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女首辅》 长宁卷 第一回 千年生死两茫茫 大盛仪正十年,夷州海边。 夷州四面临海,气候宜人,虽已是深秋,却并无寒意。我和暮云携手走在松软的沙滩上,欣赏着海边的美景。 夕阳西下,层云尽染,蔚蓝的海面上,时有海鸥掠过,完美地呈现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画面。 十年前,如果有人把未来十年我将经历的事告诉我,我会十分钦佩此人丰富的想象力,却绝对不会信他一个字。而现在我却相信,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一切皆有可能。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在后世,我叫做唐三芊。 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发现父亲有了外遇,家里经常吵闹。十岁那年,父母离异。父亲很快有了自己的新家,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没有再婚,她一面赚钱养家,一面悉心教育我。 在西京上大学的四年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可以孜孜不倦地畅游书海;可以自由地投身喜欢的活动;可以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社团——书画社,在那里我结识了我的挚爱——萧腾飞。 他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才子,书画社的社长,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博古通今,爱慕他的女生简直可以从学校的东门排到西门。 可他偏偏爱上了我,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幸运的灰姑娘,那是我失去父爱以来最甜蜜、最有安全感的时光。 我们一有时间就腻在一起:一起作画,互相切磋品评;一起观影,谈论角色剧情;一起旅行,感受大好河山…… 美好的光阴总是那么短暂,转眼道了毕业季。 腾飞的家在北方,他不想我一个水乡女孩离家太远,所以决定飞往南方参加几家大公司的面试。 那一天,我送他到西京机场。他说等他在南方落实了工作,就去我家向我求婚。 回到学校后,我迫不及待地与室友和母亲分享了这个甜蜜的消息。 过了没多久,我接到了机场的电话,腾飞搭乘的航班从西京起飞后,失事坠落在了市郊的南黛山上。 霎时,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醒来后,耳畔始终有一个声音,召唤我去一个地方—— 南黛山,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地方。 这里有众多的名胜古迹,这里也是我们书画社的活动基地之一,留下了我和腾飞无数的欢声笑语。但同时,年轻的腾飞葬身于此,埋葬了关于他的一切。 我沿着山势拾阶而上,腾飞的音容笑貌、海誓山盟不断地浮现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登到了山顶。我长吁一口气,找了块石头坐下,缓缓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张腾飞的照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悲伤如洪水般涌上心头,我捧着照片,不禁泪如雨下。 隐约中,我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三芊、三芊”。我猛地抬头,发现云雾深处竟然有个人影。 我一面向人影追去,一面激动地喊:“腾飞,是你吗?” 待我已看清他的面容,正是我心心念念的腾飞,我惊喜道:“腾飞,真的是你啊!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不要离开我好吗?” 他笑而不语,只是对我摇了摇头,转身就要离去。 “别走,求你不要离开我!”我焦急地伸出手,冲过去想要抓住他。 “腾飞……” “啊……” 尖叫声中我感觉到自己的脚底已然踩空,失去重心的身体像一只从高空中坠落的瓶子,毫无依附,唯有呼啸的风声作伴。 我心如死灰,知道自己是死定了。 身体就这样嗖嗖地往下坠,仿佛被吸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恍惚有万千世界从眼前掠过,直至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过了很久很久,大概一个世纪那么久。 渐渐地我有了一些知觉,直觉得浑身酸痛,眼皮沉沉地睁不开,只听有人在我耳边轻柔地唤着“筱天、筱天”。 我心中一惊,他们在叫谁?我到底死了没? 我费力地张开双眸,眼前竟是两个陌生人,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女人,另一个是十来岁的小女孩,容貌倒是都清雅俏丽,但两人竟然梳着奇怪的发髻,穿着戏服似的对襟布衫和高腰裙子。 这个惊吓可不小,我的神志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艰难地坐起来往后挪,惶恐地问:“这、这是什么地方?” 三十来岁的那个一脸慈爱地说:“筱天,你不记得了吗?马公公派我们去南黛山为皇后娘娘采集鲜花,你一脚踏空跌落了山崖,把阿娘吓得……” 她说着激动地要来摸我的手,见我紧抓着自己的肩头不放,又双手合十喃喃地道:“真是佛祖保佑,祖宗庇佑啊,我的筱天终于醒过来了!” 十来岁的小女孩也欣喜地说:“是啊姐姐,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可把我们吓坏了。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你那么聪明善良,上苍怎会不保佑你呢?” 我听得脑子嗡嗡作响,有些烦躁地说:“行了行了,你们别说了!我、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先出去吧!” 两个人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待她们关上了门,我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努力使自己恢复正常思考。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是在山顶看到了腾飞,然后不慎跌落山崖,我怎么会来到这里的?我是死了、到了仙境?还是在做梦?抑或是——穿越了? 我的心咚咚乱跳,环视四周,古色古香的陈设显得有些简陋。除了我躺的这张,左右还有五张这样的低窄木榻,此外的房梁、窗棂、柜子、脸盆架,亦全都是木制的……看得我心直往下沉。 再一看,发现前方的矮几上有面铜镜。我艰难地起身,拿起斑驳的铜镜照了照。 镜中的人哪里是二十几岁的唐三芊,分明是一个稚嫩的陌生小姑娘,脸上还有不少被划破的伤痕。 铛啷啷,铜镜从我松开的手中滑落。 那二人闻声赶了进来,紧张地问东问西。我一屁股跌坐在榻上,怔怔地回不过神。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没有死,但却好像附身在了这个古代小女孩的身上。难道我坠入的不是山崖而是时空隧道?这世间竟真的有时空隧道? 待我静下心来,一番问询之后,才知道此时是大盛仪正元年,当今皇帝是周衡,皇后是文氏,太子是皇后所出次子周焏。 而“我”,叫做杜筱天,虚年十三,在杜府被抄家之后,和我“阿娘”一起被罚没入掖庭①为奴已有十余年。 那个自称是我“阿娘”的人忧心忡忡地对那小女孩说:“盈盈,这可如何是好啊?你姐姐似乎不记事了!” 叫盈盈的小女孩安慰道:“您别担心,郎中是说重伤之后醒来,多少会有些异于往常的。如今重要的是姐姐醒过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阿娘”点点头,亲切地对我说:“饿了吧?阿娘去给你弄点吃的。” 我摸摸平瘪的小腹,虚弱地点了点头。 那盈盈抢着道:“大娘,我去吧,您在这儿多陪陪姐姐。”然后掩门离去了。 “阿娘”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忙接过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喝水的工夫,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看来,我的确是穿越了,还穿到了一千多年前的盛朝。读书时我并不十分喜欢历史,故而库存的历史知识并不多。我只知道,当朝皇帝周衡是个病秧子,没什么功绩,他的皇后文日昭却赫赫有名,是有盛一朝唯一一位临朝称制②、大权在握的女人。二人育有四位皇子,除长子早夭外,在世的三位皇子命运具体如何我记不清了,可以肯定的是,在文日昭掌权期间,他们的日子定不会好过。而“杜筱天”这个名字,史书上亦有记载,是盛朝有名有姓的女官,一代才女。 我干笑了一下道:“您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就算真的记不起以前的事,我那么聪明,你们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嘛。” 她的眸中泪光闪动,宽慰地说:“好孩子,你能如此想阿娘便放心了。” 我心头一松,她们认为我是失忆了挺好的,省去了我不少口舌和麻烦。我趁机说道:“那您多跟我说些以前的事吧。” 她应了一声,接过茶盅放在一边,满目慈爱地说:“不着急,阿娘一点一点地慢慢跟你说。” 我问道:“刚才走开的那个小姑娘你叫她盈盈,她是?” 她目光幽幽,眼帘低垂,轻声道:“盈盈的父亲是你祖父的得意门生莫大人,莫大人自我杜氏一族蒙难后多方求情营救,没多久亦被牵连入狱,他的妻女则没入了掖庭。” 她说着叹了口气,凄然道:“盈盈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莫大人入狱后没多久就、就身故了。她母亲身子原本就不好,在这里熬了没几年也含恨而终。可怜了她一个人,哎。” 这些人都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我不想再惹她想起伤心事,便随口问道:“那,我们平时在掖庭里是做什么的呀?” 她幽幽地回答:“像我和柳氏三姊妹是做缫丝浆洗的活儿,像你和盈盈这般未满十五岁的小姑娘,是每天洒扫庭院半日。” 我疑惑地说:“盈盈我知道了,这柳氏三姊妹又是什么人啊?” 阿娘抬头朝旁边的几张木榻努了努嘴,说道:“柳氏姊妹是与我们同房的三人,是一户被抄家的官府里的三位年轻娘子。” 这个时候,盈盈端着奇怪的餐具走了进来,递上一个就像是从历史博物馆里取来的碗,笑着说:“姐姐,大娘说你许久没进食,容易不消化。我热了点粥,你慢慢用,小心烫。” 我接过碗,道了声谢,小心地试了一口,接着问阿娘:“您说我们每天洒扫半日即可,那剩下半日做什么呢?” “宫中规定,未满年龄的少女可到内文学馆听宫教博士讲课。你呀,最喜去内文学馆听讲了,那里的夫子们都很喜爱你呢。” 她说到这个,一脸欣慰。我却听得心中一紧:是了是了,要完蛋了!历史中的杜筱天可是个大才女,而我虽在后世读到了大学毕业,可古代文人必读的四书五经,我只是了解点皮毛,更别提引经据典了。 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压力山大。一下子接受那么多信息,我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话说我一失足来到盛朝,是因为我从南黛山上掉了下去,而杜筱天也是在南黛山失足才离开了自己的肉身,那么穿越的关键会不会是南黛山?如果我再次从南黛山上跳下去,能不能把我带回21世纪呢?如果能那是最好了,但如果不能,那我岂不是枉死?或者去到另一个时空,也非我所愿。那还不如留在这里呢,至少我知道杜筱天将来是会辅佐文后并名留青史的。 一念至此,我决定暂时先留在这里,亲眼目睹传奇女性文日昭的风采。 注释: ①掖庭:宫婢居住和罪犯家属妇女配没入宫劳动之处。 ②临朝称制:由女性(后妃)代理皇帝职权,成为国家最高统治者的现象。从秦始皇开始皇帝的命令专称“制”、“诏”,布告公文称“诰”,女性掌权后,其命令自然上升到皇帝的级别,所以叫“称制”。 (); 长宁卷 第二回 禁城春色晓苍苍1 养伤的日子里,我渐渐熟悉了我在大盛的亲人和朋友:“阿娘”郑氏、莫大人之女莫盈盈,以及柳氏三姊妹瑀红、瑀兰和瑀青。 她们虽然要早出晚归地劳作,但一有空闲就轮流来陪伴我,给我弄吃食、为我涂药膏、告诉我以前的事,努力帮我“恢复”记忆,总之照顾得无微不至。令我在这个陌生的时间和空间里,感受到了家一般的温暖。 一日夜间,众人围在我身边聊天。 说到我大难不死这段时,阿娘忽地若有所思。她摸了摸胸口的玉坠,低头取了下来,然后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中说道:“筱天,此坠是我们杜家的祖传之物,是我嫁与你阿爷时,你祖母亲手为我戴上的。” 她眼眶盈盈,幽幽地望了一眼玉坠道:“抄家时金银宝器均被罚没,我暗自藏起了这个才保留了下来。玉器可蓄元气、保平安,阿娘为你戴上吧。” 玉坠晶莹洁白、细腻滋润、触手生温,造型是一尊巧夺天工的弥勒佛,连我这个门外汉,也看得出定是极品的羊脂白玉。 见她要来给我戴上,我忙拦住她道:“这怎么行,玉坠对阿娘的意义如此重大,给我做什么?我一个小姑娘,不需要贵重首饰的。” 她蹙着眉郑重地说:“这本就是杜家之物啊,你如今可是杜家唯一的血脉,阿娘迟早都是要传与你的。阿娘应该早些给你戴上,如此南黛山采花时,你或许就不会……哎,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你叫阿娘如何向杜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听话,你戴上阿娘方才安心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众姐妹又在一旁帮腔,我只好由着她将项链戴到我脖子上,然后给了她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好吧,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啊。 我附上的肉身毕竟是个尚在青春期的少女,新陈代谢很快,伤势恢复得自然也快。加上那个掖庭丞①马佑仁每日都派人来问我的情况,我便去向他销了假,定于次日返工。 话说这位马公公,四十来岁,又矮又瘦,略微外翻的鼻孔和宽大的嘴巴,配上他见了我们这些下人时眼高于顶的傲态,简直像是一头来自非洲的小型河马。而见了主上和官阶比他高的人时,却是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真是想让人不生厌都难。 阿娘告诉我,我们在祭拜家中先人时,几次被这个姓马的发现,他每次都小题大做,非要阿娘偷偷塞点东西“孝敬”他,他才肯罢休。阿娘关照我,平日里千万不要得罪这个马公公。 次日一早,我开始了上午洒扫,下午读书的规律生活。 盈盈比我还小近三岁,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阿娘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照顾,因此她就整天跟在我这个姐姐屁股后头。 洒扫的工作虽是粗活,但还算能承受。而且我总结了三大好处: 一是有机会熟悉皇宫的环境。我很快了解到,大盛宫城为长宁宫,前朝后居、布局严整、巍峨壮丽。其中启元殿和启政殿是皇帝听政的主殿,启日殿和启月殿则分别是帝后居所,而太子所在的东宫和内侍、宫婢居住的掖庭则在长宁宫外围。 二是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对于我这个饱受21世纪工业污染之害的人来说,那可是一个绝对没有pm25污染的时代,这还不算是隐形福利吗? 三是与每天下午的坐堂上课动静结合。想起在后世念中学期间,每天从清晨起床开始就伏案读书,一直要到晚上睡觉才得停歇。迫于考试和升学的压力,十几岁的青春年华几乎没有什么体育和娱乐活动,到后来身体都要承受不住了。因而这看起来清苦的半天劳作、半天读书的生活我倒是乐在其中。 下午在内文学馆学习时,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不足所在,尤其想到将来若有机会得见文后时可不能在她面前丢脸,所以总是第一个到内文学馆,又最后一个离开,风雨无阻,且听讲极其认真,还时常提问。 那些老夫子起初见我变得什么都不懂了还很是诧异,经我和盈盈解释后,他们便释然了,还说我这么勤勉好学倒是一如既往。 “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在扫了一季的落叶之后,迎来了我在大盛的第一个年关。 按照宫中的传统,除夕和正月里的几天,不用当值的宫人是可以提早收工的,尤其是除夕那天,内文学馆在过年期间自然也是休馆的。 除夕的早晨,我和阿娘约好下午偷偷祭拜祖父和阿爷,然后和姐妹们一起布置下房间,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中午,我和盈盈完成了洒扫的差事,就欢欢喜喜地去膳堂找阿娘和柳氏姊妹。 刚进膳堂,便遇上了孤身一人从外头匆匆进来的阿娘,我纳闷地问:“阿娘,柳姐姐他们呢?” 阿娘苦着脸道:“她们……出事儿了!” 我一头雾水,忙问:“她们出什么事儿了?” 她喘着气,急道:“马佑仁借着检视的名义,对柳氏姊妹浆洗的衣物鸡蛋里挑骨头。她们一解释,姓马的就说她们顶撞上级,瑀兰多说了几句,他便将瑀兰带入了房间训话。这姓马的平时就常对姿容姣好的姑娘毛手毛脚的,我们都很担心她,却也不敢拦阻,门口又有两个内侍守着。没多久,我们听到里面一声娇呼,还有器皿摔碎的声音,随后就见姓马的嚎叫着冲了出来,手上有道滴血的伤口。他怒气冲冲地说瑀兰顶撞上级在先,不服管教、袭击上级在后,要将她送去奚官局处置。” “什么?”我吃惊地问:“那她们现在在哪儿?” 阿娘又焦急又无奈地说:“哎,瞎子都看得出来他是恶人先告状了。我们一众人跪地求了半天的情,他才答应不送瑀兰去奚官局,但是要众人立即回房休息,剩下的衣物全都让她们三姊妹洗,全部洗完才准她们回来……” 没等阿娘说完,我便怒不可遏地冲向浆洗处。 这杀千刀的,都断了子孙根了还这么好色!想到姓马的那张猥琐的“河马”脸,我恶心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幸好,我附身的杜筱天如今还是个十二三岁的花骨朵儿,要是被他看上,那是真比吃了死老鼠还恶心! 跑到门口,我停了下来,我要怎么帮她们?跟那畜生大吵一架吗?那样不但帮不上忙,还可能激怒了他,说不定会变本加厉地迫害她们。向他求情吗?我算什么?我如今尚是最低贱的宫婢,他怎会卖我的面子。 不过这杜筱天将来是什么样,我是知道的。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现在不如赔个笑脸,给他一点好处吧。 想到这里,我已有了主意。见到阿娘和盈盈跟了上来,我对她们说:“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在门口等我。” 她们正欲开口说话,我眸光一凝,沉声道:“相信我,我有办法。”两人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 我深吸一口气,提步入内。满是大木桶的院子里,三个柔弱的女子俯身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洗着,双手在冰冷的水中被浸泡得又红又肿。 我不忍地移开目光,但见那姓马的畜生惬意地躺在一张太师椅上,一只手臂上缠了布带,正色眯眯地盯着柳氏姊妹看,身后站了两个小内侍。 我耐了耐心气,走到他面前恭敬地施礼道:“奴婢杜筱天见过马公公。” 他收回那饥渴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动也不动地说:“嗯,何事啊?” 我卑躬屈膝地说:“这柳氏三姊妹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您不敬,真是该罚。不过她们受罚是她们活该,大冷天儿的您跟这儿吹风,就太糟蹋今儿这好日子了。” 说着,我低头取下了阿娘送给我的项链,递到他面前继续说道:“我代她们向您赔礼道歉了。您看,这么好的日子您就别跟这儿耗着了,我会帮您看着的,监督她们尽快洗完衣物。这样成吗?” 他一见那玉坠,倏地坐了起来,接过去端详一番,一面贼兮兮地收进袖中,一面挑眉笑道:“行吧,还是你这小妮子懂事儿。那咱家就先回了,你跟这儿看着她们洗吧,待黄昏咱家再派人来验收。”说完,带着两个内侍走了出去。 等他们一出门,阿娘就冲了进来,抓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那可是杜家的祖传之物啊,要给,咱可以给别的嘛!” 柳氏姊妹也赶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是啊,何必便宜了那畜生!罚都罚了,他还能奈何?” 我淡定地对她们说:“你们放心,今儿我主动将项链送给了那姓马的,他日我要他恭恭敬敬地将项链送还与我。” 我自信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好了,别说这个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些东西洗了。盈盈,你去多烧些热水来,左右现在没人看着,咱何不用温水洗。等洗完了,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过年去。” 在这大年三十的下午,六个苦命的女人饿着肚子搓洗着衣物。天气很冷,但彼此守望相助的心却是温暖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这期间我学习了繁杂的宫廷礼仪,恶补了不少古文知识,也渐渐摸索到了一些宫中的生存技巧。 自从开始曲意逢迎马佑仁,我们在掖庭的日子也算好过了不少。 注释: ①掖庭丞:掖庭局副职,从八品。 (); 长宁卷 第三回 禁城春色晓苍苍2 花谢花开,冬去春来。 长宁城中燕舞莺飞、百花争妍。然而皇宫的温度,并没有因为寒冬的离去而升高分毫,整座长宁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下。 宫里的内侍、宫婢、侍卫,个个行色匆匆、战战兢兢,连说话都不敢稍稍大声;后宫妃嫔和皇亲国戚都虔诚地跪在上清观内祈福;文武百官则被挡在宫门外等候消息,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一个人病倒了——当朝的皇帝! 前几日早朝时,大盛皇帝突发风疾,四肢失控、目不视物、口不能言。 这可吓坏了坐在旁边的皇后和殿上的满朝文武。宫里的御医、宫外的名医,看了一波又一波,却并未见任何起色。 一国之君目不能视、卧床不起,皇宫里的气氛如何能好? 这一日,掖庭局的宫婢们用了午餐正准备返回各自的岗位,突然被全部召回了掖庭的前院。 掖庭丞马佑仁哈着腰站在一个年逾四旬的嬷嬷身后。看这嬷嬷的穿着应该是个地位甚高的宫女,鱼尾纹显现的国字脸上,神情严肃,不怒自威。 马佑仁见人到齐了,扯着尖锐的嗓子道:“这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崔掌事。崔掌事有要事传达,都给我听仔细咯!” 他说完,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崔掌事扬声道:“陛下风疾久治不愈,今有一位世外高人欲以针刺腧穴之术治疗。皇后娘娘拟召一男一女二人为陛下试针,事成之后,自有重赏。” 底下先是寂静一片,继而便交头接耳地骚动起来,人人脸上皆是惶恐之色。 马佑仁上前一步高声问道:“可有自告奋勇者,愿意为陛下试针啊?” 无人响应,落针可闻。 马佑仁干咳两声,满脸堆笑道:“崔掌事,您先坐。一定会有人应诏的,您稍等、稍等。” 他说罢来到众人面前,蹙起贼眉、眯起鼠眼,拉高八度道:“你们听到没有,如今是为陛下试针,这可是尔等满门的荣耀啊!事成之后,自有重赏,是重赏!”说到赏赐,他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贪婪地舔了舔嘴唇。 针刺腧穴之术,应该就是后世的针灸疗法吧?怎么皇帝扎个针,还要先找人试过呢?看周围人都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应该是这种疗法此时尚未普及吧。 我在后世时曾做过针灸,疗效很是不错。去试下针,又有何妨?还能亲眼见到当朝皇帝皇后,也不枉我穿越一遭。可是想到试针得来的赏赐定是又归那可恶的马佑仁所有,我不免又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马佑仁的那刺耳的声音又传来:“没有人吗,都这么谦让是不是?不要紧,咱抓阄。小柳子,取名册来!” 底下哗然一片,众人的脸色都是如临大难一般。我不忍见到平日里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姐妹们担惊受怕,便向前一步道:“我去!” 顿时,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像是注视一尊现身的佛像。 “不行,我去!”身后传来阿娘焦急的声音,她一把将我拉到旁边,小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能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儿?” 我知道阿娘护犊心切,灵机一动低声道:“阿娘,您不是一直担心我坠崖后有什么隐疾吗?那么好的郎中咱上哪儿找去,我这不正好可以让他给我瞧一瞧嘛。” 阿娘一听这话果然迟疑了,我趁机扬声道:“崔掌事、马公公,奴婢愿意试针!” 马佑仁见有人“自投罗网”,哪有闲情管是张三还是李四,得意地将我领到了崔掌事面前。 崔掌事皱着眉头打量了我一番,简单问了几句,便道:“行,那你跟着老身走吧。” “是。”我恭敬地应了声,又转头回望,只见众人的眼中满是惊讶、同情和钦佩的目光,而阿娘和几个交好的姐妹则是满脸的担忧和不安。我对她们灿然一笑,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走出掖庭,门口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内侍,一个十多岁、一个三十几岁。见到崔掌事出来,年长那个带头见礼,然后跟在崔掌事身后往前走去。 那小内侍则战战兢兢地行了礼,怯生生地跟在两人一丈①开外,他应该就是另外一个去试针的人了。 这是一个花红柳绿的清丽时节,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永巷平整的石板路逶迤地通向远处的宫门。两边朱漆宫墙的上头,一棵棵参天大树郁郁葱葱,不时传来虫鸣鸟叫之声。 想到即将来临的神圣时刻,我不禁兴奋地哼起了小调。 一旁的小内侍惊讶地瞪着我,小声道:“你、你不害怕吗?那针可是往脑门儿上扎呢,一个不好,小命都难保!就算大难不死,也有可能盲了、聋了什么的……” 我听得嗤嗤笑出了声,见没惊动前面两位,压低声音道:“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你想啊,人家郎中既然能给陛下看病,那医术自不是一般地高超。要是如你说得那么不堪,他岂不是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 “也是……”见他仍是眉头紧锁、惶恐不安的样子,我又宽慰道:“既然你这么担心,一会儿试针的时候,我先来便是。” 小内侍先是一怔,然后崇拜地连声道谢。 我只是回以微笑,自顾自地憧憬着觐见皇帝和皇后的场景。因为我等这一天,已经整整一年了。也正是怀着这个信念,这一年来我都不曾试图逃离这里。无论是在掖庭辛苦的劳作、还是忍受主管内侍的欺压,我都甘之若饴。 当朝皇后:从一介宫婢一路披荆斩棘,最终成为了大盛的皇后;她一共生育了四个儿子,却将这几个均有皇位继承权的儿子一一压在脚下;几十年的政治生涯最终成就了盛朝唯一一位临朝称制的女人——文日昭! 她杀伐果断、君临天下、名传千载。这个神话般的女人,如今即将出现在我的眼前,怎能不让人振奋不已啊!想到这里,我重又哼起了小调,脚下的步伐都轻快了起来。 经过狭长的永巷,穿过高大的嘉定门、嘉兴门,来到西内苑,一路往东途经东宫的嘉德门,再折向北面,穿过嘉才门,终于来到大盛的政治中心、君临天下的雄伟所在——长宁宫。 这里守卫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穿过一道道宫门,通过一处处关卡,眼前出现了一座十余丈高的宫殿,气势恢宏、富丽堂皇,青瓦飞檐、古朴华贵。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一块硕大的玄色金丝楠木匾额,从右至左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启日殿。 这里便是皇帝周衡居住的地方了。 经过一级一级的通传和查验,终于进到了内殿。 我和小内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尽管觐见帝后,是禁止左顾右盼的,我还是忍不住偷瞄了几眼。 但见此殿宽大高挑、金碧辉煌,雕龙红柱作梁,水晶玉璧为顶,羊毛软毯当垫。殿中飘逸着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 大殿中央摆了一个硕大的檀木绛帛曲屏,几乎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曲屏前坐着一个满头华发、面目慈祥的老者,见到我们忙迎了过来。 两厢施礼之后,崔掌事绕到了曲屏后面。三十几岁的内侍恭声对郎中说:“范老先生,试针者在此,您请吧。” 那范老先生作揖应好,对着我和小内侍问:“你们两位,谁先来啊?”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奴婢先来。” 话音刚落,屏风内传出崔掌事的声音:“且慢,皇后娘娘要亲自旁观。”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屏住呼吸、睁大双眸,静待这神圣时刻的来临。 屏风后款款走出两个女人,一个是略躬着身子跟在后面的崔掌事,而另一个女人—— 方额广颐、龙瞳凤颈、目光如炬;发梳高髻、如乌云出岫,头戴璀璨生辉的金簪玉钗;体态丰腴、气度雍容,身着绛紫色缎面低胸长裙和金色帔帛,垂曳于地的裙摆足有四五尺长。 这,就是大盛最有权势的女人——文日昭! 她看起来比身旁的崔掌事还年轻、精神许多,但她应该已经年近五旬了。可那光洁的肌肤、凌厉的目光、均称标致的身段,看起来分明只有三十来岁。 等我回过神儿来,身边的人早已都跪在地上了。我连忙也跪地行礼,听到“平身”之后,众人方纷纷起立站定。 只见文后高贵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一尊精美的雕塑。她微微颔首,崔掌事便发话道:“范老,可以开始了。” 范老先生拱手应“是”,转身示意我坐下,然后熟练地从一个锦盒中取出几枚两寸左右的银针,和蔼地对我说:“小娘子请放松,老朽轻施几针便可。” 我莞尔一笑,轻松道:“奴婢不担心,您请吧。”他点头微笑,我便闭上双眼静待他施针。 只觉的什么凉飕飕的东西在我脸上擦了擦,然后就有一根银针刺下来。尖细的针头触及皮肤表面时是一记轻微的刺痛,待刺进穴位后又感到他捏着针尾缓缓地捻动并提插了几下,这则是些许酸酸涨涨的感觉。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发出“嘶”的声音。 如此在别的穴位又扎了数针,一一转动之后又都拔了出来。 “可以了,小娘子请睁眼瞧瞧。”听到范老的指令,我慢慢地睁开双眸。 “小娘子,目能视物否?” 我眨了眨眼睛,认真地左右瞧瞧,微笑道:“能啊,看得清楚着呢。” 文日昭朝我跨出一步,有些紧张地问:“感觉何如?” 我站起身,施礼道:“启禀皇后娘娘,银针扎入时只是略有酸痛感,是能够承受的。扎针后视物,比先前更清晰了一些。” 文后闻言一喜,示意范老又给小内侍试针一番。 当询问小内侍,得到同样的答复时,她忙说:“快、快请范老为皇帝诊治。” 一行人急匆匆地绕进曲屏后面。崔掌事低声对我和小内侍说:“你二人先去殿外候着吧。” 小内侍闻言恭敬地退了出去,我则有些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注释: ①丈:一丈有十尺,一盛尺约合30厘米。 (); 长宁卷 第四回 禁城春色晓苍苍3 我刚走到殿门外,那个试针的小内侍就凑了过来,眯着笑眼崇拜地说:“姑娘,你可太有胆识了。扎针的时候,竟然气不喘、面不红。我是尚药局负责煎药的常九,你唤我阿九好了。此次蒙姑娘关照,今后你有任何吩咐只管来找我便是。” 我听他说得好笑,摆手道:“嗨,偌大的天下,相识是缘分。我是掖庭宫的杜筱天,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没所谓谁吩咐谁的,互相照应便是。” 他一听来了精神,杜姑娘前、杜姑娘后地跟我拉起了家常。 过了没多久,殿内传来一阵欢呼声。我和阿九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喜和希望。 接着,守门的侍卫接到指令,传唤我们入殿觐见。 进到内殿,曲屏已经撤去。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婢纷纷站起身来退到两边,露出一张华丽的罗汉床,两旁精致华贵的三足铜炉里飘出袅袅的香烟。 坐榻上并没有周衡,想是诊治结束到里面休息去了,端坐其上的正是当朝皇后——文日昭。 我和阿九再次向她行跪拜大礼。没有得到指示,我们不敢起来。 这时崔掌事发话了:“你二人试针有功,皇后娘娘有重赏,回头跟着林公公去内府局领赏便是。好了,你们退下吧。” 我和阿九欣喜谢恩,正要起身离去,又听她说道:“娘娘有命,宫婢留下。”我略一错愕,但想到难得见到文后,就这么回去也太可惜了,便满心欢喜地留在原地等待下文。 文后屏退了左右,只剩崔掌事一人留在身边。她依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的雕塑脸,声音平淡却自带威严:“你唤何名?” 我施礼朗声道:“回禀娘娘,奴婢名唤杜筱天。” 文后闻言目光一凛,面露异色道:“什么?杜筱天!你祖父是何人?” 想到自己这个在大盛的爷爷,我不禁紧张了起来,局促地回答:“奴、奴婢祖父乃罪臣杜文岚。”我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去挠头。 “不许动!来人,快来人呐!”崔掌事突然大喊起来,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说,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 殿门轰然打开,十多名御前侍卫火速冲了进来,仓啷啷刀剑出鞘,寒光闪闪的剑锋竟然一一对准了我。 我吓得本能地摊开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惊讶莫名地问:“怎、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我,我只好强自镇定,努力思考起来。我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如果他们要斩草除根,当初就不会留下我们母女的性命。难道他们以为我要报仇?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跪在地上、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我要怎么报仇? 这时,我又觉得头皮发痒,下意识地要去抓,这才发现手是举在空中的。难道崔掌事以为我要从发髻中拔出暗器刺杀文后? 是了,我是杜文岚的孙女,而这杜文岚是因为支持周衡废后而得罪了文后,被文后以谋反的罪名处死的。我在凤驾前这一挠头,护主心切的崔掌事以为我要替至亲报仇也是有可能的。 想通这一层,我反而冷静了下来。我放下手,定定地看着文后道:“启禀皇后娘娘,奴婢并无谋害娘娘之心,且奴婢并不以为祖父是死在娘娘手中,请娘娘明鉴。” 文后扬一扬手,淡然道:“退下。”侍卫们立即收起兵器,退到两侧。她柳眉一挑,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问:“那你以为,你的祖父是如何死的?” 我知道当下是我为自己解围的好机会,也是在文后面前展现自己、给她留下好印象的机会,所以务必要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我略一思忖,不卑不亢地说:“奴婢以为,祖父大人是死于政治。这是一个选择从政的人不得不面对的职业风险。就好比一个、一个驯兽师,他从一开始便要面对命丧虎口的风险一样。”我说完,忐忑地看着文后。 她面上表情复杂,眸中光芒闪烁。但那只是一瞬间,马上又恢复了雕塑脸。 她略一颔首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方才范老施针前,你为何要求先试,且很镇定,你不担心吗?” 我胸有成足地回答:“回娘娘,奴婢不担心,担心就不会自告奋勇试针了。奴婢以为,既是能为陛下诊治的名医,便不可能是等闲之辈。他主动提出用针刺腧穴之法,定是有十足把握的。否则就是拿自己、乃至族人的身家性命当儿戏了。” 我顿了顿,见她面露欣赏之色,又卖弄道:“奴婢听闻人体的腧穴对应体内各个经络和腑脏,用针刺腧穴,便能刺激到相应的经络和腑脏。所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只要找到病痛对应的腧穴,应该就能减轻病症了。是以奴婢相信此法是可行的,因而主动试针。能为陛下试针,是奴婢的无上荣光。” “好,好一个杜筱天!”文后面带笑意,朗声道:“赏,本宫要额外赏你。你说,要何赏赐?” 我心中一阵狂喜,吁了口气,谦卑地说道:“回禀娘娘,奴婢在宫中有吃有穿,不求别的赏赐。奴婢想学更多的知识,奴婢在内文学馆有学习礼仪和文化,然我大盛文化博大精深、声名远播,奴婢想学得更深、更广,请皇后娘娘成全。” 文后闻言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得我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半晌,她才徐徐颔首道:“好,不愧是杜文岚的孙女!本宫成全你,让你接受大盛最上乘的教育。常乐身边正缺一个可心的侍读,便是你了。” 她略一侧头,唤道:“阿清。”崔掌事闻唤走近一步,俯身恭听文后的吩咐。 而此时的我,欣喜激动不已,哪儿有心思听她跟崔掌事说些什么!常乐?帝后的掌上明珠、他们唯一的女儿——常乐公主?我要去做她的侍读了?这、这也太容易了!就这么扎了几针的事儿,竟然不用考什么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真是不可思议! 我正自顾自地乐呵着,但闻崔掌事一声低喝:“美得连谢恩都忘了吗?” 我这才醒过神儿,跪下磕头谢恩,然后跟着崔掌事退出了启日殿。 来到殿外,崔掌事和气地说:“小娘子的赏赐,老身回头遣人送过去,你先回去歇着吧。” 我谦恭地说:“怎好劳烦嬷嬷,奴婢自己去一趟便是。” 她浅笑道:“娘娘除了你的奴籍,你今后就勿要自称奴婢了。赏赐的东西你一个人拿不了的,老身自会遣人送去掖庭。” 我瞪大了眼珠问:“您说什么,娘娘废除了我的奴籍?” 她点头道:“是啊,娘娘求贤若渴,最是善待人才了。至于这懿旨,得要隔日再宣了,你且先回去吧。” 我对身份这东西倒怎么不上心,只是觉得阿娘她们知道了,定会很高兴。谢过了崔掌事,我便沿着原路回去了。 (); 长宁卷 第五回 娉娉袅袅十三馀1 今天一定是个什么黄道吉日! 先是让我见到了心目中的偶像文日昭,又领到了一个天大的赏赐——脱离掖庭,做公主侍读!不仅能接受大盛帝国最上乘、最全面的皇家教育,或许还能跟常乐公主成为闺中密友,这该比考上“北清”还牛吧? 我就这样美滋滋地边走边神游着。 走到一段僻静的小道上,两旁绿树如荫,枝头小鸟唧唧喳喳地鸣唱着,仿佛也在为我庆贺。 我一瞧四下无人,便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女)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男)绿水青山~带笑颜; (女)随手摘下~花儿一朵, (男)我与娘子~带发间。 这段黄梅戏是我在学生时期的保留曲目,一人分饰二角,一句女声、一句男音,再配上交替变换的戏曲身段和一颦一笑,总是能把同学们逗得前仰后合。 我一路边唱边舞,当唱到“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这句时,我双手向右扬起,右脚往左侧一点,然后身体就顺势扭转了过去。 这不转不要紧,一转,猛然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个年轻男子,正笑眯眯地注视着我。 我最后一个“还”字没吐出口,双手在头的左侧一只高一只低,整个人僵在了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但见此人二十来岁,高挑颀长、锦袍玉带、眉清目朗,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可是他既没有坐轿、身边又无仆役,我实在判定不出他的身份。 那人见我像被点了穴似的,更是放声大笑起来。他走到我近前,剑眉一挑,击掌道:“有趣、有趣,着实有趣!” 我尴尬地放下手,眨巴眨巴眼,干笑了几声,希望他会自报家名或者自行离去。 他打量我一眼,开口道:“你刚才唱的是何曲子啊?” 我咽下口唾沫回答:“是一种地方小曲儿,叫《天仙配》。” 他又饶有兴致地问:“地方小曲儿?怪不得闻所未闻。这一人分饰二角,可是本就如此吗?” 我讪讪地回答:“没、没有,原本是一男一女的对唱,是我自己唱着好玩儿罢了。” 他更乐了,神采飞扬,爽朗地说:“原来如此,太有意思了。本、本郎君今日有事在身,改日再来找你学习此曲。你在何处当值、唤何名字?” 我迟疑地回答:“我住在掖庭,名唤筱天。” 他朗声道:“好名、好曲!” “哎,你……”我还来不及问他姓名,他已大步离去。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人会是谁呢? 我暗自思忖,能出现在皇宫里的男人,不是侍卫内侍,就是天潢贵胄。可看他的样子,既没有佩剑在身,又无拂尘在手,身边也没有个随从,三者皆不像。 那他……我忽然想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与我一样,是哪个皇子的侍读吧!看他文质彬彬、气度不凡,起码也是哪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侍读的身份倒是很符合他。想到这一点,我不禁轻松了许多,脚下的步子又轻快了起来。 回到掖庭,已是黄昏,我便径直去了膳堂。 阿娘一见我,就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几个要好的姐妹也都围了上来,我喜滋滋地说:“您放心,那名医为我诊了脉了,说我恢复地很好,一点事儿都没有。” 见阿娘神情宽慰,我又郑重地说:“我不光毫发无伤,皇后娘娘还额外赏赐了我,让我做常乐公主的侍读!” “什么?”阿娘杏眼圆睁,惊恐地后退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晕厥过去。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房里坐下,喂她喝了些水,这才慢慢缓过来些。 阿娘抓着我的手,泪光盈盈地说:“孩子啊,这可如何是好?自古伴君如伴虎,我们杜家已经吃够了这个苦,我怎能眼看着你再往火坑里跳啊!” 我轻松地笑道:“阿娘,您别担心。虽然做公主侍读是比在掖庭做宫婢环境复杂些,但是这样就能脱离苦役,还能学到更多的知识。您教我那么多做人的道理、一直督促我用心读书,难道是希望我在这掖庭终老吗?” 阿娘长长地叹了口气,抚摸着我的手,面色慈祥地说:“我的筱天长大了,你说得也在理,阿娘也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她沉吟半晌,殷切地望着我说道:“那你要记得,今后万事要小心谨慎,三思而行,切莫恃才傲物、不分尊卑。要尽量与人为善、得饶人处且饶人。答应阿娘,好吗?” 我笑道:“好,您放心,我以后每天就寝前默念十遍,这样行了吧?” 阿娘终于破涕为笑,温柔地将我揽入怀中。 次日一早,我关照了阿娘和姐妹们,在正式公布前先不要将我要做公主侍读的事说出去,然后照常去洒扫庭院,到内文学馆上堂。 傍晚,我和阿娘、几个姐妹从膳堂出来正准备回房的时候,只见马佑仁领着几个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崔掌事带着几个捧了盘子的小内侍,便连忙迎了过去,向崔掌事和姓马的施礼。 崔掌事郑重地展开手中的一卷黑轴黄绫,肃然道:“杜筱天,进前听旨。” 我闻言,瞟了一眼她身后脸色微变的马佑仁,和阿娘一起跪了下去。懿旨的内容,不用听我也知道是废除我的奴籍,封我为常乐公主的侍读。但这事马佑仁显然尚不知晓,只见他的脸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白,我不禁暗觉好笑。 这公主侍读虽只是个流外的闲职,但却是皇后娘娘钦点的,还能日日陪伴在帝后最宠爱的掌上明珠的身边。这等殊荣,当然是他一个从八品的掖庭丞不能比的。他在掖庭如何作威作福,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而我待在常乐公主身边,随时都有机会告他的状,所以他现在最想的,恐怕是找瓶后悔药吃吧。 崔掌事念完,将懿旨交到我手中,示意我可以起身,然后笑盈盈地说:“杜侍读,侍读用的物件儿都备齐了。” 她指了指身后的几个小内侍,继续道:“请杜侍读沐浴更衣,明日一早,自会有人来接你入启凰阁,觐见公主殿下。” 我轻施一礼,微笑着说道:“是,劳嬷嬷费心了。” 崔掌事笑着转身对马佑仁说:“马公公,杜侍读虽仍居于掖庭,但这公主侍读的居住条件,可不能寒碜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马佑仁忙点头哈腰地回应:“是是是,卑职知道,请崔掌事放心、放心。” 崔掌事略一颔首,指挥着内侍们将东西放进了我的房间,这才迤迤然离去了。 送走了崔掌事他们,我似笑非笑地与马佑仁客套了几句,便随阿娘她们进了房。送来的侍读用品是若干套时令的衣衫、一套胭脂水粉、一摞卷轴书,还有一套文房四宝。 来到盛朝这些日子,已经慢慢习惯物资匮乏、生产技术落后的节奏了,如今眼前这几套衣衫,却是质地上乘、色彩丰富、做工精细;那么多卷轴书也是难得一见,要知道纸张在盛代十分金贵,此时的印刷技术也相当落后,我在内文学馆时就见不到几卷纸质的书,练字不是在石板上就是在竹简上;还有这套文房四宝,材质和做工是从未见过得好。 姑娘们端起这个、瞧瞧那个,无不欢欣雀跃。 此时,敲门声响起。盈盈欢奔乱跳地去开门,一见门口站的是马佑仁,即刻收敛了笑意,退到一旁。 我上前几步,皮笑肉不笑地问:“原来是马公公,不知公公有何贵干?” 马佑仁尴尬地笑笑,扫了房中其他人一眼,冷声道:“你们先回避一下。” 我已猜到他的来意,见他还死要面子,不由觉得可笑。我向众人淡定地点了点头,等她们离开,顺手掩上了房门。 我淡然道:“马公公有何吩咐,遣人来唤我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马佑仁惶恐地摆摆手,忙道:“唉,杜侍读折煞马某了。杜侍读如今试针有功,又贵为公主侍读,该在下为杜侍读鞍前马后才是。在下早看出杜侍读兰姿蕙质、有胆有谋,绝非池中之物。因而杜侍读赠与在下的宝物,在下一直妥善保管着。”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倒了出来。我走过去扫了一眼,除了我的白玉项链,还有柳氏姊妹“孝敬”他的一对宝石耳钉、一只银壶,以及一些小物件。 我藏起得意之色,假装客气地说:“马公公真是善解人意啊,恐当面拒收拂了我们的好意,特地存到如今再来归还,如此清德廉明的公公,皇后娘娘得知了说不定会好好嘉奖一番呢。” 最后这句话,听得他脸色煞白,冷汗都快下来了,忙摆手道:“不敢不敢,马某自知德行有亏,这、这等破事儿就不要污了皇后娘娘的圣听了吧。杜侍读的房间在下会尽快收拾妥当,有任何要求,杜侍读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见他急得都快给我跪下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个嘛,我的房间,我要与我娘一起住。至于现在这里,就不要再安排别的人住进来了。没问题吧,马公公?” 他连连应是,我瞟了一眼那张“河马”脸,不耐烦地说:“那筱天便多谢马公公了,没什么事儿,您先忙去吧。” “河马”夹着尾巴一出门,外面候着的几个人就涌了进来。 我捧起桌上的首饰,一面还给柳氏姊妹,一面得意地说:“我说过‘今儿我主动将项链送给了那姓马的;他日我要他恭恭敬敬地将项链送还与我’。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三人珍而重之地收起仅有的家当,开心地有些语塞,只知道不住地点头。 最后那条白玉项链,我拿到阿娘面前,莞尔道:“阿娘您看,玉坠完璧归赵。您要相信,筱天长大了,有能力保护自己了。” 阿娘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欣慰,继而变得泪眼婆娑。她接过项链,珍而重之地为我戴上,感慨道:“我的筱天真是长大了,之前是阿娘多虑了。但愿这玉坠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福泽绵长。” 我心下感动,握住她的手道:“只有您也平安康健,筱天才算真正有福气呢。” 盈盈拍着手,欢快地说:“好哦,以后那姓马的都不敢来欺负我们了。姐姐真厉害!” 我摸了摸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的头,笑着说:“对,有你姐姐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她拉起我的手,摇着说:“姐姐,快试试侍读的衣裳吧,盈盈想看看你穿上的样子呢。” 我笑道:“好,这就试。” 众人你一样我一样地帮我张罗起来,先是穿上一件乳白色窄袖紧身短衫,外罩丁香色薄半臂,最后将一条飘逸的藕粉色修身长裙束在腰部以上。 她们将我拉到梳妆台前,阿娘为我梳了一个简约的双环垂髻;瑀红为我戴上一对润泽的珍珠耳坠;瑀兰又取出胭脂水粉,轻轻打了粉后,在我眉上细画几笔、脸颊上淡扫几下、唇上抹了点唇泥。 待梳妆完毕,众人都看着我啧啧赞叹。 盈盈喜滋滋地拿来铜镜,雀跃地说:“姐姐好漂亮啊,简直像仙女下凡一样呢!” 我将信将疑地往镜子里一看,果然比先前的宫婢装扮要精神、养眼许多,还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我以前总觉得这具肉身不是自己的,很少刻意打扮自己,也很少照镜子。如今仔细端详一番,镜中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肤如凝脂、眸如点漆、螓首蛾眉,上了妆之后更是光彩动人。 发育中的身体也已颇具曲线美,在质地考究的罗衫的映衬下显得婀娜绰约。可谓青涩中带些娇媚、稚气里不失灵动,真真儿是个美人胚子。 我知道,崭新的一页即将翻开。虽不知前方是福是祸,但我把在大盛的每一天都当做是赚来的日子,便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 长宁卷 第六回 娉娉袅袅十三馀2 清晨醒来,我刚梳洗完毕,就有一个满面笑容的年轻公公来掖庭接我。他说他是启凰阁的主管内侍,名叫戚兵。 盛春的早晨温暖怡人,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阳光也格外温柔妩媚。 在戚兵的带领下,出了掖庭,进入长宁宫,穿过一道道宫门,经过一个个亭台楼阁,终于在一座雅致的殿宇前停了下来。 我抹了抹额头微涔的细汗,抬眼望去,厚实的紫檀木匾额上,三个金漆的大字赫然在目:启凰阁。 通报后,入得殿内,一阵书香袭人。 我正左右打量间,殿中站起来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个子比我略矮一些。精致的双环垂髻上缀满了亮晶晶的珠翠,身着粉色半臂,鹅黄色多褶长裙,肩上罩一条透明、飘逸的柠檬色帔帛,露出雪白的颈部和凹凸的锁骨,一双清澈的明眸正望向我这边,眉宇间与文后有四、五分相似。 此人不是传说中的常乐公主还会是谁。我恭敬地裣衽为礼:“侍读杜筱天叩见公主殿下。” “免礼。”只见常乐一面上下打量着我,一面问道:“听说,杜文岚是你的祖父?” 我礼貌地笑了笑,回道:“回禀公主,是的。” 她嘴角一歪,狡黠地笑道:“你既是大文豪的孙女,想必是有几分才气的,本公主要看看你到底什么本事。” 我心中一紧,这常乐公主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她老娘文后都没考我什么,她倒一见面就给我来个下马威,怪不得身边尚没有“可心”的侍读了。 我刚要开口,她又说到:“我摆个姿势,你即兴作诗一首,如何?” 我能说不行吗?好在我肚子里还是有点诗词存量的,现在只能拾下古人的牙慧了。 只见她悠然坐下,一只摊开的手掌隔着一尺距离对着自己,另一只手在鬓边轻触了几下。这是一个女子对镜梳妆的动作。她补充道:“若是不合本公主心意,母后钦点的也不管用。” 我记得,元稹有一首诗是描写女子对镜梳妆的,稍作改动倒是可以用。我心中默念,对不住啊元老,晚辈水平有限,借您的大作应个急。 我清了清嗓子,缓缓吟道:“自爱淡妆晓镜中,环钗漫篸绿丝丛。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只见常乐公主沉吟片刻,略颔螓首道:“意境倒是不错,不失为一首好诗。然而为何是‘淡妆’?这‘淡’字,差强人意了些。” 我莞尔一笑,简约地回答:“因为‘淡妆浓抹总相宜’啊!”苏轼的这句诗真是经典至极。 她听得一怔,继而粲然道:“好!好一个‘淡妆浓抹总相宜’,母后的眼光果然独到!” 她转身对随侍的宫婢道:“去请司马学士吧。” 我趁机长吁一口气,手心都有些冒汗了。 此时,从内殿出来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女子,原来还是个女先生呢,大盛的开明程度可见一斑。 当晚回到掖庭,我就迫不及待地铺纸研磨,把我能记起的诗词歌赋默写下来。今天算是侥幸过关了,但古人动不动就吟诗作对的风气我算是领教了。我打算今后每天选择性地默写一些这个时代之后出现的经典诗句,以备不时之需。 一段时间朝夕相处下来,我跟常乐熟络了不少。她也渐渐放下了公主的架子,开始和我谈天说笑。 一次课间休息,她好奇地问:“你以前在掖庭是如何过的?” 我托着腮回答:“通常都是卯时开始洒扫庭院,到了午时用过膳后,就去内文学馆听夫子们讲学。” 她撇了撇嘴道:“也如此无趣啊,那夜间呢?有何活动吗?” 我无奈地说:“晚膳后就是练练字,温习下功课,而后就早早地睡了,不然次日一早如何起得来。” 我心中嘀咕,我也觉得这样很无聊啊,我也想上网、逛街、看电影什么的,那也要你们这个时代有才行啊。 她叹了口气道:“哎,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父皇龙体欠安,母后又整日忙于朝政,他们鲜有时间陪我,只是一味地要我用心读书。” 她神伤地望着窗外,继续道:“原本我的焏皇兄、煦皇兄倒是常来看我,不过父皇母后不日将派他们前往边境讨伐西梵,他们忙着准备,已经好几天没来了。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归。” 她说着,神色愈发忧伤而落寞。见她兄妹情深,我忙安慰道:“公主莫要担心,两位皇子是大福大贵之人,必定能吉人天相、凯旋而归的。” 怕她多想,我岔开话题道:“公主,那你的三皇兄呢?” 她头一扬,不屑地说:“焘皇兄啊,他就是个与世无争的书呆子。可母后总爱拿他的学业与我比。哼,人家是女子嘛,懂得如何相夫教子即可,学那么多经史子集作什么?” 看她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似懂非懂、故作老成的样子,我不由得嗤嗤笑出了声。 她见状拔出了小拳头就朝我挥来,嘴里嘟囔着:“不许笑话我!”我忙闪到一边,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 两个少女追追打打,闹得不亦乐乎。 几日后,我们正在上乐曲课。 戚兵进殿通报,说西梵已然退兵,整装待发的太子和赵王还没到战场便折返回京了。 常乐闻言跳了起来,拍着手雀跃地说:“太好了,两位皇兄不必冒险出征了,他们又可以来看我了!” 说着她又扯着我的手臂道:“我们来排一个节目表演给皇兄们看吧。筱天,你最多奇思妙想,快帮我想想,演何节目好?” 这常乐公主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地问:“公主想要什么样的节目?” “寻常的歌舞节目他们早就看腻了,得想一个有新意的。”常乐托腮思忖片刻道:“得曲折感人,得有传奇色彩,最好还要有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她一说,我就想到了“梁祝”,不过“梁祝”的故事产生得早,盛朝应该已经流传,算不得有新意。我又想到民间四大传说的另一个——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于是我试探地说:“公主觉得‘白蛇传’怎么样?这个戏文里既有蛇精报恩的奇幻桥段,又有人妖相恋的爱情故事,还有祭塔救母的感人结局。” 她听了目放异彩,抓紧了我的手道:“还有此等戏文,为何我从未耳闻。快说与我听!” 于是,我将故事的精彩桥段“千年寻恩、断桥借伞、共结连理、饮酒现身、盗草救夫、水漫金山、重遇生子、雷锋塔下”娓娓道来。听得常乐如痴如醉、啧啧称奇。 她一拍我的肩头,豪气地说:“就这个,咱就演这个!”她顿了顿,又忸怩地看着我问:“我想扮白娘子,可好?” 我强忍着笑意,点头答应。这个小姑娘,已经开始对情爱有了朦胧的向往和憧憬了。然而皇家的子女,能任由自己的心意选择另一半吗?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暗自唏嘘。 “那好那好,你便扮那心地善良的许官人。”常乐拍着小手作了决定,又转身对一直默立在旁的司马学士说:“司马学士,那这几日的乐曲课,我们就来排演‘白蛇传’了,可好?” 司马学士恭敬地答应一声。皇家的学士,虽也为人师长,可毕竟他们的学生都是天潢贵胄,只要学生的要求不超出他们的底线,一般情况下他们总是乐意配合的。于是枯燥的乐理课瞬间华丽丽地变成了“白蛇传”的彩排现场。 常乐又迫不及待地说:“筱天,你快将这戏文的唱词写下来,我再命人去唤乐师来为我们伴奏。” 我小的时候学过一阵子越剧,如今正好派上用场。思忖间,常乐已命人将纸笔放在了我面前。于是我边哼边回忆,七拼八凑地写下了《订盟》里的一段词。这边写着,那边常乐已经遣人去请乐师和化妆师了。 等我写完,常乐立马认真地读了起来。“好词,有新意!两位皇兄定没见过如此戏文。”常乐一面看唱词,一面嘀咕道:“还有小青的唱词啊,那找谁演小青呢?” 常乐的美眸滴溜溜一转,目光落在戚兵身上,狡黠地笑道:“小兵子,你平时就能哼上几句小曲儿,这个小青就由你来扮吧。” 戚兵一听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公主,这个,奴才恐怕扮得不肖吧?” 常乐噗嗤一笑,调皮道:“这样才有意思嘛,叫别人唱我还不放心呢。” 戚兵苦笑着答应一声,不再多言。 常乐又抓着我的手道:“筱天,你快教我这戏如何唱?身段又如何?” 我看着这个说风就是雨的小公主,无奈地说:“公主别急,这戏嘛,筱天只记得其中一小段了,且并不难学。我觉得还是许仙的扮相比较麻烦一点,这许仙是男子,要演得似模似样,恐怕得花点心思。” 常乐以手支颐,赞同地说:“是啊,皇兄们可是见多识广之人,若是扮得不肖,那他们看得可就无趣了。嗯,戏服倒是好办,我命人照着你的描述去做便是。至于这妆容,一会让化妆师先为你打扮一番试试。” 她转身对戚兵道:“你即刻去趟尚服局,命人赶制三套戏服,有不明之处让她们来请教杜侍读。” 戚兵答应一声,常乐见他没有即刻出门,催促道:“还不快去!告诉尚服局,本公主明日就要。” 戚兵前脚刚出殿,乐师和化妆师后脚就到了。 我这边厢刚交代完曲子,那边厢常乐就将化妆师拉到我面前,对她说道:“给杜侍读化一个青年郎君的妆面。” 化妆师惶恐地说:“启禀公主殿下,这,卑职擅长化各种女妆,清淡雅致、似出水芙蓉的,千娇百媚、似浓桃艳李的,卑职都有办法。可这,郎君妆……” 常乐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道:“本公主没那么多工夫听你废话,你尽管试试,若是不肖,不怪罪于你便是。” 化妆师连声应是,然后娴熟地打开随带的盒子,取出各式高档的胭脂水粉,在我脸上捣鼓起来。 可我一看她的工具,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几款铅粉尽是提亮的颜色,我的脸蛋原本就白皙,再提亮,哪儿还有男人相。 化妆师煞费心思地弄了半天,然后战战兢兢地走到正在指挥乐师的常乐身边,汇报道:“启禀公主,卑职不才,郎君装化好了。” 常乐转身一看,蹙起秀眉、嘴角一撇,失望地摇了摇头,并示意宫婢拿了面铜镜给我。 我朝镜子轻轻扫了一眼,镜中之人肤色白里透红,五官中除了眉毛刻意加粗加浓了一番,其他部分均透着柔美娇气。这哪里像是男人,顶多能算个“人妖”罢了。我也只能无奈地笑笑,让化妆师把妆给卸了。 不一会儿,戚兵赶回来复命了,带来了尚服局的华典衣。我便将我记忆中白娘子和许仙服饰的样式、颜色和所要达到的效果一一告诉了她。 常乐打发走了化妆师,一屁股坐到锦墩上,气鼓鼓地说:“这宫中的化妆师如此逊色,这可如何是好?小兵子,你可听说宫中有何人擅长化郎君妆的?” 戚兵躬身回答道:“回禀公主,宫规森严,何人敢无故女扮男装。奴才以为,这民间或许会有此能人。” 戚兵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突然想起越剧中就有以女戏子充演男角色的做法。虽然此时越剧可能还没有兴起,可盛朝泱泱大国、文化繁盛,岂知没有类似的戏班或者会易容术之人。 常乐也是眼波流转,兴奋地说:“对对对,去长宁城里找,城里没有,就去周边找。小兵子,你即刻带上本公主的门籍牌,找不到能化郎君妆的人,你便不用回宫了!” 戚兵想是已经习惯了常乐的脾气,丝毫没有对她为了这点小事如此大动干戈而惊讶。 见他得了令正要出门,我灵机一动,心想何不趁此良机出宫游玩一番,便抢着说:“公主,请允许筱天随行。如此,找到化妆师时便可以先让其为我试上一试,如若不肖,也无须带回宫了。” 常乐点头称是,爽快地答应了。 (); 长宁卷 第七回 娉娉袅袅十三馀3 我和戚兵领了门籍牌,一前一后出了启凰阁。走到御花园附近,我发现他愈走愈慢,两腿愈夹愈紧,便好奇地问:“戚公公,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回头讪讪地说道:“嗨,我折腾一早上,还没、没时间如厕呢。” 我听了噗哧一笑,同情地说:“你不早说,快去方便吧。我边走边逛,一会儿在嘉明门那儿与你汇合吧。” 戚兵屁颠屁颠地走开了。 走在没有遮挡的石板路上,我额头都开始渗汗了。这个时节已过了芒种,看日头也是巳时,太阳逐渐毒辣,方才出门仓促又没有带伞,于是我走到几棵大树下遮荫,抬眼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个池塘,铺满了绿滴滴的荷叶和大大小小的荷花。 我不禁眼前一亮,欢欢喜喜地跑到池塘边。 这密密匝匝的荷叶几乎覆盖了整个池塘,好似一大块碧绿的绒毯铺陈眼前。绒毯上,缀满了红白相间的各式荷花,有的刚长出花蕾,有的含苞欲放,有的则竞相盛开。真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时,外婆会摘下一片荷叶给我戴在头上给我当阳伞,既荫凉又好玩。我当下心痒难耐,四顾无人,便一手抓着石桩,探出身去用另一只手摘荷叶。 手指虽能触到叶面,但是离花梗还差一点,我正欲再探出些身子,只听一声呼喝:“住手!何人摘花?” 我吓了一跳,忙拉住石桩,抽身立起。 放眼望去,一个着淡青色圆领窄袖襕衫的青年郎君站在不远处。见是试针那日在路上遇到的年轻郎君,我放下些心,嗔怪道:“人吓人,吓死人的。怎么又是你?” 青衣郎君走到我面前,俯身低语道:“宫中规矩,不得私自采摘花草,你不知吗?” 我仔细一想,在内文学馆背宫规时好像是有这么一条。但我又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于是脖子一梗,满不在乎地说:“哼,我不说,你不说,有谁会知道?” 他愣了一下,剑眉一挑,问道:“御花园那么多奇花异草,你采这莲花做什么?” “我不是采莲花,是摘莲叶。这大日头的,我摘片莲叶戴头上当伞呐!” “哦?莲叶还有这用处?你这小妮子,奇思妙想可真多啊。” “这你都不知道啊,莲花可浑身都是宝呢。莲子和莲藕可以吃,莲心、莲叶、根茎等都能入药。没带伞的时候,拿片莲叶顶在头上,既遮阳又清凉。” “失敬失敬,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话音未落,但见他呼地一个纵身俯到池塘边,一手勾住石桩,一手飞快的啧、啧两声,又翻身回到我面前。 此时,他的手里已有两片鲜嫩欲滴的荷叶了。一连串动作轻盈而迅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将其中一片戴到自己头上,另一片递给了我。 我一怔,诧异地问:“你、你不是说,不得擅自采摘花草的吗?” 他狡黠地笑道:“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道?” 见他学我,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接过荷叶戴在了头上。 “自古女子,有爱兰花之蕙质兰心的、有爱牡丹之雍容华贵的、有爱梅花之凌霜傲雪的。筱天娘子独爱莲花,除却实用价值外,可还有别的什么说辞?” 古代文人这动辄引经据典的毛病又来了,我担心让戚兵久等,便不假思索地说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默默重复一遍,惊喜地击掌道:“说得好,说得好啊!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小娘子的才情……” 我暗忖,我只不过是比你晚生了一千多年罢了。我没工夫再跟他攀谈,打断他道:“本娘子今儿有事在身,改日再与你讨论这花花草草。你在何处当值、唤何名字?” 他怔了怔,随即朗声大笑,俯下身来,笑容魅惑:“你猜。”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我猜你是哪个皇子的侍读,对吧?” 他又仰头大笑,拱了拱手道:“筱天娘子果然蕙质兰心,在下乃东宫侍读。” 太子周焏的侍读?我心头一动,想到太子焏恐难继大统的命运,我不禁有些感慨。 “筱天娘子、筱天娘子?”他见我出神,挥起荷叶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尴尬地笑笑,有点魂不守舍地说:“我、我真有事儿,先走了啊。” 没等他回答,我便扶着头顶的荷叶匆匆离去了,一路小跑直奔嘉明门。 到了宫门口,戚兵果然已经伸长脖子地在等着我了。我借口欣赏美景耽误了时辰,搪塞了过去。 出了第一道宫墙,又经过了嘉耀门和嘉辉门,往东望去便是长宁宫的正殿启元殿,这里是皇帝举行重大仪式和朝会的场所,居高临下、大气磅礴。又走了大约一里路,终于来到了最后一道宫门——嘉天门。 此时,我已走得汗湿衣襟、两腿发软。皇宫那么大,又没有个自行车、观光车什么的,真是把我累得够呛。 戚兵熟练地办着出宫手续,又与守门的侍卫热络地搭着讪,想是经常为常乐出宫办事。 验牌的小侍卫听说我是公主的新任侍读,恭敬地向我作揖,又善解人意地说:“这大热天的,两位出宫后可在半里地外的车马行雇到马车。” 我仔细一看,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侍卫,高高瘦瘦、一脸实诚。我轻施一礼,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出得长宁宫,又顶着烈日艰难地走了一段路,终于雇到了一辆马车。坐进车厢内,我边捶着酸软的两腿,边听戚兵介绍长宁的风土人情。 “这长宁城啊,分外郭城、皇城和宫城三块儿。”听说我从未逛过长宁城,戚兵煞有其事地说:“咱们的长宁宫属于宫城,在长宁城的最北边儿。这皇城在宫城之南,主要是大老爷们办公的官衙之类。除此之外,便都是外郭城了,就是长宁百姓生活的地儿。外郭城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成百来个里坊,就、就像个棋盘似的。” 他见我听得认真,咂巴了下嘴继续说道:“这里坊四周都砌有围墙,四面各开一门,一到宵禁就会关闭。里坊就是一个个的居民区,当然也有些小店、小铺啥的。但是长宁主要的商业区集中在东市和西市,就是咱们今儿要去的地方。” 我忍不住打断他道:“戚公公,你知道得挺多啊。” 他嘿嘿一笑,摸了摸头说道:“那是,咱这是跟着公主和侍读听学士们讲学,肚子里也吃了些墨水。话说这东西二市可就厉害了,各占了两坊之地。市内商铺林立、应有尽有。保管你走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想起我们此行的任务,我有点担心地问:“那可有戏班之类的?” 他笑答:“怎会没有,如今太平盛世,长宁城里的大户人家常会请一些有名的戏班到府上表演。” 过了一阵子,车夫“吁”的一声喝,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只见一个高大的坊门上,气派的匾额上书“长宁东市”四个大字,落款是书法名家欧阳明。形形色色的人群进进出出,里面传出高高低低的吆喝声。我不由得兴奋起来,大步向内走去。 入得市内,鳞次栉比的商铺和熙熙攘攘的场面,看得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戚兵面带得色地说:“我知道哪里有戏班,杜侍读跟我来吧。” 跟着戚兵,经过像迷宫似的市街,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来到一排店铺门口,鳞次栉比地挂着各式戏班的大小招牌。 可是当我们进门仔细询问时,得到的答案清一色都是,戏班的优伶均为男子,因而随班的化妆师擅长为男子化女妆,却没有擅长为女子化男妆的。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出了店铺,只得顶着日头继续找。走了几个街区,正有些心灰意冷时,发现一个不起眼的店铺门口,摆着一块陈旧的白布幡,上面绣着“婺州戏班”四个字。 我俩顿时来了精神,一个箭步冲了进去,询问了负责接待的姑娘,得到的答复是这家婺州戏班以女伶为主,确有能化郎君妆的随班化妆师。我们欣喜若狂,忙让她请出化妆师。 姑娘招呼我们在外堂坐下,沏了茶,便迤迤然走入内堂去了。 过了约莫一盏茶①的工夫,从门帘里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我和戚兵赶紧起身,三人互相见礼一番。 只见男子着一件靛蓝色长衫,腰背挺拔,面上略蓄短须、眉宇宽阔、棱角分明,可算得上是个英俊郎君。 戚兵将来意讲述一番,表明若是化得入木三分,便请他入宫献技,当有重酬。 男子听了,平静如水的脸上眸光闪动,他作了一揖,发出娇柔的女声:“小女子以郎君装示人,不知二位可还满意?” 我和戚兵顿时愣住了,对视一眼,又盯着“他”瞧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又啧啧称奇。 我半信半疑地问:“你,真的是女子?” 那人嫣然一笑,抬手在颌处轻轻一撕,“长”在她脸上的短须被撕了下来,然后风情万种地说:“小娘子可要试一试?” 她既能将自己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那已然是个活招牌了,还试什么。于是,我们当下谈好了买卖,付了定金。 化妆师简单收拾了细软,便跟着我们出了戏班。 待走到东市门口,我回头望了望那热闹的市场,想到这一离去,下回能来逛逛也不知要何年马月了,忽地舍不得走了。 于是我拉了拉戚兵的衣袖,有些忸怩地问:“戚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啊?” “估摸着已过申时了吧。” “那宵禁是什么时辰开始?” “戌时二刻②。” 我心里琢磨,现在是大约下午三点多,宵禁要七点半,那我在七点前赶回去不就成了。 我刚要张嘴说,戚兵会意地笑道:“杜侍读想逛一圈再回宫对不对?”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戚兵从钱袋里掏出一些碎银交到我手里,爽快地说:“那我先带化妆师回去了,杜侍读宵禁前务必赶回宫中,我会在宫门口等你。” 我高兴地应是,送走了二人,转身回市。 栉比鳞臻的商号有各色小吃铺、成衣行、典当铺、花果铺、绣坊绣庄、各式客栈,还有女孩子最喜欢的脂粉铺、首饰行等等。我就像一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东张西望、乐不可支。 逛了一阵子,我刚想找个人问问时辰的当头,只听“当当当”钟声四起,但见店主们纷纷收铺栅门,顾客们陆续走向市坊口,原来是收市的时辰到了。 我这才恋恋不舍地随着人流出了市坊,雇了辆一人马车返回宫中。快到嘉天门时,车夫将我放下了车,因为民间的车马是不允许驶入皇城半里范围内的。 注释: ①一盏茶:一盏茶有两柱香,一柱香约合五分钟。 ②戌时二刻:古人将一昼夜分为十二个时辰,自夜间11点开始分别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其中戌时到寅时分别为一更到五更。同时又将一昼夜分为一百刻,每个时辰约合83刻,每刻约合144分钟。 (); 长宁卷 第八回 金风玉露一相逢1 此时夕阳西下,天边酡红如醉,衬托着渐深的暮色,晚风带着些凉意,随着暮色层林浸染。 我一面走,一面哼着小调、欣赏着日落的美景,悠然自得。 忽地,前方墙角处,有大声呵斥之音传入耳中。 我循声走去,远远地看到坊墙边,一个穿着校尉制服、身壮如牛的男子拿着一个酒壶,正严厉斥责着一个小侍卫。 我侧耳倾听,大概能听到些只言片语:断了老子的财路、你这瞎驴、此等小物件、何人会查看等等。 我听下来,好像是这个小侍卫查获了宫中下人欲私带出宫的东西,断了这位爷的财路。言下之意应是那些夹带私藏的宫人会将变卖所得分一部分给这位校尉。 我再蹑手蹑脚走近了些,仔细一看,那小侍卫可不就是我出宫时对我很客气的那位。那个校尉许是嫌臭骂还不够解气,居然抡起手中的酒壶敲起小侍卫的头来。小侍卫也不敢闪躲,只是一个劲地赔着不是。 眼见校尉的酒壶将小侍卫的头敲得咚咚作响,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大声喊道:“住手!” 我几步上前,喝止道:“你、你凭什么动用私刑?” 校尉愣了愣,闻声转过头来看着我,红如火烧的面上一脸不屑。他踉跄地走近几步,满嘴酒气:“哪儿来的小蹄子,快给老子滚开!”说着,提了酒壶的大手一扬,眼看就要朝我打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倏地挡在了我前面,咚,又是一声闷响。小侍卫也不叫疼,只是躬身哀求道:“曹校尉,您大人有大量,别与这个小妮子计较。都是属下之过,属下愿受惩罚。”说完,他一只手伸到背后,甩手示意我赶快离开。 我一个箭步蹿到校尉面前,朗声道:“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你胆敢再动粗试试看!” 校尉瞪圆了牛眼,牛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狰狞地笑道:“哈哈哈哈,王法?老子便是王法!” 他打量我几眼,伸出手色眯眯地说:“哟,小蹄子长得还挺俊俏,正好陪我乐和乐和。” 我情知不妙,没等他牛蹄伸来,我拔腿就跑。 只听那色牛跟在身后大吼:“别跑,你跑不了的!” “救命啊,官兵非礼弱女子啦!快来人啊!” “你们还愣着干啥,快来给我把这个擅闯宫门的歹人抓、抓起来!” 色牛一喊,马上就有几个守在门口的侍卫朝这边赶过来。这一下我慌了神,这里可是他的地盘,我又没有门籍牌在身,他若非要给我扣个屎盆子,吃亏的肯定是我。 进退维谷间,我突然想到戚兵说过会在宵禁前到宫门口来等我的,只要他带着门籍牌出现,我就有救了! 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朝宫门口跑去,仿佛一只自动送入虎口的小羔羊,很快便被守门侍卫逮了个正着。 色牛气喘吁吁地赶到我面前,一阵大笑后粗鲁地捏起我的下巴,张狂地说:“跑啊,你怎么不跑了呢?敢在皇宫门口袭击本校尉,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双手被侍卫反剪着,下巴又被捏得生疼,偏偏戚兵还没有出现,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曹校尉,似乎有主上要出来了。”侍卫的话犹如救命稻草,我极目朝宫门望去,远远地是有一顶轿子缓缓走来。能从皇宫里坐着轿子出来的,那定是个足以压倒这个守门校尉的主。 那色牛果然慌了起来,厉声道:“你、你们把她押到一边去,不许她发出声音。” 我乖乖地没出声,任由侍卫押到了不远处静候。两个侍卫见我配合,倒也没来难为我。 不一会,一顶枣色鎏金的八人大轿出现在了宫门口。我立刻大声哭喊了起来:“救命啊,非礼啦!官兵非礼……” 我的嘴马上被人捂了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轿边的随从厉声喝道:“赵王殿下在此,何人胆敢造次!” 这一喝,色牛的气焰当即化为乌有,拱手蔫在了一旁。 随即,一个佩刀的随从朝我这儿走来,对捂着我的侍卫喊道:“快放开她,为何不让她说话!” 重获自由,我闪身躲到那随从身后,指着色牛,万般委屈地说:“差大哥,那个喝了酒的校尉,他要非礼我,我逃跑他还找人抓我!” 随从低声说了句“莫怕”,然后大步流星朝色牛走去,一面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一面高声喝问:“可有此事?” 此时,色牛的酒也醒了大半,哆哆嗦嗦地摆手道:“没、没有,绝对没有,是这小蹄子血口喷人!” 有了救星,我有恃无恐:“他胡说,明明是他酒后乱性,意欲非礼我。我说天子脚下王法何在,他还说他就是王法!还请赵王殿下为小女子做主,好生查办这猖狂之徒!” 随从走到轿旁低声向内汇报了几句,然后我走到我面前,和颜悦色地说:“小娘子放心去吧,这等败类,殿下自会依法处置。” 我感激地向他一揖,正打算上前谢过赵王,只听有人在喊“杜侍读,杜侍读!”我闻声望去,戚兵正站在宫门口找我。 想到身上没有进出宫门的门籍牌,我恭敬地朝周煦的轿子施了一礼,便疾步朝里走去。 走了没几步,方才被校尉臭骂的小侍卫窜到我面前,双手抱拳道:“多谢杜侍读仗义出手,只是差点连累杜侍读,孝义实感歉疚。” 他深深一揖:“在下丁孝义,今后杜侍读有任何差遣,尽管吩咐。” 我笑道:“你不是也挺身救我了嘛,咱们这就算扯平了,没所谓差不差遣的。我叫杜筱天,大家交个朋友,今后互相照应便是了。” 戚兵递了门籍牌,带着我入了宫门。他边走边告诉我,请来的化妆师连公主也看不出竟然是女儿身,公主很是满意,已经安排她住下了。 回到启凰阁,我简单跟常乐说了说在宫门口遇到的事情,她也听得气急败坏,愤愤地说改日定要向她煦皇兄问起那厮的查办情况,若是办得不够严,她就去找皇后严惩他。 我又与她商量了一些戏文的细节,约定明日一早开始排练,然后便告辞回了掖庭。 这一天可真够折腾的!回到掖庭,阿娘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她嘘寒问暖地将我迎进房里,又递上一盏凉好的清茶、一些点心,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 有妈的孩子真是个宝啊。 翌日一早,我到启凰阁时,乐师和化妆师都已候在一侧。 常乐拉着我先听了一遍乐师们奏的和曲,待我认可,就迫不及待地排练了起来。 不久,尚服局的华典衣送来了漏夜赶制的戏服和配饰。宫婢接过戏服,一一展示给常乐看。 白娘子的是一袭雪白色阔袖曳地长裙,配浅金色腰带、银白色绣花锦履。许仙的是一款靛蓝色对襟长衫,配白裤、葱白色腰带、鸦青色内增高布靴。小青的则是一件青碧色阔袖纱衫,配青白色多褶及踝纱裙。 常乐指了指小青那套,对戚兵道:“快去,把戏服换上。”几个内侍得令拥着戚兵往偏殿去。 常乐又领着我和一众宫婢进了她的寝殿,宫婢们开始七手八脚地为我和常乐换戏服,接着根据我画的草图,为我俩梳造发型。 许仙的发型比较简单,就是将所有头发往上束成一团,然后扎一条浅金色的帩头,有点类似于后世的丸子头。白娘子的发型复杂一些,先将前半部分头发梳成一个双环望仙髻,高耸于头顶,在髻前的双环中央插上一支蝶恋花步摇。后半部分头发则自然地垂下来,再取两侧各一小撮青丝垂于左右胸前,最后将一块白色丝巾固定在发髻上,飘逸地覆于身后,垂至腰间。 我蹬上那双鞋底近二寸厚的布靴,学着男子走路的样子来到正在梳妆的常乐面前。 常乐一见,咯咯直笑,歪着头道:“好俊俏的小郎君啊。”她又略带娇羞地问:“我怎么样,好看吗?” 我抿嘴一笑,伸手挑了一记她的下巴,作调戏状道:“哟,好娇美的小娘子啊。”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笑得乐不可支。待穿戴停当,一众人走到外堂。 这时,从偏殿走出来一个低着头,双手捂着胸口的青衣“少女”。常乐伸着脖子道:“干什么跟个小媳妇似的,快把头抬起来。” 戚兵微微抬起头,手从胸口放下,忸怩地卷着衣角。戚兵梳了一个俏皮的垂练髻,本就清瘦的他穿上女子的衣衫,再加上胸口鼓起两个小丘,还真有六七分似一个妙龄女子。 我和常乐一见,不由得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旁边一众宫婢和内侍则掩口强忍着笑。 化妆师迎了上来,到了她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她取出工具,先为常乐和戚兵化女妆。这个对她来说好比如来佛捉孙悟空——易如反掌。 常乐本就生得明艳动人,化妆师只刷刷几下,要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化好了。但见常乐愈发白皙的脸上,远山黛、桃花眼、玉脂鼻、樱桃口,再配上一对合浦进贡的晶莹剔透的珍珠耳坠。显得眉目如画、千娇百媚,令这个少女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韵味。 而戚兵虽然是男儿身,但他本就细皮嫩肉,加上自幼净身入宫,因此相当具有可塑性。经化妆师神来之笔一化,再配上那身清丽的裙衫,立刻变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娇娘。 为我化郎君妆,则相对繁复很多。化妆师拿起一个小盒子,里面装了介于卡其色和小麦色之间的不明物体,她用手指剜出一些,仔细地涂在我的脸上、颈上、手背上,质地似泥又似粉,将我所有露出的皮肤都涂遍了。之后开始为我画眉,与其说是画眉,不如说是“纹眉”,她几乎是用一支特制的笔一根一根地画上去。 一旁的常乐满意地说:“嗯,这样一画,果然不同凡响,更衬得上这身行头了。” 化妆师却摇头道:“还没好。”她说着,用指腹在我太阳穴和后脑勺上又点又按,感觉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着眼角梢。过了大概一柱香的工夫,她放开了手,转身对常乐说:“请公主再看看。” “神奇,简直太神奇了!”常乐瞪大了眸子,惊喜地看看我,又好奇地问化妆师:“为何你只这样按了一会儿,她、她的眼梢便没那么上翘了?” 我迫不及待地取过铜镜一看,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皮肤已经不复原来的嫩白,而是有些粗糙、暗沉。眉型也变得阔而粗,显得硬朗而有神。至于眼睛—— 只听化妆师回答:“启禀公主殿下,杜侍读的眼梢有些上扬,就女子而言,这是年轻和美貌的体现,但是若扮成男子,就难免过于阴柔了。因此,民女方才用祖传的点穴易容术,暂时改变了这一情况。” 没等她说完,我紧张地问:“那还会变回原样的是吧?不会一直都这样吧?” 化妆师颔首道:“是的,杜侍读放心。这个通常只能维持最多一个时辰,过后便会自动复原。” 常乐又饶有兴致地问:“那如若想要更长时间的易容,大师可有办法?” 化妆师拱手道:“回禀殿下,办法是有,可以用特制的面具。不过此法耗时长、难度高、耗费亦大,鲜少用到。” 常乐赞赏道:“好!民间果然卧虎藏龙!小兵子,赏,重赏!”说完,又急不可耐地拉着我排练起来。 (); 长宁卷 第九回 金风玉露一相逢2 我们正在如火如荼地排练中,守门的小厮通报道:“赵王殿下驾到。” 赵王周煦?我做公主侍读这些日子,还没见过几位皇子呢,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是周煦。昨日在宫门口遇险时,就是他派人救了我,看来我和这个赵王颇有些缘分。 常乐在一旁嘟囔道:“早不来,晚不来,人家正排练着,这样被他知道了,多没劲啊。你们、你们,都快退下。” 我们闻言,忙匆匆退到了偏殿。我出于好奇,悄悄从偏殿的门帘里向外张望,想一睹周煦的真容。 未几,门口出现了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由于外面日光强烈,他站在门口,处于逆光位置,我一时看不清模样。 常乐踩着轻快的步子迎了上去,娇滴滴地说:“煦皇兄,多日不见,怎么只你一人来啊?” 一个柔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答道:“哦,焏皇兄刚回京,有很多政务要处理。他要我先来看看你,免得你总怪我们不够关心你。” 两人边聊着边走入殿中,他干咳一声,继续道:“我再顺道来见识见识母后为你物色的新侍读,看看她有没有被你这个刁蛮公主欺负。” 此时,我已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容貌,顿时怔在了当下。这个人,是赵王周煦吗? 我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但见此人眉清目秀、地阔方圆、丰神俊朗。那眉宇、那脸型、那笑容,都像极了我朝思暮念的腾飞! 常乐嘟着嘴,像是在告诉他侍读杜筱天今日没来,我只隐约听到这些,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再也没有听进去。 耳畔嗡嗡作响,脑中全是和腾飞在一起的片段,像电影似的,一幕幕闪过。 直到周煦要走了,宫人纷纷施礼相送,我才又将目光投向他。望着他离去时生机勃发、英姿飒爽的背影,我的视线变得愈来愈模糊,愈来愈不真实。 世上真的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吗?还是,他就是腾飞的投胎再世?不,应该是腾飞的前世吧?难道,是苍天眷顾我和腾飞后世情深缘浅,给我们机会于大盛再续前缘? “筱天、筱天!你怎么哭了?”常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忙拭了拭眼泪,掩饰地说:“哦,我见到赵王殿下,想到昨日在嘉明门被那个跋扈的校尉淫词秽语地欺侮,有些委屈罢了。” 常乐体贴地抚了抚我的手,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啊。你方才没有听到吗?煦皇兄说他已将此事知会刑部,刑部将那厮撤职收监了。” 我回过些神,强打起精神道:“好,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为非作歹,多谢公主挂怀。” 常乐俏皮地说:“谢我做什么,有机会谢我煦皇兄吧。” 回到掖庭后,我脑子里依旧是腾飞和周煦的两张近似同一人的脸,仿佛电脑做出的特效似的,同一个人,一会儿短发英气、穿着体恤和牛仔;一会儿长发飘逸、身着及踝长衫。 两个画面不断的在眼前切换,迫得我跌坐在床头,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周煦的出现令我魂不守舍,次日上堂时,学士讲的东西我一点也没听进去。 课间休息,常乐兴冲冲地对我说:“父皇、母后答应我,等天儿凉一些,就给我开设马术课。这些天不是听讲就是排戏,我有些乏了,不如我们下午去骑马吧?” 我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转念一想,说道:“好是好,可是我不会骑马。” 常乐乐呵呵地说:“我也不会啊,我一直想学,可是父皇母后总说我还太小,怕我摔着。”她鼻子里闷哼一声,继续说:“哼,你不会才好呢。不然都像我皇兄们那样,一上马便扬鞭而去,留我一个人多没劲啊。” 小公主雷厉风行,当下便吩咐人准备两套骑马装,并遣人通知了内仆局。 待下午小憩醒来,侍女们已经将骑马装准备好了,麻利地为我和常乐更衣。身着束体的窄袖上衣和窄腿长裤,皮质的长靿马靴,最后配上一条红色的蹀躞带。又将头上的发饰都取下,改梳一个简约的双丫髻。 众人一路走到御花园的尽头,绕过一座巍峨的假山,已能隐约听到急促的马蹄声。还没走到入口,便有内仆局的掌事公公领着两个小内侍迎了上来,恭敬地将我们引入了皇家马场——飞龙厩,并吩咐小内侍去牵出为公主备好的良驹。 这飞龙厩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两边是夯土砌成的高墙,尽头是一片密林。方才听到的马蹄声,原来是马场中央有两个青年在策马比试。 地面上布置了诸如栅栏、沙袋、深坑等的障碍,而两人除了驾驭骏马通过障碍之外,还不时做出各种动作,时而站起身来、时而倒转身坐、时而双脚抬起身体俯在马背上。 终点处候着的几个小内侍不时发出热烈的叫喝声,常乐也兴奋地加入其中,不时拍手叫好。而我则有些忐忑,担心周煦会不会也在其中。 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欢呼声,两匹高头大马几乎同时到达了终点。两名骑手远远望见我们之后,便缓缓地朝我们驰来。 二人均是玄衣白裤、乌皮马靴的装扮,一时看不清面容,只听得爽朗的笑声。待二人熟练地翻身下马,笑吟吟地走近来时,我才看清其中一人果然是周煦。 身旁一众侍从忙俯身参拜:“参见赵王殿下、安王殿下。”我也随着拜了下去,起身后却不敢抬头看他们。 幸好常乐轻快地迎了上去:“煦皇兄、焘皇兄,你们的马术愈发精进了呢。我焏皇兄呢,他为何不在?” 周煦的声音:“哦,皇兄本要与我们同来的,临出门被父皇唤去启政殿议政了,稍后便会前来。” 另一个应该是周焘的声音道:“常乐,你来做什么?父皇母后不是不准许你骑马的吗?” “什么啊,他们已答应给我开设马术课了。我今儿听课乏了,就来骑马放松放松,你们教我嘛。”常乐说着,将我拉到他们面前道:“这是我的侍读杜筱天,你们还没见过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正眼都不敢看他们。 恰在此时,两个小内侍牵着两匹个头不高的红褐色马儿走到了近前。掌事公公介绍道:“启禀公主,这二匹乃嶲州进贡的良种蜀马,体格相对娇小、性情相对温和,还望公主能满意。” 常乐应了一声,转身对着两位皇子道:“你们教不教?不教的话,我就自己骑了哦。”并作势要去跨马镫。 周焘忙道:“怕了你了,人小鬼精。” 我还未缓过神儿,常乐已经爬上了马背,她指着牵着她那匹马的小内侍道:“把缰绳交予安王殿下。”又嬉皮笑脸地对周焘道:“焘皇兄,是你自己答应要教我的啊,那咱们开始吧。” 周焘无奈地朝周煦笑笑,对常乐道:“就知道差遣我,且看你能坚持多久。”说着,老大不情愿地牵着马儿走开了。 “我这个皇妹,刁钻任性得很。”周煦笑着回转头,对我说:“她能看得入眼的侍读真是没几个,难得她对杜侍读甚是推崇,我昨日到访启凰阁时未曾得见,今日总算有幸一睹芳容。” 他一面说,一面端详起我来,害得我不禁心跳加速、口干舌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忙干咳一声道:“是公主抬举了,筱天万不敢当。该是筱天三生有幸,得赵王殿下相助。” 他疑惑地问:“哦,杜侍读此言何意?” “我是说——”我有些语无伦次:“我、筱天得殿下大义相助,一直未得机会答谢殿下。” 周煦诧异地问:“哦,本王何时帮过杜侍读?” “筱天前日在嘉明门口想阻止一个贪赃舞弊的校尉私责一个小侍卫,却险被那个校尉欺侮……” “哦,原来那个小娘子就是你啊。”没等我说完,他恍然大悟地接过了话,思忖了片刻继续道:“你说那个校尉贪赃舞弊,还私责一个小侍卫? “是啊。”说到这里,我精神了许多,像个告状的孩子般絮絮道来:“是我那日在回宫路上遇到的,见他喝醉了酒在斥骂一个小侍卫,便留心听了他的话。大概意思是那个小侍卫拦截了几个夹带私藏的宫人,而那些人事成之后会将变卖所得分一部分给他。他气小侍卫断了他的财路,就对小侍卫又打又骂的。我看不过去,出面拦阻,他便……” 周煦惊讶道:“竟有此事?我以为他仅是酒后无礼,岂知宫中居然有人做出如此贪赃枉法之事!看来罚他去守皇陵是太便宜他了。”他略一沉吟,继续道:“你口中的那个小侍卫倒是挺尽忠职守的,他唤何名你可知道?” “回殿下,他叫丁孝义。” “好,如此忠义之辈,才是该重用提拔之人。”周煦这么一说,我不禁感激地抬头看他,只见他也正望着我。 四目相对,我才猛然发现我们离得那样近,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眼瞳中的自己。我颊上一热,忙后退了一步,倏地又低下了头。 一时无语,唯有微风拂过,好似情人温柔的手。 (); 长宁卷 第十回 金风玉露一相逢3 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常乐的话语:“筱天你怎么不骑马呢?你是在等焏皇兄教你吗?” 我慌忙抬头,这才发现马场入口处正有一个衣着华贵的风流郎君迤迤然而来,身后跟了一排随从,原来是太子焏来了。 常乐和周焘骑到我们身边下了马,与周煦一道迎了上去,施礼道:“见过焏皇兄。” 我随在他们身后,一面正欲跟着行礼,一面打量着愈走愈近的太子焏。可当我看清他的容貌时,却瞠目结舌愣在了当下。 这、这不就是那个自称太子侍读的家伙嘛!虽然他今日穿得比较正式,身后又跟了不少随从,可他们分明是同一人无疑。 常乐不知所以地将我拉到太子焏面前,娇声道:“焏皇兄,还没向你介绍我的侍读呢,就是这位杜筱天。”她又转头对我说:“筱天,快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焏见到我也是同样的意外,惊讶道:“是你?” 我咽下口唾沫,依礼参拜道:“侍读杜筱天,见过太子殿下。” 他无奈地笑笑,走近几步,双手负背凑到我身侧低声道:“你不是说,你是掖庭的人嘛?” 我知道此时谦恭地解释并非上策,对他卑躬屈膝的人多了去了,便轻声反唇相讥道:“殿下还说自己是太子侍读呢!” 他哑然失笑,神采飞扬地说:“好,好一个杜筱天!那我们这样算是扯平了!” 我俯了俯身,浅笑道:“多谢太子殿下不责之恩。” 这时,换周围的人丈二摸不着头脑了,一双双打着问号的眼睛看着我们俩。 常乐先忍不住了,狐疑地问:“焏皇兄,你和筱天在打什么哑谜?你们早就认识了吗?” 太子焏打个哈哈道:“都站着做什么,来来来,坐下、坐下慢慢说。”他引了众人坐下,这才把他在小径上遇见我唱小曲的事儿说给了大家听。 一众人听得先是哈哈大笑,而后便非要我将曲儿教给他们。 我正教着,太子焏击掌道:“大家都学会了吧?今日机会难得,不如请杜侍读为我们现场演绎一番,可好啊?” 我挑眉道:“没问题,但是我需要一个帮手。” 周焘积极响应,太子焏狡黠地说:“好,既然焘弟自告奋勇,那我们便来点有新意的。嗯,由杜侍读扮郎君,焘弟扮娘子,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纷纷抚掌应和,周煦笑道:“好,皇兄这主意甚好!焘弟,这可是你自告奋勇的。” 周焘瞪大了眼睛辩解道:“我、我方才怎知是要反串的?你行,你来啊!” 我莞尔道:“反串确实有些难度,不过这样才有挑战性,也更有趣呢。我这厢没问题,不知安王殿下是否愿意接受挑战?” 经我这样一激,周焘甩袖昂首道:“唱便唱,谁怕谁啊!” 此时的周焘,个子尚未长开,身材尚且纤瘦,加上娇生惯养,又整日读书,故而皮肤细嫩、唇红齿白,若是换上一套清逸的襦裙装扮,真能有六七分像个少女。 在大伙期待和忍俊不禁的表情中,我们开唱了。 周焘唱得十分认真,一颦一笑都尽力模仿,眼眸明亮而顾盼生辉,仪态优雅而风姿绰约。 我则仰首挺胸,扮出一副男人的豪迈样,一会儿采了花要给“娘子”戴上;一会儿模仿干农活的样子;一会儿揽着周焘的“香肩”作恩爱状。 一曲未终,底下的人早已乐得前仰后合、捧腹大笑,搭着邻座人的肩膀直不起腰来。 常乐忍俊不禁地说:“妙啊,太妙了!焘皇兄,想不到你还有这技艺呢!今后我不唤你焘皇兄了,唤你作‘周筱天’,可好啊?” 一群人笑得更厉害了,连后面站着的侍从们也捂嘴忍着笑。周焘皱起鼻子闷哼一声,甩开我搭在他肩上的手,气鼓鼓地白了众人一眼,撅着嘴巴走开了。 众人见状忙追了上去,一番哄劝。我没有跟上去,含着笑望着他们的背影。 天际,一个咸蛋黄悬在半空中。夕阳金光四射,泄在远处的密林间,给树木涂上了一层油彩,照在嬉闹的人群上,给众人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好似一幅唯美的画卷。 我知道,如此和乐欢快、兄友弟恭的场景在皇家本就不多见,待到文日昭加快临朝称制的步伐之后,阴霾恐怕就要笼罩这座偌大的皇城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慨万千。此刻要是有架相机该多好啊,可以记录下这美好的画面,留待将来回味。 昨日在飞龙厩时,常乐便邀请了三位皇子来启凰阁看戏。是以次日一早全体“演职人员”就位,化妆的化妆、换衫的换衫、伴奏的奏乐、布置场地的进进出出。 演出地点在启凰阁的前殿,戚兵从尚寝局弄来两幅巨大的纱帐,算是隔出了戏台和观众席;又指挥宫人在戏台上摆了两把花榈木交椅,在观众席上摆好藤墩、矮几和瓜果点心。布置完这些,他也加入了我们的排练队伍。 晚膳后,到了观众入场的时间。我和常乐入到内殿,补妆整衫、静待人齐。戚兵则候在殿门口等待贵客。 不一会儿,传来一声通报:“太子殿下驾到、赵王殿下驾到。” 戚兵热情地将他们迎进了前殿。只听太子焏的声音:“哟,弄得还挺似模似样的,这个常乐。” 戚兵回道:“是啊太子殿下,公主得知两位殿下回来,欢喜得紧。这个戏文啊她准备了好些时日呢,可用心了。” 没多久,又听小厮通报道:“安王殿下驾到、梁侍读到。” 戚兵安置了这些贵宾坐下,命人奉上茶点后,清了清嗓子道:“小兵子向四位郎君问起居了。我们公主听闻两位殿下不必冒险出征,甚是欢喜,是以准备了一出地方小戏献给诸位。今儿这戏文啊,可有一段引人入胜的故事呢。” 他顿了顿,面带微笑地继续道:“话说在一千多年前,有条小白蛇不慎落入捕蛇人的手中。就在捕蛇人欲杀之取胆的千钧一刻,一个小牧童救下了它,并将其放生。白蛇暗自发誓,待到修炼有成时,定要寻到牧童报这救命之恩。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间繁华已千年。小白蛇经过一千多年的修炼,得以蜕尽蛇形,化成一个曼妙的美娇娘,名唤白娘子。白娘子四处寻访,终于在钱塘的西子湖畔找到了小牧童的投胎转世,一个年近弱冠的儒雅书生,名唤许仙。 二人一见钟情,携手坐渡船、游西湖、谈心事,很快缔结了良缘。婚后夫妻恩爱、夫唱妇随,开设药铺、济世救人,白娘子亦怀上了许仙的骨肉。 可惜好景不常,前世和白娘子结下梁子的蛤蟆精,如今已成为得道高僧法海。法海为了报仇,设计让许仙亲眼看到白娘子因误饮雄黄酒而现出原形的情景。 许仙吓坏了,轻易被法海骗至金山寺软禁了起来。白娘子救夫心切,不惜触犯天条、水漫金山。她虽然救出了许仙,也诞下了他们的儿子,但终究被法海收入钵内,永镇塔底,一家不得团聚。 各位看官,敬请欣赏越剧选段——《订盟》。” 戚兵说完,匆匆地赶进了内殿,一直候着的化妆师忙扑上去为他化妆。 我与常乐则娉娉袅袅地掀开珠帘,步入前殿。早已就位的乐师们吹拉弹奏,鼓乐声起。 常乐优雅地坐到交椅上,我手拿一把月牙色的油纸伞,迤迤然走到常乐面前,慢悠悠地唱将起来。 许:昨日西湖雨倾盆,幸仗同舟免摧凌。 临别更蒙借雨伞,情重义高感恩深。 白:同舟共济理该应,何足挂齿记在心。 许:古道有缘千里会,得能相见三生幸。 白:恕我冒昧启口问,家中还有什么人? 许:父母双亡如飘萍,全赖家姐多帮衬。 药铺之中谋营生,至今尚未订婚姻。 白:为何迟迟不配亲? 许:清贫怎敢生妄心。 此时,脱胎换骨的戚兵已盈盈走到了常乐身边。他吊着嗓子娇俏地唱道:许官人,我家娘子她呀, 昨日西湖同船渡,好比枯枝又逢春, 见你诚实生爱慕,愿将此身托与君。 许:许仙碌碌一庸才,囊中窘迫难自生。 贫富远隔天地别,许仙何福占尽春。 青:娘子要配许官人,化出红楼作洞房。 月老有我青儿在,美满姻缘一言定。 合: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得共枕眠。 风雨同舟共飞桨,花好月圆百年长。 我边唱边向台下望去,从左至右依次坐着太子焏、周煦、周焘和一个同周焘年龄相仿的俊朗少年,个个都全神贯注、唇边含笑。 我唱得投入忘情,直到曲终,底下的人起立鼓掌,我还眼神迷蒙、心神恍惚。 发觉有人扯我的衣袖,我才回过些神儿,戚兵低声道:“我们先进去更衣吧。”我向众人福了一福,转入了内殿。 只听得几位皇子在外头一个劲儿地夸赞:“难得啊,我们常乐亲自上阵”;“这戏文的曲调和歌词都颇有新意嘛”;“常乐啊,你这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是从何处听来的,何以我闻所未闻?” 常乐兴高采烈地回答:“我唱得不错吧,戏文有新意吧,一会儿还有更有新意的让你们见识呢。” 我一面留意他们的对话,一面任由宫婢摆布着,卸妆、换衫、梳髻、再化妆。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常乐急切的问询声:“里面好了没有啊?” 我深吸一口气,拨开珠帘走出去,玉珠晃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众人都齐刷刷朝我望来。常乐赶过来一把抓起我的手,拉到众人面前,兴冲冲地说:“你们看看,这是何人?” “这不就是杜侍读嘛,这……”太子焏说到一半,蹙着眉凝视了我一阵,继而恍然大悟:“她莫不就是刚才扮许仙的那位郎君?” 其他几人也是狐疑地看看我又望向珠帘里面,然后又诧异地目瞪口呆。 常乐一挑柳眉,得意地说:“怎么样,扮得肖不肖?你们方才都没认出来吧?” 常乐显摆着,她可以不行礼,我却不能疏了礼数。于是我盈盈拜道:“筱天参见太子殿下、赵王殿下、安王殿下。” 没等我说完,常乐便急急介绍道:“筱天,这位是我焘皇兄的侍读,梁辰。” 梁辰,这个名字听着耳熟,应该是个载入史册的名臣。奈何我历史知识有限,记不清细节了。 眼前这个梁辰,还是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小郎君,瘦高个儿,眼睛不大,但透着股灵气,宝蓝色的绸缎长衫衬得白净的他面如傅粉、清新俊逸。 互相见礼后,常乐得意地说:“以前我总羡慕焘皇兄有个才子做侍读,如今好了,我的侍读也是个才女呢。这《白蛇传》的故事和唱曲都是筱天说与我听的,你们也是前所未闻吧?” 一阵热议,相谈甚欢。 这以后,太子焏和周煦成了启凰阁的常客。而我和常乐两个人课余闲聊的时候,总会提到几位皇子。 我从常乐和戚兵口中得知,太子焏已有一妃、一良娣①。赵王周煦虽已大婚,但婚后没多久王妃就过世了,他至今没有再娶,故仍居于长宁宫的启辰殿。 安王周焘尚在求学期间,尚未娶亲,他的居所是启凤殿。安李侍读梁辰,出生于官宦世家,人品贵重、才思敏捷。听常乐说起他时的口气,似乎对这个梁侍读颇为欣赏。 注释: ①良娣:皇太子妾室的称号,地位仅次于太子妃。 (); 长宁卷 第十一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1 这一日是七夕节,牛郎会织女的日子。 上午的课结束时,司马学士一面收起卷轴书,一面噙着笑说道:“启禀殿下,微臣要替皇后娘娘打点今晚的七夕夜宴,下午就休堂了。”常乐应声知道,司马学士就告退了。 “筱天,每年的七夕夜宴是宫里的常规节目,母后会让人安排一些小游戏什么的,你可愿随我参加?”常乐殷切地问。 有机会见识皇家晚宴,又能见到周煦,我自然是愿意去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常乐击掌道,她又伸了个懒腰说:“那你先回去休息,酉时到启宴殿门口等我吧。” 我起身回了掖庭,甫一入宫门,却见庭院里尽是忙进忙出的姐妹,端铜盆的、提木桶的、晾衣物的、采鲜花的。 走到自己房门口,迎上阿娘正捧着一摞书出来。我好奇地问:“阿娘,您这是干什么呀?” 阿娘慈爱地一笑:“这不是乞巧节嘛,日头又好,今儿晒衣服可以祈求身体康健,今儿晒书呢,则可祈求学有所成。你怎么回来了,下午不用陪公主上堂吗?” 我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书卷:“公主放我回来过节呢,不过她让我晚上陪她参加七夕夜宴。这些书,我自己去晒吧。” 我接过阿娘手里的书,找了一块洗衣石,将书卷一一展开、晒好,然后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托腮发呆。 这时,柳氏姊妹和盈盈各端一个铜盆走了过来。“筱天,你回来了啊,你也去打盆水来吧。”瑀红笑着说道。 我不解地问:“打水做什么,洗衣服吗?” 几个姑娘掩口含笑,盈盈欢快地说:“姐姐,你大概不记得了,我们每年七夕都要用银针‘乞巧’的啊,这水是用来浸银针的,要先晒一下午呢。” “噢。”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其实还不是太明白怎么个“乞巧”法儿,不过入乡随俗,反正她们怎么弄我也跟着就是了。 忙活了一阵,众人陆陆续续地回各自岗位干活去了,院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我扫了一圈晾晒着的东西,回到房中看书练字。 眼看日薄西山,我收了院子里的东西,换了衣衫、薄施脂粉后,便出了门。 行至西内苑,经过嘉德门时,我瞥见远处凉亭内有个熟悉的身影,驻足细看,那人是太子焏。 此时,太子焏似乎也发现了我,遣了身边的一个小内侍过来。小内侍轻施一礼,恭声道:“杜侍读,太子殿下请您过去。” 我浅浅一笑道:“好,请问公公怎么称呼?” “奴才东宫小石子。” 走近我才发现,亭内的石桌上摆满了各色佳肴、有酒有肉。 我按捺住心中的疑惑,依礼参拜道:“筱天叩见太子殿下。” “快起来。”太子焏忙站起来虚扶一把,有些不悦地说:“你怎也同他人一般无趣?两次与你相遇,正是见你敢在宫中为常人所不为,想来是个不拘泥于繁文缛节之人,我这才对你另眼相看的。若是私下里你也要对我行此大礼,那你可以走了。” 我心下感佩,莞尔道:“谢殿下厚待,筱天下次注意。” 他招手示意我坐下,一面斟酒一面说:“相请不如偶遇,来,陪我喝一杯。” 我恭敬地接过酒盅,但仍不解地问:“七夕夜宴在即,殿下现在吃饱喝足,一会儿还吃得下吗?” 他挑眉笑道:“你以为,那样的场合,能吃饱吗?” 我心下了然,便也不多说什么,饮尽杯中酒道:“好酒。” 他竖起大拇指道:“杜侍读的酒风,甚佳!” 小石子上前为我们斟上酒,又退了开去。 我开玩笑地说:“我本以为今天晚上能好好吃一顿,所以中餐都没怎么吃饱。经殿下这么一提点,想着还是趁现在多吃一点,不然夜里该饿醒了。我敬殿下一杯,感谢殿下招待。” “哈哈哈!”他朗声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性子,不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 他干了杯中酒,悠悠望向远处道:“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啊,可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幽怨,安慰道:“筱天一介布衣,话语无足轻重,自是可以随意一些。殿下乃大盛储君,说话行事自然不可能像我这般无拘无束。” 他叹一口气,定定看着我道:“那若是心中有话,不吐不快呢?” 我随口道:“那就说嘛,造物主赋予我们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难道只是为了让我们进食的?” 他怔了怔,旋即展颜道:“说得好,你总是能一语中的!我再问你,若是欲说之言可能会触怒对方呢?” 我不知他的用意,见他诚心询问,我便诚意回答:“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若是怕伤及他人,不妨旁敲侧击、婉转而言?” 他浅笑着颔首道:“是啊,该说的话总要有人说。我身为储君,责无旁贷。谢谢你,筱天,我敬你!” 我喝下酒,忽地想到酉时应该快到了,让常乐等我可不好,便客套了几句起身告辞了。 一路小跑赶到启宴殿门口,已经热得沁出了汗,幸好常乐的仪仗也才刚刚到。 常乐轻快地走下轿辇,笑嘻嘻地说:“时间刚刚好,我们进去吧。”说着,拉起我的手就往殿里走。 因为要祭星对月,夜宴设在空旷的庭院里。北首两张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交椅应该是皇帝皇后的,尚虚席以待。东西两侧排列着低矮的燕几和锦墩,已有几位皇族端坐其上。 常乐跟已落座的人颔首打了招呼,然后领着我坐到了东侧末位的锦墩上。 周煦、周焘和梁辰已经落座,东首空着的座位应该是太子焏的。对面西首坐着一个盛装的半老徐娘,看起来有些病怏怏的,但是气质高贵、风韵犹存。往下是两对年轻的夫妇,男子均约三旬,各着文武官服,着文官服的细皮嫩肉些,着武官服的那个孔武粗壮些,二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我好奇心起,偷偷地问常乐:“公主,对面坐的哪几位是?” 常乐凑过头,低声道:“煦皇兄对面那个是我大舅父之子文令徽,旁边的是他的妻子张氏。我们对面健壮一些那个是我小舅父之子文令斌,旁边的是他的妻子王氏。” 原来是文后的两个侄子,我对这二人并没有什么了解,只依稀记得他们的历史评价并不好,便好奇地问:“那他们两位现在有官职在身吗?” 常乐面露鄙夷之色,挑眉道:“他们之前随两个舅父流放在外,前几年才被调回京师。文令徽如今是从五品的奉御,文令斌好像是个六品的郎将吧。这二人除了会在我母后面前阿谀拍马,什么都不会,你打听他们做什么?” 我哑然失笑道:“没什么,我这不是不认识嘛,见到都不知该如何问起居。那西首那位夫人呢?” “那是父皇的婕妤林媛,三朝元老林阁老之女。”常乐随口道。 自我做侍读以来,就没听说过宫里还有什么别的妃子,想来强悍如文后,哪里容得下自己丈夫身边有别的女人。没想到这林婕妤竟能在宫中生存这些年,定也不是一般人。 我正神思漫游间,忽听得通报:“太子殿下驾到。”我不由自主地望向殿门口,太子焏头戴金丝笼冠,身着杏黄色四龙纹锦袍,腰束绯红色革带,翩然走入,显得俊逸出尘。 他身后一步距离开外,跟着一个身材高挑、衣着华丽的女子。太子焏有一妃、一良娣,我均未曾见过。此女橙黄色的低胸绸缎长裙上绣了九行青色的翚翟,妆容艳丽妩媚,头上簪满了各式钿钗,细细一数,一共十八支花钿。如此服制是一品命妇的规格,她应该就是太子妃封氏了。 我的目光停留在太子妃身上时,移开时蓦地发现太子焏的眼光扫向我这边,我忙堆起笑容颔首示意。 太子进殿,众人不免一番施礼问起居。 不一会儿,通报声响起:“皇帝陛下、皇后娘娘驾到。” (); 长宁卷 第十二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2 没等我瞄一眼素未谋面的世宗周衡,身边已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我也忙跪地行礼。 得令起身后,我才有机会端详一下九州大地如今名誉上的主人——皇帝周衡。 他个子比坐在一旁的文后高出不少,体态有些臃肿,不是壮实,是虚胖。他虽然头戴赤黄帝冠,身穿赤黄宽身阔袖九龙纹锦袍,但面色发黄、有气无力的样子,远没有与他年纪相仿的文后来得精神抖擞、气场强大。 周衡努力坐了坐正,低声徐徐道:“在座的皆乃朕之至亲,今日七夕家宴,尔等不必拘谨,务必尽情尽欢才好。”他说完,懒洋洋地靠到了龙椅上,明显很是孱弱。 身旁的文后马上抚了抚他的后背,并体贴地奉上茶水。她今日身着火砖色打底、色彩丰富的钿钗礼服,腰系双佩小绶,头梳高耸入云的华丽发髻,显得大方高贵、气度雍容。 文后面向众人,朗声道:“陛下说得甚是,既是家宴,便没那么多规矩,这就开席吧。” 随即就有端着各式碟盏的宫婢鱼贯而入,上菜的上菜、倒酒的倒酒、布菜的布菜。 我正自顾自地研究着燕几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菜式,耳畔传来一个柔弱的女人声音:“臣妾敬陛下、敬皇后娘娘一杯。”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林婕妤,正手奉酒盅,由侍女扶持着站在自己的座位前。她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我大盛如今物阜农丰、国泰民安,此乃陛下和娘娘治国有方、震古烁今之功。臣妾唯愿吾皇吾后福泽绵长、万寿无疆。” “好。”周衡饮尽杯中酒,嘴角含笑地说:“朕看你气色还不错,近日陈疾可好些?” 林婕妤放下酒盅,颤巍巍地施了一礼:“谢陛下关怀,陈年痼疾了,总是反复缠绵。”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咳嗽,她忙一手掩口,一手搭着侍女,咳得直不起身。 周衡一脸不忍,上身前倾:“快、快坐下。召侍御医!” “陛下您糊涂了,侍御医是专门为您一人诊治的。”端着一张雕塑脸的文后发话了,她温柔地看了周衡一眼后,扫到林婕妤身上的眼神分明是凌厉而厌恶的。 她起身道:“林婕妤既然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休养吧。来人,快扶婕妤娘娘回宫,传司医诊治。” 周衡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讪讪地笑笑,目送林婕妤出殿后就靠在椅背上,不再言语。 随后,众人又纷纷向皇帝皇后敬酒祝辞,一时觥筹交错、和谐融洽。待一阵热闹后,夜色也浓重起来,半弯明月已爬上枝头。文后身边的崔掌事扬声道:“乞巧开始。” 盛装打扮的宫娥穿花蝴蝶般地来到庭院当中的几案前,两两对立。宫娥们眉梢眼角都是喜气,盈盈从铜盆中取出一枚枚长银针,又拿起几案上的五彩丝线,动作娴熟地穿起针孔来。 这时,文后望向东侧这边,面色慈祥地说:“陛下和本宫近日忙于朝政,无暇关心你们的功课。太子乃是长兄,可要多多管教弟妹们啊。” 太子焏闻言起身作揖道:“是,请父皇母后放心。儿臣时常去看望弟、妹,他们勤勉用功、行吟坐咏,几位学士都说他们文思敏捷、竿头日上。” 文后和周衡闻言微笑颔首,太子焏继续道:“儿臣近日闲来阅读《史记》和《史记集解》,颇有感悟,是以作诗一首。” “哦?太子不愧为弟妹们的榜样。是何良诗?不妨吟来。”文后淡淡地说。 太子焏应声是,反手一缚,朗声道:“青春天命结良缘,楚汉战争命曾悬。兔死狗烹功臣殁,韩灭彭陷汉室坚。高祖驾鹤撒人寰,戚氏致残已罹难。大封诸吕外戚强,死后倾覆转瞬间。” 一诗念毕,全场寂然。 这首诗概括了刘邦发妻——吕后的一生,罗列了吕后为了巩固权力采取的一系列不甚光彩的手段:屠戮功臣、虐杀嫔妃、打压皇族、封异姓王等等。 太子焏当着文后的面念这首诗,显然是在讽刺文后牝鸡司晨、独断朝纲的所作所为。 原来这就是他不吐不快的话! 我刚才还劝他“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早知道,我就该跟他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啊! 再说他们母子间的事,挑什么时候说不好,偏偏挑这个时候,吓得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不免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个个忐忑不安地望着文后。 文后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凝视太子焏片刻,蓦地放声大笑,笑得我们这些噤若寒蝉的人毛骨悚然。 “太子学术精进不少啊,甚好、甚好!”文后敛了笑意,缓缓道:“裴骃为《史记》作注,名垂青史。我朝太子之学识,足可以与其媲美啊。” “儿臣有一请求,还望父皇母后允准。” “太子但说无妨。” 太子焏离开座位,走向大殿中央,站定后深深一揖,朗声道:“我大盛立国六十余载,疆域辽阔、物阜民丰,却未有一部全面记载大盛地形地貌、人文典故、逸闻轶事的著作。望父皇母后允准儿臣,招募若干文人墨客,辅助儿臣著《大盛全志》。” 没等文后开口,一直默不作声的周衡干咳一声,道:“焏儿果然堪为弟妹们的表率,你有如此宏大志愿,你父皇母后怎会不允。皇后,你说呢?” “是,太子贤能,乃大盛之幸。太子既有此志向,尽快着手开展便是。”文后含笑朝周衡点点头,然后示意太子回座,又招呼众人用膳。 风波过去,我这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几案上摆满了新鲜可口的菜肴,可这会子工夫下来,菜都快凉了,愣是没人动过一筷子。看来这皇宫中的家宴还真是无福消受呢。 这一日下堂,经过西内苑时,我隐约听到几声猫叫。循着叫声,我在树丛中发现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 这猫儿圆头圆脑,胖乎乎的,特别可爱,我忍不住伸出手去逗它。它倒是一点都不怕生,竟顺着我的手爬到了我的手臂上,温顺地磨蹭了起来。 与人如此熟稔,又养得这般圆润富态,这该是宫中哪位贵人的宠物吧。我将猫儿抱起,看看是否有人在找它,好将它送归主人。 “安安、安安……”走了没多久,远远地我听到有人在叫唤,我便迎了过去。 打前的宫婢装扮之人一见我手中的猫,忙跑了过来,喜出望外道:“安安,可找着你了!” “它叫安安?”我正欲将猫还给那人,她却欠了欠身,又转了回去。 只见她朝一个穿着华贵、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走去,想来那位才是安安的主人。 待二人走进,我才看清那女子便是前几日在夜宴中见到的太子妃封氏。 我忙抱着猫俯身行礼道:“拜见太子妃。” 封氏挑眉道:“你是?” 我轻轻抬了抬手,回答道:“公主侍读杜筱天,方才经过西内苑时发现了这只猫,不知是否是太子妃宫中的?” “原来你就是常乐的侍读,快请起。”她一面从我手里接过猫,一面亲切地说:“最近常听太子和常乐说起你,今日总算有缘一见。安安是本宫养的猫,调皮地很,总往外跑,多亏你找到了它。” 我恭声道:“太子妃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她轻柔地抚着猫,不以为然道:“与你是小事,与本宫可是大事。安安若是丢了,那本宫的魂儿恐怕也得跟着丢了。” “碧云。”她将猫递给宫婢,拉起我的手笑容可掬地说:“若是不好生谢你,让本宫如何心安。今日没有什么准备,这镯子就算是谢礼吧。” 她说着,从腕上卸下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递到我面前道:“小小心意,你可千万要收下。” 我忙推托道:“不不不,这怎么行,我怎么能收太子妃这么贵重的礼。” “东西没所谓贵不贵重的,我看重的是值得交心的朋友。”她一面说,一面将镯子往我腕上套:“太子和常乐都拿你当朋友,你若是不收下,就是不肯拿我当朋友了,是这样吗?” 我拗不过她,只得由她戴上,起身行礼道:“那筱天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太子妃赏赐。” 她扶起我,甜笑道:“这便很好。既然是朋友了,往后常来东宫坐坐。今日耽误你工夫了,你快回去吧,我们改日再聚。” 我裣衽为礼,目送太子妃一行离开,这才惴惴地回了掖庭,将那只玉镯锁进了箱子里。 (); 长宁卷 第十三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3 不知不觉中,长宁已入秋。 这段时间里,太子焏未曾到过启凰阁。听常乐说,太子焏整日招揽学士、专研典籍、组织著书,忙得不可开交。 奇怪的是,周煦也没有出现过,令我好不失望。 一日下堂路上,我独自一人走在满目秋色的宫道上,走着走着,竟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周煦居住的启辰殿门前。 幽幽地望了一眼高悬着的金漆牌匾,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里面很是嘈杂。我这才发现,门口一个侍卫都没有。 我心生好奇,试着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着的,进去一看,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内侍宫婢,都朝着屋顶喊:“殿下,您快下来吧,您要有什么闪失,奴才(婢)们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啊!求求您快下来吧……” 我惊异地望向屋顶,一身缟素的周煦正手提酒壶,独自坐在屋顶喝酒。任凭我穿越千年,也没见过这等怪事。 我愣怔了一会儿,上前找了个小宫婢表明身份,问清了情况。原来,前些日子宫外传来太子从前的侍读李磐溺水身亡的噩耗,太子和赵王都悲痛不已。今天是得知消息后的第七日,赵王在东宫为李侍读做完祭日回来后,就差人取来云梯爬上了屋顶喝闷酒,还不许宫人随同。 李磐可是大盛有名的青年才子,内文学馆的夫子们都颇推崇他。我不知道李磐确切的生卒年份,但他应该和太子焏年纪相若,而太子焏如今才二十多岁。这可真是天妒英才啊! “你们吵死了,通通给本王退下去,听到没有!” 我闻言望向屋顶,只见周煦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骇得底下一众奴仆纷纷跪倒在地。 我忙问身边的小宫婢:“谁是这里的主管内侍?” 她将我领到一个敦实的胖内侍身边道:“贺公公,杜侍读要见您。” 他见了我,苦着脸作揖道:“小的贺锦全见过杜侍读,不知杜侍读有何吩咐?” 我低声道:“你让他们都下去吧,人多也不一定有用。不如让我来劝劝看。” 贺锦全摆出主管架子把战战兢兢的内侍宫婢们都赶了下去,然后堆着笑来到我面前:“杜侍读有何妙计,尽管吩咐小的。” 我略一思忖,附耳道:“你去找一个宽些的云梯,将中间的横档都拆掉,再用光滑结实的宽布条将云梯裹起来。对了,再去找一块又大又软的垫子,一并带来。” 贺锦全眨巴眨巴那双绿豆小眼儿,歪着头道:“这,杜侍读,您这是要做什么呀?这样就能把殿下劝下来吗?” 我神秘地一笑:“左右你们也劝不下来,何不用我的方法试试呢?贺公公,你就快去办吧。” 贺锦全将信将疑地走了。我径直走向原本搭着的云梯,将裙摆卷起打上结,便开始往上爬。 周煦大概听到了爬梯声,大吼道:“何人大胆?都给我滚下去!” 我并不理会,继续往上爬。快到顶端时,又听到周煦的怒吼:“再敢爬上来,本王一脚把你踢下去。” 我探出一个头,望向微醺的周煦,调皮地说:“殿下曾救筱天于危难,如今就算是要了筱天的性命,也只当是报恩了。” “筱天?”周煦有些错愕,摇头晃脑地问:“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和殿下一起祭奠李侍读啊。”我边说边努力跨上屋顶去,但是因为手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我力气又不够大,挣扎了半天也没翻上去。 这个时候,一只大手伸到了我眼前,我想也没想,抓起大手就借势翻了上去。 一到屋顶,就觉得重心不稳,身边凉风嗖嗖,我站也不敢站,手脚并用,爬到平坦之处,赶忙坐了下来。 周煦也跟着坐到了我身旁,含糊地说:“你又没见过子牧兄,他在长宁宫那会儿,你还很小呢。” “我虽没见过他,但是文如其人。他的诗文,长风一振、众荫自偃,积年绮碎、一朝清廓。李侍读为人,想必也是光明磊落、慷慨风流的。而且他六岁解属文、九岁读汉书、十五岁入朝为官,简直是个神一样的人物呢。” “神一样的人物?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神人。”他顿了顿,凄然望向远方:“他不光是个神人,更是个好人。” “好人?有什么故事吗?”我眨巴着眼睛问道。 周煦头也不回,仍旧看着远方,悠悠地说:“子牧兄刚来那会儿,我未满十岁,还没有自己的侍读,所以整日里跟着他和焏皇兄混。有一次,焏皇兄向父皇借了顾恺之的《斫琴图》欣赏临摹。可我那时无心学画,又刚得了一把新式的弹弓,便拿着弹弓到处玩,结果打翻了案头的一盏茶,将《斫琴图》打湿了。” “啊?那可是名画啊,这可怎么办?”我吃惊地问。 “是啊,我自己也吓坏了,被父皇母后知道了,定会责罚我的。但这可难不倒子牧兄,他屏退了下人,铺纸研磨,当场就临摹了一幅《斫琴图》,简直以假乱真。他还说万一被发现作假,就说是他将真画弄湿了。” 我好奇地打岔道:“那后来呢?被发现了吗?” 周煦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在事后还真蒙混过去了,不然我真是太对不住子牧兄了。那幅《斫琴图》的真迹,至今还在我的房中藏着,以激励我刻苦学习。” 我撅嘴道:“想不到堂堂赵王殿下,儿时竟如此顽皮。” 他幽幽地望了我一眼,苦笑道:“我儿时闯的祸多着呢。在广林山庄狩猎的时候,我为了追一头豪猪甩下了侍从,结果被一大群豪猪围堵,还掉下了马背。幸得子牧兄及时出现,设法击退了豪猪群。否则我今日就算活着,也该是个刺猬一样的人了。” 我忍俊不禁,噗嗤笑道:“还有这等事,那他可真是你的福星呢。” 周煦瘪了瘪嘴:“没错,他是我的福星,可、可我却是他的灾星。”他叹了口气,懊悔地说:“当年我和焏皇兄斗鸡时,若不是我非让他写一篇助兴的檄文,他也不会被父皇逐出长宁,如今也就不会……” 他说着,拿起酒壶就往嘴里灌。我见状一把夺过酒壶,急道:“你信么,李侍读在天有灵,见到你如此小儿女之态,必定会嗤之以鼻的!” 周煦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当然了,你怀念故友是你有情有义,但你们刚才不是已经为李侍读做过祭奠了嘛,那今日就最后为他大醉一场、大哭一场,再大吃一顿、大睡一觉。待明日,就放下悲伤、重新振作,好吗?” 周煦怔了怔,继而面色泛红、呼吸微急,点头嗯了一声。 我举起酒壶,咕咚咕咚几口下肚。我一抹嘴角,将酒壶递给他道:“喏。” 周煦略一错愕,接过酒壶仰头便喝,随即递回给我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接过酒壶,嗔了他一眼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说完,将酒都撒到了屋顶上。 “你、你这是做什么?”周煦着急地问。 我笑答:“敬李侍读啊,你只顾自己喝,不敬故人吗?” 他苦笑一声:“我说不过你这个才女。”他落寞地望向远方,沉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也罢,那便不喝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天边一道道灿烂无比的霞光,太阳已经躲进云层中去,而将天际染成了光芒万丈的火海,给人无限的遐想空间。 这时,底下传来了贺锦全的声音:“杜侍读,您要的物件都备齐了。” 我闻言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探出头一看,裹满了布的云梯和软垫的确都摆在院子里了。但是这不看不要紧,站在几层楼高的屋顶往下一看,顿时从喉咙口一直痒到了脚底心。我忙坐了回去,猫在了周煦身旁。 “你这小妮子,说你胆儿小吧,竟敢独自爬到这屋顶上来。说你胆儿肥吧,竟然连站都不敢站起来,真是。” 我也没空跟他理论,扯着嗓子朝下面喊道:“贺公公,那就劳烦你将云梯搭到屋檐口。别搭太陡啊,要缓一点儿。然后将软垫铺在云梯的另一头,这样就行了。” 我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再找几个人将云梯扶住,这下真的可以了。”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周煦不解地看着我道。 我俏皮地一笑:“哼,就让你看看我的胆子到底大不大。站在屋顶上算什么,敢从屋顶直接落到地上去,那才算能耐呢。” 我说完就要起身,周煦一把拉住我道:“你疯了,我是开玩笑的,本王可不许你胡闹!”他的大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温暖而有力。 我不舍得立马就推开他,只是说道:“你放心,我才不会做傻事呢。这只是个游戏,你看好了啊。” 他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手,站到我身边说:“那我陪你。”我偷偷抿嘴一笑,抓着他的手臂亦步亦趋地走到搭了宽云梯的屋檐。 他看到搭好的云梯和软垫,似乎有些明白了,侧头问我:“你是打算这样滑下去吗?” 我眨了眨眼睛道:“嗯,你试过这么长的滑梯吗?” 周煦摇摇头,蹙眉道:“这么高,太危险了吧。” 我反诘道:“你站在屋顶就不危险了吗?下面不是垫了软垫嘛,你要是不放心,就帮我扶着云梯。” 他无奈地点点头,扶我坐到了梯子口,又对着下面喊道:“你们几个,都给本王扶稳了,听到没有?” 我的心头涌过一阵暖意,豪气干云地说道:“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下去咯。” 说完,我眼一闭,手一松,在自己的尖叫声中,很快就落到了软垫上。 “你没事吧?”身后传来周煦关切的询问。 我挣扎着站起身,兴奋地朝屋顶喊道:“太好玩了,太刺激了,你也赶快下来啊!” 他闻言,也坐到云梯口,应道:“好,那我下来了。” 贺锦全见是赵王要下来,紧张地关照着:“小兔崽子们,都给我扶稳当了,殿下要有个什么闪失,小心你们的脑袋!你们俩,去把软垫也扶住咯。” 我则悠闲地站在一旁,等待周煦下来。刺溜刺溜几下,周煦也落到了软垫上。 他迅速地站起来,跑到我身边激动地说:“儿时倒也玩过滑梯,可从没玩过如此高、如此奇特的滑梯。你这小妮子,鬼主意可真多。” 我嘻嘻笑道:“怎么样,滑下来的时候,有没有感觉跟飞起来似的,嗖嗖的,什么烦恼都可以抛诸脑后吧?” 他异常兴奋:“好像是诶,哈哈,比喝酒好、比喝酒好!” “那再来一个?”我得意地问。周煦大声应好,随即就爬上了那架没有改装过的云梯。 贺锦全见状不由脸色更青,凑到我面前道:“杜侍读,这、恐怕……” 我明白他的担心,小声道:“你有更好的办法让殿下忘却悲伤吗?现在还不是时候,到时候我给你暗示啊。” 他无奈地退到一边,去指挥宫人们做好安全防护。我则跟着周煦也爬了上去。 几趟滑下来,周煦的酒醒了不少,情绪也好了很多,我趁机给贺锦全使了个眼色。他忙上前道:“殿下,您要歇会儿吗?这时辰也不早了,您也该饿了吧,咱是不是……” 周煦恍然道:“对对对,都这么晚了,你快去命人准备晚膳吧。”他又对我说道:“今天耽误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你也该饿了,就留在这里用膳吧,好吗?” 见他留我,我心中一阵狂喜,只是有人在旁,又碍于女儿家矜持,我婉拒道:“我、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我母亲还在掖庭等着我回去呢,今天就……” 周煦有所顿悟似地一愣,咬了咬嘴唇道:“哦,既然如此,我便不强留你了。”他转身对贺锦全道:“小全子,送杜侍读回去,务必送到再回来。” 话一出口,我已经懊悔了,要是他能多留我几次,我便可以顺水推舟了。没办法,如今只能硬着头皮离开了启辰殿。一路上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情形,还是觉得很甜蜜。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照今天周煦的态度来看,他对我还是一如从前,非但没有回避我的意思,还很关心我。 那为何自从七夕夜宴之后,他就没有来过启凰阁?为何我婉拒用膳的时候,他的表情又些怪呢?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到了掖庭门口不远处,我对贺锦全道:“贺公公,我到了,您请回吧。” 贺锦全满脸堆笑道:“好,待您进了门,奴才就回去复命。杜侍读,您慢走。” (); 长宁卷 第十四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4 进了大门,庭院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这个时候正好是饭点,大家伙应该都在膳堂吧。 我径直走向膳堂,还没到门口,马佑仁手下的两个内侍就冲上来喊道:“贼人,你可算回来了!”说着强行反剪了我的双臂,推着我往里走。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挣扎着问道:“你们干什么?谁是贼人呀?” 其中一个内侍道:“等的就是你,杜筱天,进去受审便是。” 我被他们押进了膳堂,里面站满了人。我极力搜寻阿娘和盈盈她们的身影,一时却没有发现。 直到被押到翘着二郎腿坐着的马佑仁面前时,我才发现阿娘、盈盈和柳氏姊妹都跪在地上。 “筱天,你快跟马公公解释清楚!”阿娘焦急地说。 我点头示意她放心,转身对马佑仁道:“马公公,如此大动干戈,不知所为何事?” “哼,所为何事?”马佑仁从手边的几案上郑重地拿起一个镯子问道:“你可认得这只玉镯?” 我仔细一瞧,那玉镯翠绿欲滴、晶莹剔透,很像是太子妃送我的那个。我据实回答道:“玉镯不是很好辨认,我确有一只玉镯与此镯颇为相似,不知此镯是从何得来?” 马佑仁嗤之以鼻:“这就是你房里藏着的玉镯!此镯乃先帝御赐之物,不是你偷的,难道还是先帝赐予你的?” 我郑重地说:“这是前些日子太子妃赠予我的。” “赠予你?哈哈哈……”马佑仁诡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太子妃为何要赠你东西?我看你是贼胆包天了,偷了东宫的东西,还敢砌词狡辩!” 我心想,你马佑仁才是长了出息了呢,难道是之前被迫退还我们“孝敬”他的东西心怀不忿,逮着机会要栽赃嫁祸与我? 我理直气壮地说:“你如何断定太子妃不会赠我东西?不是她赠予我的,难道是我偷的吗?说人偷东西,可是要有证据的!” “你要证据?”马佑仁冷冷地说:“这物证,已经在咱家手里了,你也承认了此乃太子妃之物。这人证,太子妃的贴身侍女碧云便是人证。碧云,你来说说。” 刚才慌乱中,我竟没有发现碧云也在这里。 她上前朝马佑仁福了一福,轻蔑地对我说:“前些日子,我可是亲眼瞧见你鬼鬼祟祟地离开东宫,此事东宫的侍卫也可以作证。当晚,我们太子妃就发现丢了一只珍贵的玉镯。此镯可是先帝御赐予我们大家翁的,太子妃出嫁时的陪嫁之物。我们太子妃一直珍而重之,平时都不舍得戴。如今竟在你的房中发现此镯,不是你偷的还会是什么?”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是封氏要陷害我啊!可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害我呢? 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也懒得跟他们多费唇舌,昂头道:“你说是我偷的,你亲眼看见了吗?” “哈哈哈!”马佑仁阴险地说:“需要亲眼看见吗?谁在偷盗之时会大摇大摆地让人瞧见?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看你还如何抵赖!来人,将此贼人关押起来,听凭处置。” 说话间,两个内侍就要来押我。情急之下我大声喊道:“你放屁!谁敢来押我?” 我气势汹汹地瞪了两个内侍一眼,对马佑仁道:“马公公,你是记性不大好吧?皇后娘娘早就废除了我的奴籍,是你一个掖庭丞说关就关的吗?何况,我现在只是嫌疑人,又没有认罪,你们凭什么处置我?” “你、你这个蛮女!”马佑仁气得鼻子都歪了,恼羞成怒道:“你不认罪是吧?不要紧,我自然有办法让你认罪。来人,杖刑伺候!” 几个内侍迅速地搬来了刑凳和刑具,吓得阿娘和盈盈他们纷纷磕头哀求:“马公公开恩,马公公开恩啊!求您饶了筱天吧!” 我一时也有些发懵,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动用私刑,顾着安慰她们的光景,我已经被押上了刑凳。 “给我打!打到她认罪为止!”耳畔传来马佑仁急恼的叫声。 我挣扎着抬起头,大声道:“马佑仁,你敢!我可是当今公主侍读,如果明日公主见不到我,自然会派人来寻。到时候,你们打算如何跟公主殿下交代?” 马佑仁愣了一下,踌躇地望向碧云。 碧云冷笑着走到我面前,俯身道:“只要你认罪画押,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公主怎么会要一个贼人做侍读呢,偷盗太子妃的陪嫁之物,你以为你还能继续待在皇宫里吗?” 碧云不等我说话,转身对马佑仁道:“马公公不必担心,只管行刑便是。” 马佑仁连声应好:“打,给我狠狠地打!” 我还没来得及辩驳,屁股上已经挨了一记重重的棍子。 棍子虽然是打在臀部,但痛楚却像电流似的自臀传至周身各处,我不禁失声大叫。 啪!又是一下!身体像着了火似的,烧得浑身上下又烫又疼。以前常在电视里看到这种情形,我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亲身体验到。不过我现在顾不得这些,尽快想办法脱困才是当务之急。可是我把公主都搬出来了,他们仍肆无忌惮。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闭着眼睛脑子里混沌一团。 第三记棍子如约而至,可我明明听到了响亮的击打声,却并不觉得疼。这时,我才感觉到有一个温暖的身体覆在了我身上,帮我挡去了这一棍。 阿娘痛苦的声音随之响起:“求求你们别打了,我女儿是不会偷东西的!你们要打就打我吧,求求你们了!” “阿娘!”我扯着又干又疼的嗓子喊道:“你不要求他们,他们就是要屈打成招,他们不会听你的!盈盈,快把我娘拉开!” 不消盈盈,立刻有人粗暴地将阿娘拉了开去。盈盈冲上来想要护着我,自然也是无法得逞的。 “继续打,给我打到她承认为止!”马佑仁尖锐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啪!第四记! 啪!第五记! 身体的感觉已经不能用疼痛来形容,而是麻,好像被成千上万只虫子噬咬般的麻,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我只能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嘴中隐隐有血腥之气涌现。 就在第六记棍子从天而降的电光石火间,大门被轰然打开。 “住手!”一声呵斥:“太子殿下在此,何人胆敢妄动!” 棍子还是落到了身上,但是劲道已经小了很多。行刑的内侍慌忙丢掉了手中的刑棍,随众人一起跪了下去。 “快去把杜侍读扶起来。”我旋即被太子焏的随从扶起,太子焏走到我前面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我喉咙燥痛得一时说不了话,只能用手使劲摆了摆示意自己没有大碍。 太子焏转身喝问马佑仁:“杜侍读是公主的侍读,她犯了何事,轮得到你来对她动用私刑?” 马佑仁跪在地上手足无措,战战兢兢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太子焏接过玉镯看了看,厉声问道:“碧云,你可曾亲眼目睹杜侍读盗取此镯?” 碧云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没有。 太子焏沉声道:“太子妃将此镯赠与杜侍读,可是本太子亲眼所见。遑论杜侍读如今是试针之功臣、公主之侍读,岂是尔等奴才可随意处置的!” 二人刚欲分辨,只听太子焏怒喝道:“你们这分明是栽赃陷害!何人借你们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干出此等龌龊的勾当?” 太子焏回首看了我一眼,旋即斩钉截铁地说:“来人,将马佑仁和碧云拖出去,杖毙!” 这下二人慌了神儿,吓得体如筛糠,连声告饶。 我听到也吓了一跳,这二人虽然可恶,但也不过是受人之命,罪不至死。我疾步上前想阻止太子焏,可是由于刚刚挨了棍子,神经又高度紧张,失控的双腿一个踉跄,整个人便扑了出去。 太子焏一个箭步稳稳地将我接住,紧张地说:“你怎么样,伤得很重吗?”他转头对随从道:“快,请司医!” 我努力站定,咽下口唾沫急道:“不,我没事,方才只挨了几棍殿下就到了,我没有大碍的。”我说着艰难地轻施一礼,继续道:“筱天是想恳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宽恕二人。” “宽恕他们?”太子焏惊讶地看着我:“筱天,他们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还为他们求情?” 我努力表现地一点伤痛都没有,扯着笑道:“我没有什么损伤啊,他们也只是一时糊涂,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何况,太子殿下宽厚仁义,筱天不希望此事污了殿下的美名。还请殿下三思,饶他们死罪。” 太子焏怔怔地注视我半晌,叹气道:“好吧。”转身对已经吓得面色惨白、呆若木鸡的二人说道:“今日有杜侍读为你们求情,本太子就饶你们一死。拉下去,杖责五十,流配岭南!” 看着两人一个劲地谢恩,磕头如捣蒜,我长吁一口气,庆幸今天没有人因我而死,不然可就太作孽了。 二人随即被带走,太子焏对众人道:“都散了吧,管好自己的嘴巴。”又转身温和地问我:“你还好吧,能走动吗?” 我会意地莞尔一笑:“我没事,能走。”我朝阿娘她们望了一眼,施礼道:“请殿下先行一步。” 我宽慰了阿娘几句,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出门跟上了太子焏。他见我来,示意随从止步,然后朝外面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了一阵,石板路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走起来沙沙作响。 见他不说话,我打破沉默道:“筱天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太子焏转过身,无奈地摇摇头:“今日若不是小石子无意间听到太子妃与碧云的对话,我也无法及时赶到。说到底,也是我害了你,你又何必道谢。” 我不明就里地问:“怎么会是殿下害我的呢?此事与殿下何干?” 他无奈地说:“封氏善妒,许是见我对你颇为欣赏,以为我对你有意,于是对你起了歹念。你放心,我回去之后必定严惩太子妃。” 原来如此,我说我跟这个太子妃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她为何要演这么一出戏来害我。可她这未免也太无理取闹了,莫说我和太子焏啥事没有,即便太子真的喜欢我,我也不可能接受他。 转念一想,太子贵为储君,在这个男人本就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太子妃要面对的可能是前赴后继、数不胜数的情敌。我作为公主侍读有机会接近太子,太子又对我颇为欣赏,年龄也正合适,也难怪太子妃把我当成假想敌了。“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皇宫里的女子,又有哪个不是可怜人呢。 我无奈地笑了笑,施礼道:“筱天另有一事相求,还望殿下允准。” “但说无妨。”太子焏微笑道。 “请殿下体谅太子妃,莫要重责与她。”我诚心地说。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他惊诧地问。 我思索了片刻,认真地回答:“太子妃与我无冤无仇,她这么做,无非是将我当成了假想敌。殿下试想一下,太子妃有多忌惮我,不就说明她有多爱你嘛。” “爱我?爱我就可以如此肆意妄为?”太子焏气恼地打断我道:“哼,此等妒妇,不严加惩治,她会变本加厉的!” 我叹了口气,拿出现代人的爱情观念说道:“爱原本就是自私和独占的。敢问殿下,你能容忍自己的妻子对别的男人有意吗?” 见他一时语塞,我继续道:“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你就该能理解我的意思了。如果她对此真的毫不在意,那并不是她足够大方,只能说明她并不爱你,至少爱得不够深。” 他愣怔地看着我,眼神时而聚焦,时而涣散。半晌,他才缓缓点头道:“也对,你说得有道理……” 我大喘一口气,还真担心这么先进的理论他接受不了呢。 他俯身看着我,蹙眉道:“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多奇思怪想。”他又叹了口气,诚挚地说:“何人娶你为妻,那真是会羡煞世人的。我祝你将来能遇到一个全心全意待你的如意郎君,与你白首偕老。” 没想到他堂堂太子,不但接受了我这一千多年后的观念,还如此真诚地祝福我!想到他暗淡的前路,我不禁感慨万千。 (); 长宁卷 第十五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5 回到掖庭,发现一屋子的人巴巴地在等着我。 见我回来,她们像伺候重伤病号似的将我扶到床榻上,倒水的倒水、端点心的端点心。 正好我也饿了,刚要吃东西,盈盈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哭丧着脸说:“姐姐,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我忙放下盘子去扶她,莫名其妙地说:“怎么会是你害我的?你胡说什么呢,快起来说话。” 她被我扶起,啜泣着说:“都怪我贪玩儿,跑到你房里穿了你的衣裳,又戴了你的首饰跑出去臭美。若非如此,也不会被姓马的发现那只玉镯,你今日就不会遭这番罪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我才明白了情由,将她拉到床沿,宽慰道:“傻妹妹,这关你什么事。他们这是存心要害我,即便你没有拿出镯子来,他们也会想办法找到的。即便找不到,他们也会想别的法子来陷害我的。” 我说着,怜惜地抹去她的眼泪:“好了,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是姐姐不好才对呢,有漂亮的衣服、首饰都不知道跟你分享,总拿你当小孩子。以后啊,姐姐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有你的一份,我们的盈盈也长大了呢。” 盈盈终于破涕为笑,与我拥在了一起。 次日傍晚,从启凰阁回去的路上,我被贺锦全叫住了。 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担心地问:“你们赵王昨儿不是平复了嘛,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他无奈地叹气道:“杜侍读有所不知,殿下今日倒是不待屋顶了,可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送进去的膳食也不怎么动。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唉,小的就只好再来麻烦杜侍读了。” “怎么会这样,他这是要做什么呀?”我咬了咬唇,跺脚道。 “可不呢,若是被陛下和娘娘知道了,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可就要倒大霉了。还请杜侍读再走一遭启辰殿,帮我等劝劝殿下,好歹吃一些。”贺锦全恳求道。 我比他还心急,自然是跟着他去了启辰殿。贺锦全将我领到周煦的内殿门口,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殿门关着,但是有一扇窗户半开着。我不知道周煦在做什么,是醒着还是睡着,便轻轻走到窗前,探头望去。 只见周煦背对门口,站在书案前,案上摆满了作画的工具。看样子,他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作画。 我不想打扰他,打算等他画好了再进去。过了一阵子,他搁下画笔,将画纸拿起来端详。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举壶豪饮的画面映入眼帘。此人柳眉凤眼、唇红齿白、头梳双髻,怎么跟我长得那么像?不、那不就是我吗?是我昨天在屋顶喝酒的样子! 我有些发懵,他为什么会画我?难道他也喜欢我吗?不!不可能!他如果喜欢我,就不会那么久不来启凰阁了。我愈想愈不解,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个究竟:“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周煦吓了一跳,慌忙收起画纸,走到门口开门:“筱天,你怎么来了?” 我一进门,礼也不行,径直走到书案前,拿起画纸打开道:“敢问殿下,画中的小娘子是何人?” 他不知所措道:“这、是……” 我打断他:“你可别告诉我天下还有人长得与我一模一样。” 他期期艾艾地回答:“的、的确是、是你。” 我心中略有些得意,咄咄逼人地问:“殿下画筱天做什么?难道,你……” “没、没有!我、我只是随手练练画。我就画了这么一次,一次。”他的脸也开始红起来:“何况,我、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听到这一句时,我的脑袋顿时嗡嗡作响。他有心上人了?我本以为,他身边没有妻妾,现在他居然说自己有心上人了…… 我的脸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讪讪地说:“是吗?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我看了一眼画像,掩饰道:“话说回来,你画得还真是惟妙惟肖呢。对了,殿下不是说收藏了《斫琴图》的真迹,能让我欣赏下吗?” “当、当然,你在此稍后。”周煦如释重负地说着,转身进了内殿。 见他的神情,我又心生疑窦,他该不会是骗我的吧?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帘边,偷偷从缝隙处往里看。 只见周煦径直走到一个大柜子前,打开门后,捧出一个楠木箱子放在桌上。他用钥匙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几卷纸轴,放到了一边。 他又取出几卷,放到桌上,拿起其中泛黄发皱的一卷,解开绳子,缓缓展开。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鼻头发痒,我忙用手闷起鼻子,可是啊啾一声,一个喷嚏已经打响。 周煦惊道:“什么人?” 我硬着头皮拨帘进入内殿,只见周煦手中的纸轴应声掉落。他急忙去拾那卷纸轴,而我已然看清纸上画的,那是一个穿着骑马装,正在唱着什么的少女,那个人也是我啊! 本来被发现偷看他取画,我还很不好意思,但此时见到画像,我不禁理直气壮起来:“你不是说,你只画过我一次嘛?这又是什么?” 他被我问得手足无措、呼吸急促、脸色涨红,结巴道:“这、我、我……” 我也不跟他废话,走到桌边,迅速打开了另外几卷纸轴。画中都是同一个人物:有女扮男装的,有劲装持剑的,有眉飞眼笑的,有蹙眉沉思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像,画的竟然都是我! 我指着那堆纸轴问:“你不是说,你喜欢的另有其人嘛,那你画那么多我的像做什么?” “我,不是这样的,筱天……”。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抿嘴想了想,拿起一幅画大声道:“不是这样的,那是什么样的?你不说清楚,我就把这些画都撕了!” “不要!”周煦伸手要过来夺画,我转身逃开一步,举起纸轴作势要撕下去。 “我的心上人就是你——”忽然身后传来周煦的大声告白。 我有些发懵,身子摇晃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他急促地喘着气,跨前一步,一字一顿道:“我画你,是因为我的眼里、心里都是你。见不到你的时候,看着画像就好像见到了你一样。” 我困惑地退后一步,质问道:“骗人!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七夕之后就没来过启凰阁?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不说?”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那、那是因为我觉得,焏皇兄好像也对你有意。” 他深一口吸气,继续道:“但我未曾放弃,我想他有妻有妾,等他过了这股新鲜劲儿,或许就会将你淡忘了。谁知七夕夜宴之后,子盈皇嫂找到了我……” 我打断他问:“太子妃吗?太子妃也觉得太子喜欢我,是吗?” 他默默点了点头。 我急恼地上前几步:“你就因为这个避开我?太子亲口告诉你他喜欢我了吗?即便如此,你又怎知我喜欢的是他而不是你呢?” 他低眉不敢看我,垂头丧气地说:“皇兄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向来比我优秀,你怎么可能不喜欢他而喜欢我呢……” 我此时已经顾不得矜持和尊卑了,直截了当地说:“可我心里已经有你了,哪里还容得下其他人?” 他像被电到似的,猛然抬起头:“你说什么?这、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 我们就这样毫无计划地互相告白了!我此时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却又按捺不下心中的莫名怨气,说出口的话却是:“喜欢你又怎么样?左右你就知道关在房里画我的画像,那你就和画像长相厮守去吧。” 我扔下纸轴转身要走,被周煦猛地一拉,惯性作用下跌撞在了他的胸口。 耳边传来他恳切的声音:“不要走,筱天!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该如此没自信的。” 我又气又委屈,站稳身子后退一步道:“你错的地方多了,你不光没自信,你还骗我,说什么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谎话张嘴就来?” 我越说越委屈,泪珠盈满眼眶,甩手就要离开,又一次被他拉了回去:“是是是,我大错特错,我罪该万死。我骂我吧,打我也行,我绝不还手!” 我破涕为笑,没好气地说:“我哪儿敢打你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也被我逗笑,试探着说:“那你,不生气了吧?只要你不生气,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看一眼画卷,问道:“那你告诉我,我穿骑马装那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 “在马场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惊为天人,我真希望那日与你比肩合唱的人是我啊!当晚回来我就作了这幅画。一日我拿出来欣赏,看着看着就趴在案上睡着了。谁知醒来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茶碗,结果就将画打湿了。” “哦,所以那张画就容易与同样被打湿的《斫琴图》混淆,怪不得你刚才拿错了。”我恍然道。 他一愣,含笑道:“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满心欢喜地抬起头,正迎上他满是柔情蜜意的眼神。我陶醉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熟悉是因为他身上有太多腾飞的影子,陌生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时,我感觉到面上一阵明显的鼻息,这才发现两个人的脸已经离得很近了。我下意识地推开他,娇羞地说:“听贺公公说,你还没吃东西呢,你不饿吗?” 他狡黠地说:“不是说秀色可餐吗?有你在,我哪里还会饿?” “那你到底吃不吃,你不吃,我就回去了。” “吃吃吃,我现在连盘子都吃得下。”周煦将我拉到锦墩上坐下,然后走到门口朗声道:“小全子,上晚膳!” (); 长宁卷 第十六回 锦瑟年华无嫌猜6 此后一段时间,周煦几乎日日都打着关心妹妹的旗号到启凰阁报到。我亦是沉浸在和周煦坦诚相对、两情相悦的幸福中,日日盼着他到来。虽然有常乐和一堆宫人在,我们最多是悄悄地多看彼此两眼,多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那也足以令人体会到爱情的美好。 一日午后,没等到周煦的到来,却是他身边的贺锦全匆匆跑来传信,说赵王突发不名之疾,面上出了一大片红疹,司医为防止有传染的可能性,建议赵王在痊愈前不要出门。 我和常乐都吓了一跳。常乐当即决定去启辰殿看望周煦,我自然是主动要求陪她一块儿去。 一路上,我莫名地担心。大片红疹,不名之疾,这若是什么传染病或者免疫性疾病,以此时的医疗水平,那周煦岂不是…… 待赶到启辰殿,候在殿内的黄司医先大概向常乐禀告了看诊的情况,他们怀疑赵王是食用了天竺国进贡的菴罗果而发疹,钱司医正在内殿用菴罗果给赵王做局部测试,若证实确是菴罗果引发的红疹,那便可以排除传染的可能性了。 不一会儿,钱司医从内殿走了出来,看到他手里拿着的菴罗果,我顿时放下心来,原来周煦不过是芒果过敏罢了。 钱司医絮絮叨叨地向常乐禀报着他的看诊结论,我的心却早已飞进了内殿,着急见到周煦。 这时,贺锦全过来说:“启禀公主,殿下请您和杜侍读进殿叙话。” “对对对,现在总可以进去看望我皇兄了吧?”常乐不待有人回答,便拉着我进了内殿。 周煦精神奕奕地迎了出来,我们迅速地相视一笑。常乐上前挽住周煦的胳膊道:“皇兄,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呢,刚才真是担心死我了。” 周煦宠溺地捏了捏常乐的小脸蛋,笑道:“算你有良心,不枉皇兄平日那么疼你。” 他说着,示意常乐在锦墩上坐下,自己也坐定道:“这帮庸医医术不精,唬人的功夫倒是个顶个的强。” “是啊,方才小全子来报,说你突发不名之疾,还有传染的可能,真是把我们吓坏了。你别看筱天平时见多识广的样子,我看她刚刚脸都白了呢,比我这个做妹妹的还紧张。”常乐转向我,抿嘴笑道:“筱天,看你方才那紧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我皇兄呢。” 被她说中了心事,我心虚地白了她一眼,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 “小妮子,别胡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周煦忙解围道。 “切,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我怎么不懂了。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就是说,若是有了心上人啊,一天见不到就坐立难安呢。喜欢一个人么,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周煦打趣道:“你这么有心得,莫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常乐睨他一眼,扭过身不依道:“怎么说到我头上来了,哼,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既然没有大碍,你们就先回去上堂吧。等我身上的红疹退去了,再来启凰阁看你,行吧?”周煦边说,边背对着常乐朝我眨了眨眼。 我会意地报以微笑,拉起常乐走了出去。 没有了心事,我和常乐出门的脚步都很轻松。 “现在什么时辰了?”常乐转头问跟在身后的小兵子。 “回公主,现在约莫是申时三刻的样子。”小兵子回道。 常乐想了想,对我说:“都申时三刻了?那今儿就不上堂了,筱天,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好了。” 我自是求之不得,欢快地施了个礼,目送常乐渐行渐远后,走小路飞也似的往启辰殿而去。 贺锦全见到我,仿佛知道我会回来似的,什么都没说便笑吟吟地将我请入了内殿。 彼时周煦正手捧书轴,悠闲地坐在几案前看书。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书几步走到门口:“这么快又回来了?”他俯身凑到我面前,打趣道:“可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啊?” “人家好心来看你,你却取笑我,我回去就是了。”我转身作势要走,被他一把拉住:“好了好了,我跟你开玩笑呢。是我,是我‘辗转反侧’呢。你走了,我‘琴瑟友’谁?‘钟鼓乐’谁啊?” 我抿嘴甜笑,扭头看着他道:“怎么,殿下要为我弹琴吗?” “没问题啊。”他温文尔雅地说:“不知杜侍读是否赏脸呢?” 我笑而不答,任由他牵着手来到偏殿的书房里。书房东首是几口陈书的大柜,西首是一个乐器架,摆放了各式乐器。 周煦迤迤然走到一个摆了架瑟的矮几前坐下,朝我温柔一笑,调试了下音色,开始弹奏。他边弹边吟唱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 他唱的是司马相如当年追求卓文君时演绎的名曲《凤求凰》,那热烈激情的歌词听得我不禁面红耳赤、心如鹿撞。 一曲弹毕,周煦走到我面前,狡黠地说:“这回满意了吗,我的窈窕淑女?” 我被他逗乐,莞尔笑道:“岂敢不满意,我的赵王殿下。” “还唤我殿下,再不改口,我可要罚你了!” “那我该叫你什么?” “唔,煦郎?”他蹙眉道:“煦郎不好听,我行三,你就叫我三郎①吧。” 我幸福地唤道:“三郎。” “嗯,这便很好。”他开心地挑眉道:“那现在,你能为三郎弹奏一曲吗?” 这些日子在启凰阁,我倒是也学了点乐器。我扫视四周道:“可是可以,不过我不会弹瑟,我要另选一件。” 我学的是琴和琵琶,琵琶只能一人弹奏,要与三郎合奏,就得选琴。可是我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一张琴,便问:“你这里没有琴吗?” “呃,没——有。” 忽地我发现墙角的一个矮几上,似乎摆了样形状似琴的器物,上面用白绢盖着。我趁他不备,走过去一把掀开白绢。 “那——”身后传来三郎的声音,一张伏羲式的琴立即展现在我眼前。此琴用梧桐作面、杉木为底、乌金作弦,通体髹紫漆,显然是张名贵的古琴。 “好琴啊。”我扭头质问他:“你明明有一张这么好的琴,为何说没有?” 三郎局促地说:“筱天,这琴、呃、这琴摔过,之前拿去修了,我、我也不知道何时被送回来了。也许音质已经不如从前了,我们换一个吧。” “是吗?”我将信将疑地走到矮几前坐下:“好不好,试试就知道了。” 我左手按弦,右手轻轻一抹、一挑,琴声清澈悠远、犹如天籁。我惊喜地说:“这琴好得很,你听到了吗?一点杂音都没有呢,我就用她了!” 三郎笑得有些僵:“呃,行,你喜欢就用吧。” “你这个小气鬼,还不舍得呢。你要这么不舍得,我不用就是了。” “不不不,你误会了,没有的事,你用吧。” “要我用也行,”我摆架子道:“我要与你合奏。” “合奏?这、这怎么合奏啊?我、我不善抚琴呢,还是你弹吧,我洗耳恭听。” “那你坐到我旁边来,这样总可以吧?” 三郎点头坐了下来,笑道:“请吧。” 我盈盈一礼,弹奏了一曲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口中吟唱的则是卢照邻的《长宁古意》: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 琴声悠扬,歌声绕梁。 弹毕,我转头想看看三郎的反应,发现他近在咫尺的双眸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 气氛一下子变得旖旎起来,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时,我娇羞地闭上了双眼,心如鹿撞。 一时天旋地转,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俩。 注释: ①郎:盛人对于关系亲近的男性朋友或者男性上级,习惯称为“郎君”或者“某郎”;而女性则称为“娘子”、“小娘子”或者“某娘”。这在当时是一种亲切而尊敬的称法,上至皇室、下到平民,通行无阻。沿用至今的“新郎”和“新娘”亦是此理。 (); 长宁卷 第十七回 得成比目何辞死1 仪正三年春节,帝后下旨,赵王周煦授职雍州牧①。 次月,雍州地区的商城发生旱灾,颗粒无收、哀鸿遍野。帝后派赵王携物资赴商城赈灾。 三郎一得知圣意,便赶到启凰阁来告知了我们。谁知常乐兴奋得跳起来道:“去商城啊、去赈灾啊!太有意思了,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我们都被她的反应弄懵了,呆呆地看着她。 常乐干笑两声,解释道:“我这不是总被关在宫里,闷得慌嘛。我从小到大,除了去过几次京郊的广林山庄狩猎外,就不曾离开过长宁宫。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她扯住三郎的袖子,撒娇道:“煦皇兄,你看我多可怜啊,你帮我去跟父皇母后说说,把我也带上,求你了!” “你这个小妮子,愈来愈敢想了。”三郎无奈地说:“你觉得,这可能吗?父皇母后会答应吗?” 常乐撅嘴道:“凭什么你们就可以经常出入皇宫,只有我要被关在这个笼子里,一点儿都不好玩!” 三郎整整衣袖:“皇兄们出宫,那都是有公务的。你以为到灾区那去是玩啊?那是代表父皇母后去察看灾情、赈济灾民的,一路风餐露宿,还随时可能有危险呢。” “我也没说我出去就是为了玩啊。我身为大盛公主,就不能去体察民情、慰问百姓吗?” “行行行,你不就是想了解百姓疾苦吗?那也不是没有办法,皇兄帮你想想啊。” “真的啊,好好好,你赶紧想、赶紧想!”常乐不住地点头,期待地望着三郎。而三郎的眼神则在扫视了一圈之后落到我的身上,给了我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办法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就看你乐不乐意了。”三郎故弄玄虚地说。急得常乐直嚷嚷,要他赶紧说。 “你想啊,你身为大盛公主,是不可能轻易出宫的,更别提去灾区了。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比如你的侍读。你可以让筱天代你去商城,她离宫不必惊动父皇母后,只要跟学士们打个招呼便可。待我们回来,她可将一路的所见所感、奇闻轶事一一说与你听,岂不妙哉?” 常乐蹙眉瘪嘴想了想,忽地拍手道:“好主意哎,筱天去便等于是我去了!皇兄,你太聪明了!” 她转而惴惴地对我说道:“只是此行艰苦,又可能有危险,不知筱天你愿不愿意为我走这一趟?” 我有些哭笑不得,但当下我也只能故作忠心地说:“筱天当然愿意,但凭公主吩咐。” 如此,商城之行便定了下来。 我和三郎各自回去收拾细软,常乐则负责替我向各位学士告假。 次日一早,我换上贺锦全送来的内侍行头,用之前化妆师留下的“易容”工具为自己简单地化了一个郎君妆,然后跟着贺锦全混入了仪仗大队。 三郎骑在一匹深棕色的高头大马上,身着紫色朝服,意气风发。 仪仗大队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长宁宫最南面的一道城门——嘉天门,满载着赈灾物资的马车和披甲执坚的护卫已经候在那里。 贺锦全趁着三郎训讲和点兵的空当,悄悄将我送进了赵王的车驾里——一辆四马的豪华象辂。 过了一阵,车帘被掀起,英气勃勃的三郎躬身上了马车。我随即送上一个灿烂无比的甜笑。 “哟,小天子啊,还不给本王捶捶腿。”三郎打趣道。 我轻拍了他一记,嗔怪道:“谁是小天子啊,别给我摆亲王架子。” “哎哟哟,脾气那么大啊,玩笑都开不得吗?”他说着来揽我的肩。 我笑着白了他一眼,任由他揽着,两个人挨坐在了一起。 “我的筱天啊,真是‘淡妆浓抹两相宜’,不仅女妆清丽可人,连打扮成男子,都那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他边说着边用手指挑起了我的下巴。 我拨开他的手,不解地问:“‘淡妆浓抹’这句话,你是哪里听来的?” “常乐告诉我的啊,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能即兴吟出如此上乘诗句的,该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啊?待到在马场上遇到你,还有在戏台上看到你时,我便知道,你确实与众不同!” “怎么个与众不同法儿?”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奇怪得紧,每时每刻都想见到你,想方设法地想与你在一起。”他说着,将我揽得更紧了。 我心中一阵甜蜜,嘴上却说:“所以连自己的妹妹都利用上了,说什么让我代她去灾区,害得她心存内疚,以为真是让我出去受苦受罪了呢。” “这么说,还是我的不是了。行行行,我不该想尽办法带你出来的,那我现在让小全子送你回去吧。”他说着,伸手要去挑帘子。 我连忙拉住他的手道:“你、谁说我要回去了?” “看你急得,呵呵。”他反手将我的手握住,狡黠地说:“我不利用下常乐,我们哪儿来这么好的独处机会?” 我又羞又恼,别过头道:“哼,不理你了!” 三郎哈哈大笑,忽地想到什么,说:“对了,我的卫队里有一个你的熟人,你想见见吗?” 熟人?我在大盛哪儿有什么做亲王侍卫的熟人啊,该不会是坠崖之前的杜筱天认识的吧?我惴惴不安地问:“不会吧,是什么人啊?” 三郎笑而不答,挑开帘子朝外面道:“让你们的副队长过来。” “卑职叩见赵王殿下。”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我抬眼一看,赵王的卫队副队长竟是我第一次出宫时结识的侍卫丁孝义。 三郎刻意放下了一点帘子,又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挡住了孝义的视线:“此行是你上任后的第一个任务,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带领好队伍,知道吗?” “是,卑职定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以报殿下赏识大恩之万一。”孝义抱拳正色道。 “行了,你退下吧。”三郎挥了挥手。 帘子放下后,我欣喜地搂住三郎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一吻:“三郎,我替孝义谢谢你。” 车轮辘辘,后世几个小时的车程,大队人马走了近三天。 一路上田地龟裂、水域干涸、寸草不生,不时能看到饿得瘦骨嶙峋的灾民跪在路边扒树皮吃。 见到这样的情景,我心里难受得很。但想到我的三郎正是为此而来,带了大量的粮食、饮用水和御寒物资,不禁又宽慰了许多。 在进城前,我就下了马车,混进了随行的队伍里。 府衙门前,商城刺史带领着一众地方官员列队欢迎。一通参拜寒暄、交接点算后,我被安排进了一间单独的厢房里。 “殿下让小的转告杜侍读,他要先处理公务,今儿恐怕没时间来看杜侍读了。”贺锦全恭敬地说:“您早点歇息,有任何差遣,尽管吩咐小的。” 打发走了贺锦全,我也累了,早早地睡下了。 次日傍晚,我用了晚餐,正捧着一卷《山海经》打发时光,三郎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案头的书,酸溜溜地说:“你还真是好学不倦呢,一整日不见三郎也看得进书。” 我嫣然笑道:“难不成我就该坐在屋里,一片一片地数花瓣等着你来吗?” 想到受灾群众,我走到他身边摇了摇他的手臂问:“赈灾的物资都分发给百姓了吗?有没有领不到物资的灾民啊?” 三郎拉起我的手,抚了抚道:“我这两日不就在忙此事嘛。我一早亲自监督了州府将物资逐一核对、登记、入库,还听取了杨刺史对商城灾情和物资分配的报告。至于如何将物资一一分发到百姓手中,那就是州府和县府的事情了。” “就这样啊,你的任务完成了?” “是啊,我这不马不停蹄地将公务办完了,这样明日就有空闲可以带你去附近逛一逛。” 我的眉头蹙成了一条线,这里可是灾区,百姓都食不果腹了,我哪儿还有心情逛啊?思及后世的赈灾物款经常会被无良的贪官克扣,灾民真正拿到手的少之又少,我忧心忡忡地说:“你就那么相信当地官吏不会中饱私囊,会将赈灾物资原封不动地送到灾民手中吗?” 三郎哑然,思索片刻沉吟道:“你说的可能性,我倒是没有考虑到。赈灾的物资,是根据灾民的人数准备的。若是真有人中饱私囊,那朝廷的恩泽就有可能无法惠及所有灾民。” “是啊,救灾如救火。物资由州府分配到各县府,再由县府分配给各里坊,还不知何时能到灾民手里呢。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人,岂不是还未等到救济,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筱天,你不仅冰雪聪明,还悲天悯人呢。你有什么好主意,说说看。” 联想到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搭棚施粥的场景,我抓起他的手,兴奋地说:“我们将一部分粮食煮成粥分发给灾民吧,米粥不但能充饥,还能补充水分。我们多施几日粥,应该就能帮助那些暂时没有领到物资的灾民渡过难关了。” 三郎颔首道:“嗯,这个办法好!那我这便吩咐下去,让他们明日一早烧粥搭棚。” 我沉思片刻后,补充道:“这还不够,待我们施粥结束后,你还要去检查州府、县府分发物资的情况。若是有人胆敢中饱私囊,就严惩不贷、杀一儆百,再亲自监督物资重新分配。这样你此行的目的才算达到了,朝廷和你赵王仁爱的美名才会真正被传颂。” 三郎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继而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开怀道:“哎呀,我真是捡着宝了啊!我的筱天,可真不是寻常女子呢。” 注释: ①雍州:中国古九州之一,长宁城位于雍州境内;雍州牧,雍州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常以亲王充任。 (); 长宁卷 第十八回 得成比目何辞死2 第二日巳时,我换了一套普通男子的常服,跟着贺锦全到了府衙门前。 三郎身着雨过天青色泼墨锦袍,眉目疏朗、神采奕奕。一见我,便迎了上来:“他们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我们走了一阵,来到一块空旷的场地前。只见一个个简易的大棚下,整齐排放着的一排几案,几案上摞满了木碗,每个几案后都有一个大木桶。 三郎指着一面迎风猎猎的旌旗道:“筱天,你看,还像样吧?”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粥”字旌旗的旁边,还有一个“蛮头”二字的旌旗。我疑惑地问:“我们除了粥,还准备了馒头吗?这个‘蛮’字好像写错了吧?” 三郎捏着下巴道:“字倒是也没错,最早是这么写的。只是这……小全子?” 贺锦全会意,躬身道:“启禀殿下,是另有一位善者在此处布施。奴才们一早来搭棚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据说施主是一位来自渝州的少年,游历至商城,见灾情严重,便解囊布施。” 我和三郎眼中均流露出欣赏之色。他牵起我的手道:“走,我们去会会这位少年郎。” 我忙拨开他的手,嗔道:“你忘了吗?我现在是你的随从。” 三郎哈哈笑道:“是是是,随从随从。那你随本王走吧。” 他边走边将诸葛亮攻打南蛮时,以面团包肉代替人头祭祀的典故说与我听,原来馒头最早是指蛮人的头,因而称为“蛮头”。 这是一个怎样的少年呢?四处游历,可见其洒脱不羁;解囊布施,足见其仁义多金;知晓“蛮头”典故,又可见其知识渊博。如此想来,我对这个少年不免颇为好奇。 三郎来到正在指挥工人们搬运东西的少年身后,作揖道:“这位兄台,打搅一下。” 少年闻言转身,但见他约莫十六七岁,个子挺拔健硕,肤色健康黝亮,五官轮廓分明,着一身玄色劲装,目光炯炯、英气勃勃,一副习武人的模样。 他吟吟一笑,好似春风拂面,拱手作揖道:“不知两位兄台有何贵干?” “在下今日也在此处搭棚布施,特来与兄台打个招呼。在下姓周,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哦,在下姓程,渝州涌泉人士,数日前游历至此。听周兄口音亦不像是商城本地人?” “程兄有礼了,渝州好地方啊,山明水秀。在下乃雍州长宁人士,听闻商城旱灾,特地带着粮食、衣物等前来救济。” “周兄有心了,今日得遇周兄,三生有幸。” 一番寒暄之后,我们回到自己的棚里等候灾民到来。少年忙完之后也站到了旁边的棚里,与我们点头示意。 百姓陆陆续续地来到棚前,我们也忙开了。看着面黄肌瘦的灾民领到粥和馒头时,激动、满足的表情,我和三郎都感到很欣慰。 快到中午时,灾民开始愈来愈多,争先恐后地往前涌,维持秩序的侍卫有些捉襟见肘了。 为了加快速度,我们两人一组配合布施。我和三郎一组,由我将粥盛满递给他,由他将粥递给灾民并和声慰问。 见他忙得满头是汗,我上前一步为他擦了擦。三郎笑道:“我没事,你看,这位老大娘还等着咱们的粥呢,你还是赶紧盛吧。” 我微笑点头,侧转身想和对面的老太太说声抱歉。我刚要开口,却发现她身后一个带着胡帽的男子,一只手正往怀里掏,露出明晃晃的一角,双目正紧紧盯着三郎。 电视剧里暗杀的情节看多了,直觉告诉我此人会对三郎不利。我在后世已经失去了腾飞,说什么也不能再失去三郎了。 眼见那人的暗器即将脱手飞出,我一面使劲全力推开了三郎,一面大喊道:“小心!” 那原本朝三郎胸口激射的暗器,“嗖”的一声从我的肩头划过。我直觉肩头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慌忙伸手去捂。 三郎被我推得脚步趔趄,未及站稳,忽闻仓啷啷刀剑出鞘声,竟有四、五个刺客同时举刀朝手无寸铁的三郎刺去。 而此时,武装的侍卫分散在广场四周维持秩序,一时远水救不了近火。 就在刀尖逼近三郎的电光石火间,一个玄色的身影仿佛从天而降,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一声长啸,横空出击。 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开了两把已经逼近三郎面门的短刀,旋即在三郎身前舞出漫天剑花,很快将所有刺客都逼退了开去。 此时,孝义领着几个侍卫赶了过来,他迅速挡在了三郎身前,并镇定地指挥侍卫将刺客团团围住。 三郎脱困后立即冲到我身边,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伤哪儿了?” 我不想让他担心,嘴里说着没什么,感觉却愈来愈不好。伤处开始发麻,并迅速向四周扩散,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连呼吸都愈发困难了。 我只得松开捂着肩头的手,无力地说:“你看看。” 三郎将我扶到一个凳子上坐下,小心翼翼地褪开衣襟,顿时脸色巨变:“怎、怎么会这样?” 我艰难地侧头看了一眼,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伤处虽然只有浅浅的一道,渗出的血却是几近黑色的暗红。常识告诉我,这是中毒的现象。 三郎面红耳赤、喘着粗气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司医来,很快、等我!” 我想让他不要走,却惊恐地发现肌肉已不听使唤,说不出话,亦抬不起手。 “暗器有毒!”那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面前,我努力定睛一看,原来正是那程姓少年。 他收起手中的软剑,看了看我的伤口,镇定地说:“你不要乱动,否则毒素渗透地更快,我现在帮你把毒吸出来!”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俯身将双唇贴在我的肩头,使劲地吮吸起来。 他的唇触及我肩头的一刹那,其实是没什么感觉的,因为毒素已经麻痹了我的触觉。但毕竟男女有别,如此亲昵的举动不免令我面红心跳。 不过我知道他这是在救我,且他并不知我是女子,根本无心冒犯,所以也就任由着他。 “大胆狂徒!”少年被一把推开。 原来是三郎带着司医赶来了。待他看清了少年的模样,蹙眉道:“原来是你,你、你在做什么?” 少年吐出一口毒液,抹着唇边道:“周兄,这位兄台所中暗器上涂了剧毒,若不及时将毒液吸出,恐有生命危险。” 三郎尴尬地拱手道:“哦,我已找了郎中来,程兄有心了。” 他说完,忙将我扶住,让司医诊治。 靠在三郎的身上,我的一颗心宽了下来,身体则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感觉过了好久,待我慢慢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榻上,榻边坐着心急如焚的三郎。 见我睁眼,他喜出望外,激动地说:“筱天,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我努力地朝他灿然一笑。 “你可担心死我了,那飞镖上有剧毒,你只擦伤了一点点,便已经症状明显,昏迷了好几个时辰,若是射中你的身体,那岂不是……”他说着,眉头深锁、表情黯然。 我清了清嗓子,虚弱地说:“傻瓜,有、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会有事的。” 他倒来一杯水,一面扶着我喝下几口,一面蹙眉道:“你才是傻瓜!你又不是铁打的,怎么不会有事!下次不许你再这样以身犯险了,听到没有?” “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身陷险境,我做不到。如果你不在了,你让我如何独活?” 三郎愣在那儿,眼角有晶莹的亮光。他欲言又止,只静静地俯身,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 “你乖乖躺着,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三郎为我掖了掖被角,起身欲走,忽地想起什么:“对了,那些刺客都抓到了,已经被打入州府大牢了。” “他、他们为什么要行刺你啊?” “这个还不得而知,待审讯有结果了杨刺史自会来禀报的。” “哦。那救我们的那位程兄呢,他怎么样?” “他没事,我忙着善后,还不得闲好生谢他。方才我让小全子准备了一箱金银赠与他,他说什么都不肯收,问了问你的情况,便告辞离开了。” “走了?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我没问。不过我让小全子告诉他下次到京师时,务必去德阳坊的曹府登门,曹府是我皇姑家,我会委托曹府上下好生招待他。” “哦,这样啊。那他下次去曹府的时候你记得告诉我,我好当面向他道谢。” “行了,知道了。你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好生养伤,不要操心这些了,我去去便回。” 五日后,三郎处理好了所有赈灾的事宜,确保一应物资均已分发到灾民手中后,下达了启程回京的命令。 临行前,我忽地想起一事,抓着三郎的手问道:“对了,抓到的那几个刺客,问出结果了吗?” 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干咳一声道:“嗯,是一群当地的百姓,他们认为朝廷赈灾不利,说商城从去年夏天开始就缺水缺粮了,却迟迟不见朝廷赈济。” “啊?那朝廷为什么不早点派人赈灾呢?” “哼!地方不上报灾情,朝廷如何能知?那帮酒囊饭袋,从来都只知报喜不知报忧,到实在瞒不下去了,才肯报知朝廷!” 这报喜不报忧的积弊真是历史悠久啊,苦了灾民要忍饥挨饿。不过他们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恐怕也是损人不利己的,刺杀赈灾亲王,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杀头的大罪啊。 我忙问:“那官府会怎么处置他们?” 三郎抚了抚我的鬓发道:“筱天认为该如何处置啊?” “他们也是受害者,只是用了极端的手法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我觉得既然你我都安然无恙,就不要为太难他们了。只要他们有悔改之心,惩戒后还是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我咬了咬唇,继续道:“其实,罪魁祸首是那些瞒报的官员,应该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三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我的筱天处事宽严相济,还颇有从政潜质呢。你放心吧,我也是这般建议杨刺史的。至于那些欺上瞒下的酒囊饭袋,待我回京后自会禀明父皇母后严惩。” (); 长宁卷 第十九回 愿作鸳鸯不羡仙1 三日后,赈灾的队伍回到了长宁。 一路上,三郎对我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还不停地嘱咐我回去要好生休养,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你的随身司医为我医治了这些天,让我吃了那么多药,想不好都难了,你就不要担心了。”我忍不住说。 三郎睨我一眼,揽着我的手又紧了紧,正色道:“我能不担心嘛,你可是为我受伤的,万一落下什么病根,你让我于心何安?待入了宫,你直接回去歇息,常乐那儿我会遣人去知会一声的。” 我心中甜蜜,温顺地靠在他的肩头。 “掖庭的伙食定是不好,看你瘦的。回头我让小全子送些膳食到你那儿,你可都要吃完哦。”三郎又道。 回到长宁宫,三郎径直去了启政殿复命,我则回了掖庭。 不多时,贺锦全就领着个两个小内侍送来了三个大篮子。他一面将碟子一一放到几案上,一面娴熟地报着菜名: 长生粥、雪婴儿、箸头春、乳酿鱼、葱醋鸡、山煮羊、八仙盘、汤浴绣丸、羊皮花丝、酿金钱发菜、分装蒸腊熊、通花软牛肠、单笼金乳酥…… 他们离开后,阿娘和盈盈目瞪口呆、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事是瞒不下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将我和三郎如何在一起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 阿娘听完,目光涣散、怔怔地不发一言。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发作,她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的筱天已经十五岁了,也是到了婚配的年纪。当初为娘还担心待在宫里会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没想到你这么快找到了意中人。” 她忽地抓起我的双臂,泪光盈盈:“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会是赵王!且不论我们两家的恩怨,阿娘并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该延续到下一代。可你二人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你虽已非宫中奴婢,但你罪臣之女的身份却永远无法改变。更何况,皇后恨绝了反对她的臣子,又岂能同意你嫁给赵王?” 这下轮到我无言以对了。说实话,我还没有考虑过那么多。我和三郎在一起的时日尚短,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有谁不想跟自己心爱的人光明正大地厮守一生?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杜侍读,你在吗?杜侍读!” 听声音是戚兵的,门一开,戚兵边擦汗边着急地说:“杜侍读,你在就好了。公主请你即刻去一趟启凰阁!” 见他着急的样子,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让盈盈叫姐妹们过来一起吃东西,然后就跟着戚兵出了掖庭。 路上我问戚兵常乐找我何事,他只知道是找我商议事情,具体什么事并不清楚,但太子和安王已经在了。看样子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到启凰阁,我就发现气氛不对,一众宫人随从都候在门外,戚兵将我领到门口,也只是通报了一声不敢入内。 忐忑不安地走进殿里,我先向三位皇族施了礼,抬头才发现永远嘻嘻哈哈的常乐公主,哭得涕泪横流。 常乐一见我,便扑了上来,抽泣道:“筱天,你可算回来了。” 我忙问:“公主,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原本今日你和煦皇兄回宫,我开心得不得了。谁知西梵竟派使者向我大盛求婚,还点名要本公主下嫁。” 她一抹眼泪,叉着腰气鼓鼓地说:“且不论那里有多荒蛮,那西梵的可汗还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呢!这、这岂不是羞辱本公主,羞辱我大盛嘛!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原来如此,我忙安慰道:“公主,你先消消气,气坏身子就不值当了。如今西梵只是求婚,陛下和娘娘并没有答应吧?” “那倒没有,幸亏父皇随机应变,在朝堂上假装晕厥,才拖延了时辰。不过西梵使者还在鸿胪寺候着呢,看这架势,等不到答复他们是不会回去的。”周焘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父皇母后为何不直接回绝了他们啊,我泱泱大国难道还怕他夜郎小国不成吗?”常乐瞪圆了眼睛说道。 太子焏走到常乐面前,唰地打开折扇道:“常乐,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西梵如今已算不得夜郎小国,他们吞并了西宛后,实力大增。这些年来一直滋扰我大盛西境,对大盛领土虎视眈眈,其军队的战斗力着实不容小觑。” 他挥了两下折扇,继续道:“况且,和亲历来是缓解两国矛盾、促进民族融合的良策,可以大大地降低两军的伤亡和耗费。英明神武如皇祖父,不也将武昌公主嫁去了西梵嘛。” “武昌公主那是宗室之女,我可是父皇母后唯一的亲生女儿,那能一样嘛!”常乐气急败坏地扯起太子焏的衣袖:“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皇兄啊?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常乐,休得无礼!”周焘阻止道:“焏皇兄只是在给你分析形势,若非万不得已,父皇也不会用晕厥作缓兵之计了。我和皇兄到时候自然也会为你求情的,自小焏皇兄就是最疼你了,怎么可能眼看你远嫁蛮夷呢?” 常乐松开了手,委屈地说:“那现在究竟怎么办啊?你们不是说待煦皇兄述了职,父皇母后就要召见我了嘛。到时候我该如何应对,是哭天抢地?苦苦哀求?还是以死相逼?你们倒是给我出个主意啊!” “不可,如此应对都不合适。”太子焏沉思片刻,道:“虽然我知道父皇心里肯定是不舍得你远嫁西梵的,可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还要为天下苍生考虑。你最好先表现出愿意为国为民牺牲的态度来,然后再寻找机会。” “啊?我说我愿意牺牲自己去和亲,那、万一父皇母后同意了,那可怎么得了啊?我岂不是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太子焏甩了甩衣袖,蹙眉道:“你、真是被你气死了!” 我忙解围道:“公主,陛下和娘娘视你如掌上明珠,他们怎会舍得呢?太子殿下这招是以退为进,让陛下和娘娘更加舍不得你这个懂事贴心的好女儿。你还是问问殿下,机会是指什么吧。” 常乐眼眸一亮,摇着太子焏的手臂道:“皇兄,是我笨,是我没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你就帮帮我吧,快帮我想个辙吧!” “我说你这爆竹飞花的脾气,何时能改改?皇兄能眼见你往火坑里跳吗?”太子焏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如今只是差一个借口,一个我们说得出口,西梵下得了台的好借口。” “你就别卖关子了,那是什么借口啊?” “我还没想到啊,哪儿是那么容易想到的。这不是到你这儿商议来了嘛,等煦弟到了,我们再好生计议一番。” “啊?哪儿还来得及啊,救命啊!”常乐失望地跌坐到凳子上,抱着头不再言语。 太子焏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大盛皇室笃信道教,“常乐”并不是公主的本名,而是她出家后的道号。 想到这一点,我计上心来,走到常乐身边,轻声道:“敢问公主,‘常乐’可是你的道号?” 常乐头也不抬,无力地应声是。 我又问:“那请问道士可以嫁娶吗?” 太子焏唰地收拢折扇,双目放光道:“对啊!常乐乃是出家修道之人,岂能嫁作人妇!” 常乐也倏地站起,大喜过望地说:“筱天,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我竟忘了我是个道士,我是道士,哈哈哈哈!” 周焘也围了上来,欣喜地说:“皇兄,这个借口还真是我们说得出口,又能让西梵下得了台的好借口呢!杜侍读果然是才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这时,戚兵进来通报,帝后召见常乐。 常乐和两位皇子动身去了启政殿,我则自顾自回了掖庭,静候消息。 次日,事情妥善解决。 帝后以常乐公主已出家修道为由,委婉地回绝了西梵使者,当然免不了奉送西梵不少书籍、绢帛、瓷器和粮食种子等大盛物资。 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同时断了其他邻国求婚的念头,帝后下令在启凰阁边上兴建常乐观,供常乐入观修道。 (); 长宁卷 第二十回 愿作鸳鸯不羡仙2 第三日早晨,我刚在启凰阁坐定,常乐就拉着我的手说:“筱天,父皇母后为了庆祝我留在他们身边,今晚在启宴殿设了家宴,点名要你参加呢。” “点名要我参加?这是为什么啊?”我不解地问。 “因为你是我无须远嫁蛮夷的功臣啊,父皇母后说要当面感谢你呢。”常乐笑嘻嘻地说。 “当面感谢我?他们怎么知道这主意是我出的啊?” “焏皇兄说的啊,他说他不能揽你的功。” 原本在文后那儿留下点好印象倒也是好事,可这皇宫里的家宴,我上次已经领教过了,真心无福消受呢。 我无奈地问:“这次都有哪些人参加?与上回七夕夜宴一样吗?” “嗯差不多,应该都会到吧,只有焏皇兄估计来不了。” “为什么,太子殿下怎么了?” “北娄叛乱,焏皇兄主动请缨率军平叛,这几日就要出征了,他可能没有时间来了吧。” 太子焏要出征?前几日是听三郎在说,北娄在边境几镇作乱、企图复国,帝后希望有皇族能率军镇压。刀剑无眼的,我当然劝他不要去了,想不到太子焏毛遂自荐了。 傍晚,我和常乐按时到了启宴殿。 出席的人员果然和上次差不多,太子焏的确没有来,是太子妃带着良娣出席的。 待众人礼毕,皇帝周衡有气无力地问道:“都到齐了吗?” “回禀父皇,”太子妃起身福了一福道:“太子殿下正着手筹备出征事宜,让儿臣代为告假,望父皇母后见谅。” “哦,无妨。”周衡展颜道:“焏儿主动要求挂帅平叛,为朕分忧,实乃朕之爱子、国之栋梁啊。” 一旁的文后递了杯水给周衡,然后发声道:“太子妃。” 刚落座的太子妃又站了起来,应声道:“是,儿臣在。” 文后威严地说:“太子出征平叛,此去少说数月,你要打理好东宫上下,尤其要照顾好身怀有孕的张良娣,让远征的太子放心,明白吗?” 太子妃恭敬地回答:“儿臣明白,儿臣谨尊母后教诲。” 这时我才发现,太子妃身边那圆圆润润的张良娣原来是个孕妇。 “好了,你坐吧。”文后继续道:“我们一家人如今能整整齐齐地聚在这里,真要感谢一个人,是她的计策让常乐免于远嫁他国,又不至于引起两国的纷争。此人就是常乐的侍读——杜筱天。” 众人闻言,都将目光朝向了我,害得我面上发热,表情发僵,只得机械地站了起来。 “来!”文后起身道:“我们敬她一杯。” 这下好,众人哗啦啦都站了起来,举着酒盅向我敬酒。我忙惶恐地举杯,受宠若惊地喝下酒,感恩戴德地谢过了众人。 “杜筱天,待常乐正式入观后,你就不必做她的侍读了。说说你有何打算,好让本宫为你安排。”文后说道。 我激动万分,我梦寐以求的时机终于到了!可是我要怎么回答文后呢?是说听凭皇后娘娘安排?还是……?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一个清冽的声音道:“启禀母后,儿臣有一提议。”原来是太子妃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均望向她。 “哦?但说无妨。” “太子出征后,东宫就只剩下我和良娣妹妹作伴,怪冷清的。听闻杜侍读蕙质兰心、乖巧懂事,我和妹妹都很喜欢她。”太子妃瞟了我一眼,恭敬地继续道:“儿臣在想,这些日子是不是请她到东宫来与我们做伴,还望父皇母后做主。” 这个太子妃,还是不肯放过我吗?把我弄到她的地盘去,岂不是任由她宰割?可她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该怎么回绝? “这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杜筱天,你意下如何啊?”文后询问道。 我艰难地咽下口唾沫,极力思索着如何婉转地拒绝。谁知太子妃迅速走到我身边,挽起我的手臂,亲热地说:“筱天妹妹,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我们年龄相若,定能成为闺中密友,你就答应吧。”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成了被黏住嘴巴的知了——欲叫无声,只得乖乖地谢了恩。我就说吧,这皇宫的家宴,真是无福消受呢。 常乐正式修道的前一晚,她邀我在启凰阁留宿。 做侍读这些日子,我和常乐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几乎无话不谈。 常乐坐在锦墩上,手托香腮,唉声叹气地说:“唉,我明日就要入观修道了,你又要去东宫陪皇嫂,以后我们就不能经常在一起嬉闹了。” 我一听这话,趁机说道:“修道又不是坐牢,公主你有空可以常来东宫啊。” 常乐忽地站起,扑闪着大眼睛拍手道:“对哦,好啊好啊!我以后诵完功课还早的话,就到东宫来找你,美其名曰探望我未出世的小侄子!” 有了常乐这句话,我放心不少,知道常乐会来,谅那封子盈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放下心事,我拿起茶壶倒了两盏水,递给常乐一盏,随口问道:“对了,张良娣怀的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吗?” 常乐悠悠坐下,呷了口茶,回答道:“算是吧,之前有过一次,但不幸小产了。” “哦,那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吗?” “那倒不是,皇兄已经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了。” “哦,是太子妃生的吧?” “不是的,是皇兄的一个姬侍所生。子盈皇嫂还未曾生育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这个母凭子贵的男权社会,封子盈即便贵为太子妃,她的压力恐怕也是不言而喻的。 “子盈皇嫂快二十了,再不生的话……”常乐少年老成地说:“我也快十五了,同龄的女子这个岁数差不多就该许人家了,可怜我生在帝皇家,为了避亲还要出家做道士,唉。” 盛代的女子一般十三、四岁就开始婚配,超过十八岁就很难嫁出去了。在我看来常乐还是个幼稚的小姑娘,原来她已经开始思嫁了。 “瞧你,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自己身上了,在父母身边多待几年,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这个道士也不知要做到何年马月,我到时候都成老女人了,还有谁要啊?” “你可是大盛的公主,又出落得花容月貌、精灵可爱,待到你要嫁人时,那些王公子弟还不排着队地等着娶你啊。” “那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嫁的,万一那个时候我钟意的人已经婚配了怎么办啊?” “哟,这话有深意啊!莫不是我们的公主有心上人了?” “没有、没有!”常乐的脸顿时桃红一片,使劲摇着双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万一那个时候,我……” 我一看她就是情窦初开的样子,便不依不饶地说:“没有吗,真的没有吗?你连我都不肯说啊?” “没有,真的没有。” “哦,没有那就算了。本来你告诉我是何人的话,我还能帮你看看那人的意思。” 常乐倏地站起,双眼放光道:“真的吗?你有什么办法啊?” 我心中窃喜,面上假装不在意地说:“你又不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谁,我怎么帮你想办法啊?” 常乐咬着嘴唇想了想,羞窘地说:“那我告诉你可以,你可千万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哦。” 我点头道:“嗯,你放心,绝对保密!” 常乐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小脸涨得更红了。她低头卷着衣角,声细如蚊地说:“是焘皇兄的侍读。” “梁辰?!”我吃惊地叫了起来。 常乐惊慌地捂住我的嘴巴,急道:“你小点儿声!你怕别人听不到吗?” “对不起,公主。”我暗忖,梁辰倒的确是个英俊有才的好儿郎,在史书上也是留下了姓名的。只是这皇家儿女的婚事,恐怕不是能凭自己心意来的。 “那你倒是说说,如何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啊?”常乐娇羞地摇着我的手臂道。 “这个嘛,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个人对另一人是否有意,是可以从他们接触的点滴中看出来的。”我边想边说道:“公主可以设法多与梁侍读接触,这样你们能加深对彼此的了解,我也能从中看出些端倪来。” “日久见人心,你说得有道理。”常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又皱眉道:“从前我总嫌弃焘皇兄,看来今后要多多与他走动了。” 见此情形,我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你敢笑我?”常乐扬起手就要来打我。 “不敢不敢,筱天这是替公主高兴。”我忙躲开 “你记得要保密哦,不然我撕烂你的嘴!” 我笑着连声应好。 (); 长宁卷 第二十一回 大难不死有后福1 次日下午,太子妃封子盈派了两个小内侍将我接到了东宫的宜春宫。 封子盈带着人等在宫门口,一见我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筱天妹妹,可算等到你了。” 我忙向她行礼问起居,心中想着她上次对我的构陷,脸上的笑容难免有些不自然。 她一把拉起我道:“筱天妹妹,你这可就见外了,我可是一心把你当自家姊妹看的。” 封子盈边说边将我带进了殿中,一面摒退宫人,一面挽起我的手道:“我知道上次碧云的事情,你可能对我有所误会,我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与你说清楚。” 她将我领到一张交椅前让我坐下,自己坐到对面,递了杯水给我道:“碧云是我的陪嫁丫鬟没错,但上次她栽赃嫁祸于你,真的不是我指使的。碧云自小就服侍我,与我的感情特别好。可能正因为如此,她就自作主张地替我出头。唉,都怪我驭下不严,让妹妹你受委屈了。所幸太子及时救下了你,不然我会愧疚一辈子的!碧云这般对你,你竟大度地饶了她一命,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只能客气地说:“太子妃,你不必自责,筱天知道此事定与你无关。” 封子盈释然一笑,手抚着胸口道:“真的啊,太好了,我就知道妹妹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这事儿今日说开了,咱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吗?” 我违心地笑了笑,应声好。 她喜形于色地说:“你看,今儿这么高兴,我却不敢再赠你东西了。这样吧,我命人照着你的身段定制几套裙衫,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我起身福礼道:“筱天无功无劳,怎能再接受太子妃赏赐。” 封子盈扶起我道:“我就说嘛,我敢送你也不敢接受了。你放心,我会让他们在里衬里绣上你的名字,这样总万无一失了吧?” 她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推辞就是不给她面子了,只好勉强答应,任由裁缝给我丈量尺寸。 这时,一身宽松衣衫的张良娣由两个侍女扶着走了进来:“惠雅来迟了,请姐姐责罚。” 封子盈忙接住了盈盈下拜的良娣,笑着说:“我与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身子不便,就不必拘礼了。” 张良娣恭声谢恩,然后对我嫣然一笑道:“筱天妹妹,早就听闻你出口成诗、聪颖过人,常乐妹妹对你满意得不得了,姐姐出面将你请到东宫来,惠雅也高兴得紧呢。” 几天下来,我对张良娣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她叫张惠雅,年十七,两年前嫁给太子,父亲是一个州的长史。 她的家庭背景没有太子妃好,又是妾室身份,因而处处矮太子妃半截,唯独生育这件事例外。 惠雅善解人意、低调和气。她和封子盈一样,对我礼敬有加,满脸笑意。但我总觉得她的笑比封子盈真诚、友善得多。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不应该戴有色眼镜看封子盈,说不定事实真像她所说的那样,是碧云自作主张的。否则她贵为太子妃,要对付我直接出手就好了,何必几次三番地向我示好呢? 也许真的是我多心了吧,一周下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封子盈对我,一如既往地友好,没有一次为难过我。我只好自嘲,也许是我在后世宫斗剧看多了吧。 这一日,该是到张良娣居住的宜秋宫相聚。我到的时候,封子盈还没有来,我就陪着惠雅在院子里散步。 春风好似女娲的巧手,所到之处姹紫嫣红、繁花似锦。院中一亩池塘水光潋滟、清澈见底,池畔的垂杨绿柳舒展着黄绿枝条,在微风中盈盈拂动,好似妙龄舞娘的翩跹裙裾。 我扶着惠雅,边走边说:“好美的景致啊。” 惠雅没有接话,沉默半晌,幽然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是一首描写艰苦征战生活的诗,惠雅一定是在挂念她远征平叛的夫君。 我忙转移话题道:“惠雅姐姐,你现在四个多月了。待小世子出生时,应该正是五谷丰登、金桂飘香的好时节呢。” 慧雅淡淡一笑,柔声道:“也不知,这个娃儿有没有福分到世上来走一遭。”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些日子接触下来,虽然惠雅一直是笑脸迎人、举止得宜,但我总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世事的消极态度。如今她这样说,莫不是是在担心太子妃忌惮她母凭子贵,会对她的孩子不利?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封子盈和她的随从到了。 众人进到殿内,一番行礼问起居后,封子盈戚然道:“屈指一算,太子离京已有十日,战报却尚未送到,不知……” 她说到这里,叹气不语。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我干咳一声道:“太子妃莫要担心,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定能凯旋归来的。” “但愿如此呢,可不做点什么,我真是寝食难安。”封子盈殷切地说:“不如我们姊妹几个,到上清观为太子诵经祈福,可好?” 我知道大盛皇室将道教视为国教,这个时期的人有求神祈福的需要时,总是喜欢去道观诵经。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就爽快地答应了。 惠雅缓缓起身,恭敬地说:“姐姐的提议甚好,只是诵经祈福需洁净无暇,请容我和筱天先沐浴净身一番,再到上清观去吧。” 封子盈莞尔道:“还是妹妹想得周到,我也是临时起的意,那就一同到我的宜春宫中去沐浴净身吧,上清观离我那儿还近些。” 她对身边的侍女道:“碧岫,你先回去准备,良娣身怀有孕,让下面的人可要照顾周全。” 碧岫得令退了出去,封子盈和我们闲聊一阵,领着我们出了门。没走几步,惠雅对封子盈道:“对了姐姐,你那儿没有筱天妹妹换洗的衣衫,我让碧浮去趟掖庭吧。” 封子盈浅笑道:“妹妹放心,前些天我命尚服局为筱天妹妹赶制的几套衣衫,今儿一早已经送到我那儿了,里里外外都齐了。你的衣裳碧岫自会遣人去取,你们就放心随我去罢。” 一行人到了宜春宫,碧岫已候在殿门口。她将我们领至浴房,自有侍女恭顺地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狭长的大屋子,里面又有三个小隔间,门上分别挂了“甲、乙、丙”三块牌子,可供三个人同时沐浴。 封子盈停在了“甲字号”隔间门口,对我们说:“两位妹妹请便,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去上清观。” 碧浮陪着惠雅进了“乙字号”隔间。 碧岫将我领到最后一个隔间门口,轻施一礼道:“太子妃为杜侍读定制的衣衫已经放在里面了,杜侍读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多谢。”我说完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用精致的雕花木板围起来的隔间,当中靠里面摆着一个椭圆形的大木桶,左边的三足铜炉点着香,右边的梨花木衣架上,挂着新做好的裙衫和几块擦洗用的纱巾。木桶里盛满了水,水上漂浮着一个瓢勺和许多鲜嫩的花瓣。 我伸手试了试水温,一面缓缓褪去衣裳,一面静下心来思考。封子盈这样安排,看起来都顺理成章,没什么问题。但一想到之前被构陷的事,还有方才惠雅的话,我不免多了个心眼,总不能被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吧。 虽然不知道封子盈意欲何为,但我第一时间拿水浇灭了铜炉里的香丸。因为我知道,在焚香时做手脚是很常见的伎俩,自然是先灭了再说。随后我拿纱巾沾水擦了擦身体,便换上了新的衣衫。 正常沐浴是不可能那么快的,为防有人在门外监听,我便站在桶边拿瓢勺随意地舀水,看着水花发呆。 室内热气升腾、芬芳四溢,加之周遭安静清幽,没多久,无所事事的我倚着桶沿昏昏欲睡。 架在手掌上的头愈来愈沉,直至手再也承托不住,我这才惊醒过来。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眼前烟雾缭绕,喉咙也忽然痒得很。这、这是什么情况? 待我缓过神来,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好像是——着火了! 我该怎么办? 镇定,我告诉自己,越是危急时刻,越是要镇定! 我努力回想在后世学到的自救常识,一面将换下来的衣裳浸入水中打湿,披到身上打结固定,一面拿湿纱巾遮住口鼻。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火源。 然而这四四方方的隔间一目了然,室内显然没有明火。若是外面着火,那么离火源最近的地方应该最烫。于是我从门开始,一点一点往里摸。 与门相对的隔板上,挂着一大块装饰的帷帐。刚摸到帷帐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当我撩开帷帐一角再摸时,我的手被烫得缩了回来。 我心头一紧,伸长手臂使劲一扯,帷帐哗哗落地。果然,帷帐后面的隔板被烧得通红发烫,火源找到了! (); 长宁卷 第二十二回 大难不死有后福2 虽然有点被吓着,万幸的是火源没有在出入的要塞,不至于成为瓮中之鳖。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逃离火场。 门,没有被上锁。我出了自己的隔间,冲进了“乙字号”。只见惠雅衣衫完整的昏睡在墙角。 我舀起一瓢水,先是浇灭了线香,然后用力朝惠雅脸上泼去,并拿大拇指掐她的人中。 惠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虚弱地开口道:“筱天妹妹,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有时间多作解释,一面简单地说:“着火了,我们得尽快逃出去!”一面拿起衣衫和纱巾往水里浸了浸,将衣衫披到她身上,将纱巾递给她道:“快,拿着捂住口鼻!” 这时,“腾”的一声,一大股火焰冲破里面那层隔板,由下往上烧到了两边的隔板,一时烈焰四起。 惠雅咳嗽着说道:“我们赶紧跑吧!” 我看了一眼盛满水的木桶,灵机一动,拿起瓢勺往两个人的头上浇,然后对惠雅说道:“我们一起把这只木桶推倒,这样能减小一点火势。” 一、二、三!木桶被推倒了,水哗啦啦地流向四面八方。随即,我拉着惠雅冲出了房门。 关门!对,关紧门窗可以暂时阻止火势。关上了“乙字号”和“丙字号”的房门后,我来到了“甲字号”的房门前。 虽然心中已有猜想,但我还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推开了“甲字号”的房门——空无一人,只有熊熊燃烧的大火。 我顾不得多想,关上门就拉着惠雅往外跑。 打不开!沐浴房的大门果然打不开! 此时此刻,我才彻底相信,这是封子盈一手安排的毒计——活活烧死我和惠雅!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心肠竟如此歹毒,手段竟这般残忍!更何况,我和太子焏清清白白,她没弄清楚我们的关系就直接下手,简直丧心病狂! 这时,惠雅拉了拉我的衣袖,移开了点遮挡着的纱巾说道:“门窗一定是从外面被固定了,烟、烟愈来愈大了,咳、咳,你还是省着点力气吧。” 我一面继续撞门,一面咳嗽着道:“那也要试试,咳、咳,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惠雅拦下我:“她既然处心积虑地要害我们,就、就不会那么轻易让我们逃出去,不是吗?” 一阵咳嗽后,她继续道:“你别太担心,方才我虽然不知道她要使什么诡计,但也猜到她不怀好意,所以我让碧浮偷偷离开去找常乐了。等常乐到了,我们就有救了,你先安静地等会儿吧。” 我一下子宽心不少,喘了几口气后对惠雅说:“烟尘集中在上面,你赶紧蹲下。” 我从惠雅的头上拔下一支发簪,用力去刺门窗上的麻纸,将麻纸没有封死之处划出一条条透气的缝隙。空气顿时清新了不少,希望这样能支撑到常乐来救我们吧。 我蹲到惠雅身旁,互相依偎。为了保存体力,我们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忽地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抬头一看,眼前一片火光,整个隔间着了起来,眼看就要倒塌了。 好在隔间离门口还有好几丈的距离,我们要是再往角落挪一挪,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惠雅姐姐,我们……”室内烟雾浓重、光线昏暗,我竟然才发现惠雅痛苦地捂着肚子,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你、你怎么了?小世子没事吧?”我慌了手脚,使劲把她往角落推,边推边往后看火势。只见一团团烈焰串上屋顶,好似一条火龙肆意作怪,发出刺耳可怖的吼叫。 忽地,喀喇喇一声巨响,隔间轰然坍塌!一阵热浪滚滚袭来,我下意识地抱住惠雅,埋头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响动渐渐弱去,我抬头问惠雅:“你没事吧?”惠雅慢慢睁开眼睛,脸色惨白,努力微笑着摇了摇头。 但她看着我的双眸愈瞪愈大,嘴巴也愈张愈大。 我不解地看着她,却在她明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身后的火焰。我这才发觉自己身后发烫,扭头一看,裹着的衣衫竟然烧了起来! 我吓得跳了起来,慌忙解下衣衫,一把扔出老远。再往身后看看,幸好,身上并没有着火。 我长吁一口气,后怕地瘫坐在地。 再看惠雅时,只见她双眉紧蹙,捂着肚子一动不动。我暗暗心焦,常乐他们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怕是这孩子要保不住了。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呼叫声:“张良娣……杜侍读……” 我喜出望外,扭过身猛拍门框,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这里,我们在这里!” “她们在那边!这、谁把门窗封起来了?快,快想办法把门打开!”外面传来常乐的声音,继而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过了一阵子,就在我即将昏迷过去的那一刻,大门终于被打开,新鲜的空气和明晃晃的阳光顿时从室外涌入,仿佛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体内。 从外面冲进来两个男子,一个去扶惠雅,一个来扶我。惠雅身子重,又虚弱无力,一时没有被扶起来。我忙道:“不用管我,咳、咳,你们先抬良娣出去!” 奄奄一息的惠雅被救走了,我挣扎着想自己爬起来,却眼冒金星、四肢无力,怎么也爬不起来。 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到我身边,喊道:“筱天,我来了!” 是常乐!她抬起我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连拖带拽地把我弄到了院子里,扶我在石凳上坐下。 我直觉得头昏眼花,胸口翻腾得想吐,仿佛吃了全世界最恶心东西似的难受。 马上有人端来了脸盆和杯子,为我擦干净脸和手。 我咳了好一阵子,灌下好多水,又拼命地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过了许久,才渐渐恢复了神志。 看清对面常乐的样子,我忍不住扑到她身上大哭起来:“公主!呜呜呜,我们差点被烧死了,公主!”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别哭了啊。” 我直起身,拭着泪声音沙哑地问:“良娣呢?张良娣呢?” “哦,她昏迷不醒,我命人把她送回宜秋宫了。”常乐拍拍我的手背道:“你别担心,这会儿司医也该到了。等你好一些,我们就一起去看她。” 这时,一个少年领着一群手推板车的宫人涌了进来,板车上装满了大桶、小桶和黄沙。少年镇定地指挥宫人将黄沙铺到门槛周围,再不断地用小桶从大桶里舀水浇灭火焰。 后世的古装戏里看到的救火场景,一般都是一个个人拎着装满水的小桶往火场赶。这样救火既费时又费力,很难在短时间内控制大火。少年竟然懂得利用黄沙不易燃的特性来阻止火势蔓延,还将水盛在大桶里用板车运过来,这样就不必一桶一桶地来回跑了。 我正在好奇这么聪明的少年是何许人,少年转身走向我们拱手道:“启禀公主殿下,幸好发现得及时,火势应该能控制下来,请公主放心。杜侍读,你没事吧?” 原来是安王侍读梁辰。我狡黠地看了眼常乐,常乐小脸微红,嗔怪地回瞪我一眼。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地笑道:“哦,我没事了,多亏你们及时赶到。公主和梁侍读的救命之恩,筱天必然铭记于心。” 梁辰谦恭地说:“杜侍读言重了,梁辰不过是受公主差遣。公主一听闻你和良娣有危险,急得脸色都变了,路上还差点摔倒了呢。” 我忙问常乐:“公主摔着没?没受伤吧?” “我……”常乐欲言又止,脸更红了,霍然起立道:“我看你也没什么大碍了,我们去看看惠雅皇嫂吧。梁侍读,这里就交给你了。” 常乐说罢,瞧都不瞧梁辰一眼,拉着我的手一路疾步出了宜春宫。 眼见常乐脚底生风,愈走愈快,我索性赖在原地喘着大气喊道:“公主,你慢一点,我走不动了啊!” 常乐终于停了下来,红着俏脸走到我面前,左顾右盼一阵方挽起我的手,娇嗔道:“方才谁让你用那种眼神看我的,被他看出来怎么办?” 我闻言一乐,打趣道:“我方才偷偷看你那一眼他能不能察觉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问你摔着没的时候你那娇羞的样儿,要看不出什么那真是傻得可以了。” 常乐瞠目结舌地问:“你说什么?我、我很明显吗?” 我挑眉道:“嗯,那有啥可脸红的。除非,你险些摔倒是梁侍读将你扶起的,对吗?” 常乐以手遮面,跺脚道:“有那么好猜吗?哎呀,丢死人了……” 我笑道:“哎哟,看出来了又如何,难道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常乐公主,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你!”常乐气急败坏地挥拳要来打我,我忙躲开,笑道:“再说了,你们若不是之前就在一起,他怎能这么快就赶到火场?不愧是公主啊,执行力这么强!” 常乐的脸涨得更红了,直跺脚道:“什么呀!今日一早他是随着焘皇兄到我常乐观来的,可焘皇兄随即就被父皇母后召走了。正好碧浮跑来找我,他便一道过来了么。” 看她着急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但我还没来得及接话,常乐又道:“对了,碧浮着急慌忙说得不清不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被困在火场的?” 我一面走,一面将刚才发生的事简单跟常乐说了一遍。常乐听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没有将自己和惠雅的猜测告诉她,只是据实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从常乐惊诧的表情中,可以感觉到她也认为这件事与封子盈脱不了干系。 此时我也无心去追究到底是谁放的火,不论大人之间的恩怨如何,稚子无辜。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大步流星地赶往宜秋宫。 (); 长宁卷 第二十三回 大难不死有后福3 戚兵就候在外殿门口,一见常乐忙上前汇报:“启禀公主,两位司医已经为良娣诊脉,胎儿并无大碍,只是良娣因吸入烟尘以及受到惊吓,身子虚弱、昏厥不醒,需要好生调养。” 我们两个都松了一口气,刚欲进内殿看惠雅,只听内侍通报道:“皇帝陛下、皇后娘娘驾到!赵王殿下、安王殿下、太子妃驾到!” 我和常乐忙退回外殿,跪下迎接。起身抬头的一瞬,我看到了三郎焦急关切的眼神,心中自是一甜。 落座后,帝后先是听了两位司医的汇报,又派了皇帝御用的侍御医进去再为惠雅诊治,然后才问起宜春宫的事。 我跪在地上,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是何人如此歹毒,要谋害朕的皇孙?”周衡喘着粗气喝道:“这、这可是朕的皇孙啊!” 文后抚着周衡的后背道:“陛下莫要动气,就由臣妾来问吧,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文后望向下面,脸色铁青,厉声道:“太子妃,此事发生在你的宜春宫,你来说说,浴房的门窗何以会被封死?” “禀父皇母后,儿臣一接到传召,就猜想可能是前方有战报,便心急火燎地赶往启政殿了。”封子盈一脸无辜地说:“临走前,儿臣吩咐侍女碧岫待两位妹妹沐浴结束后,带她们先行前往上清观为太子和北伐将士祈福,谁知竟会发生这等事……” 文后目光一凛,沉声道:“侍女碧岫何在?速速带她来此!” 当即有两个带刀侍卫领命去了。大殿里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过了一会儿,碧岫被押了进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一名侍卫拱手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碧岫拿着太子妃的门籍牌,企图离开宫城。幸而守门侍卫见她形迹可疑,将她扣押盘查,否则便要被她逃脱了。” “大胆碧岫!竟敢谋害太子良娣和皇室血脉!简直胆大包天!”文后怒目喝道:“何人指使你的?还不从实招来!” 碧岫吓得面白如纸,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一面用余光看着封子盈,一面结结巴巴地说:“奴、奴婢、奴婢……” 这时,封子盈一个箭步上前,“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碧岫脸上。她跪到碧岫身旁道:“启禀父皇母后,碧岫与儿臣的另一名侍女碧云是同胞姊妹,二人自幼跟随儿臣。先前太子殿下颇为欣赏筱天妹妹,碧云害怕儿臣会受到冷落,竟擅作主张栽赃嫁祸筱天,幸得殿下及时救下了筱天,并发落了碧云。可能正因为如此,碧岫怀恨在心,想要为她的姐姐出气吧。” “是、是,没错!奴婢气不过杜筱天害得我姐姐惨遭杖责,回乡后还备受乡邻讥笑。”碧岫像是灵感爆发,滔滔不绝道:“奴婢故而怀恨在心,今日见太子妃邀请她沐浴更衣,正好太子妃又中途离开,奴婢就封、封死了浴房的门窗,准备烧死她们!” 她说完,额头贴地一动不动,胸口起伏不定。 “那良娣何辜,你为何也要置她于死地?”文后思路清晰,凛然问道。 “因、因为,当日太子殿下能及时救下杜筱天,正是张良娣通风报信的。”碧岫直了直腰杆,一副视死如归地样子:“何况,良娣肚子里的孩子对太子妃是更大的威胁,奴婢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此事太子妃毫不知情,全是奴婢一人所为,奴婢甘愿受罚!” 封子盈连连磕了几个头,拭泪道:“儿臣有罪!儿臣驭下不严,自当领罚。还请父皇母后念在碧岫只是一时糊涂,赦免她的死罪。” “混帐!”一直静坐一旁的周衡拍案而起,怒喝道:“在宫中杀人纵火、谋害皇嗣,如此大逆不道之罪还妄想赦免死罪?” 周衡说完,连喘大气、面色潮红,一个踉跄跌坐在交椅上。文后和随侍内侍忙为他抚背递水。 我从未见过温和儒雅、羸弱无力的周衡如此动怒。底下众人皆骇得跪倒一片、噤若寒蝉。唯有碧岫磕头如捣蒜,不断地念叨:“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好你个封子盈,每次事情败露,都将罪责推卸到奴仆身上。眼看众人几乎被她蒙蔽,或者说,她出身名门,又贵为太子妃,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恐怕帝后也愿意息事宁人,以免丢了皇室体面吧? 但她这次做得实在是太绝了!先用迷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们迷晕,这样等我们发现大火时早已难逃厄运;再用木板封死门窗做双保险,如果大火烧掉了整个浴房,那门窗被封一事就很难被发觉;如果门窗没有被完全烧毁,他们也可以在被人发现之前,偷偷卸下木板,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捋了捋头绪,深吸一口气道:“启禀陛下、娘娘,筱天以为,此事绝非如此简单!” 文后看向我,挑眉道:“说下去。” “是。我们进入浴房时,室内是焚着香的。我因不喜闻那香气,进入后没多久便灭了香。尽管如此,我还是倍感昏沉。而当我发现隔间起火,迅速赶到张良娣的隔间时,她已然不省人事。从我进入隔间,到发现火情,前后不到一盏茶的辰光。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睡着的。何况彼时并非午后、夜间等人容易犯困的时辰。故此我有理由怀疑,房里点的香有迷幻作用!” 我顿了顿,继续坚定地说:“去宜春宫沐浴更衣,是太子妃临时起的意,从她命碧岫回去准备,到沐浴房起火,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完成准备迷香、木板和起火材料,再点燃火种、封死门窗,同时还要准备沐浴事宜,并出现在宜春宫门口引领我们进入浴房,碧岫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假设真如碧岫所言,此事是她主使的,那么碧岫必有同谋,助她完成这件大事!” 周衡和文后的眉毛都蹙成了一条线,周衡抬起颤抖的手,厉声喝问道:“碧岫,你说!何人是你同谋?” 碧岫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奴婢没有同谋,没有同谋!” 我留意看了封子盈的神情,原本镇定自若的她,脸色有些发白,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视线在文后和碧岫身上不停流转。 我知道事件的突破口必然在碧岫身上,于是我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她道:“碧岫,你真的要为了保护一个如此歹毒的人,而置你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吗?要知道,主谋一旦定罪,那将是——”我蹲下身子,盯着碧岫一字一顿地说:“满-门-抄-斩!” 碧岫骇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封子盈一面护住碧岫,一面指着我恶狠狠地说:“你胡说八道!你、你这是恐吓!”她拉扯着碧岫的身体,急道:“碧岫,你不要听她的,她吓唬你的!” “来人,把太子妃拉开!”文后发号施令。 “陛下和娘娘在此,筱天怎敢造次。碧岫,你若不信,大可以求证于陛下和娘娘!”我说罢,目光随之投向文后。 “杜侍读说得没错,胆敢在东宫纵火杀人、谋害皇嗣,主谋者必然是要满门抄斩的!碧岫,本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谁才是主谋?”文后目光如炬地盯着碧岫,话语掷地有声,音量虽不大,却足以令心中有鬼之人闻风丧胆、缴械投降。 碧岫最后的心理防线被打破,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喊道:“我说、我说!是太子妃指使我这么做的,是太子妃……” 封子盈腾地跃地而起:“胡说!贱婢,你含血喷人!” 幸而有两个内侍将她牢牢押着,封子盈挣扎几下,激愤地说:“父皇母后,你们不要听她一面之词!儿臣、儿臣怎么可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太子妃,莫要失仪。”文后淡然道:“碧岫,你要知道,你指证的人是太子妃,无凭无据,不得妄言。” 碧岫涕泪纵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封大人对奴婢一家有再造之恩,我们姊妹俩一直衷心伺候太子妃,甘愿为她做任何事。以致明知太子妃所为是十恶不赦的,也一味听之从之,但奴婢不能为此而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奴婢不能!” 她说到这里,殷切地望着文后道:“皇后娘娘,是不是奴婢能证明是太子妃指使的,奴婢的家人就不会受到牵连啊?” 文后颔首道:“自然,从犯家属不必连坐。” 碧岫侧向封子盈,连磕三个响头:“对不起,太子妃,封家对奴婢家的恩情,奴婢只能来生再报了。”她又转向帝后道:“浴房里所用的香不是普通的迷香,太子妃担心普通的迷香容易被发现,托人从西域购来一种叫赛蜜儿的奇香,价格昂贵,岂是我等贱婢买得起的。那香尚未用完,收在太子妃房中的一个暗柜里,派人去搜就能找到。” 文后一面示意崔掌事派人去搜查,一面对碧岫道:“好,你继续说。” 碧岫抽噎几下,说道:“还有——” “别说了,是我主使的!”封子盈扑倒在地,脸色铁青。 “你——”周衡听得差点晕过去,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文后忙差人将周衡扶住,温柔地说:“她既已认罪,陛下就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臣妾便是,待臣妾审毕再来请示陛下。” 周衡离开后,文后威严地扫视四周,泠然道:“将罪婢碧岫押入奚官局,听候发落。” 当即有人将心力憔悴的碧岫拖了下去。文后又沉声道:“太子妃,你为何要谋害张良娣和杜侍读?” “为何?”封子盈忽地笑了起来,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一山难容二虎的道理,母后您还不明白吗?她们的存在,大大地威胁到了我在东宫的地位和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所以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否则日后任人鱼肉的就是我封子盈了。” 她说着,朝文后磕头道:“成王败寇,儿臣没什么好怨的。只求父皇母后念在我祖父是开国功臣的份上,饶恕我封氏一族。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文后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威严无限地说:“来人,将罪妇封子盈押回宜春宫禁足,等候陛下发落,任何人无诏不得探视!” 封子盈像一滩烂泥一般被拖了出去,大殿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 “今天的事,你们都管好自己的嘴巴,知道了吗?” 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是天家。我等无不唯唯应诺。 “行了,都散了吧。” (); 长宁卷 第二十四回 大难不死有后福4 启辰殿,我依偎在三郎的怀里,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筱天,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不知方才我听说你也在火场之时,真是担心得要命!”三郎一面摩挲着我的背,一面急切地说。 我直起身,心有余悸地说:“方才在火场,我一心想着要护良娣母子万全,倒是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倘若我没有及时发现火情,或是被坍塌之物砸到,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郎叹息一声,沉重地说:“是啊,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子盈皇嫂竟是如此心肠歹毒之人。她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为人处世也颇为宽厚得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凄然一笑道:“那是因为你不是太子的心上人。” 他一愣,转而会意道:“女人之间拈酸呷醋也是有的,只是她的做法也太过极端狠辣了,至于要人性命么?” 我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静默片刻道:“其实,我并不恨她,或者说我觉得她可怜多过可恨。” “此话怎讲?” “因为她也不过是一个一夫多妻体制下的可怜人罢了。试问天底下哪个女子能接受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她的做法是极端了些,然而太子若是一心一意对她,想必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三郎叹气不语,我试探着问:“三郎,你会一直像如今这般一心一意地待我吗?” 他嗔睨我一眼,用力刮了下我的鼻子道:“傻妮子,当然会啊。我的心里只有你,自然会一心一意地待你了。” 我欣然而笑,坚定地附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当日晚上,我洗漱后正准备上床就寝,崔掌事手下的小宫女碧静匆匆前来,说是皇后娘娘有事传召。 我心下嘀咕,文后这么晚了召我做什么,当下却不敢怠慢,速速换衫跟着碧静去了启月殿。 在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大殿里,一身素净简装的文后端坐高堂,威严依旧,只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操劳后的疲惫。 行礼后,我恭敬地站着等待文后发话。 “听封氏的意思,太子十分欣赏你,以至于她将你视作了眼中钉。” “启禀娘娘,筱天与太子殿下清清白白,是太子妃多虑了。” “哦?封氏犯下滔天大罪,东宫稍后便会有所调整。你若是有意侍奉太子,本宫可以成全你。” 文后突然这样说,我真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可是想从她这样久居高位之人的脸上看出点子丑寅卯来,是根本不可能的。好在我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所以无论她是怎么想的,表表忠心总是不会错的。 “筱天乃罪臣之后,得蒙陛下和娘娘圣恩,不仅脱了奴籍,更是得以成为公主侍读,自由出入宫禁。如此恩宠,筱天没齿难忘。筱天不想嫁人,只想留在皇后娘娘身边,为娘娘分忧。” “唔,能真正替主上分忧之人,本宫自是需要。常乐和几位学士说起你,无不赞誉有加。但是大盛从来不缺聪明人,本宫要的是聪敏机警加十足的忠诚,你明白吗?” “筱天明白,筱天此生唯娘娘之命是从,请娘娘给筱天一个效忠的机会!” “你走近一些,让本宫仔细瞧瞧。” 文后蹙眉端详我片刻,面上微微露出些笑意,若有所思地说:“本宫的几个孩子似乎都挺喜欢你,连太子都欣赏你,你说赵王会不会对你有意呢?” 一个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难道我和三郎的事被她发现了?想到文后的狠辣手段,我不禁浑身直冒冷汗,但仍装傻充愣、故作镇定地说:“筱天惶恐,是几位殿下平易近人,又兴趣广泛,筱天正好与殿下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比较说得来罢了。” “不必过谦,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谈吐和智慧,已属难得。虽谈不上风情万种,倒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你不是要本宫给你效忠的机会吗?如今就有一个,看你愿不愿意了。” 虽然有一股不详的预感,但我除了说“但凭娘娘吩咐”,还能说什么呢? “设法接近赵王,取得其信任,替本宫看着他。” 又一个惊雷,炸得我一时无法思考。 “这个任务说简单不简单,本宫自会暗中助你一臂之力,至于如何做到不露痕迹,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说难却也不难,你只需将他的举动,尤其是异动及时禀告本宫即可,你可愿意?” 灵魂出窍的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用仅存的一点理智毕恭毕敬地说:“筱天定当竭力完成任务,为娘娘分忧。” 从启月殿出来后,我才发现后背已湿了一大片。文后竟然要我监视她自己的儿子?这在普通人家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从她口中说来,仿佛是父母教训子女那么理所当然。 想来也是,自古为了坐上那个宝座,父子、兄弟、夫妻,都可以六亲不认,争得头破血流。文后是要掌控天下的人,她自是把几个儿子当作竞争对手,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问题是,她让我监视的人为什么是三郎,而非太子焏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好在是三郎而非太子焏,否则我要如何完成这个任务呢? 三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太子妃封子盈杀人纵火、谋害皇嗣,证据确凿,论罪当诛,但帝后念其祖父和父亲均有功于社稷,将其废为庶人,逐出皇宫。 与此同时,帝后嘉奖了救火有功的人。赐梁辰同进士出身,但他表示仍要凭自己的实力考取功名,帝后准奏。册封我为正五品才人,辅佐帝后处理宫中制诰,并赐居启星殿。 此举明里是嘉奖我在火场救了张良娣和未出生的小世子,暗里其实是为了给我一个在内宫常住的名头,要知道启星殿离赵王的居所启辰殿,仅一炷香的脚程。 “接近赵王,取得其信任”这个任务对我而言,非但不是难题,反而算是个福利。我与三郎见面,再也不必向从前那般偷偷摸摸,我心里自是欢喜。至于如何向文后汇报三郎的举动,则稍稍费些思量,不过好在三郎为人低调,也没什么野心,这事倒也不算太难。 如此,我就安心地搬进了启星殿,还把阿娘和盈盈以侍女的身份带了进去。虽然暂时不能解除她们的奴籍,但至少在我宫里,她们不必当牛做马、看人眼色。 启星殿在太液池的北面,是一处清凉、幽静的所在。我入住的是空置着的西厢殿,而东厢殿的主人则是周衡的婕妤——林媛。 林媛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从不仗着自己资格老、位份高而为难我,反而时常找我聊天品茗,与我投契得很。 受封后,我被派到了弘文馆进修半年,深入学习儒家经典和辅政之道。在弘文馆里,学士们不仅教授书本知识,还常和我们探讨世事、针砭时弊,令我受益良多。 与此同时,皇帝周衡命从前线凯旋的太子焏监国。太子焏不负众望,处事明审、好善载彰,赢得了朝廷内外的一致好评。对此,周衡也甚为满意,还特地颁敕褒扬了他主编的《大盛全志》,并着意培养东宫幕僚。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秋天,惠雅为太子焏诞下了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娃,名唤仁煜,帝后为此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此时的太子焏,可谓春风得意,风头一时无两。而文后让我监视的人为何是三郎而非太子,很快有了答案。 在此期间,文后不但显少褒奖太子,还命人送了两本书给他,一本是教人如何做孝顺儿子的,一本是教人如何做称职太子的。明眼人都知道文后这是在拐着弯儿指责太子焏既当不好儿子,又当不好太子。 不久,受文后器重的御史中丞严锐,在一次祭祀中宣称“太子不堪承继,赵王貌类太宗,而安王相最贵”。 这样的言论无异于公开挑衅,使得太子和文后之间本就紧张的母子关系变得更加脆弱不堪,也使得太子非文后亲生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更为蹊跷的是,没过多久,这个严锐就在自己的官邸中被刺杀了! 帝后震怒,下令全力搜捕凶犯。同时,太子指使人暗杀严锐的消息也流传了开来。 渐渐地,太子焏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喜怒无常,有时情绪消沉,有时又暴躁异常。文后就常常斥责他言行不端、难当重任。 仪正四年春,有人告发太子声色犬马、私藏兵器。 文后马上安排了她的两位亲信宰相张彦和杨元立案侦查。 经搜查,东宫豢养了一批戏子、歌姬,并藏有数百件甲胄兵器。 在盛朝,私藏武器是犯法的,就像后世私藏枪支一样。案件很快被定性为谋反——太子私藏武器,密谋夺权! 文后认为“怀逆之人不可赦”,本欲诛杀太子焏。但周衡历来喜爱这个儿子,加上皇子公主和朝廷大臣纷纷上谏求情,最终的处置结果是,周焏被废为庶人,连同家眷幽于别所,任何人无诏不得探视。 这意味着惠雅和小仁煜也一同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莫说周焏谋反的证据并不确凿,即便是真的,惠雅何辜、小仁煜何辜?就因为他们是周焏的妻儿?权力斗争实在太残酷,不讲一点亲情和人情。 (); 长宁卷 第二十五回 此情可待成追忆1 对我来说,更残忍的事情还在后头。 储君之位不能长期空悬,帝后很快决定册立三郎为太子,并昭告天下将挑选温庄柔嘉的女子为太子妃。 这份诏书是文后口述,命我草拟后再送中书、门下核发的。原本,能跟随在文后身边、参与政事是无上的荣光,但我情愿不要这样的荣光,因为我每写一个字,都好像美人鱼走在陆地上那般,锥心蚀骨地痛。 这一年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常乐入观修道,待字闺中;梁辰进士及第,远赴义昌;周焘新开王府,成亲生子;我结束进修,做了文后的近身女官;三郎代替周焏,成为了东宫的主人。 除了周焏,大家各有各的归宿,似乎还都挺不错的。但是从前兄友弟恭、欢声笑语的场面,却一去不复返了。 三郎自成为太子,应酬和事务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我和他相处的时间本就愈来愈少,而现在他要选妃了!叫我如何坐得住? 如果让周衡选,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而文后允许我接近三郎,无非是要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从政治的角度和皇家的体面来看,我也绝对不是最佳人选。 一日早朝,宗正寺提交了一份太子妃候选人的名单。站在大殿上,看着帝后和朝臣们为我的情郎挑选未婚妻,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我望着殿下低眉颔首的三郎,他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天涯。身份、地位、权力、利益,一个个的障碍挡在我们之间,使得他变得可望而不可及。 心不在焉地忙完一天,我身心疲惫地回到启星殿。 不想回去让阿娘看到我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便在前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望着天边阴沉沉的乌云,托腮发呆。 待我发觉有人靠近,一件貂绒斗篷已罩在了我肩头。“外头风大,姐姐怎么不进去?”盈盈一身素净的宫装,关切地看着我。 我淡然一笑:“就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回去吧,我稍坐一会儿便进去。” “好,那你小心着凉。”盈盈说罢,便安静地离开了。这两年,她成长地很快,不再像从前那样唧唧喳喳藏不住话,而是日益娴静机警,还出落得高挑绰约、标致清丽。 天空好似一幅水墨画,除了深深浅浅的灰色,没有别的色彩,一如我当下的心境。 不是没有和三郎提过我们的将来,可是每次我一提到这个问题,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一味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终于有一次被我逼急了,他才道出了一直回避这个问题的原委。 原来,三郎的发妻韩宛之是正阳公主之女,出身高贵、知书达理,与三郎青梅竹马。二人婚后举案齐眉、恩爱有加。三郎书房里的那把九霄环佩琴,便是她的嫁妆,他们经常在一起合奏和唱、琴瑟合鸣。然而好景不长,婚后没多久,文后便以张扬跋扈、不守妇道的罪名,将她关进奚官局的女牢,活活饿死。 这是三郎心中永远的痛,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所以一直也不知道该如何公开我们的关系,唯有等待更好的时机。 可如今的情势已迫在眉睫,无论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情郎和别的女人洞房花烛、出双入对,又或是“二女共侍一夫”,都是我无法接受的! 我该怎么办,我们该何去何从? “筱天妹妹,在想什么呢?”一个飘忽地声音传来,我抬头一看,是林婕妤在侍女的陪伴下走了过来。 自从我们搬进启星殿,一直郁郁寡欢的林媛开朗了许多。她和阿娘年纪相若,整日在一起有很多话聊。 我含笑起身道:“媛姐姐,您今日气色挺不错啊。” 她拉起我的手,坐到了凳子上:“我气色好不好的不打紧,你一个二八少女,怎得蹙额颦眉、一脸愁云?” “没什么,大概是忙了一天,有些乏了。” 她屏退宫人,莞尔道:“是不是在为太子选妃的事发愁?” “您怎、怎么知道的?” “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长,察言观色的能耐还是有些的。”她搭了搭我的手,缓缓地说:“你和太子郎才女貌,真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只可惜造化弄人,太子妃的人选一定不会是你。你就是在愁这个,对吗?” 我凄然点头,一股酸楚顿时涌上心头:“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骗人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人们美好的愿望,至于能不能携手到老,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争取,怎么争取?跟陛下和娘娘说,选我做太子妃吗?”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她见我点头,淡然道:“从前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爱上了府里下人的儿子。他们两小无猜、山盟海誓。没多久,小娘子被皇帝看中,选为了太子良娣。” “啊?那怎么办?” “是啊,那小娘子也很纠结,她知道即便不嫁给太子,她爷娘也是不会同意她嫁给下人之子的。更何况违抗皇命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于是她狠心告别情郎,嫁进了东宫。” “那后来呢?” “情郎伤心欲绝,剃度出了家。后来他得知小娘子在宫中生活得不好,受尽欺压,更是终日借酒消愁,没几年就病故了。”林媛说道这里,已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那个小娘子,莫不是媛姐姐您?”我恍然问道。 她一面擦着泪水,一面咬牙切齿地说:“是,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没有思前顾后,而是毅然选择和情郎远走高飞,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苦笑道:“我想,至少不是如今这般,戴着华丽的枷锁,被困在这巨大的牢笼里,终日思念着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情郎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在后世已经失去过一次,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三郎娶别的女人! 我霍地站起,抓着林媛的手兴奋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媛姐姐,谢谢你!” 一路小跑赶到了东宫,三郎还没有回来。 周衡近几年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太子焏被废后,他更是精神萎靡,鲜少上朝。三郎身为新任太子,自是公务繁忙、宵衣旰食。不过权力欲极强的文后,怎舍得大权旁落,故而交给三郎做主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即便如此,他也忙得够呛。 “本太子饿了,晚膳备好没有?”不久,门外传来三郎的声音,我立刻迎了出去。 贺锦全朝我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传膳了。三郎见到我,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走进了内殿:“还没用膳吧,留下来一起吧。” 坐定后,我迫不及待地说:“三郎,我有话问你。” “什么?你说。”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位置?” 他执起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长宁宫在长宁城什么位置,你在我心里就是什么位置。” 我心中一暖,脸泛红晕,鼓足勇气问:“那你愿意为了我,放弃荣华富贵,和我双宿双飞吗?” 三郎脸色一凝,不可置信地问:“双宿双飞?你、你是要我和你私奔吗?” 我咬着唇,点头不语,满心期待地等他回答。 三郎犹豫半晌,期期艾艾地说:“如果放弃的只、只是荣华富贵,我当然愿意了,可如今我是储君,你是才人,我们、我们能躲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他的担心在正常情况下是合理的,因为太子失踪,朝廷就算寻遍天涯海角,也是要将他找出来的。但如今当权的是文后,她恨不得把所有阻碍她上位的人都拉下马才对。 可是这个道理三郎不会明白,我也没法跟他解释。我只能说:“我们不走,太子妃就要进门了。你知道,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到时候你要我如何自处?” “筱天,你只要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最爱的永远都是你,你又何必一直执着于名分呢?” “我不在乎名分啊,我在乎的是能不能和你永远在一起!” 三郎将我的手贴到他的胸口:“那待太子妃进门,我便禀明父皇母后,要求纳你为良娣,这样我们不就可以长相厮守了嘛!”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所求的,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爱情,是犹如隋文帝对独孤皇后、明孝宗对张皇后般的一往情深和相敬如宾,是犹如顺治帝对董鄂妃、温莎公爵对辛普森夫人般的情有独钟和义无反顾。 我以为我找到了,却原来只是海市蜃楼,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仍不甘心地问:“纵火案后,我曾经问你,你是否会一直一心一意地待我,还记得你是如何回答的吗?” 他脸色一紧,支吾道:“我当然记得,无论谁做太子妃,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可是,你不是不知道我母后的个性,违逆她的心意,恐怕……筱天,我知道这样委屈你了。你放心,待我登基亲政,一定册封你为皇后,我保证!”三郎说着,伸手要来揽我。 我挡开他的手,坚定地说:“我不稀罕!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他涨红了脸,一副觉得我胡搅蛮缠的样子:“你、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呢?我都答应立你为后了,你还想怎么样?违逆我母后的下场,焏皇兄就是前车之鉴!难道你一定要我跟着你浪迹天涯、一无所有你才高兴吗?” 这样的回答击碎了我最后的希望,是我太天真,江山和美人不能兼得的情况下,有几个痴情种会放弃江山? 也罢,是时候来个了断了。 我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冷笑几声,道:“好,既然这样,那你就安心等着太子妃进门吧。” “你……” 我再也不多看他一眼,转身默然离开,恍惚地走出了殿门。 (); 长宁卷 第二十六回 此情可待成追忆2 “长宁宫在长宁城什么位置,你在我心里就是什么位置”,声犹在耳,他却要我做他的小妾!从小目睹了第三者对我家庭的破坏,我如何能接受他这样的提议呢?原以为和三郎携手私奔,是解决目前困境最理想的办法,岂知这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该怎么办?真的如他所说嫁进东宫做良娣吗?且不论我在后世看多了宫廷剧里女人间那些无休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单是封子盈和张惠雅的例子,便足以令我望而却步了。 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地上已然积了薄薄的一层。天一直阴沉沉的,原来是要下雪啊,一场春雪! 魂不附体地走在漫天飘雪的东宫后花园里,一个趔趄,竟失去平衡跌坐在了地上。 我情不自禁地回头,明知他不会追来,却还是傻傻地遥望来时的方向,久久未动,唯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掉落。 雪下得愈发大了,铺天盖地而来,好似积郁了一肚子的闷气之后的大爆发。 我们之间有矛盾也不是头一回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从小一呼百应,而我总是主动低头、主动和好。但这一次,我还会回去找他吗?横梗在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道个歉、说些甜言蜜语就能解决的。 隐约间,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我下意识地挪动身体,躲到了一簇硕大的盆景之后。是两个宫婢路过此处。 “殿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呢,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你可知殿下为何发脾气啊?” “还不是因为那个狐狸精!” “哦,可是他们不是要好得很嘛,发生什么事了?” “我守在外殿,他们在内殿说的话我听不真切。但看样子应该是被殿下赶出来的,那狐狸精走得时候失魂落魄的,殿下也没有追出来。” “哈哈,活该,她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凭她一个掖庭的罪奴,她也配!” “就是,凭她也痴心妄想成为太子妃,我呸!若不是她长得有几分像已故的王妃,殿下怎么会看得上她!” “现在我总算放心些了,若是殿下真的执意娶她,惹怒了陛下和皇后娘娘,那我们这些下人也得跟着倒大霉。” “我就说你不必担心,殿下怎么可能弃自己的锦绣前程和东宫上下百来号宫人的安危于不顾,去娶一个罪奴做王妃,无非是图个新鲜罢了。” “呵呵呵,也是也是……” 脚步声渐去渐远,我瘫坐在雪地上,呆呆地傻笑。原来这是一个错误的开始,一段可笑的感情! 雪花如蒲公英般,漫无目的地散落人间,好似在吟唱一首无声的诗歌:一风消逝一风刮,半似愁茸半似花。千里迷茫千里路,也无伴侣也无家。 是啊,也无伴侣也无家!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有家,我的家在一千多年后的后世。离家快三年了,家人和朋友们一定很牵挂我,我要回到我自己的时代去! 一念至此,我精神了许多,奋力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三步并作两步地回了启星殿。 既是决定回去,我就马上着手准备。 我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门籍牌,只要不在宫禁时间,就能随时出入皇宫。除了门籍牌和一点水,别的什么都不需带。我赤裸裸地来到这里,现在也赤裸裸地回去罢了。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娘和盈盈。我是她们在这皇宫里唯一的依靠,如果我不在了,她们还不知要受到什么欺凌呢。于是,我提笔给常乐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哪一天我不在了,希望她好生安置我娘和盈盈。 还有就是文后那里,需要有个交代。于是我漏夜去找了崔掌事,告诉她我有些私事要出宫一趟,顺便完成我最后一次“卧底”任务:让她转告文后,太子对于选妃一事,态度顺从、毫无异动。 一切准备停当,我安然入睡。 次日,我起了个大早,带上一个小包袱,毅然出了长宁宫。 今日天气晴好、云朗气清,积雪也化得七七八八了。我雇了辆单人马车,朝南黛山进发。 横亘在长宁城南面的南黛山,钟灵毓秀、林茂径幽、千峰叠翠,东西绵延数百里。 积雪初化、山路难行。走到半山腰时,带的水已经喝完,我又渴又饿,实在没有力气继续登山。微风拂过,飘来阵阵炊烟。我顺着饭香,在山腰一块平坦处找到了一间简陋的棚屋。 敲开门,一位慈祥的老婆婆把我迎了进去。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看起来他们自己都不太吃得饱的样子。 我有些羞于启齿,便只道:“婆婆,我路过此地,想讨口水喝。” “老头子,来客人了!”老婆婆说着,转身去倒水了。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老翁,身后还跟了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娃娃。 老翁一面朝我点头示意,一面拉有些怕生的娃娃道:“虎娃,快唤姨姨。” “姨姨。”娃娃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这是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娃,留了一个西瓜头,大大的明眸,圆圆的脑袋,正如他的名字——就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娃儿。 这个孩子太可爱了,我忍不住蹲下身子逗他玩儿。 “姑娘,请喝水。”老婆婆端着一碗热水递到我面前,又道:“姑娘,你还没吃饭吧?我们正准备吃饭,你若不嫌弃,就留下来一起吧。” 我正饿得咕咕叫,便也不多客套,道了谢后,就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吃饭了。乡间的饭菜当然比不上宫里,只是一些普通的蔬菜和泡馍,但是我吃得比任何时候都香。 席间攀谈,我知道了这户人家姓杨,虎娃是两位老人的孙子,孩子的父亲是个当兵的,一年前战死沙场了。他母亲得知噩耗后,带着抚恤金跑了,留下他们祖孙三人相依为命。 杨婆婆说起这个,老泪纵横:“我们虎娃真是命苦啊,这么小就没了爷娘,将来我们动不了了,他可怎么办哟!” 我心头一酸,不忍地亲了亲身旁的虎娃,安慰道:“杨婆婆,这个孩子聪明机灵,只要好好教育,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杨翁笑眯眯地说:“是啊,我们原来也愁没钱给娃上学,先前来了个路过的好心人,他说等咱虎娃到了上学的年纪,他会筹钱送虎娃去学堂。” 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听了这么暖人的消息,多少扫去了我心中的一些阴霾。 “姑娘,你看着就是有文化的人,你有空闲的话能教一教我们虎娃吗?”杨婆婆恳切地说。 我自然满口答应,但碍于时间有限,思来想去还是教一首唐诗最便捷。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王维的一首《山居秋暝》。虎娃聪敏好学,我才教了几遍,他就能摇头晃脑地背下来了。 杨翁杨婆见了高兴得很,一定要打了猎留我吃晚饭。我推却再三,表示将来有机会再来看望他们。 告别了二老和可爱的虎娃,我继续登顶。 山顶云雾缭绕,如临仙境。千百年来政权更迭、物换星移,似乎唯有这南黛山,亘古不变。 站在山崖边,下面是万丈深渊,耳旁风声呼啸,脚底瘙痒难耐,我不禁犯起嘀咕来。这里真的是时空穿越的关键所在吗?从这里跳下去,真的能带我回到21世纪吗?到底是跳还是不跳呢? 不如就让老天来决定吧,我想。如果我睁开眼睛,面前有飞鸟经过,我就跳下山崖;如果没有,那我就不跳了。 于是,我闭目念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念完,我缓缓睁开双目,“啁”的一声,一只金喙黑雕在不远处一飞而过——天意如此! 再不跳我怕等会儿就没有勇气跳了,我把心一横,闭眼提气,纵身准备往下跳。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得背后有一个男子的喊声:“姑娘,不要!”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这才发现身体已经悬空,无依无着,能看到也只有覆着积雪的清冷崖壁了。 我慌忙闭上了眼,什么都不去想,只能祈求这样真的能带我回到后世,回到母亲身边! 霎时间,天旋地转、万物皆虚。 我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一直坠、一直坠,谁知在我彻底失去知觉的一刹那,我似乎已经重重坠地,又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拦腰截住,总之重力作用下的痛楚瞬间传遍每个末梢神经。 很快,我就昏死了过去…… 过了许久许久,一直轻飘飘的身子似乎重了起来,而一直重得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皮,却似乎慢慢变轻了。 眼前烟熏雾缭的,分不清虚实,一股浓重的气味弥漫空间。这是什么地方?仙境吗? “姐姐你醒了?快来人呐,杜才人醒了!”这声音怎么那么像盈盈呢?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是趴着的。 这时,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姐姐别动,你刚刚做完治疗,要这样趴一阵子!” 这不是盈盈还会是谁!可是,我不是坠崖了嘛,怎么又回到皇宫了呢? 随后,阿娘、常乐、司医等一众人都赶了进来。听完他们的叙述,我才知道了我坠崖后发生的事情。 阿娘和盈盈在发现我失踪之后,疯狂地寻我。很快,她们发现了我留给常乐的信,立即呈给了常乐。常乐加派了人手到宫外秘密寻找,同时还向阿娘和盈盈承诺,如果真的找不到我,会设法解除她们的奴籍,并将她们安置到长宁城里自由生活。 后来,雍州府衙通过门籍牌辨认出了我的身份,将我送回了宫中。据州府通报,有人在南黛山悬崖的一棵老树上救下了我,把我送进府衙后就离开了,没有留下姓名。 我因伤势过重,一直昏迷不醒。司医们束手无策,最终请来了已成为侍御医的范老先生。范老先用针刺、艾灸之术刺激我受伤的经络,再以煮沸的红花、麝香、制川乌、雪上一枝蒿等药材的药气熏蒸,进一步活血通经、散瘀止痛。如此反复多次,我终于醒了过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失去知觉前感觉到被什么东西拦腰截住,原来是一棵老树!那救我的人又是谁呢?难道天意要我留在大盛? 回不去也就罢了,可还有很多我不想面对的事情要去面对。阿娘她们一问我为何会坠崖,我只好随口编了个理由,然后托辞头晕犯困,装着睡觉了。 (); 长宁卷 第二十七回 此情可待成追忆3 一日,阿娘为我擦洗净身的时候,忽地紧张地问:“你、你的玉坠呢?” 我伸手一摸,果然没了玉坠。这几年来我一直将阿娘送我的白玉项链贴身戴着,连沐浴就寝都不曾摘下。莫不是…… 我满面歉意,黯然道:“大概是坠崖的时候,掉了吧。” 阿娘一愣,旋即转了笑脸,安慰道:“掉了便掉了吧,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你可别记挂着这事儿啊。” 我歉然握住她的手:“阿娘,这些日子让您担惊受怕了,都是我不好。您放心,我以后会好好保护自己,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阿娘揽我入怀,宽慰地说:“好好好,有你这句话,阿娘便是一百个放心。” 一个温暖而恬静的午后,我正睡得迷迷糊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 模糊间,我知道来人应是周煦,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兴奋和冲动,想要再问问他到底是否愿意和我浪迹天涯。 但是当我艰难地起身,发现他竟然是穿着内侍的衣裳,趁着内殿无人的时机混进启星殿的,我的心不禁凉到了冰点…… 回忆过往的种种,其实他除了长得像腾飞,他的性格、他的能力,都无法和腾飞相比。 腾飞是个坚毅果敢、敢作敢当的人。而周煦,虽贵为皇子,性格却一不像其母文后,二不像其兄周焏,倒跟“妻管严”的周衡很像,懦弱本分、胆小怕事。从一开始不敢主动追求我,到后来不敢公开我们的关系,到如今不敢和我私奔。在他人生的字典里,有太多的害怕,太多的顾忌,太多的畏葸不前。 我还在伤心什么,幽怨什么?杜筱天难道是要靠男人才能生活的人吗?当然不是!在大盛,我就是杜筱天,一个名留青史的女官!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施展平台,如果都浪费在儿女情长上,岂不是暴殄天物?既然天意要我留在大盛,那我就该摒弃杂念,全力辅佐文后,同时也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筱天,你为何这么傻?”周煦一面蹙着眉走到床边坐下,一面伸手将我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叹气道:“你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意做我的良娣吗?” 我心痛难耐,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你为何不能忍耐一段时间,待我大权在握,一定不会委屈了你的……” 我摆一摆手打断了他,绝望地别过头去,声音沙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我缘尽于此,不必多作纠缠。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便是。” 一阵沉寂。 “好吧,那你答应我,莫再轻生,善自珍重。”传来周煦落寞的声音。 我闭上双眸,用力地点了点头,串串泪珠从眼角滑落。 养伤的日子是百无聊赖的。慰藉的是,除了有阿娘和盈盈的悉心照料外,还有常乐、林媛的倾心陪伴,连平日里不大走动的朋友,像孝义、阿九等等,都不时地来探望我。 尤其令我感动的是阿九,正好我的汤药是他负责的,他就每天仔细煎了汤药亲自送来,并且想着法儿的带一些佐药的小甜食来。他怕我闷,还时常跟我说一些尚药局的八卦事儿逗我开心。 想起丢失的玉坠,我拜托了经常出入宫门的孝义去搜寻,可毕竟大海捞针,寻了几次仍是一无所获,我便不再记挂。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我伤到了脊柱,更何况我伤的不止是身体。我这样一躺就是半年。 这半年里,帝后为周煦选定了太子妃——徐香凝。徐氏在当地倒是属于名门望族,但却已经没落了,徐香凝的父亲徐慈同只是一个八品小吏。 这样的安排无疑对文后是最为有利的:论门第,无可挑剔;论实力,就非常抱歉。别人可能想不到,我却明白文后的深谋远虑,她已经在为将来的易主大业筹谋了。 与此同时,帝后也为修道多年的常乐找好了夫婿——熠阳公主之子曹子烨,与常乐是表兄妹。 这样的夫家显然比徐氏要高贵得多,而且在古代,这是亲上加亲的大喜事,曹子烨本人也是年轻英俊、文武双全。帝后还特地为常乐在曹府附近营造了美轮美奂的公主府,并举行了三天三夜的世纪豪华婚礼。 但那又如何?自从梁辰出任义昌县令后,常乐就一直郁郁寡欢,尽管她知道自己和梁辰门第悬殊,结合的可能性甚小。但这个年纪的少女真的没有想那么远,只要能常常见到自己的心上人,能偶尔和他散步谈心,就足够美上好几天了。 且据我对梁辰的观察,他对常乐也不是毫无感觉。虽然碍于宫廷礼仪和上下尊卑,他从未在言语和行动上流露出分毫对常乐的情意,但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临行前他跟常乐告别时那依依不舍的眼神,我能看出来他心里有常乐。 但那又如何?梁辰如今只是个从七品的县令,他父亲也不过是个五品京官,梁家也并非世袭的贵族,这样的家世是不够格做皇帝女婿的。 因此常乐出嫁的时候,怎么可能开心?这是封建社会包办婚姻的毒瘤,这是出生在帝王家的无可奈何!想到她在得知婚讯的那日,跑到启星殿抱着我哭成泪人的样子,我的心也揪了起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所幸我还需要卧床静养,不必去看那粉饰出来的欢乐美满。既然无法改变现实,就只能眼不见为净了。 仪正四年九月十六,太子周煦大婚。 是日,长宁宫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婚礼,宫中张灯结彩、鼓吹喧阗、高歌曼舞、盛况空前。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我正好借着伤未痊愈的借口,不去参加婚礼。 傍晚,盈盈陪着我坐在院子里,欣赏怡人的暮色。忽地,东宫上方的天空中烟花绽放,一时火星如雨、缤纷绚丽、华光熠熠,璀璨了整个天际。 盈盈看得欢喜,我却别有心事。太子纳妃,举国同庆,宫中更是人人有赏,还有谁会不高兴?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今晚定也高兴不起来,那就是废太子周焏。 周焏被关在飞龙厩附近的观马楼里,那里平日看守严密,连皇子们都不敢擅闯。但今日不同,宫中上下都在东宫宴饮观礼,内侍宫婢们也都凑热闹、讨赏去了。 于是我让盈盈备下一篮美酒佳肴,又带上一些金币,独自去了观马楼。 管事的守卫收下金币,提着篮子高兴地享用去了。一个小侍卫领着我,径直往里走,到一个上了锁的房门前,低声道:“杜才人请尽快,不要让我们难做。” 我浅笑应了一声,小侍卫开了锁把我让了进去。周焏正面对着窗户在打坐静修,他并没有起来。 见他没有动静,我也不便打扰。过了一阵子,他长吁出一口气,活动了下筋骨,边起身边说道:“东西放下即可,为何还不退下?” 我这才知道他以为我是送食物进来的守卫,轻声道:“是我,杜筱天。” 昏暗的烛光下,我见到了大半年未见的废太子周焏。他沧桑了许多,胡须凌乱没有修剪,长发披肩没有束起。 周焏愣怔一下,继而目放异彩,讶然道:“筱天,你怎么来了,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我趁今日宫中守备松懈,偷偷进来的。” “是了,今日是煦弟大婚的好日子,那你为何不去观礼呢?”他一面问,一面整了整他的头发。 我心中一阵酸楚,避开他的视线道:“今日即便我送他金山银山,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我就不去凑那热闹了。” “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与世隔绝之人。”他忙拉过一个凳子,拭了拭灰道:“你快坐。” 坐下后,我无话可说地问:“你、还好吗?” “一个被废之人,生不如死,有何好不好的。”他冷笑一声,幽愤地说:“若非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想亲者痛仇者快,我怎么还会苟活至今?” 的确如此,一个曾经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政治人物,失去权力、终生监禁,真的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我正不知如何接话,他恳切地看着我说:“我好与不好,已不重要。倒是煦弟,需要你多扶持。煦弟自幼善良本分,有时候却很执拗,容易受人把柄。筱天,你天资聪颖、处事老道,又深得母后信任,有机会的话你可要费心提点他,我真不希望他步我后尘。” 他的洞察力是敏锐的,他预见到了周煦斗不过文后的可能。但他不知道的是,文后的能力,是任何人都无法估量的。 不过他既然这样托付了,我也不好断然拒绝,委婉地说:“筱天虽然奉命负责宫中制诰,但跟随皇后的时日尚短,人微言轻,恐怕帮不上他什么。” “非也,你长期在母后身边,对她的想法和朝堂上的动向了如指掌,若是你都帮不了他,就无人能帮他了。” “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并非让你为他赴汤蹈火,你只要在他犹豫不决时略加提点,在他犯糊涂之时稍加规劝即可。”他顿了顿,道:“如今母后趁着父皇病重,把持着大部分的朝政,煦弟目前迫切需要的是历练和威望,眼下就有这样一个机会。” “机会?是何机会?” “自商城灾荒以来,雍州的产粮区陆续受灾,长宁城的供粮问题日益凸显。与此同时,北娄近日成功复国,常有铁骑袭扰边境、烧杀抢掠。出于镇守边境、震慑北娄的需要,全国的富余粮食基本都供给了边境守军。这就导致长宁城的粮价一路攀升,百姓不堪重负,而东都永安地区的粮食产量则是稳中有升。” “你的意思是,陛下会移驾东都,然后让太子监国?” “一点就透,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父皇爱民如子,不忍心与百姓争粮。据我推测,待父皇龙体好转些,应该会移驾东都。届时若煦弟监国,还望你费心提点一二。” 当下错综复杂的局势,他短短几句话就概况得一清二楚、一针见血。周焏材优干济我是知道的,但他身陷囹圄,还在替自己的弟弟忧心、筹谋,却令我十分意外。 然而历史的大致走向我是知道的,周煦就算登上了皇位,也是要被文后取代的,监国又有何用?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应他,门外传来小侍卫的声音:“杜才人,时辰不早了,您尽快出来吧!” 我答应一声,心虚地回复道:“筱天力不胜任,但定竭尽所能辅助太子。” 他拱手道:“如此,我先代煦弟谢过杜才人了。” 我摆摆手,转移话题:“对了,惠雅姐姐和小仁煜呢? 他黯然神伤道:“他们被幽禁在楼上的房里,我想见他们,也需要事先申请。” 我心中一阵酸楚,却深知爱莫能助。 “多谢你今日来看我,你快回去吧,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那你多保重,有什么缺的告诉我,我设法遣人送进来。” “不必了,我最缺的是自由,你送不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走向窗口,负背而立:“你也保重,快回吧。” 回去的路上,远远地可以望见东宫方向灯火通明、璀璨绚烂,不时传来丝竹之音、热闹非凡。再回首看看破落、孤寂的观马楼,世事之无常,令人唏嘘不已。 (); 长宁卷 第二十八回 人生何处不相逢1 次年开春后,周衡的病情稍有好转,时而能上朝理政。监察御史何斌、秦尧等人盛赞当今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万邦来朝,提议帝后行封禅大典,群臣附议。 封禅是中国古代最高等级的祭祀典礼,只有在统治者文治武功都相当成功的太平盛世才有资格举行。周衡大喜,欣然同意。 仪正五年四月,帝后封禅崧山,巡幸东都永安,并命太子周煦留守京城监国。 让周煦监国,这显然是周衡的意思,文后怎么可能放心将偌大的国家交给太子打理,她除了让心腹宰相都留下辅政外,还要我这个“卧底”留下继续监视周煦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她汇报。 为了掩人耳目,文后将国子监祭酒①带去了永安,任命我为代理祭酒,这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参与朝政、监视太子了。 惯会笼络人心的文后同时废除了我娘和盈盈的奴籍,并赐白银百两用于安置她们。这个可以说是意外的收获,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我本打算在长宁置新宅给她们住,但是阿娘希望跟母家人住在一起,正好她的老母亲和长兄一家热情邀请,她就带着盈盈兴高采烈地住进了位于开化坊的郑府。 郑家祖上乃是官宦世家,受杜文岚谋反案的牵连,家道中落。好在我舅父精明能干,在长宁城中开了一家颇具特色的“求凰绣庄”,靠着绣庄的丰厚回报,郑府宽敞舒适的老宅得以保留,府上衣食供应也一应无忧。 舅父家中一妻一妾,有二子二女。女儿均已出嫁,长子丰年,已娶妻生子,协助父亲打理生意,次子丰月,纨绔不定,尚未婚配。一家人皆十分礼待我们母女,唤我娘姑夫人,唤我三娘子。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皆大欢喜。但令人无奈的是,文后在临走前,秘密将废太子周焏一家流放到了千里之外的黔州,继续监禁。待到我们得知消息时,已经只能站在城头朝着黔州的方向,默默祈祷了。 想到曾经玉树临风、叱咤风云的太子焏,曾经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的惠雅和小世子,如今沦为阶下囚、流放荒蛮的凄凉情景,我郁结难纾,却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是让人捎带一些银两和衣食过去。 周煦有张彦、许光仁等几位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宰相辅佐,加之这段时间全国上下并无大事发生,国家治理地还算太平,长宁地区的粮食供求也日趋均衡。 五月的一天,早朝刚散,大臣们陆续退出了启政殿,三两成群地边聊边走。 候在门口的盈盈接过我手中的笏板,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这个盈盈,跟着我娘在郑府住了没多久,就嫌待在府里无所事事,央求我把她带在身边。阿娘如今在府里有老母亲和姑嫂们作伴,我倒也不担心她孤单。正好我身边又缺个可心的随侍,我就把盈盈留在了身边。 走在出宫的路上,我正自顾自地琢磨着呈给文后的秘报该怎么写,一阵雷声轰鸣而来。 我下意识地抬头,天上晴空万里,白云仿佛飞机穿过后留下的一条条射线,很是壮观。 我正奇怪没有乌云,哪儿来的雷声,忽地感觉地面开始颤抖,由远及近、由弱变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已摇晃不止,顿感头晕目眩、胸闷恶心。 这时,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霎时地动山摇、声振屋瓦,人们纷纷不由自主地跌跪在地。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难道这是……地震? 无论如何,保命要紧。我忙趴伏在地,双手护头,并尽力大喊道:“盈盈快趴下!大家快趴下!” 平整的地面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根金箍棒在下面使劲地捅着。这时,地面震动地愈发剧烈了。 随之而来的是不明物件如冰雹般的砸落,几块碎片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擦伤了手臂和手背。 约莫几十秒后,大地停止了震动。 我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瞟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忙又起身去看盈盈。盈盈此时也朝我跑来,幸好,我们都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我极目扫视四周,原本宽阔平坦的宫道上,横七竖八地倒卧着石柱、旌旗和大树等物,铺设整齐的石板也像被挖掘过似的,凌乱不堪。趴在地上的人陆续站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大声议论着。 真庆幸我们是在空旷的平地上,若是在室内……那还在大殿里的三郎,不,太子周煦,他怎么样了? 我腾地跃起,疾向启政殿。 还未到殿门口,就见周煦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的簇拥下跑了出来。他不顾自己形象全无,一出殿门便动张西望,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后,方释然一笑。 见他并无大碍,我亦是大为宽慰,心下不免感慨。虽然我和他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鸿沟,虽然我们再无可能,但在生死时刻,我们仍能彼此记挂,也不枉曾经相爱一场。 我收回心神,上前几步裣衽为礼:“殿下无恙,微臣就放心了。国子监有学子上千名,微臣得去看看情况。” 他的目光忽地落在我受伤的手上,侧着头探寻地看着我。我会意地一笑,朝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周煦蹙眉颔首道:“好,那你赶紧去。” 我一面吩咐盈盈即刻出宫去看看郑府的情况,一面驭马直奔位于务本坊的国子监。 我赶到时,校内广场上聚满了情绪激动的学子,两位司业②正在指挥教职工安抚、救助学子。 我找来东方司业,吩咐他迅速清点师生人数和伤亡情况,东方司业领命去了。 从我目测来看,伤亡情况应该不至于太严重,因为地震发生在白天,此时的屋舍多为平房,这里的师生又主要是青壮年,逃离还算方便。 不一会儿,东方司业来报:“回杜大人,今晨点名时,实到师生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目前绝大部分平安无事,只有几十人受了些轻伤。只是、只是……” 东方司业说到这里,声音愈来愈轻,我急道:“只是什么,快讲啊!” “只是,有一名学子暂时、暂时失踪。” “什么?失踪了!”我大声喝问:“怎么会有学子失踪?失踪的是何人?” 东方司业战战兢兢地说:“是一名唤程朝阳的学子,据他的直讲说,地震前他还在学院里听讲的,地震时一阵混乱,待众人逃到广场集中时,才发现少了他一人。众人找遍了学院上下,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那学院里有倒塌的房屋吗?” “回大人,没有房屋倒塌,只是屋顶有不少瓦片震落,此外大部分树木和亭榭有不同程度的损毁。请大人放心,下官会继续派人寻找的。” “嗯,那你增派人手,学院外面也要找。” 东方司业风风火火地去了,我又随着陆司业去探望了受伤的师生,都是些擦破、歪扭的轻伤,已经有郎中在为他们医治。我也顺便在那里简单包扎了下伤口。 这时,盈盈骑马赶来了,告诉我府中众人基本安好,唯有正在礼佛的老太君略微有些受伤。 她口中的老太君是阿娘的母亲,我在盛朝的外祖母。老太君年逾花甲,是个一心向佛、慈祥仁善的老太太。 我吩咐陆司业,要尽快修缮校舍、恢复食宿,好生安顿学子。随后便换上盈盈为我带来的常服,策马赶回郑府。 郑府所在的开化坊离国子监只有一坊之隔,一路上砖瓦散落、鸡鸣犬吠。街面上余悸未消的灾民有的相拥而泣,有的坐地发呆,也有的已经开始修整破损的家园。 拐进一条狭小的路口时,忽听得大力的拍门声:“有没有人啊?郎中在吗?快开门啊!” 我寻声望去,一匹高头大马旁,一个满身尘土的高个儿青年怀抱一个孩童,正站在一户挂了“医”字布幡的屋子门口。 走近几步,我看清了青年怀中的孩童,这是个约莫三四岁的男娃,亦是蓬头垢面,一条绑了碎布的腿上仍有鲜血溢出。孩子面无血色,已经不省人事了。 见此情景,我下马上前道:“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青年转过身来,暗淡的眼神中燃起些光芒。 青年二十来岁,身形高大挺拔,着一件藕紫色泼墨绸衫,酱紫色密纹阔腰带,看衣着打扮或是个公子哥,或是个书读人。 “这位小娘子,这孩子伤得很重,需要马上救治。”紫衣青年的声音焦灼而恳切,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可是我跑了好几家医馆都没有人,你知道哪里能找到郎中吗?” 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不马上医治,那条腿恐怕是要废了。而现在这个时候,长宁城的郎中要么离家避难去了,要么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确很难找到。 我不及多想,简短地回答道:“我知道,跟我来吧!” 我一面帮着紫衣青年将孩子扶上马背,一面让盈盈先行回府去打点。 注释: ①祭酒:中央官学的最高长官,从三品至正四品。 ②司业:国子监副职,从四品。 (); 长宁卷 第二十九回 人生何处不相逢2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郑府便到了。我领着青年进了府,秦叔已经带着药箱候在中堂了。 秦叔是郑府的老管家兼“家庭医生”,府里的人有点什么头痛脑热的都是秦叔看的。他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但至少是现在这个时候能随叫随到的郎中。另外像男娃这样的外伤,主要还是靠后期休养的。 “见过三娘子。”秦叔作揖道。 就在这个时候,家仆来报,说外头有贵客到访。我吩咐盈盈道:“你先代我接待一下,我随后就来。” 盈盈匆匆走了出去,我焦急地对秦叔说:“秦叔,你快看看这孩子,他的腿伤得很重。” 秦叔示意青年抱着孩子坐到凳子上,将他受伤的腿展平,然后仔细地查看起来。 我朝青年安慰地一笑,也赶忙出去见客。 原来是周煦的随身内侍贺锦全,拿来了一盒御用的金疮药。我心头一暖,感激地收下了。 送走贺锦全,我转身问盈盈:“老太君怎么样了?” “秦叔已经为老太君包扎好了,大娘在屋里陪着她呢。” “那我去看看她,你让后厨准备一些补血的膳食。”我说着进了后院。 老太太伤得不重,主要是受了些惊吓,拽着佛珠不停地叨念着,阿娘和舅母陪在她身边。我和她们说了阵话,又赶回了中堂。 秦叔已经为男娃包扎好,正在用木板固定他的小腿。 紫衣青年始终抱着男娃,双目紧紧盯着他的伤处。看他这般关心紧张,二人像是骨肉血亲。 男娃依旧昏迷,安静地躺在青年怀里。这么年幼的一个孩子,如果废了一条腿,那该多可惜啊,我不由得暗暗担心。 “秦叔,这孩子的腿保得住吗?”我轻声问。 秦叔固定好了木板,起身拱手道:“回三娘子,这娃儿的小腿骨折裂,老仆已为他清理伤处,包扎固定。他虽伤得不轻,好在娃儿年幼,若能好生休养,痊愈的机会还是比较大的。” 我欣然点头,一面将周煦送来的药递给秦叔,一面道:“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回头你给老太君和这娃儿用上。今日辛苦你了,先去歇会儿吧。” 紫衣青年谢过秦叔,又感激地对我说:“郑三娘,太感谢你了。我代虎娃谢过你们的救命之恩。” 虎娃?我在黛山上遇见的小孩不是也叫虎娃嘛,是同一个孩子吗?我惊道:“你说他叫虎娃?他、他是姓杨吗?” 青年也讶异地看着我,点头道:“对,他家是姓杨,你也认识这家人吗?” 孩子脸上满是尘土,还有几处擦伤,看不真切。我忙对侍立在旁的丫鬟道:“赶紧去打盆水来!” 我小心翼翼地将孩子的稚脸擦净,仔细一瞧,这孩子眉目清秀、白净圆润、虎头虎脑,可不就是我认识的虎娃! 我一把抓住青年的手臂,激动地说:“他们家不是住在南黛山上吗,和他相依为命的杨翁杨婆呢?” 青年忽地面色黯然,嘴角抽搐了一下,缓缓说道:“我赶到的时候,他们的棚屋已经被震塌了,山上不时有碎石滚落下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被埋的位置,挖出来时,杨翁杨婆牢牢地罩在虎娃身上,人已经没了气息……” 什么!杨翁杨婆死了?我不可置信地到吸一口凉气,一只颤抖的手捂在嘴上。虎娃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没有了爷娘,如今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翁婆,他将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我愣怔半晌,吐出一口气道:“这下,虎娃彻底成了孤儿了。” 青年亦是感慨不忍,继而像是宽慰我似的说:“小娘子放心,我答应过杨翁杨婆,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他无依无靠的!” 这时,盈盈走进来道:“姐姐,膳食准备好了,我还让人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 我回过神,欣然道:“对对对,虎娃伤成这样,还是先留在这里休养得好。”我又对紫衣青年道:“我们把虎娃转到客房,让他好好休息。你顺便盥洗一番,再吃些东西吧。” 我唤来一个男仆带青年去盥洗室,又找人小心翼翼地将虎娃抬进客房安顿好,自己也简单清洗了一下。 不久,青年翩然走了进来,清洗干净的他眉浓目朗、神明气爽,显得俊逸脱俗、器宇轩昂。我并不认识此人,却又隐隐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盈盈使人送来了餐点一一摆好。我收回心神,指指桌上的饭菜道:“郎君请用餐。” 青年作揖道谢,一面吃一面问道:“郑三娘,你是如何认识虎娃一家的?” 他唤我郑三娘,大概是因为郑府里的人唤我三娘子的缘故,我也懒得跟他解释,便回答:“一年多前我经过南黛山时,又渴又饿,幸遇杨翁杨婆热情地留我吃饭。我还答应有空再去看望他们,岂知这一别就是……” 说到这里,我鼻子发酸,回头看了一眼静静躺在榻上的虎娃。忽地想到什么,问:“对了,郎君又是如何认识他们一家的?” 青年的眼神也有些涣散,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与你相若,也是在南黛山游览时路过好客的吴家,见这娃聪明乖巧,便多留了一阵。” 我眼眸一闪,好奇地问:“你不会就是他们口中答应送虎娃上学的好心人吧?” “嗨,说来惭愧,我本打算待我谋着一份好差事后,再供虎娃去上学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啊?你现在还没有差事啊?那你现在住在何处?” “是,我住在学院的宿舍里。” 我本来对他的仗义豪气甚是钦佩,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这人不靠谱了,不禁有些没好气地说:“自己都住宿舍,那你打算如何安置虎娃?” 青年挠了挠头道:“这个,我可以租个宅子,再请人照顾他。银两我是有的,原本我是想用自己赚的钱来资助他。” 原来是我错怪他了,我略带歉意地说:“原来如此啊,那倒不必这么麻烦了。我也是答应过杨翁杨婆的,如今虎娃的伤势不宜折腾,还是先留在郑府休养吧,郎君有空来探望他便是。” 青年犹豫间,照看着虎娃的盈盈惊叫起来:“姐姐!你们快来啊!” 我和青年同时腾地跃起,跑到床边一看,虎娃双眼微睁,小手也在动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喊:“虎娃、虎娃!” 过了一会儿,虎娃终于完全醒了,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轻轻地将他扶起,往他身后垫了枕头。 我对盈盈道:“快去把补血的膳食拿上来!” 虎娃惶恐地看着我们,稚嫩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啊?” 青年探过头亲切地说:“虎娃,我是程叔啊,你还记得吗?” 虎娃并不理会,继续问道:“我阿翁阿婆呢?” 我和青年对视一眼,知道现在不合适把实情告诉虎娃,青年坐到床沿,心虚地说:“你阿翁阿婆找你阿娘去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他们要我们好好照顾你。” 虎娃一面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们,一面蜷起身子往里退。 这不退不要紧,他忽地面色狰狞,痛苦地大叫:“唉哟,痛!”他猛力地掀开被子,看到自己的伤腿后,发疯似的哭喊了起来:“坏人,你们是坏人!都走开!” 青年还欲靠近,虎娃拿起枕头就砸了过来。虎娃情绪激动,似乎一下子认不出我们了。 这可如何是好?小孩子在这种时候,是最需要亲人在身边的,可是杨翁杨婆不在了,我们又不知去哪里找他的生母。 这时我忽地想起曾经教他念过王维的《山居秋暝》,这首诗除了我,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不知这首诗能不能让他想起我。 于是我朗声吟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念到这里,我停下来看着虎娃。 虎娃的吵闹声戛然而止,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惊诧地看着我。我试探着问:“虎娃,你知道下面几句是什么吗?” 虎娃眨了眨明眸,嗫嚅道:“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我欣喜万分,爬上床靠近他道:“虎娃真聪明!让姨姨抱抱好吗?” 虎娃咬着嘴唇点点头,仍由我将他揽入怀中,啜泣道:“姨姨,我阿翁阿婆呢?我要阿翁阿婆!” 我抚着他的背柔声道:“阿翁阿婆真的是找你阿娘去了,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的,你先住在姨姨家里好吗?” 这时,盈盈端来了膳食,我略加思索后说道:“盈盈,你去大嫂房里把小杰带过来。”小杰是表兄丰年的儿子,他和虎娃年纪相仿,我想孩子有了玩伴,应该比较容易忘却烦恼。 我喂着虎娃吃了些东西,表嫂曹氏就带着小杰走了进来,手里还都拿着玩具,应该是盈盈已经跟他们道明了情由。 虎娃看到同龄人和新奇的玩具,立刻开朗了许多。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头对着头就玩开了。 我和青年走开几步,青年赞许地竖起大拇指道:“郑三娘年纪轻轻,没想到对付娃娃还挺有一套呢。” 我笑而不语,青年又道:“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小娘子方才念的是什么诗,何以我前所未闻?” 我干咳一声,掩饰道:“哦,那首诗叫《山居秋暝》。那日杨翁杨婆要我教虎娃一点文化,我就将这首诗教给了他。” “郑三娘好才情啊!诗文精美、精妙、精辟呐!”他顿了顿又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知郑三娘芳名呢?” “诗不是我写的,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我叫‘筱天’,不知郎君大名?” “‘冥冥之中,独见晓焉’的‘晓’吗?” “‘绿筱媚青涟的’‘筱’。” “‘筱’,细竹也,细竹参天,好名字啊!”他笑吟吟地拱手道:“在下姓程,字朝阳,名……” (); 长宁卷 第三十回 人生何处不相逢3 程——朝阳!我惊讶地打断他道:“你叫程朝阳?你是国子监的学子?” 青年莫名地点头道:“正是,郑三娘是如何知道的?” “你是不是地震后招呼也没打就出来了?”我没好气地说:“你不知道整个国子监都在找你吗?” 他一拍脑门道:“哎呀,我急着跑去救虎娃一家,把这茬儿给忘了!” 他望了望正在玩耍的虎娃,踌躇道:“那虎娃……” 我蹙眉急道:“虎娃在我这儿好着呢,你还不赶紧回去!” 他这才脚底生风地跑了出去。 这时,盈盈领着秦叔走了进来,宛然道:“姐姐,你手上的伤该换药了。” 随着秦叔缓缓解开绷带,轻轻上药,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启政殿前,周煦关切、紧张的眼神。时隔一年多,我对周煦的爱也好、怨也罢,都已风清云淡。残存的,是犹如故旧老友般的宽容和关怀。 如今想来,这样也很好。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分手后,没有恶言相向,也不至于形同陌路。我应该理解他在这样的男权社会不可能做到视我为唯一,希望他也能理解我作为一个独立女性无法接受和别人共事一夫的苦衷。今后的岁月里,如能各自安好,便已足够。 秦叔为我和盈盈换好药,便退了出去。我让盈盈吩咐后厨做一些漂亮可口的小点心来。 虎娃如今是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既然失踪的学子找到了,我打算明日早朝后再去国子监。 正陪小杰和虎娃玩耍着,国子监的一个主簿匆匆赶来禀报,说失踪的程朝阳回到学院后,东方司业公开斥责了他,并要将他开除,导致四门学院数百名学子集体请愿,现在场面混乱,要我回去主持大局。 我让盈盈留下照看虎娃,披上官袍,一路疾驰赶到了国子监。 学院广场上人声鼎沸,学子和教职员泾渭分明,形成两个对垒的阵营。学子们不断抗议、声势浩大,教职员手持棍棒、呼呼喝喝,有几名带头的学子已被打伤,被人搀扶着退到了一边。 我径直走到面红耳赤的东方司业面前,示意他借一步说话。走到僻静处,我拿出官架子问:“东方司业,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东方司业拱手道:“禀大人,这定是那程朝阳挑唆的众人。此人平时便自由散漫、不思进取,如今犯了这么大的错不说,竟然还挑唆学子聚众抗议。如此劣迹,不开除学籍不能彰显我监严锐的学风。” “哦?他犯了何错,你跟本官说说。” “地震后他非但没有参与救助伤号,还擅自离院,不知去向数个时辰。他回来后,下官质问他缘由,他托辞在外救人,至于在何地救了何人,他却含糊不清。” “这样就要受到开除学籍如此严重的惩罚了吗?” “是,他理应先向院方汇报,得到批准后再行离院。” “那敢问东方大人,你作出开除学子的决定前,向本官汇报了吗?向朝廷汇报了吗?” 东方司业怔了一怔,面上有些挂不住:“下官、下官只是先口头警告他,此事必然是要禀报大人后再作定夺的。” “哦,你自己可以先斩后奏,他人就不许了?救人是十万火急之事,本官以为事后说明也无不可。” 他尴尬地笑笑,凑近些道:“不瞒您说,这个程朝阳是个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此人留在学院,不仅会影响其他学子,更会降低学院的中举率,还不如……”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继而沉声道:“东方司业有空担心这个,不如先想想这样一桩小事,演变成了师生之间的大范围冲突,此事一旦闹至朝廷,司业该如何向朝廷解释更好?” 见他蹙眉不语,我又补充道:“你一说要将程朝阳开除,就有这么多学子为他请愿,他们之中不乏高官子弟,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人去殿前告御状呢?” 东方司业脸色骤变,惶恐不安地说:“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鲁莽了,下官思虑不周,下官……” 我打断他道:“既然如此,东方司业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快去善后吧。” 东方司业如获至宝,转身就要离开,我叫住他道:“劳烦东方司业找一个与程朝阳交好的学子,让他到我衙署来一趟。” 我走进衙署坐定,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等待学子的到来。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斯文白净的青年被领了进来。他叫邵东,是程朝阳的同乡,与程同一时间进入国子监四门学院求学。 从邵东口中,我得知了程朝阳是渝州涌泉人士,乃家中长子。程家世代经商,富甲一方,算得上是渝州首富。程朝阳自幼不爱读书,而喜欢舞棍弄棒、打抱不平,长大后更是四方游历、行侠仗义。 在一次比武中,他不慎误伤了一个学子,这才决心放下刀剑、静心读书。天资聪颖的他只用了两年多的时间,便掌握了常人要寒窗十年的知识,随后考入国子监深造。 而东方司业口中的“游手好闲、惹是生非”,无非是程朝阳的性格如此。他虽弃武从文,但仍保持了行侠仗义、轻财好施的习性。 看来这应该只是一个误会,至于是东方司业的个人偏见,还是程朝阳为人处世有问题,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事件既然已经平息,也就没必要深究了。 第二日忙完公务后,我在街上买了两件玩具,然后早早地回了郑府。到虎娃房里一看,阿娘和盈盈正陪着小杰和虎娃玩耍,老少四人玩得不亦乐乎。 倚在门柱上,看着这个温馨和谐的画面,我忽地意识到一件事:虽然此时的杜筱天还不到二十岁,但穿越前就有二十三岁的唐三芊,其实已经快三十了。 这样的年纪,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后世,都早已到了生育的年龄。但是先不说我现在无心结婚生子,就我所知道的历史而言,杜筱天终其一生似乎也是没有子嗣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心酸。能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的人,在后世已属不易,遑论在这个男尊女卑、等级分明的封建时代。找不到一个能一心一意相待的人,谈何生儿育女?但即便我不在乎这些,寡居的阿娘会怎么想?她年轻丧夫,膝下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 一只带了铃铛的竹鞠滚到了我的脚下,小杰憨态可掬地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姑母”,捡起竹鞠又回去了。 阳光下,我仿佛看到康复了的虎娃,捧着竹鞠亲热地唤我“阿娘”,唤我娘“阿婆”的情景。 一个想法油然而生——收养虎娃做义子!虎娃无亲无故,如果我能收养他,给他良好的教育,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姨姨!”虎娃的叫声将我拉回现实,我满脸堆笑地走到床边,把刚买的玩具递给了小杰和虎娃。两个小屁孩高兴得不得了,马上投入了新的游戏。 我把阿娘拉到一边,将刚刚萌生的想法告诉了她。阿娘虽然不知道我以后可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但潜心向佛、心地慈善的她,仍非常乐意做这样积德的好事,何况虎娃确实招人喜欢。 而虎娃这边,我想等他再融入一点这个家,也待他的腿伤痊愈后再问问他的意思。目前还需要先跟程朝阳商量一下,毕竟是他奋不顾身救下的虎娃。 晚餐过后,我正在和虎娃谈心,家仆来通报,说有客来访。我让盈盈继续做虎娃的思想工作,然后去了中堂。 到访的果然是程朝阳,他换了一身靛蓝色祥云纹襕衫,头戴素银笼冠,长身玉立,正负手欣赏着墙上的字画。 听到脚步声,他翩然转身,拱手作揖道:“郑三娘。” 我要跟他商量虎娃的事,本该客客气气才是,可我一想到他昨日捅出来的娄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便开口揶揄道:“程郎君到访,令敝府蓬荜生辉,小娘子三生有幸。” “郑三娘说笑了,程某何德何能?” “程郎君如今可是国子监的风云人物,小女子能结识郎君这般人物,岂不是三生有幸。” “郑三娘就别挖苦在下了,昨日之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只是,国子监的事,不知郑三娘是如何第一时间得知的?” “我……”我一时被问住,只好含糊地说:“我也在国子监。” “哦?”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摸着下巴道:“郑三娘莫不是女扮男装,在国子监求学?” 这个理解不错!我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他当我是承认了,冁然笑着说:“原来我们是同窗啊,那你也别叫我什么郎君了,跟我同窗一样叫我程兄,或者叫我朝阳便好。” “姐姐”,这时盈盈走了进来,一面笑着向我点头示意,一面向程朝阳施礼道:“程郎君来了。” 程朝阳拱手回礼:“小娘子有礼了,昨日匆忙,未及好生见礼。仔细看,这位小娘子长得与郑三娘有几分相似,该是郑府上另一位娘子吧?” 盈盈闻言面红耳赤,尴尬地不知作何回答,我忙道:“盈盈姓莫。我和盈盈确实以姐妹相称,不过我们并非亲生姐妹,大抵是相处久了,长得也像起来了。” 程朝阳亦有些尴尬,赧然道:“是程某失礼了,还请纪娘子见谅。” 盈盈忙摆手道“没事没事,郎君随姐姐一道叫我盈盈便好。” 我扯开话题道:“程、程兄,你想见见虎娃吗?” “想,当然想了。” “那就跟我来吧。”我将他引到房门口,大声对里面的虎娃说:“虎娃,你看看谁来了?” 我闪开一边,程朝阳很不自信地朝虎娃笑了笑,虎娃立马高声喊道:“程叔!是程叔!” 他受宠若惊,一面应和着虎娃,一面疑惑地看着我。我朝他笑了笑,示意他赶紧去虎娃那儿。 孩子的世界是简单的,当他放下戒备与你亲近时,你们之间就不会存在任何的隔阂。一大一小两个男孩,一直玩到虎娃迷迷糊糊地才停下。我让盈盈陪着虎娃洗漱入睡,然后和程朝阳退出了房间。 我把收养虎娃的想法跟他说了说,他起初也有些舍不得,但他目前的状况毕竟不适合带孩子,而且我答应他可以随时来郑府看虎娃,他便欣然允诺了。 接下来的日子,程朝阳几乎天天来郑府陪虎娃。 (); 长宁卷 第三十一回 人生何处不相逢4 一开始,虎娃跟我们玩得挺欢的,大约半个月后就日渐消沉了起来,不愿多吃,不愿多说话,常常望着窗外发呆。 我和程朝阳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一日虎娃入睡后,我和他走到院子里商量起来。 此时天色已晚,夜深如墨、月华如水。 程朝阳静静地走在我前面,忽地转身,一脸愁容地说:“虎娃现在应该是最好动最贪玩的时候,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见他如此关心虎娃,我心中颇为感动:“是啊,这可怜的娃,小小年纪就遭此变故,还得一直躺在榻上养伤。就算换做是成年人,半个多月躺下来,也不免要消沉的。” 他仰面叹息道:“哎,也是。其实如今虎娃的伤也好了不少了,如果能带他到市井、郊外好好转转,他的心情或许就能好起来。” 他侧头以手支颐,一个手指在鼻端来回摩挲,然后兴奋地说:“不如我们找几个稳健的轿夫,抬虎娃出去逛逛如何?” 我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们可以带虎娃坐上轿子出去玩。” 坐轿子?他这么一说,我猛然想到后世腿脚不便的人都坐的“神器”——轮椅!我便笑吟吟地说:“那倒不必,我有更好的主意。” “什么主意?你快说。” 我得意地笑了笑,把轮椅的原理说了给他听。我还没说完,他就恍然道:“你说的这个‘轮椅’,与诸葛武侯发明的木轮车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不过你不提我还真没想到。” 没想到早在三国时期就已经有类似轮椅的工具了,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我讪然道:“那我们先画个图样出来,然后找巧手工匠打造一架。” 他面带得色地说:“不必那么麻烦,我儿时就跟着师父打造过木轮车,我再稍稍改进一下便是,此事交给我就好。” 在我眼中复杂无比的事,被他说得那么轻巧,令我颇为意外。为虎娃制作轮椅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了了这笔心事,我忽地又想起一事,急道:“对了,杨翁杨婆死得那么惨,他们的……” 没待我说完,程朝阳便回道:“你放心,我已将他们妥善安葬,待虎娃痊愈,我会带他去祭奠二老的。” 我欣赏地看他一眼,颔首道:“程兄有心了,杨翁杨婆是我的恩人,到时候我也一起去看望他们。” 几天后的一个休息日,我正在房里教小杰和虎娃认字,家仆来报,说程郎君在府门外求见。 走到门口,但见程朝阳一身银灰色竹纹长衫,靛青色阔腰带,正在将一个大家伙从马车上卸下来。 他满面春风地朝我招手:“郑三娘,你快来看。” 我走近一看,这是一架纯手工打制的轮椅,椅子下面装了两个大轮子,后面还带了一个小轮子,呈稳定的三角形。 起初我还担心全木打制的轮子会不会太重,推起来费劲,此时我发现轮椅除了轮子和脚踏板是木质的,供人乘坐的椅子则是藤质的,这样显然能减轻不少分量。 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问:“这才几日的工夫啊,你那么快就做好了?” “那倒没有,我一个人做的话,起码也得个把月,那虎娃岂不是还要消沉那么久,我找了帮手。”他拍了拍椅子,问:“怎么样?与你想象的一样吗?” “那要试过了才知道。”轮椅抬进大门后,我迫不及待地指了指椅子:“你坐,我来推。” 他略一错愕,还是爽快地坐了上去。我推起轮椅就往虎娃的房间走。轮椅设计得很精巧,只消轻轻一推,轮子就咕噜噜地往前转了。现在坐的是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如果换成是虎娃,那肯定更轻便了。 于是我们接了虎娃、小杰和盈盈,带上茶水和点心,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就去郊游了。 一路上,虎娃的兴奋超出我们的想象。他对什么都好奇,点点这个,问问那个,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和程朝阳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庆幸我们的办法奏效了。 买了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后,听得路人在议论,说是新昌坊附近有胡人在表演杂耍,很是精彩。 两个孩子一听有杂耍,便嚷着要去看。待我们赶到那里时,杂耍摊前已经围了不少百姓。 正在表演的是传统的顶碗项目,一名身着金粉色罗纱薄裙的少女,头上顶了一摞镶边白瓷碗,在悠扬的琴声中,忽而卧倒,忽而跃起,做出各式令人叹为观止的柔美动作。 小杰和虎娃看得津津有味,兴高采烈地拍着小手。但是于我这样看过后世各种高难度杂技的人来说,这个节目未免有点小儿科了。 不一会儿,少女停下谢了幕,报幕的壮汉说,下一个节目是“长竿刀舞”。 说罢,壮汉唰地脱下了外套,露出坚实壮硕的肌肉,在阳光下熠熠发亮。他随手操起一根数丈长的木竿,继而大吼一声,将长竿稳稳地顶在了自己的头上。长竿有碗口粗,顶端像树枝似的有四个分叉,光是这根竿子就该有不少分量,但壮汉面不改色,气不喘。 同时,又有两名壮汉在一旁扎起了马步,十来名高矮不一的少年,一个个利索的凌空侧翻,旋即以叠罗汉的方式叠到了长竿一般的高度。顶端的男娃,约莫只有六七岁,又一个漂亮的翻滚,就稳稳地站在了长竿的枝丫处,随后另有三名男娃也纷纷落到长竿顶部。表演引得众人一阵尖叫喝彩。 当下有人连番扔出数把刀戟,四名男娃眼尖手快,一一接住,两两对舞起来。底下顶竿的壮汉随即撑开双手,开始缓缓原地转圈,而男娃们个个神色如常,四平八稳地站在竿顶,你来我往地比划着,一招一式甚是漂亮。 如此精彩的表演,连我都未曾见过,众人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我低头看了一眼正在全神贯注观看的虎娃,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待我抬头再看时,仿佛听到一记喷嚏声,就见一个男娃打了个哆嗦,手中的刀戟竟然被打飞了出去,一声利器刺破长空的锐响,刀戟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忽觉身边刮起一阵凉风,一团灰影翻卷而起,随即传来一记刀剑出鞘声。 顺着灰影的方向,我发现掉落的刀戟正朝一个妙龄女子的头顶飞去。女子花容失色,吓得连躲避都忘了。 就在刀戟离女子不到一尺距离时,忽闻“当”的一声,刀戟被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挡开,旋即坠落在地。 我这才看清那团灰影正是程朝阳,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差点晕厥的女子,并迅速将剑插回腰间。 此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和盈盈忙带着两个孩子赶了了过去。妙龄女子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惊魂未定地扶着女子,两个人正不停地在向程朝阳道谢。 女子看起来与我一般年纪,面容清丽、衣着华美,嘴角下方长了一颗美人痣,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娘子。一番寒暄后,女子再次道谢告了辞。 我看时辰不早,便带大家找了个食肆坐下,点了一些可口的食物和清凉的饮料。 闲谈间,盈盈饶有兴致地问程朝阳:“程大哥,我听姐姐说你经常游历四方,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程朝阳放下筷子,娓娓道来:“我从家乡渝州一路北上,沿途经过巴州、梁州、雍州、商城等地。我自以为见多识广,到了京城才发现,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萌生了将来要到京城求学的想法。” 说起商城,那年随周煦赴商城赈灾的情景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大片的旱地、无数的灾民、布施的大棚、明晃晃的飞镖、纷乱的场面,还有那个身手矫捷、仗义相助的少年…… 我依稀记得,少年说他姓程,渝州涌泉人士,那次也是游历至商城。 我忽地心头一动,极力地回忆起少年的模样。只是时隔数年,成长中的人本身容貌变化就颇大,况且当时只是匆匆数瞥,场面又相当混乱,记忆中少年的模样已模糊不清。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程朝阳,隐隐觉得,他和少年是有几分相似的,否则地震后我第一眼见他时,为何会觉得似曾相识。 带着疑问,我试探着说:“商城原本是个物阜民丰的好地方,只是前些年连遭大旱,听闻至今都没有恢复元气呢。” 程朝阳微微黯然,道:“确实,几年前我途经商城时,曾亲眼目睹了那里河干土裂、饿殍遍野的惨况。幸亏当时朝廷派了赵王到商城赈灾,情况才有所好转。” 我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当年受伤的肩头,不禁面上一热,目光落在他的腰间,浅笑着问:“程兄,你腰间的软剑,是一直随身携带的吗?” 他颔首:“是啊,我年少时尚武好斗,如今虽然改了习性,但仍是保留了随身佩一把软剑的习惯,作防身之用。” 这个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我们在商城赈灾时偶遇的那个侠义少年!是他,在第一时间内击退刺客救下了腹背受敌的周煦,是他,不顾危险为我吸出了飞镖上的巨毒,救我于危难。 这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有一瞬间我有和他相认的冲动,但当时我是女扮男装跟在周煦身边的,这一点我难以解释,只好作罢。 此后,我们一有时间就带虎娃出去,太阳大就躲到河边的树荫下唱歌、钓鱼、做游戏;没有那么晒的时候就到市井街坊去听戏、购物、看杂耍。 虎娃的精神愈来愈好,伤处也恢复得很快,逐渐能地下挪步了。他不能去上私塾,我就请了一个老先生,给他启蒙。 (); 长宁卷 第三十二回 乱花渐欲迷人眼1 这几日,国子监莅试①刚结束,先生们忙着批阅学子的答卷。 下朝后,我和东方司业正坐在衙署里商讨工作,一位洪姓主簿进来拱手道:“启禀两位大人,四门学院的章直讲在批卷时,发现一名学子的策文与先前发现的小抄十分雷同。于是属下立刻召来该学子质问,但该生坚持小抄不是自己的。兹事体大,还请两位大人处置。” 小抄一事,我是知道的,是前几日在清扫考场时发现的。因为当时考生已经都离开了考场,无法确定小抄属于何人,我就要求批卷的先生将答卷与小抄逐一比对,如此作弊之人就无所遁形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东方司业就拍案而起:“岂有此理,证据确凿了还敢矢口否认!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主簿转身喊道:“把人带上来!” 候在门外的章直讲手中捧着一叠纸走了进来,后面跟了一个被两名侍卫反剪了双手的高个子。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人竟是程朝阳。 “程朝阳,又是你!”东方司业气呼呼地大声喝道。 没想到,我掩饰身份一事这么快就要暴露了。程朝阳见我一身官袍、高坐上位,显然十分诧异。 章直讲施礼道:“启禀两位大人,这份与小抄雷同的答卷是属下发现的,请两位大人过目。” 东方司业迫不及待地接过答卷和小抄,放到我们面前的书案上开始比对起来。我以问询的目光看了一眼程朝阳,他一脸茫然,无辜地朝我摇了摇头。 我满腹狐疑,亦低头看了起来。策文上的遣词造句确实和小抄的内容有很大一部分是雷同的,连笔迹都几乎一模一样。 然而程朝阳家境殷实,即便不能中举,他亦可回乡继承家业,又何必为了获取科举资格而作弊?此外,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我看得出他心智成熟、诚实守信,不像是会犯这么低级错误的人。 更何况,考试作弊在盛朝可是大事,像是这种学院内部的考试,一经发现是要直接开除的,且不得参加下届科举。而如果是在科举中被发现作弊,那是要永久取消科举资格的,并且会受到杖刑或者流配之类的严重惩罚。 我极力思考着,一旁的东方司业忿忿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堂堂国子监的学子,竟然做出如此龌龊之事!” 我抬头看着东方,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马侧身拱手道:“杜大人,此事您怎么看?” 我朝他点了点头,问道:“章直讲,卷面上考生的名字是密封起来的,你确定此卷就是程朝阳的吗?” 章直讲拱手答道:“回大人,程朝阳是属下的学生,属下认得他的笔迹,况且他自己也承认了此卷是他的。大人若有怀疑,属下可以当场拆开密封由大人检视。” 我咽下口唾沫,摆手道:“不必了。” 我望向程朝阳,示意反剪了他双手的两个侍卫退下,问道:“程朝阳,你既然承认答卷是你的,那你怎么解释你的策文与小抄的内容如此雷同?” 程朝阳无奈地说:“启禀大人,此卷是学生的没错,但此小抄学生从未见过,至于两者为何如此雷同,学生也无从解释。” 啪一声,东方司业的大掌又拍在了书案上:“无从解释?是无从抵赖吧?这小抄可是在考试期间就已发现了的,不是你夹带小抄入考场的,你的策文怎么可能与小抄几乎一模一样?!” 我想帮腔,奈何事实摆在眼前,我一时也说不上什么,只能废话般地问了句:“程朝阳,你可承认你夹带小抄入考场?” 程朝阳摇头道:“学生断不承认!” 东方司业嗤之以鼻:“哼,哪个作弊之人会承认自己作弊?如今证据确凿,由不得你不承认!” 他降低音量,谦恭地对我说道:“杜大人,考场作弊,按照监规是要即时开除学籍的,且禁止参加下一届科举考试。该如何处置,还请您示下。” 这个东方明,真相还没有查清楚,就要我下定论了。但是我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思考片刻,我清了清嗓子,摆出官架子道:“这个处罚着实严厉,如果他真是冤枉的,我们岂不是毁了一个年轻人的大好前程?这样吧,我们给他三日时间寻找证据。三日之后,若他能自证清白,那此事就此作罢;如若不能,就勒令他自动退学吧。东方司业以为如何?” 东方明的脸有些阴晴不定,旋即拱手道:“大人宽厚,下官并无异议。” 离了国子监,我前脚走进郑府,后脚程朝阳也到了。 他进门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坐下,而是蹙着眉打量了我一阵,这才不敢相信地说:“你、你是国子祭酒——杜大人?” 我知道他必有这一问,便轻描淡写地说:“是代理祭酒,不过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啊,我说‘我也在国子监’,是你自己理解错了而已。” 他哭笑不得地拱手道:“好吧,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学生程朝阳见过杜大人。” 这时,府内丫鬟进来奉茶,我一面让他坐下,一面端起茶盅道:“你还有心思说这些,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得罪什么人了吗,竟要这般陷害于你?” 刚刚坐定的程朝阳一脸讶然,复又立起道:“大人竟一点都不怀疑是我用了小抄?” “朋友之间,难道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他肃然起敬,拱手道:“能结识郑、不,杜大人这等良师益友,是朝阳今生之大幸。” 古代文人酸腐劲儿又来了,我示意他坐回去,道:“你我年纪相若,身份不同不过是际遇不同罢了。我们言归正传,小抄之事,你是怎么看的?” 他思索着说:“我也觉得是有人故意要害我。可是,我在国子监一不与人争名夺利,二不与人争吵结怨,我想不出有什么人会如此大动干戈地构陷与我。” “你再仔细想想,国子监里有没有人看你不顺眼?” “思来想去,也只有东方司业似乎对我不甚满意,尤其地震之后,他好像总想在我身上找出点什么错处来。”我正要开口,他又补充道:“可是,我与他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赶我出国子监的。” 我托腮不语,手指在案台上轮回敲击着。这也正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表面看起来,东方司业的确不怎么喜欢程朝阳,按照他的说法,是怕程朝阳影响中举率。可是国子监那么多学子,良莠不齐,又不是只有他程朝阳一人可能考不中,他没有理由针对程朝阳一人。况且,他一个四品大员,若真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陷害一个人,那个人起码也得是他的竞争对手吧,例如将来会跟他争夺祭酒之位的陆司业,又或者是我这个代理祭酒。 “栽赃陷害是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的,总会有迹可循。”程朝阳思索半晌,问道:“那份小抄我没有仔细看过,大人觉得笔迹真的与我的一模一样吗?” “你没有仔细看过?”我愕然:“这是什么意思?章直讲质问你的时候,没有给你看小抄吗?” 他轻轻摇头,狐疑地说:“我一进去,他就拿着我的答卷,问是不是我的。我看了答卷,回答是。他又指了指案上的小抄,问那份小抄是不是我的,我当然说不是了。他质问我为何小抄与我的策文雷同,当我要求他给我看小抄时,他只是拿起小抄在我眼前晃了几晃,这个时候洪主簿进来了,了解情况之后,便说要即刻禀报祭酒和司业。” “什么?你没有仔细看过小抄?”我眼前一亮:“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小抄的字虽然像是你写的,但是却没有你答卷上的流畅写意,而似乎多了一份刻意的模仿。” “那会不会是有人在找到我的答卷后,照着我的笔迹和内容重新临摹了一份小抄,然后假意说是找到了与小抄内容雷同的答卷!” “嗯,之前发现小抄时,没有人认真查看过小抄的内容,只是收存在了国子监的衙署,如今再拿出来自然也无人辨得真伪。如果真是这样,那幕后之人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以手支颐,手指摩挲着下巴循循说道:“如此说来,章直讲颇有嫌疑,他虽进士落第,但博闻强记,亦善临摹名家字画,他若要伪造一份小抄,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我深以为然道:“他既善于临摹,却没有发现小抄有问题,那他至少是知道内情的。可以从他入手,对!从他入手!” “你们快来看,虎娃画得多好!”这时,盈盈拿着一张宣纸走了进来,她察言观色后马上敛了笑意,改口道:“你们在谈要紧事吧?盈盈鲁莽,先行告退了。” 我和程朝阳相视一笑,此事无须瞒她,我一面接过虎娃的画,一面将小抄的事简要说给了她听。 “竟有这种事!”盈盈听罢义愤填膺地说:“他们不知道做这种缺德事是要断子绝孙的吗?现在怎么办?只剩三天都不到了?到时候程大哥就要被勒令退学了是吗?” 她的反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仿佛几年前咋咋呼呼的小盈盈又回来了。我拉起她的手,淡然道:“你别着急,我们这不是在商量对策嘛。我跟你程大哥都觉得那个章直讲颇有嫌疑,我打算派人全天候监视章直讲,哦,还有那个洪主簿!” “我去,让我去吧!”盈盈反握住我的手,正色道:“姐姐,这事儿能交给我去办吗?” 且不论程朝阳是我的朋友加恩人,单就这样一桩百口莫辩的疑案,我就已经很有亲手破案的欲望了。近年来文静沉稳不少的盈盈看来也是如此,我笑道:“你常随着我去国子监,我怕他们都认得你。不过既然你想帮忙,你就负责联络我派去监视的人,好吗?” 盈盈兴奋地连声说好,小脸都粉扑扑的了。程朝阳起身,拱手感激地说:“多谢杜大人,多谢盈盈。朝阳有两位女中豪杰相助,定能洗脱冤屈、化险为夷。” 程朝阳一说,盈盈的脸更红了,羞涩地低头不语。我取笑道:“你看你,刚才还跟个女汉子似的,这么快又成大家闺秀了?” “女汉子?”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不解地看着我。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用了现代词汇,挠了挠头解释道:“呵呵,就是女中豪杰的意思,‘女汉子’是我自己瞎编的。” 我们随即拟定了监视的方案,并立刻派人执行,由盈盈统一调度,随时将可疑情况报告给我和程朝阳。 注释: ①莅试:通过莅试的学子方有资格参加当届的科举考试。 (); 长宁卷 第三十三回 乱花渐欲迷人眼2 然而监视行动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么顺利。 第一天晚上,一无所获,章直讲和洪主簿两人均待在自己的府里没有出门,也没有其他人进出。 次日白天,二人均是一早出门到国子监,处理日常事务,接触的人据盈盈汇报,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 次日晚上,两人依旧待在府里没有出门,入夜之后的府门始终是紧闭的。 第三日白天,心急如焚的盈盈顾不得被人识破,乔装打扮了一番亲自跟踪章直讲,却依旧没有新的发现。 今日已经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选错了目标。最后,我决定将范围扩大到东方府,同时入夜后亲往几个府门口蹲守。我和盈盈、程朝阳领了几个家仆,分头监视章府、洪府和东方府。 三个人正好都住在国子监附近的津律坊内,区别是东方司业的宅邸占地十数亩,高墙大院、朱门素壁,十分气派。而洪主簿和章直讲的住处则相对寒酸许多,尤其是章直讲家,只是普通的几间平房而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色渐深。开始的一个多时辰里,章府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更夫巡回打更的声音,回荡在坊间。 二更过后,一辆秀气的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章府门口。我顿时来了精神,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造访章府呢? 紧接着,从车里下来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 女子下车后,又伸出手臂,恭敬地扶下了一个白衣少女。少女衣着考究,头戴帷帽,帷帽的纱网罩住了脸,看不清面容。 看样子,两人应该是主仆关系,丫鬟模样的女子快一步上前叩门。不一会儿门就开了,两人环顾四周后入了府。 跟踪了这么些时日,终于发现可疑的事情了! 身边的家仆告诉我,这几日从未见过此二人出入章府,那说明她们应该不是章府的女眷。而在盛朝,二更天都已经是就寝的时间了,还有什么人会深夜去别人家里?更何况是两个年轻靓丽的女子,这个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这时,一个家仆来报,说他们在东方府门口发现一辆钿车驶出,一路驶到这里来了。 白衣少女是东方府的!我的确听说东方明有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可这东方娘子到章府来做什么? 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我让家仆叫来程朝阳和盈盈,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我担心打草惊蛇,倾向于守在门口静观其变。而程朝阳主张直接进府查问,他认为如果少女真的是东方明的女儿,等她们出来我们也不大方便上前拦截,即便拦下来,多数也问不出什么。 程朝阳说得不无道理,加上盈盈也支持他,我们决定直接进府查看。 我带着盈盈,敲开了章府大门。表明身份之后,我们被请进了并不宽敞的中堂。 章直讲长发未束,一面整着衣带,一面小跑着迎了出来:“祭酒大人大驾光临,卑职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我随口应和着,目光迅速地扫视观察四周。看章直讲的样子,好像是刚从卧房里出来的,中堂里除了一个丫鬟,再无他人。但几案上却有两圈水迹,应该是放过茶盅后留下的。 章府虽不阔绰,还是请了家仆的,收拾得也十分整洁,没有道理主人已经入睡了,放过茶盅的几案还没有擦拭干净。我们刚才一直守在府门口,钿车没有离开,人也没有出来过,所以我断定两名女子应仍在府内,心下有了计较。 章直讲恭敬地请我入座,又命仆人上茶倒水,满脸堆笑地问:“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我清了清嗓子,摆出官架子道:“章直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梁换柱’,诬陷程朝阳作弊!” 章直讲脸色骤变,战战兢兢地拱手道:“大、大人何出此言?卑职不敢,卑职没有诬陷任何人啊!” 我柳眉一挑,趁热打铁道:“哼,你不承认也没用。笔迹专家已鉴定过那份小抄,并非程朝阳所写。你工于书画,又善临摹,怎会分辨不出真伪?” 笔迹专家?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情急之下竟用了一个现代词汇。章直讲果然一脸茫然,惶恐地问:“敢问大人,何谓笔迹专家?” 幸亏我如今的身份是代理祭酒,皇后娘娘的亲信,便也懒得跟他解释:“这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本官现在认定那份小抄是你伪造的。说!你为何要诬陷程朝阳,居心何在?” 章直讲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焦躁地摆手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卑职并未伪造小抄啊!” 虽然我明显觉得他是在撒谎掩饰,但如果他一直这样不肯承认,我也拿他没有办法。 我正一时拿不出主意,一个娇嫩的女声喝道:“你胡说!” 旋即从里屋走出一高一矮两名少女,吓得原本就有些哆嗦的章直讲一个踉跄,愕然道:“你、你们不是从后门离开了吗?” 白衣少女气鼓鼓地指着章直讲质问道:“你不是说此事祭酒大人已经定案了吗?你竟敢欺骗本娘子!” 我等着看他们唱得是哪出,并未做声。少女说完,转身向我施礼:“民女东方婧妍,拜见祭酒大人。” 她果然是东方明的女儿,我客气地虚扶一把:“东方娘子免礼,快快请起。” 她抬头与我四目相对,我发现她嘴角的美人痣看起来甚是眼熟。东方婧妍也是一脸愕然,蹙眉思索着。 盈盈拉拉我的衣袖,附耳低声道:“姐姐,你看她像不像程大哥在新昌坊救过的那名女子?” 我恍然,怪不得我看她面熟。东方婧妍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但我不想节外生枝,便抢先一步道:“东方娘子,你是如何得知小抄一事的?又为何深夜造访章府?” 东方婧妍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凑近我身边,声如蚊蝇地说:“程大哥是国子监里的风云人物,婧妍早有耳闻。自从那日程大哥飞身救下我后,我对他,更是、更是念念不忘,总向阿爷问起他的情况。可是阿爷却十分不悦,认为程大哥绝非良配,另外为我物色了一门亲事。我死活不肯答应,阿爷就禁了我的足。” 她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耐心地点头示意她继续。她胸脯起伏不定,抿了抿嘴道:“阿爷近日告诉我,程大哥被发现考场作弊,证据确凿,将被勒令退学。我不相信这是事实,遣人多方打听,得知当日是章直讲发现的此事,便趁爷娘入睡后偷偷来到章府,打算一探究竟。” 接下去的情况她不说我也知道了,章直讲为了让她死心,骗她说程朝阳退学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可是章直讲一个流外小官,又与程朝阳无冤无仇,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栽赃构陷?定是背后有人授意,受人指使了。 真相呼之欲出,为了确认,我又问道:“那敢问令尊为你安排的夫家是?” “吏部侍郎王大人的次子。” 果不其然!东方明看不上程朝阳的家世,想把女儿嫁进能助他升官进爵的权贵家族,所以就捏造事实诬陷程朝阳,想以此让痴情的女儿死心。 人证物证俱在,现在只差嫌疑人的供词了。 我狠狠地瞪了章直讲一眼,威严地坐到上位,厉声道:“章直讲,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说!你受了何人指使?收受了多少好处?” 章直讲急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道:“没有、没有人指使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已濒临崩溃,却还在死撑,得想个办法击溃他最后的防线。想起审问碧岫时用的策略,我一脸肃然,厉声道:“如果你说出幕后主使,本官会尽力保你前程,但如果此事的主谋就是你,你可要知道,这不光会让你在国子监无法立足……”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双目斩钉截铁地说:“而且会让你锒铛入狱!到时候,你家人的生活将是——衣食无着、露宿街头!”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掐到了章直讲的七寸,他霎时面色惨白,瞠目结舌,浑身颤抖。 我一言不发,静待他的反应。 片刻后,只听扑通一声,章直讲直直跪在了地上,连连拜倒:“大人恕罪,大人开恩!我说,我什么都说!” 我满意地坐到锦墩上,淡然道:“那你一五一十,慢慢道来。” 章直讲喘着粗气道:“卑职在国子监期间,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奈何没有功名在身,故而迟迟得不到提拔。前些日子,东方司业找到我,说如果我愿意帮他做件事,事成之后将升我为助教,外加五十两黄金。”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继续道:“卑职以为此事不妥,起初并没有答应。但近日我老母亲病重,急需大笔银钱,故而、故而……” 好一个东方明!为了一己私利,不惜牺牲亲生女儿的幸福也就罢了,还要搭上一个青年才俊的大好前程。若不是我对程朝阳的为人有所了解,若不是我们这些天锲而不舍地监视,程朝阳和东方婧妍就这样无缘无故成为了他往上爬的牺牲品。 我正在思考怎么处理这件事,又听扑通一声,我回神一看,原来是东方婧妍跪倒在地。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伏地拜道:“祭酒大人!我阿爷定是被我气糊涂了才这么做的,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婧妍不孝,忤逆了他的意思。” 她说着抽泣起来:“请祭酒大人开恩,饶恕我阿爷!此事皆因我而起,婧妍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我本打算好好惩治一番可恶的东方明,被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意识到,她如此懂事孝顺,如果东方明获罪受罚,她肯定认为是自己牵连了父亲,到时候她若落下个什么心病,我于心难安。 再者,她对程朝阳情深意厚,虽然我不知道程朝阳对此什么态度,但所谓“女追男隔层纱”,将来万一他们相爱了,而东方明却因此事受到严惩,他们要结合岂不是困难重重? 这样想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我伸手扶起东方婧妍,和颜悦色地说:“东方娘子快请起,如今最要紧的是没有人因此蒙受到不白之冤。至于如何处置,这个不是本官一人说了算的,我会征求多方意见,慎重决定。” 派人控制了章直讲,送走了东方婧妍,我让盈盈去请程朝阳回府商议。 (); 长宁卷 第三十四回 乱花渐欲迷人眼3 我刚进府坐下,程朝阳也到了。见他精神奕奕,一个劲地跟我道谢,我就知道事情的经过盈盈已经跟他说过了,便直接问他该如何处置东方明和章直讲。 说到如何处置,他也犯难起来。他剑眉微蹙、以手抚鼻,低着头一声不吭。 见他这样,我调侃道:“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魅力呢,这么悄无声息地就捕获了东方娘子的芳心。” 他抬头睨了我一眼,无辜道:“这、这与我何干?早知道会弄成这样,我当日就不出手救她了。” 我不以为然道:“话可不是这么说,人家为了你,都不惜忤逆自己的父亲呢。再说了,她也算是你的恩人,这次如果没有她,我们也不可能那么快查出真相啊。”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不说这个了,言归正传,我们不是在商量如何处置嘛。原本此事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只是这样的话,东方娘子免不了伤心自责,正如大人所说,她也算是帮了我,如若严惩她父亲,我心中也难免过意不去……” 我点头,试探道:“是啊,幸亏此事还没有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能对二人小惩大诫,保证以后不再犯,倒也不失为皆大欢喜的上策。你觉得呢?” 他惊喜道:“真的可以小惩大诫、不作深究吗?” 我黠笑道:“可以啊,如今你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你都不想深究,我自然可以考虑不上报朝廷,内部解决。” 他闻言一脸轻松,看来他对东方婧妍应该是有点意思的。如此一来,这事我就知道怎么处理了。 次日一早,我将东方明、章直讲、程朝阳、东方婧妍四人召集到衙署,大家三对六面把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东方明面对铁证,什么也没多说,直接摘下了头上的乌纱,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东方婧妍尚不知道我的最终决定,一个劲儿地为东方明求情。 而我并不急于宣判,因为我想给程朝阳一个表现的机会。见我迟迟不表态,程朝阳自然上前求情,表示不想深究。 这个时侯,我才慢条斯理、一脸威严地说:“鉴于此事并未造成无可弥补的恶劣影响,又有受害人程朝阳的宽恕和东方娘子的求情,本官决定暂不将此事上报朝廷,保留你二人目前的职位。但作为惩罚,东方司业必须立即取消与王府的婚约,允许东方婧妍自由择婿,并兑现许诺过章直讲的五十两黄金。同时,东方司业和章直讲必须各自写一份检讨书,交由本官保存,如若今后再犯错,必将多罪并罚、严惩不贷!” 此话一出,东方明愣怔半晌,终究老泪纵横;章直讲欣喜若狂,不住磕头;东方婧妍扶着老父,连连谢恩;程朝阳感佩地看着我,拱手致意。 我望着他们,不禁想到了被流配荒蛮的太子焏一家。宽恕是一种美德,奈何美德在权力斗争里,一文不值。 这一日没什么要务,我处理完政事,便径直回了郑府。 这些天忙着查案,我都没怎么陪虎娃,走进虎娃的房间,他正在认真地伏案作画。 虎娃天资聪颖,虽然启蒙晚了些,但这几日跟着老先生学习,很快掌握了毛笔的运用,并且特别喜欢画画。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想看看他画的是什么。只见稚嫩的笔锋下,一座高山巍然屹立,山腰处有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几缕炊烟从屋顶飘出。虽然没有惟妙惟肖,但我也能看得明白,这是虎娃在南黛山的住处。 我心中一沉,暗暗犯难。 懂事的虎娃自从情绪稳定之后,就再没吵着要回家,他画以前的房子,想必是思念家人了。该不该告诉他实情呢?这些日子他开朗了许多,伤势也大有起色,搀扶下已经能自己走路。也许,是时候说出实情了。 我咬咬牙,缓缓转到虎娃对面,蹲下身子柔声道:“虎娃,想阿翁阿婆了是吗?” 虎娃嘟着小嘴,腼腆地点了点头。 我干咳一声,慈爱地说:“其实,阿翁阿婆不是去找你阿娘了,而是去找你阿爷了。” “找我阿爷?”虎娃腾地站了起来,吃惊地问:“我阿爷不是在天上吗?” “是啊,宝贝,到姨姨这里来好吗?”我一面说,一面展开双臂迎接他。虎娃扶着我的手,绕过矮几一跛一跛地走到我身边。 我单膝跪地,让他坐到我另一条腿上,小心翼翼地说:“宝贝,你阿翁阿婆怕你阿爷一个人孤单,就去天上陪他了。但他们依然会疼你、关心你,他们嘱托了姨姨和程叔好好照顾你。他们会和你阿爷一起在天上看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如果看到你难过,他们会很伤心的,你明白吗?”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虎娃有没有听明白。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虎娃,他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正想再补充点什么,虎娃仰起小脸,看着天花板认真地说:“阿翁、阿婆、阿爷,虎娃会乖乖的,虎娃开心,你们也开心。” 一阵感动涌上心头,我鼻子发酸,眼眶湿润,一把将他揽入怀中,满怀温情地说:“虎娃乖,虎娃最懂事了,姨姨一定好好照顾你,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时,盈盈进来说:“姐姐,门口的小厮通报,说东方娘子求见。” 我擦了擦眼角道:“好,请她在中堂等我。”我起身将虎娃交给盈盈照顾,回房换了身衣服,便去了中堂。 东方婧妍一见我,一面直接跪地,一面颤声道:“祭酒大人对东方家的恩德如同再造,请受婧妍一拜。 我连忙去扶她:“东方娘子快请起,这可要折煞我了。” 可她怎么都肯不起,我只能等她行完这个大礼,才将她引到座位上,讪然道:“东方娘子真的不必如此,我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其实你我年纪相仿,你大可唤我筱天,我也乐意唤你作婧妍。” 东方婧妍敢爱敢恨、不盲目服从权威,这一点我十分欣赏。我笑道:“怎么样,婧妍,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吗? 婧妍长长的睫毛眨得跟飞蛾的翅膀似的,她不敢相信地说:“你、你要与我做朋友?” “你不愿意就算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这辈子从未想过能和你这样的女中豪杰做朋友,也从未想过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婚姻,这一切就像做梦一般。” “你如今梦想成真了,那我是不是该预祝你们才子佳人、早成眷属?” 婧妍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低下头忸怩道:“大人,不、筱天,你莫要取笑我了。哪里来的什么才子佳人,这、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还不知程大哥他……” 女人身上的红娘天性忽地被焕发了出来,我试探着说:“还不知程大哥对你有没有意是吧?事情都发展到这地步了,你不如主动一些,如果他对你无意,你也好斩断情丝,另作打算。如果他对你有意,那岂不是能成就一段佳话?” “主动?如何主动啊?”婧妍忽地抬起头,双眸扑闪着异彩,对上我的眼神后又害羞地低下了头,不住地卷着衣角。 在这个毫无恋爱经验的大家闺秀面前,我俨然成了情感专家:“这个简单,把他约出来,说说你现在的处境,说说你对他的感觉,看他如何反应就是了。” 婧妍复又缓缓抬起头,脸红得跟朵盛开的桃花似的,嗫嚅着问:“这、这如何使得?我一个闺阁女子,怎能随便约男子见面?” 我差点忘了盛代虽然较后世几代要开放一些,但毕竟也没有什么恋爱自由。我想了想道:“这个简单,我替你约他,就说你为了感谢我和他宽恕你父亲,要设宴答谢我们俩。这样他肯定会赴宴,到时候我再遣人来说我临时有事不能赴约,你们不就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嘛。” 婧妍支支吾吾应承不下来,但是她那副欲拒还迎的表情早就出卖了她,我决定送佛送到西,直接帮她定下时间、地点,她只要打扮一番准时出席就好了。 送走了婧妍,我正要去找盈盈,谁知还没出门盈盈就敲门进来了。 我欣然道:“正好,你去曲江边儿上的紫云轩订一间明晚的包房,包房要静谧些,有情调些。就这样,你快去吧。” 盈盈瘪了瘪嘴,蹙眉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你怎知道程大哥一定会对那东方婧妍有意?” 我愕然,原来她听到了我和婧妍的对话。我眨了眨眼睛,解释道:“这我倒是不确定,但我看东方婧妍对程兄有意,就想撮合他们一下……” 说到这里,我忽地意识到什么,转而问道:“你个小妮子,该不会你也对程兄有意吧?” 盈盈甩了甩手愤愤地说:“没有,我哪儿有!我、我还小,我才不要嫁人呢!” 我哭笑不得,拍了拍着这个小大人的肩头道:“倒也不小了,一晃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只是觉得太早成亲没什么好处,还是该多历练一番,然后能遇上一个情投意合的郎君,互相扶持、共同进步,那才是最理想的。” 我作调戏状态拨起她的下巴,黠笑道:“不过假如你现在就想嫁了,姐姐也乐意成全你。你想嫁谁?你程大哥吗?” “不是、不是!”盈盈急躁地拨开我的手,娇嗔道:“你这个人,好好跟你说事儿,怎么扯起我来了?不就是去紫云轩订包房嘛,我去、我现在就去还不行嘛!” (); 长宁卷 第三十五回 有心栽花花不开1 盈盈走后,我顾不得多想,匆忙赶去国子监找程朝阳。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埋头苦读。一见是我,忙起身行礼道:“杜大人怎么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把东方婧妍设答谢宴的事一说,他便欣然答应了。 见他书案上摊满了典籍,想到此前并不顺利的莅试,我鼓励他道:“小抄之事既已平息,程兄安心备考便是。莅试结果明日就会揭晓,我相信以程兄的能力,一定能通过莅试的。” 他恭敬地递给我一杯茶,拱手正色道:“小抄之事朝阳未曾好生道谢,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大人今后有任何差遣,随时吩咐朝阳便是。” “你这样说就见外了啊。”我扯开话题道:“听说你家中世代经商、产业庞大,你又是家中长子,不打算回乡继承家业吗?” 他挑了挑眉,坦然道:“我对于做买卖实在没什么兴趣,精于此道的是我二弟、三弟,家业自有他们继承。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若能一举得魁、入朝供职,定将上谏朝廷重视民生、与民生息,并且尽自己所能造福一方;如若不能,我亦希望能够凭一己之力帮助更多的劳苦百姓!” 我没想到他有这么高尚的情操,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我赞许道:“说得好,我相信你一定能高中的!来,我以茶代酒,预祝你金榜题名!” 他冁然而笑,举起茶盅兴奋地说:“多谢,借你吉言!”随即一饮而尽。 他笑的时候,一侧脸颊上有一颗明显的酒窝,甚是好看。 待一切安排停当,我再回府去找虎娃,他已经睡着了。我屏退了照料的家仆,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床边坐下。 虎娃睡得正酣,细密的睫毛覆在眸子上,小嘴不时咋巴两下,显得特别恬静可爱。见他额头有不少细汗,我一面轻轻为他拭汗,一面拿起把团扇打了起来。 这温馨的一幕多像一对母子啊。虎娃已经接受了杨翁杨婆不在的事实,那他肯认我做“阿娘”应该也指日可待了吧?想到这里我满心欢喜,感情失意后的空白被母慈子孝的天伦之乐和事业上的成就感填补得满满当当。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今日将揭晓莅试的结果,一下朝我便去了国子监。 一进衙署,国子监上下的官员都已经在等我了。 一番施礼问起居后,陆司业笑眯眯地拱手道:“启禀杜大人,莅试的结果已经揭晓,请大人过目。” 说着便有人呈上来一份报告,报告显示国子监共有学子一千五百余人,除去当年新入学的,共有一千一百余人参加莅试,按照礼部给予的名额,有三百五十人可以参加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看着这份密密麻麻的名单,我其实没有几个认识的,主要也就是关心程朝阳有没有考中。 我正在发愁这么长的名单要看到什么时候,又听到陆司业说:“禀大人,此次排除了程朝阳作弊的可能,他的策文还是相当不错的,因此他也榜上有名,您看?” 我随意看了几眼,欣然道:“好,那就张榜公布吧。” 程朝阳能入选,我也替他高兴。先不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冲他那份忧国忧民的崇高抱负,我也希望他能登上更高的舞台施展才能。 回到郑府,我估摸着程朝阳应该已经到紫云轩后,让盈盈去告知他们,我临时有事不能赴约。 晚餐后,我陪虎娃在院子里玩了一阵子,刚准备回房写奏章,家仆来报说东方府来人求见。 原来是东方婧妍的随侍青莲,说是婧妍在紫云轩一直等到现在,都没等到程朝阳的身影,所以差青莲来我这儿问问。 不应该啊,我昨天邀程朝阳赴宴的时候,他答应得好好的,难道出什么事了? 我当下带着青莲和盈盈出门去找人,第一站自然是国子监。 守监的刘叔认得我,急急迎上来行礼道:“杜大人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我也顾不得和他寒暄,径直问道:“刘叔,四门学院学子程朝阳你可认得?” 刘叔不假思索地回答:“认得,认得。这位程郎君在四门学院可是个风流人物,时不适有仰慕他的小娘子到监门口来打听他的消息。杜大人是要找他吗?不巧了,他方才跟几个学子出去了,尚未回来呢。” “他们是何时出去的?” “回大人,约莫一个多时辰前吧。” “一个多时辰?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学子离监,照规矩是要填写离监单的。您稍后,小的去取离监单来。” 片刻后,刘叔将程朝阳的离监单递到了我面前。我定睛一看,笔迹确是程朝阳的没错,与他一同离监的人,还有他的同乡邵东等人,而去向那栏里填的竟然是——醉月阁。 我虽没过去醉月阁,却清楚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长宁城中有名的风月场所、高级青楼。 虽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们还是决定去醉月阁一探究竟。 到了醉月阁门口,守门的人见我们是三个女子,说什么也不肯放我们进去。 我拿出些铜钱,递给其中一个守门人,堆笑道:“我们不是来捣乱的,我们是来找人的。您要是不放心,大可跟着我们进去。我们进去安安静静地找一圈,无论是否找到人,保证马上离开,绝不捣乱,行么?” 守门人掂了掂手中的铜钱,不耐烦地说:“行吧,只许你一人进去,找完立马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我应声好,示意青莲和盈盈在门外等我,便跟着守门人走了进去。 醉月阁内雕梁画栋、流光溢彩、轻歌曼舞,好不热闹。我跟在守门人身后,远远地看着那些衣冠齐楚、纸醉金迷的宾客,仔细搜寻程朝阳的身影。 很快,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此人身穿藕紫色泼墨绸衫,左手揽着一个风尘女子,右手持着酒盅,正与友人高谈阔论。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可以断定此人就是程朝阳。我停下脚步,朝程朝阳的背影指了指,低声问守门人:“劳您仔细瞧瞧,那位着紫袍的郎君可是你们这儿的常客?” 守门人走近几步望了望,问:“您说的这位可是姓程?” 我有些意外地点点头。守门人十分肯定地回答道:“这位程郎君啊,不是长宁本地人,不过他自从来了长宁,倒是来过咱们这儿好几回。他出手阔绰,又风流倜傥,咱们这儿的倌人都争着伺候他呢。” 虽说在盛代,青楼和妓院有着不小的区别。妓院是以满足宾客的性需求为主的场所,而青楼提供的服务则更丰富多样,也更高雅。青楼里的倌人往往精通琴棋书画诗酒茶,还有不少是卖艺不卖身的,因而这里的宾客也多是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但无论如何,一个流连风月场所的男人,对女子而言毕竟算不上良配。 即便他来这儿只是单纯地饮酒赏乐,并未做任何苟且之事,但他既然答应了我和婧妍,起码也该守时赴约才是。 我按捺住冲上去骂他一顿的冲动,跟着守门人退出了醉月阁,又驱车赶往紫云轩善后。 我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婧妍,婧妍先是不敢置信,随后哭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事实对于情窦初开、满心欢喜的婧妍来说,自然是残酷、难以接受的。但万幸的是他们还没有开始,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后悔,还不如趁早了断。 次日傍晚,我从宫里出来直接回了郑府。未到门口,就见一人远远地迎了上来:“杜大人,学生昨日不慎醉酒,以致未能按时赴约,定是让两位久等了。抱歉,实在是抱歉!” 我一见是程朝阳,气不打一处来,冷嘲热讽地说:“程大郎君贵人多忘事,还能记得昨日之约实属不易。我们多等会儿有何不可,让醉月阁的倌人久候可就不好了。” 他听出了我的揶揄之意,赧然道:“昨日莅试结果揭晓,我们几个通过莅试的人相邀庆祝,不慎喝醉误了时辰。是我不好,我向二位赔罪。我订了明晚紫云轩的包房,还望杜大人赏光。” 他诚心道歉,我本该接受,但想着差点害婧妍所托非人,我仍没好气地说:“不必了,我怕吃了不消化。程大郎君既然通过了莅试,那便该专心致志准备科考,否则岂不辜负醉月阁的美酒美人?” 他被我怼得张口结舌,踌躇半晌最终叹了口气,拱手道:“大人教训得是,是学生有负于大人。学生这就回去苦读,告辞。” 望着他离开时落寞的背影,我忽觉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人家解释也解释了,道歉也道了,我却还得理不饶人,极尽揶揄嘲讽之能事,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我原本想着,待下次遇到他时跟他道个歉,把话说开了也就没事了,谁知此后他就再也没来过郑府。 (); 长宁卷 第三十六回 有心栽花花不开2 科考期间国子监诸事繁杂,我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时间好好陪虎娃了。这一日稍得闲暇,我便早早回了郑府。 正陪虎娃和小杰在院子里玩得起劲,家仆来报说程郎君来访。 程朝阳一进来,虎娃和小杰便欢蹦乱跳地迎了上去,程叔前程叔后地叫。 程朝阳手里拎着两袋东西,俯下身来笑道:“就知道你们想我了,看,我给你们带什么了?” 两个孩子争着去看他拎着的东西,兴奋地喊:“玩具,是玩具!” 程朝阳一面将袋子递给他们,一面抚着他们的脑袋和蔼地说:“都有都有,一人一袋。程叔有些话和你们姨姨说,你们先自己去别处玩会儿,程叔一会儿就来陪你们啊。” 打发走了两个孩子,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俩,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了起来。 程朝阳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说:“杜大人也在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吗?想来其实也不过月余,只是从前他几乎三天两头来郑府,以致月余不见有如隔三秋之感。 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大自然的表情,问道:“考完了,考得怎么样啊?” “还、自我感觉还可以吧。多谢大人关怀。”他拱手道。 这样尴尬地对话令我浑身不自在,我原本就打算跟他道歉的,那就抓住机会把话说说开吧。 于是我开口道:“那日的事是我小题大做,说话太难听了。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歉,奈何这些日子都无缘相遇,是以一直拖到现在。今天我郑重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会原谅我吗?” 他诧异地愣怔半晌,匪夷所思地说:“跟我道歉?该是我向你道歉才是啊!那日本就是我不好,我还一直担心你不会原谅我呢。这、这么说,你已经不生气了,原谅我了?” 我松了口气:“早就不气了,一点小事,值得气那么久吗?如今说开了,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必那么生分。” 他眼睛瞪得老大,喜出望外地说:“太好了,我今日可算是来对了,我还以为,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笑道:“怎么会呢,就算我不记挂你,虎娃和小杰也经常念叨你啊。你难得过来,一会儿吃了晚餐再走吧。” 他赧然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我今天是来跟你们辞行的。” “辞行?你要离开长宁吗?” “是啊,我从前几乎每年都要出门游历一阵子的,既可以开阔眼界、结识朋友,又有机会了解民间疾苦,尽我所能帮助一二。我这几年一直在国子监求学,如今好不容易考完了,是时候出去游历一番了。” “挺好的,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游历四方确实是一个能让年轻人快速成长的好方法。那今日晚餐就当是为你设的践行宴,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把话说开了,我们大家都很轻松。当日晚餐宾主尽欢,程朝阳次日一早便离开长宁,一路往北游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三点一线——长宁宫、国子监、郑府,过得平淡而充实。少了程朝阳时常来看虎娃,我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虎娃的伤已经基本恢复,只是走起路来还稍稍有些异样。希望假以时日,他能和正常孩子一样就好了。 很快到了科举放榜的日子,长宁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也开始围绕着这个热点话题展开,届届如此、乐此不疲。 每届参加科举的人数一般达到万余人,其中有一两千人是由各类馆学筛选举送礼部的,其余则是由全国各地的州县通过考试选拨出来举送的。 最终能金榜题名的,进士科不过二三十人,而这二三十人还不能直接步入仕途,他们还要参加吏部的培训并通过遴选,才会被授予官职,如此这般挑选出来的人才,可谓是万里挑一、人中翘楚。 这一日有早朝,天还未亮,我就起身了。 我睡眼朦胧地走出房门,猛然发现院子里竟有一个跪着的白衣女子的身影,着实吓了我一跳。这个点除了送我上朝的车夫,其他人应该都还在熟睡中。 “盈盈!这、这才寅时,你这么早在院子里做什么?”待我看清那个身影,疑惑地问。 春日的清晨,衣着单薄的盈盈冻得有些瑟瑟发抖,她走到我面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今日不是放榜吗?我在给程大哥祈福,祈求佛祖能保佑他高中!” 我恍然,今日就要放榜了,程朝阳也该回来了吧?这个时代的人多数笃信道教或佛教,大事小情都喜欢祭个祀、祈个福的。可是盈盈这般,似乎也…… 我无暇多想,嗔怪道:“也不多穿点儿,看把你冻的!我下朝会路过放榜的地方,待我看了榜文回来就告诉你,你赶紧回房吧!” 上朝路过礼部南墙,天才蒙蒙亮,黄榜还没有贴出来,但已有不少考生三五成群地缩着脖子、跺着脚候在南墙下了。 下朝再路过时,南墙外已是比肩继踵、人声鼎沸了。我叫停了马车,逆着人流往里挤。 周围尽是唉声叹气、捶胸顿足的落第考生。这样千分之一的概率,可不是有很多人落第。而他们都是多年来悬梁刺股、焚膏继晷地刻苦读书,大部分人还是从全国各地跋山涉水地赶到京城来应试的,一朝落第意味着多少心血和金钱的付诸东流。 我挤到黄榜前,认真地看了起来。 科举分为若干科,最受重视的也是录取率最低的是进士科,也是程朝阳选择的科目。毡笔淡墨的“礼部贡院”四字下面,是浓墨重彩的及第进士名单。 “程朝阳?程朝阳?程朝阳?”我心中默念着,一行一行核对,但是及第进士总共也才二十余人,一目了然,我看了几遍都没有找到期望见到的名字。 紧绷的心沉了下来…… 他没有考上?我看过他在莅试时写的策文,观点新颖、条理明晰、文采斐然。难道他这次发挥失常?还是今年的高手太多了? 我摇头叹气,无奈地转身打算离开。蓦然回首,竟发现程朝阳正昂首阔步地朝我这里走来。 他一身风尘,轮廓分明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游历后的沧桑和沉稳。他双目直视榜文,一时并未看到矮他一个头的我。 而此时我的脑海中,已浮现出他发现自己落第后失望、难过的样子,我竭力思考着该如何安慰他。 走近些后,他的目光倏忽落在了我身上,喜出望外道:“杜大人!”他炯炯有神的双眸里流露出偶遇熟人时的惊喜和亲切。 我讪然挤出些笑容道:“你回来了啊?” 他三两步行至我面前,红光满面道:“是啊,一路赶回来的。我没有想到,你也会来看榜!” 我故作轻松地说:“科举放榜,乃举国大事,数万名考生里,能上榜的只有凤毛麟角,可真是难于登天啊。” 他又看了眼榜文,黯然道:“是啊,我这次没有发挥好,结果差强人意了些,不过我今后一定会加倍努力的。” 我安慰道:“嗯,你这是第一次考,下回就有经验了。况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成功的道路也不是只有入仕这一条。” 程朝阳侧头看着我,疑惑地问:“我只是未进前三,还是有资格参加遴选的,大人何出此言?” 只是未进前三?难道是我看错了?可是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确实没有程朝阳的名字啊! 我眨巴着眼睛问:“我还没看到你的名字,在哪里啊?” 他淡然一笑,伸手指向榜文:“你看第四名,不就是在下嘛。” 我满腹狐疑地转过头,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名列第四的的确也姓程,但不是程朝阳,明明是程暮云啊!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皱着眉道:“第四名是程暮云啊,你又不叫程暮云!” 他无辜地摇摇头,解释道:“朝阳是我的字,暮云才是我的本名,男子弱冠后不都以字称呼吗?” 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认识这么久只知道他姓程字朝阳,我竟从来不知他的本名叫暮云。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身影飞奔而至,高声喊着:“朝阳兄、朝阳兄!”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国子监的邵东。 他跑到我们面前,见我也在,匆匆向我行了个礼,然后呼哧带喘地说:“朝阳兄,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这封是你渝州寄来的家书,你一直在北方,这信已经在我手里耽搁了有些时日了。” 我顺着他的手望去,信封上赫然写着:“程暮云亲启”。 信被一把夺了过去,程朝阳——或者说是程暮云,焦急地打开信看了起来。 只见他的剑眉愈蹙愈紧,脸色也愈来愈差。我和邵东担心地对视了一眼,安静地等待他把信念完。 他再次抬起头时,已是面如土色、满目哀伤,声音颤抖地说:“家中母亲病危,我得即刻回去一趟!” 他朝我们抱拳一礼,转身就要走。 周焏被流放黔州的时候,我查过当时的地图,渝州比黔州还要远一些,即便快马日夜兼程地赶路,起码也得七八日。如果半途再遇上什么突发事件的话,那就更耽误行程了。 我忙叫住他道:“等一下!你这样一路赶回去,你不累,马儿也该累惨了。” 我从身上取下国子祭酒的鱼符①,递给他道:“你拿着我的鱼符,去走驿站吧,那样能快不少!” 他眸光一亮,郑重地接过鱼符,继而朝我深深一揖,又深深地看了黄榜一眼,随即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注释: ①鱼符:用以证明官员身份的凭证。 (); 流放卷 第三十七回 散入春风满洛城1 待我若有所思地回到郑府,盈盈已经巴巴地等在大门口了。她得知程大哥高中后,喜不自禁,还没来得及等我告诉她家书的事,便兴高采烈地还神去了。 盈盈对程暮云的事如此上心,不免让我猜想她是不是动了春心。只是经历了东方婧妍一事,我以为还是顺其自然地好,何况盈盈年纪还小,需要时间历练和成长。 回到房中,在书桌前坐下,我不禁替程暮云担心起来,邵东说那信在他手里耽搁了有一些日子了,加上从渝州寄到长宁也需要时间,不知他母亲能否挨得到爱子回家的时候?如果他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那他该如何伤心难过? 再者,他虽进士及第,但仍需要参加吏部的培训和遴选,而培训下个月就开始了,不知他又能否赶得及回来?如果赶不及,怕是又要等三年了,那他岂不是错过了近在眼前的大好前程? 大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从渝州寄来的双鲤①,中有祭酒鱼符和书信一封。信自然是程暮云写的,他说他赶到家中时,母亲已经撒手人寰,令他悔恨伤心不已,他决定留在家中为母守孝,因此已致信吏部说明情由,不再参加本届的进士遴选。 他最终还是没能赶上,两样都赶不及,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仪正六年五月,永安传来皇帝危笃,命太子即刻率众赶赴东都的消息。 消息一经传开,长宁宫上下炸开了锅。虽说皇帝龙体染恙,世人皆知,但是消息来得这么突然,又要即刻赶赴永安,还是令人措手不及。 此去仓促,一路奔波,我担心阿娘和虎娃身体吃不消,故而打算只带盈盈一人前往。 下朝后,我匆匆赶回郑府,一面吩咐盈盈尽快收拾行装,一面领了虎娃去见阿娘和老太君,告之他们情由。虎娃眉头紧蹙,抱着我的腿道:“不要、不要,我不要姨姨走!” 我蹲下身子,摸着他的头爱怜地说:“虎娃乖,姨姨也不想和你分开,但是姨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方便带着你,等姨姨安定下来,一定接你过去,好吗?” 虎娃嘟着小嘴,仍是一脸依依不舍的样子。 阿娘走到我们身边,俯身道:“虎娃,婆婆知道你舍不得姨姨,姨姨更加舍不得你,你可知道姨姨早就将你视作自己的孩子?” 阿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试探着问虎娃:“你可愿意做姨姨的孩子,唤她一声‘阿娘’?” 我虽然早有此念,却怕万一虎娃不愿意,会弄巧成拙,故而一直未敢提出来。阿娘这么一说,我瞬间忐忑了起来,咬着唇殷切地看着虎娃。 他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看阿娘,又看看我,奶声奶气地嗫嚅道:“可以吗,姨姨?我可以唤你‘阿娘’吗?” 我有些回不过神儿,只是一味地点头。 “阿娘!”虎娃受宠若惊般地喊道。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双手捂脸喜极而泣。 阿娘推我一把,嗔道:“还不抱抱你的孩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张开双臂将虎娃深深地拥进怀里,温柔无限地说:“好孩子,阿娘的好孩子!” 虎娃见我抽泣,轻拍我的肩头,担心地问:“阿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 我破涕为笑,擦着眼泪道:“没事,阿娘、阿娘只是太高兴了。虎娃高兴吗?” 他的小脸有些涨红,用力点头道:“高兴,虎娃有阿娘了。我要去告诉小杰哥哥,我也有阿娘了!” 一直端坐在旁的老太君呵呵笑道:“好好好,喜事一桩啊!”她双手合十道:“此乃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该当去庙中酬谢神恩呵!” 阿娘附和道:“是啊,是该好好酬谢神恩。另外你和盈盈远赴永安,我也该去求佛祖保佑你们一路平安、顺风顺水。” 又絮叨了一阵,我不停地关照虎娃要听婆婆和老先生的话,走路玩耍要注意脚患,不要太用力,要学着给我写信云云,这才送了他们出门去酬神。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近黄昏,我和盈盈依依不舍地拜别了郑府上下,坐上马车赴宫中待命。 一进启星殿,发现婕妤殿中的宫婢内侍正忙得不可开交,想来林媛体弱多病,这一路远行免不了车马劳顿、风餐露宿,她要带的随行物品和宫人自是要比常人多得多。 我示意盈盈先去将我们的行李归置好,然后径自走进了林媛的寝殿。 林媛斜倚在一张罗汉床上,面色暗淡,凄然垂泪。她一见到我,忙拭了眼泪,堆出笑容道:“筱天妹妹,你来了啊。” 林媛不比我,与周衡只有几面之缘,他们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再怎么样,几十年下来也是有感情的,得知周衡命不久矣,伤心难过是必然的。 我怜惜地坐到她身边,柔声道:“是啊,媛姐姐,你清减了,我知道你担心陛下安危,但是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林媛惨然一笑:“已经这样了,还能更坏吗?”她叹了口气,幽然道:“我虽然没有真心爱过陛下,但这么多年来,陛下待我真的不薄。他是个仁厚慈爱的夫君和父亲,有他在,我们这些柔弱之人总归还有个依靠,但若是他不在了……” 说到这里,她情难自禁,忍不住又抹起泪来。我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的将来,正想安慰几句,她抬起头继续道:“我活到这个岁数,已了无牵挂,我只是担心陛下的几个子女,尤其、尤其不是……” 她又停了下来,一脸忧惧。 林媛果然是旁观者清,她预见到了周衡走后,周氏皇族的悲惨命运。我一时语塞,只好抚了抚她的手,以示安慰。 次日一早,浩浩荡荡的大队出发东行。 队伍里除了周氏皇族及其家眷、留在京城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还有保障安全的护卫队以及随侍宫人。 常乐因为即将临盆,要等出月后才能赶去永安。我本打算过几日去公主府探望她的,如今看来也只能写信联系了。 坐在马车上,我的心情颇为复杂。一方面,想到周衡大限将至,就意味着离文后大展宏图的时日已经不远,这曾经是我殷切盼望的时刻。 另一方面,正如林媛所忧虑的,这个过程同时也是周氏皇族受难的历程,尤其是我所熟悉的周焏、周煦和周焘。在后世,他们对我而言,只是几个倒霉的历史人物而已。但如今,他们是活生生的存在,是我的朋友,甚至是我曾经倾心爱过的人!想到他们的悲惨将来,我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难辨。 春夏之交,气温逐渐升高,马车里有些闷热。我挑开车帘,一阵清风扑面而来,温暖的空气中夹杂着几丝泥土气息。 行了一天,才刚刚出了长宁城,马车的速度很慢,倒不是因为马儿跑不快,而是只有宗室和官员才能坐马车,只有军官方能骑马,其余的普通护卫和宫人是徒步行走的。 安营扎寨后已是夜幕沉沉,我去了林媛的营帐看了看,她一脸疲惫,在宫婢的伺候下准备就寝。我与她闲聊了几句,便也回到自己的营帐歇下了。 次日醒来,外面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出门的时候,我望着灰暗阴沉的天际,黯然叹了口气,提步上了马车。 我的马车容得下两个人并坐,正好可以带上盈盈,可是其他的宫人和护卫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们得穿着蓑衣蓑帽,冒雨行进。 雨天路滑,马车也变得愈发颠簸起来。好不容易挨到了中午,膳房的人开始分发简便的餐点。 才吃了没几口,马车又动了起来。 我让盈盈去问车夫缘由,得到的回答是太子下令,继续前进。周煦是此行的最高长官,他担忧病父的心情也可以理解,现在只能希望雨能快点停吧。 可是事与愿违,雨一直下,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到了晚膳时分,刚刚分完餐点,大队竟然又开拔了。 我忙掀起帘子探头张望,步行的宫人穿着湿透的蓑衣,手中捏着刚分下来的肉夹馍,艰难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赶路固然要紧,但是也要顾及众人的身体。马车坐久了必会头晕脑胀、四肢酸软,何况一行人中还有年老体弱的官员以及年幼的宗室成员,更不用说那些徒步的护卫和宫人,饶是铁打的身板,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再这样下去,等到了永安估计得倒下一大片!我毅然起身,正打算叫停车夫,马车自己停了下来。 我问车夫,车夫也不清楚情由,只因前面的车子停了,他也就停了下来。 队伍停得蹊跷,我决定下车去看看。盈盈递给我蓑衣蓑帽,要陪着我下车,我莞尔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就去探探情况,你要真想下车走动,就去看看林婕妤吧。” 注释: ①双鲤:用来装书信等物的鱼形木盒。 (); 流放卷 第三十八回 散入春风满洛城2 我下车穿戴好,径自往前走去。快到队伍前头时,隐约能听得板子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和男子的闷哼声。 我心中一紧,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走到最头前的一辆马车附近时,我才看清,有两个身着校尉制服的男子,趴在地上接受杖刑,施刑的人口中大喊着:“十二、十三……” 找了个宫婢询问,才知道原来这两个校尉是来劝谏太子暂停赶路的。太子不允,他们俩便躺在地上阻拦马车的去路。太子大怒,下令杖责八十,行刑结束后继续赶路。 八十大板,再健壮的人不死也该是皮开肉绽、元气大伤了。周煦这是怎么了?他不允也就罢了,还要当众责罚这两个为民请命的校尉,他不知道这样既有失公允,对他而言又有失民心吗? 转念一想,以我对周煦的了解,他虽然没有十分精明能干,但绝不是个强硬暴戾的人,莫非这是……无论如何,我都要阻止这样的恶性事件发生。 于是我走到周煦的马车旁,贺锦全一眼就发现了我,上前行礼道:“参见杜大人!” 我示意他起来,淡定地说:“贺公公,我要见太子殿下。” 他微微一怔,瞬即颔首道:“是,请大人稍候。”他转到车帘底下低语了几句,便掀起了帘子。 周煦从里面探出了头,与我目光交汇时,微不可查地牵了牵嘴角,而后肃然道:“杜祭酒要见本太子,所谓何事?” 我施礼道:“太子殿下,筱天想替这二位军士求个情,请殿下念在他们并非为一己私利阻拦去路,而是为众多冒雨步行的同僚请命,饶恕他们的冒犯之罪。” 周煦蹙起眉头,支吾道:“这个……” 我知道他心慈耳软,又盈盈下拜道:“殿下宽仁,筱天替他们谢过殿下恩典!” 他嘴巴动了动,干咳一声,扬声道:“好吧,杜祭酒是父皇母后亲封的女官,既然、既然杜祭酒求情,本太子姑且放他们一马,但是,下不为例!小全子,让他们停下吧。” 行刑的人得到赦令,立刻收了手。 我绽开笑颜,又谢了恩。不过问题还没有解决,刚才那宫婢说太子下令行刑结束后还要继续赶路。于是我鼓起勇气又说道:“筱天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大队冒雨奔波了一整日,不论是徒步之人,抑或坐车之人,都已筋疲力尽。殿下能否允许大队暂停行进,休整片刻,至少待雨势小一些再启程?” 周煦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他为难地咬着嘴唇,正要说话,一声厉喝自马车内传来:“杜筱天,你好大的胆子!” 这时,车帘大启,露出一张华贵少妇的脸,浓妆艳抹、面色阴沉。 此人就是太子妃徐香凝,一个我始终在逃避的人!没想到今日却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与她面对面了! 我暗暗苦笑,挤出一丝笑容道:“敢问太子妃,筱天如何大胆了?” 徐香凝一边嘴角扯了扯,冷声道:“陛下危在旦夕,吾等此行乃是奉诏赶赴东都,你竟敢为了几个奴才的冷暖,要求暂停行进! 如若因此误了大事,岂是你担待得起的!” 这事果然不是周煦的主意,而是这个女人捣的鬼! 我深吸一口气,不疾不徐地说:“太子和太子妃急于赶路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太子妃有没有想过,陛下素以宽厚仁爱著称,倘若今日之事传扬开去,恐会玷污陛下的一世美名,又会使太子殿下失了在百姓中的威望。这样的后果,敢问是太子妃能承担得起的吗?” “你!”此时的徐香凝已经气得面色铁青,鼻息咻咻,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反驳她。 她凶神恶煞地瞪着我,我微微扬起下巴,镇定地回视她。 片刻后,徐香凝转向身旁的周煦,扯着他的衣袖娇嗔道:“三郎,你看她!你就由着她如此顶撞我吗?” 三郎?!我以为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特有的昵称,虽然我们分开了,但毕竟拥有一段美好的回忆,他竟然允许别的女人这样称呼他! 我仿佛触电一般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周煦。 周煦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朝我尴尬地笑了笑,旋即躲开了我的视线,转身安抚徐香凝道:“你别动怒,杜祭酒不过是一时情急,绝无顶撞之意。” 徐香凝不依不饶地说:“不行,今日若是不惩戒她,我这个太子妃颜面何存?三郎,你要替我做主啊!” 我一声不吭地盯着周煦,气势不再,只余失望和自嘲。周煦看看我,再看看徐香凝,一时眼神游离,不知所措。 “皇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安王周焘。 他缓缓施礼道:“臣弟参见皇兄、皇嫂。” 周煦像是见到了救星,精神一震:“焘弟,你来了啊!” 周焘作揖道:“是啊皇兄,臣弟听到响动,过来看看。皇兄皇嫂可否容臣弟多嘴说几句?” 二人示意周焘继续,周焘微笑着说:“臣弟也迫切地想尽早赶到永安探望父皇,但臣弟以为,父皇洪福齐天,身边又有像范老先生这样的神医照顾,定能等到我们侍奉膝下的。但如若赶路太过心急,一则容易适得其反,所谓欲速不达;二则传扬开去,确实也有损父皇和皇兄的仁爱之名。”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怕耽误行程,可以待天气晴好之后,加速赶路,皇兄皇嫂以为如何? 周煦兴奋地点头,偷睨了一眼脸色依然难看却也没说什么的徐香凝,欣然道:“好,焘弟所言甚是,那便这么定了!小全子,传令下去,就地安营扎寨,明日一早,卯时启程!” 贺锦全迅速退下传令去了,豪华马车的帘子放了下来,众人谢恩后各自散去。 我收回心神,走出几步,转身对周焘施了一礼,感激地说:“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否则这残局筱天还真不知该如何收拾。” 他笑道:“你与我客气什么,何况你说得合情合理、有理有据,我不过是帮了个腔罢了。” “不管怎么说,欠你的人情我记下了。雨大路湿,殿下还是赶紧回车里去吧。” “好,你也回去歇着吧。” 又走了几步,我被人叫住,回身一看,原来是其中一个受罚的校尉,浑身泥浆、表情痛苦,在护卫的搀扶下向我行礼。 我愣怔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个满脸泥水面容难辨的人竟然是丁孝义,周煦的卫队副队长! 我疾步上前问道:“怎么是你啊孝义?你还好吧?” 孝义挤出笑容,抱拳道:“我没事,习武之人这点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孝义多谢杜大人相助,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请受孝义三拜!” 又来了!我忙阻止他道:“别!你还伤着呢,你也是为民请命,我还佩服你舍我其谁的勇气呢,赶紧回去换身儿衣服好好休养吧!” 之后几日,雨过天晴,基本没有再下雨,大队人马终于在十日后赶到了东都永安、千年古城。 永安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自古被认为是“天下之中”。贯通南北的涿杭大运河以及贯通亚欧大陆的“丝绸之路”,都途径永安城,是大盛的主要交通枢纽。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长宁的粮价一路攀升时,永安地区的粮食产量反而稳中有升的原因之一。 东都的皇宫是为永安宫,位于永安城的北部,规模虽不如长宁宫大,但也红墙黄瓦、殿宇林立、金碧辉煌、气势磅礴。 入了永安宫,周衡的至亲被传唤至泰日殿侍疾,其余人员各自安置。我被安排在东面的泰星殿,依旧与林媛同住。 皇宫里虽然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但是皇帝病笃,气氛凝重,无人敢大声喧哗,做事都轻手轻脚,倒也清净。 坐在泰星殿里,我心中不甚感慨。时光好似回到了四年前,也是皇帝病倒了,也是雕栏玉砌的楼阁,也是这样和煦暖人的天气。 那时候的周衡挺过来了,那时候的太子是周焏,那时候的我们还是不谙世事的青葱少年,皇宫就像是象牙塔般的校园,任我们在其中读书赋诗、骑马舞剑、弹琴唱戏…… 但是这一次,我知道周衡很难再挨过去了;我知道文后将会临朝称制、一手遮天;我还知道周氏皇族的未来可能异常凶险……但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很多细节想破脑袋都记不清了。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个宫人来报,说皇后娘娘要见我。 此时已是夜间,光线微弱,很难看清几丈之外的事物,但是阵阵花香袅袅传来,争先恐后似的一阵盖过一阵。 随着小内侍一路东行,来到了文后居住的泰政殿。入得内殿,文后端坐其上,身边是一个眼生的嬷嬷,我忙下跪行礼。 一年未见,文后依旧光彩照人、气度非凡,时光之神对她似乎格外优待,吹在她脸上的,仿佛都是温柔滋润的春风,令人看不出一星半点岁月的痕迹。 (); 流放卷 第三十九回 散入春风满洛城3 头顶传来文后一贯平淡的声音:“赐座。” 马上有小内侍拿了锦墩出来,我谢恩后小心翼翼地坐下,静待下文。 文后嘴角微露笑意,道:“筱天,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要你一面打理国子监,一面替本宫监视太子的举动。” 我忙站起躬身道:“皇后娘娘言重了,能为娘娘效力,是筱天几世修来的福气,何来辛苦一说?” 文后颔首道:“嗯,来的路上太子可有何异动?” 异动?下雨天刑杖为民请命的校尉算不算?这样的举止放大了看有可能被视为赶着来“抢班夺权”,但其实算不上什么异动,更何况这是太子妃徐香凝的主张。 我蹙眉思忖片刻,低头躬身回道:“禀娘娘,这一路太子心系陛下,专注赶路,并无异动。” 未及我抬头,就听到文后阴冷的声音:“杜筱天,你是愈发胆大了!” 我一个激灵,望向文后,依旧是一张喜怒难辨的雕塑脸,但是犀利的眼神中分明带着令人胆颤的寒意。我忙跪下,恭声道:“筱天不敢,筱天不知何事触怒娘娘,请娘娘明示。” 文后不疾不徐地说:“本宫留你在长宁,是要你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这一年来,你呈送的密报,与起居舍人记录的起居注有何分别?” 文后原来是疑心我隐瞒不报,虽说我的确不想周煦因为我的密报而遭殃,但监国这段时间,一则没有发生什么大灾大案,二则以他胆小怕事的性格,也确实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我艰难地咽下口唾沫,据理力争道:“回禀娘娘,太子殿下生性宽仁,监国期间又谨小慎微,凡遇大事必奏请陛下和娘娘裁夺,其余诸事亦先征求各位辅政大臣的意见后方作定夺。筱天一心为娘娘办事,不敢有任何欺瞒。” 文后沉声道:“是吗?那来永安的途中,太子杖责拦路的校尉一事,你为何隐瞒不报?” 我心中一紧,马上意识到文后肯定不只派了我一人监视周煦,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汇报得是否全面,若是仅仅说了这是太子的主意,那可不妙。 事已至此,我唯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禀告给了文后,希望能减轻她的疑虑。 文后听完,不置可否地沉吟片刻,方道:“本宫看你是跟随太子时间久了,连谁是你的主上都不记得了是吧?” 我忙伏地,惴惴不安地说:“筱天不敢,筱天时刻谨记是娘娘把筱天从一个掖庭的罪奴擢升为五品才人、代理祭酒,筱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娘娘赐予的。为娘娘办事,筱天万死不辞!” “好。”文后的声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你此次知情不报之罪,本宫可以不重责,罚俸半年,你可有异议?” 我松了口气,恭敬地磕头道:“绝无异议!娘娘赏罚分明,臣下心悦诚服。筱天叩谢娘娘宽恕之恩。” “你记住,如若今后交予你的差事再办不好,本宫就一并治你的罪!”文后挥手道:“你退下吧。” 我应声告退,胆战心惊地退出了泰政殿。 走在路上,心有余悸。文后不愧是文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几句话就把我震慑得五体投地,以后有事哪还敢欺瞒不报?一并治罪,怎么治?在这个帝王集权的人治社会,要一个人的脑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文后的手段我是知道的,虽然我知道杜筱天的命没那么短,但失去文后的信任和重视,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那对我而言,也够致命了。 思来想去,我打算去崔掌事那儿打听打听,毕竟我长长一年没有在文后身边了。对了,今日怎么没有见到崔掌事?她以前可总是伴在文后左右的。 回到泰星殿,我一面让盈盈明天一早去打听崔掌事的情况,一面静下心来思考,该如何重新取得文后的信任。 翌日天刚蒙蒙亮,我就候在了泰政殿门口。国子祭酒的职位,我是暂代的,到了永安就没我什么事了。如今周衡病重,文后既要打理朝政,又要照顾卧床的夫君,日理万机是一定的。既然她昨晚没有给我布置新的任务,那我今天就主动来要求吧。 等了没多久,就有一个小内侍把我引到了偏殿。穿戴整齐的文后容光焕发,一点看不出昨晚最多才休息了两三个时辰。 我跪拜施礼,文后一面让我平身,一面屏退随侍宫人,未及我开口,她快速扫了我一眼道:“陛下和本宫拟任命你为中书舍人,明日起你去中书省报道吧。” 我领命谢恩的话还没说完,她又匆匆说道:“此外,你再替本宫办一件事,你去整理一份所有在世宗族成员的职务和爵位名录。记住,此事要暗中进行,既不可惊动宗正寺,更不可让太子知晓,明白吗?” 我看得出她是赶着出门,便没有多言,直接恭声说“明白”。文后旋即出了偏殿,坐着步辇往泰日殿的方向去了,留我一个人在门口怔怔发呆。 中书舍人,职级在从四品至正五品之间,是中书省里不可或缺的重要职位,负责起草以皇帝名义发布的各项政令,兼负宰相会议的秘书事务。 我在长宁的时候就接触过这份差事,当了中书舍人做起此事来就更名正言顺了。看来文后并非真的要责罚我,而是用了“胡萝卜加大棒”的领导策略。 而整理在世宗室成员的职务和爵位名录,这个就有点费解了。这份名录,不要说宗正寺有,吏部那边也肯定有留档,文后叮嘱我暗中整理,定是不想让人知道,那么她要名录做什么呢? 皇帝病笃,意味着文后离她的终极目标又近了一步,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应该都是在为这个终极目标努力。她要这份名录,难道是要——对付这些周氏皇族? 那周焏岂不是……转念一想,已经被废为庶民的他如今连皇族都不算了,被圈禁在一个整日有人看守监视的偏远之地,于他而言,也许早已经生不如死了吧。 我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盈盈,她气喘吁吁地说:“姐姐,崔掌事腿疾犯了,这些日子卧床不起呢。” “原来如此。”我想了想说:“那我们得去看看她,你吩咐下面置办些补品来。” 盈盈得意地指了指身后一个捧着大盒小盒的小内侍道:“都已经备好了,就等你回来呢。” 我一面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一面举步往掖庭方向行去。 崔掌事是文后最信赖的近侍,在文后身边已有二十多年,我刚跟随文后时,她对我也颇为关照,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探病的。 到了崔掌事的住处,一个小宫婢正在伺候她吃药,见我们进来,她收拾了药碗,行了礼退了出去。 崔掌事斜倚在床榻上,脸色暗淡、表情痛苦。她挣扎着坐起来躬身道:“杜大人来了,恕老身腿脚不便,无法下床行礼。” 我忙上前扶住她:“崔掌事说得这是什么话,筱天先前不知道您犯病了,否则早该来看您了。” 我一面整了整她身后的靠枕,扶她靠好,一面关切地说:“听说您腿疼得厉害,司医可有良方?” 崔掌事淡然道:“都是老毛病了,年轻的时候不注意,如今什么病都找上门儿了,看来是没几年活头了。” 我在榻旁坐下,蹙眉道:“可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宫里那么多名医,您只要按时吃药、静心休养,好起来那是迟早的事。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她身边怎么能少了得了您呢?” 崔掌事凄然一笑:“神仙也保不了人长生不死。不过娘娘近来的确忙得不可开交,你来了就好,可以替娘娘分担一些。我年纪大了,就算让我好起来也伺候不了娘娘多久了。” 我正不知道如何接茬,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正好,老身有个事儿想拜托你。娘娘已经恩准我培养出几个得力的接班人后,离宫养老。我这几日正为此事犯愁呢,我的几个徒儿,一个前些日子被发现与侍卫私通,关进女牢了;还有一个身子不甚好,难当大任。我这一时半会儿要物色既聪明伶俐、又谨慎稳妥,年纪还不大的徒儿,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帮我留意留意,有合适的就告诉我,可好?” 我莞尔道:“好,没问题。那您安心养病,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改日再来看您。哦对了,我带了一些滋补调养的东西来,我让盈盈交给底下的人。” 崔掌事一面说“这如何使得”,一面将方才的小宫婢唤了进来道:“阿萍,好生送杜大人和盈盈姑娘。” 盈盈将补品交到阿萍手中,随着我离开了掖庭。 走到中途,一直默默随在身后的盈盈忽地走到我身边叫道:“姐姐。” 我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问:“怎么了,有事你就说呗。” 盈盈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崔掌事说要物色个徒儿,你打算推荐谁呢?” 我随口道:“这个啊,我还没有仔细想过呢,皇宫里那么多人,总有合适的吧。” 盈盈扯了扯嘴角,殷切地望着我道:“那你觉得,我合适吗?” “你?”我有些错愕,从来没有想过让盈盈去服侍文后,所谓伴君如伴虎,文后将来可是要临朝称制的,待在她身边,成固然荣华富贵享不尽,败可就断头灭族分分钟了。 我干咳了一声道:“你倒的确很符合崔掌事的要求,可你确定想服侍皇后娘娘吗?那可是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的差事啊。何况那样的话,你想要嫁人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我见她噘起了小嘴,神色暗淡了下去,忙又道:“不过最终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这样吧,左右这事儿不急于一时,你先考虑几日,决定了再告诉我,好吗?” 盈盈乖巧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 流放卷 第四十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1 行至半路,迎面走来一人,一见我便行大礼:“孝义叩见杜大人。” 我忙上前虚扶一把,纳闷道:“孝义,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伤痊愈了吗?” 孝义拱手作揖道:“嗯,已经好利索了,多谢杜大人关心。孝义此行是来向大人告别的。” 我诧异:“告别?你要去哪里啊?” 他神色暗淡,垂头丧气道:“到永安后,太子殿下撤了我的职务,遣我去、去守皇陵。” “守皇陵?”我怔了怔,旋即心下了然,想必又是徐香凝那个女人在作祟。然而不跟着周煦也未必是件坏事,他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跟着他又有何益?只是孝义为人正直、忠心不二,身手又好,是做近身侍卫的好料子,这么年轻就去守皇陵未免太可惜了。 我一面引他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下,一面思量着如何帮他。放眼天下,能撤改太子任免的人只有文后。不过如今我在文后身边地位未稳,贸然去提,未必能为他谋得什么好差事。 于是我安慰道:“你当面违逆太子的意思,太子不惩一儆百唯恐难立威信。你先安心去守陵,说不定日后会有转圜。” 孝义慨然道:“我并不怪殿下,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知道殿下也是迫不得已。只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当初能得殿下赏识,是因为大人的举荐。大人的恩德,孝义没齿难忘!” 他说着又要跪下去,我忙拦住他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别动不动就下跪啊。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在太子面前提了几句。重要的还是你自己有真本事,你要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哪怕一时被遮住了锋芒。”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感激地拱手道:“大人对孝义的恩情,孝义铭记于心,他日必当投桃报李。大人在宫中万事小心,孝义就此告别!” 送走孝义,我们继续往回走。快到泰星殿时,远远地看到殿门口聚了好些宫婢内侍围在一起商议着什么,听到响动纷纷转过了身。 我一看,都是林媛宫里的人,个个面色焦急。我纳闷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碧水是林媛宫里的领头宫婢,她上前几步,带着哭腔道:“启禀杜才人,我们娘娘病重,请了司医来看,司医却说娘娘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我们、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我不敢相信地说:“怎会突然病重的,我就住在隔壁,为何一点不知情?” 碧水为难地说:“娘娘本就气虚体弱,前些日子车马劳顿地赶到永安,便愈发不好了。奴婢想请司医,娘娘拦着不让,也不让我们告诉您,我们只好用带来的药先给娘娘服着。可今日一早娘娘先是吃什么吐什么,后来就突然晕了过去……” 我打断她道:“那赶紧请司医啊,一个不行请两个,司医不行奏请皇后请侍御医啊!” 碧水哭丧着脸道:“陛下病重,尚药局里的侍御医、司医都被召去泰日殿了,只余了两个司医留守。我们去请了好几回,才请来了一位年轻的司医,方子都不肯开,就说、就说我们娘娘……” 对了,皇帝病重!我无奈地吁出一口气,转身对盈盈道:“你和碧水一起去请另外一位司医来,就说是、是我病了,快去!” 说完,我疾步冲入了林媛的寝殿。 殿内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雕梁画栋的寝宫由于主人的病重显得无比萧索。床榻上的林媛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不省人事。 我坐到床边去搭她的手,竟一丝温度也无!我心头一惊,忙大声呼唤她,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仍是昏睡。 不多会儿,司医赶到了,身后还跟着一脸焦急的阿九。 司医一见这场面,也没多问,径直给林媛诊脉,又详细询问了林媛的病史病情,然后“阴阴阳阳、寒寒热热、损损抑抑”地说了大一通,听得我稀里糊涂,但是最后一句我却听得清楚明白——“唯有以人参续命而”。 以人参续命……我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打发走了司医,没精打采地问阿九:“阿九,你怎么跟来了?” 阿九行了个礼,恭声道:“方才盈盈来尚药局,说是才人病了,所以我跟来看看。原来病的是婕妤娘娘,哎,娘娘这也是陈年痼疾了。方才钱司医说了,娘娘体内有余毒未清,又长期忧思郁结,如今五内痉挛、食不下咽,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见我默然没有回应,他又道:“杜才人您莫要太过伤心,奴才这就去尚药局挑一支上好的人参,炖好了拿过来给娘娘服用。” 我无力地点点头,摆手示意他去办,阿九便退了出去。 体内有余毒?我记得林媛跟我提过,当年她得知情郎病故后伤心欲绝,又为了在恶劣的宫廷斗争中自保,接连喝下了好几贴绝育的猛药。 望着奄奄一息的林媛,我惨然一笑,这就是这个宫廷女人的一生,没有真爱、没有子嗣、没有欢乐、没有自由! 可以想见,这也是封建时代绝大部分贵族女子的缩影,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朝秦慕楚,却绝对不允许女人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理想。 可气、可悲、可叹! 接下来的日子,我除了上朝、起草诏令之外,就是回泰星殿照看林媛。 她几乎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半睡半醒间,常常会呼唤一个男子的名字,我猜那就是她的情郎。趁这个时候,我们会想尽办法喂她多喝些参汤和米粥,不过喝下去的通常还没有吐出来的多,人便不可遏制地消瘦了下去。 这段时间,尽心竭力照顾林媛的,除了我和泰星殿的宫人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阿九。阿九对我的事上心,还可以用有情有义来解释。但他对林媛这样一个无权无宠、又命不久矣的病人上心,只能说是医者仁心了。 虽然由于地位低下、工种限制,阿九所懂的医理十分有限,但我发现他颇有专研精神,亦很有学医天赋。所以我盘算着,将来有机会,要举荐他拜名医为师,助他一臂之力。 一日早晨,文后率众正在上清观为周衡祈福,一个小内侍匆匆前来奏报:“启禀皇后娘娘,泰星殿来报,林婕妤病危,想见杜才人。” 文后静若止水地雕塑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她朝我随意地挥了挥手:“去吧。” 我急急出了上清观,随着候在外面的碧水赶了回去。 刚进林媛的寝殿,就见阿九苦着脸迎了出来,他凑到我耳边低语道:“婕妤娘娘似是回光返照,精神好得紧,但是脉搏却毫无从容缓和之象,您抓紧时间与她多说几句吧。” 我心头一颤,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仍免不了悲凉惊惧。 我一步一步走到她床前,今日的林媛的确特别,面白如纸但泛着红斑,眼眶深陷但炯炯有神,瘦骨嶙峋却精神抖擞。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沙哑沉闷:“筱天妹妹,我见到季郎了,他在等我,他一直在等我!” 她的手凉得吓人,我艰难地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好,真是太好了。媛姐姐,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或者你想去哪里看看,我带你去。” 她一时愣怔,猛然摸着自己的脸,惶恐地说:“妹妹,我是不是很丑?我、我要镜子,快给我镜子!” 底下的人都迟疑地看着我,我咬咬牙道:“拿铜镜给娘娘。” 碧水战战兢兢地递上镜子,我们都别开头不忍去看。 哐当当,铜镜滚落在地。 “梳妆!给本宫梳妆!本宫要梳妆!”林媛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的眼中溢满泪水,一个行将入木之人,未了之事不是权势财富、不是恩怨纠葛,而是“为悦己者容”! 众人忙活开来,换衫、梳髻、上妆、戴首饰。林媛端坐在锦墩上,始终笑容满面,纹丝未动。 一切停当后,碧水端起铜镜柔声道:“娘娘,您看看。” 林媛照完,满意地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一下子接不上气,人往一边歪倒,我忙扶住她,和碧水将她搀到了榻上躺下。 她喘着大气,断断续续地说:“终于可以和季郎相会了,我很期待……妹妹,谢谢你,一直陪着我……答应我,不要难过……” 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我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好不住地点头。 她抬了抬瘦弱无力的手,我忙会意地握住,她紧了紧我的手,艰难地说:“记住,要跟随自己的心……” 跟随自己的心!声音轻微而沉闷,却好似一阵响雷,振聋发聩。 我正出神地回味着话中的含义,宫人凄厉的哭喊声卒然将我拉回了现实。 我这才发现,林媛的眼睛已经微微合上,胸口不再有起伏,拉着我的手也已然松开。 身后的内侍宫婢都齐齐跪了下去,哭声震天。 (); 流放卷 第四十一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2 我受不了里面悲伤凝重的气氛,吩咐了碧水几句,缓缓走出了寝殿。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临终前的最后时刻,林媛虽然不是我的亲人,但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年的守望相助,我早就把她视作了亲人。 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需要清理一下思路。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权、为了爱,抑或,仅仅是为了活着? 满目苍翠、百花争艳,我不禁暗忖,要不了多久,等秋风一起,可就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了,如果你们一早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否还会毫无保留的竞相盛开呢?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声音唤住了我,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戚兵。他行了个礼,满脸堆笑道:“杜才人,公主殿下到了,特地让奴才来请您去泰凰阁一聚。” 我这才想起,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竟忘了给常乐写信问候。我恍然道:“哦公主到了啊,她生产还顺利吗?” 戚兵习惯性地哈着腰,喜笑颜开道:“顺利,这次十分顺利,而且是个小郎君呢!” 我暂且抛开烦忧,一路跟随戚兵去了泰凰阁。 未及通报,常乐就带着几个侍女迎了出来。她一见我,眸中流露出真切的欣喜和热情,张开了双臂迎接我。 我也是好长时间没有与常乐单独相聚了,加上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满腹的愁肠怅惘,便顾不上宫廷礼节,一面喊着“公主”,一面与她深深相拥。 靠在她的肩头,我觉得极其地温馨平静。到了这个尊卑分明、礼数众多的封建时代后,我已经许久没有和朋友这样拥抱了。想着过往的总总,我不禁低声啜泣起来。 常乐掰开我,诧异地问:“筱天,你怎么了?” 我平复了下心情,黯然道:“林婕妤她,薨逝了,就在刚才。” 常乐愕然,静了片刻,抚着我的肩道:“生老病死不由人,林婕妤向来体弱,你也别太难过了。” 我看着她,沮丧地问:“连生死都不由人,你说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常乐莞尔,拉起我的手道:“傻妮子,正因为生死不由人,所以我们才要更加珍惜生命啊。我知道你刚刚目睹了林婕妤病逝,心境灰暗,一如我当初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 常乐的第一胎,还未降生便胎死腹中。我握紧了她的手,静静地听她说。 常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当时我真是痛不欲生,怎么也想不明白。但当我有了第二个孩子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原来失去是为了让我们懂得珍惜、学会感恩。” 我默然点头,朝她感激地一笑。 常乐欣然道:“瞧我俩,在太阳底下傻站着做什么。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宝贝吧,来,我带你去看看。” 说完,她牵着我的手进了泰凰阁,召唤乳娘抱出了小郎君。看着这个粉粉嫩嫩、圆润可爱的小生命,睁着一双水汪汪、纯洁无暇的大眼睛打量着四周,我的心境又平和了许多。 我逗弄着宝宝,问道:“小郎君好可爱,取名字了吗?” “嗯,叫亦玄,曹亦玄。” “看公主满脸幸福的样子,除却因为小亦玄,想来与驸马也十分恩爱吧?” 常乐脸微微一红,娇声道:“十分恩爱说不上,算是说得上话、过得了日子吧。” “女人过得幸福不幸福,都写在脸上。我看得出来,驸马与公主定是情投意合、琴瑟和谐,筱天也替公主高兴。” 常乐说得对,失去是为了让我们更加懂得珍惜和感恩。生命的精彩也许就在这里,充满了未知,充满了得与失,充满了喜怒哀乐、酸甜苦辣。 林媛的死讯,文后并没有告诉周衡,她自己也无心料理,便命我全权处理。丧葬的具体事宜自然有奚官局操办,由于林媛没有子嗣,皇帝又重病危笃,因而丧事办得相对简单而低调。 简单是相对而言的,待入殓、安葬、祭祀等一系列繁复的程序走完,永安已经快入秋了。 这一日,我闲来坐在院子里,一面品茶一面静思。忽地想起崔掌事托我的事,竟然还没有给她答复。 盈盈自从上次之后,就一直没再提起这件事,我想她大概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吧。 推荐谁好呢?我眼前马上浮现出了一个人,碧水。碧水跟随着并不得宠的林媛,伺候得细心周到;林媛走时,她哭得伤心欲绝;这些日子帮着料理丧事,也是面面俱到。 难得的是,她才十八、九岁。这样看来,她也很符合崔掌事的要求。况且林媛不在了,按照宫规,无主的宫婢是要重新分配的,通常都是去做缫丝、浆洗、舂米这些清苦的活儿。如果能跟着崔掌事,将来侍奉文后,也算是个好出路。 打定主意,我便匆匆赶去了崔掌事的住处。 阿萍守在门口,恭敬地给我开了门。进门才发现,盈盈正在给崔掌事按摩捶腿。 盈盈见到我有些意外,起身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啊?” 我笑道:“是啊,我来看看崔掌事。” 崔掌事直起身,拍了拍床沿道:“快坐,我正好有话跟你说呢。”盈盈和阿萍闻言乖巧地掩门退了出去。 我坐到床边,歉疚地说:“我这些日子忙着办林婕妤的后事,都没有时间来看您。听盈盈说您好些了是吧?能下地走了吗?” 崔掌事颔首笑道:“是好了不少,能挪几步了。多亏了盈盈这孩子,日日来给我按摩捶腿、陪我聊天解闷。还是大人你调教有方啊,可比我底下的几个小妮子机灵多了。” 我摇头道:“哪里的话,您有好转我便放心了。对了,上次您说要找个徒儿,不知物色到了没有?” 崔掌事搭了搭我的手道:“我这会儿倒是有了一个人选,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呢。” 我心头一紧,但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哦,哪个姑娘这么出色,能得崔掌事垂青?” “你身边的盈盈就不错呢,完全符合我的要求,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娘娘也定会满意的。可见你花了多少心思栽培她,只是不知你舍不舍得放手?” “崔掌事这是什么话,能为皇后娘娘效力,那是盈盈几世修来的福分,只要盈盈愿意,我自然是没有意见的。不知嬷嬷问过盈盈没有,她怎么说?” “还没呢,我总要先看看你的意思。你若同意了,我再问盈盈也不迟。”她见我微微一笑,便扬声道:“阿萍,请盈盈进来。” 盈盈进来后,崔掌事柔声问:“盈盈,你可愿意做我徒儿,将来侍奉皇后娘娘?” 盈盈闻言喜出望外,眸光闪烁。她先是看了看我,见我浅笑不语,这才俯身道:“崔掌事垂青,盈盈荣幸万分。盈盈只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会惹皇后娘娘不痛快。” 崔掌事笑道:“有老身在,你怕什么。说了做我徒儿,我自然会手把手地教你。再说了,你家大人已经将你调教得百里挑一、出类拔萃了,用不了多少时日,你就能替代老身了。” 盈盈自是谦逊感激一番,看得出她颇为高兴。既然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也就不多说了。 崔掌事亦是高兴得紧,拉着我的手亲切地说:“老身真该好好谢谢你,舍得将如此优秀的左右手让于我。你那儿若是缺人,只管开口,老身自会安排。” 她这一说,倒让我想起了孝义。崔掌事在文后身边这么多年,深得器重,安排一个近身侍卫应该不在话下,加之孝义自身的条件本就很不错。于是我试探着说了出来,崔掌事满口答应,说是安排好之后便会通知我。 出了门,我暗自庆幸,好在碧水那里,我还没有跟她提过,否则岂不尴尬。 走到半路,盈盈追了上来。她抿着嘴唇,半低着头道:“姐姐,你不会怪我吧?” 我笑着拉过她的手道:“怎么会,我只是担心你跟着皇后祸福难料。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怎么会怪你?不过跟着皇后可不比跟着我,今后万事你都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知道吗?” 盈盈捏紧了我的手,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拍拍她的手背道:“你也不必太紧张,我会和崔掌事一样,想到什么就提醒你的。以你的聪明才智,相信很快能胜任的。” 回到泰星殿,我找来了碧水,柔声问她:“如今婕妤的后事办完了,不知你有何打算?” 碧水咬咬嘴唇,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碧水无依无靠,求大人垂怜!” 我忙把她拉起来道:“如果让掖庭局统一安排,多数会是干一些又脏又累的苦差事。所以我来问问你,是想早日出宫与家人团聚,还是想去哪个宫里当差?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设法替你安排。” 碧水抽噎道:“奴婢命苦,无父无母,自小寄养在叔父家。如今年过十八,即便放出宫去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了。奴婢愿意跟随杜大人,侍奉大人左右,请大人成全!” 她说着,又跪了下去。我忙扶起她,笑道:“我原本就想把你留在身边的,只是不知道你的心意没有直说,如今可好了,皆大欢喜。不过你若想跟着我,我可是有条件的,不然你还是去掖庭局报到吧。” 碧水睁大了眼睛,紧张地问:“是什么条件?千难万苦,碧水必定尽力做到!” 我一本正经地说:“就是从此以后,不能动不动就跪,见你们跪,我就犯晕。尤其是没有外人的时候,我们就是一家人,这个要求你能做到吗?” 碧水破涕为笑,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盈盈跟了崔掌事,我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可心的人,碧水既然愿意跟着我,我就打算把她看作自己人。 (); 流放卷 第四十二回 欲寄彩笺无尺素1 (半年后,仪正七年春) 人烟稀少的高山深谷,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丘谷相间、沟壑纵横。太白有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从永安出发已经十余天,算来离渝州应该不远了。 此时虽已是阳春三月,但野外的气温依旧颇低,单薄的囚衣根本不足以御寒。我长跪在木栅栏围成的囚车里,灰头土脸、饥肠辘辘。风一吹,更是冻得瑟瑟发抖,鼻子都有些发齉。 驾着囚车的,是一胖一瘦两个差役。胖差役狠狠地甩了记马鞭,不耐烦地说:“他娘的,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竟然连个食肆都没有!” 瘦差役拍了拍胖差役的肩头道:“嗨,谁让咱们是任人差遣的小卒呢,有油水也都被上头给占去了。咱再耐心走一段,总会有食肆的,路过这儿的人总得吃饭不是。” 过了一阵,我隐约闻到了饭菜香。这时,马车顺着山路转了个大弯,一个搭在半山腰上的大毡棚跃然眼前,是一家食肆! 两个差役兴奋异常,猛勒缰绳飞身下马,胖差役迫不及待地边跑边喊:“店小二,上三、上两菜一汤、两斤米饭,麻利点儿!” 瘦差役瞟了我一眼,补充道:“再加俩白馒头。” 小二利索地将马栓到一棵大树上,热情地招呼二人坐下,给他们倒好茶,又从蒸笼里取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装到盘子上,递给了瘦差役。 瘦差役站也不站起来,扬手就往囚车里扔馒头,一扔出便扭回身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我手上戴着镣铐,根本接不住,只能任由馒头滚落在囚车里。望着沾满尘土的馒头,我咽下一口唾沫,暗暗告诉自己,我不能饿死,我死了阿娘和虎娃怎么办?况且我知道历史上的杜筱天会成就一番作为,所以这个馒头我一定要吃,只要能挨到文后气消,我就有机会脱离苦海了。 我挪了挪身子,艰难地捡起一个馒头,使劲儿吹了吹,闭上眼睛,鼓起勇气狠狠地咬了一口,味同嚼蜡地咽了下去。 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这里人迹罕至,是什么人骑快马而来呢?会是文后回心转意了,派人来召我回去的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我不禁心潮澎湃起来,伸长了脖子张望。视线被山体挡住了,但仔细分辨,听得出声音是从逆着我们行进的方向传来的,也就是说不是从永安南下而来。 我失望地低下头,继续啃馒头。 “杜姑娘!” 我惊讶莫名地抬起头,骏马一声长嘶,停在了囚车旁。马背上的男子一袭白衣、器宇轩昂、风尘仆仆。 阳光投射在来人身上,刻画出一个棱角分明的剪影。逆光下,半晌我才看清,来人竟是程暮云! 未及我反应过来,他一只手伸进栅栏,一把打落了我手中的馒头,声音焦灼:“别吃这个!” “哎哎哎,你谁啊你?朝廷重犯你也敢靠近!”两个差役都站了起来,嘴里还嚼着食物。 程暮云朝我坚定地点了点头,翻身下马走到差役面前,抱拳道:“二位差大哥,在下途经此地,发现囚车里的人是在下的故旧。方才没有先与二位打招呼实在是抱歉,请二位见谅!”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两菜一汤,扬声道:“小二哥,有啥子好酒好菜都端上来,赶紧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银钱,交到了眉开眼笑的小二手上。两个差役也立刻变了脸,和程暮云称兄道弟起来。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一时有些恍惚。当初我知道自己要流配渝州时,也曾幻想过程暮云会出现。但理智告诉我,此时的信息闭塞、通讯落后,别说我没有办法告知他我的具体位置,连在短时间内他能否得知我的遭遇都未可知。 可现在他竟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而我?我现在是什么模样?依然悬在半空中的手猛地拍向自己的脸,快醒醒!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趁他吩咐小二的当口,我迅速整了整头发,扯了扯囚衣,用舌头润了润干燥龟裂的嘴唇。 程暮云和小二说完,转身朝我这边疾步走来,敏捷地翻上了囚车。 我艰难地扯了个笑容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他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的白色绉纱斗篷,塞进来道:“快披上,别冻着。” 如果是在我落难前,莫说是一件斗篷,就算是几车金银珠宝,我都未必会多看一眼。可如今,别说是那些曾经想要巴结我的达官富贾,就是从前见到我就点头哈腰、“才人”前、“大人”后的宫人、差役,都变得态度傲慢、言辞无礼。此时此刻,这件斗篷对我而言,又何止是一件斗篷! “你还好吧?”他又递了递斗篷,担心地问。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干笑着接过斗篷,这才想起自己带了镣铐,根本披不了。 他忙道:“看我,你往我这儿挪一挪,我来帮你。” 我挪到栅栏边,背过身。他小心翼翼地为我披上,尽可能地不触碰到我的身体。斗篷上还余有他的体温和气息,兜头兜脸地将我裹住,顿时身心俱暖。 耳畔传来他温和如晚风的声音:“久饿后不宜吃过干过硬的东西,我让小二盛一碗热粥,再配些可口的小菜,待会儿你慢慢吃。”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经历了种种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后,这样的关怀使我感动万分,忍不住热泪盈眶。 “郎君,您要的东西到了。”趁他转身去接食物的机会,我忙擦干眼泪转了过去。 待我们都吃好,他对两个差役拱手道:“二位大哥,小弟姓程,渝州当地人士。可否允许小弟跟随你们一同上路,沿途小弟也好一尽地主之宜?” 两个差役满口答应,对我也和气了不少。 程暮云熟悉这里,在入夜前为我们安排了一家不错的客栈。两个差役在晚餐时喝得酩酊大醉,把我锁好之后就到隔壁房间呼呼大睡去了。 (); 流放卷 第四十三回 欲寄彩笺无尺素2 右手和床栏锁在了一起,我只能静坐在床沿,看着程暮云忙进忙出地打水,供我洗漱。 待我用左手洗完脸,他又换来一盆水道:“你这只手动不了,我来帮你擦手吧。”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两个差役只要我不冻死、不饿死,哪里会管我的仪容仪表,我是真的很迫切地想把自己洗洗干净。我看了眼被锁得死死的右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那两个酒鬼,一有好酒喝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拧着棉帕,忽地敛了笑容,迟疑地问:“他们、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我尴尬地回答:“态度差点儿是有的,别的倒也没什么。” 他松了口气,拿着棉帕走到我面前,半蹲了下来帮我擦手。手心、手背,一个个手指,擦得小心翼翼、认真细致。 我干咳一声,没话找话地问:“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哦,这里是三州交界处,马上就进入渝州地界了。” 我又问:“你是如何得知我被流配一事的?” 他没有回答,起身将棉帕放回铜盆里,又搬了个锦墩坐到我对面,肃容道:“我正要问你,你中书舍人做得好好的,深受太后器重,为何会突然被革职流配?我听说你的罪名是‘违逆懿意’,你无端端地怎会违逆太后呢?” 我凄然一笑,舔了舔唇道:“这个,该从何说起呢?” 他正色道:“我在家守孝,讯息不灵,很多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你就从头说起,从先皇驾崩开始吧。” 我从他手里接过茶盅,理了下思绪道:“先皇去年十二月驾崩后,留下了‘国事有不决者,听取皇后懿旨’的遗诏。太后利用太子周煦为先帝守丧的一个月时间,做了一系列的安排。她先是给成年的宗室成员一一加封、笼络皇族人心;然后调整了宰相班子,将亲太子的几位宰相闲置到了长宁,又将顾命大臣张彦由门下侍中改任中书令,并将政事堂改在了中书省;随后将多名心腹派到经济、军事重地坐镇;最后又诏令长宁的羽林军奔赴永安。期间,从黔州传来了废太子周焏过世的消息……” 说到周焏的死,我郁悒万分,为自己明明知道他可能的遭遇却没有为此做出任何努力而懊悔不已。 程暮云沉默不语,低头沉思片刻,幽然道:“原来,太后早有准备。” 我不置可否,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到了今年正月,周煦正式登基亲政,他一面打压亲太后的官员,一面越级提拔岳父徐慈同和徐氏子弟,过了没多久还想任命徐慈同为门下侍中。” 程暮云听了,也是不住地摇头叹气。周煦这几桩事情办得的确有些离谱。不过这一点上我也难辞其咎,眼看着他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走愈远,却没有勇气去提醒他! 我继续说道:“周煦要求中书令张彦起草任命徐慈同的诏书,遭到了张彦的坚决反对。周煦在盛怒之下还出手打了张彦,此事惊动了太后。第二日我就接到了草拟诏书废黜周煦为庶人,流配均州的命令。” “庶人?不是废为常平郡王吗?”他不解地问。 我抿了口茶,解释道:“太后起初是打算将周煦废为常平郡王的,然而张彦一党和文氏子侄均力谏废为庶人,所以我最终接到的命令是‘废为庶人’。但是三岁孩童都知道,郡王和庶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这一点,看前太子的下场就知道了。” 这是我能说出来的,我没有说的,是我想把对周焏的愧疚弥补到周煦身上,虽然我知道此事艰难无比,但如果我再不做点什么,我怕自己会抱憾终身。 他咬着嘴唇默然颔首,忽地又睁大双眼,紧张地问:“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我略带得意地笑了笑,淡然道:“我知道自己无力劝阻太后,便将此事告知了公主和安王。他们轮流去劝谏太后,却屡次被张彦一党和文氏子侄搅黄,无功而返。万般无奈下,我只好暗地里草拟了两份懿旨,并在盈盈的帮助下成功地偷梁换柱,最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的便是那份‘废为常平郡王,流配均州’的懿旨。” 他瞠目结舌,愕然道:“什么?你、你篡改了懿旨?” 我长吁一口气道:“是啊,当时太后和张彦都震惊万分,文氏子侄更是气得跳脚,但米已成炊、木已成舟,朝堂上的皇亲贵胄和文武百官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想改也来不及了。” 我自嘲地笑道:“其实太后将我定罪为违逆懿意,发落为革职流配,已经很顾念旧情了。我所犯的罪行,将我一人处死、不累及家人都算是轻的。不过由此可见,太后打心底里应该没有真的想将周煦废为庶人吧。” 程暮云无奈地摇摇头,又锁着眉头问:“那公主和安王没有为你求情吗?” “我被收押在天牢时,他们就第一时间来探视了,是我让他们不要贸然去为我求情的。一则明面儿上总要有人对此事负责,二则为我求情等于得罪张彦一党和文氏子侄,很容易成为他们打击报复的对象。如果连他们都受到牵连,那谁来关照我娘和盈盈,谁来帮我安置我宫里的人呢?” “也是。对了,盈盈怎么样?” “她没事,我一力承担了。一个人受罚总好过两个人都遭殃。我事先就安排盈盈与我划清界限,事发后也避免与我接触。对了,我正好想拜托你一件事。” “尽管吩咐。” “你帮我写封信给盈盈,告诉她我有你关照,让她莫要记挂。在太后身边要切记谨言慎行、保存实力,只有等她站稳脚跟,才能替我在太后面前说话。还有,我流配的事让她暂时不要让郑府知道,能瞒多久是多久。让她模仿我的笔迹给我娘写封信,就说我在永安一切安好,待时局稳定后再去接他们。” “放心,一定办妥。”他略一思忖,问:“我尚有一事不明,张大人反对常平郡王我还能理解,这文氏子侄他们与常平郡王乃母家表兄弟,又不可能成为太子人选,他们这样是为何?” “不可能?你觉得不可能,只怕他们觉得有可能呢。” 他一脸错愕,随即苦笑着摇摇头,默默地起身去搬锦墩。 我忽地想到一事,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是如何得知我被流配一事的?” 他放好锦墩,道:“哦,我县县令之子与我是同窗故交,是他告诉我的。京城入渝州的官道仅此一条,我想沿途一路赶来,应该能遇上你们吧。” 我心头一暖,他如此及时的出现于我这个困顿潦倒之人而言,无疑令人有久旱逢甘霖般的意外和感动。 我正不知该如何言谢,他风淡云轻地说:“时辰不早了,你早点歇息吧,我去门外守着。” 这里地处偏僻,客栈本来就不大,我们到的时候只剩两个房间了。两个差役占了一间,我正琢磨着我和他两个人要怎么睡,他竟然说要去守门。我可不是受封建礼教思想束缚的古人,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男女同室也没什么,于是我说:“天寒地冻的,门外怎能睡?这里有两床被子,不如……。” 他容色一紧,蹙眉道:“那怎么行,男女授受不亲,女子的名节要紧。你放心,我自幼习武,身强体壮,一宿不睡都无妨。你手不方便,我替你盖好被子再出去吧。” 我迟疑着躺了下来,待他替我盖好被子,感激地说:“那你把剩下那床被子拿走吧,左右我也用不着。” 他冁然一笑,俯身捧走了被子。 这一夜,我睡得特别安稳,许久难觅的好眠,希望远在均州的周煦也能睡得好吧。 (); 流放卷 第四十四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1 四日后,我们到达了渝州府衙。 对于流放后的境遇,我全然不知。询问两个差役,他们告诉我,他们手头有一封刑部的符函,是要当面交给渝州判司的,而符函上糊了封印,他们也不知道其中的内容。 程暮云目送我进了府衙大门,坚定的目光示意我他会在门口等着我。 高堂之上,渝州判司静静地看完符函,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侧头问身边的人:“境内何处在兴修土木?” “回禀大人,境内涌泉县正在修建灵犀渠,此外……” 判司挥手制止了下属的回话,伸了个懒腰,漠然道:“将人犯杜氏遣送至涌泉县,参与灵犀渠修建,函令马县尉每月向本官汇报情况。行了,退下吧。” 马上有人将我押回了囚车,离开了府衙。 一出府衙大门,就看到翘首等待的程暮云。他见我出来,面露宽色,旋又疾步走到我面前问:“如何?” 我挤出一丝笑容道:“发配涌泉县修建灵犀渠。” “修渠?!”他不敢相信地双目圆睁:“你一个女儿家,如何干得了修渠这等重活儿?” 他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说:“好在是去涌泉,我家便在涌泉。” 我亦是心下茫然,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默然没有接话。 抵达涌泉县境内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了。令我意外的是,眼前不再是山高坡陡、沟狭谷深的地貌,而是一马平川的开阔盆地,云雾缭绕的群山横亘在远处犹如一幅迷人的画卷。 附近是连绵的良田,正是春耕好时节,大片大片的绿色填满了视野,几条清浅的小溪蜿蜒在田野中。灿烂的阳光照射下来,仿佛给一切都撒上了梦幻般的金黄色。空气中弥漫着乡间田野特有的生活气息,充满了盎然的生机。 我暗想,如若不是被流放,而是游历至此,那这里也算得上是一处引人驻足欣赏的所在了。 过了一阵,差役“吁”的一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我望着涌泉县衙的大门,深吸一口气,扒到栅栏上,对马背上的程暮云说:“如今我已安然抵达涌泉,你离家也有好些日子了,你先回去吧,别叫家人担心。” 他踌躇半晌,蹙眉道:“这次是我疏忽了,没带随从出来,否则让人回去报个平安即可。那你万事小心,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用力地点点头,莞尔道:“放心吧。”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扬鞭策马而去。 下了囚车,我被领到了涌泉县尉①的衙署。一个小个子、鼻孔微微外翻的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堂前,手里捧着一盏茶正在打哈欠。 马县尉一面听着差役的禀报,一面慵懒地接过符函看了起来。他忽地直起身子,惊诧地问:“你就是杜筱天?” 我有些莫名,点头回答“是”。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神色古怪:“从前你在宫里可是风云人物啊,公主侍读、五品才人、中书舍人,啧啧啧啧。你这样的大人物,一般可是见不着啊,啊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我心里发毛。 他摸着精心修饰过的山羊胡,徐徐道:“派你做点什么好呢?像你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洗衣做饭是不会的了,还是去担担搬搬吧,力气总该有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哪里干得了那么粗重的活儿?我正要申辩几句,马县尉招呼差役道:“将人犯遣送至灵犀渠棚舍安顿,明日一早开工。” 说完,他又对着我黠笑道:“杜才人、杜大人,您可要好好干了,本官可是会亲自来监工的哦。” 无奈,我只好勉强地应了声“是”,由着差役将我带去灵犀渠的工地。 工地的棚舍是用木头、粘土和茅草搭建的简易棚屋,一看便知道防寒和防水的功能极弱。 到的时候天色已暗,差役将我交给了工头,就回去复命了。 工头是个中等身材的三旬男子,胡子拉碴、肤色黝黑。他微微一笑,简短地说:“我姓龚,大伙儿唤我龚头。” 他又指了指最外面的一间棚舍,淡然道:“女工就这一间,你便住那里。先吃饭,吃完饭上我那儿领衣衫被褥去。” 我点头应声“是”,随着他去了食堂。所谓的食堂,不过是几根杆子上盖了一块大油布搭成的棚子。 排队领到的食物,是一碗发黄发干的米饭和一碟不知名的野菜。看样子,就很不落胃。但我见其他人都狼吞虎咽,吃得很香的样子,便举筷尝了一口,米饭又冷又硬,野菜即苦又涩,实在难以下咽。 我吃了几口,便不打算再下筷了。好在中午程暮云点了好些菜,吃得足够饱,不吃也罢。 我学着其他人将餐具放到洗刷处,然后跟着龚头去领了被褥、工服、芒鞋和一些洗漱用品。 捧着东西进了方才龚头指过的棚舍,我清了清嗓子,礼貌地说:“大家好,我是新来的,我叫杜筱天。” 屋里各人原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洗漱的洗漱,铺床的铺床,聊天的聊天。这时众人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扫视我几眼后,又自顾自忙活了,只余我一人傻呆呆地站在门口。 我仔细一看,马上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待见我了。屋子两边是两排及墙的通铺,各放了五六床被褥,已铺得满满当当,连地上都横七竖八的堆了好些物件,几乎无处落脚。 这可如何是好,床铺已经摆满了,她们不腾地方给我,我根本无法就寝。回去找龚头来给我安排吗?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要和她们日夜相处,找龚头来做主等于是在告她们的状,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打算那样做。 我该怎么办呢?换做以前在宫里,这很好解决,拿点值钱的东西搞搞关系便是了。可如今,我身无长物,拿什么送人? 正在窘迫间,一个身影从我身后绕到面前,声音明快:“哟,新来的人到了啊,怎么杵在门口呢?” 我尴尬地一笑:“你好,我是杜筱天,唤我筱天就好。你是?” 这是一个与我年纪相若的姑娘,瘦高个儿,白白净净的。她笑起来甜甜的,欢快地说:“我叫许喜地,大伙儿都唤我喜鹊,因为我整天叽叽喳喳的。” 她说完,自己掩嘴笑了起来,又问:“对了筱天,龚头给你安排了睡哪里吗?” 我浅笑着轻轻摇头,低声道:“龚头只告诉我住这间,不过看来他不知道这里已经很局促了,真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会意地一笑,转身走向其中一边正在铺床的几人,与她们低声私语几句。那几人纷纷朝我投来厌恶不屑的眼神,但还是各自将被褥往里面挪了挪。 “来,挤挤就有地儿了不是。”她走到自己的床铺前,也往里挪了一点,转身接过我的被褥道,“你就睡我旁边吧,天儿这么冷,多个人还热乎呢。” 我感激不尽地说:“多谢你,喜鹊!”接着又朝另外几人欠了欠身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收拾好床铺,我问喜鹊:“洗漱不知要去哪儿打水?” 她笑道:“我也正好要去洗漱,你跟我走吧。” 我一面端着铜盆跟着她走,一面仔细打量这个向我抛出橄榄枝的热情姑娘。她穿了一身粗陋的麻布素色寝衣,看样子已穿了有些年头了,可衣袖上的一只喜鹊鸟却针脚匀细、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显然不是原来就有的。 我好奇地问:“衣袖上的喜鹊,是你自己绣的吗?” 她看一眼衣袖,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啊,前些日子这里不小心勾破了,我便随手绣了点东西。” “随手绣的就这么好啊,真是本事,我连缝个补丁都困难呢。”我自叹不如地说。 她笑道:“听说你是宫里出来的人,会的自然是琴棋书画之类的高雅技艺,不会女红又有什么。” 走了一会儿,喜鹊在一个破旧的亭子前停了下来。 我一看就傻眼了,是一口水井。 喜鹊看我一眼,浅笑着说:“生火打水这种粗鄙的活儿你应该没做惯的吧?”她一面娴熟地生起角落里的一个炉子,一面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灌进铜壶里烧了起来。 我暗暗喟叹自己除了通些文墨,毫无生存技能,感激地说:“喜鹊,真是谢谢你,若没有你的帮助,我今晚还不知要睡哪儿呢。” 喜鹊拉着我坐到一条春凳上,笑着说:“这是什么话,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互相帮衬是理所应当的嘛。对了,你有空跟我讲讲皇宫什么样子好吗?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呢。” 我莞尔道:“好,来日方长,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我想知道,这里一般是什么时辰开工的?” “规定是卯时二刻开工,我们一般卯时不到就起来了。” “那,你们一般是做什么的?” “哦,我和燕姐、娥姐她们是负责洗菜、摘菜还有派分一日三餐的;方大娘和凤姐是负责烧菜的;还有兰姐她们是负责洗碗、缝补什么的。对了,龚头吩咐你做什么呢?” 我颓然道:“让我担担搬搬。” 她杏眼圆睁,愤然道:“你一个姑娘家的,如何做得了那样粗重的活儿?龚头不是这样的人,我猜是修渠主管马县尉的意思吧?” 我点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喜鹊“嗤”地一哼,鄙夷地说:“那个马县尉,为了往上爬,成天与我们这些苦命的人过不去。吃食是愈来愈差,工时却愈来愈长,就指着这灵犀渠早日完工,他好跟上头邀功去。” 她附到我耳边,低声笑道:“我们私底下都管他叫黑心马。” 我心下了然,原来又是个媚上欺下的货色。流配至此,我已然做好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心理准备,咬咬牙熬过去也就是了,便淡然道:“有什么法子,谁让他说了算呢。” 说话间,壶盖已被热气冲得扑腾起来,我们打了水各自洗漱,便上床歇息了。 屋内阴冷,褥子和被子本就不够厚实,加之蜀地潮湿,被褥潮得仿佛能挤出水来。我将被子裹了又裹,却仍冻得瑟瑟发抖,辗转难以入眠。 注释: ①县尉:县令佐官,从九品。 (); 流放卷 第四十五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2 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可没过多久就被叮叮咚咚的声音吵醒。我睡眼朦胧地看了看周遭,原来是室友起床了。 “筱天,卯时到了,快起来吧。”是喜鹊的声音。 我此时头昏脑涨、睡意正浓,可我知道这里不是赖床的地方,只得挣扎着爬了起来,哈欠连天地穿衣洗漱。 出门后,跟着喜鹊去食堂领了一碗白粥和一个发黄的馒头。喜鹊特意为我盛了厚厚的一碗,笑道:“吃饱些,干活儿才有力气。” 浑浑噩噩地吃完早餐,其他人都各忙各的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具体该做什么,便去找了龚头。 “马县尉的意思是让你跟着男工一起铲泥担泥,我瞧你弱不禁风的样子……”龚头摇摇头,无奈地说:“不过既然上头吩咐了,咱也只能照办不是。这样吧,我给你找个老实好相与的人,让他照顾你一些。” 我听出了他的善意,感激道:“多谢龚头体恤关照。” “就老刘吧。”他摸着下巴四下望了望,招手示意我跟他走。 沿着河坎走到一个四十来岁的敦实男子面前,龚头跟男子打了招呼,对我说道:“这便是老刘,人好得很,你与他一组吧。” 我点头应“好”,他又对老刘说:“老刘,这是新来的杜姑娘。你是前辈了,她有什么不会的你多教教她,做得不好的你多担待。” 老刘粗声粗气地应承了,龚头便转身离去。 我客气地说:“刘大哥,我什么都不会,要给你添麻烦了,不过我会用心学的。” 老刘带着浓重的乡音说:“有什么会不会的,不过是最简单的粗活儿,每天要做的就是将河坎中的淤泥铲起来,担到指定的地方。你是想铲呢还是想担,都行。” 他说得轻巧,可是这样的活儿对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而言,却是短绠汲深,无论是铲是担,对我来说都一样艰难。 他见我迟疑,粗声道:“我替你想啊,铲泥呢看着轻松点儿,但从早到晚一直弯着腰使劲儿,看你的身板,一天下来估计就瘫了。担泥呢看着要来来回回地走,不过只要会用劲,其实并不太累。你气力小,我铲泥的时候给你少装一些,你应该担得动,怎么样?” 老刘分析得在理,我便点头同意了。他随即用铁锹从面前两只装满了淤泥的木桶里铲出了一些泥,然后指了指地上的一根扁担道:“你先试试看,要是担不动,我再铲出一些。” 老刘说罢便自顾自地继续铲泥了。我应声“好”,拿起扁担放在自己肩头,然后去拎其中一只木桶,打算挂到扁担的钩子上。 这一拎,我心中暗呼“救命”,没有想到已铲出三分之一淤泥的木桶还是那么重,我几乎使劲全力方将木桶挂了上去。 然而木桶刚挂上去,只听“咚”的一声,木桶倒在了地上。 “哎哟我的姑奶奶!”老刘急忙上前扶起木桶,又好气又好笑地对不知所措的我说道:“原来你不会使扁担啊,也是,看你细皮嫩肉的也该猜到了。” 他说着又铲去了桶里的部分淤泥,从我手中接过扁担,将两只木桶挂到了扁担的钩子上,再将扁担放到我肩头,耐心地说:“这样不就行了,你再试试看吧。” 我感激地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到肩头有一股重压袭来。原本平直的扁担,吃重后弯出了一个弧度,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了拱起的当中部位,紧紧地压在我瘦削的肩头,压得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刘探寻着问:“怎么样啊,应该没问题吧?”这样的重量虽然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但是老刘已经很照顾我了,桶里的泥差不多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了,我再要求就未免太矫情了。 于是我硬撑着道:“还、还行,担去哪里?” 老刘往远处一指,道:“大约两里地外,龚头就在那边。” 我两只手分别抓住扁担的前后两根绳索,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迈开了步伐。 走起来以后,两只木桶不听使唤的胡乱摆动起来,牵扯着扁担在我肩头也来回磨动。衣衫单薄粗糙,被扁担这么一磨,肩头的皮肉立刻被磨得生疼,好似被刀片割一般。 身后传来老刘的声音:“走得愈不稳,桶子晃得愈厉害。你先走慢点儿,放稳步子。” 我应声“好”,提气凝神,抓牢绳索,放低重心,一步一个脚印,桶子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 我长吁一口气,终于有闲情看看四周了。我这才发现,那么多和我一样担着木桶的人,只有我眉头紧蹙、牙关紧咬,其他人都是面色自然、如履平地,担着比我多出一倍的淤泥一个个从我身边超过,没多久便不见踪影了。 我无奈叹息一声,自顾自地继续前进。两里地并不远,我在宫里常常一走就是好几里地。可是如今负重前行,原本一刻钟便能走到的距离,竟好似山长水远,永远都走不到似的。 约莫三刻钟后,我终于看到了正在点算工作量的龚头。每个到达终点的人,将桶中的淤泥倒出,再到龚头那里报一下自己的工号,待龚头记录在案后,再折返继续担泥。 眼见胜利在望,我尽管已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腿疼,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龚头面前。 龚头见是我,和颜悦色地问:“怎么样啊,还顶得住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卸下扁担,喘了几口气道:“真够累的,按我这速度,一上午可担不了几趟。” 龚头笑道:“可不是难为你了,走不快就慢慢来,马县尉只吩咐了让你铲泥担泥,没规定一天要担几趟。” 我感激地笑道:“龚头你真是好人,谢谢你。” 担着空桶回到老刘处,只见他面前已经摆了七八个装满了泥的木桶。我放下扁担,赧然道:“刘大哥,你都装了那么多了,我真是没用,这么点路走了这么久。” 老刘放下手中的铁锹,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粗声道:“没事儿,你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你先歇会儿,我去担两趟。”没待我反应过来,老刘已经担起两桶满满的淤泥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我咂巴咂巴嘴,兀自活动了一下筋骨,眼看身边的人都干得热火朝天的,我也不好意思干站着,便拿起老刘用过的铁锹,试着铲些泥。 本就手脚发酸,加之铁锹分量不轻,拿在我手里根本不听使唤,我胡乱往泥地里一铲,基本没铲起多少来。我不禁暗自嘲笑自己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连最简单的体力活儿都做不来。 我深吸一口气,用上吃奶的劲儿,将铁锹使劲往泥地里一戳。待我想要铲起来时,才发现铁锹深深陷进了泥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我哭笑不得,只得左右摇动,费了半天劲才把铁锹拔了出来。 看来这铲泥确如老刘所说,对我来说也非易事。 过了没多久,我一桶泥都没装满,老刘就担着空桶回来了。我诧异地说:“刘大哥,你这也太快了吧,跟脚底装了轮子似的。” 老刘喘一口气,憨笑道:“这算什么,我们这些粗人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能不快嘛,不然结工钱的时候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原来他和我不一样,他是来这里做工赚钱的。我愧歉万分,走到老刘面前道:“刘大哥,真是对不住,我手脚那么慢,定会影响你的收入。” 老刘摆摆手:“嗨,不要紧,我有得是力气,多担几趟就是了。换做是我家的娃儿,我也不舍得让她干这种粗活儿。” 我感动不已,甜笑道:“你真是个好阿爷,做你的孩子一定很幸福。” 老刘憨厚地笑笑,一脸慈爱:“做穷人家的娃儿有啥子好的,我们头一个娃儿三四岁就夭了,不过如今的几个都长得很壮实,大的已经能帮他阿娘下地干活儿了,不干活吃不饱饭啊。” 我恻隐之心顿起,四下顾盼后道:“刘大哥,我的工钱没什么用,到时候我那份你领了吧。” 老刘忙摆手,急道:“那怎么行,我怎么能拿你的钱!你一个姑娘家的,出来挣钱不容易,别想这个了啊。” 我走近一步,低声道:“大哥你听我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被流放到这里的。我在这儿无亲无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果将来有幸回去,就更不需要这些钱了。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怕我吃饭睡觉都要念着这事儿了。” 老刘为难地挠挠头,踌躇道:“这个,我谢谢你的好意啊。可是你总有要花钱的地方,怎么能把工钱都给我呢,叫我如何拿得下手?” 我莞尔道:“这样吧,我留一半傍身,剩下一半你拿着给孩子们买些好吃的好玩的,成不?” 老刘感激万分地朝我躬身道谢:“杜姑娘啊,老刘代娃儿们谢谢你了。” 我虚扶一把道:“快别这么说了,还不是我拖累你了。刘大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担吧。” 我和他二人如此交替担泥,一上午下来倒也担了近十趟。 (); 流放卷 第四十六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3 快到晌午的时候,日头愈发大了。虽尚是春日里,但在毫无遮蔽的野外劳作了几个时辰,加之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被日头一晒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就想饱餐一顿后大睡一觉。 忽地一声哨响,原本安静劳作的人群瞬间欢腾起来,只闻有人大喊一声:“开饭啦!”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众人已纷纷涌向食堂。我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捶了捶酸软的四肢,亦打算跟着去吃饭。 “杜姑娘,你留一下。”身后龚头追了上来,喘息道:“马县尉要见你。” 一头雾水的我被带到来视察的马县尉跟前。他的个子并不高,但他站在斜坡的高处,低头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们,凛然道:“小龚,杜氏今日担了几趟啊?” 龚头忙取出记事簿一翻,恭声道:“回大人,她与老刘二人一共担了九趟。” 马县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又问:“那她自己担了几趟啊,还有,其他人平均半天能担几趟哪?” 龚头为难地看了看记事簿,干咳一声道:“其他人一般担个七八趟的样子,杜氏今日担了四、四趟。” 我方才明明只担了三趟,龚头如此说是在帮我了,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静待下文。 “才四趟?”马县尉蹙着眉头打量我几眼,扬声道:“你杜筱天流放到此地是来服劳役的,可不是像他们那样出来挣钱的,想做多少便做多少。既然其他人起码能担八趟,那剩下的四趟,你担完了再吃饭吧。” 再担四趟?我担一趟要将近半个时辰,四趟担下来,不累死也得饿死了。可他说得冠冕堂皇,我又无从辩驳,况且这里他说了算,我也不想头一天就得罪他,也只有敢怒不敢言。 “小龚,你亲自监督她完成任务,否则不准她吃饭。”马县尉自得地捋了捋山羊胡,又对身边的一个衙役道:“小夏,你留下来替本官看着这帮田舍奴,可不能耽误了工期!” 他说完,甩甩衣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龚头毕恭毕敬地送走了马县尉,对我无奈地笑道:“杜姑娘,我估摸着马县尉看你是新来的,想给你立立规矩,你暂且忍一忍吧。” 他说着,走近一步压低了嗓音道:“你一会儿装泥的时候,能担多少便装多少,我与那夏兄有些交情,想必能卖我个薄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感激不已,欠身低语:“龚头大恩,筱天没齿难忘,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言重了,区区小事,不必挂心。你赶紧去吧,早完早了事。”他扬一扬手,含笑道:“我去与夏兄说两句,热乎热乎。” 再次谢过龚头,我默然走到河坎边。望着似乎永远也挖不完的河泥,摸着肿痛的肩头和咕咕作响的肚子,不禁一声叹息。 自出娘胎,不论是后世还是盛朝,我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即便是在清苦的掖庭,也不过是做一些相对轻松的差事,温饱总是不愁的,何况还有阿娘和姐妹们的体贴关爱。而如今,不但要做如此粗重的活儿,还吃不饱、睡不暖,亲人朋友更是远在千里之外。 此时,眼前忽地浮现出程暮云和煦温暖的笑脸来。这一路行来,若不是有他的倾力打点照拂,我恐怕未到涌泉就已病倒了吧。对了,他不是说今日要来看我的吗,怎么食言了呢?有他在,好像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似的。 转念一想,他来了又如何?众目睽睽之下,他是能帮着我担泥还是能让马县尉收回成命?即便可以,他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帮得了我一时也帮不了一世。自己的人生,总是要自己面对的。 我收回心神,将两只桶里的泥铲出了一些,然后艰难地抬起扁担出发了。扁担虽只是压在肩头,却仿佛一座大山压着我整个人,令我胸闷气短,呼吸困难。重压下的双腿好似醉酒一般无法控制,虚浮踉跄。 一趟担下来,我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精疲力竭。我扔开空桶,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喘息。眼前仿佛有无数可口的美食飘过,可我却一样也抓不住。 三趟、还有三趟!我要何时才能吃到东西,何时才能休息? “筱天,你在这里啊!”我闻言抬头,喜鹊的身影在日光的投射下金光灿灿,犹如现身的佛祖一般。 喜鹊蹲到我身边,一面往我手里放了一碗粥,一面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道:“我听人说你被那个黑心马留下来罚工,就偷偷留了两个肉包和一碗粥给你,只是有些凉了,你将就着吃吧。” 这样的雪中送炭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有些愣怔,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喜鹊,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姑娘!” 她灿然一笑,努嘴示意我喝粥:“傻妮子,都是同命相连的苦命人,再不互相帮衬着点儿,那真是没有个盼头了。” 我感激地喝下一口粥,虽是淡而无味的白粥,此时此刻却胜过万千美味佳肴,甘甜而滋润,直入五脏六腑,令人无比满足。 我咂巴了下嘴,发自肺腑地说:“这粥真好吃。” 她递给我一个包子,怜惜地说:“你从前在皇宫里肯定是好吃好喝的,如今却在这里受作践,哎。” 我不以为意,搭了搭她的手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为何到这里来做工呢?你没有许人家吗?” 喜鹊的眸中有一瞬的落寞和忧伤,很快又恢复如常:“许过的,还许了一户不错的人家。” 我咬了一口包子,诧异地问:“那、发生什么事了?” 她凄然一笑,淡淡地说:“男方家里是开酒楼的,我家里是开绣坊的,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前年中秋,我爷娘带着十岁的弟弟回乡探亲时,不慎染上了瘟疫,卧床不起。我卖了绣坊,请了好多郎中都没能救回他们……” 她明亮而乌黑的双眸,好似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她转脸望向天际,深吸一口气道:“我倾尽所有为他们办了体面的丧礼,可却在丧礼上收到了男方退婚的文书。” 她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坚定地说:“退了也好,自古男儿皆薄幸,与其婚后受欺辱,不如早早一刀两断的干脆。谁说女人一定要靠男人生活,我偏要自己养活自己给他们看!” 听完她的身世,我无限感慨,真真是“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本想安慰几句,可她偏偏豁达顽强,怜悯同情的话反而显得多余矫情。于是,我感叹道:“你说得没错,女子能顶半边天,我们一定能活出自己的精彩!” 喜鹊讶然瞩目于我,紧紧抓着我的手道:“女子能顶半边天?筱天,你说得太好了!是的,女子能顶半边天!” 她激动地重复着,忽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仰天低语:“阿爷、阿娘、欢天,喜地不会让你们失望,待我存够钱,一定重开许氏绣坊,达成你们未了的心愿!” 待她转回身,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拉起她的手道:“喜鹊,你要相信,你的勤劳、善良和坚强,自会带给你无尽的财富,只要你不变初心。” 喜鹊眼中有盈盈的泪光,她敞开双臂与我轻轻相拥:“筱天,谢谢你,认识你真好!” 这时,陆陆续续有吃完饭的工人回来了,我吃尽最后一口粥,递给她道:“让人看见你给我送吃的不好,你赶紧回去吧。” 她握一握我的手,殷殷道:“嗯,那你自己当心,晚上我再给你留吃的。” 吃了东西,我的体力回过来一些,却也耽误了不少工夫,我赶忙又担了第二趟。 龚头打过招呼后,那个夏姓衙役对我蜗牛般的速度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随口说了句:“快些个啊,我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步履蹒跚地回去时,老刘已经铲了好几桶泥了。他一见我就关切地说:“筱天,你还没吃饭吧,听说你被黑心马罚工了啊?让我来帮你担几趟吧,你去歇一阵子。” 我无力地摇头,嗓音沙哑:“没用的,马县尉派了人看守,无故让龚头为难。” 我出发去担最后一趟的时候,老刘无不担心地说:“我瞅你这个样子,待会儿怕是连棚舍都回不去了。你跟哪个要好些,一会儿我叫她来接你。” 我本不想再麻烦喜鹊,可转念一想,我的体力的确已极度透支,这里离棚舍又有一段路,万一我昏倒在路上,附近干活的可都是大男人……于是我感激地回答:“许喜地,劳烦你了刘大哥。” 当我完成最后一担,将两桶淤泥倒出时,汹涌而来的欣喜和疲累犹如跑完了马拉松后的感觉——终于完成了,好累好累…… 刺眼烈日下的龚头,好似有多个重影,看不真切,他说了什么亦听不真切,总归是让我回去好好休息之类的话。 我挥手道别龚头,跌跌撞撞地往回走,犹如一个耄耋老人,耳聋目花,腿脚不便,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倒地似的。 如此走了一小段,就在我再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奔来。看不清样子,可我知道,那一定是喜鹊。 她冲到我身边,扶住我喊了一声“筱天”,随后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我实在听不清,也无心听了。只任由她将我的胳膊搭在她的肩头,倚在她身上半走半拖地回了棚舍。 一路迷迷糊糊,只记得将睡将醒间,喜鹊把我扶上床,褪去外衣,又喂了一些粥后,为我盖好被子让我好好休息。 沉沉睡去之前,仿佛听到劳作回来的室友大声喧哗时,喜鹊拜托她们小点儿声,有人不屑地说:“就数她最娇贵,我们不也累了一天了吗?还真当自个儿是贵人呢,不过是被宫里撵出来的弃人罢了……” 虽然精疲力竭,但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对议论自己的话题特别敏感,所以偏偏就听了进去,而后才全然不知地睡去。 (); 流放卷 第四十七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4 尉可不会这么久都不过来监工,我不得不担了。” 咬着牙艰难地迈出了两步,脚上的水泡立刻发威了,仿佛走在玻璃渣上一般,每走一步,都蚀骨疼痛。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我担着重物动作缓慢,刚回转身还未来得及细看,一个飘逸的身影已似一阵青烟般出现在我面前,此人正是程暮云。 “杜姑娘!”一身月白色素锦襕衫的程暮云不由分说地卸下我肩头的扁担,讶然道:“你昨日便是如此劳作了一天吗?脸色这样差,你没事吧?” 我正要开口,瞥见他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子,目光有些迷离,便勉强微笑着问:“程兄,你身后这位是?” 程暮云敛一敛焦虑之色,将男子拉到身边介绍道:“这位是我县县令之子,祁二郎君。元安兄,这便是我在京城的大恩人——杜筱天。” 两厢施礼寒暄后,祁二郎君掩手打了个哈欠,道:“朝阳兄,人你既已见到,我便功成身退了。你们慢慢聊,告辞。” 程暮云拱手谢别了祁二郎君,对我解释道:“我昨日一早便来找过你,但是门口看守的人说外人做工期间不得入内,需等酉时收工后方可探访,我便回去了。待酉时后再来时,看守的却告诉我,你是流配的人犯,任何时间不得探视。我情知不妙,便立刻去找祁兄帮忙。谁知正遇上他夫人临盆,我这才等到今日一早带了贺礼去祁府将他请了过来。” 我心下顿时温暖起来,原来他并没有食言,还为了见我四处奔波。我恍然笑道:“怪不得祁二郎君哈欠连天、精神不济的样子。” “你还有心思说笑,我方才见你挑担的样子,步履维艰,定是昨日累坏了。你一个弱女子,如何做得了这般粗活。不行,我看我还是得再去找祁兄,让祁县令重新给你安排一个轻巧点的活儿。” “不要!”我阻拦道:“这是我应受的惩罚,如此去要求县令,等于是逃避刑责。此事万一惊动朝廷,那后果不堪设想。” “也是,是我鲁莽了。但、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吧?”他不由分说地从我手中取过扁担,昂然道:“那就由我来替你担吧,你好生歇着。” 不待我开口,他已经脚底生风般地走出了好一段,喊也喊不回来,只余一个渐去渐远的俊逸背影。 老刘走到我身边,笑嘻嘻地说:“那个富贵郎君,我看他很在意你的样子,他是你的情郎吗?” 我忙解释道:“不是的,他是我在京城的一个朋友,正好回涌泉老家,顺便来看看我罢了。” 老刘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他这样担了东西就走,也不问担去哪里,到了龚头那儿,龚头也不认得他。我还是跟上去看看吧,跟龚头说一说你的情况,让他通融一下。” 约莫两盏茶工夫后,程暮云和老刘一前一后回来了。老刘轻松地说:“我跟龚头说好了,程郎君担的都算在你头上,你就安心歇着吧。不过马县尉过来的那阵,你还是要去装装样子的。” 我感激地谢过老刘,他便走开忙自己的去了。 程暮云走近一步,愤然道:“让你做这等粗活也就罢了,那个该死的马县尉,竟然罚你工,还不准你吃饭,这是什么道理?这、这简直太过分了!” “嘘!”我一把将他拉开,低声制止道:“你小点儿声,他是这里的行政主管,他有权惩戒我。”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得想想法子。”他以手支颐,中指摩挲着鼻子思索片刻,笃定地说:“我去会一会那马县尉,你坐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我虽不想麻烦他,但这般的工作量我是着实吃不消的,如今也只能这样试试看了。 目送程暮云离开后,我一瘸一拐地找了个阴凉些的地方,坐在石墩上等他回来。 没多久,竟是马县尉携着两名衙役先到了灵犀渠。此时还未到中午,老刘说马县尉通常收工前才来视察的。莫不是程暮云说动了他,来给我换工种了? 他走到近前,乜斜着眼,冷冷地说:“才一天你就坚持不了了?怎么,你不是很能耐的吗?不过,倒是本官小瞧你了,都革职流配了,竟然还有人肯为你奔走说情?” 说话间,两个衙役走到我身侧狠狠地将我的手臂反剪起来。我吃痛惊呼:“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做你该做的活儿去!”黑心马冷哼一声,吩咐衙役道,“看着她担足八趟,不足八趟不许停!” 我诧异万分,满腔疑惑和愤恨却无从发作。我初来此地,与任何人都无怨无仇,实在想不通那黑心马为何要如此针对我。 两个衙役随即将我押至河边,勒令我即刻担泥。 此时,匆匆赶来的程暮云飞奔至我身边,推开二人将我挡在他身后,大声道:“走开!别碰她!” 他好似一个护犊的父亲一般,凛然道:“堂堂县尉,只识欺侮一个弱质女流算什么本事?你们不过是要劳力么,她的劳役我替她做便是!” 黑心马慢条斯理地踱步近前,似笑非笑地击掌道:“好、非常好!你要英雄救美也行,莫要说本官不给你机会。” 黑心马摸着山羊胡,得意地说:“你若能在一个时辰内担足八趟,本官便免了她今日的劳役。你若担不足呢,她今日的劳役就得加倍,完不成就不许进食、不许就寝!如何啊?” 话毕,黑心马和两个衙役都阴险地笑了起来。显然在一个时辰内担足八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老刘手脚那么快,担八趟应该也至少需要两个时辰,程暮云再能耐,也不可能将时间缩短一半! 我扯一扯他的衣袖,仰头对他说:“他们存心刁难,不可能做到的。你别管我了,还是先回去吧。” 他转身欣然一笑,目光澄澈如一汪清泉,我仿佛能从他眼中看到自己落魄憔悴的样子。他笃定地说:“你放心,我有分寸。” 他回身对黑心马道:“敢问大人,八趟即十六桶,没错吧?” “没错,一个时辰,十六桶,少一桶都不行。” “那是不是在下于一个时辰内担足十六桶,大人就免去杜筱天今日的劳役?” 黑心马挥手指一指渐渐聚拢来的人群道:“放心,本官一言九鼎!那么多人都在,本官还能讹你不成?” “那烦请大人备齐用具,在下愿意一试。”他又转身温然对我说:“你放心,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你去一旁坐着歇会儿,用不了一个时辰,我便能完成。” 这个在常人眼里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却说得如拾地芥般轻巧。我虽心下不安,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任由他将我扶到了河边的石块上坐下。 (); 流放卷 第四十八回 同是天涯沦落人5 少顷,一个衙役禀报道:“启禀大人,一切准备就绪。” 黑心马颔首,带着得色问:“年轻人,可以开始了吗?” 程暮云走过去检视了一下准备好的东西,一副扁担,十六只装得满满当当的木桶,还有一个计时的漏刻。 他一面随手翻起袖口,一面四下寻觅,从地上又拾起一副扁担,欣然道:“可以了。” 一个衙役闻言,麻利地将一桶水倒入漏壶,漏刻便开始计时。此时,赶来看热闹的工友愈来愈多,熙熙攘攘地围了里外几圈。 程暮云并不急着开始,而是转身朝我坚定地点一点头。 我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起身道:“量力即可。” 他灿然一笑,随即迅捷地将两只木桶挂到扁担上,又取来另一副扁担,照样挂好木桶,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轻而易举地挑起两副扁担、四只木桶,面不红、气不喘地大踏步而去。 原来他是打算一次担起四桶,这样来回四趟便能完成十六桶的任务,只是每趟的强度之大可想而知。 这时,喜鹊一阵风似地凑到我身旁,小声道:“筱天,我都听说了,黑心马又来为难你。今日有一个俊俏郎君挺身而出为你解围,他竟能一次担起两副扁担,四桶淤泥该有多重啊。啧啧啧,真是了不得,太霸道了!” 不待我回答,她拿手肘戳一戳我,笑眯眯地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还有一个这么英俊神勇的情郎呢?” 我睨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别乱说,他可不是我情郎,只是我在京城的一个朋友。他正好来探望我,就是看不过黑心马这么过分,出手相助罢了。” 我朝远处望了望,无不担心地说:“虽说他一次能担起两副扁担,可十六桶需要整整四趟才能担完,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喜鹊略有些失望,踢着脚边的小石子道:“原来不是你情郎啊,那你这个朋友可真是难得。你别担心,四趟不算太多,他那么厉害,应该没问题的。” 过了一阵子,一个小小的月白色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周围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我的心也跟着砰砰跳了起来,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守着漏刻的衙役。 衙役朝受水的漏壶仔细看了看,拱手向黑心马道:“禀大人,二刻整。” 漏刻计时是将一昼夜十二时辰分为一百刻,一个时辰大概有八刻多钟。我心中稍宽,一旁的喜鹊兴奋地拍手道:“太棒了,照这个速度,担完四趟一个时辰足够了!” 程暮云朝我温和从容地一笑,随即开始了第二趟、第三趟。 清水从漏壶的小孔中涓涓流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远处的树荫下,黑心马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示意衙役报时,得到的回答是“六刻钟”后,他便悠然自得地品起了茶。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纷杂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吵得我心绪不宁。黑心马也不打发他们回去干活,仿佛希望大家都看完这场热闹似的。 前面两趟程暮云都只用了两刻钟,可如今又是两刻钟过去了,他却还没有回来!该不会是体力不支累倒在路上了吧?我不由得担心起来,心中不停地默念佛祖保佑。 约莫一柱香时间后,程暮云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可是,他好像不大对!步子缓慢而踉跄,担着几个空桶都晃荡得厉害。 只听衙役报时道:“六刻半!”黑心马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得意地说:“年轻人,英雄救美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本官劝你还是别逞这个能了,不如回家种地去吧!” 几名衙役闻言附和着哈哈大笑,人群中亦有人陆续离开了。 我忧心忡忡地再去看程暮云时,他一脚不慎踩在了一颗石子上,眼看就要摔倒。我急忙跳起来想去扶他,哪知自己足底起泡受不得重,一个趔趄也要扑到,幸得喜鹊眼疾手快,马上将我扶起。 待走到程暮云面前时,他已自己站稳,一手拄着扁担,一手擦着汗。一见我,他拧着剑眉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递上一块帕子,担忧地说:“我看你精疲力竭的样子,还是不要担了。马县尉要为难的是我,与你无关,你快回去吧!” 他接过帕子时眸光倏地一亮,旋即恢复如常,淡然道:“我没事,你莫要担心,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他憨然笑道:“我只是需要一点鼓励。”笑容里有孩童般的天真烂漫。 “什么样的鼓励?” “若是我能完成,你送我一样东西作为奖励,可好?” “我如今身无长物,有什么能送你的呢?” “不拘是什么,只要是你送的就好。” “行,只要你不嫌弃,不论你是否能完成,我都该送你一样东西作谢礼的。所以,你量力而行即可,千万别硬撑。” 他好似一个得到师长鼓励认可的孩童,兴奋地满面红光,一面示意喜鹊扶我回去,一面麻利地担起最后四只木桶。 只剩下不到两刻钟了,他居然仍不肯放弃,我的心不禁悬到了嗓子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却见他并不急着出发,而是站在原地扎了个马步静静调息。须臾后,他才提气发力,霎时脚底生风,好似离弦之箭一般绝尘而去。 此时人群鸦雀无声,个个瞠目结舌,一时尚未反应过来。片刻后方哗然一片,议论声此起彼伏。 “筱天、筱天!你这朋友是神仙吗?竟能飞起来似的!”喜鹊兴奋地小脸通红,抓着我的手絮絮不已。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神仙,应该只是某种轻功而已。然而我认识他这些年,虽然知道他自幼习武,也见识过他过人的武艺,却不知道他还会这等轻功。即便我对武术几乎一无所知,也知道轻功乃是武术中的上层功夫,没有十数年的苦学是不可能练成的。 神思飘忽间,刚刚平息下去的人群忽地又沸腾了起来,喜鹊更是尖叫道:“天哪,神了!” 只见一团青影好似旋风一般,瞬间进入眼帘,四个空桶被稳稳地搁置于地——他回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吵什么吵!”此时黑心马脸色阴沉、怒目喝道。 掌声嘎然而止,亦有胆小的工人三两离去。黑心马捋着山羊胡,一面示意衙役报时,一面缓缓踱步到程暮云面前。 衙役心有不甘地低声道:“禀大人,尚未到八刻钟。” 黑心马的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继而仰头大笑,拍着程暮云的肩头道:“好、很好!年轻人,本官记住你了!” 程暮云风轻云淡地说:“雕虫小技,让大人见笑了。” 黑心马觑我一眼,挑一挑眉毛道:“本官言出必行,今日便免了杜氏的劳役。” 我心头一松,感激地望向程暮云。他亦是一脸高兴,拱手向黑心马道:“多谢大人。” 黑心马不屑地一笑,转身向众人喝到:“看完了吗?都不用干活是吧?今日看热闹的人,统统扣一个时辰工钱!” 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喜鹊愤愤地嘀咕道:“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黑心马说罢领着两个衙役大摇大摆地离去了。人群散尽,只余喜鹊扶着我,面对着丈许外的程暮云。 彼时,热烈的阳光照在他颀长挺拔的身上,又因着我的微微仰望,显得愈发高大而神圣。清风拂过,吹起他的衣袖和袍角,平添几分飘逸出尘。 恍惚地瞬间,他已行至我面前,温然道:“没事了,总算那马县尉说话还算数。” 我收回心神,盈盈一礼道:“多谢程兄仗义相助。” 他擦了擦汗,满不在意地说:“你这样就见外了。对了,这位姑娘是?” “哦,这位是喜地,许喜地,自我到此她就对我诸多照顾。” 程暮云作揖道:“许姑娘有礼了。” 喜鹊忙回一礼,柔声道:“程郎君有礼。” 我见他虽然面不红、气不喘,但满头汗珠、略显疲惫,便说道:“你今日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蹙眉踌躇道:“那个礼物……” 我恍然,打断他道:“哦,一定,你容我一点时间准备,下次一定送你。” “我是想说,礼物我不要别的,你送我一首诗,可好?”他说完,满脸期待,仿佛一首诗对他而言就是世间最好的礼物一般。 我有些哭笑不得,将信将疑地问:“你确定,只要一首诗作礼物?” 他不住点头,一脸孩子气地说:“对,一首诗。还记得你教给虎娃的《山居秋暝》,意境深远、朗朗上口,令人回味无穷。不知程某是否有幸,能得杜姑娘作诗一首?” 我感念他的善解人意,欣然笑道:“当然,我如今也唯有这点还能拿得出手了。只是现在日头甚大,你忙了一上午也该饿了,还是先回去吧。” 他这才兴奋地拱手道:“如此,那我先行一步。还请许姑娘费心照顾,程某感激不尽。” 他言辞恳切,说得好像我是他什么人似的,难怪老刘和喜鹊要误会。我不由得面上一热,自顾和喜鹊往回走。 喜鹊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我却自有一番心事。程暮云如此为我,固然令我十分感动,却也让我暗暗忧心。不要说我现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即便有,盈盈对他的感情,我也不是不知道。更何况我现在前途未卜,怎好去耽误他的大好前程。 随意吃了午饭,喜鹊陪我回舍棚休息。一走进门口,屋里原本的嬉闹声嘎然而止,回来小憩的室友个个一脸愤懑地白我一眼,而后自顾自洗晒收拾。 喜鹊无奈地看我一眼,低声道:“她们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你管自己休息就是。” 是啊,凭白无故被扣去一个时辰的血汗钱,对于这些劳苦大众而言,很难不心疼的。如果只是几个人被罚,我还可以赔偿他们的损失,但现在是所有在场的人,我如今哪来这个能力呢? 我只好微微一笑,黯然道:“嗯我没事的,你忙你的去吧。” 黑心马虽免了我今日的劳役,可大伙儿都在干活,我一个人吃吃睡睡也不像样子,所以我打算休息一阵后,去后厨帮帮忙。 前一日的疲累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我一沾着枕头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流放卷 第四十九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1 醒来时,屋子里寂静无人,看天色已不早了。我走到门口,隐隐觉得小腹发酸发胀,算算日子,大概是月信将至的缘故。 一瘸一拐地行至后厨门口,因我走得慢,还未进门便听到两个女人在门里面聊天,话题好像是围绕我的。 听着像是娥姐和方大娘的声音: “所以说她是个大祸害呀,害得我们白白被扣了工钱!这个害人精,在皇宫里祸害还不够,竟害到我们这里来了!” “可不是嘛,不光是个害人精,还是个狐狸精呢!你见过哪个富贵人家的郎君肯拼命维护咱们这些苦命人的?你看今日那个俊郎君,得被她迷成什么样才肯为她做这么多啊!” “对对对,一脸狐媚相,什么事都不会干,就会抛媚眼了。要不是这样,怎么会被赶出宫来!” “我学学她那狐媚相,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哈哈哈哈,你还是别学了,她那狐媚相可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 “是是是,说的是……” 我没有再进去,转身往外走。 原来一个人、一件事,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角度来看,会有那么大的差别。虽然我问心无愧,可毕竟我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毕竟人言可畏,阴霾无可避免地笼上心头。 明明春意盎然、空气清新,可我却觉得胸闷气短,一味地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漫无目的地乱走,走了没多久脚底就疼得不行,我便找了个石墩,坐下来发呆。 “杜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啊?”蓦然回首,发现程暮云拎着一个锦盒疾步走来。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兴高采烈地打开锦盒道:“你们快开饭了吧,我带了些可口的小菜来,快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程暮云对我的关怀,在外人看来实在是有些不一般了。不论他是否对我别有情意,我和他之间这样暧昧不清,于我于他都没有好处。有些事,与其将来互相伤害,不如一开始就说个清楚明白。 打定主意,我恳切地说:“程兄,多谢你这些日子来的倾力相助和关照。如今我还有一个请求,如果你能答应,筱天不甚感激。” 他的目光满是暖意,仿佛燃得正旺的烛火一般,他欣然道:“说什么请求,你尽管吩咐便是。” 我淡淡地说道:“你是及第进士,我是流配人犯,这里是脏乱的苦窑,你以后就别过来了,行吗?” 他愣怔了一下,旋即紧张地问:“为何这么说,发生什么事了吗?难道、那马县尉又来找你麻烦了吗?” “没有,没有人找我麻烦。”我知道单单如此说,他定不会死心,可是他并没有直接向我告白过,那些回绝的话也用不上。我只得将听到的议论转述给了他听,并微笑着说:“你的抱负不是‘兼济天下’吗,总是顾着我岂不是浪费时间?待你孝期一过,还是趁早回京城谋前程吧!” 他的眸光好似被大风扑打的烛火,忽明忽暗,旋即低眉搔首,仿佛被戳穿了心事一般,轻声道:“她们的话,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你完全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不好,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是我太着痕迹了。” 他忽而抬头,捏着拳头,坚定地说:“我知道这样做过于唐突,但是这个心意在我心中已经很久,今日不吐不快。我不觉得守着自己的心上人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更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去京城。我并不奢求你即刻接受我的心意,只希望你能允许我守在你身边。只有你平安无事,我才能安心啊。” 尽管猜到了他对我的心意,尽管我并不打算接受这份心意,但当他真真切切地向我告白,言辞又如此真诚恳切时,说一点都不感动,那是假的,说丝毫没有心动,也有些自欺欺人了。 然而两个人能否在一起,不是头脑一热就可以决定的,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三样皆无,理智告诉我,绝不能犹豫暧昧,应该快刀斩乱麻。 于是我定一定心神,决然道:“既然你希望我平安无事,就请你尊重我的决定,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在这里服劳役,不愿再生出任何风波,请你成全,好吗?” “我……”他怔怔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好似被疾风吹熄的烛火,完全失去了光亮。 一时相对无言,唯闻彼此粗重的呼吸声。我不忍再去看他,别转头去望向远方。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那是我来时的路,一路上没有他和有他相伴的境况,是天差地别的。 不禁想起他刚见到我时,就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我的情景。那一刻,是触动心弦的。 我缓缓起身道:“请你在此稍等片刻。”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棚舍。艰难地走进屋子,从一个破旧的抽屉里翻出了那件做工精良的绉纱斗篷,又返回原处。 见我走来,他起身相迎,一见我手中的斗篷,原本有些复燃的双眸忽又黯淡了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堆出一个完美的笑容,真诚地说:“感谢程兄这些日子来的殷勤关照,筱天铭感五内。这件斗篷物归原主,从此各安天涯,各自珍重。” 他黯然接过斗篷,眼帘低垂:“我尊重你的决定,不会再给你带来任何困扰。也请你好好照顾自己,‘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他声音幽咽,仿佛是从喉咙最底处发出来似的。 我知道这样做会令他更伤心,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样才能让他死心。目前看来,也的确是奏效了。 他没有再看我,缓缓转身离去。我稍稍放下悬着的心,却不由自主地一直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每走一步都显得极其艰难,仿佛负重千金,再无往日的飒爽英姿。可是他身负千斤重担时,明明都如履平地、健步如飞的啊! 望着他落寞哀戚的背影,我心生不忍,扬声道:“等一下!” 他慢慢回身,惨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生机,默然不语。 我一面极力搜索着脑中的库存,一面上前几步,微笑道:“我、我想起来,还欠你一首诗。” 想着要提醒他人生有很多种可能,想着要鼓励他施展抱负、实现理想,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太白的两句诗,拼凑一番正合适赠与他,便郑重地吟诵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低眉默念一遍,微微展颜道:“直挂云帆济沧海,承你贵言,我会努力的……这首诗我很喜欢,多谢。” 他言毕,拱手离去。这一次,我没有再看他,而是毅然回了棚舍。 天色渐暗,我蜷膝抱腿坐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残霞雌霓、向晚斜日,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这时,喜鹊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筱天,你在这里啊,你怎么不去食堂吃饭?” 我恍惚道:“哦,我不饿,也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该不是病了吧?”她摸了摸我的额头,疑道:“不像是着了风寒,那怎么脸色这样差,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茫然摇头:“我没事,应该是月信差不多时候了吧。” 喜鹊恍然,轻松地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也不能不吃东西。哦对了,我刚才在路上遇到程郎君,他交给我一个食盒。我以为你会去食堂就先放那儿了,你等着,我去拿来啊!” 喜鹊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饿了,可是为什么我刚才毫无知觉?为什么我内心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难道是因为拒绝了程暮云的缘故吗? 不可能,不会的!这不是我事先就做好的决定吗?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高兴起来?为什么我浑身乏力、了无生趣?难道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对他动了心? 不可能,不会的!自从和周煦分开后,我的心就尘封了起来。在这个时空里,我原本就只是个过客。短短数年,我已经收获了亲情、友情和荣华富贵,又何必去奢求爱情?更何况,情爱之物,捉摸不定,一不小心,还容易粉身碎骨,我又何苦再去经历一次? 是的,这样很好,非常好,于我于他都不无裨益。我该高兴的,我该祝福他。他是及第进士,才华横溢、胸怀大志,迟早会有“长风破浪、济海扬名”的一天。 喜鹊回来后,一面从食盒里一一端出碟子,一面惊讶道:“这都是些什么菜啊,怎么我认都不认得?” 我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当下亦是惊叹不已。不是不认得那些菜,而是太熟悉不过了!乳酿鱼、葱醋鸡、羊皮花丝、箸头春,还有单笼金乳酥,这些都是我在京城时常吃的菜点呵! 那时他和我同桌共餐的机会并不多,他竟将我爱吃的菜一一记下了。而且这些菜式颇费食材和功力,并不是一般的厨子轻易做得出来的。 刚刚平复的心境再起涟漪,不禁想起他临别时的叮咛,那句话出自一首汉乐府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诗中充满了对爱人的依恋、相思和拳拳关爱,所有的情感汇集到一起,都凝聚成了最后一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爱到深处,能不能在一起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爱人能保重、保重再保重。 “筱天,你没事吧?”喜鹊见我出神,有些不安地问。 我吁出一口气,黯然道:“我没事,这几道是京城的名菜,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你也一起吃点吧。” “啧啧啧,有钱人家果然不一样,连京城的名菜都会做,还做得这么精致漂亮,让人看了就很有食欲。那我不客气了哦!” 喜鹊一面吃,一面兴奋地问我关于京城的种种,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她,心神恍惚。吃毕,仍是觉得精神不济、酸软无力,便早早地洗漱睡了。 (); 流放卷 第五十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2 第二日一早,月信如期而至,伴随而来小腹胀痛、腰膝酸软的症状令我烦恼不已。本来,这也算不上什么病痛,日常的生活是基本不受影响的,可如今我要面对的是大强度的体力劳动,加之肩头和脚底的伤都没有痊愈,这可就为难了。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找龚头商量,我支支吾吾地还没说完,龚头就爽快地允许我休息一日,只是马县尉来的时候,要我虚应一下。 我再三谢过龚头,折返回棚舍去休息。走到半路上,却被一个衙役拦下,我认得出,他是黑心马身边的人。 他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县尉大人要见你。”说罢,抓起我就走。 踉踉跄跄地被带到黑心马面前,他双手负背站在树荫底下,身后还跟了一个体型彪悍的衙役。 尽管十分讨厌这个处处针对我的县尉,我还是做足规矩向他行礼,恭声道:“不知大人一早寻我,有何吩咐?” 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冷冷地说:“哼,本官还没问你呢,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你人影,不必干活吗?” “回大人,我今日身体不适,已向龚头告了假。” “告假?”他冷哼道:“你告假怎么也不问问本官答不答应?” “那我现在就当面向大人告假,我今日身体不适,请大人准我休息一天。” 他大笑:“身体不适,你身体哪里不适了?能说能走的,不是挺好嘛!都像你这般随意告个假就不必干活的话,那这灵犀渠何年马月才能修好?来人,给她担上!” 他身侧一个高大彪悍的衙役立刻抱拳道:“是,大人!”言毕,衙役迅速将两个装满淤泥的木桶挂到扁担上,一只手提着就拿到了我面前。 我正欲理论,另一个衙役立刻将我按住,一副足有百来斤重的担子瞬间就压在了我瘦弱的肩头! 身上仿佛被压着千斤巨石,浑身骨骼都在嘎嘎作响,小腹的胀痛也陡然厉害了起来。肩头的重量和腹部的疼痛如同电流般传至四肢百骸,迫得我无法动弹、几近窒息。 身后的衙役推我一把,喝道:“还不快走!” 我本就站立不稳,经他一推,趔趄跨出一步,两个木桶随即晃荡起来,我腿脚一软,狼狈地跌坐在了地上。 满满两桶淤泥应声落地,瞬间泥花飞溅。 “哎哟喂!”三人纷纷逃开几步。 我实在忍无可忍,坐在地上捂着肚子,怒目圆睁道:“马大人,你这是要逼死我才甘心吗?我杜筱天虽是朝廷流配的人犯,可朝廷并没有判我死罪,也就是说我罪不至死!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不怕朝廷、不怕太后追究你的责任吗?” 黑心马略一愣怔,旋即仰天大笑,阴阳怪气地说:“你放心,本官不会让你一死了之这么痛快的,我要你尝尽生不如死的滋味,以泄我心头之愤!” 我愈发觉得不对劲,他说得好像我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可是我之前根本不认识他啊!我疑惑地问:“敢问大人,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令大人如此憎恨?” 他挑一挑眉毛,示意两个衙役退避几步,捋着山羊胡道:“告诉你也无妨,你可还记得,长宁宫里有一个叫马佑仁的公公?” 我心底一沉,马佑仁?我当然记得那个“河马”脸,他和碧云想要诬陷我偷前太子妃的镯子,幸好周焏及时发现,遂将他们流放岭南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都姓马,难道…… 黑心马也不等我回答,愤然道:“他原本在宫里混得好好的,还受到了贵人的重用,谁知却因为你这个贱蹄子而被逐出皇宫、流配岭南!原本,我还指着这个堂兄关照提携呢。是你,是你这个贱蹄子害得我升官无望,还要终日对面一群肮脏邋遢的田舍汉。你说,我马佑连咽不咽得下这口恶气?!” 原来如此,原来黑心马和和马佑仁是堂兄弟,怪不得他第一天见到我时的言行那么古怪。如今看来,两个人还是有些相像的。 可是,马佑仁被流放是他咎由自取,何况我还替他们求情了呢。我正欲分辨,转念一想,黑心马还不是从马佑仁的口中得知此事的,如果马佑仁非要将罪过记在我的头上,我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 “没话说了吧?”他冷笑一声,俯视着我森然道:“你担不动不要紧,本官有得是办法修理你,就算你那个情郎来了,本官也照样有法子。” 他口中的情郎该是程暮云,是啊,昨天还有他来解救我,今日,我恐怕只能自生自灭了。 “来人!把她架起来,去铲泥!”黑心马一声令下,两个人高马大的衙役立刻上前将我架到了河砍边。 “你们俩看着她,必须铲足三十桶,不到三十桶不准停,她若是躲懒,就拿鞭子抽她!”黑心马趾高气扬地说:“任何人来求情都不必理会,若是有人胆敢硬来,那你们也不必客气,一切后果由本官承担!” 他说罢,扬长而去。 瘦一些的衙役拿来马鞭,往地上用力一抽,恶狠狠地说:“愣着干嘛,还不赶紧铲!” 我情知躲不过这一劫,只得硬着头皮铲了起来。奈何腹痛阵阵、手上无力,颤颤巍巍地根本铲不起多少泥来。 这时,老刘闻讯赶了过来,满面堆笑地对两个衙役道:“两位差爷,你们看杜姑娘脸色那么差,怕是身子不舒服,能不能行个方便,让她歇一阵子啊?” 彪悍衙役横眉喝道:“滚开滚开!一边儿去!” 老刘又拱手赔笑道:“她一个姑娘家能铲多少泥,我老刘有得是气力,我来替她铲几桶成不?” 啪!一记清脆刺耳的马鞭声,鞭子甩在地上,激起尘土无数,末梢似乎还抽到了老刘的脚面上,惊得老刘本能地跳了开去。 我喘着气,急道:“刘大哥,你别管我了。他们奉了县尉之命,求情是没用的,你还是快回去吧!” 老刘无奈地叹息一声,灰溜溜地走开了。 “还不快铲,再磨蹭,小心老子抽你!”衙役不耐烦地说。 这一刻,我有无奈地绝望,这是我在决定篡改懿旨时始料未及的。我只知道杜筱天没有那么短命,即便文后震怒,也不至于将我处死。然而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至少要比这样的活受罪爽快地多。三十桶?我一个时辰都铲不了几桶,三十桶,要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腹痛如绞肉机般绞得我站不直身、直冒冷汗。 一滴、两滴,我忽地感觉到脖颈上点点凉意,仰头一看,远处天空乌云密布,正缓缓朝这里移来。我心下叹息,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呵! 啪!又是一记马鞭,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鞭梢已骤然落在我的手臂上,顿时火辣辣地疼。 “发什么愣,还不赶紧铲,要老子陪你淋雨吗?” 单薄的衣袖上顿时渗出丝丝血色,小腹也像是被抽中了一般,绞得愈发厉害了,痛得我体如筛糠,几乎就要晕过去。 此时,柔和的春风好似突然发起了狂,带来了冰凉的春雨,又呼啸着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绝尘而去。 雨点很快连成了线,滂沱而下,无情地落在没有任何遮蔽的身上,衣衫随即湿透,粘腻在肌肤上说不出的难受。 雨势愈来愈大,仿佛一盆盆的冰水当头浇下,冻得我浑身瑟瑟发抖、牙关咯咯作响,很快没了生气。 两个衙役见状也懒得管我,跑到一边大树下避雨去了。 我再也站不住,佝偻着蹲下了身子。寒风阵阵,每一次吹在我身上,就带走一些体温。 没多久,我觉得自己已与死人无异,全身冰冷、四肢僵硬,视线亦愈来愈模糊,直至眼前一黑,知觉全无。 感觉睡了许久许久,起初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整个身子仿佛置身冰窖一般毫无温度。之后,似乎突然离开了漫天风雨之地,来到一个洒满阳光的世外桃源,身体慢慢地开始有了一些知觉。 口中干燥、腹中饥饿,想说话却发不了声,我只好努力地睁开眼睛,却被强烈的光线刺得又闭了起来。 适应了一阵,再睁眼看时,发现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正兴奋地看着我,喜道:“姑娘,你醒了啊?太好了!”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陌生的农舍,陈设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一窗。妇人四十来岁,一身蓝底白花素衣,装扮清丽朴素,样子和蔼可亲。 我干咳两声,正欲要水喝,妇人起身说道:“姑娘方才浑身冰凉,又有月信在身,我煮了红糖姜茶,这就去热了给你拿来。” 不一会儿,妇人端着碗进来放到桌上,又扶我坐起来一些,拿软枕给我垫好。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下肚,我顿觉舒服不少,仿佛能感受到自己全身血液的流动。 我把空碗递给她,点头致谢道:“多谢大娘相救,不知大娘如何称呼?” 妇人接过空碗放到桌上,笑吟吟地说:“我夫家姓沈,大伙儿都唤我沈大娘。姑娘误会了,你不是我救的,是我家大郎君救的。” “大郎君?敢问你家大郎君是?” “程府大郎君——程暮云,姑娘认得的。” 我恍然,最后还是要他来救我,在这个举目无亲之地,也只有他能来救我了,可我却让他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咽下一口唾沫,问道:“你们郎君,他人呢?” “郎君进城找郎中去了,有些辰光了,应该快回来了。”她为我掖一掖被子道:“姑娘该饿了吧,我去煮些米粥来,你再歇一会儿吧。” 我的体力尚未恢复,小腹仍隐隐作痛,待她离开后,便闭目养神起来。 (); 流放卷 第五十一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3 迷迷糊糊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她醒了!她怎么样?”是程暮云惊喜的声音。 随即沈大娘敲了门进来问:“姑娘,郎君请了郎中来,可以进来吗?” 我欣然点头,沈大娘便引了程暮云和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进屋来。 我挣扎着坐起来,程暮云忙几步上前阻止道:“你别起来,躺着就是。你方才昏倒在地时,浑身湿透、血色全无!我请来了县里最好的郎中,让他给你瞧瞧。” 我感激地微笑颔首,他转身对郎中拱手道:“曾老,您请。” 郎中应声“好”,先简单处理了我手臂上的鞭伤,然后从药箱中取出腕枕和丝帕,开始号脉。 他闭目静默片刻后,眯着眼道:“姑娘是否正值信期?” 我闻言面上一热,尴尬地瞟了程暮云一眼,低头轻声道:“是。”复抬头时,他已退至房门口,背对着我了。 “听闻姑娘方才是在雨中劳作时晕倒的,又值信期,以致寒邪入侵、阳气受损。幸亏及时得救,目前看来倒不怎么打紧,待老朽开一帖驱寒祛湿的方子,你按时按量服用,再卧床休养数日,当能康复。另外,平时需多注意保养,防止着凉、均衡膳食。尤其信期,可多饮温热汤水及滋补之物。” 我微笑着颔首道:“多谢曾老金玉良言。” 郎中起身背起药箱道:“姑娘客气了,老朽这便去外头开药方,你们哪一位随我去抓药?” 程暮云走进来道:“我送您回去,顺便去抓药。”他又对沈大娘说:“大娘,你给杜姑娘做一些温热的膳食,可不能空腹服药。”说罢,便引了郎中出去,随手掩上了房门。 我有些担心地问:“沈大娘,外头的雨停了吗?” “还没,不过小了不少。” “那劳烦大娘帮我把窗打开吧。” 她开了窗,含笑道:“饭菜很快能用了,姑娘稍后片刻。” 不一会儿,沈大娘端了饭菜进来,笑吟吟地让我趁热吃。我谢过她,微笑道:“大娘请坐,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姑娘是否想问,我家郎君是如何救的你?” 我暗赞她的善解人意,点头道“是”,她将饭菜移到我面前道:“姑娘一面用餐,一面听我说吧。” 她待我吃下几口,才徐徐道:“我是大郎君的乳娘,一直贴身伺候郎君。昨日郎君从灵犀渠回来时,垂头丧气的。他说你是他在京城的大恩人,但他一个男子时常给你送东西不方便,吩咐我备了小菜给姑娘你送来。今日是他亲自驱车送我过来的,半路上就开始下雨,且愈下愈大。郎君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地赶到这里时,正遇上冲出大门来的许姑娘。她一见郎君就哭着求郎君快救你,郎君听完飞奔着冲进了雨中,我和许姑娘哪里追得上。待我们赶到时,郎君已经将你抱在怀中了。” 我停了手中的筷子,心下感动不已。我昨日那样拒绝了他,他竟然还如此记挂着我,不仅派了最信任的乳娘来,还不惜得罪县尉,从两个衙役手中救出了我。今日若是没有他,我恐怕…… 沈大娘继续道:“你当时面无人色、手脚冰凉,可吓人了。郎君担心这样将你送到县城医治反而会耽误辰光,正好我阿姊在这附近有一间闲置的农舍,我们便先将你送到了这里安顿,郎君则赶去县城请郎中。我和许姑娘即刻替你擦身换衫,盖上厚被子,又生起了几只暖炉,你这才慢慢回了过来。” 我感激地说:“真是多亏了你们,否则我必是凶多吉少。对了,喜地、许姑娘呢?” 她笑言:“她待你睡下后就回去了,说是找时间再来看你。杜姑娘,你慢慢用,我去外面再烧些热水。” 我吃完,满足地靠在软枕上。沈大娘的手艺很好,我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样美味的饭菜了。 过了不知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外间响起了对话声。 “大娘,这些药每日一副,早晚两次餐后煎服,你可要记牢。” “好,你放心吧郎君。杜姑娘用了饭了,在里面休息,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她?” “呃……你替我问问方不方便吧。” 听到这里,我坐起来一些,拉好被子道:“方便,你进来吧。” 程暮云进来时还喘着气,袍衫湿漉漉的,显然是一路赶回来,连衣服都没有换过。他走到离床好几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笑容有些局促:“你的气色看着好了一些。” 我莞尔道:“是好许多,还未曾好好谢你。”说罢欲起身施礼,他一个箭步上前按住我道:“你我之间……” 他在手指触及我肩头的瞬间,忙又缩了回去,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是说,郎中不是说,你需要卧床静养。”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他退后一步,打破沉默道:“对了,那马县尉为何要如此针对你,你是否不小心哪里得罪了他?” 我淡然一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地跟他说了一遍。 他听罢愤然道:“岂有此理,他这是公报私仇!何况连私仇都是子虚乌有的,若没有你为他们求情,他们早已被处死了,世上怎会有如此恩将仇报之徒!” 我无奈地自嘲道:“这就叫‘龙搁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若非我流配至此,再怎样他也奈何不了我。” 他倏地起身道:“不行!我得出去一趟。” 我忙问:“你去哪儿?” “确保他以后都不来找你麻烦!”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来不及阻止,他已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我探头望向窗外,他矫健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 服完药后,喜鹊收了工来看我。 她见我好转,拉着我的手欢天喜地说:“筱天,我真是太羡慕你了,有一个武功高强又这么仗义的朋友!当时老刘跑来告诉我黑心马又来为难你,还不许人求情,谁求情他们就抽谁。那会儿已经开始刮风下雨,我知道你月信在身,经不得受累受冻,真是急得我团团转!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程郎君,可我又不知去哪里找他,只好跑到门口去碰碰运气,谁知他正好驾着马车来这里……” 她说到这里,双手抵在颏下,一脸的欣喜和憧憬:“他一听说你被刁难,脸色都变了,没等我说完,就飞一般地冲进了如注的暴雨里,追也追不上呢!等我们找到你时,他已经将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收拾得东倒西歪了,还把自己的斗篷裹在你身上,将你打横抱在怀中。那场景,啧啧啧,真是太感人了!” 虽然我对昏迷后发生的事几乎没有印象,但经由她和大娘绘声绘色地描述,眼前不禁勾勒出一副副生动的画面,伴随着阵阵暖意,触动心弦。 (); 流放卷 第五十二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4 喜鹊走后,天已大黑,窗外春雨缠绵,淅淅沥沥。 我凭窗远眺,却始终不见程暮云的身影。他贸贸然去县衙找黑心马,之前又打伤了他的两个手下,也不知会不会遭刁难,会不会有危险…… 左等右等间,竟不知不觉地和衣睡去。待醒来时,天色已亮,门外仿佛有窃窃低语声。 我一个激灵坐起,急问:“沈大娘,是你家郎君回来了吗?” “是,郎君一早就来了。姑娘是起了吧?那我马上做早餐。”大娘在门外回答。 我忙整了整仪容,道:“好,有劳了。请你家郎君进来吧。” 程暮云彬彬有礼地敲门入内,依旧是走到离床好几步的地方停下,眼底血丝密布,一脸倦容,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我心有不忍:“你辛苦了,快坐吧。” 他眸中一亮,微笑着搬了个凳子坐下,笃定地说:“那个姓马的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他答应我允许你休养到痊愈,然后重新为你定一份差事。” 我惊奇万分,将信将疑地问:“这、这怎么可能!他不是恨我入骨吗,你是如何说服他的?” 他风轻云淡地说:“他先前不知道我身份,我告诉他我父亲与渝州长史和涌泉县令都是知交。我还提醒他我是当届及第进士,他若是再公报私仇,我便到京城告御状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那种。” 我暗赞他的机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穴,黑心马的死穴就是看重功名利禄。这简单几句话直击他的死穴,效果自然理想。 我松一口气,感激地说:“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否则我性命堪虞。程兄大恩大德,筱天不知何以为报。” 他抬手阻止道:“别这么说,我在京城求学时,你对我也是诸多照拂。况且朋友之间,本就不必如此见外——如果、如果我们还算是朋友的话……前日是我唐突了,你别放在心上,希望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 想到先前的顾虑,我敛了笑意,答非所问地说:“你昨夜定是没休息好,这里有沈大娘照顾就够了,你快回去吧。” 他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起身黯然道:“你且好生休养,缺什么就与大娘说,我自会送来,告辞。”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余下我一人在房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滋味难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之后的几日里,我没有再见到他,我知道他是在刻意回避我。但是每日早晨,屋子里总会有他送来的各式食品或者用品。 譬如,一日晨起,桌上放了一篮新鲜的水果:柑橘、雪梨、枇杷、樱桃,个个色彩艳丽、浑圆饱满,令人馋涎欲滴。 又一日,房里多了一个古朴的立式书橱,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和飘着墨香的书卷,令人爱不释手。 我的身体也日渐恢复,已经可以到中堂和大娘一起用餐了。 这日一早,我起身后打开房门,大娘正在灶头做早餐,听到声音回头笑道:“姑娘起了啊,早餐马上好了,你先坐会儿。” 我应一声“好”,若有所思地坐到桌边,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晨起都见到他送来的东西,今日没有任何发现,心中竟有些失落。 或许是他今日起晚了吧?可是,他每天都是在我起身之前就将东西送到了的啊,莫不是他生病了,亦或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愈想愈不放心,匆匆站起来道:“大娘,雨停了吧,我想出去走走。” 大娘忙道:“姑娘莫急,这些日子一直下雨,外头湿滑地很,待天气好些我陪你出去。” 我摆手道:“不用,我就在附近,不走远。”不待大娘答话,便径直走了出去。 甫一打开门,一股泥土和着花草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我深吸几口气,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蹲在屋门口的一畦菜圃旁,正在挖着什么。 男子听到响动,转过了身来,一见是我,忙放下手中之物,一个箭步跨了过来,蹙眉道:“你怎么出来了,郎中不是要你卧床静养嘛?” 我见程暮云安然在我面前,放下心事,不以为然地说:“躺了好些日子,人都快发霉了。我好多了,就想出门透透气。” 他无奈道:“那你别到处走,我去搬个凳子来。” 我本来就是为了找他才出门的,既然他在了,我便应了声好。大娘闻言已搬来了凳子,扶我坐下后回了屋。 “你在地上挖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他擦了擦额头,温然道:“哦,前些日子我在这里种了些花苗。近日阴雨连绵,花苗很容易烂根,所以我在挖泄水的小渠。” 他想得如此周到,我心下感动,忍不住说:“多谢程兄思虑周全,你忙了那么久也该口渴了,进来喝杯茶吧。” 他一愣,继而溢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好,还差最后一点,我收拾一下就来。”他说罢,转身进了菜圃。 望着他衣背上渗湿的一片,我的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感动和内疚。我才刚起床没多久,他已然在菜圃挖出了泄水的小渠,何况从县城赶到这里也需要不少时间,可想而知他多早就出门了。而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在我起身之前离开屋子,只是为了我那句“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进屋,刚要倒茶,大娘走过来问:“早餐准备好了,姑娘是要留郎君一块儿用吗?” 我纳闷道:“难道你家郎君还没用过早餐吗?” 大娘附在我耳边低声道:“郎君通常都是星夜就出门了,哪里来得及用早餐。他之前都是趁你没起,在这里简单用一些。” 我心中发酸,吁出一口气道:“那就留他一起吧。” 没多久,一个粗布短衣也掩盖不住的俊逸身影出现在面前。 我莞尔道:“程兄若是尚未用过早餐,就留下来一起吧。” 他一脸不敢相信地问:“你、你说什么?” 我扫一眼桌上丰盛的早餐,道:“你看,大娘做了这么多,你若是还吃得下,就留下来用一些吧。” 他看看大娘,又看看我,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哦哦,我方才出门急了些,真是没用过,那我不客气了。” 他显然是饿了,很快就将盘中餐吃得干干净净。 想到他之前都是这样星夜出门,饿着肚子赶到这里来,我心生不忍,纠结地说出了心中所想:“程兄今后不必一早便离开,不介意的话,可以像今日这样,用了早餐再走。” 这以后,他每天都会一早将日常所需送到,然后用了早餐再走。起初,我还担心我这么做,会给他错误的信号,引起他的误会。不过好在,我们就像从前那样称兄道弟、有说有笑,仿佛告白一事,从未发生过。 在暮云和大娘的悉心照料下,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整日介待在屋里也真是闷得慌,我决定回去复工。 (); 流放卷 第五十三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5 一日早晨,用毕早餐,暮云驾着马车送我去工地。当然,在此之前,他和大娘说了无数遍劝我再多休养几日的话,都被我一一否决了。 “救命啊,救、命……” 刚出发没多久,就隐约听到女子的呼救声,我撩开车帘望去,两名女子正从工地方向踉踉跄跄地跑来。暮云与我对视一眼,便马上驭马朝他们驶去。 待靠近了我才看清,是惊惶失措的兰姐和娥姐。 我忙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娥姐哭丧着脸说:“大事不好了!涪江大水,冲垮了灵犀渠的堤坝,好多工友都被冲进水里了!在岸上的人想去救,不是根本够不着就是连自己也被带进去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担心地问:“喜鹊呢,喜鹊怎么样?” 兰姐回答:“我们这些在后厨帮忙的人都没事,喜鹊往别的方向搬救兵去了。” 娥姐拉着兰姐说:“不多说了,你们快去看看吧,我们要去找更多的人来帮忙。” “好!”我回头对暮云说:“走,我们过去帮忙。” 他一面调转马头,一面说:“那里很危险,你去做什么。我现在送你回屋歇着,然后我找些绳索去救人。” 一听这话,我毅然走出车厢,义正言辞地说:“那怎么行,现在身陷险境的都是我的工友,你觉得我在屋里待得住吗?” 他闻言,眉头拧成了一股绳,咬了咬唇道:“好吧,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绳索来,片刻就回。” 他利索地解开马套,翻身上马,一阵风般朝农舍奔去,转瞬即回。回来时,他身上的外套已然除去,肩上背了一捆手指粗细的麻绳。 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当到达现场时,我们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平日里温和的涪江波涛汹涌,似发了狂的巨龙一般奔腾而下,夹带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滚滚涌入施工中的灵犀渠。 原本清澈的江水冲入灵犀渠后,翻卷起其中的泥浆,瞬间变得浑浊不堪。 不时有落水的人挥舞着双手哀嚎挣扎,但是洪水肆虐的巨大声响轻易地盖过了他们的叫声,隆隆的巨响在吞噬生命的同时,也最大程度地震慑着岸边的观望者。 马车停在了靠近下游的一片树林前,我见暮云取了一段麻绳往自己身上绑,便也去取麻绳。 他一惊,瞠目道:“你要做什么?你不能下水!” “我,”我明白他的顾虑,但仍不甘心地说:“我自幼习水,你能下水我就也能下水。” 他急道:“你习水之处是这样的滚滚激流吗?你能确保你在激流中不仅能保全自己,还能快速地救起他人吗?你若是有什么事,我是救你还是救你的工友?” 他的话无可辩驳,我只好妥协道:“好吧,我不下水。那我在岸上帮忙救治伤号,这总可以吧?”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肃容道:“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绝不下水,绝不让自己身陷险境,好吗?” 我郑重地点头道:“好,我就在岸上,一定不下水。” 他闻言松了口气,迅捷地将绳索绑在自己腰上,然后将另一头套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测试了一下牢度。 我担忧地上前一步道:“你也要小心,尽力而为就是,不要勉强。” “好,我会的。”他冁然而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转身眺望上游。 当一个落水者起起伏伏地被冲下来时,暮云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了浊浪排空的洪水中。 他目光敏锐、身手矫捷,一把抓住了那个落水者,右手奋力一拽,瞬间跃回了岸边。 我忙跑到落水者身边,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瘫在地上呼吸微弱,且浑身湿透、满脸泥浆。 我脑中飞快地回忆着后世学到的急救常识,当即扯下一块裙裾,替他擦去脸上的异物,然后用力按压他的腹部,见男子的口鼻开始流出泥水,我又费力地将他的身体翻转,以防窒息。 “你怎么样?”看他不住地咳嗽,我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扶着他坐起来。 这时,又有一人被暮云从水里捞了起来。我将已得救的男子扶到树下坐好,跑去救另一人。 不一会儿,喜鹊和娥姐她们带着两队人马赶到了。 我忙站起来,指了指正在洪流中救人的暮云,朝他们喊道:“水性好的学着他的样子帮忙捞人,其他人跟着我救治伤号,快!” 很快,十来个男人纷纷如鸬鹚般跃入了水中,不断将落水者救起。岸边躺着的溺水者愈来愈多,有救得了的,也有救不活的。 这时,黑心马终于带着衙役赶到了现场,着手转移伤号、安置死者。 当我将手头的最后一个伤号移交给衙役时,隐隐地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老刘啊,你快醒醒啊,你可不能丢下我们母子不管啊,老刘……” 我心头一紧,循声找去,只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 我战战兢兢地拨开人群,却看到浑身泥浆的老刘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旁边跪了一个伤心欲绝的中年女人。 嗡地一声,我眼前有些发黑,这正是一直来对我颇多照拂的工友老刘。 我冲过去,测鼻息、搭脉搏、摸心跳,果然,毫无生机。 不会的,老天不会那么残忍的!老刘善良淳朴,身体又那么强健,他一定还有救的! 我扫一眼围观的人群,大声问:“你们施救了吗?将他体内的泥水都清出了吗?” “清了,我们照着你的方法救到现在,泥水也清出了不少,可老刘就是没有反应,他恐怕……” “你们过来帮忙,把老刘抬起来,扛在一个人的肩头,让他头朝下,然后使劲地跳。” 人们尽管将信将疑,但是老刘为人憨厚,人缘极好,所以没人愿意放弃救活他的任何机会,马上有人照着我说的做了。 老刘被人扛在肩头,泥水在压力的作用下又流出来不少,可是他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这时,女人哭得愈发厉害了,围观的人也开始叹息抹泪。我知道老刘还有最后一线生机,就是进行心肺复苏。 我对扛着老刘的人说:“现在把他轻轻放到地上,躺平。”又疾步走到女人面前,急急问:“你是老刘的家属吗?” 女人已经哭得有些呆滞,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摇了摇她的双肩,郑重地说:“大嫂,你听我说,如今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你要振作起来,过来帮我的忙,好吗?” 女人忽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不敢相信地说:“真的吗,是什么法子,哪怕是用我的命换老刘的命!” 时间紧迫,我没有心思给她解释原理,只是简单跟她讲了人工呼吸的要领,让她听到我的口令后照着做。 说完,我马上跑过去,放平老刘的头部,打开气道,然后跪在他身侧,一下一下地做胸外按压。 “大嫂,该你了,快!”女人红着眼睛答应一声,照着我说的,捏住老刘的鼻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老刘的嘴使劲吹气。 如此这般交替重复了十余次,我正在做胸外按压的手忽地轻轻一颤,继而感觉到老刘的胸口有了微弱的自主起伏! “老刘,呜呜呜……”我抬头时,女人已经扑在了老刘身上,嚎啕大哭。 溺水者这个时候最需要顺畅的呼吸,我忙拉开她,扶起老刘,抚着他的背说:“老刘,你用力呼吸,口鼻里还有什么东西都擤出来、吐出来。” 老刘费力地咳嗽了一阵,这才慢慢缓过劲儿来,和他的妻子相拥而泣。 此刻,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众人纷纷围过来向我道谢,我却像兔子一般突然跳了起来,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暮云呢? 我之前一直是在接手他救上来的落水者,他每次上来时总会搜寻我的身影,看到我安然无恙后才再次下水。我跑来救老刘时走得匆忙,没顾得上跟他说一声,算来离开已不止一盏茶的时间了。他若发现我不见,定会来寻我,可是他没有!那是不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飞快地往回奔去。 当我跑回原处时,心里顿时凉了一大截。 暮云用来绑绳索的树干上,留下了一圈深深的印记,却不见绳索的踪影。应该是长时间地摩擦损耗,绳索被生生地磨断了。 我急急望向水面,洪流滚滚,根本无迹可寻。 人呢?人呢! 我顿时慌了起来,张口想问问有没有人看见暮云,却无助地发现周遭一个人都没有,都已经被衙役转移走了。 此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在他最后一次发力上岸之际,绳索突然断裂,连人带绳瞬间被洪水吞没…… 一念至此,我发了疯地往下游跑去,歇斯底里地大喊:“暮云!程暮云!你在哪儿啊……” 这时,脚下忽然一绊,本就步履踉跄的我不禁摔倒在地。低头一看,是一根用来救人的绳索,一头依旧系在树上。 我眼前一亮,毅然站了起来,耳畔回响起他的殷殷叮嘱,“答应我,绝不下水,绝不让自己身陷险境”。 对不起,暮云,这一刻,我恐怕要食言了。 (); 流放卷 第五十四回 虎落平阳被犬欺6 我紧了紧系在树上的绳索,将另一头牢牢地绑在自己身上,然后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地走向河坎。 在我要跳入灵犀渠的电光石火间,一个身影蓦然出现在水面上,我惊喜万分的定睛看去,却失望地发现此人并非暮云。 我伸出手去,大声喊道:“把手给我!” 那人并没有反应,看样子像是失去了意识,可他却缓缓地朝岸边靠拢。我顾不得多想,一只手紧紧抓住绳索,伸出另一只手去拉那落水者。 在我将那人拉上岸后,水中竟然又冒出一个人来,挣扎着要爬上岸。 待我看清他的样子,瞬间欣喜若狂,不顾一切地将他拉了上来。 我用力地抚着他的背,焦急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呛水?” 他狼狈地喘着气,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地摇头,拿手指着被他救上来的人。 我知道他是要我先救那个人,我只好跑到那人身边,一面按压他的腹部,一面大声喊:“快来人啊,这里有伤号!” 喜鹊和燕姐闻声赶来,我将伤号交给她们,匆匆跑回暮云身边,将他扶到树边坐下,然后扯下一块裙裾,为他擦去满脸的泥污。 他吐出几口泥水后,定定地看着我,随即发现了我没来得及解下的绳索:“你、你……”他甫一开口,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我焦急地抚了抚他的背,忙站起来道:“我去给你找水来!” 还没待我站稳,便被他一把拉了回去。他眉头深锁,声音沙哑:“你、你怎么下水了,你不记得,你答应、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劫后余生的巨大感慨让我失去理智般地脱口而出:“我怕你出事啊!”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只见他的眸中仿佛燃起无数支火把,明亮而炙热,猛地拉起我的手激动地说:“我没事,看到你如、如此关心我,我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理智回到大脑,我心虚地推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上血迹斑斑。我发觉不对,忙抓过他的右手摊开一看,手掌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皮开肉绽、血肉淋漓。我还能感觉到他的手一直在不自觉地颤抖。 想来,他下水近一个时辰,靠单手的力量将自己和落水者一次次地从激流中拉起,生生地将手上的皮肉磨得伤痕累累。 我心如刀绞、五内如焚,急道:“快起来,上车!” 我扶他到了马车旁,他竟然想上马驭车,我一把拉住他,懊恼地说:“你的手,不打算要了吗?我来驾车!” “这怎么行,我没事,我……”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吧?你要驾车也行,你驾你的车,我自己回去,你我从此两不相干!” “好好好,你驾车,那你小心些。” 回到农舍,我和大娘忙着帮暮云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好。大娘找邻居借来一套男式的衣裳,又打了水让他清洗换衫。 “郎君,你伤成这样,如何回去,不如等小六来了你再走吧?”大娘一面抹了抹眼角的泪痕,一面朝我投来恳切地眼神:“小六是郎君的书童,他等不到郎君回去,一定会来这里找他的。” 我知道大娘是怕我不高兴,可我哪儿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况且暮云是为了救我的工友受的伤,我心下也是十分感动的。不待暮云回答,我便莞尔道:“大娘,你家郎君该饿了,这里的食材够吗?” “够够够!”大娘闻言愣了愣,旋即眉开眼笑地做饭去了。 暮云诧异地看着我,嘴里却说:“你方才救治了那么多伤号,也该很累了,不如进屋换个衫,休息一阵。” 我正好想躲开一会儿,也确实筋疲力尽了,便应一声“好”,进了里屋,倒头就睡。 待大娘唤我吃饭,我才走了出去。 “郎君、姑娘,”大娘一面解下围裙,一面说:“我阿姊来说,县衙收治了很多伤号,急需会做饭的厨娘,我和阿姊现在过去帮帮忙。你们回来前我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用。” “好,那你快去吧,路上小心。” 大娘走后,屋里的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我们开始各自吃饭,没有人说话。 原本,我们已经可以自如地相处了,可是经刚才一事,我仿佛被戳破了心事的孩子一般,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得低着头使劲地扒拉着饭。 “啪”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我抬头一看,一块红烧肉掉在了桌面上,对面的人正艰难地试图再将它再夹起来,样子有些滑稽。 我这才意识到,他伤的是右手,用筷成了问题。 我忍着笑,重新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碗里道:“我帮你吧。” 他展颜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有劳了。” 我干咳一声,问:“你想吃什么?” “不拘什么,你夹什么,我吃什么。” “下次救人也要顾着自己,不要再像今天这般奋不顾身了。” “你还不是一样,竟打算下水救我。洪流污浊湍急,你若是有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感动犹如泛滥的洪水般涌向心头,几乎将我苦苦筑起的城墙冲垮。面对他的拳拳情意,我怎么舍得再冷脸对他。我小心地夹起一块鱼腹,放到他碗里,柔声道:“别光顾着说话,你今天辛苦了,多吃点儿。” “好、好,你也多吃点儿,别光给我夹了。”他笑得如孩童一般纯真灿烂,酒窝深陷,十分迷人。 “郎君、郎君,我是小六!”屋外忽地传来了敲门声。 我起身去开门,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白白净净、瘦小个子。 暮云向我介绍道:“这是我的书童,赵六儿,唤他小六便可。”又对小六说:“小六,这是杜姑娘,我在京城的朋友。” 小六行了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暮云道:“郎君,这是永安寄来的信,我看上面写着‘加急’,您又迟迟没有回来,就赶着给您送来了。” 暮云展开信笺,只扫了一眼就将信笺递了给我:“这是盈盈给你的回信。” 我欣喜地接过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筱天吾姊,见字如晤。得知阿姊平安无恙,吾喜不自胜。 甫闻阿姊出事,吾已仿姊字迹致信郑府,大娘亦回信曰府上一切安好。至于泰星殿众宫人,公主与安王均一一安排。此外,公主安排阿九师从范老,崔掌事举荐孝义入千牛卫当差,请阿姊放心。 如今太后正值用人之际,对吾亦算器重。待时机成熟,吾定伺机请求太后宽恕阿姊,在此之前,请阿姊务必善自珍重。 另,太后近日正与众臣商议殿试一事,虽尚未公布,然则秋后殿试,应是板上钉钉之事。举凡通过馆学莅试及州县乡试者皆可参加,望阿姊将此喜讯告知程兄……” 我不等看完,放下信笺便对正看着我读信的暮云说:“盈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你快看看!” 我将信笺递给他,兴奋地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否则下一届科举还要再等两年多,且殿试不同于常举,中举之后便会立即授职,这样……” 他徐徐放下信笺,淡然道:“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去?” “因为……”他干咳一声道:“因为我孝期未满,怎能远赴京城?” 我一时无语,古人重孝,为父母守孝是天经地义、雷打不动的事。我转念一想,追问道:“盈盈说殿试在秋后,离现在还有将近半年呢,到那时候孝期都没有过吗?” “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孝期未过,我是不会离开家乡的。既然小六来了,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些。” 空欢喜一场,我不免有些失落,待他们离去,收拾了一下碗筷,决定去工地找喜鹊。 工地一片狼藉、满目疮痍,留下来的工友三三两两地在自行整修,喜鹊正在后厨帮忙,为大家准备餐食。 喜鹊见到我,关心地问:“筱天,你没事吧?程郎君怎么样?” 我一面帮忙摘菜,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没事,他也还好,包扎了一下,回去了。” “你不知道,你和程郎君勇救众人的壮举已经传开了!你们一个水下救人,一个岸上医治,老刘已经断了气了都被你救回来,大伙儿都说你们俩简直是普度众生的活菩萨呢!” “哪儿有那么神,不还是有救不过来的,简直是无妄之灾啊。我听娥姐说,洪水是涪江冲垮堤坝引起的,灵犀渠的堤坝不是修得很高吗,怎么这么轻易就被冲垮了?” “哎,还不是那个黑心马。其实前几日就有人发觉堤坝有隐患,龚头去找了黑心马好几次,希望先修堤坝再开工,可他却非说堤坝牢固得很,一日工期都不肯耽误。这下可好,出了大乱子了,龚头和几个监工都被县太爷叫去问话了。真希望县太爷好好惩治那个千刀万剐的家伙!” “原来如此,他为了一己私欲,置万千性命于不顾,朝廷自然会处置他的。对了,我问你个事,你们涌泉这一带是如何为爷娘守孝的?” “你是问阿爷,还是阿娘?” “阿爷和阿娘,难道不一样吗?” “恩,为阿爷守孝通常是二十七个月,为阿娘守孝每个地方不大一样,我们涌泉是十五个月。” “什么,只要十五个月?” “是啊,因为当时我爷娘是同时走的,所以我总共守了二十七个月的孝,但是在我们这儿,为阿娘守孝通常是十五个月,不会错的。筱天,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心不在焉地回到农舍,沈大娘已经回来了。 我走到她面前,随口问:“大娘,你家夫人是何时过世的?” 大娘略一错愕,警惕地说:“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淡然道:“大娘,其实你不说我也能推算出来,你家郎君是去年二月离开的长宁,而他赶到时,你家夫人已然过世。你只要回答我,你家郎君的孝期,是不是最迟到五月底就期满了?” 大娘犹豫片刻,低低地回答道:“是的。” 果然!他是来得及参加殿试的!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我清晰地记得他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而参加殿试是能最快施展抱负的机会,他为什么要放弃?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说过,他不觉得守着自己的心上人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更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去京城觅前程。尽管我拒绝了他,但是他这些日子来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对这句话最好的诠释。 如果换做是从前,有一个男子这样真心待我,我会很开心地接受。但是如今,我前途未卜、自身难保,跟他在一起只会拖累他,我不能这么自私。 是的,我不能这么自私,我得想办法令他改变主意,赴京应试。 (); 流放卷 第五十五回 众里寻他千百度1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地起来坐在堂前等他。 不久,暮云带着供给推门而至。我板起脸,肃然道:“我问你,你娘的孝期到底何时结束?” 他略一错愕,旋即警觉地望向沈大娘。 我咄咄逼人地说:“不用看大娘,你只需回答我,你娘的孝期是不是马上就结束了?” 他支吾道:“是,但是,我……” 我佯装生气,打断他道:“不必解释,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撒谎就是撒谎!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以后都不想见到你了!” 他一时愣怔,想解释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我狠下心,愤然道:“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 我说罢,立刻起身离去。只听大娘在身后喊道:“姑娘,你还没用早餐呢!” 我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了,没胃口!”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能不能奏效,心不在焉地在工地待了一日。 回到农舍时,大娘已经做好了晚餐。 她拉着我坐下,温和地说:“杜姑娘,容我多嘴问一句,你是真的气郎君骗你,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吗?” 我迟疑道:“我……” 大娘拍一拍我的手背,浅笑道:“你不必说,我已经明白了。你不是真的生气,对吗?” 我警惕地问:“是你家郎君让你来问的吗?” 大娘摇头道:“不是,郎君没说什么,他只是让我好好照顾你,便落寞地回去了。大娘是过来人,有些事你们不说,我还是看得明白的。” 她注视着我,笑道:“虽然郎君什么都没说,但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的脾气我还不了解吗?我看得出来,郎君是真心喜欢你,否则他是不会错过那么好的机会的。” 她说得如此直白,我面上一热,低眉不语。 她叹一口气,继续道:“夫人的离世对郎君的打击很大,他在夫人的灵前发过誓,从今往后,绝不会为了前程而离开自己要守护的人。郎君此番放弃赴京应试,想必是放心不下姑娘你。你冰雪聪明,我都看出来的事儿,你没有理由看不明白的。所以你就假装生气,好让郎君死心,是这样吗?” 大娘的洞察秋毫令我无从掩饰,我只好坦白道:“大娘既然看出来了,我也就不隐瞒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是流放人犯,任谁都能踩上一脚。而你家郎君,是去年的及第进士,他已经为了守孝,放弃了一次成就功名的机会,岂能因为我再耽误一次?” 我抓起她的手,言辞恳切地说:“大娘,你也希望你家郎君金榜题名、大展宏图的是不是?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好好劝劝他,让他赴京去参加殿试?” “这个……” “大娘,我求求你了,如今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杜姑娘,不是我不肯帮你,你这么为了郎君我感激还来不及。只是,我家郎君自幼重情义,而且他决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我只是觉得,我劝不动他啊。” “我明白,那也得试一试。你只管劝,他若不听,我再想别的法子,成吗?” “好吧,我试试。” 次日一早,天还没有亮我便起身出门了,好让大娘单独劝暮云。这一日我心神恍惚,喜鹊跟我说话我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道大娘能否劝动他。 理性告诉我,这样做是对的,我不能平白耽误了他的前程。但是感性的声音又不断地在我耳畔回响,流配渝州的这些日子若是没有他,我恐怕早就被折磨地生不如死了,即便将来文后赦免了我,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返回京城了。而且,如果他此去应试高中了,不知道会在哪里任职,许是在京城,也可能是去其他地方,那就真的是天各一方、再无交集了。 “筱天,筱天你怎么了?”原来是喜鹊在唤我。 我回过神,黯然道:“我没事啊,你叫我什么事?” 喜鹊白我一眼道:“这株菜你都快洗了一盏茶的工夫了,你还说没事。你要是不舒服就早些回去,左右这边也没什么事。” 回到农舍时,大娘还在烧菜。她见我回来,倒了杯水递给我道:“姑娘今日怎的回来那么早?晚餐还没做好,你先坐一会儿吧。” 我没有心思跟她闲聊,迫不及待地问:“和你家郎君谈得怎么样,他答应了吗?” 大娘边炒菜边喜滋滋地说:“答应了,他说待孝期一满,便动身赴京。” 他答应了,他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难道是我昨日的话,伤到他了?可是,他向我告白时,我说那么重的话,他也没有放弃,为何这次会…… 我这是怎么了?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我喝下一口水,茫然道:“真的么,太好了。” 大娘将菜盛出一一放到桌上,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郎君这么听劝。看来我们今晚可以庆祝一番了,我去倒些酒来。” 她倒了两盅酒,递给我一盅,笑吟吟地说:“郎君能赴京应试全靠姑娘成全,来,我敬你一杯。” 我客套着喝下一杯,取来酒壶满上道:“大娘言重了,是我该感谢大娘才对,我敬你。”我说罢,一口闷下杯中酒。 大娘笑着又满上了酒,蔼然道:“相聚是缘,这些日子能和姑娘同居一个屋檐下,真是难得。来,我们再干一杯。” 几杯下肚,我就面红耳赤、头昏脑涨的了。我摆手道:“不行,大娘,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那就不喝,我们边吃边说。”大娘说着放下酒盅,收起笑容道:“姑娘,我方才说郎君答应赴京是假的,是想看看你的反应。” 我摇一摇脑袋,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他没答应?” 大娘颔首道:“是啊,郎君怎么可能放得下你。他说他是有‘兼济天下’的抱负,但是如果连自己在乎的人都守护不了,谈何‘兼济天下’。郎君还说,应试的机会常有,但是如果要守护的人不在了,那将是抱憾终身的事。所以,只要姑娘一天还在涌泉,他就一天不会离开这里。” 这一番话的分量很重,听得迷迷糊糊的我酒都醒了一半。原来大娘方才是在试探我,她那么善于察言观色,我刚刚略微流露出的失望应该早已被她洞悉了吧?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又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好借着酒意嗔怪道:“大娘你真是的,没答应便没答应么,平白骗我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她拉过我的手,温然道:“姑娘啊,你心里是有我们郎君的,我多少有些看出来了。今日一试,便更肯定了。听说郎君答应时,你那不是真的高兴。听说郎君没答应时,你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你的眉眼,却早已出卖了你啊。” 我一时语塞,她又接着道:“大娘我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还是可以的,你就别不承认了。其实你和我们郎君郎有情、妾有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不能真心相待呢?” 她的话句句直击内心,说得我无所遁形。而此时,我酒意上头,呼吸亦愈发急促起来,藏在心里的话似乎不吐不快。 “大娘,我有我的苦衷啊。”我深吸一口气,怅然道:“先不说连累不连累的,即便我没有被流配,我也有别的担心。” “别的担心,你还担心什么?” “我接受不了和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夫君,但是男子三妻四妾在这个时代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如果是这样,我宁可终身不嫁。我知道我这个想法很奇怪,也许你们理解不了……” 我还没说完,她就笑着打断我道:“姑娘啊,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那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茫然问:“为什么?” 她搭一搭我的手背道:“我家郎君我最清楚,他若是爱上了一个女子,就不会再对第二个人好了。他与你一样,也是痛恨男子三妻四妾的。” 我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摇一摇愈发沉重的脑袋问:“怎么男人也会痛恨一夫多妻吗?享齐人之福,不正是男人所向往的吗?” 她看向远处,幽然道:“姑娘你有所不知,我家夫人是大家翁的发妻,为大家翁诞下大郎君后,几房妾室相继进门。夫人生性与世无争,几房妾室却争宠得厉害。夫人索性搬到别院潜心礼佛,与大家翁几乎断了往来,最后郁郁而终。郎君自幼看在眼里,他曾多次对我说,等将来他长大后,一定只娶一个妻子,一辈子只对妻子一人好。” 原来是这样,我掩饰地吃一口菜,心不在焉地说:“哦,那不过是儿时说的话,做不得准的。” “姑娘有所不知,郎君从不轻易许诺,一旦他许诺的事,定是会坚持到底的。他少时热爱习武、四处比试。一次打抱不平时,误伤了一个念书的学子,致使那人行动不便,无法上学。郎君当时向他承诺,会一直背他上学直至痊愈,更向大家翁和夫人承诺,会去学堂念书,考取功名。这两件事,他都做到了。” 大娘叹一口气,继续道:“郎君开始念书后,还向夫人承诺,会用最短的时间学有所成、光宗耀祖,让她享清福。这一点,郎君差一点也做到了,只是夫人福薄,等不到这一刻了……” 她说到这里,伤感地啜泣起来。 我静默无语。这些事,我从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也需要时间消化。更何况我酒意未散,晕晕乎乎地很快睡着了。 (); 流放卷 第五十六回 众里寻他千百度2 第二日醒来,大娘不在屋里。我在桌上找到一张纸条,说是她夫君病了,府里来人把她接回去了。她不在也好,免得她问起暮云的事,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到了工地,我发现工友们都神色紧张地在议论着什么,一问才知,那黑心马在堂上各种狡辩,还找了不少人为他说情,目前形势对他颇为有利,是以大家伙个个义愤填膺。 稍后,龚头召集众人商议对策,商议的结论是找人代表全体工友写一封联名举报信,将黑心马的罪状一一列举。而我,自然就成了众人一致推举的执笔人。 我按照诸位工友的控述,记录梳理,写好之后让众人一一签字确认,然后随同龚头赶往县衙递交此信。 衙役收下信后,让我们回去候着,说若是县太爷要召见我们,自会有人来传唤。 回到工地已是傍晚,我在食堂随便吃了点后,独自回到农舍。 大娘不在,屋子里冷冷清清的。 我先取水浇了一遍地里的作物,然后回房点燃蜡烛,拿起前几日未看完的那卷《昭明文选》读了起来。随手一翻,是屈原的《湘夫人》: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这是湘君想象中与湘夫人相会的居室,珍贵香木构筑、奇花异草修饰,色彩缤纷绮丽、气息馥郁芳香。 我放下书卷,环顾四周。案上一盘当季的新鲜水果,墙上一幅他亲手画的《山居秋暝图》,床边的书橱里满是我爱看的书,推开窗户,花圃里花苗亭亭玉立、含苞吐萼。 这一切,都是暮云为我准备的。听大娘说,在我卧床的几日里,他怕农舍年久漏雨,特意上屋加固了屋顶,又怕我觉得菜圃的气味不好闻,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花圃,种上石兰和杜若。想到这些,我的心好似一池春水,被搅得一团乱。 准备就寝时,大娘回来了。我上前关切地问:“大娘,沈大爷怎么样了?” 她一面整顿衣裳,一面蹙眉道:“哦没什么,他年轻的时候不注意,总是不按时吃饭。这不,老毛病又犯了。” 我忙说:“病人是需要有人在身边照料的,我这里又没什么事,你这么晚了还赶回来做什么?马车呢,马车还在吗?” 我说着就要往外走,大娘拉住我道:“怕是走远了吧,我与车夫说好了明日一早来接我,没事的。” 我拉她坐下,郑重地说:“那行,明日你就不必回来了,待大爷痊愈了再说,好吗?” 她蹙眉犹豫道:“这怎么行……” 我打断她道:“你家郎君那儿,你就说是我坚持要这样的,他来了我也会这样跟他说的。” 大娘搭一搭我的手背,感激地说:“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我代我家老头子谢谢你了。哎,若是我们膝下有一男半女,他病了也就有人照顾了。” 我以为她这个年纪,孩子总归和我差不多大了。她这么说,我便好奇地问:“你和大爷,没有要孩子吗?” 她神色怅惘,凄然道:“这个说来话长啊,姑娘愿意听我说些陈年旧事吗?” 我欣然点头道:“当然了,洗耳恭听。” 她叹一口气,缓缓地说:“我十几岁时年少无知,嫁了一个无耻之徒。我刚生下娃儿,还在家中坐月子时,那人便抱着娃儿失踪了。我发疯一般四处寻找,奈何人海茫茫,怎么都寻不到。在我悲痛欲绝、流落街头之际,是沈郎救了我。是他给我吃穿、教我识字,是将我引进程府做乳娘,还给了我一个名分、一个家。” 她说着,眼眶湿润了起来:“那些年,如果没有沈郎,我是绝对熬不过来的。是他陪着我四处寻访娃儿的下落,尽管一次次碰壁,可他从未放弃过。而我,却自私地决定一日找不到娃儿,便一日不再生养,他也从未抱怨过什么。” “我一直把他对我的好当成理所当然,直到去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才猛然发现,原来这些年我为了寻一个可能这辈子都寻不回的娃儿,从未好好珍惜身边这个全心全意待我的男人,更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 说到这里,她已泪眼凝噎、泣不成声。 我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更明白她的故事传达的道理——珍惜眼前人。类似的话,仿佛已故的林媛也跟我说过:跟随自己的心! 如果感情的世界真的可以这么简单,那该多好。 一夜无语,辗转难眠。 次日早晨,我到点出门时马车还未到,大娘拉着我的手不住地交代:“食材用得差不多了,今日应该会送来,到时候我会洗好放在桌上。米呢在这里,油盐酱醋在这里。” 我微笑着打断她道:“行了大娘,你就放心回去吧。我这么大个人了,懂得照顾自己的。” 大娘又摇头道:“你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住在荒郊野外的我真是不放心,要不你找许姑娘来陪你住几日?” 我感激地颔首道:“好,我知道了,你就安心去照顾沈大爷吧。待他痊愈了,你们再加把劲,说不定还能生个大胖小子。” 她啐我一口,笑道:“你这小姑娘,大清早的说这些。好了,那你赶紧上工去吧,路上小心啊。” 忙碌了一整天,和喜鹊道别后,我们各自回屋。我并不打算叫喜鹊来陪我住,我正好一个人静静。 推门入屋,映入眼帘的是一桌子的新鲜食材,还都是我爱吃的菜。我关好门,打算将食材收起来,忽地发现桌上还有一个精致的食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屉金乳酥,亮泽松软、香气扑鼻。 我情不自禁地拿起一个放进嘴里,这味道、这口感,与第一次在长宁尝到的一模一样,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待我收好食材走进里屋,蓦然发现案头竟然摆着一把琵琶和一只埙。定是心细如尘的暮云,怕我夜间寂寥,特意送来了乐器给我解闷。 埙是一款梨形陶埙,古朴圆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我没有学过吹埙,把玩了几下便放回了原处。 琵琶我在启凰阁的时候倒是学过一阵,但也好些年没有正经弹了。这是一把黑色檀木制成的五弦琵琶,通体螺钿装饰,做工精美、气味芬芳。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琵琶,坐定后弹拨了几下试音,弦声悠扬、清亮而有穿透力,仿佛能传到遥远的地方去。只是传得再远,恐怕我远在长宁的母亲和刚认的儿子也是听不到了,也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病痛…… 一念至此,我不禁黯然神伤,再也无心弹奏,收拾了下屋子,便早早地睡下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一阵响动。我以为是大娘回来了,睡眼惺忪地点亮蜡烛,谁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高一矮两个黑衣蒙面汉!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已惊得睡意全无,慌忙抓来衣衫胡乱披上。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小娘子,对不住了!”个子高一些的大汉拔出刀来朝我逼近。 我顾不得多想,一面急急穿衣,一面设法自救:“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收了多少钱,我筹双倍的钱给你们,你们放过我行不行?” “什、什么话,我们岂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你、你身上的钱,杀了你照样归我们!” 这时,我已穿好衣衫,一面站起来,一面按捺住内心的恐惧,与他们周旋:“我的钱不在这里,在涌泉县上。我给你们写个字条,你们留下一个人看着我,另一人照着我给的地址送去字条,自然就能收到你们想要的钱了。” 高个子粗声粗气地说:“你这是让我们替你通风报信吧,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我忙解释道:“大哥,我哪儿敢啊。您想,我的命在你们手里,我的人怎敢轻举妄动啊?我在字条里写明让他们只许一人前来,你们拿到钱后再挟持我一段路,待你们觉得安全了,再放我离开。你们拿着这笔巨款远走高飞,任谁都找不到你们。你们的手上也省得沾染鲜血,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二人对视一眼,矮个子松口道:“谅、谅你也耍不了什么花招,那你赶、赶紧写,我们要五百、不,六、六百贯!” “呆子,六百贯要怎么带啊!”高个子打断他道:“我们要金锭,一箱金锭!快写!” 我唯唯连声,照着他们的意思写了字条,然后把程府的地址给了他们。虽然我不想再麻烦暮云,但事急从权,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他了。 二人低声商量了几句,找来绳子将我绑在椅子上,又拿布条塞住了我的嘴。然后矮个子带着字条出了门,留下高个子看着我。 矮个子走后,我这才有机会理一理思路。听他们的意思,是有人雇凶杀我。那会是谁想要我的命呢?是远在东都的权贵,还是近在身边的小人?要查出幕后黑手,这两个歹徒必然是关键,我得记住他们的体貌特征,这会有助于县衙抓捕他们…… (); 流放卷 第五十七回 众里寻他千百度3 “什么人?”门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继而传来铿锵的打斗声。 高个子朝我低喝了句“坐着别动”,忙提刀朝门口走去。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门口。 就在高个子伸手去开门的电光石火间,农舍的木门被轰然砸开,一个黑影随之飞了进来。 那高个子倒眼疾手快,疾速跳了开去,否则必然被黑影撞倒。 还没待我弄明白怎么回事,高个子已冲到我身边将匕首架在了我脖子上。 这时,我才看清,飞进来的黑影正是刚刚出门的矮个歹徒,而将他打飞的,则是提剑入内的程暮云! 字条尚未送到,暮云是如何得知我有难的?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多管闲事?”高个歹徒喝问暮云。 “这话该我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深夜入宅行凶?”暮云一面应对高个子,一面朝我投来探寻的目光:“筱天,你没事吧?” “别过来!过来我就一刀砍死她!”高个子说着,将匕首朝我的脖子紧了紧。 暮云色变,蹙眉道:“我不过来,你别动她!” 高个子恶狠狠地说:“把剑扔过来!” 暮云毅然扔出佩剑,并将双手举过头顶:“你们别伤害她,无论要多少钱,我都筹给你们!” 高个子喜道:“哟,这么豪爽?大人是说这女人身边有个会武功的情郎,看来就是你了。”他望了一眼在地上哀嚎的同伴,喊道:“五弟,你还起得来不?把字条给他看看!” 矮个子挣扎着爬了起来,迅速捡起了暮云的剑。他蒙在脸上的面巾已然掉落,露出一张狰狞丑陋的脸。他跌跌撞撞地行至暮云跟前,一面将字条递给暮云,一面张狂地说:“你不、不是很能打吗?再、再来啊!” 暮云扫了一眼字条,咬牙切齿地说:“一箱金锭是吧,不成问题。今日夜深了,你们容我点时间,我一定筹足了给你们。但是你们也要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她若少一根头发,我要你们好看!” 哎呀,这个时候你说这种话做什么?无奈我嘴巴被堵上,除了嗯嗯啊啊,什么话都说不了。 “要我们好看,怎、怎么个好看法?”矮个子揉着身上的痛处,愤恨地说:“敢踢老子,还、还是先算算这笔账吧!” 说着,他便抡起拳头朝暮云挥去。 一拳、两拳……九拳、十拳!暮云始终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地任打任骂。 “哟,还是个硬、硬骨头!”矮个子喘着粗气,绕到暮云身后,一脚踢在了他的膝盖窝上。 暮云应声跪地,但马上弹立了起来。 矮个子见状,挥剑猛然朝我这儿刺来,剑尖直指我的面颊:“不肯跪是吧?我的手要是一抖,她这漂亮的脸蛋儿可就要花了!” “住手!”暮云急急阻拦道:“你们别动她,我跪!” 说着,他便缓缓跪了下去。 “给、给你两位爷爷磕、磕头认错!” 暮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艰难地弯下了腰。 两个歹人恣意地笑了起来。 高个子对矮个子说:“五弟,你去瞧瞧他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矮个子蹲下身,打量了几眼,努嘴道:“你、你身上这块玉佩不错,解下来孝、孝敬你爷爷。”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一块缀了罗缨的白色玉佩。 暮云闻言迅速将手伸向腰间,紧紧捂住玉佩,神色紧张地说:“别的都行,唯独这玉佩不能给你们。你们不是要金锭吗,我一定备足一整箱金锭,再给你们准备两匹快马,保证你们安全离开这里,行么?” “金、金锭是金锭,玉佩是玉佩!你再不给,老、老子可不跟你客气了!”矮个子一面作势提了提剑,一面伸手去抢。 谁知暮云非但不肯交出玉佩,还躬起身奋力守护。 真是个呆子,再珍贵的东西先给他们不行吗!我急得哇哇乱叫,却什么都做不了。 暮云的行为显然激怒了矮个歹徒,他提剑气急败坏地朝暮云的肩背砍去。 我吓得不禁闭起了眼睛,待我再睁开时,眼前白茫茫一片,耳畔打斗声不断。 这时我才发现,架在我脖子上的刀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那高个子正与暮云缠斗,而矮个子已倒地不起。 暮云手中的白虹剑影翻飞,单打独斗高个子显然不是他的对手。暮云的佩剑还握在矮个子手里,我正纳闷他哪儿来的剑对付他们,眼前浮现出那年在商城遇险时,他从腰间抽出软剑横空出击的一幕,心下豁然明了。 就在暮云即将降服高个歹徒之际,门口忽然涌入了几个人,是龚头带着老刘等几个工友赶到了。 “老刘,快去给筱天松绑。”龚头镇定地指挥工友道:“老张、老徐,你们去把地上那人绑起来。” 见此情形,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些。待嘴里的布条被取出,我活动了一下酸胀的下巴,忙问道:“老刘,你们怎么来了?工地里怎么样?” 老刘面带得色地说:“这群歹人想趁我们睡着时,往我们的吃食里下毒。他们太小瞧我们这些田舍汉了,现在已经被我们五花大绑地抓起来了。” 老刘一面为我松绑,一面继续解释道:“龚头担心歹人也会来找你麻烦,就带着我们几个过来看看。还好有程郎君在,否则我们这会儿过来也是晚了。” 我甩着被绑得难受的手臂,释然道:“原来如此,那真是万幸。” 此时高个子已被制服。龚头一面与暮云合力捆绑歹人,一面讶然道:“程郎君,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多亏你们及时赶到,不知你们抓到的人有没有供出幕后指使?” “我们担心他们会对筱天不利,没来得及审问就赶过来了。” “我这里也没问出什么来,既然如此,那就都送去县衙让县令审吧。” “好,这点小事交给我们就行,程郎君你安心养伤。” “有劳了。” “哪里的话。”龚头一面示意工友押起两个歹徒,一面朝我说道:“筱天,我们先走了啊,你好好照顾程郎君。” “好,辛苦你们了,路上小心。” 方才场面混乱,我竟没有留意到暮云受伤了。待众人离开,我忙上前细看,一道剑伤自颈至左肩至左臂,鲜血淋漓,浸湿衣衫。 我心痛不已,颤声道:“我去打水、取药箱来。外屋冷,你去里屋等我。” (); 流放卷 第五十八回 众里寻他千百度4 待我进屋时,暮云一面伸手来接我手中的药箱,一面淡定地说:“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去歇着吧。” 我退开一步,蹙眉道:“你肩上也有伤,怎么给自己清洗上药?你快去坐着,把衣衫褪去。” 伤口虽不深,却足有一尺多长,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我忍着心疼的眼泪,先用盐水擦洗伤口,然后取来外伤药涂抹,最后战战兢兢地用纱布包扎好。 整个过程中,暮云一声不吭,屋子里只有我因为鼻子发酸而发出的啜泣声,仿佛受伤的那个人是我一般。 “你、你怎么会过来的?”我一面帮他穿上衣衫,一面道出心中疑惑。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哦,大娘回府照看沈叔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就、就过来看看,怎知还是来晚了。” 我心下感动,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方才那种情形下,不论他们要什么,都先给他们便是。” 见他踌躇不语,我便将目光投向了他的腰间。这是一块缀了罗缨的玉佩,佩上之玉是弥勒佛造型的羊脂白玉,润白无瑕、雕工精致。 “你这块玉佩,能让我看一下吗?” 他迟疑地将玉佩取下来交给我。 “像,太像了!”我凑近看了又看,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真是奇怪,这块玉佩怎会与我几年前丢失的白玉项链上的玉坠如此相似呢?” 他身体僵直,看了一眼玉佩后局促地说:“这个、这块玉佩,就是用你丢失的白玉项链改的。正因我不是它的主人,是以没有权力决定它的归属。”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太好了!我娘说这是我们家的祖传之物,我一直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恼不已……”我转念一想,不解地问:“可是,我那条项链三年前就不见了,应该是遗落在南黛山一带了,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锁眉抿唇,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当时,我也在南黛山上。你是否记得,你在山顶念完诗后,身后有人唤你?” 我大吃一惊,瞠目结舌地问:“你、你的意思是,当时在我身后的人是你?” 他蹙眉回忆道:“那一日我独自游历南黛山,到达山顶时,远远望见有位年轻女子站在悬崖边。我暗觉不对,便想着过去看看。待我走近时,听到女子在吟诵一首缠绵悱恻的律诗,不禁放缓了脚步,侧耳聆听……”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在我身后的人就是你!这么说,救我的人,也是你了?” 他展一展剑眉,娓娓道来:“是,我当时用最快的速度飞奔至崖边时,已经抓不到你了。幸亏你被一棵长在岩壁上的千年老树卡住,我才得以将你救起。不过你当时重伤昏迷,恐怕不是一般的郎中能救治的。彼时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块皇宫的门籍牌,我想宫里有得是名医圣手,便即刻将你送去了长宁府衙。” 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南黛山上救了我,原来这个救命恩人近在眼前!我激动地说:“原来如此,怪不得地震后再见到你时,我觉得你似曾相识!可是那个时候,你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他侧首思索片刻,疑惑道:“似曾相识?你当时应该没有见到我吧?将你救起之后,你也是一直昏迷的,你怎么会觉得我似曾相识呢?” 我情知一时激动,把两件事混淆了。我见到他是在商城赈灾那次,而彼时,我是男儿打扮。 我避而不答:“你快回答我,为何不告诉我你曾在南黛山上救过我一事?” 他摇头浅笑,目光伸向远方,淡然道:“我在府衙门口候了一阵子,没多久就见到有一顶轿子风风火火地朝长宁宫方向而去。我便折返南黛山,去看看是否还有东西遗落在那儿,结果就发现了这条白玉项链。” 原来是这样,我又不解地问:“你还是没解释为何从未提及此事,还有,又为何不将项链归还于我?” 他干咳一声,有些无奈地说:“我原本是打算将来有缘再会时将项链归还于你的。但震后相遇时,一开始是情势紧急,没来得及说。后来我得知了你的身份,你是帝后近臣,代理国子祭酒。而我,不过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国子监学生。我再提此事岂不是有攀附权贵之嫌?再者,我虽不知你为何跳崖,但总归是遇上了什么过不去的坎,我又何必无端提起你的伤心事。” 他的这份善解人意令我感佩不已,而他宁可用自己的身体挡剑也不肯将玉佩交予歹人的这份执着,更是瓦解了我苦苦建立的心理防线。 他忽地想起什么,挑眉道:“我说了这么多,你都没有告诉我,为何会觉得我似曾相识?”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我坦然到:“其实,我们在此之前就遇到过,也是你救的我。 “这怎么可能,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在此之前,我从未到过京城,我们是在何处相遇的?” “在商城。你是否还记得,你在赈济灾民时,救过一个中了毒的少年?” “我记得,我帮他吸了毒,可那是个……” 他努力回忆片刻,继而恍然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少年?” 我抿着嘴点点头,想到当时的情景,不禁面上一热。 他不住地摇头,哭笑不得地说:“真没想到,那个少年竟然是女儿身。更没有想到,那个少年竟然是你!原来,我们那么早便遇见过,真是、真是缘分不浅啊!” 是啊,如果这都不叫有缘那还有什么才算有缘呢? 从前我总以为,他只不过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到如今我才发现,在危难时刻,他一次次地为我奋不顾身。在不经意间,他给我的种种温暖和感动,都好似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般,渐渐滋润了我荒芜的心田,抚平了经久不愈的创伤。 这一刻,我决定遵从自己的心! 他见我盯着玉佩沉默不语,讪然道:“如今这玉坠就物归原主了,早知道它对你那么重要,我应该一早就还你的。” 我明知故问道:“是啊,那你为何不一早还给我?” 他羞愧地低下头,干咳一声道:“我、我当时,只是想留个念想。” 我抚一抚玉坠,递给他道:“应该的,你多次救我于水火,既然这玉坠我的救命恩人喜欢,那就送给你作为纪念吧。” 他摆手道:“不不不,我救你不是为了求回报,朋友之间不该如此见外的。” 我略一思忖,狡黠地说:“《诗经》里有一首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还记得后面几句吗?” 他怔了怔,但仍娴熟地接口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永以为好也……” 他看着不住颔首甜笑的我,忽地停了下来,略显疲惫的双眸中流露出惊悟和探寻的眼神。 我嫣然道:“这首诗于我而言,应该改为‘投我以琼琚,报之以木瓜。匪报也……’”我没有说下去,相信以他的才智很快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一时愣怔,半晌才不敢相信地问:“你、你是认真的吗?我不是、不是在做梦吧?” 我睨他一眼,抻了抻托着玉坠的手道:“那你就继续做梦吧,这玉坠你不要,我可以送给别人的。” 他霍然立起,一把夺过玉坠,欣喜若狂地说:“要!当然要了!” 他将玉坠捧在手心里亲了又亲:“我是高兴得有些糊涂了,这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啊!”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将玉坠挂到了革带上,又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一般,兴奋地手舞足蹈。 “小心你的伤……”我提醒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就捂着伤口脚步踉跄了。 我忙过去扶住他,嗔道:“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身上的伤也不顾了吗?” “我、我太高兴了!”我们离得很近,他身上好闻的气息飘入我的鼻端。这样的气味我在他的斗篷上也感受到过,如今则更加清晰直接,令人迷醉。 “你快坐下。”我将他扶到凳子上坐好,想了想说:“夜深了,你身上又有伤,要不,你今晚就留在这里休息吧?” 他满不在乎地说:“嗯,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我的马车就在外面,等你睡下,我就去马车里歇着。你放心,我会好好休息的。” “马车?不行,我不许你睡到马车上。” “不睡马车也行,那我就在屋外守着,跟上回一样,这总行了吧?” “当然不行了,哪有我一个没事人睡屋里,让你一个受伤的人守在屋外的道理?你、你与大娘情同母子,你就不能在她的屋里睡一宿吗?” 他刚欲展颜,旋即眉头深锁道:“那怎么行,万一被人瞧见,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话呢?女子名节重要,你就别管我了。” 我感动地看着他,坚定地说:“从前我在乎那些,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误会,更不想令你误会。可如今,没了这些顾虑,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呢。我在乎的,是你是否安好。” 他一脸不敢相信,欢欣雀跃得仿佛赢得了全世界,脸颊上的酒窝深得足以盛下一盅酒。我记得,他在皇榜前得知自己进士及第时,都没有这般的意外和高兴。 “那你快睡吧,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唤我。” 是夜,我睡得无比地安稳和惬意。 原来,遵从自己的心,得到的回报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 一夜好梦。 (); 流放卷 第五十九回 众里寻他千百度5 许是前两日睡多了,醒来时天才蒙蒙亮。 我起身轻轻走出房间,隔壁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透过门缝望去,暮云睡得正酣,安静而祥和,令人不忍打扰。 此时屋内寂静无声,忽地听到咕咕咕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几日都没怎么吃饱,如今是五脏庙在抗议了。想来到涌泉的这些日子,都是暮云和大娘在照顾我,今日机会难得,我正好可以给他做个早餐。 做什么好呢?略一思忖,与他第一次相遇时,我们分别时在布施粥和馒头,我决定先做这两样。 取来面粉和成面团,放到铜盆里发酵,然后淘米煮粥,又往锅里放了一些蚕豆,还有切碎的皮蛋和虾干,慢慢熬。 我见面团还没发好,又煎了两个鸡蛋,然后开始做馒头,再摆到蒸屉上蒸。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动静,想是他起来了。我看了看蚕豆皮蛋粥,已经煮好了,便出锅盛了两碗。 脚步声响起时,我头也不回地说:“暮云,你醒了啊?” “什么,你叫我什么?”他在身后讶异地问。 我将两碗粥放到桌上,注视着受宠若惊的他,明知故问道:“我叫你暮云,可以吗?” 他有些手足无措,喜不自胜道:“可以,当然可以了!那,我可以叫你筱天吗?” “当然了。我做了早餐,你洗漱一下就可以吃了。”我一面取来馒头装盘,一面关切地问:“你的伤怎么样,能动筷吗?” 他淡定的说:“没问题,我这次伤的是左臂。况且只是点皮外伤,什么事都不会耽误的。” 待他坐定,我惴惴不安地说:“你知道,我平时不下厨的,这些早点我生搬硬凑起来,也不知好不好吃,你别抱什么期望哦。” 他看看馒头,又瞧瞧蚕豆皮蛋粥,侧首道:“看着这粥和馒头,仿佛回到了商城。筱天,你是特意做的这些吗?” 这样的心有灵犀令我有些意外,我欣喜道:“你那么聪明,奖励你多吃一些。”我说着,递给他一个馒头,又将粥往他面前推了推,道:“小心烫。” 他笑逐颜开地接过馒头道:“你辛苦了一早晨,你也赶紧吃。”说罢,他三两口便将馒头吃下了肚,又嗖嗖嗖地喝下一碗粥。 我忐忑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他不置可否,看了一眼煎蛋问:“这是用油煎的鸡蛋吗?” 我心里愈发没底,点头看着他。 他好奇地夹起其中一个道:“我不知道鸡蛋还可以这样做,很有新意,好似东升的旭日。” 他边吃边说:“筱天你知道吗,我从未吃到过如此美味的早餐,馒头香甜松软,米粥鲜美爽滑,煎蛋油而不腻。这三样东西组成的早餐简直是绝配,我觉得有一个名字很适合这个早餐。” 我忍俊不禁地问:“是什么名字?” 他摩挲着鼻端,徐徐道:“煎蛋形似旭日,饱满亮泽的馒头仿佛明月,缀满配料的米粥好似星空,所以‘日月星辰’这个名字,你看是不是很恰当?” 我被他逗笑,娇嗔道:“油嘴滑舌的,这么普通的一份早餐,也能被你说得如此高雅,你寻我开心呢吧?” 他敛容正色道:“我是说真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吃到你亲手准备的早餐。筱天,你是金枝玉叶,有咏絮之才,你的手哪里是用来做这些粗活儿的。你为我做的如此丰盛的早餐,怎会当不起高雅的名字?” 他说得头头是道、情真意切,我心里像被灌了蜜似的,面上不禁羞红了一片。我岔开话题道:“你的伤,昨日我只是胡乱处理了一下。待小六来了,让他去给你请个郎中再好好看看吧?” “不用,我哪儿就这么金贵了?”他缓缓将右手伸到我的手边,轻轻执起我的手,十分认真地说:“有你为我清理、包扎、换药,比御医亲临都强,还请什么郎中啊。这点小伤,过几日便好了,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的脸更烫了,尴尬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干咳一声,一面抽回收起身收拾碗筷,一面低声道:“你歇着,我去洗碗。” “我来洗。”他也霍然立起,夺过我手中的碗筷说道:“哪有让你一个人又做饭,又洗碗的道理?” 我蹙眉急道:“你的右手还没好全呢,左臂又添新伤。如今你还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双手,你是不打算要了吗?” “我……”他显然是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我坐着不动,行么?” 我意识到自己口气重了,忙解释道:“我、我没生气,我是担心你的伤势。你坐着等我,待我收拾完就来陪你说话,好吗?” 他温然点头。 待我收拾完,回眸的瞬间发现一道注视的目光正不偏不倚地投在自己身上,气氛不禁又变得尴尬了起来。 相对而坐,相视无言。 片刻后,我打破沉默,咬唇问道:“我、我之前那样拒绝你,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你都不怪我吗?”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会呢,本来对你的情意就是我单方面的,我从不奢求你会有同样的回应。何况我知道,你的话有许多是言不由衷的。你最终选择接受我,筱天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恩,多么庆幸。我这样,算得上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吧?” “别贫了。”我忽地想起在醉月阁的所见所闻,心中不是滋味,忍不住揶揄道:“你说甜言蜜语的本事,大概是在醉月阁那些地方练就的吧?” 他略一愣怔,旋即委屈地说:“醉月阁那件事,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跟你说。那日、那日的事情是我没处理好,你听我跟你解释好吗?” “解释?那日东方婧妍等不到你出现,差了青莲来问我。我们担心你无故爽约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快马加鞭一路从国子监找到了醉月阁,看到的却是你左拥右抱、逍遥快活的一幕。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人们往往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相,那如果你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要你看到的,又或者真相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呢?那日我们确实是先去的醉月阁,但后来我依约去了紫云轩,却在紫云轩门口遇到了替你去传讯的盈盈。我见她说话时眼神闪躲,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就一直逼问她,我这才知道原来你是要撮合我和东方婧妍。可我眼里心里都是你,哪里还装得下其他人?于是我径直回了醉月阁。我彼时酒后脑热,未经深思熟虑就想出了扮纨绔子弟来断绝东方婧妍和其他一众女子芳心的烂主意。所以……” 他说到这里,侧着头狡黠地看着我问:“所以你这是在为我拈酸吃醋吗?” 我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吃醋?吃风尘女子的醋吗?你这主意真的是,真的是够烂。你说你……” 他说他“眼里心里都是我”,早在长宁,早在我企图撮合他和别的女子时,他就……原来,他对我不是朝夕露水之情,而是一开始便情根深种了。我羞于重复他的话,也羞于进一步表达,便扯开话题道:“这个盈盈真是太不像话了,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不告诉我!还有,你第二日来郑府的时候为什么也不解释清楚?” 他迫不及待地说道:“这件事你不要怪盈盈,是我不让她告诉你的。至于你这里,我自然不想你误会,我不怕全世界的人误会唯独不希望你误会我。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有接受我的一天,所以也就没有急于跟你解释。我原本是打算待科举放榜后找机会跟你说明的,谁知……世事难料。不过如今你竟然接受我了,我自然是要跟你说个清楚明白的。筱天,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感动地点点头。 “那就好。”他温柔地握起我的手,深情地说,“相信我,我的眼里、心里都是你。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筱天,你这双手我抓住,此生便再也不会放了。” 执手相看,彼此的身影在对方的眼眸中,是美好而唯一的。如果说,我之前还有些许的不肯定,那么此时此刻,我的心意坚定如磐石,矢志不渝。 心中升起无限的柔情蜜意,真希望这样的幸福可以分享给最亲的人知道,奈何家人挚友都不在身边。 我忽地想起一事,道:“对了,盈盈的信我还没回呢,你不肯去应试,这信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他冁然笑道:“这信好写得很啊,可以将我们的事告诉她,让她知道有我在你身边,你绝对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这样既能让她放心,也能让她替我们高兴,多好啊。” 我心头一动,想起盈盈曾经对暮云的情意,这样回信,不知会不会伤了她的心?虽然时间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盈盈放下没有,但保险起见,还是说得婉转些得好。 于是,我假意嗔道:“你这么早就恨不得昭告天下了吗?谁说我就跟定你了?” “你、怎么,你反悔了?” “那要看你表现了。”我言归正传道:“我只是不想与盈盈说得太直接,她如今跟着太后,怕是没什么机会与男子接触,我担心说这些无端惹她烦心。”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先不跟她提了。” 我摩挲着他手掌上新结的痂,心疼地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看着都疼……” “不疼,我一点儿都不疼。你看,这两次受伤都是你第一时间发现的,也是你亲手包扎的。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伤得如此幸福甜蜜过。” “傻瓜……” 他执起我的手,将唇贴到我的手背上,轻轻一吻,柔情无限地说,“我不是傻瓜,即便是,那也是幸福的傻瓜。” 他的嘴唇温润饱满,他的爱意犹如融融的日光般洒在我的身上,如梦如幻。 不期而至的敲门声打破了此时旖旎的气氛,原来是小六来了。 暮云嘱咐了小六几句,让他找人把门修好,每日一早送供给到这里来,然后便打发他回去了。 (); 流放卷 第六十回 晓看天色暮看云1 小六送来食材后,我便开始了“厨娘”生涯。 我自己的厨艺,自己心里有数。但不论我做什么,不论口味如何,暮云总是赞不绝口,并且吃得干干净净。 这一日刚用好晚餐,正在收拾碗筷时,喜鹊不期而至。 暮云把我俩让进里屋,并为我们关上了房门。 我拉着喜鹊坐到床沿,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了和暮云在一起的喜悦。 她喜上眉梢,抓着我的手高兴地说:“终于在一起了啊,我早就说你们俩那么般配,不在一起真是可惜了。” 我如今是不施粉黛的布裙荆钗,而他,依旧是风流倜傥的富家郎君。被喜鹊这么一说,我忽地不自信起来,就如他当初觉得配不上我一样,低声问:“我们真的般配吗?” “当然了,你们一个郎才一个女貌,般配得不得了啊。”喜鹊狡黠地拨起我的下巴,笑着说,“仔细看,还很有夫妻相呢!” 我打开她的手,羞恼道:“去你的,竟敢趁机取笑我。” 她呵呵赔笑,忽又叹一口气,垂头丧气地说:“我哪里会取笑你,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呢,能找到一个如此情深义重的情郎。我从前那个未婚夫要是有程郎君一半的情义,那我如今……” 我知道这是她的一块心病,便敛了笑容安慰她道:“喜鹊,你勤劳善良,上天一定会眷顾你的。你要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就能遇到一份美满的姻缘。” 她受用地颔首,莞尔道:“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的。县太爷查清了黑心马贪污渎职的种种罪状,连同他的雇凶杀人之举,数罪并罚,判了斩监候,已经上报朝廷了。你说,是不是大快人心啊?” “这么说,那日的夜袭就是黑心马要杀我们灭口了?” “嗯,那些被抓起来的歹徒都认罪了。要不然,哪儿有那么快定案的。” “黑心马是罪有应得。就是可惜了在洪水中丧生的工友们,平白成为了他粉饰政绩的牺牲品。” “是啊,真是作孽。不过你也别太难过了,毕竟你和程郎君救了很多人。对了,过几日是老刘的生辰,他劫后重生,我们想给他办一个生辰宴,待程郎君好一些,你们一起来参加吧。” “好啊,劫后重生,是该庆祝一下的。你看,暮云为了救我受了伤,我想告假几日照顾他,你能帮我跟龚头说一声吗?” “呀,瞧我这记性,我来前龚头就让我转告你,让你安心照顾程郎君,程郎君什么时候痊愈了,你什么时候回去。等你回去后,他会安排你做轻松一些的活儿。你就放心吧,此前是黑心马有意刁难你,如今那颗老鼠屎不在了,龚头才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呢。” “龚头真是有心了,你代我好好谢谢他。” “何必我转达呢,过几日生辰宴你就能见到他了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来叫你们!”说罢,喜鹊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送走喜鹊,我把审讯的结果告诉了暮云。暮云长吁一口气,感叹道:“马佑仁这个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但那些在洪水中丧生的人何其无辜,让他们的家人朋友情何以堪……” “是啊,还连累你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所幸他马上要被明正典刑了,所幸我们救下了不少工友。”话题沉重,我见他手里拿着木瓢,便随口问道:“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他收回心神回答道:“哦,这几日没怎么下雨,我去外面浇点水,很快回来。” 我忙拦住他道:“不行,你伤还没好呢,水我会去浇的,你回去好好歇着。” 待我浇完水,转身回眸的一刻,发现暮云站在月光下,与我四目相对。 我干咳一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你不许我浇水,还不许我看你浇水吗?”他缓缓走向我,拉起我的手浅笑道:“你知道吗,方才我看到的景象,好似一幅绝美的画卷。月华如水,波纹似练,涓涓流泻在远山上,山峦犹如仙境一般缥缈绰约;流泻到花圃中,花草仿佛披上了霜霰织就的衣衫,朦胧华美;流泻在你身上,勾勒出你婀娜多姿的身影,显得格外清丽脱俗,仿佛仙子降临一般。”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忽然想起自己是在跟一个及第进士谈恋爱,不禁哑然失笑。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笑什么,我很认真的。” 我拉着他往回走,顾左右而言他道:“外头风大,我们回屋吧。” 身后传来温润如玉的声音:“这几日天气暖和,我看石兰和杜若有好些发了花苞,应该很快能开了。” 我随口应道:“是啊,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他停了下来,转到我面前,郑重地说:“谁说不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呢,外头的风景一定更好。我的伤真的不碍事,不如明天我们去踏青可好?” “不行!你才休息了一天呢,不养好伤落下病根如何是好?” “可是,休养不等于整天躺着吧,偶尔也需要活动一下不是吗?要不这样,我再乖乖躺一天,明日晚些时候我们出去,可好?” “好吧,可是你要答应我今日早些睡下,明日好好休息、按时服药。” “答应答应,只要你同意我出去!” “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时辰不早了,那你快睡吧。” 与暮云在一起的日子,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第二日午后。 是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得屋子暖融融的,人也跟着乏力犯困起来,暮云服了药后,又睡了会儿午觉。 待他醒来,我递给他一碗汤,温然道:“喝碗酸梅汤润润喉吧。” 他笑着接过,喝了几口道:“我今天这么乖,你什么时候带我出去啊?” 我睨他一眼道:“今天日头大,你的伤口不能碰水,现在去外面容易出汗。待太阳下山,我们再出去,好吗?” 待他喝完酸梅汤,我忽地想起一事:“你要是觉得闷的话,我弹几首曲子给你听吧。” 他欣然道:“好啊,当然好了!” 我一面取来琵琶和埙,一面感激地说:“差点忘了,还没有多谢你送来的乐器呢,你想得真是周到。” “傻丫头,跟我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前些日子得了一块上好的沉香料,想着农舍简陋,定无丝竹,所以请人打造了这把琵琶。” “我真是不识货啊,原来这把琵琶是用沉香做的,怪不得有暗香浮动呢。对了,那埙不像是新制的,是有什么来历吗?” “哦,这埙是我十岁生辰那年,我娘送给我的,也是她手把手地教我吹埙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乐器,我一直珍藏着。” “这埙对你意义非凡啊,那你还拿给我,还是你自己保存吧。” “你都可以把传家宝玉赠与我,这埙在你那儿与在我这儿有何分别?” “可是我不懂吹埙啊,总要物尽其用嘛。这埙你拿回去,琵琶我留下,好吗?” “好吧,依你。” “嗯,你想听什么?” “不如我们将琵琶带着,一会儿踏青之时你再弹给我听可好?” “好主意。” 早早地吃了晚餐,我们简单准备了一下,便驾着马车出了门。 农舍坐落在山脚,农舍的西面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后便是苍翠的山坡。此时夕阳西沉,红彤彤的太阳仿佛咸蛋黄一般,搁在了绿色的山顶上。落日的余辉将竹林和山坡浸染得如同披上了赤橙色的外衣,梦幻迷离。 我们沿着一条小溪一路往东,沿途良田连绵、溪水潺湲,附近的农舍炊烟四起、鸡犬相闻,不好闲适惬意。 走了一阵,地势渐低,水面也渐渐宽阔起来。 路过灵犀渠后,一条自西向东川流不息的江水跃然眼前。江面开阔辽远、一碧千里,夕阳下波光粼粼,犹如天上繁星点点。岸边花草丛生,一片红、一片绿、一片白,美不胜收。 “筱天,我们在江边停一会儿吧?”耳畔传来暮云的问询,我收回心神道:“好啊,我正好想下车走走。” 我吸一口江边清新湿润的空气,一面下车,一面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牵起我的手,柔声回答:“这是綦江,长江的一处支流。咱们可以沿着江边慢慢走,累了就停下来歇息。” 我的手被他的大手牢牢裹住,仿佛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一般,温暖踏实。清风拂来,吹起他的广袖和袍角,轻轻拍打在我身上,好似情人温柔的抚摸。 举目望去,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江畔美景尽收眼底,真真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令人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可以走到天之涯、海之角。 走着走着,我被一片形似稻穗的白色野草吸引,侧首问暮云:“这是什么,这里竟然有白色的草?” 他转至我对面,执起我的手,深情款款地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这便是诗中提到的‘荑’,俗称‘白茅’。” 常常在文学作品中读到“荑”,却不知原来面前这种白草就是“荑”。我饶有兴致地走近,轻轻摘下一根,拿在手中观赏把玩。 我忽地想到古人有互赠白茅、表达爱意的习俗,便转身面向暮云,将白茅递了出去。 他受宠若惊地问:“这是要,送给我吗?” “是啊,我现在没什么珍贵的东西可以送你的,只能……”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他欢欣鼓舞地接过白茅,打断我道:“筱天,你不知道你这样的心意和肯定对我来说多么重要!虽然你已经接受了我,可不知为何,我这些天总是患得患失的,不是担心你哪一刻会突然变卦,就是担心你哪一天会不告而别。这白茅与我来说,太珍贵了!” “我不会反悔的,”我被他的真诚可爱深深打动,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轻轻投入他的怀抱,柔情似水地说:“这样能不能让你更放心一些?” 他愣怔半晌后,才将我牢牢揽住,喜出望外道:“筱天,我不是在做梦吧?不,这一定不是梦,因为我能感觉到你的体温和心跳,还有你身上淡淡的幽香。” 他揽着我的手臂紧了又紧,我的头抵在他宽厚的胸前。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深沉有力,仿佛激昂的战鼓。 我仰起头,正对上他含情脉脉的双眸。他整个人被笼罩在落日下的水光山色中,显得愈发飘逸出尘、超凡脱俗。 我们离得那么近,近到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还有他身上令人迷醉的气息。他的头微不可察地缓缓俯下,我的心跳亦不自觉地加速了起来,娇羞地闭上了双眸。 (); 流放卷 第六十一回 晓看天色暮看云2 这个时候,头顶传来“哦儿、哦儿”的叫声,打破了此时旖旎的气氛。仰头一看,原来是一群色彩斑斓的鸳鸯自南面飞来。 这一群鸳鸯有足十几只,在我们头顶盘旋了几圈又飞了开去,最后纷纷落到了不远处的江面上。 我从未遇到过如此多的鸳鸯在面前,拖起他的手便往前跑,兴奋地说:“那是鸳鸯鸟吗?好美啊,我们去看看吧!” 这一群鸳鸯两两成双,有的在水中欢快地嬉戏,有的将头伸入水中捕食,还有的漂浮在浅水处休息。可是不管怎样,都是一只雄鸟和一只雌鸟结伴在一起,形影不离。 “筱天你看,羽色鲜艳华丽,头具羽冠的是雄鸟,是为鸳,而鸯则是雌鸟。雌鸟没有羽冠,色彩也相对单调。雄鸟通常比雌鸟缤纷艳丽许多,这样它们的天敌第一时间看到的往往是雄鸟,雌鸟从而得到保护。”暮云在我身旁娓娓道来。 我回眸一笑,道:“就如同你保护我一样。” 他的笑容明媚如这个时节的阳光,眸中点点笑意飞溅。他满足地将我揽入怀中,与我并肩欣赏此刻无比美丽迷人的景色。 没多久,但闻“哦儿、哦儿”几声,那十几只鸳鸯几乎同时扑扇起翅膀,振翅高飞。 我惊道:“它们要飞走了吗,它们为什么要走?” 暮云浅笑道:“这些鸳鸯应该要迁徙到北方去的,它们方才只是临时在此捕食休整。怎么,你还没看够吗?” 我有些孩子气地点点头,噘嘴道:“难得看到这么多的鸳鸯,可不是没看够嘛!” 他的眼神里满是宠溺,冁然笑道:“不要紧,回去我将此画面绘下来,这样你便能日日见到了。我们再去下游看看吧。” 马车走走停停,一路风景如画,天色也渐渐暗沉了下来。走到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 我将斗篷铺在草地上,又拿了个靠枕放在斗篷上,让暮云躺下休息。我手捧琵琶席地而坐,嫣然道:“你一面听曲子一面留意天上,看到月亮出来你就告诉我。” 我选了一曲应景的《阳春白雪》,以相对舒缓柔和的节奏续续弹来。并不是我的技艺多么娴熟,而是琵琶本身质地精良、音色穿透力强,且《阳春白雪》旋律清新流畅、节奏轻松明快,配合周遭姹紫嫣红、欣欣向荣的绮丽景色,这样听来自然显得如仙乐般悠扬空灵、清旷辽远。 一开始,暮云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并不住地击掌赞叹。但一阕结束后我并未停下,而是放缓了节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慢慢地,他放松了下来,一面用手指打拍子,一面轻瞑着眼睛沉浸不已。周而复始地轻缓乐声仿佛催眠曲一般,没过多久,我发现他似乎进入了梦乡。 我轻轻放下琵琶,站起来将另一半斗篷盖到了他身上,然后侧卧在旁静静地看着他。 从前一直拿他当普通朋友,顶多也就算个蓝颜知己,因而从未近距离观察过他的样子。如今细细端详,却见他宽额浓眉,细密的睫毛下,双眸呈长长的弧线,鼻梁高挺,眉宇间自有一股淡定从容,真真是个英俊的美男子。 我忽地想起方才江边那一幕,不觉面上发烫,情不自禁地俯过身,在他额头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又迅速地逃开躺回草地上,生怕被他发现。 他蹙了蹙眉,突然惊醒,急道:“筱天、筱天!” 我忙坐起,心虚地回应:“在,我在。” 他吁出一口气,抓着我的肩头懊丧地说:“我竟然睡着了,真是太荒唐了,幸好你没事。” “傻瓜,我能有什么事,你只不过打了个盹而已。”我轻轻抚平他紧蹙的剑眉,怜惜地说:“自我到渝州以来,你一路护我周全,费神费力,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你不要一直那么紧张,弦绷紧了容易断的。” 他执起我的手,郑重地说:“一点都不辛苦,我甘之如饴。你之前受了那么多苦,如今有我在,我会像鸳护鸯一般守护你,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伤害。” 我感动地靠入他的怀中,倚在他肩头仰望天空:“暮云,你看!” 一弯娥眉新月不知何时悄悄地挂在了天边,仿佛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虽然含羞带怯,却掩不住天生的清丽和容光。月华如霜、如丝、如练、如水,柔柔地洒向人间,让一切变得如梦似幻、虚无缥缈起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暮云侧头望着我,温然道:“筱天,良辰美景如斯,你能再为我弹一曲吗?” 我思索片刻,想到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头前几句倒是十分应景,便取过琵琶,信手轻拢,口中娓娓吟诵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暮云望着新月怔怔半晌,喃喃重复:“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他揽住我的双肩,柔情似水地说:“筱天,虽然我们不会是这江畔观月的第一人,但从今往后的每一年,我们都可以携手到江边赏月,年年岁岁无穷已,好吗?” 我满怀幸福地点点头。这个时候,一阵夜风刮过,吹到身上泛起丝丝凉意,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着凉了吗?”他一面拎起斗篷使劲抖了抖,一面紧张地说:“是我任性了,更深露重的让你在这儿待那么久,我们赶紧回去吧!” 回到农舍,我煮了热姜汤,喝下后便早早地睡了。 美景入梦,美梦如景,一夜香甜。 次日清晨,我甫一开房门,暮云便拿起一卷纸轴,兴冲冲地对我说:“筱天,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疼道:“你昨晚没睡好吗,怎么眼底尽是血丝?” “没事,不过是睡得晚了一些。”他不以为意地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待我坐定后徐徐展开纸轴:“你看看是否喜欢?” 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一对鸳鸯在水中嬉戏,又有一对鸳鸯栖息于湖畔的梧桐树上,还有一对则比翼翱翔于天空中,神态悠闲,缱绻缠绵。 蓝天、白云、绿树、碧湖、五彩鸳鸯。画卷色彩丰富、意境优美,鸳鸯栩栩如生、鹣鲽情深。画卷的空白处,以俊逸流畅的行楷题有一首诗: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 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诗与画互为映衬,完美结合,将昨日的情景逼真再现,比之现代的照相技术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连夜将画赶出来,只为我昨日的一句话!内心的惊讶、赞叹和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不是没有恋爱过,但从前和三郎在一起时,他因着皇族的身份,难免下意识里有一种优越感。而我,因着腾飞的关系,总是怕会失去他,总是愿意多付出一些,多谦让一些。 而和暮云在一起,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什么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般地两情相悦、鸾凤和鸣。 想到这些,我心下感慨不已,还未开口已泪眼婆娑,哽咽道:“暮云,谢谢你,我很喜欢!可是,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却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之前还三番四次地伤你的心,我……” 他伸手按住我的嘴,蹙眉急道:“傻丫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些天你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怎么就什么都没有为我做了呢?还有,你能接受我,和我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多幸福!” 他双手抚着我的肩头,俊朗的眉宇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自我娘过世后,我始终生活在悲痛和自责中。我是阿娘唯一的孩子,她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我身上,而我却未能回报其万一。年少时不懂事,常惹爷娘生气。待到懂事些,便离家在外求学。我真是该死,好好地跑去游历做什么,结果连阿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我当时真是恨死自己了,一直郁郁寡欢、悔恨不已。直到你接受我,我感谢上苍给我再次守护深爱之人的机会。我发誓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发生,我再也不会让所爱之人离开我了。” 我感同身受,嫣然道:“你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他冁然而笑,顺势将我揽入怀中,缓缓俯下身在我额头深情一吻,柔声道:“你跟我来,我还有东西让你看。” 我奇道:“还有?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那么多惊喜?” 他拉起我的手道:“随我到外头看一看吧。” 我莫名地跟着他走,大门甫一打开,一股清恬的馨香扑面而来。原来门口那畦花圃里的兰若已花蕊吐芳、竞相盛开。 我大喜过望:“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吗?” 暮云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笑而不语。我轻快地行至花丛中,蹲下身来仔细端详。 淡紫色的石兰与乳白色的杜若相映成趣,花枝纤细碧绿,初放的花蓓鲜嫩欲滴,仿佛婴儿的小手般稚嫩可爱。花香清逸恬淡,有暗香盈袖,却不过分浓郁,仿佛婴儿身上好闻的乳香味,令人魂牵梦萦。 一阵微风拂过,花丛随风舞动,仿佛置身于一块五彩斑斓的绒毯之中,温软舒适,不愿离去。几只彩蝶被吸引了过来,盘旋在花丛上空翩翩起舞,上下翻飞。 这样的画面,美得令人窒息。这样的心思,令我铭感五内。 (); 流放卷 第六十二回 晓看天色暮看云3 我缓缓立起,走到一直默默看着我的暮云面前,嫣然一笑,正准备开口,身后忽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寻声望去,只见每日往这里送供给的小六正策马疾驰而来。他急急翻身下马,来不及将马拴好就小跑到我们跟前,一面行礼一面喘着气道:“大郎君,大家翁让小的请您速速回府一趟。” 暮云蹙眉沉声问:“阿爷急着寻我,有何事啊?” 小六道:“小的不知,大家翁这么吩咐的,小的哪儿敢多问。郎君要的食材,小的已经带来了,您还是先跟小的回去一趟吧。” 暮云挥手道:“行了,你先去将食材放好吧。”小六闻言立刻知趣地退了开去。 暮云回身拉起我的手,温然道:“阿爷寻我也不知何事,我去去就回。你乖乖待在屋里等我,我很快回来,好吗?” 我浅笑着抚平他蹙起的眉峰,莞尔道:“你这些日子都没有回去,是该回家看看。你的伤还未痊愈,记得不要沾水。别着急回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又絮絮叨叨地叮咛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去。 望着他渐去渐远、愈来愈小的背影,明知他很快会回来,明知这不是生离死别,我却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伤感和寂寥。 想来,这是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一次分别。虽然我们在一起才短短十数日,可我似乎已经习惯有他在身边的感觉,如今他一离开,便立刻不适应起来。 我摇一摇头,暗笑自己怎得这般儿女情长,他说了去去就回,我安心等他回来便是。 时近中午,我刚准备做饭,喜鹊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她兴高采烈地说:“龚头说,大家这些日子辛苦了,今日给我们放假一天!所以老刘的生辰聚会我们提前办了,我是负责来邀请你们的。咦,程郎君呢?” “哦,他家里有事,回去了,恐怕一刻半刻回不来。” “这样啊,那你先跟我去吧。你给他写个字条,让他一回来就来找我们。” 我给暮云留了字条,放在堂前的餐桌上,然后关了门随喜鹊离开了。 这几日天气晴好,阳光明媚、天高地阔,到处散发着春夏之交特有的蓬勃生机。 喜鹊带着我,来到一处山水环绕、绿树掩映的空地。空地上搭起了遮阴的大棚子,龚头、老刘夫妇、棚舍里的女工,还有章叔、小林等等,我认识的、不认识,几乎都到了。 老刘带着妻子当头迎了过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二人便猝然跪了下去。老刘涕泪纵横地说:“杜姑娘啊,您的大恩大德我老刘无以为报,就请受我们两口子一拜吧!” 我忙扶起他们,哭笑不得地说:“老刘,你这是做什么?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该好好休养才是。” 老刘拍一拍胸脯,粗声道:“我没事,我老刘身体壮得很,就是没什么水性,一旦掉进水里,可就跟鱼上了岸没什么两样了,呵呵。多亏了姑娘及时相救,要是没有姑娘,我一家老小可就都活不下去了。姑娘可真是观音菩萨再世啊……” 没等他说完,所有人都哗啦啦地跪在了我面前,齐齐了拜下去。 我慌忙要去扶,老刘拦住我道:“他们都是被你和程郎君救了性命的人,我们劳苦百姓没有重金可以答谢你们,就让他们拜一拜,表达一下心意吧。”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们快起来吧,你们的心意我收到了,都快起来吧!” “有没有很惊喜啊?”喜鹊凑过来说:“今天其实不是庆祝老刘生辰,而是为你和程郎君办的答谢宴。你看,后厨里所有好吃的都拿来了,我们准备了一上午呢,你可要多吃点啊!” “是啊是啊,姑娘你多吃点!”众人纷纷应和。 我睨喜鹊一眼,正想怪她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龚头走到我面前,亲切地说:“筱天,程郎君怎么没来?” “哦,他有事回去了,我给他留了字条。” “原来如此,程郎君的伤不知怎么样了?” “他好多了,没什么大碍,多谢龚头关心。” “那就好,你多照顾他几日,不着急来复工啊。如今马县尉自身难保,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了。待你回来,就和喜鹊她们一起去后厨帮忙吧。” “太好了,谢谢你龚头!” “该我感谢你啊姑娘,来,我代表全体工友,敬你一杯!” 大家有说有笑,气氛融洽。觥筹交错,时光如梭,很快到了薄暮冥冥之时。 天色渐暗,宴席也该结束了。暮云一直没有出现,我想他应该还没有回来过吧。 告别了大家,我径直往回走。 路上,天际划过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继而头顶雷声滚滚,天色一下子暗沉了下来,顿时风起云涌。 我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在大雨倾盆之前,一路小跑回到了农舍。 打开屋门,屋子里空空如也。我失望地走到桌边坐下,却发现纸条不见了!难道暮云回来过了? 再仔细一看,原来刚才离开时忘了关窗,纸条被风吹到了地上。这时,风雨愈来愈大,一阵斜风裹着雨水从窗户里扫了进来。 我黯然走到窗口,望着从远处漫过来的雨帘把天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我一面关紧窗户,一面摇头暗忖,暮云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落寞地回到房中,一时竟不知做什么好。 此前暮云在的时候,每时每刻我都过得安心充实,从未觉得无聊或者无所事事。如今他才离开了那么一会会儿,我怎得就如此心烦意乱了呢? 一眼撇到案头的沉香琵琶,我强打起精神,点亮蜡烛,取来琵琶,徐徐弹了起来: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一阕终了,刚欲起第二阕,只听“嘭”的一声,大门猛地被撞开,一阵风雨随之涌入。 我吓了一跳,急忙搁下琵琶走出房间,却和从屋外冲入的男子撞了个满怀。 我躲开一看,映入眼帘的却是浑身湿透了的暮云! 我抓着他的双臂,喜出望外道:“暮云,你回来了啊!” 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了又看,仿佛受了巨大的惊吓,继而大力地揽我入怀,呼吸急促地说:“筱天,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莫名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深吸一口气道:“我匆匆赶回来没有见到你,我以为你不辞而别了,又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没有哪种可能性是我能够承受的!我拼了命地四处寻你,却始终没有你的踪影,我想去问许姑娘,却也找不到她!后来风雨大作,我就愈发着急了,发了疯地寻找。幸好,让我听到了你的琵琶声,我这才循声回到了这里!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之前就回来过,他应该是没有发现纸条,所以到外面去寻我了。 我依偎在他怀里,柔声道:“我和喜鹊出去了,龚头和老刘他们特意为我们办了答谢宴。我留了字条了,只是字条被风吹落了你没有看到。我怎么会不辞而别呢,你别胡思乱想了。” 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郑重地说:“筱天,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傻瓜,我还能跑哪儿去呢?” “答应我,你答应我好吗?” “好,我答应你,我永远不离开你。你听到刚才的唱词了吗?‘晓看天色暮看云’,筱天和暮云,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我轻轻推开他,心疼地说:“你看你,都湿透了,你身上还有伤呢。我去烧热水,你得洗个澡,再换身衣服。” 说罢,我转身欲离开,却被他猛地拽了回来,颈背被他的大手牢牢托住。 他急促的鼻息和身上好闻的气味立刻兜头兜脸地将我裹住,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热烈、霸道、无从抗拒的吻。 他从来都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他从来都把我捧在手心里、生怕我受到任何的伤害。可现在他却好像失去了理智一般,搂得我隐隐作痛,吻得我呼吸困难,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似的。 我有一瞬间的茫然失措,本能地伸手去推开他。但我此时早已周身酥麻、毫无力气。 待我慢慢恢复思考,很快意识到他这样失常是因为他太在意我、太怕失去我了。心中不禁升起无限柔情蜜意,渐渐地开始回应他激情四射的吻,努力地回应他汹涌澎湃的情意。 (); 流放卷 第六十三回 两情若是久长时1 幸福、充实的日子总是过特别快,夏去秋至、春华秋实,转眼到了这一年的七夕。 菜圃里的果蔬已纷纷成熟,硕果累累、甚是喜人。暮云在屋子的西南侧又搭了一个葡萄架,如今亦是枝叶蜿蜒、浓荫如盖。一串串或青或紫的葡萄晶莹剔透、鲜嫩水灵,令人馋涎欲滴。 晚餐过后,暮云搬了一张藤椅和一个矮几到葡萄架下,我摘了一串熟透的葡萄洗净后放到矮几上,顺手摘下一颗,剥了皮递给暮云。 他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调皮地张开嘴发出“啊”的一声。 我睨他一眼,笑着将葡萄放进了他的嘴里,嗔道:“你就搬了一个椅子,让我怎么坐?” “我告诉你怎么坐。”他一把将我拉过去,与他挤在了一张藤椅上。 两个人相拥相依,不约而同地仰面望天。夜色如墨,染得一碧天空仿佛一块藏蓝色的缎子,满天繁星仿佛缀在缎子上的碎钻,明亮闪烁、华美无比。 我倚在暮云肩头,望着遥遥相隔的牛郎织女星,黯然道:“其实,牛郎织女是个凄凉的故事,我总是愿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清浅一笑,抬起我的手轻轻一吻,柔声道:“是啊。‘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比起牛郎,我觉得自己幸福千万倍,能与心爱的人终日厮守。” 想到我在后世的花心生父,我忍不住试探着问:“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羡慕牛郎那样的生活,不必整日被人看着管着,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吗?” 他侧过脸,拧着剑眉问:“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可从未嫌你管我多了,能跟你携手相伴我不知道有多满足呢。” 我哼一声,别过头道:“如今时日尚短,你或许还不觉腻烦,往后日长月久,你说不定就会嫌我碍眼了,想要换换口味呢。” 他猛地坐直身子,拨过我的脸肃容道:“杜筱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怎么可能会厌烦你,我怎么可能会移情别恋?我曾在我娘的灵前发誓,会好好守护我未来的妻子,一辈子只爱她一人,我说到做到。” 他说罢,未等我开口,便起身走进了屋里。他这是生气了吗?哎,都怪我,好端端的七夕,为何要这样去试他呢? 我犹豫半晌,决定进屋去看看。走到一半,只见暮云拿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 他打开锦盒,郑重地说:“这是我娘的陪嫁之物,她临终前留下遗书,嘱咐我要将这个镯子交给她未来的儿媳,并且一生一世善待她。我本打算待时机成熟后再给你,如今……” 我忙打断他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是跟你闹着玩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你快收起来吧!” “虽是玩笑话,但我知道女子都需要安全感,你我在一起也有些时日了,我本就该上门提亲的。”他诚恳地说:“这样吧,若是到年底你都未得赦免,我就北上长宁向伯母提亲。”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这个时代的婚姻不是两个人自己说了算的,是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么,他这样就算是在向我求婚了吧?他主动向我求婚,我自然欢喜。可若是有了婚姻的束缚,他岂不是更不会离开涌泉去谋前程了…… 就在我愣怔之际,一匹快马疾驰而至。 小六一路小跑行至我们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大郎君,您有一封永安寄来的加急信件。小六不敢耽误,径直给您送来了。” 暮云将锦盒递给我,迅速接过了小六手中的信。 在他读信的当口,我细细地端详起了镯子。这是一只芙蓉色的玉镯,色泽温润、晶莹光洁,仿佛一朵盛开的芙蓉花。玉镯下垫着的,是一块绣了青青竹叶的月白色绸缎,料子上层、绣工精细,愈发衬得镯子栩栩如生,似乎鼻端都能闻到芙蓉花的清香。 “筱天!盈盈说太后赦免你了,你自由了!”暮云拽着我的胳膊,激动地说道。 我一时没有听清,茫然问:“你说什么,是盈盈的信吗?” 他抓起我的手,眸中神采流转,欣喜若狂地说:“是,是盈盈的回信!她说在她多番进言下,太后终于宽恕了你,赦免的圣旨①不日将送达渝州。筱天,你自由了,实在太好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也心血上涌、惊喜交加。虽然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却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暮云为了陪伴我,平白放弃了参加殿试的大好机会,这始终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如今我能在殿试前得到赦免,他应该就赶得及赴京应试了。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和他相视傻笑半晌,我这才喜极而泣,投入他怀中抽泣起来。他轻轻抚着我的背,柔声道:“傻丫头,怎么哭了,该高兴才是啊。” 我哽咽道:“我是高兴啊,终于可以见到阿娘和虎娃他们了,也不知他们过得好不好。” 他接过我手中的锦盒,拉着我坐到藤椅上,取出玉镯正色道:“筱天,待圣旨一到,我就随你回长宁向伯母提亲。你要相信我会一直守护你,守护你的家人,此镯为证!” 此时此刻,我心中再无犹豫,欣然伸出了右手,动容地说:“暮云,我相信你。玉环何意两相连?环取无穷玉取坚。” “环取无穷玉取坚,说得太好了!”他小心翼翼地为我戴好镯子,恍然道:“我原来只知道,阿娘特意在锦盒上绣了竹叶,是希望我能像竹子一般长情,因为竹一生只开花结籽一次。殊不知她还有这般先见之明,算出我未来妻子的名字里有个‘筱’字……” 我嗤嗤笑道:“你又贫嘴。对了,圣旨到后,你不必陪我去长宁,先赶去永安参加殿试吧,好吗?” “那怎么行,殿试将来总有机会的,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回长宁。再说了,我还要上郑府提亲呢。”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将我送到长宁后再去永安。至于提亲一事,真的不急于一时。你若一举登科,到时再去提亲岂不是更好?” 他终于被我说动,答应送我到长宁后赴东都赶考。我心潮澎湃,不顾小六在场,情不自禁主动献吻暮云,羞得小六说了句“我什么都没看见”,便策马逃离了。 (); 流放卷 第六十四回 两情若是久长时2 三日后,赦免的圣旨①如期而至。 为了庆祝我重获自由,暮云在县上的酒楼订了包房,邀了与我交好的几位工友,还有沈大娘和小六。 去酒楼的路上,喜鹊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说:“筱天,你这一去,咱们要何时才能再见啊?虽然你能回去我也很替你高兴,可我还是很舍不得你走呢。” 我笑着抚一抚她皱起的柳眉,不无感慨道:“我也舍不得你啊,流配的这些日子若是没有你,真的是一点乐趣也没有了。我永远记得,第一天进棚舍时,所有人都排挤我,唯有喜鹊你,毫无保留地接纳了我。喜鹊,谢谢你,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和陪伴,我会铭记于心的。” “讨厌,说得那么感人,我都忍不住要哭了!”她说着呜咽了起来。 我亦是鼻子发酸、泪盈于睫。我忽地心生一计,拉起她的手道:“既然我们都这样不舍,不如你跟我去长宁吧,我们彼此也有个照应,好吗?” 她瞪大了泪眼,不敢相信地说:“跟你回长宁?我也能去长宁么?”她即刻委顿了下来,摇头道:“我在京城无亲无故,跟你去了只会是你的累赘。我可不想这样,还是算了吧。” “傻瓜,你若想找活儿做,长宁比这里好找多了。再说,你有刺绣的手艺,就更不必愁了,我母家兄弟就在长宁开了绣庄,你完全可以自力更生的啊。” 她眨了眨眼睛,心动地问:“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在长宁养活自己?” “当然,相信我,你不光可以养活自己,还可能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呢。到时候你们夫妻二人齐心协力,一定很快就能实现你重开绣坊的心愿。” 她娇羞地啐我一口,黯然道:“谢谢你,筱天。去长宁的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刚下马车,喜鹊看了眼酒楼的牌匾就立在原地不动了。我觉出她的异常,忙问道:“喜鹊,怎么了?这家同心酒楼有什么问题吗?” 喜鹊脸色发青,踟蹰着回答:“这家酒楼,是我之前许的那户人家开的。” 我一面心中暗忖,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一面揽着喜鹊宽慰道:“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若是不想进去,我们就换别家?” 喜鹊感激地搭了搭我的手,微微笑道:“你都说了,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是他对不起我,我问心无愧。我们进去吧。” 这时,暮云下了马来与我们汇合,领着我们一众人走进了酒楼。 刚踏进酒楼,店小二便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程大郎君您来了啊,小的恭候多时!我们少东家吩咐过了,一定要好好招待您和您的朋友,您这边儿请。” 小二口中的少东家应该就是喜鹊的前未婚夫了,看样子那人应是不在酒楼。不在最好,省得喜鹊尴尬。 落座后,一桌人纷纷向我敬酒。暮云心疼我,一次次帮我挡酒,弄得众人起哄,非要逼我们当众喝合卺酒。 正在闹哄哄的时候,小二领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走了进来,介绍道:“各位,这是我们少东家。” 我闻言心头一紧,担心地看了喜鹊一眼。男人端着酒盅径直走到暮云身边,躬着身子眉飞色舞地说:“噢哟程大郎君,您亲临小店令小店蓬荜生辉啊!在下同心酒楼少东家董琪武,您贵人事忙不知是否还记得在下?” “原来是董少东,同心酒楼是远近闻名的百年老店,程某自然认得董少东。” “哟哟哟,您太客气了,不胜荣幸、不胜荣幸!来来来,在下敬您一杯。” 我暗自想笑,他弄得跟暮云很熟似的,原来是连名字都不一定记得的那种。不过程家是渝州首富,想来这些生意人想攀附也是情理之中的。 姓董的敬完暮云,眼神落到坐在暮云旁边的我身上,又笑嘻嘻地问道:“程大郎君身边这位美娇娘是?” 暮云握起我的手,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姓杜。” 姓董的本就满是笑意的脸上立刻又堆了更多的笑,曲意逢迎道:“原来是程府未来的少夫人哪,失敬失敬!杜娘子,我敬您我敬您!” 我敷衍地喝下酒,心中默默祈祷他赶紧离开。谁知他竟一个接着一个敬酒,一直敬到了喜鹊那儿。我趁他们觥筹交错之际,简单跟暮云说了一下姓董的和喜鹊的事。见姓董的走到喜鹊面前,暮云与我担忧地对视了一眼。 姓董的先是一愣,继而嬉皮笑脸地说:“哟,这、这不是许家娘子嘛。你不是在修灵犀渠吗,怎得?我知道了,前些日子灵犀渠被冲垮,你便投到程府伺候了,是吧?” 没等喜鹊答话,他又转脸对暮云说道:“程大郎君,这我可就得提醒您了。你们府上招婢子时可得多打听打听,您不知道这位许家娘子啊,克双亲克兄弟,命硬得不得了。这不,好好的灵犀渠都被她克垮了,您可得当心着点儿呢。” 说的这是什么话!喜鹊被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却欲言又止,没有发作。 我深吸一口气,扯着端庄地笑容站起来道:“董少东有所不知,喜地并非程府的婢子,她是我的闺中密友。喜地的确不会继续呆在涌泉这种小地方,因为她马上要与我一道去京城了。你记住,我叫杜筱天,她叫许喜地。这两个名字你如今不屑一顾,将来却也会是你高攀不起的。” 姓董的面部肌肉抽搐,尴尬地呵呵笑道:“是是是,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在下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暮云忙起来打圆场,那姓董的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我走到喜鹊身边,拉起她的手真诚地说:“这种无耻之徒,真是该感谢他不娶之恩。你看,我都把话那么满了,你若还不去长宁,那今日的气岂不是白受了?” 喜鹊站起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眸中有泪光闪动:“筱天,谢谢你。谢谢你替我我出了一口恶气,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了……” “想感谢我就答应跟我去长宁吧。” “好,我跟你去长宁。” “太好了,来,我们再干一杯!” 注释: ①圣旨:女性(后妃)临朝称制后,地位等同于皇帝,其发布的命令即为圣旨(诏书)。 (); 流放卷 第六十五回 屋漏偏逢连夜1 一点儿也不觉得路途艰辛了。 车轮辘辘,十多日后,终于到达了长宁城门口。 入城前,我唤住了赶车的小六,对暮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离殿试的日子很近了,我和喜鹊就在这里下车,你们直接赶去永安吧。” 暮云睨我一眼,蹙眉道:“这怎么行,我当然要送你们到府门口才安心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我撇一撇嘴,柔声道:“你送了我们到府门口舍得不进去看看?见了虎娃他们你舍得不多待一阵?你舍得少顷便走,虎娃还不舍得你呢。这一拖二拖的,万一误了殿试的时辰,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略略思忖,抿了抿嘴道:“好吧,我不送你们也行,那让小六送你们进城吧,反正待你们下了车我本就打算与小六改骑马的。小六骑术精湛,一定能追上我,我会在下一个落脚点最大的客栈等他,这样可好?” 我颔首答应,不舍地叮咛道:“有小六送我们,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此去永安长途跋涉,你千万要小心再小心,安顿好之后记得写信给我,好吗?” “一定!”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深情无限地说:“怎么办?尚未分开,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我一找到落脚点,便会写信告知你。你也要答应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收到我的信之后立刻给我回信,让我知道你一切安好,虎娃和伯母一切安好,好吗?” “啧啧啧,我这一路不知道被迫吃了多少糖,临别了还非要齁我一顿。哎,早知道就不跟你们出来了。”喜鹊在一旁打趣道。 依依别过暮云,小六载着我们继续前行。 进城后,我和喜鹊各自撩开车帘往外看。长宁城依旧是车水马龙、繁花似锦,不过如今大盛的政治中心已转移至永安,自是少了几分帝王贵气。喜鹊一直生活在偏远之地,又从未到过京城,倒是看什么都新鲜,不时指指这个,点点那个。 而长宁城与我,却有着特别的意义。我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六年,这六年间,有喜有悲、有苦有甜。我在这里收获了亲情和友情,亦在这里邂逅了暮云、收养了虎娃。自去年春末离开长宁后,我已有一年多未曾踏足,有几百天未曾见到阿娘和虎娃,也不知阿娘身体可好,虎娃长高了多少…… 想到这里,我真是归心似箭,恨不得自己有对翅膀,可以即刻飞到郑府门前。好在过了没多久,小六便喊道:“郑府到了,郑府到了!” 没等马车停稳,我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小六忙赶过来接我,但只看了他一眼我便觉出他神色异样,再抬头望向府门,我的身体好似被注入一剂冰水,瞬间凉了下来。 府门口悬着的几个硕大的白色灯笼是那么的扎眼,明明白白地告诉路人——这户人家有丧事! 喜鹊和小六都是聪明机灵之人,见此情形,都不再多语,只是一左一右地扶着脚步踉跄的我,急急走到大门口去叩门。 等待门开的那一小会儿,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脑中一片空白,这府里的都是我的亲人,哪一个过世我都不愿意见到。而如果是虎娃或阿娘,那对我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世界末日。 我不知道我离开的这一年多里发生了什么事,府里到底是什么人过世了?我的天哪,这破门为何还没人来开? 终于,大门开了,一个身着缟素的家仆见了我,先是一愣,半晌才回过神儿,惊喜道:“三娘子,三娘子你可回来了啊!” 没等我开口,家仆便猛然转身往回跑,一路大喊:“三娘子回来啦,三娘子回来啦!” 未几,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披麻戴孝的人都赶了出来,当头的便是阿娘和虎娃。 看到阿娘和虎娃的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们,将他们牢牢拥入怀中,失声大哭起来。 还好、还好,阿娘在、虎娃也在。我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悬着的心稍稍安定,冰冷的身体也渐渐回暖。 祖孙三人相拥而泣一阵后,这才进到中堂坐定详谈。小六赶着去和暮云汇合,与我们就此别过。 满目缟素的中堂内,阿娘紧紧拽着我的手,抹着眼泪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大致给我讲了一遍。 原来,府上原本生活得平静安逸,舅父将“求凰绣庄”交给表兄丰年打理后,绣庄的生意愈发红火了,甚至坐上了京城绣庄生意的第一把交椅。 然而好景不长,半年前城里来了一个寿姓富商,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鸾凤绣庄”,事事都与“求凰”对着干,抢了“求凰”不少生意。不过,时间一长,主顾们就发现“鸾凤”的产品品质低、不耐用,于是又纷纷光顾老字号“求凰”,倒也有惊无险。 舅父五十大寿的前几日,表嫂曹氏上街为舅父选购寿礼,不料遇上“鸾凤”的老板寿吴礼,被他当街调戏了一番。曹氏是大家闺秀,哪里受过这种欺侮,羞红着脸回了府。 当在酒肆与人谈完生意的丰年表兄回府,听了妻子的哭诉后,喝得醉醺醺的他顿时怒发冲冠,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赶往“鸾凤”,不仅砸了人家的招牌,还打伤了寿吴礼和寿府家丁。 很快丰年表兄被衙门提捕,寿吴礼扬言如果郑丰年不得到严惩,便去京城告御状,吓得爱夫心切的曹氏带着重礼前往寿府求情。谁知那寿吴礼竟说曹氏那么美守活寡真是可惜了,不如嫁给他做宠妾,还强行霸占了她的身子。 曹氏大受其辱,加之觉得是自己害得夫君身陷囹圄,留下一封遗书后投河自尽了! 原本此事一直瞒着年迈的老太君,如今府上出了人命,便再也瞒不下去了。视丰年如珍如宝的老太君得知噩耗后一病不起,急得舅父到处托人求情,却依然无果,只好找寿吴礼谈判。 寿吴礼开出的条件是:要想寿家撤诉,唯一的办法就是郑家将“求凰绣庄”无条件转让给寿家。 “求凰”是老太爷开创的,凝聚了郑家三代人的心血,同时又是郑府上下几十口人的衣食来源,没有了“求凰”,一家人生活都将成问题。 舅父一时决定不下来,只好回府与家人商议。老太君气得一口气接不上来,竟撒手归了西。 丰年没有救出,一件丧事倒变成了两件,这下连舅父和舅母都病倒了,郑家可谓祸不单行。 阿娘拉着我的手,焦灼地说:“筱天,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啊?如今你舅父舅母都没了主意,被羁押的丰年不日就要宣判了。好在你回来了,你快帮忙想想法子吧!” (); 流放卷 第六十六回 屋漏偏逢连夜2 我深吸一口气,搭一搭阿娘的手安慰道:“您放心,有我在,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容我好好想想。” 阿娘略略宽心,一叠声道:“好好好,你慢慢想,慢慢想!你们一路风尘,定没吃好,我遣人去做些膳食来。” 我笑着朝阿娘点点头,蹙眉沉思。 那姓寿的如此咄咄逼人,很有可能是有备而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而他的目的,从他提出的条件来看,应是想要吞并“求凰”无疑。 虽说姓寿的司马昭之心颇为明显,但我们并没有真凭实据能证明这是他设下的圈套,而丰年砸店伤人的罪行倒是证据确凿。 如此看来,要想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了,为今之计只能设法保全其中一个。是放弃丰年,保郑家的经济来源?还是放弃“求凰”,保郑家的继承人丰年? 两相权衡一番,我心下便有了主意,抬头问道:“阿娘,你知道如今府上有多少盈余吗?” 阿娘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回答:“这个我说不上来,秦管家,府里的盈余你应该知道吧?” 秦叔上前几步,拱手道:“回姑夫人、三娘子,府里原本有一千多贯盈余,奈何近来府中大事连连,绣庄生意又清寡,以致入不敷出,如今大约还剩下八百余贯吧。” 我颔首,又问:“秦叔,你知道要开一家上规模的绣庄,前期需要多少投入吗?” 秦叔不解地与阿娘对视一眼,一脸茫然地答道:“回三娘子,这个老仆说不上来。若三娘子不着急,容老仆下去问问。” 这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开一家上规模的绣庄,在渝州大约需要一千贯。” 这个声音我当然听得出是喜鹊的,便转身面向喜鹊,示意她详说。喜鹊继续道:“我在渝州的时候留意过,算上房租、人工、材料等各项费用,前期大概就是这个数。但是京城的物价、人工应该比渝州高不少。京城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我欣喜地朝她点头微笑,转身对阿娘说道:“阿娘,方才忙着和你们团聚,竟忘了介绍。这是我在渝州结识的一位朋友——许喜地,大家都唤她喜鹊。喜鹊曾有恩于我,更是与我志趣相投、相见恨晚。我欲与她结为异姓姐妹,是以特地带她来见你。” 喜鹊撇嘴睨我一眼,忙上前向阿娘见礼寒暄。 我则自顾自思量。长宁与渝州的物价比,我是大概知道的。长宁的物价、人工约莫是渝州的一点五倍,而永安的物价与长宁差不多。也就是说,在永安开一家上规模的绣庄,大约需要一千五百贯左右。但是方才秦叔说,府上只剩下八百余贯钱了,还有六百多贯钱的缺口该怎么办? 我环顾四周,又问:“秦叔,这郑家大宅如今市值几何?” 秦叔蹙眉合计,缓缓道:“先前应该至少值九百贯,但如今府上这般情形,估计值不了那么多,能值个七八百贯就不错了。” 我喜上眉梢,击掌道:“太好了!这样便能凑到一千五百贯钱了!” 阿娘被我弄得丈二摸不着头脑,蹙眉问:“筱天,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要另开一家绣庄吗?” 我抿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说:“阿娘,你慢慢听我解释。如今这般情形,要想既保住‘求凰绣庄’,又救出丰年表兄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即便是保住了‘求凰’,绣庄的声誉已经受到影响,也很难恢复到从前的兴盛了。你觉得呢?” 阿娘无奈地叹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我继续道:“既然如此,还不如答应了寿家的要求,舍弃‘求凰’,救出表兄。咱们可以卖了宅子,到永安重开‘求凰’。郑家有技术、有人才、懂管理,定能重振‘求凰’,生意兴隆的。” 阿娘抿唇缓缓颔首,迟疑地说:“目前来看,也只能这样了。只是,这老宅是你外祖父传下来的,郑家在最困难的时候都不曾变卖,如今真的非卖不可吗?” 我明白阿娘的不舍,问道:“秦叔,你可知绣庄一年收益几何?刨去所有成本,能有多少净收益?” 秦叔略一思忖,答道:“回三娘子,绣庄的生意平时都是大郎君和少夫人亲自打理,具体的账目老仆并不清楚。不过绣庄的净收益即是府上的主要进项,这个老仆是知道的。每年略有不同,一般来说,大约是在三百多贯到四百多贯之间。” “谢谢秦叔。”我微笑着抚一抚阿娘的手背,淡定地说:“阿娘,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求凰’一年能有三四百贯的净收益,新开的绣庄即便生意差些,我们可以节省些用度,一年下来,总能有个两百贯的盈余吧。这样要不了四五年,我们不就能重新买回老宅了吗?” 阿娘闻言眉眼放宽,但仍有些不解:“也是,这样最好了。只是,为何要去永安重开?我们郑家世代定居长宁……” 我笑着解释:“一来,‘鸾凤’吞并‘求凰’后实力大增,仅凭我们目前能筹到的钱是不可能与之抗衡的;二来,郑家与寿家已经结下了梁子,我们若是仍将绣庄开在长宁,寿家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们;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永安比长宁更有潜力,我在太后身边看得真切,太后并没有要班师回长宁的意思。所以我敢说,永安将来必会达官富贾云集,市场前景大好,是重开‘求凰’的最佳之地。” 阿娘终于喜上眉梢,不住颔首道:“好好好,如此也算是两全其美了。阿弥托福,佛祖保佑,丰年终于有救了,郑家终于有救了!” 我亦吁出一口气,问:“对了,丰年表兄何时宣判?” 一旁的秦叔忙答:“三日后。” 我急道:“那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找舅父舅母商议,毕竟兹事体大,还要舅父舅母出面才好。” 阿娘搭一搭我的手背,慈爱地说:“你舅父舅母服了药,正睡着呢。你这一路奔波劳累,还是先去歇会儿吧。兄嫂那里有我,待他们一醒我便去找他们,此事就交给为娘好了。” 阿娘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出疲累来了。此时,一直安静在侧的虎娃端着一盘金乳酥走到我面前,乖巧地说:“阿娘,您最爱吃的金乳酥。” 一年多未见,虎娃长高了不少,但仍是一脸稚气,天真可爱。我的心被他瞬间融化,一只手接过盘子,一只手将他揽入怀中,激动而又柔和地说:“好孩子,阿娘的好孩子!” 吃下入口即化的金乳酥,舒舒服服地沐浴了一番,我拉着虎娃上了床。母子俩亲热地闲聊了一阵后,各自沉沉睡去。 (); 流放卷 第六十七回 此时相望不相闻1 我的主意虽算不上完美,但已是目前情势下的良策,舅父舅母欣然赞成,第二日便拖着病体上寿府交涉。而寿吴礼既达目的,爽快地履行承诺,上衙门撤了诉。 第三日,被羁押了整整一个月的丰年终于重见天日,回到了府中。一家人抱头痛哭后,立即为老太君和表嫂曹氏出殡下葬、入土为安,接着便着手变卖老宅、遣散奴仆、收拾行装。 十余日后,我收到了暮云的来信。信中说他已安顿在永安最大的云来客栈,正积极准备殿试,让我放心。并询问我府中何人过世,劝我节哀。信尾,以遒美健秀的行楷附诗一首: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永安道,此会在何年。 浓浓的情意随着字迹映入眼帘汹涌而来。自城门口一别,我们已有月余未见。虽然近来一直忙忙忙碌碌少有闲暇,但每当夜阑人静之时,入骨的相思便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珍而重之地收好信笺,铺纸磨墨,将府中的变故简单叙述了一番,同时告诉他我们不日将离开长宁,举家迁往永安定居,嘱咐他安心备考,保重身体。 意犹未尽,我略一思忖,将《春江花月夜》的另一段写了下来: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待一切准备停当,已是秋分时节。 府里大部分年轻的奴仆已被遣散,只留下了几个像秦叔这般上了年纪、不愿再另觅东家的忠仆,还有舅父想方设法、重金礼聘的“求凰”里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工人,加上郑府上下十几口人,组成了此次东赴永安的队伍。 这样一行二十余人,雇了几辆马车,又将筹得的一千多贯铜钱换成三箱金锭,请了两个镖师,告别郑家祖祖辈辈生活的长宁城,朝东都永安进发。 家中接二连三的丧事、官司,又忙碌了这些日子,一路上的气氛不可谓不沉闷。唯有虎娃和小杰童真无邪,总有说不尽的话,玩不尽的游戏,稍稍缓和了众人郁结的情绪。 可怜的小杰,到如今尚不知自己的阿娘已香消玉殒。这个年龄的孩子,还理解不了死亡的意义,我们只能用善意的谎言先瞒着。 虎娃正玩得兴起,忽地抬头问我:“阿娘,程叔呢?我好久没见到程叔了。” “你程叔啊,就在永安,等咱们到了永安就能见到他了。你很想见到程叔吗?” “是啊,程叔最好玩儿了,虎娃最喜欢跟他玩。” “真的吗?那阿娘跟程叔,你更喜欢谁?” “都喜欢,最喜欢阿娘和程叔一起陪虎娃玩!” “鬼灵精……” 平静顺利地行了三日,第四日进入了蒲州地界。待蒲州一过,永安也就快到了。 到了傍晚,我们在蒲州城中觅了一家带食肆的客栈投宿,安顿好后便到食肆去用餐。 此时已过了用餐高峰,食肆里人并不多。点完菜后,我托腮望向窗外,此处位于城市中心,沿街的景色尽收眼底。只见街上商铺林立、人来车往、秩序井然,盛朝之繁盛可见一斑,亦可看出蒲州地方官治理有方。 我正自顾自想着,忽地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常平郡王、周焏……不由得目光流转,侧耳细听起来。 这是旁边一桌四五个年轻的锦衣男子,在酒后议论。 “……他们说,太后无端废黜了两位太子,软禁当朝皇帝临朝称制,又肆意改换年号①、旗帜和都号,还追尊文氏先人、提拔文氏子侄,改天换日之心昭然若揭,是以在襄州揭竿起义,要匡复常平郡王周煦呢!” “匡复常平郡王?我怎么听说他们找到了废太子周焏,要拥立他登基呢?” “废太子周焏?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是朝廷骗人的?” “哎,管他周煦还是周焏呢,都是周氏皇族就是了。他们的檄文写得振振有词,听着倒是也颇有几分……” “嘘,钱兄,不可妄言!” “哦,是是是。那柳兄可知,如今情势如何?” “听闻起义军,哦不,叛军集结了十余万人马,已攻陷襄州和邓州。太后派了大将军李定坤和独孤牟太率三十万大军平叛,具体战况如何,柳某暂时也不得而知。” “哎,你们说,是叛军胜算大,还是王师胜算大啊?” 众人各抒己见、众说纷纭。 我心下一动,他们说的,应该是历史上的“襄州叛乱”。叛乱的具体经过我并不了解,但结果我却知道,自然是以失败告终的。因而此事我也没作多想,餐后便早早回房歇息了。 注释: ①改换年号:文日昭临朝称制后将年号改为“圣母”,文中为方便阅读,仍以“仪正”纪年。 (); 流放卷 第六十八回 此时相望不相闻2 次日起来,我们离开客栈,准备出城。谁知走到城门口时,发现大门紧闭、四周戒严,还有许多和我们一样不知情的百姓焦急地等待着城门开启。 舅父遣了家仆问了几个百姓都不明所以,最后掏钱问了差役才知道,原来有一支叛军今日一早兵临城下,宣称他们的统领是躲过阴谋杀戮的前太子周焏,如今起兵是要举义旗、清妖孽。如果蒲州能开城迎主、共立勤王之勋,不单能免去恶战,更可享凡诸爵赏。 我听后心里打起了鼓,周焏真的还活着吗?以文后的铁腕手段,他侥幸脱逃的可能性很小。但毕竟无人亲眼见过周焏的尸身,他真的活着也未可知。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们是不会成功的,而在争夺皇位这件事上,失败者自古以来都只有死路一条。 我忙问去打听的家仆:“那差役有没有说,蒲州刺史是如何应对的?” 家仆拱手答:“回三娘子,差役说郭刺史见过他们的统领后犹疑不定,告知叛军事关重大,他要回府衙商议。” 犹疑不定?蒲州位于永安和长宁之间,地理位置十分关键。万一他们商议的结果是大开城门,蒲州一旦失守,两都就岌岌可危了。 不行,我得去找蒲州刺史! 我一面让舅父领着众人暂时回客栈等待,一面找出了暮云当时寄还给我的祭酒鱼符,带着喜鹊急急赶往蒲州府衙。 还未行至府衙门口,便遇上一队有侍卫护送的车马,看仪仗像是刺史出行。事急从权,我顾不得那么多,把眼一闭就拦在了马车前,大喊:“刺史留步!” 头前一匹马被我惊得四蹄乱踢,两名侍卫迅疾持刀上前,横眉指着我问:“何人大胆,胆敢惊扰刺郭大人出行?” 果然是刺史的车驾!我平一平气息,朗声道:“在下有急事求见刺郭大人,是关于城外叛军的,失礼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少顷,马车的帘子被掀起,一个头戴乌纱帽、面蓄长须的中年男子蹙眉沉声道:“你是何人,何以会有叛军的消息?” 我知道不拿出点证明,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平头百姓知道皇宫大内之事的,便取出随身带着的鱼符道:“回大人,在下杜筱天,曾受太后赏识做过一段时间的国子监代理祭酒。此乃祭酒鱼符,请大人检视。” 刺史目光一亮,示意随从接过鱼符。他仔细查验后,立即下了马车,行至我面前,侧首道:“你便是那个做过公主侍读、任过中书舍人,后来被革职流配的杜筱天?” 我轻施一礼道:“正是,在下日前承蒙太后恩赦,重获自由,打算赴京、向太后谢恩。今日途经蒲州,听闻城外有叛军招降,更有一人声称自己是废太子周焏,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本官……”刺史说到这里突然一挑浓眉,殷切地看着我问:“姑娘可认得废太子周焏?” 此问正中我下怀,我颔首道:“回大人,在下有幸曾近距离见过废太子周焏,他亦认得在下。” 刺史喜出望外,道:“好,太好了!本官虽然曾在启政殿见过废太子,但距离远、时间长,如今已记不真切。城外那人虽与本官印象中的周焏长得颇为相似,且能一一回答本官的提问,本官却也无十分把握。如若此人确非周焏,那城门是万万开不得的。” 听他说话的口气,我试探道:“敢问刺郭大人,如若那人确是周焏,大人又作何打算?” 他向我走近一步,蹙眉低声道:“本官方才与府上同僚商议过,如若此人确为周焏,那这本就是周盛天下,开门迎主乃是情理之中。何况,蒲州城内的府兵目前仅有一千二百人,即便加上有战斗力的青壮年,也不过三四千人。而据探子回报,叛军至少有三万人。敌强我弱,一旦开战,城破后受难的必将是蒲州百姓。所以还请姑娘能替本官再去验一验,以辩真伪。” 他说罢,朝我拱手一揖。他说得没错,如果不开城投降,一场鏖战是无可避免的,最终遭殃的必然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然而如果开城投降,将来叛乱一旦被平息,他作为下令开城的一州长官,必会被认定为投敌叛国的逆臣,后果可想而知。我能想到的,他必然早就料到。如此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怎不令我钦佩动容。 “姑娘是在担心自身安危吗?”他见我沉默不语,不免急了起来:“你放心,本官会派武艺高强的侍卫贴身保护你,并安排弓箭手在城头埋伏以策万全。他们的目标是整个蒲州城,该不会为难你一个女子。” 我摇头道:“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敢问大人,如若确认城外那人并非周焏,敌我力量又如此悬殊,大人有何御敌良策呢?” 他恍然,耐心解释道:“这个问题,方才吾等商议过,如若决定不降,那第一要务便是通知朝廷、搬救兵,同时设法拖延叛军进攻的时间。放信鸽给最近的驿站报信,驿卒快马加鞭,不消一天一夜即能送达朝廷。援军日夜兼程,最快需要两天两夜能抵达蒲州城外。也就是说,熬过三天,蒲州城便有望保住。 听他这么一说,我稍稍宽心,略一思忖,点头道:“那在下即刻便随大人前往察看,还请大人做好一应准备,以策万全。” 他一面请我们坐上他的马车,一面镇定自若地指挥下属分头去做各项迎战工作:准备好求救函和信鸽,制定作战计划并调遣府兵,征召城内青壮年并临时武装,向百姓有偿征调各类守城物资。如此种种,思路清晰、有条不紊。 一上车,他便开始与我商议以何种方式去探知真伪。我一介女流,又无官职在身,贸贸然出去要求见他们的统领,多半是见不到的,即便见到了,也很有可能被怀疑而深陷险境。 这一点我还真没有考虑到,幸好刺史思虑周全,他的建议是我以他女儿的身份出去,代他谋求下令开城的好处,并设法拖延时间。刺史告诉我,他会安排弓箭手埋伏在城头,但是弓箭的最大射程无法超过半里,而叛军驻扎在城门一里地开外,所以我完成任务之后要迅速撤离至弓箭的射程范围内,以防不测。 刺史想得如此周到,我亦该投桃报李,不让他难做。因而到了城门口后,我当着府衙众多官员的面,对刺史说:“承蒙刺郭大人信赖,但空口无凭,还请大人提供笔墨。” 刺史不解,但仍命人取来了笔墨。 “废太子周焏习惯将自己的名字写成这样。”我一面模仿周焏的笔迹在纸上写了大大的“周焏”二字,一面解释道,“在下会设法让叛军统领写下这二字并带回,如若其写法一致,那才有可能是真的周焏,如若不然,就一定是假的。” 刺史马上明白了我的好意,不胜感激地说:“姑娘深明大义,郭某代全城百姓谢过姑娘。此去危险重重,请姑娘小心行事。” 刺史挑选了两名他的贴身侍卫,神色凝重地关照了几句,又特意为我选了一匹矮小温顺的骏马,然后命令守城的差役放我们出城。 喜鹊想要陪着我一同出城,当然被我和刺史一口否定了,她只好和守在城门口的蒲州官兵一起,殷殷目送我出城。 (); 流放卷 第六十九回 此时相望不相闻3 偌大的城门缓缓打开,但仅开启了大约一丈宽后便停了下来。我们三人快速驭马通过,城门旋即再次紧闭。 一出城,视线所及皆是乌压压的一片。虽然距离叛军还有一里地之遥,但是大军压境的压迫感却足以令人胸闷气短、如芒刺背。 叛军马上发现了城门口的异常,派了两名骑兵过来查看。 在我前头的侍卫扬声道:“我家娘子要求见你们统帅。” “我们统帅岂是你们说见就见的,速速报上名来!” “我家娘子是刺郭大人之女,有要事与你们统帅交涉。” “等着!” 骑兵说罢回去禀告,没多久后其中一人折返引了我们过去。 离叛军愈来愈近,这种压迫感亦是愈来愈重,我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沉重了起来。 叛军的阵型分明,头前是一个约莫五十人见方的骑兵方阵,紧随其后的是约莫一百人排开的巨大步兵阵营,连绵望不到尽头。 离方阵还有大约十丈距离时,骑兵挥手示意我们停下,又对方阵高喊一声:“让!” 骑兵方阵立刻从中间向左右避开,让出一条一丈余宽的通道,一辆颇具规格的马车显露了出来。 我和侍卫提缰欲行,骑士拦住侍卫道:“统帅只许郭娘子一人步行觐见。” 两名侍卫不安地与我交换了一下眼神,我点头微笑,示意他们在原地等我。 我翻身下马,跟在骑士身后走向马车。两旁皆是高头大马,不时有战马打出鼻响,仿佛在向我示威。马上的骑士个个精壮魁梧,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愈发显得我矮小单薄、不堪一击。 然而我并没有时间担心害怕,而是满脑子地思考,如果是真的周焏该如何,不是真的周焏又当如何。 如果真的是周焏,那或许还有转圜余地,我可以先假装与他谈判,待他入城后再设法相劝。如果不是,那我的处境可就危险了,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试探之意,在获得签字后必须迅速返回。 行至马车离约莫三丈远时,骑士止步拱手道:“禀统帅,来人带到!” 我亦和声道:“蒲州刺史郭世杰之女,求见太子殿下。” 少顷,从马车中走出一人,锦衣玉带、高挑颀长。 只此一眼,关于周焏的记忆一幕幕充斥脑海。试针得赏后在宫中小道上的邂逅;马场合唱《天仙配》的欢乐美好;被诬陷偷镯遭杖刑时的及时相救;获罪关押后在观马楼的最后倾谈…… 难道,他真的没有死? “你求见本帅,所谓何事?”那人正襟危立,肃然发话道。 这声音?虽然以我们目前的距离,那人又是居高临下,我仍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知道,周焏的声音不是这样的!虽然多年未见,可是一个人的声线不是说变就变的。 我向前几步,行跪拜大礼道:“叩见太子殿下。民女受家父之托,前来向殿下讨要一个承诺。” “免礼!”那人有些不悦,挺一挺腰背沉声道,“本帅不是已经允诺刺史,若能开城迎接,日后必定加官进爵、后福无穷。他还想怎么样?” 听他的口气我愈发怀疑起来,我缓缓起身,故意压低声音道:“启禀殿下,家父的意思,下令开城、追随殿下那可是九死一生之事,不得殿下明示,总归心中难安。” “本帅听不清你说什么,你上前几步,说大声一些!” 我心中暗喜,以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仪态缓缓行至马车前。 随着距离愈来愈近,我举目细察,发觉此人虽与太子焏有七八分相似,但神色气度却截然不同。周焏自幼封王授将、一呼百诺,更曾入主东宫、数度监国。他的雍容气度与生俱来,可不是一般人想模仿就模仿得来的。何况我能看清他,他自然也能看清我,如果他真的是周焏,必定认得我。即便现在的情形不适宜相认,但认得与否,至少从眼神上应该能看出些端倪。 见他也正上下打量着我,我忙收复心神,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明示,他要本帅如何明示?” “加官进爵,是何官爵?后福无穷,有何后福?还请殿下明示。” “哦,这个简单。你告诉刺史,事成之后,本帅定封他做、做宰相,再赐金银千两、食邑①千户,这样总行了吧?” 盛朝实行的是群相制,即“三省六部”中“三省”——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的长官均属于宰相,官方的说法是同中书门下三品,只有民间或私下闲谈才称“宰相”。周焏深谙朝政,曾三次监国,没有理由会那样说的。 此时,我心中已有了十分把握,此人绝非周焏。我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拿到签字后迅速撤离。 我忙俯身下拜道:“民女代家父谢殿下隆恩,只是口说无凭,还请殿下立字为证。” “这郭世杰真是麻烦!”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游走,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看在郭娘子的面子上,本帅就写一个给他吧。笔墨伺候!” 当即有侍从递上文房四宝,他悄悄地与身边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人低语几句,便开始下笔写字。 片刻后,侍从将纸轴递到我手里。我打开一看,诺书上的措辞应是经人指点,正式了许多,但这笔迹却显然不是周焏的。他的书法磅礴大气,与此人所写大相径庭。 我作感恩状,收起诺书伏地跪拜道:“民女代家父谢过太子殿下恩赏!民女告退!” 说罢,我起身行了一个告辞礼,将诺书放入袖筒中后转身便走。我得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只有达到距城门半里处,才能确保安全。可是,又不能表现出焦急来,只得再度仪态端庄地往回走。 还未行至方才下马处,只闻身后骑士的声音:“等一等!” 他们不会变卦了吧?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却又不得不回头应付。 骑士追至我面前,喘着气道:“郭娘子请留步,我们统帅有话问你。” 我知道在敌营多留一秒就多一份危险,可是如今这形势,我不想去也得去。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又一次通过战马林立的过道。 我努力挤出笑容,恭顺地问:“不知殿下唤回民女,所谓何事?” 那人一挑眉毛,打着一把折扇,笑道:“郭娘子走这么急做什么,本帅还不知郭娘子芳名呢?” 我不知道他此问是何用意,却也不敢怠慢,忙说道:“回殿下,民女名唤‘三芊’。” “三芊,郭三芊,好名字啊!”他抚掌道,“名美,人更美!” “太子殿下谬赞了。” “郭娘子,你只为父亲讨承诺,也不为自己讨一个吗?” “三芊一介女流,家父好便是民女好。” “不尽然吧,若能父凭女贵,岂不更好?” 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差点气结。怎么,你是抢定这个江山、做定皇帝老儿了是不是?什么父凭女贵,就是说要纳我为妃咯?你个贼胆包天的混账东西,是安生饭吃腻了想尝尝断头饭吗? 我刚才应付他时,着急要赶回去,都未仔细留意他的表情。现在一瞧,他的笑容颇为轻佻,看着我的眼神亦有些猥琐,恶心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按捺住心中的厌恶,抬一抬手中的诺书,强自镇定道:“殿下说笑了,家父还在城中等着民女回去,况且说服蒲州其他官员和城中名流同意开城亦需要时间,殿下可否容民女……” 只闻他身后那个师爷模样的人轻咳一声,他恍然颔首道:“对对对,你赶紧回去复命,让你父亲尽快下令开城。” 我如蒙大赦,一步一个脚印、仪态万千地朝我的马走去。在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马鞭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是不住颤抖的。 但是,在达到城门之前,我们仍得以正常的速度前行,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要保住蒲州城,至少需要三天三夜的时间,而我们的计划早一刻被识破,蒲州便少一分保障。 这短短的一里地啊,仿佛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距离。 我竭尽全力地控制着马速,不敢太快,却又恨不得策马狂奔,心中好似有十五只水桶一般,七上八下地晃得厉害。 终于、终于,离城门只有不到十丈远了,紧紧关闭的城门随着我们的临近渐渐开启。 我回首望了一眼身后乌压压的三万叛军,仍在原处未有动静,悬在心中的十五只水桶终于稍稍落地。 安全了,终于暂时安全了! 城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我迫不及待地跳下马,整个人几乎是瘫软在伸手来迎接我的喜鹊身上。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呼吸亦是不由自主地剧烈。 刺史也一个箭步冲上来,喊道:“快,搬把凳子!快倒水来!” 坐定喝了几口水后,我的神志渐渐恢复,掏出诺书交给殷切看着我的刺史,喘息着说:“此人绝非周焏,请大人检视!” 马上有人递过我方才写下的“周焏”二字,刺史急切地接过两厢一对照,脸上旋即露出了踏实的表情,同时展示给其他官员看。 见并非个个官员都笃信不疑,我又起身将方才的所见所闻、破绽马脚简要叙述了一遍,并表示敢以性命担保,叛军统帅绝非真正的周焏。 刺史挥手示意我坐下,低声道:“姑娘放心,接下来的事交给本官便是。”他又转身对众人道:“本官绝对相信杜姑娘的判断,如今时间紧迫,吾等必须当机立断,同意闭城不降的请举手!” 众官员个个神情肃穆,纷纷举起了手。 “好!曹记室,将此表决过程记下来!”刺史慷慨激昂地发号施令:“既然全员通过,那本官宣布,蒲州城即刻进入备战状态,各有司一级战备!张司马,你命人即刻将求救函发出,并通知全城百姓做好物资储备!赵司兵,你来汇报府兵调遣和民兵征召的情况!鲁司仓,你稍后汇报物资征调情况!”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又转过身,和气地对我说:“杜姑娘今日劳苦功高,先回去歇息吧。那些逆贼还眼巴巴等着本官开城呢,今日估计是不会攻城的。不过待他们发觉上当,一场激战在所难免,恐怕姑娘要在蒲州城耽搁几日了。不知姑娘下榻何处,本官遣人送你们回去,并驻守在你那儿,你有任何需要,告诉侍卫便可。” 我扶着喜鹊的手站起来,惶恐地说:“这如何使得,筱天一介布衣,怎敢劳动大人派侍卫驻守。” 他不以为然地说:“姑娘就不要推辞了,姑娘是蒲州城的大恩人,不过是一个传递消息的小卒,姑娘想必也对守城的情况感兴趣,到时让他将消息第一时间传达给你,这样可好?” 他这么一说,倒是正合我意,便也不多推辞,感谢了一番便与他指派的一名萧姓侍卫骑马回了客栈。 注释: ①食邑:君主赐予臣下作为世禄的封地。 ();