太子亦吃了一大惊,但很快收住了异样的表情,挥手令其入班。 这回是真真正正的到齐了,几个小太监急忙把门一关,殿内的大臣们望着龙椅呼了三遍“万岁”,此时正过了申时五刻。 “之前朝议,纷乱未成,现有本王坐镇,汝等该安静些了,”太子将目光移到为首的宿宗善身上,“宿丞相,朝廷既已除了柳贼、明了纲纪,您可以畅所欲言了。丞相可有推选之人?” “臣……”宿宗善刚迈出半只脚,却突然如被钉住一般,犯了犹豫,先看了看众人的眼神,见面上都无不服之色,方才走到中间,吞吞吐吐地说:“臣要举荐一个新人。” “新人……哪个?” “臣怕……” “不必遮遮掩掩,有忠言但说无妨。” “那臣就说了,”宿宗善做好了决心,这次就低下头,不敢看旁人了,“臣要推选明晖光为都省的参政!” 第九十八章 羽集、宴计(二) 不必待言,几乎满殿的群僚都对他的话感到吃惊,但顾及宿宗善乃当朝宰相,并不敢大起喧嚷,只在他身后窃窃细语着,如同蚊子叫声一般,听不甚清,却更使宿宗善的心情紧张了。 太子亦惊愕了一下,许久才回过一点神来,用呆滞的眼神望着明晖光:“明卿……汝有何言?” 紧接着,几十双眼睛就纷纷顺着太子的目光望去,或是担忧,或是质疑,种种情态不一而足。然而明晖光似乎全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他昂首挺胸地出了班列,炯炯有神地看向前方,在殿陛前干脆利落地跪下了:“微臣十分感激宿丞相的赏识,此为臣下的荣誉。不过大权在乎太子与陛下,明某惟听命而已。可若将这担子交在臣下身上,臣下必竭力为之,以不负累世皇恩!”言罢,他抬起头来,眼睛里透露出的是溢于言表的激动,可那不是对名利的渴望,更多的是因憧憬而迸发的热情。 太子面对这复杂的局势,思绪已经完全混乱了,哪还能把他的回答听进去,他苦思冥想也没想到宿宗善这么做的原因,便草草地答应了几声,又转头问宿宗善:“此人虽是一方望族,忠义可嘉,但方任侍郎,再兼省臣,其中是否有不妥之处?” 太子刚刚说完,过湘人就急不可耐地要上前进言,却被陈同袍一把拉住,低声劝道:“思兴你慢着,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但宿宗善现在党羽林立,与我等尚能抗衡,你若真和他争辩一番,岂不是要激友为敌?”湘人不甘心地听受了。 此时宿宗善已奏:“殿下,明侍郎本有才学,提拔快些自是合理之事,正能扬我朝廷尊贤之道。臣以为,此人心忧天下、一尘不染,刑部近年屡断大案,皆能明察秋毫者,与他这司事之官大有关系。今日推举,诸公就算有别的意见,我也不会改变看法。” “我们有什么意见?”蔡贤卿大喊着走出来,扫视了一遍四周,“我们全力支持宿丞相!” 叶永甲与工部的两位堂官听罢,亦响应道:“伏望殿下推举明晖光为省臣!”众官员见了,个个面色骇然,连一向以‘忠直’著称的曾粱也在人堆里缄默无声,只是警惕地左顾右盼,观察目前的动向。 太子眼看无人反对,心中益发纳罕,昂起脖子又看了一回,终是一样的光景。别无他法,只好向众人说道:“既无推举他人者,那便选明晖光入中书省,加参政之职!”说罢,给身旁太监使了个眼色,几名小太监便抬着一面方桌,研好了墨,铺上了纸,容太子写成奏章。 “这是推荐明侍郎进中书省的奏疏,”太子把写好的文书一折,示与众人看,“若同意的,就在下边写上名字,联奏上陈。” 小太监恭敬地领了命,吩咐众大臣依次来写。太子紧紧地盯着奏纸,但那上面填的名字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陈同袍’、‘曾粱’、‘叶永甲’……这些朝廷的重臣无一例外,只有少数几位仍站立不动,不肯签字。 太子带着万般的疑惑,收起了这封奏章,当即下令各自退朝,自己回宫准备面呈皇上。 “陈大人。” 陈同袍正在通往吏部的甬道上慢步走着,忽听得背后有人叫他,一转身,见正是新兼了御史中丞的葛明为,笔直地立在拱门之下。 “哦,您有什么事?”陈同袍远远地打了个揖。 葛明为走向前来,渐渐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孔:“陈大人,今日朝议,明晖光能够推选,实属莫名之事。看那个叶永甲如此支持,必是为其党羽。为何您不去抗争呢?” 陈同袍笑道:“不必这样说。依彼之见,我们恐怕也会被视作结党营私啊。” 葛明为把剑眉一竖:“不然!我等虽是结党,却不为私,为的是造福天下,执行圣人之道,乃世人所谓君子之党,以道义而聚;至于那个叶永甲,我亦有所耳闻,平日所行,虽也口口声声黎民社稷,但却欲以革新之名尽代今政,议论偏激至极,全无一点淳厚持平之心!这圣贤书大抵是学进狗肚子去了!” “您这一番议论也错了。” “我……错在哪里?” 陈同袍一面走着,一面言道:“所谓君子之党,从不与小人争一分利益,见人骄恣而不怨,见人自矜而不愤,只有‘直’一字而已。今日若愤然谏言,不仅坏了朝堂之和谐,还会落人以口舌,这并非君子的处事。” “陈公真是高风亮节,”葛明为像看圣人一般地望着他,两只眼睛都泛起了泪光,抱拳的手握得更紧了,“在下由衷钦佩!葛某入仕这么多年,只叹世道沦丧、人心不古,终寻得您这样的真儒士、真君子,此生将见圣贤之治矣!请受在下一拜!” 说着,他便将要跪下,陈同袍连忙拽住,拍了拍他的胳膊道:“大人的真心,同袍领受了。但这跪,只可跪天跪地、跪父母、跪皇上,我是万万受不得的。” 葛明为哪还肯违背他的话,直直地站了起来,又说了几句感激的话,陈同袍一一笑答,之后才作了别。 陈同袍回了吏部,见过湘人坐在二堂上,黑沉着脸,顿知其心想何事,便有意问道:“思兴为何闷闷不乐?” 过湘人慢慢抬头:“您当时为何要纵容宿丞相?若说是为同僚和谐考虑,不免太勉强了。他宿宗善既已不义在先,我等亦当回敬才是,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倒向叶党?” 陈同袍想起方才与葛明为的谈话,但此时却换了一套说辞:“思兴精明得很,可惜考虑不全呀。我等除了柳党,又全盘接过了他们的大权,正是方兴未艾之际,功高震主,不得不防。如今若把这发展的火苗掐断一点,主动把势头消去,则安然无事了。” “那您就不怕叶党成功?” 陈同袍冷淡一笑:“这个我自明白。” 第九十八章 羽集、宴计(三) 明晖光得了这省臣之位,也并没有招摇,仍旧跟着叶永甲回了兵部衙门,道了相谢之意。叶永甲只以善言抚慰,说了“望大人为国效劳”等语,便差他回了刑部;自己则与蔡贤卿来到书房,共同拟定为崔乙荫职的奏书。 寝殿的皇帝览了此奏,又见有工部胡重廉的附和,情理俱在,便不加予反驳,即命沈竟颁下诏令,为崔龙怀追赠官爵,并荫叙其子为刑部主事。 崔乙得诏,欣喜若狂,并将此信即刻告与了姐姐,向她证明了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崔氏早已忘却了先前的痛苦,反而对胞弟的成功倍感欣慰,想到崔家又可以振作起来了。然崔乙尚在守孝之期,还不得去吏部上任,便在家里老实呆上了几日,不再出门。 可叶永甲急切需要这样的左膀右臂,怎肯容之在家安闲,有了为他稍作变通的主意。崔乙听闻,慌忙托周书办转告叶大人,说“此事易成纷争,万不可如此。您若真想用崔乙之力,可差人来家里相问,在下回一封信去,则与见面无异。”叶永甲听了,就此罢了。 二七之日,崔乙刚刚祭完了父亲,就听得门外有人来访,见是周差役,便急急请到堂上,奉了茶,问有何事。 周差役吃了一口茶,说道:“这次是叶大人叫我来的。他最近要加紧结党了,但苦于无从招揽,一时间恐怕难以办成,故而想问问您的方略。” 崔乙想道:‘这样的事叶大人应该不会不知,料是在有意试探我的才能。’于是笑而答道:“若是有势有权,结党岂不为一件易事?只要叶大人不计虚名,便得办成。如今明侍郎既已身任省臣,可令他细细访察近来不得志之官员,这等人无根无傍,招揽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以威胁之,以利诱之,软硬兼施,命其服从叶公;待知其底细之后,便为之大购田产宅第,使人人都知道他将要平步青云。旁人见得他一个寒族小官也能发达,必当争先恐后地来投,那时何须再愁?” 周差役赞叹道:“崔主事未经一日之官,即能献出妙绝之策,实在非凡!我这便回去禀报叶大人,让他再给您赏赐!” “赏赐就不必了,”崔乙得意一笑,“叶大人还需那些银子来纠集羽翼呢,我若是献一计就讨一赏,还不得把他叶家都搬空了!”周差役听后,也哈哈大笑,二人就此别了。 周差役回到衙门,将崔乙的方略皆讲与叶永甲说了,叶永甲望了一眼身边的蔡贤卿,微微点头:“看来蔡老慧眼所识不虚,此人果有几分能耐,竟比我先前想得还要好些。” “老朽从来不骗人,”蔡贤卿手拿着扇柄,一边敲着腿,一边说,“我的眼睛岂有看差的时候?不过此计尚欠些考虑,可以稍作改动。” “怎么改动?” “比如他所说的那个‘访察近来不得志官员’便不好,”蔡贤卿皱着眉说,“那些人本就才名不显,忽加提拔,朝野岂会不顾?弹劾是必遭的了。不如看看别处,比如今年礼部方选出来了一批进士,尚未调派官职,大多是可能差去外地的;可如果令明晖光许给朝中官职,他们必然会头破血流地来抢。礼部的鲁之贤还算是好说话的,给他打点些银子,让他放我们一个口子,那结党之事就容易了。” 叶永甲沉吟了一番,也道:“是啊,这些新晋的进士求官之心更加强烈,且是正途出身,日后纵落得百官口舌,我等亦可以提拔后进、珍视人才为由搪塞,不致于成了官途上的污点。”言罢,便吩咐周差役:“就按这个方略执行,告诉明晖光去。” 此时正值中书省要择人去翰林院,宴请新晋的进士们,这正合了明晖光的心,他积极要求宿宗善派他前往。都省里的人大多厌烦这种无用的应酬,过湘人等巴不得避开,哪里想到明晖光的意思,反以为他初来不知事理,赶忙出声附和,顺水推舟,一股脑地全推给了他,生怕他有发悔的余地。宿宗善见状,便不得不把这任务交给这位新任的省臣了。 翰林院后的一间院子里,早已把闲杂的物件悉数撤下,留下一大片阔敞的空地,摆上了大红色的长桌、圈椅,置了满满的酒食,树杈上也挂着红绸,从东头一直连结到西头,以迎接春风得意的士子们。 明晖光穿过甬道,来到院内,只见近处栽着芍药,远处围着一排竹子,池子里又有水亭、石山,景色十分宜人。他与礼部尚书宿宗善进到席间,前前后后是一堆人奉承着,吵吵嚷嚷,一直走到座位前坐下。 明晖光先宣读了皇帝的诏书,无非都是劝勉之语,进士们山呼了万岁,又由他敬了他们一杯;然后便是鲁之贤起身,说了好一番话,众人又拜了一遍座师,方才执箸吃了起来。 酒过三巡,见得鲁之贤脸上有些红了,明晖光便问道:“鲁尚书,今回的榜眼吕廷赐是那个?” “您不找状元,找他做什么?”鲁之贤斜乜着眼睛,问。 “听你们礼部的人说了,”明晖光道,“对此人印象不错,故而欲求一见。” “那不,”鲁之贤抬起手,把手往远处一指,“不就是那个人?” 明晖光顺势望去,只见那人端坐在座上,举手投足一副沉稳之气,颌下留着髭须,年纪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他心中甚喜,连忙拿了酒杯,假装信步到了他的面前。 “榜眼可不好考啊。你今回发奋出了这么大的能耐,可谓光宗耀祖的大事。本官佩服。敬你一杯!” 那吕廷赐慢慢地抬起头,见是中书省的人,心底不免有些慌张,连忙起身回敬:“在下惶恐,惶恐。” 明晖光的脸上竟难得有了笑容:“你不必慌,又不是见了皇上。你便是吕廷赐吗?” “是,小人名叫廷赐,字恩延。” 第九十八章 羽集、宴计(四) 明晖光听了,连忙把空酒杯放在桌上:“我之前就从鲁尚书口中听说了你,听闻吕进士乃是名门之后,因眼见家道中衰,祖业不振,而父叔一辈又变卖家产,四海为家,才心存悲愤,从此加紧读书,终考上这榜眼的。如今一见,果然气度不凡,真可谓世家子弟之典范!只可叹你这样的事情,如今竟难得一见了。” 吕廷赐不胜惭愧:“在下虽出名门,到底与草民无异,何曾敢自称世家子弟……” “你看看,怎么就不能说了?”明晖光声音重了下来,严肃地撇了撇嘴,“你吕家的家业是祖宗靠着功勋、德行壮大起来的,常人哪有几个敢攀比?那群新贵倒是好议论人,整日嫌这个贫笑那个穷,夸自己家出了多少大官的。可他们是个什么东西?毫不知诗书礼仪,仗着行商挣出来的大钱,就妄想与我等书香的门第分庭抗礼了!莫要听他们的口舌,你自是堂堂正正的世门子弟!” 吕廷赐拜道:“多谢大人看得起在下。不过我从不觉得门第有什么可讲的,无非是受了这世代的皇恩,要上报国家、下安百姓,身上担的责任大些罢了。” 明晖光点点头:“你有这样的心就很好了。不知可曾将考中的消息带回乡梓?你父叔都知道吗?” “不瞒大人,”吕廷赐咳了一声,眉头略紧,“在下的父亲已是故去四五年了。那时正是我赴京春试之际,因父亲重病,便舍了这机会回家,之后又专心守孝了三年,可惜没让他看到一个进士。此后我再没回过乡了,对那里的事不太在意,恐怕已有人替我去报喜了。” “恩延如此大孝,也是该你中,”明晖光一面为他斟酒,一面说,“只是……”这话还没到一半,他便突然收住了口,唉叹一声,就端起满泛酒水的杯子,向他敬起酒来。 “只是什么?”吕廷赐听得蹊跷,哪肯放过方才的话题,止住他伸来的手,问。 明晖光的眼珠向左右转了转,方才与之说道:“只是你这样德才兼备的士子,只轮得在这翰林院里做官。” 吕廷赐一笑:“大人,在下初时做官,能在翰林院里任职,即是荣幸矣,何必求那平步青云?我不急躁。” “你不懂官场里的险恶啊,”明晖光凑近了,低声说,“现在做官比不得往日,皆是朋党掌权,要职几乎都被人家的心腹拿去,你一个翰林,升迁无门,之后也只好调离京师了。” “那……”吕廷赐思索了一阵,瞪着一双眼睛,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一口将酒满饮了,“我这一个榜眼,不成了专做文章的了?” “如果你不愿意,我有一个门路指给你。兵部尚书叶永甲,是如今朝廷里最爱贤的,他若知了你的才情,必竭力相助。缺了某官,就令你补。” 吕廷赐急问:“那位叶大人,可是当年在军中实施新政,大败了虏人的?” “正是。” 吕廷赐逐渐喜形于色,不禁发出浩叹:“那这可真是一条明路!我明日便去拜访。多谢明参政!” 明晖光应酬毕了这一场大宴,同鲁之贤出来时,看他脸色潮红,已经吃得醉了。他连忙上去搀住他,问他回府还是回衙。鲁之贤的脑子竟还清醒着几分,用那打了卷的舌头回答:“我……我晚上还需去宫里头见皇上呢,把那个叫什么的文书递上去……不能离着太远,不能离着太远……” “嗯,鲁大人,”明晖光把他的一只胳膊抬上肩膀来,“我看您酒喝得太沉了,有些晕乎,不如先带您到我的刑部里躺一会儿,我给您备醒酒的东西。” “好,好!”鲁之贤半睁着眼睛,无力地摇着手。 见他答应了,明晖光便开始一言不发,搀着他慢慢地走。鲁之贤只觉得头晕脑胀、天旋地转,看得他前走后走,不一会儿进了一间屋子,正面一堵白墙,一张大床,他二话不说,东倒西歪地奔着那床走来,一翻身上了去,当即打着呼睡了。 吱—— 他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忽被耳边的一声开门声吵醒。他猛然睁开眼睛,面前依旧是那堵白墙,可却觉得十分陌生,吓得他酒劲全无,把被子一掀,匆匆忙忙地坐起身。 “鲁尚书,你可是醒酒了?” 叶永甲正和蔡贤卿站在门口,带着笑看着他。 鲁之贤冒了一头的冷汗,直愣愣地坐在床上,“叶兵部……为何让明晖光骗我来此?” “他何曾骗你过?你是亲自点了头,要来此处先醒醒酒的,”蔡贤卿带着满脸的笑走去,连眉毛都耸起来,“那虽为酒后之言,但他也是出于好心,才把您带到这里。您岂能反怨明参政的不是?” 鲁之贤看他离得近了,双手往后微微一缩:“那二位同僚……有何贵干?” “既然您都来了,我也就顺便求您一件事,”叶永甲亦说道,“还望勿怪。” “什么事?”看到他这样温和的态度,鲁之贤随之放松下来,不耐烦地问道。 “这一次新选的进士尚未授官,我看可以让翰林院稍留他们几日。毕竟现在官职空出的缺额不小,必须整顿一番,待这之后,再去依职事给进士一一授官,方为我朝廷用贤之道。不然,尽数派去外地,恐怕朝中人数会捉襟见肘啊。”说到此处,叶永甲特意望了他一眼。 “这不合朝廷的体例,我怎能做?”鲁之贤似有拒绝之意。 “不能凡事都倚仗体例,现在朝廷里有些麻烦,还是当通融通融……”说着,叶永甲从怀里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在手里折着,就往鲁之贤手边送。 鲁之贤顿时笑逐颜开,手上轻轻一动,那票子已不见了:“您说得对。此事并非没有道理,我今晚自去给皇上奏明!” 叶永甲听了,说了两句“多谢”,便和蔡贤卿对视了一回,旋即退出门外。 第九十八章 羽集、宴计(五) “蔡老,多亏您出了这一百两,”叶永甲又笑着从怀里掏出另一张银票来,递给了他,“也万幸他胃口不大,若是再多要些,我可真是还不上了。” “廷龙实在是见外了,”蔡贤卿顺手拿回那张银票,“我做戏做了半生,箱子里不知攒下了多少钱财,难道独缺这一百两?反正也没立个字据,我给你一笔勾销算了。” 叶永甲向他深揖谢过了,随后又道:“鲁之贤虽是轻易贿赂成了,但依着这个方略,招来的就只有那些初入仕途的进士。我不否认他们的才学,只是阅历都浅,行事必不稳重,如何付以大事?” 蔡贤卿踱着步道:“现在正是壮大势力之时,这些事情还是等到以后说罢。况且……世上又不乏天资颖悟之人,或许一点就通呢。” “那就只能指望明晖光慧眼识英了……”叶永甲叹息一声,“但愿他心中不怀成见。” 鲁之贤满心欢喜地收了这银子,他此时肯抛却那些门户之见,倒不是他因利‘变节’,而是这件事极其好办,不仅不具风险,还破不了和陈党的情面,可谓一举两得,怎有拒绝之理?到了晚间,便进宫向皇帝面奏,在交代了今日的情况后,即按照叶永甲的说辞,力请延后封官的日期。皇帝对此亦不甚在意,明白地答应了下来。鲁尚书放了心,出了禁内,便将消息报回了兵部。 等叶永甲收到消息,已是明日的清晨时分了。和这消息一同来的,就是明晖光向他极荐的吕廷赐。他和这位榜眼并没言谈上几句,就感受到了对方的肃穆和正直,被这些不凡的特质深深打动了。他本想与之促膝长谈,奈何部里公务繁重,只好说了些客套话,就叫对方退下了。他连忙问蔡贤卿此人如何,蔡贤卿面无表情,徐徐答道:“我看他比明晖光好些。这吕恩延虽也是门第出身,却不以此自矜,谈吐稳重,礼数周全,不刚不屈,正是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叶永甲深表赞同。 仅一人当然远远不够,明晖光继续依着恩威并施的手段,在翰林院广招人才,甚有成效。匆匆几日,就拢来了三位有真才实学的士子。第一个名唤董晟,字从明,乃是寒门出身,行事干练,甚会揣摩人意;第二位名唤顾征,好献国策,议论开明;第三位名唤万羽之,亦生于平常人家,熟稔兵书,好发高论,颇有灌夫骂座之气。这三人性子皆不相同,志向却丝毫不低,兼之年轻力壮,很快便被叶永甲赏识,一一保举在兵、刑二部,安排些小的差事。只有吕廷赐一人进了御史台,做了侍御史,准备将来再提为御史大夫,主管言路。 京城里的众官员看到叶永甲权势如此之大,纷纷投入其帐下,献媚者日渐增多;而那些早早归附了陈党的,也从此对叶永甲敬畏了几分,不敢招惹了。 正当叶党弄得风风火火之际,崔乙却在家焦躁了起来。他每日都伸出指头来数,数着数着,已到了七七四十九之日了。这正是他姐姐崔氏要进叶府的日子,可叶大人那里毫无音讯,弄得他心烦意乱。只好按住性子又呆了几日,依旧没听见周差役过来报信,他这回是实在忍不住了。当即辞了姐姐,脱下白帽,悄悄走到周哥家里,问了备细。 “不是我说,崔主事这也太心急了些,”周差役直直地看着他,语重心长,“这个孝字最了不得,三年守孝,这是历朝历代定下的老规矩。您在这期间不念父母在天之灵,被人觉察了还怎么脱身?过了三年,一切名正言顺,岂不舒服?” 崔乙一摆手,叹口气说:“嗐,规矩是规矩,可我崔家的人还要活命啊!不尽快靠上叶大人那棵大树,岂有在京城的立身之本?万一……别听错了,我说的是万一!万一叶兵部撇下我姐姐,那我一辈子功不成、名不就,更对不住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周差役挠挠胡子:“是这样。可你要日后做官,这方面的非议少不了。” “我怕什么非议?”崔乙冷笑,“当时周哥你带我去兵部衙门的时候,那些书办胥吏把我当怪物一样看,无论什么脏水全扣在我头上;我在城外给孩子教书,都要听人家嚼不烂的嘴皮子,受他们的冷眼。说实话,没了这些人,我耳边清静了,心里头还不习惯呢。” 周差役纳罕了,探着脑袋问:“你做官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叫他们点头哈腰地奉承你?如果和以前一样,哪当这官……还有什么意思?” “周哥,我做官只为着两件事,”崔乙向他竖了两根指头,“一是对得起父亲曾经的名誉,说明我这儿子并不算差,甚至要超于常人;二是建功立业,于己,是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名字,于公,也是让百姓们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周哥你知道,小弟虽是官宦之后,可从小不愿同士大夫们走近,就喜欢在市井里面晃荡,因而沾染了一小点流氓习气,同时也知道了不少民间的疾苦。我结识了不少被家父唤作贩夫走卒的朋友,他们到处奔走,眼界比我宽些,却见惯了大道上相枕的尸骨,见惯了种地的百姓流离失所,相继地饿死在田间。因此把生死看得都淡了,反而比你我还更不惧怕。” “可如今你富贵了,不把那些朋友提携提携?”周差役十分感兴趣,接着问道。 “不瞒您说,我和他们已有三四年未见面了,其中有一个帮人走私盐的,最近倒听得消息……”言及此处,崔乙突然地闭住口,不说了。 “说啊,”周差役疑惑起来,“怎么,不好讲出来?” 崔乙顿了一下,才慢慢地说:“那个卖私盐的被抓了,他被牵累着,叫官府关进牢里。他那时候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让几下板子一打……就死了。” 第九十八章 羽集、宴计(六) 周差役沉默了一阵,又不敢妄议国政,只好嗟叹道:“这也是世事无常,令人惋惜啊。兄弟能见此而立大志,便远胜于常人了。” “周哥,兄弟扯得远了,这些闲话就不必再提了,”崔乙及时收住了话头,“当务之急,还是把家姐出嫁的事先打理好。我其实想出了一个主意,只求您出手相助:叶大人最近不是新结了一群党羽么?既要拉拢,必然要大张宴席,以示恩惠之意。您正可以借机去劝叶公,就在您家里设宴款待;待得那置酒高会之时,再将我们姐弟悄悄从后门带过来,不知何如?” “这不还是当初那套把戏?” 崔乙笑着摇了摇头:“这正是看似相同,实则不然也。放心,这次不仅不损害您的清誉,还替您把这设宴的钱出了!” 周差役府上,红光照地、灯火辉煌。 仆人们端着漆盘,在厅堂上来来往往,或是倒酒,或是端茶,看着几位大人觥筹交错,在席间吵吵嚷嚷,好不尽兴。 叶永甲却没大说话,一直为大家敬着酒,听见万羽之在那边咋咋呼呼,也跟着笑;不知不觉就过了三巡,酒壶里空了一大半,自己脸上也有些微醺了。他不敢再喝下去了,便借口有事,从屋后出去了,众人仍在这里放开聊着。 “万世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顾征夹了一口虾丸子,滑溜进了嘴里,“我可一句都插不上话了。” “顾兄弟,你是整日闷在家里读书了。我这个人,就爱到处打听,对这些流闻自然是明白得狠了!”万羽之喝得饱了,醉醺醺地倒在椅子上,打了个嗝。 “顾贤弟莫听他胡说,”吕廷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喝着酒,瞥了万羽之一眼,“朝廷大事,岂是你我能知道的?他倒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亲历了一般。” “老皇叔这件事,千真万确!”万羽之急了,睁圆了眼睛一拍桌子,“那天我进京的时候,路过附近的州县,见有两三个太监打着皇上的御旗,十几号禁军在后面跟着,和当地的富商吵起来了,当即把那店铺砸了,抢了好些箱子出去。当时不敢去问,事后才从百姓的嘴里得知,这太监仗着有禁军相随,在这京师周边地方作恶,每家每户地讨要‘营造费’,口说宫里有营造之务,若不想出苦役,就出银子。人家不肯,便强使他卖屋子,不听就以抗旨为名,乱拳殴打至死。” “可我一进京师,宫里却根本没有营造的工程,这不是假传圣意吗?再者,那些禁军常以皇叔的名字威胁百姓,这大抵是老皇叔与内侍同谋。你们看着,用不了几日,就要东窗事发了!” 众人听了,莫不面色惨白,把浑身的酒意都吓没了。他们赶紧转移开了话题,把这事草草地掩饰过了,便收拾碗盘,带着万羽之走出去了。 周差役看见那大屋子里纸窗不亮了,便料定酒宴已散,连忙把消息告与了崔乙,叫他早作准备。崔乙大喜,回头劝了崔氏几句话,后者不争不辩,走进后园里去。 叶永甲独自从正堂上走下来,兜兜转转,不觉竟行到了一所园子内。此时正值天清月明,时有微风轻轻吹过,周围花丛簌簌,身上虽颇为寒凉,但往他温热的脸上扑来,亦有清爽之气。他沿着一条石板小径信步地走进去,待穿过拱门,眼前忽然一片开阔,中间一座假山石,石桌石墩布置在遍开的芍药花下。 “他这区区一介差役,那里来得这些闲钱……”叶永甲走向那张石桌,口里正自言自语般地嘟囔着,却听得近处脚步轻响,抬头一望,见是一位全身白衣的女子,顿时打了一下冷颤,愣在原地。 崔氏本已做足了心理上的准备,但再一次看到他的脸时,情绪却还是无法冷静下来,心间扑哧扑哧地跳,慢慢地低下头去,面色飞红,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崔、崔姑娘,”叶永甲鼓足了劲说出话来,嘴唇还抽动着,“我……” “大人,可不必叫我姑娘。”不知怎么,崔氏的泪水不禁在眼眶里打起了转,看着更加水灵了。 “我知道,但……我也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了,”叶永甲的眼睛不住地望四周飘,“叫‘夫人’什么,仿佛更觉奇怪。你、你坐……?” “我坐下?”崔氏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好。 “嗯……你先坐吧。” 崔氏听到他紧张的语气,竟忍不住捂住袖口,‘扑哧’地笑了一声,然后胆怯地瞅了他一眼,方才坐下。 比起上一次见面,叶永甲竟有了心潮澎湃之感,他仔细地盯着崔氏的每一个举动,好像每一刻都在撩拨着他的心弦;他激动地像是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她讲,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崔姑娘,你恨我吗?”他急于脱口而出地竟是这一句,连叶永甲自己都有些意外。他如同犯了什么大错一样,也胆怯地望向她。 “我恨你什么?”崔氏擦了擦眼泪,睁大了泛红的眼睛说,“我谁都不恨。我兄弟要功名,您要一个妻子,都没有错,我恨在哪里?” “那崔姑娘你自己呢?不委屈?”叶永甲的声音还是颤抖。 “我?”崔氏用一只手的指尖轻轻碰在嘴唇上,“我委屈……也是委屈我……”说到此处,她如同豁然开朗一般,“是啊,我有什么可委屈的呢?” “你要恨我,”叶永甲的眼里突然带着一点怒火,起身说道,“你要恨那些把你推进深渊的人!当然包括你兄弟,一个也不能宽恕!” 崔氏不知他为何这样躁怒起来,也听不懂他的疯话,但看到他正气凛然的双眼,就莫名感到一阵鼓舞,她明白他是在为她不平。 “叶大人,我若不宽恕他们,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不带着恨意活下去,就总能看到世间的欢乐。”崔氏微微笑着,微风吹起她的头发。 第九十九章 责擢、裂决(一) 叶永甲听到她的话时,仿佛被一阵缥缈的春风吹进心里,荡漾出了涟漪一般的震颤。他再看向她的眼睛,似乎更要明媚动人了。他当然喜爱她这样的乐观与善良,但又为之扼腕叹息,对她性情中的软弱感到莫名的悲哀。 “也许是这样,”他努力压抑着迸发而出的情感,显得忽而热烈、忽而低沉,“可你若没有一丝的愤恨,他们便永远不知你的内心,永远不知你的苦难,甚至不知你原来是一个活着的人。那所谓的快乐并不真有,可那些欺辱是真真正正压在你头上的。” “叶大人,”崔氏的眼神里满怀着希冀,仰望着他,“您能看重我这一介女子,肯为我的一悲一喜忧愁,奴家平生从未遇到您这样的大丈夫,如何会恨呢?恕我恨不起来您。怎么也不会。” 叶永甲全神贯注地听完了她的一字一句,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悲酸之感,一时百感交织,心情就再也压抑不住了,泪光泛起,眼圈一下子红了。 “我……”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把双手慢慢搭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挲着,“崔姑娘,我听得可是真话?” 崔氏竟噙着泪笑了,她反抓紧叶永甲的双手:“你若和我说的是真话,我说的便也是。” 叶永甲定定地望着她。 “如还不信,”崔氏一歪头,用手指了指发髻上的一枝玉簪,“你拿下这个来,做凭信。” 叶永甲不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便径前走去,园内一片清寂。 他伸出手,向她一缕缕乌黑的头发伸去;直至摸到那玉簪的一端,手便停住了。叶永甲又怔怔地看向她,对视着,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方才拿手一抽,把那玉簪抽出来,握在手上。霎时间,她的头发竟如卷帘般披散下来,衬得面容更为灵秀了。 “这样的信物如何?” “其实轻了些,轻了些……”说着,叶永甲已将玉簪轻轻收起。 众人在周府上度了一夜,次日天明,方才都辞别而去。崔乙去拜了叶永甲,见其气色不错,即与其商量了他姐姐进门的事。叶永甲十分欢喜,明白地答应了下来,就命下人们起了轿,载着崔氏来到叶府。崔乙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为他们忙前忙后、搬东搬西,拢共费了三五日。叶永甲亦不曾离家,与崔氏携手游乐,极为欢洽,且放了朝中的事,交与蔡贤卿剖断。 “嗯,放在这,不对,再挪一挪……” 司禁存肇穿过辕门,进了军中,刚刚拴过了马,便听到厅上一堆人在喊叫,纳罕着走了进来,只见太肃老皇叔着了一身的绫罗绸缎,在圈椅上盘着腿,和一旁的卢信忠说着话,清点着摆放在地上的一堆货物。 “咳咳。”他拍了拍搬东西那个禁军的肩膀,随即背住了手,使了一个眼色。 “哎呀,存肇你来了!”太肃站起来,笑呵呵地对着存肇道,“你也帮我看看,这些东西哪个最值钱?都是从附近搜出的货!” 存肇微微皱眉,看了那些货物几眼,低声劝道:“叔爷,此事乃我等与内侍私议,不可张狂如此啊。您毕竟是在军中,在众多兵丁面前,穿这件衣服也……不合适。” 太肃勃然变色:“你个后生,怎么拿腔作势,教育起老夫来了?你没看兵丁们一个个兴高采烈,争着要向老夫赏钱呢!他们辛苦跑出去这一趟,也是功勋卓著呀!” 存肇敛着手,便不敢与他再争了:“晚辈无礼,晚辈无礼……” “你来有什么事?”太肃不耐烦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存肇走得近了,弯身禀道:“叔爷,最近叶永甲数日不至,凡事只交与蔡贤卿管着。我本以为要清静些了,谁想到那个老戏子更狠,屡屡向皇上建言,请复宣化。边地皆叶党所用之新兵,这分明是打算重张新政,为己邀功了。叶贼却不亲自出面,反在幕后策划……此事绝对不小,恐怕京城里又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了。” 太肃听后骇然,登时扫了看货物的兴头,瞪着一双老眼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叔爷莫慌,叶党现在虽然势力强盛,但尚难左右国政,当趁他立足未稳之际,把他的这股苗头掐掉。叶党一直觊觎台谏长官的位置,将吕廷赐派到御史台,就是这野心的明证。对此,晚辈倒有个欲擒故纵之计。” 存肇遂向他娓娓道来:“叔爷可先令晚辈去迎合叶党,大力劝其提拔吕廷赐,让他们以为朝野人心稳固,从而不设防备;待得吕廷赐擢升之后,您再抨击叶永甲‘培植私党,以初登之进士为长官’,据理力争,则弹劾必纷纷而起,叶党再无兴起之机矣。” 太肃听罢,正在深以为喜之时,忽见卢太监一放茶碗,露出嘴巴里凹凸不平的大黄牙,笑着与存肇道:“存司禁,您就不怕叶党识破此计,从而实施报复吗?” 存肇冷笑:“我们堂堂正正,有何把柄可言?” “把柄不就在您眼前呀。”卢太监瞥了瞥地上的金银货物,存肇顺着望去,方才如雷灌顶,恍然大悟。 “卢公公过虑了,”太肃抓住卢太监的手道,“我等乃是皇室贵胄,纵有一二把柄,他敢挑明了说么?何况这在外面收营造费的事,还牵扯着几位内侍省的公公,叶永甲若是要告发,那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存肇也不在意,摆了摆手说道:“是啊,还有陈大人和太子为咱们撑腰!” 卢信忠见了他两个的反应,只是淡然一笑,轻抿了一口茶:“看来两位司禁不知那叶永甲的厉害。他这人,狠下心来,谁都奈何不住他。再者,你们也不懂皇上的心思。他老人家可不是以前受人摆布的傀儡了,现在是大权独掌了!” “我不管皇上是怎么想的,”存肇胸有成竹地昂起头,“在下只知道一条,我们是他老人家的亲戚!” 第九十九章 责擢、裂决(二) 蔡贤卿回到兵部时,已经接到了皇帝的诏书,正式任命董晟为兵部员外郎、万羽之为兵部主事,顾征为刑部掌务,部里的官员几乎都替换成了叶党的心腹,这使他们的举动更加自如了。 面对大好局面,这些锐进的新人怎能甘于沉寂,纷纷在蔡贤卿耳边建言,劝其重开新政。虽说蔡贤卿也是心性狂傲,但毕竟老于谋算,思忖着此事有利有弊,不可轻断,便将其中利害悉数阐明,写信告与叶永甲。 叶永甲亦觉众人经历尚浅,难以操办大局,然而思来想去,又不得不焦虑于陈党的坐大,渐渐开始倾向于另一边——准备同意党羽们的请求。于是他提起笔,在信尾写道: ‘蔡老可依着董晟等人的议论,上书奏请,但也只得听信一半。柳党覆灭以来,朝廷讳新政二字极深,绝不能直笔明说,不如步步为营,仅说出收复宣化的事,看看朝内反应如何。切记,万不可把事情闹大,党争还不是时候。’ 蔡贤卿读过了他的回信,不假思索,当即偕同一众心腹,上了收复宣化的奏疏。 “唉,站住!” 兵部的一名书办正好低着头穿过客房,要出去时,忽被人一声叫住。他吓得连忙回头,见是董晟和万羽之两个,就在方桌旁吃着茶。 “你去做什么?”董晟下了椅子,掸了衣袖走过去,眼神警惕而严肃。 书办连连陪笑:“这不存司禁来了,我去禀告蔡大人。” 董晟眼珠一转,当即把住了他的胳膊:“有什么情况,你先同本官讲。” 书办知道这些新人的厉害,哪敢得罪,忙答道:“存司禁要来与咱兵部商量收复宣化的事宜,就……就这个情况。” 董晟听后,犹疑地将手放下了。 “小人可以走了?”他胆战心惊地问。 “你先在此处等等。”说罢,他就将书办摁到椅子上,沉吟着走到万羽之面前。 万羽之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左手摇着竹扇,右手拿茶碗来嘬,忽瞥得董晟眉头紧锁,便发了奇:“皇侄来了,你愁个什么劲?” 董晟看着他这股吊儿郎当的样子,刚要气恼地叹出一口气,心里却登时想到了什么,灵机一动,便向他笑嘻嘻地作了揖:“万兄,小弟有个不情之请。那位司禁虽贵为宗亲,但可惜并不持重,素来从附陈党,与叶大人不是一路人。此次来访,必是要搅我必成之局。到时候若弄得蔡、叶二位大人难堪,你我还何以自处?不如您出马将其说退,一显才能,给我们几个晚辈打个样!” “这……”万羽之摸着下巴,说话吞吞吐吐,竟有了畏缩之心。 董晟又在他耳边说道:“世兄,你当时在周府的酒席上说了那么多话,可把禁军的龌龊事全揭露了一遍,大家都佩服您敢于直言。如今禁营里真派人来了,您可得站出来说他们两句。” “胡说!”万羽之怒瞪起双眼,“我还怕他不成?” 董晟再次坚定地瞅向他:“那问万兄一句,您敢不敢?” “他妈的,当然敢!”万羽之把袖子卷开,将扇子拍在桌上,跳下椅子去,几个大步就往门外走。 存肇正在太阳底下踱步,只见万羽之气势汹汹地走来,心上一惊,便缓缓地行了礼:“您……有什么事?” 万羽之故意抬高了声音说:“存司禁,蔡大人不在衙门里,先请回吧。” 存肇听罢,愕然不知所措,脸上现出一点愠色:“若蔡大人此时不在,我等到他来就好了。何况,本将军不认得你。” 万羽之冷笑道:“在下无非是小官一个,倒不需司禁知晓我名,可在下也懂得官里的规矩。您若是有公事呢,应该留在廷议上说,让皇上、太子耳朵里明白。而不是私下找大臣商量,免得叫旁人非议,还落得不是。” 存肇被气得满面通红,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当即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万羽之轻轻笑了几声,亦回了衙门。 “这群新进的后生真是反了天了,我乃是堂堂的王室贵戚,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存肇一面沿着墙根走,一面喃喃自语着,竟然越想越气,干脆停了下来,把帽子一摘,“不行,我不能无功回去,一旦说起这经过,必挨老皇叔的骂。不如再去刑部碰碰运气!”想罢,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转了头,径直朝刑部走来。 刑部因近日清闲无事,官员们大多不在。叶永甲是家中暂居;明晖光是在中书省上;崔乙守孝不出;只有掌务顾征与两三个同僚在此,整理桌上文书而已。 忽听得存司禁要来,各个都着了慌,急急备上了茶,擦了擦桌子,待一切粗备后,方才请了存肇进来,都恭敬地行过了礼。 “不知司禁大人有何要事前来我部,小人惶恐!”顾征满头大汗,躬下身子说。 存肇见顾征言辞之间尚有几分的敬畏,点着头想:‘此人倒是可以利用一番。’便装出一副忿忿的模样,质问道:“你和万羽之、董晟可是同年的进士?未想到你们这些人如此不懂规矩!” 顾征吓了一跳,不敢抬头了:“他们做了何事,卑职完全不知。” 存肇一敲桌子:“那万羽之以言语侮辱本官,真是岂有此理!叶永甲平时就是这么管下属的?你也是听他叶永甲管,若是还想为皇上效力,就快去劝他给本官谢罪!不然我向皇上奏明,把你等一并革除!” “司禁大人,”顾征浑身发颤,“万羽之是该向您谢罪,但绝对不干叶大人的事。” “怎么没有关系?”存肇仍旧皱眉质问着,说罢,却突然冷笑了一下,“是了,你们和他官官相护,当然是一体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顾征咬着牙,心里暗暗说道:‘坏了!那万羽之平常便管不住嘴,如今不知胡说出了什么话,惹得宗亲也作怒了!连累了叶大人,我看他还如何张狂!’ 第九十九章 责擢、裂决(三) 顾征本不知就里,听了他这话,焉有一分的底气,满心只想着平息他的怒火,便道:“司禁若不相信卑职,卑职可带您同去兵部,讨要说法。我敢保证,此事乃是万羽之等狂悖所为,绝对与叶蔡二公无关。” 存肇暗中欣喜,随即冷言答道:“好吧,那我就过去听听你们的解释。” 二人出了刑部,由顾征走在前头,片刻就来到兵部衙门。董晟不意顾征亦至,又难以当面告知实情,只好劝万羽之先行退让,不可再拦了。 万羽之却作了忿:“董兄弟,一不做二不休,都已经拦了他一回了,若放他去见了蔡大人,岂不是前功尽弃?”便不待董晟回话,径直地冲了出去。董晟深怕他与顾征争吵起来,闹出大事,连忙回禀了蔡贤卿;蔡贤卿大惊,忙派了一个书办出去,请存司禁到堂上见面,方才化解了一场冲突。 “就是此人!就是此人!”存肇大步闯进客堂上,指着身旁的万羽之,“蔡侍郎,此事你可要给我个说法!” 万羽之怒道:“我哪里辱骂过您了?只劝您忠心于皇上,莫怀私心!” “万主事,你牵累了叶蔡二公,已是该治的大罪,竟还敢在此处喋喋不休!”顾征大声驳斥他。 “好了,都住口。”蔡贤卿表情严肃,“我已于从明口中得知了经过,这是本官教训下属不严,得罪了存司禁,实在抱歉、万羽之,汝作下了孽,还不快向司禁大人赔罪!” 羽之到底心绪难平,勉勉强强地朝着存肇作了个深揖,却还斜着眼瞧他,脸色铁青。 “蔡大人果然是明理之人,”存肇心满意足地坐下了,“似这等下属,需您多加训诫才是。不然阻碍了国家大事,真非你我担当得起。” 蔡贤卿微笑道:“有什么国家大事,要劳您的驾前来?” “听闻你们兵部要在边境兴兵,讨伐北虏,我身为御营军官,深表钦佩。但可惜我乃护卫之官,并无言事之权,不能在朝堂上帮着您说几句话。不过我可以在皇上面前为你们求情,使大人的事业顺利一些。” 蔡贤卿锁眉沉吟了片刻,随后又大笑道:“存司禁肯为我新政出力,在下自然倍感荣幸。可是如今尚在酝酿之中,没有想出一条万全之策,未敢启奏。大人可先回大营,待吾等准备充足之时,自会前去禀报。” 存肇忙道:“您想不出来,我倒有一计进献。边关虽有新军支撑,然而防守有余,进攻不足。不如请增禁军前往,一同进兵。” “这个我会考虑的……” “不不不,”存肇打断了他将要说出的话,“这道上书不能再由您写了,需要另选他人去写,以张大阵势,压住文武百官的嘴。像御史台的那个吕廷赐,如果把他提拔成台谏的长官,令之奏事,谁人敢有异议?” 蔡贤卿感觉出了一丝不妙,连忙拿借口搪塞:“司禁一片好心,我们领了。可那吕廷赐是新晋的进士,若超擢至此,会引来无数非议的。” 存肇一笑:“我朝从来珍视贤人,如果真有本事,破一回例又有何妨?何况你们的叶大人功勋卓著,谁敢对他保举的人妄加非议?若仍推却,我便亲自去找皇上说了,必让那吕廷赐大官到手!” 蔡贤卿听罢,笑的模样也僵了,咬牙想道:‘这厮笑里藏刀,如此诡诈!必是想置我于争议之地,使我新政不成!可他又是打着帮忙的名头来的,不好与之争论……真叫人左右为难了!’ 正在犹豫之间,看着那存肇抽身要走,便不得不挽住他说:“陛下对收复宣化的奏疏还不置可否呢,圣意难测,您千万不要冒然进言!” 存肇一撇嘴:“唉,您老这是什么话?陛下乃是圣明之君,对利国利民举措自然是鼎力支持,有什么冒然不冒然的!” 蔡贤卿道:“这毕竟会让皇上为难的。做臣子的,理应为陛下排忧解难才是。我答应您的要求,您就别去跟皇上讲了。” “这便对了。”存肇又现出一副笑容,“大人莫要理会闲人的流言蜚语呀。” 蔡贤卿听着他阴阳怪气的声调,愈加郁闷,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在他面前写了一封奏疏,奏中言‘吕廷赐才学甚高,足以荷台谏之任,兵部、刑部众官请陛下超擢其为御史大夫……’等等,叫衙役带到中书省上,转令明晖光上奏。存肇亲眼目睹了一切,对自己计谋的胜利洋洋得意,放心地辞别了众人,临行还不忘冷瞥了万羽之一眼。 “糊涂,糊涂啊!”看到存肇远远地走了,万羽之便用拳头愤恨地捶向膝盖,长叹不已。 “你们这到底是干了什么事?”顾征看不明白了,疑惑地问。 “你还问?”万羽之登时站起身来,圆睁着大眼,“都是你酿下的大祸!那厮本就不怀好意,我和董兄弟怕他见了蔡大人,使出些阴损招数,便力将其阻于门外;你不知情也就算了,反而帮他来讨要说法,逼得蔡大人只能同他见面。这下好了,他把我们弄得进退维谷,叶大人这下是真被你牵累上了!” “我……” “你们在这时候吵,有什么用?”蔡贤卿一挥袖,喝止道,“事情已经发生了,谁都不能挽回,现在最关键的是想出处置的办法!” “晚生自作聪明了,真是对不住蔡侍郎的辛苦栽培……”董晟见蔡老动了怒,满怀愧意地躬下身。 蔡贤卿叹道:“你不让他进来是对的,我见不到他的面最好;只是方式太过蛮横粗暴,欠些冷静,让他抓了把柄,得以蒙骗了顾掌务。” 万羽之垂头丧气地道:“晚了晚了,现在回想这些做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叶大人回来主持大事,他可千万不能再在家里闲居了!”董晟等人亦以此进言。 “一场大战看来不可避免了……”蔡贤卿紧握住了拳头。 第九十九章 责擢、裂决(四) 朝会之上,人声鼎沸。 叶永甲整了一整纱帽,跨进大殿,只用余光扫向东西两面的大臣,然后望着虚设的龙椅倒头一拜。 “叶大人,这个奏本你见了没有?保奏吕廷赐的。”太子从太监手中接过一本奏疏,放在叶永甲眼前。 “殿下,”叶永甲回话时并未抬头,“此奏我已从蔡侍郎口中得知,以为甚妥。” 太子面露不悦:“告诉你,你们兵部这奏书,许多大臣都是反对的。” “陛下可曾阅过?”叶永甲问。 “皇上已经看了,所以才特意发下来,让大家共议一下……”说到此处,太子忽然一转话题,“那叶兵部还打算坚持么?” 叶永甲叩头道:“卑职既上了这本奏疏,便没什么可后悔的。一切只听皇上降旨罢了。” “您这是成心要挟皇上了,”过湘人在旁冷笑一声,“手握着兵、刑二部的大权,还有些不明不白的党羽,势大权重啊。您若坚持,皇上岂会有个‘不’字?” “过参政莫说了,”太子把奏纸一折,“我们在这里苦口婆心地劝,是动摇不了他的心的。叶大人,我现在把奏疏还给你,你回兵部,细细思虑。如果你悔悟及时,便将此奏烧掉;如果仍怀此念,自可同他人交章请奏。但本王绝非心慈手软之人,一旦望着您执迷不返、一错再错,自会组织群臣弹劾,论大人‘结党营私’的大罪!” 言讫,便将奏书交给了身旁的太监,后者慢步走到叶永甲跟前,等着他伸手来取。 叶永甲冒着冷汗,暗思忖道:‘看来要太子亦与存肇合谋,欲置我于死地矣。可若真依着他们的主意,把此奏付之一炬,恐怕吕廷赐就要多一个‘投机钻营’的名声,再难有晋升的机会了……’ 想到此处,他的心中不免一阵苦涩,自己被蔡贤卿寄予厚望地请了来,却还是这样失败的结果,苦心经营的叶党似乎将付之东流了。 “叶大人,你不愿带回去,我们可就扣下了。”过湘人不忘催促着他。 “哦,是……” 叶永甲睁大疲惫空洞的双眼,这才回过神来,他渐渐地站起身,那本奏疏已在眼里晃来晃去,晃得模糊,仿佛模糊成了一团残影。他不再去注意它的位置,只伸出一双颤抖的手,等着对方递到这里。 ‘不对……不对!’ 他的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微微抬头,目光亦如往常一般锐利了,‘那存肇并不是想阻挡吕廷赐的升迁,而是想借此将我弹劾下去!既然如此,能不能……’ 叶永甲的思路一瞬打通了,他不再去看奏疏,反而转身一撩衣袍,朝着太子又跪下了:“太子殿下,微臣另有一言!” 太子吃了一惊,有些发怔了:“您、您有什么话?” “臣已深悔呈上此疏。这不仅害了臣下,还是害了吕侍御史,让他背了个不正之名。”叶永甲沉痛地说道。 满朝公卿见了,莫不转头相顾,互觉疑惑,喧喧嚷嚷起来。 “诸位安静,休要扰动!”太子连忙大喝,“先等本王问完了叶大人。叶兵部,你这是回心转意,肯将此疏不上呈了?” 叶永甲答道:“在下确实是回心转意了。然而叶某仍旧认为,吕廷赐有极大才能,需当保举,不可冷了贤人之心。直求到御史大夫的确不妥,不过另求别官应该还是可以的。不如且延缓几日,待得叶某写出新奏疏来,大家再一并商议,岂不为上上之策?” “这……”太子听后,竟也拿不准主意,扫望着两班大臣,“诸位有何看法?” 众人见叶永甲已低下了头,向他们妥协了几分,气焰也已被打击得差不多了,按照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则,便纷纷同意了他那微不足道的请求,只有过湘人毫无放走的想法,执意不可。 眼看支持的人一下子变多了,太子的心里也没了底,即顺应起了人心,颔首说道:“叶公能够幡然悔改,实乃天幸之事。本王不计前嫌,愿从叶公之言。奏疏且留在大殿之后,封在阁中。退朝!” “您当真让他缓了几日?” 太子刚刚走进司禁的大堂,便见太肃、存肇两个迎面过来问。 “老叔爷、存兄弟,我已经在尽力帮着你们了,”太子无奈地嗟叹一声,扶着桌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奈何群臣都信了那叶永甲的话,赞同的多了,我也不敢强违众心。” 存肇的脚步紧跟了上去:“皇兄有监国之权,理应自己拿一回主意,不可如此软弱啊!如果商议迟迟不决,任着他这般拖延下去,那么,待到皇上许了光复宣化的前疏,新政一开,万一授予这厮军政大权,则朝野之事就非你我能掌控了!” 太子听后,却没有丝毫愧疚的意思,只是轻飘飘地答了一句:“唉,晚了,晚了……” “其实不晚,”太肃突然拍了拍存肇的肩头,“老夫可以亲自出马,带领众臣弹劾。” 太子看向太肃,顿时微笑起来:“是啊,叔爷一言九鼎,您递了弹劾的奏章,朝野上下谁敢不附和?” “只是怕狗急跳墙,惹得他叶永甲没了退路,说不定会反过来咬两位一口。”太子又补充说。 “这个问题我与叔爷已经考虑过了,根本不用怕他!”存肇一摆手,“要铲除叶党,就不能心怀仁善,务必要斩草除根!今日不仅要弹劾吕廷赐这件事,还得把他之前干过的统统盘计一遍,什么‘勾结柳党’、‘新政误国’之类,悉数扣在他的头上,令之永无翻身之理!” “万兄弟,你很清楚老皇叔干的那些事吧?”叶永甲在书房的檀木桌子上平铺了一张纸,转头问万羽之。 “我……”万羽之脸色有些白了,增了几丝胆怯,“我清楚啊。可那些龌龊事……能说?” “当然能说,”叶永甲靠在了椅子上,轻轻一笑,“今日,我便让你过一过瘾,从头到尾给我说上一遍!” 第九十九章 责擢、裂决(五) “叶大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廊上响动,离着书房越来越近,只听得‘吱啦’地一声尖响,面前的那扇门被打开了,叶永甲起身一看,原是蔡贤卿和董晟二人。 “蔡侍郎有何事?”叶永甲冷静地示意身后的万羽之坐下,转头问道。 “你这是疯了不成?”蔡贤卿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之前你在信里都说了,不能将事情闹得太大;怎么突然转了心思,要与两位司禁作对?他们可是皇亲贵胄,非陈同袍等辈可比,一旦决裂,岂有胜算!” 叶永甲面无表情:“看来您已经知道了。” “不必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想问问您,在这个时候揭发当朝皇叔,对你我而言有什么好处吗?” 叶永甲慢慢答道:“蔡老,今日的朝会非同寻常,连太子也出面帮着陈党说话,对我再三训斥。时局如此紧迫,我亦不得已而为之。” “正因太子与他合谋,我们才更加招惹不起!”蔡贤卿不禁叹息。 “蔡老,您还不明白,现在的主动权已不在我们手中了,”叶永甲极度焦急,把双眉紧皱住了,“太肃、存肇二人明摆着是想置我于死地,把我弹劾下去!不完成这个目标,他们是不会收手的。您以为他们是躲起来不敢出声了,实际是让太子替他们出面,好煽动群臣,组织一场弹劾。” “叶某知道太子是绝对不能惹的,故而想出个拖延时日的法子,暂得脱身。可那太肃皇叔怎会就此饶我?眼见着太子无能为力,必然不惜越权言事,亲自上书弹劾——这也是我所定下的引蛇出洞之计。太肃只要一露头,我们便能抓住他的一二把柄,说他是‘阴谋诬陷’,这样才能洗脱身上的罪责。如今恐怕只能走这华山一条路了。” 蔡贤卿听着他的言语似有合理之处,便也沉静下来,踱步思索了一会儿。 “叶大……” “他说得对,”旁边的董晟仍要再劝,却被蔡贤卿一把拦住,后者的眼神十分坚定,“除此之外,我们无路可走了。不过如要成功,则需将当朝的皇叔皇侄一并扳倒,简直难于登天……” “若狠不下心来,我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上了,”叶永甲一拂桌面,把写好的奏书拿起,“我等早已经习惯孤军奋战了,再添几个敌手又何妨?此一番决裂,无非是你死我活罢了!” 万羽之、董晟见二人有了视死如归之心,不禁也慷慨激昂,纷纷言道:“我等皆愿随叶兵部!” “禀大人!”这里的‘誓师’方才结束,一名书办就飞奔着闯入来,“叶尚书,皇上有命,宣您到寝宫谒见!” 叶永甲顿时和众人数眼相对,董晟走过来说:“尚书且先去见皇上,放下文书,回来再议。” “不可,”叶永甲轻轻摇头,“寝宫内情况未知,若是鸿门之会,该当何计?万羽之,你带上我的奏章,跟我一同去!” 太肃当晚便急不可耐地写成了一篇弹劾之文,交与存肇看了。存肇大喜过望,即建议太子携之入宫,面呈皇上。太子碍于身份,又不愿被牵扯进这些纷争之中,断然不许。存肇只好退而求其次,另想了一策,劝太子以议大事之名,使皇帝召集三十余名重臣,在御前共议。太子勉强答应了下来,即前往寝宫,说太肃有本上奏,召了各部各司的大小官员来,拢共三十五人,纷立在殿陛之下,东西两侧。 叶永甲的路赶得不慌不忙,他仿佛是在等一场大戏,必等到一切完备之后,才想着登台唱曲。时间正如他所料,到寝殿里时,也并未让众人等待太久。 “臣叶永甲叩见皇上。”叶永甲带着万羽之,从两旁尖锐的目光下穿过,在皇帝的纱帐面前行了大礼,三拜九叩。周围泛着橘红色的烛光,将他拖在地上的袍子照得微亮。 “行了,”在皇帝右肩下边的,正是皇叔太肃,他因年事已高,得以坐在一把圈椅上,把手一抬,指尖几乎触碰到了烛台,“叶大人继续跪着吧,没人会叫你站起来了。” “明白。”叶永甲风轻云淡地回了一句,听着却还毕恭毕敬,可他的一只手悄悄地藏在衣服里面,伸去怀中。 “你可以先到一边去。”太肃指了指万羽之,后者吓得脸色白了,连忙退入一旁。 “叶兵部,不必这般假情假意了,您对我的意见是明摆着的,”太肃抻了抻衣袖,从身后拿出一叠奏纸,“我也不和您客气了,因为今日本司禁打算弹劾你!” 叶永甲摸到了那本文书的边角,慢慢一提,掉出来一半,未出声响。 太肃随即站起身,不顾左右吃惊的脸色,把奏疏打开,大声读道: “逆臣叶永甲,本为忠臣叶隆之子,其父受柳贼之逼,含冤身死,然其竟不顾杀父之恨,媚事柳党,借为名禄之道,此乃不孝;与钮远共乱朝政,穷兵害民,致成福广之祸,百姓流离,此乃不仁;柳党衰败之时,出卖恩主,转面无情,以成其头功,此乃不义;又勾结小人,朋比为党,相引相荐,此乃不忠……” 叶永甲又把文书向下一抖,全部抖了出来,落在膝上。 “试问皇上,试问诸位,此人具备了这四恶,怎还敢在朝野上狂妄!”太肃一转身,颤颤巍巍地向皇帝跪下,“请陛下勿怀姑息,即速速惩办叶永甲,以成官民之望!” “老皇叔说得对,惩办他!”过湘人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众人也有跟着一齐喊的,那万羽之在人群当中,色虽不动,但冷汗直从头往下冒,双脚有点站不太住了。 “对此,你有何话说!”存肇也指着叶永甲问。 叶永甲慢慢抬头,手中的文书渐渐在众人眼前显现。他看着存肇微微一笑:“叶某……也要状告老皇叔几句,诸位可需听真切了。” 第九十九章 责擢、裂决(六) 太肃的心中猛然一震,眼顾四周,耳边的喧嚷声愈发地嘈杂了。 叶永甲倒显得不慌不忙,他将自己揣带的奏章展开来,却不打算宣读,反而递给了旁边的万羽之:“万主事,此信由你来读罢。” 万羽之虽仍怀着几分的忐忑,但见他如此坚决,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大步走出来,取了奏章,当众念道:“臣近日访闻民间之事,偶知皇叔假借圣意之名,差遣禁军在附近州县横征暴敛,口称为营造筹费,肆意盘剥百姓。然宫中何曾兴一土一木?太肃欺君至此,竟丝毫不知羞耻!请陛下速速着人审定,证其大罪!” 太肃听罢,脑袋里不禁‘嗡’了一下,面色灰白;存肇把眉头紧锁,望着半空思索;两边的大臣却忽没了声儿,个个站得笔直,眼睛乜向皇帝所在的方位。 “陛下!”太肃一手抓着圈椅,转身跪了下去,“叶永甲身为朝臣,竟敢诬告老朽、乱参宗亲,简直大逆不道!望陛下明察!” 皇帝坐在纱帐内,没人能看清他的脸,这使得众人多添了狐疑,猜测他会偏向那一边。 “若是事实,朕必当用心审问。然此情乃在民间求访,或有刁民胡说,怎可凭此断言?”皇帝的语气没有一点波动,但在两位司禁听着,倒放松了一口气。 叶永甲奏道:“仅凭耳闻,确实难信,但微臣身旁还有目睹之人。” “臣便是。”万羽之揣了奏章,躬身拱了拱手,“臣当时在赶考路上,曾亲眼见到几名带着御旗的禁军闯入民房,如匪类一样搜刮,百姓们万般哀嚎,令人心碎。” 存肇听了,顿时眉头舒展,心中暗想:‘这厮只说见到了兵,不说太监是领头的,看来他们也是畏手畏脚,不敢得罪那些公公。我与叔爷尚系外间臣子,可内侍省皆与皇上一体,我若讲出这一点来,陛下必勃然大怒,视叶贼为眼中钉了。’ 存肇定下了计,便也跟着太肃跪下道:“皇叔年事已高,管控部下已经力不从心了。也有可能是几个禁军私自出去作乱,打了他老人家的旗号罢了。不知万主事为何如此笃定,这其中有哪怕一件关键的证据吗?” 万羽之笑道:“禁军若当真跑出了皇宫,难道无一人看见?” 存肇赶忙抓住了他话中的破绽之处:“你的意思是,另有人帮助他们,与之同谋?” 万羽之不以为然,刚想要答一声‘是’,衣角就被叶永甲一拽,幸而反应回来了:“是……也不是。” 存肇笑了:“哦,看来有‘是’的可能。如果按您的推断,那接下来便要牵扯内侍了。毕竟公公们也要在禁中巡逻,串通起来,岂不轻而易举?” “这……”万羽之后退两步,双眼睁得极圆,微紫的嘴唇也发着抖。 叶永甲怕了,他何尝不明白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可总怀有一线希望。可如今内侍两字说出口了,那刀尖上即将见血了。他无言以对,只好高仰起头,闭上双眼,又沉沉地叩了首:“伏惟陛下圣裁!” ‘内侍’二字,同样触动了皇帝的内心,这对他来说是不可逾越的红线,存肇猜得貌似没错——然而偏离了一点方向。皇帝和这些所谓的宗族并没一丝感情,之所以肯在柳党覆灭后倚重他们,无非是看重了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以及他们的安分守己,但说到底,这两人仍旧是外臣。外臣竟胆敢借着‘内侍’的由头,把贵为天子的自己牵涉入局,为他们挡刀挡枪,这是他所不能容恕的。 皇帝将腰间的匕首一按,挥开轻飘飘的衣袖,随即说道:“朝廷素以爱民为务,叶卿能体察民情,朕甚欣慰。就着你去调查此事,不许有所隐瞒!” “刑部尚书叶永甲听旨:即奉朕命,差下属走访该地,讯问被搜之百姓,先将胡作非为的军兵拿了,此后再交大理寺细审,钦此!” 存肇还陶醉在自己设下的妙策里,谁知皇帝突然把风向一转,登时愣在原地,太肃也难以置信。 叶永甲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此刻见乌云消散、重现天日,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只有再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您,带来的是坏消息吧?” 卢信忠将纤细的指头一抬,拨开了茶碗的盖,偷瞄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存肇。 “当然了!”存肇扯开帽子,把它硬生生地砸在桌子上,茶水飞溅,“我明明揣测到了皇上的心思,为何还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我此前已说了,”卢信忠淡定地倒了杯茶,看他心情差,自己就咕哝一声喝下去了,“皇上这个人,想得非常多。最好别去揣测他,而是顺应他……存司禁可懂得?” “我其实只是在引导着皇上,做出最有利于他的选择……”存肇试图辩解,但想不好说什么,最终颓然作罢,“唉!就当是我太年轻,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可我等尚有挽回之余地。只要您和沈公公能与我们同仇敌忾,叶永甲绝对难以成功。您尽快把这个消息说给沈公公。” 卢信忠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随即用手驱散开了耳边的苍蝇:“这个我自己会去做,存司禁莫要担心。”言讫,起身送走了存肇,自己则心事重重地走回了客房,暗思忖着:‘沈公公一切都赖我的支持,和太肃联手捞的这笔银子,亦是我为之争取到的。如今东窗事发,我不如发动心腹,暂时将此事瞒住,不令沈总管知晓;待闹得朝野沸腾之际,再借此以为威胁,必吓得那老总管叩头求饶……那整个内侍省不都要听我的号令了?现在仅仅是跟着喝几口汤,真不如吃上**几块肉痛快!’ 卢信忠的脸上渐渐绽放出微笑,他亲切地望着客房里的小太监,一拍掌,吩咐道:“叫本公公那几个心腹来,咱家要议大事!” 第一百章 起狱、制柄(一) 卢信忠和众心腹计议已定,命他们各司其职、严守消息,凡见有前来报信之人,皆不许其随意走动,更不使沈总管知晓,只告与他一人。 他自恃在内侍省中亲信遍布,施行此事轻而易举,便也不太挂在心上,只是见着客房里的小太监并非梯己之人,在此端茶倒水,难免听进一些话去,为防生变,便强把他锁在客房里面,不得外出一步,每日都要在此处过夜,饭菜由看守端来。于是,卢太监消除了心中的所有顾虑,放心地去拜见沈竟。 沈竟这几日跟着太肃划来了不少银子,正醉心于清点资财,无心去管别事,事务全交与卢信忠打理。卢信忠见他如着了魔一般,也就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地去笼络人心,已经让整个内侍省唯己马首是瞻了。然而时至今日,他仍不敢对沈太监放松警惕,来时还探着脑袋往里看了一圈,方才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信忠,你可算来了,”沈竟连忙把桌上的银子收拢了一下,要请卢太监坐,“我都忘了问你,分给老皇叔的东西,他可满意?” 卢信忠笑着点头:“怎么不满意?您单独把那些富商家里的好货挑出来,他老人家还感激您呢!” “老皇叔却不知,这银子才是最好的东西!”沈竟双眼放着精光,随手抓起一把银子,“别瞧着这是一厘一厘收到手的,但数起来也不是小数目呀!” “数了有多少?”卢信忠问。 “约有千把两银子……”说到此处,沈竟却忽然顿了一下,他低头吁叹,“只不过瞒着皇上,总感觉有些亏心。我也数日没见陛下了,这样吧,今夜你带我到寝宫面谒,探探圣意如何。” 卢信忠慌忙劝道:“如今吕廷赐晋升的事在朝堂上吵破了天,皇上犹在焦头烂额之际,近日莫去打搅他了。” “没想到你对朝廷大势也清楚……” “您说什么?”卢信忠紧张地望着他。 沈竟的表情毫无波动:“我是没想到信忠竟能凭这一言两语,就将朝廷大势讲得如此清楚。我身边有你这样的心腹辅佐,真乃万幸之事!” 卢信忠舒了一口长气,连忙自谦了一番,便给总管奉茶。 然而沈竟心里已经起了疑,趁着喝茶的工夫,暗暗想道:‘此人难道有意瞒着我不成?这些事之前未看他提过,今日忽出此语,恐怕并非那么简单。若是养虎自啮,我命休矣。当用计渐渐除之!’ 可他连那杯茶还没喝完,又转念一想:‘平日他待我也竭诚,我也依赖他协理事务、制约群下;如果错定了冤案,便是毁了一位英才,岂不可惜?不如用一条小计,权且试探一番……’ 想罢,他即刻开口说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再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老皇叔不是看重货物吗?”沈竟贪婪地笑了一下,“我这里还有几件极贵重的,皆是名珍宝物,不妨你都拿去,换了他那里的银子来。” 卢信忠看他张口就要银子,心中不免好笑,连连答应:“这个我自去安排,您等着就是。” “别忘了,银子回来先交账房,免得外人瞧见,坏了你我的声誉。”沈竟切切地叮嘱着,好像十分在意。 “哦,小的记得。” 卢信忠作了揖,抽身就要出去,刚刚行到门口,却又被那老总管一声叫住:“慢着!” 他的双脚仿佛一下子僵住了,身上汗出如浆。 “我记得这茶叶是你送的吧?”沈竟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 卢信忠又是虚惊一场,他轻轻地拍了拍胸口,转过身道:“是啊,这茶叶您喜欢?” “喝起来甚是浓厚,涩味不重,确实好茶。你先给我再拿几包过来。” 卢太监越发觉得沈竟糊涂了,要求一条比一条荒诞,但也只好从命,一路跑回了自家的屋里,把床下的箱子拉出来,翻腾出纸包的茶叶,攥在手里,前去交与了沈竟。沈竟高兴,非拽着他强喝了一盏,这才放着他走了。 眼看卢太监走了一会儿,沈竟便叫来一名打杂的小太监,那太监一身不干不净的衣服,头发乱蓬蓬的,年龄约有十五六岁,躬着身子,不敢抬头。 “你拿着这包茶叶,”沈竟随手把桌上的纸包交与他,“给账房的几位太监喝去。他们这些天很是辛苦,我用这个犒劳犒劳他们。” “小的明白,可、可我是到了那儿就回来……还是有别的事情做?”小太监胆怯地抬着一双眼睛。 沈竟变了脸色:“你进宫已经两三年了,什么规矩还不懂吗?端茶倒水伺候着那几位爷,不都是你分内之事!”小太监慌忙听命,捧过茶叶,就跨出了门,往账房走去。 账房的公公们果真是累了一天,眼见新鲜的茶叶来了,各自欢喜,几个人便围在桌子旁喝茶、打牌,吩咐那小太监跑东跑西,支使了一下午,把那小太监的腿也跑得酸了。 众人尽欢而散,只有小太监独自回来了沈竟的屋中,向他交代了账房的备细,侍奉之殷勤。沈竟甚为满意,一面在桌上拿了几颗碎银子赏他,一面问道:“你陪他们打了一下午牌,可见到卢公公没有?” “卢公公?”小太监见了银子,心里乐开了花,但听着老总管问话,还不敢把它揣进兜里,“他貌似不在账房……” “别向我说貌似!”沈竟一下子严肃起来,挥袖说道,“我认真问你,你认真回答!见到没有?” 小太监愣了,直直地瞅着他:“沈总管,卢公公的确没来。” 沈竟将眉紧皱,牙也咬得死死的,仰天长叹:“好,好……我明白了,你且回去吧。” 小太监不知所措地走了出去,脚步声只在毯子上轻轻地响,在沈竟的耳边,声音越来越小。 沈竟披上了一件袍子,慢慢走到纸窗前,把那烛台的灯芯狠狠掐掉了。火光闪了一下,灭了。 第一百章 起狱、制柄(二) “陛下!奴才有事求见!” 半夜时分,寝殿外几声凄冷的呼喊,将门口的禁卫们都吓着了,他们远远地拿着火把一照,见是沈总管在踉踉跄跄地行走着,便连忙走入里屋,禀报皇上。皇帝听说,即命人带沈竟到这里来答话。 “沈公公,你这么大年纪了,何必亲自跑这一趟?”皇帝坐在床边,龙袍仅披在身上,稍稍伏低身子,用着关心的语气问道。 沈竟默然无语,只将帽子摘下,露出满头的白发,轻轻叩首:“陛下,奴才已不堪此位了,请许奴才就此罢官。” 皇帝的眼皮一动:“你是在……威胁朕?” “奴才万万不敢威胁皇上,对皇上一片赤诚。只是有人逼着奴才让出这个位置,奴才为了保全名禄,也只得这样做了。求陛下应许!” “汝乃朕之奴仆,何人胆敢相逼?” 沈竟答道:“那人也是宫里的内侍,恐怕是见我年老体衰,欲趁机夺我的总管之职了。” “休要顾忌,道出此人的名姓来!”皇帝又疑又怒,语气明显加重了。 “那、那奴才说了,”沈竟故作紧张,双手颤抖着,声音支支吾吾地,“此人即是卢信忠。奴才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把大事全交与他处置。谁知那日相见,他却忽提起什么吕廷赐,力阻我来见皇上,说皇上为此正劳烦着。可前些天的朝议,他又不曾参与,怎会如此了解?奴才就笃定他有事相瞒,然而众内侍又无一个同我讲的。奴才心里害怕,害怕他们合起伙来算计我,晚年便无清闲之日了……”说罢,呜咽不止。 皇帝听了,倒无多么剧烈的反应,只是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极富威严的神情望着他:“他瞒你的,应该是叶永甲弹劾皇叔的事。” 沈竟双眼发直,心里陡时咚咚地干响起来,他立刻明白了卢信忠的目的。但很快,他也从震惊中平缓了下来。 “皇叔为何被他告发?” “据说皇叔在京外假传朕命,借此征敛百姓,不过尚无定论,”皇帝敷衍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显然要将重点放在后面的话上,“但如今看来,已有些眉目了。且不说卢信忠如何得了朝议的消息,他一个下属能骑在你的头上,就已成难恕之大罪了!” 他倏地起身:“沈总管,你速速取纸笔来,朕要亲手写下诏旨,令你回去先捉了卢信忠!” 在局势紧绷的时节,卢信忠当然不敢出去招惹麻烦,只藏身于客房内,随时打探着沈总管的举动。在听到沈竟派了人到账房之后,他愈发不安,随即息了一盏明灯,伙同几个心腹商议:“老总管怕是已有疑心,故以此计探我虚实。过后几日或将突生不测,汝等当时时随我左右,不可离开。” 心腹们纷纷从命,而卢信忠又觉得不甚稳妥,便令他们皆备上短刃兵器,若沈竟发难,就将他挟持,公布其数条大罪,先下手为强。议毕,几个人席地而睡,并不知沈竟密见皇上的事情。 次日清晨,卢信忠等早早地爬了起来,喝了几口清茶,便催着被幽禁的小太监烧火做饭。那小太监不谙此道,还是被卢信忠打着骂着,才略通了一二,终给他们备好了一桌子菜,筷子也齐了。 卢信忠同着人说说笑笑,正要动箸,忽见面前的两扇门板洞开,一个心腹慌慌张张地禀道:“卢公公,沈总管在他屋子里,叫您前去拜见。” 卢太监和众人面面厮觑,全无人色,吓得手一抖,把那一双筷子都摔在地下。 “沈、沈总管身旁有什么人?”卢太监一面弯身去捡筷子,一面问道。 “只有他一个。” “什么?”卢信忠猛然抬头,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你看得可真?没有一个人?” “小的看得可清楚了,哪还有什么人!” 卢信忠沉默不语,继续向前伸手,收拾起了筷子;而耳边早已窃窃私语,有个公公还不停地念叨着:“凶多吉少了,凶多吉少了……” “哈哈哈!哈哈……” 卢信忠忽而爆发出止不住的狂笑,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满面春光:“诸位,这哪像是凶多吉少?我们分明是要大获全胜了!还以为他沈竟是请了朝廷的人来,才敢嚣张至此;岂知是一兵一卒,如何抵挡得住千军万马!如今内侍省上下都是咱家的兄弟,只要咱们一齐去,将他的官服扒了,怎会有人不依?” 公公们欣喜不已,崇拜的目光悉数投向了他:“这真是绝处逢生啊!” “那条老狗,我诚心诚意待他多少年了,竟这样回报我!”卢信忠撑着桌子,连扒了几大口饭菜,嘴角满是菜渣子。他微微抬起一对狠毒的眼睛,“既然他要与我恩断义绝,那我必须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方解心头之大恨!” 沈竟面朝着耀眼的日头,金光一缕缕地洒在他的衣服上,也将他脸上皱纹的沟壑照得更加显眼。他眯起眼睛,望着卢信忠伙同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沈总管,您叫我来,一定是想与我恩断义绝吧?您得想好了。”卢信忠踏了两个大步,到他面前一个粗野的抱拳。 沈竟微笑:“开弓没有回头箭。” “好!”沈竟急向两边使了个眼色。 霎时间,那两旁的太监便抽出匕首,飞快地近了沈竟的身,好几把匕首就围在他的脖子上。 “你敢不敢杀我?”沈竟淡定地问。 “我自是不敢杀你,但会将你绑到皇上那儿,看你如何狡辩和太肃的分赃!” “把刀撤了。”沈竟不理会他,转脸看着另外几个太监;他们怎能答应,反而将刀柄攥得紧了。 “我有这个东西,不知道管用吗?” 沈竟慢慢从怀中掏出一道圣旨,在他们眼前晃了晃——还不待多说什么,那些人便抛下兵器,跪倒在他的脚下了。 卢信忠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自己苦心拉拢的党羽,却在这旨意面前不堪一击——他在此时才彻底明白,沈竟为什么敢对自己那样纵容。 第一百章 起狱、制柄(三) 卢信忠在内侍省手眼遮天的势力,在一天之内轰然倒塌了。他的党羽们已如鸟兽散去,都在沈竟脚下跪伏,乞得了总管的宽恕,继续在宫中供职;只有他一人换上粗劣的褐色囚服,被大理寺派来的人锁着,押上大堂审问,之前的威风已荡然无存。 “罪犯卢信忠!”过湘人抻了抻袖子,一拍桌子吼道,“你身为一介奴才,竟敢结党营私、犯上作乱,毫无廉耻之心!你的罪名已成了铁一样的事实,按理说不必再审了;可本案尚有疑点,绝不能轻易放过。老实交代,你是从何处获知了朝议的消息?哪个同谋告诉你的?” 卢信忠被两个狱吏摁住肩头,跪在一张木凳上,一言不发,抬眼看见是过湘人审他,心便想着:‘我与陈党没几分交集,但和他们利害攸关,必不愿让我供出老皇叔的名字。若低声下气地待他,或许就能合作一番……’ 他怀抱着这一线生机,极尽卑微地答道:“过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万死……可小的是一条贱命,死了不足为惜;大人们是贵命,小的怎敢将各位老爷牵扯进来?望大人即刻定了我的死罪,莫再波及他人了!” 过湘人却无一点犹豫,脸色登时一沉,朝着天上作了作揖:“此乃陛下御笔旨意,叫我大理寺细细审理,务必要将同谋揪出,本官岂能违背圣意?该犯卢信忠,却公然漠视圣旨,向本官讨价还价、闪烁其词,实在可恶!来人,将该犯架起,给我狠狠地打一顿脊杖!” 卢信忠大惊失色,在他还没弄明白过湘人的用意的时候,自己就被拽倒在凳子上,不由分说,那水火棍就一下接一下地毒打下来,把这卢太监打得惨叫不迭。 “我说,我说!”卢信忠片刻就支撑不住了,伸出一只手道,“你们且放下!” 过湘人使了个眼色,两旁人便停了手。 卢信忠一面吃痛,一面说道:“小的、小的之所以能知道朝议的事,是因存司禁向我告的密。” 过湘人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面无表情,继续追问道:“这么说,你果真和老皇叔合谋,在京畿盘剥百姓了?” 卢信忠愣了一下:“对……” “不过那不是我的主意,”他又连忙补充道,“刮出来的油水,都是让沈总管拿了!我只是个听……” “放肆!放肆!”过湘人急忙怒吼,以遮过他的声音,“死到临头了,还想拖着沈总管下水!左右,他已经交代清楚了,且将其押进牢里!” 卢信忠自知活命无望,咬紧牙关,疯了似的要叫出沈竟的名字,对着满堂的人大喊;两旁的狱吏顿时急了眼,上前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拖下堂去。 过湘人目睹了这一切,心里突突地跳着,幸好眼前终于是清静了。他叹出一口气,歪头看向记录供词的书办:“书办,把他最后的几句话抹去了再交给我,我要呈到刑部!” “准备交到叶永甲那边儿了?” 陈同袍在烛光下缓缓起身,拿来过湘人手中的供词,问道。 “按您的吩咐,让那厮交代了个干净,”过湘人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嘴里嘟囔着,“但在下不明白,此时为何要袖手旁观?如果让叶永甲得了势,真正使新政成了功,那我们就没有反击的余地了。” 陈同袍微微一笑:“思兴不应如此焦躁。那皇叔已为皇上抛弃,现在去和他站在一边,无异于抱薪救火。不如先稳固住我们的优势。” “如今,我们还有什么优势可言?”过湘人一摆手,发出冷笑。 陈同袍慢慢言道:“我们虽无法帮那两位司禁,但绝不可断绝和太子的联系。依我看,太子也很可能牵涉进来,必须让他彻底倒向清流这一边,令那高高在上的皇权脱离不开我们,叶永甲必然难以相抗。” “敢问何计?”过湘人丝毫不怀疑他的智谋。 陈同袍便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随后捋须笑道:“我先同你讲这么多,毕竟你我要放一条长线,才能钓出大鱼来啊!” 叶永甲在接手这个案子之后,就通过明晖光以中书省的命令,调吕廷赐前往周围州县调查实情。 吕廷赐临事素来一丝不苟,叶永甲也就放心任着他慢慢寻访,谁知却在数日之内全无成果,便急急叫了他回来。 吕廷赐来到兵部,见叶、蔡二人面露不悦,当面质问他道:“吕御史,这本是你立功的一次机会,为何一弊未察?” 吕廷赐倒不慌不忙,正色答道:“若是用些不义的手段,自是可以查出无数的‘实情’来,但在下极不齿这样的行为。我到了那些地方,问了当地百姓,但他们的回答多数支支吾吾、眼神也四处躲闪,于是身边的小吏就劝我,说这些百姓都不敢以实情相告,必须解入县衙,仔细盘问才行。可我当场回绝了……” “这个主意难道不好?”蔡贤卿在旁打断了他的话。 “蔡侍郎,”吕廷赐朝他一欠身,“就算笃定他们有事相瞒,那带到公堂,在恐吓之下说出的话语,难道就一定是‘实情’吗?在下认为,通过不义的手段,去行自觉正确的事,不会让百姓感到任何的正义。” “你的话确实没错,”叶永甲叹一口气,无奈地说道,“但若事事都依着这个法度,我们是敌不过那些清流的。我听说吕御史是个懂变通的人,今日为何忘却了这一点?” 吕廷赐道:“廷赐深知‘礼有经有权’,然而那是待别人的,待自己,还要不愧良心才行。” 叶永甲还准备回他的话,忽见一人推门而来,径直地登上客堂,朝着叶永甲低头行礼,并不则声。 “这是谁啊?”蔡贤卿用冷眼瞥了瞥他。 书办傻了眼,连忙笑道:“禀二位大人,这是大理寺卿过湘人大人,把卢信忠的供词交过来了。” 过湘人向前一步,把那供纸捧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